《魔球》 作者:[日]东野圭吾   序章   春风拂过脚下。   一九六四年三月三十日──   须田武志站在投手丘上。   那不是普通的投手丘,必须具备某种程度的实力和相当的运气,才能站在这里。   武志用钉鞋鞋底踢了土丘两、三次,一边踢,一边轻声低语:“难道运气到此为止了吗?”   武志并不讨厌危机,他觉得危机就像为了获得快感而进行的投资。那种寒毛直竖的紧张感也不坏,更何况不经过危机的磨练,就没有成长的可能性。   他抬头深呼吸,将视线移向周围。   眼前的状况很简单。   九局下半,两人出局满垒。武志就读的开阳高中暂时以一比零领先亚细亚学园,但只要被击出一个安打,对手就会反败为胜。这是广播节目中的球评可以充分发挥的局面,一定早就顾不得口干舌燥,叽哩呱啦地说得口沫横飞。   武志再度审视球场。各垒上都站着对方跑者,每一个选手看起来都比自己球队的野手更成熟。   真伤脑筋。他双手叉腰叹了一口气,已经无路可退了。   得知对战的球队是最具冠军相的大阪亚细亚学园时,武志觉得自己运气太好了。因为,他认为这是向世人展现自己的实力,让职业球探另眼相看的理想对手。只有够大的格局,才能了解一个人有多大的能耐。   他的秘密计划直到前一刻还大获成功。今天早上的报纸也大肆宣传,这次选拔赛中最有看头的,就是头号投手须田武志如何面对亚细亚学园的强力打线。比赛前便在无意间听说,好几个球探都来看这场比赛。接下来,只要彻底压制住亚细亚的打线就大功告成了,针对这个目标,目前也已经成功了百分之九十九。   对手队的打线完全跟不上武志的投球节奏,一而再、再而三地挥棒落空,简直就像在弹奏没有调过音的钢琴。在八局之前,只打出两支安打,而且都因下一位打者的内野滚地球而双杀出局。目前是最后的九局下半场。   武志正打算在投手丘上得意地哼歌时,比赛情况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首棒打者击出一个没甚么力道的高飞球,三垒手接到之后,球居然掉了。这种根本没有气势,简直就像老狗撒尿般的球,怎么可能掉?无论如何,失误已成为不争的事实。武志难以置信地看着三垒手,三垒手也一脸莫名其妙,盯着自己的手套。   三垒手缓缓走了过来,拍了拍球上的泥土,把球递给武志。“因为看到看台上的白色衣服。”   武志默默接过球,眼神从三垒手身上移开,重新戴好帽子。三垒手似乎在等待武志说话,但发现他无意开口后,转身跑回守备的位置。   其他野手也分别回到各自的守备位置,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原状,唯一的不同,就是垒上有跑者。   下一位打者打了一个触击短打。那是一个规规矩矩的触击短打,目的就是无论如何都要让跑者继续上垒。   当游击手漏接了第三位打者的滚地球后,情势突然变得诡异起来。虽然二垒跑者还在原位,但已有跑者进入得点圈,一垒上也有人,对手有了反败为胜的机会。担任捕手的主将北冈跑到投手丘召集了内野手,告诉大家保持镇定,目前比分暂时处于领先,即使对方拿下一分,也没有输──几个内野手因为害怕而表情僵硬,又像是在生气,武志觉得应该两者皆是。至今为止从未感受过的紧张,和刚才观众持续不断的大声声援,让他们脆弱的精神瑟缩起来。他们一定很生气,为甚么自己会遇到这种情况。   不一会儿,野手分头跑开,各就各位。   野手解散之后,武志三振了上场的打者,但这也成为引发危机的原因。野手看到两名打者出局,才刚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时被打出一支绝妙的安全触击。   虽说是绝妙的一击,却并非无法妥善处理的球,但三垒手好像被雷打到似的站着不动,呆然地看着球轻轻滚过三垒线上。   球场爆发出欢呼声,气势汹汹地向站在球场正中央的武志袭来。由于有本地球队参赛,所以观众席根本没有一垒侧和三垒侧之分,对大部份观众来说,武志只是一个可恨的敌人。   球场爆发出欢呼声,气势汹汹地向站在球场正中央的武志袭来。由于有本地球队参赛,所以观众席根本没有一垒侧和三垒侧之分,对大部份观众来说,武志只是一个可恨的敌人。   于是,就形成了眼前的局面──九局下半,两人出局满垒。一旦被击出再见安打,对方就会反败为胜。   武志看向三垒侧的看台。在几乎都是本地球迷的观众中,有一小群好像污渍般可怜兮兮的人,那是从千叶乡下赶来为他们声援的加油团。武志知道他们座位前方垂下的布幕上写着“开阳高中必胜”几个字,但布幕翻了起来,结果甚么字都看不到了。   坐在最前面的应该是校长胡须光。武志曾经看过他身上这套为这次比赛特别新做的灰色西装,他在激励会时也穿过。胡须光的绰号来自校长是顶上无毛的光头,但留着胡子,武志不难想像,在眼前的情况下,校长引以为傲的胡子恐怕也吓得发抖。   观众的欢呼比刚才更大声。   武志转头一看,发现第四棒打者津山正站上打击区。津山长得虎背熊腰,球棒在他手上显得特别短,他像野兽般的双眼似乎对武志充满憎恨。   捕手北冈再度要求暂停,跑向武志。   “来了一个难搞的?怎么办?”   他拿下面罩,抬头看着武志。北冈比一百七十七公分的武志矮几公分,但身材很壮硕。   “真想保送他。”武志回答,“我最不擅长那种人。”   “如果保送他,三垒跑者就会回来得一分。”   “这样我们就没机会赢了。”   北冈把手叉在腰上瞪着武志说:“不要开玩笑。要让他打吗?还是力求三振?”   武志瞥了一眼野手的方向,和刚才失误的游击手四目相接。游击手赶紧移开视线,用右手的拳头用力敲着手套。   “那就力求三振吧?”   北冈猜透了武志的心思。武志耸了耸肩,代替了他的回答。   “OK!”   北冈戴上面罩跑回本垒的方向,在戴上手套之前,竖起右手的食指和小拇指,大叫一声:“两出局。”   比赛继续进行。   武志再度打量打击区内的第四棒打者。听说他是职业球探相中的重点选手,体格的确架式十足,打击能力也很强。武志今天被击出的两支安打都是出自他之手,轻轻击出的球巧妙地穿越野手之间的空档,这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做到的。   武志看到北冈的暗号后点了点头,用眼神牵制了三垒跑者后,快速投出了第一球。打者没有挥棒打击这个外角低球,裁判以很有力道的声音宣布是好球。看来这场比赛并非只有选手和观众紧张而已。   武志的第二球、第三球也都瞄准相同的角度,但似乎有点偏了,被判为坏球。   武志把第四球投向津山的胸前。津山似乎等待已久,用力一挥,球刚好重重地落在后方的挡球网上,分毫不差。津山只是刚好没打到而已,他却懊恼地以球棒敲打着自己头盔的帽檐。   他会击出安打──武志心想。   这并不是实力的优劣问题,也无法预测下次对战时的情况,但今天他会击出安打。武志认为投手和打者之间存在一种超越一般人类能力的预感。   照这样下去,他会击出安打──   接着,武志投了一个内角坏球。北冈把球丢还给他时,向他点了点头,完全符合他的预期。   向三垒投出两个牵制球后,武志视线回到打击区,津山依旧气魄十足地死盯着他。武志叹了口气,瞄向北冈给的暗号。   他要求武志投一个外角低角度直球。   武志点了点头,做出投球的动作。不光是今天,至今为止,他从来没有不按北冈的指示投球。一方面因为北冈的指示几乎都正确,即使偶尔判断错误,别人也打不到武志的球。   但是今天不一样。   津山粗壮的手臂和球棒已经准备好迎战武志全神贯注投出的球,击球的时机拿捏得相当正确,球瞬间从武志视野中消失。   武志将视线移往球可能飞向的一垒线上,一垒手趴在垒包后方两、三公尺处,右外野手在他身后呆然地注视着在界外区滚动的球。   线审在右外野手旁双手高举张开,判定为界外球。   整个球场都叹着气,似乎有一股暖流飘过投手丘上方。   北冈再度要求暂停,跑向武志。数公尺之外,就可以看到他脸色苍白。传令员从休息区跑了过来。   “领队说,就放手让他打吧。”   也是候补投手的传令员脸颊有点抽搐。   武志和北冈互看了一眼,轻轻闭了一下眼睛后,对传令员说:“你转告领队,我知道了。”候补选手跑向的休息区内,根本没想到有机会打进甲子园的森川领队像头熊一样走来走去。   “如果放手让他打,”武志把玩着手套中的球,看着北冈的脸,“你觉得会有甚么结果?”   “以领队的立场,他只能这么说。”   北冈垂着眉尾,露出为难的表情。“你没有自信不让他打中吗?”   “我有自信不让他打中球心,”武志回答,“但你刚才也看到那个大猩猩般的挥棒和打击吧?万一球往前飞就完蛋了。虽然很想说,我信赖自家队员的防守,但大家都一脸不希望球飞到自己面前的表情。”   “士气很低落。”   “他们早就没士气了。”   “你有甚么打算?”   “这个嘛,”武志看着自己的指尖,然后把视线移回北冈的脸上。“可以按照我喜欢的方式去做吗?”   “可以啊。”北冈回答。   武志把球在掌中转了几下后,用棒球手套掩着嘴,小声地把自己的意见告诉了北冈。北冈讶异地皱起眉头。   “甚么意思?”   “别管这么多了,可不可以按照我说的去做?”   “但是……”   这时裁判走了过来,催促他们快点结束。北冈终于下定决心,用力点了点头。   “好,就这么办。”   北冈跑回本垒,主审宣布比赛继续进行。   武志用力深呼吸。   九局下半,两人出局满垒──过了这么久,状况仍然没有改变。   武志做出投球的固定姿势,警告了垒上的跑者。在他投球的同时,他们就会起跑。虽然也有牵制出局的机会,但跑者离垒包都不远。一方面是因为打者是津山的关系,再加上他们了解武志很擅长投牵制球。   武志的注意力集中在打者身上。   敌队加站团的欢呼声在耳朵深处响起。   一飞冲天!津山!所向无敌,喔喔!   “继续鬼叫吧。”   武志聚精会神地投出那一球。   乍看之下像是慢速直球。   津山皱着一张脸,用猛烈的速度挥动球棒。看我的──他心里一定这么想。然而下一刹那,他的身体失去平衡,用尽浑身力气挥动的球棒没有打到球,因为挥棒时用力过度,他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津山难以置信地看着落空的球棒。   然而,更加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球在北冈的手套前扬起一阵尘土,转眼之间,已经滚到挡球网附近。北冈在零点数秒后才认清眼前的事实。   武志离开了投手丘,北冈丢下面罩追着球跑。跑者冲进了本垒。   欢声和混乱中,北冈终于追上了球,回头看向武志,但武志没有举起手套。   北冈也没有丢球。   第二名跑者前身滑垒成功。   亚细亚学园的球队和看台的观众陷入狂喜之中,一片纸花飘过站在原地的武志和北冈之间。   北冈似乎轻声说了甚么,但武志听不到他的声音。   武志双手叉腰,仰望天空。天空是灰色的。   ──明天要下雨了。   然后,他脱下帽子。   插曲   三月二十三日星期一,俗称为春季甲子园的高中棒球春季选拔赛将在五天后举行。   东西电机资材部的臼井一郎大清早就肚子不舒服。坐在办公桌前,下腹部周期性地疼痛,根本无心工作。但他不愿意上班铃声刚响就跑去厕所,忍耐了十分钟才终于起身离开座位。   厕所就在资材部办公室的左侧,木门上方的窗户嵌着雾玻璃,上面用油漆写着“男用厕所”。臼井匆匆推门而入。   里面有两个小隔间,其中一间的门上贴了写着“故障”的纸,臼井咂了一下嘴,推开另一间的门。这家公司的厕所很容易故障。   一走进去,臼井再度啧了一声。他走进的那个隔间内,卫生纸刚好用完了。于是打开“故障”那一间的门,准备把那里的卫生纸拆下来。   这时,他发现角落放了一个黑色的手提包。   ──这是甚么?   臼井觉得不太像修理工的包包,然而他并没有太在意。因为那时候没心情理会那么多。   中午过后,臼井又去了一次厕所。那个隔间的门上仍然贴着“故障”。他好奇地打开门一看,黑色手提包仍然放在那里。   那是一个黑色的旧皮包。   他微微偏着头,并没有伸手去拿。   直到他第三次上厕所时,才感到事情不太对劲。以前厕所发生故障时,从来不曾那么久都没人来修理,而且那个褪色的手提包维持和今天早晨相同的状态,不像有人动过。   ──是谁忘记带走了吗?   臼井打量着它,上面并没有像是名片之类的东西。   他终于下定决心打开包包检查一下。既然从一大早就放在这里,也不能怪别人侵犯隐私打开检查。   当手伸向皮包的拉链时,脑海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但他还是缓缓地拉开了拉链。   当天下午四点三十分左右,岛津警察署接到报案电话,东西电机总公司内被人放置了炸弹。炸弹设置在五层楼的办公大楼的三楼男厕内,资材部资材一课的课长臼井一郎发现了这颗炸弹。   警方在离现场稍远处的会议室内向臼井听取当时的情况,负责审问的是千叶县警总部搜查一课的上原和筱田,上原三十岁左右,身材壮硕,瘦长脸。筱田比他年轻几岁,或许是有点发福的关系,看起来比较沉着稳重。   调查时是由上原发问,筱田负责记录臼井的回答。根据笔录,臼井第一次发现包包是在上午八点五十分左右。   “那个厕所附近经常有人走动吗?”上原问。   “对,”臼井用手帕擦着根本没有流汗的额头回答,“因为就在资材部的入口旁边,又离楼梯很近……上班时间的人特别多。”   “几点上班?”   “八点四十分上班,所以在这个时间之前,来往的人会很多。”   “这个时间应该有很多人会上厕所吧?”   “对。”   “所以,其中有一间坏了,厕所不是更挤吗?”   “对,但我刚才问了办公室的人,那时候好像还没有贴那张‘故障’的纸。”   “原来是这样,”上原点了点头。“这么说,歹徒是在八点四十分到五十分期间设置了炸弹,然后贴了那张纸。”   “对,应该是这样。”   臼井带着几分确信的口吻说道。   “当时,现场附近没甚么人吧?”上原问。   “那个时间人最少。”   臼井用充满自信的口吻说道,“刚上班就去厕所会引起上司的注意,而且今天是星期一,每个部门都会开五到十分钟的朝会。”   “喔……”   听到臼井的话,上原陷入了沉思。   根据臼井的证词,歹徒挑选了绝佳的时间放置炸弹,如果是计划犯案,代表歹徒很可能对公司内部情况有相当程度的了解。   “这是贵公司的制服吗?”   上原指着臼井的上衣问。白色的上衣胸口绣着红色的“TOZAI”【注:“东西”的日文罗马拼音。】字样,上原发现其他员工也都穿着相同的衣服。   “喔,你是问这个吗?对,我们称为工作服。”   臼井拉起上衣的刺绣部份给他们看。   “甚么时候换衣服?”   “到公司后就马上换了。”   “这么说,开始上班时,大家都已经换好衣服了吗?”   “是的。”   “如果有人没穿工作服,就会很明显吧?”   “也不至于很明显,如果是熟面孔就不会太在意。如果是陌生人,或许会觉得奇怪。”   上原默默点了两、三次头,如果歹徒是很了解公司内情的人,应该不可能忽略这一点。   “呃……”   或许是因为上原陷入了沉默,臼井战战兢兢地开了口,“那个怎么样了?好像妥善处理了……”   “那个?喔,你是说炸弹吗?”   上原抓了抓鼻翼。得知皮包里装的是炸弹后,所有员工都从建筑物中撤离,还出动了消防车,引起很大的骚动。爆裂物处理小组在众目睽睽之下检查了炸弹。   “目前正在调查。总之,那个炸弹不会有爆炸的危险,不过炸弹里放了好几根炸药,所以也无法说是安全的。”   “呃,请问不会有爆炸危险是指……?”   “我们目前也不太清楚。”   上原冷淡回应,似乎阻止臼井继续发问。   调查结束后,上原和筱田向臼井道谢,走出办公大楼,向正门的方向走去。正门旁有一间警卫室,里面有两名警卫。上原走进警卫室打招呼,比较年长的警卫出来接待他们。虽然他头发花白,但身材高大,看起来很强壮。上原想起之前曾经听说,东西电机的警卫是陆军的退伍军人,个个都是狠角色。   “公司以外的人出入时,都是怎么检查的?”   “要出示身分证明,并在访客簿上填写资料以交换许可证。离开时,要将许可证归还。”   警卫回答了上原的问题。   “怎么区分公司内外的人?”   “基本上,遇到没有穿工作服的人,我们都会询问他的身分。”   “上班时间呢?即使是员工,也没有穿工作服吧?”   “上班时间就无法一一核对了,如果要求所有人都出示身分证明,就会造成混乱。”   他的语气似乎在说,谁管得了那么多。   “所以,在上班时间过后,当没穿工作服的人出入时,你们就会检查吗?”   “当然。”警卫微微挺起胸膛。   “上班时间内穿工作服的人──公司内部的人会经常出入这里吗?”   “经常啊,去各地工厂的人都会经过这里。”   “你们会叫住他们吗?”   “不会,”警卫有点生气地回答,“如果每个人都要叫下来盘问,整天都问不完了。”   “你们记得今天上班时间后,离开这里的人吗?”   上原问道,警卫一脸不耐地看向身旁比较年轻的警卫。年轻的警卫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上的记事本,似乎不想和这件事扯上关系。   “谢谢。”   上原没有等他们回答就站了起来。   回到警察署,上原向桑名组长报告了调查的情况。炸弹的监识结果大致已经出炉,桑名向他说明。   “监识小组认为,如果目的只是恶作剧,似乎有点太大费周章了。”   桑名看着报告,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这么说道。   “恶作剧……是甚么意思?”   “歹徒并不打算引爆。”   桑名把黑板拉了过来,拿起粉笔。“炸弹分为炸药和点火装置两个部份,点火装置的开关构造是这样的,一旦A点和B点接触,就会点火引爆。”   “这个构造真奇怪。”年轻的筱田战战兢兢地插嘴说。   “根据监识意见,好像只是简单的定时装置。”   说着,桑名在图中接触点A和B之间画了一团东西。   “如果把乾冰夹在中间,时间一到,乾冰升华,A和B就会接触。”   “原来是这样,可以用乾冰的量调整时间。”   上原抱着手臂看着图,语带佩服地说。“歹徒不打算引爆是甚么意思?”   桑名清了清嗓子说:   “就是两个接触点之间夹的不是乾冰,而是破布。”   “破布?”上原和筱田异口同声地说。   “对,所以永远不会爆炸,监识报告才会说太大费周章了。”   “真奇怪。”   上原偏着头感到纳闷。他无法了解歹徒的想法。如果是开玩笑,未免太危险了,对歹徒来说也是如此。   “炸药方面有没有调查到甚么结果?”   上原改变了发问的方向。   “炸药的来源还要继续追查,总共有六根硝酸铵的炸药,还有雷管,详细情况是──”桑名低头看着报告,“A化成公司的新型硝酸铵炸药和六号混合雷管,导火线是N化药生产的速燃导火线,点火装置是用包覆点燃火药的白金线和低压电源做成的。”   筱田迅速记了下来,上原斜眼看着他,叹着气说:“的确,以恶作剧来说,真的太大费周章了。”   “我也这么觉得。”桑名撇着嘴,点了点头。“不过,在思考这些问题之前,要先调查这些东西的来源。”   “包包方面有没有线索?”上原问。   “已经查到了制造厂商,但这种包包在全国各地卖了很多个,恐怕很难指望从包包查到甚么线索。至于指纹,目前只查到发现炸弹的人留下的。”   “是喔。”   上原把头倒向左右两侧,肩膀轻轻发出咔、咔的声音。“我认为是和东西电机有地缘关系的人所为。”   “你是指对内部情况很了解的意思吗?”   “对,而且歹徒有东西电机的工作服。我刚才也提到,如果没有穿工作服,就会引起其他员工的警觉,警卫也会格外留意。”   “可能是离职员工,或是在职员工……”   “还有可能是他们的朋友……”   “但这么做到底有甚么目的?”   筱田突然在一旁插嘴问道,上原和桑名互看了一眼。   他们对这个问题都没有答案。   炸弹骚动的一星期后,上原他们接到岛津派出所的报告,说车站附近有一个游民穿着东西电机的工作服。岛津车站是离东西电机最近的车站,上原和筱田一起前往那个派出所。   名叫天野的年轻警员接待了他们。他有一双小眼睛,看起来亲切善良。   “听那个游民说,他是在一个星期前捡到的,我想到那起爆炸案,所以才会联络你们。”   天野抬头挺胸,连声音都很紧张。   “可不可以看一下那件工作服?”上原问。   “好,请等一下。”   天野走去里面的房间。   上原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桌上的收音机开着,似乎正在转播高中棒球比赛。   “是开阳的比赛。”   筱田把音量调大时说道。开阳高中代表本地参加高中棒球比赛。“今天是第一场比赛,一下子就遇到具有冠军相的亚细亚学园,运气真差。”   “但目前赢对方,一比零。”   天野拿着一个包裹从里面的房间走了出来,“须田的投球果然威力十足,亚细亚也毫无招架之力。”   “是喔,太厉害了。”   上原一边回答,一边调低收音机的音量。他也知道开阳高中的须田这个名字。   “这个投手真的很厉害,先不谈这个,这就是那件工作服。”   天野在上原他们面前打开包裹,从里面拿出一件发黑的上衣,胸前的确绣着“TOZAI”几个字,如果没有那几个字,应该无法辨认出是东西电机的工作服。   “他在哪里捡到的?”   “他说上个星期一在车站的垃圾桶里捡到的,就是发生爆炸骚动的那一天。”   “记得真清楚。”筱田说。   “他们对这种事记得很清楚,甚至知道星期几,在哪家店的垃圾桶里捡了甚么东西,真的很厉害。”   天野语带佩服地说。   “所以,工作服应该是更早之前丢的……”   “可能是前一天的星期天或是星期六。”   听到筱田他们的讨论,天野突然开了口。   “不,我认为应该是星期一丢的,”他的语气充满自信。“这些游民每天都会去翻垃圾桶,如果找到甚么好东西,当天就可以卖出去。”   “原来如此。”   上原接受了年轻警员的意见,他说得很有道理。而且上原认为,如果这件工作服是星期一丢的,有相当大的可能就是歹徒丢的。   “那个游民目前人在哪里?”   他问天野。   “就在附近,他们都有各自的地盘,称为指定席。要不要我带他来?”   “麻烦你了。”   天野走出派出所后,上原再度检查了像破布般的工作服。上面当然没有名牌,衣服上散发的恶臭应该是游民穿过的关系。   “我觉得好像可以看到。”上原喃喃地说。   “啊?”筱田问。   “歹徒的身影。我似乎可以看到歹徒穿了这件工作服,大摇大摆地走出大门的身影。”   说着,上原把桌上收音机的音量调大,立刻听到球评的惨叫声。   “一球大逆转成定局,这也成为令整场表现都相当出色的须田饮恨的最后一球。”   捕手   1   天空乌云密布,好像随时会滴下水。大部份学生都带了伞,须田勇树也把雨伞和书包一起绑在脚踏车的行李架上。   勇树坐在脚踏车座椅上,但并没有踩踏板。他的一只脚踮在地上,视线看向前方。不光是他,周围其他学生也都和他姿势相同。   他们都停在沿着堤防的道路上,堤防下是名为逢泽川的小河。   沿着这条路直走,就可以来到开阳高中的大门,但他们停在距离校门口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   很明显的,事态不同寻常。路旁停了几辆警车,大批警官表情凝重地走来走去。警方拉起的警戒线让原本就很狭窄的路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准备去学校上课的学生全都被塞在这里。   “发生甚么事了?”   勇树的同学下了脚踏车,不停地跳起来张望,但只见警官走来走去,甚么都看不到。   不一会儿,在警官的疏导下,人潮终于渐渐动了起来。勇树经过看起来好像发生意外的现场时伸长了脖子,却甚么都没看到,只见目光锐利的警官一脸凝重地凑在一起讨论。   穿越那片混乱后,听到旁边学生聊天的声音。   “听说是命案。”一个理着平头的学生窃声说道。   “命案?真的假的?”   另一个学生也小声地说,接着两个人骑上脚踏车离开了,勇树没听到之后的内容。   ──命案?   勇树踩着脚踏车的踏板,在嘴里重复这两个字,却没有真实感。这个字眼包含了他所不知道的,大人世界的味道。   勇树一踏进二年A班的教室,其他同学都在热烈讨论这件事。几个人围著名叫近藤的同学,在勇树座位附近聊得口沫横飞,近藤平时很不起眼,但是今天早上他双眼发亮。   勇树听其他同学说,近藤向来比其他同学早到学校,因此在上学人潮还没有涌现时经过现场,比其他人更了解情况。   据近藤说,他经过时看到现场有大量血迹。他形容:   “血迹四溅,好像用水桶泼的水,既像是红色,又像是黑色,总之血已经干了,颜色看起来很恶心。”   有几个同学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但是近藤的下一句话令其他人更加紧张。他说,遇害的可能是本校的学生。   “真的假的?”有人说,“真难以相信。”   “应该错不了,我经过现场时,刚好听到警官在讨论。”   “是女学生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没听得那么仔细。”   他们猜想有女学生遭到强暴后被杀害,最近的确经常在新闻中看到街头随机杀人的消息。   “现场有血,代表凶器是刀刃吗?”   近藤身旁的学生问。   “那也未必。开枪也会流血,你没有看过西部片吗?”   另一个同学说,旁边的两、三个人点点头。   “但如果是开枪,应该不会有那么多血溅出来。”   “真的吗?”   “我也不太清楚,只是这样感觉。”   大家对凶器和出血程度的了解都半斤八两,便没有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不一会儿,有一个同学小声嘟囔说:   “那个堤防早上和晚上都很冷清,所以很危险。”   听到这句话,大家似乎想起同样的情况也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纷纷露出复杂的表情,陷入了沉默。   看到大家的谈话告一段落,勇树拿出了英文单字本。因为他想起自己并不是无事可做,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上。   然而,下一刻走进教室的同学的一句话再度打断了他的好学精神。   “教物理的森川在和刑警谈话。”   绰号叫温泉的学生大声说道,这个小个子学生的家里开澡堂。   “在哪里?”近藤问温泉。   “在会客室,我看到他走进去。绝对就是森川,错不了。”   “为甚么森川要和刑警见面?”   “我怎么知道?”   温泉嘟着嘴。   森川是勇树他们的物理老师,年过三十。以前曾经打过橄榄球,身材很壮硕,也很受学生的欢迎。但勇树更在意的是,森川是棒球社的领队。   “森川不是棒球社的领队吗?”   一个高个子的学生似乎察觉到勇树内心的慌乱,转头问他。他是排球社的笹井,才高二的他胡子特别浓,有一张老气的脸。   “被杀的该不会是棒球社的人吧?”   这个意见很大胆,其他同学也纷纷点头。笹井似乎很满意大家的反应,一脸奸笑地对勇树说:“须田,你哥哥可能知道情况。”   勇树不发一语地整理英文单字本。他很清楚笹井的目的,不想回答。   “喂,须田。”   当笹井用低沉的声音叫他的名字时,其他同学都匆匆坐回自己的座位。因为班导师佐野已走了进来。   “书呆子,少装模作样了。”   笹井撂下这句充满恶意的话,也回去自己的座位。   班导师佐野是历史老师,这个向来温和的中年男子今天眼神特别严厉。平时他在点名时总是爱开玩笑,今天连一句玩笑话都没有说。   点完名后,佐野宣布第一节课自习。他只说要召开紧急职员会议,平时听到自习就毫不掩饰脸上笑意的同学,今天也都一脸乖巧。   佐野打算走出教室时,前排响起一个声音。是坐在第三排的近藤向佐野发问。   “谁被杀了?”   佐野听到后,注视着近藤的脸。全班同学屏息以待,他大步走向近藤,近藤缩成一团低下了头。他要揍人了。勇树心想。但是,佐野甚么也没说,环视整个教室后吩咐道:“保持安静,不要吵。”就快步走出教室。   佐野的脚步声远离后,所有同学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是近藤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但他脸上还残留着紧张的表情,只是在周围的同学面前逞强。   勇树从书包里拿出爱伦?坡的英文原着。他在自习时都看这本书,他梦想以后能够从事发挥英语专长的职业,眼前的目标是考进东京大学,做为他实现梦想的第一步。勇树虽然不清楚大学的好坏差异,但他相信,只要考进全日本最优秀人材聚集的大学,就绝对错不了。   为了实现梦想,他决心排除任何杂音用功读书,但今天的杂音特别多。他手上的《金甲虫》看了还不到一页,眼前的光线就突然变暗了。他一抬头,笹井一脸冷笑地俯视着他。   勇树故意叹了一口气,打算再度低头看书,但笹井把他超过二十公分的手掌放在书上,勇树抬头瞪着笹井。   “你去看一下,”笹井说,“森川被找去,绝对和棒球社有关。因为森川没有当班导师。你去问一下须田学长,了解一下到底是甚么情况。反正三年级现在也是自习时间。”   好几个同学听到笹井的声音,纷纷围了过来。   “你自己去问啊。”勇树的声音中带着怒气。   “即使我去,你哥也不会理我。有甚么关系嘛,反正你又不吃亏,去吧去吧。”   “对啊,去问问看嘛。”另一个围过来的男生也说,“而且,须田学长搞不好也被警察找去了。”   “警察找我哥干嘛?”   勇树气势汹汹地反问,那个同学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看到他们的态度,勇树很不耐烦地站了起来。   “你要去问吗?”笹井瞪着他问。   “我不想一直在这里浪费时间。”   勇树说完来到走廊上,用力关上教室的门。   勇树的哥哥须田武志不光在开阳高中内赫赫有名,更是本地家喻户晓的名人。多年来,开阳高中的棒球社在夏季的县赛中从来没有进入过第三轮比赛,靠着武志的精湛球技,在去年的秋季赛中夺得亚军。十天前的选拔赛虽然饮恨落败,然而他的投球几乎牵制了以强打闻名的亚细亚学园,吸引多位球探的目光,公认他旋转快速的快速球和控球的精准度已经达到了职业水准。   勇树为自己有一个天才投手哥哥感到骄傲,选拔赛结束后,他甚至很想走在街上时,在胸前挂一张纸,说自己是须田武志的弟弟。   然而,当别人称赞哥哥时,他既感到高兴,又有一种想要逃走的焦躁。并不是因为别人拿他和优秀的哥哥比较,令他感到不自在,勇树很清楚没有人拿武志和勇树进行比较。他的焦躁来自于他发现,自己和武志相比,哥哥只是在顺利消化两人之间约定的工作配额而已,自己的分内工作却几乎没有进度。   勇树蹑手蹑脚地沿着楼梯从二楼来到三楼。武志的三年B班就在三楼。   和趁自习就开始吵吵闹闹的二楼相比,三楼寂静无声,好像整层楼都没有人。而且走廊上铺着木板,即使再小心,每走一步,还是会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   勇树竖起耳朵,沿着走廊往前走,来到三年B班旁时吓了一大跳,忍不住停下了脚步。教室里传出异样的动静。仔细一听,才知道那是啜泣声和擤鼻涕的声音。勇树蹲下身体,从窗户向教室内张望。班上将近一半都是女生,她们都用白色手帕捂着眼睛,或是趴在桌子上。男生不是抱着双臂,就是托腮沉思,或是闭目静想,所有人都露出沉痛的表情。   武志坐在靠走廊的最后排。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跷着两条长腿,锐利的视线看向空中。   原来是这个班上的学生被杀了。勇树心想。这个教室内充满深深的悲哀和凝重的气氛,让他产生如此直觉。   他很后悔来到这里,想到自己前一刻偷看的样子,不禁产生了令他作呕不已的自我厌恶。   当他悄悄离开窗边,轻手轻脚地准备往回走时,旁边的门突然打开了。门可能有点卡住,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勇树差一点叫起来。   “你来干嘛?”   声音在勇树的头上响起。即使不用抬头,他也知道是谁。   “有点……”   勇树低着头吞吐起来,他想不到合理的藉口。   “找我吗?”   “嗯。”勇树点头。   武志沉默片刻,随即抓着勇树的手臂说:“跟我来。”他力大无比,把勇树拉到楼梯口。   “找我有甚么事?”   武志侧脸问勇树。勇树一时不知道该扯甚么谎,只能向哥哥坦承了和笹井他们的对话。   “真是一群无聊的人。”   武志不耐烦地说,但他说话的语气不像平时那样气势十足。   “没关系,对不起。”   勇树打算走下楼梯,听到武志从背后对他说:“等一下。”便停下了脚步。   “是北冈。”武志说,他的语气很平淡。   勇树呆然看着哥哥的脸片刻,他还无法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反问武志:“北冈哥吗?”   “他被人杀了。”武志斩钉截铁地说,“北冈被人杀了。”   “怎么可能?”   “没骗你。”   说完,武志走上楼梯,转头看着弟弟说:“既然已经知道了,就赶快回教室,不要为不必要的事分心。你不是有自己该做的事吗?”   “但是……”   “这和你没有关系。”   丢下这句话,武志便走上楼梯。勇树目送哥哥离去的背影,带着窒息般的混乱感下了楼。   2   北冈明的尸体是在四月十日星期五,清晨五点左右被发现的。每天清晨经过堤防的国二送报少年,如同往常般,沿着逢泽川,从上游跑向下游的方向时,发现了倒在路边的尸体。   二十分钟后,侦查员赶到现场。送报少年和开阳高中的工友在距离尸体一百公尺以上的地方等待警方的到来。少年发现尸体后立刻冲到开阳高中,工友听完他说明情况,随即联络了警方。工友就住在学校附近,但上班时不会经过尸体所在的那条路。   警方立刻了解了尸体的身分,工友证实是棒球社的北冈。开阳高中棒球社最近大出风头,工友认识棒球社所有的成员。   北冈明穿着灰色毛衣和学生制服的长裤趴在草丛中。他似乎腹部中刀,血流满地。   侦查员在他身旁发现了另一具尸体,一只七十公分左右的杂种狗死在北冈尸体附近,脖子根部被利器割开,也流出了大量的血。被发现时,全身的毛都因为沾到血而发硬了。   “太奇怪了。”   县警总部侦查一课的高间点了今天的第一支烟。他在睡梦中被人叫醒,脑袋还昏昏沉沉的,眼睛也有点睁不开,虽然年过三十,至今仍然是单身汉,这么大清早赶到现场工作,通常都饿着肚子,来不及吃早餐。   “应该是被害人的狗,”站在高间身旁的后辈小野指着狗的项圈和狗链说道,“被害人可能在带狗散步时遇害。”   “晚上九点、十点跑出来散步?别忘了他是高中生。”   听署内的监识课员说,根据尸体的僵硬程度和尸斑状态,研判被害人是在七、八个小时前死亡。虽然解剖后,确切的死亡时间可能会改变,但按照目前的情况分析,死亡时间可能在昨晚九点到十点之间。   “这并不稀奇,问题是为甚么连狗也一起杀害。”   “可能在杀被害人时,狗在一旁拚命吠叫,所以连它也一起杀了。”   “太残酷了。”   “人都可以杀了,杀一只狗应该根本不觉得怎么样吧。”   “那倒是。”   之后,高间他们的组长本桥走了过来,对他们说了声:“辛苦了。”本桥虽然刚过中年却一头白发,看起来不像刑警,更像是学者。   “真早啊。”高间佩服地说。   “我才刚到。”本桥打了一个叮欠。   听本桥说,目前在现场周围并没有找到凶器。根据推测,凶器是稍有厚度的刀子,很可能是凶手带走了。   北冈明的父母已经赶到,也已经向他们了解了情况。北冈的母亲里子哭得呼天抢地,暂时无法向她了解情况。透过北冈的父亲久夫得知,北冈明昨晚九点左右出门,说要去森川老师家里,就再也没有回家。   “森川是棒球社的领队吗?”高间问。   本桥一脸诧异地说:“你知道得真清楚。”   “他是我高中同学,我也是开阳的毕业生。”   “是吗?真是太巧了,你们现在仍然有来往吗?”   “以前经常见面,最近有点疏远。”   “那就好办了,你和小野一起去向那个老师了解一下情况。”   “好。”高间在回答时,心情很复杂。他当刑警已经十年,这是第一次在工作上和熟人打交道。而且,对方还是以前经常玩在一起的森川。   “被害人身上有被拿走甚么东西吗?”   高间问。   “没有,他父母确认过了,好像没有被拿走任何东西。”   “还有其他的伤吗?”   “也没有,但地上似乎留有打斗的痕迹,目前对凶手完全没有概念。”   本桥皱着眉头,露出很有学者风范的表情。   到了上学时间,陆续有很多学生经过堤防。高间和小野跟着学生一起走向开阳高中。   “我不知道开阳的领队是你朋友。”   走在路上时,小野语带佩服地说。   “之前选拔赛时刚好很忙,没时间聊到这个话题。”   “开阳能进入甲子园太了不起了,但如果少了捕手北冈,损失应该很惨重吧。应该没有其他选手可以成功接到须田的球。”   “天才须田,这个投手太厉害了。虽然我对他不太了解。”   “真的很厉害,原来那就叫威猛快速球。”   “你知道得真清楚。”   “我很喜欢棒球。”   “我记得你是巨人队的球迷。”   “是啊,今年很期待王贞治可以拿到三冠王。今年他还是用金鸡独立的一本足打击法,状况很不错。问题在于打击率,希望能赢过长岛和江藤。”   小野似乎真的充满期待。   他们来到学校的警卫室说明来意后,等待片刻,女事务员带他们来到会客室。这间朝南的房间光线充足,高间站在窗边,眺望着他以前参加橄榄球社时练习擒抱的运动场。眼前的运动场和他记忆中的情景没有差别,但今天他觉得格外生疏。   不一会儿,校长饭塚现身。他的头顶已经秃了,但鼻子下方蓄的胡子很壮观。   一个体格健壮、皮肤黝黑的男子跟在校长身后,一看到高间便露出了讶异的表情。他就是森川。   饭塚说了一长串开场白,很希望自己也能够陪同,但高间委婉地拒绝了。   “我们希望尽可能分别谈话,因为校长在场有可能会对森川老师的发言产生微妙的影响。”   “是吗?不,其实我倒认为不必有这方面的担心。”   饭塚似乎仍然希望留下来,但并没有坚持,只对森川说了声:“那就麻烦你了。”转身走了出去。   高间坐在椅子上,转向森川的方向说了声:“好久不见。”   “恐怕有一年没见了吧?”森川回答。他的声音低沉却很宏亮,“你负责这起命案吗?”   “是啊。”   高间缓缓地从西装口袋里拿出笔记本。“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也很惊讶吧?”   “我至今仍然无法相信。”森川摇了摇头。   “有没有想到可能是谁?”   “完全没有头绪。”   “听北冈明的父母说,他昨天出门时,说要去你家。”   “好像是。昨晚十一点,我接到他母亲的电话,说他还没回家……”   “北冈去了你家吗?”   “不,他没来,我也不知道他要来。”   “所以,北冈说谎骗了他家人吗?”   “我想应该不至于,北冈有时候会来我家,但很少会事先联络。”   所以,北冈明是在去森川家的途中遭到攻击。   “你仍住在樱井町吗?”   “对啊。”森川点头。   北冈明住的昭和町位在逢泽川的上游,樱井町位在下游,因此他是沿着堤防的路从上游走到下游。   “北冈明为甚么昨晚要去你家?”   听到高间的发问,森川想了一下,然后再度摇头。   “不知道,他通常来找我是讨论练习方式或是比赛的成员,但不知道昨天有甚么事。”   “他平时都是晚上九、十点来找你吗?”   “不,平时通常比较早,但九、十点也不算特别晚。”   “昨晚九点到十点这段时间,你一直都在家吗?”   “对,我在家,整个晚上都在家。”   “最好有人可以证明。”   高间努力用轻松的口吻说道,但森川的神色有点紧张。可能是被问及不在场证明让他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不……很遗憾,我一个人在家。”   “是吗?没关系,我只是确认一下,你不要放在心上。”   高间仍然努力用轻松的口吻说。   这么说,北冈明昨晚的行为并没有特别的可疑之处吗?高间总觉得无法释怀。   “他的人际关系怎么样?有没有甚么特别的问题?”   “你的意思是,”森川毫不掩饰脸上的不悦,“有没有人恨他吗?”   “也包含这个意思。”高间说。   森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北冈很了不起。不光是他在棒球方面的杰出表现,他的统御能力和指导能力也不容小觑。他可以根据不同的对手,采取不同的应对方式。虽然舆论都认为我们是靠须田的快速球进军甲子园,但如果北冈不是主将,绝对不可能成功。不光是棒球,北冈在带人方面的表现很突出,怎么可能有人恨他?”   “也可能有人恩将仇报,这和当事人的为人处事无关。”   森川摇了摇手,意思是说,不可能有这种事。   但高间向来认为,越是完美的人,越容易引起憎恨。   “在棒球社中,他和谁最要好?”高间问。   “应该是须田吧,”森川不假思索地回答,“只有他能够和北冈平等对话,他们也在同一个班级。”   “我想见一下须田。”   “我想应该没问题,不知道校长会怎么说。”   高间看了一眼身旁的小野,小野立刻心领神会地出去和校长交涉。室内只剩下两名当年的橄榄球队友。   “我听到你当棒球队的领队时吓了一跳。”   高间抽着烟说。   “一开始我并没有很投入,只是最近突然觉得很有意思,也很有成就感。”   “因为你们打进了甲子园。”高间吐了一口烟。   “只要有须田和北冈在,无论谁当领队,都可以打进甲子园。接下来的最大梦想,就是在夏季全国比赛中打进甲子园……”   森川似乎突然想到现实中发生的命案,闭上嘴巴,咬着嘴唇。   一阵沉默。   “你女朋友还好吗?”   高间移开视线,在烟灰缸里捺熄了烟蒂。他尽可能说得若无其事,但声调还是和刚才略有不同。   “啊?喔……”森川也有些吞吞吐吐,“她很好。”   “是吗?”   高间又拿出一支烟叼在嘴上,但没有点火,目光紧盯着窗外的运动场。   十五分钟后,小野才和校长交涉完,回到会客室。须田武志和北冈明他们的班导师久保寺先走了进来,叮咛他们不要刺激和伤害学生。他似乎很紧张。   高间告诉他没问题,并要求在向学生了解情况时,教师不要在场。久保寺犹豫了很久,最后只好和森川一起离开了。   他们离开数十秒后,响起了清脆的敲门声。“请进。”高间回答。门打开了,一个将近一百八十公分,身穿学生制服的高个子男生走了进来。   高间立刻觉得这个年轻人有点病态。虽说他加入了棒球社,但脸色偏白,一双长眼布满血丝,有一种阴沉的感觉。而且,高间觉得他比想像中更成熟。   须田弯下紧实的身体鞠了一躬,自我介绍说:“我叫须田。”他没有特别活力充沛的样子,态度很自然。   高间看到他坐下后,一脸温和的表情说:   “选拔赛真可惜。”选拔赛在五日那一天结束,德岛海南高中获得了优胜。“最近情况怎么样?”   “马马虎虎,”武志回答,“至少在昨天之前,一切都好。”   听到这句话,高间忍不住和身旁的小野互看了一眼。武志面无表情。   高间清了清嗓子,“北冈的事真令人难过。”   “……”   武志或许说了甚么,但高间没有听到,只看到他放在腿上的双手握紧了拳头。   “你有没有甚么线索?”   “……”   “最近北冈有甚么和之前不同的地方?或是引人注意的……你还记得吗?”   武志带着怒色,移开了目光。   “我又不是他的女朋友,没有观察得那么细。”   他的反应出人意料。   “但他不是一直都协助你吗?比方说,他在指示时,也可能反映了他当时的心境。”   听到刑警的话,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如果他是基于心境发出指示就惨了。”   高间一时说不出话,注视着这位被称为天才投手的年轻人的眼睛。这个年轻人的眼睛似乎看到了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决定改变问话方法。   “警方认为北冈在昨天晚上去森川老师家的途中遭人袭击,但不知道他为甚么去找老师,你是否知道原因?”   武志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我怎么会知道主将和领队要说甚么?可能是讨论练习比赛的成员,也可能要决定打扫社区活动室的日程。”   反正都是一些无聊的事──从他说话语气中,似乎可以感受到这种言外之意。   “他身为主将的表现怎么样?”高间问。   “应该算表现得很好吧,只是太一板一眼了。”   “太一板一眼?”   武志微微偏着头。   “他太尊重每个人的意见了,这样会没完没了。”   “棒球社内部是不是曾经发生过甚么争执?”   “好像有吧,只是我从来不参与。”   “最近有没有发生甚么事?”   高间问。   “不清楚,”他有气无力地回答,“最好问一下其他社团成员。”   高间默默观察武志的脸,武志也看着他,但是武志的视线似乎仍然锁定了更遥远的地方。   之后,高间又问了棒球社其他成员对北冈的评价,以及在班上的情况,武志的回答还是老样子,当问及除了他以外,北冈还有没有其他好朋友?他回答说,他和北冈也没有特别要好。   最后,高间问他昨晚九点到十点在哪里,高间尽可能问得很轻松,但武志的表情略微严肃起来。   “所有相关人员都会问这个问题,”高间安慰他。“刚才也问了森川老师,老师说他在家里。”   “我也在家。”武志回答。   “和谁在一起吗?”   武志想了一下,很快回答说:“没有。”高间没有继续发问。   目送着武志鞠躬后离开会客室的背影,高间总觉得他似乎忘了问甚么。   3   武志被刑警找去的消息很快传入了勇树的耳朵。在第四节数学课自习时,多嘴的同学特地来告诉他。   但勇树早就猜到武志可能会被找去,所以并没有太惊讶。武志和北冈都参加棒球社,而且是同班,再加上他们又是投手和捕手的关系,当然是最重要的关系人。   武志进入开阳高中的第一个星期,勇树就得知了北冈的名字。当时,勇树刚升上国中三年级。   那天他放学回家时,立刻发现哥哥心情特别好。武志平时很少把情绪写在脸上,那天不时地开玩笑。勇树忍不住问哥哥,武志心情大好地告诉他,今天棒球社来了一个新的捕手。他平时很少和弟弟聊棒球的事。   武志当然不可能只为来了一个捕手感到高兴,而是他判断那名捕手很优秀,很适合成为自己的搭档。   其实这是有原因的。   一个星期前武志加入棒球社后,开阳棒球社顿时欢天喜地。天才投手须田在中学棒球界也是赫赫有名,大家在高兴之余,随即发现了问题。没有人能够接到他的球。应该说,原本担任捕手的三年级学长转学离开了,棒球社内没有捕手。虽然挑选了几名内外野手练习了一下,但武志根本无法发挥实力。   勇树清楚记得武志那一阵子的样子。他每天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默默地吃晚餐,然后拿起棒球和手套去附近的神社,一个人练习投球。虽然只是把球丢进挂在石头鸟居上的篮子里,据武志说,这种方式的练习效果很棒。   在这种情况下,曾经在名门中学担任捕手的北冈进入棒球社,当然令武志欣喜若狂。   之后,须田、北冈这两个人的搭档成为开阳棒球社的一对翅膀。那年夏天的棒球大赛中,向来在第一轮就遭到淘汰的开阳打到了第三轮,去年夏天更获得亚军,秋天时又打赢了曾经代表全县前往甲子园比赛的学校,得到了参加今年春天选拔赛的资格。   没想到,其中的一只翅膀断了。   想到武志目前的心境,勇树也不由得感到心痛。   午休时间吃完便当后,勇树立刻走向体育馆。他知道这个时间,武志总是躺在体育馆旁的樱花树下。   勇树走去那里,发现武志果然在那里。他左手枕在脑后,躺在草皮上,右手握着软式网球。据说这样可以锻链握力。   勇树走过去时,武志瞥了他一眼,又将视线移回天空。勇树闷不吭气地在他身旁坐了下来。虽然才四月,但天气很暖和,身体微微渗着汗。   “听说你被刑警找去了?”勇树略带迟疑地问。   武志没有立刻回答,把掌中的网球握了五、六下,不耐烦地说:   “没甚么大不了。”   “他们知道谁是凶手了吗?”   “怎么可能这么简单破案?”   “……也对。”   勇树很想知道刑警到底问了些甚么,却不知道该怎么问。既然哥哥说没甚么大不了,应该是认为没必要说,如果有甚么秘密,哥哥也不可能说出来。勇树在几年前,就知道哥哥的这种性格。   “北冈哥为甚么被杀?”   勇树鼓起勇气问道,但武志仍然沉默不语。   “哥哥,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武志冷冷地说。   勇树有点不知所措,但随即不去多想,躺在武志的身旁。他觉得甚么都无所谓了。他原本就不喜欢追根究柢,还不如默默地躺下来更好。和武志在一起,勇树都会有一种莫名的安心。   “那个刑警,”不一会儿,武志主动开了口,“问了我的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   勇树惊讶地问。他脑海中浮现出推理小说的情节。刑警问哥哥的不在场证明,代表他们在怀疑哥哥吗?   “所有相关人员都要问不在场证明,领队也被问了这个问题。”   “你怎么回答的?”   “他问我昨晚九点到十点人在哪里?我回答说,在家里。不然还能怎么回答。”   “也对。──九点到十点……”   勇树思考着自己昨天九点到十点在干甚么,可能去了澡堂。虽然警方不至于问到自己头上,但万一问起的话,似乎有点说不清楚。想到这里,他不禁有点担心。   话说回来,为甚么要问所有相关人士的不在场证明?他有点生气。他深信没有人会因杀了北冈而得到甚么好处,更不会有人憎恨北冈。   “北冈哥一定是遭到疯子袭击,这是唯一的可能。”   勇树断言道。武志没有说话,继续用网球练握力。   勇树回到教室后,得知下午恢复正常上课,第五节古文课的手塚麻衣子老师已经出现在教室准备上课。她像往常一样,穿着黑裙白衬衫,听说她快三十岁了,但看起来不到二十五岁,皮肤白皙水润。勇树的班级是男生班,很多学生都很期待手塚老师来上课,甚至有学生乱开玩笑说:“我们两、三个人一起把她扑倒。”只是他们说话的语气不完全像是在开玩笑。   几个学生围着手塚老师,似乎正在讨论命案的事。中心人物当然还是近藤,他喋喋不休地说着甚么,因为能够和心目中的偶像手塚老师说话,他兴奋得从脚底红到额头。   “没有目击者吗?”   听到手塚老师的问话,勇树也抬起了头。因为她的语气很认真。   “应该没有吧,”近藤说,“如果有人看到,应该会立刻报警。”   “不一定是看到命案现场,也许在附近看到可疑的人影之类的。”   “我不太清楚,警方应该正在调查这些事吧。”   接着近藤告诉大家,他在会客室前遇到的刑警眼神很凶狠、很可怕,大家便开始聊起这个话题。   放学后,媒体记者和警官几乎都离开了,堤防旁那条路也不再像早晨上学时那么拥挤。勇树经过附近时,下了单车,在附近探索。他没有找到近藤说的血迹,但看到用粉笔画的人型。尸体高举着双手,分不清是仰躺还是俯卧。两名女学生看着人型,窃窃私语着快步离开。   人型旁还有一个小很多的图形。勇树试着从不同的角度观察,想要了解到底是甚么东西的形状。附近的草丛传来沙、沙的窸窣声,他惊讶地朝那个方向看去,一个挽起西装袖子的男子在堤防中间站了起来。他虎背熊腰、一脸精悍,一只手拿着记事本,另一只手不停地在上衣和长裤口袋里摸索。   勇树看到后,从书包里取出铅笔盒,拿出一支HB铅笔,对着下面说了声:“请用。”男人有点惊讶,随即笑着从堤防走了上来。   “谢谢,我的笔不知道掉去哪里了。”   他用向勇树借来的笔迅速记录着甚么,归还时看着勇树的脸,眼睛微微睁大。   “不好意思,请问你叫甚么名字?”   “须田勇树,”勇树回答,“我是武志的弟弟。”   男人一脸“果然啊”的表情。   “原来如此,你们长得很像呢。”   勇树很开心,他喜欢听别人说他和武志长得很像。   “你是刑警吗?”他问。   “嗯,对啊。”   刑警叼着烟,擦了两、三次火柴点着烟。乳白色的烟雾飘过勇树的面前。   “请问这是甚么?”   勇树指着脚下的小图形问。   “是狗。”刑警回答,“是北冈的爱犬,名叫麦克斯。听说北冈很疼爱它,出门的时候都会带着它。那只狗也被杀了,被割断喉咙。”   刑警用右手做出割喉的动作。   “为甚么连狗也……?”   “不知道,可能凶手讨厌狗吧。”   勇树抬头看着刑警,以为他在开玩笑,但刑警并没有笑。   “凶手是刚好路过的暴徒吗?”   勇树试探地问道。刑警陶醉地吸了一口烟,轻轻点了点头。   “这个可能性相当大。如果是计划性犯案,就产生了一个疑问,为甚么凶手知道北冈在那个时间经过这里?这里一到晚上就几乎没有人经过,或许认为是暴徒所为比较合理。不过,北冈并没有被偷走任何东西。”   “可能是头脑有问题的暴徒,”勇树说:“绝对不可能是认识北冈哥的人杀了他,虽然我都是从我哥口中得知他的事,但我知道他很优秀,因为我哥哥很信赖他,半吊子的人不可能胜任我哥的捕手。”   他越说越激动,那警抽着烟露出好奇的眼神,勇树害羞地低下头。   “你不打棒球吗?”刑警问他。   勇树犹豫片刻,回答说:“我没有才华。”   “才华?任何人只要多练习,球技就会进步。”   “不行,如果只能练到这种程度,我情愿多花时间用功读书,考上一流大学。”   “甚么意思?读书当然很重要。”   “该怎么说……我家没办法让我们把打棒球当成游戏,我哥打棒球并不是因为兴趣,而是他的生存方式。虽然我哥确实很有棒球天分,但我没有,所以我只能好好用功读书,考进一流大学,进入一流的公司。早就有人对我说过这番话了。”   “这番话……是谁对你说的?”   “哥哥。”   勇树清楚记得当时的情况。那时候他刚进中学,读二年级的武志已经展现了天才投手的本领,开始在国中棒球界受到瞩目。勇树十分崇拜哥哥,也希望可以加入中学的棒球社,但武志用严厉的口吻对他说:   “你觉得自己棒球打得很好吗?”   “虽然我打得不好,但只要多练习就会进步。”   “不行,光是有进步还不行。我打棒球,是因为以后要靠这个吃饭,你应该知道家里很穷吧?棒球手套也不便宜,家里没这么多钱可以让我们把棒球当成游戏。勇树,你很聪明,最适合靠脑袋赚钱,你要靠读书出人头地,我要成为职棒选手,我们一起努力,让老妈过好日子。”   勇树并不是不了解哥哥的意思,但当下还是无法接受。于是,他决定先去参观棒球社训练的情况,当天就决定听从武志的话。   武志的练习量太惊人了。勇树难以相信他可以这么长时间地持续活动身体,他终于了解,这就是哥哥所说的“打棒球不是游戏”。   于是兄弟两人决定,武志专攻棒球,勇树用功读书。那天之后,勇树比别人加倍用功读书,因为他知道,只有普通的努力,将无法和武志在棒球方面的成就匹敌。   “对我们两兄弟来说,棒球和读书都是为将来做准备,所以不能当作游戏。”   刑警夹着香烟听勇树说完后,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的脸。此时,勇树才惊觉自己可能说太多了。   “时间太晚,我要回家了,不好意思打扰你工作。”   说完,他骑上脚踏车,用力踩着踏板。如果武志知道自己和刑警聊了这些话,可能会责骂他。   4   勇树从学校回家时,志摩子正在做裁缝的家庭代工。平时这个时间,她都在附近的工厂做缝纫或是机械编织的工作,今天比较早下班。   “听说今天很不平静?”   勇树脱鞋走进屋时,志摩子对他说。她从附近家庭主妇的口中得知了北冈明的死讯。   “哥哥有没有说甚么?”   勇树担心被纸门内的哥哥听到,压低嗓门问。勇树看到武志脱在门口的运动鞋,知道他已经早一步回到家,正躺在隔壁房间休息。   “没有,他甚么都没说。”   志摩子摇着头。“武志一回家便闷不吭气地走进里面的房间。”   “是吗……?刑警到学校来,也把哥哥找去问话。”   “刑警找他去?真的吗?”   “我回家的路上也和那个刑警聊了一下,他立刻就认出我们是兄弟,说我们长得很像。”   “是吗?”   志摩子开始收拾裁缝工具,准备去做晚餐。   志摩子在十九岁时和须田正树结婚,正树比她大七岁,在一家小型电力工程公司工作。他们都举目无亲,租了一个小房子开始共同生活。虽然谈不上丰衣足食,但日子过得很充实。   结婚第七年的秋天,在家里等待丈夫下班的她,接到了噩耗。前来通知的公司同事,以公事化的口吻宣告了不幸的消息。正树不慎碰触到带电的电容器,发生了触电意外。那个同事说,这是无法预测的意外。   志摩子带着当时分别只有五岁和六岁的两个儿子赶到医院,中途便泪水溃堤,好几次都忍不住放声痛哭。   当他们赶到医院时,正树的脸上已经盖上了白布。她呼喊着丈夫的名字,抱着他痛哭失声。还不懂事的勇树看到母亲的样子,也跟着哭了起来,护士们也在一旁掉泪,只有武志没有哭,握紧拳头站在那里。   那天之后,志摩子的生活完全改变。为了两个儿子,她必须拚命工作。两个儿子也很懂事,从来不曾提出任何奢侈的要求。当他们读小学时,她给了武志棒球和手套,送给勇树一本百科全书。升高中时,她原本希望武志读棒球名校,勇树读升学率高的学校,但兄弟两人都主动提出要就读本地高中。   “那个刑警感觉不怎么起眼,没想到眼神很锐利呢,应该是工作的关系吧。”   勇树说这句话时,纸门打开了。里面的房间没有开灯,武志站在漆黑的房间门口,低头看着勇树和志摩子。   “刑警问你甚么?”   武志用低沉的声音问道。   “没有问甚么特别的事,我和北冈哥又不熟……只是刚好遇到刑警。”   勇树告诉武志,因为刑警的笔不见了,所以他借铅笔给刑警。   “是喔。”武志嘟囔着走了进来。   “我听到刑警说了很有意思的话。北冈哥身旁还有狗的尸体,为甚么连狗也一起杀害,还有凶手为甚么知道北冈哥会在那个时间经过那条路……总之,还有很多不解之谜。”   “哼,那还用问吗?凶手这里有问题。”   武志用食指指着太阳穴。“上次不是有一个美国人遭人刺杀吗?这次也一样。”   上个月二十四日,美国的赖肖尔【注:EdwinOldfatherReischauer。】大使遭人刺伤。凶手是十九岁的少年,他认为美国的占领政策导致他生活困顿,所以犯下那起刺杀案。那名少年之前曾经接受过精神病的治疗。   “只能说,北冈和那只狗都运气太差了。”武志说。   “嗯,刑警也说这个可能性相当大。”   “我想也是。”   武志连续点了好几次头,看着勇树说:“之后的事警方会处理,和你完全没有关系,你不要再管了。”   “我知道。”   “你没这种闲工夫。”   说完,武志站了起来,在门口穿上球鞋。“我去跑步。”   “再三十分钟就可以吃饭了。”   志摩子对着他的背影说,武志点了点头,迈着轻快的脚步离开了。   5   北冈明的尸体被人发现的第四天,高间带着小野拜访了北冈家。这段期间,他们积极地明察暗访,仍然没有找到有力的线索。虽然也彻底调查了北冈的人际关系,但并没有发现值得深入调查的问题。   “很难想像凶手到底是怎样的人。”   前往北冈的家中,小野偏着头嘀咕。“先杀狗,再杀主人──这未免太不合理了。”   “谁知道呢?目前还不了解当时的状况。”   高间小心谨慎地回答,但他内心也有和小野相同的疑问。   解剖报告已经出炉,和之前推测的死因和死亡时间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但发现一个奇妙之处,就是从北冈明的伤口上检验出爱犬麦克斯的血液,然而麦克斯身上并没有北冈明的血液。也就是说,凶手先杀了麦克斯,再用同一把刀子刺杀了北冈明。   为甚么凶手先杀了麦克斯?难道凶手果真是疯子,胡乱地挥刀杀人吗?   两名刑警一路上思考这个问题,很快来到了北冈家门口。在昭和町中,北冈家所在的这一带住宅区,房子都比较大。高间抬头观察了两层楼的房子,按了门旁的门铃。   出来应门的是北冈的母亲里子。她个子娇小,五官端庄秀丽。案发当天,曾经在警察署看过她,她这一阵子似乎瘦了,但气色已经恢复了不少。   两名刑警在佛坛前上香祭拜后,转身面对里子的方向坐了下来。   “呃……请问之后有甚么情况吗?”   跪坐在榻榻米上的里子露出好奇的眼神,向两名刑警打听侦办进度。   “目前正在全力侦办,相信不久就可以找到线索。”   虽然高间自己也觉得这句话很空洞,但他只能这么回答。里子露出失望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我们今天上门,是想看一下明同学的房间。”高间委婉地提出了要求。“案发之后,你有整理过吗?”   “没有,一切都是当时的样子,请随意。”   说着,里子站了起来。   北冈明的房间朝东,约莫两坪大小,除了书桌和书柜以外,没有其他的东西。墙上贴着南海队野村捕手的照片,和选拔赛出场时的纪念照片。   桌上摊着日本史的教科书,高间拿起课本看了一下,书上有不少地方用红色铅笔画了线。一五六○年桶狭间战役,一五七五年长筱之战,以及一五八二年的本能寺之变。那一页的标题是“织田信长的统一大业”。   “他读书很用功。”   在一旁探头张望的小野说。高间也点点头,从书本磨损程度来看,这句话并不是恭维。   “他说历史快考试了。那天他七点左右回到家,吃完晚餐后,立刻回房间读书。”   “七点回家后到九点出门之间,他一直在家里吗?”   “对,这点绝对不会错。”   “这段时间内,都没有人上门找他?或是打电话给他?”   “是的。”   里子毫不犹豫地回答。这个问题已经问过多次,里子每次的回答都很干脆,但高间知道,回答得越干脆,往往就越麻烦。   “明同学那天回家时,有没有和平时不一样?”   这也是问过多次的问题,但这次里子没有立刻回答,用手捂着嘴,似乎在努力地回想。   一阵漫长的沉默。高间开始思考北冈明遭暴徒攻击的可能性,若果真如此,她无法想起任何事也在情理之中。而且,大部份侦查员都开始认为是暴徒所为。   “虽然没有甚么不一样,”里子终于缓缓开口说道,高间充满期待地看着她。“但记得当时我闪过一个念头,今天晚上不用练球。”   “练球?”   “这个月他经常在晚餐后出门,我问他去哪里?他说要练球。因为不是每天都去,所以他说不去时,我也没有特别在意。”   “那天他没有打算练球的样子吗?”   “对,我以为是快要考试的关系。”   高间心想,也许是因为他打算去森川家。   “你刚才提到他有时候去练球,具体地点在哪里?”   “我不太清楚……好像去石崎神社那里,详细情况我就……”   里子露出窘迫的表情,用手摸着脸。她似乎为自己不了解儿子的行踪感到羞愧。   石崎神社是一间古老的神社,从这里往南走大约十五分钟就到了。   高间想到了须田武志,问他也许可以找到答案,有可能是他们两人一起练球。   高间征求里子的同意后,开始检查书桌。除了圆规、量角器和尺以外,还有大量印刷在粗纸上的讲义,都整理得井然有序,反映了北冈明的性格。   “学生读书真辛苦。”   从学校毕业没多久的小野感慨地说。   抬头看向书架,除了学校的课本以外,还有几本棒球的书,以及小说和随笔集,显示北冈明勤奋好学,兴趣广泛。高间从其中抽出一本名为《爱狗者的书》,那是一本大约两公分厚的精装本。从书上沾到了不少手垢,就知道他经常翻阅。   “他很喜欢狗。”   里子感伤地说,不知道是否又勾起了伤心的回忆,她按着眼睛。   “死去的麦克斯是他进小学时为他买的狗。从小狗的时候开始,就完全都由那孩子一个人照顾,无论去哪里都带着它……去练球时,有时候也会带着它。”   “是吗?”   既然北冈这么疼爱那只狗,也许带着狗一起死也是一种幸福。高间暗自想道。把书放回去时,看到旁边有一本相簿。拿出来一看,发现上面灰尘很少,或许是因为他不时拿出来翻阅?   相簿从北冈明的婴儿时代开始,接着是他背着书包上小学的样子,照片下方写着“小学入学典礼”。接着很快就出现了他身穿雪白棒球衣的身影,写着“进入小联盟”的感言。之后他穿着立领制服,从这个时期开始,大部份照片都和棒球有关。都是他握着球棒和戴着护具的身影。   相簿中的北冈明突然变得很成熟,他上了高中。有和须田武志一起在社团活动室前拍的照片,下面写着“和须田搭档,超感动”。   还有很多去参加合宿集训和比赛时拍的照片,和班上同学一起拍的照片只有寥寥几张,相簿中还贴了赢得甲子园参赛资格时的剪报。   最新的一页上贴了全社团的人一起排排站在甲子园长椅前的照片,高间看了下面的文字。   ──嗯?   高间把相簿拿到里子面前,“这是甚么意思?”   里子看了一眼,立刻摇了摇头。   “不清楚,我对棒球一窍不通。”   高间又看了那一小段文字。有甚么深刻的含义吗?虽然完全不知道和命案有甚么关系,但他把这段文字抄了下来。   “这段话真值得玩味啊。”   小野也探头表达了感想。   照片下写了这样一段话。   “第一轮就被淘汰,太可惜了。我看到了魔球。”   ──看到了魔球……?   高间抬头看着贴在墙上的照片。须田武志一双阴郁的眼睛令他格外印象深刻。   证词   1   社团活动室内弥漫着特有的汗臭味,田岛恭平抱着双臂,站在活动室的角落。三垒手佐藤双手插在长裤口袋里,靠在置物柜上,一垒手宫本坐在椅子上,中外野手直井盘腿坐在桌上剪指甲。大家不知是否都不愿意和其他人眼神交会,每个人不是看着墙壁,就是闭上眼睛,活动室内的气氛变得更加凝重了。   “只有泽本还没到。”   田岛开口说道。泽本是外野手兼候补捕手,等他来了之后,除了须田武志以外的三年级生就全员到齐了。   “他每次都拖拖拉拉的。”   田岛试图缓和气氛,但没有人搭理他。无奈之下,田岛只能闭上嘴。   “我还是反对,”宫本突然开口,“除了他以外,任何人当我都无所谓。”   “我的意见和宫本一样,”佐藤接着说,“北冈当上主将后,我们球队的确变得厉害了,但也因此付出了很多牺牲。最大的牺牲,就是我们再也不能快快乐乐地玩棒球了。我当初是想要体会击出安打时的爽快心情,才会开始打棒球,并不是为了让自己有压力。”   “对啊。”宫本也跟着说,“我想要按自己的方式打球,按自己的方式防守。他的确很厉害,但不管我做甚么他都有意见。就像佐藤说的,害我整天很有压力。我又不想进职棒,想怎么打,就让我怎么打嘛。受到他的影响,最近连领队也变得罗哩叭嗦的。”   “但是多亏了他,我们才能去甲子园。”田岛反驳道。   “是没错啦。”宫本闭了嘴。   直井一言不发地磨着指甲,突然吹了吹指尖,嘀咕说:   “我又不想去甲子园。”   田岛惊讶地看着他的脸,其他两个人似乎并不认为他说了甚么奇怪的话,佐藤甚至点头表示同意。   “再说我们真的有去甲子园吗?”   直井问田岛。田岛不懂他的意思,沉默不语。   “只有北冈和须田两个人去了甲子园吧?”直井说,“只要有他们两个人,即使没有我们也无所谓,任何人穿上球队制服都可以上场,反正我们只是附属品。跟着他们去甲子园,我一点都不觉得有甚么好感激的。”   他继续看着田岛的脸说:“你也一点都不高兴吧?因为你绝对没机会上场。”   “……”   田岛是候补投手,既然须田武志是王牌,他就无法否认直井说的话。事实上,在正式比赛中,田岛从来没有上场投过球。他当然没有能力成为武志的救援投手,凭开阳的打击能力,也不可能在分数上大幅领先对手,让他有机会上场练习,一试身手。他只去了投手丘一次,就是在第九局面临危机的时候去传达领队的指示。   即使如此,在得知可以进军甲子园时,田岛由衷地感到喜悦。明知自己不可能有上场的机会,但只要想到自己是代表全县参赛的球队成员之一,就感到十分骄傲。这种心情至今仍然没有改变,即使从头到尾只当了一次传令员,也不受到任何影响。   然而,他无法在这里把这番话说出口。一旦这么做,直井他们就会向自己投来嘲笑和怜悯的眼神。   “那时候也一样,”佐藤说:“输给亚细亚学园时也一样,领队指示放手让对方打,但他们两个人无视领队的指示,完全不信任我们。”   田岛惊讶地看着佐藤的脸,他似乎完全忘记自己在关键时刻犯下的失误。   “总之,要乘这个机会改变棒球社的方针。目前有三个人反对须田当主将。”   宫本站了起来,用力搔着平头。“乘这个机会”就是乘北冈死了这个机会。   这是北冈明死后五天的放学后,说要开会讨论今后的事,直井一开始就提出要由谁来当主将这个问题。“不必急着决定这种事。”田岛表示拒绝,没想到宫本大声抗议,“如果不赶快决定,须田就会摆出一副自以为是主将的态度。”   于是这场不愉快的讨论就这样开始了。   不一会儿,迟到的泽本一脸怯懦地露了脸。佐藤靠在置物柜上,向他简单解释了刚才的谈话内容。泽本小心翼翼地抱着黑色书包,听着佐藤的说明。   “你有甚么意见?”   宫本问他。泽本承受了四个人的视线,不禁有点退缩,但他仍然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我想开开心心地玩棒球。我的运动神经不算好,进棒球社是希望培养体力,之前听说开阳的所有运动社团训练都没有很严格……但去年春天,棒球社以甲子园为目标后,突然就变了。自从北冈当上主将,几乎每天都操得半死……我们是升学学校,不需要为了进军甲子园,把读书的时间也赔进去。”   “我也有同感。”佐藤拍着手说。   “而且──”泽本接着说了下去。向来沉默寡言的他很少发言,可见他内心累积了很多不满,这令田岛感到难过。   “而且,北冈经常拿我们和须田作比较,他每次都说,同样是人,须田能做到的,别人不可能做不到。开甚么玩笑,须田以后不是要打职棒吗?”   “甚么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现在只有小学老师会说这种话。”宫本也在一旁添油加醋。   “我也这么觉得,但北冈不这么认为。所以他常常看不起我,以为我是个废物。”   “不,我觉得不可能,他向来不会看不起别人。”   听到田岛的反驳,泽本拚命摇头。   “田岛,你只是不知道而已。上个星期,北冈一个人在这里安排比赛的成员,刚好我走进来,不一会儿北冈对我露出冷笑:‘泽本,下次比赛,你要不要和田岛搭档上场?’我吓了一跳,结果他说:‘跟你开玩笑的啦。’他似乎觉得我把他的话当真很有趣,那时候我真的超火大的。”   “反正他就是这种人。”   直井冷冷地说。   我觉得他应该没有恶意。田岛很想这么说,但还是忍住了。因为即使说出口,也会被其他人笑“你太天真了”。   “总之,就这样决定了。”直井从桌子上跳了下来。“反正不能让须田当主将,要让所有人都开开心心地打棒球。大家一起来照样可以赢球,根本不需要明星。”   “对,不需要明星。”佐藤用力点头。   “赞成。”   宫本也表示同意。   田岛无法接受这样的结论,甚么叫大家一起来?到头来只是想打混而已,只是想回到以前的懒散。   “就这么决定了,少数服从多数。田岛你也没意见吧?”   直井盯着他问,其他三个人也都看着他。他们锐利的眼神令他产生了一种不耐的烦躁,更感到可耻,但他还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2   发现尸体六天后的星期四,一名侦查员接获了重要线报。这名侦查员去森川位在樱井町住所附近查访,发现有人在案发当天晚上曾经看到北冈明。   目击者是每周四到这附近学三味线琴的家庭主妇。她平时都是白天上课──事实上,侦查员也是在白天时间四处查访──但她上周四上了夜间的课,在回家路上看到了北冈明,时间大约十点左右。她家住在北冈家附近,所以认识他,不过从来没有说过话。她当然知道命案的事,但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目击的重要性,只和一起练三味线琴的朋友聊起过,间接传入了侦查员的耳中。   这个消息震撼了搜查总部。因为之前始终认为北冈明是在前往森川家的途中遇害,既然有人在森川家附近看到北冈明,就代表他是在回程时遭到杀害。   当天晚上,高间和小野立刻前往森川的公寓。森川之前说,那天晚上他都在家,但北冈并没有去他家。既然北冈已经来到他公寓附近,为甚么没有进屋找他?   高间闷闷不乐地走上两层楼公寓的楼梯。有侦查员认为,森川老师在说谎。   高间敲了敲门,森川立刻开了门,一看到高间他们,神色有点紧张。   “我有事要问你。”高间看着他的眼睛说,“可以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喔,好啊,只是家里很乱。”   森川虽然这么说,但其实他的房间整理得很干净。除了前面那间和厨房连在一起的两坪大的空间,里面还有一间一坪多的房间。厨房的餐具都收进了柜子,对一个单身男人来说,房间里没甚么脏衣服。高间迅速确认了这些情况后,在森川递给他的坐垫上坐了下来。坐垫套也才刚洗过。   高间告诉森川,案发当天晚上,北冈明曾经来过这附近。森川不敢正视高间,皱着眉头说:“是这样喔。”   “不瞒你说,有人开始怀疑你的供词。他们认为你说北冈明没有来过,可能是谎言。”   “不,是真的,请你相信我。”   森川说着,抬起了双眼。   “我也希望可以相信你。”   高间再度环视室内,他知道森川很在意自己的视线。   “那天晚上,你一直在家吗?”   森川默默点头。   “一个人吗?”   森川没有立刻回答,露出犹豫的眼神。   “这么说不是罗?”高间问,他内心的不悦越来越明显。   森川沉重地摇了摇头说:“我无意说谎。”   “但为甚么没有说实话?”   “抱歉。”森川咬着嘴唇。   高间用力深呼吸,“她来你家吗?”   “对。”   “她常来吗?”   “有时候……每星期一次左右,但那天晚上之后就没来过。”   “等、等一下,高间前辈。”   在一旁做笔记的小野一头雾水地拉了拉高间的袖子,他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甚么,不禁有点慌张。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是谁?”   高间瞥了小野一眼,然后直视森川说:   “是一个名叫手塚麻衣子的女人,在开阳高中当老师。”   “是国文老师。”森川补充。   小野急忙写在记事本上,突然停下手,抬起头问:   “高间前辈,你怎么会知道?”   “唉,说来话长。”   听到高间的回答,小野露出不满的表情,但随即说了声“是喔”,便重新开始记录。他察觉眼前的气氛不适合追问。   “她几点来的?”高间问森川。   “我记得是七点左右,她平时也都是这个时间过来。”   “几点离开?”   “好像十点左右。”   这个时间很微妙。高间心想。手塚麻衣子在十点左右离开,目击者看到北冈明时也是十点左右,然后他就遭人杀害了。   “我猜想北冈应该来过我家门口,”森川难过地说,“但发现她在我家,所以就转身离开了。”   高间也这么认为。   “北冈明知道你和她的事吗?”   “棒球社的人应该已经猜到了。”   “是吗?真希望你可以早一点告诉我们这些情况,这对破案也有很大的帮助。”   “对不起。但是,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常来我家。这里是小地方,很快就会传得沸沸扬扬,而且……”   森川吞吞吐吐,并没有继续下去,但高间知道他想说甚么。正因为高间负责侦办这起命案,所以他更难以启齿。   高间他们准备离开时,森川在门口说:   “希望这件事不要对外公开,如果被学校或是校外的人知道,我们其中一人就必须离开这里。”   “我知道。”高间用眼神答应,他心里掠过一丝奇妙的优越感。   “你们……会去找她吧?”   “应该吧,”高间说:“这是我们的工作。”   森川点点头,用小拇指抓了抓鼻翼,然后又看着高间。   “虽然我这么说很奇怪,但希望你们可以充分顾虑到她的心情。案发之后,她的情绪很低落,她认为也许是因为她来我家的关系,北冈才会遭到杀害。”   “她知道北冈来过这附近吗?”   “可能吧,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   森川再度痛苦地皱起眉头。   高间在两年前的冬天结识了手塚麻衣子。她是高间在警察学校的同学的妹妹,当时还没有到开阳任教,而是在另一所高中执教鞭,兄妹两人租屋而居。   麻衣子算不上特别亮丽,但清新聪颖的气质打动了高间。他同学说:“我妹妹年纪也不小了。”可是高间觉得她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年轻五岁,和她聊天也很愉快,觉得她很有内涵。   高间虽然暗恋她,却迟迟不敢开口向她表白。因为从她哥哥口中得知,她讨厌刑警这个职业。不过,他还是不时以和老同学喝酒为由,去他们家作客。不久之后,高间察觉到她也对自己有了好感。她应该早就察觉到高间的心意,因此高间打算等时间成熟,就向她表白。   隔了一阵子,麻衣子调职到高间的母校开阳高中。高间得知消息后,立刻对她说:   “我有一个朋友在开阳高中当老师,下次介绍你们认识。”   麻衣子听了很高兴。   “太好了,原本我还为要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学校,感到很不安呢。”   “她根本还是一个小孩子。”   她哥哥笑着说。   高间把她介绍给森川。他知道森川这个高中同学个性很好,很适合照顾麻衣子。   那年夏天,高间和麻衣子同时面对了重大的变化。麻衣子的哥哥死了。在酒吧内被黑道小混混刺杀身亡。那天并不是他值勤的日子,看到上班族在酒吧内被人纠缠,出手相救时遭人刺杀。凶手很快就抓到了。   麻衣子在守灵夜和葬礼时,情绪没有特别激动,只是不时落泪。高间和森川一直陪着她,但她只字不提哥哥的死,显然在避谈这个话题。   半年后,森川来找高间。他一脸尴尬地告诉高间,他打算向麻衣子求婚。高间并没有太惊讶,因为他早就察觉到森川的心意。   “我知道你也喜欢她,”森川说,“所以先来向你打声招呼,如果没有事先徵得你的同意,我心里会很不舒服。”   高间点点头,邀他一起喝酒。事实上,高间很满意这样的结果。因为只要自己继续当刑警,就不可能向麻衣子求婚。   “我很感谢你,”森川说,“因为有你,我才会认识她。”   “别谢我,”高间说,“你这么说反而让我更火大。”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喝酒到天亮。   听说麻衣子答应了他的求婚,但他们并不打算马上结婚。她希望目前专心工作,等她对教育这件事更有自信后再结婚──当初是这样回应了森川的求婚。   至今已经一年,这段期间,高间当然没有和麻衣子见面。   离开森川的公寓后,高间叫小野回警署,独自搭计程车前往手塚麻衣子家。小野似乎察觉高间有难言之隐,所以没有多问。   手塚麻衣子住在昭和町最南端,附近一带都是老旧住宅,有好几栋外型相同的木造公寓。他们兄妹──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租了其中的一间。高间甩开了所有杂念,敲了敲门。   麻衣子开门看到高间时,吃惊地叫了一声。在她开口之前,高间先拿出了警察证。   “我有事想要问你。”   “北冈的事吗?”她问。“没错。”高间回答。   麻衣子请他进屋后,他们在里面的房间,面对面坐在矮桌前。这个三坪大的房间角落有一张书桌,上头放着她死去哥哥的照片。   “我去了森川家,”他以公事化的口吻开口,“案发当天晚上,你去了他家,是不是?”   “对。”她垂下双眼。   “几点去,几点离开的?”   “七点去……差不多十点多离开。”   她的回答和森川吻合。   “听他……听森川说,最近你的行为有点反常。”   麻衣子抬起头,但和高间目光相遇时,再度垂下双眼。   “调查结果显示,北冈去了森川的公寓,然后又离开了。”   高间看到她的脸颊抽搐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你是不是知道这件事?”   麻衣子低头不语。高间心想,森川猜对了。   半晌后她才回答:“对。”高间不懂她为甚么犹豫那么久。   “你怎么知道北冈去过森川家?”   “因为……那天,我看到他了。”   “看到他?看到北冈吗?”   “对。”她缩起下巴。“那天晚上,我骑脚踏车从他家回来时,超越了正在堤防边走路的北冈。如果他要去森川家,应该向我迎面走来。在得知命案发生时,我立刻察觉到,北冈知道我在森川家里,所以才会往回走。”   高间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麻衣子很想把这件事告诉警方,但担心和森川之间的关系曝光,所以迟迟开不了口。   “你有和北冈打招呼吗?”   “不,我想他应该没有认出我。我戴了口罩,还把帽子压得很低。”   高间猜想她应该不想被熟人看到,才会走堤防旁那条漆黑的路。   “你在哪里超越了北冈?”   “刚经过开阳高中不久。”   命案现场距离那里大约两百公尺。因此,麻衣子是在他遇袭前一刻遇到他。高间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   “当时北冈看来如何?”   “和平时没甚么两样……我只是瞥了他一眼。”   “你有看到狗吗?”   “对,他带着狗。”   “你在超越北冈前后,有没有看到其他人?”   麻衣子的嘴唇隐约动了一下,但立刻闭了嘴。沉默了很久之后,她才回答说:“有看到。”   “果然有看到,”高间吐出憋着的气。“在哪里看到的?”   “超越北冈后骑了一小段,迎面走来一个人。”   “是男人吗?”   “对,是男人。”这一次,她斩钉截铁地回答。   “个头和身材呢?”   “个子应该很高,但我骑脚踏车,所以不是很清楚。”   “你记得他的服装和长相吗?”   “不,”她搓了搓手掌。“因为太暗了,我没有看到。遇到北冈时,因为光线的关系,才刚好看到他。”   “很暗吗?你没有打开脚踏车的灯吗?”   高间看着麻衣子的眼睛问。   “对,如果我开了灯应该可以看清对方的脸,但当时没有开灯。”   接着她又补充说:“因为一开灯,我担心别人也会看到我。”   “……原来是这样。”   高间心情沉重,记下了她说的话。   查访告一段落后,麻衣子站了起来说要泡茶。高间婉拒了,但她还是起身走去厨房。   喝着麻衣子泡的茶,高间的心情也稍稍放松。这时,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和森川甚么时候结婚?”   她默默地看着茶杯后回答:“我也不知道。”   之后,两个人再度陷入沉默。三坪大的房间内,只听到他们喝茶的声音。   3   这是在棒球社新主将带领下的第一次练习。宫本获选为新主将,田岛很想知道他被选为主将的理由,因为他前一刻才知道这件事。   所有人排好队后,宫本站在大家面前致词,一、二年级的社团成员难掩困惑的表情,他们认定新主将是武志。   田岛低头偷瞄着身旁的武志。武志似乎对新主将的致词不感兴趣,像往常一样,面无表情地踢着投手丘上的泥土。刚刚佐藤和直井告诉武志已经决定由宫本当主将时,他的反应也差不多。只以冷漠的眼神应了一声:“是喔。”佐藤他们原本以为武志会反对,看到他的反应,似乎有点泄气。   成为台柱,支撑着社团两年的人,如今遭到了排挤,但当事人似乎不以为意。   宫本致词后,像往常一样先跑步暖身,之后再两人一组做柔软操。田岛主动和武志一组,虽然在运动场上跑了好几圈,但武志脸不红气不喘。田岛每次都觉得他的体力惊人。   “我以为你会反对宫本当主将。”   田岛推着武志的背,小声说道。武志的身体很柔软,双脚张开超过一百二十度,胸膛也可以压到地面。而且不用很大的力气推他,让田岛觉得有点不够尽兴。   田岛又说:“宫本他们很不满北冈的做法,以后可能会大幅改变方针,恐怕会对你造成不利的影响。”   武志闭着眼睛,身体倒向田岛推压的方向。   “不会有甚么改变的。”   他的声音不带感情。   “是吗?为甚么?”   田岛问,但武志没有回答。   交换后,田岛开始做柔软操。他的身体很僵硬,所以很不喜欢做柔软操。当他张开双腿,武志推压他的后背时,大腿内侧痛得发麻。   武志推着他僵硬的身体静静地说:   “不会有任何改变,这些人只是在等待。他们以为只要等待,自己就会得分。他们在等待对方投手投出容易打的球、等待对方出错、等待有人击出安打,甚至等待本队的投手可以封杀对手的打线。这种人能够有甚么改变?唯一的改变,就是以后不可能赢球了。”   田岛弯着身体听他说话,整张脸纠结在一起。这个男人应该从来不会等待,他不禁心想。   接着,开始练习防守。宫本握着球棒击球。在田岛的记忆中,北冈控球很精准,相较之下宫本差了一大截。宫本似乎也察觉了这一点,努力设法改进,但效果不彰,他不时偏着头,感到很不满意。   田岛开始练习投球时,泽本走过来和他搭档。北冈死了之后,泽本成为正捕手,必须接须田的球。田岛这么告诉他时,泽本露出别扭的表情。   “我没办法接他的球。”   “但总不能由我这个候补投手去当正捕手。”   田岛向宫本说明了情况,宫本毫不掩饰脸上的不悦。这可能是他最不愿意触及的问题。   “现在还没有决定泽本是正捕手,这个问题以后再慢慢讨论。今天就先这样吧。”那须田该怎么办?田岛追问。然而宫本如同没听见般,继续防守练习。   田岛只好转身走开,此时终于理解了武志刚才那番话的意思。这就是“等待”。遇到棘手的问题,他们会等待船到桥头自然直,等待问题自然解决。   武志毫不在意这些事,开始和二年级的捕手练习远投。他完全无意等待其他人为他安排正捕手。   田岛在无奈之下,只好开始练习投球。他总觉得心有愧疚,手臂无法用力伸展,丢出的球也无法令人满意。   丢了几十个球后,他看到武志跑去运动场外。田岛的目光追随着他,看到他跑向手塚麻衣子。武志和她聊了几句,转头看着田岛,向他招了招手,于是田岛也跑了过去。   “对不起,打扰你们练球。”   她说。田岛觉得她的声音依然性感动听。她递给他们一个纸袋,田岛打开一看,里面有不少大福饼。   “给你们的点心。”   麻衣子笑着说,田岛他们向她鞠躬道谢。   她四处张望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问:“森川老师在吗?”   “他今天有事……”   田岛语气有点生硬地回答。因为最近麻衣子和森川的关系成为校园的热门话题,听说他们的关系扯上了北冈遭人杀害的问题,所以两个人都被刑警找去问话。   麻衣子语带遗憾地嘟囔说:“是喔。”   “找领队有甚么事吗?”   “对……警方为了北冈的事来找过我,所以我想找他。”   不知道她是否知道这些流言,她落落大方地主动提起,田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老师,刑警问你甚么?”   刚才始终不发一语的武志直截了当地问。田岛用责备的眼神看着他,但手塚麻衣子似乎并没有感到不悦。   “也对,北冈是你们的朋友。”   她说了这句开场白后,把情况告诉了他们。那天,她为了某件事去了森川家,回家的路上,看到了疑似凶手的男人。田岛虽然知道她说的“某件事”是甚么,但还是假装不知道。   “有看到凶手的脸吗?”   田岛鼓起勇气问,麻衣子露出遗憾的表情。   “因为我没有打开脚踏车的灯,太暗了,所以没看到。”   “没有打开灯?骑脚踏车不开灯吗?”   武志讶异地向麻衣子确认。   “对啊。刑警也说,如果我打开灯,一定会看到对方的脸。”   麻衣子面带微笑地轮流看着武志和田岛。“我就是为这件事来找森川老师,你们回去练球吧,宫本和佐藤一脸杀气腾腾地看着我们。”   田岛回头一看,那两个人果然一脸惊讶地看向这里。   “那……我走了。”   麻衣子向他们挥手道别。   田岛和武志拿着纸袋走去宫本他们那里。武志继续回去练球,田岛告诉其他人,是麻衣子送来的点心。   “喔,来找男朋友啊。”   佐藤露出惹人厌的笑容,田岛假装没看到,转头看向宫本的方向。   “先不说这些,须田没办法充分练习,这样不好吧。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们球队的王牌投手。”   田岛略微加强语气道,宫本无言以对。但一旁的佐藤立刻说:   “别担心,须田有秘密练习。”   “秘密练习?”   “对,我曾经看到他在神社内练习。那天晚上下雪,在静悄悄的神社内,只听到球丢进手套的声音,很有气氛喔。”   佐藤故意搞笑地说。   ──原来是这样。   田岛看着武志,觉得他很有可能这么做。   “况且,”佐藤抬起眼睛说,“谁说他是王牌投手?我们很希望你可以加把劲。”   田岛不理会佐藤一脸谄媚的表情,缓缓走开了,他已经不想反驳他们。随着北冈的死,开阳棒球社的全盛期也落幕了。   田岛走回去时,发现武志让二年级的捕手蹲在地上接球。他好像被甚么附身般全力投球,菜鸟捕手毫无招架之力,好几次都跌坐在地上。   4   手塚麻衣子的证词相当重要,但侦办工作并没有大幅的进展。凶手是男人,从昭和町的方向走来。然而,光靠这些资讯无法进一步锁定嫌犯。目前持续在现场附近查访,但没有得到任何有关麻衣子看到的那个男人的进一步资讯。   十天过去了,搜查总部渐渐出现了焦虑。目前已经调查了所有关系人,却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认为暴徒随机杀人的声音开始浮上台面。   但是,包括高间在内的几名侦查员反对暴徒随机杀人说。北冈明身高超过一百七十公分,而且是运动员,即使遭到突袭也不可能轻易刺杀他。   “看到他的体格,暴徒恐怕不敢随便惹他。”──一名侦查员这么说道,高间也有同感。他认为是熟人趁北冈不备时动手攻击。   但问题在于动机。目前没有发现北冈和任何人结怨,也没有发现任何人因为他的死可以得到甚么好处。   那天晚上,到底谁知道北冈明会去森川家?这个问题也讨论了多次。最有可能的是森川。虽然他声称不知情,但说谎的可能性并非完全不存在,只是他和手塚麻衣子在一起,有不在场证明。有人认为可能是森川和手塚麻衣子共谋,但目前这种说法并没有根据。当其他侦查员讨论这些可能时,高间没有表示任何意见。   如果不是森川,就有可能是棒球社的其他成员,但这也仅止于想像而已。侦查员无法想像他们会杀了自己的队友。   这天傍晚,高间终于决定再度找须田武志谈一谈。   这是他第一次去须田家。须田家附近的窄巷错综复杂,简直就像迷宫,沿途有很多矮小的房子,他问了好几个人,才终于找到地方。   须田兄弟的家在一条没有铺柏油的窄巷内,和邻居家的间隔很狭窄,房子几乎快靠在一起了,玄关前有一条粗陋的水沟,只要稍微下大一点的雨,可能就会淹水。   高间抬头看了一眼门牌。旧木板上写着“须田武志”。他想起须田家是单亲家庭,门牌上写着武志的名字,一定是他们的母亲认为让人从门牌知道家中无父亲,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才这么做的吧。   高间回想起之前看到勇树时的情况。那个少年曾经说,自己家里没那么多钱,可以让他们把打棒球当游戏。   原来如此──他看着摇摇欲坠的木造小屋,不由得嘀咕道。   “有人在家吗?”   他叫了一声拉开门,没想到一个人立刻出现在他面前,高间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就是之前见过的少年──须田勇树。   勇树正坐在矮桌前写功课。   “唷。”高间向他打招呼。   勇树露出紧张的表情,但似乎立刻想起高间是谁,对他露出了笑容。   “你好。”   “只有你一个人在家吗?”   高间看着里面的房间。纸拉门敞开的里间只有一坪多大。   “我妈妈要加班……你找哥哥吗?”   “对,我有事想要问他。”   “是吗?”   勇树放下铅笔,从里间拿出坐垫,递到高间面前。可能是他妈妈交代过,家里有客人时,要拿坐垫给客人。   “之后有没有甚么新情况?你们有没有聊命案的事?”   高间把坐垫放在门边,坐了下来。勇树摇了摇头。   “不,很少聊……大家差不多有点腻了。”   “嗯,也许吧。现在都在聊甚么话题?”   “甚么话题……”勇树偏着脖子。“对了,今天大家都在说东京奥运纪念币的事,听说有人特地排队去买。”   高间也在报纸上看到,四月十七日开始发售的纪念币很受欢迎,民众在金饰店门口大排长龙抢购。   “原来如此,今年是东京奥运年。”   现在的高中生活多采多姿,和自己无关的事很快就会被遗忘。   高间看着勇树面前的矮桌上放了一本旧的英文教科书,在一张白纸上写了密密麻麻的英文。那张白纸是附近商店的广告单,他利用背面当练习纸。   “你真用功,”高间发自内心地称赞。“你哥哥怎么样?”   “甚么怎么样?”   勇树一脸讶异,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下。   “提到须田投手,大家都说他是天才,但我想他应该也比别人更努力。”   “那当然,”勇树加重语气说道,似乎对别人的这种说法不以为然。“虽然哥哥的才华不同凡响,但他的努力更惊人,别人根本不可能像他那样练球。我不太会说……反正他很厉害。”   说完,他发现自己说得太大声了,微微红了脸。他的举动让高间对他产生了好印象。   “他放学回家之后,也会自己去练习吧?”   “会啊,”勇树说,“他几乎每天都去,在附近的石崎神社练习。”   “石崎神社喔……”   高间之前从北冈里子的口中听过这个名字,北冈明也去那里练习。这代表他们果然一起练习。   高间正在思考,玄关的门突然打开了,一个陌生男人出现在门口。高间吓了一跳,对方也吃了一惊。两人互看了几眼后,那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他身穿鼠灰色工作服,脸色红润,稀疏的头发抹了发油后,紧贴着头皮,像西瓜一样鼓起的肚子很奇怪,浑身散发出酒味。   “须田太太还没回家吗?”   中年男子问勇树。原来是来找勇树的母亲。   “还没有,今天会很晚回家。”   高间发现勇树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是吗?那我就等她回来。”   说完,他打量着高间,似乎在问他是甚么人。   “她还要很久才会回来。”   勇树说,但中年男子自顾自地准备脱鞋子。这时,高间开了口。   “要不要晚一点再来?您住在附近吧?”   男子已经脱了一只鞋子,瞪着高间问:“你是谁?”   高间只好拿出警察证,男子顿时脸色大变。   “是刑警吗……喔,是为了开阳学生被杀害的事吧?和须田家的孩子有甚么关系吗?”   “不,我只是想问他一些情况。”   “是吗?我叫山濑,在前面开铁工厂。他妈妈再三拜托,我便借了一些钱给她。但期限已经过了,她仍然没有还我,所以上门来收钱。”   高间不理会男子挤出难看的笑脸,转头看着勇树,勇树盯着矮桌。   “就是这么一回事。既然我已经来了,当然不能空着手回去罗。”   山濑脱下了另一只鞋子,打算从高间身边走进屋内。这时,玄关的门又打开了。   “你在这里干甚么?”   说话的声音很低沉,已经一脚踏进房间的山濑吓了一跳。   “你是上门来要钱的吧,不要随便进我家。”   武志抓着山濑的肩膀。看到山濑回头时害怕的表情,高间有点惊讶。   “我向你弟弟打过招呼了……”   “你走吧。”武志静静地说,“只要一有钱就会还你,还会加上利息。这样你满意了吧?”   “但我要知道甚么时候能还钱。”   山濑嘴上这么说,但已经开始穿鞋。   “不会让你等太久的,我们也不想再和你这种人打交道。”   高间以为山濑会反驳,没想到他只是撇着嘴,甚么都没说。然后用力打开门,摇晃着肥胖的身体离开了。   “他好像很怕你。”   高间说。很难想像那种人遇到高中生就退缩了。   “只要哥哥在,他就不敢耀武扬威了。”   勇树也说,但武志闷不吭气地走过高间身旁进了屋。由于他个子很高,头快撞到横梁了。他在勇树旁坐了下来,脱下棒球衣问:“老妈呢?”似乎根本不把刑警放在眼里。   “妈今天要加班。”   “是喔。她不必那么辛苦,早点回来就好。”   武志走去厨房,喝了一杯水又走回房间,才终于在高间面前坐了下来。“找我有甚么事?”   高间说:“听说你每天晚上都会去练球。”   武志立刻转头看着弟弟,勇树缩着头。可能武志平时警告过他不要乱说话。   “听北冈的妈妈说,他也不时出门说要去练球,地点也在石崎神社。他是不是和你一起练球?”   武志缓缓点头,回答说:“没错。”   “果然是这样。那天晚上他没有去神社,你事先知道吗?”   “不,我不知道。”   “不知道?所以他放你鸽子吗?”   “不,北冈并不是每天都来。原本是我一个人在那里练习,北冈知道后,只要他有空,就会来陪我练球,所以,那天晚上我只觉得他又没来而已。”   原来是这样。高间不禁有点失望。他原本以为北冈会告诉武志那天没有去练球的理由。   “目前侦办的情况怎么样?”   或许是因为高间不说话,武志主动问他。还真难得,高间心想。   “很伤脑筋啊。”他据实以告。   “听说手塚老师看到了凶手。”   高间惊讶地看着他的脸。   “你怎么知道?”   “今天听老师说的。”   “是喔……”   “而且,之前也听到了传闻,包括她和领队的关系。”   “……”   虽然高间没有把他们两个人的关系说出去,但可能有侦查员透露给报社记者了。高间心情有点郁闷。   “手塚老师说,她没有看到凶手的脸。”   “对,好像是因为光线太暗了,所以没看到。她没有打开脚踏车的灯。”   “所以没有参考价值吗?”   “嗯,不如预期。”   “真遗憾。”   “我也有同感。”高间皱着眉头。   他道谢后离开了须田家,慢慢回想着来时的路径往回走。太阳已经下山,路更加不好找。最后花了比来时多一倍的时间,才终于回到大马路上。   正当他松了一口气时,后方传来有节奏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武志穿着运动服跑了过来。现在似乎是他训练的时间。   “你真拚啊。”   武志经过身旁时,高间对他说道。武志轻轻举起右手回应了他。   ──真了不起。   高间忍不住自言自语道。武志的身影在他的视野中越来越小,随即消失在黑暗中。   5   东西电机的炸弹案发生已经多日,连负责的侦查员都几乎快忘了这个案子。因为他们原本就不认为这是一起大案子,既没有造成危害,歹徒也不打算引爆。即使顺利抓到了歹徒,最后也很可能以恶质的恶作剧结案。这一个月间发生了多起重大刑案,人手原本就不足,根本无暇理会这种恶作剧。   但警方并没有完全放弃,一开始就已经查出了炸药的来源。   炸弹所使用的炸药,是两年前从本地国立大学偷来的。那所大学有工业化学系,歹徒从该系的火药库中偷走炸药。校方报了案,幸好之后那些炸药并没有用于犯罪。   虽然目前有部份侦查员正在调查东西电机是否遭人怨恨,但并没有积极地进行。   然而,眼前发生了令他们紧张不已的状况。   东西电机董事长中条健一的家中收到了恐吓信。所有侦查员立刻聚集在岛津署的会议室内,每个人都拿到了一份恐吓信影本。县警总部搜查一课的上原也在其中。   信上的字体四四方方,简直就像用尺画出来的。内容如下。   “一个月前,曾经有人造访了贵公司,之后,因为我方准备工作延误,所以迟迟未联络,对此深表歉意。   不说废话,直接进入主题。   除了上次奉送的以外,我们手上还有几颗炸药,一旦使用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贵公司的一、两家工厂夷为平地。相信藉由上次的例子已经知道,要在贵公司放置炸弹易如反掌,但是,我们并不希望大肆杀戮。   不如来做一笔交易,希望您立刻准备一千万圆现金,只要我们拿到钱,就会中止爆炸计划。   交易将在四月二十三日进行。请您带着钱,在下午四点半在岛津车站前一家名叫‘怀特’的咖啡店等候。钱请放在黑色手提包内,并在手提包的把手绑上白色手帕。交易时,必须由中条健一先生只身前往,我们认识您,所以不得找人代替。   一旦发现有警方介入,将立刻中止交易。   为了证明上次的炸弹是我们所送的礼物,特地附上当时制作的定时装置构造和尺寸,这是报章杂志上并未公布的细节。   期待结果令人满意。   致中条健一先生   约定者”   根据总部部长的说明,这封恐吓信在今天早上送到中条的家中。纪美子夫人打开信后,大惊失色地打电话到公司,联络了中条董事长。董事长毫不犹豫地报了警。信封上的邮戳是岛津邮局,和东西电机只有咫尺之距。   侦查员对于这封恐吓信发表了不同的意见。首先讨论了这封信是否真的出自放置炸弹的歹徒之手?大家一致同意这一点应该没有问题,因为信中详细说明了定时装置,其中包括了只有歹徒才会了解的细节。   “他们手上真的还有其他炸弹吗?”   辖区的刑警问。“根据我们的调查,那所大学被偷的炸药只有上次那些,我认为歹徒只是在恐吓。”   “我认为有这个可能,但不能大意,歹徒可能在好几个地方偷了炸药。”   总部部长谨慎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歹徒会不会是甚么革命组织?”   有人问道。   “不,如果是革命组织,会有更确实的管道购买武器,而且也不可能只要求金钱。”   上原回答,有几个人同意他的看法。   “对,革命组织一定会提到资本主义如何如何。”一名中年资深刑警说。   歹徒指定的日期就是明天,大家都同意姑且按歹徒的要求行动。虽然目前不了解对方是一个人还是多人,总之只要有人出面拿钱,就可以顺利缉捕归案,反正歹徒手上并没有人质。   接着,部长安排了人员的配置。除了派人在岛津车站附近和咖啡店监视,还安排了数辆跟监用的车辆。歹徒不可能在咖啡店交易,一定会要求转往其他地方。   几名侦查员今晚就进驻中条家,上原也在其中。   中条健一风度翩翩,不难想像他年轻时的英俊帅气,举手投足和言谈之间,都可以感受到他的器宇轩昂,看到侦查员进驻家中,并没有露出不悦之色。   “中条先生,歹徒可能和您有甚么私仇,您有没有想到可能的对象?”   上原的上司桑名直截了当地问。当时上原也在一旁,和中条面对面坐在客厅。   “不太清楚,我想应该不会有这种事。”   中条不安地偏着头,也许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知道谁痛恨自己。   “看到‘约定者’这个名字,您有没有想起甚么?”   “没有,不知道歹徒写这些话是甚么意思……”   桑名也沉默不语,他似乎想不到还可以问甚么。   上原来这里的途中,调查了中条健一的简单经历。他原本是东西电机母公司东西产业的员工,在战争期间负责军方业务。战后不久,成立东西电机后,他也调到新公司工作,在第一任董事长渡部的手下担任顾问时大显身手。中条的夫人纪美子是渡部的独生女。   有侦查员认为,中条一路平步青云、步步高升,很可能招来嫉妒。警方将视明天的案情发展,决定是否要调查这方面的情况。   纪美子端着咖啡现身。她穿了一身素雅的和服,长相也很普通,难以想像她是董事长千金。上原觉得她应该是默默在丈夫背后奉献的贤淑妻子。   “请问您们有没有孩子?”   看到纪美子出现后,桑名改变了话题。中条脸上的表情柔和下来,摇了摇头。   “很遗憾,我们没有一男半女。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们太晚结婚了。”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几岁结婚的?”   “差不多快四十才结婚,因为之前在打仗。”   中条开始抽烟,纪美子向众人欠身后走出房间,可以隐约感受到他们夫妻不愿意谈及这个话题。桑名也敏感地察觉到了,便没有继续追问。   原本以为歹徒可能会打电话来,但直到翌日下午,都没有接到任何电话。约定的时间一分一秒逼近,中条不得不准备出发了。   一名侦查员担任中条的司机,上原和其他人的车子紧跟在后。有多名侦查员已经在歹徒指定的地点监视。   中条的车子在四点二十分到达了岛津车站。车子停在路上,只有中条下了车。上原在隔了一个路口的地方停车观察情况。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桑名拿出了望远镜。   中条穿着做工考究的三件式灰色西装,和附近一整排廉价商店格格不入。东西电机就在附近,那里的员工应该做梦都想不到,他们的董事长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中条四处张望了一下,拎着皮包缓缓迈开步伐。上原发现到处都有侦查员的身影,但在外人眼中只是很平凡的站前景象。   名叫“怀特”的咖啡店很俗气,和大众食堂相差无几,中条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况吗?”   上原问拿着望远镜观察的桑名。   “不,完全看不到。”桑名回答。   十分钟后,中条走出咖啡店,手上仍然拿着皮包,但神情有点紧张。   中条左顾右盼,却没有走向自己的车子,而是去了计程车招呼站,坐上了等在那里的计程车。上原发动了引擎。   “歹徒应该已经和他联络过了。”上原说。   “嗯,想必打电话到店里了。”   计程车穿越商店街向南行驶,上原他们也紧跟在后。   行驶了二十分钟左右,车子来到昭和车站前,中条正在付钱。他手上仍然拿着皮包,等一下应该会有侦查员去向计程车司机了解情况。   中条小心翼翼地抱着皮包,沿着圆环缓缓向前走,不一会儿,他在一家香烟店停下脚步。店门口有公用电话。   “该不会……?”   上原的话音未落,香烟店的老板就接起了红色电话,然后问了中条甚么。歹徒打电话来了。   中条接过电话,不知道说了甚么。上原观察四周,因为歹徒一定在附近观察中条的一举一动。   这次通话出乎意料地长,中条用手掩着听筒说话,可能怕被香烟店的老板听到吧。   结束通话后,中条抱着皮包再度迈开步伐,在公车站停了下来,把皮包放在长椅上。长椅上坐了一位老妇人。   “究竟做何打算?”桑名倾身向前说道。   “啊,中条先生!”   上原叫了起来。因为中条放下皮包后,快步走进了身后的书店。   “歹徒打算拿了皮包逃走吗?”   桑名用望远镜凝视着皮包,上原也目不转睛。有侦查员不知道从哪里走了出来,在皮包附近徘徊,一旦歹徒出现,随时准备上前抓人。   然而,等了好几分钟,皮包仍然留在原地。等公车的乘客中,有人发现了皮包,但没有人拿起来察看。   伪装成路人的侦查员走进书店,想要确认歹徒的指示。中条先生应该还在书店里。   “歹徒是不是放弃了?”桑名嘟囔这句话时,走进书店的侦查员脸色大变地冲了出来,直接跑向他们。   “糟了!”侦查员说道:“中条先生不见了,他好像从后门离开了。”   整起事件令人摸不着头绪。装了一千万圆的皮包留在原地,中条却被歹徒带走了。分析整起事件的经过,显然歹徒原先的目的就是为了绑架人质。   桑名和上原等人在中条家待命,大家都几近沉默,满脸疲惫。   “中条太太呢?”其中一人问道。   “在二楼,可能不想看到我们。”另一名侦查员回答。   “我能理解她的心情,我也觉得很窝囊。不过,到底是为甚么……”   歹徒为甚么要这样做?他把这个反覆问了多次的问题吞了下去。   有两种可能。第一,歹徒之后才真正开始恐吓。也就是以中条为人质,要求更高额的赎款。   另一个可能,就是歹徒对中条怀恨在心,所以采取这种方式掳人。这些侦查员心里都很清楚,如果是这种情况,中条可能凶多吉少。   上原瞪着客厅的电话。他们在等待歹徒来电。如果歹徒打电话来要求赎款,代表还有希望,中条仍然活着的可能性相当大。   两个小时过去了,对侦查员来说,漫长的等待让他们胃都痛了。   没想到──   八点左右,玄关有了动静。二楼传来纪美子下楼的脚步声。侦查员正竖耳细听玄关的动静时,却传来纪美子的惊叫声。   “老公,到底怎么回事?”   桑名和其他在客厅内的刑警全都冲到了走廊,看到站在玄关的男人,大伙都傻了眼。   中条一脸疲惫地站在门口。   整理中条健一的谈话内容后,情况大致如下。   中条在怀特咖啡店等待时,店里的电话在四点半准时响起。他接过电话,传来一个男人模糊的声音,叫他立刻搭计程车前往昭和车站。车站前有一家香烟店,让他等在香烟店的公用电话前,五点整会电话联络。   五点整,公用电话响起。香烟店的老板问他是不是中条先生?他回答“是”后,老板把电话交给他。   电话里头是同一个男人的声音。把皮包放在旁边公车站的长桥上,你走进书店。书店有后门,从后门离开──这就是电话中的指示。   他按照指示走出书店,来到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巷。   “一走到巷子,身后就有甚么东西顶着我。我不知道是刀子还是枪,对方是一个中年胖男人。我依他的指示继续往前走,发现马路旁停了一辆车子。那辆黑色的车子好像是王子汽车的‘Gloria’。一坐上车,那个男人就用布盖住了我的嘴巴。我还来不及叫出声音,就失去了意识。我想布上应该有氯仿。”   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倒在光线昏暗的地方,四周有很多空纸箱。他以为自己遭人监禁,没想到出口的门没有上锁。走到外面一看,更加惊愕不已。因为那里是距离中条家不到五百公尺的废弃大楼。于是,他就满脸惊讶地回到家里。   侦查员听他说完后,立刻赶到那栋大楼,发现那栋建造在荒地上的房子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倒塌。   “建造这栋大楼的公司在大楼还没完工时就倒闭了,里面连楼梯也没有,没想到歹徒会带你去那种地方。”   中条听了侦查员的说明,不禁叹了一口气。   侦查员彻底调查了大楼内的情况,并没有人躲藏在里面的迹象。   警方无法猜透歹徒到底有甚么目的。虽然用十分巧妙的方法绑架了中条,却甚么都没做就放了人,完全搞不清楚歹徒在想甚么。   “歹徒对东西电机有深仇大恨。”桑名仰头看着废弃大楼说道,“歹徒甚么都不想要,只想做这些充满恶意的恶作剧。”   于是,我们就被这些恶作剧耍得团团转──上原听了桑名的话后想道。   6   一大清早,听到这个消息时,田岛正在自己的房间用功。他拿起即溶咖啡,正打算再解一题数学习题时,电话响了。   田岛想读法律系,他希望可以考进公立或是一流的私立大学,升上三年级后,他就开始用功读书。   ──如果是王牌投手,就没有这么多时间读书了。   最近他经常这么想,虽然其中隐含一丝自暴自弃,但有一半是出自真心。只有候补投手才可能在一大清早用功读书。   这时,接到了佐藤打来的电话。   佐藤的声音发抖。向来辩才无碍的他只是要通知田岛一件事,却结结巴巴了好几次,才终于把话说完。   然而田岛听完他说的话,身体也忍不住发颤。就算回到自己的房间,仍然颤抖不已。他心跳加速,感到轻微的恶心和头痛。   田岛脑筋一片混乱,完全不知道自己目前该思考甚么,也完全无法整理自己的思绪。   脑海中浮现出几个画面。他只能呆然地回味接二连三地出现在脑海中的这些画面。   那是田岛刚进棒球社的日子。   他进棒球社的动机很单纯,一方面想要在高中时代做些甚么,另一方面,他在国中时就在打棒球,所以就顺理成章地加入了棒球社。当时,开阳棒球社是出了名的弱队,根本没有目标之类的东西。他们那一届有二十个新生想要参加棒球社,大多数人的动机都和田岛差不多。   当时棒球社的主将,三年级的谷村要求新生列队后,发表了长篇大论的演说,说甚么如果只是想玩玩而已,就不可能在社团待下去;只有强者才能在棒球的世界生存,都是一些形式化、缺乏说服力的内容。   整天跑步的第一个星期结束后,学长开始测试新成员的实力。没有打过棒球的人练习传接球,打过棒球的人则练习接内、外野的球,有投手经验的人则试投五、六球。只有包括田岛在内的三个人自称是投手。   最先投球的是名叫松野的男生。他在跑步时跑得很快,练习结束后,也都不帮忙整理,只顾着聊中学时代的当年勇。   松野装模作样地站上投手丘,在众目睽睽之下投出了第一球。是一个豪迈的上肩投球。球离开他的指尖后,勾勒出白色的轨迹,捕手用手套接住了球。   紧张的气氛稍稍缓和下来。尤其是当时的王牌投手,三年级的市川暗自松了一口气,面带笑容地和身旁的其他人聊天。想必是看到松野的球,知道王牌的宝座不会被人夺走而安了心。   不知道是否察觉到这种气氛,松野露出不满的表情。   “我主要是投曲球。”   接着他投了两个曲球,又投了一个直球。当他再度做出投球姿势时,主将谷村叫他不用再投了,并叫他从明天开始,和野手一起练习。松野哭丧着脸,要求让他再投几个球,谷村没有理会他。   接着,换田岛站上投手丘。他忍不住有点紧张。   田岛使用下勾法投球。他在国中二年级时改用这种方式投球,国三时靠这个姿势打进了县赛前八强。他擅长的是曲球和滑球,但有松野的前车之监,所以他觉得还是不说为妙。   他轻轻地投了第一颗球,没想到颇有威力。大家脸上都浮现出惊讶之色。   投第二球时,他稍微加快了速度,比刚才的球更令人满意。王牌市川的表情严肃起来。   谷村问他,能不能投曲球?田岛决定投出自己擅长的球。他各投了两个曲球和滑球,全都令他感到满意。第二个曲球有一定的落差,临时上场的捕手差一点没接到。   “很好,”谷村满意地对他说,“你是哪一所中学的?”   “三吉中学。”田岛回答。   “难怪,三吉很强。”   于是,谷村命令他明天开始也要练习投球。   在那一刻,田岛深信自己已经抢到了王牌投手的宝座。因为他知道市川和第一候补投手的二年级生都球技平平。   田岛在心里爽翻了,根本没把下一个投手放在眼里。   有一部份新进社团的成员对第三个投球的男生另眼相看,由于他所读的国中并没有甚么出色的战绩,所以田岛不太了解他,只记得有人说他很厉害。但他是个不起眼的人,田岛也不记得曾经听他说过话,甚至忘了他在自我介绍时说了甚么。不过,田岛发现谷村和其他人听到他的名字时,表情有点不一样。   那个男生把球拿在手上把玩了几次后,缓缓做出投球动作。他的动作并不花稍,却投出一个流畅而漂亮的上肩投球。他将重心完全放在轴心脚上,之后的重力移动也很顺畅。右臂像鞭子一样从弯成弓形的肩膀下甩出,球如同弹簧一般飞了出去,转眼间就进入了捕手的手套。   太快了!田岛心想。   所有人都陷入短暂的沉默。接到球的捕手也暂时忘了还球。   之后,他又连续投了三个球。张嘴愣了半天的谷村似乎终于回过神,问他:   “你会投曲球吗?”   他问了和刚才问田岛时相同的内容。那个新生回答,没有正式投过变化球。   “所以,刚才的速球是你表现最好的球。好,没问题,你也从明天开始练习投球。”   谷村心情大好地说。   ──恐怕要和这家伙争夺王牌投手的宝座。   田岛紧张地这么想时,那家伙在投手丘上自言自语地说:   “这不是最好的球。”   听到这句话,谷村停下了脚步。“你说甚么?”   那家伙问谷村:“我可以再投五个球吗?”   “是没问题啦……”   谷村还想问甚么,那家伙已经自顾自地开始做投球准备。捕手慌忙戴上手套。   田岛发现他的动作幅度比刚才大,右臂画着圆弧,投出去的球以惊人的速度瞬间穿越众人的视野,比刚才的球快很多。   “好快……”   松野在田岛旁边低语。他忘记自己前一刻被剥夺了投手的资格,呆然地张大嘴巴。   不光是他,谷村和其他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真正惊人的还在后面。   那家伙又继续投了两球,球速越来越快。沉默的运动场上只听到他和捕手之间传球发出的清脆声响。   压轴的是最后那一球。他像弹簧般的身体彷佛凝聚了最强大的力量,在刹那间缩起后,手臂用力一甩──就连田岛所站的位置也可以听到“咻──”的声音。白球已经飞到本垒板上,伴随着响亮的声音落入了捕手的手套。三年级的捕手则在球力的冲击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所有人都吓到了。坐在地上的捕手也愣在原地,这种状态持续了半晌。   主角在投手丘上淡然地看着大家。   ──这就是我的球。   田岛觉得他似乎在如此昭告众人。   他就是来自东昭和中学的须田武志。   那年夏天,开阳的须田在高中棒球界打响了名号。在全国高中棒球全县预赛的第一轮比赛中,开阳遇到了强手佐仓商业队。佐仓商业队在那年春天参加了甲子园的选拔赛,被公认是全县最具冠军相的球队。   由于双方实力悬殊,所有人都认为比赛的结果显而易见。事实上,比赛时只有选手的家人去为开阳加油,就连选手也不认为自己有机会赢,缺乏争取得几分,或是不让对手队得分领先几分之类的目标。   果然不出所料,开阳队的王牌投手市川在第一局就被盯上了。打者打中球心后,球飞到正前方,导致一人出局。但这种幸运并没有持续,对佐仓商业的打者而言,市川用尽吃奶的力气投出的球,个个都是好球,简直就像可以自由自在地控制球棒,轻而易举地击中。在对方的眼中,市川投的球没有任何杀伤力。   转眼间对手队就得了一分,而且面临了一人出局,二、三垒有跑者的局面。那时候,比赛开始还不到十分钟。站在投手丘上的市川脸色铁青,用力喘着气,疲惫的样子好像已经投了好几局。佐仓商业队的休息区传来笑声。   这时,开阳的领队森川要求换投手。市川被换下场,由一年级的须田武志上投手丘,对手队的休息区立刻传来起哄声,可能认为开阳队已经丧失了战意,但在武志开始投球练习时,喧闹声渐渐平息下来。   比赛重新开始。   武志的第一球大大偏离了外角的好球带,第二球也是明显偏高的坏球,对手开始嘲笑他不会控球。田岛之前从来没有看过他控球这么差。   然后,他投了第三个球。球一离开他的手,想必每个人都在心里惊叫了一声:“危险!”那是一个投在内侧的快速球,打者试着跳开却闪避不及。随着沉闷的声音,他按着侧腹蹲了下来。   对手队的几名选手跑了过去,北冈也担心地探头张望。武志脱下帽子,走下投手丘。   不一会儿,打者终于站了起来,微微皱着眉头跑向一垒。选手回到了各自的位置,比赛重新开始。这是球赛中很常见的一幕,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大家只觉得第一次登板的一年级投手,因为过度紧张导致控球失误。   所以,武志向下一位打者投出的第一球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又是一个内角偏高的快速球,而且刚好挤进好球带。打者可能想到刚才的触身球,身体往后一闪,没有挥棒。   第二球也是相同路线。打者挥棒,却连球边也没有擦到。   第三球是偏向外侧的外角慢球,没想到打者伸长手臂挥棒击球。球棒前端碰触到的球滚到武志面前,马上又传到捕手和一垒手手中,结束了第一局上半场。   开阳的选手喜出望外,但佐仓商业的选手都一脸茫然。原本他们以为在第一局就可以赢十分,没想到只赢了一分而已。   这种气势立刻对下半场产生了影响。对手队的投手连续投出四坏球,开阳及时打出一支三垒安打,转眼之间就以二比一暂时领先。佐仓商业队终于沉不住气,赶紧换了投手。因为和开阳比赛的关系,他们原本只派了候补投手上场。   王牌投手上场后,开阳在那一局没有继续得分,但佐仓商业显然慌了手脚。只要须田武志一投球,他们就像着了魔似的急着挥棒。武志用慢球和刚学会的曲球打乱了对方的步调,时而用他擅长的速球瞄准对方的胸口,令对方吓得腿软。佐仓商业队的打线完全无法发挥,开阳的野手在防守时,表现出一种即使在练习中也不曾见过的轻快。   比赛在这种情势下持续进行,开阳队的休息区也可以听到佐仓商业领队的怒吼声。开阳队听到这个声音越来越放松,对手却越来越紧张。   第九局上半场,武志也以三振终结了对方三名选手时,佐仓商业队仍然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开阳队也一样,甚至在本垒前列队时都晚了好几拍。   “第一局上半场决定了一切。”──面对记者的发问,两校的领队说了相同的话。   开阳的森川还补充说:“投了那个触身球后,须田决定豁出去了。”对手队的领队先称赞了武志:“这是一个可以尽情投球的优秀投手。”然后心有不甘地说:“照理说应该好好利用那个触身球,没想到本校队的选手反而吓到了。”   那个触身球的确扭转了局势,因为这个触身球使对手满垒,才会有之后的双杀出局。“确实因为那个触身球而因祸得福。”──主将谷村也这么说,他还说:“看到须田接连投出坏球时,我还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田岛也这么认为,原来须田也会紧张啊。   那天回程的电车上,他才得知真相。北冈刚好坐在他旁边,田岛便提起了这件事,然而北冈听完脸色一沉。   “你以为这是偶然吗?”   “偶然?”   “那个触身球,你以为是刚好打中对方吗?”   “……”   “须田是故意的,我太清楚了。”   “为甚么要这么做……?”   “为了之后更容易收拾他们,你不也看到佐仓那些人吓得屁滚尿流吗?”   田岛惊讶地望向武志。北冈在他耳边继续说:“他就是这种人,投触身球也是高手。”   武志一脸淡然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似乎忘记了自己前一刻才立了大功。   在之后的比赛中,都是由武志登板投球。最后虽然因为队友的失误,在第三轮比赛中落败,但经由这次大赛,须田的名字传到了县外。   田岛回想起武志这两年来的投球表现,每一场比赛在田岛眼中都很神奇。完全比赛、夺二十次三振、连续三场完封──但每场比赛最令田岛惊叹的,就是武志的精神状态。无论面临任何状况,他都可以保持沉着冷静,彷佛有一颗冰块做的心脏。他冷静得令人害怕。   ──他是个狠角色,是个无人能出其右的狠角色……田岛咬着嘴唇。   然而,这位天才投手须田被人杀害了。   留言   1   须田武志的尸体在石崎神社东侧的树林中被人发现。发现尸体的是每天早晨在这附近散步的老太太。   尸体腹部中刀,警方判断腹部的伤应该是致命伤。地面上清楚留下了挣扎的痕迹。   “太残忍了。”   其中一名侦查员低声感叹。武志的整个右臂都被砍了下来,尸体周围流出了大量血迹。   “刺中腹部的手法和被杀害的北冈明相同,是同一凶手所为吗?”   小野低头看着尸体问。   “目前还不清楚。”高间小声回答,“虽然他们都被刺中腹部,但北冈的手臂没有被人砍掉。”   “但他的狗被人杀了。”   “……的确。”   狗和右臂──到底是怎么回事?高间忍不住自言自语。   高间走到法医身旁询问凶器是甚么。法医村山约五十多岁,推了推度数很深的眼镜回答:   “应该和之前那名少年的相同,是薄型的小刀,不是菜刀或登山刀。”   果然是同一个凶手所为吗?   “手臂也是用那把刀子砍下的吗?”   “不,那种刀子无法砍下手臂。”   “那是用甚么?”   “十之八九是锯子。”   “锯子……”   “对,而且花费了相当长的时间。”   锯子──高间忍不住咽了咽喉咙。在没有人烟的神社树林中,用锯子锯下尸体手臂的凶手身影,难以想像是正常世界会发生的事。   “大致的死亡时间呢?”   “昨晚八点到十点左右,详细情况要等解剖报告出炉才知道。”   和北冈被杀时的时间相同。高间暗忖。   他陷入沉思时,听到小野叫他。小野和监识课的人一起弯腰看着尸体旁。   高间走了过去,小野告诉他:“好像写了甚么字。”   “字?”   “在这里。”   小野指着尸体右侧的地面。仔细一看,的确用树枝在地上写了甚么字。那四个字看起来像是片假名。   “是a─ki─ko─u……吗?”   “嗯。”   的确如小野所说,看起来像是“a─ki─ko─u”,却不知道是甚么意思。   “看不懂。”高间偏着头思考。“真的看不懂,也不像是人名。”   高间在嘴里念了好几次。a─ki─ko─u、a─ki─ko─u……“如果是须田武志写的,这也是和北冈明遇害的不同之处,北冈并没有留下任何讯息。”   “对啊。”   高间看似漫不经心地听了之后,转身准备离开,但立刻停下了脚步。   ──北冈也留下了讯息。   高间走了回去,重新确认那几个字,心脏用力跳了一下。   “小野,那不是a─ki─ko─u,第一个字不是a,而是ma,第三个字不是ko,而是yu,而是ma─ki─yu─u……魔球。”【注:a─ki─ko─u原文巍、キコウ;“魔球”(ma─ki─yu─u)片假名拼音则巍∞キユウ,两者笔划相近。】   须田母子正在石崎神社的办公室等着,因为之前负责北冈事件的关系,所以由高间他们去向这对母子了解情况。真不想去啊!高间心想。   在辖区刑警的陪同下,须田志摩子和勇树坐在狭小办公室的冰冷榻榻米上。他们面前放了茶,但两人都没有喝,茶的温度和房间内的空气一样,已经变得冰冷。   勇树咬着没有血色的嘴唇,垂头丧气地跪坐着,脸上还有擦干的泪痕。他双手在腿上用力握紧,强忍着悲伤,高间发现他的指甲剪得很干净。   “请节哀顺变……”   高间看到须田母子后说。虽然他原本想说一些更中听的话,脑海却瞬间想不起该说些甚么。他试着回想以前都对死者家属说甚么话,但脑中还是一片空白。   “想请教一下,请问武志是甚么时候失去联络的?”   高间问。志摩子放下捂着眼睛的手帕,紧紧握在手中。   “昨天晚上。他出门时说要去练球,然后就没回来,我正感到担心。”   “时间呢?”   “我记得是七点半左右,”勇树在一旁回答,“哥哥出门时,妈妈还没有下班回家。”   高间想起之前去他们家时,志摩子也不在家。   “你哥哥出门时有甚么异状吗?”   “和平时没甚么两样。”   勇树摇了摇没有血色的脸代替回答。   母子两人对高间发问的回答大致整理如下。   武志七点半左右出门,然而当志摩子十点左右回家准备吃晚餐时,他仍然没有回来。原以为他练球太投入而忘了时间,但一个小时后,仍然不见他返家。勇树便去神社找他,没有找到。当时勇树只在神社内寻找,并没有去树林察看。   之后,勇树骑着脚踏车去武志可能去跑步的地方察看,都没有看到哥哥的身影。十二点多,他终于放弃回家。   “原本打算昨晚报警,但想到他可能会自己回家,决定等到今天早晨再说。”   志摩子再度用手帕擦着眼睛。她的双眼通红,想必在得知儿子死讯之前,就因为睡眠不足而充血了。   接着,高间问她对于武志遇害有没有想到甚么可能性?志摩子和勇树都断言完全不知道,对武志的右臂被人锯断也完全没有头绪。志摩子忍不住再度落泪。   “对了!”   高间犹豫片刻后,问他们有没有听过“魔球”这两个字,但正如高间所预期的,母子两人都说不知道。   向他们道谢后,高间交给小野处理,自己回到了案发现场。尸体已经清理干净,本桥组长正在向年轻的刑警下达指示。   “有没有找到甚么?”高间问。   “没有。”本桥皱起眉头。“既没有找到刺进腹部的凶器,也没有发现锯下手臂的锯子。”   “脚印呢?”   树林内的地面很柔软,照理说,应该会留下脚印。   “有几个脚印,但都是武志的。有些地方地面有刮痕,凶手似乎消除了自己的脚印。”   “有没有可以找到指纹的东西?”   “目前希望渺茫。还有──”   本桥把嘴凑到高间的耳边说:“也找不到他的右臂。”   高间皱起眉头。   “凶手带走凶器可以理解,但连右臂也带走似乎有点异常。”   “不是有点,而是相当异常。完全搞不懂凶手做这么残忍的事,到底有甚么目的。有人开玩笑说,搞不好是其他学校的棒球社成员之前被须田武志痛宰,狠心下了毒手,被我痛骂了一顿。”   本桥向来讨厌别人乱开玩笑,但高间暗自觉得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   “如果是仇杀,代表真的有深仇大恨。凶手准备了锯子,显示在杀人之前,就已经打算锯下他的手。”   “有人对须田武志有这么大的仇恨吗?对了,家属那里的情况怎么样?”   “该问的都问了……”   高间整理了须田母子的谈话后,向本桥报告。或许是因为没有值得参考的线索,本桥仍然愁眉不展。   高间他们正打算离开,便接到了有目击者的消息。附近杂货店的老板娘昨晚似乎看到了武志,说他八点左右在打公用电话。   “听说须田打了大约三分钟的电话,但不知道打给谁。”   在附近查访的年轻侦查员向本桥报告。   “老板娘有没有听到他说甚么?哪怕是几句话也好。”   “我也问了,她生气地说,怎么可以偷听客人讲电话?但她记得,须田在挂电话前好像说了一句‘好,那我等你’。”   “好,那我等你……吗?”   “也可能是‘我正在等你’,老板娘记不清楚了。”   “是喔。”   听完年轻侦查员的报告,本桥看着高间说:“不知道他打电话给谁?”   “目前毫无线索。”高间摇了摇头。“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武志在这个神社等人。”   “他应该也见到了对方,而且,对方还带了刀子和锯子。”   “应该是。”高间点点头。   离开之前,高间去杂货店看了一下。穿过石崎神社的鸟居,沿着石阶往下走,就是一条和缓的下坡道。前面是T字路口,那家杂货店就在路口。高间走在狭窄的坡道上四处张望,坡道两侧都是土墙围起的旧房子。高间想起之前曾经听一名侦查员说,这一带的居民都是农民,所以晚上很早就上床睡觉了。八点过后,路上就没有行人,到了九点,家家户户都熄了灯,四周一片漆黑,只有石崎神社神殿前亮着灯。因为赛钱箱里的钱经常被人偷走,所以特地装了灯,整晚都亮着。须田武志也靠着那盏灯练球。   不一会儿,来到了T字路的交叉点,杂货店就在右侧的街角。里面有卖一些食品,旁边是香烟店。一个五十多岁的瘦女人正坐在店里,一脸快要睡着的样子。店门口的架子上放了一具红色电话。   高间走去杂货店,买了两包Hi─lite烟,然后报上自己的身分,问老板娘昨晚的男人是不是用了这个电话?“对啊。”女人有点不耐烦地回答。   “他在拨电话时,手上有没有拿着纸条?”   “纸条?喔,好像有拿了一张纸条,他看着纸条拨电话。”   这代表武志并没有记住对方的电话号码,所以才会把号码抄在纸条上。尸体上没有找到这张纸条,也许是凶手拿走了。   武志不记得对方的电话号码这件事,并不能锁定嫌犯。因为武志家没有电话,他平时很少打电话。   高间又问了老板娘,打电话的男人是否有甚么异常?老板娘回答,她没有注意。   离开杂货店后,高间一边走,一边思考。武志昨晚到底和谁见了面?为甚么要约在没有人的地方见面?   他立刻怀疑,对方会不会是杀害北冈明的凶手?是不是武志知道谁是凶手,昨晚约他出来?结果,他也被凶手杀害了。   ──果真如此的话,武志为甚么会知道凶手?他为甚么向警方隐瞒?   除此以外,还有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凶手为甚么锯下武志的右臂?虽然杀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锯下尸体的手臂更加费事。对凶手来说,停留在现场时间越久越危险,凶手为甚么甘冒这样的危险,仍然要锯掉武志的右臂?到底有甚么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   ──而且,还有“魔球”的死前留言……   高间当然没有忘记这个字眼,确切地说,这个字眼始终盘旋在他的脑海中。   上一次是在北冈的相簿中看到这两个字,他在甲子园的照片下方写着“我看到了魔球”。   高间深信,那绝非偶然。北冈和武志两个人都留下了相同的死前留言。   魔球──他们留下的遗言到底是甚么意思?   2   田岛刚进门,右手突然被人抓住。回头一看,发现佐藤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扬了扬下巴,示意跟他走。田岛看着他严肃的双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跟着。   ──媒体好像还没来。   其他同学还不知道武志遭人杀害的事。上学途中,田岛遇到好几个同学,没有人提起这个话题。佐藤怎么会知道?他看着佐藤沾了尘土的球队制服背影想道。   宫本、直井和泽本等三年级的学生已经聚集在棒球社的活动室内,从他们的表情来看,显然都已经知道了命案的事。   “大家都到齐了。”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即使不用回头,也立刻知道是森川。   “我猜大家都听说命案的事了,清晨警方和我联络,约好今天要来学校了解情况。虽然不知道警方会问甚么,但应该是棒球社内部的情况。尤其须田和北冈都是三年级的学生,应该会向你们讯问,所以,我先请你们三年级生集合。”   森川依次打量每一个人的脸,一字一句地说明。   佐藤应该受森川之托联络所有人,难怪他一大早就知道这起命案。   “警方认为我们之中有人是凶手吗?”   直井低着头说。他的声音很沮丧。   “应该认为有这种可能吧。”   听到森川的话,所有人都抬起了头。   “这不重要,现在我们必须要做的,就是说出事实真相。所以,我要先问你们,你们真的对北冈和须田被杀一无所知吗?”   森川又依次看着所有人的脸,这次他细细打量。所有人都缓缓摇头。   “好,那我知道了。其他事就交给我来处理,你们不必担心,但先暂时不要练球,眼前的状态,你们恐怕也没办法专心练球……对吧?”   说完,森川打开活动室的门正打算走出去,有人对着他的背影叫了一声:   “请等一下。”   是直井。   “怎么了?”森川问。   “那领队呢?你认为我们中间有人是凶手吗?”   田岛惊讶地看着直井的脸,他不像是在开玩笑,目不转睛地看着森川,等待他的回答。   森川沉重地开了口。   “都怪我太无能了,比赛时也一样,我只能相信你们,虽然这根本帮不了甚么。”   森川说完,走出了社团活动室。关门的余音久久回响。   剩下的五个人都没有说话,活动室内弥漫着混浊的空气。   “我先说,”佐藤最先开了口,“我昨晚没有离开家门一步。”   “那又怎么样?”   直井用锐利的眼神瞪着佐藤,佐藤被他的目光吓得退了几步说:“事实啊,领队不是说,我们只要说出事实,有话就要说清楚。”   “你的意思是,凶手是除了你以外的人吗?”   直井立刻走到佐藤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胸口。佐藤拚命甩开他的手,不断重复着:“事实啊,我只是说出事实。”   “住手。”   高大的宫本上前劝架,直井终于松了手。   “我们为甚么要杀须田?警方也不是笨蛋。”   宫本安慰道。   “我怎么知道?”   佐藤愤愤地说道,“他们可能以为我们嫉妒须田和北冈,不光是警方,学校的同学也这么认为。”   “所以,你要证明自己有不在场证明吗?”   直井又想要对佐藤动手,宫本伸手制止了他。   田岛冷眼看着他们的对话,觉得很空虚。队友死了,他们却争执不休,就像北冈遭人杀害时,他们只担心接下来由谁担任主将一样。不,他们至少稍微提到了故人的名字,比上次稍微有了进步。   田岛深信他们之间并没有凶手,因为天才须田不可能死在这些人手上。   这时,始终沉默的泽本幽幽地开了口。   “不过,我们恐怕都会被视为嫌疑犯,被警方调查不在场证明。”   其他人都看着他,他再度低下头,却用格外清晰的口吻说:“因为侦查的第一步就是从怀疑开始。”   “不在场证明,应该不需要很详细吧?只要说出大致的情况就好吧?”   或许是向来沉默寡言的泽本发了言,宫本显得有点害怕。   “不知道,可能至少要把时间交代清楚吧。”   “真伤脑筋,我没有不在场证明。”   宫本果然很担心。   “我在家里,有证人可以证明。”   佐藤再度说道,但这次直井没说甚么,只是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那时候在做甚么?   田岛忍不住想了一下,随即低下头,为自己有这样的念头感到羞耻。他没有理会任何人,独自走出活动室。   3   这天上午,高间和小野来到开阳高中的会客室。窗外的运动场上,上体育课的女学生正在打排球。她们应该已经知道须田武志被人杀害这件事。   响起敲门声后,森川走了进来。他向高间他们点了点头,默默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摩挲着脸。   “校长他们应该慌了手脚吧?”   高间问,森川一脸疲惫地点点头。   “我被他们骂得狗血淋头,说我督导不周。我很想反驳说,我只是棒球队的领队。”   “棒球社成员的情况怎么样?”   “他们也很慌张,不过这也难怪。”   “我想请教一些问题。”   “要问我?还是棒球社的人?”   “都要。──你最后一次见到须田武志是甚么时候?”   森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后回答:“在北冈的葬礼上。之后有点忙,连棒球社的练习也没办法参加,我又不上他们班的课。”   “须田对北冈遭人杀害这件事,有没有说甚么?”   “没有,”森川摇了摇头。“我们没有谈到这个问题。我只对他说,以后就头痛了,他回答他会想办法。”   想办法──他到底打算想甚么办法?高间感到纳闷。   “你知道须田的右手臂被人锯断吧?”   高间问,森川皱起眉头。   “这么残忍的行为,到底有甚么目的?”   “这件事有没有让你想到甚么?”   “有很多人痛恨须田的右手臂。不过,这是不同层次的问题。”   高间想起侦查员之前也说过相同的话。   “你家里有没有锯子?”   “锯子?有是有……”   话刚落下,森川不悦地皱着眉头,“难道你怀疑是我用锯子锯下须田的手臂?”   “你先不要生气,只是谨慎起见。今天晚上我会去你家借锯子。”   森川一脸不耐地从长裤口袋里拿出钥匙,放在高间面前。   “这是我家的钥匙,进门之后有一个鞋柜,上面有一个工具箱。你自己去找吧。”   高间低头看着钥匙,随即说了声:“不好意思。”拿起钥匙,交给身旁的小野说:“记得马上把钥匙拿回来。”   “刑警也会去其他社团成员家里借锯子吧?”   高间没有回答,但森川没有说错。如果是锯下须田武志手臂的锯子,只要根据血液反应,就可以立刻作出判断。   “我还想问一件事,”高间说,“听到魔球这两个字,你会想到甚么?恶魔的魔,棒球的球。”   “魔球?”   听到高间口中说出意想不到的字眼,森川露出讶异的表情问:“这和命案有甚么关系吗?”   高间告诉他死前留言的事,森川十分惊讶,但回答说没听过“魔球”这两个字,也不记得须田武志和北冈明有提过这两个字。   “不过,他们为甚么留下这两个字?”   森川也不解地偏头思考。   接着,高间问了森川昨晚的不在场证明。森川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并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只回答说:“昨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家。”   然后又说:“这次真的是一个人,所以没有证人。”   “有没有打电话给谁,或是接到谁的电话吗?”   “昨天晚上没有。”   “社团的成员知道你家的电话吗?”   “应该知道,因为可能有急事要联络,不过,如果他们有事找我,通常会直接来我家,就像北冈那样。”   “至今为止,须田武志有没有打过电话给你?”   高间注视着森川的表情问,但森川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   “没有。我记得他家没有电话,况且,他有事也不可能来找我商量。”   “原来是这样。”   高间点了点头,但还无法证明武志昨天晚上不是打给森川。   “我打算向棒球社的成员了解一下情况,可以吗?”   “可以,已经和他们打过招呼了。我去找他们过来。”   森川说完就离开了,门关上后,听到他的脚步声远去,刚才都没有说话的小野小声说:   “听说森川老师目前的处境很为难,他和那位女老师的关系受到检视,虽然不是我们走漏了风声,但耳语真的很可怕。”   “怎样受到检视?”   “应该是不利于教育之类的吧,听说其中一个人要调离这所学校。”   “是喔……”   这个城市不大,的确很有可能遭到调职。可能是高间他们的调查行动导致了耳语不断。   不过即使没有传闻,一旦他们结婚,就有一方要调去其他学校,高间只是做了办案时必须做的事。   就算如此,高间心里仍然为这件事感到不自在。   在森川的协助下,高间他们顺利地向棒球社三年级的学生了解了情况,但问了四个人──佐藤、宫本、直井、泽本后,并没有获得任何可以成为线索的资讯。虽然这四个人家里都有电话,但须田从来没有打电话给他们,也猜不到须田可能会打给谁。   问到不在场证明时,所有人都说在家里。佐藤说,还有父亲的友人在场,其他人只有家人可以证明。   所有人都对命案完全没有头绪。他们虽然对同学的命案充满好奇,却极度讨厌和自己扯上关系。   最后走进会客室的是名叫田岛的社团成员,他是候补投手,高间觉得他和之前的人不太一样。至少田岛很希望能够协助破案,同时发自内心对武志的死感到遗憾。   虽然他积极配合,但实际上能不能帮上忙又另当别论。他对武志也很不了解。   “你们社团这么不团结,居然能去甲子园。”   高间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感想,但田岛完全没有露出不悦的表情,只是难过地说:   “所以,以后再也不可能去了。”   在电话的问题上,他的回答和其他人一样,昨天晚上他也和家人在家里。高中生晚上的不在场证明,通常都大同小异。   高间问田岛有没有听过“魔球”这两个字。前面四个人听到这个问题时,都不假思索地回答不知道,只有看起来很胆小的泽本自言自语地说:   “须田投的球就是魔球。”   可见武志的球真的威力十足。   田岛恭平先解释说:“魔球就是指很惊人的变化球。”   然后又偏着头说:   “但和须田的感觉不太相符。”   据田岛说,须田向来都是靠快速球三振对手。   “不瞒你说,我在北冈的相簿也看到这两个字,”高间说,“他的相簿上贴了甲子园的照片,下面写着‘看到了魔球’。这句话是甚么意思?如果照字面解释,就是北冈在甲子园看到了可以称为‘魔球’的球。怎么样,你还是没有头绪吗?”   其他人都很干脆地回答:“没有。”田岛再度认真思考起来,在嘴里重复说:“在甲子园看到了魔球……”   “怎么样?”   高间手指咚咚咚地敲着会客室的桌子问。田岛可能在回想甲子园的事,他的双眼看着远方,听到高间的声音,才似乎被拉回了现实。   “怎么样?”高间又问了一次。   “可不可以让我想一下?”田岛说,“我想好好回想一下那场比赛。”   “是喔……”   高间看着他的脸,目前还无法判断是否值得期待,但他觉得不必太着急。   “好,那如果你有想到甚么,随时和我联络。”   听到高间这么说,田岛松了一口气地点点头。   送走田岛后,高间他们也和森川一起走出会客室。   “虽然这么说有点失礼,但好像有甚么地方不太对劲,”走出去时,高间坦率地说出了对社团成员的感觉。“总觉得有点荒腔走板。”   “不至于荒腔走板,”森川痛苦地皱着眉头。“对他们来说,和须田一起参加棒球社就像是一场梦,这也包括去甲子园比赛。如今梦醒了,他们不得不面对陈腐的现实,这种落差让他们不知所措。”   “你也一样吗?”高间问。   “对,我也一样。”   森川毫不犹豫地回答。   和森川道别后,高间他们又去了接待中心打招呼。接待中心的总机小组正在接电话,从她说话的语气,对方好像是报社的记者来打听须田武志的事。今天中午之后,恐怕会有大批媒体涌入。   在等待总机小姐讲电话期间,高间四处观察了一下,发现窗户旁挂着职员出勤表。职员名牌若是正面的黑色朝外,就代表出勤,缺勤者则是背面的红色面朝外。高间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发现写着“手塚麻衣子”的牌子背面朝外。   ──她请假吗?   手塚麻衣子不是请假。仔细一看,发现名牌上方还有另一块小牌子,上面写着“早退”。   ──早退?她怎么了?   高间正感到纳闷,接待中心的总机小姐挂上了电话。他告诉总机小姐,已经问完了相关的师生,然后就离开了开阳高中。   4   这天,当高间回到搜查总部时,得知须田武志并非志摩子的亲生儿子。本桥一脸严肃地找他,高间走过去后,本桥告诉他这件事。侦查员在调查武志的血缘关系时,直接问了志摩子才得知,但她并非刻意隐瞒,只是之前没有机会说。   她说明的情况如下。   武志的亲生母亲叫须田明代,是志摩子丈夫正树的妹妹。明代是一个在邮局上班、很普通的女孩子,二十岁时,不知道和谁发生了关系,结果怀孕了。   明代的母亲当时还活着,和正树一起追问她对方是谁,他们虽然完全不知道明代有交往的对象,但若两情相悦,不如就赶快结婚。   没想到明代坚决不肯透露对方的姓名,只说现在还不方便说。当正树他们再三追问时,她便泪眼相对。   当正树和他母亲为此一筹莫展,没想到有一天,明代离家出走了。她并没有带太多行李,正树猜想她是和对方那个男人一起离开的,但并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所以,他们算是私奔。”本桥说,“听志摩子说,她听到传闻,对象那个男人的年纪不小,但并不清楚具体的情况,因为明代彻底隐瞒。总之,他们两个人就这样消失了。”   “消失之后呢?”高间问。   “有很长一段时间杳无音信,五年后才终于有了消息。有人寄了一张明信片给正树,希望把他妹妹接回去。”   请你马上来接你妹妹──明信片上是这么写的。   正树急忙赶了过去。明信片上的地址是在房总半岛前端的一个小渔村,由于光靠渔业无法维持生计,所以渔民们都要靠竹编工艺贴补家用。   明代就住在那个村庄。   正树赶到后,发现形容枯槁的明代躺在脏兮兮的被子里,邻居的一个女人正在照顾她。听这位邻居说,明代这阵子身体状况一直很差,除了水和粥以外,几乎无法吃任何东西。寄给正树的明信片也是那位邻居写的。   明代看到正树,削瘦的脸上露出笑容。听到正树对她说,一起回家吧!她也流着泪点头,但当正树问到那个男人时,她还是不愿回答。   邻居偷偷告诉正树,那个男人在前三年时,每周回来一次,但两年之前就没有再回来,也没有寄钱给明代,明代只能靠编织竹篮的家庭代工维生。做到一半的竹篮和竹编工艺的工具都散乱在她的房间内。   所幸正树所面对的并非都是坏消息。明代的儿子已经四岁了,虽然很瘦,但很活泼。正树去的时候,他正在附近的河边丢石子玩。   “他就是武志吗?”高间问。   “没错。正树带着明代和武志回到老家,那时候,正树已经娶了志摩子,也生了勇树,所以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大家庭。而且全家只有正树一个人赚钱,明代又在生病。有一小段日子,他们的生活很拮据。”   “一小段日子……是甚么意思?”   “不久之后,明代就死了。她自杀了。”   “……”   “她割腕自杀,只留了一封遗书,拜托他们照顾武志。”   “所以,正树就把武志留了下来。”   “没错。没想到,两年后正树也意外身亡,只能说这对兄妹太可怜了。”   高间缓缓摇着头。他想说点甚么,却找不到适当的话语。   “武志和勇树知道这件事吗?”   “应该知道。志摩子太太流着泪说,即使是亲兄弟,可能感情也不会像他们这么好。”   高间想起兄弟两人的脸。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勇树时,曾经对他说:“你和你哥哥长得很像。”   原来并非因为他们是亲兄弟,而是堂兄弟的关系,所以才长得像。记得当时,勇树听了十分高兴。   “你觉得怎么样?”本桥问高间,“你觉得他的身世和这起命案有甚么关联吗?”   “不知道。”   高间偏着头,然后又说:“这是我个人的意见,我真不希望两者有关联,不然未免太惨了。”   “我也有同感。”   本桥用力点头。   ──但是。   高间心想。即使和命案没有直接的关联,恐怕也无法回避这件事。因为,正是这种境遇创造了天才投手须田武志──5   翌日午后,小野整理了关于魔球的相关资料。他有一个朋友在去年之前,都在东京当体育记者。   “说到魔球,最有名的当然是小山【注:小山正明。】的掌心球。”   小野得意地说。   “小山是指阪神队的小山吗?他不是快速球投手吗?”   高间记得,前年阪神队因为小山的快速球获得了冠军。   “小山今年去了猎户星队,他的球速当然很快,但从去年开始,他也开始投掌心球。在昭和三十三年(一九五八年)和红雀队比赛时,第一次投了掌心球。他的球速超快,控球也很稳,又会投掌心球,今年应该会赢三十场。”   “是喔。”   “阪神队还有洋投巴奇【注:GeneMartinBacque。】的蝴蝶球,不仅速度快,而且无法预测方向。他的手指很长,大家都形容好像五条蛇缠着球,他今年的表现也很出色。还有村山【注:村山实。】的指叉球。不过,说到指叉球,最先使用指叉球的是杉下【注:杉下茂。】,已经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事了。”   “这些资讯,”高间抓着头。“好像和这次的命案没有太大的关系,当然,听你聊这些的确很有趣。”   “啊……真对不起。”   小野欠身道歉,翻开记事本。“我也问了高中棒球界的事,最近并没有出现魔球之类的话题。”   “是吗……?”   高间托着脸颊,在桌上的便条纸上写了“魔球”两个字。   侦查会议上也讨论了这个问题,“魔球”这两个字到底是谁留下的?之前一直以为是须田武志写的,但有人认为未必如此。   首先,如果是武志所写,那他到底是甚么时候写的?如果是腹部中刀后所写,那么当他在写的时候,凶手在做甚么?如果武志想在地上写字,凶手当然会阻止,或是把他写的字擦掉,至少不可能傻傻地看着他写完。   当然,更不可能是凶手离开后所写的。因为凶手在锯断武志的手臂后才离去,那时候武志应该已经死亡了。   因此,如果是武志所写,就是在凶手抵达现场之前写的。那么,为甚么要写这两个字?应该不可能预料得到自己会被人杀害,事先留下死前留言。   基于这些理由,“魔球”这两个字是凶手所写的说法浮上了台面。虽然不知道凶手这么做有甚么目的,有人认为这象征了凶手对须田武志的憎恨,也许这种说法有一定的道理。   ──如果是凶手所写,是否代表追查这两个字,也无法查到真相?因为凶手不可能留下会危及自己的信息。   高间用铅笔尾端敲着纸上所写的“魔球”两个字,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追查这个问题。   那天晚上,森川打电话到高间的公寓。森川在电话中说,棒球社的田岛在他家里,有事想要告诉高间。   “甚么事?”   高间抓起上衣,在电话中问。   “我还没问他,好像和魔球有关。”   “我马上过去。”   高间猛然挂上电话,冲了出去。   来到森川的公寓,田岛恭平一脸紧张地等在那里,一看到高间,恭敬地欠了身。   “锯子的事有没有甚么斩获?”   森川递上坐垫时揶揄道。   “不,一无所获,给你添麻烦了。”   高间老实回答。警方调查了森川和其他社团成员家中的锯子,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搜查总部认为,凶手不是使用现有的锯子,而是为了犯案特地买了新锯子,几名侦查员已经在附近的刀具店展开调查。   “你要告诉我甚么事?”   高间问,田岛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呃……可能不是甚么重要的事,也可能是我完全猜错了。”   “没关系。如果都猜对了,所有的案子都很快可以破案。”   高间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然后又问:“听说是关于魔球的事?”   “对,昨天你问了之后,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你昨天告诉我,北冈在相簿中写了‘看到了魔球’,我就想到一件事,但因为没甚么自信,当下就没有说出口。”   “有话尽管说吧。”高间面带笑容地说。   “我想起那天须田投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球。”   “不同寻常的球?”   “就是那场比赛最后一球。”田岛说。   “暴投的那个球吗?”   森川在一旁插嘴问,高间也想起来了。   “对。”田岛缩起下巴。“比赛结束后我问了须田,最后那一球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我不相信控球精准的他在当时的状况下,会投出那样的球。须田只回答说失控了,但我不认为是这样。我并不是很清楚当时的情况,那颗球在本垒板前突然往下坠落,以前须田从来没有投过这种球。”   “所以,你认为当时须田投的那一球是他新学到的球技,这就是所谓的魔球,对吗?”   “对。”田岛回答。   高间看着森川,征求他的意见。森川想了一下说:   “有可能。那场比赛后我也问了北冈,他向须田发出了甚么指示?北冈没有明确回答。因为我不想让他们以为是在责怪他们,就没有继续追问,但他们两个人对那球的问题却支支吾吾的。”   “会不会是须田练习了新的投球方法,在那里一试身手?他很有可能做这种事。”   田岛说。   “所以,他是和北冈一起练习新的投球方法。”森川说。   但高间否定了他的意见。   “不,应该不是这样。北冈的相簿中,在选拔赛的照片下方写着‘看到了魔球’。从这句话来看,当时北冈也是第一次看到。”   “是喔……这么说,须田之前都是独自练球罗?”   “不,这不可能。”田岛很有自信地说,“须田和北冈在神社秘密练球,一定也练习了这种变化球。”   “不,我记得他们是在选拔赛之后才去神社练球。”高间解释说,“选拔赛之前,都是须田独自练球,北冈的母亲和须田都这么说。”   须田武志在选拔赛上第一次尝试了变化球,北冈看到之后,在相簿上写下了“看到了魔球”这句话。之后,他们开始练习魔球──高间在脑海中整理出事情的先后顺序。   田岛以一脸难以接受的表情偏着头想了一下,用坚定的语气说:   “不可能。佐藤说,他曾经在下雪的时候看到须田在石崎神社练球。选拔赛后,这里根本没下过雪。而且,佐藤还听到了接球的声音,绝对是北冈和须田一起练球。”   “是喔……”森川狐疑地看着高间问:“怎么回事?”   高间问田岛:   “佐藤说看到北冈和须田一起练球吗?”   田岛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他没这么说……但除了北冈以外还有谁?”   高间看着森川,森川也耸了耸肩回答:“的确想不到还有其他人。”   “佐藤家离这里很远吗?”   “不,不会太远。”   “你画地图给我。”   高间从记事本上撕下一张纸,放在森川面前。他的心跳加速。   ──如果不是北冈,到底是谁在接武志的球?   6   武志的尸体被人发现的两天后,在须田家附近的集会所举办了葬礼。因为经济因素,只能举办简单的葬礼,但很多人都前来吊唁。   勇树站在集会所门口,向前来烧香的人鞠躬道谢。除了武志班上的同学,勇树的很多同学也都来了。他真心诚意地向每一个人说:“谢谢。”   森川和其他几位老师也来烧香,手塚麻衣子也来了。麻衣子穿了一袭黑色洋装,表情有点紧张。她和森川的关系已经在开阳高中内传开了,甚至有几名家长向校长抗议。她昨天请假,前天又早退,听说她在职员室遭到了排挤。   勇树看着麻衣子走过自己面前,烧香后合掌祭拜,她比别人祭拜的时间更长。当她走过面前时,勇树又说了一声:“谢谢。”她微微向他点头。   葬礼后,高间刑警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说有事想要问他。勇树说,只要不会占用太多时间就没问题,高间把他带到没有人烟的小巷子。   “你手上的盒子是甚么?”   高间首先问起勇树拿在手上的木盒子。   “这是哥哥的宝贝。”勇树回答。   “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可以啊。”   勇树打开盖子,里面有一个护身符、用竹片编的人偶,和一个像是铁钳的东西。   “这是哥哥亲生母亲的遗物,”勇树告诉高间。“我希望他在天堂的妈妈也能参加他的葬礼,所以带来了。”   “是这样啊……”   高间抓了抓鼻头。   “你说有事要问我,是甚么事?”   勇树盖好木盒的盖子问。   “嗯──关于你哥哥晚上去神社练球的事,是不是有人陪他一起练习?”高间问。   “不是北冈哥吗?”   勇树之前曾经听眼前这位刑警和武志谈起这件事,他记得是这么一回事。   “不,我是说除了北冈以外的人,在选拔赛之前。”   勇树摇摇头。   “我之前也说过,哥哥从来不会告诉我练球的事。”   “是吗……他果然都没有告诉你。”   高间有点失望。   “为甚么问这个问题?除了北冈哥以外,我哥还曾经和其他人练球吗?”   勇树反问道,高间露出尴尬的表情,不置可否地说:“嗯,只是问一下。”然后又说:“我想再问一个听起来有点奇怪的问题。”   “好啊。”勇树说。   “最近你哥哥有没有和你提到过变化球的事?”   “甚么?”勇树没听清楚。   “变化球,就是投手投出的曲球。”   “……这个问题真的很奇怪。”   “所以,我一开始就声明了。怎么样?他有提过吗?”   勇树只能重复和刚才相同的话。“我哥几乎不会在我面前提到棒球的事。”   虽然眼前的刑警有点失望,但勇树也无可奈何。因为勇树完全不了解武志的棒球人生,虽然现在对此感到懊恼,却也为时太晚。   “是魔球的事吗?”   勇树问,高间点点头。   “目前警方认为你哥在练某种新的变化球,并称之为‘魔球’,只是还不知道和命案有甚么关系。”   “是喔……”勇树想到一件事,决定告诉刑警,“难以相信哥哥在练变化球。”   高间纳闷地问:“为甚么?”   “因为哥哥打算靠快速球进入职棒。他之前说过,如果从高中就决心要进职棒,不需要投变化球,最多只能投曲球。如果为了学投其他的球影响了投球姿势,就会偷鸡不着蚀把米。而且球探好像也告诉他,高中时代只要投直球就好。”   “球探?”   高间瞪大了眼睛,从他的表情来看,应该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球探?是职业球队的球探吗?”   “对。”勇树说。   武志升上二年级后,某个东京球队的球探经常造访须田家。他在更早之前就已经相中了武志,但并没有特别游说他进入职棒球队,每次都和他聊职棒的情况后就离开了,也会给武志一些建议。   “不过,这件事请你不要说出去。虽然我搞不太清楚,但好像被人知道哥哥和职棒的人见面,会有很多麻烦。”   “我知道,好像会违反业余棒球的规定。你哥哥打算进入那个球队吗?”   “不知道。哥哥常说,只要进入职棒,无论去哪一队都无所谓。”   在勇树的记忆中,武志从来没有为特定的球队加油。为棒球赌上青春的武志没有喜欢的球队听起来有点奇怪,也许对武志来说,职棒球界整体就像是一家大公司,每支球队就像是公司内的不同部门。   “那个球探多久来一次?”高间问。   “好像三、四个月来一次,今年二月有来过。”   “是喔……你记得他叫甚么名字吗?”   “我记得,他叫山下先生,个子很高大。”   “可能以前是棒球选手吧。”   高间说完,在记事本上写下了那个球探的名字。   高间的问题全都问完了,临别前他感慨地说:   “你哥哥好像是为了当棒球选手来到这个世界。”   “没错,”勇树回答,“哥哥来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打棒球。”   高间刑警点了两、三次头,缓缓迈开步伐。勇树跟在他的身后,在内心呐喊。   ──没错,哥哥是为了打棒球才来到这个世界,不是为了死在树林中。   好想知道真相,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真相──勇树强烈地希望。   7   那天晚上,勇树和志摩子难得有时间在一起慢慢吃晚餐。自从武志死后,他们都没有时间静下来吃饭。   吃到一半时,志摩子停下筷子,呆然地看着隔壁房间。   “怎么了?”勇树问道,也跟着看往那个方向。   志摩子没有马上回答,继续看着那个房间。然后,拨了拨凌乱的头发说:   “我在想,以后再也不会洗那套制服了。”   隔壁房间挂着刚洗好的制服。开阳高中的一号球衣,膝盖的地方有点磨损了。   我会自己洗──武志每次都这么说。你在说甚么啊,有时间洗衣服,赶快去练球吧──志摩子也每次都这么回答。   “妈,”勇树叫着她,“哥向来都很感激你。”   志摩子的眼神飘了一下,似乎有点不知所措,然后,嘴角浮出淡淡的笑容低下头,轻声说了声:“真是傻孩子。”不知道她在说勇树还是武志。   “我只是希望家人和和乐乐地过日子……”   她问勇树:“之前觉得不快乐吗?”   “很快乐啊。”勇树回答。   “对啊,妈妈也很快乐……”   志摩子说完,再度垂下双眼,用一旁的擦手布擦着眼泪。   晚餐后,从玄关传来敲门声。收拾好碗筷,正用抹布擦矮桌的勇树和站在厨房的志摩子互看了一眼。照理说,这么晚不会有人上门。   勇树立刻想到可能是山濑。那个家伙我行我素,很可能现在上门催债。不知道为甚么,山濑很怕武志,但现在他已经有恃无恐。   “请问是哪一位?”   志摩子不安地问,她也以为是山濑。   “不好意思,”──门外传来男人的声音,但不是山濑。“我叫竹中,因为有东西想要交给您们,所以这么晚上门打扰。”   志摩子又看了勇树一眼,问他认不认识这个人?勇树摇摇头,他从来没有听过竹中这个名字。   她打开门,一个身穿丧服的男人站在门口。男人年约五十多岁,身体结实挺拔,五官轮廓很深,看起来很顽固。   “不好意思,突然登门造访。”   头发花白的男人说完,对他们鞠了一躬。他鞠躬的动作很诚恳,背仍然挺得直直的。   “我以前是须田正树先生的同事,须田先生很照顾我。原本打算更早登门拜访,但因为您们搬家了,我无法联络到您们。”   “所以,您是电力工程公司的人?”   “对。”竹中回答。   “喔,是吗……?”志摩子听了,立刻请他进屋。“请进,家里很小。”   竹中脱了鞋子进屋后,跪坐在角落的武志骨灰前。   “我在报上看到了这次的事,所以才知道您们住在这里。”   竹中解释之后,又鞠了一躬说:“真的是飞来横祸,请节哀顺变。”志摩子和勇树也跪坐着向他还礼。   竹中徵得志摩子的同意后,为武志上了香。他在武志的骨灰前合掌祭拜了很久,勇树看到他嘴里念念有词,但听不到他在说甚么。   上完香后,他转身看着志摩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信封。   “以前须田先生曾经多次借钱给我,我一直想要回报他,请您们务必收下。”   “不,我们素昧平生,怎么可以……?”   志摩子推辞着,竹中摇着头,把信封推到她面前。   “我只是归还所借的东西,您也可以认为是给武志的奠仪。”   “喔,但是……”   “请您不必想太多。”   竹中环视屋内后站了起来,“我该告辞了。”   “呃,我马上来泡茶。”   志摩子慌了手脚,他伸出手制止道:   “不用了,我还要去其他地方,今晚就先告辞了。”   “呃,可不可以请您留下联络方式?”   听到志摩子的要求,竹中想了一下,然后拿出记事本,写下联络方式后,递给志摩子。他的字很漂亮。   “那我就先告辞了。”   竹中在门口又鞠了一躬后,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   竹中的脚步声消失后,母子两人又互看了一眼,搞不清眼前的状况。刚才那个男人到底是甚么人?   勇树拿起信封,确认信封里的金额。因为他觉得可能是恶作剧。   看到信封里的金额,他吓了一跳。   “妈,太惊人了,里面有三十万圆。”   “甚么?怎么会?”   志摩子也走了过来。信封里的的确确有三十张一万圆的纸钞。   “勇树,赶快去追他,一定要问清楚。”   “好。”   勇树冲出家门,追向男人离开的方向。虽说父亲以前曾经照顾他,然而三十万圆实在太多了。   但是,勇树没有追到,那个男人可能是开车来的。勇树只好回家。   “怎么办?”   志摩子看着钱手足无措。“我看还是明天联络他,我们不能收这么多钱。”   “我觉得还是收下吧,”勇树说,“只要有这些钱,就可以还钱给那个山濑,以后也不用再烦恼了。”   志摩子向山濑借了十万圆。勇树讨厌山濑三不五时以借钱为藉口,不怀好意地纠缠志摩子。志摩子不去上班的日子,勇树好几次放学回家,都看到他旁若无人地坐在家里。   “是没错啦。”   志摩子露出为难的表情。   “总之,先把钱还给山濑,其他事之后再考虑。我马上去还钱,如果不赶快还给他,那家伙绝对又会上门。他一定觉得反正哥哥已经不在了,没甚么好怕的,以后我会保护你。”   勇树把手放在志摩子的肩上。   “谢谢,但是你不用担心。”   说完,志摩子看着信封,再度偏着头纳闷。“话说回来,刚才那个人为甚么……?”   8   从勇树口中得知曾有职业球探上门这件事的第二天,高间来到该球队事务所的会客室。电话联络时,原以为忙碌的对方不可能立刻安排见面,只希望预约对方的时间,没想到对方一听到是须田武志的事,马上提出希望立刻见面的要求。   高间取出Hi─lite香烟抽了一口,环视室内。墙上贴着选手的月历和日程表。   目前几乎可以确定,武志在石崎神社练球的对象,除了北冈以外,还有另一个人。棒球社的佐藤是在选拔赛之前看到武志练习,他并不知道陪同练习的是不是北冈。因为那天下雪,所以查出了具体的日期,但据北冈明的母亲所言,那天晚上他并没有出门。   那么,须田武志到底和谁一起练球?   如果当时的练习和“魔球”有关,那么,练球的对象就变得极其重要。   但是,勇树认为武志不可能练变化球的意见也很耐人寻味,而且据说这是职业球探的建议,高间认为有必要向这名球探了解情况,所以今天特地登门拜访。   高间抽完第一支烟时,门打开了,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走了进来。   身穿灰色西装的他一进门就鞠躬道歉,“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他的声音洪亮,可以感受到肺活量很大。高间也起身回礼,双方交换了名片。高间从名片上得知,眼前这个男人叫山下和义。   山下将近九十公斤的身躯沉入沙发。   “你要打听须田的事?”   他露出严肃的眼神问道。从他的眼神中,可以感受到他对须田武志的态度。   “我从须田勇树的口中听说了你的事,”高间说,“他是武志的弟弟。”   “我知道,那个孩子很聪明。”   或许是因为身体庞大的人怕热,山下拿出手帕擦着太阳穴附近,鼻头也渗着汗,感觉活力充沛。   “你知道他遇害的消息吗?”高间问。   “当然知道。我也考虑过,警方可能会来找我。”   山下抱着双臂摇了摇头,“我太受打击了,难以置信,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你和须田是怎样的关系?”   山下的目光往上看了一下,宛如陷入冥想般缓缓闭上眼睛。   “须田武志是日本棒球史上屈指可数的天才。我曾经见过许多名投手,目前也为了寻找优秀投手,在全国各地奔波。但像他那样具备完美素质的选手可遇不可求,几乎二十年才会出现一个。他的球速和控球度都无懈可击,而且对棒球的敏锐度、冷静的性格和坚强的精神,都显示他是不可多得的明日之星。”   说到这里,山下张开眼睛看着高间,“不瞒你说,他进高一时,我就注意到他了,无论如何都想签到他。我们球队需要像他那样的投手,于是从去年夏天之后开始私下和他接触。如果太明目张胆会引发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去找他时都很小心。”   “具体是怎样的接触?”   “我并没有做甚么特别的事,只是和他见面聊一聊,因为如果做其他事就会违规,但我希望他至少对我们球队的名字留下深刻印象。时下的年轻人都希望进巨人队,好的球员统统进了巨人队,我们必须积极布局。”   “啊!巨人队吗?”   高间想起了“巨人?大鹏?煎蛋”【注:一九六○年代,小孩子喜欢的三大事物。当时巨人队的王贞治和长嶋茂雄联手,屡创佳绩;相扑界的大鹏也神勇无敌。】的口号,但听勇树说,武志并没有特别喜欢的球队。高间提起这件事时,山下点点头。   “没错,须田进入职棒的意愿很强烈,但似乎只要是能够高度肯定他实力的球队,他都愿意加入。对我而言,遇到年轻人说非要进巨人队不可当然很伤脑筋,但像他那种进哪一个球队都无所谓的态度,也让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到时候必定会为了争取他,和其他球队展开竞争。因此我才会偶尔和他见面,希望博取他的信任。”   每年秋天,在业余棒球界活跃的球员未来的动向就受到瞩目,哪一名选手进入哪一个球队也牵动着棒球迷的神经。   “他本人的意向如何?有没有打算进你们球队?”   高间问。山下把手放在下巴上沉思后,偏着头说:“这我就不清楚了,说不上来。”   “他没有释出善意吗?”   “应该说,他的想法比我想像的更干脆。他对职棒并不只是憧憬,而认为是自己以后的工作。”   随后山下又告诉高间一件事。山下最后一次见到武志时,武志提出要做一笔交易。   “交易?是金钱吗?”   高间曾经在报上看到,球队为了争取有前途的新人,愿意祭出天价的签约金。今年最受瞩目的新秀除了遭人杀害的武志以外,还有庆大的渡边和下关商的池永,听说包括私下的红包在内,签约金额不低于三千万圆,那是高间难以想像的金额。   “包括金钱在内。他提出的金额相当于今年新入队选手中最高的金额,对于这个问题,我只觉得他在这方面很精明,并没有太惊讶。其实不需要他主动提,我们球队也打算出这个价钱,只是他提出要先签一份包括金钱条件在内的临时合约。”   “临时合约?”   “临时合约也有法律效力,我听到他的要求,有点慌了手脚。因为在这个时期和他接触本身就违反了规定,当然不可能留下这种书面资料。于是我对他说,请不必担心,我们球队一定会签他,签约金也会令他满意。”   “他怎么回答?”   “他说这种口头约定不可靠。也许到了那个时候,球队会找到更理想的选手,就不想再签他了,到时候签约金也会降价。”   说到这里,山下叹了一口气。“我并没有因为他是小孩子就不把他当一回事,但听到这番话,还是很受打击。为了赢得他的信任,我去找了他好几次,没想到最终还是无法抓住他的心。不要说是抓住,我甚至没有摸到他的心……”   高间再度发现,须田武志果然是不平凡的少年。他不光球技精湛,在精神方面也很坚强独立。时下的年轻人都很软弱,很难想像他们属于同一个世代。也许是他的不幸身世造就了这种坚强。   “对了,我想请教一个奇怪的问题──”   高间问山下,是否曾经听说武志在练习新的变化球。   “不,我没听说。”山下不假思索地否定。“我曾经提醒他,现在要用自然的姿势投出有速度的球,只要投直球或曲球就好,绝对不要试图在投球时耍花招。”   这代表武志在没有知会山下的情况下,就擅自学了魔球的投法。他为甚么这么做?还是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想增加投球的变化?   之后,高间问山下对这起杀人案有没有甚么线索?山下的回答不出所料地并无头绪,但在高间准备起身时说:   “我对须田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孤独的身影,这是我得知这起命案后的第一个想法,觉得他背负了这样的命运──当然,这只是无聊的感伤。”   “你的想法可以成为破案的参考。”高间说。   离开球队事务所后高间打电话回总部,本桥接听了电话,问他情况怎么样。高间回答说,虽然不知道对破案有没有帮助,但听到了很有趣的内容。这是他的真心话。   “是吗?这也在预料之中。先不谈这个,目前接获两条线报,一个是关于锯子的消息。二十三日晚上,曾经有一个男人在樱井町的一间刀具店买了折叠式锯子。”   “是喔。”二十三日就是武志被杀害的前一天。   “可惜老板没有记住客人长相。另一个是,有人曾经看到和武志一起在神社练球的人。”   “甚么?真的吗?”高间忍不住惊叫。   “真的。那个人是在二月左右看到的,所以绝对不是北冈。”   “那是谁?”   “目前还不知道。”本桥说,“根据目击者的描述,从那个人的年纪来看,绝对不是北冈,而且还有一条有利的线索。”   “甚么线索?”   “和武志一起练球的人拄着拐杖,一只脚不灵光。”   “一只脚……”   “目前正在向县内熟悉棒球界的人士打听,你也赶快回来吧。”   “好。”   高间用力挂上电话。   追踪   1   放学的钟声一响,教室内顿时充满解脱的气氛。前一刻在田岛旁边睡觉的同学,也双眼发亮地开始收拾书包。   田岛走出教室,在社团活动室换好球队制服后去了图书馆。他之前借了很多学习参考书,早就过了借书期限。   ──接下来可能没甚么时间读书了。   田岛走向和校舍不同栋的图书馆时想道。须田武志死后,他就自动──这样的描述很贴切──接收了王牌投手的球员编号。之前在正式比赛时,他从来没有上场投球,但在以后所有比赛中,都由田岛成为第一个上场的先发投手。这是因为武志的不幸而得到的,田岛并没有特别感到高兴,但感觉并不坏。   图书馆员是一个戴着三角形眼镜的女人,学生帮她取了一个绰号叫“歇斯”,她发现田岛还的书已经逾期,就横眉竖眼地说:   “如果不按时还书会增加我的工作,造成我的困扰,很大的困扰。而且你借的书,还有很多人等着要借。你曾经为他们想过吗?”   “对不起。”田岛低头道歉。   “在道歉之前,希望你做好自己的份内事。真的是……你是棒球社的吧?运动社团的人都是这样,不爱惜书本,手不洗干净就摸书,走路又大声,真的伤透了脑筋。”   田岛觉得图书馆员说得太过分了,但还是闷不吭气。因为他担心只要一回嘴,反而引来更加长篇大论的说教。   图书馆员突然住了口,田岛以为她终于抱怨完了,没想到她用比刚才温和的表情看着自己。   “既然你是棒球社的,应该认识北冈吧?”   “是啊。”   突然听到北冈的名字,田岛有点不知所措,图书馆员从桌子下拿出两张黄色的卡片。   “这两本书是北冈借了没有还的,可不可以请你帮忙联络北冈的家人?”   “联络……意思是叫我去北冈家把书拿到图书馆来还吗?”   “对,没问题吧?”   她的语气似乎在说,你平时给我添了这么多麻烦,这点小忙总要帮吧。   “这……”   田岛拿起借书卡,上面写着借书人的姓名,但好像是不怎么受欢迎的书,几乎都没有别人借阅过。书名是──田岛看了一下书名,立刻感到有点意外。因为是有点特殊的专业书,但随即发现不值得大惊小怪,因为他觉得北冈或许会看这类型的书。   “尽可能快一点拿来还。”   “好。”   田岛记住书名后,离开了图书馆。   当他来到运动场时,社团的成员几乎都到齐了,一年级的成员正在整地、画白线。抬头一看,发现记分板也搬出来了,上面分别用红色和白色写着队名。   真是够了。田岛歪着嘴,叹了一口气。今天又是红白战。须田被人杀害后,训练暂停了一阵子,在重新开始后,就经常举行红白战。而且并不是为了训练一年级生或是练习配置,只是漠然地分成两队比赛。   “红白战也没甚么不好,但我认为最好更有系统地练习。”   田岛一看到新主将宫本就对他说道。站在宫本旁边的佐藤插嘴说:   “昨天不是都在练习打击?”   田岛心情顿时烦躁起来。   “虽说是打击练习,但其实就是各人按自己的方式挥棒而已,我认为应该增加基础训练,那些一年级生根本还没有适应硬球。”   “我有考虑到一年级的事。”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回头一看,直井走了过来。“今天比赛结束后,还要练一千次击球防守。虽然我们的口号是快快乐乐打棒球,但该做的事不会偷懒。”   “一千次击球防守根本没有意义,”田岛反驳道,“一年级生根本连棒球的基础都没有,让他们在像雨点一样的球雨中疲于奔命,根本是在折磨人嘛。”   “反覆练习很重要。”   “让他们累得筋疲力竭,还要满场跑地练习接球防守,算甚么反覆练习?太莫名其妙了,这根本只是挥棒的人想要抒解压力。还是说,欺侮一年级生也是快快乐乐打棒球的环节之一?”   田岛的话音未落,直井就一把抓住了他的胸口。直井气歪了脸瞪着他,但田岛并没有避开他的视线。   “别闹了,不要为这种无聊的事打架。”   佐藤拨开直井的手,宫本也跑来劝架。   “是田岛在找麻烦。”   直井火冒三丈地说。   “我知道,你先别激动。”   佐藤说完,走到田岛面前把手放在他肩上,“田岛,你现在是王牌投手,不必在意这种小事情,只要专心练好球。红白战并没有像你说的那么糟,可以培养实战能力,也可以提升投球能力。”   “我并不是对红白战有甚么意见。”   “我知道你说要更有系统地练习,我会好好思考,今天就不要再有意见了。”   佐藤推着田岛的背,好像要把他赶走。田岛格外生气,不愿意就这样作罢。他会这么生气,或许是因为这些人践踏了北冈和须田所建立起来的一切,但是他也很清楚,继续在这里争论也不会有任何进展。田岛心灰意冷地走开了,这时直井在他身后说:   “田岛,我相信你应该知道,谁都可以当王牌投手,不是非你不可。我们球队已经大不如前了。”   田岛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直井不顾佐藤和宫本的劝阻,继续大声吼道:   “其他学校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没有须田的开阳根本只是一个屁!你知道其他学校的人是怎么谈论这次的事件吗?他们说,须田的右臂被人锯断偷走,开阳就甚么都不剩了。失去右臂的须田即使变成幽灵现身,也没甚么可怕的。虽然听了很不甘心,但他们说得没错。我们甚么都不剩了,一切都结束了!”   直井吼完这番话,甩开佐藤他们的手跑向社团活动室。佐藤和宫本没有追他,一脸尴尬地低下头。   田岛不发一语,继续往前走。一、二年级的学弟担心地看着他。   ──甚么都不剩了……吗?   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田岛心想。正因为知道,才不愿意就这样结束。一旦就这样结束,自己的青春也会像须田的右臂一样消失无踪。   突然,一个想法闪过田岛脑中。一个意想不到的念头,随即激发和联结了各种记忆。   ──没有右臂的须田……   他猛然停下脚步。   ──图书馆……没错,北冈向图书馆借那本书。   田岛忘我地拔腿狂奔。   2   小野在深入调查武志的少棒时代时,找到了和须田武志一起练习投球的瘸腿男──应该说是有可能是那个瘸腿男的人。据小野说,武志读小学时曾经参加了一个名叫蓝袜队的少棒球队,去年到今年期间,在那里担任教练的芦原右腿不方便。   “去年到今年吗?这么说,和武志没有直接的关系罗?”   和高间一起听取报告的本桥问。   “据那蓝袜队的领队说,须田武志最近不时去球队,所以应该认识芦原。”   “最近才不时去球队这一点似乎有玄机。”高间说。   本桥点点头问:   “芦原到底是甚么人?”   小野用手指沾了口水后,翻着记事本。   “原本是社会人士棒球队的投手,因为发生意外导致一条腿不方便后,离开了公司,在当少棒队教练那一阵子都游手好闲。”   “社会人士棒球队吗?是哪一家公司的?”   “东西电机。”小野回答。   “东西电机吗?在这一带是首屈一指的公司。”   “他目前人在哪里?”高间问,但小野摇摇头。   “目前行踪不明,只知道他之前的地址。”   “这个人很可疑。”   本桥靠在椅子上,重新跷起二郎腿。“他从甚么时候开始失踪的?”   “据说不是三月底,就是这个月初。”   “芦原为甚么辞去少棒队的教练?”高间问。   “这一点也很有意思,据说是家长有意见,说不放心把小孩子交给没有正当职业、游手好闲的人。而且,一个球队同时有领队和教练两个指导者,担心会让小孩子无所适从……但真正的原因,恐怕是担心他以担任教练为由向球队要钱吧。”   “是这样吗?”本桥一脸无法苟同的表情。“总之,要继续追查芦原的下落。”   “知道了。”高间回答。   “对了,我还打听到一件奇妙的事。你知道有一个叫山濑的男人经常出入须田家吗?”   “山濑?喔──”高间立刻想了起来。“就是开铁工厂的,之前曾经借钱给志摩子的那个人吧?”   “对,听邻居说,他利用借钱这件事追求志摩子。”   “我也有这种感觉,”高间回想起山濑丑恶的样子。“我之前曾经在须田家见过他,当时他被武志赶了出去。”   “关键就在这里,听说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好几次。所以,山濑应该对武志恨得牙痒痒的。”   “有道理。”   高间听出了本桥的言外之意。   “我针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深入调查,那家伙在案发当晚去了他熟悉的酒店喝酒,所以有不在场证明,真是太可惜了。”   高间也有同感。   “而且,听那家伙说,须田志摩子把向他借的钱还清了。之前志摩子都还不出钱,现在却一下子还清,实在有点奇怪。于是我去问了志摩子,据她说,在葬礼的那天晚上,有一个之前受过须田正树先生照顾的人上门,留下了三十万的钜款。那个男人说,他只是归还之前向正树先生借的钱,但当时留下的电话却是假的。──你们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送钱上门却没有留下真实姓名,实在太酷了。”   “如果只是耍酷当然没问题。但在这个节骨眼,居然发生这么奇怪的事,你们认为和命案有关吗?”   高间耸了耸肩,做出束手无策的动作。“猜不透。”   “我也一样。”小野也说。   “那就多留意这件事。”   本桥一脸不耐地说。   高间和小野出发前往芦原的公寓,如果时间充裕,他们还打算去一趟东西电机。他们在途中聊到了出现在须田家的神秘男子。   “送钱上门却不留姓名,简直就像是义贼,真希望他也来我家。”小野语带羡慕地说,“我想他应该钱多得花不完。”   “这个世上有人会钱多得花不完吗?”   “当然有啊,就是住在东京田园调布那一带的富豪。我上次在书上看到,那一带的房子一百四十坪就要两千万圆。两千万喔!在这里都可以盖一座城堡了。”   “听说那些有钱人都会用钱滚钱,很多人都是靠炒股票赚了大钱。”   “是啊,不过,这一阵子兜町【注:东京中央区的地名,东京证券交易所和多家证券公司、银行都在那一带。】也很冷清,听说很多K线师都跑路了。”   K线师就是根据K线图预测未来股市,印成讲义后卖钱的人。也有人在大马路上架一块黑板,高谈阔论自己的预测。   “反正出现在须田家的神秘男子绝对不是因为钱多得花不完,只希望真的是想回报以前的恩情。”   因为高间知道,一旦和命案有关,又会牵扯出很多麻烦事。   芦原的公寓离须田武志所住的昭和町不到五公里,周围挤了很多不知道在制造甚么的小工厂。原本以为只是普通的平房,但探头张望,才发现里面有穿着汗衫的男人正在操作车床或是铣床。再仔细看看,就会发现潮湿的地上散了很多铁粉和铁屑。   逢泽川的支流经过这个地区,垃圾、废弃油和腐烂的臭味都混在一起,飘了过来。   芦原所住的公寓刚好面向逢泽川的支流,这栋老旧的两层楼木造房子,墙壁上有多次修补的痕迹。芦原的房间是一楼的二号室,但门锁上了,里面似乎空无一人。   高间和小野在门口张望,一号室的门打开了,一个圆脸的中年妇女探出头,问他们有甚么事。小野出示了警察证,中年妇女立刻摆出低姿态。她是房东雇用的管理员,一脸贪婪,浑身散发着廉价化妆品的味道。   “请问芦原诚一先生从甚么时候开始不回家的?”高间问。   “三月底之前还偶尔看到他进出,之后就突然离开,再也没有回来。他在三月时已经缴了四月的房租,所以也没有去清理他的房间。如果他再不回来,就要把他的行李搬走了。”   女人咬着口香糖回答。   “我们想看一下他的房间,可以吗?”   “没问题啊。之前我也看过了,里面没啥值钱的东西。”   女人趿着鞋子走进自己的房间,又拿了一大串钥匙走回来。   芦原的房间内的确没甚么东西,只有吸收了大量湿气的廉价被褥和一个大纸箱。纸箱里杂乱地放着穿过的内衣裤、袜子、卫生纸、破布、槌子和钉子。   “芦原先生是甚么时候搬来这里的?”   高间问女管理员。   “呃,去年秋天……我记得是十月。”女人回答。   “他做甚么工作?”   “一开始没有工作,后来好像在附近的印刷厂当排字工。”   小野问了那家印刷厂的名字后记了下来。   “有没有人来这里找他?”   “这里吗?我不太清楚……”   女人夸张地皱起眉头,但立刻看着高间说:“好像曾经有人来找过他。有听过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但我没看到他长甚么样子。”   “甚么时候?”高间问。   “我记得是一、两个月前。”   高间认为很有可能是须田武志。   高间又问那个女人,芦原是否曾经晚上出门?因为他应该会在晚上前往石崎神社,和须田一起练习。   但是女人冷冷地回答说,她不清楚。   离开芦原的公寓后,高间他们又去了他之前工作的印刷厂。印刷厂老板个子不高,戴了一副金框眼镜。老板说记得芦原诚一,但不知道他去哪里了,还说原本就是在年底生意忙不过来的时候才雇用他,正打算这阵子解雇他。   “即使芦原和武志有交集,仍然有很多疑问。他们到底在哪里认识的?”   前往东西电机的电车上,高间嘟囔道。   “不是那个少棒队吗?”小野说。   “他们在少棒队认识后,觉得彼此意气相投吗?”   “难道不是吗?”   “我觉得应该不是。如果武志在神社练习是为了学名为‘魔球’的变化球,他应该会慎选练球的对象。而且,他原本就已经有北冈明这个搭档。他挑选芦原做为练习对象,其中必定有原因。换句话说,武志需要芦原,正因为需要他,才会去少棒队的练习场找他。”   “原来是这样,少棒队的领队也说,武志是最近才突然出现的。你刚才的推论应该很合理。”   “这样的话,就代表武志之前就认识芦原。芦原并不是特别有名的选手,武志怎么会认识他?而且,他需要芦原的甚么?”   高间忍不住叹气的同时,电车已经抵达目的地岛津车站。   车站前有一个小型圆环,周围有很多商店。最角落的是派出所,一名年轻警官正在打呵欠。两个游民躺在车站厕所前。   他们很快就发现了即将前往的公司,因为站在远处就可以看到“TOZAI”的牌子。   东西电机的大门前警备森严,除了访客以外,就连员工出入也被警卫要求出示证件。   “简直就像车站的剪票口。”小野轻声说道。   “可能是因为发生了那起案子,”高间回想起来。“之前不是有人在这家公司放置炸弹吗?可能是受到那起案子的影响。”   “我想起来了,之后还发生了公司董事长遭到绑架的事件,不知道侦办的结果怎么样?”   “不太清楚,我只觉得要求赎款,结果没有拿钱,反而绑架董事长这件事太匪夷所思了。”   高间他们出示身分证明后,警卫露出紧张的表情说:   “两位辛苦了。”   警卫一定以为他们来调查炸弹案。   高间向他们说明与爆炸案无关,而是为了调查其他案子,想找人事部的人。警卫似乎难以理解,但没有多说甚么,递给他们出入许可证。   从正门进入后,向柜台小姐说明了情况,柜台小姐把他们带到里面的大厅。大厅内有五十张四人座的桌子,公司职员和访客都在这里热烈地进行开会和商论。   高间他们在其中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小野立刻起身,不知道去哪里拿了简介回来。那是东西电机的宣传简介。   “原来这家公司成立至今还不到二十年,没想到去年的营业额高达一百五十亿,成立时才七千万圆,成长的速度太惊人了,目前的资本额有三十亿。”   小野看着简介,语带佩服地说。   “成功人士都是这样。”   高间也把简介拿在手上细看,第一页有中条董事长的照片,想到他曾遭人绑架,不禁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不只如此,高间还感觉到有某个地方不太对劲,但又搞不清楚是哪里有问题。然而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最初的直觉也渐渐淡薄。   “怎么了?”小野问。   “不,没事。”   高间擦了擦脸。   五分钟后,人事部的一个叫元木的人现身。他瘦瘦的,长得很白净,看起来有点神经质。   “是不是炸弹案有甚么新的发现?”   元木用轻细的声音问道。原来他也误会了。但高间觉得情有可原。   “不,不是的,我们是来打听其他的案子,和炸弹无关。”   听到高间的回答,元木茫然困惑地移动着视线。   “其他的案子是?”   “杀人案。”   高间明确地告诉他,元木似乎一时不知道该说甚么,闭上嘴巴瞪大了眼睛。   “这起案件的关系人中,有一个人以前曾经在东西电机工作过,我们想调查那个人的情况……不知道你还记得有一个叫芦原诚一的人吗?”   “甚么?芦原?”元木惊讶地问。   高间感到他的惊讶很不寻常。   “是棒球队的芦原,他怎么了?”   “不,那个……你刚才说,和炸弹案无关吧?”   “对,没有关系,我们在调查高中生遭人杀害的案子。有甚么问题吗?”   “喔,那个……”元木犹豫了一下说:“昨天也有刑警来公司,他负责调查炸弹案……那位刑警也来问芦原的事。”   “喔?真的吗?”   “真的。他问了芦原离职后住的地方,但没有告诉我为甚么要找他。”   “那位刑警姓甚么?”   “我记得姓上原。”   高间向小野使了一个眼色,小野立刻起身走向公用电话。高间也认识上原,他是桑名手下的刑警。高间想起那个小组正在调查炸弹案。   为甚么炸弹案也和芦原有关?高间不禁沉思起来。是偶然吗?还是──?   “上原问了你甚么?”   “就是芦原离职后的地址,和他在职期间的经历。”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也告诉我?”   “好啊,我刚好有当时的纪录。”   元木打开印有“TOZAI”字样的笔记本。   昭和三十年(一九五五年),芦原从和歌山县的南海工业高中毕业后,被分到电器零件制造部生产三课,该年十二月调至测试品质验组。因为他参加了棒球队,所以调到了时间上比较有弹性的职场。   他在棒球队前四年的成绩平平,之后逐渐成为王牌级投手。   昭和三十七年(一九六二年),他在工作时发生事故,右腿丧失了功能,并在同一年离职。   他在离职后的地址并不是高间他们刚才所去的公寓,是更早之前所住的地方。   “你知道他在这家公司时的住家地址吗?”高间问。   “知道啊。因为他参加了棒球队,所以都住在青叶宿舍。青叶宿舍是公司运动队成员专用的宿舍,就在往北走一公里的地方,宿舍旁有运动场和体育馆。”   元木在笔记本的空白处画了地图后,撕下来交给高间。   “他当时发生了甚么事故?”   “不值得一提的事故,”元木说:“他打算用瓦斯枪作业,但好像瓦斯漏气了,突然喷出火,导致他烧到了脚。调查后发现事故原因是作业步骤疏失和安全确认不足,算是自作自受。”   “是喔……”   “原本可能会导致重大事故,所以,照理说要做出停工处分,但当时公司只做出谴责处分而已,已经对他网开一面了。”   元木阖上笔记本时,小野回来了。高间便向元木道谢后离开了。   “我已经向本桥先生报告上原先生也在追查芦原的事,他很惊讶。”   “当然会惊讶,原本以为是不同的案子,没想到有了交集。”   “本桥先生说,会马上和桑名先生打招呼。”   “辛苦你了。”   “查到芦原的下落了吗?”   “不,可惜没找到任何线索。”   高间向小野说明了芦原的经历。   “棒球选手一旦脚受伤就完蛋了。”小野叹了一口气。   小野打电话去测试品实验组这个部门,希望向芦原的旧同事了解情况,但他很快就一脸愁云惨雾地回来了。   “不行吗?”高间问。他以为是上班时间,对方无法马上抽身配合调查。   “很奇怪喔,对方说芦原和任何人都不太熟,所以无法提供值得一提的情报。我坚持说想要见面,对方说他现在很忙,就把电话挂断了。”   “嗯,的确很奇怪。”   “要不要在公司门口等他们下班?”   “不,今天就算了。我们先去棒球队的宿舍,那里应该可以打听到有意思的消息。”   高间脱下上衣,挂在肩上。   东西电机北侧是一大片高丽菜田,高丽菜田后方有好几栋白色的房子,好像新建的社区。这几栋房子用铁网围了起来,挂着的牌子上写着“东西电机有限公司第一宿舍”。   宿舍旁有一个运动场,有三栋两层楼的房子面对运动场,其中一栋就是青叶宿舍。   高间他们走进大门,立刻看到左侧有一个大鞋柜。这里似乎住了二、三十人,数十双鞋子杂乱地丢在那里,散发出一股奇怪的臭味。   “找哪位?”   一个白发男从右侧的小房间探出头,窗户上写着“舍监室”,他应该就是舍监。   高间他们自我介绍后,男人露出警戒的眼神说:   “没有人知道芦原的下落。”   从他的态度研判,上原似乎已经来过这里。   白发的舍监接着说:“你们认为那孩子放了炸弹,但你们搞错了,那孩子不可能做这种事。”   “不,我们不是来查炸弹案的,是为了其他案子来找芦原,是一起和棒球有关的案子。”   “和棒球有关的案子?”   男人充满敌意的眼睛稍稍出现了变化。也许是因为他是棒球队的舍监,所以对棒球这两个字特别有感情。   “您知道开阳高中的须田武志被人杀害的事件吗?我们正在调查那起案子。”   舍监皱了皱夹杂着白毛的眉头,露出沉痛的表情。   “须田吗?真是太可惜了,这么优秀的投手居然遭人杀害了。”   “您真了解状况。”   “我当然了解,从以前就认识他了。他去开阳那种烂球队就是错误的开始,他应该来我们公司的球队,当时,我是这么说的。”   他似乎觉得自己有球探的潜力。高间不禁在内心苦笑起来。   “您是在须田进入高中后才认识他吧?那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小野调侃道,舍监愤慨地瞪大眼睛。   “才不是呢,我在他读中学时就认识他了,而且,搞不好他当时真的会进东西电机。”   他说话的态度引起了高间的注意。“您说搞不好的意思是?”   “他在国中三年级时,曾经来过这里,说要来参观球队的练习。”   “须田武志来过这里?”高间惊叫出声,便不请自来地从旁边的门走进了舍监室。“可不可以请您详细说明一下当时的情况?”   “没甚么详不详细的,就这样而已。他说可能会来东西电机上班,所以来参观球队的练习情况。很遗憾,他只来了那一次。”   “他一个人来的吗?”   “不,我记得是……”舍监眯起眼睛看着天花板。“对了,是三谷带他来的。对,绝对错不了。”   “三谷是谁?”   “是我们公司球队的选手,他是外野手,臂力很好。他是须田中学时的学长,所以才会带他来。”   “我们可以见到这位三谷吗?”   高间乘胜追击地问。   “可以啊,”舍监看了一眼墙上的圆形时钟。“他们练习快结束了,马上就回来了,你们可以在这里等他。”   舍监的态度渐渐亲切起来,还为两名刑警倒了茶。   “对了,芦原怎么会牵涉到须田的案子,你们该不会在怀疑是芦原干的?”   “没有、没有,”高间摇着手。“我们得知须田在遇害之前曾经见过芦原,所以想要向他了解一下情况,但不知道他的下落,所以有点伤脑筋。”   接着,高间喝着茶,向舍监打听了芦原的情况,藉此和舍监搞好关系。   “芦原是怎样的投手?”   “他是一位优秀的投手,之前是和歌山南海工业高中的王牌投手,在三年级的夏天打进了甲子园,很可惜在第一轮时就落败了。”   不知道是否充满怀念,舍监的脸上露出笑容。“他的球速并没有很快,但做事很细心,几乎没有失控的情况发生。在他还理着大平头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他身上有某种闪亮的特质。”   “他最擅长哪一种球路?”高间问。   “嗯,他会投很多种球,比较擅长曲球吧,还有落球。”   “落球?”高间和小野异口同声地问。   “对,落球。像这样直直地飞过来,”舍监握起右拳当作是球放在眼前,“在本垒板前突然飘落下来。”他的拳头左右摇晃后向下移动。   “很有趣的球,大家都称为芦氏球,芦原的芦,事先没有预警就突然投这种球,连捕手也说很难接到他的这种球,但威力很强。”   高间和小野互看了一眼,也许正是所谓的“魔球”,须田武志接近芦原,就是想学这种球。   “所以,他是在身为投手最风光的时期遇到了事故罗?”   高间问。   “对啊,那起事故很莫名其妙……”   “怎么莫名其妙?”   “不谈了,没甚么。”   舍监赶紧拿起杯子喝茶掩饰脸上的慌乱,刚才芦原的老同事又避谈他的话题,高间觉得那起事故似乎有甚么隐情。   不一会儿,大门口传来嘈杂的声音,棒球队的球员回来了。舍监走到窗户旁,把三谷叫了过来。一听到刑警上门,原本吵吵嚷嚷的球员立刻闭了嘴。   三谷的个子不高、肌肉很结实,看他的长相,就知道个性很不服输。一开始他很警戒地绷紧了脸,但听到要问须田武志的事,表情便放松下来。   “他真可怜,全心全意投入棒球,居然会遇到这种事……请你们一定要抓到凶手。”   “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高间回答后,向三谷确认了当时带武志来这里的情况。三谷表示,当初的确是他带武志来这里。   “那时候我偶尔会回母校看他们练习,须田说他可能不读高中,想要进东西电机,所以想参观一下公司,拜托我带他来。我们球队当然很欢迎须田进来,所以立刻请示了领队,得到同意便带他来参观。”   “所以,是你带他参观的?”高间问。   “对,我先带他参观了这里,解释了宿舍的情况和设备,然后又带他去运动场参观练球的情况。”   “也去了投球练习场吗?”   “当然带他去看了,我们公司的设备很齐全。对了,那时候,须田参观投球练习场很久。我记得因为有人参观,投手投得特别卖力。”   “那时候的投手也包括芦原吗?”   高间瞥了一眼舍监后问。   “芦原?有啊,他也在。那一阵子是他的颠峰时期,芦原怎么了?”   “听说他最近见过须田。”舍监在一旁插嘴说。   “是喔?”三谷露出意外的表情看着两名刑警,似乎用眼神在问,你们在怀疑芦原吗?   “芦原在那一阵子有没有投不寻常的球?比方说,芦氏球之类的。”   高间改变了话题。   “对,那个球很奇特,飘过来就落地了。”   “飘过来就落地了……”   终于找到交集了。高间十分满意。如果那时候,武志第一次见识到芦原“飘过来就落地”的球,之后就牢记在心里──“你带须田来这里时,他有没有和其他人聊天?”   “呃,我记不太清楚了,但好像没有和其他人说话,但领队一直希望他加入我们球队。”   “他参观这里之后呢?”   “我带他去了总公司那里,”三谷说,“是须田主动提出的。我原本觉得只要带他看棒球队练习的情况和宿舍就好。”   “喔?是须田主动要求的?”   高间感到有点意外。虽然如果他想进这家公司工作,参观总公司是很正常的要求。“他去了总公司的哪个部门参观?”   “很多地方,像是工厂,还有办公室。”   “他这么热心地参观,但最后还是没有进公司。”   “对啊,”三谷露出有点恼火的表情。“不久之后他告诉我,还是决定继续求学。这也情有可原啦,我知道他的盘算,他一定觉得如果能打进甲子园受到瞩目,更有利于日后进入职棒。话说回来,他居然相信那所高中也可以进甲子园,实在太了不起了。”   听了三谷的话,高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武志很早之前就决心加入职棒,也为此设计了蓝图,为甚么在中学三年级时,曾经犹豫到底该工作还是继续求学?难道是因为想早一点分担家计吗?   “须田来参观后,你没有再和他见面吗?”   “不。我回学校时曾经见过几次,但他没有聊到要找工作的事。我也不想一直找他谈这件事。须田中学毕业后,我们就没再见过。”   “是吗?”   姑且不追究武志想要参观东西电机的原因,但高间希望进一步了解芦原的情况。   “我再问一下芦原的事,”高间打了一声招呼。“芦氏球具体来说,到底是怎样的球?是曲球之类的吗?”   “不,不是曲球。可以算是蝴蝶球或是掌心球,只不过握法和这两种球都不一样。芦原不愿公开投球方法,但听说有人曾经用八毫米的摄影机拍下来研究,发现和投直球时的握法几乎一样,搞不懂到底有甚么不同,但投出的球却是变化球,飘啊飘的。”   三谷轻巧地摇动手掌来形容芦原的球。   “没有人知道其中的秘密吗?”高间问。   “没有人知道。芦原不告诉任何人,搞得神秘兮兮的,所以还出现了奇怪的传闻。”   “甚么奇怪的传闻?”   “只是一些出于嫉妒的无聊传闻。”   三谷说完耸了耸肩膀。“有人说,芦原在球上动了手脚。他的手指可能沾了口水或润滑剂,所以在投球的瞬间指尖会打滑,球会出现不规则的变化。还有人说,他可能故意刮伤棒球。”   “刮伤棒球?”   “在投球前快速地用砂纸把球刮伤,投出去的球就会因为和空气之间的摩擦,使球路发生变化,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   高间不由得佩服起来,原来投球还有这么多学问。之所以有人这样怀疑,代表以前曾经有投手这么做过。难道为了投出属于自己的魔球,需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芦原的球应该没有违规吧?”   “我相信没有,”三谷斩钉截铁地说,“有好几个人查过,但芦原是清白的。”   “既然受到他人的诸多怀疑,芦原为甚么继续保守秘密,不愿公布呢?”   “他可能希望成为永远的秘密吧?我们至今聊到他投的球,仍然觉得很厉害。”   也许棒球的世界是这么一回事吧。高间不禁想道。   高间问三谷是否知道芦原的下落?三谷回答不知道,看起来不像在说谎。但问到造成芦原腿受伤的事故时,他开始吞吞吐吐,看来的确另有隐情。   临走时,高间问他有没有看开阳参加今年选拔赛时的比赛?三谷回答说:   “我看了。太可惜了,他向来不会那样暴投。”   “你对那个球有甚么看法?”   “我不太清楚,应该是太紧张导致控球失误吧?传说甲子园有魔鬼,即使是天才投手须田,也敌不过魔鬼。”   3   高间他们回到搜查总部,发现上原也在本桥的办公室一起等他们。上原比高间小两岁。   “听说芦原也牵涉你们手上的案子,吓了一大跳。”   上原露出亲切的笑容说。   “我也吓了一跳。”高间也面带笑容。“你好像为炸弹案四处调查了芦原,搞得我们无论去哪里都惹人厌。”   “我认为芦原很可疑,托你们的福,找到了他最新的落脚处,帮了很大的忙。我们去了工厂附近的公寓,把他房间内的纸箱带了回来,目前正由监识课的人在调查。”   “到时候记得分享啦。”高间点了一支烟。“你为甚么觉得芦原可疑?”   “说来话长。”   上原抓着耳朵,看着手上的报告,那似乎是侦查会议用的资料。   “我们一开始就研判设置炸弹的是和东西电机有关的人员。尤其根据作案手法,怀疑是前员工所为。而且,我们也注意到炸弹放在厕所三楼这一点。三楼是资材部和宣传部,我们研判歹徒可能和其中一个部门的人结怨,彻底追查了以前属这两个部门的离职人员,却反而绕了一个大圈子,这些调查全都是白费工夫。”   “甚么意思?”   “过了一阵子后我们才发现,那栋建筑物内的部门曾经在前年年底调动过,之前在三楼的是健康管理部和安全调查部。”   “如果歹徒是在前年之前离职,很可能并不了解这些情况。”   “没错。因此,歹徒很可能锁定的是健康管理部或安全调查部。我们从这个角度重新展开调查,发现安全调查部负责调查公司内的事故。当事故发生时,必须判断是否人为疏失所造成的,一旦被判断为人为疏失,之后就无法升迁,甚至有不少人不得不离职,我们怀疑是因此结怨。”   “结果就在调查之前的事故时,查到了芦原……”   “我是因为一些小问题,注意到那起事故。关于那起事故的报告很简单,而且内容很模棱两可,我问了相关人员,仍然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   “我今天去调查时,也遇到相同的情况。”高间说。   “最后,我们抓了芦原的老同事逼问,他一脸哀戚地拜托我们,绝对不能透露是他说的。那起事故果然有隐情,你应该知道事故的内容吧?”   高间点头说:“我知道。”   “据说是操作瓦斯枪疏失,但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其实是橡皮管老化导致瓦斯外漏,才会起火燃烧。”   “是喔。”   高间刚才听到事故原因是瓦斯枪操作步骤疏失时,就觉得事有蹊跷。   “但安全调查部的人巧妙地隐匿事实,所幸在一旁作业的职员灭了火,没有酿成大祸,只有一辆救护车到场。安全调查部的人就乘机换掉有问题的瓦斯枪和橡皮管,推说是芦原的作业疏失。”   “为甚么要这么做?”   “理由很简单,那支有问题的瓦斯枪才在一星期前做过定期检查,被认为没有问题。而且做定期检查的不是别人,正是安全调查部。所以一旦器具有问题,就代表他们的检查工作有疏失。”   原来如此。高间心想,安全调查部的人为了隐匿自己的疏失陷害芦原。   “但不是有目击者吗?灭火的员工应该知道真相。”   “听说当时有三个人在场,可是三个人都承受了来自高层相当大的压力,推说不清楚事故原因,因为公司方面担心影响到安全调查部的权威。芦原一再主张自己没有疏失,公司方面却不理会。奇怪的是,虽然公司把事情压了下来,但有几名员工隐约察觉到真相。虽然他们察觉了真相,却没有张扬,因为担心自己的饭碗不保。”   “工会怎么没有出来力挺员工?”   “东西电机的工会根本是公司的爪牙,完全没有作用。”   高间叹了一口气,内心涌起对芦原的同情,似乎也能理解他想用炸弹炸掉一切的心情。   “根据目前的调查,没有人比芦原更有强烈的动机,但还有几个疑问。首先是炸药的来源,其次是不良于行的芦原怎么可能潜入东西电机?另外,威胁、绑架中条董事长是不是芦原的所为也是问题。从以上这些问题来看,总觉得还有共犯的影子。”   “共犯吗?”   高间和小野互看了一眼,脑海中浮现出须田武志的脸庞。   “有没有找到芦原和须田武志的交集?”   本桥问道,似乎察觉到高间的想法。   “找到了。”   高间报告了今天的情况,上原也在一旁听取。   “是吗?这么说,几乎可以确定在石崎神社陪武志练习的就是芦原。”本桥满意地说:“接下来要查武志是否和炸弹案有关。”   “芦原杀了武志吗?”   年轻的小野问道。   “目前还无法判断,”本桥回答,“他是可疑人物,动机应该和炸弹案有关。”   “但须田武志和炸弹案有关的可能性相当低,”上原说,“不可能因为他们一起练球,就协助芦原犯罪。而且中条董事长说,歹徒是肥胖的中年男子。”   “肥胖的中年男子,的确不像是须田武志。”   小野在一旁嘀咕。   “总之要先找到芦原的下落,对两起案子来说,这都是首要问题。”   本桥总结,高间和上原一起点头。   4   翌日早晨,高间起了个大早,前往位在近郊的县营运动场,看芦原曾经担任教练的少棒队练习的情况。   虽然是大清早,但运动场上很热闹。有人在跑步,有人在做运动,也有业余球队的人在打棒球。高间没有想到居然有这么多人一早来运动。   少棒队在业余棒球队的对面练习,他们的制服上用片假名写着球队的名字“蓝袜”,一个看起来像是领队的男人正在击球,少棒队球员接球练习防守。他们的口令声和动作都很有精神,旁观的人心情也跟着爽快起来。   不一会儿,少棒队球员排成两列开始跑步。今天早上的练习似乎已经结束,刚才击球的男子也离开了运动场。   “请问是八木先生吗?”   男人听到高间的声音惊讶地停下脚步。高间从小野口中得知,少棒队的领队姓八木。虎背熊腰的八木四十多岁,理了个五分头。   高间自我介绍后,说想打听一下芦原和须田武志的事。八木神情严肃地答应了。   “芦原很热心,接球姿势和挥棒动作都会亲自示范,他不是有一条腿不方便吗?小孩子似乎感受到他的用心,都很听他的话。”   “芦原怎么会来这里当教练?”   “他主动上门,说希望在这里当教练。他的资历齐全,也可以感受到他的积极热心,所以就请他帮忙了。”   “关于他的资历,他有没有提到在东西电机时的事?”   “不,他很少提到,我也没有多问。”   “这么优秀的教练,为甚么家长不满意他?”   “嗯,其实也不是那么不满意。”   八木开始吞吞吐吐,然后用力抓着平头。“家长中,有一个带头的人,或者说是实力人物。在那名家长的强烈要求下,其他家长也无法反对。因为担心小孩子之间不和,所以并没有告诉他们实情,但无论到哪里,都有这种脑筋不清楚的家长。”   “的确是。”高间也表示同意。   少棒队球员已经跑完一圈,开始跑第二圈。八木要求他们更大声地喊口号,他们立刻大声喊了起来。其中有几个人看着高间。   “听说须田武志最近也经常来这里。”高间说。   “对,但很快又没来了。”   八木苦笑起来。   “须田和芦原有交谈吗?”   “好像有,但他们不像是旧识。”   “八木先生,我有一事相求──”   听到高间这么说,八木露出紧张的表情问:“甚么事?”   “有些事想要问这些孩子。我想知道芦原在这里当教练时,是否有人把这件事告诉须田?”   “喔……是吗?”   八木想要发问,但似乎又觉得不便多问,闭嘴想了一下,便对着那些孩子举起大声公,要求他们来这里集合。那些孩子排着整齐的队伍跑了过来,在八木面前列队。高间觉得他们太有纪律了。   八木代替高间发问,那些少年纷纷露出讶异的神情。八木又问了一次,队伍后方有一个少年举起了手。他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孩子。   “安雄,真的吗?”安雄用力点点头。   果然是这样。高间对少年点了点头。须田之所以会来这里找芦原,一定是有人告诉他,芦原在这里当教练。   “好,那安雄留下,其他人继续跑步。”   八木说完,那些少年继续跑向运动场,这支少棒队真是训练有素。   高间请安雄告诉他当时的情况。据安雄说,他家就住在须田家附近,去年年底时,他在澡堂告诉了须田这件事。   “须田哥问我蓝袜队的情况,我就告诉他,来了一个很厉害的教练。须田哥问我是谁,我就说是芦原教练,以前在东西电机当投手。”   “须田当时说甚么?”高间问。   “没特别说甚么……”   安雄的语气开始含糊不清。   高间认为,武志绝对是在那个时候知道芦原在这里。听到芦原的名字,便回想起三年前在东西电机的练习场见识过芦原的“魔球”。于是,他来到这个运动场向芦原拜师,之后就在石崎神社接受特训。   问题是“魔球”和这些事件有甚么关系?但是──高间已经问完了,安雄回到队伍中跑步。高间目送着他的背影问八木:   “须田武志小时候是怎样的孩子?”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八木苦笑着。“简单地说,他是天才。比方说,在正式开始练习投球时,他的姿势还七零八落的,但不可能一次全都纠正,于是我先纠正他一个缺点,结果第二天他就改正了。我再纠正另一个问题,翌日他又改正了。每次都是这样,所以转眼间,他就掌握了正确的姿势。我问他是怎么办到的?他告诉我,每次纠正过后,晚上去澡堂洗澡时,都会在镜子前徒手练习,很快就学会了。那时候他才国小三年级,我觉得他是个不同寻常的孩子。”   “太了不起了。”高间说道,他甚至觉得这样的孩子有点可怕。   “还有其他事可以证明那孩子是天才。比方说,他在比赛时的控球比在练习时更稳,可以凭直觉破坏打者的步调,当然他的球速也属于天才级的。”   “他的性格呢?”   “性格吗……?”   八木沉默不语地想了一下,小声地说:“老实说,他不算是开朗的孩子,平时很少说话。除了练习时以外,通常都独来独往。搭巴士去比赛场地时,甚至有小孩子提出,不想坐在须田旁边,因为很无聊。不过,须田内心有一种很强烈的东西,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不能说是斗志,也不是反叛,有一种更异常的感觉。”   “异常?”   高间没想到八木会这么形容,忍不住问道。   “曾经发生过所谓的手套事件,”八木说,“有一个孩子的手套被割得稀烂。那个孩子稍不留神,手套就被人割烂了,当时不知道是谁干的。几年之后,才知道是须田下的手。”   “须田吗?”高间皱着眉头。“他为甚么要这么做?”   于是,八木告诉他当时的情况。   那是须田五年级的时候。为了加强球队实力,决定晨训要提前三十分钟开始练习。没想到提早晨训后,有一个学生每天都迟到,就是武志。他每次都迟到五分钟,而且每次都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每天的理由都是“睡过头了”。   八木一开始都会斥责他,几天之后,觉得其中一定有隐情,问他是不是隐瞒了甚么事?但武志只是一味道歉,并保证第二天绝对不会迟到,请领队不要去告诉他妈。   手套事件差不多就在那个时期发生。手套的主人次郎住在武志家附近,他家也不富裕,对他来说,手套是他的宝贝。   最后还是查不出是谁割坏了手套,武志也不再迟到,这件事渐渐被八木遗忘。   直到最近,八木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当时也是球队成员的阿守告诉了他真相。   也许是为了帮忙家计,当时武志在练球前都会先去送报,成为他每天都迟到的原因。因为早报送到派报社的时间都是固定的,无论武志起得再早都没有用。   只有一个学生知道这件事,就是次郎。因为他曾经好几次看到武志在清晨送报。   武志对次郎说:   “不许告诉别人,一言为定喔。”   武志在球队虽然不受欢迎,但实力无人能出其右。次郎向他保证,绝对不告诉任何人。   但由于武志频频迟到,领队为这件事斥责武志,次郎开始觉得隐瞒真相很痛苦,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好朋友阿守。如果阿守守口如瓶,也不会引起问题,但阿守去向武志确认。   “须田,听说你在送报?”   武志很惊讶,随即恶狠狠地问:   “谁说的?”   “次郎啊。”   “没错,”武志点了点头,随即瞪着阿守叮咛:   “但你不许说出去。”   不久之后,就发生了手套事件。次郎和阿守当然知道是谁干的,但次郎有错在先,不敢说出口,阿守也担心自己会有相同的下场,所以也没有说出来。   “那两个人都怕须田。”   虽然提起这件负面的往事,但八木露出怀念的眼神。   “他为甚么隐瞒送报的事?”   高间问。   “应该是不希望因为这个原因被人同情吧?他就是那样的孩子。”   看起来的确是这样。高间也很认同领队的分析。   “须田之后不是不再迟到了吗?他送报的工作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八木回答,“听说他在送报时跑得更快,练球时就不会迟到了。”   “原来如此……”   没错,高间心想,须田武志一定会用这种方法解决。   高间向八木道谢后,听着那些学生的口令声,离开了运动场。   约定   1   这一带完全没变──男人坐在列车上,看着窗外的风景轻声低语。占据整个视野的田野中,出现不少塑胶屋的温室,还有以不规则的间隔竖着的稻草人。沿途不时看到药品和电器的巨大看板。当列车渐渐接近车站,民房越来越多;列车远离车站后,又是一片广大的田野。   ──几年没回来了?   他在脑海中计算着。早就超过三年,是四年还是五年……可能有六年了。对了,是五年。上次在自己最风光的时候凯旋归来──不知道洋子怎么样了?她还在那家阴暗的点心店当店员吗?不可能吧。她已经二十四岁了,还是二十五?希望她早日嫁到好人家。不知道她有没有对象?依照老妈那种性格,她一定对自己的婚事不着急。不,可能是洋子为了照顾老妈,不愿意离开家里。我这次回去会告诉她,老妈由我来照顾就好。没问题的,虽然我身体变成这样,但照顾老妈一个人绝对不成问题──不过,回家真不容易。男人心想。信上没有写具体的情况,只说回家再谈,他打算回家之后再和他们慢慢聊。   列车穿越几个隧道后,眼前的风景越来越熟悉。甚么都没变。这让他放了心。   车内广播报了站名。那是他听了十几年的熟悉站名。数年前,他从这个车站离开家乡。   走下月台,走出剪票口时,他突然心跳加速,妹妹或母亲应该会来车站接他。   他一瘸一拐地经过剪票口,脸颊抽搐了几下,四处张望,却没有在车站的候车室内看到熟悉的脸庞。妹妹和母亲都不在,只有两个身穿西装的男人在抽烟。   ──怎么回事?为甚么没有人来接我?   他看到商店后方有公用电话,便拄着拐杖走了过去。他看到了站前商店街,熟悉的风景变得格外空虚。   他拿起公用电话的听筒,投了十圆硬币。正准备伸手拨转盘时,有甚么东西挡住了他手边的光线。他停止拨号抬起头,刚才坐在候车室长椅上的两个西装男人分别站在他的两侧。   “你们要干甚么?”他问。   “你是芦原先生吧?”   右侧的男人面无表情地问,然后从西装内侧口袋掏出黑色警察证。   “你是芦原诚一先生吗?”男人又问了一次。“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啊!”芦原拿着电话,忍不住叫了出来。   他似乎突然想起了甚么事。   2   上原一接到发现芦原下落的通知,立刻赶往和歌山。芦原写信回老家,说打算返乡,在他老家附近监视的刑警拦截了那封信。   目前几乎可以确定,芦原就是炸弹案的主犯。调查他留在公寓的纸箱后发现,里面的木板和钉子与炸弹自动点火装置的材料相同。   高间很希望赶快见到芦原,但目前必须先调查炸弹案,只能先请上原帮忙问他和须田武志之间的关系。   那天晚上,上原终于打电话来。高间跑过去接起电话。   “芦原承认是他干的。”上原在电话中说。   “果然,那共犯呢?”   “这个喔……”   上原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沮丧。虽然已经将炸弹案的歹徒缉捕归案,但他似乎不太满意。   “怎么了?”   “芦原声称没有共犯,说都是他一个人干的。”   没有共犯?──高间用力握住了电话。   “你有没有问须田的事?”   “有,但他说和须田武志没有关系,也从来没有和须田说过话。”   “甚么?”   “总之,我会立刻带他回去。”   上原的语气始终有气无力。   ──他说从来没有和须田说过话?   高间觉得不可能。在调查芦原时,到处都可以感受到武志的身影。在石崎神社和武志一起练球的瘸腿男除了芦原以外,不可能是其他人。   翌日,高间和上原一起在侦讯室侦讯芦原。他穿着深蓝色上衣和衬衫,端正地系着领带。可能为了回老家,特地穿上最好的衣服。芦原有一张娃娃脸,或许是很久没有打棒球了,他的皮肤并不会很黑。   芦原看到高间,微微低头打招呼。他并没有感到尴尬,反而一副豁出去的态度,也可能是承认自己所做的事之后,心里变得舒坦了。   “你认识须田武志吧?”   高间自我介绍后问道。芦原缓缓眨了眨眼睛后说:   “我认识须田,因为他是名人嘛。”   “你们有没有私人关系?”   芦原轻轻闭上眼睛,摇了两、三次头。   “太奇怪了,”高间边把玩着手上的原子笔,边看着他。“有人在石崎神社看到一个很像你的人和须田武志一起练球。”   “只是像我而已,对吧?并没有确定就是我。”   芦原满不在乎地说。   “听说有所谓的芦氏球,”高间说,“感觉像是飘球,然后会突然落地。”   “我忘了,”芦原移开视线。“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是不是教了须田这种球?”   芦原没有回头,抓了抓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搞不懂,不是因为炸弹案抓我吗?须田和这件事完全没有关系。”   “须田死了,被人杀害了。”   “我知道,那又──”   说到这里,芦原突然闭了嘴,打量高间的脸片刻后,点点头说:“我懂了,你们在怀疑我。这就是所谓的另案逮捕【注:在逮捕嫌疑犯时,因为甲案尚无证据,便以另一件已有证据的乙案为藉口进行拘留和侦讯,藉此调查甲案。】吧?”   “我们认为炸弹案和开阳高中生命案有关联,所以并非另案逮捕。”   “有甚么关联?”   “放置炸弹的是武志。你教他变化球,他则接下这个工作做为交换条件,难道我说错了吗?”   芦原歪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然后说:   “那是我一个人干的,没有找任何人帮忙。我和须田武志也没有任何关系。”   走出侦讯室后,上原把芦原之前的供词告诉了高间,大致内容如下。   “那天,我穿上旧工作服,把用炸药做的定时炸弹放在手提包内,潜入了东西电机。事先就已决定好要在上班铃声刚响的时候,把炸弹放在三楼的厕所,因为我知道那个时间来往的人最少。我把手提包放在厕所最里面的隔间,贴上‘故障’的纸。   接下来,只要趁定时装置内的乾冰还没升华完时,逃得越远越好就行了。但我在逃离的途中,突然产生了极大的恐惧,想到放置的炸弹会造成很多人伤亡,便开始恐惧不已,我还是无法做这种事。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又走回厕所。幸好厕所中没有其他人,我走进隔间,破坏了定时装置。其实就是用破布代替乾冰放进去,但我无法把手提包带回去,因为我怕别人起疑,要求检查手提包。而且,我也希望安全调查部那些人体会一下被人放炸弹的恐惧。   我穿着工作服走出东西电机总公司,来到车站前,把工作服丢进垃圾桶就回家了。   至于犯案动机,是打算向安全调查部那些人,尤其是西脇部长报仇。我因为他们的怠慢发生了事故,让我一条腿从此不良于行,他们居然还把事故原因怪罪到我头上,说是我的人为疏失。   当时,我也曾经想要报仇。棒球是我生命的意义,在失去棒球后,我想和他们同归于尽。我想起我的国中同学在某所大学的工业化学系当助理,之前去大学找他时,他曾经带我参观实验用的火药库。于是我就趁夜晚潜入大学,打破玻璃窗,潜入老同学的研究室,但因为我的腿不方便,真的费了很大的工夫。我知道火药库的钥匙放在用号码锁锁上的柜子里,号码锁的数字写在柜子后面,所以一下子就拿到了钥匙。我从火药库里随便偷了一些炸药和雷管,放回钥匙时,还故意弄乱研究室,让校方误以为是遭窃。   但是,我后来还是没有使用那些炸药。冷静思考后,就觉得为那种人去死太不值得了,于是,就把炸药藏在行李中。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很辛苦,也花了很多心思找工作,直到去年秋天,我成为昭和町少棒队的教练,终于找到了新的生命意义。我觉得这是我参与棒球的最后机会,所以很努力地教导那些孩子。   那是我久违的充实生活。握着白球,内心就有一股暖流,让我忍不住想要大声呼喊。那些孩子也很听我的话。   但这种生活没有持续太久,有家长不让我继续教下去,说不能让没有固定职业的人教小孩子。糟糕的是,最讨厌我的家长在那些家长中说话很有份量,所以其他家长也渐渐赞同他的意见。虽然八木领队为我辩护,但我还是不得不离开。   之后,我就计划要炸掉东西电机。因为,那个说话很有份量的家长正是东西电机安全调查部的西脇部长。”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高间一口气喝下冷掉的茶。“虽然之前就猜到犯案目的是为了报仇,但搞不懂为甚么直到现在才开始进行,现在终于知道了。但是,那个说话很有份量的家长……这是孽缘。”   “真的是孽缘,”上原说,“仔细想一想,就发现芦原很可怜。”   “他的供词有没有前后矛盾?”   “并没有决定性的矛盾,他偷炸药的情况也符合我们调查的结果,只是还有一些疑问他没有交代清楚。”   “哪些疑问?”   “比方说乾冰的问题。根据芦原的供词,他先放了乾冰,问题是他去哪里买了乾冰?这一点还没有查明。他说是在车站前商店街的点心店买冰淇淋时店员给他的,但根据店员的证词,那天一大早并没有客人。”   “真有趣。”高间说。   “其次,芦原说他自己走去三楼的厕所。果真如此的话,他应该会发现三楼已经变成了资材部,但他说没有看到。而且他腿不方便,绝对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高间说:“有共犯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了。”   “有共犯的可能性相当高。”上原很有自信地说,“问题在于芦原为甚么隐匿这件事?如果共犯是须田武志,而且是芦原杀了武志,他很可能担心事迹败露,所以故意隐瞒。”   “很有可能……”   芦原的确有问题。如果他是杀人凶手,武志写下的“魔球”很可能是为了告诉别人,凶手就是他。若果真如此,为甚么不明确写下“芦原”?因此,魔球两个字不应该是武志所留下的。如果芦原是凶手,他当然不可能写下有可能会查到自己头上的文字。   “对了,有没有问他绑架中条董事长的事?”   “他表示完全不知道这件事,还说很可能是有人从报上看到炸弹案,想要趁火打劫。”   “是喔。”   高间摸着胡碴没有刮干净的下巴,这种可能性并非不存在,的确有人会利用这种事件乘机勒索。   “不过,他在说谎,”上原说,“寄给中条董事长的恐吓信绝对是炸弹案的歹徒所写的,信中附了定时装置的简图,连报上没有公布的详细数据都完全吻合,但芦原还是坚称不知道。”   “芦原为甚么要装糊涂?有甚么说谎的必要?……”   “也可能他根本不知道。”   听到上原这么说,高间皱起眉头。   “原来也有这种可能。芦原真的不知道,可能是共犯擅自绑架了中条董事长──”   “这么说,武志的确不是共犯。因为中条董事长说,绑架犯是肥胖的中年男子。姑且不谈芦原是不是杀人凶手,但武志可能真的和炸弹案无关吧。”   真的是这样吗?高间偏着头思考。芦原试图抹去自己周围的两个人,一个人是炸弹案的共犯,另一个是须田武志。认为这两个人是同一个人是不是更妥当?但是,中条董事长见到的人显然不是须田武志。   ──搞不懂啊。   高间用拳头敲着自己的太阳穴两、三次。   3   田岛恭平犹豫很久,最后决定邀须田勇树同行。他希望勇树也知道这件事,而且,他也不想一个人偷偷摸摸的。   放学后,田岛在学校大门前等勇树。学生三三两两地走出校门,每个人都一脸欣喜的表情,似乎早就忘记棒球社死了两个人。   不一会儿,勇树推着脚踏车经过校门。田岛叫住了他,他露出意外的表情。因为田岛是棒球社的成员,所以勇树认识他,但从来不曾有过交集。   “我等一下要去找刑警。”田岛说。   勇树惊讶地微微张开嘴。   “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去见一位高间先生。是关于须田的事,关于须田和魔球的事。”   “你知道甚么线索吗?”勇树问。   “不能说是知道,但我发现了一些事,因为事关重大不能不说……所以我想找你一起去。”   “是吗……?”   勇树把头转到一旁,若有所思地看着走出校门的学生人潮。   “那我就去看看吧,”他低语,“我也想了解魔球的事。”   “就这么办,那我们去车站吧。”   田岛和勇树一起骑上脚踏车。   田岛在午休时间请森川打电话,约了高间刑警在昭和车站前见面,他和勇树两个人站在约定地点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们两个人一起来,真难得啊。”   高间刑警露齿而笑,田岛向他解释,希望勇树也在场。   “那找个地方听你慢慢聊,你们肚子饿不饿?”   田岛没有立刻回答,和勇树互看了一眼。高间察觉到他们的想法,干脆地点点头,说了声:“好,走吧。”带他们走去附近的拉面店。   或许因为不是用餐时间,拉面店内没甚么人。店内有一个吧台,里面有一张四人座的桌子。高间熟门熟路地走去里面,田岛他们也跟在他的身后。   女店员来为他们点餐,三个人都点了拉面,但高间对女店员说:“给他们来大碗的。”   然后又对田岛说:“等吃完拉面再听你说。”   他拿出香烟点了火,轻松地问:“森川老师和手塚老师还好吗?”   “呃?喔……”   田岛忍不住转头和勇树相视,因为今天学校公布了一件事。   “发生甚么事了?”   高间把香烟夹在指尖,香烟的白烟升向天花板。   “因为,”田岛舔了舔嘴唇。“手塚老师要请假一段时间。”   “甚么?”高间皱着眉头。“怎么回事?”   “不知道。总之,她最近常请假。”   今天早上,教师办公室旁的布告栏贴出了这张告示。手塚老师因为个人生涯规划,暂时休假一段时间──大家都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听说和森川的事有关,无法继续留在开阳高中。   中午的时候田岛去找森川,拜托他联络高间。森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田岛叫他时,他也没有听到。   “事态好像有点严重。”   高间听了,缓缓地抽了一口烟,露出凝望远方的眼神。   拉面送上来后,三个人拿起了免洗筷。田岛吃着大碗的拉面,心里想着该怎么开口。   4   向田岛和勇树道别后,高间缓缓走在傍晚的街头。脑袋中各式各样浑沌的想法宛如丢进了洗衣机,不停地打转。由于转速太快,高间无法掌握状况。   ──二十三日,中条董事长遭到绑架。翌日二十四日晚上,武志遭到杀害。然后刚才田岛说的话……还有在东西电机听到的情报,以及少棒队的事──所有的一切都在脑海中拚命打转。   高间开始模糊地勾勒出命案的真相,但歪歪扭扭的,无法形成明确的图形。原因很清楚,因为芦原的供词含糊不清。   ──芦原显然在说谎,但他到底怎样说谎?   高间在这个问题上的思考很混乱,无论怎么重新设定芦原的谎言,都无法合情合理地解释所有的事。   天色暗了下来,高间继续走在街上,不知不觉中,来到一家电器行前,许多人围在新型的电视机前。高间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电视,也停下了脚步。他并不是对画面有兴趣,而是发现那是东西电机的商品。   资本额、营业额……小野之前给他看的公司简介隐约浮现在他眼前。然后……──等一下。   一个想法突然闪过高间的脑海,他猛然停下正打算离开的步伐。   因为这个想法太离奇了。   这个念头彻底推翻了之前的推理,但高间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加速。这个想法虽然离奇,却符合高间在无意间的所见所闻。   “对……早就应该考虑到这个可能。”   他找到了红色公用电话,不由自主地跑过去拨了电话。接电话的是本桥。   “可不可以紧急调查一件事?”高间说道,“也许可以解开所有的谜。”   “要调查甚么?”本桥问,他或许感受到高间的情绪,声音也有几分激动。   “很惊人的事啊,”高间说,“也许可以因此发现惊人的真相。”   5   妻子纪美子来通知有两名刑警上门时,中条直觉地认为,再也无法隐瞒下去了。芦原遭到逮捕后,他几乎已经不抱希望了。   然而他既不匆忙,也不害怕,因为很久以前他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临。所以他用和平时相同的口吻,吩咐纪美子把客人带去客厅。   中条整装梳理后来到客厅,两名刑警同时站了起来,为突然不请自来向他道歉。中条认识名叫上原的刑警,但不认识另一个人。那个人利落地递上名片,中条才知道他是搜查一课的刑警,名叫高间。   “因为有很重要的事,所以上门打扰。”   高间以严肃的口吻开场,从他脸上的表情,中条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敲门声响起后,纪美子端着茶走进来,虽然刑警上门令她有点担心,但不能让她坐下来一起听。   “你出去吧。”   听到中条这么说,她有点不满,还是点点头走了出去。虽然她是前董事长的千金,但并没有千金大小姐的脾气,反而一切以中条为重。   “可以了吗?”听到纪美子的脚步声远去,高间问。   “请说吧。”中条回答。   高间深深吸一口气,盯着中条的眼睛问:   “须田武志……您认识这个少年吧?”   中条沉默,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是想要绑架您的人,不是吗?”   “我之前说,”中条开口,声音有点沙哑。“是一个肥胖的中年男子。”   “我知道,”高间冷静地说,他的眼神充满自信。“但那是您在说谎,其实是身体结实的年轻人──是须田武志。”   然后,他又继续说道:   “而且,他是您儿子。”   沉默了数秒,中条看着高间,高间也看着他,日光灯“嗡嗡”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大声。   “芦原的共犯是须田武志,他是唯一的可能,您却说歹徒是肥胖的中年男子。这一点让我们伤透了脑筋,但如果是您在说谎,这个矛盾就可以轻易解决,问题是您为何要说谎?”   高间一口气说完后,看向中条,观察他的反应。中条移开目光,低头看着桌子。   “在此之前,还有一个疑问,”高间说道:“须田武志为甚么寄恐吓信给您,把您找出去?他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钱,而是基于私人理由想要见您,您试图隐瞒这件事。我不禁想到一个大胆的假设,而且还想起您在东西电机的公司简介上那张照片。”   中条抬起头,高间正视着他的脸,静静地说:   “须田武志和您很像。我对这个大胆的假设很有自信,所以不好意思,我们调查了您的经历,最后发现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年)左右,您曾经和须田武志的亲生母亲明代住在同一个地区。”   高间说完停顿了下来,也许在等待中条的反驳,但中条没有开口。   “请您回答,”高间说,“用恐吓信的方式和您见面的是不是须田武志?”   中条抱着双臂,缓缓地闭上眼睛,好几个影像掠过他的眼前。   “我有一个条件。”他闭着眼睛说。   “我们绝对不会对外透露。”高间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立刻接话,“我们会严格保守秘密,当然也不会对您太太说。”   中条点点头。虽然他点着头,但很清楚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永远的秘密,所以,他打算找时间主动告诉妻子纪美子,只要在此之前保守秘密就好。   中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回答说:   “你说得对,那天的确是那孩子找我出去,他也的确是我的儿子。”   “可不可以请您告诉我们详情?”   “说来话长。”   “没有问题。”   高间和上原两人低头拜托后,露出严肃的神情。中条再度闭上眼睛。   战争期间,中条在东西产业的岛津工厂担任厂长。工厂原本制造火车车厢零件,但在军方命令下,改为生产飞机零件。   战争结束后,岛津市的工厂不再生产飞机零件,开始生产平底锅和锅子。中条被调往阿川市的总公司,成为重振东西产业的成员之一。他在电器部门的领导者渡部茂夫手下工作,住处也从岛津市搬到了阿川市。当时他三十七岁,没有亲戚,孤家寡人一个。   他在搬家之后,遇见了须田明代。   中条打算和她结婚,却面临一个棘手的问题。他的上司渡部很希望他可以成为女儿纪美子的丈夫。纪美子当时二十八岁,之前结过婚,但她丈夫在战争中死了。   为了日后着想,中条觉得眼下不适合张扬和明代之间的关系,免得影响渡部对自己的看法。而且渡部对他的照顾难以用笔墨形容,多亏了渡部的协助,他才能掌握电器的最新技术。于是,他决定暂时隐瞒和明代之间的关系。明代为了他的前途,也答应配合。   没想到不久之后,发生了意外状况。明代怀孕了。她的哥哥再三追问是谁的孩子,她始终没有松口。中条让她搬去其他城市,因为他认为继续住在原地,两个人恐怕很难见面。   明代说想住在海边,于是他们搬去了渔港旁。   中条和明代开始在新家共同生活,但其实中条每周只回家一次。他不能让别人知道他过着双重的生活。   孩子出生后,先入了明代的户籍,成为所谓的非婚生子女。当时,中条打算在适当时机让孩子认祖归宗。他们为孩子取名为武志,就是须田武志。虽然想到明代的哥哥有可能会调查她的户籍,进而得知这件事,不过明代认为这样也无妨。   这种状态持续了三年。   东西产业电器制造部独立成为东西电机有限公司,由渡部担任第一代董事长,中条当然也和他一起进入了新公司。   成立一家新公司很辛苦。对中条来说,可能这辈子再也不会有机会挑起这样的大梁,他成为渡部的得力助手,负责所有的技术部门。中条整天忙于工作,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回明代身边的次数当然就越来越少。于是他告诉明代,请她等待一年,等新公司稳定后,一定会回来接她,到时候就会生活在一起,在那一天之前,会按时寄生活费──当时,中条无意欺骗明代。他真的认为一年的时间就足够了。   没想到遇到了烦恼的问题,渡部再度提出希望他娶纪美子。中条左右为难,回想起来,渡部之所以特别照顾年纪很轻的自己,一定是早就把自己当成未来的女婿看待。   他找不到适当的理由拒绝渡部的要求,应该说是找不到巧妙的谎言。他没有明确拒绝,渡部认为他答应了。   于是,中条和渡部纪美子结了婚,和明代约定的一年也过去了。   一定要去见明代,当面向她道歉──他这么想,但要付诸行动时,却又退缩了。到底该如何道歉?而且,他最清楚,这不是道歉能够解决的问题。   也许不久之后,明代就会找来公司,到时候该怎么向她解释?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就格外沉重。   但他直到最后,都没有见到明代,也不知道明代有没有来公司找他。即使一个陌生女人说要来见董事长,警卫应该也会把她赶走。   漫长的岁月过去了,但他从来没有忘记明代,也日夜牵挂着儿子。他和纪美子膝下没有一男半女,所以更想念自己的亲生孩子。   几年后,他曾经去打听明代他们的下落,但那时他们已经离开了渔村。   他无能为力,那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您看过高中棒球吗?”   高间问。   “我经常看。知道开阳高中代表本县进入甲子园,也知道投手姓须田,但没想到那孩子就是武志……在看电视时,我真的做梦都没有想到。”   “所以你是甚么时候知道的?”   “嗯,”中条健一点了点头。“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接到恐吓信,前往指定地点之前,中条以为是炸弹案的歹徒恐吓。不,应该说,在咖啡店接到电话时,他仍然这么认为,但第二次在红色公用电话听到对方的声音时,他的心脏差一点停止跳动。   “你是中条健一先生吗?”对方问。   “你是谁?”   中条问,对方沉默片刻,接着以镇定的声音回答:   “我是须田武志。”   这次轮到中条陷入沉默。应该说,他说不出话。他全身冒汗、身体不住颤抖。   “武……志?怎么可能……”   他连声音也颤抖起来。对方似乎很享受他这种反应,停顿了一下后说:   “现在就按照我说的话去做。首先,把装了钱的皮包放在公车站旁,你走进身后的书店。书店有后门,立刻从后门离开。离开书店后往左走,经过平交道。有前往真仙寺的公车等在那里,你在终点下车,知道了吗?”   对方说完立刻挂上了电话,没有叮咛“不许报警”,可能知道没这个必要。   中条按照指示坐上公车。跟监的刑警只注意皮包,根本没有想到他会失踪,所以没有人跟在后面。   公车很拥挤,但只有几个人坐到终点,其中并没有像武志的人。   在真仙寺下车后,中条四处张望。通往真仙寺的路是个陡坡,两侧是茂密的松树林,真仙寺的屋顶出现在公车站的对面,寺庙前是一片墓地。空气阴阴凉凉,中条感觉有点冷。   虽然对方要求他在终点下车,却没有进一步的指示。无奈之下,他只能站在原地等待。几名司机聚集在公车终点站内,不时露出狐疑的眼神看着中条。   不一会儿,坡道下方有一个年轻人跑来。他身穿运动衣裤,戴着棒球帽。中条看着那个年轻人,心想原来还有人在这里跑步,没想到年轻人在中条面前停了下来。   “我是不是来晚了?”他抬起头。   “你是……”   这时,中条才知道在甲子园比赛的须田就是武志。他太惊讶了,不知该说甚么,也不知道该露出怎样的表情。   “不必打招呼了,”武志冷冷地说,“走吧。”   “走去哪里?”   “跟我来就知道了。”   武志过了马路,走进松林中的小径。中条紧跟在后。   武志不发一语地走着,他健步如飞,中条好不容易才能跟上他的脚步,但一言不发也令他感到痛苦。   “你是从哪里来的?”他问,“我看你从坡道下方跑上来。”   “前面四个车站,”武志轻松地回答,“我和你搭同一辆公车,只是你没发现我。”   “你从那里跑过来的吗?”   中条回想起那段距离和陡坡。   “没甚么好惊讶的。”   武志仍然一脸淡然地说。   中条看着武志大步往前走的背影,陷入一种奇妙的感慨。武志长这么大了,原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儿子,如今却出现在眼前。他很想跑上去紧紧抱着他,却无法这么做。因为武志的背影散发出的某种东西阻止了他。   “炸弹是你放的吗?”   中条问他,试图摆脱沉重感。   “对啊。”武志回答时没有停下脚步。“有人痛恨你的公司,我只是受他之托。他并不知道今天的事,全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为甚么用恐吓信?只要写一封信给我,我就会来看你。”   武志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中条,脸颊的肌肉扭曲着。   “我怎么可能相信你?”   说完,又继续迈开步伐。中条好像吞了铅块般心情沉重,继续跟在武志身后。   武志走进了墓地。他似乎很熟悉周围的情况,中条渐渐知道武志打算带他去哪里。   武志在墓地深处停下脚步。那里竖了一块木制小墓碑。中条也跟着停了下来,低头看着墓。   “这是……”   中条知道自己并没有猜错。   虽然没有特别的根据,但他很久之前就隐约感觉到,明代已经不在人世。   “旁边是我爸爸。”   明代的坟墓旁还有一座墓,武志指着那里说道。   “爸爸……明代改嫁了吗?”   中条似乎稍稍松了一口气。   “开甚么玩笑?”武志不以为然地说,“须田正树是明代的哥哥,我爸爸收留了我们母子两人,收留了生病的妈妈和我。”   “……原来是这样。”   “爸爸收留我们后不久,妈妈就死了。”   “她生了甚么病?”   “和生病没有关系。她是自杀,割腕自杀。”   中条一阵心痛,冷汗直流,呼吸急促。连站着也变成一种痛苦,他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妈妈留给我一个用竹片做的人偶、竹编工艺的道具和一个小护身符。我上中学时,在护身符里找到一张纸,上面写着我的父亲是东西电机的中条。你知道吗?她知道你背叛了她,娶了别的女人,但是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起你的名字,因为她不想造成你的困扰。”   中条垂下头,无言以对。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对不起。”声音极度沙哑。   “对不……起?”   武志走到中条面前,一把抓住他西装的衣襟。他力大无比,中条被武志拖着,踉踉跄跄地来到明代的墓前。   “你在说甚么?事到如今,说这些话还有甚么用?”   武志一把松开了中条,中条跌坐在碎石路上。   “我告诉你,我对我妈记忆最深刻的事,就是她牵着我的手去车站。她相信和你的约定,一直在等你回来。她总是对我说,你爸爸星期六就要回来了,每个星期六,都带我去车站等待。从傍晚一直等到末班车的时间。无论刮风下雨、春夏秋冬,她每个星期都去。你知道我们等你等了多久吗?”   中条跪坐在地上,双手在腿上紧紧握拳,他甚至觉得武志可能会杀了他。   “我之前就打算要带你来这里。”武志的语气稍微平静下来。“她一直在等你,我终于完成了她的心愿。”   武志走到中条的身后,用力推着他的背说:“你可以拚命道歉,其实我希望你在这里道歉到死。”   中条在墓前合起双手,后悔和罪恶感如洪水般袭来。他知道自己有多么罪孽深重。在这里道歉到死──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这么做。   “我再告诉你,你并不是只有折磨她一个人。”武志站在中条的身后说:“收留我们的爸爸,直到死前那一刻都在辛苦工作。不,最辛苦的是现在的老妈,她为了非亲非故的你,毁了一辈子。”   “有没有……我能够帮上忙的地方?”   “现在已经太迟了。”   武志冷冷地说。   “我知道已经来不及了,但这样我于心不安。”   “我才不管你安不安心,也不打算就这样让你轻易地放下心理负担。”   “……”   “不过,”武志说,“我并不是没有要求。”   中条抬起头,“你尽管说。”   “首先,从今以后,请你忘了我们。没有女人被你抛弃,你当然也没有私生子,须田武志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但是……”   “不要和我争辩,你没有权利提任何要求,对吧?”   中条闭了嘴,他说得没错。   “还有一件事是关于钱,我要求偿金。”   “多少钱?”   “十万圆。”   “十万圆?”中条向他确认。“钱的事好处理,要多少钱都没关系。”   “十万圆就够了。对我们来说这已经是一大笔钱了。”   武志用鞋尖踢了两、三次石子路。“你把十万圆拿给我妈,不管用甚么方法都可以,但不要牵扯到你的名字。自己去想一个能够让我老妈接受的方法。”   “不能拿给你吗?”中条问。   “我拿了这么大一笔钱,要怎么交给老妈?难道说是捡到的?”   “……也对,我了解了,会按你说的去做。还有其他的要求吗?”   “没有了,就这样而已。你可以继续当你的优秀董事长和好老公。”   说完,武志就转身沿着来路离开了。“等一下。”中条慌忙大叫。   “我们……不能再见面了吗?”他问。   武志头也不回地回答:   “不是已经约定好了吗?我们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既然没有任何关系,为甚么要见面?”   “……”   “顺便说一声,今天也是你最后一次来这里,因为有陌生人来扫墓很奇怪。没问题吧?就这样一言为定!你之前已经毁约过一次,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遵守约定!”   然后,他再度迈开步伐。中条叫了一声“武志”,但他没有停下脚步,踩在碎石子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6   说完之后,中条仍然泪流不已。他自己也不知道为甚么流泪。   “两天后,就得知他被人杀害了。我太惊讶了,无法相信。因为我下定决心,即使无法和他见面,也要在暗中守护他。”   他最关心武志的死是否和他有关?他思考着武志为甚么临死之前来找他。   “他来见您,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会死。”高间说。   “所以,武志明知道自己会被杀害,仍然决定和凶手见面,所以在此之前来见我吗?”   高间想了一下,最后用力点了点头。“就是这样。”   “为甚么……?”   “因为情况很复杂,”高间说,“非常复杂,目前还无法告诉您。”   “你们知道谁是凶手吗?”   高间的眼睛不自然地闪烁了一下,随即点点头。   “对,知道。”   “是吗?”   中条思考着自己该做甚么。他希望为武志做点事,却想不到该做甚么。他不知道高间说的“复杂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代表武志就生活在那样的世界。   “是吗?那希望你们早日把凶手逮捕归案……也希望你们尽快联络我。”   他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   “葬礼的那天晚上,去须田家的神秘男子就是您吧?”高间问。   “对。”中条回答,“虽然和武志约定十万圆……”   “须田家需要十万圆,是因为债务的关系。”   高间告诉他。   两名刑警准备离去时,中条突然想起了甚么,便叫住了他们,接着走去书房,手上拿了一样东西过来。   “这是我和明代一起生活时的照片,希望可以提供给你们作为参考。”   中条把照片交给高间。照片上的明代和中条都在用竹片编织,躺在他们身后的婴儿就是武志。   “嗯。”   高间和上原露出好奇的表情看着照片,中条以为并没有参考价值时,高间突然“啊!”地叫了起来。   “怎么了?”上原问高间。高间指着照片说:“你看这里。”上原也露出诧异的表情。   “这张照片怎么了?”   中条不安起来,以为自己交出了甚么棘手的问题。   高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他:   “可以借一下这张照片吗?”   “当然没问题。”中条回答。   “那就先保管在我们这里。”   两名刑警起身后,快步走向玄关,中条仍旧摸不着头绪。   “这张照片有参考价值吗?”他又问了一次,高间回望着他的脸说:“对,应该吧。”   “是吗?那就太好了。”   “中条先生,”高间露出凝重的表情,然后说:“您的罪孽真的很深重。”   当中条整个人宛如冻结般呆立在原地时,两名刑警离开了。   右臂   1   “中条董事长已经承认,恐吓信是须田武志写的。”   芦原被带进侦讯室,刚在两名刑警对面坐下,高间马上告诉他。芦原仔细打量着他的脸,终于开了口。   “是他……果然是他干的吗?”   “你不知道吗?”上原问。   芦原点头。他真的不知道。   “情况有点复杂,”高间说,“先不谈这些。事到如今,你总该老实交代你和武志之间的关系了吧?我们已经知道武志是你的同伙。”   两名刑警看着芦原。他双肘放在桌上,双手交握,把额头放在手上。   “其实,”他开口,“我不想把他扯进来,所以声称是我一个人干的,即使他死了,我也不愿把他扯进来。”   然后,芦原又轻声补了一句:“他是好人。”   “要不要先抽一支烟?”   上原递上烟,芦原默默地抽出一支。   芦原正在看少棒队跑步时,背后突然有人叫他。芦原回头一看,一个穿着褪色运动服和防风衣,把棒球帽压得低低的年轻人站在挡球网后方。芦原发现他从两、三天前开始,不时会出现在这个运动场。领队八木告诉他,这个年轻人是开阳高中的须田武志,但他们没有直接聊过天。   “你是东西电机的芦原先生吧?”   武志走过来时再度问道。芦原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如果是熟人也就罢了,他不喜欢非亲非故的人和他提起以前的事。   “是啊。”   “我是开阳的须田。”   “我知道,那又怎么样呢?”   芦原尽可能用拒人千里的态度说道,但武志不以为意,把头凑到挡球网前,用好像在聊天般的口吻问:   “芦原先生,那个球现在怎么样了?”   “那个球?”   武志轻轻做出投球的动作说:“飘飘落地的球。”   “莫名其妙。”   芦原将头转回运动场,他不想让那个球的事变成如此轻浮的话题。   “你记得我之前去参观过东西电机练球吗?你当时在投球练习所。”   “我记得。领队乐翻了天,说会有一个很厉害的进来,结果你放了他们鸽子。”   “这算是放鸽子吗?”武志笑了起来。“也许吧,当时我对东西电机这家公司有点兴趣,所以就拜托学长带我参观。棒球队只是顺便而已。”   “哼,”芦原用鼻子出气。“真对不起啊,只是顺便。”   “但看到你的球是很大的收获,”武志说:“我有一项特技,看到好球就不会忘记。之后我去看了东西电机的几场比赛,也见识到你的球技,只是很可惜你突然离开了。”   “你看我的脚就知道了。”芦原用拐杖咚咚敲着地板。“全完了。现在只能靠教小孩子棒球满足自己的棒球梦。”   他微微转头看着武志,“所以,别来打扰我。”   “我无意打扰,只想向你学那个球。”   “我早就忘了。”   “若你把那个球藏在心里就太可惜了,只有教我学会那个球,才能发挥它的价值。”   “你真有自信。”   “是吗?”   “你的实力已经够了,天才须田向业余棒球的淘汰者讨教,难道不觉得很丢人现眼吗?”   “我向来不在意面子问题。”   “是喔。”   芦原没有理会他,走向已经跑完步的少年。八木也走了过来,两个人一起指导少棒球员守备练习。须田武志在挡球网后站了一会儿,便跑开了。   之后,武志不时出现。由于他之前也是这个少棒队的球员,所以也不能阻止他来这里。武志有时候也会指点那些孩子,孩子们当然都认识他,都很听他的话。   “来多少次都是白费工夫。”   只剩下两个人时,芦原对武志说:“至今为止,我从来没有教过别人怎么投那个球,以后也不打算教,不管是天才须田或是天皇陛下都一样。”   武志甚么都没说,嘴角露出不以为意的笑容。   芦原决定不理他,只要不理他,他就没戏唱了。   直到那天,芦原遭遇了一件事。他突然被解除了教练的职务。   八木虽然找了各种理由向他解释,但芦原知道真相。以前陷害芦原的安全调查部长西脇也是少棒队球员的家长之一,也是逼迫芦原离开的主谋。   逐渐遗忘的憎恨再度苏醒。   ──西脇毁了我的人生……如今,他还要夺走我最后的人生意义……芦原无处宣泄内心涌起的愤怒,他借酒消愁,不断回想着对西脇的恨意。干脆不去上班,喝了一整天的闷酒。   那阵子他整天闷闷不乐,有一天,武志造访公寓。   “听说你被开除了?”   武志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芦原火冒三丈,拿起旁边的杯子丢了过去。玻璃杯打到玄关的梁柱,砸得粉碎。   “和你没有关系。”   因为醉酒的关系,芦原舌头有点打结。   “那个领队脑筋不清楚,居然会开除你。”   芦原呕吐起来。   “和领队没有关系,是一个叫西脇的家伙,他要把我整到怎样才愿意罢手……”   说到这里,芦原住了口。他原本并不打算告诉别人。   但是,武志看着他说:   “听起来好像很有意思。”他擅自走了进来。“你和西脇有甚么过节吗?”   如果在平时,芦原根本不会理会武志,但那时候他希望有人听自己诉苦,加上酒精作祟,说出西脇的名字后,醉意越来越深。   芦原把自己被迫离开公司的原委,以及可恨的安全调查部部长正是西脇的事统统告诉了武志。   “你居然就这样乖乖地离开公司,难道不能告他们吗?”武志问。   “我没有证据,证人都被他们收买了,即使我一个人再怎么吵也没有用。”   芦原拿起一升的大酒瓶直接往嘴里倒,却不小心呛到了。他一边咳嗽一边说:“但是,我……也在考虑报仇。”   “报仇?”   “对,大干一票。”   芦原打开房间角落的其中一个纸箱给武志看,武志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   “这些可都是真家伙。”芦原说,“我原本打算绑在身上冲进公司,当人肉炸弹。但最后还是作罢了,为那种家伙去送死太不值得了。”   武志拿出一根炸药,好奇地打量着。芦原渐渐觉得向他坦承一切很愚蠢,这种事果然不应该告诉别人。   “很无聊吧,你就当我没说。”   芦原准备整理纸箱时,武志淡淡地说:   “这次也要放弃吗?”   芦原看着他的脸,“你说甚么?”   “人肉炸弹啊,”武志说:“你不干吗?”   “你想要叫我去做吗?”   “不是这个意思。但如果甚么都不做,你的心情有办法平静下来吗?”   芦原拿过酒瓶,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擦了擦嘴巴瞪着武志。   “你要我怎么做?”   “我并没有要你怎么做。”   武志探头看着纸箱,又将视线移到芦原身上。“只是既然有这些道具,不好好利用太可惜了。比方说……要不要放在他们公司?”   “去他们公司放炸弹?”   芦原抬眼扫视着四周,他之前完全没有想到这个方法,但随即回过神,慌忙摇头。“不行,不行!你别胡说八道。”   “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武志很干脆地盖上了纸箱的盖子,从长裤口袋里拿出手帕,擤完鼻涕后,再度放回了口袋。   其实芦原有点心动。他不想没有报仇,就这样不了了之,但人肉炸弹的方式当然行不通,武志的提议的确是妙计。   “但是……放炸弹并不容易。”芦原终于开了口,“外人进入公司时,检查很严格,而且我的腿又不方便,很容易引起怀疑。”   “所以啊,”武志说,“我会帮你。由我去放炸弹,觉得如何?”   芦原看着他的脸,武志撇着嘴。   “有交换条件吧?”芦原问。   武志点头,“对,有交换条件。”   交换条件就是芦原要教他投那个变化球。   “我搞不懂,”芦原说,“你愿意为了这种事协助犯罪吗?”   “我也有苦衷。”武志用手指搓了搓鼻子下方。“而且我很同情你,没骗你。”   芦原咬紧牙关,缓缓地吐了一口气。   “好,但我有一件事要先声明,我没办法保证能不能教会你那个球。”   武志偏着头问:“甚么意思?”   “因为我自己也没有完全掌握那个球的投法。”   芦原说着,在武志面前摊开右手。   看着芦原摊开的手掌,高间和上原露出不明就里的表情。他用左手食指指着右手中指说:   “这个手指旁不是有一个小伤痕吗?我在东西电机工厂时,曾经被切削机割伤。一旦被安全调查部的人发现就会遭到处分,所以自己偷偷去看了医生。”   他注视着右手,弯曲、伸展了指尖。“我就是在手指受伤后,开始投出这种与众不同的球。原本打算投直球,但指尖突然又痛又麻,这样投出去时,似乎就会产生变化,就连捕手也接不到球。捕手说,这个球是怎么回事?绝对可以发挥威力。对我来说,那只是偶然的产物,无法自在地投出这种球。因为我不知道指尖甚么时候会疼痛。之后我开始有意识地投这种球,但在突发性疼痛出现时投出的球变化度更惊人,在投球的那一刹那,中指会变得僵硬,只是我无法正确掌握僵硬的程度。”   芦原突然轻声笑了起来。“回想起来,真的是魔球。因为不知道它甚么时候出现、甚么时候消失,和我的意志无关。我认为这是上天心血来潮送给我的礼物。上天想要给没有甚么才华,却全心全意投入棒球的男人尝点甜头,所以送了这个礼物。”   “那你是怎么教武志的?”高间问。   “只能在不断尝试中摸索,因为连我自己都没有完全掌握。”   “武志同意吗?”   “他不同意也没办法。”芦原回答。   正如芦原对高间所说的,在传授时,只能不断尝试、不断摸索。武志从学校放学后,在石崎神社内持续摸索、练习。不只武志努力学,芦原也拚命教。一方面是被武志的热情所影响,只要想到可能是最后一次做和棒球有关的事,他就忍不住全心投入。   但是,他无法重现“魔球”。芦原也回想着以往的感觉投球,却没有发生任何奇迹。白球直线前进,直直落下,彷佛以前的事只是一场梦。   芦原也是在那个时候遇见了北冈明。那天他陪武志练习结束,在回自己公寓的途中,被北冈叫住了。   北冈自我介绍后,问他为甚么和须田一起练球。因为北冈有事去武志家找他,得知他在神社后跑去一看,发现他们两个人在秘密练球。   芦原只好对北冈说出了实情,但当然隐瞒了爆炸计划的事,只告诉北冈,他们正在练自己以前投过的变化球。   “如果是这种事,他应该告诉我。”   北冈有点落寞。   “他好像打算学会变化球后再告诉你,因为接那个球也不容易,捕手也要接受特别训练。”   “有那么厉害吗?”北冈似乎很惊讶。   “因为是魔球啊。”芦原故意吓他。   “魔球喔……”   “但要先学会才行。”   “甚么时候可以学会?”北冈问。   “不知道,可能永远都学不会。”   芦原补充,他不是在开玩笑。然后,要求北冈不要告诉武志,他们曾经聊过这些话。因为他们约定,在“魔球”完成之前不告诉任何人。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某个星期五,武志出现在芦原的公寓。   “我做了这个。”武志在芦原面前摊开一张纸,那张包装纸的背面画了某种设计图。   “这是甚么?”   芦原看着图问。他只看到四方形的箱子中放了弹簧。   “简单的定时点火装置。”武志若无其事地说。   “点火装置?”   芦原惊讶地看着设计图。虽然是用手画的,但上面写了详细的尺寸。武志指着图纸向他说明。   “从这个部份把电线拉出来连结乾电池,然后在这个空间放乾冰,等时间一到,乾冰就会升华殆尽,自动打开开关──就是这样的构造。”   “原来如此。”芦原说完,用力吞着口水。   “只要你按这张图做好定时炸弹,之后的事全都交给我来处理。”   “你甚么时候要用?”   芦原问了武志计划执行的日子,武志不假思索地回答:“三天后。”   三天后,芦原一大清早就心神不宁,他关在自己房间听收音机。武志没有告诉他关于计划的任何事。芦原告诉他甚么时候放置、要把炸弹放在哪里,但甚么时候爆炸,由武志决定,而武志却只字未提,只说交给他处理就好。   芦原无心做任何事,只能等待收音机播报这条新闻。在等待时,他清楚地发现自己内心渐渐产生了罪恶感。他无法估计那么多炸药一旦爆炸,会造成多少人的伤亡?会有多少人送命?更担心可能会波及和他完全无关的人。   一看时钟才发现快中午了,芦原觉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爆炸时间取决武志买了多大的乾冰,但这才想起,武志没有告诉他要去哪里买乾冰。   时间在忐忑不安中一分一秒地过去,芦原心跳不已,手上的汗擦了一次又一次,仍然不停地流。   但是,他没有听到东西电机爆炸的消息,直到晚上才从新闻中听到,有人在东西电机放置了不会爆炸的炸弹。   “这是怎么回事?”   翌日武志上门时,芦原质问他,但武志若无其事地说:   “我只说会帮你放炸弹,但从来没有说过要引爆。”   “……你骗了我,一开始就打算骗我。”   “我不是在骗你,只是想要满足你的报复心。你昨天的心情怎么样?”   “……”   “是不是感到后悔?是不是觉得不应该听我的怂恿?是不是想到有人因为自己而送命,觉得很害怕?一旦有这种念头,你的复仇也完蛋了。”   芦原咬着嘴唇瞪着武志,虽然很懊恼,但武志说得没错。他虽然为自己被武志耍了感到生气,但这样的结果也的确令他松了一口气。   “所以,”武志说,“赶快忘记不愉快的事,专心教我投球就好。等我进入职棒,拿到一笔签约金后,会好好酬谢你的。”   说完,他露齿一笑。   “告诉我一件事,”芦原说,“既然你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为甚么真的去放炸弹?如果只是为了和我谈条件,只要假装去放炸弹就好。”   “刚才不是说了吗?”武志说,“因为和你约定好要放置炸弹,我向来遵守约定。”   之后,他们继续展开特别训练,却仍然没有进展。选拔赛结束后,武志又来找他,说要暂时停止和芦原一起练球,他打算和北冈一起特训。   “北冈想和我一起练球,所以我就答应了。他好像知道我和你一起练球的事,似乎之前偶然在神社看到了。”   “是吗?”芦原点点头。“或许换一个人,练习会比较顺利。”   “我可能改天还会再来拜托你。”   “随时欢迎。”   “谢谢你。”武志说。   “彼此彼此啦。”   “这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芦原双臂抱胸,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回想起来,他这个人很有趣。”   高间转动着手上的原子笔,然后,用笔尖指着芦原。   “你有没有看选拔赛?就是开阳高中的那场比赛?”   “我没看,但从广播中听到了。是不是须田投出不像是他风格的再见暴投那一场?”   “你对那个暴投有甚么看法?不认为那就是你的变化球吗?”   “那个喔……”芦原偏着头说:“因为我没有亲眼看到,所以没办法评论,但若果真如此,就代表他在紧要关头完成了魔球。不过在那个局面下,他会冒这种险吗?”   “那天,北冈写下‘我看到了魔球’几个字。至少在他眼中,最后的暴投就是你和武志练习的‘魔球’,所以才提出陪武志一起练习吧?”   “也许吧。”   芦原不禁想道,在那个紧要关头试投新的变化球,的确很像是须田会做的事。   “好……”高间站起来后,又重新坐回椅子上,看着芦原开了口,“魔球的事已经知道了,炸弹案也搞清楚了,但你有一件事说了谎。不,也不能说是你在说谎,只能说是隐瞒。你花了很长时间告诉我们的这些事,只是在这个最大的秘密周围绕圈子,你刻意避开了这个部份,难道不是吗?”   高间说完之后,侦讯室陷入一种诡谲的沉默中,只有充满尘埃的空气缓缓地在地板上流动。   “我隐约知道你为甚么要隐瞒,也充分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不能避而不谈,”高间又静静地说:“关于武志右臂的事。”   2   田岛恭平停下写功课的手眺望窗外。窗外的电线杆上有好几条电线,后方是月亮和星星,有几片云挡在月亮前。   他的眼前浮现出须田武志的脸。也许是想到明天要社团练习的关系。   想到棒球的事,田岛就感到头痛。往日的回忆似乎突然褪了色,自己之前都在干甚么?   老实说,田岛已经没有勇气再握球了。自从得知那件事后,他就不想再握球了。   他是在之前红白战时发现了这件事。在和队友争执时,直井一句不经意的话提醒了他。   没有了须田的右臂,就甚么都不剩了──   虽然他是说“开阳甚么都不剩了”,但田岛考虑到了其他事。对须田本身来说,一旦他失去了右臂,等于失去了一切。   他的这种想法是有根据的。首先,名叫高间的刑警暗示须田正在密集地练习变化球。须田投了那么多快速球,从来不依靠变化球,为甚么突然开始练变化球?是不是发生了甚么,让他感受到自己的球威有限?   其次,北冈向图书馆借的那两本书的书名似乎也证实了这一点。那两本书都是关于运动障碍的内容。田岛去图书馆找了类似的书。《运动与身体》、《运动外伤》、《运动障碍对策》──他发现最近北冈曾经借过所有这些书,他显然在调查运动障碍的问题,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非须田的右臂或是右肩出了问题?──这是田岛得出的结论。再仔细想一下,就觉得合情合理。比方在北冈死后的某一天,三年级的社团成员聚在一起开会,当时泽本说了一件事。北冈在安排训练比赛时,曾经打算让田岛和泽本搭档,做为先发投手。虽然泽本以为北冈这么说是在嘲笑他,为此感到愤慨,但也许北冈并非在开玩笑,而是出于真心?会不会是北冈为了减轻须田的负担,所以打算这么安排?   多年来都是一个人投完整场的须田在紧要关头面临了悲惨的命运,为了克服这种不足,他试图学会“魔球”做为自己手上的王牌。   悲伤再度向田岛袭来,那是他难以了解的伤痛。他和须田并没有特别要好,事实上,田岛甚至不了解须田的死,究竟为他带来多大的悲伤,但此刻的哀痛却如此真实。   田岛把自己的推论告诉了刑警高间,勇树也在一旁陪同。刑警和勇树认真地听他说到最后,刑警不时点头,发出感叹的声音,但勇树自始至终不发一语。   田岛不知道自己告诉刑警的话是否正确,至今仍然不知道。   可是,田岛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刑警,因为那个推理没有任何真凭实据,所以他无法说出口。   但是──田岛心想。   但是,那个刑警应该已经注意到了。因为在道别时,刑警的眼神很哀伤。   3   前往手塚麻衣子家的途中,高间一直在思考该怎么开口。必须设法突破她的心防,让她说出实话,但他想不到有甚么好方法。   今天早上他联络了开阳高中,没想到麻衣子仍然请假。他想找森川了解麻衣子的情况,结果森川也请假了。   “听说手塚老师今天要去长野的亲戚家,会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森川老师可能去送她了。”   接电话的事务员很多嘴,但也因此向高间透露了重要的消息。于是,他和小野两人急急赶往麻衣子的家。   来到麻衣子家门前,高间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有人轻声应了一声打开门,麻衣子探出白皙的脸来张望。她一看到高间,立刻张大了嘴巴。她脸上已经化好妆,可能正打算出门。   “我有几句话想要问你,可以吗?”   “呃,这个……”   她似乎很在意屋内的情况,高间敏锐地察觉到了。   “森川也在吗?我们并不介意他也在。”   她又看了一眼屋内,关闭的纸拉门打开了,森川探出头。   “果然是你?”他露出苦笑。“又有事要找她吗?”   “一点小事,”高间说,“可以打扰一下子吗?”   “没关系,对吧?”   森川说服麻衣子。麻衣子低头不语,随后小声地说:“请进。”   房间内整理得很干净。矮桌还留着,但高间之前来这里时看到的书桌和柜子都不见了。麻衣子说,已经卖给二手店了。房间角落有一个大行李袋和一个小型运动袋放在一起。   “听说你打算去长野。”   高间问。正襟危坐的麻衣子点点头。   “我正试着最后一次说服她。”   森川抽了一口烟,把烟灰弹进孤伶伶地放在矮桌上的烟灰缸里。“我特地向学校请假,希望她不要走。”   麻衣子依然沉默。   “为甚么要走?”高间问。   她在腿上搓着双手,轻声地说:“我累了。”   “累了?因为工作吗?”   “……在很多方面。”   “听说你和森川的事在学校传得沸沸扬扬,还引起一点麻烦,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那种事不必理会啦,”森川吐了一口烟,气鼓鼓地说:“老师也会谈恋爱,我们可以表现得落落大方,反正只要过一段时间,大家就会失去兴趣。”   “不是你想的那样!”   麻衣子突然大声叫了起来,森川惊讶地叼着烟,注视着她。高间也吓了一跳,忍不住坐直了身体。   她似乎为自己大声说话感到不好意思,双手摸着脸颊,然后用压抑的声音重复了一遍:“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到底是怎么样?”   森川不耐烦地问,在烟灰缸里捺熄了烟。   “我说了……我要好好想一下。”   麻衣子双手摸着脸低语。她的眼眶和耳朵周围都泛红了,因为皮肤特别白皙,所以很明显。   “我要好好想一想教师的职责,还有教育的问题……像现在这样,我根本无法站上讲台。”   “为甚么突然这么说?是不是发生了甚么事?”   “这……”   麻衣子放下手,在腿上握紧拳头,似乎在说,我不能告诉你们。   高间觉得应该可以突破她的心防,她此刻的心情很激动。   “那可不可以先回答我们的问题?”   听到高间的声音,她抬起头。正当他打算再度开口时,房间角落的电话响了。   麻衣子起身去接了电话。高间暗自懊恼,错过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高间先生,找你的。”   她按住话筒回头说道。是搜查总部打来的,高间接过电话。   电话彼端传来本桥的声音。   “须田勇树被送去医院了。”   “甚么?怎么会?”   “是真的。他在上学途中遭到攻击,幸好只有左臂受伤,不会危及性命。”   “本桥先生,这恐怕……”   “嗯,我相信应该如你所说的。目前正在现场附近彻底调查。──你那里的情况怎么样?”   “才正要开始。”   “是吗?那等你那里结束后再过来就好。”   “我相信不会有问题的。”   挂断电话后,高间告诉小野:“须田勇树遭人攻击,手臂受伤。”森川和麻衣子听到后也都脸色大变。   高间转身对着麻衣子。   “但是,我们已经大致掌握了谁是凶手。而且,你也知道谁是凶手,难道不是吗?”   她深深地垂下头。“我甚么都……”   “喂,高间,这是怎么回事?”   森川语带责备地问,但高间继续说了下去。   “你说谎是为了教育吗?但已经没有意义了,只会让悲剧继续延续,你应该比别人更清楚这一点。”   “我……”   说到这里,她整个人僵住。她张大眼睛,凝视着半空,双眼随即噙满泪水,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   4   勇树被送到本地大学医院的外科诊疗室。高间和小野赶到时,名叫相马的刑警正在等他们。   “他已经被送去三○五病房,他妈妈也在。”   “受伤的情况怎么样?”   “在这里,”相马指着左手臂根部。“被利刃刺伤了,伤口并不是很深。他在离家大约三百公尺的小路上遭到攻击,那里的确很少有人经过。他说他正骑着脚踏车,那个人突然冒出来攻击他。遇刺后他从脚踏车上摔下来大声求救。凶手身高约一百七十公分,年纪三十多岁。他没看清楚凶手的长相,对方在攻击他时说:‘上次是你哥,这次轮到你了。’”   “上次是你哥,这次轮到你了?”   高间用右手揉着左肩,下意识地叹了一口气。“凶器呢?”   “刀子就掉在旁边的地上,是一把水果刀。刀子还很新,应该是为了今天的行凶,最近才买的。”   相马以略带讽刺的口吻说:“目前监识课正在调查,上面并没有指纹,和北冈明、须田武志身上的伤口也不一致。”   “有没有目击者?”   “没有。”   相马一脸无趣地说。   “是吗?那我去看他一下,是三○五病房吧?”   高间他们准备离去时,相马说:“那就拜托罗。大家都很期待你,希望早日解决这起案子。”高间举起右手回应。其他侦查员似乎都已经察觉到真相了。   走廊上弥漫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三○五病房位在走廊的尽头。高间站在病房门口深呼吸后,敲了敲门。来开门的是须田志摩子。   “啊,刑警先生……”   “你受惊了。”高间平静地说,志摩子脸色苍白。武志被人杀害,勇树又遭人攻击,也难怪她会吓得脸色发白。   “可以打扰一下吗?”   “可以,请进。”   “打扰了。”   一走进病房,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挂在墙上的学生制服。制服左肩有一个大洞,周围染上了奇怪的颜色。应该是血迹吧。   勇树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毛毯坐了起来。左肩上的绷带看了让人心疼。他看到刑警出现,神色有点紧张。   高间回头看着志摩子说: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让我们和你儿子单独谈一下?因为有事想要问他。”   “喔……是吗?”   志摩子难掩讶异。想必刚才相马做笔录时,她也在旁边,但她没有多问。“那我去候诊室,如果有甚么事再来叫我。”就走出了病房。   病房内只剩下勇树和两名刑警。   高间把手伸进西装内侧口袋拿烟,但立刻想起这里是病房,又把手拿出来。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风景。窗下是一片灰鼠色的瓦片屋顶,晒衣场的衣物随风飘扬。   “伤口会痛吗?”高间站在床边问。   “有一点。”勇树看着前方回答,他的声音有点紧张。   “突然出现的吗?”   “甚么?”   “凶手。刺伤你的凶手不是突然出现的吗?”   “啊,对,没错。”   勇树轻轻抚摸着包了绷带的左肩。   “从左侧出现的?还是从右侧出现的?”   勇树的嘴微微动了一下。“我记不清楚了。因为太突然了,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骑着骑着……他就突然出现在面前,我慌忙煞车。”   “凶手就拿刀子攻击你。──你没有记住他的长相吧?”   “因为太突然了……然后又马上逃走了。”   “是啊。他突然出现,然后又马上消失,简直就像幽灵。”   高间说,勇树的眼神闪烁起来,右手用力握着毛毯。   “凶手说……上次是你哥,这次轮到你了。所以,我想应该是和杀我哥哥的凶手是同一个人。”   高间没有回答勇树的话,再度看着窗外。蓝天下,不知道哪里冒着灰色的烟。   “不,不是。”高间没有看勇树,静静地说,“杀你哥哥的人和杀害北冈的是同一人,割伤你手臂的另有其人。”   “不对……都是同一个人干的。”   “不。”高间看着他的眼睛。“我们来这里之前,去见了目击杀害北冈凶手的人。因为某种原因,这个人之前都没有说出这件事,现在终于说出真相了。”   高间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向勇树探出身体。勇树可能咬紧了牙关,他的嘴唇微微颤抖。   “凶手……就是须田武志。”   “骗人。”   勇树用力摇头。或许是太用力,造成了伤口疼痛,他的表情扭曲。   “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事实就是这样,你哥哥杀害了北冈,然后自杀了。我刚才不是也说了吗?杀害北冈的和杀死武志的是同一个人。”   “那我哥哥的右臂又要怎么解释?”   高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他:   “你认识东西电机的中条健一这个人吗?”   勇树摇摇头。   “他是武志的亲生父亲。”   “甚么?……”   “武志在死前去见了他。”   “哥哥去找他爸爸……”   “我们也做了很多调查。”   高间暂时不想提牵涉到炸弹案的事,这些事要等勇树心情平静后再说。   “我们分析了这件事的背后意义,发现他可能是自杀,所以才会在死前去见自己的亲生父亲。然而他为甚么要死?和北冈遇害有关吗?这时,刚好听到田岛的猜测,于是,我确信是武志杀了北冈。”   “不,我哥哥不可能做这种事。”   勇树旋转身体背对着高间,他的背影微微颤抖。   “关键在于凶器,”高间说,“杀害北冈和武志的凶器是甚么?这才是关键。我太大意了,真的太大意了。明明亲眼目睹了放凶器的地方,却没有发现这一点。”   他从怀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在勇树的面前。那是向中条借来的照片,照片中中条和明代一起在做竹编工艺。   “这是你哥哥的亲生父母。照片中的女人手上不是拿着小刀子吗?那是用来削竹子和切竹子的,这就是这次一系列命案的凶器。”   勇树看着照片不发一语,高间继续说道:   “之前,你曾经给我看过武志最心爱的宝贝,就是他的亲生母亲留给他的遗物。里面放着护身符、竹编人偶和竹编工艺的工具,但没有这把小刀。为甚么没有?因为这把小刀用来杀人后被丢掉了。我应该更早发现做竹编工艺时需要刀子,所以我刚才说自己太大意了。”   “但并没有证据显示用了这把刀吧?”   “不,有证据。昨天晚上,侦查员不是去你家借了几件武志的遗物吗?其中也包括了那个木盒子。检查后发现有血液反应,而且和北冈的血型一致。显然武志在杀了北冈后,曾经把小刀放回那个盒子。”   高间又调出以前的侦查纪录,查到了须田明代割腕自杀时的凶器,果然也是那把小刀,上面记录了形状和尺寸。他把当时的纪录拿给法医看,法医表示和北冈明、须田武志的伤口一致。   “可不可以请你说出实话?”   高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低头看着勇树。“我心里很清楚,你知道所有的一切,而且也是你锯下哥哥的右臂。因为除了你以外,没有人会做这件事,应该说──”   高间继续低声说道:“除了你以外,武志找不到任何人帮这个忙。”   勇树微微颤抖的背影突然僵住。高间低头看着他,等待他开口。沉默的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有人跑过外面的走廊。   “这是……”   勇树终于开了口。高间站在原地,双手紧紧握拳。   “这是我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拜托我。”   勇树哭了起来。他用右臂掩着脸放声痛哭,彷佛在宣泄内心的情绪。两名刑警只能默默地看着他。   “那天,我放学回家后,看到桌上有一张字条。是哥哥的字迹。”   哭了几分钟后,勇树慢慢地开始诉说。他的语气很平静,似乎已经抛开了所有的顾虑。   “字条上写了甚么?”高间问。   “八点去附近面店前的电话亭。”   “喔,原来是电话亭。你有去吧?”   “对。结果电话响了。”   高间点点头,他并不感到意外。武志和中条联络时,也采用了相同方法。   “你哥哥在电话中说甚么?”   “他叫我三十分钟后,带大塑胶袋和报纸去石崎神社后方的树林,还说绝对不要让别人看到。我问他为甚么?他没有回答,只说去了就知道了。最后说‘好,那我等你’。”   “好,那我等你……吗?”   “到底是甚么事?我八点三十分准时出门时还很纳闷。”   勇树凝望着远方,说出了之后的事。   5   即使在大白天,石崎神社附近也没甚么人,晚上九点以前四周便一片漆黑,一个人走在附近都会心生害怕。勇树按武志的指示,带着塑胶袋和报纸走上长长的坡道。坡道前方隐约露出灯光,那是石崎神社内的常夜灯。勇树走向那个方向,虽说已经四月了,但夜晚还是有点冷。   穿过鸟居来到神社内,发现四周空无一人,勇树继续往前走,站在赛钱箱前左顾右盼,在灯光所及的范围内都没有见到人影。   ──哥说会在神社后方的树林等我。   他觉得哥哥约的地方真奇怪。或许是因为在进行特别的训练,但没有灯光要怎么练?   走过正殿旁来到神社后方,四周突然暗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他慢慢往前走,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松林后方是一片空地。月光照在空地上,甚至可以清楚看到地上的石头。   “哥,你在哪里?”   他呼喊着,却没有听到回应,只有自己的声音在黑暗中飘荡。   勇树走了几步后停了下来,他看到有一个人影蜷缩在前方一个巨大的松树下,那个运动服的背影很熟悉。一定就是武志。   “你怎么了?”   勇树问道,但武志一动也不动。勇树以为他难得在开玩笑。   “哥,你到底在干嘛……”   勇树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看到了武志的右手。他的右手似乎拿着一把刀,鲜血染红了他的手掌。   勇树觉得有甚么东西快速冲上喉咙,他急忙跑向武志。武志盘腿而坐,身体微微前倾,勇树扶直他的身体,快要凝固的血一下子从下腹部流了出来。   勇树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爆发了,他放声大叫。这明明是自己的声音,却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不光是声音,眼前所有一切都开始变得不真实。   看到武志张得大大的眼睛,终于让他镇定下来。看到武志的眼睛,勇树无法再发出声音。那双眼睛好像在训诫他:“不要吵。”   “哥,怎么会这样?”   勇树把手靠在武志的背上哭泣,他泪流不止。   勇树哭了一阵子,发现旁边放了一张白纸,那是一张摺起来的便笺。第一行写着“致勇树”。   “我的制服口袋里有护身符的袋子,能不能拿给我?”勇树说。   小野刑警马上利落地拿了出来。   “里面有我哥哥的信。”   “我们可以看吗?”高间问。   “可以,请看吧。”勇树回答。   “致勇树:   因为时间所剩不多,所以我简单扼要地写下重点。虽然对你来说,看这些内容很痛苦,但恳请你忍耐,并把信中所写的一切埋藏在心里。   我杀了北冈。   我杀他当然有原因,但没必要写下来,即使你知道也没用。   眼前最重要的不是这件事。   现在最重要的,是警方很快就会知道我就是凶手,到时候,我们的未来就会毁于一旦。我们从小共同建立起来的东西都会崩溃,我会被关进监狱,你也没有前途可言,妈妈更会极度悲伤。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必须布一个局,让人觉得我绝对不可能是凶手。我想到了一个方法,这也是唯一的方法。   唯一的方法,就是我也被其他人杀害。北冈遭人杀害后,须田也遭人杀害,警方一定会认为是锁定开阳高中的投手和捕手的连续杀人案,而且会认为是同一杀手所为。这么一来就不会怀疑是我杀了北冈,你和妈妈也不会因为是杀人犯的家属而被人指指点点。   我对这个世界并没有留恋,唯一的遗憾,就是还无法报答妈妈。她对我视如己出,辛苦养育我长大,我只能用一辈子回报她的恩情。我打算好好报答她,所以我选择了棒球做为报恩的手段。   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能力报答她了,虽然给她添了麻烦,就这样离开她着实令我痛苦不已,但也无可奈何。   只能把一切托付给你了。幸好你和我不一样,你继承了爸爸的聪明,一定会给妈妈带来幸福。如果再晚一年,我就可以带一笔钱回家给你们,但我最后还是没做到。我知道自己很对不起你们,希望你们像之前一样,母子两人相互扶持下去。虽然我是家中长子,但我身为长子,却无法为这个家做任何事。从今以后,你就是家中的长子,希望你连同我的份好好尽长子之责。   没有时间了。   所以,我要死了。这是我为自己所做的事做一个了断,但这不是世人所说的自杀。我有一个最后的请求,希望你协助我完成这件事。我知道做起来有点辛苦,但你要锯下我的右手,然后藏到绝对不会被人找到的地方。这么一来,看起来就像是他杀了。我旁边有一把锯子,就用它锯下我的右臂。   记住一件重要的事,一定要锯右臂。不是左臂,也不是右脚。原因我就不多解释了,务必严格遵守。   锯子和小刀也要和右臂一起丢掉,一旦被人找到,我精心策划的计划就泡汤了。   我言尽于此,相信你一定无法接受,但请你务必忍耐。相较于你未来的人生,这些事的真相根本微不足道。日后当你回想起我时,不妨就认为我被妖魔附身后死了。而这个妖怪的名字,不妨称之为魔球吧!如果我没有遇到这个妖怪,或许会试着思考其他的方式解决问题。   最后,我要谢谢你。多亏有你,我才可以放松心情,遇到痛苦也可以咬着牙忍耐,我由衷地感谢你。   该写的都写完了,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你能不能顺利完成我交代的事,但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   万事拜托了。   武志”   勇树看着白色信笺上的遗书,忍不住泪流不止。信上的字渐渐模糊,拿着信笺的手也微微发抖。   万事拜托了──   最后一句话重重地打在他的心灵深处。以前从来没有拜托过他任何事的哥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提出了这个要求,也很像是武志会提出的要求。   勇树把遗书放进长裤口袋,用衣服袖子擦擦眼泪站起来。没有时间了──哥哥说得对。如果不赶快进行,武志用自己的生命所策划的一切可能会泡汤。   正如遗书上所写的,松树旁放了一把折叠式锯子。那似乎是武志买的,上面还挂着价格标签。   勇树脱下毛衣和长裤,再脱下鞋子。他拿起锯子,将锯子对准了武志右臂根部。这时,他又看了哥哥一眼,武志似乎在对他说:“快动手。”   勇树闭上眼睛,用力拉着锯子。锯子发出“滋”的声音,很快就卡住了。勇树战战兢兢地张开眼睛,发现锯子卡到衣服,只拉了五公分左右。他从武志手上拿下小刀,先把衣服的袖子割了下来,露出武志肌肉饱满的肩膀。   勇树再度拉扯锯子,这次终于锯破了皮肤。为了摆脱恐惧,他拚命拉着锯子,但很快又卡住了。皮肤和肉卡到了锯子的刀刃。   之后,他不顾一切、发狂地拉动锯子。一次又一次地调整锯刀的位置,不时擦去卡在锯子刀刃上的肉,拭去锯子上的鲜血。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终于锯下武志的右臂时,已经大汗淋漓,身心都疲惫不堪。中途有好几次差点呕吐,他都咬紧牙关挺住了。   四周都是血。勇树从血泊中捡起右臂,放进带来的塑胶袋里,再连同锯子和小刀一起用报纸包了起来。这时,勇树才终于知道,为甚么武志叫他带塑胶袋和报纸来这里。   勇树的手脚都溅到了血,所幸衬衫和长裤并没有太脏,但袜子沾满了血,他也用报纸包了起来。   然后,他用武志的衣服擦了擦自己的脚底──虽然他有点内疚,但觉得武志会原谅他──然后,他穿上毛衣和长裤,光着脚穿上了运动鞋。   由于他刚才锯手臂时脱下了鞋子,现场留下了袜子的痕迹。勇树小心谨慎地消除了痕迹,也尽可能消除了球鞋印,但他觉得球鞋的脚印没有太大的关系,因为武志和勇树穿相同的鞋子,尺寸也一样大小,而且都是最近刚买的,磨损的情况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准备离开现场时,勇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想法。当时,他觉得是妙计。于是,他在武志身旁的地上写下了“魔球”,才转身离开。   接下来,他忘我地进行武志交代的事,小心翼翼地回到家,一路上都避免被人发现。他知道志摩子还没有回家,用报纸包起的东西暂时藏在住家附近垃圾桶后方,今天晚上一定可以找到机会处理掉。之后勇树脱下衣服,检查身上有没有弄脏,幸好衬衫只有肩膀附近有少许血迹,志摩子应该不会察觉有异。他发现指甲里都沾到了黑色的血垢,一定是因为刚才擦锯子刀刃的关系。他觉得应该洗不掉,所以用指甲刀把指甲剪短了。   不久之后,志摩子就回家了。   6   “因为哥没有回家,我自然就能出门去找他。我假装去神社,中途捡起报纸包起的那包东西,直接去了逢泽川。我把那包东西放进带去的另一个塑胶袋里,捡起地上的石头装满了塑胶袋,从桥上丢了下去。我不敢保证不会被找到,但除此以外,我想不到其他方法……。幸亏我运气好,所以直到今天都没有被人发现。”   勇树重重地吐了一口气,那是把一切全盘托出后的叹息。   “这就是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   勇树的脸上已经没有痛苦。   高间听完他的话,又看了一遍武志的遗书。虽然遗书的内容很平淡,但高间可以充分感受到武志的痛苦。   “我只想问一件事,你为甚么要留下那些字?为甚么要写下‘魔球’?”   勇树垂下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我做了蠢事。当时,我努力思考有没有甚么方法可以查明真相?‘魔球’正是唯一的线索。但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所以才会在现场写下。我想,警方应该会展开调查,只要知道警方调查的内容,就可以知道真相。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真相。只要大家都认为哥哥是被害人,就不必担心警方会知道真相。”   然后,勇树又满脸懊恼地小声说:“为甚么我会有那种想法?”   他再度陷入了沉默,但这次的沉默并不如刚才一般沉重苦闷。他该说的都说完了,感觉只是休息一下。小野在一旁忙碌地做着笔记,听到小野终于写完时,高间问:   “你了解真相了吗?”   勇树停顿了一下说:“对,我知道了。”   “但你担心被查出真相,为了让我们以为另有凶手,所以才想到这么疯狂的举动吗?”   高间指着勇树包着绷带的左肩。“甚至故意伤害自己的身体。”   “太晚了,”勇树摇着头。“一切都太晚了。”   “我认为结果都一样。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们你所了解的真相?”   勇树露出慵懒的微笑。   “你们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高间问:“没问题吧?”   勇树再度沉默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听了田岛学长的话,我一切都明白了。”   “他说的关于右臂的事吧?”   “对,北冈哥应该打算和森川老师商量哥哥右臂的事。那天晚上,北冈哥是为了这件事才出门的。”   “你哥哥知道这件事吗?”   “不,”勇树摇了摇头。“我猜想他不知道。哥哥应该叮咛过北冈哥,请他不要把自己右臂出问题的事告诉别人,然而北冈哥不忍心隐瞒这件事,让哥哥继续投球,所以他决定去找老师,但他并不是没有向我哥打招呼。我猜想他可能在石崎神社的某个地方留了一张字条,说要找老师讨论。”   高间点点头,这一点和他的推理大致一致。   “我哥看到字条……为了阻止北冈哥,立刻追了过去。我哥……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右臂出了问题,一旦被人知道,他就无法进入职棒,所以,可能一时冲动就杀了北冈哥。”   勇树说完后,用右手食指和大拇指按着双眼的眼头。   高间闭上眼睛,左右转动脖子,发出咔、咔的声音。外面又有人在走廊上奔跑。   “的确,”他张开眼睛。“武志的确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右臂的事,至少在进入职棒之前,他想要隐瞒这件事。”   高间已经向芦原确认过这些事,芦原也察觉到武志的右臂出了问题。   “武志知道自己的右臂无法再恢复了。那时候,他已经不太能投快速球了,但他仍然设法隐瞒这一点以进入职棒,因为他为棒球努力了多年。于是,他希望藉由得到其他的秘密武器,隐瞒他手臂出问题这件事。新武器就是他在遗书上写的‘魔球’。他虽然希望可以进入职棒打球,但似乎也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至少希望拿到签约金。拿到一大笔签约金,就可以让你和你妈妈过好日子。听那名球探说,你哥哥很希望尽快签进入职棒的合约,可见他多么害怕被人知道右臂已经出了问题。”   即使右臂一辈子都动不了也没关系,但签下进入职棒的合约前必须隐瞒这件事。对我来说,棒球就是这么一回事──武志这么告诉芦原。芦原也因为身体因素不得不放弃对棒球的梦想,所以武志的这番话感动了他。他向武志保证,无论发生任何事都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武志当然也和北冈做了约定,绝对不能向别人透露他的右臂出了问题,所以当北冈去找森川老师商量时,他一定很受打击。但是──”   高间停顿了一下,盯着勇树的脸。“武志并不会因为这样就产生杀机,他不是那么低级的人,只是无法原谅北冈没有遵守和自己的约定。──你知道武志进入少棒队不久发生的手套事件吗?”   勇树说他不知道,高间就把从少棒队领队口中得知的事告诉了他。   “原来曾经发生这种事。”勇树低声自言自语。   “我认为那起事件象征了你哥哥的强烈个性,他觉得必须报复没有遵守约定的人。所以那次割坏了棒球手套,这一次,他试图刺杀北冈的爱犬以进行报复。”   “啊!”勇树轻声惊叫起来。   “没错,武志的目标是狗。他一定打算在刺杀狗之后逃离现场,但北冈愤而反击,追上武志后,两个人扭打起来,结果武志的小刀不小心刺中了北冈的腹部。”   高间告诉勇树,北冈命案现场附近有打斗的痕迹。   “案发当时,就已经查明凶手是先杀狗再杀人。至于原因,大家有各种不同的推论,但每个推论都有无法解释的地方,不过,刚才的解释应该合情合理。”   高间说完后,病房内再度陷入一片寂静。远处传来钟声,可能是哪一所小学的钟声。   “哥哥他,”勇树茫然地望着窗外。“永远都是一个人。”   终章   傍晚突然下起了雨。高间没有带伞,只能把手帕放在头上一路奔跑。在没有铺柏油的路上奔跑,泥水不断溅到裤脚上,但至少可以让刚买的上衣少淋一点雨。   来到目的地后,他用力敲着门。屋内的应答很有精神,森川为他开了门。   “喔,突然下雨了。”   “被淋得像落汤鸡,所以我向来讨厌梅雨季节。”   “刑警不是都要四处跑吗?带伞出门是常识吧?”   “平时的衣服即使被雨淋了也没有关系。对了,我带了威士忌。”   高间拿出酒行的袋子。   “让你破费了,我准备了啤酒。”   走进房间后,高间把上衣挂在衣架上,用森川递给他的毛巾擦完头发和长裤后,在榻榻米上盘腿而坐。   森川正在厨房准备啤酒和杯子,高间对着他的背影说:   “今年夏天真遗憾啊。”   “夏天?喔,你是说甲子园的选拔大赛。”   森川落寞地笑了笑,拿着啤酒走过来,为高间倒酒时说:   “小事一桩,我内心的高中棒球也画上了句点。不过,至少在心里留下了愉快的回忆。我之前好像也这么说过?”   “对,有听过。”高间也为森川倒啤酒。   开阳高中棒球社日前宣布将不参加今年夏天的选拔赛和未来一年的正式比赛,理由是因为发生了多起造成重大影响的事件,给各方造成了极大的困扰。虽然媒体对命案表示同情,但校方还是决定,在高中棒球联盟作出裁决之前主动退出比赛。   森川同时辞去了棒球社领队一职,田岛和其他三年级学生也提早退出社团。   “你之后有甚么打算?”高间问。   “现在还没有去想这些问题。”   不一会儿,寿司店送来了大盘的上等寿司。森川把寿司放在矮桌上,告诉高间这家寿司店的材料很棒,然后,又为高间的杯子里倒了啤酒。   “对了,她有没有和你联络?”   高间把鲔鱼卷放进嘴里后问。   “她有写信给我,差不多一个星期前。现在好像过得很悠哉。”   “工作呢?”   “目前她住在阿姨家,好像在帮忙做荞麦面。”   “是喔。”   高间不知道该表达怎样的感想,只能低头吃寿司、喝啤酒。   命案为很多人带来了悲伤,手塚麻衣子也是其中一人。如果她那天晚上没有遇见武志和北冈,她就不会和森川分手。   那天晚上,麻衣子离开这里骑上脚踏车,沿着堤防回家。她先看到了北冈,从北冈的身后超越了他。   接着,她发现前方有人迎面走来。第一次她说因为没有打开脚踏车的灯,所以没有看清楚对方的脸,但事实并非如此,她打开了脚踏车的灯,也看到了那个人。对方就是棒球社的须田武志。   命案发生后,只有她知道谁是凶手,但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警察。武志也是她的学生,她认为应该设法让他自首,这是身为教师的义务。如果向警方出卖他,那些充满偏见的资深教师一定会大肆指摘,说甚么年轻女老师果然没有认真思考甚么是教育。   如何设法让武志自首?她首先想到找武志谈一谈,当面说服他,但又觉得如果命令他去自首,可能会伤害他的自尊心,她希望武志可以凭自己的意志去自首。   这时,警方得知了她在那天晚上的行踪,向她了解情况。她想到了一个锦囊妙计。只要让武志一个人知道,她那天晚上曾经看到他就好。于是,她说了第一次的证词。   “因为我没有打开脚踏车的灯,所以没看到对方的脸,如果我打开了灯,绝对可以看到对方。”   听棒球社的田岛说,她也曾经当着武志的面说过这句话。武志应该知道她在说谎,也确信她看到了自己。   如果他决定自首,当然就不会有后续的问题,但武志采用了其他的方法。   在武志的尸体被人发现的那天早上,麻衣子在家中收到一封信。是武志写给她的,上面写着以下的内容。   “我会用自己的方式负责。为了我的家人,希望你绝对不要说出那件事,万事拜托了!”   麻衣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当时还没有明确了解到事态的严重性。直到去了学校,得知武志的死讯后,才终于了解。她深受打击,当天提前离开了学校。   麻衣子不知道自己采取的方法是对是错,由于引发了新的悲剧,显然不能说是正确的决定。   于是,她决定休息一段时间。她没有心情考虑和森川结婚的事,也不想结婚。由于双方都是老师,她觉得看到他的脸也是一种痛苦。   请你给我一点时间──她就这样离开了森川。   “那来播放吧。”   寿司吃掉一半时,森川站了起来。他从壁橱里拿出一个像是皮制包包的东西,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台放映机和八毫米的胶片。高间今天来森川家,就是为了看这部片子。   “是摄影社的人拍的,原本打算在校庆的时候播放,现在只能取消了。他们要我转交给须田的妈妈,所以暂时放在我这里。”   “原来是这样。”高间恍然大悟。   森川调整了光球的角度,把拉门当成银幕,然后关了日光灯。对准焦点后,拉门上出现了用毛笔写的“锐不可当开阳棒球社的奋斗”几个大字。   画面上出现了一张熟悉脸庞的特写。是开阳的校长,他在棒球社成员面前说话。   “那是去甲子园之前的激励会。”森川向高间说明。   接着,又拍到棒球社成员在巴士上的表情。高间曾经见过其中几个人好几次。田岛、佐藤、直井和宫本。武志和北冈坐在一起,他们没有看镜头,而是看着窗外,北冈不知道觉得甚么事很有趣,笑得很开心。高间这才发现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北冈生前的样子。   镜头又转到他们住宿的地方、森川的脸。棒球社成员一脸严肃地听他说话,似乎是比赛前的训示。   “没想到他们连这个都拍,我一点都不知道。”   森川腼覥地把啤酒喝干了。   画面突然转到教室。学生都全神贯注地听着校内广播转播的比赛实况,手塚麻衣子也在教室内,画面拍到了她一脸紧张的特写。   “听说他们用了四台摄影机拍下了各种表情,其中一台留在学校,然后再剪辑整理。”   “显然是这样。”   镜头又拉回球场。开阳的三名打者在场上没有良好的表现就出局了。休息区的球员表情、加油团满脸失望。   这时,突然拍到了武志准备投球的姿势,敌队打者挥棒落空。拍摄技巧很不错。记分板上是一整排的零。   “当时的紧张又回来了。”在开阳即将得到宝贵的一分时,森川说道。在四坏球之后,对方又出现接球失误,开阳队适时敲出一记安打顺利得分。休息区和加油团欢天喜地,学校的学生也欣喜若狂。   武志在之后的投球都相当出色,记分板显示已经来到第九局下半。由于队友失误连连,武志面临对手满垒的困境。他投了第一球、第二球。记分板上显示两人出局,三人在垒上。   高间拿着杯子探出身体。   武志投球的身影占满了整个画面。打者挥棒落空,球滚落在地。北冈追着球跑,跑者滑进了本垒──“暂停一下。”   高间叫道。   “暂停?马上就结束了。”   “不,我想再看一次。可不可以倒回武志投最后一球的地方?”   “当然没问题。”   森川将放映机倒带后,在武志投最后一球前停了下来。   “从这里开始吗?”   “好,可不可以用慢动作播放?”   “可以。”   影像开始缓慢播放。武志用力挥下举起的手臂──“停。”高间叫了起来,森川赶紧按了暂停。画面捕捉到武志投球后的样子。   “怎么了?”森川问。   “武志的表情,你不觉得他痛苦地扭曲着吗?”   “表情?”   森川也起身仔细看画面。“搞不清楚,也可以这么解释。他的表情很重要吗?”   “不,”高间摇了摇头。“没事,只是有点在意。”   “你真奇怪。”   森川再度播放影片。画面中的甲子园为亚细亚学园戏剧性的反败为胜沸腾起来。   高间喝着啤酒。拿在手上太久,啤酒已经变得有点温热了。   ──武志是否在那一刹那感到右臂一阵剧痛?   高间望着黑白的影像陷入思考。   芦原也曾经说,武志偶尔会感到右手疼痛发麻。   武志到底有没有完成“魔球”?是否已经完成,在相信其威力后,投出了最后一球?   ──也许……   也许“魔球”还没有完成。高间心想。虽然没有完成,但武志在最后的局面孤注一掷,试投了那一球?   ──结果……   高间回想起芦原对自己“魔球”的描述。他的手指也受了伤,因此“魔球”在和他自主意志无关的情况下诞生了。他还说,那是上天心血来潮送他的礼物。   那球是不是也一样?   会不会是上天送给把青春奉献给棒球的武志唯一一次的“礼物”……?   然而如今已经无人了解真相。   影片即将接近尾声,画面上出现了在休息区长椅前列队的选手。   武志仰望着天空。   他在天空的彼端看到了甚么?   同样也没有人知道──   四月十日(日)   最近经常想起哥哥的事,可能是因为老大参加了中学棒球社的缘故。每当看到儿子穿着制服的身影,我就会心跳加速。   二十四年过去了。   我决定不去思考哥哥的选择是否正确。既然哥哥认为那是最好的方法,一定就是那样。同时,我对自己的行为也不感到后悔。因为,那是我当时的最佳选择。   妈妈年纪大了,目前整天陪着第三个孙子,小孩子一天比一天调皮捣蛋,不过,妈妈看起来很快乐。   但是我知道,妈妈有时候会突然凝望远方,我也知道她在看甚么。因为,她所看到的和我一样。从今以后,无论再过多久,都不会从我们的心中消失。永远不会消失。因为曾经有一个人为了保护我们,赌上自己的青春,奉献了自己的生命。   ──摘自须田勇树的日记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