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   作者:二月河。本名凌解放。1945年生于山西省昔阳县。1968年入伍,1978年转业至南阳。40岁开始创作生涯。主要作品有《康熙大帝》,《雍正皇帝》和《乾隆皇帝》等系列小说。现为中国作协会员,中国红楼梦学会河南分会理事。   **********************************   一 申家店伙计戏老板 雷雨夜府台杀道台   眼下已立过了秋,可天气丝毫没有见凉的意思。接连几场大雨都是旋下旋停。晴时,依旧焰腾腾一轮白日,晒得地皮起卷儿,大驿道上的浮土象热锅里刚炒出的面,一脚踏上去便起白烟儿,焦热滚烫,灼得人心里发紧。德州府衙坐落在城北运河岸边,离衙一箭之地便是码头,本是极热闹的去处,但此刻午后未未时分,栉比鳞次的店肆房舍虽然都开着,街上却极少行人。靠码头东边申家老店里,店老板和三四个伙计袒胸露腹地坐在门面里吃茶打扇摆龙门阵:   “哎,你们听说没有?”一个伙计一手挥扇,另一手搓着瘦骨鳞峋的前胸,把一条条黑腻腻的汗灰捏在手里摆弄着,口中说道:“德祥老店分汤,兄弟三个昨个打了一仗。老二老三合手臭揍了马老大一顿,嘻嘻……我去瞧时,已经热闹过了,三兄弟赤条条的,浑身血葫芦一样,三个婆娘各搀着自己当家的对骂,一锅老汤都翻泼到院里。哎呀呀你没见,老二家媳妇那对大白奶子、老三家娘儿裤子扯到大腿根儿……”说着,似乎犯了馋虫般啯地咽了一口口水。   一直半躺在竹凉椅上闭目摇扇的申老板听得噗哧一笑,说道:“小路子,你很该上去拉拉架,就便儿把鼻子凑到大腿根闻闻香……”小路子打趣道:“罢罢,我可不敢沾惹,瘦得鸡精价,搁得住她折腾?倒是申老板压上去,肉山叠肉山,才压出味道呢!再不然就是咱们郝二哥,一身横肉丝儿,满是横劲,准保打发那三个女人眉开眼笑浑身舒坦!”   坐在门口晾风的郝二哥用扇子拍了小路子脑门一下笑道:“上回你妈来看你,我看她长得就可人意儿。怎么样,认个爹吧?”一句话说得众人哄堂大笑。申老板笑得浑身肉打颤儿,半晌才坐起身来,用手抚着厚得叠起的肚皮,叹道:“那是一锅正德老汤,传了一百多年了,儿孙不争气,说翻就翻了个干净。咱们德州扒鸡,老德祥马家的是数一数二的正宗—   —房子失火端了老汤逃,是扒鸡行的老规矩。为分家砸了老汤锅,真真是败家子。瞧吧,他们还要打官司,热闹还有看的呢!”   几个人听了便不言声。德州扒鸡驰名天下,不但山东,就是保定、河南达官贵人请客筵宴,也常用驿道快马传送,每年秋季还要贡进皇宫御用一千只,鸡好吃全凭一锅汤,那卤汤锅都是十几代传下来,做鸡续水从不停火。做鸡人家分家,不重浮财,就看重那锅卤汤。如今老德祥家竟为分汤不均砸了汤锅,连开旅店的申老板也不免皱眉惋惜。他粗重地喘了一口气,说道:“汤锅已经翻他娘的了,还打屁的官司!论起来他们老马家也红火够了,就靠前头祖上挣的,这辈子也吃用不了——放聪明点和和气气分了浮财房产,各自安生重新支起汤锅,过几年仍旧生发起了。咱们刘太尊是什么好官?巴不得满府里都打官司,一笊篱捞完德州烧鸡还不甘心呢!”说着吩咐小路子:“把后院井里冰的西瓜取一个,今儿这天热得邪门,这时候也没有客人来投宿,正好吃西瓜解暑。”小路子喜得一跳老高,一溜烟儿去了。   几个人破瓜大嚼,舔嘴咂舌,满口满肚皮淌瓜水、贴瓜子儿。正自得意,后院侧门吱呀一响,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汉于,四方脸小眼睛,面皮倒也白净。一条大辫子又粗又长,梳得一丝不乱,随便搭在肩上。大热天儿还穿着件靛青葛纱袍,腰间系一条玄色带子,显得精干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只左颊上一颗铜钱大的黑痣上长着猪鬃似的一绺长毛,让人怎么瞧怎么不舒服。申老板见他出来,呵呵笑着起身,打着瓜嗝,让道:“是瑞二爷!狗伸舌头的时辰,屋里多凉快呐!您穿这么齐整要出门?来来来……吃瓜吃瓜……井水冰了的,森凉,又沙又甜,吃一块再去!”   “不用了。”瑞二爷阴沉沉一笑,说道:“我们贺老爷顷刻要去府台衙门拜客,这左近有没有杠房?我去觅一乘凉轿。”正说着,侧门那边一个人一探身叫道:“瑞二!贺老爷墨使完了,你顺便买两锭回来。”瑞二回身大声道:“省得了!曹瑞家的,告诉老爷,这店里有冰凉了的瓜,老爷要用,叫他们送进去一个!” 申老板和几个店伙计不禁面面相觑:府台衙门一抬脚就到,还用得着觅轿,这个姓贺的客人带着瑞二、曹瑞两个长随,在店里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从来都是独出独归。说是“做生意”却不和生意人往来应酬。住的是偏东小院,一天二钱银子的房租,每天吃青菜豆腐,都由二瑞执炊做饭,说句寒碜话,还比不上进京应试的一班穷孝廉,怎么突然间就变成了“老爷”,要堂皇打轿去府台衙门“拜客”!瑞二见众人瞠目望着自己,含蓄地微笑一下,说道:“实不相瞒,我们爷是济南粮储道,奉了岳抚台宪命来德州查亏空的。如今差使已经办完,这几日就要回省。你们侍候得好,自然有赏的。”   “哎哟!”申老板惊得从躺椅上跳起身来,略一怔,两眼已笑得弥勒佛似的眯成一条缝,“简慢了您呐!没成想我这小店里住了这么大个贵人,怪不得前日夜里梦见我爹骂我瞎眼,我这眼竟长到屁股上了——轿子有,出门隔两三家就是杠房。这么热的天儿,您二爷也不必走动——郝二的,愣什么,还不赶紧去给贺老爷觅轿?”说着亲手拂了坐椅请瑞二坐,一边穿褂子,一边吆喝着小路子:“还不赶紧再去取两个瓜,这里再切一个,给贺大人送进去一个!”   众人忙乱着,有的觅轿,有的取瓜,还有两个小伙计拾掇方才吃过的瓜皮,赶苍蝇抹桌子扫地,申老板没话找话地和瑞二攀谈套近乎。不到一袋烟工夫,一乘四人抬竹轿已在店门口落下。瑞二满意地点点头,正要进去回禀贺道台,东侧门一响,曹瑞在前,后头果然见贺道台一身官眼,八蟒五爪的袍子外套雪雁补服,蓝色涅玻璃顶子在阳光下烁烁生光,摇着四方步徐徐出来。众人眼里都是一亮,早都长跪在地,申老板口中喃喃说道:“道台大老爷恕罪,在我这小店住了这么多日子,没有好生侍候您老人家,连个安也没过去请。您老大人肚量大……”   “没什么,都起来吧。”贺道台温和地说道,“我没说,你不知道,有什么可‘罪’的?就是怕人扰,我才不肯说,相安无事各得其乐不好?曹瑞记着,明儿赏他们二十两银子。”他说话声音不高,显得十分稳重安详,只是中气有点不足,还微微带着痰喘,清癯的瓜子脸上带着倦容,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出店坐了轿,轻咳一声道:“升轿,去府衙。   瑞二去先禀一声刘康,说我来拜会他。”   “人家这就叫贵气!”申老板望着逶迤去远的轿子,悠悠地打着巴蕉扇说道:“你瞧这份度量!你听听人家这些话!你忖度忖度人家这气派!当初进店我就看他不象个生意人,而今果不其然!”小路子在旁撇撇嘴笑道:“申六叔,你不是说人家象是三家村里的老秀才,不安生教书,出来撞官府打抽丰的么?”申老板被他挑了短处,照屁股打了小路子一扇子,“别放你娘的狗屁了,我几时说过这混账话?别都围这里咬牙磨屁股了。郝二带这几个小猴儿去东院,屋里屋外给贺爷打扫一遍;小路子出去采买点鱼肉菜蔬,再到张家老铺订做两只扒鸡——要看着他们现宰现做。贺老爷回来,咱们作个东道,也风光风光体面体面!不是我说,前街隆兴店前年住过一个同知老爷,就兴得他们眼窝子朝天。如今咱们这里现住着个道台爷!”说着,腆着肚子得意地挥着扇子回自己账房去了。   但申老板他们白张罗了半天。贺道台直到深夜,天交子时才回店来。同行的还有知府刘康,带着一大群师爷衙役,竟是步行过来。到了店门口,所有衙役都留下等候,只有刘康亲自送进东院。申老板预备的两坛子三河老醪,一桌丰盛的席面,都便宜了等候刘康的那班公差。   小路子中午吃了一肚子西瓜,晚饭后又汲了两桶井水冲凉,当时觉得挺痛快,待吃过晚饭,便觉肚子里龙虎斗,五荤六素乱搅,吃了两块生姜,仍然不顶事。只好一趟又一趟往东厕跑。待到贺道台回来,他咬着牙挣扎着往东院里送了两桶热水,眼见太尊陪着道台在上房屋里说话,院门口又有府台衙门李瑞祥守着。一来是不敢,二来也确实不好意思再进东厕,只好在自己下处躺了,强忍了半个时辰,脸都憋青了,还不见刘康离去。急切中只好起来,捂着肚子踉踉跄跄穿上房直到后院。在水井旁萝卜畦中来了个长蹲。小路子觉得肚里松快了些,提起裤子仰头看天,天墨黑墨黑的,原来不知从什么时辰起已经阴了天。   一阵凉风袭来,小路子打了个冷噤,便听到车轮子碾过桥洞似的滚雷声。他挪动着又困又麻的两腿正要出萝卜地,突然从东院北屋传来“啪”地一声,好象打碎了什么东西,接着便听到贺道台的声气:“你这样死纠活缠,我越发瞧你不起!既然你不愿辞退,今晚我高卧榻上,只好请你闷坐枯等,等我睡醒,再接着和你打擂台!”   “这么大人物儿还拌嘴么?”小路子好奇心陡起,想想反正现在正跑肚子,不如索性守在萝卜园里倒便当。他借着一隐一闪的电光,蹑手蹑脚地蹚过在凉风中籁籁抖动的萝卜畦埂,潜到北窗下,坐在老桑树下的石条上。呆了好一阵没听见屋里有动静,忍不住起身,用舌尖舔破窗纸往里瞧。   屋里光线很暗,只炕桌上有一盏瓦台豆油灯,捻儿挑得不高,莹莹如豆的灯焰儿幽幽发着青绿的光,显得有点森人。小路子眯着眼盯视许久才看清,贺道台仰卧在炕上,脸朝窗户似乎在闭目养神,曹瑞和瑞二背靠窗台,垂手站着,看不清神色。刘康没带大帽子,一手抚着脑门子一手轻摇湘妃竹扇在炕沿下徐徐踱步。靠门口站的却是衙门里刘康的贴身长随李瑞样,也是沉着脸一声不吭。   “我并不要与贺观察您大人打擂台。”良久,刘康象是拿定了主意,扬起脸冷冷盯着贺道台,嘴角带着一丝冷酷的微笑,徐徐说道:“你走你的济南道,我坐我的德州府,本来井水不犯河水,是你大人不远千里到这里来寻我的晦气。我就不明白:亏空,哪个府都有;赃银,更是无官不吃。你何苦偏偏咬住我刘某人不松口?你到底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想怎么办?!”   贺道台眼也不睁,大约太热,扇了两下扇子才道:“你说的没有一句对的。我是粮储道,通省银钱都从我手里过,要弄钱寻不到你刘康头上。德州府库里原来并不亏空,你到任不足三年,短少了十二万一千两。你说是火耗了,我看是人耗,所以我要参你——至于天下无官不贪,这话你冲雍正爷说去。我只是朝廷一只小猫,捉一只耗子算一只。拿了朝廷的养廉银,吃饱了肚皮不捉耗子,能行?”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刘康狞笑道:“我算清官呢!干脆点说吧,你要多少?”   “我不要。”   “三万。”   “……”   “五万。”   “……”   “六万!不能再多了!”   躺在炕上的贺道台“嘻”地一哂:“我一年六千两养廉银,够使的了。那六万银子你带进棺材里去!”这句话象一道闸门,死死卡住了话题,屋子里顿时又是一阵沉寂,小路子此时看得连肚子疼也忘记了,忽然一道明闪划空而过,凉雨飒飒地飘落下来。小路子心中不禁暗笑:想不到今晚跑茅房还这么开眼界,又觉得有点内憋,正要离开,却见对面李瑞祥挤眉弄眼朝窗户使眼色,他还以为看见自己偷听壁根,顿时吃了一惊。正诧异间,却见背靠窗台的瑞二从背后给曹瑞手里塞了个小纸包。那曹瑞不动声色,取过炕桌上的茶杯泼了残茶,小心地展开纸包,哆嗦着手指头将包里的什么东西抖进茶杯,就桌上锡壶倾满了水,又晃了晃,轻声道:“贺老爷,请用茶。”   “毒药!”小路子惊恐得双眼都直了,大张着口通身冷汗淋漓,竟象石头人一样僵立在窗外,连话也说不出来!那贺道台懒洋洋起身,端起茶杯。   “我端茶送客,杯子摔碎了,你也不肯走,此刻,我只好端茶解渴了。”贺道台语气冷冰冰的,举杯一饮而尽,目中炯然生光,冲着刘康说道:“我自束发受教,读的是圣贤书,遵的是孔孟道。十三为童生,十五进学,二十岁举孝廉,二十一岁在先帝爷手里中进士。在雍正爷手里作了十三年官,也算宦海经历不少。总没见过你这么厚颜无耻的!此时我才真正明白,小“之所以为小人,因其不耻于独为小人。你自己做赃官,还要拉上我!好生听我劝,回去写一篇自劾文章,退出赃银,小小处分承受了,我在李制台那里还可替你周旋几句——哎哟!”   贺道台突然痛呼一声,双手紧紧捂住了肚子,霍地转过脸,怒睁双目盯着曹瑞,吭哧吭哧一句话也说不出。突然一道亮闪,小路子真真切切看到,贺道台那张脸苍白得象一张白纸,豆大的冷汗挂了满额满颊,只一双眼憋得血红,死盯着自己的两个仆人,半晌才艰难地说出几个字:“我遭了恶奴毒手……”   “对了,贺露滢!”曹瑞哼地冷笑一声:“咱们侍候你到头了,明年今日是你周年!”   说着一摆手,瑞二和他一同饿虎般扑上炕去,两个人用抹桌布死死捂着贺露滢的嘴,下死力按定了。瑞二狞笑着道:“人家跟当官的出去,谁不指望着发财?你要作清官,我一家子跟着喝西北风——”一边说一边扳着贺露滢肩胛下死劲地揉:“我叫你清!我叫你清!到地狱里‘清’去!”   上天象是被这间小店中发生的人间惨案激怒了,透过浓重的黑云打了一个闪,把菜园子照得雪亮,几乎同时爆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震得老房土籁籁落了小路子一脖子,旋即又陷入一片无边的黑暗里。只那倾盆大雨没头没脑地直泻而下,狂风呼啸中老桑树枝桠发颠似地狂舞着,湿淋淋的树叶发出令人心悸的沙沙声……   “解开他的腰带。”   小路子木头人一样看着:刘康和李瑞祥都已凑到了灯前,李瑞祥手忙脚乱地半跪在炕上,解着贺露滢的腰带,站到炕上往房梁上挽套子。刘康满头热汗,用残茶冲洗那只有毒的杯子,煞白着脸急匆匆地说道:“不要等他断气,就吊上去。不伸舌头,明儿验尸就会出麻烦……”说着将毫无挣扎力气的贺露滢脖子套上环扣,一头搭在房梁上,四个人合力一拉,那贺露滢只来得及狂喷一口鲜血,已是荡荡悠悠地被吊了上去。   一阵凉风裹着老桑枝卷下来,鞭子样猛抽了一下小路子肩膀,他打了一个激灵,才意识到刚才那一幕可怖的景象并不是梦。他一下子清醒过来,第一个念头便是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透过窗纸又看看,却见曹瑞正在穿贺露滢的官服,一边戴帽子,一边对刘康说道:“许下我们的三万还欠一万五,这是砍头的勾当。大人你若赖帐,小人们也豁出去了……”瑞二道:“我们只送你到二门,灯底下影影绰绰瞧着象姓贺的就成。”小路子再也不敢逗留,小心翼翼地挪动着两条麻木冰凉的腿,贴着墙很慢慢离开北窗,兀自听见刘康沉着的声音:   “记着,明儿我坐堂,不管怎么吆喝威吓,一口咬定是他自尽……把他写的东西烧干净,手脚利索些……”   小路子轻轻转过北房才透过一口气来,心头兀自怦怦狂跳,冲得耳鼓怪声乱鸣,下意识地揉了揉肚子,早已一点也不疼了,只觉得心里发空。头晕目眩,腿颤身摇要晕倒似的,听瑞二隔墙高唱一声:“贺大人送客了!”小路子勉强撑住身子回到门面,见侧门那边瑞二高挑一盏油纸西瓜灯在前引着知府刘康,李瑞祥侧旁侍候着给刘康披油衣。当假贺露滢将刘康送到侧门门洞时,小路子心都要跳出胸腔了,睁着失神的眼看时,只听刘康道:   “大人请回步。卑职瞧着您心神有点恍惚,好生安息一夜,明儿卑职在衙专候。”   那假贺露滢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便返身回院。小路子缩在耳房,隔着门帘望着刘康、李瑞祥徐徐过来,只用惊恐的眼睛望着这一对杀人凶手。外间申老板巴结请安声,众人脚步杂沓纷纷离去声竟一概没听清。他怎么也弄不明白,刚刚干过惨绝人寰坏事的刘康,居然那么安详那么潇洒自如!   人都走了,临街三间门面杯盘狼藉,郝二带着几个小伙计骂骂咧咧收拾着满地鸡骨鱼刺,申老板进耳房,见小路子双目炯炯躺在床上出神,刚笑骂了一句:“你跑哪里钻沙子去了?在后院屙井绳尿黄河么?”因见小路子神气不对,又倒抽了一口冷气,俯下身子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脸色蜡黄——别是撞着了什么邪魔吧?”   “六叔,我没什么。”小路子瘟头瘟脑坐了起来,神情恍惚地望着烛光,许久方颤着声气道:“我只是头疼,兴许在后头冒了风……”申老板审视着小路子的颜色,越看越觉得不对,说道:“我开这么多年店,什么病没见过?象是走了魂似的,再不然就是受了惊吓—   —”正说着郝二进来,说道:“东家,我想起一件事。东院贺老爷住的那间房有几处漏雨,贺老爷好性儿,就是不说,可是明儿进去咱们面上也不好看呀,你看这雨一时也没停的意思……”   申老板一拍大腿道:“亏得你提了醒儿!刘大尊刚走,不定贺爷还没睡稳。你过去禀一声儿。务必请老爷赏光,挪到这边正房来。宾客往来也方便。”郝二答应一声回身便走,小路子脸色早变得鬼似的又青又白,怪腔怪调叫道:“慢!”郝二被他吓得一哆嗦,止步回身看一眼小路子,笑道:“你见鬼了么?吓我一跳!”申老板说道:“我也正说这事呢!你去贺爷那里顺便将那本放在贺爷柜顶上的《玉匣记》取来看看,可能是撞了什么邪祟,烧张纸替小路子送送。怪可怜的,上午还好好的,跑几趟茅房就成了这模样。你要有个好歹,回村里我怎么跟我的老寡嫂交待呢?”说罢喟然叹息一声。   “你给我回来!”小路子见郝二又要走,急得赤着脚腾地跳下炕,也不知哪来一把子力气,扳着郝二牛高马大的身躯,活生生地将他拖进屋来,望着发怔的申老板和郝二,眼中鬼火燐燐,从齿缝里迸出一句:“六叔,我们遭了滔天大祸,预备着打官司吧!”   **********************************   二 钱师爷畏祸走山东 贺夫人鸣冤展罪证   申老板两腿一软一屁股墩坐在炕沿上。郝二扭着身子定在当地,半晌才回过神来,翁动着嘴唇轻声问道:“你今夜是怎的了?你要吓死我们么?”小路子苦笑了一下,端起一杯凉茶咕咚咕咚喝了,长长透了一口气,把刚才在东院看到刘廉勾结三瑞谋杀贺露滢的情形,告诉了申老板和郝二:“你们不是见贺道台送刘府台了么?那根本不是什么‘贺道台’,是他娘的曹瑞装扮的!那会子贺爷已经吊在房梁上了!”   申老板和郝二都惊呆了,拧歪了的脸上满是恐怖的神气,眼睛直直地一眨不眨,活似两个冻硬的僵尸,一动不动看着小路子。此时己是子时三刻,院中老树如鬼似魅般摆动着,显得诡异阴森……   “皇天菩萨!”,一阵风吹来,裹着湿混混的雨雾斜袭进来,申老板浑身一颤,仿佛不胜其寒地哆嗦着,颤声说道:“这是真的?别是你作梦吧!”   “信不信由你。”小路子看了一眼郝二,说道:“但愿我在作梦。二哥,我看你还撑得住,你往东院北屋后窗根去看看……我是一辈子也不敢再到那块地去了……”   郝二看了看外边漆黑的天空,不言声地挽起裤脚、披了蓑衣、因见西耳房伙计住屋还亮着灯,大声道:“午炮都响过了,还不挺尸么?”那屋里灯火随声灭了。申老板肥胖的脸上满是愁容,手抚着脑后稀疏的发辫叹道:“这下子完了。这店传到我手里已五代了,这下要败在我手里了!这……这是怎么说?天理良心,我是没使过一个黑心钱啊!有的客死到店里,银子都原封还了人家主家——怎么会遭这报应?”说着声音已变了调,扯起衣襟拭泪。   又道:“你该当时就嚷出来,这屋里十几号人拥进去,当场将人犯拿了,能省多少事!”   “我当时都吓木了。”小路子道,“后来想,幸亏我当时没嚷。这屋里的人都是刘府台带来的,没准会连我们爷们一锅烩进去灭口。这会子想起还后怕呢!”正说着,郝二浑身水淋淋,颜色不是颜色地走进来。见申老板盯着自己直发愣,郝二僵硬地点点头,咬牙切齿说道:“这两个贼男女真胆大包天,这会子还在那屋里烧纸,收拾贺大人的行李呢!”   申老板绝望地呻吟一声,往回一坐,又似弹簧般跳起来:“咱们五六个人冲进去,当场拿住他们,到衙门击鼓报案,怕他飞了不成?”小路子素来精干伶俐,此时已完全恢复神智,见郝二也跃跃欲试,忙道:“千万不能!他们是一窝子,公堂上若反攀我们,说是黑店,杀官害命栽赃诬陷,登时就要送了咱们的命!”一句话说得郝二、申老板都瞪了眼。正没做奈何处,外面廊下一阵脚步声,似乎有人趿着鞋沿廊过来。三个人顿时警觉地竖起耳朵屏息静听。只听那人在门面外间方桌上倒了一杯茶,咕咕喝了,却不离去,径自推开西耳房门进来,问道:“申老板,谁是账房上的?”申老板怔怔地抬头看时,是正房西厢住的客人,只知道他叫钱度,要往济南去,路过德州。钱度穿着灰府绸夹纱开气袍子,外头套了一件黑考绸马褂,扣子扣得齐齐整整,申老板诧异地问道:“钱爷这会子有什么事,为何半夜三更地忽拉巴儿要结账?”   “是。要结账。”钱度五短身材,黑红的国字脸上嵌着一对椒豆般又黑又亮的小眼睛,显得分外精明。他一撩袍角翘足坐在申老板对面的条凳上,端茶喝了一口,微笑道:“店里的事我都知道了,我有急事去济南,不能在这吃官司。”说着用手指指头顶上的天棚。三个人吓了一跳,看看天棚,才知道这耳房和西厢房上边是相通的,说话声极易传过去。申老板想想,没来由牵连客人,遂叹道:“由你吧,只是这大风雨,你可怎么走路?”钱度一哂,说道:“就是下刀子这会子也得走。我也不瞒你们,我是个刑名师爷出身,在河南田制台府里就了几年馆,这种官司没有两三年下不来,我孤身客居这里不比你们,不死也得脱层皮。   三十六计走为上,所以咱们结账两清。我带着现任河南孙抚院的荐书,在济南要站得住脚,说不定还能帮你们度过难关。” 小路子眼睛一亮,说道:“一看就知道您是读过大书的,说得真好!三十六计走为上,既如此,我们也逃他娘的!”“你说得何其容易!”钱度噗哧一笑,“这案子本来不是你们做的,顶多不过是个‘人证’,证实了贺某人是‘自杀’也就结案了。你们一逃,便落了个‘畏罪’的名。姓刘的就是因为寻不到替死鬼才苦心这般设计。你们若逃走,他岂不正好顺水推舟把杀人的罪名推给你们?”他简单的几句话便剖析了其中的要害,一听便知确是熟牍老吏,几个人哪里肯放他就走?只是哀恳他帮着拿主意。钱度嘬着嘴唇只是沉吟,说道:   “我得赶紧走路,实在顾不上,你们看看外头这风这雨这夜……”   “郝二,你去捆扎钱爷的行李,账不用结了。”申老板见钱度拿腔调,忙央求道,“好歹替小人们出出主意——店里还有一头大走骡,我送钱爷当脚力,算小的们一点孝敬……”   “嗯……”钱度转着眼珠子,手托下巴站起身来,思索片刻说道:“想一点也不连累你们,这是做不到的。有两层意思你们要牢记——”他摇着步子慢吞吞说道:“一,刘康并不想把你们直接扯进案里,他只想叫你们作证,他离店时贺道台还‘活着’。这一条你们不等用刑就予以证实。但是你们又要说明白贺道台这人平素见人话不多,总是深居简出,你们不晓得他的根底。二,贺道台‘自尽’你们不敢信也不敢不信,拼着吃几板子也要这么说——   要知道这么大的案子肯定要惊动朝廷,将来总有掩不住的时候,如果打得受不得,你们就随他说,‘自尽兴许是真的’。大不了将来东窗事发,落个‘屈打成招’。”他笑了笑,“有这两条就保住了根本,再塞点钱给衙门里上下打点,取保候审,把店里浮财转移了,也犯不着人人都在这里受苦。有申老板顶着,等结案了赶紧卖房子,一定了之,免得将来翻案时候再受牵累。”一转脸郝二已经进来,便问,“我的行李呢?”   郝二忙道:“都给爷准备好了,在西侧院后角门洞里,我怕惊动东边……”“好,我这就走了。”钱度沉着地说道:“就照我说的,这样你们吃亏最小。不要怕,要知道他们更怕你们呢——咱们后会有期!”说着系好鞋带径自消失在门外黑夜雨声之中。   三个人象童生听老师讲书般听完钱度的话,急急商议,决定由郝二、小路子带上店里所有钱财连夜潜回苏禄陵乡下看风势、申老板和几个小伙计留下顶案于,里外使劲共渡劫难,待到一切停当,已是鸡叫二遍了。   德州府离济南只有三百多里地,钱度单身一人,行装简单,也亏了申家老店那匹大骡子,真的能走能熬,疾走十二个时辰,连打尖用饭第二日凌晨便到了济南。钱度心里自有主意:自己是个刑名师爷,这会子忙着到制台衙门投奔李卫总督,就算收留了自己,眼见德州这么大人命官司,审这官司,省里必定要派员前往。新来乍到的人难免要拿来“试用”,岂不是一盆子热炭往自己怀里倒?天一放明,钱度便在总督衙门对门一家大客栈住了下来。   在济南住了三天,钱度饱览青山秀水林泉寺观,什么千佛山大明湖游了个遍,还去趵突泉品了两次茶,德州府的案子已轰动了济南。人们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贺观察有“疯迷症”,犯了病,自己想不开上了吊绳;有的说是撞了邪祟,吊死鬼寻替身寻到了他;有的说是前世造孽今生还报,被冤魂索了命去的。自然,也有的说贺露滢的死因不明,另有原委的。茶楼酒肆一时间众说纷纭,钱度都不大理会,只听说总督李卫和巡抚岳濬已经合折上奏,按察使衙门已停止审理别的案子。臬台喀尔良亲赴德州,会同德州府谳理,待官府那边铺摆停当,钱度才带了河南巡抚的荐书径往制台衙门投刺谒见李卫。约莫一刻时辰,才听里头传出话来:“请钱先生签押房外候见。”钱度只好跟着戈什哈沿着甬道、回廊走了好一阵才来到衙西花园月洞门口。听到签押房时断时续的谈话声和咳嗽声,便知李卫正在会客,便侧身站在花厅门口静候。那戈什哈轻手轻脚进去不知说了句什么,出来告诉钱度:“大人请先生花厅里吃茶,岳巡抚和汤藩台正在里头议事呢!”   “您请自便。”钱度顺手将一个小红包递给戈什哈,笑道:“我就在外头恭候,不劳费心。”不料那戈什哈不言声把红包又塞了回来,小声说道:“在李制台底下做事,不敢犯规矩。”一笑而去。钱度心中不禁一动:久闻李卫苞苴不受、清廉刚直,果真名下无虚!   正思量间,签押房传来的声音似乎大了点,象是在临别寒暄。不一时,果然见两个官员,一前一后走出了签押房。两人都在四十岁上下,一个戴二品起花珊瑚顶子,一个是蓝宝石顶子。戴蓝顶子的一边退出一边说,“大人玉体欠安,请留步……”钱度猜出这两人便是岳抚台和汤藩台。一个中年汉子没穿袍服,中等身材长方脸,两道漆黑的眉呈倒八字形,一对三角眼偶然一闪间如电光石火,烁得人不敢正视。钱度心里怦然一跳:这就是名震天下的“模范总督”,当今雍正皇帝极为宠信的李卫了!   “运河清淤的事要抓紧,白露前一定要完工。”李卫瞥了钱度一眼,对两个大员嘻笑道:“贼娘的你们好好地干!兄弟进京,必定上天言好事!”直待二人出了月洞门,李卫转脸笑着对钱度招呼道:“是钱先生吧?呆站着作甚?进来聊聊!”   钱度没想到他如此随和,提得老高的心放了一半,稳着步子进来,见李卫已经坐了,便扎手窝脚地请了安,把孙巡抚的荐书小心地递了上去,陪笑道:“孙抚台再三嘱咐小人,向大人致意:好好调养身子。让我带了二斤冰片,二斤银耳,说这些是大人使得着的……”李卫一边拆信,一边说道:“孙国玺这家伙还结实吧?他还说了些什么——他这字写得倒长进了!”钱度揣度着李卫的性子。极豪迈的,便乍着胆子笑道:“孙抚台骂您来着,说您象一只快散架的老瘦狗,还吝着舍不得吃……”   “哦?”李卫一顿,突然一阵大笑,咳嗽着说道:“……好!骂得好……这龟儿子还惦记着我!”说着便看信。大概因不认得的字太多,信手将信丢在桌子上,说道:“不就是荐你来当师爷么?好,我留下你。””   “谢谢制台大人——”   “慢着。”李卫一摆手,脸上已没了笑容,庄重地说道:“我的规矩通天下皆知,一条是诚,我不识字,所以格外看重这一条。要跟我玩花花肠子,在文字上头蒙混我,我就请上方剑宰了你。第二条,每月给你二百五十两银子薪俸。天下督抚侍师爷,没一个肯给这么多的。要不够明着寻我要,只是要取个‘廉’字。倘若在我衙门里日鬼弄棒槌,只会落个死罢了。我是叫花子出身,先小人后君子,丑话说到前头——勿谓言之不预也!”他突然冒出一句文话,笑了笑便收住。钱度早已站起身来,正颜说道:“东翁,就为敬佩您的为人,才识,学生才不远千里来投奔。您放心,钱度乃是大丈夫!”正说着一个戈什哈进来禀道:   “外头有个少年,十五六岁光景儿,说是内廷派到苏州催办贡缎的,叫小的禀一声,有事要见大人。”   “名刺呢?拿来看看。”   “回大人话,他说不方便,没带。”   “嗯?没有通个姓名?”   “富察氏,傅恒。”   李卫身子一颤,赶紧起身,说道:“快,带我去迎接——”他猛地一阵呛咳,竟咯出一口血,忙用手帕捂住,喘息一阵道:“傅恒是宝亲王的内弟,是我的半个主子——钱先生,烦你把这屋收拾一下,我去去就来。”钱度当即督促茶房的厮役扫地抹桌子,并亲自将散放在桌上的文犊案卷一份份依次收拾停当,接着便听到李卫的说笑声:“主子穿惯了我婆娘做的鞋,说是样子虽比不上苏州官制的,穿着合脚。前儿又做好两双,黑缎面青布里千层底儿皂靴,原想元旦我进京带进去的。六爷既来了,倒便当……”说着他亲自挑帘,跟着傅恒走了进来。   钱度顿时眼睛一亮,只见傅恒一身月白色实地纱褂,上套着紫色灯芯绒巴图鲁套扣背心,一条绛红色卧龙袋束在腰间,只微微露出米黄色缨络,脚下一双皂靴已穿得半旧,底边似打了粉涮洗得雪白,清秀的面孔上,配了两个黑宝石似的瞳仁,顾盼生辉,潇洒飘逸的姿态恰如临风玉树,令人一见忘俗。钱度心里不禁暗想:“庙会上扮观音的童子也没这般标致,不知他姐姐——那必定是神仙了!”发愣间傅恒已经坐了,见李卫躬着身子要行家礼,傅恒忙道:“免了罢,你身子骨儿不好。”说罢看了一眼钱度问道:“上次来没见过,这位是……”钱度是个浑身装有消息儿的聪明人,一按就动,连忙上前禀道:“不才钱度,钱塘钱穆王二十六代孙,才到李制台府作幕宾的——礼不可废,我代东翁给您老请安了!”说着一揖,打个千儿起身又一揖,李卫在一旁看得直发笑。   “你很伶俐,这个赏你。”傅恒矜持地一笑,从袖中掏出几个金瓜子丢给钱度手里,转脸问李卫,“德州的案子怎么样了?哦,你别误会,我不干预你的政务。只是这事皇上很关心,说历来只见欠空的官员自尽,没听说过催债的反而寻短见的。皇上已下诏着吏部、刑部弄清死因。叫十七王爷写信,叫我过山东时问问你。我只管带你的话回京。”李卫沉吟了一下,说道:“这个案子是汤钧衡主理,我也感到蹊跷得很。汤钧衡已会同刘康过了几次堂,各造供词都用飞马报我。臬司衙门知府衙门会同验尸,确系缢死。门窗从内紧闭,不是他杀。死者生前与人无怨无仇,不象因情仇勒逼自尽。我原是有些疑刘康,园为贺露滢是去查他的亏空的,但藩库报来说德州只亏空三千多两,犯不着为此杀人。且德州府衙役和客栈店伙作证,说贺某死前并无异常,当夜刘康拜会,贺某还亲送出门——这事抚司、臬司回过几次,今儿还来说要以自杀结案,我叫他们别急,再过一堂再商量。”   钱度在旁听着,十分佩服李卫精细。他思索一会,缓缓说道:“制台,请容我插一句。   这是疑案,断然不能草草了结。这个案子我来济南时,曾道听途说,总觉得定自杀于情不顺,定他杀又于理难通。至于说什么‘冤孽’索命,窃以为更是离谱了。六爷回去自然要转奏皇上,这案子现时不能定,再等等瞧才是正理。”“对,”李卫笑道,“就是‘自杀于情不顺,他杀于理难通’。你这师爷够斤两!”傅恒边听边颔首,欣赏地看了一眼钱度,转个话题问道:“你有没有功名?”钱度忙躬身道:“晚生是雍正六年纳捐的监生。”   “监生也可应考嘛。”傅恒说着站起身来,“不在这里搅了,得回驿馆去,明个我就回京,这次我不扰你,左右过不了几日就会见面的。”李卫起身笑道:“六爷并没有急事,耽几日打什么紧?哦——您话里有话,莫非有什么消息?”傅恒只用手向上指指,没再说什么便辞了出去。   一个月之后,果然内廷发来廷寄,因直隶总督出缺,降旨着李卫实补。山东督衙着巡抚岳濬暂署。总督衙门立刻象翻了潭似的热闹起来,前来拜辞的、庆贺的、请酒的、交代公事的,人来人往不断头。李卫只好强打精神应付,实在支撑不来,一揖即退,请师爷代为相陪。钱度新来乍到人头不熟,接待客人不便,就讨了个到各衙递送公事文案的差使,每日坐着李卫的绿呢八人大官轿在济南城各衙门里转,倒也风光自在。   一晃有半个月光景,这日正从城东铸钱司交待手续回来,路过按察使衙门口,隔着玻璃窗瞧见一个中年妇女头勒白布,手拉着两个孩子,一路走一路呜呜地哭。那妇女来到轿前,急步抢到路当央,双手高举一个包袱两腿一跪,凄厉地高声哭叫道:   “李大人李青天!你为民妇作主啊,冤枉啊!”   钱度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形吓得浑身一颤,顿时冒出冷汗来。按清制外官只有总督巡抚封疆大吏才能坐八人大轿。他是趁着李卫调任期间,自作主张和轿房商量过过轿瘾,这本就违了制度。更不好办的是雍正二年曾有严诏,无论是王公贵胄文武百官,凡有拦轿呼冤的,一概停轿接待,“著为永例”。自己这个冒牌货如今可怎么办?钱度鼻尖上顿时冒出细汗来。   正发怔间,大轿已是稳稳落下。钱度事到当头,反倒定住了心,也不那么斯文。自己一挑轿帘走了出来,眼见四周渐渐聚拢围观的人群,忙摆手道:“大轿先抬回,我自己走着回去。”轿伕们倒也知趣,早抬起空轿飞也似的去了。   “大嫂,我不是李制台。”钱度见轿去了,心放下一半,含笑上前双手虚扶一下说道,“不过我就在李制台身边当差。你有什么冤枉,怎么不去臬司衙门告状?”那女的抽泣道:   “我是贺李氏,宁波人——”话未说完,钱度心里已经明白,这是贺露滢的夫人。她一定发觉丈夫死因不明,专门赶到济南告状来了。眼见围上来的人愈来愈多,钱度知道不能逗留,遂笑道:“这里不是说话地方,请随我去制台衙门,要能见着李制台,你痛痛快快说好么?”   贺李氏含泪点点头,拉着两个孩子跟着钱度踅到街边,沿巡抚衙南墙径往总督衙门。他却不往正堂引,只带着子母三人到书办房,这才安心,笑道:“地方简陋些,慢待了,请坐。”贺李氏却不肯坐,双手福了福说道:“我不是来作客的,请师爷禀一声李制台,他要不出来,我只好出去击鼓了。”   “您请坐,贺夫人。”钱度见她举止端庄,不卑不亢的神气,越发信定了自己的猜测:   “要是我没猜错,您是济南粮储道贺观察的孺人,是有诰命的人,怎么能让您站着说话?”   贺李氏形容枯槁,满身尘土;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在总角年纪,也都乌眉灶眼的不成模样。妇人见钱度一眼认出自己的身份,不禁诧异,点了点头便坐了,问道:“您怎么知道的?是先夫故交么?”钱度含糊点点头,出门去扯住一个戈什哈耳语几句,那戈什哈答应着进去了。钱度这才返身回来坐了,叹道:“我与贺观察生前有过一面之交,而今他已仙逝,令人可叹。不过,据我所知,贺大人乃是自尽身亡,孺人为了甚么拦轿鸣冤呢?”   贺李氏刚在按察使衙门坐了冷板凳,见钱度殷勤相待,一阵耳热鼻酸,眼泪早走珠般滚落下来,哽咽了一下,说道:“您先生——”钱度一欠身道:“不敢,敝姓钱。”钱先生猜得不错,我是贺露滢的结发妻。”她揩了泪,又道:“不过说露滢是自杀,先生是说错了。   我的夫君暴死德州,是有人先毒后吊谋害致死!”   “什么?”   钱度大吃一惊,腿一撑要几乎站起来,又坐了回去,声音有些发颤地道:“孺人,人命关天非同儿戏呀!”   贺李氏抖着手指解开包袱。里边乱七八糟,衣物银两都有,还有一身朝服袍靴,摊在桌上,指着说道:“这就是杀人凭证,凶手就是那姓刘的知府!”   **********************************   三 李又玠奉调赴京师 张衡臣应变遮丑闻   钱度心慌意乱,上前翻看衣服,并无异样便转脸看贺李氏,恰好贺李氏的目光也扫过来,忙掩饰着问道:“这是贺大人的衣服?”   “是……”贺李氏低头拭泪,说道:“这是申家老店派人送回去的,说已经官府验过……我当时昏昏沉沉,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家人都哭成了一团,象掉了魂似的。问来人谁是跟我老爷的长随,他说已经结案,长随被打发走了。   “我家老爷为人,虽然刚直要强,但是遇到再为难的事从没有唉声叹息过,一沾枕头就能睡着。他既没伤着害着谁,又不贪财好色,会有什么事想不开走这条路呢?来的那个人叫小路子。我就留下他,好生款待,细细盘问,偏他什么也说不出。   “也是天助人愿!小路子在路上淋了雨,发热,一时也走不了。我怕这些衣服发霉,就搭到天井里晒,谁知这一晒,就出了蹊跷,引来了满院的绿头苍蝇,打不尽赶不走。我一件一件仔细看,原来衣领上、肘弯上,连朝服后肩上都有斑斑血渍,只是让人仔细揩拭过,不留心看不出来——钱师爷,您瞧这帽子红缨上头还留有血痂,必是凶手当时手忙心乱,没有擦净!   “我没见过上吊的男人。我本家妹子就是上吊死的,我去看过,难看是难看。但是干干净净的,别说血,连痰都涌不上来——钱师爷,当时我浑身汗毛直乍,心肠肝肺都要裂了!   转身就去寻那个小路子,谁知他正热得发昏,满口里谵语……说‘贺道台……我知道……知道你屈……我敌不过人家……救不了你哟……”   “和我们老太太商量了一下,我们找了个和我家老爷相貌身材相似的家人,当晚半夜换穿了老爷的官服,灯底下叫醒了他。小路子当时就吓得翻倒在地上,连滚带爬钻到床底下哀告说‘您老明鉴,我只是隔窗瞧见了,刘府台人家四个壮汉,外头又都是人家的人……求求您去吧……我许下三十三坛罗天大愿为您超度……您就不来,我也会夜夜见您的。你吓死了我,我老娘谁养活呢?……”   说到这里,贺李氏已是泣不成声,抱着头呜呜只是个哭。两个孩子也哇地放声号啕。钱度想想,心里也觉惭愧凄惶,点头道:“这衣物送到仵作那里再验验。如今既有人证,这案子就好办。那小路子呢?他也来了么?”贺李氏哭得气噎声嘶,断断续续说道:“他……他连夜就逃了,可怜我母亲听见这凶耗一病不起,我忙着办丧事分不出人手去追。我一个没脚蟹,从宁波赶到济南,又去德州,死活寻不到申家老店一个人。告到臬司,人家说我是痛迷心窍,还有说我是穷疯了,指望打官司当苦主讹钱——皇天菩萨!我男人当了十四年官,我都没指望他发黑心财,他死了。我倒来讹钱么?啊……”她虽然矜持,说到这里,再也抑制不住,伏在案上死命地抓丈夫的遗物:“老爷老爷……你生是人杰,死当为鬼雄,为什么不显显灵呢……”   “贺夫人,不要伤情太过。我都听见了。”李卫站在门前忧郁地说道。原来他已经来到门前好些时了。他的脸色异常苍白,闷声说道:“杀人偿命,情理难容。真要象你说的,杀人犯定然难逃法网。这案子现在虽然已经不归我管,我还是要咨会岳濬,要他们重审。我到北京,还要奏明皇上,必定给你讨个公道。”见贺李氏张着泪眼怔怔地望李卫,钱度忙道:   “这就是我们李制台。”   “李青天!”贺李氏一手拉一个孩子扑通一声长跪在地,扑簌簌只是落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李卫轻轻捶捶自己胸口,上前查看了一下贺露滢的那包衣物,沉重地点点头,舒了一口气说道:“贺夫人,小路子在逃,他又是唯一见证人。一时半时难以结案。这样,你的案子算我接了,且回乡安葬老母抚养孩子,一有信儿我就着人告诉你,不要在这里滞留。”说罢叫来门外的戈什哈,“带她去帐房,从我俸银里支三百两,钱师爷明儿派两个妥当人送贺夫人回家。” 送走贺李氏,钱度立刻赶来签押房见李卫。李卫躺在安乐椅上,似乎精神很不好,一声接一声地干咳,见钱度进来,只看了一眼便闭目沉思。钱度忙宽慰道:“这不是东翁手里的案子,至今也没有结案,您——”   “结了。”李卫冷冰冰说道,“你不要看我名声大,威重望高。其实山东、两江的官儿听说我要调走,恨不得燃醋炭!你串了这多衙门,看不出他们高兴?姓刘的知府是庄亲王门下的包衣奴才,又是岳濬的门生,只要银子使到,什么事遮掩不来?我已经派人又去过德州,亏空真的填补了,你不能不服他。哼,倒真不愧是刑名师爷出身啊!”   钱度眼皮子一颤,才想到不是说自己。忙道:“这事早晚总要败露的,就有人想掩也是掩不住的,各衙门高兴,我看是因您去职后,他们能递次补缺。哪里是恨您呢?东翁,您太多心了。”   “这个是的。我说的那种人也是有的。”李卫咬牙冷笑道,“我在这‘廉’字上抠得紧。走了,人家松一口气是真的——我创的养廉银制度,堵了他们在火耗上发财的路,那就只好从人命官司里头打主意了!”   李卫轻装简从,只带了在签押房侍候差使的蔡平、钱度两个师爷启程。他身子骨已十分虚弱,只好用暖轿抬到新河码头便弃轿登舟,沿运河水路直抵北京朝阳门外。这一来耽误了一些时日,已是季秋时节。一行人下船便觉风寒刺骨,与济南迥然不同。暮色中但见东直门灰暗的箭楼直矗霄汉。天还没黑定,码头上已到处点起“气死风”灯,闪闪烁烁隐隐约约间只见水中到处停泊的是船,岸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不息。李卫进了驿馆稍稍安顿,便叫过钱度,笑道:“看你傻子进城似的,是头一回到天子脚下吧?叫蔡平带你左近转转。坐船一天晕头转向,疏散一下——我要不是怕冒风,也想走动走动呢!”   “谢东翁!”钱度喜得眉开眼笑,一躬到地说道,“这地方儿真开眼,我和老蔡出去走走就回来。”正兴高采烈往外走时,李卫又叫住地吩咐道:“不要耽搁的时辰太长,明日我必见皇上,要奏的事情多,你们还要开个节略目录——去吧。”这边李卫便命人进城禀知鄂尔泰、张廷玉两位宰相,报说自己已经抵达京师。   吃过晚饭,李卫用青盐水漱漱口,要了热水正准备烫脚歇息,驿丞便一溜小跑进来,禀道:“鄂相张相都来看望制台大人了。”李卫连忙着袜蹬靴,也顾不得穿袍服,便迎出客厅。见两人一般瘦削,都是六十岁上下的红顶子一品大员从正门联袂而入。稍高一点的,是鄂尔泰,稍矮点是张廷玉。见李卫要下阶相迎,张廷玉笑谓鄂尔泰道:“你看看这个人,还要和我们闹虚礼!”鄂尔泰也是一笑,说道:“又玠,你是嫌我们搅扰,要赶我们走么?”   “哪里的话。”李卫此刻提着精神、一点也不象个病人,嬉笑着让二人进屋坐了,一叠连声命人“看茶”,又道:“我是想凑近点瞧瞧,看看二位宰辅脸上又添几条沟儿!”说着,三个人仰头大笑。   三个人絮语欢言,看上去是极好的朋友了。但知道内情的却清楚他们相互之间存着很深的芥蒂。当年张廷玉的堂弟张廷璐主持顺天府贡试,贪墨卖官。副主考杨名时拂袖走出棘院,夤夜谒见李卫,查封贡院。张廷璐因此东窗事发,被雍正下旨腰斩于柴市胡同。杨名时与李卫原本交情极好,后来李卫在两江总督任上试行“火耗归公’得罪了杨名时等一大帮官僚,连上参本弹劾李卫“好大喜功欺蔑同僚”。当时鄂尔泰奉旨前往查处浙省亏空,被李卫使弄调包诡计,累得他三个月一无所获,空手回京。原上书房大臣马齐告老致仕,腾出一席宰相缺,鄂尔泰满心指望张廷玉举贤荐能推选自己,张廷玉却密荐了自己的门生入选,弄得杨名时也大不高兴。后来鄂尔泰因是满洲贵胄,有斩关夺隘的功劳,凭着真本事入阁拜相,自然对张廷玉暗存芥蒂……这些个公私怨恨各人自己心里雪亮。只是大家都是从宦海里滚出来的,深通喜怒不形于色的奥秘。且雍正为人最恶党争,纤过必究,谁也不敢触这个霉头。   因而心里纵有不受用,却是各自严守城府,不遇机缘,外人很难看出半点。三人亲热寒暄一阵,李卫改容躬身问道:“主子身子骨儿还好?傅六爷进京后,我就得了主子两份朱批,皇上说颊下长有疙瘩,又说叫我荐医,总没有得着好的。我在外头着实惦记着呢!”   “皇上御体尚算安康。”鄂尔泰抱拳一拱,皱眉说道:“只是自二月以来,因苗疆改土归流事务不顺,主子心境不好。嗯——衡臣我们两个来也有意和你商量,直隶总督衙门你是否暂时不要到任,先到古北口,仍以直隶总督身份阅军,看看军需还缺什么。如果使得,就奏明皇上。”   原来西南贵州是苗瑶聚居之地,历来都由当地土司土官土目世袭统治,名义上说是归朝廷管,其实山高皇帝远,各自占山为王,不但相互之间争地盘打冤家火并,过往行商甚至朝廷驿传也时受袭扰。因此自雍正四年起便下诏由鄂尔泰主持,撤销上司制度。在贵州苗区设厅设州设县,与内地政令一统。这就是所谓“改土归流”。张广泗、哈元生等人在苗疆大杀大砍,数年经营,辟地三千里,设了八个厅州县,几乎占了贵州省的一半。不料去年十二月,苗人中出了个老包,四处传播“苗王”出世,聚众闹事驱赶朝廷官员,到今年二月已是全省烽火遍地,雍正自然很不高兴。   “二位中堂既这么说,我李卫当然要为皇上分忧。”李卫下意识地抚了抚前胸,叹道:   “当时设厅,我就有信给上书房,苗人生性强悍,抱团儿,不是好惹的,要派最能干的官去。不是我当面埋怨,你们都弄了些什么人去了?韩勋是总兵,带三千人马,看着老包闹事按兵不动,平越知府朱东启平日敲剥苗民伸手捞钱时劲头十足,偏苗变一起,他却称‘病’辞官。还有清平知县邱仲坦更出奇,娘希匹苗人杀来,他下令所有官弁‘不得逃避’,自己却脚板抹油溜了,张广泗要管哈元生,哈元生不听张广泗的令,主将管着两省疲兵,副将却坐拥四省军兵不动……唉!我不说什么了,这张嘴已经冒肚了……”说罢看了张廷玉和鄂尔泰一眼,他确实还有更难启齿的:主将张广泗上头还压着一个抚定苗疆的钦差大臣张熙,是个出了名的才子。诗词歌赋样样拿手,偏偏他既不是张廷玉的门人也不是鄂尔泰的私交。两人为了避嫌,竟公推这个白面书生去调和张、哈两军。张熙支持哈元生压张广泗,哈元生也不全听张熙的。弄得平定苗疆十万天兵,竟是群龙无首的乌合之众!   张廷玉默然良久,叹道,“又玠公说的是,我不推诿,这是我的责任。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鄂尔泰立刻接着道:“我也没想到张熙无能,丧师辱国,这不是衡臣一人之责。又玠,我和张公都已写了自劾密折送上去了。朝廷自然有处分。事到如今,只有整军再战。据你看,用谁为主将最好?”说罢凝神注视李卫,张廷玉也把目光扫过来。两个人心想李卫必定举荐哈元生或张广泗,不料李卫一笑,说道:“我看岳钟麒这人行。”三个人各怀鬼胎暗斗心计,至此竟都忍俊不禁芜尔一笑。还待往下详谈时,便听门外一阵喧嚷。三个人都为之一怔,却见养心殿太监高无庸大步流星进来,脸色青中带灰,死人般难看,径抢步立于中厅当央南面而立,怪腔怪调扯着公鸭嗓子道:“有旨意,张廷玉、鄂尔泰跪听!”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三人“唿”地站起身来,李卫忙退到一边回避,张廷玉、鄂尔泰一撩袍子扑通跪下,叩头道:   “奴才张廷玉、鄂尔泰恭聆圣谕!”   “奉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宝亲王弘历、怡亲王弘晓传谕圣命,着张廷玉、鄂尔泰火速前往圆明园面君。钦此!”   “奴才遵旨!”   两个人一齐叩下头去。高无庸也不说话掉头便走。李卫平素和高无庸极相熟的,一把扯住,似笑不笑地问道:“老阉狗,没瞧见我在这里?你这样儿,是起反了还是天塌了?”高无庸急得一把扯开,说道:“快快!快快快!”说着就跑,竟被门槛一脚绊倒,几个骨碌直摔到堂前石阶下,起来也不掸灰,就在院里拉马上骑还加了一鞭,一阵急蹄去得无影无踪!   鄂尔泰和李卫情知大变在即,两个人紧张得挺着腰相对而立,竟都保持着送别高无庸的姿势不动。张廷玉入阁三十年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也是脸色煞白,但他毕竟是历事两朝的老臣,迭遭宫变大故,毫不迟疑地大步抢出滴水檐下,站在阶上厉声叫道:“谁是驿丞?有马没有?走骡也成!”那驿丞连滚带爬出来,叩头道:“这是水路驿站,没有配备马匹。不过今晚有送煤人住在后房,卑职见有几匹走骡……”   “谁听你嚼老婆舌头?”张廷玉焦躁得声音都变了,“快、快快……”那驿丞脚不沾地地奔向后院。顷刻之间便亲自拉了两头骡子,哭丧着脸说道:“没有鞍,这光脊梁骡子二位中堂可怎么骑……”   张廷玉和鄂尔泰什么话也没说,儿步下阶一人牵了一匹,就着堂屋台阶骑了上去。二人互视一眼,一抖僵绳便冲门而出。张、鄂二府带来的家人戈什哈护卫亲兵一个个不声不响纷纷离去。李卫掏出怀表看时,已是戌末亥初时辰,蔡平和钱度刚刚回驿,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真是惊心动魄,对望一眼便进了上房客厅。见李卫身子前倾木然呆坐在安乐椅上。钱度嗫嚅了一下又把话咽了回去。   圆明园在畅春园北,离西直门尚有四十里,原是雍正皇帝未即位前康熙赏赐的园林。雍正生性畏热喜寒,见园东有一大海子,名字也吉利,叫“福海”便于雍正三年下诏,以圆明园为春夏秋三季听政之所。园外分列朝署,内设“光明正大”殿,在正殿东侧又设“勤政亲贤”殿。张廷玉、鄂尔泰从东城策骡急奔到此约七十余里,足用了多半个时辰,直到大宫门辇道旁,方翻身下骑,早见高无庸、赵本田两个太监带着十几个小苏拉内侍张着灯,正望眼欲穿地望着南边。二人将缓绳一丢疾步上前,鄂尔泰问道:“皇上现在哪里?”   “在杏花春馆。”高无庸答应一声,只举着玻璃灯疾步前行,却不再言语。鄂尔泰张了张口,又把话咽了回去。张廷玉蓦地升起一种大事临头的不祥之感,来不及转念,已见允禄、允礼、弘历、弘晓四位老少亲王亲迎至殿口,都是脸色铁青。忙和鄂尔泰跪下请安,说道:“万岁深夜召臣等进宫,不知有何要事面谕?”   “是我们四个王爷会议,为防物议有骇视听,特矫诏召你们来的。”允禄迟缓地一字一板说道,他素来口齿很流利,就这句话还不知斟酌了多少遍才说出来。允礼见鄂尔泰、张廷玉愕然相顾,语气沉重地说道:“雍正万岁爷已经龙驭上宾——你们进来瞧瞧就知道了。这里一切我们都没动。”张廷玉听罢,只觉得腿软身颤,茫然地看一眼鄂尔泰,见他也是脸色雪白如鬼似魅——他们不敢说,也不敢想什么,贼似的蹑脚儿进殿,顿时惊得木雕泥塑一般。   高高的门槛旁便是一滩血,沿着斑斑点点的血渍向前,地下横陈一具女尸,双眉紧蹙,秀色如生,只嘴角微翘,泪痕满面,似乎死前恸哭过一场。她身上胸前有伤,地下却没有血斑。殿里别的件事都没有乱。只一把座椅翻倒在地,案上盘子里放着一粒紫红色的药丸,一眼可辨是道家所炼的“九转还丹”,大约核桃大小。御榻前的情景更是惊人,雍正尚自端坐榻上僵死,御榻前淋淋漓漓斑斑点点俱是血渍,凝成血痂。雍正皇帝颏下有一刀伤,划痕约在一分许深,肩后有一刀伤,是刺进去的。可奇怪的是凶器匕首紧紧握在雍正自己手中,直插心窝!两个人如入梦境,凑近俯视这位当天还说笑着接见过自己的皇帝,只见他眉目间毫无惊恐愤怒之色,双唇微翕,似乎临死前还在说话,惨笑的脸上双目紧闭。张廷玉尽力屏气,使自己镇定下来。细看时,只见雍正左手紧攥,他却不敢去掰,取过一支蜡烛,照着,才见手里攥着一只长命石锁。张廷玉正皱眉沉吟不得其解,鄂尔泰在案边轻声惊呼:“衡臣,你来看!”张廷玉忙秉烛走过去,只见青玉案上赫然写着几个血字:   不许难为此女,厚葬!   两个人都是日日奉侍雍正身侧的鼎力重臣,一眼便看出,这字迹千真万确是雍正皇帝以指蘸血的最后手书!   “情死!”鄂尔泰轻声咕哝了一句,看张廷玉时,张廷玉却咬着牙摇头道:“万不可外言。”说着用手指指丹药,没再言声。两个人使眼色便一同走出殿外。张廷玉对四个傻子一样呆站在殿外的王爷道:“请进殿内叙话——高无庸守住这道门,无论宫人侍卫一概不许偷听。”   四个王爷依次鱼贯而入,象是怕惊动死者似地绕开那个女尸,小心翼翼地跟随两位宰相鹄立在殿西南角。张廷玉的目光在烛光中幽幽跳动,许久才道:“诸位王爷,这里的情形想必大家都仔细看了,显然是这个宫嫔弑君。但皇上圣明仁义,已有血诏不许难为。因此,这里的事不但不能深究,而且不能张扬。”他说着,口气已经变得异常严峻,“我们都是饱读史籍的人,此时正是社稷安危存亡关头。廷玉以为第一要务乃是遵先帝遗命,星夜前往乾清宫拆看传位遗诏,新君即位万事有恃。不然,恐有不侧之祸!”允禄听了说道:“宰相所言极是。不过循例宣读遗诏,要召齐诸王、贝勒,是否分头知会,天明时在乾清宫会聚宣诏?”“不能这样。”鄂尔泰的脸冷峻得象挂了一层霜,“这是非常之变。礼有经亦有权,现在只能从权。现在且将杏花馆正殿封了,着侍卫禁锢这里太监、宫女不准出入。待新君定位,一切按旨意办理。”   待一切议定,已时交寅初。七个王公贵胄便乘马赶回紫禁城。此时张廷玉方觉两股间钻心疼。一摸,已被骡背磨得血渍沾衣,看鄂尔泰时,上马也是攒眉咬牙。却没言声。众人见他们上马,一放缰,连同护卫,几十匹马立刻消失在寒风冷月的夜色之中。   **********************************   四 天生不测雍正归天 风华正茂乾隆御极   四位王爷和两位宰相赶到大内,天色已露晨曦。早朝进来到军机处和上书房排号回事和等候鄂尔泰、张廷玉接见的下属司官,还有外省进京述职的官员已经来了几十个人,都候在西华门外,呵着冷气看星星。张廷玉随众下马,因见李卫的官轿也在,便吩咐守门太监:   “传李卫立刻进来,其余官员一概回衙。”说罢,与众人径直穿过武英殿东北角门,由弘文阁西侧,过隆宗门进天街,由乾清门正门沿着甬道向北,远远见丹陛上下灯火辉煌,八名乾清宫带刀侍卫钉子似地站在丹墀上。殿内各按方位点燃着六十四根碗口粗的金龙盘绕的红烛,十二名太监垂手恭侍在金碧交辉的须弥座前。七个人站在乾清宫丹墀下一字排开,对着大殿行了三跪九叩大礼,张廷玉见值班头等侍卫是张五哥,便招手叫他过来,说道:“有旨意。”一边说,一边用手擎起雍正皇帝用于调遣五城兵马的金牌令箭请验。   “原本没有信不过中堂的理。”张五哥笑道:“不过这是规矩,这殿里存放皇上传位诏书,是天下根本之地。”他已是年近七十的老侍卫,从康熙四十六年入值,到现在整二十八年,别的侍卫一茬又一茬早换过了,唯独他寸步未离大内,取的就是他这份忠心。五哥接过,就灯下验看,果见上面铸着四个字:   如朕亲临   凉森森黄澄澄闪烁生光,忙双手递还张廷玉,“叭”地打了马蹄袖颤巍巍跪下。   “奉先帝雍正皇上遗命,”张廷玉从容说道,“着内阁总理大臣领侍卫内大臣上书房行走大臣张廷玉、鄂尔泰会同乾清宫侍卫拆封传位遗诏,钦此!”   “奴才张五哥……领旨……”   跪在地下的张五哥两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半晌才抬起头来,颤声问道:“皇上,皇上……他驾崩了?前日见中堂,不是说……”张廷玉见他脸上肌肉一抽一颤,老泪浑浊盈眶,知道他马上就要开哭了,忙低声说道:“这不是哭的地方,也不是时候儿,仔细违旨失仪!快,奉诏办差!”   “扎……”   “张五哥起身拭泪,说道:“请王爷们就地候着,奴才和二位中堂取遗诏。”   传位遗诏在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后面存放。这是康熙皇帝开创的办法。康熙皇帝八岁御极,十五庙谟独运智擒鳌拜,二十三岁次第削平三藩,征服台湾荡平新疆之乱,治黄河修漕运,轻徭薄赋修明政治,抚有华夏九州六十一载,算得上明君主,功盖唐宗宋祖。唯有晚年两废太子,群王觊觎帝位夺嫡成祸,为终生一大憾事。因而在第二次废黜太子胤礽后,决意不再立太子。将拟定的继位人密书金册存于此地。雍正即位后便下诏“著为永例”。饶是如此,雍正的八弟九弟谋篡不成瘐死囹圄,雍正的儿子弘时为谋太子位置,被削籍赐死。   自弘时死后,乾清宫其实已成了专门存放这份密诏的机枢禁地。张廷玉和鄂尔泰会同张五哥正要入殿,却听旁边有人说道:   “三位大人且慢。”   三个人一齐回头看时,却是宝亲王弘历。宝亲王穿着四团龙褂,足蹬青缎皂靴,灯影里只见二层金龙顶皇子冠上十颗东珠微微颤动,晶莹生光。真个目如明星面如满月,因修饰整洁,二十五岁的人了,看去还象十八九岁那样年轻秀气,只是似乎刚哭过,白净的脸上带着一层薄晕。雍正皇帝有十个儿子,在世的儿子只有四个,弘时已经去世,弘昼在康熙诸皇孙里是个污糟猫,整日闭门在家玩鸟笼子熬鹰,和一群和尚道士参禅炼丹,有时几个月也不洗脸。最小的还不足三岁。遗诏里写的继位人已注定是宝亲王。听他招呼,众人无不诧异。鄂尔泰、张廷玉忙回身道:“四爷(弘历叙齿排行老四),有何吩咐?” “还该传弘昼来一趟听旨。”弘历皱眉说道:“他和我一样是先帝骨血。逢此巨变,他不来不好。”说罢注视了一下众人,只这一瞥间,显现出与他实际年龄相称的成熟干练。张廷玉明知多此一举,忙躬身连连道:“四爷说的是,臣疏忽了。五哥叫乾清门侍卫去传,这边只管搭梯子,等五爷十爷到,再取诏开读。”   说“搭梯子”,其实是“摆梯子”。当时安置遗诏时就设计好了三个高大无朋的木柜,柜子呈梯形一层层高上去,刚好可抵“正大光明”匾额,“木柜”就摆放在御屏后面。鄂尔泰站在一旁看着人们动作,只觉得一阵阵眩晕。昨天上午,雍正还在圆明园接见自己和张廷玉,议论苗疆事务一个多时辰,商量着从宗室亲贵里派一个懂兵法的替换钦差大臣张熙。因议起佛家禅宗之义,雍正还笑说:“张熙的号‘得意居士’,还是朕赐给的。可叹他不得朕的真意,难免要交部议处,吃点俗尘苦头了。人生如梦一切空幻,他那么聪明的人参不透这个理,以恩怨心统御部属,哪有个不败的?”这话言犹在耳,如今已成往事。鄂尔泰正在胡思乱想,五贝勒弘昼已踉踉跄跄从乾清门那边过来。此时天已放亮,只见弘昼衣冠不整,发辫散乱,又青又黄的脸上眼圈发红,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他和弘历同岁,相貌并不丑陋,只这不修边幅,比起弘历来真算得上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张廷玉生怕他哭出声来,忙疾步上前温和地说道:“王爷,此时大局未稳、要节哀办事。请和怡亲王并排站着,等候宣读大行皇帝遗诏。”正说着张五哥过来说道:“梯子已经摆好,请二位中堂……”   于是,在众目睽睽中,张廷玉、鄂尔泰和张五哥三人迈着沉重的步履拾级而上直到殿顶,在“正大光明”匾下用铁箍固定着一只紫檀木箱,张五哥取出钥匙打开了,取出沉甸甸亮闪闪围棋盒子般大的小金匾,郑重交与张廷玉。张廷玉象捧着刚刚呱呱坠地的婴儿缓缓下来,站在丹墀上,眼风一扫,看了一眼鄂尔泰,把金匾又交张五哥。几乎同时,两个人从腰里各取出一把金钥匙——那金匾正面有两个匙孔,两把钥匙同时轻轻一旋,机簧“咔”地一声,金匮已是大开。里边黄绫封面金线镶边平放着那份诏书。张廷玉小心地双手取出捧在掌上,又让鄂尔泰、张五哥看了,轻声道:“这是满汉合壁国书,请鄂公先宣国语,我宣汉语。”转脸对几个王爷道:“现在宣读先大行皇帝遗诏,诸臣工跪听!”   “万岁!”   满语在大清被定为国语,不懂满语的满人是不能进上书房的。清朝立国已九十一年,饮食言语早已汉化,通满语的寥若晨星。几个王爷听鄂尔善叽哩咕噜传旨,都是一脸茫然之色,惟弘历伏首连叩,用满语不知说了些什么。听来似是而非,似乎是谢恩。张廷玉见大家只是糊涂磕头,接过诏书便朗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日:皇四子弘历龙日天表资品贵重堪为人君。即由弘历嗣承帝位,以继大清丕绪。钦此!雍正元年八月中浣御书。   这一来大家才真的是都听清楚了,齐声俯身叩头称道:“臣等谨遵先帝遗命!”   “国不可一日无君。”张廷玉听诸王奉诏,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徐徐说道,“先帝御体尚未入梓奉安,即请宝亲王即位,主持一切大政。”说罢和鄂尔泰二人一齐上前,一边一个搀起哀号恸哭伏地不起的弘历。乾清宫大殿里立刻开锅水般忙碌起来,拆梯子的拆梯子、摆御座的摆御座,掸尘拂灰、研墨铺纸各办差使。只一刻时辰便一切停当。此时天已大亮。   弘历坐到乾清宫正中的须弥宝座上,心中仍是一片迷乱混沌。虬龙盘螭的龙座又宽又高,明黄软袱面冰凉软滑,足可坐三个人,端坐中间,两边的檀木扶手完全可说是虚设。往日在这里侍候差事,只是觉得坐在这里的人尊贵庄严,今日自己坐上去才真正体味到“四边不靠”孤家寡人的滋味。刹那间他有点奇怪,昨天侍候在这案下时,怎么就没有这种感受?   甚至连徐徐鱼贯而入的叔王兄弟、并张廷玉、鄂尔泰这些极熟捻的人,也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怔忡良久,弘历才突然警觉过来,自己已不是“宝亲王”,而是统御华夏抚有万方,天地宇宙间的第一人了!他的脸立刻泛上一丝潮红。眼神安详中带着尊贵,看着几位大臣在御座前行礼,半晌才道:“都劳累一夜,乏透了。起来吧!”   “谢恩……”   “实在没想到,父皇把这千斤重担卸到我的肩上。”弘历说道:“说起来,皇阿玛的御体不安,已经有六个年头了,忽寒忽热,似疟非疟,不知用了多少法子,总不见好。前日我去圆明园见皇阿玛,阿玛还拉着我的手说‘近日不安,身上焦热难当,这个热退不下去,恐怕就起不来了。内外事多,朕要病倒了,你和兄弟大臣们要多操持些了’……想不到事隔两日竟成谶语,今日骤登大宝,思及先帝言语,音容宛在,能不令人神伤?”他心里突然一阵酸热,眼泪已是夺眶而出。   这个开场白是谁也没想到的,娓娓而言,说的全是雍正的身体,入情入理,动人心肺。   但张廷玉、鄂尔泰立刻听出了话中之话:大行皇帝绝非“暴亡”,而是久病不愈终于天年。   因此,杏花春馆里的那一幕必须深深掩住,永不外传。因见是个空儿,张廷玉正要说话,鄂乐泰在旁说道:“皇上不必难过了。大行皇帝统御字内十有三年,享年五十八岁已属中人高寿。先帝继圣祖谟烈,修明政治,条理万端,躬勤爱民,夙夜劳旰,实千古罕见之圣君。臣以为当遵祖宗成例赐以佳号,奉安龙穴,这是此时最要之务。”   “可照祖宗陵葬规制。”弘历看了一眼鄂尔泰,说道:“现有跟从先帝的人都去守陵。”鄂尔泰虽然没有明说,但含糊以“祖宗成例”掠过,显而易见是想遵照太祖努尔哈赤、太宗皇太极的成例,将杏花春馆所有知情太监宫女一体殉葬灭口了事。弘历当然也不愿让雍正暴死真相传播出去,但觉得鄂尔泰存心未免过于狠毒。于是口气一转,将“我”字已改成了“朕”,“孔子说忠说孝,还有礼义廉耻,无非为了天下归仁。朕以仁恕待人,人必不肯负朕。杏花春馆的事如有泄露,自有国法家法,岂能违世祖、圣祖圣谕恢复殉葬,无分良莠一殉了之?”鄂尔泰一开口便碰了这个不软不硬的钉子,顿时涨红了脸,忙躬身说道:   “奴才心思难逃圣鉴。皇上训诲的是!”弘历点头道:“你也是事出有困。这件事就着落到你身上——朕想,现在有几件要务立刻要办:大行皇帝的谥号庙号要定。朕的年号要定,然后召集百官宣布中外,由礼部主持拟定丧仪,这就稳住朝局。还有些常例恩旨,待举丧之后再议不迟。”   张廷玉在旁听着心下暗自惦辍,宝亲王不愧是圣祖皇帝亲手调教、久历朝务的皇阿哥。   这些事都是自己准备说的,却都被弘历说了个滴水不漏。想着,进前一步躬身道:“皇上曲划周密,极是妥当。定庙号年号用不了多少时辰。奴才这就传谕,令六部九卿各衙门顺天府衙门主官进朝待旨。”   “这些事统由李卫去办——高无庸,你去宣李卫进来。”弘历从容说道,“你留在这里,把庙号和朕的年号定下来。”说罢转脸问道:“五叔,十七叔,还有三位弟弟,你们看呢?”允禄忙道:“皇上说的是。臣等没说的。”   直到此时,人们才觉得气氛松快了些。张廷玉是此中老手,低头沉吟一阵,说道:“奴才先略述一下,有缺失之处,再请皇上和诸位王爷、大臣指正补遗。皇上以为如何?”见弘历点头,方一字一板说道:“先大行皇帝天表奇伟、大智夙成、宏才肆应、允恭克让、宽裕有容、天章睿发、烛照如神——据此,奴才以为谥文可定为‘敬天昌运建中表正文武英明信毅睿圣大孝至诚’不知皇上和诸位以为如何?”   殿上几个大臣面面相觑。虽说这是官样文章,但没有真才实学,就是颂圣也难免黄腔走板,鄂尔泰抱定了“说不好不如不说”的宗旨,不在这上头和张廷玉打擂台。别的人谁肯在这里卖弄,因而一片随声附和,齐声说道:“甚好。”   “朕也以为不错。”弘历说道,“不过大行皇帝一生恤人怜贫,仁厚御下,还该加上‘宽仁’二字才足以昭彰圣德。”   雍正当政十三年,以整顿吏治为宗旨,清肃纲纪、严峻刑律,是个少见的抄家皇帝。他生性阴鸷,眦睚必报,挑剔人的毛病无孔不入,常常把官员挤兑得窘态万状。连雍正自己也承认自己“严刚刻薄”。弘历瞪着眼说瞎话,硬要加上“宽仁”二字!但此时也只好交口称是。张廷玉想想,这是新君特意提出来的,一定要摆在“信毅”之前,便提笔一口气写了出来。仰首说道:“这是谥文,谥号请皇上示下。”弘历想了想,说道:“就是‘宪’皇帝吧。博闻多能行善可以谓之‘宪’,大行皇帝当得这个号。至于庙号,‘宗’字是定了的,‘贻庥奕叶日世’。朕看就是‘世宗’的好。”弘历款款而言,顾盼之间神采照人。张廷玉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雍正晚年一同在上书房办事。当时,只是觉得弘历温和儒雅精明聪慧,此时见着真颜色,才知道是个比之雍正更难侍候的主儿。因此忙收敛锋芒韬光晦迹、谨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箴言。   “朕其实不难侍候。”弘历不易觉察地吊了一下嘴角,端起太监捧上的奶子呷了一口,“朕最敬佩的是皇祖父圣祖爷,最礼尊的是皇阿玛世宗爷。朕之心朕之性与父祖一脉相承,讲究敬天法祖、仁爱御下。仁者天也,天者‘乾’也,朕的帝号可定为‘乾隆’。你们有的是两朝,有的是三朝老臣了,当以事朕祖、父之心事朕,佐朕治理天下,使朕如圣祖般为一代令主,致大清于极盛之世。但存此念,朕岂能负尔等?朝廷也不吝爵禄之赐。”   这不啻是一篇登极宣言了,弘历说得虽然委婉,但“敬天法祖”讲的就是圣祖康熙。礼尊父皇不过是尽人子孝道。雍正皇帝急敛暴征,行的苛刻政治,现在他要翻过来学习乃祖,以仁孝治天下了。众人想起在雍正皇帝手下办差十三年,天天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仍动辄获咎。刹那间都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心头都是一松,忙俯首山呼:   “乾隆皇帝万岁,万万岁!”   乾隆觉得身上的血一下子涌到脸上。万干感慨齐涌心头。强自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凝重地点点头,说道:“今日不是议政的时候,要赶紧筹办大行皇帝的丧事。张廷玉。”   “奴才在。”   “你来拟旨。”   “扎!”   乾隆坐得笔直的身子似乎松动了一下,说道:“人子尽孝,无论天子庶民,以尽心尽礼为诚。所以旧制天子居丧,心丧三年,礼丧以日代月,只服二十七日丧礼,于理不合。朕以孝治天下,先要自己作表率,怎么能令天下人服孝三年,而自己只服二十七天的孝?这个制度改了。大行皇帝大殓,就在乾清宫南庑搭起青庐,朕当竭尽孝子之礼。”说到这里一顿,见众人都瞠目望着自己,又道:“但朕为天子,政务繁忙,如因居丧,荒怠政务,适背了皇阿玛托付深意,反而为不肖之子。因而三年内朕将在乾清宫如常办事,繁细仪节着由履郡王允掏主持,这样既不误军国大事,朕又可以尽孝子之职。”   这其实是带丧理政。过去旧制天子居丧以日代月是张廷玉的建议,也无非缩短皇帝居丧时日以免荒怠政务的意思。乾隆这番议论看似拉长了居丧日期,其实是连二十七日正式居丧也取消掉了。张廷玉学识渊博,却也无可挑剔,只咽了一口唾沫,循着乾隆的话意挥洒成文。   “国家骤逢大变,朕又新丧哀恸,恐怕有精神不到之处。”乾隆接过墨汁淋漓的草稿,点点头又对众人道:“即令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为总理王大臣,随朕行在参赞,着即赏双亲王俸。弘晓、弘昼主管兵部,着李卫兼任兵部尚书,办理军务并处置京师防务一应事宜。”说罢目视张廷玉,略一沉吟才道:“张廷玉、鄂尔泰原差不变,加恩赏世袭一等轻车都尉,上书房、军机处两处日常事务要兼顾起来。就是这样——明白么?”   “扎!”臣等恭遵圣谕——谢恩!”众人一齐叩下头去,思量着还要说些感恩戴德的话时,乾隆已经起身,一边徐徐下座,说道:“道乏罢,各按自己的差事分头去做,朕就在乾清宫,疑事难决的可随时来见朕。”   乾隆待众人退出殿门,有点恋恋不舍似的绕着御座徘徊了一会儿,踱出殿外,守在殿门口的侍卫、太监见新皇帝出来,“唿”地跪下了一大片。乾隆没有理会,摆摆手便下了月台。弘晓、弘昼正在宫前东廊下指挥太监穿换孝服分发孝帽,见乾隆出来,两兄弟一人捧孝帽,一人捧鳃麻孝服疾趋而来,长跪在地,满脸戚容,哆嗦着嘴唇,却什么也没说。乾隆看着这雪白的衣帽,又转脸看看已经糊了白纸的乾清宫正门和到处布满了白花花的幔帐纸幡,在半阴半晴的天穹底下秋风一过,金箔银箔瑟瑟抖动着作响,似为离人作泣。   “皇阿玛……您……就这么……”他呆呆地由两个兄弟服侍着换了一身缟素。刹那间,象被人用锥子猛扎了一下,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上苍啊……这是真的……”他没有眼泪,但视线已变得模糊。似乎不相信眼前的现实,他试探着向灵棚走了两步,双腿一软几乎栽倒在地下!   弘晓、弘昼二人急忙趋前一步,一边一个死死架住了乾隆。弘晓带着哭音说道:“好皇上……您得撑住……这个时候出不得事……外头多少臣子、多少双眼睛瞧着您呢!”弘昼也是满心凄惶,小声泣道:“父皇灵柩没运来,您不能把持不住,我们不好维持……”   “皇阿玛……你去得好——快啊……”乾隆干涩地嚎了一声,两行热泪扑籁籁顺颊而下,却咬着牙镇定住了自己,对弘昼道:“老五,你和弘晓就侍在朕侧。朕这会子心情迷乱……传旨,六部九卿主官和在京二品以上大臣,随朕往圆明园迎接皇阿玛灵柩。这边的事由履郡王指挥安置……”   **********************************   五 慰老臣品茶论宽政 动春情居丧戏父嫔   八月二十三日乾隆皇帝承嗣帝位,布告中外详述大行皇帝患病及死因,安抚天下。此时乾隆皇帝年仅二十五岁,正是英年得意心雄千古之时。他在藩邸时即娴习武功骑射,锻炼得一副好筋骨,吃得苦熬得夜,白天带丧办事,照常见人处置政务,还要三次到雍正柩前哭灵,退回上书房披阅奏章到三更,五更时分便又起身到上书房。如此周旋,不但张廷玉、鄂尔泰苦不堪言,就是弘晓、弘昼诸兄弟也觉难以支撑。乾隆却能变通,七日之后便命兄弟们三日一轮入内侍灵,叔王辈每日哭灵后在各自邸中守孝。只鄂尔泰、张廷玉偷不得懒又住不得大内,便命在隆宗门内为他们专设庐棚,上书房、军机处近在咫尺,虽然累些,却也免了跋涉之苦。这期间连下诏谕,尊母妃钮祜禄氏为皇太后,册立富察氏为孝贤皇后。颁恩诏于乾隆元年开科考试,并大赦天下。直到九月十五过了三七,乾隆命将雍正梓宫安奉雍和宫,待三年孝满再入泰陵殓葬。到雍和宫辞柩之后,其实轰轰烈烈的丧事已告结束。紫禁城内外撤去白幡,一色换上黄纱宫灯。   九月十六放假一天,累得筋疲力尽的张廷玉从九月十五夜一直睡到次日下午申时,起身兀自浑身酸疼。他散穿着一件酱色风毛湖绸夹袍,吃过点心,在西花园书房中倚窗而坐,信手从架上抽出一本书,刚看了两章,便听檐下鹦鹉学舌叫道:“有客来了,中堂爷!有客来了,中堂爷!”   “此鸟真是善解人意。”外边突然传来一声笑语,接着便听帘子一响,乾隆已经进来,含笑对愣着的张廷玉道:“浮生难得半日闲。朕搅扰你来了。”跟着便见傅恒、弘晓还有平郡王福彭——都是乾隆的至亲,毓庆宫的陪读——一齐随侍入内,在乾隆身后垂手而立,含笑看着张廷玉。乾隆身着便服,一手执着湘妃竹扇,撩袍坐下,说道:“这里好清幽,只园里秋色太重,肃杀了些。朕方才去鄂尔泰府看过了,他还沉沉睡着,没惊动他,就又踅到你这里。怎么,连茶也不舍得上么?”   张廷玉早已慌得伏地便叩头,说道:“恕奴才失仪之罪!奴才在先帝爷手里办了十三年差,从没这个例——哪有主子倒来看望奴才的!折煞老奴才了!”说着一叠连声命人“快,把去年蓄的那坛雪水刨出来,给主子煎茶!”“雪水煎茶,好!”乾隆微笑着点点头,“就在这外屋煎,水将沸时告朕一声,朕亲自为你们泡制。宝亲王府几个太监都是煎茶好手,是朕教出来的呢!——坐,坐么!”他亲切地用手让众人,“今儿我们都是客,不要拘君臣之礼。坐而论道品茗,不亦乐乎?”众人便纷纷施礼谢座。刚坐好,还未及说话,便听园里刨雪水坛的小厮一声惊呼:“呀!这是甚么?”张廷玉温怒地隔窗看了看。、“相爷!”一个小厮捧着湿漉漉一杯土,兴奋地跑进来,笑嘻嘻道:“真是个稀罕物儿,紫红蘑菇,蟹壳儿似的,还是硬的!”张廷玉正待发作,突然眼睛一亮,矍然起身道:   “灵芝!皇上临幸臣家,天生祥瑞——”他突然想起前天乾隆还在朱批上申斥河南巡抚孙国玺“妄言祥瑞,以朕为可欺之主。”忙顿住了,面现尴尬之色。乾隆何等精细的人,立刻看出来了,呵呵笑道:“祥瑞还是有的。天下兴,河图洛书出;天下乱,山川河湖崩。衡臣读书五车,不懂这个理儿?象孙国玺说的‘万蚕同织一茧’,叫他进上来,他说是传闻;说‘谷穗九茎同枝’,朕昔年在藩邸见过——其实是一个大瘪穗,散分成几小穗而已。朕在山东曾亲自到谷地看,多得很,老百姓管它叫‘傻穗’,光长个儿里头没籽儿!这样的“祥瑞”为人君的敢信么?”平郡王福彭在旁插言道:“万岁这话,实是天下之福。纵观史册,王莽新朝‘祥瑞’最多。其实是‘中有不足而形之于外’。他自己也要用‘祥瑞’哄自己。   “祥瑞”多了实在有百害而无一利。”弘晓在旁却道:“只要是实,该报的还是要报。就如今日,主子也没通知衡臣,突然临幸,偶然索茶,就有紫灵芝现世,不能说冥冥之中没有夭意。张廷玉见气氛如此宽松,高兴得脸上放出光来,笑道:“主子临幸,就有紫灵芝出,这是国之瑞,也是寒家承泽之瑞。不论诸位王爷怎么看,老臣反正心里高兴。”   “这是衡臣的家瑞。”乾隆笑道,“不过恰逢朕来它就出现,朕心里也实在欢喜。”说着便索纸笔。张廷玉忙不迭捧砚过来,和傅恒一头一个抚平了纸。乾隆饱蘸浓墨凝重落笔,极精神地写了“紫芝书舍”四个大字。他的字本来就好,此刻神完气足运笔如风,真个龙蛇飞动堂皇华贵,张廷玉先叫一声“好”众人无不由衷喝彩。乾隆自己也觉得意,取出随身小印,说道:“朕的玉玺尚在刻制,这是先帝赐朕的号,倒可用得。”遂钤上了。众人看时,却是: 长春居士   四个篆字,与端庄凝重的正楷相映成趣。钤好,指着纸道:“这个赐衡臣。”   在一片啧啧称羡中张廷玉叩头谢恩,双手捧了纸放在长案上,吩咐小厮:“谁也不许动,明儿叫汤家裱铺来人,我看着他们裱。”正说着,李卫闯了进来,一进门就说:“这边翰墨飘香,那边廊下小僮扇炉煮茶,张相今儿好兴致。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李卫今儿——”   他猛然瞧见乾隆坐在书案前,猛地顿住了,竟象钉子般定在了原地!   “今儿要享口福,是么?”乾隆含笑道;“怎么,李卫,不认识朕?”李卫这才醒过神来,忙伏地连连碰头。道:“奴才是主子的狗,怎么会不认得主子!只是太突然,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乾隆道:“起来吧。朕原说明儿召见你,今儿倒巧——把袍服去了,坐傅恒下首去。”说着便听僮儿在外高声禀道:“相爷,水响了!”便见一个小厮用条盘端着几个精巧玲珑的碧玉小盅和茶叶罐进来。张廷玉忙亲自接过捧到乾隆面前。   众人仔细看乾隆怎样行事。只见他掀开茶罐,捏一撮茶叶看了看,说道:“这碧螺春,还不算最好的。明儿朕赏你一包女儿碧螺春你吃吃看。”一手撮茶,向各杯中抓药似地各放少许,一个小奚僮已提着刚煎沸的壶进来。乾隆挽起袖口提壶在手,向杯中各倾约半两许沸水,干燥的茶叶立刻传出细碎的咝咝声。他静听着茶叶的舒展声,极认真地观察着每个杯中的水色,一点一点地兑水。坐下笑道:“吃茶以露水为最上,雪水次之,雨水又次之,水愈轻而色味愈佳。你这是隔了年的雪水,不及当年的好。这可不是酒,越陈越好。”张廷玉看那茶水,碧澄澄的色如琥珀,满室里荡漾着茶香,笑道:“奴才哪里省得这些,只道是吃茶可以提神解渴而已。只一样的水、茶,奴才从没闻过这样香味!”说着便要端。   “等一等,这茶半温才好用。一点一点品尝才上味。至于解渴,白开水也使得的。”乾隆摆手止住了,说道:“方才是王者香,现在已是隐者香,你们试闻闻看。”众人屏息细嗅,果然茶香与方才不同。方才香得又烈又醇,这会儿已是幽香,如空谷之兰清冽沁人。李卫摇头嗟讶道:“主子圣学渊泉,真叫人棠木结舌,吃一口茶竟有这么大学问!”   他一说众人都是一怔:什么“圣学渊泉”“棠木结舌”?傅恒掩嘴而笑,说道:“又玠卖乖出丑了。必是将‘渊源’念成‘渊泉’,‘瞠目结舌’误为‘棠木结舌’了!”乾隆一想果然不错,啧地笑了。众人一齐哄堂大笑。多少天来居丧沉闷的气氛一扫而尽。   “你李卫仍旧是不读书!”乾隆笑得咽着气道,“听说你在下头还是满口柴胡骂人?”   李卫红着脸忸怩地说道:“书也读点,读得不多;骂人也改了些,没全改好。”傅恒在旁打趣道:“算了吧你!如今是骂谁,谁升官。上回我去山东,你的一个戈什哈给我请安,笑着说他快升官了。我说你怎么知道的,他说‘我们李制台昨个骂我“贼娘好好地搞”了!’你这不是长进了么?”话音才落已是笑倒了众人。   于是大家开始品茶,果觉清香爽口,每次只呷一点点便觉满口留香,与平常冲沏之茶迥然不相同。   “茶乃水中之君子,酒为水中小人。”乾隆呷着茶扫视众人一眼,大家立刻停止了说笑,听他说道:“朕生性嗜茶不爱酒。也劝在座诸臣留意。”   “但为人君者,只能亲君子远小人,你不能把小人都杀掉,不能把造酒酒坊都砸了。因为‘非小人莫养君子’嘛!李白没酒也就没了诗。”乾隆说着,一手端杯一手执扇,起身踱步,望着窗外灿烂秋色说道,“孔子说中庸之道为至德。这话真是愈嚼愈有意味。治天下也是一理,要努力去作,适得其中。比如圣祖爷在位六十一年,深仁厚泽,休养生息。他老人家晚年时,真到了以仁治化之境,民物恬熙。”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朝众人点点头。   这是极重要的话,所有的人都挺直了身子竖起耳朵静听。乾隆一笑,又道:“大行皇帝即位继统,见人心玩忽,诸事废弛,官吏不知奉公办事,小人不畏法度,因而痛加砭斥,整饬纲纪。不料下头蝇营狗偷之辈误以为圣心在于严厉,于是就顺这思路去铺他的宦途,凡事宁严不宽,宁紧不松,搜刮剔厘,谎报政绩邀宠。就说河南的田文镜,清理亏空弄得官场鸡飞狗跳。垦出的荒,连种子都收不回,硬打肿脸充胖子。河南饥民都涌到李卫那里讨饭了,这边还在呈报丰收祥瑞!我不是说田文镜一无是处,这人还算得上是个清官,但他确实是个酷吏,他的苛政,坏透了!”他的目光火花似的一闪,转瞬即熄。谁都知道雍正二年,乾隆到河南私访,回来向雍正回报田文镜苛察媚君”遭到雍正严斥的事。如今事过十一年,要翻案了。一怔间乾隆又道:“因此要取中庸,宽则济之以猛,猛则纠之从宽。如今下头情势,毛病在太猛。清理亏空,多少官员被逼投河上吊,发配充军,就如江宁织造曹家,跟着祖宗从龙入关,跟着圣祖保驾扈从,那是什么功劳情分?一声抄,抄得一文莫名,抄得灯干油尽,朕就想不通下头这些官怎么下得了手!”别的人听了倒没什么,李卫听了,身子一紧。   查抄曹家,他就在南京任两江总督。张廷玉心里也是一缩,查抄旨意是他草拟的。   “朕不追究什么人,今日是论宽猛之道嘛。”乾隆莞尔一笑,“于今日形势而言;要想政通人和,创极盛之世,必须以宽纠猛。这和阿玛以猛纠宽的道理一样,都是刚柔并用阴阳相济,因时因地制宜。朕以皇祖之法为法,皇父之心为心。纵有小人造作非议,也在所不惜。”   这篇冗长的“宽猛之道”议论说完,大家都还在专心致志地沉思。张廷玉蹙眉沉思有顷,说道:“奴才在上书房办差三十多年了。两次丁艰都是夺情,只要不病,与圣祖、先帝算得是朝夕相伴。午夜扪心,凭天良说话,私心里常也有圣祖宽、世宗严,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想头。只我为臣子的,尽忠尽职而已。对主子的意旨,尽量往好处办,以为这就是贤能宰相。今儿皇上这番宏论,从孔孟仁恕之道发端,譬讲三朝政纲,虽只是三个字‘趋中庸’,却发聋振聩令人心目一开。皇上圣学,真到了登峰造极地步。”众人听了忙都随声附和,弘晓却素来与鄂尔泰交好,一边说:“衡臣老相说的是。”心里却想,这老家伙马屁拍得不动声色,真是炉火纯青了。李卫靴筒里装的是参劾山东巡抚岳濬草菅人命案,包庇属员刘康的折子,原想到张廷玉这里先下几句话,然后密折上陈,听了乾隆这话,只摸了摸靴子,装作什么事也没似地干咳了一声。   “原说到这里松快一下,没来由又论起治世之道。”乾隆道,“这茶愈凉愈香,不信你们尝尝。”说罢端起杯子一吸而尽,众人也都喝干了,真的甘冽清芳异常。乾隆起身说道:   “咱们君臣一席快谈,现在已是申未时牌了,也好端茶送客了。”   张廷玉站起身来,陪着乾隆往外走,边走边说:“奴才今晚打算把皇上今儿这些旨意润色成章,明儿皇上过目,如无不可,就用廷寄发往各省,宣示天下学宫。眼下最要政务,是苗疆事务。昨日养心殿皇上的旨意剖析甚明,并不是苗人人多、火器厉害打败了官军,是官军将帅不和,钦差秉心不公离散了军心,自己没上阵就败了。所以锁拿张熙、哈元生、董芳等误国将帅十分妥当。不过只派钦差,奴才却有些顾忌,所以没有急于票拟办理。”乾隆踱步走着,一边听一边“嗯”。到此站住,问道:“撤一无能钦差,另委能员前去,你有甚么顾忌?”张廷玉一笑,说道:“张广泗这人奴才深知,志大才疏,心雄万夫,他已立了军令状克日扫平苗叛。主子在上头压个钦差,不但他不能放手办差,就是有个差池闪失,又是相互推诿。因此臣以为不另委钦差为佳。”说着才又徐徐走路。   “好。就是这样。”乾隆一边命侍卫们备马,一边说道;“今夜你既要办公务,索性再给你加一点。将从前因清理亏空被迫逼落职的官员列个名单出来,要逐个甄别。象杨名时,为修云南洱海,拉下亏空,被误拿下狱,已经三年了。还有史贻直,不但要释放,还要重用。你再想想还有谁,都开出来。不过朕说的‘宽’,并不是宽而无当,先帝清理亏空惩办墨吏的宗旨并没有错。失之于‘宽纵’就又不合中庸之道了。”说罢便上马,仍由弘晓、傅恒等人送到东华门入大内。这边李卫也辞归不提。   此时已渐近晚,天色不知何时阴下来了。劳乏了一天的乾隆,兴致仍然很好,进入大内,便下了乘舆。只令乘舆在后跟着,步行往诩坤宫见皇后。自雍正去世,他就和皇后富察什分居守丧,几乎没见过面,也实在是想她了。待过承乾宫时,天已擦黑,莽苍苍的暮色中细雨纷纷,宫人们正在上宫灯。乾隆走着,忽然一阵琴声随着凉风飘过来,似乎还有个女子和着琴声在吟唱。他极喜爱听这琴声,便在倒厦门前徘徊静听。却见养心殿小太监秦媚媚沿永巷逶迄过来,便问:“有甚么事么?”   “哦,是主子爷!”秦媚媚吓了一跳,忙打千儿请安,“方才主子娘娘叫人过来问主子回来了没有,恰好东华门那边传话,说主子已经进来。奴才是专来寻主子的。主子娘娘说等着万岁爷一道儿去给太后老佛爷请安呢。”乾隆漫不经心地答应一声算是知道了,指着宫门问道:“这里头住的哪个宫妃?”秦媚媚答道:“是先帝跟前在书房侍候的锦霞,后来当了‘常在’的……主子忘了,前年——”话未说完,乾隆便摆手止住了他,又道,“你去传旨,叫后头乘舆撤了,叫高无庸去回皇后,请她先去慈宁宫,朕一会儿就去。”   听说是锦霞,乾隆心中一动。他怎么忘得了呢?前年冬雍正犯病,在书房静养,乾隆亲自在外问为雍正煎药,为看锦霞描针线花样走了神儿,药都要溢出来了,两个人都忙着去端药罐,又撞了个满怀——这事除了雍正,养心殿的人都当笑话儿讲。想起锦霞看自己时那份娇嗔神情,那份含情脉脉的样子,欲哂又罢欲罢不能……乾隆心头烘地一热,抬脚进了倒厦,却又止住了:“唉……天子……”他的目光暗淡下来,恰在此时西风扫雨飒然而来,又听琴声叮咚,锦霞低声吟唱:   乍见又天涯,离恨分愁一倍赊。生怕东风拦梦住,瞒他。侵晓偷随燕到家。重忆小窗纱,宝幔沈沈玉篆斜。月又无聊人又睡,寒些。门掩红梨一树花……乾隆再忍不住,转身疾步进了大院。乾隆循着琴音进入西偏殿,果见锦霞坐在灯前勾抹挑滑地抚琴。她那俊俏的瓜子脸,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丰满的上身随着纤指移动轻轻晃动着,灯下看美人令人神醉魂销。乾隆此时欲火蒸腾,便蹑手蹑脚地移步到她身后,猛地双手一抱,将她搂在怀里。   锦霞吓了一跳,起初摆着头向后看,但乾隆的头紧紧贴在她后背上,任是怎样转动脖颈总是瞧不见头脸,却一手捞住了乾隆的辫子,不禁大吃一惊,急挣身时,恰似铁箍般箍住,哪里挣得脱,口中低声严厉地说道:“你这个小侍卫!要作死么?再不滚,我一嗓子喊出来,看不剥了你皮!”乾隆一手伸到胸前,一手又要插到下身小衣,口中含糊道:“乖乖小宝贝,真是可人儿……”锦霞真的急了,反手便用指甲乱抓。乾隆急闪时,腮上已被抓出血痕,双手一松退到一边,抚着腮道:“你手好狠,抓着朕了。”   “皇上!”   锦霞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乾隆见她脸色苍自,没有一点血色,笑着上前抚慰道:“是朕没有说话,不怪你,看把你吓的——”刚又要动手动脚,便听外边雨地里高无庸在远处喊道:“那不是秦媚媚么?老佛爷叫皇上去呢!”秦媚媚答道:“皇上在这宫里,我这就进去。”   “就这样,朕去了。”乾隆大为扫兴,松开锦霞,恋恋不舍地走出了殿门,临出门时又回身笑道:“正应了那句词‘今番又不曾真个’——你等着好信儿!”乾隆见高无庸和秦媚媚兀自探头探脑往里看,气得他挥动巴掌每人一记耳光,说道:“嚎什么丧?!朕不省得去给母亲请安么?贼头贼脑的,成什么体统!”   待到乾隆冒着细雨赶到慈宁宫,皇后富察氏正跪在炕沿边给太后捶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见乾隆进来,满殿里宫女侍从一齐跪下了,皇后也缓缓下炕行蹲身礼。此时深秋,又下着雨,慈宁宫连熏笼都生了火,乾隆一进东暖阁便觉得热烘烘的,忙解了油衣给母亲行礼,陪笑道:“母亲安好?”   太后钮枯禄氏呵呵笑道:“皇帝快坐下,我正和皇后商量着还愿来着,寻你来,也为这事。我近来做了个梦,——怎么,瞧你脸色通红,怕是着了凉吧?”“儿子走着来,这屋里又热。”乾隆不自然地笑了笑,欠身道:“不知老佛爷作了甚么好梦?必是吉利的,说出来让儿子也欢喜欢喜。”太后吃着茶说道:“我梦见陪着大行皇帝去了清梵寺,进香的时候旁边恍惚有人说,‘你是个有福的,连前头老祖宗孝庄太皇太后也及不得。既然皈依我佛,不舍一点善财么?瞧这佛身的贴金都剥落了。’也不知怎的我就答话,说‘雍正爷就是佛门菩提。你怎么不求他?’那人说,‘他不成,就要你。’回头看时,那人不见了,雍正爷也不知哪去了!”太后说着,拭泪道,“老爷子是怎么的,一句话也没说,真狠心!”   “这梦是吉梦,”乾隆忙笑道,“《解梦书》上说‘凡遇大廊庙梦,皆吉’。孝庄老祖宗活到七十四,您必定活一百岁!至于给佛身贴金,我叫他们办就是。”太后叹道:“我打十五进宫跟了你们爱新觉罗氏,四十三年了。所有的大惊大险见了,所有的富贵也都享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我知道你不信佛,所以越发得虔心为你祈福。既然你肯为佛装金,索性就连山门佛殿也都修了,送老爷子梓宫过清梵寺,见那庙字都旧了。难道非要等佛菩萨计较出来我们才施善么?”乾隆忙道:“这不是大事,母亲只管放心。修好清梵寺你去还愿,瞧那里不尽如意,儿子还是只管照办。”说着转身接茶,皇后失声惊呼道:“皇上,您腮边怎么了,一串儿血斑儿?”乾隆忙掩饰道:“今儿去了张廷玉家花园,勾藤枝划了一下,你怎么也这么大惊小怪的儿?”   “是怎么了?我瞧瞧。”太后挪动身子下炕来,戴上老花镜凑近看了看,摇头道:“断乎不是。象是被人抓了的样儿——别忙,这边也有一条血痕!到底出了什么事?”她脸上已没了笑容,“这宫里还有这么犯上的东西么?”乾隆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太后、皇后面,真尴尬得不知所措,眼见再分辩只会越描越丑,急切中说道:“是锦霞无礼……”太后怔了一下,退着坐回原位,脸色已是变得铁青,半晌才道:“原来是她!必定因为没进太妃位子,纠缠皇上,皇上不答应,她就如此放泼——可是么?”   **********************************   六 杨名时获释赴京师 张广泗奉旨定苗疆   乾隆此时真是进退两难,只好点头道:“是……”“这还了得!”太后顿时捶床大怒,顺手扯过一条束在大迎枕上的黄丝绦带扔给秦媚媚:“去,给锦霞拿去,就说我的话,她的事我都知道了!”乾隆急急说道:“母亲!您别生气,我不是——我是……您听我说——”   “去,这事我说了算!”太后朝秦媚媚断喝一声,又吩咐众人,“你们都退出去!”   众人都退出去了,殿里只剩下太后、皇帝和皇后,相对无言,只听大金自鸣钟不紧不慢地“咔咔”声。乾隆木着脸看皇后时,皇后别转脸看着蜡烛,似乎没什么表情。   “你甭解说了。”太后松弛地叹一口气,说道:“还用得着分解么,这种事大家子都有,你们兄弟都年轻,先帝跟前有儿个狐媚妖精,我要不堵住这个口儿,一句半句传出去,皇家脸面还要不要?何况你还在热孝中!别以为先帝崩驾的事我不知道,其实事已至此,想不开也得想开,说出去没半点好处。他那事不是也吃了女人的亏?再者说,你眼前皇后嫔妃一大堆,哪个不是美人胎子!你吃着碗里还要看着锅里,还要拉扯前头人?”乾隆红着脸低头称是。心里只盼她快点说完。偏是太后说得没完没了,从纣妲己直说到汉飞燕、唐玉环,一直说了一顿饭时辰,才道:“皇后带皇帝回宫去,我乏了。”   皇后陪着乾隆刚出慈宁宫大院垂花门,恰见秦媚媚回来缴懿旨,灯下脸白如雪。见了二人,秦媚媚胆怯地退到一边垂手让道。乾隆情知事情无可挽回,盯着秦媚媚直咽唾沫。皇后却道:“秦媚媚,差使……办好了?”   “回主子娘娘,办……办好了……”他看了一眼满脸阴云的乾隆,嗫嚅道,“她……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扯断了琴弦,点了三根香,就……”   “琴弦呢?”富察氏含泪说道:“拿来。”秦媚媚犹豫了一下,从袖口掏出一团丝弦,双手捧给富察氏。富察氏接过看了看,竟转手递给了乾隆,对秦媚媚道:“明儿到我宫里支点银子,好好发送。”   乾隆紧紧摸着那团琴弦,心象泡在沸水里般缩成一团,良久才道:“你进去,把慈宁宫侍候过康熙爷的内侍都传到这里来——不许惊动老佛爷!”见富察氏不解地望着秦媚媚的背影,乾隆说道:“你放心,我不是为这事。”   待了一小会儿,秦媚媚带着五六个太监出来,老的有六十来岁,年轻的也有三十岁左右,一齐在湿漉漉的雨地里给乾隆和皇后行礼。乾隆咽了一口气,问道:“老佛爷说修庙,这事你们知道不?”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太监躬身,扯着公鸭嗓子道:“回万岁爷,这宫里侍候的都知道……”   “朕叫你们来只有一句话。”乾隆冷冷说道,“朕以康熙爷之法为法。你们都是侍候过康熙爷的,孝庄老佛爷也信佛,有过叫皇帝拿钱修庙的事么?”   “……”   “这事是你们的过错。”乾隆说道,“往后再遇这样事,你们得从旁劝谏老佛爷。就引康熙爷的成例,老佛爷必定肯听的——这次恕了你们,下不为例。”   皇后在旁说道:“老佛爷有什么想头,该办的自然还要办。皇上是孝子。你们不能撺掇着老佛爷兴这作那,好从中捞钱。我要知道了,必定要治你们的罪!”说着便和乾隆一齐上了乘舆。在乘舆里,乾隆问道: “皇后,为什么不劝老佛爷收回处置锦霞的成命?”   “因为老佛爷处置得对。”   “唔,那为什么你又要把丝弦给朕?”   “你该留着做个心念。我不能当妒忌妇。”   “哦,为什么你又从体己里拿钱厚葬她呢?”   “因为我也是个女人。”   乾隆和皇后都没有再说话。这一夜,他们都失眠了。   杨名时在昆明府己被囚禁三年。这位昔年揭露张廷璐考场舞弊案的云贵总督,是因为疏通洱海壅塞,征集盐商银两被捕下狱的。杨名时由贵州巡抚升迁云贵总督,一上任便是淫雨连绵,接连几处报警,都因洱海大堤崩溃,淹没村庄,冲毁良田,死人不计其数。几次申报户部,当时,户部急着催缴各地官员亏空,向皇上报考绩,谁肯拨巨款来做这善事?遂下文叫云南“就地筹款,自行修复”。杨名时粗算一下,至少要二百万银子。而云贵两省无此财力。幸而云南产盐,便在盐商身上打主意,令云贵两省各要道设卡征银。偏是新任贵州巡抚朱纲是两江总督李卫一手提拔的,写信告知李卫,“杨名时在这里刮地皮征盐税”,李卫回信也说得痛快:“娘希匹,怪不得这边盐涨价。他既贪赃,你只管告他!”朱纲便扎扎实实写了奏折,告杨名时“妄兴土木、图侵帑项”,迫使守卡小吏无理盘剥过往行客。有理有据说得痛心疾首。杨名时平素对雍正改革赋税,官绅纳粮、清理亏空,设养廉银等作法无不反对,只由于他为政清廉,才没有惩处他。见了这奏章,雍正勃然大怒。当天便下旨,用六百里加紧发往云贵,命朱纲代为总督,并派户部侍郎黄炳星夜前往大理。黄炳是张廷玉门生,要为老师报一箭之仇。二钦差下车伊始,不由分说便将杨名时革职下狱,并不顾大清条律,私自动用火炼、油龙等极惨的刑具,要置杨名时于死地。   杨名时平素实在太清廉了,因为不收一分火耗,身居总督高位,有时穷得不能举炊,他连家眷都没带,只有一个本家侄儿里外照顾。这是云贵两省士绅百姓无人不知的事实。把家产抄了个底朝天,只寻得几件打了补丁的破内衣和两串青蚨。没法交差的两位钦差便把征来的盐规银算成贪赃。这一来激怒了两省人民。升堂刑讯那日,三万老百姓聚到总督衙门外,人情汹汹,连衙门里的戈什哈、衙役都一齐倒戈,大呼:“杨公受刑,还有什么天日?我们反了!”还是杨名时披枷带锁出来申斥,命百姓“不得有违王宪”才算解围。但这一来,朱、黄二人再也不敢动刑了。草草具本完结。雍正不知出于什么想头,定了杨名时绞刑,却连着三年没有勾决。   他作官时没人敢送东西,坐班房时人们便没了忌讳。有的替他向狱中上下打点,住了单间牢狱,又“因病”允许带侄儿进去侍候。不知姓名的人常常送来衣物:“狱卒哥哥留点,下余的给阿爷穿用”;天天都有人提着肉,“请照应阿爷”,丢下便走。因此,杨名时这个待死之囚比他当总督时还要阔绰。每年秋决时,多少人家求佛烧香,盼着“雍正爷眯一只眼”漏勾杨名时。杨名时在狱中还读书治学,时而还招来狱役讲学,闲时打打太极拳,院中游悠散步,养得红光满面。   接到上书房释放杨名时的廷寄文书,朱纲压了几天没有照办,还想上书乾隆“维持先帝原判”,接着不久又接到上谕“政尚宽大……朕主于宽”,邸报上还赫然载着“已令上书房行文滇省,释放杨名时”;朱纲再不敢迟滞,亲自坐了八人大轿径往狱中宣旨。一进狱门便见典狱带着一群狱役从一间小瓦房中出来,个个喝得脸红耳赤。朱纲翎顶辉煌地站在前门铁栅后,板着脸斥道:“不逢年不逢节,吃的什么酒?寻打么?”   “回制台话,呃——”典狱官打着酒呃说道:“方才大理府台水大人来访,说见了邸报,杨大人很快就要出去了。酒席是府台带来的。杨大人不肯吃,就赏了小的们——”朱纲咽了口唾沫,没有再说什么,径自跨进小屋。   这是一间布置得十分清雅的小房子,天棚墙壁都裱了桑皮纸,木栅小窗上糊着十分名贵的绿色的蝉翼纱。一张木榻占了半间房,油漆得起明发亮。榻上齐整叠着两床洗得泛白的青布被子,贴墙还放有一溜矮书架。架上的书籍已经搬空了,小木案上摆着瓦砚纸笔等物件。   杨名时的侄儿杨风儿满头热汗跪在榻上捆扎着书籍。杨名时似乎心情沉重地坐在榻下一张条凳上出神。见朱纲进来,款款起身,淡淡说道:“朱公别来无恙?”将手一让,请朱纲坐在对面。   “杨公,”朱纲见杨名时一脸坦然之色,慌乱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一边坐一边微笑道,“让你吃苦了。不过瞧上去气色还好。身子骨儿似乎比先前还要结实些。”杨名时笑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么——我想大人今儿来,不单是说这些的吧。”朱纲笑道:“我是来给大人道贺的。当今圣上以宽仁为政,已有廷寄,令兄弟前来释杨公出狱,即刻进京。   杨公蒙冤三年,如今重见天日,飞黄有望。真令人喜不自胜!”说着便大声吩咐外边:“去给杨老爷备轿!——往日兄弟奉命行事,多有开罪之处,黄侍郎——也太,唉……这儿不是说话处,且到衙门盘桓几日,兄弟为杨公压惊送行,一切慢慢细谈。”   杨名时沉默良久,说道:“朱公,你还是对名时知之不深。我是直率人,有甚么说甚么。办我的案子,你是存了私意的。但天下不存私意者能有几人?都计较起来还成?过去的事过去就罢。你若真的心中不安,请听我一言,三月开春,加紧把洱海的壅塞治治。至于我,绝不愿再‘飞黄’了,进京也就为了谢恩,求皇上允我回籍常伴梅花。”朱纲怀着一肚子鬼胎,怕杨名时到京告刁状,听杨名时的意思,只要肯疏浚洱海就可原谅,顿时喜上眉梢,说道:“兄真乃大男子真丈夫!不过兄弟已经风闻,皇上有意命兄为礼部尚书,恐怕兄难冉遂心——请,这里说话不方便,到敝衙门,我置酒备肴,我们作一夕快谈。”杨名时却道:“朱公请谅,我素来不吃宴请,更不受馈赠。这一路进京既是奉旨,概由驿站照常规供饭即可。你安心,治好洱海,到京我还要设薄酒款待。”说着已是含笑起身。朱纲又是惭愧又是感激,还带着一丝莫名的妒忌,起身恭恭敬敬辞了出去。   那群狱卒待朱纲出去,早就一窝蜂拥进来,道贺的,请安的,说吉利话的,一齐众垦捧月似的准备送杨名时上路。典狱官见他神情呆呆的,便问:“杨大人,您还有什么吩咐的么?”杨名时笑道:“我无牵无挂,也无事吩咐。在这里读书三年,倒养好了身体,也没什么可谢你们。我是在想:这么小的屋子,你们怎么把这个大木塌弄进去的?”几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此刻狱外已经围满了人,鞭炮噼哩啪啦响成了一片。见杨名时袍袖萧然从容走出,所有的人都跪了下去。几个跪在跟前的都是穷人,昔年在杨名时任上曾打赢了官司的,仰着脸,哽咽着道:“阿爷,您要走了,谁照管我们云南人呢?”   “都起来……起来……你们不要这样……”杨名时自号“无泪文人”,见人们仰首瞩目,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不知怎的,心中“轰”地一阵酸热,泪水再也止不住夺眶而出。自己积郁了三年的悲苦愁仿佛都融化在这泪水里,遂拭泪勉强抚慰道:“名时何德何能,受父老如此爱戴!方才朱制台来,不才已将民意转告于他,朱制台已答应根治洱海。当今皇上圣明,大家回去好好营生,不要负了名时一片殷殷厚望……”说着移步,此时送行人已有数千之众。前面的人牵着手挤着为他让出一道胡同。杨名时走在前面,杨风儿挑着书籍跟在后面,才挤出人群,街旁屋檐下闪出一个人来,冲着杨名时扑身拜倒,说道:“求老爷照应小人!”杨名时看时,精瘦矮小,浓眉大眼,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穿一件土布靛青截衫,脚下一双“踢死牛”双梁布鞋,望自己只管磕头。杨名时却不认得,便看杨风儿。   杨风儿笑道:“他叫小路子。山东德州人,他们那遭了灾。他有个表姐夫就是咱们住的狱里的牢头。叔叔坐班房时,是他在外头专为您采办东西的。”杨名时笑道:“如此说来,我还是受了你的惠的。只是我如今这样,怎么照应你?你又要我怎么照应呢?”   这个小路子就是被贺露滢“阴魂”吓得连夜逃走的那个申家客栈的小伙计。他从贺露滢家逃出,再也不敢在浙江耽搁,便赶回德州。刚进村便被一个本家叔叔看见,一把就拉到坟场里,说道:“这里刘府台已经升了监察道,前头审一个盗案,已经攀出了你们那个申老板。店里人死的死逃的逃,连你娘都躲得不知去向!你好大胆子,还敢回来!快点远走高飞吧!”小路子当时吓愣了,半晌才醒过神。这是刘康心存鬼胎,借刀杀人灭口。那本家叔叔也不让他回村,取了一串钱送他上路:“我家康康在广里贩绸缎,你去投奔他吧,等风头过了再回来。”但当小路子餐风宿露乞讨到广州,他的康哥却下南洋贸易去了。情急之下想起有个表姐嫁在云南大理,便又投奔到这里。不凑巧的是表姐三年前就得痨病死了,表姐夫又续了弦。幸好表姐夫心肠还好。城里富户约定轮流作东照应杨名时,得有个人在外头采办,就临时安置了他。杨名时出狱后,这个差使自然也就没了。小路子想想自己前途茫茫,大哭一场,又想杨老爷是好人,求求他敢怕还有个机缘,这才奔来哀恳的。听杨名时这样问,小路子知道有门儿,哭着诉了自己的苦情,哀求道:“只请考爷收留我,我什么活都能干,什么苦也吃得。爷要什么时候瞧我不地道,听任爷发落!”   “我只能暂时收留你。”杨名时听他苦情,不禁恻然心动,说道:“当年我入京应试作官,奉母亲严命,不要长随仆人跟从左右。但你的情形也实在可怜。这样,我先带你进京,给你寻碗饭吃——你可认得字?”小路子忙道:“老爷这么善心收留,必定公侯万代,官运亨通!小的念过三年私塾,记账、抄个名册子也还干得了……”   就这样,小路子便跟了杨名时上路。杨名时因为尚未复职,从云南到贵州这一路都是驿站传送,按规矩,只供杨名时一人骑马。杨名时律己极严,不肯多要驿马,这一匹马,也只用来驮书,和风儿、小路子步行赶路。但这一来未免就慢了,赶到贵阳时已是乾隆元年二月二+一,在路上走了半月。当晚一行三人在三元宫后驿站验票投宿,刚刚吃过夜饭,驿丞便急急赶到杨名时住的西厢房,一进门便问:“哪位是杨大人?”杨风儿、小路子正在洗脚,见他如此冒失,都是一愣。   “我是。”杨名时正拿着一本《资治通鉴》在灯下浏览。放下书问道:“你有什么事?”那驿丞“叭”地打了个千儿,说道:“岳军门来,有旨意给杨大人!”杨名时身上一震,说道:“快请!是岳东美将军么?”说着,已见一个五短身材,黑红脸膛的官员健步进来,正是当年在西疆与年羹尧大将军会兵平定叛乱的岳钟麒到了。   岳钟腆穿着八蟒五爪袍子,簇新的仙鹤补服起明发亮,珊瑚顶子后还翠森森插着一枝孔雀花翎,虽已年过花甲,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一派纠纠武将气概。岳钟麒大踏步走进门来,扫视一眼屋里,见杨名时行装如此简陋,眉头一皱,声如洪钟般说道:“钟麒奉诏宣旨,杨名时跪听!”风儿早一把扯了呆头呆脑傻看的小路子回避出去。   “罪臣杨名时恭请圣安!”   “圣躬安!”岳钟麒待杨名时三跪九叩毕,打开圣旨,朗声读道:“今着杨名时加礼部尚书衔兼国子监祭酒,为朕朝夕训导皇子。卿当勉之!”   “臣……谢恩!”   岳钟麒宣完旨,双手扶起杨名时,说道:“朱公,没见你时,我想还不知怎么憔悴呢,看来比上次见面倒壮实多了!果真是个爽达人。”杨名时微笑道:“谈何‘爽达’?恬淡耳。我想进京引罪请休,旨意倒先来了。见皇上我该怎么说呢?”岳钟麒道:“松公,皇上锐意图新,刚赦你出狱,又晋你为东宫洗马,太子师傅。这样的洪恩,你怎么可以辜负呢?”   “东美公,”杨名时问道:“你是四川将军,怎么到贵阳来了,特地为传旨么?”岳钟麒道:“我是来传旨的。不过不单是给你。我刚从制台衙门过来,这里苗民造反,已经波及半省。原来的钦差张熙、总兵官董芳、哈元生都被撤了差。这里的兵多是我在青海带过的,这么大的人事变更,皇上怕下头不服,滋生事端,特命我来宣旨办理。皇上说,杨名时没有职分,怕路上过于劳顿,赐给一个官衔就能坐八人轿回京了。”杨名时万没想到新君乾隆对自己如此体贴入微,心中一阵感动,叹息一声低下了头。半晌才说道:“怪不得一进贵阳就觉得不对。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到处是兵营,原来朝廷将在这里兴大军征讨苗变!这里的军务谁来主持,想必也是东美公了?”岳钟麒笑道:“我只是宣旨。总理苗疆事务的大臣是张广泗。他原是我的部下,如今连我也要听他节制了。我是主张招抚的。皇上的意思要先清剿,所以用了张广泗。”   张广泗,杨名时是认识的,很能打仗,是岳钟麒军里有名的悍将,杨名时从狱中刚出来,无法判断剿与抚孰优孰劣,也就缄默不语。岳钟麒知道他的脾性,起身刚要告辞。便听外头一阵马蹄声响。一个戈什哈高声叫喊:“总理苗疆事务大臣张广泗到!”杨名时怔了一下,问道:“这人怎么这么个作派?上次我见他时,并不这么张狂“呀!”岳钟麒一笑道:   “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话未说完,院中便听马靴踩在石板上咚咚作响。张广泗已经昂然进屋。   这是个四十刚出头的中年人,白皙的面孔略显长点,一双眉毛笔直挑起,透着一股杀气,嘴角微微翘起,仿佛随时都在向人表示自己的轻蔑。他站在门口看了看,双手抱拳一拱,说道:“松公别来无恙?——东美公,已经传过旨了吧?”岳钟麒笑着点点头,杨名时边起身,边将手一让,淡淡说道:“大人请坐。”   “请松公务必鉴谅,我只能稍坐片刻。”张广泗双手按膝端坐,“今夜回去还要安排进剿事宜。”杨名时温和地盯着这位将军,微笑道:“将军气概不凡。这一次定要将苗寨犁庭扫穴,一鼓荡尽了。”你出兵的方略,可否见告一下呢?”张广泗笑着看了一眼岳钟麒,说道:“杨大人乃是读书人,军务上的事怎么说得清!其实东美对我有些误会。我还是要抚的。只对那叛变朝廷的,我才狠打猛剿的,我一定要擒到那个假苗王!”   岳钟麒道:“你是主将,我一定听令。分兵三路攻上九股、下九。股和清江下寨的方略是可行的。”张广泗道:“老军门这话对,我统率六省官兵,要不能一战而胜,也只有自尽以谢朝廷了。”说罢便起身,又道:“知道松公清寒,此去北京千山万水,也不可过于自苦,特送来三百两银子供途程中使用——不知你何日动身?我来送行。”岳钟麒也站起身道:“松公,我也该辞了,这就回成都部署军务。你从那里路过,总归还要见面的。”   “我是书生不懂军务。但我懂政治。”杨名时也站起身来:“千言万语归总一言,将军不可杀人太滥。将来兵事完了,地方官不好安抚百姓——至于程仪,你是知道名时的,断然不敢领受,承情了。”   张广泗笑道:“贵州是军事区。一切我说了算——来,把银子取来!”说罢和岳钟麒联袂而去。杨名时待他们去后,叫过驿丞,说道:“这银子明日你送还张军门——哦,你不要怕他责罚。我走以前写一封信,你连信一并给他就是。”   **********************************   七 杨太保奉诏主东宫 傅六爷风雅会名士   杨名时赶到北京时已是三月下旬。一进房山县境,他便不肯再坐八人大轿。只叫驿站备一乘四人抬竹丝凉轿,三匹走骡,一匹驮行李,两匹让风儿和小路子骑着。飘飘逸逸走了一天,下晚住到潞河驿,胡乱歇息一夜。第二日鸡叫二遍便赶进内城,在西华门递牌子请见。   不一时高无庸一路小跑出来,气喘吁吁道:“哪位是杨名时?皇上叫进!”   杨名时来到养心殿天井,一眼看见乾隆皇帝立在殿门口候着自己。杨名时浑身一颤,向前疾趋几步行三跪九叩大礼:   “臣——杨名时恭叩皇上金安,皇上万岁,万万岁!”   乾隆见他行礼,徐步下阶,亲手挽起杨名时说道:“一路辛苦了。不过气色还好。怎么瞧着眼圈发暗,没有睡好吧?”说着便进殿,命人“给杨名时上茶,赐坐!”杨名时斜签着身子坐了,说道:“臣犬马之躯何足圣上如此挂怀!这几日愈是走近京师,愈是失眠难寐。   先帝爷的影子老在眼前晃动……先帝爷年未花甲,毕竟去得太早了。尤令臣心不安的,先帝爷直到驾崩,对臣仍是心存遗憾……”说着,嗓音便有些嘶哑哽咽。乾隆心里颇为感伤。说道:“先帝梓宫在雍和宫,明儿给你旨意去谒灵,有什么委屈尽可灵前一恸而倾。”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岂敢生委屈怨望心?”杨名时颤着声气道:“臣是自叹命薄,不能自白于先帝爷罢了。”乾隆见他神伤,也不禁黯然,许久才道:“这是没法子的事。其实先帝也并不相信朱纲、黄炳的话。几次勾决人犯,一到你的名字就放笔,绕室徘徊,喃喃说:“此人怎么会有这种事?再看看,再等等……”他话没说完,杨名时再也抑制不住,掩面而泣,泪水从指缝里涌了出来,只为不能君前失礼,不能放声,只是全身抽搐……半晌方抹泪道:“臣失仪了……其实先帝有这句话,臣很知足的了……”说着泪水又涌了出来,忙又拭了。   乾隆待杨名时平静下来,说道:“朕深知你的人品学问。朕不以为先帝作的不对,当时就是那么个情势嘛。下头有些酷吏错会了先帝的意图,一味以苛察挑剔为事,媚上取宠。所以朕才下诏明谕‘政尚宽大’。想你必是读过了。”“臣在昆明已经拜读了。”杨名时恢复了平静说道:“邸报上说,孙嘉淦、孙国你都放出来,皇上圣鉴烛照,处置得极明!就臣自己而言,这些日子反省很多。比如先皇当初实行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清查亏空,都是行之有效的良政。臣愚昧,对士民一体纳粮这些政令一直心存偏见。以为先帝轻视读书人。   这就是罪。先帝惩处并不过分。”乾隆含笑听着,说道:“看来杨松公对‘养廉银’还有成见?”   “不敢说成见。”杨名时欠身答道,“将火耗银子归公,发给官员养廉银,确实堵了官员明目张胆侵吞赋税的路。但也有三条弊病,求皇上留意。”   “唔?”   杨名时仰脸看着乾隆,说道:“耗银既然归公,官员无利可图,犯不着征收火耗,得罪人,遂滋生懈怠公务的心。”   “嗯”   “官有清官赃官,缺有肥缺苦缺,”杨名时又道,“火耗归公,那些清官能吏,因手中没有钱转圜,有些事该干的,干不了。再说那些赃官,肥缺争着补,苦缺躲着让。拿了养廉银,这些赃官也未必就不贪墨。” “嗯。”   “更可虑的是,各省自己掌握火耗银。官员们谁肯替朝廷省钱?必定重设机构,人浮干事——反正从火耗银里抽取就是。如今江南省一个藩司衙门就要养活三四百书吏、师爷、采办……名目愈来愈多。衙务愈来愈繁,就是这个缘故。皇上,康熙朝的藩司衙门各种文职人员,有几个超过一百人的?如此下去,朝廷实益得的不多,百姓头上却多了不少不是官的官!”   乾隆听得很仔细,还不时点点头,但对这些意见却不甚重视。他召杨名时来京,并不要他办理政务,是要为儿子们选师傅,人品学识器量是最要紧的,政见倒在其次。沉吟着说道:“你的这个条陈有可取处,可以写出来,朕令上书房会议一下。但凡兴一利,必生一弊,也不可偏执,以为既生弊又何必兴利。权衡得好即谓之‘能’。嗯……你虽是礼部尚书,国子监祭酒,其实不必到差。眼下就要开恩科,由你主持顺天府贡试,好生为朕选拔几个有真才实学的。恩科差使完了,进毓庆宫讲学,朕要择吉日叫阿哥们行拜师礼。”正说着,高无庸进来,禀道,“孙嘉淦和孙国玺、王士俊递牌子,昨儿皇上吩咐,随到随见,奴才已经引他们到垂花门外了。”   “臣告退了。”杨名时起身打个千儿,又肃然一躬,说道:“臣既奉学差,明儿就去礼部。”乾隆也站起身,说道:“道乏罢。礼部那边朕自然有旨意,嗯,还有一件事,孙嘉淦要出任副都御史署理直隶总督衙门。这次主考是你,副主考是鄂善。你们回头见见面,如外面对人事有什么议论,随时奏朕知道。”杨名时答应着,又问:“李卫要出缺了?”乾隆转脸看了看杨名时,说道:“李卫虽不读书,聪明得之天性,冶盗是个好手。李卫并不贪墨。   你是志诚君子,理学大儒,不要再计较昔日的事了。且李卫身子多病,眼见过一日少一日,朕命他挂刑部尚书衔,随朕办些杂差……”乾隆边走边谈,送杨名时到殿外檐下,说道:   “叫孙嘉淦、孙国玺进来吧。”   永巷向南,刚出乾清门外天街,便见张廷玉从上书房送一个官员出来,细看时却认得,是现任兵部满人侍郎兼署步军统领。杨名时是张廷玉的门生,忙停住了脚,一个长揖说道:   “老师安好!”   “是名时嘛!”张廷玉一笑,说道:“见过主子了?好嘛,要入青宫为王者师了!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他话未说完,见两人都笑了,便问:“你们认识?”   鄂善是个十分稳重的人,长狐脸上留着半尺长的胡子,端庄的五官看去很匀称,嘴角似乎时时带着微笑,听张廷玉问,点头道:“十五年前就认识了。张相的得意高足嘛!那时我还在内务府当差。后来到吏部考功司,名时出任贵州巡抚,还是我的建议呢!”杨名时站在一旁含笑不语:其实雍正元年他任副主考主顺天府贡试,正是鄂善举荐。为此掀起泼天大案,不但张廷玉的堂弟张廷璐被腰斩,此案牵连甚广,连乾隆的亲哥哥弘时也因此裹进党争,被雍正下旨赐死。往日这些恩恩怨怨与张廷玉多少都有瓜葛。鄂善不是笨人,自然要回避了这事。便道:“中堂没别的事,我就告退了。”   “就按方才说的。”张廷玉又叮嘱道:“虽说李卫跟着办差,步军统领衙门也不可掉以轻心。这上头出了漏子,任谁也吃罪不起。”鄂善道:“卑职晓得,一定十二分经心。”说罢也不再和杨名时招呼,含笑一点头去了。张廷玉这才转脸笑谓杨名时:“屋里谈。”二人便厮跟着进了军机处。   军机处只有三间房,座落在永巷南口西侧,熙朝时是侍卫们歇息的地方;雍正朝西疆用兵,军事旁午羽书如雪,便在这里建了军机处,专门处置军务。军机大臣都是由原来的上书房行走大臣兼任。皇帝又多在养心殿召见,比上书房既近又便当,因而兼着军机大臣的上书房大臣也在这边处置政务。久而久之,这边军机处渐成机枢核心,上书房倒是形同虚设了。   杨名时跟着张廷玉进来,只见东边一个大炕,地下四周都是镶了铜叶的大柜,炕上条几上、柜顶堆得高高的都是文卷,一个个标着黄签,一进门满屋都是墨香,丝毫没有奢华气象,只有靠门口放的那座金色自鸣钟,算是唯一的贵重器物。   “宰相也不过如此,是吧。”张廷玉似乎不胜感慨!一边请杨名时坐了,一边说道:   “我自康熙四十六年入上书房,快三十年了。”杨名时在椅上欠身,说道:“老师事君以忠,事事以慎。自开国以来恩礼之荣,是全始全终的!”张廷玉叹道:“全始还算中肯,全终还要往后看,我历事三朝,一代权相如明珠、索额图、高士奇我都见过的,‘眼见他盖高楼,眼见他筵歌舞,眼见他楼坍了’。我如今大名之下,责备恒多,勋业已成,晚节弥重。   真的想急流勇退呢!”   杨名时目不转睛地看着张廷玉,他有点不明白,特地叫进自己来,就为说这些话?思量着,说道:“老师既然虑到了,也就无甚干系。”   “我叫你来不为说这些道理。”张廷玉拈须沉吟,语气十分恳切。“大官作的时日太久了,有些骑虎难下,张家一门在朝作官的已有七十多个。大到一二品、小至八九品都有。这么多人,难免鱼龙混杂。谁出点事,很容易就牵到我这里——我说的是,廷璐的事,我不但不存忌恨,反思之我还感激你——”   “中堂——”“你听我说。”张廷玉道:“我,这不是矫情,廷璐的死虽是罪有应得,我几时想起心里就针扎样疼,这是人情。从天理上说,你并没有错,我也觉得应立这么个榜样给张家人看,对张家还是有好处的。杨名时叹一口气,说道:“中堂度量宽宏,虑事以道,令人感激佩服,学生领教了。”张廷玉温和地看着杨名时,说道:“我的门生遍布天下、可能执重器的不多。你如今要入宫侍候阿哥了。走的和我年轻时一样的路。这个差使办好,前程不可限量。但这个差使轻不得重不得,皇族里头也有不成器的。这个师傅不好当。   当年廷璐就吃亏,他靠上了弘时,以为有恃无恐,结果他血刃于刀下,冰杨名时听得目光炯炯,良久,说道:“师相说的,我都铭记在心,与阿哥们我谨以道义交,执中而不偏,循情而导之以理。我决不有负于您这样谆谆教诲。”   “就是这些话。”张廷玉笑道:“你这些年读书办差历事,未必没有这点见识,我只是白嘱咐几句。”说着便起身。杨名时忙也起身,张廷玉一边送他出来,口里说道:“皇上叫我在京给你安排一处宅子。太奢华太大的谅你也不要,东华门外有一处四合院,原是曹寅的产业。抄家归公了的,已奏明皇上赏了你。你就搬去吧——离毓庆宫也近些儿——下人够使不够?入闲看卷子,总要几个帮手,要不要我挑几个老成点的跟进去?”杨名时笑道:“十八房试官还看不过来么?我只看落卷和前三十名。——说到这里,我还想向师相荐个人—   —”遂把小路子的情形说了,“如今他走投无路,我留他又违了母训。不拘哪里,师相给他派个吃饭的差事,也算我救人救到底了。”张廷玉道:“他既然通一点文墨,就叫他在军机章京房里做杂役吧。”说着送杨名时出来,吩咐守在门口的小苏拉太监:“叫山西粮道何啸松,河南粮道易永顺,济南粮道刘康进来。”恰好转脸见傅恒过来,便问:“六爷,去见皇上了么?”   傅恒看着竖在军机处门前的“文武百官并诸王公不得擅入”的大铁牌,含笑说道:“没有见皇上。主子娘娘前些日子叫买书,刚刚送进去,出来又碰上内务府的阿桂,扯住我下了一盘棋。阿桂想以恩荫贡生应这一科的殿试。他不晓得规矩。那不是杨名时么?我问问他去。”张廷玉笑道:“满洲旗人,做副标统了,还要到文场取功名?你也不用去寻杨名时,问我好了。叫他在旗里备个案,交上书房用印,殿试时奏明就是了。”傅恒笑着说了句“承指教”便出了隆宗门。   钱度自河南到济南,毫不费事便进了李卫幕府,原想死心踏地到北京直隶总督衙门好生作为一番的。不料连衙门口朝哪开都没见便另生枝节,先说叫李卫去古北口阅军,接着又有旨意,撤去李卫总督改任兵部尚书。当大司马自然来了兴头,但上任的票拟却又迟迟不下。   眼见四面八方的孝廉纷纷入京,车水马龙。富的高车驷马,仆从如云,穷的布衣青衫,子然一身。或顾盼自雄,或犹疑徘徊,满街熙熙攘攘。各家旅店住的都是来跳龙门的各地举人。   夜里从街上走过,各处灯火繁星闪烁。会文的、吟酒作诗的、朗诵墨卷的应有尽有。钱度年不过四十,多年不曾文战,见这情景,撩拨得雄心陡起,便向李卫透出口风,想进场试试。   这种好事任谁断没有阻止的道理。李卫便取一百六十两银子赠他,“既然考试,住我这里就不方便。你只管去夺关斩将,升发了也是我的彩头。万一不如意,还回我这里就是。”钱度有了银子又没有后顾之忧,越发来了兴头,在前门租了小小一间房子,白天揣摩墨卷,一篇篇起承转合地试笔。夜里便出去会文,几天之后便结识不少文友。   这天下午,钱度刚午睡起来,睡眼惺松地在面盆里洗了一把脸,定住神刚要翻开墨卷,便听外头有人喊自己。钱度隔门向院里看时,是在大廊庙文馆认识的几个朋友,一个叫纪购,一个叫何之,一个叫庄友恭,还有一个是内务府的,却是旗人,叫阿桂,带着几个家人说说笑笑进来。一进门何之便笑道:“这满院石榴殷红碧绿,真是可人意啊!喷鼻儿香!”   庄友恭便笑着看钱度草拟的文章,说道:“老夫子揣摩又有新得。杨大人是理学大宗,最不爱词藻铺陈,文章要立意新颖,因理而人情,才能入他老人家慧眼。孙主考要的是文理清晰,厚实有力。”阿桂在这群人中是最年轻的,并不参加贡试,便和纪昀凑近了看,阿桂笑道:“文贵理平气清。这文章,只觉得强拗倔直了些。晓岚兄以为如何?”   “石榴花。”纪昀连连赞叹,“一字一个中口,字字赛珠玑!”钱度忙道:“这哪里敢当!”阿桂笑道:“纪晓岚是河间才子,你可不要中他的花言巧语。‘石榴花’说是中看不中吃,‘一个中口’是说‘不中口’字字赛猪鸡——也亏得他才思敏捷。”   阿桂这么一解说,众人立时哄然大笑。纪昀道:“小小年龄,还是个旗人,能有这样玲珑心肝,真不含糊——告诉你们,文章憎命,你越揣摩越是个不成、糊涂文章狗屁乱圈,有的什么定规?有这功夫,趁良宵吃酒耍子才是正经。”何之也道:“我们一道来是邀钱老夫子去关帝庙大廊前吃酒的。”钱度笑道:“扰了你们几次,哪里是来‘邀’我,竟直说是讨帐罢了。走,该我请客!”   于是众人便出了店。其实关帝庙就在隔壁,离此向南仅一箭之地。这是北京香火最盛的庙,各家酒楼店肆煎炒烹炸油烟缭绕,花香、酒香、肉香、水果香搅在一起,也说不清是什么香,五个人在人群中挤了半天,才选了一个叫“高晋老酒家”的店铺进来。那伙计肩搭毛巾正给客人端菜,热得满头是汗,见他们进来,高唱一声:“五魁,老客来高晋家了!——   楼上雅座请!”   “这一嗓子叫得特别。”庄友恭不禁一笑,“真吉利到头了!”说罢五人拾级而上,临街处择了个大间,也不安席,都散坐了。各人点菜下来,共合六两三钱银子。这边钱度付帐,茶博士沏上茶来,已是流水般端上菜来。   “闷坐吃酒总无意趣。”那何之十分爽快,挽手捋袖为众人斟酒,笑道:“何不行起令来?”纪昀笑道:“说起行令,还有个笑话呢。陈留刘际明为济南知府,下面一个姓高的县令,是个很有才气的人,两个人相处得好,见面也不行堂属礼节。偏那同知却和姓高的合不来,每次见面,定要那姓高的行庭参礼,两个人就存了芥蒂。一次吃酒,同知举一令,说‘左手如同绢绫纱,右手如同官宦家。若不是这官宦家,如何用得这许多绢绫纱?’那姓高的便接令:‘左手如同姨妹姑,头上如同大丈夫。若不是这大丈夫,如何弄得你许多姨妹姑?’这同知勃然大怒,刚骂了声‘畜生’,高县令又续出令来,‘左手如同糠糨粝,头上如同尿屎屁。如若不吃这些糠批粝。如何放出许多尿屎屁?,一顿酒席打得稀烂,各自扬长而去……”   他没有说完,众人都已捧腹大笑。庄友恭便起句:   天上一片云,落下雪纷纷,一半儿送梅花,一半儿盖松林,还有剩余零星霜,送与桃花春。说罢举杯一呷,众人陪饮一杯。何之接令道:   天上一声雷,落下雨淋淋,一半儿打巴蕉,一半儿洒溪林,还有剩余零星雨,送与归乡断魂人。钱度接口吟诵道:   天上一阵风,落下三酒壅——“不通不通,”阿桂、何之都叫道:“哪有这样的事?罚酒!”庄友恭却道:“你们山左人有什么见识?我们那里刮台风,庙里那三千斤的大钟还被吹出几百里呢!要是掀翻了酒铺子,落下三壅酒什么稀罕?”于是罚了阿、何两人的乱令酒。纪昀笑道:“我也为此风浮一大白!”于是钱度接着道:   “一壅送李白,一壅送诗圣,还有半壅杜康酒,送与陶渊明!”   “这才两壅半,那半壅呢?”庄友恭问道:   “留给庄友恭!——你那么向着他,自然要贿赂贿赂。”纪昀说着,又道,“要如此说,我也有了。”遂念道:   天上风一阵,落下五万金——钱庄子给龙卷风卷了——   忙将三万来营运,一万金买田置产,五千金捐个前程。还剩五千金,遨游四海,遍处访佳人!   众人听了不禁大声喝彩:“这银子使的是地方儿!”阿桂手舞足蹈,笑说:“实在这才得趣,把庄友恭的比下去了!”还得往下说,楼下上来了三位客人,最显眼的是傅恒。众人都知道他身份高贵,忙站起身来让座。说道:“傅六爷来了!‘快入席,这里正说酒令呢!”傅恒举手投足间渊亭岳峙果然气度不凡。   “今儿钱度老夫子作东,吃酒作乐。”阿桂一一介绍了席面上人,又返身道:“这是我们主子——内务府旗务总管傅永傅六爷。这是先头齐格老军门的族孙公子勒敏勒三爷一一这位是?”傅恒颔首一笑,说道:“他刚从南京来,你自然不认得。这是先头江宁织造曹楝亭老先生的孙公子,曹雪芹。”   “不敢,曹沾。”曹雪芹向众人躬身为礼,从容说道,“仰仗诸位朋友关照。”   众人仔细打量这三个人,傅恒华贵沉稳,儒雅倜傥;勒敏英气逼人,却衣衫不整;只这曹雪芹另具一格,穿一件月白府绸夹袍,已经磨得布纹疏稀,洗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足下一双半旧千层底布鞋,雪白的袜子上还补了个补丁。广颚方面,一双不大的眼珠黑漆漆的,仿佛始终带着微笑,只是在盯着人看时,才带出一丝深沉的忧郁,偶一转盼间,又似乎在傲视周围的一切,他的气质立刻吸引了所有的人。   “我说过嘛,有你就显不出我了。”傅恒笑谓曹雪芹,“来,咱们也凑进来算一份子!”他取出两锭大银轻轻放在桌上:“立起擂台来,胜者前两名取去!”   **********************************   八 行酒令曹雪芹展才 念旧情乾隆帝夜访   众人看那银子,是两个头号直隶京锭,蜂窝细边上带着银霜,每个足有二十两,青莹莹的,在夕阳照射下放着诱人的异彩。傅恒出手这么阔绰,众人立时又把目光射向他。   “既有了彩头,就要立起规矩来。”钱度一心要夺魁,盯了一眼银子,正容说道,“就请阿桂监场。乱令者,错令者以筹计数,谁说的最好,由大家公评,如何?”庄友恭笑道:   “老夫子不愧姓钱。眼睛出火了。我不来争这银子,还是我来监场。阿桂你们几个一决高低吧。我和傅六爷观战。上首人随举四书中的一句话,下首人接上一个古人名,要合着四书的意思。”遂起句道:   “孟子见梁惠王。”   挨身的钱度立刻应声答道:“魏征!”紧接着何之又道:“载戮干戈!”曹雪芹夹一口菜,将一杯酒倾底而尽,恬然说道:“载戮干戈是——‘毕战’。”勒敏笑着道:“五谷不生。”纪陶吃一口酒,笑道:“出得好——田光。”阿桂亢声道:“可使治其赋也。”   “——许由。”钱度大声回答,“啯”地饮尽一杯酒,出句道:“寡人好勇——”   何之一挺身接道:“好!——王猛。”曹雪芹道:“还是出句容易——秦伯可谓至德矣!”   “予让!”勒敏伸着脖子应声道。纪昀笑道:“虽千万人吾往矣。”阿桂瞪着眼想了想,说道:“杨雄!”庄友恭道:“这个令出得好,答得也好——牛山之木尝美矣。”钱度一拍桌子道:“那自然是‘石秀’!”   众人立时哗然而笑,庄友恭对钱度道:“老夫子你错了。拼命三郎石秀是《水浒》里的,不是正史里的古人名。”钱度怔了一下,说道:“阿桂说‘杨雄’不也是水浒人物?你这监场的要执法公平!”   “庄先生说的不错。”傅恒笑道:“阿桂的杨雄是王莽新朝杨雄。这杨雄不是那《水浒》中的杨雄。他手中没得霜毫锋!”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钱度倾了一大觥自饮了,说道:“今儿不在吃这一遭酒。现在重出一令,我作擂主。谁打下我来,谁作新擂主。吾侪鸣鼓而击之,可否?”傅恒问道:   “敢问是甚么题目,说得这么郑重其事?”钱度笑道:“以诗为联。”   话刚出口,众人无不大笑。傅恒笑道:“在场的哪个不是饱学之士,以诗为联对到几时才能分出胜负?这法子不成。”钱度指着银子说道:“寡人有疾,真的想赢这彩!这诗上下联不但要对得工整——还要分咏一物或一事。”   “难难难!”阿桂挠着腮说道,“出联还能敷衍,对联实在太费工夫了。”庄友恭也是连连摇头,钱度得意地一笑,说道:“一人不成,群战也可,只是我为擂主罢了。或为我出上联,我对下联也可。”阿桂想了想,咏道:   赤地骄人重五日——端午节。   “素王去我二千年——孔林。”钱度从容对上,阿桂又道: 曾经采笔干牛斗——魁星。   众人听了方自沉吟,勒敏一笑,应口对上:   未许空梁落燕泥——顶篷格。   勒敏又出联:“莫恃才高空睥眼!”钱度笑问:“这咏的是‘照镜子’?”   对词应是   从来官小要糊涂——醉司命。   偏转脸问道:“阿桂,如何?”阿桂一笑,摇头不语,钱度便又出联:“公私难了疮千孔!——癫蛤膜”至此越来越难,众人己感到应付维艰。烛光摇曳,片刻沉默,还是勒敏对上:“风雨闲持酒一樽——送秋。”接口又出联:   免郎致诘儿曹戏——杨妃故事。   钱度此时也被难住,皱眉问道:“这是哪里出典?别是杜撰吧?”勒敏笑道:“你也有才穷智尽之时!读过《金河子》么?”钱度托腮撮牙只是搜索枯肠。曹雪芹笑道:“这不过耍弄的玩艺,何必认真呢?我来代擂主应联——举国忘忧妓可知?——莫愁湖。”   “好!”庄友恭和傅恒几乎同时喝彩。统计下来,还是钱度得的筹码多。傅恒一心要让曹雪芹展才,见他一杯接一杯只是吃酒,遂笑道:“这令行得太吃力,饮酒图的是甚么,还不是为了个畅快?方才是钱先生占了鳌头。我看有散曲,大家随心唱来,以歌侑酒,才是真名士!”话音刚落,众人都叫好,傅恒率先以箸击案唱道:   忘却了寂寞幽闺映苍苔,忘却了繁花如雨落尘埃。但见这红妆倩女头惭白,恰便似,流去一江春水不再来,呀!怅对着燕王招士黄金台,何处觅得蓬莱境,去把长生药儿采……吟唱未绝,举座轰然叫妙。曹雪芹被勾起兴头,正要唱,挨身的何之已接口而唱:   惟恐怕遇不着他,遇着了他又难打发。梦魂里多少牵挂,偏偏是怕回娘家。心头里小鹿撞,芳情只暗嗟讶。怨透了三生石上的旧冤家,怯气儿却说“想看阿嫂绣的枕头花”……曹雪芹痴痴听完,说道:“这些曲儿是好的了,总觉有些看不破、瞧不透世情似的,世上事若是太顶真,会活不下去的。”遂拿起筹码,边舞边歌: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甚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歌声既落,四座寂然。何之惊讶地望着这位貌不惊人的曹雪芹,久久才叹道:“风抛柳絮,水送浮萍,实非人间气象!”傅恒品味着歌词,曼咏道:“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还要说话,楼下匆匆上来一个长随打扮的人向他耳语几句。“刘统勋?”傅恒道,“他有什么事?”那长随又凑近嘀咕了两句。   “实在对不住,我要先逃席了。”傅恒笑着站起身来,拉着曹雪芹的手道:“雪芹,路上已经说了,不想应试就算了。到我府里去,给你荐个塾馆,或到国子监的宗学教读都成。   我确实忙,你不要推辞,不要让我再一趟一趟跑了,好么?”说罢径直去了。   傅恒出了高晋酒家,天色已经黑定,见一个黑矮中年人,头戴六合一统青缎瓜皮帽,穿一件青竹布长衫站在门口守候。此人正是新近从詹事府调任内阁学士的刘统勋,便过去用扇骨拍了拍刘统勋肩头,笑道:“李卫有什么要紧事见我?”   “嘘——”刘统勋小声道:“六爷,您稍候自然明白。”说罢朝对门豆腐脑担子一努嘴儿。傅恒顺他目光看时,不禁吃了一惊,原来乾隆皇帝正坐在羊角灯底下的小木杌子上,用调羹搅着碗里的豆腐脑,和那涮碗的中年妇女搭讪说话。那女人十分健谈。碗在桶里洗得哗哗响,口中道:“这是小本生意,一天二升豆子,红火了能赚四五分银子,平常也就落个一、二十文铜子儿。我家那杀千刀的是个没本事人。叫他向堂伯家借个十来吊,开个豆腐粉坊,死活就是不肯,说印子钱借不得,借一还二,打不起那个饥荒。爷您明鉴——”她用调羹挑了点糖又兑在乾隆碗里,接着道,“如今豆子越来越贵,四钱半还买不到一斗,有钱人家秋季豆价贱时囤下,咱就得随行就市。豆腐脑这东西二文钱一碗,你涨到三文,多出一半,谁还要吃?瞎——总只是穷凑乎罢了。”乾隆喝着豆腐脑,笑问:“你进豆子还用银子?乾隆制钱不好使么?”   那婆娘笑盈盈地转身道:“好使,怎么不好使?就为太好使了,里头铜多,铜匠铺子敛了去做铜器,一反手几十倍的利呢。官价两千文兑一两,你去钱庄,顶多兑出一千二百文。   小户人家没银子,钱这么贵,缴起赋来,吃亏死了!”乾隆先还笑着听,渐渐就没了笑容,推推碗就站起身,对刘统勋道:“赏她!”刘统勋不言声过去,轻轻将十五两一锭京锞放在瓷盖上,乾隆朝目瞪口呆的女人看一眼,一笑便离开了。旁边几个装扮成闲人的侍卫也暗自遥遥尾随着。”   “主子好兴致。”傅恒一边跟着乾隆走,一边笑道:“这早晚了还出来走动。老佛爷知道了又该说奴才们不是了。”乾隆笑道:“这回已经禀了太后,明天早起就要离京,今晚宿李卫家!”傅恒不禁一愣,竟站住了脚,“去河南?不是说过了端午么?”   乾隆笑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兵不厌诈嘛。日子久了,走了风声,去沛梁就只能逛相国寺耍子了——他们下头诓上头那一套,你还不知道?”傅恒迟疑了一下,说道:“去李卫家走棋盘街那边。这前头是鲜花深处胡同。”乾隆小声道:“去看看十四叔……”   傅恒没再言声,跟着乾隆缓缓而行。“十四叔”,是康熙的第十四个儿子允禵,是雍正皇帝唯一的同母弟弟。康熙晚年太子允礽昏乱失位,诸王趁机群起争位。允禵和八阿哥允禩、九阿哥允禟、十阿哥允饿混到了一处,成了“八爷党”的中坚。民间甚至传言,康熙原意由允禵接位,是前上书房大臣隆科多私自将遗诏中“传位十四子”改为“传位于四子”,才有了雍正登极。乾隆登极后,在颁发“政尚宽大”明诏的当天,就传旨“撤去十四叔、九叔住处高墙圈禁,允许在宅旁散步走动”。   刘统勋在前头引路,用手指道:“万岁,前头就是十四贝勒府。”   “唔,”乾隆神色恍惚地望了一眼,只见黑魅魅的院墙足有丈五高,原来的五楹倒厦门虽然还保留着,但迎门一道高墙垒成弧形,连门前大石狮子也包了进去,只在仪门旁留了四尺宽一个小口儿,由内务府、宗人府会同把守。栅门一关,严实得像铁桶似的。   几个人刚走近西瓜灯下,那边守门的早已看见,厉声喝道:“什么人?站住!”说着两名笔帖式打扮的人过来,觑着眼一瞧,脸上立刻绽了笑容:“哟——傅六爷!小人给您请安了!爷也不嫌天黑,就这么抄着步子走来了!”“什么富六爷穷七爷1”傅恒说道:“快点开门。皇上御驾来了,要见允禵!”那两个笔帖式吓了一跳,张眼望望傅恒身后的乾隆,慌忙趴在地上磕了不计其数的头,紧跑几步,一阵钥匙叮当,“咣”地一声,铁栅门被拉开。   乾隆一进门,问道:“十四爷没睡吧?”两人连连躬身回道:“回皇上话,十四爷见天都是四更入睡。这几日身子骨儿不好,只怕这会儿躺在炕上养神呢!”   “你们前头带路。”乾隆说着便往里走,回身道:“刘统勋留在门口。”两个笔帖式挑着灯在前头引路。进了朱漆剥落的二门,那院里更黑得难走。满院里青蒿、野艾长得有半人高,在晚春的夜风中簌簌抖动。远处在昏暗的西瓜灯下站着几个老太监,屋里一盏青油灯幽幽放着冷森森的光。乾隆见此情景,忽地想起自己小时候曾到这里,十四叔蹲在台阶前蒙了眼睛,和自己“捉瞎蒙”玩。心里一阵凄凉,紧走几步进了屋子,轻声叫道“十四叔。”   允禵脸朝里睡着,没有应声。   傅恒在旁柔声说道:“十四爷,皇上来看你了。”   “皇上,……看我?”允禵喉头咕哝了一声,翻身坐起来。傅恒还没有见过这位王爷,灯下瞧去,五十出头年纪,半苍的发辫蓬乱着,脸色苍白形容惟悴,仿佛过世了的怡亲王允祥,只刻板些,炯炯双眸隐在刷子似的眉毛下,灯影里幽幽放光。在位的老三辈亲王,凡是见了乾隆都诚惶诚恐,这个罪人居然稳坐不动,一脸的麻木冷漠,傅恒心下不禁骇然。半晌,才听允禵说道:“皇上,是来赐陀罗经被的吧?”①乾隆近前一步,躬身施了半礼,说道:“十四叔,你误会得深了。明儿我要出京巡视,十四叔也要走出这牢笼,怕请安来迟不恭,特地来瞧瞧十四叔。您身子骨儿还好?”   “无所谓好不好。”允禵冷冷说道,“皇上真是太关心了。可惜呀!哀莫大于心死,我如今已是枯木槁灰,放不放也无所谓。当初封这院子的,是你父亲。也在这屋对我说,我犯了谋逆罪,从轻圈禁。我说既是谋逆,是逢赦不赦的十恶罪,我情愿凌迟。可他说‘我不肯落个杀弟的名声’!这是他撂下的最后一句话,我们兄弟从此就天各一方了……”他的语调变得沉重起来,“……如今新皇上又来了,十四叔还是那句活,秉国法处置就是,我允禵皱一皱眉头,不是真男子!”   乾隆凝视着这位倔强傲岸的皇叔,久久才叹道:“父亲和叔叔们中的事,责任不在我。   我既没有笼络叔叔的意思,也不能说父亲不对。”   (1)王公大臣死后,用绣有陀罗经的被盖尸。   错了,你们当时必定有当时的情势。雍正十一年以后,父亲几次提起十四叔,还有八叔、九叔、十叔,总是愁闷不乐,觉得处置得过了。我就是遵了父亲这个遗命,释放十四叔。十叔也要放。叔王们若还念及与侄儿孩提时的旧情,肯出来为国家做事,那是一定要借重的。若是就那么个心胸一味计较,也只好由着叔叔们了。”说罢一阵悲酸,竟自失声痛哭!允禵竟也号陶大哭,原先那种矜持傲慢的神气一扫而尽,一边哭,一边捶胸顿足:“老天爷……你是怎么安排这皇家骨肉的?大哥幽死,二哥幽死,八哥幽死,九哥也幽死……死了还得个‘好名儿’叫阿其那、塞思黑……呜呜呜……嗬嗬……”积郁了十多年的郁闷、愤恨,如开闸潮水一般在凄厉惨痛的呼号中倾泻出来。傅恒刚从高晋酒家行乐出来,又一下子陷入这样巨大的感情旋涡里,浑如身处噩梦之中。听着允禵嘶哑绝望的哭叫,竟想拔脚逃开这里!   “皇上啊,皇上……”允禵扑翻身跪了下去。继续哭道:“你知道在这四方天活棺材里是什么滋味?你有七个伯伯叔叔都埋在里头,埋毁了啊……”乾隆想想,心里一阵发紧,只是摇头苦笑,说道:“叔叔起来,这么跪着我心里不安……这都是天意!黄孽师歌里就说了你们兄弟‘脊鸽原上使人愁’!老辈子的事已经过去,不要再想了。好生保重些身子,侄儿借重你们的时候长着呢!”   允禵痛哭一阵,似乎精神好了点,抽咽半晌,方道:“臣失礼于皇上了。在这里囚着真的不如死了,并不怕激怒您。细思起来,也确是皇上说的,这都是命,也无可怨尤。自恩诏下来,白天能出去走两个时辰。很知足的了……上次遇到允饿,上去说了几句话。他已经成了半个木头人,满口华严、楞严经……”   “皇叔放心。”乾隆见允禵称臣,随即也改了称呼,“明儿这高墙就全扒了,你想到哪里就去哪里。只是要防着小人造作谣言——朕自然不信的,但奏上来了,朕就不能不查,何必招惹这些麻烦?依着朕,十四叔是带兵在西边打过胜仗的,闲暇无事,把用兵利弊写写,上个条陈。看这情势,将来西疆还会出事的。”   乾隆谆谆又嘱咐几句,才带着傅恒出来,走到大铁栅门前,叫过领事太监说道:“你进去闻闻你十四爷屋里那股味儿!真不知你们是怎么当差的!就是你们这拨子人,原地留下侍候允禵,允饿那边也一样。”   “皇上,”刘统勋待他说完,禀道:“这去李卫府有一程子呢,侍卫们送来了马,咱们骑马去吧?”   乾隆点了点头。   **********************************   九 闻哭声乾隆查民情 住老店君臣遇异士   乾隆安顿住了允禵,似乎去了一块心病,夜里在李卫书房里睡了香甜的一觉。他有早起习惯,第二天鸡叫二遍就起身,在书房前打了一会布库,自觉精神饱满,回身进书房在书架上寻书看,见都是些《三字经》、《朱子治家格言》、《千家诗》、《千字文》这类东西,又好气又好笑。正翻看着,李卫已经进来,打千儿请安:“主子起得早。奴才这里没得好书,误了主子早课了。”   “书都不是坏书,太浅了。”乾隆一笑说道:“傅恒、刘统勋都起来了?咱们怎么个走法呢?你身子骨顶得下来不?”李卫笑道:“奴才的病怕秋冬,这时分是不碍的。”说着,傅恒和刘统勋已经过来,请了安,都却步立到一边。李卫接着道:“既是微服,这么一群人不明不白地走道儿,没个名目断然不成,还是打扮成去信阳府贩茶叶的客商。您自然是东家,傅恒是管家,统勋和奴才是长随。几个伙计牵马,驮些京货,都由侍卫充当。前头后头要有打尖和断后的,装扮成乞丐。一个暗号都能赶来护驾,离我们后头十里,我从善捕营拔了六十名校尉,遥遥尾随。圣驾安全才不至有所失闪的。路上茶饭不周,奴才女人翠儿——   主子认得——让她跟着,做使唤人,端个茶递个水比男人强。”   “好嘛,倾家侍驾了!”乾隆大为高兴,“就这么着。预备起来!行头呢?”李卫到门口招了招手,两个家人抱着一大叠衣服进来,众人都笑着穿换。刚收拾齐整,李卫夫人翠儿已经进来,麻利地朝乾隆磕了几个头,起身稳稳重重向傅恒和刘统勋福了两福。她是一品诰命,刘统勋忙躬身还礼。翠儿笑道:“一晃七八年没见主子了,上回进宫给老佛爷请安,出来见主子正进养心殿,远远瞭了一眼。我们离京时,主子才这么高点。如今,呀……啧啧……瞧主子这身条儿,这相貌,这富贵气——真越瞧越爱瞧——怎的老主子说去就去了呢?”女人天生会哭,眼泪说来就来。李卫在旁责道:“行了,行了。叫你见见主子,就唠叨个没完,大好的起程日子,你哭什么??”   乾隆笑道:“朕倒欢喜这样直率性儿。李家的,有话路上再聊——咱们走吧。”“稍等片刻——吴瞎子怎么还没到?”   “到了!”门外忽然有人答道,一个中年黑汉子应声跨步进来,头勒一条汉阳巾,玄色长袍领口微敞,露出里头一排对襟褂上黑扣子,脚下穿一双快靴。看去十分英武,只是瞎了左眼有些败相。吴瞎子当门对李卫一拱,说道:“昨夜三更到的,就宿在这书房廊下梁上。”说着便进前一步,在乾隆面前跪倒行礼,口里却道:“小的叩见主子万岁爷!”李卫府昨夜侍卫亲兵密布如林,此人竟能潜入,且在皇帝住房外睡了两个时辰无人知觉,刘统勋心中异样惊骇。   李卫见乾隆面现诧异,忙道:“这是我在江南收伏的飞贼,做了我的捕快头。不是钦案,我从不使他。当年我擒甘凤池独闯甘家冲,就带了他一个。”甘凤池是江南有名的大盗,与山东窦尔敦,生铁佛等齐名,乾隆打量着吴瞎子,问道:“你的师傅是武林哪一门高手?”吴瞎子连连叩头,说道:“是终南山紫霄观里清风道长。师傅去世得早,小的亲受师祖古月道长栽培。不敢欺君,幼时为父报仇曾杀过人,后来出来闯世面也杀过人。后来被南京李大人擒住了,因小的从不采花,被杀的人又都有罪,就开释了,跟李大人作事。”   “他并不明着随驾,只是暗中保护。叫他来是为防万一。”李卫笑道:“直隶、山东、河南、江南黑道上的人还都买他的帐。”乾隆便问:“自归正后还作案不作?”吴瞎子笑道:“和李大人有约在先,头一条就是行善不行恶,作事不作案。”   乾隆点头道:“你是山东名捕,也算吏员了。既有福见朕,就是缘分。就赏你为乾清门三等待卫,御前带刀行走。”吴瞎子还在发愣,李卫在旁喝道:“还不赶紧谢恩?” “谢恩!”吴瞎子忙伏下身子去行礼。   乾隆一行人当天便离京南行。过了邯郸道入彰德府境,就算进了河南。其时正是五月初,天气渐次热上来。路旁的庄稼,那长势却稀稀落落。远看倒也“麦浪起伏”,近瞧时便令人摇头,麦秆细得线香似的,麦穗儿大多长得象中号毛笔头大小,田头一些小穗头儿也就比苍蝇大些儿。乾隆从路上蹚到地头,分大中小号穗搓开在手心里数,平均每穗只有十五六粒,不禁摇头暗自嗟讶。就这样走走停停,待到太康城,已是过了五月端午。   太康是豫东名城,水旱码头俱全,为鲁豫皖冲要通衙。当晚在太康城北下马,前头打站的侍卫来禀:“……包租不到客栈,只有姚家老店房子宽绰些,已经住了人。我们租了正房,偏院里的客人老板不肯撵。”   “老板做的对。”乾隆说道:“凭什么我们要撵人家走?”说着便吩咐:“就住姚家老店。”   他们是大客户,出手阔绰,下的定银也多。店老板带十几个伙计拉牲口、搬行李,打火造饭,忙活着侍候他们用了晚饭,又烧了一大桶的热水,一盆一盆送到各房,天已经黑了。   乾隆在东屋里歇了一会儿,没书可看,便随意半躺在被子上,叫过上房的三个臣子。   李卫他们三个人依次鱼贯而入,乾隆含笑示意命坐了。说道:“这一路来,还算太平嘛。早知道这样,我就单带傅恒出来了。”   “东家,”刘统勋微一欠身道:“小心没过逾的,宁可无事最好。”乾隆头枕两手,看着天棚出了半日神,问道:“你们这一路,看河南民情怎么样啊?”   李卫说道:“我看出两条:一个是‘穷’,一个是治安尚好。”傅恒道:穷,治安就好不了,又玠这话说得自相矛盾。我看这一路的村庄人烟稀少,有的人家还关门闭户。听说一窝子都出去逃荒了。饥寒之下何事不可为?”刘统勋笑道:“主子这次出巡是‘微服’。前有清道的,后有护卫的,还是很扎眼的。又玠那个快捕头在绿林里有那么大名声。他不露面,是不是去通知各路‘好汉’,不得在这时候做案?李卫不禁笑道:“这兴许是的。不过由我负责主子的安全。主子出来是察看吏情良情的,又不是缉贼拿盗。平安出来平安回去,这是我的宗旨。”   “有这个宗旨固然好,但这一来,就见不到治安真实景况了。”乾隆轻轻叹息一声,说道:“看来这里的穷实在令人寒心。王士俊当巡抚,河南年年报丰收。现在是孙国玺,自然也要报‘丰收’。不然吏部考功司就要给他记个‘政绩平平’。我原以为由宽改猛难,由猛改宽无论如何总要容易些。看来也不尽然。”说罢下炕趿了鞋走出房门。前店管挑水的伙计早已看见,忙上前问道:“客官,您要什么?”乾隆望着天上密密麻麻的繁星,淡然一笑说道:“屋里太热,出来透透风。刚才我听到东院有人在哭,象是女人的哭声——是为了甚么?”   那伙计二十出头年纪。星光下看去眉清目秀,精干伶俐。听乾隆问,叹了一口气说道:   “是一家母女俩,黄河北镇河庙人。今年春母女俩饿得实在受不了,便把东家的青苗卖了。   眼见就要收麦,她当家的去江南跑单帮还没回来,就逃到这里来躲债。刚才是田主找到了她们,逼着她们回去。我刚刚拦住了。叫他们有话明儿再说,这黑咕隆咚鬼哭狼嚎的,扰了您呐!”乾隆听了没言声,转脚便出二门。三个臣子在上房听得清清楚楚,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刘统勋说道:“不妨事,我跟着瞧瞧,你们关照侍卫们一声。”说罢去了。   姚家老店东院房舍十分低矮,一小间挨一小间,依次排去有二十多间。每间房点着麻油灯,鬼火一样闪烁着,有几间房里的客人在聚赌,呼吆喝六扯着嗓门叫;还有的在房里独酌独饮,都敞着门。还有几个胖子剥得赤条条地坐在院中间皂荚树底下闲磕牙。乾隆定了好一阵子神,才看见东北角房檐底下蹲着两个人,影影绰绰是女的,便徐步踱了过去,俯下身子问道:“方才是你们哭?”   “……”   两个女的蠕动了一下,却没有言声。乾隆看那年长的,四十岁上下年纪,年小的梳了一很大辫子,不过十七八岁模样。只是瞧不清面目,便又问:“你欠人家多少钱?”   “十五两。”那母亲抬起头看了乾隆一眼,叹了一口气,没再吱声。乾隆还要再问,房里一个人大声道:“甭听她放屁!”随着话音一个五十多岁的精瘦老头子出来,指着那年长的女人道:“雍正十年,她借我七两银子,加三的利,不高吧?卖了我地里的青苗又得十五两,你本该还我连本带息三十八两六钱!”他好象拨算盘珠子,说得又脆又响唾沫四溅,“侄媳妇,我也一大家子,人吃牲口嚼的,你就敢私自地卖了青苗,一走了之!三四个长工遍世界找你不见!亏你还是大门头里出来的!为啥一败落下来,就变成个泼妇!”   蹲在旁边的那姑娘突然把头一扬:“十七爷,上头有天,下头有地!我爷被抄家那年,你拿去多少银子?你原来还是我家的佃户,不是靠这银子发起来的?”乾隆听着心里一沉:   原来这母女是个官宦家后裔,被抄家败落下来的。刚问了一句“你爷爷原来做什么官——”   那妇人便道:“您别问,问着我揪心,说着辱没人!”又对那个瘦老头说道:“孩子家口没遮拦,十七叔您别计较……实话实说,你侄儿拿了银子进京会试去了……等他回来……”   “等他回来仍旧是个穷孝廉!”那十七叔冷笑一声,“别以为王家祖坟地气都流了你振中家,如今我们振发捐了道台,已经补了缺,比你们当年差不到哪里去!就王振中那模样,尖嘴猴腮的,一世也不得发迹!应了四回考了吧?就是个副榜,也叫你十七叔瞧瞧哇?他真的中了,十七爷往后爬着走路,给你们看!”   事情已经明明白白。乾隆听着这些刀子似的刻薄话,真想扇他一巴掌,掴死这个糟老头子!摸了摸袖子,却没有带钱,乾隆一跺脚转身就走。   “主子甭生气,”刘统勋在后边,跟着乾隆回了上房,劝道:“这种事世上多的是,公道地说,输理的是这女人。”李卫和傅恒见乾隆面色阴沉,大气儿也不敢出,垂手站在一边。乾隆转脸对李卫道:“你过去,送五百两银票给这母女俩!”   李卫答应一声转身就走,傅恒却叫住了,对乾隆道:“主子,咱们送她这么多银子,得招多少闲话?回头由奴才关照地方官一声就结了。”李卫叹了一口气,说道:“这都是田文镜在这里作的孽。这样吧,我回京给这里县令写封信,叫他带点银子周济一下王振中家。”   乾隆听了无话,便命他们退下。他也实在是乏了。   乾隆取出一部《琅环琐记》,歪在床上随便翻看着,渐渐睡着了。忽然从店外传来一阵铁器敲击声。乾隆大声叫道:“侍卫,侍卫!快快!”……说着一骨碌坐起身来。   候在外间的三个臣子听乾隆喊叫,一拥而入,李卫问道:“皇上,您这是……”“没什么,梦魇住了……”乾隆自失地笑笑,“外头在做什么?铁匠铺似的,这么吵闹人!”刘统勋便道:“奴才去瞧瞧。”乾隆一摆手说道:“左右我们要走了,结结帐,叫他们准备着马匹行李。”   刘统勋答应着出来,到门面上一看,只见店门口里三层外三层都是看热闹的人,老板和几个伙计在柜台旁围着一个和尚,似乎在求情告饶。刘统勋看那和尚时,比常人高出一头,脸黑得古铜似的,前额、颧骨、鼻子都比常人高凸,紧绷绷的块块肌肉绽起,闭着眼拿一只小孩子胳膊粗的铁锤敲着铁鱼,聒噪得振耳欲聋。刘统勋见那铁锤足有几十斤重,心下已是骇然。再看那铁鱼,更是大吃一惊,足有四号栲栳大小,足有三百多斤!刘统勋见老板只是对和尚打躬作揖,也不知求告什么,便上前扯住一个伙计拉到一边,大声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化缘的!”   伙计一脸怒色地盯着那和尚,咬着牙答道:“一张口就要三十两银子,问能少一点不能,立地就涨到五十!日他娘这秃驴,忒煞地欺负人!”   敲击声突然停住了。那和尚用瘮人的目光看了伙计一眼,打一稽首问道:“阿弥陀佛!   你这小厮方才说甚么?”   “我们就这么大门面,一年也就八九十两进项,都给了你去,我们喝西北风?”小小伙计狠狠地盯着那高个和尚:“我方才是骂你来着,日你娘的秃驴,你忒欺负人!哪有象你这样化缘的,生铁佛,你懂不懂?”这时乾隆已从后院出来,几个侍卫看这阵势,都装成里院房客看热闹,将乾隆挤在正中间。李卫听说这就是江湖上有名的生铁佛,知道今儿遇上了劲敌,只是不晓得他是冲乾隆来的,还是冲这店来的,顿时一阵心慌,额前渗出细密的汗珠来。   店老板脸色煞白,只是苦口央告:“大师……实在是拿不出这许多。好歹大师高抬贵手,我们就过去了。”“善财难舍,舍不得也成。”和尚嘿然说道,“老僧知道你的家底,你不肯舍,就是不肯超度自己。我也不动手,只把这铁鱼敲烂在这里!”外头这时人声哄哄,就有人喊:“揍死这黑秃驴!”那和尚也不理睬。老板身边两个伙计气急了,上前搬柜台上铁鱼,下死劲拽着,那铁鱼才动了动,生铁佛用手一按,那铁鱼肚子底下的铁牙已嵌进木头里。   “姚掌柜,不要跟他说好话了!”站在刘统勋旁边那伙计怒气勃发,上前一把推过掌柜的,说道:“他不是冲你,是寻我的事的——生铁佛,晚辈小鱼儿今儿得罪了!”遂拿起柜上的鸡毛掸子,轻轻一挥,那硕大无朋的铁鱼竟象尘埃般拂落在地下,“砰砰”一声几块砖都砸裂了!   **********************************   十 吴瞎子护驾走江湖 乾隆帝染疴宿镇河   “小鱼儿”突然露出这一手功夫,店里店外的上百人先都惊得一怔,随即爆发出一阵喝彩声。乾隆见这后生就是昨晚和自己说话的挑水伙计,心里不禁一震:这么一个小城,如此一家小店竟藏龙卧虎,有这样的异能之士,而且这么年轻!那和尚怪声怪气一笑,说道:   “到底把你的真相给逼出来了!后生,你不是佛爷对手。你师傅是潘世杰吧?带我去会会!”   “师傅浪迹天下,小鱼儿也不知他在哪里。”小鱼儿嘻地笑道:“你和我师傅有什么纠葛,冲我讲,父债子还。”生铁佛深陷的双眼盯着小鱼儿,说道:“只怕你承受不起。姓潘的没有走远,就在附近养伤对么?”说着举掌就要拍下。乾隆正要命侍卫们上去擒拿,却被李卫在旁拽拽袖子,耳语道:“主子,这是黑道上的恩恩怨怨。我们袖手旁观就是。”话未说完,店角落一直坐着闷声喝茶的一位老人,不知使了什么身法,飘忽几步过来,“啪”地接住了生铁佛一掌,顺势一拂,生铁佛连退几步才站住了脚,又惊又怒地打量着来人,问道:“阁下什么人?”   “吴瞎子。”吴瞎子说着,一把扯去粘在颏下的白胡子,格格笑道:“你安安生生回两广称王称霸去吧!这是江北。我已叫罗师兄传下号令,三个月内不得在这四省作案。青帮规矩,你懂不懂?”生铁佛,声如鸱鸦般放声大笑,摇头道:“青帮是什么东西?罗祖又是谁?吴瞎子?嗯,没听说过。”吴瞎子冷森森一笑,说道:“那今儿就叫你见识见识。小鱼儿,没你的事了,你去吧!”   小鱼儿张大眼睛,惊异地望着吴瞎子,说道:“您是师祖叔?南京庆云楼拿住甘凤池的吴——老前辈?”吴瞎子点点头,一眼瞥见生铁佛正要伸手取地下的铁鱼,先趋一步用脚踏定了,旋身一拧,寸许厚的铁鱼已被踏瘪了。铁鱼里六只弹簧扣着的透骨钢钉一下子全弹了出来,颤巍巍地钉在砖墙上,嘤嘤作响!   “这不是比画的地方儿。”吴瞎子看了一眼李卫,狞笑着对生铁佛道:“你说到哪里去,我随你去!”说罢顺腿一脚,那三百多斤的破铁鱼飞起一人来高,“咣”地一声落在店外石阶下。看热闹的人们发一声喊,立时四处散开,眼睁睁地瞧着吴瞎子、生铁佛和小鱼儿扬长而去。   李卫到此才松了一口气,忙命人结算了房钱,牵马请乾隆骑了,带着货物出了城北,在游仙渡口过黄河。傅恒见乾隆在马上只是出神,便问道:“主子,您象是有心事?”   “不知道他们打得怎么样。”乾隆说道:“朕——真想亲眼看看。”刘统勋叹道:“今儿真开眼界,这几个人,大内侍卫中有几个及得上的?”李卫笑道:“主子要见他们,回北京由我安排。告诉主子,笼络这些人只要两条,一是名,二是义。您给他名声,许他义气,他就能为你赴汤蹈火,”乾隆大笑道:“李卫治盗真有办法!”   一行十余人从游仙渡口过了黄河。北岸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黄沙滩,沙陷马蹄,走得十分艰难。此时,正是炎夏初至,热气蒸人,沙滩上既没有水,连个歇凉的大树也没有。登上北岸河堤,唿地一阵凉风吹来,乾隆刚说了句“好凉快!”便听西边远远传来一声雷响。   “雨要来了!”李卫在马上手搭凉棚向西瞭望,说道:“咱们得快走,今晚住西陵寺,还有六十里地呢!”说话间,又炸起一声响雷,大风卷起一股黄沙,闷热得浑身大汗淋漓的侍卫们齐声叫好。乾隆向西看时,黑沉沉的乌云已由西向东推拥过来,不一会便遮了半个天,乾隆笑道:“李卫何必慌张?烟蓑雨笠卷单行,此中意趣君可知否?”   说话间又是一声惊雷,好似就在头顶炸落。接着,噼哩啪啦落下玉米大小的冰雹。乾隆没回过神来,脸上已被砸着几粒,打得生疼,傅恒一边飞身下马,瞪着眼骂侍卫:“混帐东西!还不快护着皇上?”早有两个侍卫猛扑过去,一人搂腰,一人拽腿,不由分说将乾隆拖下马来。乾隆下了马便往马肚下边钻,却被李卫一把扯住。 “皇上使不得!”李卫急急说道:“马若被砸惊,妁起蹶子怎么办?”眼见冰雹越下越猛,大的已有核桃大小,李卫大喝一声:“都把靴子脱下来顶在头上!”傅恒此时也顾不得贵人体面,学着众人连撕带扯拉下靴子顶在头上。乾隆盘腿坐在沙地上。三四个侍卫赶忙围过来,将乾隆遮得密不透风。惊魂初定,乾隆笑道:“冠履倒置的办法还真行,今儿李卫反经从权作了好事,把叫化子手段都使上了——李卫,你退一边去,有他们够使的了。”话音未落,不知哪匹马被砸得狂嘶一声,顿时一群马哀鸣狂跳,在雨地里跑得无影无踪。   雹子下了一阵就过去了。但雨却没有住的意思,浑身透湿的人们被风一吹,透心刺骨地冷。乾隆冻得嘴唇乌青,傅恒一边命人去搜寻马匹,一边对乾隆说道:“主子,咱们得走路,不然会冻病的。这都怪奴才们虑事不周……”乾隆不等他说完,一摆手向北行去,见李卫追了上来,便笑道:“人人冻得面如上色,怎么你这病夫倒象不相干似的?”李卫笑道:   “下雹子那阵,奴才顶着靴子脚就没停过步。主子这阵得加快步子,出了汗就不相干了。”   但乾隆已经走不动了,大约因热身子在雨地里浸得太久,四肢僵硬,活动不开。他极力跋涉着,五脏六腑翻滚冲腾,汗却始终没有出来。走在他身边的傅恒见他脸色不好,便凑近了问道:“皇上,您身上不快么?”   乾隆头晕得厉害,天旋地转,咬着牙,勉强地向前走,踉跄一步,摔倒在地。刘统勋和几个侍卫惊呼一声,围了上来。   “主子!”   李卫等三人见乾隆双目紧闭,咬着牙关昏迷不醒,顿时慌了神。李卫出了一身冷汗,脸色苍白,略一沉吟,咬牙道:“快找避雨地方——飞马通知前站,叫郎中!祛寒、祛风、祛热、祛毒的药只管抓来!”傅恒急道:“那边有一座庄子,你们去!我去通知西陵寺!”说罢,翻身上马,下死劲朝马屁股上猛加一鞭,那马长嘶一声狂奔而去。刘统勋伏下身子背起乾隆,李卫和几个侍卫紧随右侧,高一脚低一脚沿着玉米地埂子透迄向村里走去。村口有一座庙,山门院墙都已倒塌。正门上有一块破匾,写着“镇河庙”三个大字。   众人七手八脚把乾隆撮弄到神台前,用儿个茶叶篓子搭了一张床,手忙脚乱地将乾隆放了上去。刘统勋命人扳下神龛前的木栅,点火取暖。那火招子被打湿了,哪里点得着。李卫用手拨弄了一下香灰,见还有几星未燃尽的香头,忙从茶叶篓里取出一捧茶叶,放在香头上,一边轻轻吹,一边说:“把神幔取下来引火。”   “去两个人,打问这是什么地方,村里有医生或生药铺没有?”刘统勋见众人都看李卫动作,生气地瞪着眼道:“这是什么时候,还敢卖呆!”李卫小心翼翼地侍候那火,终于在乾隆身边燃起一堆篝火。刚从雨地里进来的人们得了这暖气,顿时觉得十分舒服。李卫看乾隆脸色,已略带红润,乍着胆子掐了人中。乾隆身子一颤,双眸微开。乾隆嘴唇翁动了一下,李卫忙凑到耳边,却听乾隆道:“朕马搭子里有……活络紫金丹,取来……”   李卫轻声说道:“主子,这事奴才不敢从命。用药要听从郎中,已经派人请去了。您这阵子比方才好多了,不妨事的。”他顿了一下又道:“看您这身子骨,无论如何走不得了。   依奴才见识,先找一户人家歇一下,等病好了再走不迟。”   “好吧。”乾隆点了点头。   用了一袋烟工夫,李卫和刘统勋找到了一座三进三出大院,虽然旧些,却是卧砖到顶的青堂瓦舍,四邻不靠也便于设防。刘统勋便前去敲门,手叩辅首御环,叮当半日,那门“呀”地一声开了,刘统勋见开门的竟是昨夜在姚家老店避债的女孩,不禁惊讶地说道:   “呀,是你?”   “我怎么了?”那少女被他说得一怔,手把门框说道:“我不认得你呀!”刘统勋便将昨晚见到的情形说了,又道:“你被你十七爷逼回村子,他还不就为的那几十两银子?留我主人住几日,病好了就走,你那点债,实在是小意思。”女孩听了没言语,转身进去,一会儿又出来,说道:“这院空房间是有,多少人也能住下。只是就我们娘两个,恐怕不方便。”   刘统勋怔了一下,想起李卫的妻子翠儿已先去了西陵寺,便笑道:“不妨事的,我们是正经生意人。要不是主子病了,也不敢打扰。还有个女眷也一起过来,侍候病人,岂不方便?”那女孩又进去说了,出来道:“既有病人,哪里不是行善处?你们住进来吧。”刘、李二人这才踅回庙里,回了乾隆。李卫又命人去接翠儿。乾隆在王家大院西院住下,天色已麻黑上来。众人这时早已饥肠辘辘,但乾隆病着,谁也不敢言声。李卫、刘统勋忙上忙下,忙得象走马灯似的,直到医生请来,才松了一口气。那郎中五十上下年纪,甚是老诚。二人领着郎中进来,给乾隆诊脉。乾隆此时已是沉沉睡去,看去甚是安帖,只身上烧得象火炭儿似的,脸色绯红,呼吸也粗重不匀。   “先生这病,”老医生松开了手,拈须缓缓说道,“据脉象看,寸缓而滞,尺数而滑,五脏骤受寒热侵袭,两毒攻脾。脾主土,土伤而金盛——”他摇头晃脑地还要往下说,翠儿一掀帘子进来,笑道:“老先生,你是在和我们背药书吧,你只说这病相干不相干,怎么用药就是了!”老医生道:“断然无碍,一剂发表药,出一身痛汗,就会好的。不过要好好调理,照应。不然,落下病根,对景时就容易犯。”说着来到外间,因见傅恒满地摆的尽是药包,已拆开包在地上平摊着。老先生倒一怔。傅恒忙解说道:“忙中无计,各种药都抓了一些来备用。您瞧还缺什么,我叫他们再去抓。”老医生不禁一笑,至案前援笔写道:   柴胡(酒炒)三钱,知母二钱,沙参五分,闽蒌五钱,王不留行二钱,车前三钱,甘草二钱,川椒一钱,急火煎,投大枣数枚葱胡三茎为引傅恒看了说道:“柴胡提升的,无碍么?”老先生道:“酒炒过的柴胡主发散,不妨的。”傅恒又对医生说道:“大夫不必回去了。我们这主子身子是要紧的,你得随时在此照料照料——哦,放心,府上我已派人去关照了。酬金一定从丰。”正想派人给医生备饭,才想起自己这一群人都没吃,便道:“翠儿,你过去问问房东,炊具锅灶能不能借用一下,今晚只能煮点米粥,将就一下了。”早有侍卫带了医生住到别处去。   翠儿见李卫从里头出来,埋怨道:“你们侍候得好!主子到如今一口汤水也没进!你病时我是这样服侍你么?男人们都出去,我和这院的母女俩过来侍候。”说着迈着大脚片子腾腾地去了。傅恒笑着对李卫道:“得,阃令颁下严旨了!不过,这里还得有人警卫。也不必都守着,有我和刘统勋就够了。”翠儿和那母女俩说笑着走过来,在廊下生起两堆火,傅恒煎药,女孩子造饭。一会儿水滚了,翠儿便先舀一碗,进去站在乾隆面前笑道:“主子,没糖没奶子。咱们没背房子走路,您得体谅着点……”见乾隆点头,偏身坐在旁边,一匙一匙地喂着,口中仍是不闲:“少用两口润润心,方才我见房东家还有一把京桂,一会儿软软和和吃一碗。郎中说了,这病无碍的。不是我说嘴,当初我和李卫拿这病当家常饭。如今—   —”她陡地想起李卫身体,便不再言语了。   “好,这水好。”乾隆心里受用了一些,透了一口气,“也是我大意了,防着雹子打,坐在冷水里有半个多时辰。要是也顶双鞋走动走动,也不至于得这病的。”翠儿摇头道:   “主子还是对的,都是我男人那老鬼不会侍候。那么多茶篓子,给主子搭不起个棚儿么?”   乾隆刚笑着说了句“屈了你的才了——”一眼见那女孩子进来,目中瞳仁顿时一闪,翠儿不禁一愣。   翠儿见她手捧大碗,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灯下,刚要接碗,又笑道:“就让你来喂吧。主子,这丫头叫王汀芒,麻利得很,您瞧瞧这身条儿,这模样儿水灵的,啧啧……”其实不用她说,乾隆早已注意到了这些。只庄重地点点头,往外挪动了一下身子,微笑道:   “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岳阳楼记》里的。这名字好。”汀芷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红着脸怯生生地走过来,弯着腰用筷箸挑了一点米粒送进乾隆口中,乾隆不禁大声赞道:“好香!”翠儿深知这主子心性儿,在旁嘱咐道:“哎……哎,就这样,轻轻吹着再送——您吃饭吧,我去看看我那口子,看他带的丸药吃了没有。”乾隆一边由她一口一口喂,口里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你父亲进京应试去了?”   “嗯”   “他学问好么?”   “好。”   “那怎么几次都没考中呢?”   “命不强呗,几次都是诗错了格。”   一阵沉默,乾隆又问道:“你那个十七叔,是本家么?”汀芷母女原为这群客商大方,指望能给几两银子还债,加上翠儿一张利口,勉强答应过来帮忙照料病人。可这么靠近一个英俊的青年男子,芷汀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看着乾隆闪烁的目光,会说话的眼睛老是盯着自己,早已臊得浑身冒汗。汀芷温声回答道:“远房本家。原来是我家佃户。如今我家败了,他儿子又捐了官,想霸占我家房产。说是算高利贷,其实心里想的就是这宅院。就是还了他钱,不定还要生出什么计谋呢……”正说着,傅恒进来,看了一眼汀芷,却没言语。乾隆便问:“有事么?”   “前站送来了帐目禀帖。”傅恒小声答道:“请爷过过目,有什么吩咐,奴才们去办。”乾隆挣扎着半躺起来,就灯看时,却是驿站转来北京张廷玉的请安折子。请安之外,又请旨恩科是否如期开闱。乾隆想了想,说道:“迟三日吧。就说我略有不爽,过三天叫他们再问。”傅恒答应一声便退了出去。汀芷笑道:“我瞧着你不象个生意人。”   乾隆警惕地看了她一眼,笑道:“我怎么不象做生意的?”“行商走路随遇而安,哪还有打前站的?您身边这么多人,就贩那么一点点茶叶,不赔本儿么?我瞧着您……准是个私访的大官。不过也不象,您这点岁数能做多大的官呢?我怎么称呼您,”乾隆微笑着吃完最后几口饭,模糊说道:“你忒伶俐的了,你就叫我田盛公吧——有你这么个伶俐女儿,你父亲这一科必定高发的。”说着便又看着汀芷,要不是头一阵阵疼,定会做起爱来。汀芷给他看得不好意思,转身出去,问道:“妈,吃过饭了。药煎好了么?”   一连三天过去,乾隆的病已大见好转,李卫幸亏随身带着常服药丸,原想也要病倒,但却没有犯毛病儿。里里外外都是翠儿“主政”,治理得井井有条。乾隆内有这三个女人照料,外有李卫等三人护持,住得大有乐不思归意思。他对汀芷十分情热,却碍了耳目众多,只能眉目传意,只能略近芳泽。但也正因如此,更是令他恋栈难舍。待第四天,傅恒用过早饭便照例过来请安,乘着乾隆高兴,试探着道:“主子,咱们在这误了三天了,时日长了,这里的人若瞧出咱们行藏不好;再者,京里的会试殿试也不能延误。车子若能挣扎得动,严严密密地雇一乘凉轿,咱们也好启程了?”   “你说的是。”乾隆无可奈何地说道,“——只是我还惦记着那个吴瞎子,不知他们的事是怎样了结?咱们起程后,得派个人探听一下报过来。”傅恒笑道:“昨晚吴瞎子已经来了。因为主子已经睡下,没敢惊动。”乾隆便道:“是么?叫他进来。”吴瞎子已在外间,忙进来扎了个千儿,说道:“奴才给主子请安了!”   乾隆打量一眼吴瞎子,见他左臂吊着绷带,叹道:“你到底还是受伤了。当时还该挑两个人去帮帮手的。那个黑和尚为了什么要闹店,是冲我来的么?”   “比起生铁佛,奴才这点子伤实在不值一提。他两只眼珠子都被奴才抠掉了。”吴瞎子笑道:“绿林里讲究单打独斗,奴才能在江湖上说得响,凭的就这一条——生铁佛到姚家店挑衅寻事,其实是冲潘世杰的……”   原来雍正年间罗同寿在江湖结成一个大帮派叫“青帮”,多是无家可归的叫花子加入此帮,也偷,也抢,也打富济穷,遇着官绅富豪红白喜事也前去帮忙,或为商家作保镳运送财货等物,得了钱坐地平分共渡艰难。罗同寿联络各地乞丐头儿,以义气武功第一者推力帮祖,下边收了三个徒弟,翁应魁、潘世杰和钱盛京。李卫任山东总督因运河漕粮多次遭劫,知道是这伙子人所为,干脆以毒攻毒,用重金请这三兄弟带人护粮。这样,平平安安地过了两年,第三年却又遭劫,罗同寿一打听是闽粤的“万法一品”教派所为,不禁勃然大怒,叫过三个徒弟吩咐:“两广闽浙有多少水路生意,他们南方人为何跑到我北方来敲饭碗?世杰,下次运粮你亲自带船,擒两个活的给师傅看!”去年五月,两派在太湖再次遭遇,和小鱼儿等徒弟合力打伤了生铁佛,生擒了生铁佛两个徒弟。潘世杰自己也受了伤,怕仇敌多,躲在太康县养伤。小鱼儿托亲戚充作店小二侍候师傅。生铁佛就为这个到姚家店敲铁鱼勒索,其实是要寻潘世杰的晦气。   “我一直为你担心。既平安回来就好。”乾隆听吴瞎子说了原由,起身趿鞋在地下踱着,望着窗外盛开的西番莲和月季,沉吟道:“你这次护驾有功,回去自然要议叙的。听你方才说的情形,江湖上帮派势力骇人听闻。如不导之以道,平日滋生事端还是小可,对景时就兴许弄出大事来。李卫这个‘以毒攻毒’的法于只应付了一时一事,不是长远万安之策。   你这个侍卫我看也不用办别的差使,专门悠游于各派之间,给他们立个规矩:存忠义之心,向圣化之道,帮着朝廷安抚,朝廷也时常照拂周济他们些个。比如这个罗什么寿的青帮能护水路漕运安全,盐、粮、棉麻的运输索性明白交给他们,穷人能吃饱,奸邪盗劫的事自然也就少了。一个盗案下来,官府要花几万、十几万银子,使在这上头不好?——至于心怀异志,怙恶不悛的,可以就帮派里正义之士联络官府歼而灭之。不过此事重大,还要仔细审量。你把这个话传给李卫、刘统勋,叫他们拟出条陈来。”因见汀芷端着药碗进来,便摆手命吴瞎子出去。   吴瞎子出来,见傅恒正在伏案写信,便问:“又玠呢?主子有话传给他。”博恒未及答话,正在西房和王氏拉家常的翠儿隔帘说道:“他在东厢房南边第三个门。吴瞎子没再说什么便出去了。这边翠儿接着方才的话,对王氏道:“……你原也疑得有理,我们龙公子不是寻常商家,是皇商(上)。来信阳采办贡茶。既住到你家,这也是缘分。唉!我们这就走了……相处这么几日,还真舍不得你和汀芷姑娘呢!”   “看这派势,我原来还当是避难的响马呢!”王氏笑道:“既是皇商,见面的机缘还有的,出村半里就是驿道,难道你们往后不打这里过?”翠儿一门心思还想盘问订芷有没有人家,忽然听见东屋乾隆“哎哟”一声,站起身几步赶了过来。傅恒也忙放下笔赶过来,见是药汤烫了乾隆的手。汀芷捧着个大药碗,脸一直红到耳根上,低着头不言声,见王氏也过来,嘤咛说了句:“我不小心……”“是我毛手毛脚自己烫了。”乾隆见三人六只眼盯着自己和汀芷,也不禁尴尬起来,笑道:“没事没事,你们忙你们的去。”见众人去了,乾隆方笑道:“你是怎么了,扭扭捏捏的,烫着你了么?”   汀芷偏转了脸,半晌才啐道:“你自己烫着了,倒问我……谁叫你不正经么!”乾隆见他巧笑浅晕、似嗔似娇,真如海棠带雨般亭亭玉立,越发酥软欲倒,夺过药罐儿放在桌上,正要温存一番,便听外院一阵吵嚷,立时沉下了脸,出房看时,竟是那个讨债的“十七叔”   王兆名带着十几个庄丁来了。乾隆站在阶前喝斥侍卫:“你们做什么吃的?竟让这种人也闯了进来!”   “‘这种人”?这种人怎么了?!”王兆名摆着一副寻事架子,瞪着死羊眼说道:“这是我们王家的宅院,我奉族长二爷的命来自己侄儿家,犯王法么?”王氏忙出来,说道:   “十七叔,我还该您什么么?”王兆名冷笑一声,说道:“银子你是还了。族长叫我来问你,你孤零零两个妇道人家,收留这么多男人住在家里,也不禀告族里一声,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不守妇节,我们王家还有族规呢?”又指着李卫一干人道:“他们一进村就毁庙,扳了神灵前木栅子烤火,已经冲犯了神灵,族长病得起不来,梦里见神发怒!这个帐不算就想走路?”   “拿下!”乾隆早已气得手脚冰凉,突然大喝一声。十几个侍卫无人不恨这个暴发户糟老头子,转眼之间便将进来的十几个人拧转了胳膊,拧得一个个疼得呲牙咧嘴。乾隆咬牙笑道:“看来你是不得这处宅子誓不罢休了?住在王家的是我,坏了镇河庙的还是我。非但如此,我还要拆了这座庙,罢你儿子的官!”   王兆名又惊又怒,抬脸问道:“你是谁?”   “当今天子!”乾隆微微冷笑,转脸对李卫道:“朕自现在发驾回京,知会沿途各地官员谨守职责,毋须操办送迎事宜——用六百里加急传旨张廷玉,朕这就回京,沿途不再停留——这些混帐东西交这里里正解县,按诈财侵产罪名办他!”说罢抬脚便走,只回眸看一眼满脸惊愕的汀芷,会意一点头,众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去了。   **********************************   十一 拗孝廉贡院求面试 病举人落魄逢贫女   顺天府恩科考试已近尾声。主考杨名时和副主考鄂善都松了一口气。历来科考都选在春秋两季,名义上是暗扣“孔子著春秋”,其实是因这两季不冷不热寒热适中,南北荟萃而来的举人都能适应。可春夏之交的季节最容易传疫,三四千应试人聚集在一起,往往一病就是一大批,会直接影响取士水准。自四月初杨名时和鄂善进棘城,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两个人一汉一满,都是清官,在防疫方面,作派却不一样,杨名时着人买了大包小包的甘草、庐根、金银花、绿豆,在贡院东支锅、熬汤,举人进场天天兔费供应。鄂善信神,祭瘟神、烧纸钱,还特地请白云观道士在誊录所打醮,七十区四千九百号板棚里打起醋炭,弄得满院香烟缭绕醋香扑鼻。总之是什么办法都使上了。还好,这场竟无一人感染时疾。眼见明日就开闱放人,两个人提得高高的心都放下了。下午申时,二人联袂到试区巡视一遭,又到十八房试官房里看看,回到坐落最北区中的至公堂,情不自禁都笑了,鄂善因见杨名时在沉思,问道:“杨公,这会子你在想什么呐?”“哦,我是在想各房荐上来的卷子,前三十卷我都看了,都也还清通。我担忧的是落卷,还都要再审一遍。各房荐上来不容易,屈了才不好。”   鄂善不以为然地一笑:“我主试过几次了,总没有这一次差使办得踏实。要一点不屈才恐怕谁也办不到。我们己尽了心,又没有受贿,这就叫上无愧皇恩,下无惭于士人。”他起身在案头取过一叠墨卷浏览着,笑道:“这种东西真不中吃也不中看,偏偏不过这一关就不得做官,真真不可思议!”   杨名时起身踱着步,笑叹道:“这话中肯。不过八股文据我看,也不是一点用处没有。   前明的张居正、海瑞,大清以来的熊赐履、范文程、徐元梦、陆陇其都是从八股里滚出来的名臣干吏,不也是功彪史册嘛!”鄂善正要答话,听外面监试厅那边响起一片吵嚷声,皱了皱眉头吩咐戈什哈:“去,叫监试厅巡检过来!”话音未落,监试巡检已大步跨了进来,杨名时问道:“这是国家抡才大典圣地。谁在外头撒野?”   “回主考大人,有个举子闯至公堂!”   “他要干什么?”   “他请见二位主考,要面试!”   杨名时和鄂善对望一眼,他们还从来没见过这样胆大妄为的。杨名时冷冷说道:“叫他进来。”那巡检果然带进一个青午书生。向两个主考一揖到地说道:“晚生李侍尧拜见老师!”   杨名时发问道:“你晓得你在胡闹么?”   “晚生以应试人身份求见主考,何谓之胡闹?”   “我没说你‘求见’是胡闹。你标新立异,独自要求面试。若众人都象你这样,国家法统何在,朝廷制度何在?——来!”   “在!”   “拖去监试厅,责四十大板!”   “扎”   几个戈什哈扑上来,见学侍尧巍然不动,竟愣住了。李侍尧放声大笑,指着杨名时和鄂善道:“非名下士也!何用你们拖,监试厅在哪里?我自己去!”说着,摇摇摆摆地跟着戈什哈去了。鄂善厌恶地望着他的背影,说道:“这人象个疯子!” “是个狂生。”杨名时一边说,一边翻阅各房试官荐上来的墨卷,果然没有李侍尧的,又笑道:“定是自忖又要名落孙山,急了,别出心裁地闹一闹罢了。”正说着,龙门内明远楼那边有一个太监气喘吁吁跑来,鄂善说道:“高无庸来了。恐怕有旨意。”   二人一同走出至公堂。杨名时刚要开口问,高无庸说道:“皇上亲临!已经到了龙门外。快,快开正门迎驾!”杨名时大吃一惊,问道: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皇上已经驾临贡院!”   杨名时、鄂善登时激动得脸色涨红,一齐转身回至公堂取了大帽子戴上,出来吩咐道:   “各房试官知会考生,不得擅离考棚,否则除名不贷——放炮,开中门,迎接圣驾!”   须臾便见乾隆皇帝在棘城外下了乘舆,由张廷玉和鄂尔泰、讷亲三位军机大臣相陪。杨名时、鄂善连忙下跪叩头山呼。   “起来吧!”   乾隆似乎很高兴,手摇一把湘妃素纸扇一边走一边顾盼。到明远楼过厅前,仰脸看看彩漆剥落的重檐斗拱,说道:“这楼是哪年建的?”   “前明万历二年建的。”鄂尔泰见杨名时和鄂善张惶相顾,知道他们答不上,忙笑道:   “康熙十七年大修一次,原来预备作博学鸿儒科使用。后来,圣祖爷将殿试改在太和殿;没有用这地方。”乾隆又用扇子指着明远楼西的小楼,问道:“那楼是做什么使的?”“那是瞭望楼。”杨名时随行,忙解释道:“倒不是为了防贼,怕里外传递夹带,也只是表示严密关防的意思而已。”乾隆一听便笑了。杨名时见他兴致极好,一路走一路指点,那是东西号舍七十区,东边监试厅,弥封、受卷、供给三所,对读、誊录二所,又是什么会经堂、燕喜堂等等……”   乾隆边听边点头微笑,叹道:“太旧了。还不及南京贡院呢!衡臣,叫礼部核一下,全部修茸要多少银子,不该省的就不能将就。罗刹国、红毛国贡使上月朝贡见朕,想瞻仰天朝文明取士制度,朕没有允许,就为此处,破旧得有碍观瞻。朕昔日来过这里。这是朝廷脸面之地,脸脏了要赶紧洗,不是么?”张廷玉忙道:“圣虑极是!”乾隆又转脸对鄂、杨两个主考道:“这一科选在了夏天,无病无灾平安过来,你们办差尚属尽心——查出有带夹带、传递舞弊这些事么?”   “这是哪一科都免不了的。”鄂善见乾隆看自己,忙躬身笑道,“三千八百六十七名应试孝廉,难免良莠不齐,共查出夹带、顶替、传递的舞弊者四十二名,还有五名中途患病,未到终场退出的,现在场内还有举子三千八百二十名。”杨名时笑道:“还有一名咆哮公堂,要求面试的,将被逐出考场。”遂将方才李侍尧大闹至公堂的事说了。   乾隆一脚已跨进至公堂,听见这事,倒觉新鲜,说道:“这个孝廉胆子不小,叫过来朕看看。”说罢也不就坐,站在案前翻看墨卷。几个大臣都鹄立在孔子牌位右侧。乾隆拿起一份墨卷看着,问道:“这是荐上来的么?”鄂善见是自己看过的,忙道:“是。是西区不知哪一房的,大约是‘元’字号的举人。没有拆封,奴才也不晓得是谁。”乾隆凝神看,那题目是《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字写得圆润端正十分好看,竟看住了。并拿起笔将文中的“俟”字改成“伺”字才放了下去。又问,“落卷呢?”杨名时忙指着堂东侧靠墙一溜大柜,引乾隆过去。落卷按十八行省、各府县州存放,每卷都标了墨签,一叠叠整理得十分清爽。他是有心人,可装作漫不经心,抽出一份看看又放了回去。来到信阳府太康县一栏处,格子里只有两份,乾隆都取了出来,看了看,竟拆掉了弥封。第一份就是“太康镇河庙王振中”的卷子,便取过来。到窗前亮处看了看,觉得文字还不错,就是里头有一处地方抬错了格。乾隆也不送回原处,回到案前便撂在杨名时取中的那一叠卷上头,这才坐了。因见李侍尧已跪在至公堂外,便问:   “你是李侍尧?你有什么能耐,敢在这至公堂咆哮?”   李侍尧见乾隆查卷,里外大小官员吏目几十个人屏息静立,想到咫尺天威,心头不免慌乱。待乾隆发话,他倒略觉平静下来,连连叩头道:“回万岁爷话:孝廉会作诗,八股文也作得。但连考三场总不得意,也不知甚么缘故。因而请命面试。并不敢咆哮。”   “天子如今重文章,尔曹何必论汉唐。”乾隆沉着脸对杨名时道:“你查出他的墨卷给朕看——国家取士历来以时艺为主,能制几句歪诗,就如此狂妄?两主考处置得甚是公允。   但你想面试,又遇了朕,自也有你的福缘。朕不考你诗,也不考你文。你自诩才高,洋洋得意,朕就问你,《四书》中共有几处写到‘洋洋’的?”   李侍尧伏地叩头,骨碌着眼珠子怔了一会,这个题出得虽然刁,但没有出四书范围,说“不知道”断然使不得,只好搜肠刮肚,沉吟着答道:“有……‘洋洋乎《师挚》章也’;有‘洋洋乎《中庸·鬼神》章也;有……‘洋洋乎《中庸·大哉》章也’……”他迟疑着住了口。   “还有‘洋洋’么?”   “……少。”   乾隆一笑,说道:“也算难为你。还有一处刚好是‘少则洋洋焉!”这时杨名时已寻出了李侍尧的墨卷。乾隆见是一笔瘦金体字,硬直峭拔,只笔意里藏锋无力,不禁笑道:“中气不足必形之于外,可谓是字如其人。”又看了看问道:“李侍尧,朕问你卷子里‘如仲翁之兀立墓道’——‘仲翁’是什么东西?”   李侍尧自恃才高北斗,当面被乾隆考糊,已是气馁,忙道“‘仲翁’是——墓道两侧侍立的石像。”“‘仲翁’是‘二大爷’!”乾隆喷地一笑,“那叫‘翁仲’不叫‘仲翁’你知道么?”说着就李恃尧卷子上题笔疾书,鄂善离得近,睨眼看时,却是一首诗:   翁仲如何当仲翁?尔之文章欠夫功。   而今不许作林翰,罚去山西为判通!   写罢起身,对杨名时道:“朕去了,你们还要料理几天,到时候递牌子说话罢。”   二人送乾隆离去,立刻回到至公堂,因见众人都未散去,杨名时便道:“先各归各房,我和鄂大人商议一下再放龙门。”又叫李侍尧进来。李侍尧此时狂傲之态已一扫尽净,进门就跪了下去,说道:“二位老师……”他不知乾隆在自己卷子上批写了什么,语声竟带着颤音。   “而今还敢目中无人么?”鄂善问道。   “不敢了。”李侍尧脸色苍白,“倒不为老师开导那几小板。实是侍尧自省不学无术,当着圣主出乖丢丑,名士习气误我不浅!实话实说。我十二岁进学,当年是县试第一名秀才,十三岁乡试,又是第一名解元。只考贡生接连三科连副榜也不中!原想少年得第、金殿对策、雄谈天下事是人生一大快事,哪晓得会试如此之难!败军之将不敢言战,愿回乡再读十年书!”鄂善笑道:“似乎也不必如此气馁。圣德如海,得一沐浴也是福分。你且去,你的卷子我们看过再说。”   杨名时一直在看乾隆那首诗,见李侍尧捂着屁股出去,叹道:“此人有福,是一位真命进士啊!”鄂善笑道:“松公,他的名次怎么排呢!”杨名时道:“他原是落卷里的,犯规本该受罚。皇上却罚他‘不得作翰林’,去山西当通判。通判是从七品,正牌子进士分发出去也不过就这职位。斟酌圣心,断不能排到‘同进士’里头。所以名次放在六七十名左右为宜。”又拿起乾隆改过字的那一份,说道:“这一份自然是首卷了。”   “那是。”鄂善说道:“皇上改过的卷子嘛!——这一份河南王振中的又怎么办?”杨名时不禁一笑,说道:“我敢说我们主持这一科疏通关节的最少。想不到皇上竟亲选了三个贡生。这是异数。王振中这份既已拆了弥封,就不用誊录了,放在李侍尧前边就是。”   当下两个主考又对荐卷名单密议了一会。除了这三卷,倒也没别的变动。两个人都在上头用了私印,火漆封好又加盖贡院关防,放在孔子牌位前。杨名时命传十八房试官,五所二厅二堂长官来到至公堂,对孔子牌位齐行三跪九叩大礼,将密封好的贡生名单交贡院长吏立即呈缴礼部。至此,恩科大典已告结束。杨名时率群僚出至公堂,看了看西边殷红的晚霞,吁一口气道:“开龙门放行!”科场考中的贡生名额是有定数的,既然新加了两名,必定要挤落两名。这一科恩科虽然没有舞弊,考官们向至公堂推荐过的墨卷,谁肯不要人情?勒敏在京字二号应考,自觉三篇文章做得天衣无缝,考官也透风出来是荐卷,料定是必中的,及到发榜时,却连个副榜也没有中。   从天安门看榜回来,勒敏两条腿都是软的。在高晋酒家同席行令的人,庄友恭高中榜首,纪晓岚名列十四。最出风头的钱度、自己和何之全都名落孙山。如今怎么办?考试已完,再没有同声同气的朋友会文,相互安慰;同乡会馆封闭,告借无门;何处去打抽丰?就是回武昌,自己家人早已离散。立誓不取功名不回乡的勒敏,在本家们面前还有什么颜面?   在热得滚烫的广场上站了不知多长时间,勒敏才发觉看榜的人都走了,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子,里头还有虎口来长一串小钱,是好心的五婶在自己离乡时悄悄塞给自己的。就这么一点钱,连大廊庙最便宜的小板屋,也住不了十天。勒敏此时饥肠辘辘,坐在大槐树下一个石条上,正思量着下一步往哪里去。却见一个汉子挑着两桶黄酒也来歇凉。那汉子把酒桶放下,扯起单布衫揩一把汗,从桶盖上搭包里取出两个棒子面饽饽,还有一块咸芥菜疙瘩,有滋有味地吃着,咬得咸菜咯嘣咯嘣响。不时从桶里舀半瓢酒咕噜咕噜地喝。因见勒敏望着自己发呆,那汉子便笑道:“一看就知道,你这科没得到彩头。   来来,读书人,别那么死了老子娘似的,有酒有粮吃饱了再说!”说着送过一个饽饽,撕开一半咸菜递过,一边舀酒,说道:“吃饱了不想家,醉了不惆怅,来吧!”   “这……”勒敏原本就饿,迟疑地接过来,说道:“这怎么好意思呢?”汉子豪爽地一笑:“人生何处不相逢呢?酒是他娘东家的,不喝白不喝,饼子连一文钱也不值,本就穷,还穷到哪里去?”勒敏又谢了,吃着饽饽,喝了半瓢酒。那卖酒的汉子,向对面卖肉的一个胖老头喊道:“张屠户有不带毛的卤肉弄一块来。你也过来喝点酒,我们东家——操他姥姥的,就是这酒做得不坏!”   张屠户在那边高声答应一声:“成!我正肚饿呢——我那死婆娘今晌不知怎的了,到现在还不叫小玉送饭来!”说着切了一块肥油油的猪头肉,乐颠颠地跑过来,笑着说:“哪个东家觅了你这活宝算倒了血霉。六六,再取块饼子来——这位读书人,这一科怎么样?”   “惭愧……”   “有什么惭愧的?”张屠户操的虽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勾当,却是慈眉善目的,抖开桑皮纸把肉摊在石条上,笑呵呵地说道:“几千的举人进京,春风得意的有几个?犯得着么?来,吃,吃嘛!——瞧你这身打扮,是旗人?吃皇粮的人吧,担的哪门子忧呢?”   勒敏心里不禁一酸,只含糊说道:“我们家在雍正爷手里坏了事。旗人也分三六九等啊……”他不再说话,只是狠命吃肉,喝酒。三个人似乎此时才意识到各自身份,便不再多话。风卷残云般吃了个醉饱。   人都走了,勒敏仍独自坐在石条上,究竟往哪儿去,仍未拿定主意。突然觉得肚子隐隐作疼,甜瓜、黄酒、咸菜、棒子面、肥肉一齐在肚内翻搅。他摸摸热得发烫的脑门子,才晓得自己浑身干得一点汗都没有。勒敏心里一惊站起身来,这一直腰不打紧,满肚子食物上涌下逼,心里难受极了,一弓身子就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肮脏的秽物直喷而出,闻着那气息更是恶心。他自己捶捶胸口,直到吐出又酸又苦的黄水,才略觉受用一点。刚刚站直身子。勒敏两眼又冒金花,他扶着槐树的手软得象稀泥一样松垂下来。连踉跄都没有踉跄一步,就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勒敏发觉自己半躺在一间破旧的小房子的土炕上,全身脱得只剩一件内裤。   身下是一张破旧的竹凉席,头下枕着一个竹夫人,炕桌上摆着药碗汤匙和一柄芭蕉扇。除了这些,屋里别无它物。他眨了一下眼睛,揣猜着自己在什么地方,又怎么会到了这里?想得头生疼也没想出个头绪,便索性不想。见碗里有剩茶,勒敏支着一只胳膊起身端茶喝了一口,觉得麻凉麻凉的,原来是薄荷水,呻吟一声又躺了回去。这时,一个赤膊毛头小子掀起帘子看了看,在外头喊道:“爹:那个相公醒了!”   “哎,就来!——毛毛,你到后院去帮你姐收拾一下猪下水。叫你娘煮一碗面条儿,切得细些!”说着便见一个胖老头,下身着短裤,上身着一件白坎肩,敞着胸走进来。他就是卖肉的张魁铭,进门又冲外叫道:“毛毛,告你娘面条儿不用油腥,一点也不要……嘿嘿,相公,您醒了!”张魁铭扁平的脸上带着疲倦的笑容,偏身坐在炕沿上,又象是给自己又象是给勒敏打着扇子,凑近又看了看气色,说道:“您是中暑了,病儿不大却来得急——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啊!相公怎么称呼呢?”   勒敏想起来,挣扎了一下,被张魁铭一把按住了,说道:“别别,您身子弱着呢!”说着又打扇。勒敏躺在竹夫人上,一扇一扇的凉风过来,周身凉爽,他感激地望着张屠户,说道:“救命恩人……我叫勒敏……是原先湖广布政使勒格英的儿子……”遂将父亲亏空库银被抄了家、独自一人进京赶考,又名落孙山的情形,备细说了。   “原来勒爷是贵公子!”张魁铭眼睛一亮,随即黯淡下来:“您说的这些我信。甭难受,这世道就这样儿……只是听你说,连个亲戚都没有,下一科一等又是三年,你怎么打算呢?”   他的话还没说完,从外头走进一个姑娘,手里捧着一大碗面条。勒敏看时,只见她高条身材,穿一件月白绣花滚边大衫,浆洗得干干净净,瓜子脸上五官端正,十分清秀,只鬓边略有几个雀斑。一笑,脸上还露出两个浅浅的酒涡,勒敏忽然想到自己还打着赤膊,手向身后抓时,却什么也没有。张魁铭憨厚地说道:“这是我的闺女玉儿。”   “甭听俺爹的!哪有人还病着,就问人家‘怎么打算’的?”玉儿十分爽快麻利,将药碗、茶碗、调羹都摞一处,把面条往里摆摆,娇嗔地看着父亲,说道:“病好了怎么打算都成,病不好什么打算也不成,咱房东不说要寻个先生给他那宝贝少爷教书么?荐了去!再不然帮咱家记个帐什么的,左右不过三餐饭,到时候儿他该考还考去!”说着又喊:“妈!你来喂这位勒——爷吃饭!”将药碗一收拾,转身就出去了。一转眼又进来,把勒敏的衣服丢在炕上,“穿上!脏死了,你兴许一辈子都没洗过衣裳!”   这姑娘如此粗犷豪放,病中的勒敏不禁一笑,说道:“大妹子好人材!”张魁铭老实巴交地说道:“俺们穷家小舍,没家教,都是我惯的她——我该去烧卤锅了。天热,耽误不得。老婆子,怎么这么慢?”接着便见一个老太太拧着小脚走来,口中说着:“来了来了,阿弥陀佛!”   勒敏就在这屠户家住了下来。   **********************************   十二 曹雪芹喜得知音女 刘统勋宣旨狱神庙   钱度因在大内混得人头熟,礼部的中榜名册一递到乾清宫,他就知道了自己这科无望。   他心眼儿极活,当即去上书房见张廷玉销假。张廷玉说:“难得你还惦记着这边差使,军机处几个出去考试的书办都还没回来,正要使人呢!这阵子云南战事正紧,一刻也离不得人。   你就在军机处章京房里专管拆阅战报。你先去一趟李又玠那儿,他回京就病倒了,代我问候一声,就说忙完殿试就过去看他,他需用什么你回来跟我说。这卷宗你送傅六爷府,正好顺路的。”   “是,是,是!”   钱度连连答应着,又给鄂尔泰打了个千儿,出来到东华门要了一匹马,径往李卫宅邸而来。   李卫是提足了一口气扈从乾隆去河南的,回京当夜就犯了病。原说是一概谢绝来访。但钱度是自己门下荐出去的,又奉的张廷玉的命,自然只当别论。钱度在门房站了不到一袋烟工夫,里头便叫请。那家人一路带着往书房走,叮嘱道:“我们宪太太(翠儿)交待过,不论谁见老爷,甭说正经差事,时辰也不要长。大人的病需得静养呢。好歹钱爷体恤着,别您去了叫太太责罚我们。”钱度小声笑道:“晓得了,大萝卜还用屎浇?”说着,从远处传来一阵揪肝呛肺的咳嗽,知道李卫已经到了。钱度站在外头,直等李卫平静下来,轻轻移步进来,打个千儿道:“钱度给李大司马请安!”   “是钱老夫子来了,”翠儿坐在李卫身边,回身小声道:“你们说说闲话,我待会儿就来。”李卫闭目仰在大迎枕上,脸色苍白如纸,枯瘦如柴的手指了指椅子,有气无力地说道:“恕我无礼,身子骨儿就这模样……张中堂好!”   钱度方才见翠儿脸上有泪痕,知道他病得不轻,小心斜签着身子坐了答道:“中堂身体还好,只是忙一些。他没有鄂中堂会将养身子。”并将张廷玉的话转告了。李卫仿佛不胜感慨。“我大约没几天好活的了,想不到我李卫竟也有今天!当年我何曾这样!甘凤池在南京结三十六友,会集天下武林豪杰,我一身布衣只带了个小奚奴就擒拿了他。还有那个吴瞎子,捉他好费劲!山东的黄滚、黄天霸父子也是我收服的,窦尔敦和朝廷作对,我的面子还是买的……真奇怪,我这人既是皇上的看家狗,又他妈的象个盗贼、乞丐头儿……李卫,你也活得够味儿了……”他目中闪烁的波光渐渐散去。闭目说道:“钱先生,这些话是我们摆龙门阵,传出去对你不好。请转告张中堂,务必在主子跟前替我转圜,允许我告病回乡。”   他一笑,“那兴许还有几年好活……”   钱度听着他的这些话,不知怎的,心一直往下沉,轻轻起身道:“大人,慢慢将养,天下无不可医之病。我回去一定转告张中堂。”   “你稍停一下。”李卫睁开了眼,望着钱度叹息一声:“我一生有两大憾事。一是不该恃强,和杨松公闹生分,害得他坐班房。其实早年我们相处得很好的……这事已经没法补救。第二件就是德州这个疑案,至今没破。两个月前吧?那个刘康进京谒见,还居然敢到我这里请安!这不是鼠戏老猫么?但是贺观察夫人没消息,没有原告,没有证据是不好立案的。你给我打听着点,只要有她的信儿,就告诉我!”   钱度见他自洁如此,不禁一阵惭愧:要说寻证据,自己是最方便的,甚至自己就是半个证人,偏就没这个胆量能耐。思量着,钱度又胡乱安慰李卫几句便辞了出来。   傅恒的府邸却完全象另一个世界。钱度走进轩敞的五楹倒厦大门,便听到从府内隐隐传来的笙萧琴瑟之声。听说是张廷玉差来的信使,门政连禀也没禀,便差人带着钱度穿花渡柳地往花园里来。国丧期间,天下文武百官一概停止行乐,傅恒竟如此大胆,钱度不禁暗自惊讶,忙问带路的长随:“大人在花园里?” “主子娘娘从畅春园选了十二个戏子赏给我们爷。”长随笑道,”恒爷不敢领受,万岁爷说,待三年丧满后,要办博学鸿词科,天下大庆不可无音乐。宫里教习不便,叫我们爷给这些戏子练练把式。”钱度不禁暗笑:这个差使不坏。   踅过几道回廊,远远望去,只见花园里海子中间修了一座大水榭,汉白玉栏石桥曲曲折折直通岸边,岸边一排溜儿合抱粗的垂杨柳下摆着石桌竹椅。傅恒和十几个幕友正在其间说笑。清风掠过,柳丝婆娑,荷叶翻卷。刚从李卫沉闷的书房到这里来,顿觉爽目清心。台上歌女曼声唱道: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钱度徐徐踱着步到柳树下,隔水听音。这似咏、似叹、似郁、似畅的歌声,竟似水银泻地一样,仿佛透穿了人浑身发肤毛孔,直往心里钻。钱度也听呆了。   “哦,钱度,老相识了。”傅恒入迷地听着直到一曲终了,袅袅余音已尽,才回过神来,转脸笑道:“入门休问荣枯事,但见容颜便得知——今科先生没有得意,是吧?芳卿—   —把钱先生拿的卷宗递过来。”便见傅恒身后打扇的丫头绕过几个清客的椅子过来取了卷宗,双手捧给了傅恒。傅恒只抽出来看了一眼,就放在茶几上。钱度这才留神,原来傅恒对面坐的是曹雪芹。钱度笑道:“雪芹兄原来到六爷府来作西宾了?”   曹雪芹散穿着一件灰府绸长袍。摇着一把湘妃竹扇欠身笑道:“托六爷福,我在右翼宗学当差,不过混饭吃罢了。万岁赏了傅六爷十二金钗,教习歌舞,我来凑趣儿罢了。”“一曲情歌倾倒四座,还说是‘凑趣儿’?”傅恒爽朗地一笑,“要不为芳卿,你才不肯来呢!   是吧芳卿?”十几个清客顿时一阵哄笑。有的说:“我们早看出来了,今儿六爷一语道破天机。”有的说:“东翁就是借芳卿作饵,钓曹先生的诗词!”一个留着老鼠髭须的清客站起来,笑道:“说破了我们就为取个乐儿。上回恒爷在花厅和雪芹一处吃酒,是芳卿执酒。雪芹当时那样儿——”说着便模仿起来。他稳重地看一眼芳卿,垂下眼睑,似乎忍不住又偷睨了一眼。“芳卿那时是这模样——”老鼠胡子又学起芳卿的模样:他先是伍怩作态地扭了一下腰肢,羞涩地低头摆弄着衣裳襟,又偷瞟了一眼曹雪芹,“——六爷,我学得可象?”傅恒正吃茶,被他逗得“噗”的一声全喷了出来,连连说:“象象……就是这样儿!”   “哪有老爷们和奴才开心的么?”芳卿满脸臊得通红,偷瞟了一眼曹雪芹,啐了一口转身便走。钱度见那清客学得维妙维肖,不禁捧腹大笑。傅恒见曹雪芹被众人笑得不好意思,转身对芳卿道:“不要走,走了倒没趣了。”又对曹雪芹道:“你答应我一件事,今儿就把芳卿送你。”   曹雪芹眸子中波光一闪,笑了笑没言语。   “上回你来说,正在写《红楼梦》。”傅恒笑道:“如今写得怎么样了!把稿本送过来,我要先睹为快。”曹雪芹沉吟了一下,笑道:“六爷有命,沾怎么敢违拗?不过现在这书离写成还早呢。怡亲王那边要过去了,写一章拿去抄一章,再送回原稿。六爷要看,只好叫芳卿过去给您抄来。就是方才唱的曲子,也都是书上的。六爷,我这会子就再抄一首给您如何?”说着站起身来。柳树旁茶几上现成的笔纸,只见曹雪芹略一思索,援笔疾书:   一个是间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暇。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一个在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好,好!”傅恒连连击节赞叹。“九转回肠哀婉凄情,真叫入魂销魄醉——你瞧你瞧,芳卿又痴了!”一边一叠连声叫人:“将这曲儿送过水榭子那边,叫我的十二金钗配调儿演练!”   曹雪芹却不放笔:“六爷言出如鼎,曹沾今儿真是天满地意。虽说现在还不能把书拿来承教,先作一首诗以志今日之喜!”众人听了顿时鼓掌称妙。只见雪芹笔走龙蛇疾书道:   云鬓低鬟佩明珰,瑶池清歌奏宫商。   翩来惊鸿怅于建,蜿转游龙愁洛阳。   一弹坊中琵琶曲,半舟骚客尽断肠。   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   写罢轻轻放笔,对芳卿一笑说道:“天知地知你我知,咱们走罢!”芳卿凝望着曹雪芹黑漆漆的那对眸子,又羞涩地低下了头,脚尖跳着地下的土,良久,仿佛下了决心,端端正正地给傅恒蹲了两个万福,低声嘤咛而语:“谢主子……芳卿在世一天,总忘不了给您生佛烧香的……”说罢和曹雪芹一后一前,竟大大方方去了。   “真是旷世罕有之奇才!”傅恒怅怅地望着二人背影,不胜嗟讶地叹道:“比起来,我们这些皇亲国戚真如粪土了。”钱度在旁听他发这种贵人感慨,也感慨道:“六爷今儿高兴,连我也帮边子饱了眼福耳福——您要没有别的吩咐,我也该回去了。”傅恒笑道:“张熙解来京师了。廷玉送来的这个就是他的案卷。皇上有意叫我和统勋去传旨审问,统勋是主审,上午已去领旨。我也要去养蜂夹道了。走,你回军机处,我们还能同路一段。”清客们见说,早已有人跑去传知给傅恒备马。   傅恒和钱度两骑一前一后,由家人簇拥而行,行至鲜花深处胡同便分手,钱度自回军机处交待差使。傅恒策马过胡同,又转两个弯子,便是养蜂夹道。傅恒远远见刘统勋站在狱神庙前等着自己。翻身下骑,将僵绳随手扔给家人,迎上去笑道:“你倒比我来得早,我料想你怎么也要过了申时才来呢!”   “卑职也是刚到。”刘统勋身着朝服袍靴,热得满脸是汗,给傅恒请了安,起身揩了一把汗说道:“六爷是坐纛儿的,卑职怎么敢轻慢?”一边说话,一边伸手让傅恒先进庙,说道:“这里头凉快,先商议一下再办差。”   养蜂夹道的狱神庙说是“庙”,其实早已改了临时拘所。这里向南约一箭之地,便是俗称天牢的刑部大狱。康熙在位时,这里归内务府宗人府,专门囚禁犯法宗室亲贵。老怡亲王允祥(弘晓之父)、大阿哥允提、十阿哥允饿都曾在这里蹲过班房。因此北京人戏称这里是“落汤鸡阿哥所”,也许正为这名声不好,自雍正三年便改隶大理寺管辖,后来又归刑部,专门临时囚禁待审未决犯罪大员,宗室子弟犯过则远远打发到郑家庄。几经变迁的狱神庙早已没了神龛神座,并连楹联也都铲除尽净。除了正殿,房舍都不大,四周围墙用水磨青砖砌起比平常房子高出几乎一倍,足有三尺厚,再毒的日头也晒不透,因此这院什么时候进来都是阴森森凉津津。傅恒和刘统勋穿堂过廊到正殿时,二人身上的汗已经全消。   “唉……真正想不到,张得天会被拘到这里来听我傅恒审讯!”傅恒双眉紧蹙,俯首叹息道:“他是我的老师呢!我学音律是跟他,学琴学棋是跟他,六岁他就把着我的手练字。   如今我怎么面对他呢?”说着用手掩面,泪珠已经滚了出来。   这些刘统勋都知道。方才乾隆接见他时,也是这样,一副挥泪斩马谡的情肠。张熙犯的不是平常罪,数十万军士劳师糜饷几年,被几千散处山林的苗族土人打得焦头烂额,无论谁都庇护他不得。刘统勋道:“六爷,伤感没用,这事只能尽力而为,叫他少吃点皮肉之苦,往后的事要看他的圣眷。这事我不叫六爷为难。我和张得天没有师生之谊,这个黑脸由我来唱,您只坐着听就是。”   傅恒唏嘘了一下,试泪道:“据您看,他这罪该定个什么刑呢?”“凌迟是够不上的。”刘统勋道:“与其说他犯国法,不如说他犯的军法。失机坐斩,无可挽回。至于法外施恩,我们做臣子的不敢妄议。”傅恒长叹一声,说道:“真正是秀才带兵……”他突然一个念头涌了上来,几乎要说出来,又止住了,说道:“请他过来说话吧。”   张熙项带黄绫包着的枷,铁索锒铛被带进了狱神庙。这是个刚刚四十出头的人,已是三朝旧臣,康熙四十八年中在一甲进士时,他才刚满十四岁,就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为康熙编辑《圣训二十四条》,雍正年间又奉旨加注,改名《圣谕广训》,颁发天下学宫。至今仍是入学士子必读的功课。四年前他还是刑部尚书,管着这狱神庙。如今,他自己成了这里的囚犯。这是个穿着十分讲究的人,虽然一直戴着刑具,可一身官服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白净脸上神态看去很恬静,只目光中带者忧郁,怔怔望着迎出台阶上的傅恒和刘统勋。   “给张大人去刑。”刘统勋见傅恒一脸不忍之色,站着只是发怔,摆了摆手吩咐道,“得天兄,请进来坐,我们先谈谈。”张熙似乎这时才从忡怔中醒悟过来,跟着二人进屋。   傅恒什么也没说,只将手让了让,让张熙坐了客位。刘统勋在下首相陪。   一时间三人相对无话。沉默良久,傅恒才道:“老师气色还好。在这里没有受委屈吧?”张熙欠身说道:“承六爷关照,这里的人待我很好。他们过去都是我的堂属,如今我这样,谁肯难为呢?”刘统勋道:“前儿我过府去,还见了嫂夫人,家里人都好。您不要惦记。夫人惦记着你衣食起居,还要送东西过来。我说不必。这些个事我都还关照得了。”   “这是延清大人的情分。”张熙心里突然一阵酸楚,“我自己作的孽心中有数。待结案时,如能见见儿女妻子,于愿己足。”说着眼圈便红红的。刘统勋看看傅恒,立起身来,严肃地说道:“统勋奉旨有话问张熙!”   听见这话,傅恒身子一颤,忙也立起身来,站在刘统勋身后。张照急忙离座,伏身跪倒叩头道:“罪臣张熙在……”   “你是文学之士。”刘统勋脸上毫无表情,冷冰冰说道,“当时苗疆事起,先帝并无派钦差大臣前往督军之意。据尔前奏,尔既不懂军事,为何再三请缨前敌,据实奏来!”   张熙早知必有这一问,已胸有成竹,叹息一声答道:“平定苗疆改土归流,先帝决策并无差谬。鄂尔泰既作甬于前,力主改流,军事稍有失利,又惊慌失措于后,请旨停改。罪臣当时以为这是边帅相互推诿,军令不一之故。私心颇愿以书生之身主持军事必操胜券。所以冒昧请缨。如今既办砸了差使,罪臣自当承受国法军令。并不敢讳过狡辩。”这件事的过程张熙没说假话,但其实幕后真正的操纵人却是他的老师张廷玉。为了不使鄂尔泰的门生张广泗独自居功,张廷玉几次暗示,各省兵力没有个钦差大臣难以经略,张熙自己也想当个风流儒将,才招致这场惨败。”   “为将秉公持正,不怀偏私,上下一心才能同仇敌忾。”刘统勋复述着乾隆的话,“你能自动请缨,为何到任一月就密奏‘改流非上乘之策’?扬威将军哈元生与你有何仇隙,一味重用副将董芳,致使主副二将事权颠倒?你到底是去征苗疆改流,还是去为哈、董二人划分辖地,调解和息?”   这是更加诛心的一问,其实根子还在鄂尔泰与张廷玉之间的明争暗斗上。但二人现在都是乾隆炙手可热的宠信权臣,张熙怎么敢贸然直奏?思量着说道:“这是罪臣调度乖方。原想将区划分明,使将领各有专责不致自相纷争。意想不到二人竟为区划不均,加剧了龃龉。”他沉吟了一会儿又道:“此时反躬自省,罪臣确实秉心不公。董芳文学较好,臣更愿董芳立功。此一私心,难逃圣鉴。”他这一说,刘统勋不禁一怔,因为后边这段话正是乾隆要痛加申斥他的“到底是去打仗,还是去吟风弄月的?”不料张熙自己先已引咎认过,倒不好再问了。思量着,刘统勋便隔了这一问,说道:“经略大臣张广泗为全军统帅。先帝委你去,只是协调各部兵马听从统一调动,督促用兵。你辄敢滥用威权,越俎代庖?这是儿戏么?尔既以儿戏视国事,玩忽军政,朕将尔弃之于法,亦在情理之中!”   “皇上如此责臣,罪臣心服口服,唯有一死以谢罪,还有什么辩处?”张熙伏首叩地有声。“罪臣虽死而无怨,但尚有一言欲进于陛下。臣原以为张广泗只是刚愎自用,相处三年已知之甚深,其心胸实偏狭得令人难以置信。自罪臣上任,屡次前去会商军务,口说惟罪臣之命是听,其实无一赞襄之词,哈元生事亦无一调解之语——臣死罪之人,并不愿诿过于人,请皇上鉴察臣心,此人实不可重用!”   至此问话己毕。傅恒听张熙答话尚无大疵,心里略觉放心。刘统勋扫了傅恒一眼,见他无话,便大声叫道:“来人!”   “在!”   几个戈什哈就守在殿外廊下,听命应声而入。刘统勋厉声喝道:“革去张熙顶戴花翎!”   “扎!”   张熙脸色煞白,摆手止住了扑上来的戈什哈,用细长的手指拧开珊瑚顶子旋钮,取下那枝孔雀翎子一并双手捧上,又深深伏下头去说道:“罪臣谢恩……”   傅恒抢前几步扶起张熙,说道:“老师保重,这边狱神庙不比外头,饮食起居我自然会关照。往后不便私相往来,有什么需用处,告诉这里典狱的,断不至身子骨儿受屈。供奏万不可饰功讳过,多引咎自责些儿,留作我们在里头说话余地。”一边说一边流泪。张熙到此时反而平静下来,说道:“请六爷上奏朝廷,我只求速死谢罪,哪敢文过饰非?”刘统勋见他们私情话已经说得差不多,在旁叫狱吏,大声吩咐道:“将张熙收到四号单间,日夜要有人看视,纸笔案几都备齐,不要喝斥,也不许放纵,听见了?”   “六爷,延清大人,我这就去了。”张熙黯然说了一句,伏身向傅恒和刘统勋又磕了头,便随狱卒去了。傅恒望着他的背影叹道:“他总归吃了好名的亏。”刘统勋笑道:“我看六爷还真有点妇人之仁。张熙身统六省大军,耗币数百万办贵州苗疆一隅之地,弄得半省糜烂不可收拾,无论如何,至少是个误国庸臣。论罪,那是死有余辜的。”   傅恒苦笑了一下,说道:“他是个秀才墨客,这一次真正是弃长就短。他自动请缨,其实就是好名。你和张熙没有深交,其实他不是无能之辈。”说罢起身,又道:“慢慢审,不要急,苗疆现在是张广泗统领,这一仗打胜了,或许主子高兴,从轻发落张熙也未可知。”   说罢一径去了。刘统勋却想张广泗与张熙势同水火,“打胜了”张熙断无生理。只有“打败了”才能证明张熙有理,或可逃脱惩处。刘统勋觉得傅恒颇有心计。但傅恒如此身份,他也不敢揭破这层纸儿。   傅恒走出养蜂夹道,一刻没停便赶往军机处来寻张廷玉。张廷玉却不在。军机处章京说他在上书房。傅恒便又来到上书房,见庄亲王允禄、怡亲王弘晓都在,张廷玉和鄂尔泰陪坐在侧。一个二品顶戴的大员坐在迎门处,面朝里边几位王大臣,正在慷慨陈词。傅恒认得他是河东总督王士俊。   “允饿、允禵虽是先帝骨肉,但当时先帝处置实是秉公而弃私,大义灭亲。”王士俊只看了傅恒一眼,继续说道:“如今放出来,是当今皇上深仁厚泽,按‘八议’议亲议贵,我没意见。但邸报上不见他们有一字引咎负罪、感激帝德皇恩的话。这就令人不解:先帝原先囚错他们了么?”他仿佛征询大家看法似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四周是一片沉默。鄂尔泰道:“皇上叫你和我们上书房谈,没别的旨意,我们只是听。   你说就是了。”“说就说。”王士俊冷冷道,“我是越来越糊涂了。我不晓得你们几位衮衮诸公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无缘无故放了罪人。封允禵为王,今儿见邸报又封允饿为辅国公。他辅的哪一国?是死了的允禩、允塘的国,还是允礽的国?汪景棋先头劝年羹尧谋反,先帝拟定年羹尧九十二大罪,当时你张廷玉在朝为相,鄂尔泰也是左都御史,如果冤枉,你们当时为什么一言不发?如果不冤枉,为什么上书房又发文释放汪景祺所有家属,年羹尧一案所有牵连在内的都一概免罪,有不少还官复原职。先帝曾赦免已经改过自新的罪人曾静,颁布明诏:‘朕之子孙,将来亦不得以其诋毁朕躬而追究诛戮之。’煌煌天言犹在耳畔,敢问诸位大人,何以竟敢请旨,悍然杀掉曾静?”他长篇大论,连连质问词语锋利,毫不把几个王爷大臣放在眼里,傅恒竟听呆了。   “来来,”张廷玉亲自斟一杯茶过来,“你说得口渴了吧?说嘛,接着谈。”   “谢中堂。”王士俊接过茶喝了一口,旁若无人地说道:“先帝清理亏空,惩治贪官污吏。诸君都是读书人,自前明以来,哪一代吏治最清?雍正!如今亏空是一概都免追了。下头官员见风转舵。巧立名目,从办差拨银中大挖国库。贪风又在抬头,先帝为奖垦荒、扶植农桑,设老农授官制。种田种得好,赏八品虚衔,这是善政嘛!张允一本奏上,将此善政也废了……这样弄,我不知各位执政置先帝于何处?也弄不懂,置当今万岁爷于何处?我说穿了吧,如今什么是好条陈:只要把世宗定的国策翻过来,就是好条陈!”他又喝了一口茶,冷笑道:“你们奉旨问话,我奉旨答话。就是这些。没有了。”   几个大臣听了对视一眼,允禄口才不好,便转脸对张廷玉道:“衡臣,你说说吧。”   “我佩服你的好胆量。”张廷玉颔首说道:“你这一封折子告的不单是我们上书房,是连皇上‘以宽政为务’也一揽子扫了进去。你说的那许多事都已发到九卿,大家自有甄别。   连带着我和诸位上书房大臣的,我们也要解释——不过不是给你,我们不对你负责,只对皇上负责。”鄂尔泰轻咳一句说道:“皇上已经批了你的奏章,有罪无罪,什么罪名,我们议过自然请旨。你不必再到福建巡抚任上了。傅恒就在这里,交与他,你暂在养蜂夹道待命。”   “公事就是这样了。”允禄笑了笑,起身上前,竟拍了拍王士俊肩头,”我服你是条汉子。三天之内你要写一封谢罪折子,承认自己妄言,本王还可在圣上面前说话。不然,我也无能为力。”   王士俊只一笑,转脸对傅恒道:“张熙不也在养蜂夹道?能不能把我们囚在一处?我趁空学点诗。”傅恒见张廷玉便笺上要自己进来,却万不料是派给这差使,怔了一下说道:   “到时候再说吧。”   **********************************   十三 金殿传胪状元疯迷 苗疆报捷罪臣蒙赦   乾隆从河南回京,满心欢喜地等着贵州苗疆张广泗的好消息,想连同恩科选士一并大庆。一个张熙案子尚未了结,接着便发生王士俊上万言奏折,将登极以来种种施政说得一无是处,因此接连几天郁郁寡欢。听了庄亲王允禄回奏上书房接见王士俊的情形,不啻火上浇油。当时就光火了,把奶子杯向案上一墩,说道:早就有人在暗地里说朕是先帝的不肖子了,这个王士俊不过公然跳出来讲话罢了。朕以宽待人,就这样上头上脸,真是不识抬举!”他牙齿咬着下嘴唇,冷笑道:“想严还不容易?那只是一道旨意!你在下头若再听见闲话,就把朕这个旨意传他!——据你看,王士俊这么胆大妄为,是不是朝中另有人幕后指使?”   “皇上,”允禄怔了一下,木讷地说道:“臣没有听见议论皇上的话。王士俊是汉人习气,沽名钓誉想出名是有的。汉人都这样,张照不是也为出风头。汉人,不是东西。”   见允禄说得语无伦次,乾隆倒被逗笑了:十六叔,汉人也有好的。归总说操守不及满人是真的。鄂尔泰这人其实在满人里头并不是上上品性。朕要他作枢要臣子,你知道为什么?”允禄睁大眼看着乾隆,说道:“臣不知道。”乾隆笑道:“你太老实。满人也有一宗不好,骄纵不肯读书。鄂尔泰心地偏狭,但读书不少,操守好。你知道,下头递上来的奏折都是汉文。看折子的也是汉人,处置政务的还是汉人。长此以往,大权旁落不旁落?”允禄忙道:“那是。六部里情形我知道,说是每部的尚书两满两汉,实权都在汉尚书手里。满尚书都是菩萨,供起来受香火听奉承。这样弄下去,朝廷不成了汉人的世界了?”   “十六叔这话明白。”乾隆说道,“所以你要带咱们宗室子弟习学好,有些可有可无的功课该汰裁就汰裁了。学汉人要紧的是学他们的政治,不要让他们同化了。如今老亲王里头你为尊,十七叔专一在古北口、奉天练兵,下一辈还有几个王、贝勒,都归你带管。办好这差使,比什么都要紧。”   “是,皇上,我本事有限,尽力办差,有不是处,皇上早晚提醒着。”   正说着,太监高无庸进来,乾隆问道:“预备好了么?”高无庸忙道:“回皇上,都预备好了,张廷玉叫请旨,皇上是从这里过去,还是到乾清宫叫他们陪着去。”   “肤就从这里去——道乏罢,十六叔。倒倒心里闷气,这会子好多了。”乾隆起身说道,“今儿在保和殿传胪恩科进士。改日朕再召你。你老实这是好的,但太忠厚未免受人欺,顺着朕这句话回去好好想想。”允禄忙起身辞出。这边乾隆便由几个太监服侍着更衣。   待一切齐整,高无庸跑出垂花门外,大声道:“皇上启驾了,乘舆侍候!”   顿时细乐声起,几十个畅音阁供奉奏乐尾随于后,一百多侍卫太监执仪仗前导,浩浩荡荡出天街往三大殿透逸而行,待到乾清门对面的大石阶前,所有扈从都留下,只由两名侍卫跟随乾隆拾级上阶,早见讷亲、鄂尔泰和张廷玉三个上书房大臣已迎候在保和殿后。今儿主持胪唱大典的是讷亲,率张、鄂二人跪接请安罢,高喝一声:   “皇上驾到——新进士跪接!”   保和殿前乐声大作。这边的音乐与扈从绝不相同,六十四名专门演练宫乐的畅音阁教习太监,各按方位,以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村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十二吕乐律为主,以萧、笙、簧、笛、琴、筝、篓篌、竖琴和声,编钟铜磬相伴,奏起来真是声彻九重,音动人心。乐声中,六十四个供奉手执圭极端坐,口中唱道:   云汉为章际圣时,命冬官,斧藻饰,雕楹玉褐焕玉楣。采椽不斫无华侈,五经贮腹便便笥。临轩集众思,贤才圣所资。慕神仙,虚妄诚无谓,惟得士,致雍熙……启天禄,斯文在兹,宵然太乙藜。入承明,花砖日影移。覆锦袍、蒙春礼,撤金莲,归院迟,赐玉脍,咱蓬池…… 讷亲边走,边偷睨乾隆神色。乾隆听得极认真,有两处眉棱骨挑了一下似乎想问什么,但此时盛典正在进行,几百名新科进士黑鸦鸦一片跪在殿前,便忍住了。来到殿前,乐声停止。扬名时和鄂善跪在最前头,领头高呼“皇帝万岁!”   “皇帝万岁,万万岁!”   新科进士们一齐叩下头去。   乾隆含笑向这群老少不等的新进士点了点头,径自跨步进了大殿,在须弥座正中端肃坐下。讷亲向前一步,向乾隆行礼,恭恭敬敬接过高无庸捧着的黄缎封面金册,大声道:“殿试第四名一甲进士廖化恩!”   “臣在!”   一个三十多岁白净圆胖脸的进士应声而出,不知是热还是紧张,他的前襟都被汗水湿得贴在了身上,急步进殿,打下马蹄袖向乾隆重重磕了三个头,才定住了神。讷亲让他平静了一下才徐徐说道:“奉旨,由你传胪唱名——你仔细点,勿要失仪!”“是!”廖化恩答应一声,象捧襁褓中婴儿一样捧过那份金册,又向乾隆打个千儿,来至殿口。   殿试传胪,是比状元还要出风头的差使。在灼热的阳光下长跪了近一个时辰的进士们原已有些萎靡,至此都提足了精神,望着廖化恩。廖化恩平息了一下自己急促的呼吸,打开金册朗声读道:   “乾隆元年恩科殿试一甲第一名进士庄友恭!”   尽管这是事先已经知道了的,但在这样美轮美奂、紫翠交辉的金殿前,当着“圣主天子”堂皇公布出来,跪在第三排的庄友恭的头还是“嗡”了一下胀得老大。眼前的景物立刻变得恍惚起来。半梦半醒地出班,在轻如游丝的乐声中随着司礼官抑扬顿挫的唱礼,带着八名一甲进士向乾隆行礼,由赞礼官引着庄友恭和榜眼探花向乾隆跪伏谢恩、迎榜。折腾了半个时辰,才由张廷玉、鄂尔泰、讷亲三位辅政大臣亲送太和门,顺天府尹早又迎接上来。亲自扈送三鼎甲,开天安门正门招摇而出,至东长安街搭就的彩棚吃簪花酒。任凭千万人瞻仰风采——这就是所谓“御街夸官”了,儿百年程式一成不变。这一切礼仪庄友恭都是迷迷糊糊的,似提线木偶般随众而行,心里若明若暗、似喜似悲地混茫一片,幸而《谢恩表》早已背得滚瓜烂熟顺口而流,倒也没出什么差池。   但到典仪完结、三鼎甲分手、看夸官的人纷纷散去时,庄友恭却变得失态了。见道旁一家烧卖铺门口没有人出来“瞻仰”,庄友恭回身命礼部送他回府的衙役停下,径自下马进了店。那老板上身赤膊,下身只穿了个裤头正在纳凉。乍见庄友恭头插金花,穿一身簇新闪亮的进士袍服进来,先是吓了一跳,慌得手忙脚乱,急抓衣服时却又寻不见,就地跪下行礼。   庄友恭也不买东西,痴痴地盯着老板道:“我中了状元。”   “小的刚从长安街回来。”老板说道:“您老是状元,天下第一!”又矮又胖的老板笑得眼都眯起一条缝,伸出大拇指一晃,“将来必定要做到中堂老爷!”   “噢……”庄友恭丢了一块银角子过去,你已经知道了……”说完再不言语,又出门上马,抽出一张八十两的银票给礼部的吏目,说道:“我想独自走走,你们这就回去交差。这点银子各位先拿去吃酒,权当给我加官。回头我还请你们。”那群人早已走得口干舌燥浑身焦热,巴不得他这一句话,领银子谢赏,扛着肃静回避牌兴兴头头去寻地方吃酒去了。   此时正是六月盛夏,骄阳当头,蝉鸣树静,家家都在乘凉歇晌,吃瓜、喝茶解暑。庄友恭却只沿街而行,见到没有人出来瞧热闹的店铺,就进去赏一个银角子,听人说几句奉迎话即便离去。惹得一群光屁股小孩跟在身后看热闹,如此转了四五家。庄友恭见前头一家肉铺,三间门面前有一株大柳树,门面东边张了一个白布篷,篷下案上放着刚刚出锅的卤肉。   一位姑娘坐在旁边守摊儿。庄友恭踱过去,正要开口,见门面柜台旁坐着一个人,穿一身洗得雪白的竹布大褂,一手执扇,一手在帐簿子上执笔记帐。那人一抬头,正与庄友恭四目相对:   “庄殿元!”   “勒三爷!”   两个人几乎同时惊呼一声,勒敏几步绕出柜台,对玉儿道:“这是我过去的文友,如今——”   “如今我中了状元。”庄友恭怔怔地看着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的柳丝,说道:“刚刚夸官,你们没见么?”   勒敏吃了一惊:怎么这副模样,说出这种话?一愣之下细审庄友恭神态,只见他目光如醉,似梦似醒,更觉不对,转眼看玉儿。王儿只是用手帕捂着嘴格格发笑,忙道:“玉儿!   笑什么?赶紧搬个凳子出来。”庄友恭说道:“这有什么好笑的?文章挣来的嘛!”   “不是好笑。”玉儿也看出庄友恭似乎犯了痰气,进去搬了个条凳出来请庄友恭坐了,笑道:“这么大热天儿,天上掉下来个状元到我们张家肉铺!您不说,还当是哪个庙里的泥胎跑出来了呢——我们家只杀猪,不杀状元!”   “玉儿!”   勒敏嗔了玉儿一句,又对庄友恭道:“恭贺您高发了。不过玉儿说的也是。如今您是状元郎,还该养荣卫华,就这么独自走来了。这样,您少坐一会,我去寻雪芹兄来,刚才我还给他送去一副猪肝。他通医道,我看您象是有点神不守舍的模样。”庄友恭道:“嗯?我怎么神不守舍?状元!凭文章挣来的,知道么?”勒敏听他言语更加错乱,越发相信他得了疯病。正拿这活宝毫无办法,猛地想起《儒林外史》,庄友恭很象范进,遂扯了玉儿一边悄声道:“你只管挖苦他——比挖苦我还要狠些!”庄友恭在旁却听见了“挖苦”二字,喃喃说道:“挖苦?我有什么可挖苦的?我也不挖苦别人,读书人都不容易。”   “谁说挖苦您了!”玉儿斟一杯凉茶过来,放在庄友恭面前桌上,正容说道:“我是不懂,状元——状元是什么东西?”勒敏一口茶正喝到嗓子眼,听见这话,猛地一呛——忙装咳嗽掩过没笑出声。   庄友恭认真地说道:“姑娘这么伶俐,怎么问出这个话来?状元,是天下第一人!”玉儿恍然大悟地说道:“哎呀那可失敬得很啦!天下第一人,几百年出一个呢?”庄友恭木了一下脸,说道:“三年!”   “三年就出一个?“玉儿啧啧感叹,“我还想着是孔圣人、孟圣人,五百年一出呢!三年就出一个,也就比老母猪下崽儿少些罢了!”庄友恭一脸苦笑,说道:“你怎么能如此比来!金殿应试,玉堂赐宴,御街夸官,琼筵簪花!从天安门正门而出,就是亲王宰相也没有这份体面风光!”   勒敏见庄友恭百刺不醒,在旁皱着眉头,半晌,阴森森说了一句:“黄粱一梦终有醒时,庄友恭,你东窗事发了!”   “什么?!”   “我刚看过邸报。”勒敏见庄友恭浑身一缩,目中瞳仁闪了一一下,知道这一击大见功效,遂冷冷说道:“你疏通考官,贿买试卷。孙嘉淦御史上书连章弹劾,九重震怒,朝野皆惊,已经将孙御史题本发往大理寺,刘统勋为主审,侍卫傅恒监刑——不日之内你首级难保,还敢在这里摆状元谱儿么?”话未说完,庄友恭已是面如死灰,骇然木坐,形同白痴。   勒敏上前晃了晃他,庄友恭竟毫无知觉!勒敏不禁大惊,吓死一个状元,可怎么办!   玉儿看戏似的站在一边,听勒敏恫吓庄友恭,此时见勒敏慌了手脚,过来看了看,嗔道:“没有那个金刚钻,你干嘛榄这瓷器活?他疯不疯呆不呆,与你屁的相干——多管这闲事!”说着用中指向庄友恭人中间使劲一掐,庄友恭“哎呀”叫了一声,醒了过来。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到了这里?”庄友恭眨了一下眼,眸子已经不再发直,身上仿佛颤抖了一下。他已经完全恢复了神智,只愣愣地望着勒敏,半晌才自失地一笑道:   “吃……吃酒吃得太多,醉了……”玉儿把茶碗往他手边一推,说道:“你是迷魂汤喝多了,要我说,还不如醉着,一醒来就当不成天下第一人了!”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有些生气,一甩手便进了店。勒敏知道她是抢白自己,待起身进去安慰,又怕庄友恭受了冷落,正要说话寒暄,见东边十几个人抬着一顶竹丝凉轿过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远远便喊:“庄老爷!榜眼爷在府里等着,你怎么在这里和这种人说话!”庄友恭赶忙起身,向勒敏一拱手,说道:“勒兄,失陪了,改日到我府里叙话!”竟自扬长而去。   恩科殿试放榜礼成,军机处便接到苗疆经略大臣张广泗的奏捷飞报。自乾隆元年春调整将帅,张广泗军权一统,兵分三路猛攻叛苗盘据的上九股、下九股和清江下流。初战得手,张广泗稍事休整,又分兵八路进攻叛敌最后巢穴牛皮大箐。牛皮大箐位于苗寨之中,北起丹江,西至都匀、东连清江,连绵数百里雾雨冥冥、毒瘴弥漫,涧深山高,危岩切云,是个形势极为险恶的所在。哈元生、董芳和张熙先后都在这里吃过败仗。张广泗因此十分谨慎,先封了署口通道,断了里边粮源。又用归降熟苗为先导深入险地,几次探路,五月烟瘴最盛之时,乘敌不备,驱八路兵马分进合击,只用了十几天时间就大获全胜。鄂尔泰和张廷玉收到报捷的奏折后,知道乾隆最关心的便是这件军国第一要务,来不及写节略,带了奏折原稿便赶往养心殿。二人报名进来,却见乾隆拿着一份名册正和上书房大臣讷亲说话。   “这个册子拟得还好。”乾隆示意张、鄂二人兔礼,继续说道,“朕看翰林院老翰林不少,有些资深的,还该放出去作外官。不然到老也只会写四六格儿颂圣,朕要那么多马屁文章做什么用?这次中榜的进士前三十卷朕都看了,还是不错的。就把前三十名都补进来,该侍读的侍读、该侍讲的侍讲、该庶吉士的就庶吉士。朕看你虽是国戚,办事还算练达——廷玉他们既来了,也就不必传旨,从明个起你也兼领军机处大臣,总要文武差使都能经办,才是全材。”说罢目视张廷玉。   张廷玉忙笑着将张广泗的奏折捧上。乾隆一见封面便知是贵州来的,急忙打开,先看看题头,又看看折尾,高兴得一跃而起,说道:“好!朕万千心事,只这一份折子,就都去掉了!”他站在窗前又把折子细看一遍,递还给张廷玉,说道:“发邸报全文刊出——张广泗晋封二等公爵!以下有功弁员由张广泗开列名单交部议叙。”因见鄂尔泰站在一旁不言语,又笑道:“老西林①,你不至于因我军大胜,反倒心里不高兴吧?”   “万岁虽是开心话,更叫奴才惭愧无地自容。”鄂尔泰忙躬身道,“奴才是在想,叛苗还是那些叛苗,地方还是贵州。先帝也是英明皇帝,怎么就办不下来?总归是奴才不能胜任之故,弄了个前方将帅不和,后方张惶失措,奴才实在难辞其咎,要请旨严加处分。奴才还想,大军过后,殍尸遍野,战事毕,要好好安抚。由张广泗军中调拔武官改作文职断断使不得,要选拔为政清廉爱民如子的官员补到苗疆,着实抚绥几年才成。”   ①鄂尔泰姓西林觉罗。   他说得这样诚恳,连张廷玉也暗自佩服,遂道:“那都是苦差。从前派去的官员,许多人宁愿弃官也不愿前往。皇上,奴才建议,从新进的进士里挑知县去,从知县中做得出色的挑知府。不去,即行罢官永不叙用;去的,言明俸禄养廉银增加一半,三年一轮换,治理得好,回来还有升赏。晓之以义还要动之以利。”   “好!”乾隆越听越高兴,“就照这个条陈,你们三人见一下吏部的人,由他们定出名单引见,这件事要快办。”说罢,乾隆回到炕上盘膝坐了,又笑道:“方才朕叫讷亲过来,因为胪传大礼奏乐,和吕律不合的地方太多了。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移风易俗,莫善于乐。朝廷祭祀庆典,是以雅颂敬天教民,不同于士绅百姓家筵宴取乐耍子。朕听了几处,不知是编钟还是太簇制得不合规制,怎么听怎么别扭。要讷亲会同礼部,重新编辑朝会乐章,考定宫商乐谱。——如若朝廷大典用的礼乐都七颠八倒,民间还有什么遵循?——你们看,谁办这个差使合适?”   三个大臣对望一眼,心里几乎同时闪出“张熙”这个名字。讷亲躬身说道:“张熙误国,原不该荐他。但考定乐律,编辑乐章,除了张照,任谁也不能胜任……”张廷玉也是这想头。由于这事关联着张照和鄂尔泰的龃龉,自己也连带在里头,便不言声,只是低头沉思。鄂尔泰几乎连想也没想就说:“张熙丧师辱国,罪不可道,但这人实是有用之材。可否不必收监,就在狱神庙拘押所就地办差,戴罪立功?”   “你把这事看得太容易了。”乾隆笑道:“这部乐书,得查阅多少档案才能编得出来。   张熙虽然风节不醇,但资学明敏,有瑕有瑜相互不掩。他的文采风流你们几个都及不得啊!   免死吧,叫他出来,在武英殿修书处,就办这个差。玄鸟歌而商柞兴,灵台奏而周道昌。这不是小事。”   鄂尔泰见乾隆心境极好,乘机说道:“王士俊的奏议,六部里已经会议上来。照大不敬罪定斩立决。皇上,以奴才的见识,王士俊虽然狂悖无礼,办差苛刻,但与田文镜似乎相似,操守不坏。可否兔其一死,发往军中效力,以观后效?”   “他的罪不在顶撞朕。”乾隆沉吟了片刻,端坐凝视着远处,“圣祖在时,郭琇、姚缔虞都在君前顶撞过。世宗时孙嘉渔、史贻直也是一样——不但不惩罚,还都升官成了名臣。   朕并不计较王士俊失礼。但他反的是朕的国策,倡言朕是在翻世宗爷的帐,既不可容,朕也不受!”   他绷紧了嘴唇,许久许久才道:“先缓决,朕再想想……”   **********************************   十四 议宽政孙国玺晤对 斗雀牌乾隆帝偷情   苗疆平叛改流成功,乾隆一颗心松了下来。这件事整整拖了七年之久,耗用国库上千万两银饷,累得雍正几次犯病都没有办成。乾隆登基不到一年就顺顺当当地办下来,心里这份高兴自不待言。普免全国钱粮之后,接踵报来两江大熟,湖广麦稻大熟,山东、山西棉麦丰收……纷至沓来都是好消息,盈耳不绝的是士民的颂圣之声。于是传旨大赦天下,“除谋逆、奸盗致死人命者,一律减等发落”。过了七月十五盂兰节,乾隆讷亲陪同,前往天坛告祭。   “皇上,”讷亲随侍在辂车里,见乾隆去时兴致勃勃,回来路上却沉默不语,忍不住问道:“您好象不欢喜?”乾隆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说道:“不是不欢喜,是有心事。”又顿了一下才道:“你是世代勋戚了。康熙初年你父亲遏必隆就是四位辅政大臣里的。你又侍候先帝和朕,你说说,为什么我朝有三个祖帝?”   讷亲是个十分谨密的人,听乾隆问话,没有立即回奏,想了一会才道:“太祖是创世之祖,世祖是立国之祖,圣祖是开业之主。”   “说得好。”乾隆点头道,“其实朕最宾服的是圣祖。这话说过不止一次了。创世立国、干戈杀伐固然不易,但一个皇帝若能寓开创于守成之中,脱去享受祖宗遗泽的窝臼,其实更难!先帝在位十三年,焚膏继昝勤政求治,他何尝不想做出超迈先祖的业绩?可惜在位只有十三年。朕今年二十六岁。天若假朕天年,朕必不肯拂了天意,虽不敢望作‘祖’,但为后世高高地立一守业之‘宗’,大约还是做得到的。”讷亲听着这发自肺腑的知心之言,心里一阵感动,忙道:“皇上仁德之言必定上动天听。不知皇上见过诚亲王府藏本《黄孽师歌》没有?”乾隆怔了一下,点头道:“见过。上头还有金圣叹的批注——你怎么问这个?”   讷亲说道:“那里头有四句诗,就是为皇上祝福的。”乾隆摇头道:“这是古书,怎会为朕祝福?先帝在时,从不许我们兄弟看这些星命杂书。朕也不信这些个,你且说说,权作闲言聊天罢了。”讷亲遂吟道:   朝臣乞来月无光,叩首各人口渺茫。   又见生来相庆贺,逍遥花甲乐未央。吟罢说道:“‘朝’字隐去‘月’加‘乞’。这首句说的是个‘乾’字;‘叩’字去口为‘口’,‘又’见‘生’来为‘隆’,二三句合为‘隆’——乾隆朝当有一个花甲,人民安享太平六十年,所以说‘逍遥花甲乐未央’——这不是六十年乾隆盛世。几百年前的先哲已经推出的造化数么?”   辂车轻微晃动了一下,乾隆的目光直盯盯望着前面的黄土道,喃喃说道:“六十年……   六十年能做许多事呐。但愿你今儿解的是黄孽师的真意——圣祖爷坐了六十一年天下,朕有六十年也足够!不过,如今离盛世还早。你好生努力,跟着朕做这一番事业。”讷亲心里一阵激动,还要说话时,辂车已停在西华门外,早有太监推过轮梯,君臣二人先后徐步下车。   此时已是早秋季节,虽然骄阳仍旧炽烈,轻柔的西风裹着凉意掠过,吹得人浑身清爽,乾隆一眼瞧见河南总督孙国玺杂在一大群候见官员中,低声对讷亲说了句什么,向众人只一颔首便进了大内。讷亲便径直走过去,对孙国玺道:“皇上有旨,你现在就进去。”   “是,臣领旨!”   孙国玺是和山西巡抚喀尔吉善、四川巡抚陈时夏同时奉诏进京述职的。没想到皇帝会最先单独召见自己,忙不迭叩头起身随着讷亲进来。经过宰机处时和抱着一叠文书的钱度恰好遇见,孙国玺也不及与他叙话,只说了句“我住在我侄儿家,钱老夫子有空去走走,大约在京还要逗留几日”,便匆匆赶往养心殿。在殿口报了职名,便见高无庸挑帘说道:“孙国玺进见。” “朕先叫你进来,是为河南垦荒的事。”乾隆坐在东暖阁的茶几旁,看着孙国玺行了礼,呷着茶说道:“朕几次详核河南报来垦荒田亩,时多时少,是什么缘故?”孙国玺忙道:“回皇上话,臣接任总督时,前任总督王士俊实报垦田亩数是六十九万五千零四十四亩。皇上屡降严旨,切责河南虚报垦荒亩数。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所有司官都下了县,切实查明,现有实数是三十八万三千四百零一亩。历次报数不准,是因为黄河时时决溃,黄水过后重新再垦,因而时多时少。求皇上圣鉴,臣任上所报亩数是不敢欺隐的。”乾隆见他紧张得满头是汗,笑道:“你这次恐怕是少说了亩数。是么?”   孙国玺用手指头抹了一下眼角的汗水,说道:“这是各地衙门汇总来的数目。少报没有,少报多少亩,臣不敢妄言。”“你起来坐着说话。”乾隆笑着指指木杌子,说道:“朕要告诉你,垦荒是不错的,何时有旨意批你垦荒垦错了?你们三任总督,从田文镜到你,从心地说,毛病在一味揣摩上头的意思,无论宽严,都没有根据。田文镜垦出一亩荒,恨不得报两亩,以为‘多多益善’,明明生荒长的庄稼不成模样,还要暴敛钱粮,生恐丢了‘模范总督’的虚名,你如今又来揣摩朕,所以翻了个烧饼,有两亩宁肯报一亩。开封、南阳、陕州明明丰收,也报了大歉。看似与田文镜反其道而行,其实心地是一样。朕屈说你没有!”   孙国釜听乾隆所言,完全是谈心开导的意思,悬得老高的心落了下来,忙道:“主上没有冤屈了臣。论起来臣的心思,比主上说的还要龌龊些。臣是见王士俊开罪圣上,怕步了他的后尘,所以严令下头查实地亩,宁少勿多,粮产宁欠勿冒,才得了这么个数。但河南今年全省欠粮一百万石,这个数是不假的。”   “你和王士俊不一佯。”乾隆敛起了笑容,“王士俊把朕与先帝视为水火,明目张胆反对朕的既定方策,还要沽名钧誉当直臣!朕若有失政的地方,惟恐怕下头不敢进言呢!怎么会怪罪下头?但事涉皇考,说朕有意更动皇考成宪,这是他自己的误解!王士俊在河南任上,为得一个‘能吏’的好名声,行剥民虐政。如果败露在皇考之时,难道不要治他的罪?   他有罪下狱,鄂尔泰还替他说话。其实王士俊奏折里说的‘大学士不宜兼部务’指的就是鄂尔泰,大学士兼部正是皇考定的成例,他要朕不‘翻案’,却又怂恿朕翻案——这不是个奸邪小人么?即便如此,朕也没有拿他怎么样,但他不能当官了,回贵州当老百姓去!”讷亲在旁说道:“田文镜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他在任时,河南无贪官,无盗贼,这也难能可贵。”“讷亲说的是,”乾隆接口道,“朕训诲你,为的你能体谅朕心,取人之长补己之短,做一个好总督——你跪安吧!”   讷亲见孙国釜退出去,躬身说道:“万岁的淳谆教诲,求国久治,不以事废人,不因人废事,臣在旁静聆,得益良多——皇上接着见谁?奴才着人传旨。”“河南是个‘模范’地方儿,朕亲自接见。”乾隆站起身来笑道。“其余的,由你和张廷玉他们去见。朕这会子要去慈宁宫给老佛爷请安定省了。”说着便命人替自己除了袍服,只穿一件石青夹纱长袍,束一条软金明黄马尾纽带。讷亲陪侍在旁,说道:“今年秋凉得早。奴才瞧主子穿得似乎单薄了些儿。”   “不要紧。”乾隆一边踱着步子,突然一笑,问道:“讷亲,听说你家里养着两条恶狗,可是有的?”   “有的。”讷亲说道,“那是为杜绝私谒。皇上不晓得,有些官儿真不要脸,上回山东布政使衙门一个道台,死皮涎脸到我府,说得了一方好砚送我。我想这物件是很雅的,就收下了,打开包儿一看,‘金页子’有一寸厚,镶在砚台外头,哪是什么砚?是钱!我连名字也没问,打发人给他扔回去!”   乾隆点点头,说道:“这事朕知道。朕告诉你,张廷玉为相几十年,并没有养狗。照样办差。你是宰辅大臣,下头常常要有事见你,门里养着恶犬,好人也怕。要有贪心,狗也拦不住你受贿呀,是不是?”讷亲一听也笑了,说道:“奴才实在烦他们到私宅聒噪。臣曾读过《容斋随笔》,司马光为相,在客厅里贴告朋友书,私宅只谈交情私事、有公事衙门里当众说。奴才克制功夫不如衡臣,也没有什么私事和人聊,所以养了狗,‘汪汪’两声,他就有一肚皮坏主意也吓跑了一半。”乾隆听了哈哈大笑,指着讷亲道:“瞧你闷葫芦似的,心里还挺清爽。克制功夫不是生而有之,夜读书,日三省,慢慢就有了。狗,还是不养为好。”说着,已到慈宁宫大门,便跨步进来,讷亲自去传旨办事。   乾隆进宫院天井,掏出金表看了看,刚过午正时分,院内鸦没雀静,便招手叫过一个太监,问道:“老佛爷已经歇晌了么?”那太监忙笑道:“没呢!主子娘娘、娴贵主儿都在大佛堂西厢陪老佛爷打牌呢!”乾隆没再说什么,绕过正殿,果然听见几个女子声气叽叽咯咯说笑,夹着还有太后爽朗的笑声。乾隆循声便进了西厢房,果见皇后富察氏、贵妃那拉氏都陪着太后正打雀儿牌。还有一个女子背对着门,瞧服色是个二品诰命,却不知道是谁。周围有十几个侍候的宫女见乾隆进来,忙一齐跪下。那拉氏和那个陪着打牌的女子一转脸见是皇帝,丢了牌便退到一边跪下,只有皇后富察氏款款站起身来。   “皇帝来了。”太后也放下手中的牌,笑道:“你误了你娘赢钱!你下旨文武百官不许斗牌看戏,我们娘儿们只好躲在这里玩。”乾隆满面笑容,给太后打千儿请安,命众人起来,说道:“儿子以孝道治天下。她们替我尽孝,高兴还来不及呢!”说着,那拉氏已经搬过椅子请乾隆坐。乾隆又笑道:“说起斗牌,前儿还有个笑话。孙嘉淦到都察院,听说御史们谈事聚一处赌东道儿吃酒。母亲知道孙嘉淦那性子,当时就把御史莫成叫来训得狗血淋头。莫成最怕孙嘉淦,连连说‘卑职从不赌牌,连牌有几张都不知道,总宪不要错怪了卑职!’孙嘉淦也笑道,‘那就好,咱们一样。上次到户部见他们斗牌,半天也看不明白。你说,这东西南北风都是四张,白板怎么独独五张,真是怪事!’莫成一听就笑了,忙说‘总宪’“白板”也是四张,和“发财”“红中”一样……’”   乾隆没有说完,太后己笑得推乱了眼前的牌,伏在椅背上只是咳嗽。富察氏一边笑一边给太后轻轻捶背,那拉氏伏着桌子笑得浑身乱颤,那位女诰命夫人红着脸,用手帕捂着嘴强忍着。太后道:“罢了罢了……这个乐子逗得好!你该忙还忙你的去,别误了我们打白板……”乾隆这才仔细看那女子:总不过二十岁上下的一个少妇,漆黑油亮一头浓发挽着个髻儿,鬓如刀裁,肤似腻脂,弯月眉、丹凤眼,鼻子下一张不大的嘴含嗔带笑似的抿着。此时她红晕满面,娇喘微微,两个酒窝时隐时现,真个如雾笼芍药,雨润海棠,乾隆不禁心里一荡,忙定神问道:“你是谁家夫人,叫什么名儿?”   “奴婢男人是傅恒,”那妇人见皇帝这样打量自己,更是不好意思,忙跪了回道,“娘家姓瓜尔佳……”   “噢,瓜尔佳氏。小名呢?   “小名棠儿……”   “起来吧!”乾隆不再看她,转脸对太后笑道:“要在小户人家说姐夫不认得兄弟媳妇,那不成大笑话了。今儿赶巧,那边公事已经完了,我也陪母亲打一会子雀儿牌。”太后笑吟吟道,“那敢情是好,我就怕你忙。”乾隆连声命人:“去养心殿,寻高无庸拿些金瓜子来!”说着就入座。和皇后对面陪在太后两侧。   棠儿见多了一个人,自量身份,忙退到一边,却被那拉氏一把按住,说道:“你是我们主子娘娘的娘家人一一是客。难得有这个缘分,就陪主子打一会儿雀儿罢!”说罢抿嘴儿一笑,“我给老佛爷看牌,别叫他们背着您弄鬼。”乾隆一边洗牌,一边偷看了几眼那拉氏。   太后却不明白那拉氏的语中双关,摸着牌笑道:“对了,咱们今儿齐心,不要叫皇帝赢了去——他每日听多少奉迎话,也该给我们娘儿们散散福!”乾隆笑道:“我还没上阵,已是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了。你们是围棋子儿当注,我是金瓜子。这样也太不公平了。”棠儿在乾隆下首,微笑道:“白子儿是一两银子,黑子儿是一钱金子……”乾隆还要搭讪着说话,却听上首那拉氏笑道:   “留神出牌了,老佛爷打西风!”   乾隆摸了一张牌,却是南风,手里已经有一张,便并在了一处,打出一张牌道:“我是么鸡,只怕棠儿要吃了。”棠儿笑道:“这张牌奴婢用不着。”便打出一张三筒。乾隆此时与她邻座,她身上香泽味不断袭来,又听她那莺语燕声,巧笑喜人,浑身觉得燥热心痒难耐,心思全不在牌上。只是碍着这桌上四人八目盯着,也难有所动作。见高无庸提着一小袋金瓜子来,乾隆便道:“就放这里,一会儿分给大家——你去吧。”说着便随手打出一张九万。皇后便推倒牌,笑道:“我就单吊这一张呢!”   “好好,我认输!”乾隆笑道:“想不到皇后先胜一局!”说着便一齐洗牌,只是手指有意无意间摸了一下棠儿的手。富察氏笑道:“皇上就不用洗了吧。有我和棠儿就成。”那拉氏在旁却笑道:“洗牌是最要紧的。”乾隆只好笑着缩回手,对太后道:“昨儿上书房议事,傅恒要去两江催办贡物,还有南方各省的藩银,也要催着送来,太后要什么物件,或想着什么东西开胃,克化得动,告诉棠儿,让傅恒带回来孝敬您。”   棠儿不知道这事,一边垒牌,一边笑道:“太后方才还说广里的荔枝和福橘。再想想看——”她突然住了口。原来桌下乾隆的脚不大老成,碰着了自己的脚面,忙把脚缩进椅子下头。富察氏笑道:“老佛爷供的玉观音,说了几次了,一直没请来,这次弟弟去,叫他亲自挑——”话没说完,她的脚被什么触了一下,看了乾隆一眼,乾隆顿时脸红起来,掩饰道:   “这都好办,开个单子叫他们办去。”   接着几人又继续打牌,却是太后和乾隆连连取胜,乾隆一笑,将赢的钱赏了太后跟前侍候的宫人——这是历来的规矩,也不必细述。   “皇上!”   直到回钟粹宫和皇帝共进晚膳时,富察氏左右看看没人,一边给乾隆夹菜,庄重地小声道:“那是我娘家兄弟媳妇。那作法多不好看呀!”乾隆腾地脸羞红到脖根儿,将一片玉兰片夹给富察氏,说道:“呃一这个清淡些,只是不易克化,嚼碎了再咽……朕和你恩爱夫妻才是真的,那都是逢场作戏,何必认真呢?”再说,我也没作什么出格的事嘛!”富察氏笑道:“还不出格,错把我的脚都当成人家的了!后宫里嫔妃媵御好几十,不够你消受?我不是个好忌妒的人,在这上头我也淡,你的身子骨儿是要紧的!再说……那女人……”她突然觉得失口,便掩住了,竟不自觉地脸上有些发烧。   富察氏是察哈尔总管李荣保的女儿。李荣保是个读书人,十分注重对儿女的训诲。女孩子自记事时起,外亲一概不见,杂书不看。只《女儿经》和《朱子治家格言》是每日必读的。其余的,便由管家嬷嬷,带着练针线,学描绣,进规退矩一丝也不能乱。富察氏十二岁就嫁给了乾隆,温良恭俭让五德俱全。家里老小没有一个不喜爱她的。乾隆对这位皇后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敬”,一见面便如对大宾,没有半句私房体己的话。皇后突然变得娇羞起来,满腔柔情如同新妇,乾隆倒是第一遭见她这样,不禁动火,饧着眼笑道:“那女人——哪女人?朕瞧你这会子才象个女人,德容言功都是上上好好的……”说着竟起身走过去,扳着皇后肩头向她脸颊吻了下去。几个侍候在帷外的宫女见这情景,蹑脚儿躲得无影无踪。乾隆搂着她上了榻,抚着她的秀发,柔声道:“芬芬,你真美……真的,朕头一次看你这么美。人都说那拉氏长得俊,其实不及你十分之一……”   “真的?”   “唔。”   “我真高兴。”   “你为什么闭着眼?”   “这会子我不想睁。”富察氏软得一滩泥似地偎依在乾隆怀抱里,任乾隆揉搓着,叹息道,“一睁眼我就不在梦里了,只有在梦里我才是女人,醒来时就又是皇后。体态要端方,行止要稳重、有母仪天下的风范,要贤淑、娴静,耳不旁听,目不斜视……还不许妒忌……”   乾隆松开了她,却没有起身,只是目光炯炯地望着殿顶藻井。富察氏睁开眼,问道:   “你怎么了?”乾隆一笑,说道:“方才你的话引人深思。你太压抑了。该睁眼时睁眼,该闭眼时闭上,好么?朕和你自幼夫妻,有什么说什么。拈花惹草的毛病儿朕有,论起心来,爱的还是你。但总觉得和你隔着一层什么,欲爱不得,欲罢不能似的,为什么,朕也说不清楚。”   “我也说不清楚。”富察氏弄着衣带,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你是皇帝,要作一代令主,我到了这位份上,是你的妻更是你的臣,要照先贤圣哲的规矩辅佐你……”   这一刹那间,她又归还了自己的“本位”。   **********************************   十五 傅国舅夜访紫芝堂 刘侍郎上章戒权臣   棠儿回到府中,当晚便将与乾隆同桌打雀儿牌的事告诉了丈夫,太后怎么爱重,皇上怎么随和可亲说了个备细,又取出一把金瓜子,说道:“这都是皇上输给我的,说是‘散福’——还要派你出去作钦差,可不是你的官运来了么?——你把这把金瓜子收去压箱底儿,这可是天大的彩头!”   “你留着打个金钗吧。”傅恒笑道:“皇上赐我的如意好几柄呢,这点子金瓜子就高兴得你没处放了。”棠儿想起乾隆在牌桌上的那副模样,又是兴奋又是不安还夹着一丝害羞,用一块手帕包了金瓜子,红着脸笑道:“人家给你挣来彩头,你还不知感情。赏的是赏的,赢的是赢的,那味道不一样!老佛爷后来还说,傅恒这孩子不错,难得是米思翰的后代,又是至亲,皇上的意思,先放你钦差出去历练一遭,回来就叫你到军机处章京行走呢!”傅恒一怔,说道:“真的?派我出去当钦差,我早就知道了。我还以为——”   棠儿抿了一把鬓角,说道:“早知道了也不告人一声儿,还是夫妻呢!依着我说,你到底是头一回独个儿办差,又年轻,有些自己想不到的地方,不如见见张中堂请教一下,把这钦差排排场场办下来,皇后、皇上脸上好看,人前头也好替你说话。你看人家慧主儿的父亲高晋,两淮盐政办得好,放了河道总督,河治得好,这会子又是两江总督,并不仗着女儿是嫔妃升官。慧主儿倒跟着沾光儿进了贵妃娘娘。你是正宫的亲弟弟,多少争口气也比他强!   我嫁过来你就说是美人配英雄,其实到如今也是‘美人配国舅’。你看看那些戏,国舅爷名声儿很好听么?”   “罢罢,我一句话没说完,你就有这么一篇大文章。”傅恒笑道,“见了一遭皇上你就这么疯迷了似的,给我说了一篇大道理。要真的有姐那个福气当了皇后,不比姐姐还要道学?不过家有贤妻,夫祸少也是真的。也亏了姐姐,不然就皇上那风流性子,还不知出多少笑话呢!”   棠儿是有心病的人,听这话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才道:“你这话我不信,我瞧着皇上挺正经的,待人处事又正经又随和。”傅恒听了一笑。将乾隆和锦霞那段事说与她听,又道,“前几天皇上见我,还说梦见锦霞来诉冤,皇上在梦里叫她赶紧托生出来,还到宫里——你瞧,皇上够多情的吧!皇上去了一趟河南,又看上了信阳的张汀芷。我这次去办差,还要充当媒人角色呢!”棠儿听得已是怔了,半晌背了脸啐道:“你不也是这号人?家里三四个妾,皇上赏了十二个戏子,整日泡里头混,象芳卿,玩够了,就送人情给别人!早晚有一天连我你也会送给人!”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我的夫人!芳卿嫁给曹雪芹,不正趁你的心么?上回雪芹送来两章《风月宝鉴》,你不也看得津津有味——美女嫁才子,这是成全好事嘛!”傅恒哪里知道棠儿的心思,起身抚着她的头发,说道:“老太爷是圣祖爷跟前的名臣,你瞧着吧,我做出的事业,要比他老人家强,决不会辱没了祖宗。我其实还恨自己是个国舅,差使办好了,人家说我有恃仗;差使办不好,人家说我‘有势力还办不好’是个窝囊废,左右都吃亏——   不单独办差,不立个大功名,总归是个‘国舅’。就没有包龙图来杀,白当个舅爷有什么意思?”说罢便吩咐人备轿。棠儿忙道:“哪里急在这一时呢?天就黑了,明儿上书房去见也不迟。”傅恒换着衣服,说道:“有些话只能在私宅里说,圣旨一下,各部还要会议会议,宫里还要去走动走动,就大忙起来了。还是今晚就去的好。”棠儿只好由他去了,拿着那包金瓜子儿,心里乱糟糟的,一忽儿是丈夫,一忽儿是皇后、太后,一忽儿想起乾隆……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傅恒来到张廷玉府邸,天色已经黑定。门前挂着两盏御赐宫灯,还挂着四盏白纱西瓜灯,照得内外通明雪亮。门楹上雍正赐的“皇恩春浩荡,文治日光华”十个贴金大字黄灿灿明亮亮耀人眼目。六七个外省来的大员坐在门房东客厅喝茶抽烟嗑瓜子儿聊天等着张廷玉接见。门上人见是他来,忙上前打干儿请安,说道:“我们中堂爷正在见客。六爷不同旁人,小的这就带您进去。” “你还是先进去禀一声,”傅恒笑道:“张相要忙着别的事,我明儿这时辰再来。”未等他说完,那长随飞也似地跑进去了。傅恒还是头一回这么郑重其事地等着接见,百无聊赖,想进客厅和众人闲聊,又实在陌生,试了几试没有进去,已见那家人上气不接下气跑来,却没和傅恒说话,先进客厅给几个官员打了个千儿笑道:“列位和刘大人还没说完,这边傅侍卫又有钦命差使来见。张相叫小人先给大人们赔个情儿,明早上朝我们爷们爷先见你们几位。要实在有要紧事,小人这就回去禀,不过要略迟一点。张相这会子抽不出身子,明儿见面当面再赔不是。”几个官员听着早已站起身来,连连说:“请上复中堂,明儿我们拜见就是。”说着众人便都辞了。   傅恒跟着那家人进来,笑道:“真没想到张大人忙到这个地步儿。”家人一手提灯前头弓路,笑道:“讷亲相爷如今进了军机处,我们中堂如今宽松多了!自我爷爷跟着中堂,没见过他一天睡足过三个时辰!”傅恒听了不禁暗自感慨,随那家人七折八弯进来,却还是上次吃茶的书房,只是堂前门楣上新增了一块匾额,上面御书“紫芝书屋”四个大字。傅恒在廊下略顿了一下,跨步进堂,只一个揖,说道:“衡臣中堂好忙!”   “六爷来了,快请坐。”张廷玉正在和两个官员说话,忙站起身笑道:“您是正经国戚,往日直出直入的,今儿怎么这么客气?——哦,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鄂善——”傅恒一下于就笑了,说道:“熟得很。不是在礼部当侍郎么?”“那是前头的话,现在改任兵部侍郎。”张廷玉笑着,又指另一位官员说,“这位是山东粮储道刘康,卓异、岳濬保荐的折子上说他是‘山东第一清官’。皇上说留京办差,也分到兵部任员外郎——这位是乾清门二等带刀侍卫傅恒傅六爷,已经外放作钦差,眼见要出京巡视了。”刘康忙向傅恒一躬,说道:“六爷去过山东几次,卑职在李制台衙门里曾见过一面。不过官微职卑,六爷不一定记得卑职吧。”   傅恒上下打量了刘康一眼,矜持地一笑,说道:“我还记得。你原是新城县令,后来又升任德州知府,贺露滢的案子不就出在你任上么?”刘康很不愿就这个题目说话,忙道:   “六爷真好记性。我们岳中丞还没记得这么清爽呢!那年六爷放粮,一斗一升都亲自过目,山东人至今说起来都还念念不忘。不过也有些胥吏发牢骚,说都似六爷办事这么认真,这碗官差饭吃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他不卑不亢,有褒有“贬”,正搔到傅恒痒处,奉迎得傅恒哈哈大笑,说道:“我去放赈,自然要赈灾民,我才不管胥吏们是怎样说呢;他们骂我一声,只怕上天倒要保佑我长寿一天呢!——张相,你们还接着说,我的事不急。”   “其实要紧的事也都讲完了。”张廷玉回到座位上,吃着茶说道,“苗疆的改土归流整整打了七年,我粗算一下,国家用银至少两千万两。抚恤阵亡将士家属的银两,还没有汇总报来。你们既然去兵部,就要多想想练兵的事。张熙没撤差前上过一份奏折,我军几干人围一个土寨,苗寨只有几十个人出来迎战,几千人吓得抱头鼠窜,自己人踏死自己人。我是个书生,不会带兵,连我也吃惊,主将指挥有误固然是重要原因,兵没有练我看也是一条。难怪主子气得把御膳桌子都掀翻了。鄂善,你到兵部就主管练兵的事,不但古北口,各省的绿营、旗营都要练,职方、武库、武选等几个司,你们到任都要看看,多给尚书提些建议,有部里办不到的,写条陈递到军机处,兄弟请旨办理。”   鄂善和刘康端坐聆听,不时躬身称是。刘康道:“卑职从没有办过军务。但山东旗营、绿营里的军粮都是从我道上调拨的,吃空额吃得太厉害了。方才张相已经说过,西南军事平苗只是第一步,大小金川早晚也要用兵、卑职想到各地营房走走,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回来向鄂大人和我们兵部主官合计一下,扎扎实实上个整顿条陈。”张廷玉一笑说道:“这些想头都好。不过这是你们的部务,回去请示了你们尚书庆复,他自有章程。李卫那里你们不要去了,他现病得七死八活,等他病好了再说吧。”说罢起身道乏,鄂善、刘康躬身辞出。   傅恒笑道:“中堂,都这么一个一个详谈,你忙得及么?鄂尔泰、讷亲他们那里而常去,没有这样忙,这样办差似乎琐碎了些。”   “没办法。如今官场耽玩成习,一件不交待清楚就出漏子。”张廷玉叹息一声,“这都怪我过去揽事太多。我也惯了,下头也惯了,上马容易下马难呐!”说着,从案上抽出一份折子递给傅恒,笑道:“这是延清的奏折,专参讷亲和我的,六爷你看看。”   傅恒惊异地看一眼张廷玉,打开折子看时,标题便十分醒目《臣刘统勋为奏上书房大臣兼军机大臣讷亲、张廷玉事》。洋洋数千言,写得很长。看样子乾隆已看过,还作了记号。   ……大学士张廷玉历事三朝,遭逢极盛,然晚节当慎,责备恒多。窃闻舆论,动云“张、姚二姓占桐城半部缙绅”。二姓本桐城巨族,其得官或自科目荐举,或起荫议叙,日增月益。今未能遽议裁汰,惟稍抑其迁除之路,使之戒满引谦,即所以保全而造就之也。请自今三年内,非特旨擢用,概停升转……   下头还有乾隆的朱批,殷红的字迹十分醒目:   朕思张廷玉、讷亲若果擅作威福,刘统勋必不敢为此奏。今既有此奏,则二臣并无声势能箝制僚害可知,此国家之祥也。大臣任大责重,原不能免人指摘。闻过则喜,古人所尚,若有儿微芥蒂于胸臆间,则非大臣之度矣。张廷玉、讷亲今见此奏,益当自勉,至职掌太多,如有可减,候朕裁定。   傅恒将折本交还张廷玉,说道:“真没想到,刘延清会奏您一本,而且毫无实指。无缘无故让皇上数落一顿。”   “六爷千万不要这样想。”张廷玉深邃的目光盯着傅恒,说道:“刘统勋这是真正爱我,为我洗了疑虑。这人劲气内敛、厚重有力,这一奏正显其君子爱人以德,有古大臣标格。我心里实在是很佩服,很感动的。”傅恒笑道:“何必要上这一奏?载到邸报上于中堂脸上总归不好看。要是我有这些话,就来,就象现在,当面告诉你。”张廷玉一笑,说道: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我扪心自问,从顺治朝至今,熊赐履、鳌拜、索额图、明珠、高士奇这些辅臣,或忠或奸,或擅权或超脱,谁也没有我这样长久的。际会风云固然不易,退步抽身其实更难。刘统勋说的话没有一句假,都是我想说不便说、不敢说的,怎么能不感激他?我和鄂尔泰、李卫这些人,有这个肚量的就能全始全终。没有这肚量,临退吃一口狗肉也未可知——现在该轮到你们这一代出来做事了。”   傅恒原为讨教差事而来,听张廷玉这番推心置腹的话,心下倒觉感慨,因笑道:“要照张相这么说,我也该早点预备着退步余地了。”张廷玉呵呵笑道:“我最怕你这么想。大丈夫正处盛壮之年,胸怀不羁之才,当立功立名于世。你现在就学我样儿,到底也不过是个‘外戚’而已。皇上这次差你到两江,顺道巡视南方各省藩政。就我所知,开国以来象你这么年轻就独当一面任为钦差的,你还是第一位。这是皇上要大用你,万万不可自弃,早知你这么想,刘延清的奏折就不给你看了。”傅恒也不禁一笑,说道:“我还不到和亲王那一步呢!”   和亲王就是弘昼,虽说乾隆友爱他,一登极就封了“议政王”。但这位王爷从来也没有议过“政”,每天最大的事就是玩鸟,画鼻烟壶内画。他画的鼻烟壶画比北京“烟壶刘”还要高出一筹。今年五月端午,弘昼突发奇想,对家人宣告自己“薨了”,请了几班吹鼓手、白云观的道士、法华寺的和尚到王府打醮,满院金铂银锭烧化起来,家人子弟一律孝布缠头,呼天抢地地干嚎一通。他自己却左手执杯、右手携壶坐在“灵”前大吃大嚼供品。为这事惊动了理藩院,写了折子奏到乾隆案前。乾隆说了句“老五晋人风气不改”一笑撂开了手。张廷玉听傅恒比出弘昼,说道:“你还是不知道五爷,五爷是聪明人。”他不想沿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又道:“六爷,你这次南方之行,万岁已经和我说过。我原想明儿在上书房和你聊聊,想不到你先来了。你自己想这个差使怎么办才好!”   “我想,贡物都有成例的。内务府在南边的几个衙门,都是办老了差的,不至于有什么错谬。”傅恒沉吟道,“皇上还没有明旨,从太后那里知道,还有催缴库银的差使。我想,今年全国普免钱粮,并没有新交上来的银子,皇上莫不成想澄清一下各库的存银底子。但刘统勋是刑部的,又叫他当副使!我有点摸不清圣意。”张廷玉边听边想,说道:“我在皇上处听说,这些都不是主差。皇上叫你们下去,为的是采风。政尚宽大的旨意去年就颁布了,下头官员们到底怎么作的,业主是怎么想的、贫民得了什么实惠,皇上极想知道。还有,两广、闽、浙开铜铁矿的,常常聚众闹事,动不动就叫歇业,这后头有没有别的文章?上次两广总督递上来的片子说,民间有些地方邪教盛行,什么‘天生老母会’、‘天地会’,‘白阳教’,弄神弄鬼的十分猖獗……有些虽不是邪教,有的大户人家专门招揽江湖豪客,请神扶乩,演武练功,日子久了也很容易生出事端。总之这些邪魔外道、各省都有,有些官员也参预其中,朝廷哪能一一辨别好坏?六爷既出去巡视,不妨体察一下。皇上不能亲自出去,其实他很想知道这些事。”   傅恒听了这些话,才知道这次出差并无专门的题目,竟只是“考察”二字,越发信实了张廷玉说要大用自己的话。傅恒顿时激动得心里卜卜直跳,坐在椅上一拱手道:“张相,我明白了。上次随皇上巡视河南,见皇上关心江湖上的事,还以为皇上想招揽武林贤才,现在看来我实在小看了。有些事听起来,竟象是白莲教。他平时蛊惑人心,遇灾就起来造乱。为政的自然要多加留心。”张廷玉凝视着傅恒英俊的面孔,久久才吁了一口气,说道:“我和鄂尔泰都老了,要瞧你们年轻人的了!六爷不但读书,还习兵法,精骑射,实在是文武全才,据老夫看,这一代能在功业超越前人的,必定是六爷你!讷亲如今位置虽高,底气不足,将来你位在他之上是料得定的。只我七十多岁的人了,未必能见得到了……”说罢神色黯然,无声叹了一口气。傅恒见这位官居首辅近三十年的老宰相如此勉慰,心里一阵酸热,几乎坠下泪来,勉强笑道:“这夕谈话胜读十年书,真是知心知音,我永不会忘掉您的这番教诲,但得有这机缘,一定做一个和你和讷亲相爷一样的良臣!”说罢起身告辞。   “不要学讷亲,更不要学我。”张廷玉一路从紫芝堂送傅恒出来,望着满天寒星,斟酌着词句说道:“我有文而无武,处事僵板琐碎,没有半点创新,一辈子谨小慎微。幸而跟了三代英主,这才沾了光儿。万一要遇上昏主儿,或许我只会助纣为虐呢!讷亲——是个小心人,看似谨慎,其实自己没主意,我不能说他是志大才疏,但他也只能当主子有了决策,他在一旁拾遗参赞罢了。若让他独当一面是不成的——家门口养那么两条牛犊似的恶狗,那叫‘宰相’?往深里想,那是自己对自己的人品都放心不下,今晚在门口等着见我的,有四个官员都是请示他的差使,不敢去。这是对你六爷讲,与其说是下头不敢见他,还不如说是他不敢见下头。”   张廷玉的这些话真是鞭辟见血的诛心之言。张廷玉城府见地如此之深,傅恒心悦诚服到了极点。沉默移时,傅恒才道:“领教了,相爷保重!”   与张廷玉谈话后第二天,傅恒便正式接到旨意,委为钦差两江巡按使,克日前往督缴库银事宜。棠儿和他是恩爱夫妻,自结篱以来傅恒还是头一遭独自出远差办事,不免心下怅怅。她备了水酒为丈夫饯行,又忙着给他打裹行李,带这带那忙个不停,还叫管家专门挑几个能干仆役跟着。傅恒笑道:“你想叫我把家搬着走路么?这么不放心,干脆你扮个丫头跟我一道儿走,省得你牵挂我在外头拈花惹草,我担心你在家偷汉子。”棠儿脸一红啐道:   “没良心的,人还没走就想出去招蜂引蝶了!——只你没有衙门,一路仪仗卤簿怎么安排呢?”   “我带有兵部的勘合,一路都有驿站供应。你不用操心这操心那。”傅恒笑道:“奉旨出巡,要什么有什么。只是我甚么也不要。我要一路私访出去。”   棠儿正在叠衣服,听见这话不禁一怔,忙过来盯着丈夫问道:“真的?你不是说风话吧?”傅恒道:“这不是什么风话。我若一路官轿出去,还是在官场上混,听他们吹嘘政绩,看他们一脸谀笑,瞧着很有趣儿么?”棠儿皱眉道:“阿桂上次来信,他去陕州赴任,路上还擒了一起捻秧子。那是多聪明的人,又长年在内务府办外差,还差点让人拐了去呢!   你初次出门,我看还是堂皇一点的好。想私访,在哪个地方住下,转游一天半日就回来,岂不稳当?”   “你丈夫难道比阿桂笨?”傅恒吃了一口茶,将杯子放在桌上,笑道:“你不过想多几个人监视我罢了。”棠儿嗔笑道:“我才不管你的帐呢!南京秦淮河上有的是婊子,你只仔细弄一身花柳病,那才现世现报呢!——怎么,你要出门?”傅恒披了一件月白坎肩,一边扣着纽子,说道:“我去见见李卫。你说的不假,路上捻秧的、偷东西的、行劫的都有。我借他的吴瞎子一道儿,只怕省些事。真的让你说着了,这辈子早晚都成了你的口头禅。”说罢一笑去了。   **********************************   十六 娟娟女逞技石家庄 钦差臣赋诗中秋夜   八月金秋,天气不冷不热,正是出门远行的好日子。但傅恒出京不久天就变了。先是刮风,漠漠秋云将天穹染成一片灰暗。京师直隶一带的青纱帐早已割尽,空旷寂寥的田野上西风肆虐,黄沙浮土一阵阵扑面而来,噎得人透不过气来。过了保定,风倒是小了点,却下起雨来。浙浙沥沥,雨时密时疏,象天上有一只其大无朋的筛子不紧不慢地向下“筛水”。傅恒在这寒秋冷雨中行进,起初还兴致颇高,一路走一路说笑。接连几天下来,不是风声就是雨声,渐渐地。感到枯燥而又单调。随行的吴瞎子等人又不懂他那一套雅兴。傅恒没处吊书袋子,也就沉闷起来。过了新乐,前头便是获鹿县境。这里西通井径道,东至德州府水运码头,南北驿道纵贯而过,人烟愈来愈稠密。行商走贾络绎不绝于道,傅恒的心境也渐次好起来。   这日行至傍晚,雨已小了点。吴瞎子眼见前头一片乌沉沉的一个大镇子,在马上扬鞭指着笑道:“整整下了七天七夜。看来这天要放晴了。六爷,你这么金贵的身子,也走乏了吧。前头是有名的石家庄,今晚就在这里打尖。今儿是八月十五,咱们好好歇一天,后日再走成么?”   “可不是中秋节了,我竟忘得干干净净!”傅恒笑道,“其实何止清明雨叫人断魂。这中秋雨不也叫人落魄嘛!走得我身手都麻木了。就这样,明儿在这里歇歇脚再走。”旁边一个仆人叫小七儿,笑道:“爷去江南走水路多好。坐船观景致,乏了还能靠岸走动走动。劝了几次,爷不听!骑马走路又逢雨天,这个罪让人受够了,甭说爷,就是奴才们也吃不消了。”傅恒笑道:“你懂个屁!我要先去河南,走水路成么?再说,现在漕运正忙,满运河都是往北运粮的船,一堵就是半天,何年何月才能到江南?”   吴瞎子怔了一下,说道:“爷不是说从德州下船么?怎么又要去河南?”傅恒笑道:   “我还要去信阳买茶叶。”因见已经进了镇子,便下马来,拉着僵绳道:“先寻个老店歇下来再说。”正说话间,便见几个伙计一人手中提一只灯笼过来,灯上写着“刘家客栈”、“鹿道临风”“顺风酒楼”等字样,这都是镇上客栈出来拉客的——见傅恒一行过来,几个人就纷纷拥了上来,抢生意,一片嘈杂。傅恒被吵闹得又好气又好笑,指着旁边一个挤不上来的伙计,说道:“我就住这一家——纪家老店!”那群伙计一听有了主儿,一哄而散又去寻觅别的客人。   傅恒一行跟着伙计向南,拐了一个弯,果见有一片空场,对面有一座南朝北的旅店,门楼前挂着一盏米黄色大西瓜灯,上面写着:   百年老店纪家   六个仿宋大字写得端端正正,门旁还矗立着一大一小两个石狮子,大的有一人高,小的象只猴子。吴瞎子留神看那门槛,是西番莲雕花石板,中间已磨成偃月形,门旁的石狮子爪牙和脖项因抚摸的人多,光溜溜的,真是一座陈年老店,这才放下心来。傅恒却很好奇,问那伙计:“狮子怎么一大一小——那边一大块空地,象是刚拆了一片房子,又搭这么个大棚子是做什么使的?”   “回爷的话。”那伙计笑嘻嘻说道:“这狮子是我们前三辈老东家留下的,我们老东家是石匠出身,还修过万岁爷的太和殿呢!我们不是缙绅人家。狮子若一般大,那不成衙门了?就因为这一大一小,过往的人才觉得有意思,不知招了多少客呢——那边空场,是石老太爷的宅基,扒了要翻新的,八月十五待佃户,所有种石老太爷地的,一个不拉地都得来吃这席酒。”伙计一边唠叨,一边把傅恒几个让进里院上房。开门点灯,打洗脸、烫脚水,忙个不停,口中兀自不闲:“今年秋我们这地方庄稼长得歇乎,您算算看,一亩地打三石,倒三七租,收两石一。一百顷地——该收多少?今年这八月十五有得擂台好打哩!”傅恒见伙计如此健谈,却又听不明白他的话,两脚泡在盆子里对搓着,笑道:“刚才接客你站一边不言声,我还以为你是个闷葫芦呢,想不到是个问一答十的角色!”伙计一笑,说道:“接客有学问,杀猪杀尾巴各有各杀法。比如您老人家,那么多人叫偏不去,就要住我们老纪家,这能不是缘分?”说着拧一把热毛巾递上来,又送上一杯清茶。 傅恒见他要去,叫住了说道:“别忙着去,你说的挺有意思:佃户和业主打擂台,为什么?”伙计笑道:“您老明鉴,这是年年都有的。田东要夺佃,佃户要减租,都要在这宴席上见分晓。地主强的,佃户就输了;地主弱的,在宴席上打得哭爹叫娘,还得老老实实,地给人家减租——正定胡家去年八月十五叫佃户们围了个水泄不通,房子都点火烧了,府里刘太爷亲自带兵,就地杀了三个挑头闹事的才弹压住了——这地方穷棒子急了什么没王法的事都做得出来!”傅恒这时才若明若暗地知道了个大概——原来这八月十五不止是吃西瓜、月饼,扎兔儿爷赏月,也是业主和佃农结算总账、订立明年租种章程的日子。还要问时,外头有人叫:“罗贵!来客人了——住西厢!”罗贵高声答应一声,对傅恒道:“爷先安息,要什么东西只管吩咐!”说罢端着傅恒用过的水出去了。   吃过晚饭,天色已经黑定。不一会一轮明月渐渐升起,透过院外稀疏的树影,将轻纱一样柔和的月光洒落下来。傅恒趿了鞋,只散穿一件石青府绸长袍从上房踱出来,在天井里散步,仰头望月。吴瞎子轻轻走过来,笑道:“六爷又要作诗么?方才我叫人出去买了上好的保定月饼,还有个大西瓜,今儿委屈爷,就咱们几个人赏月,也算过了八月十五。”   “今儿没有一点诗兴。”傅恒听听,外边街上人声嘈杂,时而还夹着喝彩声,说道:   “石家的‘擂台’筵开了么?这么热闹,咱们出去瞧瞧。”小七子在廊下笑道:“不是的。   方才我出去看了看,是一班卖艺的在外头走绳,围了一大群的人看呢!”傅恒顿时兴头起来,提了提鞋跟道:“走,瞧瞧去。”吴瞎子几个人只好跟了出来。   六个人出来,只见街上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对面空场上的四盏灯刚好照到街心,一个五十岁上下的长髯老人和一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正在打场子,旁边还有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背光而立,身材小巧玲珑,披着小羊皮风毛玫瑰紫大髦,腰间似乎还悬着一把剑,却看不见脸盘。顺街东西立着两根木杆,一条细绳在两头木杆上拴着,扯得直直的。老头双手打拱,对众人发科,说道:“飘高道人再次致意诸位看官,不为谋食不为钱,专为人间结善缘。《叹世经》云‘今年算来八十一,修行恰到六十年,只为年老不见性,返拜孙女要还元’!刚才有位先生说小徒踩的绳粗,不是神仙手段。这里换一根红绒绳,是小徒娟娟扎发辫所用。请哪位善信人来验过?”傅恒听了心里不禁一沉。这几句切口词他依稀记得在哪本书里见过。但《叹世经》三字却记得很清。原说白莲教盛行于江西,谁想没出直隶便遇到了传教的人。傅恒暗地里看了吴瞎子一眼,吴瞎子目不旁视,只碰了一下傅恒的手肘,表示会意。傅恒定了定神,在旁笑道:“哪有扎辫绒绳能经得起的?我不信!”   “看官不信,也在情理。”飘高道人向傅恒打了一揖,说道:“请客官亲自验看!”傅恒侧身挤到中间,用手扯了一下那绒绳,没怎么使劲,绒绳“嘣”地一声就断了,捡起绳头就月光里细看,果然毫不出奇的一根红绒线绳儿,点点头便递回飘高手里,说道:“是绒绳儿,不假。”飘高一笑,将两个绳头对起来,不知使了什么手法,只一捻便紧绷绷接了起来。众人只叫得一声“好”!只见娟娟甩掉披风,就地轻盈盈一个空翻一只脚已踩在绳上,两手扎一个门户,掣出一对宝剑。月下看这娟娟,一身官装,下身束一条杏黄水泄长裙,上身是金线滚边浅红比甲,清秀的面孔似乎没有什么表情,紧抿着嘴在绒绳上慢慢舞着太极剑,时而高跳劈叉,时而盘旋蹈步,真如洛神凌波,惊鸿翔空。那根绒绳只随脚踩处微微颤动而已,下头几百人仰目而视,都已看得目瞪口呆,直到她一个飞旋凌空而下,人们才长吁一口气,大声喝彩:   “好!”   “真是卓绝非凡。”傅恒连连击节赞赏,连这三个人是邪教徒也忘了,高兴地对身边几个从人道:“我在北京见过多少走百戏的,今儿才大开眼界!”正说笑,娟娟从搭包里取出一个盘子。飘高对众人笑道:“我们是行道人,不为卖艺,列位,只图结善缘,敛钱不图糊口,只为看官求福免祸。各位随心布施,不计多寡。”那看热闹的见收钱,顿时去了一大半。倒是妇女们在这上头大方,有的丢铜哥儿,有的拔下头上银簪恭恭敬敬放进去。待收到傅恒商前,傅恒忙摸袖中,却是二十两一锭的京锞,放进去嫌太扎眼,不放又觉过意不去,略一迟疑,娟娟已经将盘子移过。傅恒此时离娟娟极近,细看时,柳叶眉,弯月目,漆黑的瞳仁波光灼人,端的艳若桃李,神情间却又冷似冰霜。傅恒不由自主急忙取出那锭银子,隔着人放进盘子里,轻声道:“姑娘置点行头。”   飘高见傅恒出手大方,过来打了一揖,说道:“贵人肯结这样善缘,福寿无量!还想看娟娟练功,请随意点。”傅恒笑道:“我是什么‘贵人’?贩茶叶、贩瓷器,地地道道一个‘商人’罢咧——方才见娟娟姑娘剑舞得极好,毕竟在绳上受拘束,要在平地起舞,必定更为壮观,若肯为我一展风姿,那就真的是眼福不浅了。”飘高正要答话,便听东边街口锣声筛得山响,几个衙役提灯喝道,后边两乘轿透迄而来。石家几十名家丁站在大灯笼下吆喝着撵人:   “都去入席!快点快点!一个臭玩百戏的,有什么好看?石老太爷请县太爷来了!”   于是连剩余的观众也纷纷离去。傅恒见娟娟和那个毛头小子在收拾场子,便走过去问道:“你们住哪家客店?”飘高笑道:“出家人随遇而安,我们住在镇东关帝庙里。您想看娟娟舞剑,只好到我们下处去了。”傅恒笑道:“那索性再结点福缘——我在这店里包了一个小院,有空余的房子,请搬过来住,店钱自然我付。”飘高也不甚推辞,只叫娟娟收拾行头箱子,又吩咐那个毛头小子:“姚秦,你去庙里,把我们的铺盖取来。”收拾完箱子,便随傅恒进店。傅恒将那西厢三间房给了他们,自进上房命仆人办酒,又命“多买几支蜡烛,里外点得亮亮的,我们好观剑!”吴瞎子见飘高他们还没过来,凑近了道:   “六爷。”   “嗯!”   “小心着点。”   “嗯?”   “江湖道上没听说过。他们这一套不是正经功夫。”   傅恒点了点头,轻声道:“我想问问他们教里的情形。他们和我没有仇,又是我请来的,断不至于骗我们……”话没说完飘高已经进来,便止住了,笑道:“请坐——真是有缘,今儿恰是八月十五,大好的月亮,我们就在这檐下吃酒赏月,观舞剑,作一夕畅谈,也是一大快事。”飘高看一眼默然不语静坐一旁的吴瞎子,仰脸道:“请教二位贵人尊姓大名?”   “不敢,敝姓师,名永。”   “吴亮,人称吴瞎子,”吴瞎子冷冷说道,“本名我反而不受用——你怎么就认定了我们是贵人呢?”   飘高道人只微微一哂,说道:“吴瞎子,自然不是等闲人物。你一定有点‘正经功夫’,不然凭什么天下镖局、黑白两道朋友都捧你呢?”吴瞎子想不到连悄悄话都被他听了去,心里更是警惕,嘿嘿一笑,试探着问道:“那——飘高道长你是哪个‘道’上的呢?”   “我是黄道。”飘高大笑,说道:“我是正阳教传教使者;发愿以身济世,割股医人,剜心饲鹰;遇善缘则募化,遇灾厄则救度;行的是堂皇正大之事,抱的是安性挽劫之志,有什么见不得人处,要人‘小心着点’呢?”   “道长本领实在神乎矣!我们出门在外的人乍逢生人,背地里提醒一下也是常情,是吧?”傅恒也笑道:“不过我方才听你说的‘正阳教’似儒似道似佛,又不儒不道不佛,是不是‘白莲’一派呢?哦,对此,我不甚明白,随便问问。”飘高拈须叹息,说道:“大道多途,哪能一概而论呢?恰恰相反,正阳数是反白莲教的,我们救世歌里头说得明白。”遂似咏似唱地轻轻哼了起来道:   白莲教,下地狱,生死受苦;   白莲教,转回生,永不翻身;   白莲教,哄人家,钱财好物;   犯王法,拿住你,苦害多人!   傅恒不知怎的,听了反觉安心。见姚秦已经回来,家人已在檐前摆好瓜果菜蔬茶酒,傅恒笑道:“我们都是脚行商贾生意人,管他什么这教那教,来来,入席!”请飘高入了客席,自斟了一杯酒捧给娟娟姑娘,说道:“一杯水酒为谢,请姑娘大展才艺。”   娟娟双手接过,看了看飘高,见飘高徽微点头,举杯一饮而尽,低声说了句“谢谢”,将杯递回傅恒手中。月色下,只见她那纤手如玉莹光洁白,傅恒不禁一呆,却听娟娟娇叱一声:“安坐看剑!”轻身一跃向后退已到天井正中,一个“魔女飞天”,两柄银光闪闪的宝剑已掣在手中,却是身随剑翻,劈刺旋削,两手手法不同,风疾雪飘般已在天并中周行一匝。吴瞎子是此中行家,坐在一旁执杯沉吟,见这剑法既非太极,也非峨嵋,非柔云、非昆仑……以他腹笥之广,竟不知娟娟使的是什么套路,一眨眼间,娟娟已变了身法,两把冷森森的宝剑护住身子,陀螺般旋转成一团银球,一股股旋风阵阵袭来。吴瞎子不禁拍案叫绝:   “好,千手观音手法!这太耗力,只怕不能持久。”   “师先生,有砚么?”   飘高道人向傅恒问了一句,见傅恒聚精会神地观看,竟没有听见。又说了一句,傅恒才从惊怔中清醒过来:“啊?啊,你要砚么?”便回身吩咐:“把马搭子里的那方大砚取出来,还有纸、笔,我有用。”小七子在旁忙答应一声,取砚台舀水、磨墨,好一阵子才磨了半砚海墨汁。傅恒提笔要写时,飘高不言声一把抓过砚台,把半海墨汁“唿”地泼向正在舞剑的娟娟!   众人惊呼一声,猝不及防。那墨汁被剑挡住激得四溅开来,檐下人躲避不及,脸上手上衣服上到处都溅得斑斑墨渍。正惊异间,娟娟旋转渐慢,倏地收住双剑,合剑入鞘,向檐下众人躬身礼拜,仍是一副冷峻庄重神态。移时众人才醒悟过来,齐声鼓掌大叫:“好!”   “呀!”傅恒起身下阶,急步走向娟娟,兜了一圈,果见半点墨汁不曾着身,连连摇头嗟叹:“如此绝技,岂可埋明珠于世尘!”飘高在上面对吴瞎子道:“吴先生,我说师先生是贵人不假吧?茶叶、瓷器贩子恐怕说不出这个话来。”吴瞎子只是酌酒不语,傅恒命小七子:“重磨墨来,我来了诗兴了。”上房几个人立时摆桌子、铺宣纸忙碌起来。娟娟似乎此时才认真看了傅恒一眼,当即低头背转了脸。傅恒在庭院里步月吟哦:   蛾眉有英雄,晚妆脂粉薄。短鬓红衣裳,窄袖缠绵缚。背人紧湘裙,端捧莲花锷。请为当筵舞,佐此良宵乐。取墨渍砚池,原为诗兴多。小立寂无言,左右试展拓。微卓蛮靴尖,撒手忽然作。初人双玉龙,盘空斗拿攫。渐如电匹练,旋绕纷交错。须臾不见人,一片寒光烁。直上惊猿腾,横来轻燕掠。胆落迂儒愁,心折壮士怍。羸童缩而馁,奸人颤欲虐。墨洒劈空去,倾尽砚池涸。罢舞视其身,点墨不曾着。   吟到此处似乎已经结篇,傅恒凝视着娟娟,又慢慢吟道:“嫣然泥人怀,腰肢瘦如削。”吟完便上阶,援笔疾书一气呵成。待题款时却迟疑了一下,写道:“中秋夜月下观美人娟娟舞剑诗。”将这幅墨汁淋漓的字交给飘高,飘高笑着对娟娟道:“这也是我见你舞得最好的一次,不枉了师先生这篇诗!”娟娟不好意思地凑近看了看。她的目光熠然一闪,又偷瞟了傅恒一眼,颊上泛起了红晕,似乎不胜感慨地轻叹一声,复又小声道:“先生,这个……送我好么?”   “当然。”傅恒笑盈盈说道:“就是写给你的嘛。”还要说话,突然听外边街上沸反盈天地响起一片叫喊声,一群人大呼小叫着涌进前院,傅恒皱着眉道:“起反了么?小七子去看看!”小七子答应一声,还没走到二门口,十几个衙役手里举着火把,一拥而入。小七子还没来及问话,被一个彪形大汉只一搡,搡了个四脚朝天!小七子跟着傅恒作威作福惯了的,哪里肯饶让这些人,顿时破口大骂:“忘八蛋!不识字也摸摸招牌,就敢到这里来欺侮人!我操你们血奶奶的,这就造反了么?”一个班头模样的衙役一把提起他来,照脸就是两个嘴已,顺势一推,兜屁股又是一脚,踢得小七子趴在地上半晌动弹不得。那衙头瞪着眼扫视了一下傅恒等人,叫过一个庄丁,说道:“你上去认凶手!”   “是罗,蒋班头!”   一个庄丁应一声出来,径到阶前,在亮晃晃的灯下觑着眼一个个看人。半晌,突然倒退一步,失惊打怪地指着姚秦叫道:“就是他!”蒋班头狞笑一声,说道:“人生三尺世界难藏,真是一点不假!将这群人统统拿下!”   “孟浪了吧!”   身后一个人突然冷冰冰说道。蒋班头一回头,见一个黑矮个子站在身后,不禁一怔:   “你什么人,挡横儿么?”傅恒见此人是吴瞎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欺身绕了过去。吴瞎子又道:“你们要做什么?有话慢慢说,怎么抬手就打人?”   “打人?”蒋班头咬着牙道,“杀人凶手就窝在你们这里,我还要抓人杀人呢!”不由分说一个冲天炮打向吴瞎子肋间。谁料拳头着身,却如打在生铁锭上,几节指骨立时疼痛难忍!蒋班头一闪身,拧眉攒目地揉捏着脱了臼的手,向众人吆喝道:“揍他!”十九个衙役立时一窝蜂地窜上来,将吴瞎子围在中间。有的拳打,有的脚踢,还有几个蹲身抱腿,要掀翻他。那吴瞎子一身硬功,任人推打挤拉,如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傅恒也有心让他在飘高面前露功夫,半晌才道:“老吴,不要计较他们。过来吧!”吴瞎子闷吼一声,浑身只稍一抖动,五六个衙役一齐四散开来。吴瞎子哼了一声走向桌子说道:“讲打,你们经得我一指头弹么?”他顺手取过桌上酒壶瓷盖,摘下上头拇指大小的顶钮,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捏,那实心的瓷钮已纷纷碎成粉未,飘高见他如此硬功,也自心下骇然。   傅恒这才下阶;说道:“我们是知法度的本分人。如果我的客人杀了人,我也不庇护。”指着姚秦问那庄丁:“——这么丁点大的孩子,你亲眼见他杀人了?”“是……”那庄丁被傅恒的目光慑得有点发怵,迟疑了一下道:“是他!”   “杀的什么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杀的是我们石老太爷,就是刚才在外头酒席上!”   傅恒突然一阵大笑,说道:“他就在这院里和我一处,寸步没离,拿不住凶手,就好平白诬人么?——请你们县太爷来,我和他当面说!”   **********************************   十七 月好不共有钦差长叹 临终献忠心皇帝抚孤   蒋班头见傅恒这气度,摸不清来头,思量了一下,命人封了院子,便转身出去。一会儿,一个官员踱着方步进来,站在檐前向傅恒问道:“您先生要见我?贵姓,台甫?”   “请屋里说话。”傅恒淡淡地说道,将手一让,又对飘高等人道:“事体不明,你们几个暂时回房。我和这里的县令谈谈。”   飘高一语不发,一摆手便带了娟娟和姚秦进了西厢,一边打火点灯,一边目视姚秦。姚秦隔窗看看外头无人,笑道:“我原本不想做案,娟姐舞剑,我抽空子去看热闹儿,正遇见石老头夺佃。几个佃户不依,和庄丁厮打起来,叫人按到湿泥地里灌泥汤儿。一群女人哭得凄惶。咱们是行义的人,我实在看不惯,就暗地里给那糟老头子一镖。本不想要他的命,谁知打偏了点儿,恰好正中他的咽喉……”娟娟道:“祖师有令不许跟官家为难,你怎么敢违令?打偏了,谁信你!”   “真的是打偏了。”姚秦嬉皮笑脸道:“你为什么向着官家?潘世杰那一船镖是谁夺的?官府这会子还在缉拿你呢!我瞧娟姐呀,八成是——”他看了看飘高的脸色,没敢再说下去。娟娟没有嗔怪姚秦,也看了飘高一眼。   飘高脸色阴郁。傅恒一出京,总舵就传令他跟踪。傅恒的身份他当然是知道的。年轻,又是皇室亲贵,要能拉来护教,那是再好不过的。刚刚有点眉目,就被这顽皮徒弟坏了事,眼下的安全是一大事。想了一阵,飘高粗重地叹息一声,说道:“你闯祸不小,总舵怪罪下来怎么办?那石老头并没有打死佃户,你伤他命,也不合正阳教规。你怎么这么冒失!他要加租么?”   “这里头有个道理。”姚秦说道:“今年有圣旨,遍天下蠲免钱粮。佃户们要四六缴租均分这点子皇恩。老财主抠门儿,说是地价涨了,原本要加租的,现在不如租已经是恩典。   还要闹佃,只好抽地另找人种。为这个,几个佃户来讲理,就打起来了,宴席也掀翻了七八桌。县里刘太爷两头劝,谁也不听,就由着姓石的胡闹打人……”还要住下说,飘高摆手止住他,阴沉沉说道:“你们不要言声!我运元神听听他们在上房都说些什么!”   上房里傅恒已向刘知县亮明了身份。“按你方才讲的,是主佃相争,趁乱间有人下手打死了石应礼,你既说不是佃户打死的,怎么又拷问佃户呢,大不相宜啊。你来扰我事出有因,我也不怪你。但你身为一方父母,污尊降贵,来吃这样的宴席,不是帮石某也帮了石某。你晓得么?”   “卑职明白。”刘知县恭谨地一哈腰,说道:“其实是石应礼和这里佃户头一齐到县里邀卑职来的,直隶一省,数正定府是最难治的。获鹿又是正定府最难治的县,年年主佃不和,闹出人命。主佃每到此时都怕。石应礼是这县里最大的地主,不但这里有地,县北还有一处,总共有几十顷地,我来这里,也只求不出事,并不敢偏袒。”傅恒笑道:“这么说,是我冤了你了这石老爷子善财不舍,丢了命,也真令人可叹。”刘知县笑道:“二八收租本来就高了些,圣旨免赋,原该分给佃户一二成,石应礼是贪心了些。明明白白,地主占理不占情,佃户占情不占理,钦差说的不差。”   傅恒起身慢慢地踱步,到门口望了望天上皎洁的明月,良久长叹一声,说道:“此月虽好,不共天下有啊!”   “钦差大人,您——”   “我是说,皇恩浩荡,没有遍及小民。” 傅恒颀长的身子在月影中移动着,徐徐说道:“太平的日子久了,地土兼并得厉害,地土单产愈来愈高,地价也就愈涨愈高。不走出京城,读多少书也难知这里头的经济之道!”   他转过脸来,凝视着微微跳动的烛光,象是告诫又象自言自语:“三成富人占了六成的地,七成穷人只占四成地,而且愈演愈烈。普兔钱粮,又只有三成穷人得实利,这是件了不得的事。我必奏明圣上赶早想办法。为官不易,为地方官就更不易,你要切记,地土兼并是一大隐忧,因为兼并了就穷富极端,皇恩也不能普及,容易出事。”刘县令笑道:“钦差大人,不遇旱涝灾年是无碍的。”傅恒道:“哪有那么好的事,浙江尖山坝去年决溃,今年高家堰黄河决溃,这不都是灾?”他顿了一下,忽然转了话题,问道:“你知道不知道这里白莲教传教的情形?”   “有的,”刘县令说道,“不但我这里,直隶省各县都有,以巨鹿、清河两地最多,名目也各不一样,有天一教、混元教、无生老母教、正阳教、红阳教、白阳教……卑职也不能一一列举。”傅恒听到“正阳教”,似乎吃了一惊,说道:“我问的是白莲教。”刘县令笑道:“回大人,如今哪有敢明目张胆说自己是‘白莲教’的?这些大大小小的邪教,都是白莲教的变种,在民间以行医施药、请神扶乱打幌子。”   傅恒用阴沉沉的目光盯着西厢,事情很明白了,飘高这三个人确实是白莲教的余脉,想到那根一扯就断的绒绳,想到方才娟娟舞剑的情景如鬼似魅。他心里一激凌打了个寒颤——   连娟娟是人是鬼也有些吃不准了。傅恒咬着下嘴唇,说道:“刘县令。”   “卑职在。”   “西厢里住着的三个人是……邪教传教使者。”   “不知是哪一教的?”   “正阳教。”   傅恒原本坚信姚秦“寸步未离”自己,此刻又犹豫了,半晌才道:“石应礼未必是他们杀的,但传教就有罪,该拿下。”刘知县忙道:“是,大人剖析极明。卑职这就去安排!”   傅恒摇了摇头,说道:“他们本领极高,你这点子人根本拿不住。”   “那……”   “你星夜回去点兵。”   “扎!”   “小声!要带些镇邪的法物,预备着点粪尿污水,防着他们有妖术——我要活的。”   “扎!”   待到刘知县带着衙役撤离出店,傅恒叫了吴瞎子过来,将方才的话说了,问道:“你自忖是不是他们的敌手?如不安全,我们这会子就出店。”吴瞎子笑道:“我还不至于吃他们的亏。他们功夫漂亮是真的,若上阵一刀一剑地放对儿,用得着那样舞剑?爷甭犯嘀咕,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傅恒紧张兴奋的心略平静了些,拿稳了脚步出房,站在廊下大声笑道:“飘高道长——   他们去了,请过来,我们仍旧吃酒赏月。”   没有人应声。   博恒又叫了一声,里边还是无人答应。吴瞎子情知有变,口里说道:“你这牛鼻子道人,好大的架子!”也不近前,离着三丈来远,双手凭空一推,那门“砰”地一响已哗然洞开。一股劲风袭进去,放在窗台上的灯火几乎被吹熄了。吴瞎于一个箭步窜进屋子里,但见青灯幽幽,满屋纸灰,已是人如黄鹤!   “走了。”傅恒进屋看了看,皱眉说道:“我本无意伤害他们,只想知道正阳教到底是什么根基……他们如此来去无踪……本领用到正地方不好么?”他捡起一片烧剩下的纸片细看,正是自己写诗用的宣纸,不禁怅然,若有所失,踱步在如水的月光下,蹭蹭回到上房。   一连接到傅恒几次奏章,都是洋洋万言,乾隆没有急于加批,只回旨:“知道了。”并不是傅恒的奏折不重要,而是太重要了,他要好好想想。自傅恒下去以后,他连连接到报告,江西安福水灾、安徽宿州二十州县水灾,江苏萧县、无锡十六州县水灾,要安排赈济;礼部筹备博学鸿词科,九月十五日御试;不巧的是,大学士朱拭一病不起,接着大学士陈元龙病故。李卫已完全卧床待命,鄂尔泰也染病请休。乾隆每天召见太医查阅脉案,询问病情;把各地进贡的时鲜果品分赐这些老臣;有时还要亲临病榻前探望,近几日忙得不亦乐乎。   一月之内四五名熙朝老臣连连病倒,乾隆不禁有点心慌,总觉得兆头不好,似乎要出点什么事似的。身边的讷亲入值中枢时日不久,理政理军还不很上手,张廷玉也是望七十的人,虽然勤勉办差,不免精神体力支撑不来。乾隆生恐这两个大臣也累倒了。过了十月,便将西华门外两处宅子赐给他们,并特许张廷玉在相府处置奏折,一来免了二人往返奔波之苦,二来有急事可以随时召见。经过这样一番安置,乾隆才觉安心了些。不料刚刚稳住,礼部、国子监同时奏报:杨名时中风暴病!乾隆立刻命高无庸叫讷亲过来。   “主子……”   讷亲进来有一会儿了,因见乾隆头也不抬只顾想事情,跪在一边没敢惊动,后见乾隆转身看见自己,才叩头道:“奴才过来了。今儿接着卢焯奏报,浙江尖山坝已经合龙,洪水堵住了。卢焯本人因为在水里浸泡得病了。”   “卢焯病得厉害么?”   “无碍。他只是受了点风寒,头痛难支。”他是怕主子惦记着秋汛,不得已请人代笔上奏。”乾隆粗重地喘了口气,说道:“朕这些日子叫病人给吓怕了,这是怎么了?接二连三死的死病的病?你们上书房好歹也体贴着点下头办事的人嘛!”   上书房的差使历来只是转递奏折、参赞军政枢务。自雍正年间设了军机处,权力已经转移。乾隆即位,改在乾清门听政,又调讷亲进军机处、上书房只留了几个翰林偶尔侍候乾隆笔墨,早已名存实亡。历来一二品大员报病都由太医院直奏皇帝,与上书房其实风马牛不相及。讷亲原本想劝乾隆几句,听他连上书房怪上,倒不好再说,半晌才躬身道:“是。”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封折子,嗫嚅着说道:“这是……这是朱拭的遗折。他今早寅时殁了……”   乾隆接过遗折吁了一口气,说道:“朱轼曾是朕的师傅呢!那是多好的一个人……讲《易经》弘晓听不懂,反反复复能讲十几遍、旁人都听腻了,他还是那样儿心平气和。他和方苞都在上书房当值,方苞是布衣,他是二品大员,行走起坐都谦逊地落在后头。朕曾问他,这样做是不是合乎礼法,他说‘世人都以贵贱行礼,我却一贯以品学为重。不然如何礼贤下士?’现在想起来还象昨天的事!”朱轼的遗折,前头是陈述病后屡受皇上眷顾,感恩戴德的话,后头呈奉遗愿:   国家万事,根本君心,政之所先,莫如理财用人。臣核诸国储,经费绰然,后有言利之臣倡议加增,乞圣明严斥。至于用人,邪正公私几微之差,尤易混淆。在审择君子小人而进退之,慎之又慎!此则臣垂死时刍荛之献也。   乾隆拿着这份奏折,觉得沉甸甸的,半晌才“唉……”地叹了一声,将奏折放在案上,说道:“你跪安吧!传旨内务府赐张廷玉一斤人参,叫礼部给朱师傅拟个谥号进来呈朕御览。”   “扎!”   讷亲答应一声退出去了。乾隆看了看案上尺余厚的奏章,不情愿地往跟前走了几步,又止住了,叫人进来为自己更衣。猛地想起还没进早膳,又要了两碟子宫点慢慢吃了,起身吩咐:“朕要去朱师傅家走走。”高无庸因见天色转晦,象要变天的模样,忙取一件猪俐猴皮大髦,匆匆跟着乾隆出来。   朱轼住在北玉皇街。他于康熙三十三年中进士,宦海四十余年中只做过一年浙江巡抚,因清理海宁塘沙卓有成效升任右都御史,却又一直在外从事水利垦田事宜,到了雍正年间又改为皇子师傅,总裁圣祖实录,乾隆即位又总裁世宗实录。所以一辈子几乎没有掌过实权,因此丧事办得很冷清。乾隆的辂车在空荡荡的北玉皇街穿行,几乎没有什么官轿往来。朱轼宅院门前,白汪汪的灵幡在北风中抖动。乾隆扶着高无庸肩头下来,四望时,只见照壁前停着两乘绿呢官轿,里头正在接待吊丧客人,唢呐笙簧吹得凄厉,隐隐传出阵阵哭声。乾隆心里酸楚,里边乐声突然停止,接着便见朱轼的妻子朱殷氏一身重孝带着四个儿子一齐迎了出来,伏在门前稽首道:“先夫微未之人,何以敢当万岁亲临舍下?务请圣上回銮,臣一门泣血感恩……”   “朱师傅不能当,还有谁能当?”乾隆用手虚抬了一下,请朱殷氏起身,徐徐走进灵堂,见孙嘉淦和史贻直跪在一旁,乾隆略一点头,径至灵前,亲自拈香一躬,因见旁边设有笔砚,便转身援笔在手,沉思了一会儿,写道:   嗟尔三朝臣,躬勉四十春。   律身如秋水,恭事惟忠谨。   江海故道复,稻农犹忆君。   而今骑箕去,音容存朕心。   写完,乾隆走近朱夫人问道:“家计不难吧?几个儿子?”   朱殷氏忙拭泪道:“三个儿子,大儿朱必楷,现在工部任主事;二儿朱基,今年万岁取了他二甲进士,在大理寺任堂评事;最小的朱必坦,刚满二十,去年才进的学。朱拭一辈子没有取过一文非分之财,不过主子平日赏赐得多,生计还是过得去的。”乾隆看那房子,虽然高大轩敞,却已破旧不堪,墙上裂了一指多宽的缝儿,“这房子还是圣祖爷赐的。朕再赏你一座。朱师傅是骑都尉爵位,由朱必坦袭了,每年从光禄寺也能按例取一点进项。朱基不要在大理寺,回头叫吏部在京畿指一个缺。日常有什么难处告诉礼部,他们自然关照的。”   朱殷氏听着,心里一阵酸热,泪水只是往外涌,哽咽着断断续续说道:“主子这心田……   唉……我只叫这三个儿好好给主子尽忠就是……”   乾隆也流出泪来,说道:“孩子们丁忧出缺,他们官位小,断不能夺情。朕是朱师傅的学生,回头也送点赙仪来,也就够使的了。”说着,见允禄、弘晓带着大大小小几十名官员已经进了天井,料是知道自己来了,也都赶来奠祭的,叹息了一声对孙嘉淦和史贻直道:   “那边杨名时病着,朕也要去看看,你们两个跟着吧。”说着便出来,大小官员立时“忽”   地跪了一大片。   “据朕看,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倒容易做到。”乾隆站在阶前对这群官员说道,“富贵不能淫却很难!朱师傅做四十年官,位极人臣,办了多少河工塘工、总理水利营田,过手银子上千万两,是别人争不到的肥缺!他清明廉洁至此——试问你们大小臣工,谁还住这样房子?”说罢一摆手去了。   杨名时宅前也是门可罗雀。这是一座新赐的宅第,乾隆下车看了看,说道:“别是走错了地方儿吧?怎么连个守门的长随也没有。”孙嘉淦笑道:“杨名时就这个秉性。喏,皇上您看,门上有告客榜。乾隆果然见东墙上挂一块水曲柳木板,上面写着:   不佞奉旨青官讲书。此亦余心之所善,国家之大事。来访诸君如以学问下教或匡正不佞修品之处,敬请不吝赐教。如以私情欲有所求,不惟不佞无能为力,诸君岂可陷不佞于不义耶!杨名时谨启。   “这是他的拒客榜。”史贻直在旁说道,“就是我和孙嘉淦,和他私交最好的,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自古士大夫以名节自励。”乾隆叹道,“要都象朱师傅和杨名时就好了。太平日子过久了,武臣怕死文臣爱钱,真是无药可医。”说着便走进宅院。   院子里颇为热闹,廊下站着十几个太监,有的扫地,有的掸窗外的灰,有的在东厢房帮着杨风儿熬药。阵阵药香和柴烟在料峭寒冷的天井院里飘荡。还有几个御医在西耳房里小声商议着脉案。见乾隆带着两个大臣进来,众人一齐都愣了。乾隆皱了皱眉头,问道:“你们谁是这里的头儿?”一个太监忙从上房跑来,磕下头去禀道:“奴才冯恩叩见主子!”   “谁派你们来的?”乾隆问道,“这么乱糟糟的,是侍候病人的么?”冯恩笑道:“是七贝子弘升派我们来的,我们原在毓庆宫当差。杨太傅病了,家里人手少……这都是在书房里侍候的小苏拉太监……”乾隆这才明白,是学生们派了太监来侍候老师汤药,便不再言语,径进上房来。杨名时的妻子正偏着身子坐在炕沿上喂水,两个十几岁的丫头站在一旁侍候巾栉。乍见乾隆进来,三个人却又都不认得,见史、孙二人都是一品顶戴,料乾隆更不是等闲人物,慌乱中却又没处回避,甚是尴尬。外头杨风儿赶紧进来道:“太太,这是万岁爷。”   “皇上!”夫人带着两个丫头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只哽咽了一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乾隆凑到炕前,摸了摸杨名时前额,汗浸浸的,并不热,说道:“这炕烧得太热了。松公,你觉得怎么样?”   杨名时昏沉沉躺在炕上,听到呼唤,慢慢睁开眼来。见是乾隆,目光倏忽熠熠一闪,两行泪水无声地顺颊流到枕上。乾隆见他翕动着嘴唇,胸脯急促地起伏着,象有什么话要说,便躬曲了身子凑近了听,但听了好久,只是含糊听到他说“阿哥……”乾隆微笑道:“阿哥们没什么要紧的。你不要急,慢慢调治,病来如山倒,病去似抽丝,急了反而会加重病情的。”杨名时似乎更为激动,蠕动着嘴唇,抬起右臂,无力地划了一下,又弛然落了下来,恳求地望着孙嘉淦。   “主子,”孙嘉淦心里又悲痛又惊讶,说道:“他是要纸笔,有话要说。”见杨名时眨眼叹息,忙过去取来笔墨,因纸太软,便问杨夫人:“有方便一点的木板么?”杨夫人四下望望,摇了摇头,正要说话,乾隆道:“你的病不要紧,尹泰中风那么重,还活了二十五年,整整八十才寿终,千万不要急。”   杨名时直盯盯地看了乾隆一眼,用右臂想支撑着坐起来。杨夫人这才领悟到丈夫确实有急事要禀报皇帝,情急间从柜顶上取下一把折扇,史贻直和孙嘉淦二人合力扶着他半坐起来。杨名时左半身软如稀泥,右半身也只勉强能动,举着笔只是抖动。半晌才歪歪斜斜划出两个字,却仍旧是“阿哥”。第三个字只影影绰绰看出有个走之(之),怎么也辨认不出来是什么字。杨名时绝望地丢了笔,仰天长叹一声,泪落如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松公,再大的事现在不要想它。”乾隆心里陡起惊觉,脸上却不带出,伏身温声说道:“朕信得过你,你也要信得过朕。等病好些朕再来看望你。”说罢走出来,命御医呈上药方,见无非是祛风安神镇邪诸药,因见里头有雪莲,说道:“这是强补的虎狼药,去掉!   明儿叫你们太医院医正过来看脉——我们走吧。”   黄金书屋扫描校对   十八 谈吏事钱度受皇恩 问病因乾隆查宗学三人从杨府出来,才知道外头已经下起大雪。乾隆见高无庸已伏身在车旁,一脚踏在他背上准备上车,却又停住,向史孙二人问道:“你们两个平素和杨名时交往多,知他那第三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孙嘉淦和史贻直二人对望一眼,“逆”字从心里几乎同时划过,但这种事如何能随便臆测呢。垂首良久,孙嘉淦方道:“皇上,字画太不清了,实在难以辨认。但杨名时确象是有事要奏。我们两个到这里勤走动着,待他稍能说话写字,必会及时上奏的。”   “好吧。”乾隆点点头,上了辂车,隔窗又对二人道:“朕还要去看看李卫,你们不必跟着了,天儿冷,你们也要保重,朕回头还有旨意给你们的。”他放下窗帘,车一动,御马放蹄狂奔,几十个侍卫打马簇拥着。   从李卫那里回到养心殿,乾隆觉得又乏又饿,要了御膳却又吃不下,停了箸望着殿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只是出神,连自己也不知道都想些什么。因见秦媚媚一头一脸的雪进来,便问:“娘娘那边有事儿么?”   秦媚媚给乾隆请了安,回道:“主子娘娘这会子在老佛爷那儿。老佛爷说主子今儿出去一日,叫奴才瞧瞧回来了没有。侍卫们打了几只野鸡,熬了一锅好汤。老佛爷说主子回来去进一碗呢!”乾隆笑道:“你去回太后皇后,就说朕还有些事没料理完,天黑才过得去。今儿折子还没看。这场好雪,明儿朕要陪老佛爷好好赏赏,折子压得多了,赏雪时心也不畅快——就这么回话。”秦媚媚答应一声,却步退了出去。   乾隆又吃了两口,意马心猿神不守舍地越发觉得味同嚼蜡,便命人撤膳。起身踱了几步,叫过太监:“你去看庄亲王在不在上书房,要在,叫他过来。”   “回万岁,”那太监躬身说道,“十六王爷刚刚来过,说是去朱师傅府才回来,问主子回来没有,奴才说还没回来,他说回去吃饭。主子叫他,奴才这就传去。”“叫他一个时辰后来。”乾隆舒展了一下身子说道:“朕这会子出去散散步,让高无庸跟着就是。”高无庸出来告诉侍卫楞塞格,叫他们远远尾随,这才进来给乾隆披大髦、挽鹿皮油靴,同乾隆一起走出养心殿。   在这冰雪世界里乾隆先踏雪来到御花园花房里看了看梅花,又绕着承乾宫,从月华门出来,在三大殿的前后徘徊了一会子。乾隆的心绪似乎好起来,脸上露出孩子般欣喜的笑容,时而还蹲下身子抓一把雪在手里揉捏着玩……足足转了小半个时辰,已过西正时牌。此时军机处上书房早已散班,外官一概退出,只乾清门前三十六名侍卫钉子似地站在漫天大雪中。   因见军机处章京房门开着,乾隆好奇地走到窗前,见里边生着炭火,一个书吏模样的人正在案前整理文书,用浆糊仔细贴着一张张小签。炭火旁边小桌上还放着一壶酒,一碟子花生米。乾隆便踱进去,在他身后问道:“你还在忙啊?”   “啊?”那人不防这时候有人进来,吓了一跳,回头看看乾隆,却不认得,笑道:“大人面生得很。您请坐,我把这几个签儿贴好——那边烫的有酒,您先喝一口暖暖身子。”乾隆见他不认识自己,倒觉得好笑,脱了身上大髦挂在墙上,坐在炭火旁小杌子上烤了烤手,自斟了一杯饮了,顿觉热线般一股暖流直冲丹田,五脏六腑都热乎乎地在蠕动,不禁赞道:   “好酒!”那人头也不抬地继续整理着文书,笑道:“寻常大烧缸,有什么好?大人是乍进来,身上冷一吃嘛,就上花生米更好!”   乾隆见没有箸,便用手拈捏了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焦香崩脆,满口浓香,顿时胃口大开,又饮一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别人呢?”那人整理好文书,洗了手笑盈盈地走过来,一屁股坐在乾隆对面,说道:“我叫钱度,李制台荐到张中堂手下当个书办——您呢?”他打量了一下乾隆,“是内务府的笔帖式吧?”乾隆一笑,说道:“你倒好眼力,我姓——琼(乾隆合音),叫我琼四爷好了。” “这个姓不多——姓穷的未必穷,我这姓钱的钱也不多。”钱度瞄了一眼,外面白茫茫一片,端起乾隆倒的酒“吱儿”饮了,又倒一杯递给乾隆道:“来来,你来!一今儿几位中堂都回去了,我们这边十几个书办溜号的溜号、钻沙的钻沙——这好的雪,谁不愿围炉而坐呢?”说着撮起两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嚼得咯嘣蹦直响:“——你喝,喝嘛!可惜这地方不能划拳猜枚儿。”乾隆越发兴味盎然,也学他样子撮起几粒吃着,举杯一掀饮了,问道:   “你怎么就不去钻沙溜号呢?”钱度又斟一杯自饮了,说道:“您瞅瞅这摊子,没有人能成么?咱师爷把式,比他们懂规矩。”他又斟一杯递给乾隆,“——这些文书他们乱抽,趁空儿我贴上签子,中堂爷们要哪份,抽出来就是!上回万岁爷要萧县水灾折子,讷中堂站着立等,几个人忙了一身臭汗,从柜子顶翻出来——他们办差,不在行!”   乾隆惦记着允禄进来,原想小饮几杯就去的。可两杯酒下肚,热烘烘暖洋洋,倒来了谈兴,又饮了一杯,问道:“你是师爷出身?比这里怎么样?”钱度笑道:“师爷出息比这里十倍也不止。我栖身这里也不想长久,这一科再撞一回,撞不过龙门,还请人荐个东,回去看十八可笑去——三十多岁了,当不了官也得知趣些,您说?”乾隆从没有和这样低位的人扯过家常,整天地奏对格局,听得够够的。此刻返回常人本性,心里高兴得很。他自饮一杯,又替钱度斟一杯递过来,说道:“什么叫‘十八可笑’?说说看!”   “您见过衙门参见长官么?”钱度“国”地咽了酒,哈着酒气笑眯眯道:“我把那场面分段编了十八出戏——长官没到,一群府县纷纷乘轿,从四面八方奔来,这叫‘乌合’。来了站在仪门外,交头接耳,议长道短,你寒我暄,这叫‘蝇聚’——下头我不解说,你细细品评:第三出‘鹊噪’;第四出‘鸽立’,——这是司道站班——;一声传来大人升座入堂,这便是第五出‘鹤惊’:六‘凫趋’,七‘鱼贯’,八‘鹭伏’;长官坐而受礼,叫‘蛙坐’;谢茶‘猿献’;十一‘鸭听’,十二‘狐疑’;辞衙两旁退出叫‘蟹行’;升轿叫‘虎威’——回到家便‘狼餐’;接着十七‘牛饮’;十八吃醉了便‘蚁梦’——合着就是十八出戏。”   乾隆不禁哈哈大笑。杯中酒都洒了出来:“好一幅十八禽兽嬉戏图!你要不是个中人也编不出来!”钱度见酒凉了,便将酒壶坐在炭火上,拨了拨火,说道:“你是沾了旗人的光,象我实在是命数不偶,若真的占了顺风帆做起官来——别看田中丞素称能吏,打心里说他只是个死干。他受下头蒙哄,好官黜下去,坏官提升上来的有的是。他不会查人见事!”   乾隆笑道:“我倒想听听你纸上谈兵。”   “我见人见事从不走眼。”钱度笑道:“下头来见必定有谈吐,有文案就有议论,这里头就有分别。有据理审势,明白直截的;有不吞不吐,骑墙观望的;有一问就说,畅快无隐的;有再问不答沉吟含糊的;有实见灼知,虽然违众,但敢直言相争的;有自无主见,一驳就变的;用这法子审量官吏,五六成不差。这是一。”乾隆道:“哦,还有二?”“不但有二还有三。”钱度得意洋洋自斟自饮,说道:“二,初到一地,要微服游览,要在公务余暇,若遇渔樵耕读你也要渔樵耕读,闲聊间可问年岁,催科;问保甲、狱讼;差役、官司、佐领都能问。没有好官百姓不夸奖的,也没有坏官百姓不怨恨的。象田中丞那样,有事才微服查访,煞有介事象个钦差大臣,几句话问得人家头上冒汗,只想你走得越早越好,谁肯跟你说实话?——用这法子考察吏事,七八成不差。”   乾隆听了大为赞赏,想起自己出巡的情形更是连连点头,一探身子道:“敢问这三?”   钱度怔了一下,笑道:“好家伙,你这一问真叫煞有介事!亏得在宫里,在外头我就要疑你是钦差大臣了——这三嘛,入境时,要看他桥梁道路、邮传驿站,这是见他精神的,也是皇政。一个地方城池有保障、学宫见文教、器械见武备、仓库见综理、养济见慈惠、实心做事的自然要精心检点。合着前面说的两条,用来考察一个官员的政绩,是贤能、是愚昧、是不肖,那叫百发百中——如今看人光看笑脸,看送的殷勤,听左右人递的小话,听他本人吹嘘奉迎,哪能见个真章呢?”乾隆听着钱度的这几条真经,犹如雷轰电闪般振聋发聩。想不到这个身材不及中人的矮汉于、小小的书吏竟有这般实用又循道不悖的见识!钱度因见壶中酒已不多,笑道:“这都是隔靴搔痒,他们好坏关我屁事?只是随便说说助个酒兴罢了!我续续酒,咱们再喝!”乾隆笑道:“我也有酒了,不敢再饮。其实你这番海聊,更能尽兴,必定要烂醉如泥才好么?改日再奉陪吧!”遂起身披了大髦,走到门口又笑道:“今日是纸上谈兵,说不定异日真的要请君入瓮呢!”说罢出来一股哨风夹着雪片扑面而来,袭得他打了一个激凌,倒噎了一口冷气,酒已是醒了。   “爷出来了?”守在外头的高无庸原想乾隆进去一会儿就出来的,在外头冻得搓手跺脚,心里一直骂钱度“瞎眼”,见乾隆出来,忙迎上来道:“方才庄亲王已经进来,奴才说主子在这里有事,叫他去养心殿侍候着,已有一刻时辰了呢。”乾隆没言声,裹了裹披风加快了步子。上养心殿台阶时,见庄亲王允禄跪在檐下等候,乾隆歉意地说道:“十六叔让你久等了,快起来,进里头暖和暖和吧。”进东暖阁,许久,乾隆才问道:“没给朱师傅送点赙仪?”   允禄忙在磁墩上欠身说道:“臣去得仓促,回王府后,打发人送过去四百两银票。主上放心,我断不会叫朱太傅身后有冻饿的事。”   “朕知道。”乾隆突然转了话题问道:“毓庆宫那边有多少人学习?”   “啊,回万岁!”允禄被乾隆这没头没脑的问话弄得有点迷惘,愣怔了一会才回过神来,说道:“都到齐了有四五十人。”乾隆沉默了一阵,又问道:“永琏在学里是怎么坐的?”永琏是乾隆的第二个儿子,是嫡出,皇后富察氏生的。乾隆突然提及他在东宫学堂坐的位置,允禄心里不禁格登一沉,忙道:“他刚满七岁,还小呢,每次上学都是乳母带着。   和大阿哥永磺同在一桌摆在殿口,好照料些儿。臣也知永琏身份不同,但皇上没有特旨,只是入宫习学,所以没有按序排位……”   “十六叔,那不一样啊。”乾隆皱眉说道:“虽然圣祖订的章程是金册秘书传位制度,永琏暂时没有册立,援古今‘子以母贵’通例,他身份应该在诸王之上,只是不行太子礼而已。假如朕这会子暴病崩驾,你这个议政王是什么主意?是立永磺还是立永琏,抑或别人?”他辞色虽然平和,但把事情提到这么重的分量上,允禄惊得周身一震,顿时觉得背若芒刺,脑门子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再也坐不住,忙站起身来,说道:“臣未思虑及此。万岁青春鼎盛,臣也不敢想这类事。今日万岁既有旨意。从明天起永琏排在第一桌,与其余在学的叔叔兄弟有所分区。”乾隆一摆手命允禄坐下,笑道:“你为人臣,当然不应想这事。朕为君主,就不能忌讳这些了。朕叫你来,其实倒也不为这个,朕想问问,毓庆宫东宫学堂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杨名时是最年轻的一品大员,平素身子骨儿还算结实,说病就病了,不能说话也不能写字,是哪个阿哥给了他气受了,还是别的缘故?”   允禄直到此时才隐隐约约揣摩出乾隆的意思,想起雍正处死乾隆的哥哥弘时的往事,打心底泛起一股寒意。他的脸色变得有点苍白,期期艾艾说道:“皇上,东宫里没出什么事啊!几个阿哥骄纵些是真的,因皇上严旨尊师重道,并不敢在杨名时面前摆主子架儿。弘晓虽是亲王,进宫见名时,也执弟子之礼。昨儿早上我去毓庆宫都还安安生生,杨名时正给他们讲《礼记》,我远远看一眼,没惊动他们就退出来了。下午杨名时病,我还专门把弘皙叫去问了问。弘皙说,‘杨师傅在书房喝水,几个阿哥都在跟前,突然就歪倒在椅子里……’”   乾隆双眉紧锁,仔细听着允禄的话,也听不出什么蹊跷来。还要再问,见讷亲满身是雪地上了养心殿丹墀,便住了口。传讷亲进来见过礼,乾隆问道:“这大的雪,天又快黑了,有什么急事么?”讷亲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子双手呈上,说道:“孙国玺递来六百里加紧奏折。”乾隆一边拆看,一边说道:“你那个军机处要这样儿,还不如没有!安排你和张廷玉住在西华门外为的办事方便。你倒有了依赖,当值的章京官都走得精光,这成话么?”讷亲一进门就挨了这么一棍子,忙躬身连连称是,又道:“方才奴才去看了,就一个人在里边,还在喝酒,奴才一气就撵了他,军机处是得好好整治一下。”乾隆冷笑道:“这份奏折不是那个醉汉转来的?别的人不喝酒也不办差——就一个人勤劳王事,你还将他撵了——你这是越来越聪明了!高无庸!”   “奴才在!”   “你传旨吏部,赏钱度直隶州州判衔,调往刑部刘统勋处办差,叫他们写票拟。”   “扎!”   待高无庸出去,被弄得莫名其妙的讷亲才问:“主子,钱度是谁?”乾隆盯了他一眼笑道:“就是你赶走的那一位。”说着便看那份加急奏折,看了半截便气得横眉竖目,“啪”   地将奏折摔在案上,起身踱了两步,说道:“不象话!”允禄在旁不禁问道:“讷亲,出了什么事?”   “陕州犯人越狱,把视察监狱的知州给扣起来当人质。”讷亲说道:“五百多犯人起哄,如果不放他们出去,就和州令一同饿死在狱里!”   允禄吓了一跳,忙捡起奏章,飞快看了一遍,又恭恭敬敬放回原处,却一句话也不掺和。他虽然木钠,却有个“十六聋”的诨名,大小政务不是自己份内的事,绝不妄加议论。   他的几个哥哥在康熙年间为争夺储位势同水火,却都能与他和善相处。其中原因,就是由于他有这个“笨”的长处。几个人正沉思间,乾隆突然问道:“十六叔,你看怎么办?”   黄金书屋扫描校对   .   十九 越牢狱县令作人质 平暴乱阿桂巧用兵允禄没想到会先征询到自己头上,低着头想了一阵,说道:“这没说的,让兵部派军镇压。拿住为首的剐了他!太平盛世出这样的事,真是不可思议。”讷亲见乾隆看自己,忙道:“奴才以为庄亲王说的断不可行!”   “为什么?”乾隆冷冷问道。   “朝廷一个知州囚在他们那里当人质,这些犯人并没有能逃出监狱。”讷亲从容说道,“用大兵镇压最省事,却周全不了朝廷的体面。犯人们既敢这样,那是抱了必死之心的,这些亡命之徒急红了眼,什么事做不出?一上兴兵,天下皆知,朝廷连这点子事都要大动干戈,很不值。”乾隆点头道:“你说的是,但你有什么周全的办法?”讷亲道:“奴才以为,应照沪州的那件案子办。”   沪州案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沪州小桥镇张姓人家娶亲,新婚之夜发生变故。新娘子勾通情夫在洞房里把小女婿绑在床腿上,当作人质,两情人竟公然占据洞房成亲。这事惊动了成千上万的人看热闹,州报到府、府报到省,一直报到雍正案前,弄得举朝皆知。皇帝下旨务必保护小女婿,擒拿奸夫奸妇。无奈这两个男女防范严密,看牢了十岁的小新郎,要吃要喝一点不敢违拗,一直包围了三个多月。后来特地调芜湖道李卫去查看营救。李卫百般劝说,也说不动;便从牢里寻了个积年老贼,用线香熏迷了这对“夫妻”,才救出那个倒霉的小女婿。如今遇到陕州劫牢事讷亲便想出这个办法来。允禄摇头笑道:“一牢人,五百多劫牢大盗,都用线香去熏?对手、势态都不一样,不能套用那个办法。”乾隆在旁问道:“十六叔说的也是,难道就没有办法了么?”   “既然主子不愿剿杀。”允禄道,“臣以为围而不打也是一法,时日久了,犯人里头未必没有倒戈的。”乾隆连连摇头,说道:“不愿剿杀是怕失体面,并不是心疼这些王八蛋。”讷亲蹙额思量许久,缓缓说道:“主子,陕州这地方是邪教“一枝花”流窜活动之处。因此,宁肯丢一县令,断不能叫这群匪徒得逞,这是一。发文给河南、山西、陕西三省督抚,在洛陕一带戒严,万一脱逃,宁可错杀不可漏网、这是二。三,严令孙国玺封锁消息,不得妄自传播,等候朝廷派员处置——咱们离着这么远,太细的也议不成,洛阳的阿桂不是无能之辈。”   乾隆听讷亲这番安排,觉得很是妥当缜密,赞赏地看了讷亲一眼,笑道:“也只有如此,这事情就交你办!阿桂——是不是内务府的那个笔帖式,会试中了进士的?”讷亲忙答道:“是。皇上在藩邸时,他曾采办贡缎布匹。人很精干,说话办事都很有条理。”   “先不要派钦差,但廷谕里要有这个意思。”乾隆望着外头的雪,慢吞吞说道,“让孙国玺、阿桂就地处置,不要惊动部里,最好。你们跪安吧——有急事知会一下养心殿!”   就在乾隆磋商陕州狱变的同时,阿桂已奉孙国玺的宪命早一天到了陕州专门处置这件清朝开国第一奇案。   监狱设在陕州城西北角。与其他监狱不同,这是一座地下监狱——在厚厚的黄上层上挖出豆腐块一样齐整的院落,只有一条通道可以进入天井,沿天井四壁掏出一孔孔的窑洞,这便是牢房。上面四周都是围墙,四角设着守望楼——是河南,也是全国封得最严实的牢狱。   豫西捕获的盗案要犯、待决死囚历来都送这里囚禁,从来也没出过逃逸人犯的事。唯其如此,牢卒们都懈怠了,整月也不下监房巡查。新来的州令米孝祖没见过这种式样的狱房,突发异想地下去巡视,想不到被暴乱的囚犯一拥而上,擒住当了人质,连随从下去的吏员、狱卒也一概没能幸免。 阿桂的行署设在城北的岳王庙西北,登楼眺望,监狱里的情形一览无余。两千从洛阳调来的绿营兵已在这里围了四天四夜,至今还不知道谁是劫牢的首犯。他决定今天喊话,披了件黑羔皮大髦上了监狱的守望角楼。   “喂——下头的听着——”一个千总手卷喇叭高声叫道:“我们知府阿太尊和你们说话!”   下面先是沉静片刻,后有人笑道:“什么他妈的知府!我们是老章程!有屁就放吧!”   阿桂探出身子,大声道:“你们谁是头?出来说话!”下面又静了一阵,有人答道:“我们没有头!”   “没有头还能活么?”阿桂大声讥讽着笑道,“我是满洲汉子阿桂,你们是英雄的就出来!”   “对不起,我们不想上当——你是想认出谁是首脑,将来好砍脑袋吧?”   阿桂绷紧嘴唇,强抑着怒气,冷笑一声道:“你们当中有没有人还想活命?我只有一句话,谁想活,谁就先倒戈!限一天一夜,放出米大人,不然我就开涧河放水淹了这个窝子,这个四方池子养鱼喂虾是个好地方!”   “只要你舍得这十几个人,老子也不在乎这条命!告诉你姓阿的,一个七品官,一个八品典狱官,十几个衙役,你放水,我们先浸死他们!”   “我不信他们还活着!”   “不信你就放水!”   “放就放!”阿桂勃然大怒,大声吼道,“老子也是泼皮——衙役们!”   “在!”   “在城东北涧河上流堵水,把涧河水引过来,放水淹他狗日的!——听着,你们这些王八蛋,放六尺深的水!我在上头看着你们慢慢淹死!”   下面牢房里似乎匆匆议论了一阵,几个蒙面大汉推揉着两个蓬头垢面的官员出来,冲着阿桂冷笑道:“让你们兄弟和你聊聊!”阿桂噤了一下,放缓了声调,问道:“米大人,有什么话交待的么?”米孝祖仿佛神情恍惚地望了望三丈窑顶上那排佩刀执弓的兵士和阿桂,说道:“大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既然要放水,那就放——不要犯嘀咕!”话没说完,劈脸就挨了两个耳光,米孝祖登时嘴角淌血。旁边一个高个子蒙面大汉骂道,“妈的个屎!刚才怎么说来着?”米孝祖也豁出去了,大声叫道:“他们是一枝花邪教里的——”典狱官也扯着嗓子叫“——为头的是王老五和——一”话没说完,两个人都被摘了下颏,一群人围着拳打脚踢一阵,又将他俩推了回去。   阿桂心里突然一阵难过,反贼杀官只在书上见过,米孝祖落到这般地步,他未免也有狐悲之感。想着,喊道:“王老五你听着,米孝祖这人昏懦无能,并不是什么好官。朝廷也不心疼他!识相点放了他,还能救活这五百个无知囚徒,不也是阴功么?我不瞒你,你是活不成了,难道你不为这么多人想想?!”侧耳听时,底下似乎议论了一阵,突然哄堂大笑。王老五的声气隔窗叫道:“阿桂,甭跟你五爷吊这种花花肠子。你在娘胎里,我已经是黑道上有名的‘五闫罗’了,什么事没见过?”阿桂默谋了一阵,笑道:“今儿钟馗遇了五鬼,算你是角色!说说,你有什么章程?”   “好说,这还算个老实人!”王老五嘻嘻笑着回道:“北边过黄河就是平陆县,那是山西界。你弄十条船,派两个人送我们进山一百里,从此疆场上见!”阿桂笑道:“你好聪明!我放你,你不放人怎么办?”王老五大声道:“老子走江湖三十年,没所谁说我说话不算数!过了黄河我就把人质留给你,我们在五十里处换人!”   阿桂咬着牙紧张地思索着,此地西去潼关,东去洛阳,都是人烟稠密的地方,又有重兵把守。南边伏牛山和北边隔省的太行山确是逃匿隐藏最好的地方。良久才有了主意,阿桂大声道:“那边是山西界,我的人不能跟你一百里,我们在黄河中心船上换人,从此各奔西东!”   这次是下边沉默了,好一阵子王老五才回话:“不行,一定要走一百里!”阿桂咬着牙道:“我放你一首里,朝廷知道了要我的命。就在黄河当中——不然,你就等着喝涧河水!”说罢侧耳细听,似乎下边有几个人在小声争吵。好半日,王老五才勉强答道:“好,依着你!不过我的弟兄们要登岸,没有埋伏才换人——什么时候?”   “现在!”   “你那是放屁!”王老五哈哈大笑,“大白天儿百口子人走路!备十只船,今夜起更,起更!”   阿桂笑道:“好,起更就起更!你听着我有言在先,你的人敢回我河南府捣乱,我就杀你们家属!”说着便下了望楼径回岳王庙,召集官军弁佐密议军机,直到申牌时分,各营军士方分头行动。   当夜起更时分,牢门突然打开。劫狱犯人先头是十几个人出来探路,到狱外一看,果然不见有大队官兵。呼哨一声,大约有百十号人踩着泥泞的台阶跑上来。接着又呼哨一声,剩余的又分成两拨,按序走上来,一言不发整顿着行伍。一个狱卒提着两把油纸灯过去,大声问道:“哪个是王老五?”   “我在这里。”王老五从黑压压的人群中挤出来,按捺着激动的声音道:“你有什么事?”狱卒板着脸将灯交与王老五,一字一板说道:“东西南三面我们大人都已经布防。北面有六只船,一只是我们换人用的,五只给你们渡河。这两盏灯照着米大人,灯灭我们就放箭开火枪,这是阿太尊的钩令!”王老五暴怒道:“说好的备十只船,为什么只有五只?叫姓阿的来。不然我们还回狱里!”   那狱卒笑了笑,说道:“这里就五只渡船,全都征来了。我们阿大人这会于正约束军队,不能过来。大人有话告你:本就是各安天命的事,哪有十全十美的?你想回监狱,想杀姓米的,都听便!”   “都回去!”王老五挥着双手对犯人们吼道:“我们在这跟狗日的泡上了!”   但犯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望着寂寥的旷野,谁也不肯再下去了。正僵持间,东西南三方无数火把星星点点燃起,画角鼙鼓齐鸣,渐渐压过来。王老五一把提起那狱卒,恶狠狠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过了。”这狱卒是阿桂重金赏过的,诨名“连刀肉”,最是刁滑无赖,竟一点也不害怕,“这灯得照着米大人,再等一会子他们还要放箭呢!”王老五这才命人将米孝祖牵过来站在灯下,果然不再击鼓鸣角。已经呼吸到自由空气的犯人们开始躁动,有的人躲在人堆里大喊,“逃啊!”有的破口大骂:“王老五,你他妈捣什么鬼?”站得齐齐整整的队伍开始骚动了,顷刻已乱成一团,谁也不留心,二十多名精选出来的官军早已换上了囚衣,寂然无声混进了人群,慢慢贴近了王老五。   王老五的脸上满是油汗,眼看这支队伍已经乱了营,再也不敢迟疑,攘臂大吼一声:   “向北,下城,渡河!”   陕州城北墙就建在黄河南岸万丈黄土高埠上,只有一条“之”字形的牛车道婉蜒而下通向河滩。这群人下了城,远远看见黑乎乎几只船泊在黄河里,立时一阵欢呼雀跃,一拥而上争抢着往船上跳。王老五带着几个亲信押着米孝祖十几个人,占了第一条船,声嘶力竭地喊叫了半日,根本没有一个人听他的指挥。偌大河滩上厮打声,叫骂声,惨叫声,挤得人落水声响成一片,根本也听不见他喊叫些什么。转眼间王老五自己的船上也挤上了四五十个人,还有的扒着船帮,有的哀告有的怒骂着要上船。王老五此时也乱了方寸,连声喊着“开船”,用竹篙乱打那些船下的人。正在此时,那两盏灯突然熄灭了。王老五一扭脖子,怪吼一声:“谁他娘的吹了灯?官军也许就在近处,不怕吃箭么?”   “官军不会放箭。”混在人堆里的阿桂突然冷笑一声:“打老鼠还要防着砸了花瓶呢!”   “你——?你是谁?”   “阿桂!”阿桂大喝一声:“还不动手?”   “扎!”   二十几个戈什哈在暗中答应一声,一齐亮出匕首。王老五一怔间,米孝祖已经脱手,船小人多夜暗,一时不知钻到哪里,一船犯人顿时乱成一团,惨叫声中,十几个犯人已着了匕首落水。剩余的有的吓愣了,有的跳水逃命,有的上来厮打,却怎么抵得过训练有素、准备得停停当当的官军?王老五见大势已去,扬着手对其余几只船大喊道:“兄弟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逃出一个是一个啊!”喊着就要投水,早被几个人死死按定了,一边捆绑一边拳打脚踢,一时间便缚得米粽般结实。   “一个也逃不走。”暗中,阿桂的眼中鬼火一样粼粼闪烁,“他们上岸就知道了——你们要向南,也许能漏网几个。往北——太笨了!”   隔了一日,乾隆处置狱案的方略才下达到洛阳。此时大案已了,阿桂命人清理犯人死伤逃亡人数:除匪首王老五、徐啸山、刘本三人,以下生擒三百四十三名;一百二十一名被乱箭射死在黄河滩上;二十八名下落不明。   平息了这场暴乱大案,幕僚们前来向阿桂祝贺,并准备写一篇扎扎实实的文章奏报当今。阿桂却笑道:“这个案子虽说我没责任,可也并不是什么光彩事。这个折子要写三条,督抚坐镇指挥,方略明晰;各营将士用命,奋力拿贼得力;赖天子洪福,生擒匪首消弥隐患;并请旨处分米孝祖。米孝祖上任不久,境内出此巨案,亦有应得之罪,请皇上依律处置——就这么写,越恳切越好!”   几个师爷张大了嘴“啊”了半天,才领会阿桂的意思,定过神之后细想,越来越觉得这样写妙不可言——战果是明摆着的,阿桂亲率二十名敢死之士潜入五百亡命徒中营救被扣人质,一夜苦战几乎无一漏网——功劳谁也抢不去。这样写不但省里承情,连皇上也面目生光,真个四面玲珑八方出彩。他们原来还小看这个二十多岁的新进士,此时倒兴奋得不能自己。几个师爷当晚弄了一桌酒菜,共推一个叫尤琳的师爷执笔,参详了一夜,真个把这篇文章写得妙笔生花。奏折一式两份,一份送省,一份用快马直递上书房。   二十天后,阿桂便接到了廷寄,同时还有孙国玺的一封通封书简。阿桂焚香拜读,竟是自己的原折,上面天头地角、字行里随处都有乾隆的御批:   孙国玺如此用心办差,可谓不负朕恩。   好,好,正该!   有功人员另列名单议叙。   此等奸狡凶顽之徒,便死一千何足惜哉!   末尾空白处朱笔御批是给阿桂的。   览奏喜甚,所谓汉书下酒,朕竟为浮一大白!卿此次处理陕州一案,详虑而谋远。遵命而机断,未伤我一兵一卒,身入险地一举而擒酋魁、剪恶逆于须臾,朕心不胜喜悦,何怪罪之有?据孙嘉淦奏报尔平素干练精明廉隅操洁,似此,则朝廷一佳臣也。即着尔监押王某等首凶解京严惩。所有幕僚尤琳及千总赫英等有功人员,报部记名议叙。米孝祖探查监狱并无过错,唯疏于防范,几至酿成大祸,罚俸半年留任。前任州令亦有应得之罪,已另旨着孙嘉淦处置矣。   阿桂以一个小小知府得这一百余言圣旨,赏识赞许之意洋溢在字里行间,自然高兴非凡。当晚将与自己同登敌舟的二十三名戈什哈,还有三位师爷叫来,商计了押解王老五等三人进京事宜。众人一处吃酒庆贺直到二更方各自散了。   从河南到北京一路上风雪交加,道路又泥泞难行,还要防范有人劫持槛车,足足用了一个多月,才到达京城。至刑部大堂交割后,阿桂松了一口气,当晚回家,倒头睡了一觉。第二日辰初时牌才起身。他原是破落旗人,在京城的朋友本不多。家里也只有一老一少爷儿两个包衣奴才,还是祖上留下的。阿桂出去做官远在河南,熟人们都不知他回京的消息,也没人登门前来拜访。在家呆了半天,阿桂觉得寂寞异常,想想关帝庙热闹一点,便踏雪而来。   过了正阳门,果然这里与众不同,别的地方店铺家家关门闭户,这里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关帝庙前的雪都被踩得瓷瓷实实。各家店铺的雪都是随下随扫。有的店铺垛成雪狮子,有的凿成雪象,有的门面宽,雕成了雪龙,用这个招徕顾客。阿桂看了一会甚觉有趣,又进庙烧了一柱香,正要出来,身旁有人问道:“这不是阿桂先生么?”   “是啊!”阿桂被问得一怔,偏转身端详了半日,才想起曾在高晋酒肆一处吃酒的何之,不禁笑道:“回京来你是我头一个见着的朋友——在京等着应考么?走,还到高晋家吃酒去!”何之笑道:“昔日酒友,今日已是贵贱不同了,难为你还认识我!”阿桂嘻嘻一笑说道:“这知府在外头虽然威风八面、如今到了京城就是烂羊头关内侯了。贫贱之交岂可忘!”   何之感慨地看一眼阿桂,说道:“你这么想,我们还攀得。我正打算约勒敏去看曹雪芹,移驾同步如何?”他皱着眉摇头叹道:“你知道么?雪芹在右翼宗学呆不住,已经辞了馆。如今日子过得艰难着哩!”阿桂诧异道:“他和傅六爷相处得好,怎么会潦倒呢?听说他的夫人还是六爷赠送的呢!”   “六爷今非昔比。就要大用了。”何之淡淡说道:“如今他出远差,也不在北京。   唉……雪芹家这会子还不知怎么样呢!”   黄金书屋扫描校对   .   二十 屠户女督课落榜人 曹雪芹击盂讥世事阿桂跟着何之踏雪而行,走了约一刻时辰便到了张家肉铺,却也是店门紧闭,只听勒敏高一声低一声、抑扬顿挫地正在背书:“孔子过泰山侧,有妇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听之,使子路问之曰:“子之哭也,疑似重有忧者’——”   “错了!”一个女子声音打断了道:“这个字还是你教给我的,是个轻重的‘重’,怎么就背成‘从’?想哄我么?”阿桂和何之不禁相视一笑,却听勒敏笑道:“一重又一重,也是这个‘重’字儿,‘重复’能读成‘种(音)复’么?那女子笑着啐道,“省得了省得了,接着背!”   于是勒敏又背道:“——而曰‘然。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   —”便又听那女子笑道:“书,写的也不通,你也背的错了!她舅舅叫老虎吃了,丈夫死了马,儿子也死了马。明明是个马字,你怎么一口一个‘淹’(焉)?”勒敏噗哧一笑,说道:“哪里是个‘马’字?你再仔细看看!‘舅’就是现在说的老公爹,古人称公婆叫‘舅姑’——明白了吧?”   外头何之和阿桂听着,都是捂着嘴偷笑。也不等勒敏再背,何之便上去叩门,粗声粗气喊道:“老张头在么?收税的来了!”   “别放你娘的屁,”那女的腾地跳下炕来,豁啷一声大开了门,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说:   “我家不欠税!大雪天过年的日子,从没听说这时候收税的——”一眼看见是何之,还有个陌生人,倒红了脸,笑道:“原来是何先生……”   “你床头坐个胭脂虎。”何之笑着对发怔的勒敏道,“如此逼学功课,还有个不中的?”阿桂笑道:“我倒是个催科酷吏呢,背吧,下头该背‘苛政猛于虎’了!”何之看看玉儿,又看看勒敏,笑道:“有玉儿督阵,什么状元考不上?内阃之令大过王法呢!”   玉儿听他们打趣,虽然不大懂,料来不是好话,口中道:“状元有什么稀罕?”啐了一口转身便走。张铭魁老夫妇和儿子原在内院收拾杀猪汤锅,听见来了客人,张铭魁忙出来,笑着给何之作了个揖,道:“何先生有半个月没登我的门了,刚收拾好一头牲口,锅里现成的猪头肉,大雪封门,你们正好吃酒乐子……”   “这是河南府知府阿桂。”何之笑着介绍道,“进京述职的,想约勒兄一道儿去看雪芹——”勒敏忙道:“正是呢,我说有件事隐在心里,读书都恍恍惚惚的,其实我也惦记着雪芹。走,咱们扰他去!”玉儿道:“那人我见过,其实样儿也平常,你们怎的都那么宾服他?大男人家连个营生也不做,有差使也不好好做。写那个什么黄子《红楼梦》,很有意思么?”口里这么说着,却走进内院去,一时便带着弟弟出来提了一块肉,还有一副下水,心肝、肺俱全,因是才宰出来的,还冒着缕缕热气,对弟弟道:“帮你勒哥送去,你就回来一一道儿滑,仔细摔着了!”   何之忙道:“这次我请客,你们也不是富人,这么做也不是常法。说着掏出半两一块银子放在桌上。阿桂眼见张铭魁老实巴交,这家屠店也甚破旧,摸了摸袖子,里头有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还有一块五两重的京锭,便把京锭掏出来也放在桌上。张铭魁忙道:“这怎么生受得?这怎么生受得?你们是勒相公的朋友,这不是寒碜我么?快别——”话没说完,四个人已走了出来。玉儿追到门口大声叫道:“哎——没那个量别逞能!”   “这是说你呢!”阿桂笑着对勒敏道:“玉姑娘面儿上凶,心里善着呢!”“就是。”   何之也叹道,“张家操业虽然不雅,真是善性人!依着我说,你也没个家口,事情早办了也就安生了——阿桂兄,你还不知道吧,上回庄友恭来,还吃了玉儿一顿好排揎呢!”遂将庄友恭中状元高兴得失态疯迷,玉儿挖苦讥讽的事说了一遍,阿桂笑得眼泪都淌了出来,连说:“好,好……也是屠户,也是科名,翻了《儒林外吏》的版——玉儿的舌头真厉害!”   说笑间毛毛一手指着前头道:“曹相公家到了!” 阿桂还是头一回到曹雪芹家,远远瞭去,一条小溪沿墙而过,溪边一株歪脖老槐树约有合抱粗,庞大的树冠,枝柯上挂满了晶莹的冰凌,树下一个石条凳依着一块馒头形的大石头,上面盖着一层厚雪,不大的院落上墙围着,三间茅草房前一株石榴树也挂满了冰柱。一颗颗殷红的浆果半隐半现挂在枝间,点缀在这白皑皑的银色世界里,令人眼目一清。众人正要敲门,后头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一路小跑追了上来,也在门前翻身下马,几个人定睛看时,竟是钱度,不禁都会意一笑。何之道:“今儿怎么了?雪芹下帖子请了么?”   “是阿大人得胜回朝了!”钱度笑着过来团团一揖,又对勒敏和何之道:“你们踏雪访雅士,我毕竟逊你们一筹!”说着便上前敲门。   片刻,那柴门“吱呀”一响,曹雪芹探身出来,见是他们几个,不禁一笑,说道:“再没想到会是你几个!快请进——阿大人几时回京的?他们几个倒常见的……”说着便让众人进屋。   三间土屋很小,几个人一进来便显得十分狭窄。阿桂细打量,正房和西房是打通了的,上面连天棚也没有。东边一间是厨房隔着一道青布门帘,西边一盘大炕,炕桌靠着南窗,上面乱七八糟堆着瓦砚纸笔,炕下一张方桌,上面却放着纸、剪刀、浆糊。东北墙角还靠着一捆削好了的竹篾。几个刚扎好的风筝胡乱放在炕北头,芳卿正在收拾,见这群人进来,便大大方方过来对众福了两福,对雪芹道:“爷陪着客坐,我去烧水——只是没酒,菜也都是些腌菜,可怎么好?”雪芹似乎有点无可奈何,笑道:“那——只好以茶代酒了。这可真应了人家那句话‘淡交无酒,卿须怜我之贫;深语惟茶,予亦知君之馁’了!”   “何至于到那地步了。”勒敏笑道:“我带有猪肝呢!请嫂子烹炊,我这就叫毛毛去弄酒来。”毛毛忙将一嘟噜心肺放在墙角瓦盆里,芳卿便拿来整治,何之眼见她行动迟缓,笑着对雪芹道:“芳卿是有身子了。不管是弄璋弄瓦,汤饼酒我是吃定了的。”正说笑间毛毛突然说道:“那不是六六叔过来了,还担着酒!”勒敏转头看时,果然是六六挑着个酒担子在雪地里晃晃悠悠地走来,担子头上还吊着一条四五斤重的大鲤鱼,在雪芹门口卸了担子,抹了一把脸吆喝道:“勒相公、曹爷在屋里么?玉姑娘叫我送酒来了!”   一屋人顿时都喜得眉开眼笑,勒敏抢步出来,帮着六六把酒桶提进屋里,毛毛提了鱼交给芳卿,曹雪芹掀起瓮上的米袋,一边向瓮里倒酒,一边笑道:“你就是我的汪伦①——正是酒渴如狂呢。你不要走,今儿一道儿吃个痛快!”   “曹爷,我可不是这台面上的人。”六六笑道:“敦二爷、诚三爷上回来,硬按着吃了个醉,回去东家恼得盖都崩了,我抬出二位爷的名字,老家伙才吓得没话说……”挑起了空桶,又道:“玉儿说了,这是阿桂爷的钱买的酒,还有这鱼。叫毛毛跟我回去,还说请别的爷们尽兴饮酒,勒爷就少用点吧!”说得一屋子人都看着勒敏笑。六六走了几步又回头对曹雪芹道:“曹爷有什么事甭客气,芳奶奶有事,可找我婆娘来帮忙,住的又不远——我们家的那副对联,爷要有空,写出来,我抽空儿来取。”说罢哼着小曲儿出门了。   有了酒,屋子里的人顿时欢腾起来。曹雪芹灌了一壶放在火上温着。东屋里芳卿在做菜,肉香味隔着布帘弥漫开来,逗得众人馋涎欲滴。阿桂是久闻曹雪芹的大名了,未试之前也有几次文会交往,又从傅恒那里看过不少曹雪芹的诗词,心里极佩服的,却没想到这个赫赫有名的簪缨之族后裔,家境竟如此窘困。趁众人说话时,阿桂踱进厨屋,见芳卿正收拾鱼,把那张五十两的银票压在了盐罐下,出来叹道:“想不到曹兄一贫至此。”   ①汪伦:唐朝普通百姓。经常送酒给李白喝,李白有诗:“桃花渊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曹子断非久贫之人。”钱度笑道:“岂不闻‘天生我才必有用’!如今皇恩浩荡,以宽为政,当年楝亭老先生何等英雄,就是当今主上也极敬重的!只请曹兄稍敛锋芒,屈就一下闱墨,飞黄腾达那是必定无疑的!”勒敏见曹雪芹笑而不语,也道:“孔子在陈受厄,藜羹不继;曾子不举生于卫;淮阴侯乞食于漂母,伍相吹萧乞吴市。曹先生今日受困,焉知不是天降大任之前兆?”   曹雪芹见阿桂也蹑嚅欲言,笑道:“你们的心怕不是好的?勒敏更比出圣贤,我是断不敢当。天罚我降生人间就为吃苦的。官我是作不了,也不屑作。天若怜我能成全我写出一部奇书,余愿足矣!”何之道:“我是追随雪芹定了。他写一章,我看一章,抄一章,批一章。这一部《红楼梦》如不能干秋万代传下去,请诸兄抉了我眸子!去年恩科落榜,我作了个奇梦,到了一个去处,那里张着一张榜。有人告我,榜上的都是追逐功名的,我看了看,榜分三部,竟是‘兽’‘鸟’‘虫’!”钱度噗哧一笑,说道:“恐怕是你何先生妒极生恨,杜撰出来的吧!”   “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何之笑道:“那‘兽’部,说的是曾在朝坐高位的———当官便吃人,吃饱了就回山,美其名曰‘功成身退’;得了科名没有当上官的入‘鸟’部,就如朱文公说的,教他说‘廉’他说‘廉’,教他说‘义’会说‘义’,真叫他做,仍是不廉不义,就如能言之禽,八哥鹦鹉之类;还有一种皓首穷经的,百试不举、一世不得发迹的,如鸣秋之‘虫’,可怜人莫过于此。人间一多半也只能是这种虫,想想有什么意味呢?”他话没说完,阿桂、勒敏和钱度已是呵呵大笑。因见酒已斟上,阿桂痛饮一大觥,说道:“骂得好!我和钱度都是入了‘兽’部了!这次在陕州我一次就杀了一百多越狱犯人,可不是吃了他们么?”钱度便问:“饱了么?”阿桂道:“还没有。”说着扮个鬼脸,勒敏便道:   “他这都是跟雪芹学的!也是个‘鸟’!”众人又捧腹大笑。   曹雪芹见芳卿一盘盘布上菜来,用箸点着笑道:“我写书也吃肉吃米,吃肉时是兽,吃米时是鸟。待到灯枯油尽写不出来时,仰天长叹,俯首垂泪,也不过是条虫。人生色色空空,大抵谁也逃不出这个范围。”遂以著击盂,高声吟唱: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雪芹似咏似叹唱完,见众人都听痴了,遂笑道:“这一场宦途穷通议论,坏了清兴!只想是朋友,也就忘了形骸。我是亲历的、亲见的过来人,只是想写,并没有人迫我。记得我们在高晋酒家曾有一聚,今日又遇到一处,各人情势已经有了变化,这才一年的光阴。你们瞧着将来,要真的大家再聚一处,不定还有什么巨变呢!”   “这曲子想必是《红楼梦》里的了。”阿桂不胜慨叹,举杯一饮而尽,说道:“——真好!只是也忒颓唐了些。我们毕竟修炼不成神仙,七情六欲五谷还避不掉。芹圃,著书虽然不为稻粱谋,有了稻粱才好著书啊!我这次陛见不放外任也就罢了,要是放外任,随我出去走走如何?”曹雪芹笑着请大家夹菜进酒,说道:“我也曾经考过举人,不是不吃人间烟火食的神仙嘛。你们看,扎这些风筝,也是为换几个钱,京里不少富贵朋友,时不时的也有些照应,前次继善公进京约我去当个清客,只芳卿已经有了身孕一时离不得。其实清客也没有什么丢人的,等她产了,我真要回金陵故地重游呢!”他自失地一笑,问道:“清客——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么?我家当初养着十几个,都是斗方名士。如今我也要去当别人清客了!”遂又念道:   一笔好字——不错;二等才情——不露;三斤酒量——不吐;四季衣服——不当:五子围棋——不悔;六出昆曲——不推;七字歪诗——不辞;八张马吊——不查;九品头衔——   不选;十分和气——不俗!   念罢不禁哈哈大笑。当下众人行令、酌酒,咏雪品茗,直到申未酉初。眼见芳卿不耐劳乏,坐在小杌子上靠墙直打盹儿,方才各自辞了回去。   第二日阿桂便接到上书房通知,要他立刻进宫觐见。阿桂一刻也不敢停,打马飞奔到西华门。他不是京官,没有票牌,在门口等了约一袋烟工夫,出来一个太监,站在门口大声问道:“哪位是阿桂?军机处去!”说罢转身就进去了。阿桂忙将马缰绳扔给从人,跟着那太监进去,在隆宗门内军机处房前站了。报了职名便听里头张廷玉道:“请进来说话。”   “扎!”   阿桂在外答应一声举步而入,棉帘子一放下,浑身立时暖透。阿桂定睛看时,张廷玉盘膝坐在炕上。窗边椅上还坐着一位一品大员,珊瑚顶子后插着一技双眼孔雀花翎,双手扶膝,正目不转睛地打量自己。张廷玉待阿桂打千儿行礼罢,笑道:“我给你们绍介一下,这位是云贵总督张广泗,号居山,张大人,这就是我方才跟你讲的阿桂,往后就是你属下的副将了。阿桂,张大人是当今名将,一代英豪,你改了武职,到他麾下办差,要好生习学。”   阿桂听了身上不禁一震:知府是从四品,副将是从二品,一下子晋了四级二品,真算得上是超迁,只万万没想到的会改为武职,心里多少有点不情愿。但这是身不由己的事,阿桂只好满脸堆起笑来,一边给张广泗打千儿行礼,说道:“苗疆大捷威震四方,久仰山斗,想不到今日才一见风采。卑职后学小辈,随从大人鞍前马后,一定竭力办事,尚望大人提携教诲!”   “起来吧。”张广泗只不易觉察地微笑了一下,虚抬了一下手,说道:“我在你这个岁数还不过是个千总,真是后生可畏。你又是国家旧臣之后,前途不可限量!你在陕县用兵的折子在邸报上已经拜读了,很有文采。据我看来,要是犯人出狱时乘乱击之,犯人们手无寸铁,仓猝间也未必能置米某于死地,后头布置似乎蛇足了些,不知你是怎么看?”   他一开口便挑剔,而且含沙影射阿桂不过是沾了满人的光才提拔得这样快。坐在炕上的张廷玉也不禁皱皱眉头。但张廷玉为相数十年,城府是极严的,赶紧转换话题,笑道:“那些个军务细事,你们以后有日子磋商呢!阿桂先在这里见见,那边皇上还等着召见呢!回头说吧……”张广泗也是一笑,起身向张廷玉一揖,只向阿桂点了点头便出去了。阿桂骤然间产生一种压抑感,盯着张广泗的背影,直到他走远才回转头来,笑着对张廷玉道:“中堂还有什么训诫,尽管吩咐。”   “哪有甚么训诫?”张廷玉笑道:“广泗是很能带兵的大帅。你呢,毕竟初出茅庐。要懂得,兵者凶也。兵凶战危,这是个大宗旨,所以临兵御下不能和地方官那样敷衍。你没有专阃之权,在营里要听从号令,与主帅和衷共济——我听说你不象有些满人那种骄纵,聪明肯读书这个长处人所难能。现在国家并没有大兴兵,趁空儿读点兵书才是,不要到时候临时抱佛脚。好好习学武事,总归起来就这么一句。也许你现在觉得我这些话空,将来你就明白了。老一代能带兵的为数不多了,也就是岳钟麒、张广泗吧?新一代的还没有起来,所以只要有苗头,升迁提拔是很快的。傅恒也是文官,这次出钦差,皇上就命他在江浙指挥阅兵。   如今读的都是兵书,留心军务比政务还卖力呢!文改武是真正的器重,你自己一定不要当寻常事看!”正说话间高无庸进来,说道:“张相,皇上叫你和阿桂进去呢!”张廷玉和阿桂忙起身答应一声:“是。”便跟着高无庸一同去养心殿。   二人一进养心殿天井院便听“当啷”一声,似乎殿内掼碎了什么。细听时,乾隆正在殿内大声训斥人:“这件事求谁也没用,你去告诉她,求人不如求自己!顺便去慈宁宫回老佛爷,就说朕已经处置过了,下晚过去请安,朕亲自和老佛爷说!”张廷玉和阿桂忙站住了脚,听殿内似乎有人赔着小心低声说话,又听乾隆不耐烦地说道:“知道了!你唠叨个什么?传旨去吧!”接着便见六宫都总管太监戴英脸色煞白连声退出来,经过二人身边时,戴英只向张廷玉打了一躬便匆匆离去。张廷玉带着阿桂进来,见乾隆背着手在东暖阁木隔子前来回踱步,兀自满脸怒容,几个宫女蹲在地下正收拾摔碎了的瓷碗片。二人见了礼,张廷玉问道:“主子生气了!”   “不为公事。”乾隆舒了一口气回身坐在炕上,说道:“谆妃今儿为点子小事,大棍打死了一个宫女。听说朕要处分,她自己面子不够,又拉上那拉氏去老佛爷那儿撞木钟。戴英是老佛爷派来的。如今宫里风气和外头一样混帐,瞧准了朕讲孝道,动不动就求太后——”   说着端杯,却是空的,便命:“给朕奶子!赏张廷玉参汤,赏阿桂茶!”   二人各接赏赐谢恩,张廷玉徐徐进言:“主子犯不着为这点小事生气,我朝历来皇后宫嫔深仁厚德,杀婢的事不常有。要放在前明,每天都要从后宰门抬出去五六个尸体,根本不值一提的。”“朕已经废了她的妃位,”乾隆道,“虽说有主奴之分,人命至重。先帝在时,太阳底下都避开人影子走路。前头有几个宫人犯过处分,有上吊的有投井的,那毕竟是他们忍不得气自尽,哪有好好的一个大活人,为端茶烫了手,申斥时分辩了几句,就用大刑立毙于杖下的,传到外头什么名声?后来子孙们如法效仿,不定酿出什么祸呢!”乾隆说着,已是平息了怒气,对阿桂道:“衡臣和你谈过了?见着你家主帅张广泗了吧?”   “是。”阿桂正听得发怔,忙躬身回道:“主子栽培恩高于天!奴才有两个想不到,想不到改了武职,想不到升迁这么高。奴才原来的心思,不拘哪一道哪一府,好好作个循吏,实实在在给朝廷办点事,造福一方百姓。改了武职,什么都得从头学起。”   乾隆点点头,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凝视了阿桂一会,说道:“衡臣是朕的股肱,朕有什么说什么。朕起用你,心里并不存满汉之见。庄友恭、钱度不都是汉人!朕原想靠老臣办事,但现在看来靠实不得。父皇使的都是熙朝的人,传到朕手里都老了。朕还年轻,得作养一批年轻的上来,慢慢取代。廷玉、鄂尔泰他们都是好的,是几十年精中选精选上来的,已经经历了几代,现在该退的退不下去,就为后继无人。衡臣,你平心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张廷玉忙道:“主上真正是深谋远虑!人才在在都有,只是没有用心剔厘选拔,这是宰相之责。臣心里十分愧怍。”乾隆笑道:“朕没有责备你的意思,这是谈心么!至于说文职武职,没有一定之规。朕要的是文武全才,改了武职仍要读书,要有志气。朕要作圣祖那样的一代令主,你们也要争口气,当有守有为的贤臣。朕没有更多的嘱咐,你跪安吧!”   黄金书屋扫描校对   .   二十一 议减租君臣论民政 吃福橘东宫起事端张廷玉看着阿桂的背影,心中十分感慨,往日象他这样的官只是例行召见,略问一下职守情形就退的,今日接见,乾隆几乎没让阿桂说什么话,自己却推心置腹将心思全倒了出来。张廷玉到现在才明白,乾隆不肯放自己还山,并非不体贴,而是没有合适的人选代替。   思量着,张廷玉道:“皇上治国用人审慎大胆,奴才心里佩服之至。不过据奴才看,瞧准了就可大用。昔日高士奇不到三十岁,圣祖于一日内七迁其职。奴才也是二十多岁就进了上书房。皇上雄才大略,追随皇上朝夕办差,也是历练,不一定拘泥资格。”“你这话朕也想过。”乾隆沉思道,“圣祖初政,南明小朝廷还在,内有三藩割据,其实还是乱世。现今国家承平已久,虽是人才济济,但侥幸求恩之徒混杂其间,不象乱世那样易于识别。且现在可以从容择善而用,这是和圣祖时不一样的。大前年果亲王家演堂会,唱《铡美案》,一刀铡下去,红水流了满台,允禟的儿子叫——弘昼的吧?——当时就吓昏了过去。十四叔家老二弘明,厨子宰鸡都掩起面孔不敢看。放在圣祖时那不是大笑话?傅恒在芜湖阅兵,不请旨杀了两名迟到的千总,芜湖将军上奏说‘傅恒行法三军股傈’,意思是过苛了,朕批本骂他‘武戏’,笑话,连违纪军官都不敢杀,那叫将军?要行善,莫如去当和尚!”   他长篇大论的讲说,张廷玉听得心服口肌,叹道:“奴才是跟了三辈主子的人了,行将就木,不得亲睹大清极盛之世了。”   “也许你见得上,也许见不上。”乾隆目光炯炯望着远处。“但朕盼你见得上。你们那一代有你们那一代的功业,子曰‘逝者如斯’指的是河川,没有圣祖、世宗艰辛开创,朕也只能徒具雄心而已。”他下了炕,缓缓踱着步子,好象要把遥远的思绪拉回来似的,默思片刻,松弛地一笑,说道:“苗疆是平定了,但大小金川。策凌策妄布坦准葛尔部叛服不常,朕必要根绝了这些疆域的乱源。现在关紧的是内地政治还不修明,许多事不从这个根上去作,就会事倍功半。”张廷玉笑道:“主上是不是为内地白莲邪教忧虑”乾隆摇头道:“白莲教不是源。地土兼并、差役不均、田主佃户势同水火,富的越富,穷的愈穷。人穷极了什么事做不出?邪教能在中原、南方立定,凭的就是在教内相互周济教友,收买了人心。把政治弄好,摆平了各方干系,富者乐善,穷者能度生营业,白莲教就没了作乱的根基——傅恒的几份析子你看过了吧?”“奴才看过了。”张廷玉忙道:“还有甘肃夺佃的事闹得也凶。   国家免赋,原为普泽众生,这是莫大的善政,当中被富人吞了一大半,这不是小事。”   “你看怎么办?”   张廷玉道:“地土兼并自始皇以来,无论哪一朝哪一代都有,太平久了这种事就难免,我们只能因势而行。据奴才的见识,可以发一道明诏,说明国家爱养百姓,蠲免钱赋为的普降恩泽,明令田主给佃户分些实惠。就分一半,田主得的很不少了,佃户们也就得了实益。”乾隆沉默许久方道:“恐怕不能一概而论,富人里有乐善好施的,有为富不仁的;佃民里有勤劳拙朴的,有刁顽无赖的。比起来,佃民里还是不遵法度的人多。有田的户,经营业产纳粮供赋,也要赡养自己家口,明旨按着头叫分润给佃户,说不出那个道理。这边下诏,下头那些愚顽蛮横的刁佃,没事还要挑业主的不是呢!不更给他们抗租欠粮的凭借?再闹出纷争斗殴到处都是这种官司打起来,怎么办?”张廷玉思量了一阵子,说道:“皇上说的是。臣折中一下,下一道劝减租佃的诏谕,试一试看如何?”   “可以一试,”乾隆知道,这是以前帝王都没有处置好的事,自从傅恒的折子上来,他反复想过多少办法,都觉得不甚妥当。张廷玉的“劝减佃租”确实还算温和适中的措置,乾隆回道:“你这会子就拟个稿子给朕看。”张廷玉答应一声起身来,突然觉得一阵心慌耳鸣。乾隆早看见了,忙问:“衡臣,不受用么?你脸色有些苍白。”张廷玉勉强笑道:“老了就容易添病,方才起来猛了点,不妨事的。”遂将康熙赐的心疾良药苏合香酒——随身怀里带的一个小药瓶取出来,就口儿抿了一口,渐渐便回过颜色来。乾隆还要劝止他,张廷玉已援笔在手,一边想,一边写起来。 治天下之道,莫先于爱民。爱民之道,以减赋蠲租为首务也。惟是输纳钱粮多由业户,则蠲免之典,大概业户邀恩者居多。若欲照所蠲之数履亩除租,绳以官法,则势有不能,徒滋纷扰。然业户受朕惠者,十苟捐其五,以分惠佃户,亦未为不可。近闻江南已有向义乐输之业户,情愿捐免佃户之租者,闾闫兴仁让之风,朕实嘉悦。其令所在有司,善为劝谕各业户,酌量减彼佃户之租,不必限定分数,使耕作贫民有余粮以赡妻子。若有素丰业户能善体此意,加惠佃户者,则酌量奖赏之;其不愿听之,亦不得勉强从事,此非捐修公项之比。有司当善体朕意,虚心开导,以兴仁让而均惠泽。若彼刁顽佃户藉此观望迁延,则仍治以抗租之罪。朕视天下业户、佃户皆吾赤子,恩欲其均也。业户沾朕之恩,使佃户又得拜业户之惠,则君民一心,彼此体恤,以人和感召天和,行见风雨以时,屡丰可庆矣!   写罢,颤巍巍揭起,小心吹了吹,双手捧给乾隆。乾隆接过仔细审看了,说道:“也罢了,只是理由似乎分量不重。”遂提笔在“大概业户邀恩者居多”后边加了一句“彼无业贫民终岁勤动,按产输粮,未被国家之恩泽,尚非公溥之义。”把草稿交高无庸道:“交给讷亲,立刻用印发往各省。”又对张廷玉道:“衡臣也乏了,留你进膳,你也进不香,且退下。庄友恭朕看文笔也不坏,明儿叫他进军机处,平常诏旨由他代拟,你只过目,有不是处改定。他也历练了,你也分劳了,岂不两全其美?”   张廷玉退下去,乾隆掏出怀表看看,刚过申时,便坐了乘舆赶往慈宁宫给母亲请安。此时雪已停了半天,慈宁宫殿庑旁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雪堆,专门请扫宫院的太监都是行家,有的垛成假山,有的垒成方亭,或熊或豹,或鹿或鹤,争奇斗异满院都是雪雕。十几个太监在正殿前,有的斧砍,有的铲削,有的凿凿,忙着摆弄一只房子来高的雪象,见乾隆进来,都垂手侍立。乾隆也不理会,径自进去,却见太后坐在炕上,那拉氏和谆妃一头一个忙着给她捶背捏腿。乾隆抢上一步打下千儿陪笑道:“儿子给老佛爷请安了!”   “皇帝起来,”太后说道:“那边坐着吧。进膳了么?”   乾隆一边在茶几旁坐了,睨一眼谆妃,恰谆妃也正目光瞥过来,只一碰立刻闪开了,遂笑着对太后道:“儿子刚见过人下来,还没进膳呢,御膳房那起子黑心厨子只会做温火膳,没滋味只觉发腻,正想老佛爷赏点用呢!”太后一笑,对谆妃道:“你去,亲自下厨,给皇帝作两样拿手菜!”   “是!”谆妃偏身下炕,对乾隆和太后各福了一福,又小声道:“不知皇上想用点什么?”她大概在太后跟前已挨过数落,怯声怯气的还带着颤音,正眼也不敢看乾隆一眼,低眉敛衽老实站在一边,那种娇痴惭悔的神情,乾隆也觉可怜可爱,倒象自己作错了什么事似的,脸一红,说道:“素淡点,荤菜只要一个,记得你的爆猪肝做得不坏,现炒一盘也就够用了。”谆妃其实最怕的是乾隆不理会自己,见乾隆温言善语,仍旧和蔼可亲,顿时放了心,福了两福忙退了出去。   太后待她出去,笑道:“她是个辣椒性子,这回吃了大亏。戴英把你的话传给我了,我也狠说了她一顿,方才在这还哭了一场。处分她是你的权,我不能多说什么,只可怜见的平日火辣辣的一个人,一下子象霜打了似的。女人,颜面和性命一样要紧。你说是不?”乾隆早知必有这一说,已是胸有成竹,啜茶笑道:“母亲说的极是。据儿子想,无论您,还是皇后、妃嫔媵御,都是疼儿子,要成全儿子做个贤明天子的。这里头有个道理,还有个过节儿。您是信佛的人,佛说以慈悲为怀,那宫人纵然有不是,也是一条性命。恼上来一顿大棍就打杀了,再没一点处分,就是神灵瞧着受用不受用呢?儿子刚刚不久还下过旨意——您知道的,镶红旗三等护卫释伽保企图奸家人妻子金什不成,打死了人家丈夫。原来部议革职,还是老佛爷您下的懿旨,说杀人害命,这点子处分太轻,儿子遵命打发他去黑龙江——人命至重,就是我们天家,一点处分也没,外头办事的臣子们什么话说不出来?那才真的扫尽咱们颜面呢。所以,儿子的意思,还要有点小小惩戒,不过‘妃’变成‘嫔’,身边少了几个使唤的人,如此而已,过些日子改好了,复封只是一句话的事。前人撒土,也好迷迷后人眼,儿子就这么点心思。母亲想想,果真觉得太重,您下懿旨免掉她处分,也是可行的。”   他的这番话娓娓动听,曲折陈词,说得入情入理,本来一心劝说儿子取消处分的太后不禁一笑,说道:“你说的实是正理。”因见谆妃已端菜进来,站在旁边怔怔地听,便道:   “孩子,你就认了吧。你主子有他的难处,就算委屈,成全了他在外头的体面,嗯!”谆妃答应一声“是”,将菜布在茶几上,背转脸便拭泪。乾隆还要温语劝慰,却见谙达太监带着永磺、永琏两个皇子进来,便停了箸,问道:“刚刚下学?见过你们皇额娘没有?”   “给皇阿玛请安!”两个儿子一齐跪下给乾隆磕了头,起身来,永琏恭恭敬敬回道:   “儿子们刚从皇额娘那边过来,她今儿受风感冒了,怕过了病气,叫儿子们替她在老佛爷和皇上跟前请安。”永磺、永琏都在总角年纪,都生得粉妆玉琢般,十分逗人喜爱,一色红绒结顶青毡帽,穿着玉色袍子,滚金线镶边的酱色小马褂,小大人似的和乾隆说话,嗓子却奶声奶气的。劳乏了一天的乾隆真想一把抱起一个亲亲。但清宫家法“父道体尊”,讲究抱孙不抱子,遂板着面孔问道:“今儿是谁讲书,你们四书念到哪一节了?”永琏忙道:“今凡是孙师傅讲毛诗,是《硕鼠》一章。张熙今儿头一回进来,教我们练字,看着我们每人画一张竹子,他没有讲书。下午没课、史师傅带我们两个去看了看杨太傅,回来又去皇额娘那请安,吃过饭才来这儿的。”   乾隆本自随便问问的,见永琏说到杨名时,不禁默然。太医院今天上午递进来脉案,杨名时已经命在旦夕,想着,他的脸色一下阴沉下来,说道:“孙嘉淦、史贻直也都是学问淹博之士,好生读书,听你们爷叔的话,可听见了?”   “是……”   两个孩子答应一声又磕了头,便赶过去给太后请安。太后却呵呵笑着一把将两人揽在怀里,口里亲儿肉乖乖叫着,命那拉氏和谆妃道:“把他们进来的哈密瓜、鲜荔枝拿些个叫孩子用——可怜见的拘着读了一天的书!”掰着两个孩子的小手指又问喜欢哪个老师讲的书,学堂里有什么新鲜事。永磺、永琏偎在祖母怀里,似乎才恢复了孩提天性,叽叽咯咯笑着,却都说张熙画的画儿讲的诗好,永磺道:“也没什么新鲜事,倒象是怡王爷和理王爷他们搁气了,都冷着脸不多说话。我问七叔弘昇是出了什么事,七叔也不高兴,撵了我过来。张熙又把着手教我画了一幅梅,明儿拿来给老佛爷瞧。”   “谁和谁搁气?”乾隆已经吃饱,原本要辞出去看望皇后的,因见高无庸端着绿头牌进来,随手翻了谆妃的牌子,问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永磺正和祖母说得亲热,听父亲发话,忙离开太后,毕恭毕敬说道:“是怡亲王和理亲王,儿子见弘皖给弘晌倒茶,怡亲王把茶杯推开了,一句话也没说,不是平日模样,猜着他们搁气了。”乾隆还要问,太后笑道:“皇帝,他们都是年轻人,兔不了磕磕碰碰的,你去瞧瞧皇后吧,你在这,孙子们和我逗乐子还得提防你发脾气呢!”   一句话说得乾隆也笑了,起身便向太后一躬,说:“是,儿子这就去。”那氏笑道:   “娘娘那儿我还没过去,既是皇上去,我陪着过去好了。”向谆妃挤挤眼儿,谆妃知道翻了自己牌子,圣眷还算不坏,脸一红什么也没说。   冬天日短,二人出了慈宁宫,天已经暗下来,一洗澄澈的天上已显出儿个星星,从窄狭的永巷高墙夹缝里射下清冷的光,微微的北风嗖溜溜一阵阵扑面,刺骨的冷,乾隆一出来便打了个冷颤,笑道:“怪不得皇后感冒,这天贼冷!——今儿你这个女说客没得彩头吧!朕还不知道你,不就想叫翻你的牌子么!明儿吧,今儿得给谆妃安抚一下。”   “皇后哪里是感冒,她是疼经。当着那么多人不好直说。”那拉氏叹道:“……身上两个月没来癸水了,也许又有了呢!”乾隆边听边笑。说道:“所以你也急了,想给朕生个儿子,自己脚步儿也好站稳了,是不是?告诉你,命中该有的自然不求自至,没有就是没有。   你不是请张天师算有两个儿子么,担的什么心?朕又不老!”那拉氏娇嗔地一扭身子,说道:“我独个儿想有就有了么?皇上什么都好,就一宗儿,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想着河里,还盼着海里的……”   她连珠炮价连嗔带笑,说得乾隆哈哈大笑,说道:“女人犯起醋味来真了不得。翻你的牌子比皇后还多呢!皇后是个端庄人,这上头也极淡——朕就疑心她是不是有什么症候——   要不然真不知道你怎么翻坛子了!朕是淫乱昏君么?’”那拉氏抿嘴儿一笑,说道:“您是见一个爱一个,多情种子,不是昏淫皇帝,上回傅恒奏来,说信阳张家那女子有了人家,您要是昏君,还管他这些个?拿来享受再说!我瞧您也只是怅怅的……其实我……我在这上头也淡,只是这宫嫔没儿子,老了没下场,白头冷宫,不好过的……”她说得自己心酸,已是流出泪来。   “好了好了。”乾隆劝慰道:“朕都知道!这已经到钟粹宫了,人瞧见你泪模似样的多不好!”说着便进了垂花门。那拉氏也换了庄容,甩着手绢亦步亦趋跟着进来。   大阿哥永磺目力不错,他的几个叔叔今天是闹了一场生分。   照乾隆的规定,皇子进宫读书,早晨五鼓进毓庆宫,由内务府供一餐早点,读《四书》听讲《易经》,已牌时分各自回家吃饭;下午未未再进宫,申时供应晚饭,晚饭后再有一个时辰功课,却是琴棋书画,各自随便选学。由乾清官侍卫过来教习骑射布库武艺是每个皇子必修课,也安排在下午。   因杨名时病危,庄亲王允禄下午带着弘晓等人去看望,孙嘉淦、史贻直都是兼差,衙门里有事都没来。一时毓庆宫没有老师也没有首脑。起初倒也无事,弘瞻几个大一辈阿哥凑一处,有的下围棋,有的摆弄琴,有的站在旁边看琴谱。十几个小阿哥一身短打扮,却在工字宫外砖坪上练把式。忽然,毓庆宫大门处,恒亲生允祺的老生子儿弘皖连蹦带跳的跑来,说道:“你们要不要吃福橘?这么大个儿没核儿,到嘴里一包儿蜜——十二大篓子刚运进来,我偷着弄了一个,那滋味,啧啧……甭提了!”他咂嘴舔舌地说得津津有味,几个小阿哥都含着手指头,哈拉子拖出好长。同在一处玩的弘晋、弘眺、弘皖、弘皎、弘景都在天真孩提之时,哪有什么顾忌?小兄弟们凑一处叽叽咕咕,商议着“咱们一人弄一个尝尝。”正说得高兴,理亲玉弘哲从屋里踱出来,伸欠了一下,笑问:“你们几个小把戏鬼鬼祟祟凑一处,也不练功夫,嘀咕什么?仔细着十六叔来了罚你们背书!”   “王爷!”弘防上前嬉皮笑脸打了个千儿道:“外头不知哪个大人贡进来的福橘,一个足有斤来重,兄弟们口馋,都想尝尝新鲜儿……王爷面子大,给他们内务府说说,弄一篓子来……”弘皙笑道:“要一篓橘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刚贡进来,养心殿、钟粹宫都还没送,咱们倒先吃,人家要说咱们不知礼,对景儿时就是事。为这点子口福吃十六叔一顿排场,不上算。忘了杨师傅上回说吃西瓜的事么?整整数落了半日!我们都是金枝玉叶木着脸听人教训这些事儿,很有趣么?”弘皖在旁笑道:“罢呦三哥!贡品没入库都不记帐,太监们还吃呢!就整篓搬不合适,一个人弄个尝尝,就是万岁知道了也只是一笑的事儿。您是王爷,连这点肩胛也没?”   弘皙不禁一笑,叫过弘晌来说道:“你点点这里几个人,去奉宸苑寻赵伯堂,看有封得不严实的篓子,不要整篓搬,就说我的话,有几个小阿哥积食,一人弄一个尝尝鲜儿”弘晌是老直亲王允褆的小儿子,父亲犯罪被囚,已经去世三年,阿哥里他是最不得意的一个,平素老实得连一步路也不多走,一句话不多说,尽管自己也嘴馋,却只敢悄悄儿撺掇着别的阿哥喊叫,巴不得听弘皙这一声儿,忙答应一声屋里屋外地点人数儿——共是三十六人——兴冲冲去了奉宸苑贡库房。说也巧,恰正弘晌赶到时,橘子正过秤入库,赵伯堂听是毓庆宫几十个皇阿哥要,十分巴结,数了三十六个上好的,吩咐记帐的道:“按途中损耗扣除。”竟亲自用食盒子捧着送到毓庆宫来。   这边一群小阿哥正等得跃跃欲试,见橘子送来,齐欢呼一声,一窝蜂儿拥上来,你一个我一个抢到手里,嘻嘻笑着剥皮就吃。弘晌算定了一人一个,眼见只剩了一个,刚要取,不防弘皖从身后劈手一把抓了去。弘皖剥了橘子皮,掰了一个大瓣儿就填进了口里,挤眉弄眼说道:“有时运的都有了。咱这倒运的也得沾个光儿!”   “吃不吃橘子稀松一件事。”弘晌怔了半晌,才想到是点数儿漏算了自己——巴巴地跑路要橘子,还要听这风凉话,已是一脸懊丧,眼见满殿兄弟有的唏溜着吮那汁水,有的咀嚼着细品,有的嫌酸,舔嘴咂舌一副副怪相,都冲着自己笑,弘晌到底忍不住,说道:“这舌头嚼得好没意思,都是自己兄弟,放虚屁给谁听?”阿哥们见他犯了妒,更哄得起劲!   “呀——好甜!”   “不不,甜中带着酸呢!”   “我这个是酸的……”   “怎么种的,一样的树,就出这么多味道——我这个汁子粘乎乎扯得出丝儿,一泡儿蜜!啧啧……”   弘皖却另辟蹊径,转脸问弘眺:“你知道玉皇大帝叫什么名字?”弘眺一怔,说道:   “不晓得,没听说过。”“叫张友仁。”弘皖一本正经说道,“姜子牙封神时,原是把玉皇这位子留给自己的,申公豹在旁边问‘封这个封那个,玉皇大帝谁作?’姜子牙笑着说:   ‘你放心,自然有人来作。’恰这张友仁就出班,伏地叩头说‘谢封!’——所以呀,姜子牙只好蹲在庙高处看神仙们血食香火——”他得意洋洋话没说完,弘晌已是气得脸色雪白,一步跃上去,“啪”地一扬手打去,弘皖手里橘子已落在地上!弘晌兀自不罢手,索性见人拿橘于便打,一边打,口中道:“叫你们得意,叫你们得意!福橘落地,一辈子晦气!”   一群小阿哥立时大乱,有使绊子腿的,有打太平拳的,有拿着橘子乱砸的,顿时大吵大叫。赵伯堂见势不好,早蹑脚儿悄悄溜了。弘皙正在东阁里和弘赡下棋,听见外头吵闹,推枰出来,只见满地都是橘子皮,橘子,都踩得稀烂。一群人围着弘晌和弘皖,弄不清谁在打谁,弘皙断喝一声:“这成什么体统?都住手,为首的站过来!”弘皖见哥哥出来,越发起兴,趁弘晌发怔,一掌掴去,打了弘晌一个满脸花。弘晌大骂道:“好母狗养的,这么仗势欺人么?!”又扑上去时,几个太监一涌而上,死死把住了。弘晌此刻已气得发疯,大叫:   “弘皙!你拉偏架,哥儿们合手欺侮人么?”弘皙原本无意,他贵为亲王,弘晌不过是个没爵位的黄带子阿哥,见他无礼,顿时勃然大怒,断喝一声道:“按定他跪了!——没王法的王八蛋,跟他爹一个样!”   “你跟我爹才一个样儿,你还跟你爹一个样儿!”弘晌被几个太监按得动弹不得,气得满脸是泪,号陶大哭道:“我没王法!还不晓得别人什么王法呢?杨师傅啊……你病得好惨哪……我知道你是好不了了……你要不病,我还好些儿……老天爷怎就这么不睁眼啊?   呜……杨师傅……我对不起你啊……”众人此刻心里乱哄哄的,谁也没理会他哭诉的文章。   但弘皙已经“轰”地一声头胀得老大。煞白着脸道:“都进去,读书!有什么好看的!太监们把这里打扫干净。一会儿+六叔和永磺、永琏来了瞧着是什么样子?”说罢走过来,亲手拉起弘晌,抚慰道:“我真的不是有意拉偏架,弘皖这小畜生回去我自然要料理他……可怜见的,你就这么大气性。家里怎么样?你也难……来来,跟哥子到那屋去,有好东西给你呢!”   待永磺、永琏他们来的,一切已经风平浪静。   黄金书屋扫描校对   .   二十二 杨名时遭鸩毓庆官 不逞徒抚尸假流泪弘皙好不容易熬到申未时牌散学,强按着心头的惊悸尽量从容不迫地踱出东华门,招手叫过贴身太监王英,低声道:“你这会子去恒亲王府和怡亲王府,叫弘昇和弘昌立时过这边来、就说得了几本珍版书,请二位爷过来观赏。”说罢登轿而去。一路上弘皙只是疑思:   “在杨名时茶点里做手脚,当时机密得很呐……这小鬼头怎么夹七夹八一口就说了出来?”   他沉闷地抚着想得发热的脑门子,杨名时“中风”前一天的情景立刻清晰地显现出来。   那是冬至日过去的第二日下午,弘皙原说要到理藩院和光禄寺去查问旗人年例银子,还有功臣子弟有爵位的祭祖赏赐发放情形也都要汇总儿写折子奏报乾隆。过东华门时,他觉得身上穿的单薄,坐在轿上有寒意,想想自己在毓庆宫书房常备着一件玄狐大髦,别的太监又进不去,只好自己下轿进内来取。进了上书房,却见学生们都没有到,只杨名时独自紧蹙眉头坐在炭火盆旁沉思,弘皙一手摘下衣架上的大髦,顺口问道:“杨师傅,你在想什么?”   “唔?”杨名时浑身一颤,仿佛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回头见是弘皙,便道:“是王爷来了?——你来得正好,我给你看件东西。”弘皙见他脸色阴沉语气沉重,也不见礼便向案头走去,心里忐忑着问道:“杨师傅,到底出了什么事?”杨名时不言声,顺手取过一本窗课递过来,说道:“这是弘晌写的仿字,请过目。”   弘皙看了杨名时一眼,接过本子翻了翻,并没什么异样的毛病,杨名时道:“你把帖子抽出来,看背面。”弘皙依言,从双叠纸夹缝里抽出帖本,却是张熙手书的《石鼓歌》,也不见出奇,翻过来看时,乱七八糟横抹竖涂的都是字,大的有核桃大,小的只蜉蚁大小。杨名时用手指在左下角指了指。弘皙仔细看时,一色端凝的蝇头小楷:   辛卯庚午丁已丙辰何以自克!其理难明,当问之杨。贾士芳捉妖,有趣有趣……   下面浓墨还画着几个莫名其妙的符。弘皙顿觉头皮一炸,从心底里泛上一阵寒意,颤着声说道:“这不过是小孩子信手涂鸦,练字儿的……我看不出什么意思……”   “当然是有意思的。”杨名时冷冰冰说道:“这八个天干地支是当今的生辰,大约有人说它个‘相克’,弘晌偷听了记下,想来问我。下头画的符我也不懂,去一趟白云观,问问张正一我就能弄明白,别看字不多,其中有好大一篇文章呢!”杨名时毫不客气揭破了这层纸,弘皙越发急得六神皆迷,雷惊了似的愣了半晌,结结巴巴说道:“是……是弘晌来问你的么?”杨名时摇头道:“弘晌没有问,是我茶水撒在本子上,这些悖逆字句显了出来。倒是我叫了弘晌来问,支支吾吾地听了不少话外之音。”   “他……他胡说了些甚么?”   “你自己做的什么事,要问我么?”杨名时突然提高了嗓门,“啪”地拍案而起:“不要忘了,我做过六年知县!平素看你温文尔雅,怎么心里存着这样的念头、你请的哪里的道士,或者信了什么邪教,胆敢弄这套玄虚?前车之辙尚在,允褆的故伎,你竟然照搬不误!   无君无父不忠不孝不悌,你是什么东西!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名么?趁早打点,把那行魔魅之术的妖人拿下,上一个罪己的折子,是你的图新之道!”   听着这毫不留情的质问和斥责,弘皙心胆俱裂,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浑身几乎都要瘫软下来。杨名时也是气得脸色焦黄。弘皙胆怯地试探道:“师傅,你说到这里,足见你的仁爱之心。前些日子几个弟弟不知是谁,确实请过一个道士,说是府里后宅夜里有鬼哭,请他镇祟的。我也没见这个人,也不知道他们背后做了些什么。真的,杨师傅,你宽我几天,容我查一查来龙去脉……该怎么样,我必定给你回话……” “你真的不知道?”杨名时口气松缓了一下,“这么大的事,他们能背着你?”“真的!”弘皙目光熠然一闪,忙又垂下眼睑,诚挚地说道:“我起誓!说实在的,今天您乍说这件事,我真象晴天遭了霹雳。家父在世时,大伯直亲王允褆就对他下过这份毒手。我虽是亲王,也是读书人,自古从来没有用魔魅术能成就大事的,我就是笨,也不至于照搬伯伯那一手。这件事现在既出来了,我也不能容,请师傅宽限几日,查清楚了一定严办!”杨名时听他含泪吞声娓娓解说,心软了下来,恻然叹息一声,说道:“照我早年秉性,这会儿弹劾奏章早就递上去了。只现在我是你们的师傅,苟不教,师之惰。先前老理亲王在世其实有恩于我,也真不忍见你们这一代再遭大劫。这是何等样的大罪?又是君臣,又是手足,就忍心往死里治?”   弘皙“唿嗵”一声双膝跪倒在杨名时面前,叩头道:“先生这话仁德之心,上通于天!”先父九泉之下实实是听见了看见了……先生,我们家真的是再也经不起这样的波折了……”说罢泪如雨下。   “这怎么使得,快起来!”杨名时看看金自呜钟已近未正,连忙搀起弘皙,“阿哥们一会来了瞧着是怎么回事?”弘皙仰脸直盯盯地看着杨名时,“求先生恩典!谁作的孽,我必定处死他。只请不要惊动朝廷,这罪名株连的人太多了……您若不答应,我就跪这里。反正结局也一样,听朝廷公道处置……”   弘皙的如簧之舌终于软化了杨名时———边搀他起身,叹道:“不但理亲王府受不起这场浩劫,朝廷也不宜再折腾这类事了。王爷,我不上奏了,三天之内你给我句回话,办这事的下人要处死,那个阿哥起谋,要另寻理由请旨削爵,我就把这事烂在心里……杨名时平生不违心,想不到……”他摇了摇头,仿佛咽一口苦涩无比的酒,攒眉不语。   但杨名时万万没有料到,第二天自己就遭了毒手。连弘皙也没有想到的是,弘晌那天中午放学没回家,吃饱了点心,蜷着身子在熏笼旁边的春凳上假寐,竟一字不漏的听完他们的对话。   大轿平稳地落地了。王英掀开轿帘,见弘皙犹自闭着眼靠在轿背上出神,小心翼翼地禀道:“王爷,到家了。昇爷、昌爷先到了,在门口候着呢!”   “唔”。弘皙慢慢睁开眼,多少有点迷惘地隔窗看看,呵着腰出来,看也没有看弘昇和弘昌便进了倒厦大门,往书房而来。弘昇和弘昌对视一眼,沿超手游廊曲曲折折跟着进来。   理亲王府是北京所有王府规模最宏伟、最庞大的宅邸。是康熙十二年开始,修建了十多年才建起的太子府,七十年来随着主人几起几落,王府几次修茸又儿次破落,如今是陈旧了,但结构规制还保留着允礽当年最鼎盛年代的模样。正中银安殿一带自从允礽第二次被废后便被封了,雍正初年允礽被释后也住在现在弘皙书房后另辟的小院中。只这书房还是当年模样,从大玻璃窗东望,便是高大灰暗的银安宝殿和已经结满了黯红色苔藓的宫墙。墙头和殿角上长满了枯黄的衰草,在风中凄凉地瑟瑟作抖,似乎在告诉着人们什么。弘昇、弘昌进来,见弘皙望着外头一语不发,许久,才粗重地透了一口气,弘昇便问:“二哥,您得了几本什么珍版书?”   “和上回杨师傅见到的仿帖一样。”弘皙倏地回身,他背对着光,脸色又青又暗,“如果弄不好,比杨名时还难对付。”   弘昇、弘昌两腿一软,就势儿都坐在雕花瓷墩上,一时屋里死一般寂静!弘昇脸色苍白,细白的十指交叉揉捏着,倒抽着冷气道:“药是太医阮安顺配的,使的是安南秘方,是我亲手……当时屋里屋外仔细看过,确实没一个闲人!”说着目视弘昌。弘昌被他寒凛凛的目光镇得一缩,忙道:“这是何等样事,我敢跟闲人说:要告密,我不会亲自去见讷亲?”   “我也不疑你们这个。要是你们变心,早就出大事了。怕的是吃醉酒说梦话泄露了出去,现在看也不象。断没有一下子就传到弘晌耳朵里的理。”他喃喃自语,想了一阵子,才恢复常态,又把今天毓庆宫诸阿哥争橘子的事缓缓说了,又道,“想得脑门子疼,也没有想出个头绪。我觉得不必费这个心了,最要紧的是当前怎么办。”弘昇仰脸想着,说道:“二哥你私下怎么安慰他的?他怎么说?”“我没敢直说,也不敢多送银子。”弘皙说道:“给了他几个金瓜子儿算是代弘皖赔他的不是,又许给他一个金丝蝈蝈笼。他到底才八岁,也就破涕为笑了,说自己说话不知道上下,也有不是。别的话没敢再深谈。”   弘昌是这三个阿哥里最年轻的一个,刚刚二十岁出头,黑缎小羊皮袍子外套一件石青天马风毛坎肩,一张清秀的脸上嵌一双贼亮的小眼睛,十分精神。他原是怡亲王允祥的嫡子,恰允祥去世那一年,诚亲王允祉的儿子弘晟代父祭吊,弘晟当时年纪不过十岁,对这个十三叔的情分原本就淡,磕头时孝帽掉在灵桌下面,也是小孩子好玩心性,他不用手去捡,头在桌下拱来拱去要把孝帽套上。旁边守灵的弘昌一眼瞧见,忍不住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允祉赶来奔弟弟的丧,恰见这一情形,也是淡淡一笑。为此,允禄具本参劾,雍正赫然震怒,将弘晟交宗人府禁锢,革掉允祉亲王爵位,险些父子一同做了刀下之鬼;弘昌也因“居丧不戚”剥掉了贝子爵,径由长兄弘晓承袭了怡亲王爵位。因此,弘昌对允禄和弘晓也衔之次、骨,和为保奏允祉而被削掉了恒亲王世子衔的弘昇一拍即合,上了“老主子”理亲王弘皙的船。听弘皙说完,见弘昇还在沉思,弘昌便道:“二王兄这么处置还是对的,弘晌家里如今精穷。他又是个孩子,一下子拿回许多银子,反倒招疑。依着我看,这种有天没日头的事拖得越久越容易出事。想不出乱子,现今必须灭口:一是杨名时,二是弘晌。当断不断,总有一日东窗事发,我们至少也要被永久圈禁!”他是有名的贼大胆儿,这样凶残的话说出来,脸色平静得象刚刚睡醒的孩子,弘皙和弘昇都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似乎过了些。”弘皙无可奈何地叹道:“杨名时是不得已儿,弘晌到底是骨肉,他还小……”   弘昇阴沉沉一笑,说道:“这是大清社稷归还原主的大事,讲不得私情骨肉。要看是不是该作,是不是能作。除掉一个杨名时我们手脚那么干净,又冒出个弘晌。再下手弄弘晌,到底有多大把握?杨名时那边好办,阮安顺走了第一步,第二步不听我们的也不行。弘晌这边,听二哥方才讲的,这毛头小子似乎也没有拿住我们什么把柄。二哥不便出面,我和弘昌多往他家走动走动。他就孤儿寡母两个,缺的不过是银子,周济得他不穷了,估约至少不会拿这无根无梢的话得罪我们。若弄死弘晌,允褆一家就断了根,万一再出个纰漏,你就把金山搬给弘晌他娘,也堵不住她的嘴!”   “弘昇说的是。”弘晓原本方寸已乱,听弘昇这么一解说,越觉得弘昌的话不可取,“弘晌的哥哥早死,侄子也是闲散宗室,本来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再弄掉了她的儿子,穷极又到绝路,没事还要生出事来,敢再加上有点影子?弘晌又十分伶俐,万一不成事,我们真的连退路也寻不出来,那才真叫滚汤泼老鼠!我看除掉杨名时也就够了。也是警戒弘晌母子,也告诉他们‘死无对证’,再加上银子填,不至于出事。再说,杀一无辜而得天下即为不仁,我也真难对这弟弟下毒手。”弘昌一笑,说道:“哪个夺天下的不杀得血流成河,死的都是‘有辜’的么?——这是妇人之仁。我就佩服我的阿玛和当年的十四叔,说做什么事从来不犯嘀咕——要不是你们说的有道理,我还是那个字:‘杀’!”   一阵料峭的冷风从檐下掠过,罘罳旁边的铁马不安地晃动着,发出清冷凄凉的撞击声,三个兄弟望着外边渐渐苍暗的天色,一时都没吱声。弘皙的眸子闪着暗幽幽的光,象若明若暗的两团鬼火。许久才喃喃道:“一看见这银安殿,我就想起当年……阿玛,那是多仁慈的一位太子,生生地被人暗算了!雍正不过是阿玛手下的一个臣仆,篡改遗诏谋夺了江山,他自己暴死偏宫,焉知不是现世报应!弘历(乾隆)凭什么安坐九重,不是靠了雍正么?唉,天意……天意真难知啊!”   就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子正过后,杨名时一碗汤药被人灌了下去。   第二日凌晨,杨风儿过来侍候他翻身解手,发现他垂脸不语,静静躺着一动不动,和平日大不一样,伸手触时,鼻息全无。杨风儿浑身一激灵,两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杨风儿整日侍候在杨名时卧榻侧畔,隐隐觉得杨名时病得蹊跷,但这里往来探望冠盖如云,都是朝中当政大老,珍脉看病的又是太医院的医正阮安顺,药都是自己亲口尝了才喂杨名时的,心里纵然万般狐疑,口中却半句闲话不敢吐露。他心里沉了一下,想起杨名时身居高官终生坎坷,竟然就这样撒手而去,不禁悲从中来大声号陶痛哭,扑在杨名时身上,扳着肩头哭叫,“大爷……你醒一醒儿……你不能就这么去了……可怜孃孃和弟弟,他们可怎么过话,啊?   你醒醒吧,醒醒……嗬嗬……”   哭声立刻惊动了里间的杨夫人,她是和衣睡着的,一骨碌翻身起来,揉着发瘀的眼便往外急走,正和刚刚抢进来的太医阮安顺撞个满怀。杨夫人也顾不得这些,只连声问:“是怎么了?是怎么了?”阮安顺却暴躁地说道:“不要哭!”几步跨到杨名时跟前,一手把脉,一手翻开杨名时眼皮看了看,极敏捷地从怀中取出银针包儿,在杨名时头顶、耳鬓、前胸行针,密密麻麻扎下去几十根。杨氏和杨风儿傻子似地站在一旁看,见阮安顺号着脉,一会儿神情紧张,一会儿摇头沉吟,许久,他惊喜地叫一声:“有了脉象!夫人,请你把把看!”   “是么?”杨夫人急忙扶住丈夫的右脉,屏息凝神,果然慢慢觉得缓似静水,细若游丝般微微搏动。杨夫人惊喜交集,正要说话,只见杨名时全身一颤,仿佛要把无尽的哀愁一吐而尽似的长长吁了一口气,顿时脉息全无!她惊惶地看了一眼阮安顺,阮安顺却什么也没说,怔怔地收针,许久许久才道:“夫人,我已经尽了全力。杨大人已经……”他似乎很吃力地迸出三个字:“归天了……”杨夫人头一阵晕眩,顿时歪倒在丈夫的榻前。   所有的凶手都是怕见自己作恶的结果的,阮安顺面色阴沉,忙命人扶起夫人,见杨风儿捶胸顿足哭得昏天黑地,他自己也闭上了眼睛。阮安顺双手合十喃喃念诵了好一阵梵经,才使自己平静下来,说道:“把杨大人的脉案药方都拿来,请杨夫人过过目,送到大医院吧……”杨夫人恰刚醒过来,突然发了疯似的扑过来,惊得阮安顺急忙一闪,几乎被她揪住辫子:“夫人,您,您怎么了?”   “你这安南佬!”杨夫人凄厉地叫道:“你不是说过名时不能说话写字,性命不要紧的么?昨天他还稳稳当当,一夜里就归天了……你们是怎么给他治的呀……”她身子一软坐到地上,呼天抢地地哭起来:“名时名时……你这是何苦……从云南一回来你就答应我不做官的……我好命苦啊——”杨风儿在旁边大放悲声:“大爷呀……您不到该老的时候儿,怎么一句话不言声就去了……”两个孩子原来躲在里屋,也跑了出来,一家人顿时哭得乱成一团。   恰在这时候,弘昇和弘昌,一人提着一盒子宫点进院。驻足侧耳一听,二人什么都明白了。弘昌几步跨进屋,先是怔了一下,丢了点心包儿痛呼一声,“师傅!……”便扑到杨名时身边。接着弘昇也跟上,都跪在杨名时面前捶床扪胸稽首叩头。也亏了这兄弟竟有这副急泪,涕泗滂沱地诉说得有声有色:“杨师傅……您在毓庆宫是最疼我们的……怎么就这样撒手了!谁还肯再把着我的手写字儿,教我们画画儿、弹琴?您还不到五十岁,朝廷社稷使着您的地方多着呢!老天怎么这么不睁眼……”   良久,二兄弟方收泪劝慰哀哀痛哭的杨家母子。弘昇说道:“人死不能复生。现在也不是哭的时候儿。我们去禀知十六王爷,得立刻奏明当今,阮太医把脉案整理清爽交太医院,这边师母把屋里火撤掉,先不要举丧,皇上随后必定有恩旨的。”弘昌却是别出心裁,说道,“我这辈子遇过十几位老师,总没及得杨师傅的。我们兄弟都知道杨师傅居官清廉,身后没留多少钱财。师母您放心,兄弟们是要受恩荫的,长大后必定会大有作为、光耀门楣。   呃——我这里认捐一千两,师母别嫌薄。学生多,七拼八凑的,下半世您也就不用愁了……”兄弟二人你言我语娓娓劝说,好一阵子杨夫人才止住了哭,勉强起身料理杨名时的后事。弘昇的心思比弘昌却细密了许多,已经走了几步,回头又对杨夫人道:“家里出这么大事,这几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夫人要不嫌弃,回头我带些家人过来帮着料理。我也有些赙仪要送过来的。”因见弘昌已写了个认捐册子放在茶几上,也过来,在弘昌名字后恭整写上“弘昇认膊仪一千两。”   “全凭爷们做主。”杨夫人与丈夫成婚多年,杨名时多在难中,极少把她接到任上。她其实是个蛰居不出、毫无阅历的妇女,此时早已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亏得弘昇弘昌这一点拨,她才慢慢定住了神,敛衽一礼说道,“待事情过后,我叫风儿带着两个孩子过去磕头”。弘昌觉得弘昇热心得过头,上头放着多少有权势的阿哥,轮得到你来料理吗?未及说话,弘昇又道:“这都是弟子该作的,有什么谢处?杨师傅生前的文稿是要紧的,请夫人整理一下我带去。师傅的著作、文章我出资刊行天下。”杨风儿见杨名时大丧新出,两个阿哥这么“及时”赶来,又这么亲热,见弘昇要文稿手迹,心中陡起疑云,遂道:“回爷的话,我们老爷的文稿都存在我箱子里,这会子这么乱,恐怕腾不出工夫。稍等几天事情过后,我亲自送到府上。”   弘昇下死眼盯了杨风儿一眼,但杨风儿的话理由太充分了。他想了半晌才道:“也好。   我是想编辑一下,沾师傅个光儿。你弄出头绪给我也好。我不会白要师傅的稿子的。”弘昌见阮安顺已带着一大包医案出来,怔怔站在一旁看,便道:“昇哥,咱们和太医一道走吧。”   “二位爷,”在杨名时大门口,三人各自牵骑,太医阮安顺,却不急于上马,转脸对弘昇说道:“给我的三千两银子不够,请爷们再赏两千。因为,因为我要回国了。”弘昇注视着这位医术超群的安南人,说道:“两千两银子不难,你到中国己学成名医,回你那蛮荒之地岂不可惜?”   阮安顺上马勒缰,望着远处,说道:“我学成好医生,却变成一个坏人,我的妈妈会失望的。而且,谁也不能保证我会变成第二个杨名时!”说罢,他一抖缰绳纵马而去。弘昇望着他的背影,狞笑道:“扣住他的老娘,他走不了。”弘昌却道:“放他走吧,留在这里是个祸胎,我们还得想法子灭口。一步不慎,也就葬送了自己啊!”二人说着,见钱度骑着马迎面过来,便住了口。   黄金书屋扫描校对   .   二十三 刑部院钱度沽清名 宰相邸西林斥门阀钱度在杨府并没有多耽搁,他是去李卫家听到那里探病的同僚说,杨名时已经谢世,门神已经糊了。他自调刑部衙门,曾经跟着刘统勋到杨家来过两次,现在人既死了,不能没有杯水之情。原想这里必定已经车水马龙,还不定怎么热闹呢,及到了才知道,杨名时的死讯还没有传开。他原想在这里多结识一些人的,不禁有些扫兴。钱度拿过认捐簿子看时,起头是弘昇兄弟的两千两。以后来的,有十几个人有八百的,也有三五百的。钱度苦笑了一下对杨风儿道:“我手笔太小,有点拿不出手。土地爷吃蚱蜢,大小是个荤腥供献罢。”说着端端正正写了“钱度二十四两”几个字。在一大串显赫官员的名字下,倒是他这一笔格外显眼些。钱度写罢搁笔辞了出来,正和一个人撞个满怀,定睛看时,竟是小路子!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灰棉布袍,翻着雪白的里子,一副长随打扮,比之在德州分手时胖了许多,模样却是没变。钱度不禁失惊道:“这——这不是小路子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钱爷,我如今叫陆世京。”小路子忙给钱度打千儿,说道:“我早就来北京了,如今也在大内,就侍候军机处老爷们的夜宵。其实我见过钱爷几面。您是忙人,我也没什么大事,不敢高攀就是了。”遂将随杨名时进京,将他荐到军机处当杂役的事约略说了,又道:   “杨老爷是清官,我是个下人,没法报他这个恩。好歹到他灵前哭一场,也算尽尽自家的心。我是给我们厨房头请假来的……”   钱度一点也不想和这个陆世京多搅和,敷衍道:“这就好,有碗安生饭吃比什么都强。   好好在里头做事,能照应的我自然照应你……”说完径自出门回衙,一路上兀自懊悔,不该这么早到杨名时这里来,钱度回到刑部衙门谳审司,刚刚坐定,门上小秦便进来禀说:“钱老爷,顺德府鲁太尊来拜。”钱度怔了一下,才想起是顺德府的鲁洪锦。为断张天锡打死抗租佃户宁柱儿一案,张天锡被判斩立决,道里驳了,说主佃相争名分有别,量刑过重。鲁洪锦不服,府道相辩文书直送刑部。钱度建议刘统勋维持鲁洪锦原判——这是谢他主持公道来了。鲁洪锦穿着白鹇补服摇摇摆摆进来,钱度忙起身相迎,说道:“鲁府台几时到京的?没有去看你,简慢得很了——请坐!”   “没什么要紧事。”鲁洪锦双手一拱,满脸堆笑说道,“我是方才从刘大人那边过来,说到钱大人的批示‘主佃之间似商贾买卖,无尊卑名分之隔;人命至重,岂可以拥资之多寡论处?’——即此一语,宁柱儿一案已经有了公道。想见大人风采,因此冒昧造访。”钱度这还是第一次因公牍文案受到外官景仰,高兴得脸上生光,一边端茶亲自送到鲁洪锦手里,谦逊地说道:“学生哪里敢当!倒是老公祖执中不阿,才令人佩服。”又列举前明律条如何如何,顺治、康熙年间成例怎样怎样,滔滔不绝说了足有一刻时辰。又道:“我这样看,刁佃抗租也是该当治罪的,不过二十小板。这一案显见是张某依仗官势逼租打死人命,以‘人命至重’量刑,就说不得原来抗租不抗租了。和逼债打死人命是一样的。”鲁洪锦边听边点头,含笑起身道:“领教了。学生还要去拜会衡臣老师,去迟了不恭。方才先生说的都是实用的经济之道。如今下头判断这些案子早已离经叛道,竟是随心所欲。改日我设酒,约几个朋友,我们好好叙谈。”说着将一个绿绸包儿双手递上:“这是一方端砚,京官清苦,些须还有几两炭敬,取不伤廉,请大人哂钠。”说着便笑。   钱度接过来便觉沉甸甸的,他当师爷时收这么点东西只是家常便饭,现在却觉得有点不妥。转想张宁一案已是结过了的,鲁洪锦确实没有半点恶意,又有点却之不恭。半推半就地刚刚收下,便见一个三品顶戴的大员已进二门,钱度不敢再作推让,便送鲁洪锦出来。回到谳审司时,却见方才进来的那个官已在里头坐等,钱度进来定睛一看,不禁吃一大惊:原来竟是刘康!   “您就是钱春风先生?”刘康已是笑吟吟站起身来,又自我介绍道:“不才刘康,刚刚从湖广过来。” “啊……噢噢……”钱度猛地从惊怔中回过神来,双手一拱说道:“久仰!原听说大人调了山西布政使的么,怎么又从湖广过来呢?”一边请刘康坐,一边自坐在茶几旁,一不小心,几乎将鲁洪锦那碗茶弄翻了。但经这一阵慌乱,钱度也就平静下来,从容说道:“大人赈灾莱阳,一芥不取,活山东数十万生灵,一年三迁,真是朝野瞩目啊!”刘康哪里知道钱度的心里对自己防范如避蛇蝎?呵呵一笑道:“这都是朝廷的恩德,鄂西林老师(鄂尔泰字)的栽培。兄弟是为平陆县陈序新哄堂辱官一案来的,山西敝衙门为这案子三次上详部里,都驳了下去。这案子拖得太久了,地方上蜚语很多啊!”钱度笑道:“大人必是见了邸报,鲁洪锦审断张宁主佃相争一案,前来质问卑职的吧?”   刘康打火抽着了旱烟,一笑说道:“大人说哪里话?质问是断不敢当的。陈序新是外省刚迁入山西,与兄弟毫无瓜葛。他这个案子确实和张天锡、宁柱儿颇是相似的,只是没出人命。没出人命就律无抵法,怎么就判断陈序新绞监候?”钱度翻眼看了看刘康,淡淡一笑说道:“这两案绝不相同。宁柱儿是被田主打死了。陈序新却是打伤了田主卢江。主佃之间虽无尊卑之分却有上下之别。官府判断他为卢江疗伤、枷号三日己是从轻发落。陈序新竟敢咆哮公堂,当面辱骂县官是‘财主狗’,蔡县令将他收监,拟绞决处置,这个事情省里驳得没道理。所以到这里我们维持原判,只改作监候,也是成全臬司衙门体面的意思。”刘康见他反覆解说,倒笑了,说道:“我不是来打擂台,是修桥来的。这不是我手里的案子,但省里脸面上真的下不来,特地来拜望请教。”说着,将一个小纸包从怀中取出来向钱度面前推了推。   “这是什么?”钱度取过来,压得手一沉,打开看时,是黄灿灿一锭五十两的金元宝。   心里打着主意,脸上已是变色:“卑职怎么当得起?请大人收起。”   “钱大人……”   “收起!”   钱度脸色铁青,低吼一声,“卑职不吃这一套!卑职自己有俸禄!”刘康吃了一惊,但他毕竟久历宦海,有些初入仕的官员假装撇清的事见得多了,因而只一笑,说道:“这不是我送的,是蔡庆他们下头的一点小意思。案子不案子是题外的话,大人千万不要介意。这点钱你要不赏收,他们脸上怎么下得来?或者你先存着,待蔡庆进京再归还他也就是了。”说罢便抽身走了出来,这却正中钱度下怀,随即在门内高声叫道:“刘大人!你这样待我,足见你不是正人君子!”   此时刑部各司都有人回事情,听见谳审司这边吵闹,都出头探望,却见一个三品大员张惶而出,钱度在门内“咣”地扔出一个纸包,偌大一个金元宝从纸包里滚落出来。那官员不知口里咕哝了一句什么,捡起来飞也似地逃了出去。   “哼!”钱度轻蔑地看着刘康的背影,脸上闪过一丝阴冷的微笑,他没有追出去叫骂,却“砰”地把门一把掩了,泡了一杯茶悠然自得地翻看着案卷。燃着火楣子抽着水烟只是沉思。过了一会儿,果然就听见敲门声,钱度恶声恶气说道:“你是什么意思?要吃多大的没趣才肯走?你去!叫鄂尔泰只管参我姓钱的!”说着一拉门,却见是本部长官尚书史贻直和侍郎刘统勋二人联袂进来。钱度忙不迭地往屋里让,就地行了参见礼。说道:“卑职不知道是二位大人,无礼冲撞了!”   史贻直没有说话,坐了钱度方才的位置随便翻看着钱度批过的案卷,刘统勋却坐了客位,看看那杯已经凉了的茶,说道:“春风,关起门和谁生闷气呢?”钱度给他们一人递一杯茶,笑道:“和谁也没生气。气大伤肝,最不值的了。”   “你还哄我们。”刘统勋笑道:“刚才敲门还发邪火来着,连鄂中堂都带上了。”钱度苦笑道:“原来当师爷时,瞧着官好做,如今才知道做好官也很难哩。平陆这一案二位大人也都知道,人家县里判的不错嘛,还不知平日怎么得罪了臬司衙门,他们拿着这案子寻平陆县的不是,邀买一个‘爱民’的名声。当小官的也难呐……”   史贻直一直在打量这个皇帝特简来的主事。他自己是科甲出身,历来不大瞧得起杂途出来的官,很疑钱度是沽名钓誉之徒。听说方才钱度暗室却金的事,特地约了刘统勋来看望钱度,见钱度不卑不亢,举止娴雅毫无卖弄之色,倒起了爱重之心,遂道:“刘藩司平日官声是很好的,下头却作这样的事,真是莫名其妙!这么不是东西,你不要理会他,部里给你作主!”钱度忙道:“有二位大人庇护,卑职甚么也不怕!左不过鄂中堂送我双小鞋穿罢了。”史贻直哈哈大笑,说道:“年羹尧当年是何等权势?史某人尚且不让他三尺之地,何况鄂西林?你放心,谁也给你穿不上小鞋。今年去山西查案,我就委你,看看他们敢怎么样?”当下三人又攀谈了一会儿,钱度方送史贻直和刘统勋出来,别的司官在门口指指点点窃窃私议,钱度顿觉风光许多。   刘康连滚带爬逃出刑部大院,心头兀自突突乱跳。刚才这一幕对他来说简直象晴天白日突然做了一个凶梦。所谓平陆一案,根本是不值一提的小案。他的真意是进京后便听到风传阿桂和钱度受到乾隆知遇之恩,料想这二人今后必会超迁大用,预先来拉拢关系的。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个三品大员,巴巴地跑来讨一个六品部曹的好儿,会一个马屁拍在蹄子上,就算是不愿受礼,也不该如此声张。钱度与自己前生无仇,今世无冤,何苦独独地拿自己当众作伐呢?……象被人猛地打了一闷棍,整整一个下午他都没出门,白痴一样坐在屋里浑身不自在。直到天擦黑,刘康才略有点清醒。猛地想到明日中元节,鄂尔泰邀自己今晚过府小饮。刘康忙忙用凉水洗了一把脸,坐了小轿赶往鄂尔泰府邸。   此时雍正皇帝驾崩已经一年有余,虽然国丧未过,不许民间张红挂彩、演剧作乐,但实际上官禁已经渐渐松弛,街上此时灯市早已上来,各家门口挂的都是米黄色纱灯,有的似攒珠,有的象菠萝,什么梅里灯、走马灯、夹纱灯、栅子灯、玻璃宫灯、龙争虎斗艳彩四溢,鬼斧神工各展其巧,只是不用红色而已。尽管还不到正日子,满街已都是看灯的人流,走百病、打莽式、放烟火的一处处热闹不堪。刘康起初还坐着轿,渐渐人愈来愈多,拥挤得轿子左右摇晃,只好下来步行。他一路走一路看,到黑定时才到了鄂尔泰府。却见相府门前,只孤零零吊着两盏杏黄色琉璃宫灯。门阁上的人都是认得刘康的,早有人接着了,说道:“刘老爷,鄂相吩咐过,今晚请的客人不多,都在前厅,摆的流水席,各位老爷随喜。我们相爷中间出来劝大家一杯就退席。请爷鉴谅。”   “谨遵鄂相钧令。”刘康本想见到鄂尔泰好好诉说诉说的,至此方想起鄂尔泰称病在家,不好出来陪客,只好怏怏跟着管家进来,口中却笑道:“都是西林门下,我们相熟得很,相公既然不爽,也不必一定出来。吃完酒我们进去请个安,也算共度元宵。”那管家笑道:“这就是大人们体贴我们老爷了。”   客厅里却是十分热闹,刘康看时,足有三四十个官员,大到将军巡抚,小到知县千总,有文有武品色很杂,都是鄂尔泰历年主考取的门生故吏。大家正围在廊下看灯谜,三三两两凑在一处,有的窃窃私议,有的大声喧笑。堂上灯烛辉煌摆着五六桌席面,也有贪杯的,儿个人坐一处拇战行令,吃得满脸放光。外边小厮们抱着烟火盒子,有的点地老鼠,有的放流星,紫烟白光硝香盈庭,也自有一番情趣。刘康觑着眼望时,见鄂易、胡中藻几个同年,还有平素相熟的阿穆萨、傅尔丹、索伦,都散立在西廊看灯谜,便凑了过去,笑道:“各位年兄比我早。”   “行家来了!”太湖湖州游击见刘康一步一踱地过来,上前扯了袖子笑道:“我们这里逗笑子呢。今年鄂老师家的灯谜出奇,都不是老胡的对手。你来你来!”胡中藻笑道:“这有什么对手不对手的?诗无达诂,随心解释,说得通就算好的。”刘康只好勉强笑着过来看,却见一盏灯上写着:   若教解语能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刘康又看看别的灯,说道:“这都是古人陈诗,找谜底有什么难?这是罗隐的《咏牡丹》侍。”胡中藻把玩着手中的扇坠儿笑道:“这么说还有什么趣儿?这叫雅谑,你得写出新意。譬如这一句,是牡丹,就说是‘美人画儿’。可明白了?”   刘康点点头,再看下一盏时,上头写着:   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   刘康笑道:“吴僧这句咏白塔诗,倒象是分界堠子①诗。”众人看了点头道“果然象”。索伦指着“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说道:“这句诗我见过,是李白的!”众人不禁大笑,阿穆萨道:“真是花花公子,一晚上藏拙,开口就露馅儿了。这是白居易《长恨歌》里的   “唐明皇要算情种。”傅尔丹叹了一声,旋又笑道:“这是‘目莲救母诗’!”刘康原本懒懒的,此时不免也鼓起兴头,指着“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笑道:“林和靖这首咏梅诗,有人曾对东坡说过,也可谓之咏桃花。东坡说‘只怕桃花当不起’。据我看,桃花当不起,野蔷蔽似乎近了。”胡中藻见大家都笑,说道:“这个说的不对。野蔷蔽是丛生,哪来的‘疏影横斜’?”再看下一个,却是贯休的觅句诗:   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   ①省县交界处,或设石、或栽碑作为标志,俗称“分界堠子”。   刘康笑道:“这是猫儿走失了,寻猫的!”   众人不禁哄然叫妙,索伦却道:“也很象是屁。肚子撑胀,想放一个,就是放不出来,有时无缘无故的,一个接一个打响屁。”众人先一愣,接着轰然一阵大笑。刘康笑得喘气,说道:“前次和庄友恭说到贾岛的‘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我说合该是‘僧推月下门’。友恭说,夜间谁家不把门上紧?还是敲门的对。我说,你太老实。这是和尚偷情诗,这贼秃和淫妇约好了,门是虚掩着的。”一语未终,已是笑倒了众人。正说笑着,刘康一眼瞥见后院月洞门处有几盏玻璃灯闪闪烁烁出来,料是鄂尔泰来了,便不再言语。众人也都停了说笑,却见那灯火在西侧院闪了一下,从西侧门出去了。   刘康不禁诧异地问身边的鄂易:“象是鄂中堂送客出去了。他老人家不是病着的么?”   鄂易摇摇头,说道:“中堂今晚没出来,我不知道见的什么客人。要是见客又送,不是张衡臣就是讷亲。”   “是讷中堂。”胡中藻抚着八字髭须说道,“后头一个长随,我认得是讷亲府里的。还有个象是个太监。除了几位中堂爷,谁府里还使太监?”正说着,鄂尔泰清瘦的身影已渐渐走近来,厅里厅外的人们立刻安静下来都到庑廊下躬身迎候。待鄂尔泰进来,湖广巡抚葛丹率先一个千儿打下去,说道:“学生给老师请安!”众人也都跟着跪了下去。   “都起来,起来么。”鄂尔泰清癯苍白的面孔闪过一丝笑容,“就为我秉性严肃,怕扫了大家的兴,所以不大陪客。这样我更坐不住。都坐下。我陪着小饮几杯。我走了,你们依旧乐儿。”说着便径坐了主席。一群门生也都斜签着身子就位。鄂尔泰是个秉性内向深沉的人,众人就有一肚皮的寒暄奉迎,也都憋了回去,只一个挨一个依着官位大小轮流给他敬酒。他却只是一沾唇,一匝儿轮下来,连半杯酒也没喝。倒是敬酒者每人陪了他一大杯。轮到刘康时,鄂尔泰见刘康敬完酒,又双手捧上一张雪涛笺,展开看时,上头写着:   糯米半合,生姜五大片,河水两碗放砂锅内滚二次,加入带须大葱白五七个,煮至米熟,加米醋小半盏,入内调匀乘热吃粥,或只喝粥汤。   鄂尔泰不禁问道:“这是什么粥?还要加醋?”   刘康满脸堆笑,说道:“回老师话,这叫‘神仙粥’,以糯米补养为君,葱姜发散为臣,一补一散,又用醋收敛,有病可以祛病,无病可以荣养,学生在淄川赈灾,有一个村都染了时疫,独这一家老小平安,问了问才知道他们每天都吃一顿这种神仙粥。看来老师也是气虚体弱,常用这个粥,一定能免疫——那家的老爷子八十多岁了还能担柴打水呢!”   “晤,好!”鄂尔泰笑着将药膳方子交给身边的家人,“这个单子没有那些个参茸蓍之类的补剂,我秉赋薄,也受不了那个补。倒是试试这神仙粥,说不定就对了脾胃。”说着起身来举杯,又道:“都在外头辛苦一年了。就是位在北京,平日各人忙各人的,也难得一见。今儿聚到一处很高兴,请干了这一杯!”于是众人都起立举杯,说声“为老师上寿”这次连鄂尔泰在内,也都杯杯见底。鄂尔泰青白的面孔泛上一丝血色,夹了一口粉丝慢慢咽了,又道:“先帝爷在时,最厌恶的就是门生科甲朋党营私。当今皇上以宽为政,讲究上下熙和,其实就宗旨而言,也和先帝一样。你们都还年轻,各自职分不同,却都在外独当一面。要时时记着自己是朝廷的臣子。如果老想着谁是哪一门,谁是哪一派的,就是差事办好了,你也算不得纯臣。鄂善这次出差,赈灾、办粮、协调盐运,都很出色,皇上已经降旨表彰;卢焯修尖山坝,把铺盖都搬到工地上,累得写来的信,字都歪歪斜斜的。我很疼这些学生,一人给他们送去一斤老山参。因为他们给我脸上长光!你们要真为老师,劝你们不要每天叽叽哝哝地想升迁,想调转优差,坐谈立议终日言不及义,这样的人,就是我的学生,我也不荐。踏实勤谨办差。给地方百姓留下好口碑的,不是我的学生我也保荐!”这群学生早就知道鄂尔泰必有这番训诫,一个个俯首帖耳静听,纷纷都说老师议论深刻至公无私。葛丹是鄂尔泰最得意的高足,自然以他为主发言,他语调深沉,似乎不胜感慨。“我做官二十多年了,每次进京听老师一番议论,都有新得。我看老师别的也没有出奇的,只是遵循孔孟之道,事事循情执理,半点也不苟且。我是老师一力推荐出去的,先当道员,老师弹劾我入库银两成色不均,又降成知府。当布政使时,又因不小心选了个赃官当县令,我又受老师弹劾,降二级调任。算来如今做到这么大官,受处分、降调有六次之多。当时也不免觉得委屈,如今回想起来,老师却是毫无门户之见。我替朝廷卖力办差,有升有赏,我办砸了差使,有降有罚。象老师这样的人品,这样的大臣风度,怎么能不叫人宾服?”   葛丹不愧是个宦海老手,一番话说得有抑有扬近情近理,老师的栽培苦心,自己对老师的心悦诚服,都在这似吞似吐、如诉如倾的言谈中表露无遗,又丝毫不显奉迎拍马痕迹。刘康想到自己上午在刑部衙门拙劣出丑,真的对此人佩服到了极点。刘康怔怔地沉思着。鄂尔泰已经过来,拍拍他的肩头道:“你跟我来一趟——大家照旧吃酒耍子,只不要过量,不要弄得烂醉如泥,也不成体统。”说罢一径去了,刘康只好忐忑不安地跟着。   “刘康,今天去了刑部?”鄂尔泰进到书房,坐下后开门见山就问:“听说你丢了人?”他的声音和他的脸色一样,枯燥得象刚劈开的干柴,多少带着疲倦的眼睛盯着刘康问道。刘康腾地脸红到脖子根,在鄂尔泰的逼视下羞得无地自容,只呐呐低头说了声“是”,别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鄂尔泰冷冷一笑,说道:“大约你在想,我的耳目好灵通。其实我压根从不打听这些事。方才我送的客,你知道是谁?是讷亲中堂陪着当今来看我。这个话是讷亲说的。”   刘康仿佛一下子被猛地抽干了血,脸白得象窗户纸,抬起头惊恐地看了鄂尔泰一眼,说道:“平陆一案真的不是我手里审的,实在是学生瞎了眼,代人受过。老师明鉴,我在外头办事不容易,同僚们面子不能不顾。谁想就吃了这么大亏!”鄂尔泰格格一笑,说道:“我已经替你在皇上跟前解说了。皇上还是信得及你。傅恒从山东回来时,也在皇上跟前说过你好话。不然,你这回就不得了。至少‘卑鄙无耻’四字考语你稳稳当当承受了。”刘康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怎么说的?”   “皇上只是笑,说刘康年轻不晓事,为公事行私意,碰壁,该!”鄂尔泰说道:“那钱度此时升官的心比炭火还热,正愁没人垫背儿。你不碰壁谁碰壁?你犯得着吗?”刘康想想,乾隆说“不晓事”实在算不上厌恶,顿时放下了心,又笑道:“学生今天羞得半天没出门,反躬自省,总是自己不修德的过——”他突然灵机一动,就腿搓绳儿说道:“为志今日之过,我想请老师关照一下吏部,愿意更名‘修德’。”“这是小事情,明儿你自己到吏部去说,就说我同意了的。”鄂尔泰哪里知道他更名避祸的真意?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   “实在应该从‘修德’二字上好好思量。苍蝇不抱没缝的蛋。钱度怎么不拿史贻直、刘统勋他们作伐?人唯自侮,然后人侮之。你这件事办得格调太低,自己作践了自己。所以你不要去怨恨别人,更不要指望老师替你出气,我是不作这样事的。”   刘康揣摩这话,必定乾隆还有嘉赞钱度的话,心里又愧又恨,口中却道:“老师说得透彻。我只反躬自省,决不怨及钱大人的。”   “这样,我就不再责备你什么了。”鄂尔泰语气亲切了些,“老实说,原本我很生气的,也不打算单独见你,只我这群门生,原来你也是很有才分的。告诫你几句小心做人。山西和河南差不多,历来多事。估约皇上还要派员去考察吏政,虽说我没有门户之见,小人们总爱用门户看人。你们争点气,我就少听闲话。要再四处钻营,打点门路,那是你自己作孽,我断然作壁上观。我就把这句话扔给你,仔细掂量掂量一去吧!”   黄金书屋扫描校对   .   二十四 振乾纲鄂善刑酷吏 赐汤锅皇帝卖人情民间元宵节虽然已经渐次热闹如常,但同乾隆要守孝三年,皇家宫苑的灯节依旧十分冷清。乾隆正月十四夜里逐个看望了张廷玉、鄂尔泰、史贻直、孙嘉淦和李卫等军政重臣,回到宫中,但见垂花门前、永巷夹道,挂的都是白纱灯,在料峭刺骨的寒风中摇拽不定,忽明忽暗,甚觉凄凉,竟油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忌妒。思量着回了养心殿,看看表,刚过酉时,便叫过高无庸,命他速传顺天府尹进宫。高无庸笑道:“主子爷忘了,顺天府尹何钦上个月丁忧出缺,还没有补上缺呢!要不要奴才去传他们同知来见驾?”   “不要。”乾隆怔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失地一笑道:“朕有点生气,先帝驾崩刚过一年,看看外头,都象没事一样了。放鞭炮的、走社火的、耍百戏的、玩龙灯的花样百出!朕以宽为政,并不要放纵,下头这么漫不经心,真是小人不可养!你也不用去顺天府,径自传旨给刘统勋,叫他进来。”   “扎!”   高无庸答应一声退了出去。乾隆定了定心,从案头取过一叠奏章,头一份便是鄂善的,却是奏报安徽水灾后赈济灾民情形。前头详述了黄淮泛滥,决溃十七处,七府二十县受灾的情形,接着便奏:   ……该安徽布政使邢琦文,仅以决溃七处冒渎天听,以欺掩其平日河防不整之罪。臣实地查看被水州县,实已泽园千里,岂止十室九空而已?今越冬衣、被虽经请旨从江苏调拨齐全,然灾民遍地,露宿荒郊严霜之下,时有冻饿之殍抛之荒野。外省绅富拥入皖境贱价买购奴仆。人市间黄口幼儿草标插卖,子啼母泣之声上闻于天,臣心恻然不忍闻。思之,此皆邢琦文等贪位昧灾、蒙塞圣聪之过。设当时邢某如实奏报,我皇有如天好生之德,饥民如此惨苦,岂得不另加恩泽?近查闻,白莲教众颇有借行善之名串连灾民情事。为防不虞之变,臣已斗胆请王命旗牌将邢琦文斩于辕下。不请旨而擅斩大员,巨罪臣知,臣心君知!   看到这里,乾隆目光霍然一跳,援朱笔在折旁疾书:   尔做得好!何罪之有?然教众串连亦当细访,务擒首犯以正国法——朕当下旨,讳决如讳盗,著永为令。尔可传朕旨意,速由两江、山东、直隶调运芦席、毡被发放灾民,以定人心。   接着往下看,鄂善写着:   赈灾粮食依原旨远不敷用。幸有前总督李卫在任时,各乡设有义仓,尚可支撑至二月。   谨遵先帝赈灾旧制,千名灾民设一粥棚,粥汤插箸不倒,中栉裹粥不渗,凉粥手掬可食。且设赈以来,查处侵吞赈灾银两不法墨吏县令七人,胥吏四百七十三人,革职枷号处分不等,已另报吏户二部。惟皇上默查臣心,洞鉴灾情,望速拨银一百二十万两,以备春荒。夏麦开镰,臣当归京报命缴旨,臣若不能使此地灾民遍泽皇恩,亦实无颜见吾圣君也。   乾隆看到这里,心里不禁一热,目光凝视着案前明亮的蜡烛,沉吟良久,一字一画在折尾批道:   卿之忠国心皎然如月之辉,览此奏而不动心者是昏皇帝也。朕之以宽为政,要旨在绥平吏治安天下百姓之心,吏治清、黎庶宁,而天下平,文武群臣乃多有玩忽懈怠粉饰功令者,田主业户乃多有妄行加增田赋者,佃户贫极无赖之子有蔑视法度者,实堪痛恨!卿取中庸之道曲划而治,深得朕心。卿与卢焯、李侍尧、钱度、阿桂、刘统勋实朕即位新得之人。朕原看好刘康其人,今观之颇有不足处。勉之勉之,毋负朕心,行即有恩旨与汝矣! 写罢,乾隆松弛地舒了一口气,端起奶子呷了一口,又取过一份,却是浙江巡抚奏报卢焯治理尖心坝工程合拢情形:   ……臣遵旨前往查看,坝高六丈,长七百四十丈,巍然耸立的坚城,皆用坚石包面高叠,询之河道衙门,百年洪水不足虑。然卢焯形销骨立,体气弱至极矣!现堤工既完,卢焯急于返京报命,臣以为该员目下体气甚弱,不宜立行就道,请旨令其就地休养三月再行赴京。又,此地拎绅百姓,颇有议为卢建上祠者,此事体大,非臣所能自专,请旨办理。   乾隆心中突然觉得一阵得意,到底自己目力不差,刚刚在那份奏折上批了卢焯为新得之人,这份奏折立刻为自己添颜面,遂挥笔批道:   尔可将卢焯接进衙中调养,朕已派御医前往矣。生祠一事俯顺民意,然事关体制,准建一座。多之,亦恐卢焯不能消受,钦此!   刚放下笔,还要再看别的奏折,秦媚媚一挑帘悄然进来,乾隆一转眼看见了,问道:   “是皇后叫你过来的么?有什么事?”高无庸未及答话,一个宫女已将帘子高高挑起,皇后富察氏徐步进来,跟在富察氏皇后身后的一个宫女,手中端着一只景泰蓝大盘,盘中一个火锅正烧得翻花沸滚,嗤嗤冒着白烟。养心殿大小太监、宫娥立刻都长跪在地。乾隆不禁笑道:“这么晚了,难为你想着。这里十几份奏章,原说看过就过去的。”   “起来吧。”皇后含笑看着太监们,对乾隆略一欠身,偏身坐在乾隆对面炕沿上,说道,“我刚从慈宁宫回锺粹宫,老佛爷说皇帝今晚出去看望外头大员了,告诉他今儿不用过来请安了。回宫后我的厨子刚刚炖好一锅野鸡崽子鱼头豆腐汤,这是你最爱用的,火候也还罢了,顺便过来看看。”乾隆站着听完皇后转达母亲的话,说声“是”。呵呵笑道,“还是我的‘子童’想得周到。正想传点点心用呢!”伸筷子从火锅里夹出一块细白如腻脂般的豆腐吹了吹吃了,又舀了一匙汤品着尝了,不禁大赞:“好!”皇后抿嘴儿笑道:“皇上还说不爱看戏,‘子童’都叫出来了,下头人听了不笑么?”   乾隆微微一笑,只用调羹舀着汤喝。外头高无庸进来禀道:“刘统勋已经宣到,在重花门外候旨。”富察氏见乾隆吃得香甜,忙道:“怎么这么没眼色?叫他等一会儿!——这么晚了,皇上叫他有什么要紧事?”乾隆又捡几块豆腐吃了,擦着额头上的细汗,说道:“这豆腐汤真好用——是这样:朕今晚出去走了走,外头除了不挂红灯,和往年没什么两样,国丧三年还没有过去,人们怎么就乐了起来?叫刘统勋今晚出去,到各大臣家里看看。朕禁不掉民间,难道连自己奴才也管不了?连鄂尔泰家都放焰火摆酒请客,太不像话了!”   “这不是我管的事。”富察氏笑道:“皇上什么书没读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是人之常情。你今晚各大臣家里走动,还不是因为过节了,大家高兴,去抚慰抚慰人家?这么一弄,倒变成了为挑剔人家毛病去的了,合算么?再说,老佛爷刚刚还有懿旨,今年元宵大内不结彩张灯,各宫宫眷拘了一年,也可松泛松泛,只不用喜色就行。慈宁宫明晚还要摆几桌筵席,召唤命妇们进来给老佛爷取乐子呢!你叫刘统勋在外头这么一折腾,连老佛爷的脸面也扫了。”皇后款款而劝,说得乾隆也是一笑。这才醒悟到是自己嫌寂寞,要强令别人也跟着寂寞。但刘统勋已经叫来,手头又没他的公事,可怎么好呢?想着吩咐道:   “叫刘统勋进来。”富察氏起身便要走,乾隆叫住了道:“这是个正直臣子,又正当年富力强,永琏将来用得着的人,你见见没有坏处。”富察氏这才坐下。   刘统勋夤夜被召入宫,却又被挡在养心殿外等了许久,不知出了什么事,心里一直踌躇不安。他站在垂花门外望着星空,一件一件回想着自己近来经手的案子和交办的差使,兜着圈子反省,哪一件有什么继漏,哪一件还有要请旨的地方,默谋着皇帝问哪件事,该怎么回话。忽然又想到该不是要交机密差使自己去做?五花八门的胡思乱想装了一脑门子。听见传叫,刘统勋赶忙趋步进院,小跑着拾级上了养心殿丹埠,轻声报说:“臣,刘统勋奉旨见驾!”高无庸一挑帘抬脚便进去,竟被门槛绊了个踉跄。   “高无庸,”乾隆在暖阁里说道:“这个门槛太高,已经有几个外官绊着了。明日吩咐内务府重做一个,往下落三寸,可听着了?”高无庸忙躬身答应。刘统勋这才看见富察氏也在,忙趋前一步伏身叩头道:“臣刘统勋恭请圣安,恭请娘娘金安!夤夜召臣,不知有何差使?”   乾隆笑着瞥了一眼富察氏,说道:“你不要张惶,要紧事是没有的。方才朕出去走了走,到几个大臣家都去看了。也想去看你。格于你只是个侍郎,怕有物议。皇后刚才送来野鸡鱼头豆腐火锅,朕进得很受用,也没舍得进完。娘娘说刘统勋位份虽低,却是忠臣,就赏了你吃。明儿元宵你要巡街,就赏你你也吃不好。就在这里吃,吃完它!”富察氏也没想到乾隆会如此办理,把偌大的人情让给了自己,不禁一笑,竟亲自起身将乾隆吃剩了的火锅端过来放在刘统勋身旁的几上。   “谢主子,谢主子娘娘……”刘统勋强忍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终于还是开闸水似的淌了出去,伏地叩头,哽咽得语不成声,“臣何德何能,劳主子、娘娘如此关怀挂心……”   他颤抖着站起身来,坐在杌子上,一口一口吃完了那个火锅。   乾隆和皇后一直都没有说话。为怕他吃得不自在,皇后取了一张纸在上头描绣花样子,乾隆却一份又一份看那奏章,直到刘统勋起身谢恩,才点头笑着摆摆手道:“你且坐。还有几个字就批完了,朕还有话吩咐。”说着已是写完,搁了笔道:“刘康这个人你觉得如何?”   “此人办事还算勤谨。”刘统勋一听便知是为今天刑部衙门的事,心里暗自诧异乾隆消息灵通,斟酌着字句说道:“他在山东赈灾,确是一芥不取,官声是很好的。调任山西以来官场里略有微词,过分顾全上下同僚情谊,象个四面玲珑的人,兴许官做大了不思进取之故?这次碰钱度的壁也为了这。其实平陆一案真的与他无干的,钱度闹这一出,臣也觉得过分。这是私地告诫,暗地就能处置的事,何必故意张扬?”乾隆听了不禁莞尔:“这就是中有不足必形于外了。两个都是好的,也都够受了。但钱度当面却金,不爱钱而借名,就有沽名钓誉的意向,也有些小毛病。听山西将军奏,刘康办事前不收礼,办完事尚敢收受,不知是真是假。朕记得他原是私塾先生,极是潦倒的,前山东赈灾,一下子就捐了一万银子。既是清官,银两从何而来?唉……天下猜不透的事是太多了。”刘统勋忙躬身微笑道:“是。   前头读邸报,傅恒的奏章,主上以宽为政,原为求治,下头官儿尽有奉迎圣意、粉饰太平的,为了落个政简讼平的名声,有的县官竟敢将原被告双方用一根夹棍动刑息讼,叫人听来不可思议。”   乾隆边听边点头,叹道:“蠲免钱粮,修治河防,这都是大政,无论如何天下臣民还是得了实益的。只是有些地方偏就不能体贴朕意,不是抗着不办,就是玩忽懈怠。真奇怪,明摆着的好事都给办歪了!闹灾地方有邪教,这是疥癣之疾,可怕的是旱涝不均,恩泽不遍,给奸徒可乘之机。”刘统勋道:“皇上这话洞鉴万里。臣布衣出身,知道此中况味。大凡读书人没有做官时,多都抱着济世救民造福一方的雄心。一旦为官,就忘了这些根本;做小官时想大官,做了大官还想入阁拜相,全看上头颜色办事,于百姓倒不相干了。谁还去想当年读圣贤书、立治国志呢?上头要讨皇上欢心,下官要讨上宪青睐。于是走黄门的用钱,走红门的送女人,种种千奇百怪异样的丑事都出来。就是白布,泡进这染缸里,还有个好儿?”   乾隆哈哈大笑,说道:“依着你刘统勋,该怎么矫治呢?”   “没有办法。”刘统勋笑着摇头,“自祖龙以来二百七十二帝,谁也没有根治这一条。   昔日武则天女皇称制,恨贪官设密告箱,允许百姓直奏皇廷,任用酷吏明查暗访,官儿杀了一批又一批,每次科考新进士入朝,太监们都说‘又来一批死鬼’——照样是贪官斩不尽、杀不绝。为什么?做官利大权重,荣宗耀祖,玉堂金马琼浆美酒,其滋味无可代替。唯有人主体察民情,以民意为天意,兢兢颤颤如履薄冰,随时矫治时弊,庶几可以延缓革命而已。”   乾隆和皇后听他这番议论,不禁都悚然动容。默思良久,乾隆起身来,脚步豪橐踱着,倏然回身道:“明日下旨,你兼左副都御史之职,嗯——傅恒在外头时日也不短了,你以钦差身份替朕巡视一下山东、山西、陕西、河南,甘陕和直隶都看看,下头情形如实奏朕,天晚了,你且跪安,明儿递牌子进来再谈。”   当晚乾隆就宿在了皇后处。因知皇后体弱身热,且微咳不止,乾隆顿时一惊,细询时才知道富察氏已经两个月没来癸水。乾隆笑道:“吓人一跳,原来竟是喜!又要给朕添一个龙子了!”皇后似乎心事很重,娇小的身躯偎在乾隆怀里,微微摇头道:“是喜。身子也有病。这无名热有些日子了。”乾隆抚着她的秀发,缓缓说道:“你总是提不起精神来,秉赋又薄、稍有寒热,哪有不病的?你是朕的爱后,天下之母,朕所有的就是你的,该爽朗欢喜起来才是啊!”   皇后没有答话,许久,慢慢翻转身子,竟扯过帕子悄悄拭泪。   “怎么了?”   “没什么,高兴的。”   “高兴还哭?”   “女人高兴和男人不一样。”   “莫名其妙。”乾隆不禁一笑,正要说话,皇后却道:“我要是死了,皇上给我个什么谥号呢?”   笑容凝固在乾隆脸上,霍地坐起身,扳着富察氏肩头,急切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皇后坐起身,望着纱灯里的烛光,叹息着微笑道:“我是想起前头老太妃瓜尔佳氏,也是无名热,咳嗽,不到二十岁上就……连个谥号都没有,枉自先帝疼她一场。我要死了,皇上给我加上‘孝贤’两个字,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她没说完,乾隆一把掩住了她的口,说道:“朕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登极以来事情多,你身子又不好,没有多在你这里过夜。自幼我们一处的,你还不知道朕?别胡思乱想……睡吧……”   第二日天蒙蒙亮乾隆便醒了,见皇后一弯雪臂露在被外,呼吸均匀,沉稳地睡着,眼角兀自挂着泪痕,轻轻替她掩了掩被角,穿着中衣,蹑脚儿出到外间大殿。几个守夜宫女忙不迭地过来侍候,乾隆摆手挥退了,单叫秦媚媚过来问道:“皇后如今一天进多少膳?”秦媚媚见乾隆脸色阴沉,小心地低声道:“娘娘进膳不香,全都进的素,两顿正餐,奴才旁边瞧着,一顿不过二两老米。闲时偶尔进一点荔枝瓜果。倒是前头厨子郑二做的荤菜娘娘还进得香。郑二走了后,奴才就没见娘娘进过肉菜。”乾隆便问:“郑二现在哪里?”秦媚媚笑道:“他偷了御厨房一个鸡血红瓷瓶,埋在煤渣车里往外运,叫内务府查出来,打了——”   他没唠叨完,乾隆便摆手止住了,说道:“你一会就去传旨,叫郑二还进来侍候,月例加番,有钱了就不偷东西了。告诉郑二,主子娘娘进一两肉,朕赏他一两银子!”   “啊,扎!”   乾隆顿了一下又问:“给娘娘看脉的太医是谁?”“叶振东。”秦媚媚忙道:“太医院的头号医正,不奉旨不给人看病的。说了,娘娘发无名热,是心血燥竭,要用鲜熊胆。只这味药冬天太难得,狗黑子猫冬不出窝儿,到哪弄得那么多鲜熊胆呢?”“这些事你该去回朕。”乾隆呆着脸说道:“畅春园鲁圃还养着十几只熊呢!先用着。朕这就叫黑龙江将军捕活熊送来,笑话!猫冬的熊就捕不来么?”说到这里乾隆觉得有点冷,才想到自己穿着小衣说话,起身进里问时,富察氏已醒来,双眸炯炯,见乾隆进来,披衣起身道:“我都听到了,生死有命修短在天。我一时半会不至于怎样的。皇上你太郑重其事,我反而承受不得。”   “敬天命还要尽人事,不然要人做什么呢?”乾隆笑道:“你心思放开些,朕问了心里也就有数了。”几个宫女或跪或站忙不迭地给乾隆着衣,将一件石青缂丝面貂皮金龙褂套在黄缂丝二色金面黑狐赚金龙袍外,脚下蹬了一双青缎毡里皂靴、头上戴了顶中毛熏貂缎台正珠顶冠。皇后相了相,亲自过来为乾隆束了一条金镶碧琊纽带,平展展露出金丝缨络,这才满意地说道:“你去办正经事吧。”一抬头见钮祜禄氏站在珠帘前,便问:“你几时进来的,我竟不知道。”   钮祜禄氏微含酸意地看着这对恩爱夫妻,听皇后问,忙蹲身万福,笑道:“我刚从老佛爷那边过来。老佛爷说,去瞧瞧主子娘娘身子骨儿,我说不妨,娘娘的炕桌子不重,昨儿去瞧气色好多了,还是举得起的①……”她说着乾隆已是笑了,道:“都是皇后惯的你,索性连她也取笑了。你们先过慈宁宫去,朕拈香回来就过去给母亲请安。外官命妇都谁进来,列个单子进来给朕和皇后看。”钮祜禄氏一抿嘴儿笑道:“单子进到慈宁宫了!皇上放心,该见的、想见的,准保您都能见上!”   ①这里暗引孟光、梁鸿举案齐眉故事,指乾隆与富察氏夫妻恩爱。   “那就好。”乾隆耳听自鸣钟连撞七声,不再耽延,说了句:“朕拈了香就过去。”便出来坐了暖轿,执炉太监马保玉、吴进喜前头导引至顺贞门外,早有侍卫塞楞格、素伦接炉,领班老侍卫张五哥前头带路,先至大高殿拈香,转寿皇殿行礼,又到钦安殿、斗坛拈香拜礼,坤宁宫西案、北案、灶君也都祭了,又到东暖阁神牌前、佛前恭肃行礼。恰路过锦霞自尽的那座殿,乾隆心中一动,便命乘舆停下,随侍的马保玉笑道:“这殿已经荒了一年了,内务府送来的礼部仪注单子没有安排祭这个殿……”话没说完,乾隆眼风便扫过来,竟慑得马保玉一颤。乾隆道:“是朕听礼部的,还是礼部听朕的?别处不去,这殿朕一定要祭,打开!”   这座偏宫自锦霞死后就锁锢了,宫里人传闻夜里常听里边有嘤嘤哭泣声,巡夜的都绕开道儿走。乾隆推开大门,立刻有几只雪鸡嘎嘎大叫着扑身飞出来,几个太监都是吓得一怔,只得随乾隆进来,但见青砖缝里长出的蒿草足有一人高,尘封锁钥,廊庑寂然似一座荒废多年的古寺,回风萧萧掠殿而过,发出丝丝鸣声,似作离人悲泣。乾隆脸上似悲似喜,踏着枯蒿径至锦霞原来住的房前,隔着窗纸朝里看时,光色甚暗,只见遍地尘积,似乎印着不少老鼠、黄鼠狼足迹,隔子前几本旧书散乱地堆着,靠床的海红幔幛照旧挽着——一切都是那夜的样子,只在靠梁墙角下翻倒了一只凳子,墙上一尊弥勒佛像已变得黯黑,佛挺着大肚子半张着嘴唇,笑嘻嘻看着这间房子,仿佛想说什么……乾隆身上不禁一颤:锦霞就是在这个凳子上把绫索套进脖子里的!   “朕误了你,朕负了你……”乾隆后退一步向窗棂微微一躬,含泪呐呐说着,燃了三住香将小香炉安在石阶上,心中默念:“今世有缘今世再见,今世无缘愿结来生……”在满目凄凉的荒烟蔓草中,他踱着步,悲不自胜地低吟:   残官旧妆台,满目尽蒿莱。   红粉今何去?惟余一掬泪!   正自满腹怅惆无可排遣,高无庸匆匆走进来,站在乾隆身后禀道:“皇上,讷亲中堂叫奴才过来请旨,在京二品以上官员都在乾清宫集齐了,请皇上过去受贺。”“不见了。”乾隆摆摆手,“叫他们朝御座磕头,回去过节!”   “扎!”   “回来。”乾隆突然又改变了主意,“朕这就过去!”   黄金书屋扫描校对   .   二十五 乾清宫严词训廷臣 誊本处密旨捕刘康乾清宫是紫禁城里除了太和殿外最大的朝会宫殿。乾隆换坐三十六人抬明黄亮轿绕道从乾清门正门而入,直到丹墀前空场上才扶着高无庸肩头下来。宫外以庄亲王允禄为首,亲王宗室有几十名,文武官员却以张廷玉为首,以下讷亲、鄂尔泰、六部九卿、翰林院的翰林和外省进京陛见述职大员一百多名,原都站着。或同乡相遇、或久别重逢、或知心好友,或同僚部属各自凑在一处,有的寒暄,有的说悄悄话,有的挤眉弄眼说笑话,有的一本正经目不斜视。正等得不耐烦,见乾隆身着朝服下轿。“唿”地黑鸦鸦跪下一片。   乾隆迈着轻捷的步子上阶。一转眼见允饿也跪在允禄身后,便笑着对允禄道:“皇叔们是有岁数的人了,都不必跪——十叔,你身子骨儿弱,说过不必拘礼的嘛!”   “那……那是皇上的恩泽,”允饿没想到乾隆会单挑出自己说话,结结巴巴说道:   “臣……臣是罪余没用的人,在、在家也是闲着。且臣多少日子也不出门,也想皇上,想皇上的恩。进……进来请个安还……还是该当的。”他原在雍正兄弟辈里最是骄横胆大、口没遮拦的一个,如今十年囹圄,变得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乾隆曾亲见他在康熙面前大肆狂言,挨了鞭子也不服气,现在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不禁心里一声叹息。只说了声“十叔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将养身子,缺什么告诉内务府一声。”便迈步进了大殿,坐在正中须弥座上,吩咐道:“叫进来吧。”   于是丹陛之乐大起,众人按品秩肃然鱼贯而入,东边王公宗亲,西边文武百僚。张廷玉和允禄率先甩了马蹄袖,众人随班行礼,齐声嵩呼“万岁!”乾隆一眼瞧见外面大小太监抬着大方桌,在东廊底下往来奔忙,才想起仪注里还有赐筵这一条,庆幸自己没有失仪,要真的把这群人撂在这里“朝御座磕头回家”岂不大败兴?想着,乾隆笑道:“元旦时,在太和殿已经与众卿见过,但那个虚排场太大,人也太多,想说说知心话也难。今儿专门召见大员,我们君臣索性乐一乐。从初一到十五都算年关,过了十六,大家又都忙起来了。办事一年,今儿叫进来赐筵,朕看可以不拘常礼。”他含笑环视众人一眼,臣子们忙都躬身谢恩。   “方才朕祭堂子,在列祖列宗遗像前进香,心里想得很多。”乾隆端坐在御座上正容说道,在一片寂静中,他的声音不疾不徐、从容铿镪,“打太祖爷算起到朕,已是第六代了。   太祖、大宗宏武膜烈出生入死开创了大清基业,世祖、圣祖承兆丕绪圣文神武祗定天下,先帝在位十三年,振数百年之颓风,整饬吏治,刷新朝政。朕年幼,没有亲睹圣祖统率三军、深入沙漠瀚海征讨凶逆的风采。但父祖两辈宵旰勤政、孜孜求治、夙夜不倦,这些情事都历历在目。”乾隆目中波光流动,扫视着群臣,“‘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句话朕仔细思量过,于家是败家之言,于国则是亡国之音,后人乘凉而不栽树,后人的后人也就无凉可乘。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就因为不是代代栽树。一旦老树被伐,乘凉的猢狲自然一哄而散!   “朕不作只乘凉不栽树的皇帝。”乾隆细白的牙齿咬着,微笑道:“虽说先祖、先父造了好大一片林子、郁郁勃勃青青苍苍,朕只看作是祖宗的膜烈丰碑,朕自己也要造一片林子留给子孙。因此朕登极以来不贪钟鼓之乐,不爱锦衣玉食,不恋娇娃美色,精白诚心以对天下。使寒者得衣,饥者得食,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黄童白叟共享太平盛世,是朕之愿!”他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敛了笑容,“朕之以宽为政是继皇考之遗命,因时更化,蹈于中庸之道,臻致平康正直之治,并非宽而无当。近观一年多来情形,蠲免天下钱粮,藩库固然少进了二千万两银子,但百姓富了,邦本固而国家宁,百姓足,君孰与不足?去年七省上百州、县遭水灾,虽然有邪教从中蛊惑,没有一处闹事作逆的,为什么?因为他们不饿!   有人说蠲免钱粮未见功效,其实这就是功效!朕亲目所见,每年征收国赋,各省都有上万贫民小田主,惨遭酷吏鞭挞勒索,不堪饥寒者为匪为盗、循法良善的饿冻沟渠,常常酿成大变,然后兴师平叛。与其将钱用在屠戮贼匪上,何如施以恩政,使其当初就不反?”   乾隆说到这里,脸色已是变得铁青:“大约朕施了这个善政,掐了一些龌龊官的财路,自然么,正额不纳了,苛派也就无从派起——所以这样的好政治,居然也时有烦言。有说朕沽名钓誉的,有说朕违背世宗父训的,还有异样心思的,说朕‘饱汉不知饿汉饥’的,甚至有人在外边巧立名目剥削钱财的——以为朕施仁政,是懦弱可欺之主。今且告汝,朕立意创大清极盛之世,效圣祖为一代令主,顺朕此心,犯颜直谏也由得尔,痛批龙鳞也由得尔,逆朕此志,则三尺之冰正为汝设!” 雍正往年元宵赐筵,群臣到乾清宫不过照例的念“万寿无疆颂”,君臣对柏梁体诗,叩头领宴,悄悄往怀里袖里塞些个果子点心回家与老小分享,今年是新君第一次大宴群臣,而且乾隆高倡“以宽为政”,登极以来接见大小臣工,总是和颜悦色、温语谆谆,谁想这位英俊文雅得象个翩翩公子哥儿的皇帝一翻脸,不但威严骇人,其词气也犀利刻毒,如刀似剑,丝毫不逊于冷峻刻薄的雍正。这一番长篇大论说得铮铮有力,偌大乾清宫中二百余人都听得股栗变色,直挺挺跪着,一声咳痰不闻。   “今天过节是喜日子,本来朕想等几日再说这些话。”乾隆放缓了口气,满意地绽出一丝笑容,“难得的是人到得齐全,过了年又要忙起来,专门召集朝会似乎不必。所以随便说说——赐筵!”   顷时钟吕馨铛齐鸣,乐声中百官叩头谢恩起身,御膳房执事太监指挥着差役、小苏拉太监抬着二十多桌已经摆得整整齐齐的水陆全席进殿、布座安席,乾隆一手挽了张廷玉,一手挽了鄂尔泰含笑入席,庄亲王允禄、怡亲王弘晓和军机大臣讷亲下首作陪,一齐坐在首桌,乾隆只一颔首,弘晓忙立起身来大声道:“止乐——君臣对诗!”   中元佳节春气扬,   乾隆笑容可掬,举杯一呷,漫声吟罢,转脸笑着对张廷玉和鄂尔泰道:“你们是三朝元老,柏梁体诗是轻车熟路了、赏你们一杯延寿酒,让了年轻人对诗如何?”两个老臣忙笑着起身道:“臣遵旨。”乾隆便目视讷亲。讷亲忙道:“臣不长于此,勉强应诏而已。”吟道:   太和春风真浩荡!   “也罢了,赐酒!”乾隆一笑说道。高无庸便忙过来斟酒。乾隆用目光搜寻着,因见孙嘉淦坐在第六桌上,点名道:“嘉淦,朕以为你身子骨儿未必支撑得住,你还是来了。气色还好么!你来接一句!”   孙嘉淦不防乾隆直点自己的名,慌乱地站起身来说道:“臣于诗词一道实在平平,不过臣世受国恩,不敢违旨。”遂也吟道:   圣恩即今多雨露。   他这样一转韵,已与往年对柏梁体习例不合,一向顺韵拈句的臣子们倒都是一愣,一时竟没有人出来合句。   “你们不知道这个人。”乾隆笑着指孙嘉淦道:“此人十九岁为报父仇,夜走三百里手诛仇人,避祸三年出仕为官,最是正直真性之人,是先帝御座前的魏徵,朕之股肱良臣。他说圣恩雨露,是他一生写照,朕就敬他这样的老臣!嘉淦因病不能饮酒,高无庸——”他指着御案笑道:“把那柄攒珠玉如意赏他!”   大殿里立时一片啧啧称羡声。但诗还是没人出来对。忽然,翰林中一个六品顶戴的官员,长得又黑又高十分魁梧,四方脸一抬,举起酒杯吟道:   洒向人间泽万方!   乾隆看了看,却不认得,看允禄时允禄也轻轻摇头,张廷玉凑近了轻轻说道:“是去年恩科新取的进士,叫纪昀。”   “嗯,纪昀。”乾隆盯着看了纪昀移时,见纪昀躯干魁伟,神采奕奕,众目睽睽之下一副从容自若沉稳雍容态度,心中顿起好感,笑道:“诗有起承转合,你合得不坏,朕看你秉赋不薄,象个武人,能食肉否?”   “臣武夫之魄,文秀之心,最喜食肉。”纪昀顿首道:“自作京官,清苦自戒,十日一肉常患其少。今蒙圣恩,愿食一饱!”   乾隆见他不卑不亢应对有序,心中不禁大喜,招手笑道:“过来,过来!”纪昀忙叩头起身趋步径自来到御座侧畔躬身侍立。乾隆指着膳桌中间一个大攒珠景泰蓝盘子,问道:   “能吃完么!”纪昀看时,是一只羊乳红焖肘子。因为肥腻,还没人动过,约有三斤左右,笑道:“能,且是君父所赐,臣子死且不辞,何况食肉?”乾隆高兴得站起身来,竟亲自端过来笑道:“既如此,赏你!”此时满殿文武早已停箸,都看呆了。   “谢恩。”纪昀却不马上接住,先双膝下跪在地、双手才捧过来,竟是据地而食,却毫无羞惭矫作之态,用手将肥漉漉油渍渍的肘子肉一把抓起,头也不抬手撕口咬,顷刻之间偌大一块肘子已是下肚。纪昀又将剩余的羊乳汤一饮而尽,说道:“圣恩即今多雨露,作诗亦得蒙赐肉——臣此一餐可饱三日!”乾隆不禁哈哈大笑,一边命内侍给水让纪昀净手,欣赏地看着纪昀,说道:“看来是个没机心的,心宽量大,好!”纪昀接口道:“人处五伦不可有机心,量大福亦大,机深祸也深!”   乾隆越发高兴,没想到在这样的筵会上竟会发现一个诙谐机敏、老成练达的年轻翰林,便有心考较,吩咐众人如常用餐,又笑谓纪昀:“你有字么?”   “回万岁。”纪昀忙道:“臣字晓岚,晓风拂日之‘晓’,岚气茵蕴之‘岚’。”   乾隆仰着脸想了想,说道:“你很敏捷,朕想试试你的诗才——方才那种格调太局人,作不出什么好诗,可以随便些。”   “是,请赐题。”   “昨晚内务府奏过来,密妃为朕生了个孩子,你以此为题试作一首……”   “君王昨夜得金龙!”   “嗯——朕没说完,是个女孩。”   “化作仙女下九重。”   “可惜没养住。”   “料应人间留不住,”   “朕命人丢在金水河里。”   “翻身跳入水晶宫!”   此时殿中人虽遵旨进食,但纪昀如此敏捷的才思太出眼了,人人都竖着耳朵听,不禁又羡又妒又不能不服其才。讷亲原疑纪昀冒言邀宠幸进,至此也不禁释然而笑。乾隆心里一动,原想立刻召他到上书房供事,却忍住了,只呵呵笑遣:“真个好秀才!好自为之,朕自有用你处。退下去吧。回头朕命人再赐些牛肉给你。”待纪昀退下,乾隆转脸对允禄道:   “你代朕陪陪这些人。有些老臣用酒不要勉强。”说罢起身徐步出了大殿,回头问高无庸:   “昨儿不是叫刘统勋递牌子么?是人没来,还是被挡在外头了?奴才们办事是愈来愈不经心了。”   “回主子话,”高无庸笑道:“刘统勋来了有一会子了。他在路上遇到拦轿告状的,又去看望了李卫李大人,误了时辰。进来时还问奴才,皇上高兴不高兴。奴才带他到誊本处隔壁的那间房子里候着,正要请主子的旨呢。”乾隆笑道:“哦,请见还问朕高兴不高兴!你怎么说的?”高无庸忙道:“奴才说主子高兴极了,自打奴才跟了主子,从没见有这么欢喜的。”   乾隆没再说话,由高无庸导着到誊本处隔壁,也不通知,一脚踏了进去,见刘统勋正伏案疾书笑道:“看你刘统勋不出,还会舞巧弄智,什么事要乘你主子高兴才说呢?”   “皇上!”刘统勋抬头见是乾隆,似乎并不吃惊,掷笔起身道:“臣确有密奏。不过不是想乘主子高兴时才奏。这是件扫兴事,主子好容易得闲儿,正高兴时进奏不好。”乾隆脸色一沉,他感动了。他没说什么,径坐在刘统勋对面,脸上毫无表情,淡淡说道:“什么事?奏吧。”刘统勋略一躬身,说道:“是德州府原查办亏空道员贺露滢自杀一案。现贺露滢的妻子贺李氏状告,说其夫并非自尽,乃是德州原知府刘康暗杀身故。”   乾隆目光霍地一跳,盯了刘统勋一眼没言声。   “刚才臣打轿上朝,贺李氏在四牌楼拦轿喊冤。”刘统勋黑红脸膛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臣当即依例停轿询问。贺李氏容颜憔悴、骨瘦如柴,还带着两个孩子,已经几天没吃饭。臣见告的是当朝命官,还以为是刁妇穷极妄攀大员,当即告诫。‘以民告官罪加一等,官司胜了你也要流配千里。听我相劝,带儿女回去好好教养成人,自然日子就好过了。’贺李氏当时破口大骂臣‘官官相护’、又说她不是民,有四品诰命。”   “臣大吃一惊,这才细看状纸,原来是写状人不懂规矩,一开头就说‘民妇贺李氏为告前德州知府刘康畏法害命事’,一边请她子母到附近吃饭,细研状子,不但事涉刘康,还牵连前山东巡抚岳濬、布政使山达,前两江总督兼领山东督捕事宜的李卫,还有钱度也都卷在案内!”   刘统勋说到这里,仿佛要嘘尽心中寒气似的透了一口气。乾隆听案情如此之大,也不禁骇然。他其实对其中丝萝藤缠的关系比刘统勋还知道得多一些,岳濬原是前怡亲王允祥的爱将,弘晓见了还一口一个‘岳哥’,而山达则是允禄的门下包衣奴才,与理亲王弘皙关系也非同一般。乾隆只奇怪李卫怎么会也卷入案中途道,“要这样说,这个案子简直牵动朝局了!你接的是。”   “岂止牵动朝局,而且牵动政局。”刘统勋仿佛是另一种思路,蹙眉挽首沉吟道:“设如贺李氏所告属实,刘康行凶的原由,是因贺露滢追索德州亏空,刘康不得不铤而走险。这刘康犯的是十恶罪,法不容宽,那是一定要剐的。但与皇上‘以宽为政’稍有不合,李卫当时之所以没有严审,钱度身在帝阙,为什么缄口不言。除了证据不足外,还担心扰了皇上的大局。现在苦主出来了,要掩住是没有道理的,究竟如何办理,方才臣去见了见李卫,李卫说只能请皇上圣心默断。”   乾隆听了一时没说话,站起身来在狭小的斗室里慢慢踱步。刘统勋目不转睛地盯着乾隆。他在畅春园当书办时见过康熙,接见大臣时常常一边徘徊一边想事情。雍正秉性急躁,往往快捷地踱步思索,然后倏然止住,果断地下旨裁决。这个乾隆不同,任何时候见他都是一副雍容大度的神气,端凝而坐,听底下臣子议事,有时一两个时辰都不动。今日竟一反常态绕室仿徨,可见心里极不平静。刘统勋正思量着,乾隆已在门口站定,望着东半天层层叠叠的冻云,干涩地问道:“你见了李卫?他不至于只有这个话。他自己是甚么章程?”   “李卫说不管刘康有罪无罪,他自己已经有罪。要具折请旨处分。”刘统勋缓缓说道:   “这个案子接而未办,他自认确有私心,想等等看新君施政后情形待机办理。无论如何该给主子上个密折的。”   “唔。”   “臣问李卫,如今意见如何?李卫说,还是要请旨。皇上若征询他,他只有一个字——   办!”   乾隆脸上闪过一丝阴冷的笑容:“看来还是朕德力不够啊!先帝手里三位模范,田文镜不去说他;鄂尔泰也算不得什么纯臣;李卫自幼与朕处得好。想来他必定于朕无所欺隐,竟也有这么多的心肠!”说罢看了刘统勋一眼,冷冰冰说道:“人真是万物之灵,就如钱度拒纳刘康赠金,原想是至公无私,焉知不是一石双鸟,为自己将来预留地步?你刘统勋是不是也是这样啊?!”   “臣不敢。”刘统勋没想到乾隆举一反三,会数落到自己身上,蓦地冒出一身细汗,忙跪下道:“臣自知非圣非贤,不能无过,愿受皇上教诲,勉为纯臣。”   “这个案子当然要办,一点不能含糊。”乾隆冷冰冰说道,“刘康杀人之事,严谳审明属实,他既然凶残如此超出常情,朕亦不能以常法处置他!有人不是说朕事事与先帝之政作梗么?朕这就痛驳他!有人不是暗地里还在做些想入非非的梦么?朕也可宰个鸡给这些猢狲看!”他格格一笑:“这个案子就交给你,怎么办也由你,不须再来请旨,一边密地派人追索人证物证,一边先将刘康捕拿了再说!听见了?”   “扎!”   黄金书屋扫描校对   .   二十六 刘统勋莽闯庄王府 老太后设筵慈宁宫刘统勋密陈完毕,心神不定地跟着乾隆到乾清宫与筵,他怕走漏风声刘康自尽,又思量着刘康是否已经启程去了山西,该在哪里堵截,担心人证拿不齐,案子拖得太久。直到庄亲王领旨宣布休筵。刘统勋才清醒过来,忙随众人出来,寻着尚书史贻直,笑道:“大司寇,回衙要和您议点事,可容我同轿回衙?”史贻直笑道:“这几天歇衙,有什么要紧事呢?”   刘统勋只笑而不答,随史贻直出来,二人同乘一轿回刑部衙门,弄得刘统勋的轿夫倒莫名其妙。   ……从轿里出来,史贻直已是神色严峻,带刘统勋进签押房坐了,开口就说:“行动要快。这案子你是专办钦差,我当帮手。这就传顺天府的人来,咨会孙嘉淦直隶总督衙门,封住出京要道。刘康进京住在哪里我们也不知道,要派能干吏员寻着他的同年,打听他的下落,暗地监护起来,或当场捕捉了,就万无一失了。”   “是,大人虑得周到。”刘统勋忙笑道,“卑职这就安排去。”遂叫了缉捕司的吏目黄滚一一安排了。这才和史贻直摆了棋盘对弈,静待消息。只是二人都意马心猿,胡乱走子儿。   待到天将黑时,黄滚回来报说:“刘康没走,他在西下凹子有一处宅子,养着个小妾,今儿晌午回去就没出来。申时时牌隔壁院里人听那院有女人哭声,还小声骂着什么。刘康象是劝说着什么,后来也就安静了。”史贻直道:“既如此,你为什么不当时就带人锁拿了他?”黄滚回笑道:“奴才手里没有顺天府牌票,刘康家门口不远就是吏部考功司衙门,怕事情闹大了。原想他总要出来看灯,在外头悄悄地擒了。不防后来来了几位官员,都不认的,进去了一会,带着刘康说说笑笑出来,听口气是去庄亲王府赴筵。”史贻直紧追一句问道:“现在没人跟着?”黄滚忙道:“奴才的儿子黄天霸已经潜入庄王府监视,大人放心,死不了他,也走不了他。”   “黄滚差事办得不坏。”刘统勋在旁静静说道:“我现在亲自去十六爷府走一遭。”史贻直皱着眉沉吟道:“这太扫庄亲王的颜面了,他要出面阻拦怎么办?”刘统勋黑红脸膛上肌肉一抽一搐,冷冷说道:“我是钦差。”说罢一揖而去。   庄亲王府在老齐化门内,地处城东,在北京城不算冷僻也不算很热闹。正月十五其实是细民百姓赏灯的节日,允禄自己就是个制灯的行家。北京城里见不到的白玉擎翠灯、龙虎风云灯、冰火灯、观音施水灯、西施浣纱灯、哪咤闹海灯,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走的他都会制作。由于他已经得知乾隆为民间张灯如常心里很不高兴,自不肯白触这个霉头。为了取乐儿,允禄便叫上弘晓、弘昇、弘皙、弘普一千子侄,还有在京为官的门下旗奴、过往亲密的大臣如齐勒苏、徐士林、那苏图、杨超曾、尹会一也都请了来,摆了十几桌流水席,随吃随换,桌上始终只四样菜。贺英、勒格塞、马成罗、葛山亭几个人都是额驸,见了面自是另有体己话。允禄是首席议政亲王,面子无人能比,有的人还拽上朋友一道来凑趣,上灯时分,来的也有小二百人。庄亲王是个随和人,凡来者不论认识不认识的,都亲自执手殷勤招呼,见纪昀和徐士林联袂一处进来,竟撇开徐士林,笑着上去一把抓住纪昀道:“不要行礼了,这么多人,行起规矩来没头儿了——你们瞧见没有?这就是我方才说的纪晓岚,那天下来主子还向我连连夸赞他哩!”   “王爷,这都是圣上错爱,晚生何以克当!”纪昀满面笑容,说道:“不过给皇上取乐儿罢了。”   尹会一从人群中挤过来,他是兵部汉侍郎,也长得五大三粗,只左额前长着核桃大小一个肉包,看去格外显眼——到跟前笑着推了纪昀一把道:“你这家伙,上次捉弄得我好苦!   来来来,罚酒三杯!”众人都是一愣,这两个人既不是僚属也不是同年同乡,年纪也差着老大一截,纪昀怎么会捉弄到他?尹会一笑道:“你们都知道,我头上这个瘤苦得我没法,上次去翰林院说起来,纪昀说施家胡同住着个神医叫施二先生,包你药到病除。不过这施二先生不大轻易出手看病,你可要好生求告。听他的话,我弄了几箱子宫点,去访施二。到胡同里问了几处,人们倒也指路,只是问谁谁笑。我心里诧异。待敲开施二先生的门,那施二一开门我就愣住了——原来他右边这个地方也长了个瘤子,一模一样,真象照镜子一样!”众人先还怔着听,至此不禁轰堂大笑。都说:“该罚该罚!” 纪昀为河间名士,自负有不羁之才,恩科考试却落在二甲第四名,远在庄友恭之后,虽然选在翰林为清秘之职,一向也并不出眼,今日一语合了圣意,如名花突放,引来蜂蝶纷飞,连庄亲王都另眼相看,不禁高兴得脸上放光。在众人簇拥下登堂入座,连饮三大觥,正待说话,允禄手掌轻拍了三下,两壁厢帷幕突然大张,一队妙龄女子,个个身着汉装,妙曼云环、步摇叮当,手挥五弦,目送秋波,旋舞而出,厅中众人霎时间便雅静下来,听歌女唱时,却是一首减字木兰花:   娉娉袅袅,芍药梢头红样小。舞袖低回,心到郎边客知己。金樽玉酒,欢我花间千万寿,莫莫休休,白发盈簪我自羞……歌声刚歇,众人立时鼓掌称赞。工部尚书齐勒苏叹道:   “真个清艳绝伦!不知出于府上哪位名士手笔?”允禄笑着指了指第二桌上一个中年人道:   “姚老夫子!”众人一看都是一怔,只见这姚老夫子塌鼻鲤唇,满脸大麻子,大约早年得过风疾,眉毛稀稀落落下头两只眼也是一大一小。听众人称赞自己,摇头晃脑故作谦逊,拱手道:“拙作岂敢承蒙金奖,承教,承教了!”大家见他怪模怪样,都捂着嘴偷笑。纪昀笑道:“我也有一首翻新的《大风歌》试辱君听!”遂朗声道:   大风起兮眉飞扬,安得猛士兮守鼻梁?   吟声刚落,众人无不捧腹大笑。弘晓一手扶腰趴在椅背上笑得直不起腰,徐士林蹲在地下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弘昇捶胸躬身大笑,一碗茶都扣了桌子上,允禄笑得噎着气道:   “这……这太苛了……”姚老夫子脸都气得紫胀了,说道:“翰林以貌取人么?”纪昀却不想和他翻脸,乘着大家笑时,轻声道:“我读过晁无咎①的《开府乐》,取尊范为王爷和众大人杜撰一首,不亦乐乎?”姚老夫子便不敢言声,只自斟一杯,恨恨地喝了下去。   “我这里还有一幅古画,上边的题跋都没了。”允禄眼见姚老夫子难堪,又不好得罪纪昀,回身向柜顶取下一轴新裱的古画拿到灯下,说道:“纪先生淹博之士,请为鉴别一下。”   众人便止了笑凑过来,纪昀小心展开看时只见纸色苍暗剥落不堪,密密麻麻印的图章也都不甚清晰,正图却是一个道士,形容古怪背负宝剑,一手提着酒斗,一手执杯仰天而饮,身后站着一个黑衣执拂女子,眉目如画,翁着嘴唇似乎在说话,众人不禁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故事?纪昀十分仔细地看了这幅画,嘘了一口气,说道:“王爷,这是徽宗手笔。《永乐大典》里载称,宋咸平四年,有道人携乌衣女子入京,买斗酒独饮。徽宗微服访之为画。这画与史事处处吻合。该是画皇亲作。上面的题跋是几叠歌,大约是乌衣女子所唱。”遂曼声吟道:   ①上边减字木兰花词为姚老夫子剽窃晁无咎之作。   朝元路,朝元路,同驾玉华君。十乘载花红一色、人间遥指是祥云,回望海光新。春风起,春风起,海上百花遥。十八风曼云欲动,飞花和雨著轻绡,归路碧迢迢。帘漠漠,帘漠漠,天淡一帘秋,自洗玉杯斟白酒,月华微映是空舟,歌罢海西流!   吟罢笑道:“这歌词里带仙气,非人间格调,所以勉强记住了。”   刘康今晚赴筵便一直心神不快。他自己官运亨通,家运却一塌糊涂。曹瑞、瑞二,还有李瑞祥这三个仆人自贺露滢死后就跟着他当了长随,起初都怕犯案,倒还相安无事。后来调到山西,曹瑞和瑞二就有些手脚不稳,先是在丫头跟前动手动脚,后来竟然轮流奸宿,毫无忌惮。丫头老婆子们见刘康宠信三瑞,就告到刘康的夫人刘乔氏跟前,夫人原也不知道自己老爷做的事,就叫了去把曹瑞、瑞二各抽了二十篾条,原说要开销出去,谁知过了一夜。第二天倒把被糟塌了的五个丫头叫去狠狠申斥一顿,说丫头不自重,不相信曹瑞、瑞二这样的本分人会做这种事,又升曹、瑞二人当了副管家。那曹瑞、瑞二越发得志猖狂,乘着刘康到大同出差,索性连刘乔氏也一块做了进去,轮流在上房快活,还要丫头陪床。弄得刘公馆成了两个魔头的风流窟。李瑞祥因为是自家旧仆,还顾一点老情面,见二瑞闹得不象,主人又管不了,有时拉个背场还悄悄规劝几句,“大家一条船,不能把船自己弄翻。”也不过大面上叫二瑞稍稍收敛一点。这次刘康进京迟迟不肯回山西,一是运营京官,二来也确实怕回到那个烂泥塘似的窝穴里去,遂命李瑞祥在京找了一处房子,买了个小妾燕燕,虽然房舍简陋些,仆从少些,比之山西宅府,已觉是天堂之乐。谁想上午拜客回去便见燕燕伏床恸哭。一问,是李瑞祥乘她午睡,悄没声上来按住,也学了瑞曹二人。好容易一下午劝慰,答应燕燕逐出李瑞祥,又许李瑞祥三千两银子自己过活,平息了这件事。他是被拖到庄王府来赴筵的,哪里有心和众人一道说笑作乐?珍错玉馔一口不能下咽,左一杯右一杯胡天胡地只是吃酒。此时见众人围着看画,吃得醉眼迷离的刘康正要勉强起身敷衍,忽见刘统勋带着几个衙役沿庑廊大踏步进来。刘康一噤,忙笑道,“延清兄,来迟有罪,罚酒三杯!”正要迎上前,旁边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长随早一把紧紧扶住他,说道:“大人别栽倒了,你有酒了。”   “是刘延清啊!”允禄听刘康在背后说话,回头一笑说道,随即脸上变色,说道:“怎么,带着水火棍子进我府来?”上百的官员此时已目瞪口呆。刘统勋在众人目光盯视下向允禄趋了一步,拱手一揖到地,说道:“统勋此刻奉差在身,多有开罪,然事关重大,不得不如此,改日一定来王府负荆请罪。”允禄愕然道:“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   刘统勋只一躬算是作答,转脸对刘康一笑,说道:“康兄,这里人多,大家正欢喜,说话不便,请借一步说话。”事起仓猝,起初刘康几乎吓晕了过去,一肚子酒都随冷汗淌了出来,见那青年紧紧抓住自己,试着挣了一下,恰如被铁箍了似的,情知大事不妙,硬挺着说道:“刘康平生无不可对人言之事。延清有话当面请讲。”刘统勋嘿然一声冷笑,说道:   “康兄,你东窗事发了!”遂转脸对衙役大喝一声:“拿下!”   话音一落,黄天霸一把便扯落了刘康的官帽,顺手一搡,刘康弹丸一样从他怀里冲出去,几个衙役饿狼一般扑了上来,三下五去二便捆得刘康似寒鸭凫水一般。众人眼花缭乱一惊一乍间,“豁啷”一声一条铁索已披在刘康项间。刘康双足一跳,又定住了神,仰天长叹道:“小人误我陷我,苍天有眼——我冤枉!”刘统勋哪里容他多说:嘴一努,铁链一带,已是将刘康扯了出去。   此时筵厅里一百多号人都惊得木雕泥塑一般,眼睁睁看着这个黑矮个子施为,噤口不能出一语,死寂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刘统勋最后离开,这才向气得两手冰凉的允禄打了个千儿道:“奴才无礼,实是事不得已,万祈王爷见恕!奴才说过,改日一定请罪!”说罢起身又一躬,竟自匆匆而去。允禄愣在当地,半晌才咬着牙笑道:“说起来,刘统勋还是我门下奴才的学生,真真好样的!——备轿。我这就进宫去!”说着便下阶来。姚老夫子悄没声离了纷纷议论的人群,几步抢到允禄前头,一打躬说道:“王爷,您这会子进宫有公务?”   “没有。”允禄气咻咻说道:“我要请旨惩处刑部这干没王法的王八蛋!”   “刘统勋可没说他奉的钦差还是部差呢!”   允禄犹豫着站住了。姚老夫子委婉说道:“您思量——要是史贻直派来的,借一个胆给他,刘统勋也不敢这么鲁莽!刘康三品大员,刑部自己怎么敢作主说拿就拿?刘统勋在这里不宣钦差,或者是为免了王爷行礼,顾全王爷体面,或者是想着王爷出面拦阻时再宣明,叫您更为尴尬。皇上那边这会子伴着老佛爷也正在取乐,您这过去一闹,扫他的兴不扫?不和刘统勋一样了?福晋也在里头,万一有个一言半语的降罪的话,您和福晋脸上也下不来!”   允禄觉得他说的有理:自己闯到慈宁宫质问乾隆。既不知道刘廉犯的什么罪,也不晓得是谁派刘统勋来,三言两语就要问得自己无言可对。乾隆一向以至孝标榜,弄得太后不高兴,还有自己好果子吃?思量着已泄了气,叹了一声说道:“如今竟成混账世界!你刘统勋就不能先知会一声再拿人?由我拿下送刑部也没有什么不可的!我还是天璜贵胄哩,你就这样蛮横!对下头百姓还不知怎样呢!——你告诉世子,招呼这些人还吃酒,尽兴一醉。我到书房歇歇儿。”   姚老夫子的劝说还是对的。慈宁宫的筵宴比王府热闹十倍,但宫门各处早已下钥,真的一层层通报进去,以为出了什么军国大事,乾隆自然要接见,他这点鸡毛蒜皮的“事”根本就拿不到桌面上,肯定要触大霉头。   此刻慈宁宫正殿和侧殿上千只巨烛高烧,照得殿内殿外通明雪亮,各王公福晋,几十个大大小小的未嫁皇姑和硕公主、格格,依辈份大小列在正座前一溜五张席面上。上百个一品诰命夫人,有头脸的勋臣外戚夫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团席而坐。不到五十岁的太后钮祜禄氏容光焕发,高高坐在正中座上,一边是皇后富察氏执盏,一边是太后的娘家从侄女皇贵妃钮祜氏侍在身后执壶。乾隆和皇后对坐在两旁侍奉。因御筵尚未开始,满桌都是垛得老高的水陆珍果,一百枚寿桃是用面蒸的,大的如盌,高高地堆在太后面前,上头上了红,配着青枝绿叶,在诸多果品中格外艳丽醒目。戌时钟声响了,殿中钟鼓大作,由张熙精心谱写词的中和韶乐激扬悦耳,词藻华丽,百余名畅春园供俸随乐吟唱,殿中珠动翠摇的贵妇人立时离座肃穆跪听:   慈帏福履康,瑞云承辇献嘉祥。徽流宝册光,玉食欢心萃万方。旭日正当阳,绥眉寿,乐且康。瑶池蓂叶方,如山阜,永无疆。   歌声刚落,乾隆和皇后、贵妃,离席跪在案前,伏身向太后三叩首,说道:“臣皇恭叩太后圣母万寿无疆!”   棠儿随在外戚一班命妇中跟着行礼,眼巴巴地望着风流倜傥的乾隆皇帝,自去年十月进宫和乾隆开始有了“接触”,她又是觉得身价不一般,又是觉得对不起待自己十分恩厚的皇后,思念丈夫又盼着丈夫多在外边逗留些日子,每次进宫想见乾隆,又怕见乾隆,偏又遇见乾隆。眼前的乾隆一脸的诚敬庄严,和皇后一道肃肃穆穆地礼拜太后。棠儿想起二人私下幽会那些缠缠绵绵的情意、话语,不禁心头突突乱跳,红了脸低下头,不知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只暗道:“男人们真是……”正胡思乱想,已经礼毕。由钮祜禄氏执壶,向皇后手中的杯里倾满了酒。皇后庄重地将杯捧给乾隆。乾隆长跪在地,双手高捧酒杯送到母亲面前,说道:“儿子知道母亲不胜酒力。今儿好日子,外头月亮满圆,正该为母亲添寿。这杯寿酒是要满饮的。”   “好好!”大后接过酒来一饮而尽,嘬着嘴微一摇头,慈祥地笑道:“今儿月亮好,酒好,我心里也欢喜。皇帝、皇后还有你们大家都起来,随常取乐儿说笑,我才高兴。我老了,不想拘那么多规矩。”待乾隆起来,太后便命赐筵,又对乾隆道:“今儿这宴乐与往年不同,我听得很入耳,”乾隆笑道:“老佛爷受用,就是儿子的孝心到了。这是一首予平曲。张熙手定,南吕清徵立宫,仲吕清角主调,最是雍平和贵。”太后一笑道:“我哪里懂这些个!——张熙是先帝手里的才子我是知道的,听说犯了挂误,如今还没有起复么?听孙子来说,宫里太监都不尊重他,这不好。”   乾隆一怔,忙又躬身,笑道:“母亲说的是。儿子明儿就叫军机处议这事,他做个礼部尚书还是满够格。”此时筵桌已经摆布停当,只见太后一桌,正中一个寿山福海大攒盘,两个热锅,一个野鸡片,一个褪羊肉片,锅底炭火炽旺,丝丝热气从锅盖四周喷出。一盘鹿尾烧鹿肉,一个褪羊乌叉,再向外是葱椒鸭子、妙鸡丝、炖海带丝、羊肉丝、煳猪肉各一盘,还有竹节小馒首、螺狮包子等等种种细巧小宫点,琳琳琅琅布满桌周,旁边黄签标明“郑二特献太后老佛爷”。看别的桌也是大同小异,只没有“寿山福海”,却多了四个盘肉。乾隆说道:“朕只在这里陪母亲,皇后和贵妃代朕各桌走走,有不能多喝的,不可勉强。”   皇后富察氏和贵妃钮祜禄氏领命,向太后和皇帝蹲身施礼,下桌执酒挨桌相劝。此刻大殿珠动翠摇,燕语温存,命妇们一个个激动得如醉如痴,无论能酒与否,难得是个体面风光、均霑帝后恩泽的事,谁肯轻辞了?待劝到棠儿一桌时,执壶的钮祜禄氏却笑道:“娘娘,棠儿该饮个双杯的。”说着目视棠儿抿着嘴儿笑。皇后却不在意,说道:“傅恒在外头办差没回来,你确实该代他饮一杯福寿酒。”棠儿无奈,只得遵命连干两杯。已是酡颜润颊。皇后己转到别的桌上,棠儿用眼向首席一扫,正巧乾隆双目注视这边,目光一对,都避了开来。棠儿说声方便,乘人不留意时,悄没声溜了出来。   “母亲,”乾隆又殷勤地劝太后小饮两口酒,眼一瞥,不见了棠儿,遂笑道:“有一份急奏折子,儿子已经看过了,今晚要发到兵部,儿子去写一道朱批就过来侍候。这里皇后和贵妃先侍候着可好?”“去吧去吧。”太后满脸笑容看着满殿女人。“这是正经事么?要迟了就不用过来了,我还缺了侍奉的人了?”乾隆又看看正在劝酒的皇后和钮祜禄氏,不言声也出了殿。   黄金书屋扫描校对   .   二十七 咸若馆棠儿诉衷肠 乾清宫国舅议朝政乾隆一出殿,便见老太监魏若迎了上来。这已是驾轻就熟的老套子了。乾隆略一点头便跟着魏若出了慈宁宫。高无庸在垂花门外接着,径入与慈宁门斜对面的咸若馆,这个地方是专为太后娘家至亲远道探亲用的栖息之地。也是宫殿,规制却小得多,南边还有个小花园叫慈宁花园。自从和棠儿好上,乾隆命人重新装修了这处宅院,换了知己的太监守护,因此十分谨密。乾隆进了咸若馆便问:“人呢?”   “回主子,”一个苏拉太监在旁躬身道:“舅奶奶在南边观音亭上香。”   乾隆略一点头便轻步来到慈宁花园正中的观音亭。月色清辉下,果见棠儿亭亭秀立,双手合十,喃喃祈祷。乾隆止步听时,却是说的“妾身有罪,只罪妾身、愿亲人安,远人宁,皇恩浩荡遍泽春风”。乾隆笑道:“这种事哪能‘遍泽春风’?”   “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棠儿早已感到乾隆来了,祈祷完毕,又跪在玉观音像前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再向乾隆蹲了一个福儿,这才嗔道:“人家办正经事,皇上开玩笑也不分个时候!”乾隆一笑,没再说话,上前拉起棠儿的双手在自己手中暖着,交叉挽起在园中月色下踱步。   此时月辉如银,轻纱似的笼罩着这方寸小园。虽是隆冬季节,园中红瘦绿稀,一丛丛暗绿低矮的柏墙仿佛笼着紫雾,冬青黄杨的着银色的光,枯黄了的规矩草勾连着“万”字形小径,脚踏上去又松软又舒适。两个人默默偎依着慢慢踱步,望着那轮皎洁的月亮。棠儿低头叹息一声,终于开口道:   “皇上。”   “唔。”   “女人命苦。”   “你命不苦。因为有我。”   “我真不知以后会怎样,傅恒要是知道——”   “他知道又怎么样?没有朕的旨意,他回不来。”   棠儿轻轻挣开乾隆的手,背转脸拭泪,却不说话。乾隆缓缓扳过她的肩头,望着她道:   “月下看美人,真令人销魂!”棠儿道:“我虽美,丧德败俗,一女爱二夫,算不得好人。”乾隆轻轻吻了她额头一下,将她搂在怀里,说道:“是朕喜爱你,你不能抗旨嘛!一个英雄要没事业没肩头,凭什么让美人爱,朕不凭皇帝赢得你的心,朕虽不能明着娶你,却能循情敦意照拂你。放心,谁也伤害不了你。”棠儿怔怔地望着乾隆清秀的面庞,一头扎进乾隆怀里,啜泣道:“皇上……我已经有了……”   “什么?”乾隆惊喜地捧起她的脸,急急问道:“你有了朕的……这么好的信儿,怎么不早说,朕都高兴坏了!几时有的?是男还是——”话没问完自己已是笑了,“准是个男的,你有宜男相!”他一把扯着棠儿快步走进咸若馆东配间,进门就双手抱起棠儿,平放在床上,搓了搓冻凉的手,伸手抚摩着她那温软的小腹,问道:“几时有的?几时知道的?”   棠儿觉得乾隆的手又在向下滑,轻轻推开乾隆的手背,娇嗔道:“不老成!——两个月没来了,直想酸东西吃,还不是有了?” 乾隆听她娇语如莺,芳情似醉,早已浑身酥倒,翻身紧紧压住了她,在她脸上、颊上、眉眼上印了无数个吻。棠儿被他揉搓得透不过气来,娇喘吁吁他说道,“当心肚里的龙种;皇上也得当心身子骨儿……”乾隆喘着粗气说道:“生儿子之前,这是最后一次,放心,明儿叫他们送药给你……”   “叫他赶紧回来。”   一时事毕,棠儿一边束腰整鬓,说道:“再迟了就怕掩不住了!”乾隆揩着头上的汗笑道:“这个还用你说?明早就给他旨意。朕这会子想,孩子生下来叫什么好。要是女的,就叫停停。将来长大象她母亲一样婷婷袅娜。要是男的就叫傅——不,福康安——又有福,又康健,又平安,你看可好?”棠儿掩嘴噗哧一笑,说道:“亏你还是……这是我说了算的?   名字得由他来起。”   隔壁的自鸣钟沙沙一阵响,乾隆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嬉笑道:“名字由朕赐!好了,你先过去仍旧吃酒,打个花呼哨儿就回去。朕也要去军机处,迟一刻再回去。”待棠儿去后,乾隆略定了定神,便蜇到军机处,见是讷亲当值,便笑道:“酒沉了,朕逃席而来。给朕沏一杯酽茶来!”   讷亲不曾想到乾隆会这时突然驾临。忙不迭行了礼,将自己带的龙井浓浓地泡了一杯茶,双手捧过来,笑道:“主子原来为逃席。奴才还以为有要紧的旨意呢!”   “自然也有事交待。”乾隆灵机一动,与其明日郑重其事地叫张廷玉办理,还不如这会子就安排停当。遂含笑道:“天明就发旨意,叫傅恒回京来。”   讷亲睁大了眼看着乾隆,这主儿是怎么了?黑天没日头地巴巴跑来,要调傅恒回来,忙赔笑道:“傅恒在南京,十几天前奏说南京教匪漏网了一百多,似要逃往罗霄山,和一枝花残匪会合聚众谋反,请旨亲自征剿。前儿刚发走皇上朱批照允的廷寄,这会子既然要调他回京,还该说明原因才好。”   “这个么。”乾隆顿了一下,“原因”自然是不能说的,理由却必须说清,思量了一下才道:“原打算派刘统勋山西去的,北京如今有一个大案要办,朕打算让傅恒回京述职,然后去山西办差。山西那边飘高的邪教也在黑查山扯旗放炮了,吏治也该去查看查看。”说完自己想想,虽觉勉强,也还说得过去,一笑而罢。讷亲虽不明白乾隆何以不让傅恒就近剿“一技花”,偏要他辗转数千里去剿“飘高”贼,但圣意既要他述职,自必有皇上自己的盘算。忙躬身道:“圣意已明。奴才这就拟文,明儿用六百里加紧发往南京。还有一事要奏。   方才步军统领衙门递进禀片来,说刘康已经送到养蜂夹道严加看管。刘康是山西布政使,奴才也不晓得他出了什么事。不知该怎么回话,请圣上下旨,要不要知会张廷玉、鄂尔泰二位军机大臣?刘康的缺谁补?”乾隆正欲起身赶回慈宁宫,听说拿到了刘康,便停住脚步笑道:“这就是方才朕说的‘大案’。刘统勋是吏员出身,断案熟手,此案已经交给他去办了。这是刑事,军机处不要存档,禀知庄亲王料理,给张廷玉他们知会一声就是了。山西藩司最好补个满人。”说着便离了军机处,匆匆赶往慈宁宫承孝侍母。   傅恒接到军机处六百里加紧廷寄谕旨,心里很有些诧异,好好地正在外头办差,江西、福建两省还没有巡视,无缘无故地叫回去述职?再说江西、山西都是贼,剿哪里不一样?偏从南京调自己去山西?他在江浙住了半年,今儿查看赈济,明儿又巡河工。又要检视武库,又准备点兵进袭罗霄山,从巡抚将军到各司衙门,每日为侍候这位国舅爷,忙得团团转,听得这旨意,真是人人如释重负,巴不得他就启程。巡抚尹继善早约了将军雅哈一同到钦差行辕来拜,那尹继善名门望族出身,写得一手好文章,舌如巧簧,那番惜别之情,挽留之意,盼望再来之词说得头头是道,傅恒听得只是笑,说道:“继善别跟我玩这花肠子。我还不知道你,就我俩私交,你说这话我信。要说通省官儿,怕都恨不得出个黑老包铡了傅国舅!今晚我就走,客走主人安。你说你有什么信儿带给尹泰老相公,只怕我还受用些。”一句话说得尹继善和雅哈都笑了。雅哈笑道:“方才在路上,我们商议好了。我母亲和硕十四公主六十大寿,几个小皇姑必定都去拜寿的,我用一百两黄金打了七十根金钗,请六爷带回去;尹中丞是十二篓福橘,都用骡驮。您走旱路,我们送你过江,江岸边有水酒饯行。这成了吧?”   “我还有件事,”尹继善道:“要不是老雅说起‘金钗’,几乎忘了。傅爷日日说曹雪芹、勒敏、何之几个文友如何了得。我真的心羡已久,就请六爷带个口信,都请来拜识。明年才会试,到时候我仍旧礼送北京,呃——来时的盘费请代禀我家老太爷——”傅恒打断了尹继善的话,说道:“别来这套老婆子舌头了,老尹相要不在北京,我就不送他们来么?”   三人当时一笑而散,当晚傅恒便离开了南京。   傅恒一行回到北京已是二月初。傅恒此时有一种异样沉重又带着兴奋的心情。在过黄河时,他曾问梢公知不知道山中有反贼结聚,梢公说不知道,只听说吕梁山有个叫飘高的仙人能撤豆成兵,扯旗放炮,与官家对抗。乍然间,傅恒想到在获鹿与飘高的邂逅相遇,娟娟的芳影舞姿抹也抹不去,揉也揉不掉。虽然无言语之交,但是在赠诗那一刹,顾盼之间流露出的缕缕柔情,使这位青年贵介销魂梦索。果真是他们,自己带兵去打,兵戎相见,那会是个什么滋味!可吴瞎子听了。却是兴高采烈,几次说:“这回爷去山西用兵,一定带上奴才。   奴才没有野战功,终究不得正果。要真的是飘高,这回得要好好与他周旋一场!”傅恒也只好苦笑着答应。   到了潞河驿,已是最后一站,按规矩钦差回京,不见过皇帝不能回家。但家里人却不知从哪里打听得他今天回来。棠儿率府中几十个有头脸的男女仆人,早已等候在驿外石狮子旁边。傅恒大轿一落,呵腰出来,黑鸦鸦地跪了一片人,齐声请安,棠儿蹲了个福儿。   “罢了罢了。”傅恒笑道,“哪有这个规短,不许我回去,你们都来了!开这个例,皇上知道了要说‘国舅回京倾巢相迎’了!不好——都回去!左右明儿见过圣上,我还能不回去么?”目视棠儿含笑不语。棠儿原先见他下轿,还有些个心慌意乱,此刻倒定住了神。打量傅恒时却见傅恒没有穿官服,身着一袭藏青玄狐风毛小羊皮袍,外头套着滚绣珠金线镶边玄色宁绸巴图鲁背心,与去时模样相去也不甚远,一条乌黑的大辫子拖在身后,——男要俏一身皂,真是半点不假。因见傅恒撵众人回去,棠儿抿嘴儿笑道:“哪不是知道老爷回来,撵来巴结的,都是好心嘛,哪里就惹翻了皇上呢!我们也不在这里过夜,备了一桌水酒给老爷接风。”说着便吩咐,“卸下酒食往驿站里搬。张大人,赏驿站人的银子你送去!”“真是妇道人家,拿你没办法!”傅恒笑着说了一句便进了驿站。   棠儿见众人穿梭似地忙着摆酒食,笑着对傅恒你,“到暖房里先换换衣服吧。黑衣裳耐脏,方才看不出来,这会子瞧着都是灰土!”遂从箱笼里取出一个小包袱,督着傅恒脱换。   傅恒小声笑道:“你是想让我换衣裳,还是想看我换衣裳呢?”说着便上来拥抱棠儿,棠儿啐了一口,啪地打落了他手,红着脸道:“当心外头人听着了,我身子不干净好几天了,明儿你也得耐一耐!——没良心的,在外头不知吃了多少野食,还会想着我!”说着便收拾傅恒的衣裳,从傅恒袖子里掏出一把乱七八糟的银票,还有个纸片打开看时,却是情诗,扬了扬小声笑道:“这是什么?还敢说没有?杀千刀的!”   “钦差一下车你就来搜捡,我当定了房玄龄!”傅恒自己扣着扣子笑道,“这纸还有个故事儿,就是叫你看的,回头再跟你说。我在外头当钦差,走一步道几十双眼盯着,我就是孙行者也偷不成女人!”说罢站在门口干咳一声,走出暖房,棠儿也自跟了出来。   第二日辰时,乾隆在乾清宫接见了傅恒,傅恒一路打了腹稿,分成军政、民政、救灾赈荒三层意思、详述各地所见的情形,自己处置的办法,以及远打算近安排滔滔不绝,足足说了两个时辰。最后又道:“皇上的以宽为政是当今治天下最合乎民情的方略。草野细民皆得实益。连龚炜都写了颂词。只是各地情形不同,有的地方办得好,有的地方办得不好。办得好的,上下一体仰承皇恩;办得不好的,百姓也只是对地方官口出烦言,依奴才之见,做父母官不能将圣恩雨露遍泽草野,是为司牧之责,当常派大员时时巡弋及时处置,就不会酿成大乱。先帝在时,山东何煜魁、陕西张自强、江西胡世平啸聚造反,都是上万民众揭竿相从,自乾隆元年以来,虽也有几处教匪煽惑聚众,臣去巡查,多的不过数百人,少的不过十几人。地方官一宣宪命,许多人也就如鸟兽散了。就是一枝花、飘高贼众,昨夜宦观邸报,也不过千余人——两相比较,皇上宽政爱民之意,周行天下,已见显效。”说到这里,傅恒直了一下身子,俯仰之间英气四溢,颇见精神。   “龚炜,是不是江苏昆山那个叫巢林山人的?”乾隆端坐了两个时辰,挪动了一下身子又坐稳了,看着傅恒道:“别是下头逼他写颂词的吧?”傅恒笑道:“回主子,这不是下头报上来的,奴才喜欢文士,过昆山时微服到他家拜访,翻看他的日记得来的。”遂将一张小纸片双手捧过来。乾隆见他细致如此,满意地点点头,展开看时,真的是一篇日记。   乾隆元年二月八日,晴无风,今知上谕。本年各省地丁钱粮按次全蠲,与民休息,乡野欢声四起,万方汴舞。自上嗣服,关心民膜,行政用人皆从以宽,我侪小人重负如释,惟是祝丰年急公税,稍申媚兹之忱,乃更沐非常清博之泽于望外,苍生何福以当之。自惟草茅无以报效,衡歌不足颂扬,仅以清香一注,浊酒薄酹祷祝上苍,惟皇上子子孙孙永永保民而已。   乾隆的脸色变得有点苍白,手也有点哆嗦,这不是出自一个大臣手笔,也不是进士及第春风得意人的应景之词。巢林山人是出了名的“龚屈原”,书香门第进土之子,又是娄东望族黄氏的乘龙快婿,本人善经史、工诗文、精丝竹,却屡试不第,连雍正在世都说过:“龚炜不第,是其命数不偶,亦宰相之责也!”能叫这样怀才不遇的林下土甘心情愿说颂圣的话,也真不容易。   “你这一番出去,不枉了朕的一片苦心,”乾隆温馨地对傅恒说道:“上来的奏折条陈不但没有空话,就事而言,或主严或主宽就是说理也都能洞中窥要。朕心里很是欢喜。朕派出去的几个钦差象卢焯、庄友恭也办好差使,却总不及你高屋建瓴总览全局。这就是大臣风范!”傅恒激动得脸通红,躬身谢恩时乾隆又道:“有人以为由宽入严难,从严变宽容易,其实这里头的繁难不是个中人体味得了的。宽严相济其政乃安。这本是浅显易懂的道理。可王士俊之流就偏要曲解,想以不孝之名加罪于朕。朕年轻,下头都是几辈子留下的老臣,前头那些苛政都是经他们手办的,有的还是靠这个升官发财的;你把政务扳过来,他就以为‘一朝天子一朝臣’是有意整治他。还有些人欺侮穷人惯了,一向的作威作福,你要宽他做不来。因为他并不懂政务是怎么回事,以为做官就是‘媚上压下’四个字。他除了欺压人讨好上头换顶子,什么也不会!难为你领会得周全,没有依仗‘国舅’在外颐指气使,只存着自己是朝廷的臣子的心,兢兢业业不避嫌怨把大事办好,这个心思难得!”傅恒这才寻着话缝儿,欠身说道:“奴才这次出去,只体贴主子一个‘仁’字,由仁而出或忠或恕,或宽厚或严猛皆在中庸。只是因臣愚鲁顽钝,尽管如此,纸谬仍旧不少,思之愧汗不能自容。”   “这个话自己能说出来就是上上之人。”乾隆说道:“训练太湖水师,你斩了十八名将弃整饬军纪。但你没有想到吧,水师终年在太湖巡弋,过冬的柴炭蔬菜都供应不上,军心怎么能稳?杀人是国典军法之常,朕不是滥做好人,那件事朕指责了你,就是因你只用杀人治标,没有设法堵塞乱源。”   “主子。”傅恒顿了一下,小心翼翼说道:“廷谕里说要用奴才去山西平息飘高之乱,不知几时启程?”乾隆笑道:“这个不用忙。其实象江西、山西这些草寇,本省就能歼灭。   为什么要用你?如今太平盛世,文人好罗致,武将难求,儒将更难得。早晚一天大小金川、准葛尔都要用兵,所以有意地留几个小贼叫亲贵勋臣子弟练练把式,免得将来经不住战阵。   张广泗的兵已经堵了吕梁山的驮驮峰的粮道,先饿他们一阵子,你将息十天半月上路不迟。”傅恒听这旨意,真喜出望外,昂声说道:“奴才自幼读《圣武记》最佩服先帝爷跟前的名将周培公。常常暗叹我满洲子弟没有这样的全才。皇上若肯如此栽培。是奴才终生之幸。奴才还年轻,异日必定为主子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出功名来!”   乾隆默默点头,说道:“你这话,朕是一直在等着有个满洲子弟说的。终于让你说出来了!钮祜禄氏的弟弟高恒朕看着也好,已经下诏命让他去南京接你的差。他在文事上试试看,你呢,既然话说至这份儿上,朕就不一定要你纯作武臣,几天之内就有恩旨——你回去且将息,好好地自为,朕与国家断不亏负你的。”   “谢恩!”傅恒深深叩下头去,起来时已是泪流满面,也不敢拭,却步退了出去。   傅恒回到府中,心里兀自激动不已,怔怔地只是出神。棠儿几次想问,又不知乾隆的话中涉及自己没有,便坐在一边描画、剪花样子。良久才听傅恒深长地叹息一声,棠儿吓了一跳,强笑道:“你这是怎么了,不言不语,愣怔了这半日,就是挨了皇上的砸,说出来我也好给你批讲批讲啊!”傅恒一笑,说道:“我过几天还要出差,舍不得你!”遂将乾隆方才接见情形详说了,又道:“你见的我的那首诗就是写给娟娟姑娘的,这次山西之行又要兵戎相见,我不能没有感慨。”   “我说的呢,茶不思饭不想!”棠儿接过丫头捧来的参汤端给傅恒,往桌上一墩笑道:   “你去把她活擒过来,主子一句话,不就是你的人了!”傅恒笑道:“你不吃醋?”“男人们不都那样?”棠儿笑道:“要都吃起醋来,天下女人不气死完了。”   傅恒此时心情才逐渐稳下来,一长一短将自己在外的情形说给棠儿听,又道:“曹雪芹他们要去南京盘桓些日子。听说芳卿刚产了,我要出去了,你着人勤关照点。曹雪芹是大才子,又穷,多少帮他们点,他得实惠,我得名。我和芳卿没什么,真的,不要学小家子气。”棠儿一一答应,又道:“弘晓府里和曹家也过往很密,曹雪芹写的那个《红楼梦》写一章他们抄一章。还有弘昇,有一次还带着永琏去看过他们。放心,芳卿是咱们家出去的,终归咱们占着先枝!”。   夫妻俩絮语滔滔,忽然家人飞跑进来报说:“高公公下旨来了!”   “快请!放炮、开中门!”傅恒和棠儿一下子都站起身来。棠儿亲自给傅恒穿换官服,先穿了九蟒五爪的袍子,外头套上孔雀补服,将一顶蓝色明玻璃顶戴端正替傅恒戴上,傅恒坐了,由棠儿换着官靴,命丫头们排案焚香。刚收拾停当,高无庸已带着两个小侍卫、四个苏拉太监款步而入。棠儿忙回避到里工。傅恒只迎了两步,转回身面北长跪在地。   高无庸面无表情,在香案后南面而立,扯着公鸭嗓子大声道:“傅恒听旨!”   “臣傅恒,”傅恒叩头有声,“恭聆圣谕!”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高无庸读道,“乾清门侍卫傅恒奉差巡视江南各省、勤劳王事,卓有政绩,深合朕心。着加二级上书房行走,兼领散秩大臣,给假半月,前赴山西巡查,办理剿匪事务。回京后再行赴任。钦此!”   “谢恩!”   傅恒觉得一阵晕眩。没想到乾隆不到两个时辰就作出这样的决定。这一份高天厚地之恩,他一时觉得承受不起。思量着慢慢起身。高无庸已是换了一副笑脸,给傅恒打千儿请安,“奴婢给爷道贺了!天公祖师阿弥陀佛,谁见过象爷这样的,不到三十岁就晋位大臣!   不是奴婢当面奉承,您这福相,做五十年太平宰相是稳稳当当的!前头高江村相爷、张相也比不了您老!”   “取五十两黄金。”傅恒微笑道:“赏给高无庸!”   黄金书屋扫描校对   .   二十八 刑部验尸案中生案 相府谈心话里藏话高无庸领罢赏喜孜孜出了傅恒府,见街上人流涌往西去,不知出了什么事。他驻马一打听,才晓得是贺露滢的棺椁从德州运到。今日由大理寺、刑部、直隶顺天府衙门三堂会审开棺验尸。太监最爱看热闹,这个案子开审后,他几次借故去刑部看刘统勋拷问刘康,因刘康抵死不认,三木之下慨然受刑,竟毫无惧色,甚是佩服他的胆量骨气。听说要验尸,高无庸真想去瞧瞧。但他是传旨太监,须得回宫向乾隆回话,遂打马一阵狂奔直回养心殿。不料乾隆却不在,高无庸一问,才知道皇帝已经出去了小半个时辰,同行的是怡亲王弘晓和讷亲。   小苏拉太监告诉高无庸,皇上要大修圆明园,工部的人奏事完就出去了,兴许是去了畅春园踏勘风水去了。高无庸一想,畅春园往返一趟少说也得一两个时辰,不如趁空儿去大理寺看看热闹,便道:“我去畅春园见皇上缴旨。”竟独个儿溜了出来。   大理寺前早已围了好几千人,离着半里地便听得人声嗡嗡,根本不能骑马。高无庸常来这一带吃茶,茶馆里的人头极熟,随便找了一家把马寄存了,单身便挤进了人流,一边吆喝:“我是宫里的,要进去有公事。”一步一步往里挤。快到圈子中心,那人越发的多,吵吵嚷嚷。高无庸满头是汗,被中间护场兵士用鞭子赶得后退的人流一下子冲了个半倒,他一边笑骂,“这些个臭丘八,没见这么多人,硬拿鞭子抽!”一边扳着一个人肩头道:“喂,借光,我要进里头!”不料那人一回头,倒把高无庸吓得魂不附体:原来站在前面的竟是乾隆!高无庸惊呼一声“皇——”,“上”字没出口,嘴已经被身后的塞楞格捂得严严实实,回头一看,四周全都是乾清宫的侍卫。乾隆只看了高无庸一眼,便又转过头去。   此时法司衙门的主官还没有到。大理寺照壁前空场中间,两条长凳上放着一口黑漆棺材。靠东小桌上摆着几坛子酒,五六个顺天府的验尸仵作围坐在小桌旁,旁若无人地喝酒。   维持场子秩序的却是大理寺的亲兵,一个个袍子撩在腰间,手中提着鞭子,只要有人挤进白线,劈头便是一鞭。高无庸站在乾隆高高的身后,挡得严严实实,不敢挤也不敢离开,正焦躁间,听得里头一声高唱:   “钦差大人刘统勋到!”   接着又有人唱名:   “大理寺卿阿隆柯到!”   “顺天府尹杨曾到!”   人群立时一片骚动,大理寺的亲兵们鞭子甩得山响,却不再实打,只在头上虚晃。几十名戈什哈马刺佩刀碰得叮当作响,便听顺天府的衙役们“噢——”地拖着长声喊堂威。几千围观人众立时雅静了下来。高无庸踮起脚尖从乾隆的肩头往里看,只见刘统勋居中而坐,侧旁一桌是阿隆柯,西边面东的一桌是顺天府的杨曾。三个人都板着脸。高无庸平日和阿隆柯厮混得很熟,插科打诨无话不说,见他也铁青着面孔,嘴角一抽一抽的。蒿无庸想起他素日的模样,不觉好笑。   “带人犯人证!”刘统勋见人役布置停当,向杨曾略一点头吩咐道:“验尸仵作预备着!”   “扎!”   喝酒的几个仵作早已躬身侍班,听了吩咐齐应道,“小的们侍候着了!”刘康已经被两个衙役架着出来。他两条腿被夹棍夹伤了,衙役一松手便瘫在地卞,只是脸色苍白,倒也并不惊惧,只翻眼看了看刘统勋便垂下了眼睑。接着便是贺李氏、小路子、申老板、郝二进场,钱度也出来了。钱度是有功名的人,和贺李氏向上打了一躬站着盯视刘康。申老板、小路子跪在公案边。刘统勋高举堂木“啪”地一拍案,问道:“刘康,这是贺露滢的灵柩!” “是又怎么样?”刘康昂着头不看刘统勋一眼,“与我有什么干系?”   “我要你掉转头来看看!”   “怎么,你不敢?!”   刘康运了运气,一下子掉转头来,但那死气沉沉的棺材似乎有什么魔力,他瞟了一眼低下了头,似乎不甘心地又看了一眼,却是目光闪烁,始终不敢正视。   “你是读过书的,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刘统勋淡淡说道,“这里头的尸体是你一手致死的,你自然不能正视这冤魂!我劝你早早认了实情,免遭皮肉之苦,那贺露滢也不须曝尸遭检,或可稍减你的罪戾。”刘康仰着头、满不在乎地看着刘统勋,说道:“刘延清,我原以为你是好人,真是走了眼了!我在山东赈灾,你去看过,我是不明事体的人吗?灾民们都称我是刘青天!”“你要贪天之功么?赈灾是皇上的恩典?”刘统勋冷笑道:“山东藩库在你任上无缘无故短缺银子一万七千两,就是没有这个案子,朝廷也要审问明白的!”   刘康晃了晃脖子上的铁链,哼了一声道:“我是贪官,你查去好了,我不耐烦和你嚼老婆子舌头。”刘统勋断喝一声道:“现在问的是贺露滢一案。贺露滢是怎么死的?”“我早就回你大人的话了。”刘康一脸揶揄之色,“你大人问了,犯官也‘招’了,他是上吊自尽死的”   “当时验过尸么?”   “验过!”   “本钦差信你不过,”刘统勋冷冰冰说道,“今日要开棺验尸——来人!”   “在!”   “开棺!”   “扎!”   几个仵作答应一声,转回小桌旁,互相含着酒满头满身喷了,毫不犹豫地拿起斧、凿、撬棍来到棺前,一阵叮叮当当砸击,随着一声极难听的“吱呀”响声,厚重的棺材盖已经磨转到一边。此时场上鸦雀无声,都把目光射向几个仵作的动作。只见一个仵作头儿熟练地取出一把长钳子,似乎把尸体从头到脚夹了一遍。又忙着要银针,在已经糟烂不堪的贺露滢尸体上一处一处下针,贺李氏立时在旁呜呜咽咽放了声儿。顺天府尹杨曾坐不住,起身到贺氏跟前抚慰了几句什么,便踱到棺材旁边,亲自查看仵作拔出的一根根银针。那老仵作看一眼杨曾,见杨曾点头,便来到刘统勋公案前,拱手禀道:“验得贺露滢尸体一具。头、胸、腹、骨胳各处无伤、项下喉骨、颚骨有绳勒伤痕两处。银针刺探,全身无中毒症候,唯胸膈骨下一处银针微黄,应系尸体受腐之故……”   仵作说到“全身无中毒症候”全场观众已是大哗,声音低一阵高一阵,有人竟高喊,“打死这个泼妇!”还有的人鼓噪:“刘统勋是昏官,请阿隆柯大人主审!”一片骂声铺天盖地,震耳欲聋。此时刘康提起了精神,却是一声不言语,头昂得高高的,两眼直盯盯地看着刘统勋。满眼都是怨毒:看你怎样收场。连站在圈子边的乾隆,手心里也全是冷汗。   “吵叫什么?!”刘统勋大喝一声,霍地站起身来,“啪”地一声堂木爆响,“这是国家法司衙门!顺天府抓住为首的,枷号!”他起初也被仵作的报说激得浑身一颤,但他是亲审此案的主官,刘康杀人,有目击人、有血衣,各色人他曾分别勘问,除了刘康和三瑞抵死不招外,人证物证俱实,此时怎么会验得无毒?思量着,刘统勋走到那老仵作身边,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老仵作脑门上沁出汗来,“小的范印祖。”   “作这行当多少年了?”   “小的三代都是仵作。”   刘统勋看了看棺中贺露滢的尸体,没有腐烂完的皮肉包着白森森的骨头,发出一阵阵呛人的恶臭味,贺露滢的颚下勒得骨头都凹进一道。他一声不言语,取过一根银针插入尸体口中,又取一根插在咽喉间,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尸体。少顷,刘统勋将两根针轻轻拔了出来,只见半截针银光闪闪,半截针已经黑紫斑驳。刘统勋满意地笑了笑,举针问道:“范祖印,你受了何人指使,敢这样丧天害理?你不懂王法,连仵作行规矩也不懂么?”他轻蔑地将针扔到刘康面前,格格笑着回到了座位上。   “大大大……人!”那仵作惊恐地看着刘统勋。爬跪几步,语不成声地号叫道:“是是……”   “是什么?”   范印祖畏缩地看了一眼杨曾,口吃了半日才道:“是小人学艺不精……”“我不是做仵作的,尚且知道毒从口入,由咽而下,你竟敢如此跟我支吾!”刘统勋大怒,啪地一击公案,人们以为他要发作范印祖,不料他挥手指定杨曾,厉声喝道:“撤他的座,摘他的顶子,剥他的官袍!”   杨曾早就惊得面白如纸,听范印祖没敢攀自己,刚缓下一口气,不料刘统勋向范印祖虚晃一枪,猝不及防间已把锋芒指向自己,连发怔的工夫都没有,被身后戈什哈猛力一推,已经离座,顷刻之间冠袍已被去了。此时他才稍稍回过神,颤抖着两腿欲立不能、欲跪不甘,结结巴巴问道:“刘……大人,这是……”   “范印祖,”刘统勋目中出火,恶狠狠地一笑,“你现在放胆说,是哪个目无皇宪的混蛋指使的你?”   乾隆见刘统勋霹雳闪电地处置京兆尹这样的大员,也是心头一震,听见这话,不禁心头又是一热,喃喃说道:“此人忠臣。”讷亲挨乾隆身站着,也叹息一声:“是,不但忠,而且能。眨眼之间杨曾变成平民,他难逃国法了。”说话间范印祖已经手指杨曾,说道:“就是他!他前日叫我去,说皇上有意周全刘康。这案子扯得太久,早已是说不清楚的事了,若验出毒来更不知要牵连多少人。得超生时且超生,没来由做恶人。又赏了我二百两‘酒钱’……”他话没说完,杨曾已经瘫晕在地。   “架他下去!”刘统勋勃然大怒,似乎在平息自己冲动的情感似的定了定神,“这是案中之案。本钦差自当奏明当今,依律处置——刘康,你如今怎么说?”   刘康已经伏在地上不能说话。一个衙役扳起他肩头“噗”地喷了一口水,他才悠悠醒转过来。他的精神已完全崩溃,反来复去呐呐说道:“命该如此……我都认了……贺道台……   你不要缠我,欠命还命,欠命还命!”他声音嘶哑凄厉,面孔扭曲得不成人形,惊恐地望着棺材,象是那棺材长了腿正在逼近他,遮着满是油汗的脸蹭着往后退:“你不要过来、啊?!不要!欠命还命,欠命还命!”   高无庸去后,傅恒立刻叫人备马,说要出府,棠儿从里屋出来道:“昨儿回来,见皇上奏事,马不停蹄地忙到现在,还不松泛一下,又要哪里去?”傅恒笑道:“我想去见见张廷玉,有些细事皇上自然不能一一料理,还是要多听听这位老相爷的。”棠儿揶揄道:“你如今也是相爷了,还是国舅爷宰相,自然以国事为重了!”   一句话提醒了傅恒,这么猴急地去拜张廷玉,也显着轻浮,笑道:“你说的是。什么相不相的,我只是个散秩大臣嘛。我在外办事不如在家,当宰相也比不得当侍卫逍遥。我是想,皇上这样厚恩,不可辜负了。”棠儿是个极伶俐的人,已听出丈夫的意思,端过一碗参汤给傅恒,说道:“这个话在理儿,上回进宫,听娘娘跟前的芸香儿说。有个恩科状元庄友恭,吃了簪花酒就疯迷了,逢人就问‘我是状元,你知不知道?’我看你坐立不安,快和庄友恭成对儿了,这才引人笑话呢!”傅恒还是头一回听说,想想庄友恭问话的模样,不禁捧腹大笑:“我就那么没出息?我——”   “两口子说私房话呀?”   院里突然传来一阵笑声,傅恒、棠儿都是一怔,一齐往窗外看时,却是慧贤贵妃的弟弟高恒来了,傅恒忙从里间迎出去,亲自挑帘。高恒不过二十岁上下,两眉平直,方脸广颡,穿一件酱色天马风毛小羊羔巴图鲁背心,套着雨过天青皮袍,脚蹬一双黑冲泥千层底布鞋,把玩着一把檀木扇子飘飘逸逸地走来,见傅恒挑着帘子等自己,笑道:“我可不敢当,衡臣老相国也来了呢!”   “是吗?”傅恒松开了手,提着袍角疾趋下阶,见老态龙钟的张廷玉一手扶一个家人进了二门,傅恒见家人服侍周到。满意地微笑了一下,上前打一揖亲自搀了张廷玉,笑道:   “您七十多岁的人了,要见我打发个人传句话不就结了?”   张廷玉是个深沉人,听了只一笑,由傅恒搀着进了上房。傅恒便冲里屋道:“那拉氏(棠儿),高恒不是外人,张相头一道来府,你也不用回避,把我带回来的大红袍茶给二位泡上来。”   “大红袍茶有什么稀罕?”高恒自幼与傅恒同在宗学,十分熟识,坐在椅中笑道:“你要爱喝,我送你二十斤。张相来了,又逢你高升,拿好的来!要显白你清廉么?”   “你好大的口气!”傅恒笑道,“真正的大红袍只有一株茶树。雷击了半边,只一半活着。我亲自到岭南露坡,才得了二两。连给皇上进贡,都是附近的茶树掺兑着进上的。你一开口就是二十斤!”   几句话说得张廷玉也兴奋起来,在椅上仰身笑道:“这么说我从前喝的也是假的了?今儿倒要领略一下!”说着,棠儿已经沏好三杯,用小茶盘亲自端了出来,张廷王端起一看,竟是玻璃杯子(1),—根浮茶不见,只一层薄薄的白雾漫在杯口,幽幽清香沁人心脾。   “这叫瑶池雾生。”傅恒笑着指点,“您看,杯中茶水五层显色,绿红清澄,叶经水泡变为黄色,不上不下浮在中间……周围茶树味香也是上好的了,只不带寒香,也分不出五色来,这就是真假之别!”   ①当时玻璃杯非常名贵。   张廷玉微笑着细细端详,取一杯轻轻嗅了嗅,沾唇呷了一口,品着道:“醇而不厚,芳香不烈,色而不淫,沁心醒脾——好!”那高恒心思却全然不在茶上,直勾勾一双眼盯着棠儿,直到茶送到面前,才忙乱着接过,口中笑道,“茶好,沏得也好,嫂子功夫不寻常!难得这五色齐出!”说着便饮一口。看棠儿时,她早已一哂去了。   “张相,”傅恒题归正传,呷一口茶说道:“刚不久接到的旨意,我要到山西。原想明儿登门造访,领您的训的。既然您亲自来了,正好就此讨教。我年轻不省事,皇上寄我腹心,委我重任,真的怕办砸了差事。高恒是奉旨要去江南接我的差了,也来得正好,呆会儿有些话我也要交待。”高恒忙低头答应一声“是”。   张廷玉抚着胡子道:“你在外头递的折子我都看了,那些文章条陈,就换了我年轻时候也是写不出来的。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这几日一直都在想,也确实到了你们年轻人给主子出力的时候了。”   “这是衡臣相公谦逊。我陛辞时,皇上就说过,‘要学张廷玉,不要学明珠、高士奇。   张廷玉几十年恭谨小心侍上,勤慎秉公处事,仁厚待下。公务无论巨细、无论繁琐没有一件懈怠的。圣祖以仁为法,离不开他,先帝以严为法,也离不开他,朕以宽为法仍是离不开他,其因在于他老成谋国,始终廉隅自持。世宗爷曾许他入贤良祠,那是自然之理,现在朕还不能放他养老。真到那一日,朕还要让他入贤良祠,赐诗赐筵,让这一代名相风风光光全始全终’。”   张廷玉听得极为专注,《洪范》五福,其中最要紧的就是“终考命”。清朝开国前几任上书房大臣没有一个“全始全终”的,明珠、索额图还几乎被康熙杀掉。他这几年愈是留心,愈觉得这是“大清气数”所定。他倒不象鄂尔泰那样,见乾隆起用新人就犯醋味。他想得最多的是宁可自己累死,最后能落到一个全终善名。因而听了傅恒转述的话,比饮这杯大红袍茶更觉舒泰。他更不知道,傅恒漏传了乾隆说的“五代间冯道为相,经历四世革命,张廷玉在相位时日和冯道差不多,迭经变故不颠不扑,自必有他过人之处”——拿张廷玉比无耻的“长乐老”冯道,这不能算什么好话,因不是奉旨传话,傅恒自然回避开。张廷玉满是皱纹的脸舒展了一下,说道:“傅六爷,皇上这话于我而言实在是过奖了。老实说,在这个位置久了容易生出两样不是。一是自不修身,转入骄侈一类,因为权重,忘掉了自己的臣子身份;二是小人趋附,门生、故吏扯不尽的关联,他们在外哪能个个循规蹈矩,做出不是来,不是你的责任,也觉得脸上无光。就如刘康,扫了多少人脸?庄亲王、齐勒苏、徐士林……还连带着弘晓王爷、弘皙王爷。李卫一世精明,这回也被拖进案子里。昨儿我差人去看他,皮包骨头,连说话气力都没了……”说着,张廷玉神色黯然。但他旋即就提起了精神,笑道:“你的喜日子,我不该说这些话的,如今圣明在上,烛照四方,就如万岁说的那些话,体天格物,何等关爱!你如今是乘风破浪、创事业的年纪,打起精神好生做去,做得比我好才是正理!”   “我永远铭记张相的告诫。”傅恒沉吟着换了话题,“前番奉旨出去,其实心里没什么章程,见什么管什么,老实说,南京那边官场我的口碑不好。什么‘傅六爷,皇后弟,上管天,下管地,哪怕咱们打喷嚏,或者咱们放个屁,他也要奏上去,逗得皇上笑嘻嘻,大小官员得晦气……’”他没说完,张廷玉已是哈哈大笑,高恒也是忍俊不禁。连隔壁刺绣的棠儿也笑得针扎着了手。傅恒道:“不管怎么着,我是想把事做好的,也没有整下头的意思,只是没有办过专差,摸不到头绪罢了。所以知道我的也还能谅解。”张廷玉笑道:“用人、行政、理财,下头一套一套的。你是钦差,不能葫芦提子一把抓,更不能越俎代庖。比如山西,黑查山驮驮峰正阳教匪聚众,这是你的专职首务。一定要干净利落地把差使办好。其余的事你只是看,小弊病只提醒一下,或发文叫有司衙门办理、回禀。大弊病最好和那里的巡抚、将军会商,联名奏上来,你的差使也办了,他们也不觉得你碍手碍脚了。”说着转脸笑谓高恒:“这是说傅六爷,你到南京也是一样。你们都是皇亲,比常人更多一分顾忌,口碑似剑,也是很吓人的”   “是。”高恒忙笑道:“我还比不得傅六哥,他是正牌子国舅,我是杂牌子的;他是散秩大臣,我只是个山海关监税。我这钦差出巡不能地动山摇。做几件象样好事,我就回来缴旨。”傅恒笑道:“我最关心的是卢焯和庄友恭,一个尖山坝,关乎福建全省安全,一个赈济安徽、河南、山东流入南京的灾民,弄不好就传时疫死人,教匪再一煽动,容易出大事。   灾民穷极了,偷抢斗殴的事也多。庄友恭还是一心想办好差的,无奈吏滑如油,还没来得及好好整饬——你要知道,皇上免了全年捐赋。那些贪官们只有从办差里才能揩油。庄友恭是好人,只太仁慈、懦弱忠厚,你去了帮扶着点。”“多谢六哥指点。”高恒笑道:“青黄不接的,我也不打算在京多逗留。我去后有些事用通封书简商议,也还方便的。”   几个人正品茶细说,外头家人慌慌忙忙跑进来道:“高公公来了。”接着便见高无庸匆匆进来,只向张廷玉一躬,说道:“主子叫张相进去。”张廷玉便起身问道:“主子是在畅春园吧?”   “不是。”高无庸笑着和傅恒、高恒点头,“刘康的案子结了。主子刚回养心殿,召见庄亲王、讷亲、鄂尔泰还有您进去议事。”说罢茶也不吃,道:“我还得去一趟讷中堂府。”便匆匆出去。   傅恒忙着起身送行,回头叫棠儿:“把剩下的大红袍给张相带上。”棠儿答应一声,高恒眼巴巴地望着帘子,却见一个丫头捧着个纸包出来,把茶叶交给守在门口的张家仆人。高恒只得怅怅辞了出来。   黄金书屋扫描校对   .   二十九 法外刑元凶受诛戮 势利情李卫遭窘辱张廷玉坐轿赶到西华门下来,看表时已是申未酉初,家人眼巴巴地守在门口,见他下轿,飞跑着送来了袍褂、冠带、朝珠,就轿旁套在外边,又喝了一碗参汤,这才进了大内,径至养心殿来见乾隆。只见养心殿外太监们个个屏息躬身小心侍立,似乎出了什么事似的,他站在滴水檐下定了定神,听听里头毫无动静,轻咳一声道:“老臣张廷玉恭见万岁。”   “请进来吧。”乾隆在殿中答道。   张廷玉进了殿便觉得气氛和平日不同。乾隆盘膝端坐在东暖阁大炕上,脸色阴沉。下边庄亲王和讷亲都是直挺挺地跪着一语不发,只鄂尔泰一人坐在旁边,也是一言不发。见张廷玉佝偻着身子要行大礼,乾隆吩咐道:“不要行礼了,你坐到那边杌子上。”   “谢主子。”张廷玉看了看允禄,斜签着坐了,心里忐忑不安:虽说按规矩无论亲王大臣见驾,一概都是跪着回话。但历来皇帝优礼有加,军机大臣见驾都赐座的。今儿是怎么了?张廷玉说道:“臣来迟了些。傅恒要去山西,有些细务向他叮嘱了几句。”   乾隆点点头,说道:“刘康是刘康,岳濬是岳濬,乱攀扯些什么?讷亲你就这宗儿不好。连李卫个病人也搅进去。当初山东三台衙门,加上将军,谁不知道贺李氏告状?可只有一个李卫接了这案子。如今拒不接案的都成了有功之臣,唯一一个接状的倒成了罪人!庄亲王,你敢说你这不是偏私吗?刘康是在你家酒宴上拿下的,要是有人攀你通同结谋,试问你眼不服气?”张廷玉这才知道方才乾隆生气的缘由,大约是讷亲追究岳濬保奏刘康升任山东臬台,允禄要求查处李卫匿案不报。想到刘康升调山西布政使是自己写的票拟,心里不禁一寒。鄂尔泰在旁道:“主上,把李卫攀到案子里是没有道理的。李卫处置这案子时,揣度圣心,没有及时奏明朝廷,不为无过。就是岳濬,身为山东巡抚,又知贺李氏告状,仍旧保举刘康,死者含冤于地下,凶手却扶摇直上,也难逃失察之罪。这是臣心里想的,不敢欺君。”乾隆听了默然,停了片刻,问张廷玉道:“你看如何处置?”   “无论如何,这不是一件体面事。”张廷玉叹道:“臣想,分成里外两层处置为好。凡伙同刘康作案的,要严办,昭示天下以公。属官场办案不力的,区分情节轻重或严旨申饬、或降调罚黜。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只是不要大加张扬,不要叫下头觉得皇上改了‘以宽为政’的宗旨,人心自然安定。”   “真是丢尽朝廷的人!”乾隆愤恨地说道:“当场不叫刘统勋揪出一个京兆尹。杨曾朕平日看他还好,竟这么不是东西!”鄂尔泰道:“刘统勋也是冒失,不能从容查么?也不请旨,也不和阿隆柯商量,把一个三品大员袍服当场就扒了!——这是有制度的嘛!”   张廷玉冷冷说道:“我不这样看。我虽没去,家人们回来学说,我倒赏识他这点机变之才。这种事不当场处置,下来不知又做出什么手脚,又要牵累多少人。那不是更棘手难办?   刘康五刑熬遍不肯认罪,一副臭硬架势,没有这一雷霆一击,恐怕也未必就肯伏罪。”鄂尔泰毫不客气,当即顶了回来:“万一扒错了呢?”张廷玉含笑道:“将军打败仗,自领其罪。”   “这件事争什么?”乾隆见鄂尔泰还要说,淡淡插了一句,张鄂二人立刻恢复了常态。   乾隆端碗,用碗盖拨着浮茶,说道:“事实是扒对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么!”但这种事不可以成例。朕赏识的是刘统勋不避怨嫌,此举乃是出自公心。就小有失误,人又孰能无过呢?”他眉字一展,下了御榻,在暖阁中一边徐徐踱步,一边说道:“朕思量再三,这案子一定要光明正大地办下来。现在下头一些官员领会错了朕的宗旨,以为‘以宽为政’就是‘和光同尘’,就是粉饰太平,耽玩疏放毫无顾忌,情殊可恨!所有应处分的官员,该明旨申斥的,该邸报刊行的,一概照例办理。吏治,是一篇大文章,不能因为宽仁施政败坏了这篇文章。 “但以宽为政的宗旨还是不能变,”乾隆目光神采流焕,侃侃说道,“所有查办官员,要分清责任,如岳濬、李卫、钱度、杨曾,还有德州府原来与刘康共事的官员,分清情节,是什么事说什么事,与案子没有直接关联的,不能象允禄和讷亲说的那样硬往里塞。这个条理不能乱,不能借案子兴大狱。”   他的这席话其实驳斥了在场所有的人,但语气辞令却并不严厉,“朕以至公之心治天下,不能随便更动王章,要给天下后世立个榜样。权术朕是不使用的。王德如风,民气如草,你刮什么风,草就向那边倒,敢不慎重么?”张廷玉原来觉得乾隆还是赏识自己的意见,只为了顾全其余几位大臣体面才略加变更。听这几句诛心之言,不禁腾地红了脸,也自低头不语。   “颜面还是要顾全的,”乾隆一笑,“十六叔和讷亲,下去后写个谢罪折子,朕留中不发也就是了。今天小朝会,本着言者无罪。但你们参劾岳濬李卫的折子都已经递上来了,没有这个过节儿,别人有话朕不好说。成么?”   庄亲王心里一阵发凉。这个皇帝表面上看与乃父雍正的冷峻严厉有天渊之别,又满口的仁厚旷达,其实论起心劲,比雍正还狠。雍正遇这种事,只是雷霆震怒,大骂一顿;这还要留字据,对景儿时就是凭据!想着,允禄咽了一口唾沫。和讷亲一齐叩头,说道:“皇上关爱周全之心,昭然如日月之明。臣谨请旨严加处分,皇上不必留中不发。”乾隆笑而不答,转脸看着张廷玉,说道:“衡臣老相公,你看刘康怎么处置?”   “凌迟。”张廷玉毫不犹豫,说道,“按平常杀人罪,刘康不过斩立决抵命。但他犯了十恶律条,恶逆不道,不能以常法拘之。”鄂尔泰道:“十恶之罪只是逢赦不赦。加罪似乎不妥。但刘康之罪也实在超出常情。奴才一时竟想不出怎么料理这东西了!”   乾隆对允禄二人道:“起来坐着说话吧。”一边转脸道:“刘康的恶逆,不只是对贺露滢,是对先帝,对朕躬!以其罪而论,凌迟也不足以泄民愤。这样的案子,不但我朝,上溯千古也是罕见。当然不能以常法论处。”他细白的牙齿咬着嘴唇良久才道:“凌迟,剜他的心,连同三个恶奴碎剁在贺露滢灵前!不如此,不能告慰于忠魂!”   四个大臣一齐打了个寒颤。明知此种处罚过于残忍,但今日钉子都碰够了,谁也不愿再自寻霉头。   乾隆打发四个辅政大臣退出,立即命轿赶往李卫府。守门的见是乾隆来,欲进去报说时,乾隆一摆手止住了。问道:“你家大人病的怎样?夫人好么?”   “我们老爷这几日不好呢。”那家人满眼是泪,哽咽着道:“夫人心里有气,又不敢当着他哭。就是我们做下人的在旁边瞧着,也真是难过。”   “唔?”   “主子吩咐我们不许说……”   “连朕在内?!”   “那家人听到话音中的威慑,胆怯地看了看西院墙,无声地嗫嚅了一下。乾隆顺着他的目光往西看,只见西边洞门外尘土飞扬,似乎在大动土木。他正愣怔间,“轰”地一声,一人多高的花墙齐整整地被推倒了,一个监工站在李卫原来的书房前阶石上,大声道:“把砖捡起来,都垛到这边,李大人那边整治干净,一粒浮土也不许有!——小声点,你们吵闹个什么?”   “那是在做甚么?”乾隆被西风卷来的尘土迷了眼,揉了揉,问道:“为什么要拆房子平花园?李卫如今病得这样,还有心思弄这个?”那家人闷声道:“折腾得已有四天了。是内务府的人。原来这府邸是先帝爷赏的,连花园在内,从来也没人说过什么。这几天内务府来了个姓黄的堂官,说这园子,内务府要收。因老爷病着,夫人怕他生气,又嫌聒噪,就将老爷迁到东书房。那边连明彻夜就这么个样,夫人也是没法……”正说着,一个丫头从东边过来,叫道:“罗家的,太太叫你带几个人去上房,把东西盖盖。狼烟动地的,怕污了皇上赏赐的东西,没法上缴——听见了?”话刚说完,那丫头突然认出了乾隆,张着嘴愣在当地,只一顿,一溜烟儿跑了。   乾隆心里先是一沉,一股又酸又热的气翻涌上来,脸都涨红了,回身“啪”地抽了高无庸一记耳光,把高无庸半边脸打得紫胀起来。高无庸讷讷说道:“主子,主子……这不是奴才的事,奴才不晓得……”   “两天前朕赐药给李卫,你没来么?你做什么吃的?”乾隆勃然大怒对家人道,“去,叫那边管事的过来!”   那家人快步过去,他心里有气,便不肯明说,只说:“黄头儿,有位爷叫您过去。这边乱折腾,老爷也不安……”   “什么他妈安不安?”黄头儿拍了拍身上浮土,一边走,嘴里不干不净说道,“老子整日在土窝里,老子就‘安’了?”   乾隆心里火气本就一冲一冲地按捺不住,回头怒喝一声:“塞楞格!你越来越笨,越来越不会侍候了!对这样的王八蛋,就由着他在朕跟前撒野!”塞楞格紫涨了脸,躬身答应道:“主子,是奴才的不是!”转身一个箭步扑了上去,劈脸打得黄头儿眼冒金星,蛇螺似地转了一圈,未及站稳,脊背后又挨了一脚,便翻倒在地。高无庸无端挨了一掌,火气儿没处泄,从腰后抽出马鞭子,不分鼻子眼就是一顿猛抽。翠儿早已赶来,跪在一边,见打得过重,忙叩头道:“主子,他是个下三等奴才,和他生气不值得。”乾隆这才摆手止住了塞楞格和高无庸。那黄头儿已是动弹不得。   “主子,”翠儿眼里汪了一泡儿泪,说道:“请正屋里坐……”乾隆点点头,对趴在地下惊恐地望着自己的黄头儿道,“回去传旨,叫你们内务府掌院的,到慎刑司领二十鞭子!   ——李卫是先帝老人,又是朕的心腹大臣,由着你们这样人作践?哪有赐宅院不连花园的?   忒煞是长了副势利眼!”   乾隆说完,便随翠儿来到李卫家正房。一边坐了,接过翠儿捧过来的茶,兀自气得气喘吁吁,“翠儿,不是朕说你,早年在雍和宫书房,朕读书,你也是跟前侍候的丫头。那时候朕说句顽话,你还敢又啐又笑地顶朕。怎么出去当了十几年太太夫人,越来越胆小了?这样的东西,很该先打出去,再去回朕。就是朕忙,告诉娘娘一声也就处置了!”翠儿含泪道:   “我和李卫本就是穷家子出身,我们也不在乎穷。我心里难受。他病得这样,外头风言风语地说他犯了罪。内务府又无缘无故地来作践。想着回老家,这时候儿又怕主子疑着我们躲事儿,这阵子心里不好过,还不如我和狗儿讨饭那阵子。主子,这些天他病得厉害。我心里真揪得难过。可怜他个大男人,又托主子福做这么大的官,先头讨妾我都不许。我跟老主子说了要当醋葫芦,逗得老主子痛笑一场。其实在南京时有个丫头待他很好,当时被我打发了出去。现在我又把她接了来,侍候李卫。我总不能一辈子叫他一件舒心事没有。”说罢又拭泪又笑。乾隆想笑,心里发沉。笑不出来,遂抚慰道:“刘康的案子没有上报,李卫确有不是,但李卫一生功不可泯,朕心里有数。凭谁说,你也不要信那些混账话。”乾隆说着,远远听见李卫猛烈的咳嗽声,空空洞洞牛吼似的。眼见翠儿脸色苍白,揪心地难过,便起身道:“朕过去瞧瞧。”   翠儿答应一声“是”,带乾隆出了正房,穿过东院墙,紧贴北边两楹小屋便是李卫儿子们原来读书的小书房。隔窗便听李卫喘着粗气道:“你们不要紧守着我,该回去就回去吧。   傅大人那边我早就说好了,请他关照。看皇上的心思,往后掌刑的事要叫刘统勋管。我也和延清说过你们。引见过了,你们去见见他,不见面就上下脱节……哪里有一棵树上吊死人的道理呢?”乾隆在外头听着这话,不得要领,见翠儿挑起棉帘,一脚跨进去,笑道:“李卫,朕看你来了。”说罢环视书房,只见三个中年汉子排齐坐在南窗下茶几旁。一个二十多岁的丫头偏身坐在炕沿。李卫半歪着身子咳嗽得涨红了脸。”丫头一手端嗽盂,一手轻轻给他捶背。   “呀,主子!”李卫方喘过气来,一转眼见是乾隆进来,勉强挣扎着翻身要爬起来,挣了几下终久连身也翻不过来,两只苍白的手紧抓着炕沿头碰了一下,“呜”地一声哭了,喃喃说着:“奴才竟到这一步,……连给主子行礼的力气也没有了……”翠儿便冲三个中年人道:“这是万岁爷,你们愣着做什么?”三个人这才醒过神,就地扑翻身,俯伏在地,说道:“奴才们不识圣颜,皇上恕罪!”   乾隆没有理会三个人,皱眉头坐在椅上看着李卫,想到炕上这个人少年沦为乞丐;一旦际会风云,历任封疆大吏,两江总督兼理鲁、皖、赣缉盗都督;亲入王庆楼锁拿天下第一好汉甘凤池;孤身闯入山寨遣散窦尔敦叛众;手牵江湖黑白两道所有首脑人物,也算得上是当世英豪,如今竟病到这种地步!想着,乾隆说道:“病到这光景,还行的什么礼?朕赐的川贝用了么?”   “一直用着呢。”翠儿见李卫喘得说不成话,在旁代答道:“只这病时好时坏,最怕是冬春之交,待到树叶出齐,也就渐渐好转了。”一边转脸对那丫头道:“玉情,给主子斟茶。”   乾隆这才仔细打量这个丫头,只见她穿着蜜合色裙子,外套一件葱黄小风毛比甲,一双半大不大的弓鞋露在外头,五官端正,相貌也并不出众,只两道纤眉微微上挑,显得别有风韵,遂笑道:“玉情!嗯,这个名字好,翠儿有这度量,怎么不开了脸,明公正道地收了房?”翠儿陪笑道:“先帝有话,李卫不奉旨不许纳妾。”乾隆一怔,不禁大笑,说道:   “这个主朕作得。”玉情满脸飞红,捧茶奉给乾隆,说道:“这是皇上恩典,太太的厚德。   奴婢福薄,能侍候我们爷一辈子,心愿足了。”   “玉情,我这会子好些了。”李卫撑着炕沿又给乾隆叩了头,说道:“你扶我半坐着。   主子来了,这模样太不恭了。”玉情忙答应一声,扶持着李卫半倚在大迎枕上。李卫望着乾隆,泪水扑籁籁流下,哽咽半晌才道:“主子赏的药都吃了,就是翠儿的话,时好时不好,这都是奴才的命!老主子在时叫邬思道先生给我推过数,说我能活到八十六,当时老主子还高兴地说,你是留给我儿子使的奴才了。如今思量,才知道邬先生昼夜一齐算,给我加了一番。寿命长短奴才也不在乎,只没想到将近黄泉,辜负了先帝和主子的心,成了有罪之人。   想到这儿,奴才真的是万箭穿心、百死莫赎……”他气弱声微,说得又凄惶又深沉,翠儿和玉情都捂着嘴直想放声儿。三个跪在地下的男子也都耸肩颤身不能自持。   “不要这么儿女情长。”乾隆自幼和李卫主仆厮守,也不禁伤感,缓缓说道:“朕今儿来,一半看你的病,一半慰你的心。看来你心病比身病还要重些。刘康一案如今已经审结。   你有错,错在你朝夕都能见朕,又是两辈子传唤出来的奴才,不该不把你接案子的事密奏给朕。但无论如何,朕知道你没有二心。小小处分,朕是要给你的,大的处分是没有的。朕持平天下,既不肯因私废公,也不肯因公废私。也就是停俸三年吧。也不值得你日夜不安?”   李卫这次病危,真的是心病大于身病。刘统勋霹雳闪电地审案,发票提拿证人,牵连数省。自己府里虽然有翠儿挡着,听太医口风中露出的话“大人安心,您的病不能行动,他们再催也不行。有我们和刑部说话”。——他是个精明人,有什么猜不到的?虽然没有被传去公庭对簿,心里总是忐忑不安:既不知道刘康、贺李氏怎样供说证词,也不知道朝廷对自己如何处置。今天乾隆亲自来探病,他已是心病去了大半,又听这番恳切诚挚的话,真如春风过心,满腹寒冰消融:“主子这样恩重,叫奴才怎么回报?这一辈子是不成了,只有下一辈子再给主子出力……”乾隆不知是被自己还是被李卫的话深深感动,眼眶也觉红润,笑道:   “你勾得朕心里也不好过了!你刚过不惑之年,慢慢调养,病自然就好了。这辈子出力的日子也是多着呢!”说到这里,才转脸看着跪在地下的三个人,问道:“你们在哪个部办差?”   “皇上!”三个人早已跪得浑身发僵,忙叩头道:“奴才们不在部里当差。”   “哦,是外官进京述职的了。”   “奴才们也不是外官。”   李卫笑道:“皇上,这就是青帮罗祖的三大门徒。翁佑(应魁)、潘安(世杰)、钱保(盛京),前头有本奏准,专管漕运的,虽替朝廷办事,还没有引见受职。奴才这几日身子不好,怕一旦去了,他们这批吃江湖饭的没人管,再闹出乱子,所以叫了来交代几句后事。   他们师傅罗祖殁了,也得指个新舵主主事。”乾隆看时,翁佑硕身长髯、潘安黑瘦精干、钱保低矮肥胖,却都是目光炯炯,虎虎有神,臂上都披着黑纱,显然在为祖师罗祖挂孝。乾隆笑道:“早就说见见你们,事情多就放下了。漕粮经你们手运,果然没有出什么大乱子,你们还是有功的。”   “谢主子夸奖。”翁佑叩头道:“奴才们既叫‘青’帮,自然要帮我大清,粮船只管交奴才们押运,到北京短一斤罚奴才十斤。今儿有福见主子,还求主子给个恩典——”李卫在旁道:“不许信口雌黄,该给的恩典朝廷自然要给的。不该给的求有何益!”乾隆见三个人都垂下了头,笑道:“李卫也是的,说说何妨?”   翁佑叩头道:“奴才们虽混在码头,又奉了旨,到底没个名分,常受沿途地方官挟制。   求主子体谅奴才们难处,或赐个虚衔,或赏个牌照,有了阻碍,好和官员们会商,不至于太低三下四……这里头繁难多,奴才一时也说不清,总求主子明鉴!”钱保在旁叩头道:“一句话就说明白了,奴才们在外头押粮,又没有押粮官的名义,就象没开脸的小娘,说到头也是个丫头,连个姨太太也不抵!”一句话说得翠儿和玉情都红了脸。   “这个比方打得好!”乾隆大笑道,“也应当说——名不正则言不顺么!你们师父不是死了么?朕看也不必再推什么舵主,你们三人可以各立门户,都授武官游击职。虽然不带兵,准你们各自招收门徒,嗯……”乾隆思量着,信口道,“每人限收徒一千三百二十六名带粮船一千九百九十只半……算是你们的‘兵’。专管护粮。不过,直隶每年要运四百万石粮,谁短了一斤,朕就削谁一级官爵,这样成么?”   收徒有整有零,尚且说得过去,这‘半’只船是个什么章法,满屋人都莫知其妙,连李卫、翠儿、玉情也都诧异相顾。   黄金书屋扫描校对   .   三十 护漕运青帮受恩封 谈情思玉儿断痴梦翁佑、潘安、钱保三个人虽都听得不甚明白,但皇帝亲授武职游击,却是扎扎实实的,这样的龙恩,江湖上哪帮哪派承受过!而且还御定了各自开堂收徒、准带粮船数,立起门户更是铁打的万年营盘。有了这个金字招牌,就可畅行在扬子江和运河上,和官府连成一气。   别说斧头帮、彩灯会、无生老母会、无为帮、通元教、正阳教、白阳教这些小帮小会,就是洪门天下第一大帮,也一下子变成了野鸡帮会……三个人都兴奋得满面红光,讷讷地叩头谢恩。   “下去你们师兄弟再议一下,要定出帮规。”乾隆含笑说道,“你们是江湖帮,还该依着你们的本色,不要处处打朝廷的牌子,不要倚着官势欺人,只帮着朝廷管好运粮,协助地方官作些缉匪拿盗、抚绥治安的事,差事办得好,朕自然会升赏你们。李卫这会有病,往后大事禀他就是,琐碎事务,由刘统勋料理——去吧!”待三人连声却步退出,乾隆这才转脸问李卫:“朕这么处置可好?”   李卫心中明白,乾隆压根儿就不想让江湖上各帮各派相安无事。朝廷想不费一钱一兵,坐收各帮争斗的渔翁之利——这样高屋建瓴的处置,这样深谋远虑的心机,亏他在仓猝之间,挥洒自如就料理了!尽管李卫心中明白乾隆的用意,却不敢点破。忙答道:“主子安排得极是!不过洪帮势力比他们大得多,似乎也应有所抚慰。”   “你好好养病吧,不要胡思乱想。”乾隆没有回答李卫的话,笑着起身,亲自为李卫垫了垫枕头,“朕信得过你,朝廷里有几个说闲话打什么紧?”又转脸对翠儿道:“你今后有事不要窝在心里,寻老佛爷倒倒,朕也就知道了。”   李卫心里十分感动,见乾隆要走,忙道:“主子,奴才心神迷乱,方才忘了一件事要奏。”乾隆回转身来,盯着李卫,却没有吱声。李卫忙道:“方才潘安告诉奴才,理亲王宴请了他们三位,每人赏了一百两金子。还说青帮护粮的都是散兵游勇,要每人各收三百门徒,由他发给月例……还请他们帮助采办什么东西,奴才也记不清爽。   “哦。”乾隆若有所思地扫了一眼窗外,淡淡一笑,说道:“朕知道了。这也是弘皙的好意,你安生息养,有什么事写密折进来。”   刘统勋接到处决罪犯刘康的圣旨,立刻到签押房来寻史贻直,却见钱度正在和史贻直说话,一跨进门便笑道:“你急什么?李卫也只得了个罚俸三年的处分,你当时不过是个吏员,案中是个旁证人。有个‘不应’之罪,起复是一定的。昨儿见傅六爷,他要去山西,还说你熟悉刑名,想带你去。我说钱度的事还没完,六爷先打仗,剿了驮驮峰,他大约也就起复了。”钱度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听完,说道:“史大司寇方才也是这么讲。卑职敬谢二位大人的栽培!”   “钱度这是怎么了?”史贻直诧异道:“方才和我还有说有笑,见了你就这么客气!”   刘统勋笑道:“可是的么,平日我们就很随便,谁知他发的什么邪?”钱度这时才发觉自己失态,笑道:“当了延清公半个多月的阶下囚,站惯了也吓怕了。那时你那副脸板起来这样——”他抽搐了一下自己面颊,摇头道:“至今想起象做恶梦似的。”史贻直和刘统勋见他学的模样,不禁都是一笑,史贻直叹道:“禽之制在气,真半点不假。幼时听太祖母说,我们那里土地庙前大槐树成精,迷惑路人。两个木匠喝醉了酒,一个背锯,一个扛斧,一路大声嚷着,‘修关帝庙缺一根梁,走,伐了狗日这棵槐树。果然那槐树就化作一股烟儿逃了—   —钱度可不是那棵树,刘统勋自然是木匠了!”   三个人说笑几句,钱度见刑部两个主官要议事,便起身告辞。刘统勋却叫住了,说道:   “你是老刑名了,参酌参酌再去不迟。”遂将乾隆决意对刘康处以凌迟、剜心祭奠贺露滢的事说了。又道:“大清律里没有剜心刑条,谁会做这个活计?这么施刑,全北京的人都会来看,秩序怎么维持?” 史贻直人品刚正,主意却不多,端茶思量着道:“施刑要那么多人看做甚么?不如请旨,照先帝杀张廷璐的成例,叫文武百官观刑,百姓一概不让进场,岂不免了多少麻烦。”   “大司寇这主意说上去,皇上准驳了。”钱度说道,“皇上这次大发龙威,就为有人背他说皇上与先帝不行一道,他要借这案子堵那些人的嘴。前头旨意明白说‘至公至明’,就这个意思,不叫百姓看,怎么显出这一条?依我的主意,不在菜市口杀。寻个风水地,地势低些:一则可以安葬贺道台,二则可在坟前施刑,就地祭奠。人拥挤是因为看不见,周围地势高,都能看得见,顺天府护场也容易,不会出事的。”   史贻直想想觉得十分有理。“剜心致祭”自然要在坟前,也不好把贺露滢灵柩拉到菜市口受祭,遂笑道:“就照这么办。顺天府府尹杨曾是斩立决,也一并办理。就由统勋监刑。   不过一时还寻不出出红差的刽子手。”刘统勋笑道:“审案一结束,我已没了钦差身份。监斩官还是您来。出红差的事好办,寻一个办过凌迟刑的,准不会手软!”史贻直文弱书生出身,掌管刑部不久,从来没有监过刑,也实在有点怕见这样的酷刑,听刘统勋说得轻松,竟不自禁打了个寒颤,说道:“还是你来监斩。上头并没有旨意撤你的差嘛!”   “我进去见皇上,问圣上要不要亲临刑场看看,主子说‘君子不近庖厨’。”刘统勋笑道:“看来你也是个‘君子’,怕闻牛羊哀号之声。象刘康这样灭绝天理的,我宰他一百个也心安理得!”钱度在旁说道:“人都说先帝天性严苛,其实是很仁厚的。张廷璐当日腰斩,一刀铡下去,上半身仍在蠕动,先帝用手连写了七个‘惨’字,至此以后永远废除了腰斩。在雍正一朝,只见抄家,杀的人并不多。监斩官都怕见剐刑。其实在前明,凌迟、碎剐是家常便饭。剐魏忠贤时,钦定一万七千三百三十三刀。第一天只割了三千刀,鱼鳞碎割到小腿,晚间牵到牢房继续剐。这种事做刑名的要多看看。看得多了也就无所谓了。”   钱度说得津津有味,唾沫四溅。史贻直听得脸色苍白,手心里全是冷汗。   屋里一时沉静下来,三个人都在默默地比较雍正和乾隆施政的特点。   “那就这样吧。”不知过了多久,刘统勋才从愣怔中醒悟过来,“都定下来了,我就安排。”说着便起身,钱度已讪讪地起身告辞,随刘统勋出来。   钱度没有去看处决刘康的场面。刘康一案按例他是撤差待勘的人,如今案子清了,就得赶紧谋复。他在京没有很深的人事关系,去了几次傅恒府,傅恒因要赴山西出差,家里往来宾客不断,自己根本贴不上边儿。李卫受了处分,病反倒好了点,几次前去拜会,也只是安慰他几句。李卫已不管事,说些不痛不痒的话。钱度在百无聊赖中过了二十多天,既要等吏部票拟,不敢胡走乱撞;又急着想知道消息,憋得他六神不宁,五味不辨。待到三月初一,吏部起复的票拟终于来了,仍回刑部,到秋审司任主事。钱度这才一口气松下来,忙着到部报到,谒见史贻直、刘统勋,又到司里混一遭,请同事吃酒、安排公事,这才心静下来。算计着勒敏要去江南,快到动身的日子了,这是须要打点的人,便预备了二十两散碎银子,乘了竹丝凉轿径往宣武门西的张家肉铺。   此时正值阳春三月,风和日暖,沿道两侧菜畦青翠,杨柳垂地,一湾溪水婉蜒向南,岸边芳草吐绿。回想自己一个多月遭际,撤差、锁禁、过堂听勘、火签掷地声、板子敲肉声、犯人嘶号声、堂木恫吓声,仍然声声在耳,钱度浑如噩梦初醒。如今置身在这光明世界里春风扑面,好不惬意。远远看见张家肉铺的黑布幌子隐在柳荫里,往来踏青的绿男红女络驿不绝,正是做生意的时候,门前却不见汤锅肉案,店铺板门也没有大开,只闪着两扇门洞,以乎家里有人。钱度待轿停住,呵身下来,往前走着,隐隐听得里头似乎有女子嘤嘤哭泣声,似乎还有个老太太絮絮叨叨地劝说声,他加重了脚步,大声在外问道:“勒爷在么?”   “谁呀?”张铭魁圆胖的脸在门口闪了一下,立刻堆上笑容,迎出来笑道:“原来是钱老爷,恭禧你官复原职了!勒爷今儿一大早就出去,到歪脖树曹爷家去了——您请进——正该给您请安道喜呢。”钱度半推半就地受T张铭魁一拜,跟着进了屋里,果见玉儿坐在平日剁肉的案前,低着头不言语。钱度在家中因妻子管束很严,在外逢女人只远远看一眼。此刻玉儿近在眼前才惊异的发现玉儿的美容:眉头似蹙非蹙,小巧的鼻子下一双不大的嘴唇紧抿着,颊上两个酒窝显得十分妩媚,只两眼哭得红红的,两手翻来覆去揉搓着衣角。钱度不禁心里一动,笑道:“玉妹子出落得越发标致了!为什么哭呀?是为勒兄要出远门吧?”   “非要一家子都跟了去不可,这犟丫头!”老太婆又气又叹,说道:“去南京!拖家带口人生地不熟的。他又是客,能带了我们一家子四口?就算尹大人收留我们,我们是个杀猪卖肉的,说起来,也给勒爷丢脸?”她话没说完,小玉用手帕捂着嘴,紧步儿去了后院房里,张铭魁只是摇头,说道:“惯得没样儿,真没样儿……”他十分忠厚朴讷。   钱度从怀里取出那二十两银子,掏了掏袖子,还有十两见票即兑的银票,一并放在票子上,说道:“这银子是我送勒兄路上零花的盘缠,这张票你们进城兑出来,给玉妹子添点妆裹。勒兄这一去也许在尹中丞那儿就馆,也许还回北京来应试。他和玉妹子我看有情份,要依着我说,趁勒兄还没走,把他们的喜事,趁早就办了。你们热土难离,就带了玉妹子南去,也是两全其美的事。”   “那不行。”张铭魁一反朴讷常态,口气十分笃定地说道:“我请几个先儿看过了,两个人命相不对。勒爷命硬,要连克两个妻子才得平安。我知道勒爷人品才学是好的,可我女儿我更心疼。她们说的随勒爷南去不南去,我根本没想过。痴婆子、闺女,都得听我的!”   老婆子道:“我们娘两个商量了多少次,你都在旁边听了,怎么不言语?命相不对,先儿们说有破解法儿嘛……去南京我不赞成,你说这我也不赞成——知根知底的,又是好人家落魄的读书种子,到哪挑这样的好女婿?”“你们商量的那些都是屁话,我懒得和你们说。”张铭魁团圆脸不怒不喜,淡淡说道:“咱们待勒爷有恩情,勒爷也帮了咱们忙,我看抵过了。   将来勒爷发迹了,帮不帮我们,那看他的心意,我也不在乎。说到婚姻,又是一码子事。女人家,乱搅个啥!”   钱度来几次了,每次来都见这屠夫慈眉善目、满脸忠厚相、好象百事都可以商量,这时才瞧出来,这家子琐碎事看似老婆子当家,大事还是得听老头子的。心里打着主意,钱度起身道:“他们去西山踏青,必定还约了人吃酒,回是一时回不来了。就请转告勒爷我来过了,左右部里和他有书信往来,很方便的、明儿启程我也就不送了。你们要随去呢,就不说了。要留在北京,我虽是个穷京官,到底比你们强些,自然要照应你们的。”说着出门上轿径自回部里。   “钱爷好走!”   张铭魁赶着出来送行,重回身便上了门板,对老婆子道:“你叫玉儿过来,我和她有话说。”老婆子未及去,玉儿已经从后门蹭进来,黑着脸嗔着看张铭魁一眼,坐在小杌子上道:“什么事?”张铭魁闷闷抽了几口烟,不胜感慨地说道:“我知道你们的心。”   “什么?”   “你妈瞧着勒敏好,你也想跟他。”   “爹!”   “咱们三个关门说话,害的什么臊?还要转弯儿么?”张铭魁吐了一口浓烟。“你们以为我信八字?我和你妈就命相不合,有什么事?这事背后和你妈说了几次,今儿说透了,门第差得太远,根基儿也不一样,志向也不一样,所以这事断然没有好果儿!”   老婆子无可奈何地咽了一口唾沫,说道:“死心眼!他不是落魄了?”   “我就要说这事。”张铭魁忧郁地说道:“你们存的就是这个心:公子落难贫女相救,然后金榜题名,奉旨完婚——你们是看戏看迷了,忘了那是戏!咱们祖辈,有个老姑奶奶,那时候咱们家还没叫万历爷抄家,还在朝里做官。女孩们都二门不出,只偶尔叫个班子进府演戏,她就入了迷,以为状元就那样的。万历二十七年科考,老爷子下朝回来,说今科状元才二十六岁,还没有娶亲。老太太就抢着说‘看看八字,要是对了,四姑娘说给他,年岁不是正好?’那四姑奶奶是个娇痴惯了的,当下就跟老大太说‘嫁个状元死也瞑目’。催着老爷招了这女婿,谁想入洞房两人一见面,那状元五大三粗,黑得象个周仓再世,胖得又象《水符》里的鲁智深,满脸横肉还是个大麻子……”说到这里,老婆子已笑得弯腰躬背,玉儿也忍俊不禁笑着偏脸一阵。   “这没什么可笑。姑奶奶当晚就上吊了。”张铭魁叹息一声,“说你和勒爷纯是戏,也不是我的真心话。他要安生在咱家,当我的女婿,我是千万欢喜——可是,不是那回事嘛!   你看看那些做官的,三房四妾里头,几个不比娘家门第的?你就保住姓勒的不讨小?做了官就心黑了,什么事做不出来呢?不如今日好说好散,日后还有个心念的好。爹就这一个闺女,一个儿,满心都是疼你们的,再没个坑你们的。把话说清白了,你要真还是要跟他,也由你。”   老太婆已是服了。觉得这实在是有阅历的活。她嫁过来时丈夫已经三十多岁,只晓得丈夫读一本书烧一本书,几个书架已经空了,处了几年又改作屠户。留神时,丈大每年清明都要悄悄去张老相公(张居正)坟前酒祭奠典。今日张铭魁透出口风,才若明若暗地猜出祖上的根基。遂长长叹息一声,说道:“平安是福。我也觉得你爹对。不过要是勒相公要不做官,玉儿还可跟他。”   “他做官不做官,我都是他的。”玉儿满眼噙泪,执拗地说道:“我心里早拿他是我丈夫了,没听人说从一而终?爹你说的不对!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我恨死你了!”其实她心中的理智和情感正在打架,胜负不分,便把一腔怨气都冲向了父亲。   张铭魁握着早已熄火了的烟管发怔,深邃的目光幽幽闪着。许久才道:“我知道你肯定这么说,这是你的孽缘未尽,搬来孔夫子也说不服你。早先我瞧着西边歪脖树那个曹相公好,他学问那么大,没法攀。文章越好越损命。我也不大想叫玉儿和芳卿似的受那份罪。   唉……天若有情天亦老啊!”他背着手,忧郁的目光注视着老屋角落没再言声。   下午过了申时,勒敏醉醺醺地回来了,一进门便吐了一地,老太婆和儿子忙着打水给他洗脸,撮炉灰扫地,又熬醒酒汤。玉儿给他屋收拾炕,伏侍他躺下,听他鼾睡了,拿了针线坐在他身边做活。那勒敏睡得结实,直到掌灯才醒过来,他睁开眼便见玉儿正专心致志地纳鞋底,却没吱声,怔怔看了许久才长叹一声。   “吓我一跳!”玉儿忙偏身下炕,从壶里倒了一杯凉茶,一边递给勒敏,一边说道:   “和曹雪芹吃一回酒醉一回,不是人家对手,就少逞点能啊!——只顾做活,你几时醒的?”   “醒了有一会子了,一直在看你。”   “看我?”玉儿打量一下自己身上,“你没见过我?”   “灯下观花,自然别有一番情调。”   玉儿腾地红了脸,啐了一口,见勒敏又躺下,拿鞋底子朝他额前轻轻一拍,哂道:“你不整日念秦淮风月诗。大约想着这回去遇上个李香君、柳如是才够味儿吧!”勒敏枕着双手,笑道:“真的,我想过,没跟你商量,跟我去南京吧?”玉儿拈线穿针,说道:“就带我一个?”   “嗯。”   针扎了玉儿的手,血珠子立刻渗出来,她用嘴吮了吮,重新穿针引线,一边纳着鞋,半晌才道:   “勒哥”   “唔。”   “你会记得我么?”   “这是什么话?”   “要是我不跟你去,”玉儿略带心酸地问道:“你会记得我么?”勒敏笑道:“明早我就和你爹说,一定带你去。就怕你娘舍不得。你天天跟着我,有什么记得不记得的,真是傻话!”玉儿抿嘴儿一笑,半晌,才低头讷讷说道:“你在那边官府来往,都是有身份的人……我怕。”   勒敏一翻身坐起来,端茶喝了一口,舒畅地透了一口气,说道:“傅大爷真是风雅人领袖。写的荐书都直说了,下一科来京应试不成,就走雪芹的路,先到国子监宗学教司,选出来一样是正途!你去我就给你开脸,也是有身份的人,怕什么?一人有福携带一屋,我做官你自然是姨太太,谁敢轻慢了你呢?”说到这里他打了个顿,诧异地问道:“你怎么了,先还笑模似样的,这会子脸色苍白得怕人!”   “没什么。”玉儿闪着惊恐的目光看着烛影摇晃,缓缓站起身来,收拾着手里活计,颤声道:“方才都是顽笑话,弟弟那么小,家里离不得我的。这两天我把东西给你收拾齐。你只管奔你的前程——我得去给爹煎药了。”说完低着头走了出去。勒敏酒未尽醒,怔了一会儿又喝一口茶,倒头便睡了。   黄金书屋扫描校对   .   三十一 儒雅大使侃侃垂训 刚愎将帅越俎代庖傅恒到达太原,恰是三月初三。他在奉旨南巡时三天一个奏议、五天一个条陈,朝廷载在邸报上颁布天下,间有乾隆嘉奖谕旨则由内廷廷寄转发各省。因此,这位青年国舅未到山西,已是先声夺人。巡抚喀尔吉善先期三日严令太原首府用黄土重新垫道、沿路每隔五十步扎一座彩坊。届期喀尔吉善和新任布政使萨哈谅率文武官弁带全副仪仗卤簿,迎出十里之外柳树庄专候大驾。喀尔吉善一边命人打场子,一边命人到前头驿站打探傅恒行程,那探马竟似流星般穿梭往来飞报:   最后一道快马回来,戈什哈滚鞍下来,用手遥指道:“傅中堂已经到达拐弯处!”   喀尔吉善手搭凉棚看时,果见前面不远驿道拐弯处一乘八人抬绿呢官轿。只是卤簿仪仗出乎意料的少,前头八名带刀亲兵,一色六品武职服色作前导,轿后八名护卫,都是五品官,骑着高头大马,气字轩昂地随轿而行。喀尔吉善怔了一下,便命:“放炮奏乐!”   顷刻间大炮三声,鼓乐大作。乐声中大轿缓缓落地,早有一个亲兵挑起轿帘,傅恒款步下轿。他身穿九蟒五爪蟒袍,外套一件黄马褂,起花珊瑚顶后拖着一根双眼孔雀花翎,站在轿外轻轻地弹了弹袍角,径向喀尔吉善面前走来。   “奴才喀尔吉善,率山西省城各有司衙门官员恭请万岁圣安!”喀尔吉善深深叩下头去。   “圣躬安!”   傅恒扬着脸答应一声,弯下腰一手挽了喀尔吉善。一手拉起萨哈谅,说道:“二位老兄别来无恙?”说着便打量二人。喀尔吉善是康熙五十七年入仕,老牌子的进士,已经五十四岁,脸上的皱纹纵横、微翘的下巴上留着一绺半苍的山丰胡子,不苟言笑。萨哈谅只四十出头,国字脸上两道剑眉挑起,一条乌黑的辫干直垂到腰际,还用米黄绒线打了个蝴蝶结,也没有多话——两人一样深沉内向,正是雍正用人格调——傅恒不禁又是一笑,说道:“前年世宗爷晏驾,你们去北京,彼此都忙着,竞没有在一处好好谈谈!”这次离京前,乾隆说山西两个喀尔犯生分,要他留意调合。   “上次进京还是在东华门外见了一面。”喀尔吉善说道:“您来提调晋省政务军务,朝夕可以相见,请中堂多加指点。”萨哈谅也道:“六爷在南边办差写的奏章,下官一一拜读了,精辟之至,受益匪浅。藩里许多事没办周全,正好请大人来整顿一下。”说着躬身一让,说道:“请接见官员。”   傅恒笑着点点头登上月台,台下军民官员立时鸦雀无声。   “诸位,”傅恒庄重地说道:“兄弟奉圣命来併州办差,一是要剿灭流窜黑查山驮驮峰飘高匪徒,绥靖山西治安。二是督导晋省各衙门理清财政、刑名,追补亏空。陛辞时,皇上谆谆嘱咐,山西政务仍由原任官员办理,钦差只是监督查办。所以并没有难为诸位的意思。   各位尽自放心,回衙照旧办差,把历年来衙务得失列出明细条陈,转交巡抚衙门,由我和省里三司会同商办,对有过失的官员,只要知过悔改,决不有意为难,对有过不改者,也决不轻纵。我虽年轻不更事,以皇上之心为心,以皇上旨意为宗旨。凡事必以宽为主,存宽而不苛,则官官相睦、官民相安。本钦差以清廉自砺,朝廷俸禄足以养身安命。我清清白白一身来,还将清清白白一身去。请诸位父老官员监督,若有贪赃枉法事,请诸位上本弹劾,皇上必不恕我!”他话没说完,围观的百姓已是雷鸣般欢呼鼓掌。傅恒的脸涨红了,向四周抱拳团团作揖。继又笑微微说道:“傅恒不耐热闹、方才是代天受礼,现在大礼己成,请各位父老,各位大人自便。我和喀中丞、萨方伯还有要事商量。”说罢将手一让便走下月台。 喀尔吉善忙迎上来,望了望乱哄哄四散离开的百姓,笑道:“六爷,多少要紧事,也不在这一时。城里百姓还等着瞻仰钦差风采,依着我说,还是一道回城,不要凉了百姓一片仰慕爱戴的心。”   “我于山西父老有什么恩?”傅恒不温不凉笑道,“一下车就受他们如此爱戴,我心里不安。再说,我还惦记着军务大事,也没这个心情。”萨哈谅道:“接官厅那边还预备了接风筵。一路辛苦鞍马劳顿,为你洗洗尘总是该当的。免得大家失望。”   “我不吃筵宴,就失了官望:我不地动山摇入城,就凉了百姓的心。山西的风俗也真有意思。”   两个人听了这话都吓了一跳。二人对视一眼都没敢再坚持。萨哈谅便忙去吩咐:“所有官员一律先回城,各自归衙如常办差。”傅恒一直等到人们散尽,却不坐轿,径自踏蹬上马,说道:“我要听你们的,岂不辜负了如此大好的春光。”   “大人雅兴不浅。”萨哈谅和喀尔吉善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位钦差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遂各自上马随行,命扈从远远跟着。萨哈谅笑道:“太原胜境很多,晋祠就是好地方。闲下来可到介休去,那里有子推庙。”   傅恒漫不经心地例览着四周的景色,说道:“等忙过这一阵子,再说吧,现在我心中只有贼。”说罢大笑。许久才道:“傅青主(傅山)是你们山西人,主子时常提起,可惜已经亡故多年,怕忘了,这里提醒一下你们,听说他家已经败落,要周济一下。不然回去主子问起来,我很不好回话。”   “是。”二人忙在马上欠身答道。   “说到景致,我自然也满有兴味。”傅恒又道,“太原城郊有个兰村,你们去过么?”   喀尔吉善道:“我去过。那里景致好极!左有太行,右有吕梁,峭壁下汾河婉蜒曲折湍流而下……”“我说的不是这个。”傅恒笑道:“我说的是窦大夫祠。”   “是有个小祠堂。”喀尔吉善回忆着道,“那个祠堂没什么看头,祠堂北有一个泉叫‘寒泉’就是盛夏也水寒如冰,多少有点意思。”   “寒泉是什么人开的?”   “不知道。”   “窦大夫。”傅恒微笑道。又问:“窦大夫何许人?”   “卑职不知。”   “晋国赵简子家臣,”傅恒又是一笑,“为开凿缕堤引汾河水灌田,他累死了,人们为他建祠垂范后代。寒泉就是在凿渠时开出来的。就是那祠堂造的也是仿春秋采邑规制。”   萨哈谅没去过兰村,在旁叹道:“早就听说六爷博识多才,真令人叹服。”   “这是张熙告诉我的。”傅恒说道,脸上已是敛了笑容。“介子推割股啖君,不慕荣利,是忠臣贤人,当然难得。一个人读书明理,事君事人,循道去作,都该是这样。但我大清现在最缺的是窦大夫这样的人。实实在在为百姓做点事,收一点实效,而毫不图谋虚名。   这才是丈夫中的真豪杰。窦大夫没有受历代敕封,可香火不绝几千年,这里头的道理不令人深思么?”   至此,喀尔吉善和萨哈谅才明白这是钦差大臣以此作训饬的,不知不觉间早已切入正题。他们原以为傅恒虽然能干,毕竟是靠了国舅身份得宠的。这才明白此人确实有超越常人的性情秉赋。一时竟寻不出话来对答。傅恒走过一座高大的彩坊时,一边夸奖扎得精致,一边又说百姓生计之难,一座彩坊可供一家一年用度,都是娓娓道来,如说家常,说得二人背若芒刺。直到快进城,三个人在一家路旁小店各吃一碗刀削面。   喀尔吉善和喀尔钦为预备安置傅恒,原将省学贡院改成钦差行辕。但傅恒这次出巡只带了不到二十个人,去看了一遭便咨文巡抚衙门:不便占据学宫,就近将东门内驿站改为行辕,一切用度均按惯例,由原来驿站执事人等从藩库中支取。因张广泗在雁门关安排调兵事宜,尚未赶到太原,傅恒计算还有几天时日,便分批接见省城各衙门主官。他毫无钦差架子,三品以下官员一概都是便装坐谈,从每岁钱粮田赋收支到士子科举历年应试人数、考取人数、州县官员收入,地方民情习俗……海阔天空漫无边际地畅谈,随和平易,如同家人。   也和当地士绅名流一处厮混,插科打诨,吟风弄月无所不谈,只不请客不赴宴而已。太原官员们原来听他名声,都存有戒惧之心,见他这样,都渐渐熟识了,只有喀尔吉善和萨哈谅是领教了,半点不敢轻慢这位青年贵戚。   待到第四日,巡抚衙门递过来滚单,节制晋豫川鄂四省军马的总督张广泗从雁门关赶到太原。前头传信的便是两个参将,带着几十名戈什哈在又窄又矮的驿站门前下马列队,报名请见,马刺佩刀碰得叮当作响,驿站外立时显得杀气腾腾。傅恒正在晤见山西学政喀尔钦,听见外头动静,正要问,驿丞已急步进来,禀道:“中堂大人,张军门的信使来了!”   “哦,还先来两位信使。”傅恒心里咯噔一下:此人好大威风!略一思量,吩咐道:   “请他们在西配房候着,我正在见喀尔钦大人。”   “回中堂,来的是两位参将。”   喀尔钦早已站起身来,说道:“这是军务,卑职先行告退。待中堂有空,卑职再过来听训。”   “知道了。”傅恒对驿丞笑道:“让他们等一等,喀大人请坐,我们接着谈。雁北各州县二十年没有一个进士,到底为什么?”   喀尔钦不安地坐下,说道:“从根上说是穷,人们只能顾了一张嘴。读书要有钱,苦寒之地,每年加征的一钱五分银子都拿不出来,“谁请得起先生?各县县学训导每年的年俸都常常拖欠,余外收入一点也没有,有三个县干脆空缺,根本没人去补。我这次走一趟大同府,有些事真叫人哭笑不得,有的黉学住上挂单和尚、游方道士;有的终年锁闭,只有到了腊月二十三秀才们才去每人分一块胙肉。过后,仍旧锁闭。我到阳高县,叫人打开黉学门进去看,遍地都是鸟粪,蒿草长得一人来深,野兔子黄鼠狼满院乱窜……”   “听来真叫文人丧气。”傅恒笑道:“我去看了看,省里学宫还是满好的,想不到是金玉其外啊。”喀尔钦见说到省里自己差使,便不肯多说,顿了一下才道:“中堂您见的是钦差行辕。不是乡试贡院。所以卑职打心眼里谢您,您要不来,谁舍得拨十万两银子修我这破院子呢?”傅恒这才知道就里,遂笑道:“我说的呢——原来如此!他们叫我去,我说不拘哪处破庙,稍稍收拾一下就住下我了,这么一说,倒也给你办了件好事。”说着便端茶一抿。   喀尔钦便也端茶起身一啜,一边打躬儿辞别,一边笑道:“中堂明鉴,今秋秋闱,乡试生员们就不怕风雨了。卑职是托了中堂的福荫。”说着却身退了出去。傅恒怔了一下、才悟到让自己驻扎贡院的深意:到了秋天乡试大典,必须腾出这座行辕,也断没有再修一处行辕的道理,就是省里不催,自己也要打点行装回京。送鬼不用烧香,喀尔吉善真狡诈到了极处!心里暗笑着踱出正房,傅恒径至西配房而来,只见两个三品服色武官正襟端坐在木杌子上,虽然房里有烟有茶,也没有别的人,两个人竟象泥胎似的瞠目端坐,不吸烟不啜茶也不说话。傅恒一脚踏进门,二人弹簧似地齐刷刷站起身来,单膝跪地,起身又打一个千儿,说道:“标下给钦差大人请安!”   “好好好!”傅恒满面含笑,用扇子点点木杌子示意二人归座,自坐了居中的椅子,说道:“久闻张广泗治军有方,见二位将军风范,果然与众不同。”这才认真打量二人。一个又高又壮,熊腰虎背;一个中等身材,留着五绺美髯,看去都是雄纠纠气昂昂,与那般前来谒见的文官相比,一洗曲语奉迎的奴才相。傅恒顿生好感,温语问道:“二位将军尊姓大名?是广泗从四川带来的,还是山西驻军?”   黑大个子略一欠身,说道,“标下胡振彪,他叫方劲。原来都在征西将军麾下,后来年大将军坏事,又到岳军门那里。大前年才到张军门麾下办差,在范高杰都统辖下为标营参将,这次到山西,张军门带了范军门来,命令我两个专门在大人跟前奔走效命。”   “都是老军务了。”傅恒沉吟着,又道:“范高杰是从哪个大营出来的?我出京前到兵部去看了参将以上军官花名册,你们二位的名字仿佛记得,好象没有范军门的名字呀!”方劲见傅恒看自己,忙道:“范军门是张军门从云贵总督衙门调来的,我们也不大熟,攻苗寨瓦子山,听说是范军门的营兵先破的阵。”傅恒默默点了点头,这才问:“广泗现在哪里?   怎么不一同来?”   两个将军听了似乎不知该怎么回话,顿了一下,方劲才道:“回大人话,这是张军门的规矩,大约怕钦差大人忙,先约个进谒日子。我们也不懂钦差大人规矩。有失礼处,请大人体恤。我们都是武夫,听命就是我们的规矩。”   “那么好。”傅恒摆了摆手说道:“我这会子就想见张广泗,你们回去请他来吧。”胡振彪和方劲二人“刷”地站起身来,答应一声“是”,便退了出去。傅恒也自离了西配房,回到上房静候,驿丞呈上一叠子手本,傅恒拿在手里倒换着看了看,递了回去,说道:“该见的主官大致我都见了。请各位老兄回去维持好差使,从现在起,我专办军务。”   傅恒将几天来接见各衙门官员交谈记录都抱出来交给一个戈什哈,吩咐道:“将这些密封存档。”收拾停当后,傅恒便忙着换穿官服,穿戴整齐便端坐以待,稍顷方劲大踏步进了驿站,当院向上一躬,高声道:“川陕总督,节制四省兵马都督张广泗拜见钦差大人!”   “开中门,放炮!”傅恒大声命道,起身迎到滴水檐下立定,说道:“请!”说话间炮响三声,张广泗步履橐橐昂然而入。后头两名副将四名参将一律戎装佩剑扈从在二门口仗剑站立,立时间满院都是张广泗的亲兵戈什哈,各依岗位挺身而立。   张广泗站在当院,用毫不掩饰的轻蔑神气盯视阶上这个潇洒飘逸的小白脸片刻,然后才躬身叩请圣安。傅恒毫不在意,彬彬有礼地答了圣安。上前要扶张广泗,张广泗已经站起身来。傅恒原想携手同步进入中堂,见他毫无反应,顺势将手一摆,呵呵笑道:“张将军,请!”张广泗这才脸上泛出一丝笑容,呵腰一让和傅恒并肩进了堂房。   “张制军,”傅恒和张广泗分宾主坐下,心里掂辍,和这样桀傲跋扈的人共事,与其客套,不如有什么说什么,献过茶便道:“圣上很惦记着江西和山西两处教匪扯旗造乱的事。   听说你来山西阅兵,我很感激的。我到太原当晚见喀尔吉善,席问说起雁门关旗营兵力,喀大人说他也不详细,只知道有一万多人,吃空额的恐怕也不在少数,有的营兵已经年岁很大,有的还拖家带口。这和太湖水师的情形毫无二致。您既然亲自去看过,能否见示一下,学生马上要作整顿。”   张广泗双手扶膝,坐得端端正正,神色不动地听完傅恒的话,说道:“这里的营务确实不象话,不过据我看,比起喀尔吉善的营盘还要好上几倍。本来我想赶回来迎接钦差,看了看,那些兵都是本地兵,不加整顿是不能用的。山西人聪明才智没说的,但是军队是要打仗的,怎能松松垮垮的,象一群乌合之众。六爷又没有带兵打过仗,所以我心里放不下,在雁门关阅兵整顿时,杀了三个千总十几个痞兵,已经替您整顿了。我再留三个将军在这里辅佐,您就不去黑查山,在太原指挥,那些据山小贼也难逃脱!”傅恒听他如此口满,只是一笑,心里却大不以为然,略一沉思又问:“驮驮峰那边情形如何?有没有碟报?”张广泗笑道:“这是有制度的,岚县、兴县、临县都是三天一报。飘高盘踞驮驮峰山寨,一是这里山高林密,山下河道纵横,二是地处山陕两省交界,又处临、兴、岚三县交界,官军不易统一指挥,他可以随时逃窜陕西;三是当地民风刁悍,和匪众通连、递送消息、输粮资敌,能长久占据。这都是胸无大志的草寇行径。这边我军整顿后军纪严肃,兵精粮足,抽调三千军马去,半个月一定可以犁庭扫穴的。”   “张制台高见。”傅恒觉得张广泗对敌我双方力量估计还算中肯,又是一心一意替自己筹划打算,原来的厌憎感顿时去了一大半,拱了拱手,说道:“不知张将军何时将兵权移交给我?由哪位将军带兵临阵?”张广泗“呃”了一声,喊道:“范高杰,你们三个出列!”   张厂泗话音一落,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将军带着胡振彪、方劲应声而出,叉手听令。范高杰身材与方劲约略相等,只短粗些,黑红脸膛上横肉绽起,有七八处刀伤隐隐放着红光,显示着他不平常的经历。张广泗用手指着三人对傅恒道:“他叫范高杰,我的左营副将。他叫胡振彪,他叫方劲,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将,跟在范营里为标营参将。你们三个听着。一是一定要打下驮驮峰,不拘生死,要拿到飘高和那个贱妮子的首级;二是要尊重保护好傅中堂。稍有闪失,我就把你三个军前正法!我明日就离太原回四川,等着你们的好消息。明白么?”   “明白!”   “从现在起,你们归傅中堂指挥!”   “扎!”   “还有什么难处,现在就说!”   范高杰跨前一步,向傅恒当胸一拱手,说道:“卑职没有难处。驮驮峰上只有千余匪众,张军门在雁门关点了五千人马,这个差使办不下来,就是不行军法,高杰自己也羞死了。只请相公安坐太原,我们三个明天去雁门关带兵西进,半个月内一定踏平这个驮驮峰!”   “就这样吧!”   张广泗站起身端茶一呷,向傅恒一举手。傅恒忙也端茶致意,送张广泗到驿站门口,看着这位大将卷地扬尘而去。   黄金书屋扫描校对   .   三十二 智通判献策钦差府 勇傅恒击鼓巡抚衙张广泗离开晋省第二日,喀尔吉善便给傅恒转来临县十万火急文书,禀报飘高“啸聚五千匪众,围城三日,城中军民奋力拒敌。贼在城四周扎下营盘,似有必下之意。目下城中疲兵不过千数,民众三万,仰赖城坚池深勉力相拒,其势不能持久。恳请宪台速发大兵以救燃眉”云云。说得危急万分。傅恒看完,鼻尖上已是沁出细汗:历来文报都说驮驮峰仅有千余匪众,哪来这“五千”人数?张广泗是个骄将一望可知,又派了三个只晓得“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混丘八来带山西瘦弱营兵,自己又没亲自前往,胜负之数固然凶多吉少,这“失机误国”四字罪名也实难承当。   傅恒思量片刻,将原件密封了,立刻坐下来给乾隆写奏章,详述来晋省情形及与张广泗交割兵权事宜过程,未了写道:“臣今夜即离省城前往雁门关处置军务。火急带军奔袭黑查山驮驮峰,捣敌后路,以‘围魏救赵’之计,暂缓敌势,徐图歼灭。断不以此区区一隅之地,乌合数干之匪再致圣躬虑念,无比愧惶匆匆急奏。”写完奏章,又给刘统勋写信,请借调吴瞎子来军前效力,以资防卫。   “这三件用八百里加急发往军机处。”傅恒写完,掷笔舒了一口气,把文书递给戈什哈:“叫我们的人备马,今夜就去代州雁门关!”话音刚落,外头便报进来说,“离石州通判李侍尧拜见傅大人!”傅恒看看天色已经麻黑,此刻心急如火,哪里顾得上见这个小小通判?摆手吩咐:“就说本钦差已有令谕,文官现在一概不见!”   “扎!”   “回来!”   刹那间傅恒改变了主意,离石与临县相邻,不过百里之遥,必定详知敌情,叫进来问问也好。思量着道:“你们准备行装,我见见这个人。”又转脸对捧着文书发愣的戈什哈道:   “你站着干什么?匪徒远在千里之外,你就昏了头?”戈什哈忙道:“我是老兵了。您没有最后发令,我不能动。”傅恒这才摆手命他办差,已见李恃尧快步趋入。   “李侍尧,嗯……”傅恒按捺着心中焦躁,缓缓迈着方步,直到李侍尧行礼起身才道:   “我在鄂善的门生录上见过你的名字。‘侍尧’,名字很出眼,就记住了,可是的么?”李侍尧一双精明的三角眼闪烁生光,一躬身道:“那是鄂大人误记。卑职是天子门生。万岁爷亲自取中,亲自赐诗,亲自‘罚’我来山西任通判的。”傅恒这才想起乾隆亲赴考场取中一个狂生那件趣闻逸事,不禁失笑道:“这事我早听说过,只不知道你就是那人。不过这会子我忙得很。顾不上和你这狂生逗趣儿。你来见我有什么事?”   李侍尧道:“我刚见过喀中丞。那边一个清客跟我说了黑查山目下情形,来见钦差献计!”“你倒伶俐。”傅恒虽觉李侍尧过于钻营,但也颇喜他聪敏,说道:“这是临县的事,你是离石通判,别的州县事你也要伸手?”话音刚落李侍尧便道:“六爷这话错了。”   两旁几个戈什哈都是一怔。以傅恒少年高位,又是皇亲国戚,权重爵显,来见傅恒的官成百上千,腹非心谤的尽自也有,但这么一个芝麻官,当面指责傅恒“错了”的,却是见所未见。正担心傅恒发作,却见傅恒无声一笑,问道:“我怎么错了?”“我李侍尧以国士自许。国士当以天下事为事。”李侍尧在灯下俯仰有神,朗声说道;“这就是我的职守,临县和离石唇齿相依。唇亡齿能不寒?”傅恒沉吟着,默然注视李侍尧。他一时还弄不清,这人是有真才实学,还是专来投机取宠的。半晌才道:“不说这些空的。你有什么计献我?”   “围魏救赵。直捣匪穴,以解临县之危!” 傅恒仰天大笑,说道:“果然有识见!不过我已经想到了。今夜就启程往雁门关调兵,先攻山寨,再徐图进取。已经奏了当今圣上。”李侍尧见傅恒用讥讽的眼神盯着自己,只是微微一唔。说道:“我明臼大人瞧不起我。因为我官小嘛!”说罢打千儿,行礼,告辞。傅恒见他如此无礼,顿时气得手脚冰凉。断喝一声:“站住!”   “六爷!”李侍尧稳稳重重站定了,转身若无其事地问道:“您有事?”   “我对下属太放纵了,惯得他们毫无礼貌。真是小人难养!”傅恒脸色雪白,“我这里放着多少大事,破格接见你,听你自夸‘国士’,献无聊计,怎么是瞧不起你?你放肆到极处了!”   李侍尧盯着傅恒凶狠的目光毫无惧色,突然一笑,说道:“请问大人:这里到代州雁门关是多远?”   “七百二十里。”   “不吃、不喝、不睡、用快马,也要两夜一天。”李侍尧说道,“从代州到黑查山,走回头路再往西南,又是八百里,几千人马奔命,至少要十天!这样的‘围魏救赵’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傅恒听了,吃一大惊!想不到自谓的“围魏救赵”妙计,只是挂一虚名不切实情。傅恒吃力地向前跨了一步,凝视着咄咄逼人的李侍尧,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嗫嚅了半晌,终于说了出来:“没想到全盘有误……先生……”他很快就口齿流畅了,“愿先生谅我傅恒孟浪,必有妙计教我!”说着一揖到地!   “六爷,我怎么当得起?”李侍尧见傅恒如此肯污尊降贵折节下士,连忙还礼,说道:   “刍尧之见,也未必就好,而且是一步险棋,怕六爷也不见得能采纳。”傅恒一把扯过椅子,将李侍尧按坐下去,一边吩咐人上茶,自己也坐了,在椅中又是一拱,说道:“兵凶战危,哪有万全之策?比我的好,我就用。”   李侍尧躬身还礼,坐直了身子侃侃说道:“黑查山匪众啸聚驮驮峰已有十几年。只是去年飘高和一女弟子前去传布正阳教,才真正扯旗放炮大干起来——原来都是亦匪亦农,抗拒官府赋税,逼勒大户减租免租。官兵衙门来,他们上驮驮峰山寨,官兵去了他们再下山仍旧种田。其实,康熙年间这里还是一片太平。圣祖爷西征回来,东渡黄河,路过临县,百姓们曾捐燕麦一千石,车推肩扛送到军前,圣祖写了‘民风淳厚’四个大字,至今碑碣尚在……   “但到雍正二年之后,接连来了几个坏县令,急征暴敛,苛捐杂税,名目繁多,拼命地捞——倒也不为贪污,是求得个‘政绩卓异’考评,弄得财主佃户一齐精穷。你想,这山寒土薄之地,火耗银加到一钱七分,能有不反的么?”李侍尧看一眼傅恒,说道:“六爷别以为我扯得远,其实这是致乱之源。这次即使荡平匪乱,大军一去仍旧是原来模样!”   傅恒身子向前倾了一下,微笑道:“我不是不耐烦听。我急于听听你的解围良策。”   “临县离省城四百里地,黑查山只有三百余里。我们离石到黑查山约三百里,”李侍尧目光幽幽闪烁,“钦差从省城点精锐五百名,由此向西,我星夜回县——为防黑查山匪众滋扰我离石,我训了两千民兵,已经集结了一千。我带民兵由南向北向黑查山,我们在马坊会兵,趁虚进袭黑查山。这才是真正的奔袭。飘高他们就是想到了钦差要调雁门关的兵,才放心大胆地攻打临县。一来攻州打县易造声势,可以筹措军饷,二来打下临县,驮驮峰就更有凭借,就是大兵压境,西逃陕北也极便当的。”   傅恒心里忖度,这确是一步险棋,但也确实占了出其不意和兵贵神速两条先机。思量着,问道:“据你所知,飘高到底有多少兵力?”   “五千人是断然没有的。”李侍尧笑道:“地方官报匪案,这是常用的伎俩。败了好交待,胜了好邀功。”他词锋一转,变得异常犀利:“但请大人留意,当地百姓饱受官府荼毒,助匪拒官出来帮打太平拳,趁火打劫的事,那是有的。所以声势就大了。”   傅恒思量着,有这一千五百名生力军,奇兵突袭,确实可以一战。即使打不下驮驮峰,范高杰所带雁门关兵马正好接应过来。所以虽然险,几乎是万无一失。想起先祖公富察海兰率一千铁骑突袭扬州,攻城时被守城明军用铁钩子勾了锁骨帛上城墙,砍断吊杆仍旧杀得明军狼奔鼠窜。这位青年贵族顿时浑身热血沸腾,“唰”地站起身来,说道:“大丈夫立功,在此时也!”又转脸对李侍尧道:“你不要回离石,就留我身边参赞军务。我给你参议道名义。差使办下来我专折奏明圣上!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巡抚衙门要兵要饷。你写信传令,叫你离石一千民兵,限三天之内抵达马坊待命!”   “是,卑职明白!”   傅恒不再说话,将剑佩在腰间,带了几个亲兵飞身上马,泼风价一阵狂奔,在黑夜街衢中直趋巡抚衙门。   此时已到亥时时牌,三月末天气,夜深气凉,又阴着天,巡抚衙门早已四门紧闭,昏黄的灯下,几个戈什哈守夜无聊,坐在倒厦檐前撮花生米吃酒闲磕牙儿。听得马蹄急响,忙都站起身来,惊愕张望间,几个骑马人已飞身下来。门官廖清阁忙吆喝道:   “什么人?站住!”   “是我。”傅恒一手提马鞭,一手按剑大踏步过来,昏灯下也看不清他脸色,只道:   “我是钦差大臣傅恒,有急事要立刻见喀尔吉善。”   廖清阁觑着眼看了半晌才认出是傅恒,忙笑道:“卑职立刻去请。不过这会子我们中丞已是睡下。一层二层禀到后堂,得一阵子呢。中堂爷且坐,我们这就进去!”说着打个千儿,带了两个戈什哈,开了仪门进去。傅恒满心焦躁,来来回回兜着圈子,计算时辰。见到喀尔吉善,通知驻防旗营调兵,集结训话,就算立刻出发,也到子未丑初时分,今夜还能赶多少路?思量着,抬头看见东墙栅里那面积满灰尘的堂鼓,灵机一动,一把推开栅门。进去,倒过鞭柄猛擂起来。沉闷“咚咚咚……”的响声立时响彻四方!   喀尔吉善下午和藩司萨哈谅会议给代州大营输粮运草、优恤军属一应事宜,回衙打了一阵雀儿牌,刚刚搂着五姨太太“小乔”睡下,事体没完,便听前头堂鼓急雨般响起。披衣趿鞋开门出来,见几个丫头仆人正手足无措地站在二门口向这边张望。喀尔吉善没好气地问道:“外头这是怎么的了?太原城进来响马了么?”说话间二门也被敲响;外头廖清阁喊道:“中丞爷,钦差大人傅六爷要见中丞,有急事!”小乔这时才穿好衣服,抱着袍靴出来,几个家人就在檐下为喀尔吉善换穿官服,忙得团团乱转。   “乱来!”喀尔吉善心里大不高兴,一边大步往外走,心里暗骂:“走到哪里搅到哪里!”口中却问廖清阁:“六爷说有什么事?是不是来传圣旨的?”   “不大象。不过六爷象是有军务,带的几个人都是全副武装。连牛皮甲都穿着。”   “你去叫他们开中门,我在签押房这边出迎。”   廖清阁飞跑出去,不一时便中门洞开。喀尔吉善一脑门子光火,此刻也清醒过来:来者是少年新贵,是万不能得罪的。眼见傅恒威风凛凛虎步进来,喀尔吉善满脸笑容迎上去,说道:“六爷,真吓我一跳!正在后头写折子呢,这边鼓砸得山响。老实说,我还没听过这擂鼓的声音呢!”   “无事岂敢夤夜搅扰?我是事急抱佛脚啊!”傅恒微微一笑,随喀尔吉善步入签押房,也不坐,就站着将自己要立即奔袭驮驮峰的计划说了,……“现在我什么都不要,给我点五百精壮人马,明天告诉萨哈谅,每人家属送三百两银子。我这里坐等,立刻就走。”   喀尔吉善真的吓了一跳:“六爷,这不是儿戏吧?这种事我只在戏上见过。”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语气变得庄重平缓,蹙额说道:“这里离黑查山三四百里,山高林密路险,几千匪徒盘踞其中,这样子奔袭,风险十分大。万一有个磋跌,我们这边无法向朝廷交待。五百人倒是小事,银子也好办,就巡抚衙门的护营也就够了,只是……”他连连摇头,不再说话了。   “你在戏上见过,我在书里读过。”傅恒一点也不想和这个琉璃蛋儿巡抚磨嘴,阴冷地一笑,转身走向书案,提笔在宣纸上写道:   着由山西巡抚衙门立即提调五百军士速赴钦差大臣傅恒处听命。   此令!   写毕,递给喀尔吉善:“给你这个,放心了吧?”喀尔吉善略过一眼,突然大笑道:   “中堂,我也是个七尺大丈夫!兵,你立刻带走。这个手令我不要,与大人荣辱共之!”说罢就灯上燃化了那张手谕。傅恒惊异地望着喀尔吉善,说道:“是个满洲好汉!”   第二日傍晚,傅恒的八百里加紧奏折递到军机处。这晚恰是讷亲当值,见是盗匪围困州县的急事,一刻不停地命军机处当值太监秦玉速往养心殿禀报,自己跟在后头到永巷口等候旨意。过了不到一袋烟功夫,高无庸便带着秦玉一起过来,“命讷亲即刻见驾。”   “地方官讳盗误国,情殊可恨!”乾隆看了奏折和急报文书,轻轻推到一边,说道:   “山西一直报说飘高只有一千多人。何来这五千匪众?这些事军机处不去核查,上书房也不管,真不知你们每日都做些什么!”讷亲原先还想解释几句。听乾隆数落的,也包括自己在内,只好咽了一口唾沫,笑道:“皇上责的是。这里头有个讲究,文官为了求个好评,总要粉饰太平,把自己的治绩说得花团锦簇;武官呢,靠剿贼捕盗发财,总把敌情报得凶险无比。莫如每县都设一个巡检分司,不归县令统辖,隶属当地驻军。这样文武互为监督,情形或者就好些儿。”乾隆想了想,笑道:“岳飞说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天下太平。如今文武官都怕死、都爱钱,世风日下如何是好!把这几份折子留下。你去一趟十四贝勒府,把山西匪情和傅恒措置方略禀一下十四爷。如他没有意见,你就不必过来。要觉得很不妥当,你今夜再进来一趟,把十四贝勒的话带给朕。朕今晚不进内宫,就在这里披阅奏章。”   讷亲连连答应着退了出去。乾隆嫌灯光太暗,叫人又在身后点了两支大蜡烛,一份一份检看各地奏章。因见到高恒奏报江西匪众土崩瓦解,罗霄山一带已经廓清。乾隆略一沉吟,提笔蘸了朱砂批道:   好则好矣,了则未了。匪首渠魁何在?传囚进京来给朕看!尔未亲临前敌,何以知其‘已经廓清’,尔果赴罗霄山乎?朕见尔亦少不更事,效伊等之欺尔,转而欺朕之天聪耶?   不擒匪首一技花来京验看,朕不信也!   写了撂在一边。又翻看一份,是尹继善在南京设立义仓、平素积粮,荒时赈济的条陈。   乾隆想放过一边,又取回来,批了几句:   知道了。此为实心任政之举,休避怨嫌放胆做去。江南财赋根本之地。人文荟萃之乡,有你小尹在,不劳朕心。   写完这才细看傅恒的折子,参酌了临县的报急文书,又沉思了一会儿,援笔写道:   尔之详细罗列到山西情形,欲为异日规避处分留地步耶?此番钦差首务即剿驮驮峰飘贼,尔日事应酬,使敌人坐大,此咎将谁任之?江西匪众已殄灭矣。山西如有磋跌,即使朕不加罪,汝有何面目见朕?   他仰身叹息一声,突然想到了棠儿,正想抚慰勉励傅恒几句,高无庸进来报说:“讷亲和十四贝勒请见,在永巷口。宫门已经下钥,得请旨才能开门放人。”   “快请!”   乾隆说着偏身下炕,因身上只穿了件袍子,忙命人系了腰带,又套了件月白缂丝府绸夹褂,穿戴刚停当,讷亲和允禵已经进来。见允禵要行大礼,乾隆忙一把扶住,满脸都是笑,说道:“十四叔,往后私地见面免了这一层!小时候我和老五常滚在你怀里,扭股糖似的要蝈蝈,想起来和昨日的事似的,如今名分有别,自己再拘束些儿,这‘天伦’二字还有什么趣儿呢?”   “万岁是这么说,臣可是不敢当呢!”允禵差一点落下泪,说道:“照傅恒这个打法,临县保不住了。临县保不住,飘高就打通了逃亡陕北的路。陕西那边榆林城存着几十万石粮。陕北苦寒之地,民风刁悍,飘高在这里扎住根,就成了大敌!万万不可轻忽,所以夤夜来见皇上,军事上要有些措置。”乾隆浑身一震,倒抽了一口冷气,望着允禵没吱声。允禵从袖子里取出一份山西图志,展开来平铺在案上,手指口说,几乎与李侍尧的见地一样,未了又道:“千里奔袭,心厥上将军。如今傅恒奔袭路程其实超过了一千五百里!若我是飘高,在白石沟恶虎滩一带设伏,傅恒几千疲兵恐怕就要全军覆没!”   乾隆边看边听,头上已沁出冷汗,回身一屁股坐在椅上,叹道:“书生误国,朕用错了人了!”   “将军是打出来的,我也打过败仗。主上太平时用年轻人练兵,宗旨不错。”允禵冷静地说道,“目下要紧的是补救。先发旨,令陕西总督衙门,拨五千军马堵住佳县到保德一段黄河所有渡口,阻住匪贼西窜之路。令离石县、临县、兴县把渡口的船全部征用,万不得已就一把火烧掉。令山西巡抚喀尔吉善提调全省兵马,严阵以待。看看飘高动向,然后再作打算。臣现在能想到的就是这些。”   讷亲在旁听着,觉得允禵说得太过凶险,遂道:“十四爷,飘高未必有这么大的雄心能耐,或许打临县为征粮草。又退回驮驮峰呢!他也未必就敢在白石沟恶虎滩设伏。这到底是一窝子小贼。现在以朝廷名义发旨,八百里加紧送往代州,令范高杰按兵不动就地待命。临县如果失陷,再作恢复打算,似乎稳妥些。隔省这样大动干戈,于人心不利。”允禵听了只微微一笑,说道:“当然最好都是多虑。我这人有时就是杞人忧天。请你留意,这条路跑累死马,一天也跑不出四百里。张广泗别的能耐我不晓得,军令严肃这一条似乎可信。”他又高傲地仰起了脸。   “一切照十四叔的办理,不过都用密旨。”乾隆狠狠瞪讷亲一眼,“这是打仗,凭着想当然么?可笑!”允禵道:“讷亲说的给代州发文,还是应该试试,能堵一分漏洞就堵。不存侥幸心,把握就大些。”   乾隆拧着眉头又想了一会儿,说道:“方才十四叔说,朕想着,山西以军事为主。陕北以政治为主。榆林存粮也到了换的时候儿。现在正是春荒。开仓赈济,把粮全部分给陕北百姓!”   “主上圣明!”   允禵高兴得脸上放光,这还是他第一次由衷地赞佩乾隆。   黄金书屋扫描校对   .   三十三 出奇乓奔袭马坊镇 查敌情暂住天王庙傅恒从巡抚衙门借了兵,当夜就离了太原城。这五百精兵原是雍正十年经岳钟麒在西宁前线训练过的。岳钟鹿兵败和通伦,被撤去宁远大将军职衔,锁拿北京问罪。这支后备军没有用上就地裁撤。几年来陆续遣散了士兵,只留下些干把下级武官没法安排,被前任山西巡抚招了作亲兵,在中营护卫。得着这一立功的机会,这些武弁们真是人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傅恒犹恐激励不起士气,将藩库拨来的一万五千两银子全部分发了他们,二更启程,一色的膘骑牛皮甲,强弓硬弩,十名火枪手充作钦差护卫,保护着傅恒和李侍尧悄悄地出太原西门,疾速向马坊进军。第二日拂晓时分,他门便赶到了地处黑查山峪的马坊镇边。   “到了。”守在傅恒身边的廖清阁,眼看着一片黑魅魅的镇子愈来愈近,在马上用鞭子一指,说道:“中堂,前头就是马坊镇。这地方我来过两次。名儿叫做‘镇’,其实不到二百户人家,每年秋天马贩子们从中原驮茶叶到这里和蒙古人换马,也就热闹那么几天。”   傅恒浑身都是汗,被风吹得又凉又湿,冷冷地望着西北边黑森森的黑查山,又扫视一眼闪着几点光亮的马坊,问道:“镇子里有没有驿站?我们不熟这里的情势,闯进去,肯定会有通匪报信的。”“回中堂话。”廖清阁说道,“驿站倒是有一个,只十几间房,也没有专门的驿丞驿卒。镇东有一座天王庙,虽破落些,院落不小,依着我说,用一百人把镇子围了,只许进不许出。剩余的人都住到天王庙,等李道台的民兵来了再说强袭。”   “这是三不管地面。”李侍尧也在观看马坊镇,暗中看不清他的脸色,“镇上没有朝廷的官员,一个镇长,天晓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凡带刀的都由他支应——我们不亮身份,住天王庙还是对的。不过不用人围镇子。本来这地方就杂,三教九流、强梁大盗经常在此出没。谁也不管谁的账。我们旗甲鲜明地亮相、等于给人报信。”傅恒想了想,大笑道:“我们索性装作强人,点起火把!进天王庙!”   当下众人听令,点起了十几支火把,也不呐喊,由廖清阁带着,沿镇东驿道兜过去果见一大片空场旁边有一座庙,外边看去,里边房舍倒也不少,四周荒凉寂静。   “冲进去!”傅恒用鞭梢指着紧闭的大门大声命道:“各房要挨着搜查,防着里头有人!”   几个戈什哈跳下马,发一声喊,一齐用力一推,那门却是虚掩着的,“哗”地豁然洞开,兵士们手按腰力一拥而入。傅恒带着自己的亲随站在天井中心冷静观察。突然一个兵士舞着火把奔出来,歇斯底里大叫一声:   “这屋里有三个贼男女!”   接着便见三个黑影随后冲出来。黑地里看不清面貌,两个彪形大汉。还有一个个子极小,一手攥着香,一手提着刀,站在门口,似乎在发怔。好半晌,一个黑大个子才问道:   “你们万儿?谁是心主,出来说话!”廖清阁大踏步上前,因不懂土匪黑话,学舌问道:   “你们万儿,谁是心主?”   “格拉鸡骨飞不去,毛里生虫!”①那人答道:“你们万儿?”   “格拉牛骨飞不去,毛里生虫!”   三个人都是一愣,突然捧腹大笑。高个子倏地跳过来,挥刀便劈。廖清阁眼疾手快,将刀一格,顿时火花四溅,惊怒道:“日你姥姥!话没说完就动手?” ①黑话:“驮驮峰的,山跳蚤!”   “你们是倥子!”   “你们是小倥子,倥儿子!”廖清阁道,“我们是紫荆山来的。飘高老杂毛要是这样待客,天不明我们就回去!”   傅恒原怕这院窝藏大股土匪,见只有三个人,便放了心,听廖清阁对得机警,不禁暗中点头。那三个人暗中互相张望一下,黑大个子回身对小矮个子道:“山跳蚤爷,他们不懂咱门切口,兴许是从紫荆山才过来的。飘总峰说过这事,恶虎滩那边人手不够——”他话没说完,那个诨号山跳蚤的一摆手打断了,声音又尖又亮:“你不是头儿。叫你们头儿出来!”   傅恒听他口气,在驮驮峰是个不小的人物,见廖清阁暗中回头望自己,便大步走过去,闷着嗓子问道:“我是头儿。你有什么事?”   “无量寿佛!观音菩萨变了小童,见五色云中露出柬帖,菩萨拈起展开,许多无生默话!”   傅恒听了心里一紧,他在上书房见过收缴上来的卷秩浩繁的白莲教各派传教书,随便翻翻,都是些俚俗不堪的话头。对于“观音变小童”这句话出自何经何卷,已了无记忆,反正肯定在白莲教经卷中。见他考问,心里一急,憋出一句:“眼贼、耳贼、鼻贼、舌贼、身贼、意贼为六贼,真空老祖传我无字经!”   “你是飘总峰师弟!”山跳蚤似乎吃了一惊,略一怔又揖手问道:“说破无生活,决定往西方?”   这诗傅恒倒记得清爽,立即对上“花开见佛悟无生,悟取无生归去来!”那山跳蚤执礼更恭,放低了声音,似乎顿了片刻,又问:“前思后想难杀我,不知无极几时生。乱了天宫不打紧,儿女可曾回家中?”傅恒听了顿觉茫然,搜索着记忆回答道:“有表有疏径直过,有牌有号神不拣……万神归家誓有状,过关乘雾上云盘。见佛答上莲宗号,同转八十一万年!”他自谓这诗对得还算得体。不料话音刚落,山跳蚤改变了口气,恶狠狠道:   “你的切口大有毛病:一会儿大似佛,一会儿小似鬼!一会儿是正阳教,一会儿是白阳教——你他妈到底是什么人,哪个教?”   “老子是白莲教!”   “放屁!”山跳蚤怒喝道,“哪有这个说头?来路不明,我们飘总怎么会收你们?——   我们走!”   “拿下!”傅恒见已露馅。“噌”地拔剑在手,大喝一声,“一个也不要放走了!”   那三个强人都是老江湖,见事情有异,早已全心戒备,呼哨一声一齐向后退。无奈傅恒人多,四周已围得铁桶一般,众人吆呼着蜂拥而上,一个回合交手,两个大个子已被按倒在地,乱中却寻不到山跳蚤。满院搜索时,却听正殿屋脊上一阵尖厉的怪笑,喋喋之声如夜半鸱号,笑得众人心里发疹,抬头看时,依稀是山跳蚤蹲在兽头边。山跳蚤笑着道:“凭你们这点稀松本事,敢来黑查山闯地面?等我们飘爷擒住那个鸟傅恒再和你们算账!我这两个兄弟且留下,要当客敬,死一个换十个!”说着手一扬,寂然无声而去。傅恒觉得肩胛上一麻,用手摸时,粘乎乎不知甚么,凑近火把一看,却是血。旁边廖清阁惊呼一声:“六爷,您受伤了!”   “不妨事。”傅恒小心从肩上摘下暗器观看,却是一只铁蒺藜,挤伤口看血色,颜色鲜红,并无异样,知道镖上没有喂毒。一口气松下来,傅恒才觉得钻心疼痛。当着这许多部众,他只好强咬着牙忍着疼痛。若无其事地扔了铁蒺藜,由随军医官包扎着,问那黑大个子:“你在驮驮峰上是个什么位份?叫什么名字?他呢?”   黑大个子哼了一声,说道:“我叫刘三。他叫殷长。都是山爷的亲随!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傅恒这才知道不过是捉了两个小喽罗,心里一阵失望,又问道:“山跳蚤是什么人?”   “连山爷都不知道?”刘三和殷长都抬起头。刘三惊异地望着傅恒,又打量了半日周围的人,突然惊道:“他们服色这么齐整,象是他妈的官军!”殷长却道:“官军哪来这股子人?飘祖爷会算计错了?”因离得近,傅恒看见殷长秃得寸草不生的头,加上一嘴大牙,傻乎乎的。正要再问,身边站着的李侍尧轻轻扯了扯傅恒后襟。傅恒会意,一边吩咐廖清阁:   “好生问他,防着他是勾结朝廷官员的奸细。”心里暗笑着跟李侍尧过来,在西北角一片长满蒿草的空场上站定了,傅恒笑道:“你今晚怎么了?一句话也不说,阴沉沉的只是出神!”   “六爷。”李侍尧的声音发颤,似乎有点惊惧不安地说道:“我们小看了飘高。他打临县是假的,是要诱代州雁门关出兵,中途设伏袭击官军!”傅恒被风吹得打了个寒颤,良久才问道:“何以见得呢?”李侍尧道:“方才一见面,刘长就说出恶虎滩。还以为我们是飘高调请增援的匪徒。那恶虎滩紧挨着白石沟,地势凶险,又是雁门关到黑查山必经之路……”   他话未说完,傅恒已经悚然惊悟。临出发时,他和李侍尧看图志,李侍尧曾说:“幸而飘高只是小贼,兵力要大的话,中途设伏,范高杰他们可就要吃大亏了。”恶虎滩地势虽没有见过,但听这个名字,就够人心悸的了。傅恒思量着,说道:“临县是个诱饵。飘高的人马都在白石沟恶虎滩,山寨子就是空的了,我们的办法仍旧可行。”   “不但可行,而且做起来更容易。”李侍尧笑道:“不过有一条六爷得思量。我们下手早了,他们撤伏兵回山寨。范高杰他们隔岸观火,我们就苦了。我们下手晚了,范高杰他们损失太重,朝廷仍要怪罪六爷。时机不容易把握啊!”傅恒暗中瞟了李侍尧一眼,他很佩服这个小小通判,思虑周密。遂格格一笑道:“好,有你的。你来审问这两个匪痞!”李侍尧笑着答应一声“是”,变了脸大喝一声:   “把那个殷长给我拖过来!”   廖清阁正焦躁,忽听这一声,便丢下刘三放在一边,一把提起殷长,连拉带拖拽过来。   刘三知道他口松,紧着叫道:“老殷,嘴上得有个把门的!——这群人我越看越不地道!”   “你地道,你嘴上有把门的。”李侍尧冷冷说道,“我这就叫你尝尝我的手段——把他扔进那边干池子里,填土活埋了他!”   几个兵士答应一声,将缚得象米粽似的刘三丢在干池,挖着土就填。刘三先还叫骂几句,后来便没了声息。殷长吓得六神无主,不停地磕头道:“好爷们哩……都是自己人,……都是一个祖脉,有话好生说呗,好爷们哩……”   “给脸不要脸,他不肯好生说么!”李侍尧满脸狞笑,手按着宽边刀柄,恶狠狠道:   “爷们从紫荆山奔这门槛;上千里地,好容易的?说好了的,这里有人接应,送我们去白右沟。谁他娘封他飘高是绿林共主了么?说,飘高在哪里?我们要见他!”   “飘总峰在……恶虎滩……”   “寨子上有人没有?”   “有……留了三百弟兄,都有残疾。不能厮杀……”   “围临县的五千人是谁带领?”   殷长似乎怔了一下,笑道:“合山寨也没有五千人。那都是临时寻来老百姓充数儿吓唬官兵的,由辛五娘带着……”   “辛五娘。”傅恒从旁插话问道:“是不是还有个叫娟娟的?——长得很标致,会舞剑。”殷长摇摇头,说道:“小的没听说过‘娟娟’这名儿。五娘是无生老母莲座前玉女转生,自然标致罗!哎哟哟,那身子轻得站到荷叶上都不下沉,杏脸桃腮樱桃小口,看一眼管叫你三天三夜那个那个……”他色迷迷吸溜着口水,有点形容不来了。   李侍尧哪里晓得傅恒的心思?在旁说道:“少顺嘴胡吣!她是玉女是夜叉关我们屁事?   我只问你,那个鸟山跳蚤如今跑哪里去了,是去了恶虎滩,还是奔了辛五娘?”殷长嘻笑道:“你问一我答十,干嘛这么凶巴巴的?都是吃的正阳教,奉的一个无生母嘛!”李侍尧拍拍他肩头,说道:“你比刘三识趣。我亏待不了你,我们还指着你带路呢!”说罢一摆手,命人将殷长押了下去。   “我看这个蠢货不象说假话的人。”傅恒笑着对李恃尧道:“今夜虽然辛苦了点,却摸清了飘匪的计划。看来飘高为了打好出山第一仗,真的费了不少心机。他们既把我们当成紫荆山的人,那就是说,他们确实和紫荆山匪徒有联络。如今你一千民兵从离石赶来,也保不定紫荆山的人正往离石方向赶路呢!”李侍尧点头道:“六爷虑的极是!不过紫荆山的情形我略知一二,总共不足五百人,隔州隔县来为飘高卖命,他们未必有那个胆量。就是来,几百人又走了几百里山路,也没什么可怕的。”傅恒笑道:“我们就冒充紫荆山教匪,暂且在这马坊镇驻扎吧!”   李侍尧一时没有回话。两个人都坐在石坊牌下沉思默想。傅恒望着满天缓缓移动的云彩,突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昨天还在太原和大大小小的文武官僚们应酬。如今却又坐在这个破庙里和什么驮驮峰、紫荆山的匪徒打哑谜斗心眼。一转念间又想起娟娟,那倩倩玉影,超绝的剑术,那红绒绳上的姿态,月下赠诗,临别时深情的一瞥都历历在目。说不定日后还要疆场兵戎相见,不知是谁血洒草菜?思前想后情如泉涌,一会儿通身燥热,一会儿又寒彻骨髓……真个情随事迁。令人难以自己。李侍尧却在计算离石人马几时到达。范高杰几时经过白石沟,怎么能叫官军吃点苦头又得救,攻打驮驮峰的时辰必须掌握得分厘不差。正想着,傅恒说道:“我算着,我们要装六天土匪。你的一千人明晚能到。这几天人吃马嚼,粮饷的事很叫费心思。依着我的心,这会子就打寨子,倒省事了。”   “我和六爷一样的心。”李侍尧道。“但我们一打寨子,临县的和恶虎滩那边匪徒立刻就收兵,全力对付我们。范高杰他们并不真正为朝廷,他们为的是他们的张大帅。必定等着我们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时才来救我们。功劳是他们的且不计较,我们反倒落了吃败仗名誉儿。六爷,本来是我们救他们呀!而且那样,飘高的人马都是生力军。我们儿百人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从天理、人情到军事、政治,非咬牙顶这六天。那时候,胜券就全操在我手了。”   傅恒静静听完,拍拍李侍尧肩头,深深吁了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你对,听你的。方才我说的是心情。”   隔了一日,李侍尧的民兵才陆续来到马坊镇。这群人其实也都是李侍尧收编的土匪和一些半匪半民的山民。衣色甚杂行伍不整,三十一群五十一伙,带着长矛、大刀片子、匕首,有的甚至背着鸟铳、腰里别着镰刀、砍柴刀什么的。   当地镇长叫罗佑垂,绰号“油锤”,其实原来也是个地棍,这地面各路土匪经常出没,士绅富户胆小不敢接待,共推了他专门和各路豪客周旋。眼见前晚有人占了天王庙,白天封门一个人也不来接洽,今天又有这么一大批不三不四的人进镇,所有的客房全部占满,连驿站也都占了。罗油锤又没见有人来寻自己,心里忐忑不安,总觉得要出大事似的。他在家兜了半天圈子终久坐不住,便拿了根旱烟管,带了几个镇丁径往天王庙来见傅恒。傅恒自忖身上毫无匪气,便命李侍尧出头接待。   “你是这里的镇长?”李侍尧一上来就使了个下马威,“老子的队伍三四千,都开过来了。飘总峰请我们到白石滩讨富贵,弄了半天是他妈的这种熊样!粮没粮,草没草,连个鬼影子也不见来接!这里离省城这么近,,万一走漏了风声,我屠了你这鸟镇子回我的紫荆山!”他穿着绛红长袍,敞着怀,腰带上还别着五六把匕首,又轻轻在脸上抹了些香灰,很象割据一方的毛神。听他说话的口吻,躲在耳房窃听的傅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罗油锤却不害怕,给李侍尧敬烟,见李侍尧毫无反应,燃了火楣子自己抽着,嘻笑道:“山主,四方有路,八面来风。马坊镇的情形瞒不了您老。这里的人信我油锤,抬举我出来侍奉远客。但来的,无论白道黑道,咱们都尽心竭力,只要护住这一方水土百姓,算我对得住祖宗。您老千万别生气。不知者不为罪,需用什么,只管冲我罗油锤要。姓罗的一定两肋插刀为朋友!”“这庙里住的是我家山主。有二百多个人,外头这些弟兄有三千多,在这里歇马四天,吃饱喝足赶道儿,你给我备两百石粮,三十车草,咱们两安光事,不然……”他看了看腰间的匕首,哼了一声。罗油锤怔了一下,仍旧变得嬉皮笑脸,江湖上的规矩不兴随便询问姓名,遂道:“好山主你哩,马坊这地方穷山恶水,出了名的赖地方。草料有,你要一百车立时就能办到。只是这粮——你老圣明,我全凭着秋天茶马交易收几个地皮税,专门建个粮仓支应各路豪杰。连飘爷都不轻易借这个粮——”   “你少拿飘高压我!爷天不管、地不收,是花果山上的自由神!”李侍尧一拍大腿,“粮,到底给是不给?”油锤嘿嘿笑着,一脸无赖相,说道:“给,当然给!仓库就在镇西北,您派人去瞧瞧,扫干净也只是一百石,爷要觉得不够用,我也没法子。要不解气,杀了我油锤就是。只求别动这里的百姓,那就是你老人家积阴功了。”   李侍尧心里谋算,一万斤粮一千五百人足可支用六天。不禁暗喜,口中却道:“我可怜你在这地面混饭不易,你人也还算晓事,这样,这一百石先支过来。你三天之内给我再征五十石,做成干粮,我赶往恶虎滩路上要吃。去吧!”   “山主……”   “滚!”   看着油锤低眷头远去的背影,傅恒不禁拊掌大笑,说道:“侍尧有你的!现在万事俱备,只等着恶虎滩那边了。要派几个人到那边打听消息,我们攻寨子的消息,那边打响正好听到才成——只一条,不能让姓范的晓得我来。”   “那自然,六爷虑的是。”李侍尧笑道,“省城带的人不会装上匪。还是叫离石的人去吧!”   二人正说笑,外边戈什哈带着一个人进来。未及禀报,傅恒一眼就看见是吴瞎子。眼睛陡地一亮,笑道:“腿子好快呀!我估着你明天才能到呢!”见李侍尧发愣,待吴瞎子请安毕,一把拉过介绍道:“这是朝廷特许的联络招安绿林的小总管。有他来,我们办事就方便了。”又介绍了李侍尧。“第五天夜里我们攻驮驮峰,你就跟定我。院外那些士兵叫侍尧去经理。”   “我还带着朝廷的廷寄呢!”吴瞎子取出一封用火漆密缄的通封书简,双手递给傅恒,“省城的人都传说钦差大臣亲自到雁门关督军去了。幸亏我带了延清大人给喀中丞的信,见着中丞,才知道六爷在这里……”“好,喀尔吉善会办事,我就是要人们都知道我‘去了代州’!”说着便拆开廷寄。乾隆的旨意中严厉申斥傅恒,要他接旨后立刻就地驻扎待命。傅恒一笑,将朱批谕旨塞进了袖子里。李侍尧试探着问道:“万岁爷催着进兵么?”   “不是。”傅恒狡黠地眨了眨眼。“万岁叫我们把饷备足再进兵。”   六天之后范高杰带领五千兵马过奇岚城、渡界河口抵达白石沟。这一路走得都十分顺当,在东寨一带过了汾河进入吕梁山,一路走的都是从榆林到大同的古驿道。虽然年久失修,山间百姓驮煤、运粮都还在使用。他有兵部勘合,五寨岩岚的地方从来也没有支应过大军,地方官十分巴结、支粮支草,还各送了三百只风干羊,大军过城,家家香花醴酒摆在门口,取个“箪食壶浆”的意思。范高杰自然约束军队“秋毫无犯”。他和胡振彪、方劲私下里也落了三千两银子。在见傅恒之前,张广泗曾和他们会议,都觉得跟着白面书生打仗没味儿。张广泗指示他们:“这仗也没啥打头。明摆的,皇上想让六爷立一功,为他进位宰相铺路,也好堵众人的口。军事上还照咱们老办法,六爷那边要恭维着,打完仗他回北京,我另给你们记功升职。”三个人只急着赶快捣掉驮驮峰,解救临县之围,将飘高擒住完事。因而一路上虽是春光宜人,树吐新芽,桃花缤纷,危崖耸天,山溪湍流,十分好看,他们也都无心观赏,只催人马晓行夜宿赶道儿。   过了界河口,前头没了驿道,山势陡然间变得异常峥嵘,有的地方壁立千仞,高耸云端;有的地方乱石嶙峋,飞湍流急;有的地方老树参天,荆莽丛生;有的地方云遮雾漫、幽谷夹道。过大蛇头峪之后,连三位将军也只好下马走路了。范高杰一脚高一脚低地向前走,浑身的汗浸透了牛皮甲,又回头望望蚂蚁似的单行队伍。吩咐马弁叫过向导,问道:“这里离黑查山还有多远?前头的路都这么难走么?”   “回军门爷话。”向导说,“这儿已经进了黑查山。不过离驮驮峰还有三十里山路。前头已经过了蛇口峪,您看这满沟的石头都是白的,这叫白石沟。不下雨时算是‘路’。一下大雨就成河道。夏天是不敢走这道儿的。这边左手往南,是恶虎滩,过了恶虎滩就和驿道接上了。”   “向后传令,”范高杰命道:“在恶虎滩收拢营伍!叫后头快跟上。实在跟不上的,叫后卫收容!”方劲在旁说道:“军门,这里山势太险,我看不要一窝蜂过前头峪口,分成三部,过去一部,再过一部,这样就有埋伏,还能策应一下。”   胡振彪气喘吁吁满脸油汗从后头赶上来,冲范高杰吼道:“你带过兵没有?五千人拉了几十里长,象他妈一条蛐蜒!要我是飘高,两头一堵,从山上滚石头就把我们砸个稀烂!”   “把你的匪气给我收收,你这是和我说话?”范高杰腾地涨红了脸,“再敢胡说八道扰乱军心,我就地惩办了你!”又回身下令:“各营按营就地集结,三个营组成一队,快过前头的峪口了!”   婉蜒长蛇一样的队伍走得慢了,慢慢变成了双行,又变成四行,五千人马前后用了半个时辰总算集中在二里长的一段狭路里。范高杰刚刚下令第一拨开拔,便听山上有人扯着嗓子高唱:   此地山高皇帝远罗——   不上税也不纳捐!   老子头顶一片天,   一脚踩踏吕梁山!   远客到这为啥子?   请你吃碗疙瘩面哟……   歌声刚落,便听一群人轰然和唱:   请你吃碗疙瘩面!   随着山歌声,“哗”地一声巨响,仿佛打并了什么闸门。满山坡的白石头并排地滚落下来。   黄金书屋扫描校对   .   三十四 范高杰败走恶虎滩 娟娟女济贫老河口官兵们被滚石砸得东逃西躲,立刻炸了营。有的经过战阵,知道躲避之法,或寻一株大树,或寻一块大石在后边隐身;有的毫无章法,茫然无措地向山下逃,有的躲进沟里。人喊马嘶还夹杂着惨嚎声。   三个将军被亲兵护着躲到一个大馒头石后面眼睁睁地看着这阵石流冲下山坡。惊魂初定,清点军马时,一共伤了四十六名,死了七名。最可怜的是一百多匹战马,炸了群毫无约束四处狂奔,顷刻之间被冲倒一大片。有的四脚朝天滚下悬崖,有的折了腿,瘫在地上嘶鸣,有的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清点下来马匹死伤惨重,只有二十几匹马躲过这场飞来的横祸。   范高杰等了一会儿,见没有第二阵石流下来,探头望了望山顶,丛莽杂树摇曳,连个人影子也不见。向亲兵要望远镜时,望远镜却在马褡子里,已经随马滚到不知何处。范高杰眼睛气得血红,回头对方劲道:“这是一股小贼。传令后头小心过路,你带人拿下这个山头!”   “扎!”方劲答应一声,回身一摆手,带了一棚人马约三百人,发一声呐喊便冲了上去。无奈山势太陡,兵士们被方才的石雨吓得心惊腿颤,只好无精打采地一步一喘地爬。范高杰眼巴巴望着行进的队伍,离山顶只有一箭之地,才松了一口气。后头队伍传来口信,已经过了峪口,正向中军靠拢。他擦了一把冷汗,说道;“看来得在这儿集结,一拨一拨地过恶虎滩了。抢占了过山头。我们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胡振彪偏着头冷冷说道:“这个山头我们还没占领呢!到恶虎滩也不是安全地方。”范高杰被他噎得倒咽了一口气,脸都青了,看看周围军士,没再吱声。忽然山上一声呼啸,“日”地一技响箭飞了下来。胡振彪眼见范高杰气得发怔,一点不防身后暗箭,抢上一步,一把推开了范高杰,一伸手绰了那箭,那箭长足有四尺,笔直的黄杨木杆涂了清漆,箭头上的青光闪烁,箭头处还缚了一卷纸。他“咔”地撅断箭杆,小心地取出那纸条,口中冷笑道:“这么一点功夫,就敢来打仗!”展开纸条便看:   清妖贼将,胆敢犯我山头!汝今已被我三万将士困于白石沟。紫荆山三千军士已封锁了恶虎滩,在铜网铁阵中欲得生还,除非天赐鸟翅!如不就缚来降,只好等待弘历来给尔等收尸!   飘高谕   范高杰被胡振彪救了一命,原本十分感激,见他口中不三不四,又擅自拆阅信件,一脸骄横跋扈相,不禁又是大怒,见又一枝箭流星般直射胡振彪,他竟抱定了见死不救主意,眼睁睁地看着那枝箭插入胡振彪肩胛。   “啊!”胡振彪大叫一声滚翻在地,箭已穿透前肩。他也真凶悍,瞪着眼“唰”地一声,闭目一拔,将一枝血乎乎的长箭拔了出来,握在手里,直盯盯地看一眼范高杰,便昏厥过去。   “把这有功夫的将军扶下去,叫医官好生医治。”范高杰一边读信,一边冷冷吩咐道,“莫误了他立功!”转脸见后队人马浩浩荡荡开来,口中舒了一口长气。   突然山上一声炮响,满山头鼓噪之声大起,范高杰浑身一颤,惊怔着向上看,满山都是旌旗,分青红皂白黄五色,旗上绘着太极图,蚂蚁一样的强人已将方劲压在一个小山包上。   教徒们也不强攻,在主峰居高临下,箭如骤雨蝗虫直泻而下。可怜这三百军士,爬山已累得七死八活,被晾在不高不低孤立无援的小山头上,只有挨打躲闪的份,连下山的退路都被断绝了,远远只见清兵狼奔豕突乱得象刚捅了窝的马蜂。范高杰顿时勃然大怒,拔剑在手命道:“全军攻上去!这是虚造声势,我看了,他的兵不到两千!左右将士,齐声呐喊,给方劲助威,叫他顶住!” 但是方劲已是顶不住了,带了几十个兵士砍杀着冲开一条下山的路。山下的兵士们则一边大喊大叫着接应,眼看大队人马就要冲上去。猛地又听“哗”地一声响,滚木和礌石轰隆隆恰似石河开闸般倾泻下来,攻山的队伍不待下令便掉头就逃,跌死在山谷里的,仆身在地向山下滚的,躺在山坡上等死的,什么样儿的全有。   “军门,”范高杰身边的军士吓得面如土色,急急说道:“只有恶虎滩能暂避一时,再走迟了恐怕……”   “放屁!”范高杰怒喝一声,大声令道:“令军向我靠拢!”   全军靠拢已经不可能。四散逃下来的兵官已完全失去建制,范高杰连斩几名逃兵,一点作用也不起。自己的坐骑也被一个败兵夺去打马扬尘狂奔。听着雷鸣一样的石头滚动声愈传愈近,他也不敢迟疑。范高杰长叹一声说道:“退守恶虎滩……”   几十个中军亲兵巴不得他这一声,将重伤的胡振彪搭在马上,簇拥着范高杰向西南一阵急奔。直到恶虎滩谷口,完全避开石阵,才略略喘了一口气,此刻败兵已如潮水般跟着涌过来,一个个汗血交流,相携相扶着下来,竟如逃荒叫花子一般,全然没了半点章法。   “快点,分头去打听方劲下落!”范高杰满脸污垢、满身油汗站在滩口。恶虎滩,四面环山,皆是插天绝壁。蔚汾河、界河、漪河三条河怒浪滔天地从三道峡谷中挤进这一百多亩方圆的险滩,水势从高落下,犹如半躺着的瀑布发出令人恐怖的轰鸣声。水在滩口互相交织着,形成了一个环形,中间被冲成一个乱石滩。不知何年何代冲下一块巨大的虎皮斑怪石。   虎头虎蹄俱全,耳目亦依稀相似,偏着脑袋,狰狞地望着北面驿道口。南驿道口和北驿道口隔滩相望,中间早已没了桥,白茫茫碧幽幽的河水盘旋流淌。景观煞是吓人,水却不甚深,不少兵士站在平缓的流水中洗头涮腿,深处也不过到腰际。南边驿道口却被一排木栅门挡住了,门旁石壁上凿着“驮驮峰”三个颜体大字——驿道竟是绕驮驮峰东麓半山向南而去——   大字旁不知哪个墨客在石上提着茶碗大的字:   吾曾行蜀道,亦曾过娄山。而今经此地,始觉落心胆!高标插天、幽谷中怪水盘旋。即当亭午壁立千仞古井间,日月光难见!虎蹲狼踞乱石飞瀑、袅袅如霾烟!知否知否?此为天下第一滩!   后头还有题跋,却瞧不清楚。范高杰虽识几个字,此时也没心绪,只觉满目凄惶。正没奈何处,谷口一拨人马又到,方劲带着四十多个残兵回来。这群人几乎个个带了箭伤,缠头裹脸、束胸勒臂,却是包扎得还好,最难能的是还牵了二十多匹运干粮的走骡,一个个疲惫不堪踽踽而行,进了恶虎滩口。   “好,有粮就好办了!”范高杰眼睛一亮,竟扑到一个粮驮子上,爱抚地用手摩挲着粗布干粮袋,有些气短地对方劲道:“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给傅中堂往太原报信——原来牒报不准,贼势浩大,我们中了埋伏,血战到此,困守恶虎滩待援!你、我,还有胡振彪三个主将都在,总算扳回了局面,还好向朝廷交持。”   方劲听他说话,心中升起一阵寒意。三百余人陷在箭阵石雨中,杀开血路与大军会合,只剩下不到五十人……范高杰这个主将指挥无能,没有一句自责,没有一语相慰,只是庆幸“主将都在”,真不知张广泗凭什么看中了这个活宝来压阵带兵!他咽了一口苦涩的唾液,没言声走到昏昏沉沉靠着大石头的胡振彪,俯身坐在旁边,轻轻摇了摇头。   “日他祖宗八辈!”胡振彪一睁眼就骂。“整日价牛皮吹得呱呱的,事临头尿床尿得唰唰的!张广泗——算你妈的什么‘名将’!”说着一翻身别转了脸。“胡大哥,是我。”方劲知道他这是谵语,轻轻说道。又从怀里取出一块面饼,“我是方劲……不拘怎的,现在我们还活着。你先吃点东西……”胡振彪这才清醒过来,回头看了看方劲,突然嘶声嚎道:   “方劲!我兄弟跟了张广泗,真是倒了血霉!”   范高杰看着这对难兄难弟,心中陡然起了杀机:兵败白石沟机宜失当,朝廷总要追究这笔账的。自己是主将,责任推诿给谁?这两个岳钟麒旧部,本来就和自己不睦,焉知不会异口同声攀咬自己?他思量了一下,四周看看,到处都是正在寻找队伍的散兵游勇,自己身边的亲兵也都没处回避,此时断然无法下手,且自己见死不救已有不少人亲见,再恩将仇报,此刻最易激起兵变……范高杰收敛了杀心,见清点人数的军校回来,便问:“下头怎么样?”   “回军门话。”那军校禀道,“共是两千九百三十八名,已经恢复了建制。只是没粮,有的饿晕了过去。伤号也没药。”   “叫各营到这里来领干粮,”范高杰冷冷说道,“告诉各营主官,这四千斤干粮要维持四天。派几股人马回原路,拖些砸死的马,还有散落的粮食,统统弄回来。告诉大家,救兵三天一定到达,顶过这一阵,飘高几个山贼插翅难逃!”   话音刚落,便听周匝各山各峰号角声起,随着画角彼此相应,隐隐起了擂鼓呐喊声,若起若伏若隐若现,似乎很远,又似乎就在附近。弄不清是多少人。这幽幽的呼应声缕缕不绝,更给这晦色渐浓的恶水险滩平添了几分阴森恐怖气氛。方劲过来说道:“范军门,此地不是久留之处。敌人既把我们放进来,肯定是绝路。派出去送信的也难保中途不出事。我们缺粮,更不能死守。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派人探路,我们带的图志是顺治年间不知哪个活宝绘的,一点屁用也没有!”   “出路当然在南边。”范高杰绷着脸,突然一笑,“山贼弄这玄虚,是疑兵之计,他的兵都用到北边堵截我们了,现在是要调到南边再堵。我说困守待援,是眼下兵无斗志,要稳一稳军心。待天黎明时,我们向南突围,到郝家坡集结待援。一来攻驮驮峰容易,二来断了临县匪众归路。如今都累得这样,探路的出不去呀!”   被围待援,或者突围,这是最寻常的军事措置,范高杰既无胆又无识,刚愎自用到这份上,深沉内敛的方劲终于忍不住了。转脸对四周的弁佐们大声道:“你们是晋省大营的兵,我是甘肃的老兵,先跟年大将军,又跟岳大将军,再跟张军门,最后跟了这个‘饭’将军。   我的话他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只求你们记住,别忘了!”说罢抱拳团团一揖,泪落如雨。范高杰冷眼一看,四周军士个个脸色铁青,知道犯了众怒,此刻再申斥这个冲杀了一天的将军,大有被乱刀砍死的份,怔了半晌,换了笑脸,说道:“老方,如今风雨同舟,怎么和我弄这个?听你的——叫中营选出身强力壮精明能干的军士在前探路,每队三十人,一路向北一路向南!”又吩咐道:“天要黑了,要防夜袭,各处不许点火!”   “唉!”方劲一下子蹲下身,坐在了胡振彪身边,再也不吱一声。   飘高以一千二百兵力大败清兵五千人马,敌军伤损将半,粮食马匹辎重几乎全部损失,山寨义军却无一伤亡。此刻,他的指挥位置几乎就在范高杰头顶上数十丈高的花香峰,山跳蚤等几十个护法侍者守在他的大帐旁边,山顶风烈、将四大九面太极图五色旗吹得猎猎作响。他酌酒独坐,时而瞥一眼下面的恶虎滩。他白髯青袍羽扇纶巾,前面案头上焚着一炉藏香,一副仙风道骨的气派。   但他此时却不是在想军事,军事已经胜券在手:恶虎滩水浅,是因为三条河上流都堵了,只为迷惑清兵才各留了一股,明日凌晨水量聚够,三处同时决口,困在滩上的清兵一个也难逃活命。南边埋伏着的兵在驮驮峰上备足了礌石,根本无法通过。北边的兵还是原班人马,堵截几个吓破了胆的逃兵绰绰有余。他是在想山跳蚤报来紫荆山教徒的情形,切口对不上,又精于白莲教教义,既说来援,又不见联络。似友,却对专门迎候的山跳蚤一干人不客气;是敌,为什么六天来没有动静?山西巡抚又从哪里能调来这拨土头土脑的兵?然而为打好这一仗,自己用完了所有的人,自己居中指挥,又不可须臾离开,他想得头都胀大了,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下头义军都把他看成是能掐会算、撤豆成兵的神仙,又不能露出半点焦虑,因此虽然面上看去飘逸潇洒,心里却是格外的不安。天已经黑定了,飘高军中也下令禁止灯火。驮驮峰巨大的阴影变得越来越模糊,星光下只见满山杂树不安地摇曳着,似乎无数鬼魅在暗中欢呼舞蹈,松涛时紧时慢地呼啸着。又似千军万马在遥远处奔腾厮杀,给人一种神秘的恐怖联想。他实在坐不住了,便踱出帐外。一个侍者立刻迎上来道:“总峰仙长,有法旨?”   “没有。”飘高沉稳地答道,“哦,叫人盯着马坊那边,有动静用灯火报过来。红灯是凶,黄灯是吉!”   “遵法旨!”   飘高的目光望着南边,南边是他的“义女”娟娟,带着一千义民佯攻临县,专等这边取胜后回兵夺城。此刻不知如何?飘高今年五十七岁,俗名贾英英。他原是江南省泗州人,家住洪泽湖畔的一个小镇子上。   有一年他得了疯病,家里求神问卜,寻僧觅道为他治病。用狗血给他沐浴,用桃木鞭打,全然不济事。万般无奈,家里将他送到灵谷寺当小沙弥,后又到紫阳道观作道士,精通了一些天文地理和道家法术。雍正六年朝廷密旨召集异能之上进宫为皇帝疗疾。李卫推荐了他。在宫里又拜贾士芳为师,有一晚师徒面壁,贾士芳说:“今晚四更有冰雹,我们坐在露天不行。”贾英却说,“冰雹只有黄豆大,还要刮大西南风,我们坐在北边,一粒也打不到身上。”后来果然应验。由此,他招了贾士芳的忌妒,只在宫里待了三个月便寻事将他逐出师门。临去时他说:“我飘然而来,翩然而去。我有龙华身,命定高贵,必有命世主提携。   我自命名为‘飘高’,你命在顷刻,不配作我师!”   由此飘高四海周游,寻找他的“真主”,雍正七年安徽大旱,秋粮断收,次年春天青黄不接时,灾民大量流入外省。这正是济世救人布道结缘的好时机。飘高便从湖广襄阳赶往南阳府。过老河口时正是二月天,却下起雨夹雪来,一街两行房檐底下到处都是冻得缩成一团的饥民,一个个饿得黄皮寡瘦。   天气冷极了,料峭的春风裹着似霾似雾的细雨霰雪,时紧时慢地在街衢上荡漾,飘高浑身都湿透了,便进南街一家小酒肆里要了一碗热黄酒,就着五香豆慢慢地喝着。   酒肆对门一家裱匠铺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姑娘提着一桶浆糊出来,似乎要送到哪里去。她看了看蜷缩在门口的一个老太婆,犹豫了一下,低身问道:“大娘。你脸色这么不好,敢怕是病了,再不然就是饿的,有碗没有?这……这还是热的,给你暖暖身子吧……”   转眼间一只破碗放在阶上,便不再言语,默不言声倒了一碗递给那老太婆。   “善人哪!”   她的这个举动立即惊动了周围的十几个灾民,顿时围了过来。各色各样的破碗都举了过来。飘高留神看,只见她面露难色,好一阵子才勉强举起桶来,每人倒了多半碗,那小桶已是底朝天。不言声提着空桶又回了裱店。   少顷便听里边隐隐的传来打骂声,而且越来越高,一个女人喝道:“你知道一斤面多少钱么?涨到三十文了!你自己挣不来一文,还要作践人!满街都是要饭的。你又不是观音菩萨,硬要撒净瓶露水!我怎么养得起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贱货!”接着又是噼噼啪啪一阵响,众人愕然间,一个瘦高个子女人拽着那女孩子的头发把她拖了出来,当街一甩,女孩子便四脚趴地摔在雪水滩里,半天挣不起来。她十一二岁年纪,又生得单弱,为施舍了一桶浆糊遭这样的毒打,几个壮年汉子看不过,默默围了过去,怒目盯视着那高个女人。飘高也站起了身子。   “瞧什么?没喝够,喝得不足心是么?”那女人立着一双斗鸡眼。尖着嗓子吼道:“你爹今个是给华五爷家裱新房的,统共一碗粉浆面,你就敢拿去送那些饿不死的浪汉子!你这妨主精,刚刚妨死了男人,又要妨你爹么?”   飘高这才知道女孩子是个童养媳,他吁了一口气,上前扶起那个女孩子,对那女人道:   “人各有自己的命,谁妨谁?闭住你的狗嘴!好歹她也是条性命,受得了你这么折磨?”   “嗬,还有个撑腰子的野道士啊!”那婆子道,“她是我马家用十二两银子从人市上买来的,不是三媒六证八抬轿抬来的!要死要活要打发,是我马家的事!怎么着,你挡横儿么?”   马婆子顿时大怒,两条眉倒竖起来,但不知怎的,在飘高的目光下,她有些心慑,遂拉着女孩子过来,一语不发扬起掸子就要下手。   “你住口!”飘高拂尘一扬,口中念念有词:   此女前身是阿难,释迦座前七品莲。   而今劫数已历完,翻身就到雷音天!   “吾乃老子炉前第一童,济世飘高祖!”飘高见人越聚越多,便开始传经:“天下大劫,释道两家会商,以生无老母下界普渡众生,以飘高设道文教,名为红白二阳!无天无地,先有混濛,后有濨濛,濨蒙长成,为天地玄黄,无生老母为天地之主。凡我世人,愿此济世行善者,皆可与我结善缘,今世一斗米救人,下世一石禄还尔。积到两千石,还你一个太守官!”说罢闭目合掌。口中又念念有词。   诵声中便有人陆续捐钱结缘:   “我捐一石米!”   “我捐二两银!”   “我捐……絮袄十件!”   “我捐……”   “善哉!”飘高说道。他面前已是铺了厚厚一层铜钱,有人兀自叮叮当当向他面前撒来。飘高蹲下身子,抚着女孩的头发,轻声道:“你跟了我去学道,好么?”女孩胆怯地看了看凶煞神一样的婆母,泪汪汪的大眼睛忽闪了两下。飘高回身向众人道:“此女愿捐身学道。山人自己捐银十二两!”右手向空一绰,已拿出一块银饼子。   众人齐声喝彩,飘高却回转身来,对马家婆子道:“你可愿意?你若愿舍向善,这些捐来的钱物由你施粥赎过,我为你消除罪愆……”那马家婆子连声说道:“我愿意……”   “走吧,”飘高对女孩说道:“你是捐来的,就叫娟娟吧……”   随着岁月的推移,娟娟渐渐学到了飘高的许多道术,练就一身轻捷的武功。“父女”师徒间原本毫无猜忌的,飘高也只是觉得她出落得越来越美艳冷香。有年夏天,他无意间窥见了娟娟沐浴……他突然发现自己也是个有情的男人……几次装作法神附体,挑逗勾搭都没打动娟娟的心,且有姚秦处处作梗,都毫无结果。一怒之下,他逐走了姚秦——自此,娟娟对他更具戒心。虽没有公开反颜,心里已存着戒心了。   “打完这仗再说。我称王,封她王妃,看是怎样……”   他正要回帐,突然对面驮驮峰炸雷般轰响,一惊之间,无数火把同时燃起。寨楼、演法厅、兵舍、粮仓、马厩……先是黑烟冲天。接着象是火药库燃爆,驮驮峰顿时成了火焰山。   稍停片刻,对面石闸处一盏红殷殷的灯燃着,不知怎的,摇摇晃晃喝醉了酒似地摆了几下,似乎连人带灯都坠落了悬崖。   “有人劫寨!”飘高顿时惊呆了!   黄金书屋扫描校对   .   三十五 念旧情娟娟女吞金 争战功范高杰受惩傅恒已经端了驮驮峰上飘高的老营,此刻也正在山头上往恶虎滩方向眺望,寒冷的夜风很大,将袍角和辫子都撩起老高。方才吴瞎子一镖打死了向恶虎滩报凶信的举灯人,傅恒本想责怪他几句,应该等飘高那边的信号出来再动手。想想吴瞎子也是一片好心,就没言声。   这六天里头,他自己一直没出天王庙门一步,几乎把全副精力都用在掩护这支队伍的真实面目上头。今儿派人砸一家店铺,明儿又绑几个肉票要赎,又捉了十几个村妇关在庙里小偏房里,罗油锤磨旋儿似的来回周旋。……一边扮土匪教徒,一边暗地里派人出去侦探飘高动静。   此刻,第一大关已经度过,飘高留守山寨的老弱病残兵众已全部生擒,十三个分寨一把火同时点起,又派人通知了困守恶虎滩的清兵,准备前后夹击回兵营救山寨的飘高。一切安排就绪,兴奋不已的傅恒才冷静下来:自己的南边是娟娟,北边是飘高,飘高的北边又是范高杰,是个敌我互相夹击的局面。官兵人数虽多一点,但范高杰新败,兵无斗志。飘高如果以逸待劳,不救山寨,回攻范高杰,胜负之数尚难预料。想着,便叫来李侍尧,说道:“范高杰那边你亲自去一趟,告诉他们驮驮峰的匪徒已被剿灭,贼胆已破,叫他黎明时分从白石沟向南压过来,兵士们被石头砸怕了,宁可慢一点,要走山头山梁。飘高西逃,你点三堆火,率部穷追;飘高要来救寨我在山上点三堆火,你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督着他们上山接应。我算了算,临县匪众不会来营救,我们两面夹击飘高。打乱了也是不怕的,只留意不要走了飘高。”他顿了一下,说道:“去吧!大丈夫为朝廷立功名,在此一举。我寄你厚望!”   “扎!”   李侍尧带十几个亲兵消失在黑暗里。傅恒掏出怀表看了看,还不到子时,便移步坐在聚义厅下边凉亭石凳上,对一直站在身边的吴瞎子道:“今夜着实累你!现在不能喝酒,葫芦里有参汤,来几口!”说罢,解下腰间葫芦,对嘴儿喝了几口,递给吴瞎子,“坐,你也喝!”   “标下不敢。”吴瞎子双手接过,又放在石桌上,说道:“这地方生,又不是青红帮盘子,中堂一人系着全军安危,我的责任是保护您!”   傅恒突然心中升起一种自豪感。从目前看,战局是按照预先的谋划发展的,但战场情势瞬息万变,一步也错不得,临县之敌不会乘夜袭来?飘高不会从白石沟西逃窜入陕北?要真的让他逃走了,自己这个钦差又何以处之?想到这里,傅恒心里又是一沉。叫来一个戈什哈:“传令各营,今夜一律和衣睡觉。有喝酒赌博的,就地正法!各营哨官轮流带班巡逻,严密护好山寨。天亮时听命行动,要带足开水!”说完,又站到瞭望口,用千里眼仔细观察对面的情形,可是天太黑,什么也看不清,便又传令:“巡逻的一概不许带灯火。有匪情,鸣锣为号,各营不要出击,聚到一处,听命才许厮杀!”这才回到亭上,靠在柱子上假寐。   丑时时分,一阵急锣惊醒了矇眬中的傅恒,接着三个大营一齐鸣锣呼应,所有的兵士被惊醒过来,团团结成阵势。傅恒的中军都是训练有素,一声不吭,有的上哨楼,有的上寨墙,有的扼守二寨门,只吴瞎子带着二十多名亲兵,寸步不离紧守着傅恒。   “六爷,点火吧?”吴瞎子见满山头都是勒着白头巾的教众,后头的人还在不断头地向上爬。先爬上来的也不行动,都在树丛中隐藏着,显然正在集结,便对傅恒道:“再迟了,李侍尧那边援兵太费劲!”说话间又有四五个军士报说,敌人是分散上山的,上山的人没有过来厮杀。傅恒紧皱着眉头,说道:“点火太早也不成,万一他们是佯攻,就会逃掉飘高。   再等等——”吴瞎子又仔细审量了一会儿,说道:“飘高上来没有,这会子谁也摸不清。但我敢肯定,他大队人马都上来了,这是他们老营,地势人心对我们都不利。李道台这些兵,是只能赢不能输的。” 傅恒说道:“我是怕走了飘高啊。”   “打胜了才能说这话。”吴瞎子道,“万一飘高逃走了,我有办法把他追上!打不赢,他站在面前,我们也没法子。”   “点火吧!”   火堆就在寨墙根,兵士们听令,泼了几桶清油,火熠子燃着树枝往下一丢,“腾”地三堆火熊熊燃起,顷刻间恶虎滩白石沟一带的战鼓号角齐鸣,成千上万的人山呼海啸般喊着“杀啊——”无数火把流星般聚到一处,形成一方一方的“火田”迅速向驮驮峰压过来。山上的教徒立时大乱,狂呼大叫:   “飘总峰在哪里?”   “他在山半腰!”   “官兵们动手了!弟兄们杀啊!”   “妈的个X!什么神机妙算?”   狂呼声中傅恒中营哗然洞开,憋足了劲的兵士们舞着大刀逢人就砍,刚上山顶的教徒一千多人,都累得筋软骨酥,毫无斗志。傅恒三寨人马一千七百多人,己歇息了半夜,是一支生力军,一齐冲杀出去。那些教徒失去指挥稍触即溃,只能人自为战。黑暗中刀光翻飞,火花四溅,勉强支撑了一袋烟工夫,有人呼啸一声“风紧”!一下子便垮了下来。满山遍野都是逃窜的白莲教徒,象没头苍蝇一样。   东方渐渐露出晨曦。傅恒的三个营和中军营已经压下半山。傅恒带着吴瞎子一行,绕寨墙巡查,满山头血污斑斑,横七竖八躺着几百具尸体。傅恒乘着曙光往山下看,环山一带都是范高杰的人,已经堵塞了驮驮峰所有的出路。这些兵只在山下严阵以待,派出四五百人的样子专门搜山,见傅恒人厮杀吃紧,偶尔打打太平拳,仍回去搜山。傅恒不禁叹道:“李侍尧不愧人杰。”   眼见大局已定,傅恒悬得老高的心放了下来,这才觉得两腿发软,头也有些眩晕,回歇山亭又喝了些参汤,半晌才回过神来。此时旭日初升,微风吹拂,满山新绿随风摇荡,群山间霭霭紫雾与桃花残红相映,山下一道道碧水蜿蜒流淌,坐在这样的峰顶观览春景,真令人心旷神怡,傅恒不知怎的,猛然想到了曹雪芹的“观春宜到桃花源”诗句。雪芹若在,必有佳作……思量着,取下背上一管玉萧,还未及吹响,便听寨门口一阵呐喊,似乎吴瞎子和什么人动上了手,兵刃撞击声,乒乒乓乓急如穷雨。傅恒不禁一怔,一个戈什哈飞奔进来,拉起傅恒就走:“六爷,来了十几个女贼,人不多,本事挺大,和吴爷他们打起来了。咱们从这里翻出去,我们的人一上来,她们一个也活不成!”   “你慌什么!”傅恒挣脱了,回身便是一个耳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就不信娟娟会杀我!带路,出去瞧瞧。”   那戈什哈奉命而来,被这一掌打得直愣神,还要说什么,看看傅恒神色,没敢说,忙抢到傅恒身前,护着他出来。   大寨门外偏东南是五亩大小一片空场,是飘高占据驮驮峰后,专门辟出来作操演兵士用的,栽的一色巴地草,刚刚生出芽儿,绿茵茵的象铺了一层绿毡。二十几个戈什哈和十几个头勒红太极图头巾的女子,一方持刀一方舞剑正在厮杀。傅恒一眼便看见娟娟,双手舞剑正和吴瞎子对垒。吴瞎子的刀足有四十斤重,削砍剁挡招式简捷熟练;娟娟的剑法仍如前年客旅中见的那样,轻盈飘逸如行云流水,因是应敌对阵讲究实效,看去招式稳重许多。三十多个人在绿茵地上拼命厮杀,时时刀剑相迸,打成平手。若不是身在局中,还以为是江湖帮子在练招式。那十几个女的见傅恒出来,竟都一齐弃了对手,娇叱一声冲了过来。吴瞎子大喝一声:“你们谁敢伤我六爷!”大刀舞得风车似地与二十多个护卫紧紧护定了傅恒。   “都住手!”   傅恒突然大喊一声:“娟娟!”   娟娟似乎一愣,见吴瞎子收了刀,也自停了手,十几个女孩子过来围定了她。她凝望了傅恒一眼又别转了脸,没有言声。   “娟娟你来刺我?”傅恒的嗓子被什么堵了一下,变得有些喑哑。因见吴瞎子死死挡着自己,板起脸来低声命道“闪开”。向前走了两步,直到娟娟面前,颤声说道:“请吧!”   两方的人都惊呆了,怔怔站在当地。吴瞎子虽然知道那晚的事,但他一辈子闯江湖,见尽了风高放火,月黑杀人,哪里理会得这一对青年心中埋下的情愫?此刻只要娟娟一抬手,手无缚鸡之力的傅恒立时便是剑下之鬼!但情势已成如此,他也不敢蛮干,只提了劲,预备着发暗器救傅恒。   娟娟却没有动手,她没有想到傅恒如此大胆,竟赤手空拳站在了自己面前,一时也怔住了。她闪了一眼傅恒,还是那夜看自己舞剑的神情,温和,恬静又带着柔情,她的心轰地一热,忙又收摄住,冷冰冰地说道:“你助纣为虐,忘了自己祖宗血脉;你杀了我们那么多兄弟;你是汉好汉贼!我为什么不能杀你?”   “我是满人。”傅恒心中气血翻涌,又向前轻迈一步,“我身上流的是富察氏的血。娟娟,我杀了你那多的人,愿意让你见到我的血……”   娟娟脸色苍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似乎想挺剑,又垂下手来,讷讷说道:“这是命……   这是上苍排定的数……”“不错,这是命。”傅恒点点头,“你们教里也说,违命不祥。”   说完,他转身对众人道:“你们都在外面,我和娟娟进去谈。”说罢目视娟娟。娟娟见吴瞎子一脸犹豫惶惑,苦笑了一下,“当”地把剑掷在地下。傅恒作前导,娟娟随后,一齐进了寨门。   “真是怪事!”吴瞎子摸了摸后脑勺,满肚子都是疑惑,想进大寨,踏上台阶,又退了回来,“瞎”地一声长叹,将刀扎在地下。那些女孩子们也都怔怔站着,不知她们的“三娘子”怎么了。这时搜山的人已经陆续上来。李侍尧臂上中了一刀,带着范高杰、方劲他们过来,见这阵仗儿,也都如堕五里雾中,问时,又没人说,只好都在大寨门外恭候里头这对奇怪的年轻人。   “娟娟,”傅恒和娟娟隔着三四尺远,踏着寨里墙根的青草,默默踱了许久,问道:   “你在想什么?”   娟娟抬起头看了看:演法堂、聚义厅、宴客楼、点卯堂、坐功房,这些平常极熟悉的地方,已变成一片焦上,一阵风吹过,送来淡淡的幽香,那是自己手植的一片桃林,如今已经凋残,红雨一样纷纷落英。半晌,她才说道:“我想,我们败了。就象这花儿一样,该开的时候开,该败的时候,败就是了。”   “我不愿听见你说这个话。”   “我知道……”   “我愿意听见的话你知道。”   “我知道。”   “你愿意说么?”   “我不能……”   两个人都住了步,互相躲闪着目光,许久,傅恒才又问道:“还记得那天晚上?”   “记得。”   “记得我的诗么?”   “……没法忘。”   “听我说,娟娟!”傅恒转过身来,冲动地走前一步,想扳娟娟的肩头。但娟娟的目光制止了他。他垂下手,自失地一笑,“也许我不该,但我几乎夜夜都梦见你。”   娟娟脸上泛出红晕,点点头道:“我满高兴。真的,不能有别的更叫我高兴了。我知道,我上驮驮峰是寻死——本来我是能逃走的——死前能听见这话,不枉人间这一遭。”她抬起明亮的大眼睛,泪水在眼眶中滚动。“……我是个有罪难赎的人……”   “别这样说!”傅恒的脸涨得血红,“我可以放你走,我可以面见圣上,请他赦你的罪!我有很大的权,很大的势。你不是首犯也不是主犯——总归有法子的!”娟娟闭上了眼,由着两行清泪滚落出来。“乾隆皇帝赦不掉我的罪……从你到马坊那夜,我就看见了你,一夜几次……后来那个吴瞎子来,我才没再来。”   傅恒吃惊的睁大了眼。   “我本可轻而易举地杀掉你。其实你睡着时,我已经几次举起匕首……”娟娟道,“但我下不了手。”她望着恶虎滩方向,讷讷说道:“我至少能救飘高,也没有去救。我长大后他虽对我起了邪念,当初毕竟还是他救过我。我心里的这些罪孽,乾隆能忘得了么?”   傅恒被她的话怔住了,缓缓移步在桃林中穿行。其实按大清律,凡谋逆造反者无论首犯胁从,一律是凌迟处死、乾隆能不能法外施恩,他也没有把握。他回身看一眼娟娟,无声叹息一下,说道:“我不带你去北京,金陵我有一处产业,连我的夫人都不知道。原是备着抄家留后路的。你去躲避一时,过了风头再说。”说罢从腰间取下一个金质护身佛递过去,“旋开佛座底,里头是我的小印。凭这个,让守宅子的看,他们就会侍候你。”   娟娟从傅恒掌心捏过小印。不知怎的,她的手指有些发抖。她把玩着这方小印,眼睛望着远处的山峦,自言自语说道:“……知道我为什么上山么?我是专门请你杀死我,成全你的……你虽然那样看我,给我写诗……我不知道你真的爱我。这世上没有爱。”人们看我美,是为占有我,他们花言巧语,是为算计我!无论尘俗还是山上都这样。这世界冰天雪地,真冷啊……”傅恒泪水夺眶而出,说道:“你何至如此!不是还有我么!我们不是在商议出路嘛!”娟娟凄惨地摇摇头,“晚了,太晚了……在获鹿,上天没有给机会,象这样谈谈。那也许会一切都会不是这样……不过我还是高兴,总算有人真心……爱我……”她的脸色愈来愈苍白,似乎走路也觉吃力,踩在棉花垛上一样软软的。她突然一笑,举起那护身佛,说道:“这是你送我的,我带了去………”竟张口噙了,强噎着咽了下去!   “娟娟!”   傅恒猛扑过去,双手抱住了她肩头,摇晃着呼唤:“你不能,你为什么这样?天无绝人之路,总归是有办法的呀!你这个不懂事的痴丫头……”他抱着气息愈来愈弱的娟娟半躺在地上,闷哑地呼号,一手狠命捶着松软的土地。   “上山前我就服了药,缓发的……”娟娟气息微弱,仿佛在凝聚自己最后的力量。她大约一生都在凄苦无爱中度过,觉得死在这唯一给过她一点真情的男人怀里是一种幸福。因而,她两只手紧紧抓着傅恒的双臂,眼睛里露出乞求着什么,翁动着嘴唇……傅恒将她拥在怀里,心里异常痛楚,他爱棠儿,棠儿没有给过他这种眼神,家中姿色出众的丫头不少,无不想得到他的垂爱,他对她们虽然也温存过和有过肉体的付出,但是事过即了,并不挂怀;就是赠了雪芹的芳卿,对自己冷冷的,时而一笑一颦,他觉得是一种满足和享受——此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可恶,是个很坏的人。他眼中含满了泪水,看了看闭目不语的娟娟,低下头在她唇上深深地一吻……   一阵风过来,桃花一瓣瓣地落在他们身上。   直到娟娟气绝,傅恒才慢慢放下她,在她周匝缓缓地踱了一圈,捧了一捧花瓣洒在她的尸体上,喃喃祈祷几句,这才折身出来,却在二门口遇上了吴瞎子和李侍尧。   “大人……”   两个人都弯腰向他鞠躬,却没有说什么。傅恒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侍尧,事过之后把她运到北京我府里。随她上山的这些女孩子按反戈起义料理,愿意随我左右也成。”   “是,卑职记住了。”   “飘高拿住了吗?”   “今天丑时,他逃往黑水峪,中了我的埋伏,被方劲拿住。不过范高杰说是他拿住的。   两个人争功,因此暂时都不记功。”   傅恒点点头,说道:“把飘高用槛车钉牢,随军押往太原!”   傅恒住进临县县衙,在临县整军六天,从李侍尧的民兵里选了五百人补人自己中营。他在奏折中,详述了驮驮峰大捷经过,并说了自己要提师直捣紫荆山上的股匪,廓清山西全省。写完命人叫来李侍尧看折子。恰吴瞎子进签押房,便招手笑道:“你来你来!我正要叫你呢!你原来是刑部缉捕司的吧?缉捕司是文官衙门,你又是武职四品,我想问问是怎么回事,不然叙功折子上头没法写。”   “六爷,”吴瞎子打躬笑道:“这是又玠在总督任上给的官封诰子,我实是缉捕营管带,是武职;后来皇上有旨意料理江湖义帮,又加了个缉捕司正堂衔,弄成了个不文不武。   也不实管缉捕营,也不管缉捕司的实务。”傅恒道:“李卫什么都好,就是这随心所欲一条叫人头疼。现在趁保奏有功人员的机会,我要给你正名,你想当武官还是文官?”吴瞎子还没回答,李侍尧已经进来,傅恒便问:“你去过范高杰军中了,胡振彪的伤怎么样了,范方两个人还是争功不已?”说罢将折子推过去,“喏,你瞧瞧。”   李侍尧似乎情绪很坏。接过折子不很经意地翻了翻便撂在桌上,只是沉吟不语。半晌才叹道:“六爷,我在那边也见了一份折子。是范高杰代张广泗写的请功奏折。那里头说的妙,六爷居中调度有方,亲率精兵堵截飘高逃归驮驮峰后路。他们呢,‘乘兵数百里,锐意杀敌,遇胜不骄,偶挫不馁,生擒飘高匪首献于阙下!’这么论起来,功劳我们一个小指也占不到。唉!好没意味!”   “无耻!”傅恒“咚”地捶了一下桌子,立时站起身来,转脸命吴瞎子:“你去传范高杰来见我!”   “扎!”   “慢!”   李侍尧一摆手说道:“大人,你平心静气想一想:人家给主帅代拟折子,你能挑出什么毛病。张广泗身后是庄亲王,你惹不起。自从张广泗在苗疆一役大胜,在主子跟前奏一本准一本,你也比不了。你这样把人叫来训一顿,一点事也不管,他们都是老兵痞,争功能手;对面厮辩,你失身份,传上去说你在争功劳。所以一定要商量好再办。办就办个利落!”吴瞎子原觉得这事不值一辩,听李侍尧这么一说才知道不那么简单,遂笑道:“六爷,我改文官。这武官我当不了。”   “这事不能让,也不能软。”傅恒站起身来,在地下徐徐踱步。太原调兵的事前有奏折为证。皇上心中有数。张广泗架空钦差,专擅军政,提调失宜,贻误军机,白石沟之败他必须负责!我用六百里加紧,和这份叙功折子一并发往御前,先弹劾他一本,压一压他的这股跋扈的气势!”他的目中灼灼生光,轻蔑地注视着窗外,又道:“白石沟损兵两千余,是范高杰指挥失宜。兵败之后又全军逃入恶虎滩,再迟两个时辰便皆为鱼鳖。范高杰,我请天子剑,宰了他!”   他向来温文尔雅,连李侍尧也以为他不过是个风流才子。此时见他目中闪着凶光,才晓得这人一路青云,并不全指着富察氏皇后的内援。李侍尧思索了一会儿,一笑说道:“愚以为中堂弹劾张广泗有理,可以一行。但处置范高杰不能用这个罪名。”见傅恒凝神倾听,他增加了勇气,又道:“你是皇上钦差,征剿驮驮峰,您是主帅。无论张广泗怎样跋扈,他毕竟不在前敌。仗,是我们打赢了的,不能把败绩说的太多。尤其他逃守恶虎滩,您已经到了马坊,还要防着有人倒打一耙。我们打了胜仗,何必代人受过呢?范高杰兵败白石沟,全因为他狂傲自才,不经请示擅自孤军深入所致,这个责任他难辞其咎。在军中又排除异己,妒功忌能,拒谏饰非,见死不救……”他又将范、胡、方三个人之间军事争论、私人成见和白石沟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又道:“这都是我在恶虎滩听范高杰的戈什哈说的。以此为罪,不但上下左右得罪的人少,给张广泗吃个苍蝇,就是皇上面子也光鲜。中堂你看如何呢?”   “来呀!”傅恒朝外喊了一声。立刻进来一个戈什哈。傅恒笑道:“你这会子就去东关,传我命令,命范高杰、方劲立刻到这里商议进剿紫荆山的事。要是胡振彪伤势好转,也一并叫来。”   “扎!”   待戈什哈出去,吴瞎子沉吟道:“紫荆山离着这里七百多里,真要兴军,得赶紧知会喀尔中丞,调拨粮草。不过,据卑职了解,紫荆山匪徒并不是白莲教正宗,多是饥寒交迫的百姓被逼上山为匪。那里头目都是青帮白极会的。要是能一边放粮,一边请青帮出面劝他们下山,也是一法,不一定要打。”   “你是说招安?”傅恒问道。   “招安是上策!”李侍尧道,“这次飘高请他们出来助阵,他们没有来,足证他们不是一伙。相爷可修书一封,说明朝廷好生之德、抚爱之意,又有驮驮峰匪巢倾覆之鉴,再加上吴瞎子江湖帮朋友以利害相劝,我想,兵不血刃拿下紫荆山是做得到的。如今大军去征剿,反而吓散了他们,过后我们一走,仍是原来模样。再说晋省原来就没有报这个案,您兴师动众这么一闹,本来和喀尔中丞相处得不错,您还要在太原呆些日子,闹翻了,办事也不方便。”   傅恒听了深觉有理,正要仔细策划,见外头戈什哈带着范高杰、方劲一前一后进了天井,便敛了笑容,使了个眼色,李侍尧和吴瞎子都退到了身后。待二人行了参礼,傅恒方笑道:“范高杰,你在营中做得好大事。”   “也没什么大事,”范高杰在侧旁躬身陪笑道:“有些伤号要疗治,重的送太原,轻的就地医治,要征买些药材;清点阵亡军士名单,也得赶紧报我们张军门,好拨款抚恤家属……”   “报张广泗?”傅恒哼了一声,站起身来逼视着范高杰,“朝廷有旨,晋军统属我指挥。如今差使办完,理该报我,甚么缘故要报到张广泗那里?你是他的家奴?”范高杰听他语气不善,眼皮迅速翻了几下,说道:“这几年借调张军门部属征剿的很多,都是差使完了就回老营。张军门为考查部将战绩,规定了这项制度……”傅恒嗯了一声,说道:“听说你还代张广泗拟了请功折子,可否取来一阅呢?”范高杰盯了方劲一眼,问道:“你已经禀知了钦差?”“怎么,他不能禀我?”傅恒一听属实,早已气得手脚冰凉,一拍桌子喝道:   “你忒煞地目无国宪,胆敢弄这种玄虚冒功讳过——你这忌贤妒能的贼,活象张士贵——来人!”几个戈什哈守在门外,忙应声而入,答道:“在!”   “摘了他的顶戴,剥掉他的官服!”   “扎!”   亲兵们恶狠狠扑上去,一顿手脚,己剥下范高杰的衣冠,朝后腿窝一踹,范高杰“扑通”一声已经跪倒在地。傅恒从他袍袖里取出那份折稿。例览了一下甩在桌上,格格笑道:   “本来是神目如电,幽微如烛:你大营受困恶虎滩,我亲率敢死之士奇袭相救,现在却成了你正面进军,我偏师策应。你抢功劳竟抢到我头上!再说你这个人,胡振彪救你,你对胡振彪见死不救;方劲劝你侦察突围路线,惭拒不采纳——你知道么,要不是方劲断后,你能逃到恶虎滩么?你心里想,我是文弱书生,好欺哄,焉知书生杀起人来更不含糊!”他手一摆,一脸不屑神气,“拖他出去,就在衙门外大旗下,割下他的首级,传示全军!”   “傅中堂——傅六爷,这都是张军门的指令……我不是人,我不懂事……”范高杰被几个军士架着,一边拖着走一边怪声怪气惨呼,“是我擒的飘高……”   “杀他!”傅恒格格一笑,对方劲道:“我请旨调你们到兵部。这里的队伍由你来率领,和胡振彪同心协力,给我带好!”   黄金书屋扫描校对   .   三十六 护短贪功骄帅陷功臣 承颜孝母皇帝说梦事四月初八浴佛节,军机处接到傅恒自山西发来红旗报捷奏章,同时又收到四川总督张广泗弹劾傅恒为贪图战功,擅诛统军主将的奏章。讷亲接到这两份文书,有点不知所措,忙命小路子去西华门外请张廷玉,商量一下入奏办法。小路子去了没一刻工夫就折转回来,说张廷玉已经奉旨进养心殿了。讷亲想了想,这种折子是乾隆最为关注的,断不能写节略,便命在军机处当值的太监进去禀告“有要务请见皇上。自己揣了这两份折子,在永巷口等候召见。不一时便见高无庸出来传旨:“皇上叫进。”   “是。”讷亲躬身答应,随高无庸进来,一边走一边问:“张相也在皇上那里?”高无庸笑道:“不但张相,鄂尔泰相公也在里头呢!你要今儿不当值,也要进去。”讷亲忙问:   “有什么事么?”   高无庸向讷亲一笑,说道:“我们做奴才的哪里知道主子的事。”讷亲知道他处事谨慎,便也不再问,随高无庸直到丹陛上,还未及报名,便听乾隆在东暖阁说道:“是讷亲来了么?进来吧!”   “给主子请安!”因是天天见乾隆,军机大臣免行三跪九叩礼,讷亲甩了马蹄袖跪下行礼,满面笑容说道:“张公、鄂公你们也在?”张廷玉和鄂尔泰是先朝老臣,都坐在炕边,向讷亲点头致意。乾隆笑道:“两位宰相都和朕打擂台呢!你来的正好。今儿是浴佛节,太后有懿旨,要朕率上书房和军机处王大臣随她到大佛寺进香,为佛沐浴。你看可行?”   讷亲怔了一下,这才留意乾隆今儿穿戴得齐整:头上戴着白罗面生丝缨冠、驼色单缎袍,束着白玉钩马尾钮带,腰间系着斋戒牌,袍外套着一件石青缂丝单金龙褂,脚下青缎凉里皂靴也是新的。讷亲思量必是这两个读书人正谏劝他不要信佛,只好故意岔开笑道:“奴才有更要紧的喜事,奏了主子,余下的事再商量,可成?”说着便将傅恒的奏折递了上去。   “嗯,是傅恒的。”乾隆接过来掂了掂,笑道:“傅恒这阵子,要么就不写,一写就是万言书。”说罢便展开观看,题目十分醒目:《钦差大臣傅恒跪奏荡平黑查山驮驮峰白莲教匪五千余众,生擒渠魁飘高事》。未及展读,已是喜上眉梢,索了茶,一页一页细看。三个军机大臣在旁注目,只见乾隆时而紧皱眉头,时而脸色阴沉,时而闭目沉思,时而喟然叹息,愈看愈是颜色霁和。移时,他轻轻推开奏章,下地橐橐踱步,喃喃道:“五千余众!有五千人?这?……“还有一份折子,”讷亲嗫嚅了一下又道:“是四川总督张广泗的,也说的是这事。”讷亲说着,又将张广泗的折子捧递上去。乾隆接过看了看,脸上毫无表情,将两份折子叠起,对张廷玉和鄂尔泰道:“你们也看看。”问讷亲:“这件事你看怎样?”   讷亲叩头答道:“此事容易分辨。应下旨着傅恒和张广泗来京,由他两个当面撕掳清白。”张广泗的弹章很短,张廷玉已经看完,听见这话,说道:“讷亲这建议不成。我军大获全胜。诏告天下臣民,褒奖有功之臣是第一要务。阵前斩将是常事,不能为小忘大。”   鄂尔泰一边看折子一边思索,说道:“张广泗远在四川,离着黑查山远近和我们北京差不多。他也是风闻了些不三不四的话,偏袒自己旧属才写了这份折子。”张廷玉说道:“张广泗也说范高杰遭五千匪众阻击,还不包括围临县之敌。看来五千匪兵不假。”   “傅恒断没有欺朕之理。”乾隆突然想到了傅恒的第一份奏章和允禵当时的话,心里佩服允禵料敌千里,冷冷说道:“从傅恒推荐李侍尧一事看来,就知道傅恒不是贪功之人。—   个钦差大臣,敢于当机立断,借五百军马,直袭不测之地,捣毁飘高老窠,营救大营,傅恒有大将之风!”   皇帝有了主见,下边就好说了。张廷玉笑道:“主子见得透,飘高是生擒了的,押到京中一审,谁是谁非不就清白了?”乾隆沉吟了一下,说道:“这个李侍尧,朕好耳熟,好象在哪里听说过似的……”讷亲一听就笑了:“主子忘了。他这个小小通判还是御口亲封的呢!是万岁从落卷里选出来的,里头‘翁仲’错写成了‘仲翁’的……” “是他么?”乾隆目中火花一闪,接着大笑,“看来朕毕竟赏鉴不谬!他竟是如此一个人才!好,‘判通’既然做得漂亮,傅恒委了他作‘参议道’,朕即照准。你发文给傅恒,加李侍尧侍郎衔,就在他跟前行走,述职时带来,朕亲自召见。”   张廷玉沉思了一会儿,说道:“皇上,驮驮峰军事已了,政治安抚要随上去。临县、兴县、岚县、隰县这些地方偏僻,地方官胡作非为,横征暴敛中饱私囊,说是白莲教煽惑,其实是百姓衣食无着,无奈从贼。皇上如施以仁政,开仓放粮,后患自消。这些地方这么多盗户,一个不慎,就会出乱子。按讳盗罪,将临、兴、岚三县县令革职回籍,着太原拨三十万石粮赈济当地穷民。有了饭吃,即使歹人劝诱,百姓也是不肯造反的。”   “实在是老成谋国之见!”乾隆高兴得眼中放光,回身上炕欣然提笔,便在傅恒折子上疾书谕旨,口中说道:“张广泗就不再追究了。他的折子留中不发。将来述职时,朕与他好好谈谈,一会儿你们陪朕见老佛爷,说说这事,老人家不定多高兴呢!”   说到陪皇帝礼佛浴佛,三个大臣便都默然。清朝开国至今历传四代,自顺治的母亲博尔吉济特氏起,后宫后妃几乎全都崇佛信佛,皇帝里头顺治和雍正也都是信佛的。偏是这两个信佛的皇帝都“大行”得不明不白。张廷王是儒学大师,鄂尔泰和讷亲虽是满人,汉学也都有极深的造诣,对这档子事他们三人都是打心眼里不赞成。但乾隆从母礼佛又是“尽孝”,因而都颇觉踌躇。怔了半晌。讷亲才道:“奴才在军机处当值,临时进来奏事,皇上没有别的旨意,奴才还得回去,不敢误了国事。”鄂尔泰也道:“方才皇上旨意,那几个县要赈济,原县令要摘印,吏部要选几个能员补缺。这些事奴才得和吏部、户部会商一下,明儿递牌子回奏皇上。”张廷玉也笑道:“皇上,奴才老了,腰腿硬。皇上是今世佛,尚且怜恤奴才这把子老骨头,上殿不行九跪九叩大礼。那些个来世生佛,陶身瓷胎,一声不响、二目无光、三餐不食、四体不动、五官不正、六亲不靠、七窍不通、八面威风、久(九)坐不动,十分无用,奴才不但不信,也实在躬不下这个腰,求皇上兔了奴才这场罪受。”   “好嘛。”乾隆听得“扑哧”一笑,“说到礼佛,真有点众叛亲离的味道了。牛不喝水强按头,朕也不强人所难。其实呢,朕自己也不信佛,老佛爷是人老爱热闹,想把功德做大一点,要拉朕带上你们一道儿去。你们有的‘有事’,有的‘有病’,朕也好向她老人家交待了。不过你们替朕想个主意,老佛爷到钟粹宫必定要跪着洗佛的。朕到时候是跪着是站着?”   三个大臣一听都笑了。讷亲说道:“这个好办,主子面向太后,太后行礼主子不要动。   等太后佛事毕,主子再给太后行大礼,尽了母子情份,太后也不会挑皇上礼儿的。乾隆无可奈何地一摆手,笑道:“你们跪安去吧!”   待三人鱼贯退出养心殿,乾隆便除掉了朝服。其实在养心殿接见亲近大臣,皇帝用不着身穿朝服的。他原想图母亲个高兴,带上上书房和军机处大臣一道儿进去参拜一下观音菩萨。如今大家不奉诏,穿这一身就觉得不伦不类,于是只穿了里边的驼色缎袍,系了卧龙袋,将一件石青套扣背心套在外边,移步出了养心殿。刚出垂花门,便见允禄、允饿、弘昼、弘皙、弘晓一大干叔叔兄弟已等在门口。他们也是奉了懿旨,陪皇上一道儿去慈宁宫见太后的。这群人无不朝服朝珠全挂子礼服,见皇帝这身打扮出来,不禁都面面相觑,只好一齐跪下请安。   “罢了吧。”乾隆微笑道,“随朕去慈宁宫给老佛爷请个安。共祝佛菩萨保柏她老人家福寿安康。信佛的可以随她去行浴佛礼,有差事或有别的事的可以自便。”允禄听乾隆口气,和内务府传旨“王公大臣宗室亲贵一律随皇上去陪太后进香礼佛”大不一样,心中诧异。正要问时,乾隆已经步行前走,众人只好随着来到慈宁宫。   慈宁宫已是满院的宫眷命妇。院里的铜鹤、铜龟、铜鼎里焚着百合香。这群妇女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却也没有站班,诰命们平日有相好的,聚在一处说悄悄话。有的虔诚,拿了大把的香往御炉里添,有不爱交际的独自站着若有所思,有心事的漫步徘徊,没见过皇帝的想瞻仰天颜,绕着圈子偷眼看着垂花门。除了极少几个有头脸的命妇在殿中帮着太后安排香裱,和皇后、贵妃陪太后说话。乾隆一进垂花门便笑道:“这是到了西王母的瑶池了,这么多的仙子!”这些贵妇人们见皇帝进来,后头还跟着几位王爷,就地俯伏,莺声燕语参差不齐地说道:“奴婢们给主子请安!”   “好,好,都起来!今儿不论国礼。”乾隆手执泥金湘妃竹扇挥了挥,随和地微笑道:   “佛法平等,我们都是烧香人嘛!”众人这才都纷纷起身,乾隆一边向殿中走,用目光搜寻着棠儿,却没看见,料是没来,不禁有些扫兴。一转眼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命妇兀自跪在铜龟前,一点一点地添香,却是翠儿,乾隆便走过去,轻声道:“翠儿……”   “翠儿……”乾隆见翠儿面带泪痕,默默地添香,没有听见自己说话,又轻声唤道。翠儿猛一转脸,才见是皇帝和自己说话,惊得一怔,忙拭泪叩头道:“是皇上!您吉祥……”   乾隆用手虚扶了一下,说道:“起来吧,你的虔心已经到了。比上次见你,你可是憔淬了。”   翠儿起身,向乾隆又蹲了个万福,叹道:“李卫的病越发不好。本来这几日我不得抽身的,想借主子的福给他祛祛灾。听说主子也随太后去给佛菩萨沐浴,我心里真高兴。”乾隆心里一沉:原打算给太后请个安就过去的,不禁又犹豫起来——这些命妇的丈夫都是内外办差的要员。各人都想借自己的皇恩,似乎不宜太扫她们的兴。想着已是改了主意,笑着大声道:“你看,朕带这么一大帮王爷、贝勒、贝子,专门给你们祈福,够份量吧?——走,翠儿,你还没见老佛爷吧?一道儿进去吧。”   殿中富察氏、那拉氏和十几个妃嫔,还有庄亲王、怡亲王、理亲王、恭亲王、果亲王的福晋和张廷玉等上书房大臣夫人都陪着太后正在说因缘讲报应,听见皇帝在外头说话,见他带一群人进来,都齐刷刷跪了下去。乾隆一眼瞥见棠儿,才知道她在殿里。两人目光一闪,会意。乾隆向坐在炕上的太后跪了下去,说道:“儿子趁今儿好日子,恭祝母亲福寿安康!”   “愿太后福寿安康!”王公们鹦鹉学舌般齐声附和道。   跪在那拉氏下首的棠儿猛地想到那天晚上月下幽会,乾隆亲口给腹中孩子取名“福安康”,心里一阵发烫,又是感动又是羞涩,那拉氏悄悄在她耳边道:“弟妹,你瞧见没有,皇上的那个掐金线卧龙袋针线真好!竟和你上次给你外甥扎的那个一样!”她秉性尖酸,此时借机敲打,棠儿有心回击一句,又怕引出新的故事儿,只好低着头不言声。太后呵呵笑道:“起来吧皇帝,还有他十六叔、十叔。这些晚辈有的我认的,有的我不认的。咱们皇家就这样儿。论起来圣祖爷的亲孙子就上百呢!”又转脸对乾隆道:“皇帝,你的这些兄弟都有差使吧?”   “一多半没差使。”乾隆忖度着母亲的话,大约是要自己给这些宗室兄弟分差使,这是绝不可行的。他用目光扫视了一眼侍立在母亲身边的庄亲王福晋,缓缓说道:“不过国家有制度的,亲王世子、郡王、贝勒、贝子的儿子们都有额定月例,袭爵的不袭爵的也不一等。   钱粮都足够用的——是吧十六婶?”十六福晋早已看见皇帝眼神,忙附和道:“老佛爷慈心,皇上的恩德比天还高呢!哪里就穷了咱们天家骨肉呢!”太后笑道:“有就好。上回不知是哪一房侄媳带了个小孙子进来请安。可怜见那孩子吃起点心来,狼吞虎咽的,跟我说‘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好吃的’。说是他家丈夫没差使。这也忒心疼人了的,后来我说给内务府总管,叫他安置一下,也不知办了没有。唉……”   允禄在旁听这些絮叨,大不耐烦,又不好说,忙道:“这事臣知道,是老东郡王的本家侄儿,已经安置在内务府旗务司管文书。时辰到了,太后也该启驾,别误了礼佛。”不料话音刚落,太后便笑道:“你不懂佛,我这里说的是正经事。大清开国已经快一百年,咱们又没有学前明分封制,皇家宗亲越来越多。有受穷的,列祖列宗就不安。佛菩萨见我们连自家亲人都照应不到,你就磕一千头,烧一万石香,肯保佑我们么?”   “母亲训诲得很对!”乾隆笑道,“这事不是小事,也关乎国家尊严体面。儿子明天就叫内务府拟个条陈,拿到上书房下旨办理,一定不叫宗室受穷了。今儿母亲高兴,儿子从内市里拨十万两银子先周济一下,算是儿子的孝心,母亲的功德!”   太后听了笑得满脸皱纹绽开:“我有什么功德不功德?还不都为了你求佛爷佑国裕民!”乾隆见母亲欢喜,越要奉迎,瞟一眼近在眼前的棠儿,说道:“可不是的呢!昨晚我还作了个好梦。先说傅恒带了几百兵,到了一个十分凶险的去处去剿贼,四面八方层层密密的都是裹着白太极图的贼,又见四周都是黑水逆波,还有个妖人披发仗剑使妖法,要把傅恒困死在驮驮峰上。儿子急出一身汗。要醒也醒不了——又知道是梦!”他这一说,太后宫嫔们都听愣了,棠儿脸色苍白,直盯盯地看着乾隆,翁动了一下嘴唇,想问,没敢。太后关切地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乾隆得意洋洋信口胡诌,“……儿子正急得浑身是汗,耳边听见有人说,‘人主别慌,这是白莲妖法,那傅恒命贵福大,妖人伤不了他!’儿子转脸看,半天云里有一个白衣女子,手里拿个瓶儿,用柳枝子这么一摆,水滴子洒落出去,儿子身上也着了几滴,真是透心清凉!再看傅恒那边,似乎一阵清光闪烁,妖人们纷纷都跌倒在地,有的掉到黑水河里挣扎不起。那老贼道被钉在椅子上不能动,一时七窍流血,已是死了——儿子惊醒过来,大声说:‘傅恒,快拿那个贼道!’一下子坐起来,才知道正是半夜子时……”   乾隆说着,一群女人都已合掌闭目,他说一句,太后念一句佛,未了颜色庄重地说道:   “儿子,这梦先凶后吉,是观音菩萨显圣救护!可见神灵们护国佑民、罚恶奖善,一毫不爽的!”乾隆听着心里暗笑。昨晚他看山西巡抚奏章支应傅恒银晌,困傅恒又念及棠儿,与棠儿在梦中相会,荒唐作爱是有的。他却编了这么个故事。乾隆接着道:“更奇的是今天一早就接到了傅恒六百里加紧红旗捷报,傅恒大告成功,攻破敌寨,歼敌五千,生擒飘高匪首,正从太原解来北京——这事和昨晚的梦不是丝丝入扣么?”   “阿弥陀佛!”太后合掌起身,大声念诵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这个恩泽一定要还报的。我出两万两银子,一万布施大佛寺,一万装修钟粹宫,给菩萨添香火!”   棠儿给太后磕头道:“主子这梦关系到奴婢男人。奴婢不敢跟老佛爷并肩,出一万随老佛爷纳福,就在钟粹宫,戒食一天,报答菩萨赐福!”   乾隆见母亲颤巍巍地下座要出去,忙向前双手扶着一起出了殿口,满院跪候着的女人黑鸦鸦一片叩下头去。乾隆小心地问大后,“母亲先去大佛寺,还是先去钟粹宫?”   “先去大佛寺进香,”太后说道,“回来去钟粹宫,傅恒家的要作功德,既是戒食,就在钟粹宫张罗浴佛用的香汤——棠儿,你有身子的人,坐那里看着就是,这都有人操办的,你陪那里的姑姑们说说因果,也是功德。”   当晚乾隆推说看折子,没有翻牌子叫人,待起了更,乾隆命高无庸打一盏灯,说出去散散心,在乾清门兜了一圈,却由东永巷逶迄向北绕了一大圈。路过钟粹宫,乾隆象是猛地想起什么,笑道:“朕差点忘了,昨儿达赖喇嘛进贡了十封藏香,是敬这里菩萨的,你这会子就去取,朕在钟粹宫等着——还有藏香旁边那个盒子,也抱过来,朕有用——别让人知道,听明白了?”高无庸今天一整天都跟着乾隆,有什么不“明白”的?忙一叠连声答应着去了。这里乾隆便信步踱进钟粹宫。   钟粹宫名曰“宫”,其实是专为太后、皇后设的礼佛进香的小佛堂。先前康熙年间苏麻喇姑在这里带发修行,自她圆寂,便没了出家人。为了叫这里象个佛地,康熙晚年命从宫女里选一些性情温和恬淡的来这里当差,照样的吃斋做佛事,照样的尼姑装束,差满三年后,不再补到后宫,径自放出宫回家。因此虽然清苦一点,人人都愿来。挑来的人自然要伶俐些。几个掌事的大“尼姑”督率着众人正在敲鱼击磐做晚课,见皇帝突然独自驾临,慌了手脚,忙停了法事迎驾,让座敬茶供点心。乾隆笑着摆摆手,说道:“你们照做你们的功课朕才欢喜,今儿上午来,没得好好瞻仰佛像,有些个心绪不宁。朕自己到观音前许个愿心——   去吧!”那些宫女只好听命,到西配殿诵经打醮。乾隆用茶水漱了漱口,想了想,端了一盘银丝酥玫瑰糕踅进佛堂。但见往日熏得发暗的黄幔已焕然一新,案、炉、屏、几并连堂中设的座椅、跪垫、蒲团……楹柱、水磨石地都擦洗得纤尘不染。一尊一人来高的白玉观音站在莲台上,一手端着杨柳净瓶,一手弹指,眉目慈祥端庄,用神秘的微笑注视着炉内袅袅香烟。乾隆一眼便瞧见棠儿闭目跌坐在蒲团上。他蹑手蹑脚过去,将那盘糕轻轻放在她身边茶几上,小心地退回来,向观音像合掌注目。许久,才喃喃祈祷道:“观音菩萨,以无量法力佑我大清,国泰民安河清海晏,佑我成为千古完人……”   “是皇上,您来了!”棠儿听见有男人祷告声,睁开眼见是乾隆。目光欣喜一闪,要起身礼拜时,乾隆已急步走过来双手按住了她肩头。乾隆笑道:“知道你今儿禁食在这儿祈福。朕在那边坐不住,过来看看。”棠儿脸一红,飞瞟了乾隆一眼,又垂目说道:“左不过是个寻常女人,有什么看头?”   乾隆一手扳着她肩头不放,一手抚摸着她的前额,脸颊和温热的嘴唇,吁了一口气,说道:“棠儿,朕心疼你……心疼你怀的儿子……”棠儿眼中的泪扑籁籁滚落出来,喃喃说道:“我今儿就是在菩萨面前仟悔我的罪过的……可孩子,他没有罪……”“你也没有罪。”乾隆叹道,“要有罪,自然是朕了。别说朕是天子,就是个渺小大夫,也断没有叫女人担戴的道理——听朕说,不吃东西是不成的,你将这盘子点心用下去,算你没吃,算朕的儿子吃的……”他的眼睛也有些湿润了。“你没吃,是朕的儿子吃的……”   “主子……”棠儿一阵眩晕,一下子歪在乾隆宽阔健壮的怀抱里,“我真有罪,有时想又真有福,心里又苦、又甜,又愁又喜……今儿您说的那个梦,想想我听见的那些事,我心里害怕极了——”正说着,高无庸进来了,棠儿挣了一下想脱开身,乾隆却按住了,“不要,就这样好——高无庸,把那包东西放这里,你替朕燃着藏香,退到外头侍候。”   待高无庸退出去,乾隆才笑道:“你怕他们这些人什么?他们生死荣辱在朕一念之间—   —你是怕傅恒为国捐躯吧?”又推了推那个大纸包,说道:“这是山东巡抚进上来的阿胶,用的是真正的阿井水、真正的沂蒙驴皮,熬胶的是胡家阿胶真正的传人!你回去慢慢吃……”   “我不怕他为国捐躯,”棠儿苦笑着摇摇头,“孩子快生了。只要他出世,傅恒杀我,我也不怕。”   乾隆笑道:“嗬!连死都不怕,你怕什么?”   “闲话。”棠儿脸色苍白,“外头闲话多得很。说先帝爷死得不明白,说您不孝顺,带着热孝和我……说您想杀掉傅恒,占了我——”   乾隆的手猛地一颤,正要细问,高无庸匆匆进来,说道:“主子,贵妃娘娘来上晚香,快到钟粹宫门口了!”   棠儿一把推开乾隆坐回原处,急急说道:“皇上,你快去吧!”   “不要紧,怕她什么?”乾隆轻轻拍了拍棠儿的头顶,笑道:“那拉氏有点妒忌是真的,别的毛病也说不上。朕今儿当她面给你个公道,看她是怎样?”说罢,竟坐在蒲团旁的椅子上,一把将惊得浑身发抖的棠儿揽在怀里,轻轻摩挲着她的秀发,口中道:“有朕呢,什么也不怕……”   黄金书屋扫描校对   .   三十七 巧舌诡辩振振有词 绘声绘色阴气森森棠儿又急又怕,在乾隆怀里挣了几下,却被乾隆一双手紧紧按住,只好听天由命地歪在他怀里。眼看着一串灯笼进了钟粹宫,眼看着“尼姑”们躬身迎接贵妃娘娘,却听高无庸变腔怪调地在小佛堂外头赔笑说道:“贵主儿,主子在里头进香,叫跟从的人一律回避呢!”   “是么?”外头那拉氏脆生生的声音笑道:“这早晚主子还过来,这份虔心就是如来我佛也感动了!”一边说一边走进来,口中兀自说:“可可的我来,可可儿主子也在,这也是我的福缘——!”她一下子怔住了,灯烛分明,观音座下,皇后娘家的兄弟媳妇棠儿,公然倚偎在乾隆皇帝的怀里!乾隆一手搂着她肩头,一手轻轻抚摸着她的一头秀发。刹那间,那拉氏钉子似地钉在当地,进不得,退不得,看不得,回避也不得,清俊秀丽的面孔变得蜡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乾隆松开了已经半晕的棠儿,起身踱到香案前,双手合十一躬,又上了三柱香,又复一躬,退了一步转身看着那拉氏,良久,一笑说道:“你是来进香,还是来捉奸?”   “是……不是……”那拉氏从没见过乾隆这样的眼神,慌乱得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奴婢不知道主子在这里,真的!真的是不知道……”   “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你都看见了?”   “奴婢眼神不好,什么也没瞧见……”   “你瞧见了!”   那位氏听着这沉重的、透着巨大压力的话,低下了头,半晌才道:“是……奴婢不敢欺君……看见了。既然如此,奴婢该向皇上进一言,外头已经有风言风语。这种事一传出去,皇上脸上不好看,皇后脸上也不好看,就是棠儿也没法作人——”她话没说完,棠儿已捂住脸抽抽噎噎哭了。   “高无庸,”乾隆隔门吩咐一句,“叫跟贵妃的人都回宫去。朕和贵妃今晚在这里守夜进香!”说罢转过身,来回踱着步子。半晌,倏然问道:“自古有没有听不见闲活的皇帝?”那拉氏被他问得一怔,支吾了一阵,说道:“贞观太宗皇帝时兴许有吧?玄宗开元……”乾隆冷笑道:“不错,你搬出唐太宗了,看来你还读过几本书!玄武门政变,李世民杀兄篡位,知道不?一个武则天,上侍候太宗,下侍俸高宗,他们名声很好听么?”   那拉氏垂下了头,喃喃说道:“奴婢读书不多……”   “你该学你主子娘娘,读读《女儿经》这类书。”乾隆见她红着脸,低着头搓弄衣带,那欲语又止的柔情神态,不禁动了怜爱之情,放缓了口气:“你是处处设防啊!算算看,朕翻你的牌子比皇后还多两倍不止,怎么还要妒忌呢?别忘了,妒忌也在七出之条啊!”他看了看垂头默默不语的棠儿,口气又变得严峻起来。“比如说这小佛堂,朕在这里进香,吩咐一声不许你进来,你能进来?朕就是有意治你这个毛病!朕就是和棠儿有情,有——这个事,你本应循规蹈矩,为亲者讳,为尊者讳,三番五次语意双关地敲打棠儿,还传言这些‘闲话’!你既来了,也看见了,你说个章程,算你有罪呢,还是朕有罪?!”   乾隆巧舌诡辩,说得振振有词,将一顶“忌妒”大帽子扣在那拉氏头上,已经压得她透不过气,这一句“谁有罪”的质问,更是力如千钩,那拉氏再也站不住,“扑通”一声跪下叩头道:“皇上雄辩服人,是……是奴婢……有罪……”“知道有罪,朕就免你的罪。”乾隆说道,“今日说到了明处,朕索性将棠儿性命、脸面交给你。她在,你安富尊荣,仍是朕的爱妃;她若有不测,当贵妃也由不得你,想活命也由不得你!” “万岁……”那拉氏伏在地下,抱着乾隆的脚,浑身颤抖着,啜泣道,“我是因爱生妒,实在是爱主子……一点也不想别人分了去……”   乾隆哈哈大笑,过去一把拉过棠儿,说道:“都爱朕,朕自然都爱你们,既然去掉了妒忌,你们该是好朋友,来来来,观音菩萨前,解了这冤结,你们拉拉手吧!”   两只白嫩细腻的手迟疑了一下轻轻地握住了:   乾隆本来想来看看棠儿就回养心殿的,经这么一场风波,走了困,又想听听“闲话”,倒真的不想回去了。吩咐人抬进一张细丝藤萝春凳躺了,命棠儿坐在身前椅上,面对自己,那拉氏侧身给自己按摩捶打着,乾隆得意地笑道:“人生能有几日欢?朕今日有一对美人在身边,不亦乐乎?”   “皇上方才说贵主儿的话,有的对,有的不对。”棠儿看了一眼神色有点黯然的那拉氏,深深叹息一声道,“我是有丈夫的人,无论如何这叫罪孽……要不是为了肚里的种,我真想——外头有人说傅恒在前头给皇上卖命,皇上在后方给傅恒戴,戴……”她实在羞得无地自容,“绿头巾”三个字期艾了半日,还是没说出口。   光说是戴绿头巾,乾隆并不在乎:世上人成千上万。傅恒和乾隆的二十七妹洁英和硕公主也有暖昧,那么额附德雅也戴绿头巾。德雅和月瑛格格不清楚,那么吴振清也……·吴振清又和……连前头圣祖的郑春华,和允礽私通,英明的圣祖也戴着绿头巾——臭汉、脏唐、宋不清、元迷糊、明邋遢,如今又说“清鼻涕”——自古如今大同小异。就是如今宫里自己的嫔御,听说兄弟里也有沾惹的,   自己也戴着“绿头巾”。这实在算不了一回事。但事涉“傅恒在前方卖命”这个话就变得异常严重。乾隆想笑,没有笑出来,叹息道:“世上这“情’字,造化排定,谁也没办法逃掉这个网罗。朕告诉你们,傅恒在山寨和女贼头目叫——娟娟的,也是很有情份的……”   遂将驮驮峰傅恒和娟娟相会情形说了,“真要活着,情法难以两全,朕也为难,既是殉情而死,也就成了一段佳话——除了这话,还有什么?”   傅恒和一个江湖女贼还有一段缠绵情,棠儿不禁一怔,不知怎的,她心头倒一阵轻松:   自己对不起丈夫,丈夫另有所爱,多少能减轻一点自己的负罪感。想起第一次和乾隆作爱,说到丈夫和二十七格格的事,此时信实了,倒觉得安然了一些。正想着,那拉氏在旁说道:   “皇上,我说出来你不能根究。要根究起来,就要了我的命,何况我也只听说个皮毛……”   “这么郑重其事?”乾隆背朝里,由那拉氏捶打着,笑道:“你说,朕听着,不追究。”   “有人说……先帝是死于非命的!”   乾隆“唿”地一翻身坐了起来!   “皇上……您说过不追究的……”   “朕还是不追究。”乾隆脸色又青又白,“但朕要听明白这事。你根根梢梢说清楚这事,朕要心里有数!”见棠儿惊得目瞪口呆,乾隆又道:“你在这边躺着……这些话要紧,但也不是了不起的事,你就养养神。朕和那拉氏找个地方聊聊。”说着乾隆便站起身来,那拉氏心里惴惴不安,跟着乾隆来到天井院里。   此时已是更深人静,钟粹宫的尼姑们因皇帝有命不许搅扰,都集中在西配殿打坐。院里阒无人声,远远听见守夜太监那凄凉苍老、时断时续、有气无力地吆喝“小一一心——灯—   —火……”一轮半月将昏黄惨淡的银光洒落在地面上,时而又被浮云遮住,从御花园那边飘过来的花香和从小佛堂浓烈的藏香揉合在一起,弥漫在黝黑的夜空中。许久,乾隆才低声道:“小倩(那拉氏小名),你说吧。”   “皇上这么信赖,又允许不作追究,奴婢什么也不想瞒了。”那拉氏的语气显得格外深沉清晰,“我娘家兄弟媳妇去十六格格家拜寿时,在席上听人说,先帝爷最爱的一个宫嫔,叫什么引娣……”   “乔引娣。”乾隆说道。“原来是跟允禵的。”   “是,叫乔引娣。”那拉氏的声音有点发抖,“允禵犯事,被放到马陵峪给祖宗守灵,带着这个姑娘做身边人。后来有人鼓动十四爷造反,叫先帝查出来,护卫宫女大换班。先帝就把引娣收到身边,做了个低等嫔。   “人们奇怪,先帝爷怎么会收自己亲兄弟的人做自己的嫔?后来,从九爷府透出信儿,原来这乔引娣的相貌长得很象一个人——早年先帝当皇子,曾到安徽赈灾,洪水暴发灌了城,先帝在一个荷花缸里飘了三天三夜,被人救起来。救他的是个女子,这女子叫小福……   后来就和先帝好上了。不知怎的这事叫小福族里人知道了,就用火烧死了小福……”   这段悲惨的故事,乾隆在当皇子读书时就听家奴高福儿说过。后来高福儿叛主被处死,以为世上已经无人知道,想不到外边传的竟比高福儿传的更真切!乾隆沉思着问道:“这和先帝驾崩有什么干连?”   “这个乔引娣,长相太象福儿了。”那拉氏沉吟着说道,“所以先帝收她,说是只是个嫔,其实心里爱她疼她,六宫里没人能比。爷知道,先帝爷一世不爱财,不贪色,就是喜欢这个相貌并不十分出色的引娣。他有时暴躁起来,又杀人又抄家,只要引娣轻轻一句话,就能消了他老人家的气……”   乾隆点点头,他见过。雍正有一次打自己的弟弟弘昼。藤条都抽断了,引娣不言声,只拿了棒疮药来叫人给弟弟抹。冷峻的雍正眼中流出了泪,扔了藤条就叹息着走了。乾隆正要说他见到的事,那拉氏又石破天惊地说一句:“说起来谁也不信,就是这个乔引娣,送了光帝的命!”乾隆突然打了个寒颤:他突然想到那个激动恐怖的夜晚,蹊跷的两具尸体,奇怪的血迹,雍正莫名其妙的手诏。   “这是一个宫女亲眼所见。那天夜里,正逢这个宫女值夜,送水进来给先帝服药。她看见先帝用眼温存地盯着引娣,盯了许久,说难为你这忠心,朕每天烦死了累死了,奇怪的一见你,什么劳乏也没了——你既说这药丸好,朕就和你一齐服用,你一丸,我一丸,用了它!’引娣一笑递了水去,先帝一边吃药,一边还笑着说,‘前明有三大疑案,其中就有一件“红丸案”。’说着就吃了,引娣也吃了。   “这宫女正走到窗下,听里头‘当’地一声响。她踮起脚往里看,顿时吓呆了:   “雍正爷脸涨得血红,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引娣,说你……你……你要弑朕?   朕……朕把心都给了你!噢……肚里火烧一样……朕要死了……   “引娣站在桌前,顺手操起一把裁纸刀,猛地冲上几步照先帝前胸‘噌’地一刀,直插了进去——那宫女吓木了、扒着窗户,连喊都喊不出来!”   乾隆也吓呆了,这情形和当晚自己见到的现场一模一样,怎能叫人不信?他怔怔地望着黑魅魅大小宫阙,只觉得阴森森冷嗖嗖的……不知过了多久,才透过一口气,问道:“后来呢?”   “引娣刺了先帝一刀,看先帝苦苦挣扎,也吓得退到了案前。直盯盯看着先帝,先帝前胸带着刀,踉踉跄跄不肯倒下,吃力地问:‘你……你告诉朕,为什么?——朕既爱你,死……死而无怨……’引娣说:‘我见着了我娘……我娘什么都告诉了我……’‘你娘!你娘是谁?她都说了……什么?’   ‘我娘是小福!十四爷是我亲叔叔,你是我的亲爹!’雍正爷象被雷击了一样,他不再踉跄,两眼睁得圆圆的,死死地盯着引娣,原地兜了个圈子,突然哈哈大笑,‘世上有这种事?这种事恰好摊给我胤祯?啊——’他忽地收住了笑,又问‘你娘呢?朕——我要见……见她……哦……上火刑架的是你姨……我明白,明白了……’引娣见他这样痛苦,惊得倒退了一步,黯然说‘娘听说我这事……也吃了药……死了……’   “雍正爷的前胸向外渗着血,向案前走了几步,用手指蘸血写了几句话,就没再说话……退回床前,对引娣道:‘女儿,刀子一拔我就站不住了,好孩子,你得活下去……念你爹什么都蒙在鼓里,叫阿玛死得利索一点,他说着猛地拔出刀来,胸口立时血如泉涌……   先帝把那把滴着血的刀摸在手里,断断续续说:‘来……快……你……冲这儿,再来一刀!’   “引娣颤着手接了刀,看了看奄奄一息的雍正爷,突然仰天惨笑一声,喊着‘老天……   老天!你好狠——’她对准自己心窝,猛地扎了进去……”   那拉氏讲完了,她娇小的身体仿佛不胜其寒地瑟缩着、恐惧得将头偎在乾隆的怀抱里,颤声说道:“皇上,我怕……这紫禁城……这皇宫禁苑象是每一间房子里都有故事,都有鬼……说实话,一到夜里我就怕……跟你在一处我才略安心些。我也不全是妒忌,只盼着能多和你在一处,借你的福,压一压邪……”乾隆一直浸沉在这个可怕的故事里,这时才又把思绪拉回到现实,印证了一下自己的记忆。那拉氏如描似绘的话,和当晚自己见到父亲惨死的情形竟那么合契——他眉棱骨不易觉察地抖了一下,扳起那拉氏的肩,暗中看着她苍白模糊的面孔,问道:“那个‘宫女’是你吧?”那拉氏似乎一怔,低下了头,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是……”   “你要知道,传言这些事是要灭九族的。”乾隆紧皱着眉头,说道:“当时王大臣就议过,所有澹宁居太监宫女一律刺成哑巴,永远不许出宫。你不是笨人,怎么就敢传这样的话?”   “不不不!”那拉氏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我敢对天起誓,方才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往外露。外边现在的谣言比这还坏。我——”她低下头啜泣道,“您知道,您说过我睡觉象个孩子,从来连梦话也不说的……”乾隆挽起她,紧盯着问道:“外边是怎么传谣言的?”那拉氏擦了一把泪水,说道:“有人说,先帝暴死那夜,只有……您在场,说爷和允礽一样,和引娣有‘那个’,叫先帝撞见,气死了的——我方才把真情讲出来,就为叫爷明白,有人给爷造谣。我心里知道爷清白。真要有一日叫我为爷去死,我是不会犹豫的!”   乾隆被她的情意深深感动了,但宫外这些恶意的谣言又使他惶惑不安:这个谣源是在哪里?是什么缘故制造这些谣言呢?他猛地想起杨名时莫名其妙的暴病,死前那些令人惊异的动作和表情,他陷入了深深的思虑中……   “皇上,皇上……”那拉氏轻轻扯了扯乾隆的衣角。说道:“夜露已经下来,请……进佛堂里吧。”“噢!”乾隆从忡怔中醒过来,阴冷地一笑,说道:“朕就不进去了。如今好多人都令人可疑!你和棠儿在一处斋戒守时吧,好好聊聊。朕要回养心殿去。”他笑着轻轻拧了一下那拉氏的脸蛋,“明天朕翻你的牌子!——嗯?这回说了明处,往后棠儿进宫,就歇在你宫里罗!”那拉氏红了脸,要啐,又咽了回去。   乾隆回到养心殿,本想传旨命张廷玉进来,看了看自鸣钟,已过亥正,宫门早已下钥。   想看奏折,无奈今夜意马心猿,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思量了一会子,叫过高无庸,问道:   “你在夜里也常去慈宁宫的,平常老佛爷这阵子安歇了没有?”   “肯定没有!”高无庸笑道,“老佛爷精神健旺,就是没事也要烧子时香,看着香对香谱①,对完香谱才安歇。今儿传讯傅六爷大捷,又是浴佛日,方才奴才回来取阿胶和藏香,见十七老皇姑还过来看主子,想约主子去慈宁宫抹纸牌,这会子保准还没有散,不是打纸牌,就是和太妃、公主格格们说古记儿呢!”乾隆道:“朕今儿个也有点走魔入火。走,去瞧瞧!”高无庸忙道:“皇上既要过去,容奴才先走一步儿去禀老佛爷!”   乾隆一边命人带一件大髦,一边笑说:“儿子见娘,禀报什么?我们这就走吧。”   ①;日时有印制的《香谱》:根据得焚烧的形状,占卜吉凶。   太后果然在抹纸牌,不过气氛没有乾隆想象的那样热闹快活。她坐在大炕前的瓷墩上,对面是皇后。太后两侧是两个老皇姑四格格和十七格格都是老寡妇,一本正经地握着纸牌。   十七格格身后站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少妇,穿着五爪行龙四团龙褂,前后是巨龙,两肩是行龙,头上戴着镂金二层红宝石朝冠,颤巍巍拿着七颗东珠,见乾隆进来,默不言声便跪了下去。   “母亲高兴。”乾隆笑嘻嘻过来,给太后打个千儿请了安,起身说道:“儿子今晚走了困,想过来陪母亲说说话——这是七姐嘛,跪着做什么?一家人嘛,这会子闹这规矩,还穿着礼服!忘了小时候斗蟋蟀玩儿,我输了,七姐刮我鼻子刮得好疼呢!”七格格听乾隆说起这个,脸上绽出一丝笑容,也笑着说:“主子只记得我的坏处!一个荔枝您吃肉我咬核儿的事就忘了?”说得乾隆哈哈大笑。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   太后一边出牌,一边对七格格道:“你看看,寻人说个话儿,可解解闷儿,心里就好过些吧?别总闷在屋里死想事儿!你一大群姐妹,有投缘的,常走动走动,听个戏啦,拉个古记儿啦什么的,日子也就打发出去了。”乾隆忖度着,料是姐姐思念跟张广泗在四川军中效力的儿子,便笑道:“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额驸没军功,文职又没有中个进士,所以只能当个光禄寺的寺卿。兄弟叫外甥出去,也是给您挣体面的意思。现放着十七姑就是个例,先头叫莫格罗出征,十七姑也是满不情愿。如今怎么样?福建提督!建牙开府封疆大吏,走哪里八面威风!就如老佛爷说的,您闷了,就四处走走,和人说话,实在想儿子了,就捎个信儿叫他请假回来住个十天半月也不是什么难事。将来熬出头来,您也就尝到甜滋味了。大清有制度,没有军功不能封爵任职,兄弟是皇上也不能越了这个礼儿,总不能当昏君吧?”   “皇上说的是。”太后和几个老公主都忍不住的笑,太后笑道:“别想不开。你姓了爱新觉罗,那就注定了这个命!——明儿你四姐生日,要演戏,你回去顺便儿告诉她一声,我要去看戏。傅恒在前头打了胜仗,皇上心里也高兴,明儿叫军机处放假一天,他也跟我去松泛松泛身子——皇帝,可成么?”乾隆想想:丧期没满三年,原是不许演戏的,但其实天下官民婚丧大事摆酒唱戏早已开禁,这是清楚不了糊涂了的事,又有母亲慈命,遂躬身一笑,说道:“好久不见朕的老姐姐了,不过明儿前晌还有点事。今晚就是过来和老佛爷商议的。   明儿老佛爷先过去,我迟点去闯席扰她,不定她更欢喜呢!您说呢太后?叫皇后先陪您去,行吧?”众人这才知道乾隆夤夜来慈宁宫,有请示太后的事,忙都丢了牌,纷纷起座辞了出去。   黄金书屋扫描校对   .   三十八 太后训子絮语叨叨 御妹告状羞颜答答乾隆见皇后敛衽施礼也要退出去,忙道:“你不要走,朕不知道你在这里。原打算见了老佛爷请你过来呢!”皇后站住了,用关切的目光凝视着乾隆,没说什么。太后见他一脸正颜厉色,吩咐殿中所有太监宫女退下,觑着眼端详着乾隆道:“我没留心,皇帝气色象是受了惊,或者宫里有什么邪祟冲克着了?再不然就是有什么心事?”   “我是有心事啊。”乾隆亲自取了个坐褥,走向坐在圈椅里的母亲身后,替她垫了垫腰,又示意富察皇后坐了,自己边踱着步,把从那拉氏那里听来的“闲话”说了一遍,只回避了给傅恒“戴绿头巾”一段。他目光幽幽地说道:“这其实说的还是先帝得位不正的话。   先帝得位不正,我也就得位不正。里头确有大文章。我今儿想得很多,要不是张广泗苗疆大捷,尹继善、高恒、傅恒在江西、山西剿贼连连得手,还不知这谣言怎么个满城风雨呢!我自问登极以来每早四更就起来办事,每晚看折子,睡觉不过三个时辰,就是先帝勤政,也不过如此吧?再说呢,和先帝争位的就是八、九、十、十四叔,八叔、九叔早死了,十叔、十四叔眼见连半点野心也没有了。十叔如今一听我请就吓得肚子疼,十四叔还自动帮办军务,他们断不会捏造这些个谣言——可这些谣言象冰底下的潜流,竟象是很急很猛的样子,是谁在后头兴风作浪呢?”   太后和皇后听了似乎并不吃惊。皇后怔怔盯着烛光不言语,太后将手中纸牌摊开又合拢,合拢又摊开,来回几次才道:“有风自然有风源,不过这个‘青萍之未’不那么好断,听你口气似乎要追根寻底?这断断使不得。这种罪名坐到谁身上,谁就有灭族的祸。你也查不清楚!依着我说,存在心里别声张,见怪不怪,它也就自败了。你明火执仗下诏去查,吓得人心不安,不定就生出别的事端。先帝爷就吃了这个亏,耳朵里听不得半点不清净话,和那个死囚曾静一处折辩,写了那本《大义觉迷录》,宫里的事都翻腾得满世界都知道了。你登极就烧书,又杀了曾静,办得很聪明。怎么事情落自己头上就这么沉不住气?再说,你就是查出谁造的谣,这毕竟不是谋反实迹,又该怎么办?不定是皇室宗亲,你处置呢还是不处置?”   “总之这事不能听之任之。”乾隆深觉母亲说的有理,但又想着不闻不问毕竟太窝囊,“我以仁待人,以宽为政,其实即位以来就是这两条,就是走到天边,站到孔子面前,能说我做的不对?但人情淡薄,世风恶劣,凭做什么好事,都要无事生非,真真令人百思不解。”太后叹息一声,丢了手中的牌,说道:“皇帝啊,我虽是个女人,也知道为政难。大行皇帝那时候就说过,恨他的人多。从外官到京官,从兄弟子侄到外戚亲贵,跟着他当臣子饿不着,闲不着,可也发不了财。只是他那性子,眼里心里口里容不得一点杂。人们怕他。   他又有密折制度,连背后人们也不敢说他个不字。不敢说,不见得就是没话。你说是么?”   乾隆点点头,说道:“母后见得到。”   太后站起身来,踱步到殿门口,望着外头的夜色,说道:“你改严为宽,看来似乎容易。其实你想过没有?一下子蠲免天下钱粮,断了多少人发财门路?他们外头人不就凭着征钱粮从中克扣才发财的么?千里去作官,为的银子钱,你三年一轮免赋,他就十停里少收三停,所以你办的事是老天爷高兴、祖宗安心、小民百姓欢喜的事,真正当官的倒似哑子吃黄连!”乾隆笑道:“吃就叫他们吃。我还要拿几个巧立名目敲剥民财的,宰了他们!儿子虽年轻,见过圣祖爷治国风范,要治得比圣祖还好!赌出这口气来——叫有些人没话说!”他心里突然一动:这些谣言都是翻老账的,莫不成是理亲王他们,原来是太子世子。如今只是无权的藩王,怀了异样的心思兴风作浪?他张了一下口,没有把这个话说出来。却笑道:   “儿子觉得自己太案犊了一点。圣祖爷是每年都要几次微服出访,再不然去奉天祭祖,或者去木兰巡狩,江南去了六次,京畿更不用说,三天两头都要出去走动。儿子天天坐在奏折堆里看方块字,先帝和圣祖作派不一样,是寸步不离紫禁城,到了却……不是善终。儿子身子骨儿比爷爷和皇阿玛都强,要两头兼顾一下。不过,康熙爷跟前那些擎天保驾的臣子多,儿子却没几个真正信靠得住的。出去,又怕母后悬心,可确乎是该多出去走走的……” “我当然不放心。”太后道:“如今这些侍卫和祖宗那时不一样,他们自己就是‘爷’,走哪招摇到那,弄得人人都认得他们,你想微服也难。你慢慢物色,不要着急。我看那个刘统勋,叫他替你留这个心就成。”她吁了一口气,笑着换了话题,“这是咱娘儿们说话,我看你是个痴情人。女人是不可多近的,后宫六院绝色的还少了?你就偏偏还缠着棠儿——你别脸红,谁也没告诉我,我早就看出来了,只是睁眼闭眼装糊涂罢了。我说的不是棠儿,是女人。圣祖爷其实娶过你的祖姑姑。雍正爷栽到女人手里,这事不能太认真。女人,处一处,该撂开手的就撂开手,这才是男人,日子久了毕竟不好,再出个什么事,你叫我怎么呢?”   乾隆听了这话真是难以对答,从顺治起,到自己第四代。顺治钟情董鄂氏,董鄂氏早夭,顺治竟悒郁而亡。康熙钟情阿秀,阿秀却另有所爱,孽海难度,阿秀出家皇姑屯。父亲不必说了,自己却又铭心刻骨爱上了有夫之妇棠儿——算来都是痴情种子。可这种情,是凭一两句圣人语录,凭几句劝说打消得掉的么?乾隆想着。这话难答,只好一躬身说道:   “是。天晚了,儿子该回去了,明儿母亲还要看戏去呢,儿子就不搅了。儿子明儿要见几个人,见完人,要是时辰还早,儿子也过去消遣消遣。”说罢便退了出去,回养心殿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只是思量,直到子未丑初钟敲一点才算沉沉睡去。   四格格爱新觉罗·晴瑛的五十大寿安排得异乎寻常的热闹。从顺治的三个老祖姑,到康熙的三十多个女儿,活过五十岁的公主只有十三四个,她算“长寿”公主的了。昨晚十七格格她们几个来,传了太后懿旨:不但太后一定看戏,皇帝也要来,这份体面哪个公主格格也不曾有过。她的几个儿子儿媳竟是通宵未眠,取消了堂会,另在水榭子上搭台子。岸上这边看戏的地方低,怕太后看不清,连夜出动全部家丁,用黄土垫高了三四尺,把碗口粗的垂杨柳移植过来十几株栽在黄土台上,又铺了一层绿茸茸嫩草。天近巳时,禄庆堂的戏子们来了,只见一个接一个的公主格格到上堂去拜寿,没人来招呼他们,又不敢问。正纳闷时,一个管家飞奔过来,将禄庆堂班主王雄一把扯了,往西廊房去将大锭银子放在桌上,说道:   “这是定银,跟戏子们说,拿出精神来好好卖力,太后老佛爷立时就来看戏,皇上也要来!”王雄一听来神儿了:“这回我亲自下海,爷您把点的戏单子赐下来!”管家递过来一张纸,王雄看时,帽子戏是《麻姑献寿》,下头是:   《火烧红莲寺》   (满床笏》   《打金枝》   《目莲救母》   《王祥卧鱼》   《挑滑车》   王雄嗫嚅道:“这都是常演的戏,没什么难的。不过我的爷,《挑滑车》说的是岳家军和金兵交战,和国体不合,惹恼了主子可怎么办?再说这《打金枝》,今儿小的瞧,来的全都是公主,怎么会点出这一出戏?不是要小的吃饭家伙么?”   “《挑滑车》是十二额驸的妹子点的,她不懂,也不是什么要紧人,我做主删了这一出。”管家沉吟道:“《打金枝》是十八格格亲自点的,她是当今万岁爷一母同胞的亲妹子,撒个娇儿连万岁也得让她,横竖有她担戴,你就别他娘操这份心了——就这样。”说罢匆匆去了。一时便听外头一声接一声传呼:   “老佛爷驾到!”   一群公主格格听这一声,叽叽嘎嘎的说笑声立时平静下来。王雄隔窗偷看,一个一个按长幼顺序出来,廊下守着的精奇嬷嬷便忙跟着自己主子出迎太后——每个公主都带四位嬷嬷个个都是一脸庄容,神态自若。稍顷便听太后和几个老太妃说说笑笑进了二门,公主们一齐叩下头去,公主们请过安起身,这些嬷嬷们也各自请安。她们都是侍候过太皇太后、太后的老宫人陪嫁出来的,齐声欢呼:“老主子安康!”   “罢了罢,起来。”太后似笑不笑。审视着来贺寿的三四十个公主,有的认得,有的也不大相熟。笑着对陪在身边的晴瑛道:“去年你带的老九家的格格,满聪明的姑娘,我很喜爱她,后来竟没有再进宫去,今儿来了么?”晴瑛怔了一下,低眉说道:“她没福。今年春上过罢元宵就过世了,怕老佛爷伤心,我没敢说。”太后便不言语,脸上也没了笑容,点点头道:“咱们看戏,皇帝说了,他一会就来。”   她这一说,众人立时便都肃然,分班按序恭肃退下入席看戏。只四格格晴瑛陪太后坐在士台子的垂杨柳下,隔岸看水榭子上的戏子们演戏。太后坐在正中,四格格、七格格在左首并肩打横儿陪坐,右边是皇后陪坐,还有一把雕花蟠龙椅空着,专等乾隆来了陪坐的。四格格见一切齐楚,起身笑道:“太后老佛爷,虽说今儿是我的生日,其实您一来,早已给我添了寿了。一会儿就是〈麻姑献寿》,恭祝您老人家千秋千岁,皇上万寿万年。咱们好好儿乐子,您想什么吃,我这就叫他们给您安排。”   “什么千秋千岁的。”太后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有谁活过一千年的?今儿来的几十个,老姑奶奶、小姑奶奶一大群,她们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这么个坐法,怎么瞧都象我们摆布个女朝会似的,多不自在。依我说,谁和谁熟,相与得好,就坐一处,不必拘定了哪一房哪一支,又是长幼,又是亲疏,又是位份,闹得看戏还怕失礼,你说是么?”四格格和十七格格忙都笑道:“可是的呢!老佛爷这就叫体念人情天理!”这群公主们巴不得这声懿旨,顿时乱了群,呼姐叫妹、寻姑觅侄各找自己相熟相好的,挤挤捱捱好不热闹,那种肃穆庄严的气氛顿时化作乌有,只那些老精奇嬷嬷都还木头似的站在原位。   锣鼓一响,已经开始。扮麻姑的是京里有名的小旦香云,那水袖甩得叫人眼花镣乱。一群女仙随着乐声翩翩起舞,满台彩带飘飘,袅袅香烟,真个有凌空出世之感,那麻姑唱道:   拜王母,离瑶台,凌虚空踏祥云五彩。蓦回首,看天阙巍峨,帝恩慈命犹在怀。俯瞰人间山峥嵘、江河如带。愿将这千年蟠桃,献佛祖,供如来,祈亿众兆姓、善男信女同把这福载,祝世间,尧舜帝德,母仪恩露遍草莱……   王雄扮个丑儿,在“群仙”中穿花度蝶般,又翻筋斗又扮鬼脸儿,插科打诨道:“现在世佛爷就坐在对面。您老人家既然刚刚赴过蟠桃会,趁着桃儿鲜,还不赶紧去给老佛爷献上?”   “是也!”   那“麻姑”长袖一甩,立时满台白雾弥漫。待雾散,每个仙女手中已多了一小盘桃子—   —是时虽然不到节令,但北京丰台花儿匠刘家却已栽种出五月仙儿桃。绿叶儿配着红尖儿大仙桃,鲜灵灵的,每人一盘,沿着水榭子旁的曲廊长桥凌空飘来,直到土台子下,朝上施礼,齐声道:“恭祝老佛爷、主子娘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恭祝四格格千岁,千千岁!”   太后喜得笑道:“公主们每人两个,这里放一盘,皇帝来了我们再进!”又指着“麻姑”笑道:“赏她们!”   “是”四格格答应一声,家人们早预备好了,一笸萝一笸萝的乾隆制钱抬出来送到水榭子上,“哐啷”一声便倒在台上,戏子们自也不顾“仙家”身份,磕了头一哄而散,趴在台上拼命往怀里搂钱。太后、富察皇后,下头是那拉氏一群妃嫔并大大小小的公主都笑得前仰后合。   接着开始唱正戏,一出出按点的戏唱。倏尔魔怪乱舞,倏尔僧道施法,乌烟瘴气的倒也十分热闹。到演第二出《满床笏〉时,安静了些。皇后在旁叹道:“象郭子仪这样儿的,富贵寿考七子八婿满堂恩泽,吏上真也没几个。”四格格笑道:“这都是戏,何必认真?史上郭子仪也没这大功劳,皇上给一次恩泽,他就提心吊胆,皇恩是那么好承受的?”   “四姐的话有味儿。人臣要都这么想,君臣相安,国家大治!”忽然背后有人插话道。   四格格、七格格一回头,却见是乾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从身后上来,众人都聚精会神看戏,竟都没有看见!此时《满床笏》一出已经唱完。台下公主们纷纷跪下,戏子们在台上也就地跪了叩头。太后一边吩咐皇帝免礼入座,口里笑道:“连我也吓了一跳,见过人了么?怎么没带你十六叔、弘晓、弘昇、弘皙他们来?今儿是咱们娘家人见姑奶奶,一点忌讳都没有的。”乾隆笑道:“上书房军机处没有会议,他们各自都有差使,不能来得。我顺着昨晚见母后时说的思路,见了几个小臣。象刘统勋这些个,交待几句就急着赶过来了。登位以来,这还是头一回看戏呢!”又对高无庸努努嘴儿,道:“该怎么演,接着唱,不要跳加官,朕不爱看帽子戏。”高无庸答应一声,去传旨了。   戏又开演,便是《打金枝》郭子仪绑子上殿一折,汾阳王是王雄扮的,那一份忠勇气概掺着对小郭暧的担忧,对唐皇天威不测的凛凛畏惧,被他演到了十足。小郭暧恰是他儿子扮的,却是一脸抑郁抗争之气。那郭子仪摇头颤身,痛惜地问道:   “孩儿呀……难道你不怕死?”   “孩儿我不怕死!”   “唉……你这无知大胆的孽障,随老父面君去也!”   乾隆笑道:“可惜的是,咱们竟没有这样的姑爷!这出戏点得太有趣了,台下坐了一大群金枝,台上却是打金枝!这是谁点的戏呢?”   “皇上,”台下挨着嫔妃一席,突然一个二十多岁的格格起身离席,走到台前跪下,仰着脸也不磕头,说道:“是我点的戏!我有事禀奏!”   她的回奏,台下立刻引起轰动。公主们窃窃私语,太监嬷嬷无不面面相觑。太后也怔了,随即笑道:“这不是十八格格么?好孩子,你有话下来再奏皇帝好么?”乾隆也笑道:   “是小妹妹嘛!先看戏,这是你点的,有话看完戏再说,成么?”   “看完戏,太后老佛爷回宫去了,皇上您又忙正经事去了。”十八格格面不改色,磕了个头说道:“我说完话,凭着皇上打死我这金枝,我实在受不得了!”这个十八格格是乾隆最小的妹妹,平素偶尔一见,她十分腼腆,温柔有礼的,今儿这是怎么了,变得这样执拗?   乾隆想了想,向太后赔笑道:“我先和十八妹说话、看她奏什么事。”   太后叹息一声,说道:“她要说的我知道,还是七格格昨晚哭诉的事,偏你来,安慰了一大通‘立军功,封爵拜将’,说得文不对题。”乾隆诧异地问道:“十八妹,是你家额驸没有差使?”   “我要说的不是这。”十八格格说道:“我是想问,我的男人是谁?他住在哪里?”   乾隆的脸色阴沉下来,说道:“这话该是朕问你的。你下嫁出去有五年了吧?平素朕看你还安分,无缘无故怎么搅闹起来?今儿不单是四姑的寿诞,还有太后和朕都在,国法家法都不在乎了么?”   “我问的是真情实话!”十八格格立刻顶了回来,“我今年二十三岁,下嫁葛心亭已经六年,见面不过十次。他晚上进格格府,天不明就出去,除了成婚礼在一处呆了三天,我竟不知道先帝为何把我嫁个空房子!说实话,半年一见面,又是夜里,白天人堆里我认不出我的男人!”   乾隆笑道:“妹子,他兴许放了外差?不要这么意气。真的想他,明儿调回京来就是了。”   “皇上,哥哥你错了!”十八格格又是出语惊人,“他就在宗人府当差,住就住在我府的隔壁。夜里静了,我听得见我男人在那边打雀儿牌,吃酒猜枚声儿。就是不得见面!”她指着一大群公主说道:“您瞧瞧我们这些春风得意的苦囚,金尊玉贵的黄连人儿!有多少人不到四十岁就都白了头。太老姑奶奶、老姑奶奶、姑奶奶,还有我这样儿的小格格,俗人叫小姑奶奶。打顺治爷下头算,好几百,活过六十岁的只有一个,活过五十岁的只有十三个。   男有室女有家,这是人伦,凭什么不能跟自己男人住一起?我今儿点这出《打金枝》,也是拼死吃河豚,我和皇上是一个娘,是一个圣祖爷。指着圣祖爷我奏一本,您若不听我的,明年再看,这里的‘金枝’得死一半——姑姑们,姐妹儿们,你们谁敢站出来说一声,我说的不是实话,我这会子就以死谢了这欺君罪!”说罢号陶大哭!她这一哭开了头儿,下头这群公主都触了情肠,有的伏案啜泣,有的掩面流泪,有的放声痛哭,把好好一个寿诞,翻得赛如新丧灵棚!   乾隆想着她的话,见一群姑姑、姐姐、妹妹人人哭得肝肠欲断,不禁赫然大怒,问道:   “为什么竟是这样?为什么不早奏朕?”   “你问问这群嬷嬷!”十八格格拭泪,指着站在格格们身后,一个个面如土色的精奇嬷嬷说道,“我今儿没带我的嬷嬷,我就是要冒犯一下她们!”她用轻蔑高傲的眼神横扫着这群人,“你们自己是老处女、老寡妇,所以就阻我们夫妻团聚!——论身份你们不过是下贱老宫人,就为有祖训叫你们调教我们,你们就成了霸王!皇上您不是问么,扒下脸皮说话,我们想见见丈夫,先得给他们行贿,不然她就敢说我们‘不知廉耻’!一个公主一年三千两月例,一多半都用了这上头,还要装体面,装大方,装得金尊玉贵!您说为什么不早奏您,因为我们是女人,这些话好跟你这哥子皇帝说么?”   满院连侍卫、太监、宫女,还有大批的嬷嬷奶妈子、丫头、老婆子都被十八格格的傻大胆吓呆了。倒也不为她敢这样“哥子皇帝”混叫一气,全然不顾君臣大礼;是她的言语实在惊人,等于是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中公然要求夫妻同居一室,要夜夜和自己的丈夫厮守!四格格忽然想起自己,五十多岁的老丈夫近在咫尺,此刻只能在二门外和一群额驸吃酒,“恭祝”自己的华诞,宴席散后连面也不能见,就得又回他的“额驸府”,统共一年同在一处也不过十几晚,不禁黯然神伤,又怕乾隆责罚十八格格,又怕给自己招惹是非,遂求助地看着太后和皇后。皇后嗫嚅了一下,想起身说话,又坐了回去,叹息一声对太后道:“十八格格话说莽撞了,皇上要是生气,求太后保全些个。”太后却道:“皇帝也未必就生气。这些宫里派出去的嬷嬷也是太不象话,主子吃了她几口奶,就仗这点子‘功劳’压主子!”乾隆立在月台口,脸色铁青扫视一眼周围,问道:   “知罪么?”   “知罪!”十八格格叩头道,“皇上尽管治罪就是!”   “朕问的是你们!”乾隆陡地提高了嗓音,逼问站在格格身后的嬷嬷们:“你们以奴欺主,不知罪么?”   一百多名嬷嬷被他的逼问惊得浑身一颤,立时跪了下去,一边磕头,一边告饶,乱糟糟的,也听不清这群婆子说了些什么。   “滚出去!”   乾隆怒喝一声,这群装模作样,洋洋自得惯了的高级奴仆慌忙叩头,跌跌撞撞逃了出去。乾隆这才把目光转向自己的姑姑、姐妹们,盯视良久,叹道:“谁也怪不到,朕也就不怪罪谁了。这些嬷嬷里也有好的,也有的是好心。往后公主格格下嫁,内务府不再派嬷嬷。   现有的,算是你们的家奴。公主往后和额驸同住一院——就这么定了。若有嬷嬷仍旧拿宫里的管教款儿,你们只管打出去,只管发落——”他突然扑哧一笑,“这是你们的家事,就是《打金枝》里唱的,不关朕的江山社稷,朕不管!”这一道恩旨对这群公主格格、郡主不啻甘霖雨露,谢恩词儿却又难以启唇,遂一起离席,人人憋着笑叩下头去。太后嘻笑道:“我的儿,这才叫体天格物的好皇帝,这才象一家子人的大伦!——叫外头的额驸们都进来,也是老四额驸的喜日子嘛,一对对夫妻看戏,不更有趣儿?”   “成!”乾隆回到皇后身边坐下,“遵母亲懿旨。十八格格进封和硕公主!”   黄金书屋扫描校对   .   三十九 十八皇姑行权使威 格格额驸入觐报警四格格的五十寿诞被十八格格大闹了一场,搅乱了她的喜日子。经乾隆这一处置,竟是人人心里高兴。这些公主们自打生下来就受谙达太监和精奇嬷嬷们教导“规矩”,走路怎么走,落座怎么坐,一举一动都要“仪态万方”,吃饭汤匙磕响了碗碟,说话声音粗了,笑时牙露出来了,甚或饭吃得多了,端茶姿势不优雅……统统都要“教司”得合乎皇家风范。因此外头看着她们是天上人,她们自己却感到苦不堪言,只是从小如此,苦惯了,谁也没想到和自己的丈夫住在一处乃是天经地义的事。一道口谕,额驸们纷纷进来,夫妻同坐一处看《打金枝》,真个是别有一番温馨落在心头。   乾隆坐在月台上和母亲说笑,一转眼见台下那拉氏正看自己,猛地想起“谣言”,那件事,便有些坐不住,一个劲只是沉吟。太后一边看戏一边笑道:“皇帝今儿处置得比唐肃宗好,倒是给咱们家姑娘们长了威风,郭暧打金枝,其实不知内情。有些事金枝们自己也是不得已儿。你说是么皇帝?”   “啊?啊!”乾隆一愣,才回过神来,忙躬身赔笑:“是,唐肃宗何尝愿意?朝里内外不安,他不能不倚重郭子仪,当然是不得已儿。”   一句话说得皇后和四格格、七格格捂着嘴直笑。太后笑道:“皇帝你是乏了。你一来,四格格的面子也就足了。不要管我们,你想歇,只管回去歇着。我今儿高兴,要看到底呢!”乾隆忙起身笑道:“这就是皇额娘体恤儿子。”其实也不是乏,是有几件小事还得料理,看戏看不进去,就走了神儿。”又向太后一躬,带着高无庸一干人悄悄离开了四格格府。   十八格格回到朝阳门外自己府邸门前,一下轿便迎上来一大群丫头、老婆子,为首的精奇嬷嬷张氏带众人下跪叩了安,又向额驸叩安。张氏笑道:“我刚从天齐庙进香回来,替格格抽了个好签呢!上头说格格是玉皇大帝跟前的侄孙女,还说格格明年要添个贵子……”一边说,一边陪着十八格格进了倒厦门,回头对葛山亭道:“额驸爷请留步。爷也累了,格格今儿斋戒,明儿去天齐庙烧香,迟一迟再进来给格格请安就是了。”张氏是定安太妃的陪嫁丫头,嫁的又是大学士尹泰的弟弟尹安。她的堂弟是当今皇上的红人张广泗。从哪一头说她的根基都硬得很。其实,她是这府里的真主子。葛山亭听她如此吩咐,只好站住了脚,惶惑不安的看着妻子。十八格格笑道:“你先回府也行。我方才在四姑那里吃了大鱼大肉,斋是戒不成了。明儿我也不去天齐庙。你回去先收拾一下装裹,等我的信儿。”说罢便进院,穿堂过廊自进了上房,自坐了吃茶。   张氏听得直愣神儿,忙也跟进来,斜坐了格格对面,笑道:“敢情额驸爷要出远门?我真是老糊涂了,那是该接进来摆桌酒送行的——今儿听说皇上也去了四格格府看戏?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偏偏您就打发我老婆子去天齐庙,没福见皇上!”十八格格似笑不笑的也不理她,仰着脸朝外喊道:“画眉儿!你进来。”   “哎,是!”她的贴身丫头进来,站在张氏身边,笑着问道:“格格,要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也不要,你叫几个外头男人,把我住的东厢和正厅隔着的这扇屏风往前挪挪,汉白玉底座、玻璃屏,死沉死沉的,不是丫头们做得了的事。”十八格格一边想一边说:“库里还有一柄鸟铳,一把倭刀,取过来挂在这里,你看,就挂在那个鸡血红大瓷瓶旁边。我住的那屋的茶具、茶几、藤椅都旧了,换成新的——你告诉管事房,就说我的话。还有,把西屋里那尊玉观音请到东厢,我往后就近儿念佛吃斋——你听明白了没有?”   “是!”画眉儿站在当地,竟一字不漏的把格格的话复诵了一遍,便径自出去安排。张氏自小看她长大,从没见过她这样的,心里诧异,笑道:“这都是该我操心的,反叫格格亲自吩咐。不过,您又不舞枪弄棒,那些鸟铳呀刀呀,挂在屋里,怪森人的。要那些东西做什么呢?”十八格格一笑,说道:“嬷嬷,我想叫额驸搬进来住,我夜里常做恶梦,醒来还吓得心里嗵嗵直跳,有个男人镇住,兴许就好些。” 张氏愕然,张大了嘴,象不认识一样,盯着这位吃她的奶、受她教诲长大的金枝玉叶。   十八格格冷笑道:“怎么,不成么?我给你钱,多给一点。”   “这犯大规矩,内务府知道,还不轰塌了天?”张氏说道,“您是君,额驸是臣。你招他,他进来。你不招他,他不能进来。进幸一次还得要禀内务府记档。招的次数多了惹人笑话,叫人背后指着说难听话,象是离了男人不能活似的!您们小来小往悄悄儿见面,我担戴了。这么明目张胆地叫他进格格府,我老婆子担负不起呀!”   十八格格笑着听完,不言声起身进里屋,从妆奁盒里取出一张银票,出来见包衣奴张大带了一群男仆站在天井院里,便踅到门口,吩咐道:“我正和嬷嬷说话儿,等一会子再进来。”又转回身到张氏跟前,默不言声把银票推了过去,许久才道:“张嬷嬷,你自小儿跟我,我的底细有什么不知道的?下嫁时赏的一万银子早就花光了,月银也是寅吃卯粮。这还是上次回宫,那拉贵主儿见我穿的貂皮大髦都脱毛了,塞给我这点子体己钱。嬷嬷也不容易一一只管拿去使!”张氏偷眼看了一下,是一张一千两的龙头大银票。她是富得流油的人,哪里看得上这个小钱?忙道:“主子赏银子原不敢辞,只是这不是一夜两夜的小事。他搬进来住,我怎么敢做主儿呢?”正说着,画眉儿进来,说道:“管事房说了,藤椅、茶具后头库里有,向来都是张嬷嬷的外甥儿管着。张管家说,得有他姐姐的话才能取出来呢!”   “你可霸揽得真宽呐!”十八格格眯眼冷笑一声,“管家是你堂弟,管库房的是你外甥,管门的是你侄儿。怪不的连我房里的丫头们都怕你!”不待张嬷嬷回过神来,她“啪”   地一拍桌子立起身来,骂道:“混账东西!”   张氏吓得一跳,忙站起身来,两眼盯着十八格格,说道:“您这是怎的了?佛祖,这是冲犯了什么了?老奴才这不是替您操心嘛!”   “你放屁!”十八格格勃然大怒,“这是我格格府,不是你嬷嬷府!”她腾腾几步走到门口,对画眉儿说道:“你带上房丫头出去,知会满府上下,不管有脸的没脸的都来,谁不尊命立刻报上来,就说我晋升为和硕公主,今儿要理一理家事。”这才转回身,对吓得脸色焦黄的张氏笑道:“你必是心里想,我晋封和硕公主,水涨船高,你自然也高升一步,仍旧是这府里的太后,是么?你也算懂规矩的——直到现在还在我面前挺腰子站着!”张嬷嬷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己满眼是泪,哽咽道:“老奴才不是不知礼,是吓糊涂了。仔细思量,今儿没做错了什么事呀!您晋和硕公主大喜的事儿,怎么冲奴才发这么大的肝火?”   十八格格多年郁怨之气一下子都涌到心头。但她是个深沉人,眼里闪着阴狠的光,只是冷笑。“我是从小儿吃你的奶长大的,历来拿你当奶奶神敬,你待我如何呀?”   张氏连连叩头,说道:“主子恩重如山,老婆子怎么当得起?天地良心在上头,我真的比疼自己闺女还疼主子……”   “那我不知道。”十八格格忧郁地摇头,“我就知道,我叫我的男人进来住一夜,就得先给你填塞银子,做贼似地从后角门悄悄领进来。要不你就敢当面劝我‘知道羞耻’!”她突然间愤怒得两眼冒火,用手点着张氏,咬牙说道:“你方才不是还说我‘离了男人不能活’么?对了,我就是离不了男人!连圣人都说‘食色性也’,你守了多年死寡,所以你也叫我守活寡!”   “公主——”   “夹住你的臭嘴!”十八格格今天摆出了格格身份,她双手一拱,“我今儿奉了天子旨意,处置这家务——画眉,鹦哥儿!”   “在!”   画眉和鹦哥儿两个上房大丫头平日受尽张家排揎,此刻真是容光焕发、吐气扬眉,上前一步应道:“主子千岁有什么旨令?”别的丫头此刻也都醒过神来,一个个揎臂捋袖预备着施为。   “我的话不是‘旨’。”十八格格扬着脸道,“不过在这家里从今天起我说一句就算一句。叫你们两个的男人去额驸府,请额驸这会子就过来。往后里头的事你们操心,外头的事你们男人管!对那些光知道看张氏脸色的巴结头儿,一体开革!另叫一些人照我方才的吩咐收拾房子,备一桌菜,今晚给你们额驸爷接风!”   “是,明白!”   “把十七岁以上的丫头名单开出来。恐怕也有一二百吧?该配的就配外门里的小厮——   叫女的挑男的!”   “是!”   十几个上房丫头听得又羞涩又高兴,心头热烘烘的,只是抿嘴儿笑。那公主铁青着脸,转眼看着面如土色的张氏,突然一笑,说道:“张妈妈,奉旨的事,这是不得己儿。其实你知道,我最善性的。照旨意,我本可抄你的家,查看有没有我的东西。杀人不过头落地,何必呢?你拿了这一千两银子,带你张家的人回去,好生叫他们侍奉你,真的做个老封君。比在我府里操心张罗要好一百倍。”她长吁了一口气,似乎不胜感慨,“别想这想那。觉得扫脸。你还是我的奶娘啊!小时候儿你待我多好……我几时也忘不掉!回去吧,闲时还过来坐坐……”说着,几滴眼泪洒落出来。   “谢主子的恩典。”张氏先疑后惊,此刻又复变成酸楚,早已哭瘫在地上,哽咽得不能成声地说道:“……都是奴才不懂事……”   “别说了。”十八格格拭了泪,果决地摆摆手,“你去吧!”   这边张嬷嬷及其亲族灰溜溜地卷行李准备离开,那边画眉儿等人兴冲冲地带着人为公主、额驸打扫客厅。阖府里交待账目的、腾房换屋的、清点仓库的,忙成一团乱麻。有哭的,有笑的,有说风凉话的,有喃喃而骂的,有大吵大闹的,有阴沉个脸不言声的,有满面得意故作矜持的……象炸了窝,人人都卷进这出闹剧里头。十八格格见西客厅收拾停当,带了两个丫头出了上房,见额驸葛山亭从二门外进来,便站住了脚。   葛山亭紧走几步到格格面前,“噗”地打了马蹄袖叩了个安,说道:“给公主千岁请安!”说罢起身,仿佛不胜感慨地望着十八格格。格格顿觉颊上发热,当着满院的人,又不好说什么,只淡淡说道:“进来吧!”   “往后私下见面,别那么多的礼数。”十八格格坐了,见丈夫循规蹈矩两手抚膝,仍旧是过去那副老样子,不禁一笑,“我今儿争的就是‘夫妻’二字。你一脸奴才相,怎么处?”葛山亭也笑了,放下双手,说道:“积重难返,心有余悸嘛!”公主笑道:“我苦,知道你也苦,又不象寻常的官宦,能讨个三妻四妾,你那边也都是些张嬷嬷安置的人。你挑挑,不中用的赶出去几个,也不要弄得太过火,好象我们不能容人似的。”   葛山亭一笑,思量着答道:“是!方才我那里去了五六个额驸,人人都夸您是女中豪杰,老规矩,一下子就被您破得干干净净。这会子恐怕公主格格们都在府里大动干戈呢!”   “这都是皇上圣明!”公主笑道,“体天格物通情达理!别看这是小事,这些嬷嬷们有的是外戚家奴,有的是宫里贵人亲信。皇上这出‘护金枝’得罪的人海了!”   这对咫尺天涯、重又相聚的青年夫妇促膝谈心,直到天黑。家宴摆上来,移酒樽燃红烛,小夫妻二人好似“新婚对酌”。那葛山亭三杯酒下肚,已是忘了形骸,摇头叹息道:   “说到皇恩浩荡,真真是一点不假。皇上真真是一位仁君!唉……就这,你出去听听,嚼蛆的人多着呢!我们这群额驸,到一处什么都说,听说——”他看了看门外,又道:“听说理亲王他们还在打皇上的主意!”   “真的?”公主吃惊了一下子,催问丈夫,“他有什么主意,放什么坏水儿?”葛山亭怔了一下,从温馨的柔情蜜意中清醒过来,说道:“这都不过是茶余酒后闲磕牙儿的事,公主何必认真?他们放坏水儿又与我们什么相干呢?”十八格格沉下了脸,思索半晌,说道:   “当然有相干的。就是你说的,皇上行仁政也得罪了不少人。我今儿这一举动,就是皇上恩准的,他们要打皇上的坏主意,就要给皇上加‘藐视祖宗家法’的一条罪。我被赐死的份都是有的,怎么说‘不相干’?今儿我点这个戏,其实先见过那拉贵主儿,还哭了一场。那拉主儿说:‘你要闹,我心里赞成。不过外头这些日子有些谣言,皇上今儿心里窝着火,谨防着他发脾气,当众治你,那可怎么好?’连着你这话思量一下,一是知恩当报,二是事关己身,不能撂开手站干岸儿!”   葛山亭呆呆坐着出了半日神,说道:“这是七固伦公主家贺英和十三格格的勒格塞额驸和我三个人在一处吃酒说的,勒塞格是十六亲王的护卫。路子比我们趟得开。吃酒时我说:   ‘要是说起来,我们也是皇亲,可我连照皇上一面都难。连我们夫妻也不能天天见面。总有一天我真敢找上门大闹一场,拉了我的婆娘家去。这可倒好,外头不能嫖娼宿妓,里头不敢碰丫头一指头,妻子是个活寡,咱们一群活鳏!’勒格塞说:‘见皇上又怎么样?我倒是随王爷进宫,能天天见到。也不过站班儿听招呼罢了,有甚的说话身份儿?不过皇上已经和傅六爷他们去河南了,你们知道么?——外头不叫传言!’……   “我和贺英这才知道皇上不在北京。那勒格塞已经半醉,脸红得猪肝似的,凑到我们脸跟前喷着酒气说:‘这里头戏中有戏呀……只有皇上自个儿蒙在鼓里!理亲王、昇贝勒他们在北京日鬼弄棒槌,说是旗务都荒废了。再过几年满人里头谁是主子谁是奴才都很难定哩。   他们打伙儿去找我们王爷,说得请在奉天养老的八旗旗主王爷来北京,开个会议议一下旗务,我们王爷你知道,是个没主心骨的,就应了,说这不是什么大事。应过了,又觉得不踏实,叫了怡亲王来,怡亲王一听,当时就跌脚儿埋怨:‘他们先来找我,我堵得严严实实,十六叔怎么就应了呢?这万万使不得口呀!”   “我们王爷眯着眼说:‘整顿旗务,先帝跟皇上都曾有过旨意。这是什么打紧的事,有我们两个坐纛儿的玉爷,加上张廷玉、鄂尔泰都在京,还反了他们不成?”   “‘反不反我不知道’,怡王爷脸色阴沉沉的,说:‘我只知道雍正四年,八伯、九伯、十伯,也弄过这个,说是整顿旗务,招集铁帽子王爷会议——其实就是想在会议上废了先帝,回归八旗议政的祖宗家法!那时候儿你在西宁劳军,不知道北京的事。先帝号令奉天将军整军待命,八个世袭罔替的王爷要有异动,先斩后奏!议到旗务就要说先帝失政,失政再指责先帝得位不正,然后就废了。你要知道,那个时候八旗旗主手里都有兵权呀!八伯、九伯、十伯为这事一个筋斗翻了下去,再也没有爬起来!’我们王爷一听笑了,说:‘我就是知道他们没兵权,才敢叫他们来的。’怡王爷说;‘他们没兵,有威有望,朝里有多少手握重权的勋贵大臣都是他们的包衣奴才。一弄起来谁控得住局面?我把话撂这里,你要敢,你就叫他们胡折腾,出了事都是十六叔您老担戴!’“我们王爷听了又没了主意,想叫张廷玉他们商量,又怕声张到上书房成了正经事,想自己反口,又怕人说自己无能。还是怡王爷聪明,说:‘你叫他们老师杨名时来,他们怕杨名时。叫杨名时劝他们读书,别管别的闲事,这事悄悄的就没了。’“杨名时真的厉害,听了我们王爷的话回毓庆宫,取出先帝的《圣武记》读,所有王爷、贝勒、贝子一律跪听,直读了三个时辰,把理亲王他们跪得头晕眼花,一个个都蔫了,然后才说你们违了先帝圣训,妄干政务,要罚。理亲王位尊难处,罚抄《圣武记》一遍,别的贝勒、贝子头顶《圣武记》罚跪三日。不过杨名时也没有再参奏这事,宽容了。这事要是杨名时在,一定要申奏朝廷,弹劾的——公主,要是真有谣言,我想别人也不敢。或许就是这群老小阿哥们翻老账,要兴点什么风浪。”   和硕公主静静听着,脸色愈来愈是苍白,手端着酒杯既不喝也不放下,许久才道:“能兴甚的风浪?几辈子的老账,翻出来有什么意思?他理亲王还不知足?若不是先帝和当今皇上仁德,瓜得被废成庶人,圈到院子里看四方天呢!”   “公主真是良善人,又没到世面上走走,世上这些个人,坏着呢!”葛山亭笑道:“升米恩,斗米仇,历来如此。不放理亲王出来,囚着也就罢了;放出来闲居,他也没想头;又升了亲王,离着皇位就那么一步,那他兴许就想:你这个皇位是从你阿玛那里得来的,你阿玛又是从我阿玛那得来的——这原来该是我的须弥座儿,偏生让你坐了!——这口气窝着,出得来出不来呢?”公主问道:“什么叫‘升米恩,斗米仇’?”葛山亭道:“你给他一升米救急,那是恩德。你送他一斗,他就有了新想头,就要计较:你能给一石,为什么只给一斗——就这个意思。”   公主目光霍地一闪,这俗话真是至理名言!自己和嬷嬷何尝不是这样儿?正沉思间,自鸣钟“当当”连响九声,已是亥初时分。她立起身,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似的踌躇了片刻,喊道:“兰化儿!”一个小丫头立刻应声小跑着进来,问道:“主子叫我?”   “我和额驸这会子要进宫给老佛爷请安,”公主说道,“你叫起画眉、鹦鹉两口子,叫他们起来跟着。”   “是。”   葛山亭有点不解地望着这个自己并不熟悉的妻子。她虽然温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刚硬要强。葛山亭嗫嚅着道:“这……这会子宫门都下钥了……我是个外臣……”   “备轿!”   黄金书屋扫描校对   .   四十 枢臣府君臣议军政 伪奏折一纸惊帝心乾隆刚刚批完奏折,伸欠了一下说:“去人瞧瞧皇后,看是在慈宁宫还是在钟粹宫。今晚朕住皇后那里。”话音甫落,秦媚媚进来禀道:“主子娘娘刚从老佛爷那出来,叫奴才过来奏皇上,十八格格和额驸已经到了西华门有要紧事见皇上。宫门已经下钥,他们不得进来。”   “嗯……”乾隆抹了一把满带倦容的脸,沉思着道:“秦媚媚去吧,知道了。”待秦媚媚去后,乾隆起身命人更衣,除去了外头袍服,只穿了件湖绸袍子,腰间束一条明黄金丝卧龙带,对高无庸道:“叫几个侍卫,陪朕出宫走走。”高无庸侍候乾隆日久,已经知道这主子脾性,虽然面上随和,从来说话没有改口的。答应一声便出去,叫了塞楞格、素伦、玉格,又从侍卫房叫了十几个小侍卫,也不用銮舆,竟步行出永巷过隆宗门自西华门出来。果见十八格格夫妻二人在石狮子前焦急地兜着圈子,正在等候旨意。乾隆笑道:“好哇,金枝、驸马一同上殿面君,是不是又打起来了?”   葛山亭和公主万万没料到皇帝会突然出现在眼前,一时惊怔在当地,忙伏地叩头。十八格格说道:“半夜三更惊动圣驾,实是有罪。其实是今儿听了些话,觉得十分惊心。白天来奏皇上太忙,驸马见您又忒不容易。我想,说到根皇上是我哥哥,就这么一个小妹子,您疼我,不至于就加罪的。”   “朕不加罪。”乾隆一笑说道:“张廷玉就住前头那片宅子。我们去他那里说话。”于是便带着一干人向北踅,过了一箭之地,便见前头灯火辉煌,小胡同前停着十几乘大轿。高无庸要过去传旨,乾隆张眼看看,门洞里十几个大僚,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正在闲话吃茶等候接见,遂小声道:“咱们从侧门进去,到他书房见面。”   高无庸是天天过来传旨的,张廷玉府中上下没个不认识的,没费一点事便带了乾隆从东侧门进来,一个家人掌灯引路,逶逶迄迄踏着花径,到书房门口才小声道:“我们相公和讷相正见人,要不要奴才去知会下头人回避?”   “不用。”乾隆说道,“你们都在外头,朕自己进去。”说罢跨步进了书房,果见张廷玉、讷亲坐在上首,下面却是纪昀、钱度、阿桂和尹继善,都在凝神听鄂善说尖山坝河工的事,竟没留意乾隆已经进来。乾隆微笑着徐徐说道:“相公们好忙。”   众人猛转脸见是乾隆,都大吃一惊,“唿”地起身就地伏身叩头,张廷玉说道:“万岁何以夤夜入人臣之府?万岁有事尽可召臣入内!万岁垂拱统九州生灵,体尊位重事关社稷,老臣先谏万岁一本!”   “罢了吧!”乾隆随意摆了摆手,坐了主席,笑道:“没想到是你们几个,都是熟人,朕的亲近臣子,倒不用回避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朕心里闷,出来走走,不知不觉就到了你这里。弄点茶食点心来消夜,可成?”张廷玉忙顿首称是,起身吩咐长随:“外头还有不少人等着接见。你出去说,我身子不适,今晚不能见各位大人了。记下他们名字,明儿来吧!”乾隆见其余几个臣子一脸拘谨之容,不禁一笑:“好啊,原来是你们几个,你不就是那个纪昀?好才学的,二甲第四名,如今在翰林院?你是鄂善,又黑又瘦,高恒在奏折里称你尖山坝的差事原办得好,文章也写得好,福建一省没水灾,就可腾出钱来冶黄河。尹继善江南巡抚,你事情头绪多,今晚不谈你的公事。钱度,这场官司你吃得没味儿。其实,那事你满可当闲话说给朕听听嘛。阿桂如今怎么样?张广泗不好侍候吧?”他接连一一点名,随意说说往事,又夹着一些问话,弄得众人无法回话,乾隆却又道:“朕还带来一位公主和驸马呢——十八格格,你们进来!”   十八格格和丈夫对视一眼:夜见皇帝为的是报警,十分机密。这么多人,怎么说话呢?   只好一前一后进来,见人们都还跪着,也要跪下,乾隆笑道:“都起来说话,廷玉、讷亲、公主坐椅上,其余的坐在木杌子上,吃茶说话儿。”说罢目视阿桂。 阿桂憋了一肚皮话,是来寻张廷玉诉苦,请求调任的,借着乾隆方才的话头,一躬身说道:“方才主子说张广泗不好侍候,真真是洞鉴万里之言!奴才仔细思量,主子放我到军中,是叫我习学带兵,将来西疆有事,可以马革裹尸为国捐躯的。张广泗有功,官位也大,这我都知道。不过,据奴才见识,他和奴才一般儿,也是主子的奴才,奴才是主子的奴才,不是奴才的奴才,给奴才当奴才,奴才心里好不是滋味!他一气说了一大摞子“奴才”却说得极顺口,意思也极明白。乾隆听了,大笑道:“满人积习骄纵,你又是文官改作武职,不挫磨你一下,如何能成器?”阿桂忙道:“主子教训的是。不过要真的是‘挫磨’,再严也受得。老实话,他帐下的参将还不抵他一个亲兵。他的亲兵骑他的马出巡,游击、管带都还得满身披挂出营迎接呢!象我这样的,并不带兵,每天在帐里听他吹嘘苗疆功劳,背都背出来了,这叫‘讲兵法’。夜里轮流当值,连夜壶都得给他提,日子真是没法过!”   乾隆想起傅恒密奏张广泗放纵范高杰等人以下凌上跋扈不法的折子,脸色已是阴沉下来。只是沉思不语。纪昀在旁说道:“臣是张相召来的。张广泗递进来的一份奏折,说傅恒斩将冒功、忌贤妒能,和女贼娟娟在驮驮峰寻欢作乐,先乱而后弁。他请军机处上奏当今,妥为处置。翰林院为此事拟了几稿都不中意。张广泗身在四川,他怎么对傅恒军队把得那么紧?傅恒是有功之臣,捕风捉影的事也不好当作依据。如何回复张广泗,又颇难措词。所以张相叫臣过来,商议如何回奏皇上。”说罢,吁了一口气盯着乾隆不语。乾隆问道:“依你之见,这事该怎么办为好?”   “昔日有年羹尧立功西疆,自以为有不世之功,险些成了尾大不掉之势。”纪昀胸有成竹地侃侃言道,“先帝爷说养痈遗患罪在朕躬。甚或为此下了罪己诏。前事后师岂可不惧?   张广泗有功无过,不宜惩处。但朝廷不能示弱,恕臣直言,臣观张广泗从前参奏保举的折子,全都是奏一本准一本。这助长了他现在这个样子。臣以为,这个本子须驳回去,转发傅恒军中以慰功臣之心。这是一。二,军中管带以上营官、千总、游击参将,不是军前应敌紧急情事,只准黜,不准斩杀。三,他是四川总督,节制兵马遍及江南江北,其实是‘天下兵马大元帅’。现在没有全国军事,似乎权柄太重了。他可照管四川的八旗兵,别省的营务由各省巡抚兼理。有这三条臣以为就够了。”   乾隆用欣喜的目光看着纪昀,原来以为他不过是个诙谐文人,想不到虑事竟如此周详。   遂笑道:“你的字叫晓岚吧?这三个条陈可取。不过张广泗不能和年羹尧相比。第三条用一半。各军军务还是由张广泗管,将来用兵好上下相通,容易指挥。不过各军钱粮军饷,不再由兵部、户部直接调拨,由各省供应。这样也就行了。君臣不可无端相疑,疑则难乎为用。   衡臣,傅恒保奏的那个李侍尧,朕看也是上好人才。山西给他按一个布政副使名义,兼傅恒的参议道。你看怎么样?”   “是。奴才明儿就叫军机处办理。”张廷玉在椅上欠身答道,“这里还有一份折子,甚骇视听,请皇上过目。”乾隆接过看时,却是一份素纸面儿镶绢硬皮折子,展开看时,几行字赫然入目,令人触目惊心:   为谏奏皇上节欲劳政、爱养旧臣、体恤八旗勋贵、摈弃小人、奖拔君子为治天下,臣孙嘉淦跪奏……   下头的字是一色钟王蝇头小楷,翻了翻,足有上万字。大略都是直指乾隆用人如积薪后来居上,搁置先帝老臣,宠幸后宫,甚或与外戚之属暧昧情事。有些事说得有枝有叶,仿佛目击亲睹。真是半点颜面也不给乾隆留。“今皇上欲追尧舜之君而行桀纣之事,欲思圣祖之道,世宗之法而效前明声色狗马之俗,南辕而北辙,遂令天下失望,不亦惑乎?”乾隆看着看着,脸色变得愈来愈阴沉。连双手都微微抖动起来。“这个孙嘉淦,朕是何等的信任他,竟敢如此诋毁圣躬!”奏章虽没细看,大抵连宫闱细事,临幸宫嫔的隐私、在观音亭与棠儿的幽会,以及连锦霞的事也都一一抖落了出来……他眼中闪着愤恨的光,咬牙切齿地说道:   “他孙嘉淦也算读书人,好一个正人君子!专干那些听壁角、钻营打探等拆烂污的事,想博得一个‘批龙鳞犯颜直谏’的直臣名声!就这样的破烂儿,也竟敢奏上来!你想学郭诱谏圣祖,妄想!”他“啪”地拍案而起,将那份折子“唰”地一下甩在地上,说道:“回宫!今晚什么事也不议了!”   “皇上暂且息怒。”张廷玉颤巍巍立起身来。他呼吸粗重,显然也十分激动,“讷亲就是为这事带着钱度到臣府来的。本想是我们先商议一下,再去见鄂尔泰,三人联名也上一本奏您——”   “三个人?三十个、三百个军机大臣也不行!”乾隆阴狠地说道,“你们敢保,朕连你们一体处置!”他的眼睛闪着铁灰色的光,扫视着众人。众人都不知折子写的什么,也从没见乾隆如此震怒,一时都吓怔了。   讷亲在旁笑道:“主子,衡臣相公没说完嘛!这折子不是孙嘉淦写的。奴才从昨个到今天就忙这事,查了上书房又查六部,今晚饭前奴才又亲自去孙嘉淦府询问,查对笔迹。他本来病着,一见折子,竟晕了过去……”   “不是孙嘉淦写的?”   乾隆震惊得全身一颤!他木头似地呆立着望着书房外,渐渐地恢复了神智。他的眼睛猫一样放着绿幽幽的光,象是要穿透外面漆黑的暗夜。他一言不发,伸出手去。高无庸早已被吓得趴跪在地,惊惶地看着这个铁铸一样的至尊,四肢爬着捡起那份满纸谣言的奏折,膝行到乾隆面前递到乾隆手里。乾隆却不再看它,塞进袖子里,转过脸来又回到座上,似乎要把满腹的怨气都倾泻出去似的。深深吁了一口气,端起杯吃了一口茶。众人都以为他必定还要发作,不料乾隆扑哧一笑,说道:“一大快事。好歹朕从雾里钻出来了。朕自即位,诸事顺利,只是有时见到一些怪事,心中常有疑问,又不得其解,今日象是模模糊糊看到了对手。   上苍,它从不负有心人的。”说罢又道:“十八格格夫妻二人今晚夤夜求见,朕想必定有要紧事。原想宫里太监老婆子舌头,什么话翻不出来?所以到廷玉这里,想不到先看了一篇奇文。朕还不知道她要说些什么呢。妹子。你就讲吧!”   “这个……”十八格格嗫嚅了一下,瞥一眼满屋的人,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喃喃说道:“皇上,是不是……”在座的都是人精,谁还不领会她的意思?连张廷玉、讷亲都站起身来,向乾隆一躬说道:“公主千岁要造膝密陈,奴才们理当回避。”乾隆摇头道:   “不必。这是朕的爱妹,谁能加害?你们是朕的亲信臣子,谁肯卖朕?不要这样。既是机密国事,说出来大家参酌。”十八格格这才将方才葛山亭说的话细细地复述了一遍。又道:   “我想,外头有这么多的谣言,底下又有人窜掇八旗铁帽子王进京,里头文章一时谁也说不清,反正不利于皇上。皇上自小就疼我这个小妹子,外头听见这话,不说,我今晚睡不着,白天说,他那个位份怎么能独个儿见到您呢?”   乾隆静静听完,笑道:“官吏晋陟国家有定制,不能轻于授受。先帝在时有密折制度,朕即位以来没来得及恢复。密折这种东西朕也有些担心。有些无根捏造的先入为主,容易冤人,下头也容易拿这个有恃无恐,披着虎皮吓人。朕也确实犹豫。现时看来,恐怕没这个耳目还不行,今晚在座的,朕一律都给你们这个权,有事还用黄匣子封了直接递朕,今晚你们各述己见,就是谣言,如孙嘉淦的折子和十八格格讲的这几档子事,有甚么说甚么。这里又不记档,不进起居注。朕只听,绝不计较是非。”   “主子!”钱度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奴才前几天去看李卫,他已经病得全然不能说话。我看他,他也认得出,只是流泪摇头。我出来和他夫人说话。我说:‘我看李大人有心病;夫人在跟前可常劝说些,皇上心里还是很爱李大人的,别为那么一点子小事想不开,只是窝在心里——李大人自入宦途,一路春风,所以小有磋跌就想不开。象我,吃了那么大一场官司,不照样过来了?皇上不照样信任?,李夫人说,‘他有心病我何尝不知道?他这个人别看平日豁达,这些事从来不说给我的。半个月前我去孙嘉淦大人家。他也在病着。我问孙夫人孙大人什么病?孙夫人悄悄说:“他身子弱,又冒了风寒,病不轻是真的。其实呀——他的病是从怡亲王来看过后,才病成这样的;两个人在屋里小声说了有半个时辰——怡亲王走后,他就再也起不来了。我看他是忧愁的了!”我回来仔细思量,我的这个叫化子男人,也象是忧愁的了!按说皇上上回来过,没人敢再作践了,他怎么会这样?连我也不得明白!’奴才想,这话无根无据,孙李二大人都是先帝和皇上宠信不二的臣子,怎么夫人们说的一模似样,都说是忧愁的了?什么事、什么人能吓得住他们呢?”钱度本来能言善辩,吃过钦命官司变得越发老练,这一番陈述众人已是都听得怔住了。他攒眉凝神继续说道:“联起来看,居然有人伪造孙嘉淦的折子,这是遍查史籍都没有过的。这种事也都出来了,为什么?就为孙嘉淦昔年直谏过先帝‘罢西兵、亲骨肉’,直声震天下,这个赃容易栽!暗中造谣的人想挑弄皇上与先帝遗臣的不和,挑弄老臣与新臣的不和……”   “比起圣祖先帝时的图海、赵良栋、周培公、蔡毓荣,再比前头坏了事的年羹尧,就是瞎子也看得见,张广泗立的那点子‘功劳’,实在值不得一提。”钱度皱眉低头沉思,旁若无人滔滔不绝地继续说道,“他凭什么那么飞扬跋扈?臣不是无端疑人,阿桂也罢了,是他的下属。但阿桂是皇上的信臣;傅恒虽然年轻,到底是钦差大臣,他就敢事前越俎代庖调度军队,事后听信谗言参劾有功之臣。臣来假设一下:八旗旗主议政之权早已废弛,这些铁帽子王巴不得有人将他们聚到北京,重掌朝廷军政乃至于行人臣不忍言之事;可是八旗王手中兵权早已被先帝剥夺掉了。那些兵在哪里?现在张广泗手中。张广泗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或是有人暗地里递过什么话,他觉得这朝中无论哪一方势力,都离不了他这个‘天下兵马大元帅’,因而才横行无所忌惮。要知道,年羹尧被赐死,他是亲眼目睹了的呀!”乾隆见他分析得条理分明,却没有归结,忍不住问道:“你说了这些,你以为是为什么?”   钱度莞尔一笑,徐徐说道:“朝中有奸臣,而且在暗中,他们调度得如此周密,棋步儿走得又稳又准,如国手布局,已经一步一步逼了上来!”   所有的人都被这寒气逼人的话语侵袭得打了个寒颤。乾隆想了想,转脸问张廷玉:“衡臣,你觉得钱度、纪昀他们的话怎么样?”张廷玉倒抽一口凉气,说道:“闹到这个份上,是宰相之责。但据老奴才看,即便是真的,形势已不同于顺治爷当年。如今天子威权一言可以定所有臣工的生死荣辱,就是铁帽子王也无法恢复八旗议政旧制,朝局不乱,任凭是谁也当不了‘曹操’。主上可以安心,臣想了几条。京畿防务连兵带官全部调往木兰、热河一带,将乾隆元年的武进士补进去担任中下级官佐。侍卫,除了靠得住的贴身侍卫留一两个,其余一律分发全国各军中任职。由讷亲亲自在皇族和亲信大臣子弟中物色侍卫补进来。丰台大营调走后,从各省绿营调拨三万人补进来,整训待用。步军统领衙门的兵用来防卫可以,并没有野战之力,所以只换官,不换兵。这样措置,就是发生变故,就地也就殄灭了它!余下官吏安排,今晚不能细议。有了这个宗旨,奴才和讷亲、鄂尔泰细细安排条陈,请皇上过目之后,再作施行。至于奸臣,看来肯定有,而且阴毒险狠之极,但凭今日见到的形迹,罪不昭彰。因此要细查明白,然后才能有所罪谴。”   “直隶总督是个最要紧的职务。”乾隆仰着脸想了想,“李卫病着,这个缺其实是空着。给李卫加级荣养,这个缺由岳钟麒来担,兼管丰台提督。傅恒这一仗打出了威风,调回京城,兼任九门提督。由那个李侍尧坐衙办事。朕看也就差不多了。侍卫,由讷亲来选,三个月内一切完备。这样一布置,兴许就吓退了一些人的妄念。”   钱度听着,张廷玉真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心中十分佩服。但这一来,李侍尧便一步青云,统领着两万人马的内城防务重权,心里未免有些醋意。他正要说话,一直没言声的鄂善说道:“衡臣大人老成谋国,说的极是。不过,既是浓包儿,总要挤出来才好。这么着,其实只是吓退了他们的好谋,一旦有了机会,仍旧要兴风作浪的。依着奴才见识,趁着乾隆三年武闱科试,还有前头恩科的武进士,大约也有六七百人,再从各省调集经战军官在丰台集训,就地分别补进丰台大营,由讷亲大人实兼丰台大营提督,稳住了丰台军务,京畿防务已经安全。皇上要是心里不安,可以在畅春园理政。挨身就是大兵营,谁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轻举妄动。‘有人作乱’这个词奴才还不敢苟同,眼前只能说‘有人作耗’,想造乱。朝廷如临大敌,他们收敛了,反而不得。”他话音一落,张廷玉立刻表示赞同,“鄂善不愧兵部出来的,在外历练有成,这个主意不坏。唉……国家免征赋税,照我那样弄,也确实花钱太多了。”   “议到这个份儿上,这件事差不多了,”乾隆松弛了下来,变得很随和,口气却又缓又重:“伪奏折的事是明奏上来的,一定要明着追查,谁的主笔,谁的策划,谁的指使要一查到底。由朕交刘统勋来办。廷玉你仍旧料理你的政务,讷亲年轻,这些格外劳心费神的,由他来办。今晚这事,涉及到军国机密,该知道的人朕自有道理,不该知道的就不必让人知道。你们几个微末小员要晓得厉害。朕以仁德治天下,平时连蚂蚁也不肯踩死,但王章国宪无情,不论有心无心,谁敢妄言,朕必治以乱国之罪,那刘康在临刑前曾呼天长叹,天也没能救得了他!告诫你们儿句,好自为之就是了。”说罢,笑谓尹继善:“你是一言未发罗!   几时进京的?怎么不递牌子来见朕?”   尹继善是因户部征粮的事特意赶到京师来的,没想到在张廷玉书房里听到这么多令人胆寒的秘闻,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当今天子,听乾隆问话,才回过神来,忙欠身笑道:“奴才今晚就象做梦!奴才在外头,哪能料想到竟会有人打皇上的主意。奴才今儿下晚才到潞河驿,没敢回家,递牌子已经迟了。同来的还有海宁的陈世倌。户部今年因为军粮库空虚,要我们多缴一百万石粮。先圣祖曾有永不加赋的圣训,叫老百姓多缴粮,没那个道理。无缘无故地生出这样枝节,奴才真是为难。所以要面君请旨,看怎么办。”   “这事朕知道。”乾隆笑道,“陈世倌朕还不知道么,总是在先帝跟前流泪,替百姓请命。你拉上他来,无非打擂台罢了。江南大熟,浙江也是大熟,一百万石米就难住你小尹了?”   “米有的是。”尹继善不甘心地眨了眨眼,“斗米三钱,一百万石就是三百万两银子。   江南藩库……”   他话没说完,乾隆已经笑着起身,“朕心里有数,难不倒你尹继善!商税、盐税、海关税都似海水般地往你那里淌!不要善财难舍么!海关厘金虽然不归你管,码头税你也抽得不少,你无非是想在玄武湖修一座书院,又怕动你的藩库本金罢了。不趁丰年多收一点粮,欠年怎么办?国家万一要发生兴军的事怎么办?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朕也不想和你议这些个,明儿你递牌子,朕要和你议议江南文人学士风流韵事!”儿句话说得尹继善也咧嘴儿笑了,乾隆又看了看纪昀,笑道:“明儿和小尹一起递牌子进来。不要小看了这事。当日诚亲王修一部《古今图书集成》,朕要修一部更大更全的书,该要你们好好操办呢!”   乾隆说罢便去了,这群入跪送圣驾后,回到书房,又兴奋地议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各自散去。   黄金书屋扫描校对   .   四十一 赐铁尺嘱托管子弟 谈铜币筹划办铜矿就在乾隆和张廷玉议事的同时,理亲王府也有一场别开生面的言谈。这座宅子是弘皙父亲允礽留下的;日园。允礽被废后软禁在这座宅子时,常常独自一人绕园里的海子转悠。内务府怕他寻短见,沿岸栽了许多垂杨柳,每一株上都挂了灯,每逢这位已废太子来散步,各树下守候的人便就燃灯,说是“给二爷照亮儿。”但允礽却不要这“亮儿”,也就绝少再来。如今这些规矩是没有了,但这些树却留下了,长的有一人合抱粗。   今晚应邀到理亲王府的有贝子弘普、贝勒弘昌,还有恒亲王的世子弘昇,都是弘皙在宗学和毓庆宫读书时结交的好朋友,知心换命,无话不谈,他们四个人绕着小路踱了一周,又回到书房前的海子边。这里有一片空场,场周围栽着大柳树,仿着傅恒府海子式样,修了一条九曲长桥直通海子中的水檄子上。檄上歌舞,无论是空场,还是坐在书房里都能看得见听得清。弘皙站在岸边听着咯咕咯咕的蛙叫声,长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就在这里坐坐吧。”三个弟弟在暗中对视一眼,一撂袍角便坐在石桌前的石鼓上。许久,弘昌才问道:   “四哥,你今晚叫我们来,不言不语光绕着这个池塘转,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么?”他是怡亲王弘晓的长兄。老怡亲王允祥没有正室福晋,四个儿子都是庶出。允祥在世是雍正皇帝的第一宠信王爷,常称他是“古今第一贤王”。加了“世袭罔替”的宠锡,开了清朝的先例。既然是铁帽子王,老王死了无嫡立长,这顶“铁帽子”理所当然应该是弘昌来戴。不料雍正特旨,立弘晓为世子!这口气也还咽下去了。雍正五年允祥病重,雍正亲自到府探视,让允祥任指一个儿子加封为郡王。允祥此时已不能说话,竟随随便便指了正在给自己喂药的老三弘皎。廊下烟熏火燎熬药的弘昌反而再次向隅,直到允祥死后才封了个贝子,乾隆即位才加封为贝勒,离着郡王、亲王、“世袭罔替”还差着老大一节!为此他心里窝了一股子邪火难泄,因而和弘昇、弘普一拍即合,撺掇着弘皙“做一场”。   “我心神不宁。”弘皙望着黑魃魃的水榭子说道:“总觉得我们做的那些事象是水中捞月,太悬乎了。”   弘昇挨身坐在弘皙身边。他是个十分深沉的人,听了弘皙的话,半晌才道:“昔日读《传灯录》,菩提达摩的大弟子慧可求法,达摩不愿收他为徒,说:‘除非天上下红雪,方可收汝为徒’。那慧可立于雪地之中,忽然举刀断臂,鲜血染红了白雪。这是何等刚决之心?但他俗尘终究未了,有一日忽然对达摩道,‘和尚,吾心不安!’达摩说道:‘汝心在何处?来,吾为汝安之!’”他讲的这段故事,几个阿哥早已听过,但此刻听了犹如醍醐灌顶般发人深省。弘普不禁说道:“弘昌的佛法学到这个地步,故事虽也平常,只是用语沁人肌肤,真不容易!”   “我是在用我的心讲的。”弘昌说道,“我想知道四哥为了什么心绪不宁。”   “八王议政制度已经废了七八十年,”弘皙说道,“凭什么我们几个就能重新撑起这个祖制?撑起这个‘祖制’又有什么用处?难道我们要谋逆,我们还能把老四(指乾隆)——   怎么样不成?”   弘昌和弘普对视一眼,虽然在暗中,目中的波光都看得清楚。弘昌唱然一叹,用手拂着游丝一样的垂柳枝条,说道:“前儿去文华殿,在《永乐大典》里翻出一个长短句儿,我诵给你听。”说罢曼声吟道:   昔者我曾论项羽,缘向颈血轻洒斯乌江?吞吐意气既尚念父老,父老焉忍弃此重瞳王—   —莫视滔天浪,慢饮龙泉,且趁扁舟回故乡,收拾旧家新儿郎。以此奇耻心、百战身,三户可倚,哀兵必祥。只耐性沉吟,静观可待汉宫惊风起萧墙!   今日我亦思项羽,方知此心俗骨亦浊肠。果如亚父之机械无穷智;安见虞姬美人舞军帐?楚歌声里,拔剑仰天叹苍茫。七进七出真英雄,然后丈夫横尸卧沙场!死则等耳,等一死耳,袅袅悲风千载下,孰今后世豪杰扼腕,墓道昏鸦空惆怅? 吟罢问道:“如何?”   “这是谁作的?”弘皙问道。弘昌道:“记不清是哪一卷的了,我觉得格调不俗,就记下了,连作者名字也没留意。”   弘普笑道:“四哥,管他谁写的,这个长短句儿其实称颂的是‘知其不可而为之’。你方才说,八王议政不可恢复,弘昌咏的,正是指的这件事,前半阙说从权,未必就没有机会,后半阙说成仁,也是后世景仰的事,圣祖独裁,有大事还征询八王意见;世宗爷连这摆设也不要。如今这主子要沿了世宗爷的路走下去,后世连八王议政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了。”   “至于说有什么‘用处’。”弘昌慢悠悠说道:“那就大了!试想,圣祖爷如果用八王议政,晚年怎么会生出那么多的家务?九个叔叔伯伯;本是亲骨肉,弄到头来,丢位的丢位,落马的落马,死的死,散的散……如果有八个铁帽子王保太子,会有失政乱宫的事?顺治爷七岁登极,当时天下并不太平,要不是睿王爷带八旗王保驾,我们不定还在关外呢!这就是‘用处’。大相无形,大音无声,用处是说不完的!”   他讲“说不完”,其实已经把话说透:若允礽不失太子位,今日弘皙已是高居九重的皇帝。他们的年岁比乾隆稍大几岁,叔叔伯伯们为争夺储位在康熙年间反目为仇的情景历历在目。八王、九王、十王的下场更是让人记忆犹新。所以这几个人对该作什么事心中各自有数,口头上却不肯授人以柄,只提议恢复八王议政制度是“国事”,是敬天法祖光明正大的事。   弘皙与他们心照不宣己近三年。今晚邀了来,其实有心捅破这层纸。两番试探之后他已心中有数,暗中一笑,口中叹道:“实话对你们说,我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好。早已是心如死灰。你们两个年轻,少不更事,不知道利害。拉我这个废人上你们的船,能派什么用场?”   “什么船?”弘普、弘昌都是一惊。弘昌问道:“四哥这话怎么讲?”   “贼船。”弘皙格格一笑,“有道是‘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   说到这里嘎然而止,三个人都是哑然无声,四周寂静得犹如荒坟,只青蛙跳塘的“咕咚”声不解人意似的时时传来。弘普突然大笑道:“四哥,你是这么个器量?不是说有好酒么?咱们吃酒猜谜儿耍子,完了回去各自搂女人睡觉。”   “酒是有。”弘皙嘻笑道:“怕就怕你吃了,和杨老师一样中风,说不得话也写不得字。他侄儿杨风儿对张廷玉说:“说叔叔是病死的,实在想不明白,我看象是急死的’!”   弘昌和弘普都怔住了。一直坐在一边不言不语的弘昇手里摸了一大把柳条,已经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篮子。他满不在乎地听着,时时对着星光端详自己的手艺,到岸边斛水儿耍子。此时才开口,冷森森说道:“岂但如此而已!张广泗到太原搅乱傅恒用兵,喀尔吉普早就有弹劾的奏章,如今就压在乾隆皇上的御案上!这事如果追根,大约跑不出我们四人里头的哪位龙子凤孙吧?还有那份伪造孙锡公(孙嘉淦)的奏折,我真不明白是出自谁手。事情不点透有不点透的好处。但要一点也不透,各自为战,非出大乱子不可。龙舟也是船,贼船也是船,在船上就淹不死,这就是道理。人不是常说‘竹篮打水一场空’么?你们看——”   他将手中编好的柳条篮子顺手一甩,丢在池子里,涟漪荡漾中只见微微露出个篮柄,“你们说,我这‘竹篮’里有水没有?办法有的是,就看你敢不敢,想不想!”说罢呵呵大笑,旋又止住,问道:“四哥,你府里不会有人偷听吧?”   “不会的。”弘皙说道:“我身边都是老理亲王跟前患难了几十年的人。新进来的人只能在二门外侍候。”他顿了一下,说道:“现在别的事不能讲、不能做,眼里、心里要使劲往八王议政上用。弘瞻、弘皖象是知道一点杨名时的事,费了多少心血才捂住?——还不敢送钱!你们忒冒失。船不结实,管你叫什么‘船’都是不能下海的!”   弘昇笑道:“这才是抓中了诀窍。没有八王议政,凭我们几个蚍蜉,能成什么气候!象伪造孙嘉淦奏折这样的事,都是胡折腾!李卫病得不能说话了,现在是由着人欺侮。那姓孙的是好惹的?你们瞧着,三天之内他要不上朝密奏事情,你们剜了我弘昇的眸子去!——你说是不是弘普?”他把脸突然转向了弘普,弘普满以为自己做得机密,既可弄倒孙嘉淦,又可使乾隆和老臣子、老臣子和新臣子相互猜疑,原想转弯抹角说出来显显能,听弘昇这一剖陈,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他素来浪荡惯了,流里流气笑道:“你别这么瞧着我,黑地里怪吓人的。那不是我做的事。我就那么笨么,就算是的,我一指头就掐干净了,准保株连不到你们头上!”   “这种蠢事再也不准做了。”弘皙说道,“凡是要擦屁股的事一概不作。我仔细想过,八王议政的事我们曾跟庄亲王说过。说说也就够了。看看风色,风色对了接着再说,风色不对,就等风色。当年八叔、九叔是笨人么?他们手里的权比我们今天大一百倍也不止。毛病就是先不看形势,乱来,露了马脚,亮出屁股给人打,后来稍有不利,又不知收敛,伸出脸来给人扇;到风声吃紧时,又不懂屈伸之道,大闹乾清宫、哭灵,以死抗命,那是敞开襟怀给人用刀扎!我们都亲眼见过,还要学习他们?”   弘昌在旁怔了半晌,说道:“本来我还清楚,你们越说我越糊涂。又要学霸王,又不要学霸王,又要干又要不干,这到底还弄不弄了?”弘普笑道:“弄,性急了些儿。慢摇橹船捉醉鱼——我懂了。”   “我明白了!”弘昇笑道,“用水磨功夫,抓住十六叔这杆旗。他是亲王,管着上书房,可权都移到军机处那头了。得启发着他,军机处满汉军机对半,满人那点子能耐,根本不是汉人对手。得有个铁帽子上来监督这个军机处。他耳朵软。怡亲王弘晓也没有他爹一分聪明。弘晓也是抓挠不到什么实权。”弘昇笑着插了一句道:“弘晓也是‘世袭罔替,”   “对,他也是铁帽子王。”弘昇道,“铁帽子王议政对他一点坏处也没有,当然是可资利用的。”   弘皙用手揪着柳叶,一片一片掐碎揉烂,抛洒到池子里,说道:“今晚的话题就说到这里,宁可不作,不可作错,是我们办事的宗旨。八王议政的事与我们什么相干,我们谁也不是铁帽子王。所以急的不是我们——搔痒痒儿,对,在庄亲王跟前、弘晓跟前搔痒痒儿,这个制度对他们最有利。撺掇着他们还要觉得是为他们,就有成功把握——本来是为我们大清社稷千秋万载嘛!”弘昇笑道:“那是自然。这阵子我们就下毛毛雨。毛毛雨‘润物细无声’,最好不过啦!到了那个火候,不定哪一日皇上出巡或去祭陵什么的,回京时候形势已经变了,这是‘祖制’。他想改,也没那么便当。至于以后,尽人事而看天命,谁料得定呢?”他猛地拽下一个枝条,那树上不知栖了一只什么鸟,暗夜里嘎嘎大叫着飞远了。   弘昇分析得一点也不错。三天之后,孙嘉淦神采奕奕出现在西华门口。这时“孙嘉淦伪奏折”一案已传遍朝野,纷纷猜测着这个伪折的内容。传言刘统勋已经奉旨到上书房,接本处、誊本处追查伪折来路。   孙嘉淦的出现,立刻招来了无数目光。孙嘉淦却似全不在意,从容递牌子、从容退到石阶下等候、从容拿出一本书在看,无论生人熟人一律不打招呼不寒暄。   孙嘉淦长得很丑陋,身材不高,长着一个冬瓜似的大脑袋,眼睛却又特别小,鼻子象女人,嘴又特别大。就这么一副尊容,却是雍正一朝有名的“海瑞”。雍正初年铸雍正制钱,他还是户部小吏。为铜铅的比例,与户部尚书争执,二人扭打着直到隆宗门。他这样犯上无礼,在雍正眼里当然容不得,立即被削官逐出宫去。那一次他几乎要头撞金缸死谏在乾清宫前。亏得是杨名时救下了他。雍正四年,下诏求言,别人都是奏些不疼不痒的事,偏是这个翰林院的检讨,公然上书三事“亲骨肉、停捐纳、罢西兵”,直指雍正兄弟不应骨肉相残!   当日雍正接到这份奏章勃然大怒,左右陪侍群臣无不股栗变色。雍正问大臣:“翰林院容得下这样的狂生么?”大学士朱轼在旁从容说道:“此人是狂。不过臣心里很佩服他的胆量。”雍正一愣,大笑说“朕也不能不服他的胆量”,竟当即晋升国子监祭酒。这段往事载在国史和起居注中,人人皆知。但今日事又不同,君也不是原来的雍正,又会出什么事呢?   一个太监出来,站在台阶上大声问道:“哪个叫孙锡公?”   “不敢,我是。”孙嘉淦把书递给家人,仰着脸答道:“你找孙锡公什么事?”他心里很奇怪,皇帝传人从来都是直呼其名,哪有称字的?因此不敢冒撞。   “原来就是大人呐!小的叫卜仁。”那太监一下子换了媚笑:“皇上叫传孙锡公,小的哪会想到是您呢?”一边说一边带路进去。孙嘉淦见传呼太监换了人不是原来的高无庸了,心里暗自诧异。但孙嘉淦素不与阉人搭讪,跟着那太监进了养心殿,却见殿内殿底下太监宫女一概都换了生面孔,棍子似的站着屏息待命,高无庸双手操着一把长扫帚在照壁西侧角落里扫地,头也不敢抬——便知他是犯了事被陟黜了。正转念间,听到乾隆的声气:“卜义,请锡公进来吧!”   帘子一响,又一个年轻太监出来,轻轻挑起帘子,躬着身子等孙嘉淦进去。孙嘉淦一眼便瞧见乾隆专心致志地在案上摆弄什么,张熙、史贻直、鄂善三个人默不言声侍立在旁。孙嘉淦一提袍角跪下。刚要说话,乾隆头也不抬摆手道:“起来,不要行礼了,朕知道你身子骨不好。有些事早想叫你。你不来,不定什么时候朕就转游去了……”孙嘉淦行完了礼,起身看时,乾隆正在用蓍草布卦。   “张熙,”乾隆舒了一口气,“方才用乾隆钱你摇出来的是‘乾’卦,和朕的这个卦象不相合的呀!”张熙笑道:“卦象变化无方,如果一样,它也就不叫“易”了,易者即是变也,变即是辩、剥、复、悔、吝皆生于此。臣用各种钱都试验过,没有一种比得上乾隆钱灵动。方才臣摇出的卦象是‘天心遁’,与主子的卦象相合,恰恰是天地否泰二卦之极象之合。您瞧——”他在桌上蘸着茶水划出来(乾卦)和(坤卦),偏着脸笑道:“主子是乾、奴才是坤。实在圣人设道,妙合如有神!”乾隆高兴地点点头,对孙嘉淦道:“先帝说过‘孙嘉淦太戆,但不爱钱,’所以虽然恼起来恨不得杀了你,心里还是爱你,舍不得你。你是君子,不爱钱是好的,不过钱也有钱的用处。张熙就比较出来了,用乾隆钱演周易,比历来的钱都灵动通神!”张熙顺口便捧了一句“乾即是天,乃六十四卦之缘起,皇上为乾隆年号,此钱岂有不灵之理?”   鄂善在旁说道:“如今市面上用康熙钱和雍正钱。乾隆钱还是太少,康熙钱也是越来越少。因为雍正钱铅六铜四,不能改铸铜器。乾隆钱字画好、铜质好,恕臣直言,铸的少了,民间用来作珍玩保存,铸的多了,就有小人熔化了去铸造铜器,一翻手就是几十倍的利。私化铜钱按大清律只是流徙,太轻了;太重了,又伤主子仁和之心,看似小事,货殖不通,钱粮不兴,也事关民生呢!”   “你的大学士位已经复了。”乾隆对张熙道,“照旧在东宫当差。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软。也难怪你,毕竟你是犯了事出来的,这些个纨挎子弟都是宗室里的,眼眶子大。”   他顺手取过案上一把压卷铁尺,“这个赏你,就说朕的旨意。谁敢在毓庆宫传播谣言、胡说乱道的、不尊师道的,你就用这尺于替朕揍他。揍死了再来奏朕!”张熙因是罪人宽释,在东宫侍读,大约平日受这些阿哥们的腌赞气极多,听乾隆这一说,眼圈立刻红了,泪水在眼里打转儿。他“噗嗵”一声长跪在地,抖动着双手接过铁尺,说道:“老臣自今而后皆属皇上!一定以残喘余年尽忠效力,臣原想在教读之余写几卷书的,现在不作此事了,倾我所学为皇家栽培栋梁!”乾隆含笑点点头,说道:“在东宫你放心教读他们就是,该写的书还要写出来,你学问极好,也不可埋没了。你身子骨儿还好,过几年顶不下,就到国史馆去修书。朕是不放你归山的,你作好打算老在北京。平日要有什么好诗,只管呈进来朕看。就这样,你去吧。”看着张熙双手捧尺,迈着喝醉了酒一样的步于走出养心殿。乾隆叹道:“这里议着钱政,那边‘跑’出个‘学’政。张熙这人用到军事上,真是一大错误。朕若不保此人,他的下场连杨名时也不如!嘉淦,你也是个老户部。方才也听到了,乾隆制钱使不通,这个事不小。看有什么良法?‘通宝’,只有‘通’了才叫宝嘛!”   孙嘉淦是为伪奏折的事面见皇帝的,见说到钱法,想起当年在这殿里和雍正的一场冲突,心中十分感慨,略一定神,方说道:“臣这几年没有管财政,没有什么独到的见地。雍正爷的制钱看上去成色不好,字画也不清楚,但铸一枚便流通一枚——因为它化不成铜器。   如今江浙苏杭一带商贾交往情形已非康、雍时期可比。去年去看了看,绸缎纺织作坊比康熙年间多一倍也不止。码头上贩运靛青、盐、铜、瓷器的船只更是十倍于当年。这银钱交往的事比起来,还是钱比银子方便,所以钱法也得变一变。开铜矿的工人要是太多,那很容易集众闹事的,可以加增些工人,但要想办法约束,不要出事。出了事就不是小事,这说的开源;节流,就要严禁民间私自熔铸铜器。对擅自收聚铜钱,熔铸铜器的,要狠狠地正法一批,绝不要手软——往年常有这样的,定罪定的斩监候,一道恩旨下来,赦掉了。这样的惩处已经吓不住人了!臣愚昧,只能想这么多,这都是老生常谈,请主上参酌。”   “老生常谈也受益不浅。”乾隆说道。孙嘉淦讲时,他蹙着眉头听得极为仔细,铜矿工人不同散处乡野的村民,聚得多了,确实太容易出事了,但不加增工人,制钱又不敷流通之用……正沉思间,史贻直道:“可否在云贵铜矿多的地方加设铜政司,由刑部直接委员管束,有不逞之徒就地访查审结,这样处置起来就简捷些。”   乾隆尚未及说话,鄂善在旁慢条斯理说道:“方才贻直的意见我以为极好,加上一条铜政司应该有杀人权。单这也不够。成千上万的铜工,光靠官府管不过来。能不能学漕运的办法,让青帮渗到这些工人中,青帮三派各有门户,又都忠于朝廷,以工管工,以帮监工,官府就有了无数的眼线散于工人中,铜也有了,钱也铸了,还不得出事情。国家也不费一文钱,又拢住了青帮,岂不是面面俱到?”   “好!”乾隆高兴得一拍案起身来,“就这么办。这件事就由贻直统筹。一年之内,铜钱要增加一倍,私铸的要杀一批,刑部今年勾决的这类犯人另开一单,遇赦不赦!”他兴奋地在殿中踱来踱去,隔帘向外看看,因见高无庸拿着个破抹布战战兢兢抹着迎门旁的楹柱,便道:“高无庸,你进来一下。”   高无庸是昨天下午被黜为下等苏拉太监的,整个儿养心殿的太监,因为孙嘉淦伪奏折一案,涉及宫闱秘事,全部扫地出门,打发到了畅春园扫园子。他是总管太监,还没有最后发落,心里忐忑着没活找活干。听乾隆隔帘一叫,吓得他浑身一哆嗦,手中的抹布也落在地上。高无庸就地叩了一个头,四肢着地爬着进来,在乾隆面前扯着公鸭嗓子泣道:“奴才有罪……自己口不关风,也没管好下头……”   “爬起来!”乾隆笑着踢了他一脚,一边回东暖阁,口中道:“你有犯罪的嘴,没有犯罪的心。所以朕恕了你这狗才!”   高无庸哭得双眼浮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料定是在座的几位大人替他讨了情,竟不分个儿地乱磕了一阵头,口中唠叨道:“谢主子龙恩,谢列位大人福庇……”这才起来呵着腰到暖阁隔扇前,躬着身子觑着眼听乾隆吩咐。   “养心殿的太监全都换了,在朕身边新挑这五个新太监,他们叫卜仁、卜义、卜礼、卜智、卜信,还归你管,你仍旧是总管。”   “扎扎扎!”   “知道朕为什么给他们起这个名字么?”   “奴才不知道。”   “就为太监都是贱种。”乾隆轻蔑地一笑,“所以提个醒儿,叫不仁、不义、不礼、不智、不信!下头八个太监在廊下侍候的,改名王孝、王梯、王忠、王信、王礼、王义、王廉、王耻,也是一个意思,提醒儿,朕也好记。”   “是!”   “你从今儿起改名叫高大庸!”   “是是是……”   乾隆回头看看,几个大臣都在暗笑,又吩咐道:“带史贻直、孙嘉淦和鄂善到西配殿,朕赐宴款待,你们几个大太监都去侍候。赐宴罢,不用过来谢恩,单留孙嘉淦在这儿有话。   他们两个由你送出永巷——去吧!”   “是罗——扎!”   黄金书屋扫描校对   .   四十二 乾隆帝漫撒“规矩草” 高大庸巧献“黄粱膳”   孙嘉淦、史贻直和鄂善都是深沉人,三个人在西配殿恭领圣筵,几乎没说一句话。几个太监十分殷勤,听见一声咳,就端漱盂、递毛巾;见端杯就执壶斟酒。对此他们也深感不安,小饮三杯共祝圣寿,捡着平素爱吃的菜用了几口,便退出西配殿。史贻直、鄂善二人还在天井里向正殿三拜,而后退出。孙嘉淦随着高大庸又回到养心殿内东暖阁。   “用过筵了?”乾隆一手握管在一份奏折上写着朱批,一手指指旁边木杌子,头也不抬地说道:“锡公兔礼,那边坐。大金川那边有些藏民不安分。这是张广泗的折子,张广泗这阵子讨了没趣,现在也得抚慰几句——朕批完跟你说话。”孙嘉淦只得斜签着身子坐下。孙嘉淦到这里不知来过多少次了,都是见礼说话,事毕叩头辞行。此时无事仔细审量,从东暖阁向西望,明黄重幔掩映西文几书架错落有致,地上黑青色方砖光可鉴人。西暖阁向北似乎还有回廊过道,一重重门前都站着宫女。偶尔也有执事宫女来往,着的都是平底软鞋,脚步轻盈。正殿须弥座空着,旁边站了八个太监,都是手执拂尘目不斜视。暖阁隔扇屏风旁,躬身侍立着高大庸和卜仁、卜义等五个贴身内侍。看着这如此势派,孙嘉淦只觉读书人十年寒窗,梦魂萦绕的所谓玉堂金马、起居八座皆成粪上,真令人销尽意气……正寻思着,听见纸声沙沙作响,孙嘉淦忙收神看时,见乾隆已写完御批。   高大庸早就盯眼儿瞧着,见乾隆合笔,忙上前赔笑道:“这些个事奴才办,主子您歇着。”乾隆说道:“这个案上的奏折文书平时由朕自己整理。你奉旨就整理,不奉旨一张纸不能动。”他看着孙嘉淦,脸上才带出了笑容:“从汉唐到前明,有多少糊涂皇帝,吃了这些下贱阉宦的亏。圣祖爷天生龙德,太监们不敢稍有放肆;世宗爷自来严峻,小人们也不敢干犯;朕是承业之主,要是不防微杜渐,早晚也要叫他们哄了去。因此要立规矩,太监言政、干政者,立杀不赦!朕所看的奏折,无论紧要不紧要,谁敢私看、私传,立杀不赦——   高大庸,你可听着了!”   “是是是!”高大庸忙道:“太监们连我在内都是贱种!回头奴才一字不漏地把主子的旨意传渝全宫。”   乾隆将那五十根蓍草收拾起来攥在手里,对高大庸道:“你跟朕来。”说着径自偏身下了炕,向正殿走去,孙嘉淦不知皇帝要如何动作。乾隆已踱到西暖阁隔扇屏风前,一撒手便将五十根蓍草棒撒在地上。他指着那些横七竖八散落在地下的草棒说道:“这里要天天打扫,但打扫过之后草棒要照现在这样子摆好。朕立下的这制度,就叫‘规矩草’。大清一日在,此草千年万载就这模样!”说罢也不理会愣在那里的高大庸,踅回身惬意地喝了一口奶子,对孙嘉淦道:“朕处置如何?”   “皇上,”孙嘉淦一欠身子说道:“臣今儿请见,并不为那份伪奏折辩冤而来。但请皇上严谨宫禁、疏远内监。这是臣要奏的第一件事。皇上已如此办理,臣之建议已不及圣虑之万一了。臣心中实在赞佩莫名!”乾隆指了指卜礼,命给孙嘉淦赐茶,说道:“看来你要说的还不止这一条?”“是,”孙嘉淦庄重他说道:“臣要说的,还有皇上的心!”   乾隆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许久才回过神来,慢慢将奶子放在桌上,不疾不徐说道:“愿闻其详!”   “皇上行仁政,天下无论黄童白叟,人人皆知,这上头臣没话可说。”孙嘉淦静静地望着乾隆。只有此刻,乾隆才看到了这位老臣子当年面谏直陈的铮铮铁骨。他换了庄容,凝神倾听孙嘉淦说道:“皇上之心仁孝诚敬,明恕精一,原本也无可挑剔。但治乱如阴阳运行。   阴极阳生,阳极而阴始。事当极盛之时,必有祸乱隐伏,其机藏于至微,人不能觉,到它显现出来,已是积重而不可返,您说是不是呢?” 乾隆原是怕这位不讲情面的元老当面揭短,兜出棠儿之类的事来。听他这样说,顿时上了心,身子一倾说道:“锡公,你说下去,放胆地说!”   “臣不想就事论事。那样只会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孙嘉淦受到鼓励,脸色涨得通红,侃侃言道:“正为主上威重望高,已收天下之心,臣要提醒陛下三习一弊。”   “耳习于所闻,则喜谀而恶直。主上出一言而盈庭称颂,发一令而四海讴歌,臣民们确是出自本心,但您耳朵里整日装的都是这些颂圣的话,也就听习惯了。只要不是称颂,就会看作是拂逆,看作是木讷,就会觉得是笨。这样久了,颂扬得不得体的,也就觉得是不恭了。”   “目习于所见,则喜柔而恶刚。主上您每天见的,都是趋跪叩首,诌笑媚迎。您登极以来惴惴小心,极少错误。您越聪明,下面越觉得自己笨,您越能干下面就越服您,这原也是好事。但时日久了,只要不媚您,就会觉得是触犯您了。”   “天下事,见得多了便觉得不足为奇,办得多了便都觉得是老生常谈。问人,听不到自己的短处;反躬自省,又寻不到过失。要作的事自信都是对的;发的令,自信它必然通行无滞。时日一久,心习于所是,则喜从而恶违。”   乾隆透了一口气,显然,他没有想到孙嘉淦并没有就事论事地讲说伪奏折中的那些事,也似乎并不急于弄清造作伪奏折的人。这样奏谏既不伤自尊,又切中要害。乾隆不禁暗思:   “不愧名臣,一步步铺陈,看似平淡,其实咄咄逼人。”想着,笑道:“当年你谏先帝三事,朕没有亲见,也是这么从容么,这说的是‘三习’,那么‘一弊’呢?朕洗耳恭听。”   “不敢。”孙嘉淦正容说道,“当年谏先帝,是直指政务失当,冒死上言,自然是谔谔而言。主上现在并无大政失误,臣不过以一得之虑,防患于未然罢了。自然是侃侃而言——   有了这‘三习’,自然就生一弊,喜小人而厌君子。臣亲眼见皇上摒弃内侍干政,凡举制度皆是圣人之道仁君之心。原觉得这些话多余。但臣已经老了,皇上春秋鼎盛,有万里前程,心里有这些话不说也就是事君不诚。近君子而远小人,这道理就是三四等的皇帝也都懂。哪个皇帝不以为自己用的是君子,而是小人呢?”   乾隆怔怔望着孙嘉淦,叹道:“何尝不是这样!朕最怕误用小人,冤了君子。但小人和君子也大难分辨了。”   “皇上此心上通于天,是社稷之福。”孙嘉淦不紧不慢说道,“”德’为君子独有;‘才’君子小人共有;而且小人之才常常胜于君子。语言奏对,君子讷直,小人诌谀,这就和‘耳习’相应;奔走周旋,君子拙笨而小人伶俐,这又合了‘目习’;课考劳绩,君子常常孤行其意,又耻于言功;小人巧于迎合、工于显勤,这和‘心习’又相投了。时日长了,黑白可以变色,东西可以易位。所以《大学》里讲‘见贤而不能举,见不贤而不能退’,真真的不容易!由此看来,治乱之机,决定于君子、小人的进退;进退,又掌握于人主的心意。人主不期望人敬,而自敬,于无过错时谨守,不敢自以为是。时时事事守着这自敬而不敢自是之心,王道治化哪有不昌盛的呢?”   乾隆一边听着,一边在地下来回踱步。老实说,孙嘉淦的这些话和他今日心境并不十分相投,显着是有点空泛。但对照那份伪奏折里头指责自己的那些细事,有的确实也不是捕风捉影。这个孙嘉淦到底是实指什么事呢?想着,乾隆问道:“你说的道理很清楚,大学之道,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朕是很留心的。朕想的也许琐细,现在就觉得有小人作祟,但遍观诸臣,又难以实指啊!”遂将近来发生的诡谲怪异之事,以及在张廷玉府中所谈的都告诉了孙嘉淦。“头绪这么多,很觉得难以下手。锡公你有什么看法?”   “有线索的,明查;没有线索的,暗观。”孙嘉淦道:“比如说冒用我名义诽谤圣上的;山西张广泗插手军事,几乎导致全军败亡;一定要追究。若不追究,这类事就会越来越多。象八王议政这些事,皇上不妨再看看。是真的想恢复祖制,还是另有图谋。君子小人没有跳不过去的鸿沟。有些人根底好,但染了恶习就是小人。有些人原先好,后来会变成小人。也有的——当然很少——比如前朝名臣郭绣,先是贪官,后来一翻所为,成了挣挣君子。这个是没有什么一定之规的。所以臣说,治乱之道在哪里?就在皇上心中!您自己立心光明正大,这一条站稳了,进君子退小人就是自然之理。刻意地追求君子,寻查小人,反而是下乘之道了。”   乾隆脸一红,想到了棠儿:确实是人家丈夫在外立功,自己在后头……想着不禁一叹,却转了话题,问道:“你是康熙五十二年的进士吧?”   “是。”   “今年五十六岁?”   孙嘉淦瞟了乾隆一眼,不知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些个,忙一欠身答道:“臣徒长马齿五十又八。”   “你说的虚岁。”乾隆笑道:“除了尹继善,就你这一层儿的大员,你还算年轻的。前段的病到底是什么情形,怎么有人传言,连你夫人都说你是因忧郁成疾的呢?”孙嘉淦笑道:“臣也不算年轻了,近年来胃气不好,不思饮食,今年越发不好。一半儿多都躺在床上。吓出病来的话是我夫人自己揣度出来的,外头谣言太多了,臣心里烦闷,郁郁寡欢也是真的。今儿来见主子,也想请恩准回籍休养。臣身子骨也真是顶不下来了。”乾隆笑着追问:“真的不为那些谣言?你就一点也不忧谗畏讥?”   孙嘉淦低着头想了想,说道:“圣上这话,臣也仔细想过。臣之成名,在于臣当年犯颜直谏,臣之败名,恐怕也要败在这‘好名’二字上。平心而论,说到才,臣和史贻直相似,并不出奇,都有点盛名难副。如今主明臣良,眼见世事昌明,臣有全名全身而退的心。要从这一条说,忧谗畏讥的心是有的。”   “你不能退。预备着有生之年在朕跟前侍候吧!”乾隆笑道:“朕想来想去,你还是去当都御史,所以问你年岁。这个官要不作事,几个月写一封应景儿的折子,闲散得很;要作事,一年到头有忙不完的事。朕就要你去作御史。身子骨顶得,就多作些;顶不住,你就坐镇都察院给朕压压邪也是好的。现在朝内有一股邪气,查之无影,察之无踪,专门诽谤圣祖、世宗和朕躬,这个假奏折你是见到了的。朕若不是襟怀磊落,无纤毫心障,焉肯把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原文发给六部?诬蔑朕躬,朕也还能咽了,现今有些事,涉及圣祖、先帝,朕若撂开手,也难慰圣祖、世宗在天之灵。在朕即为不孝之君。所以,这份伪折的事,朕已经发给刘统勋追查去了。找出主谋人,朕治他乱国之罪!”孙嘉淦道:“皇上这是正大之心、金石之言。这类事,即使是诽谤当今,也是不能容的。臣是当了一辈子御史的人,如今当都御史原无不可。但臣请允许御史风闻奏事。不如此,不能有所振作。”   风闻奏事是康熙晚年废止了的一项奏事制度。当时因皇子争夺储位各立门户,御史们仗了“风闻”奏事无罪,将道听途说、各为其主互相攻汗的事,也一齐奏来,把朝廷的言政搅得乌烟瘴气。康熙震怒之下,下诏“不许将传闻之事贸然上奏。凡举发不实者,得反坐”。   既然奏报不实要反坐,御史们便一齐钳口不言,弄得死气沉沉。乾隆听了沉默移时,说道:   “这是件大事,朕和上书房、军机处商量一下再下诏。风闻奏事有他好的一面,可以鼓励言官大胆说话,但有的人借机兴风作浪,唯恐朝局不乱,甚或将恶名加于君父之身,自己沽名钓誉,朕也十分讨厌。可否折中一下,凡言事有实有据,激烈上陈者无罪,而且要记档考绩。凡敷衍塞责或捕风捉影全无根据者,虽不反坐,但也要有所惩处。这些细事,你弄个条陈进来参酌着办。”孙嘉淦见乾隆起身,便忙也起身要辞。乾隆将手虚按一下,说道:“今年南闲学政,要点你和尹继善留心选几个好的来殿试。兵部侍郎舒赫德上了个条陈,请废时文,这件事也要议,回头将他的原折发给你看。”   “废时文圣祖爷时曾有过诏谕。”孙嘉淦正容答道:“取士之道三代以上出于学,汉以后出于郡县吏,魏晋以来出于九品中正,隋唐至今出于科举。以时文取士,已经四百年,人人知道这东西浮华无用,既不能明道也不能适性,腐烂抄袭,名实皆空。但不能废除,只因谁也想不出比这个更好的取士办法。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臣主持山东乡试时,以《时鸡》为题。有个秀才就写‘此黑鸡耶,白鸡耶,抑不黑不白之鸡耶?’臣看了大笑,批了个‘芦花鸡’。再往下看,又是自设一问‘此公鸡耶,母鸡耶,抑不公不母之鸡耶’,臣只好批‘阉鸡’……”   他没说完,乾隆笑得一口茶全喷了出来:“批得好……朕一向以为你只会终日板着个面孔,不料还有这份诙谐!”孙嘉淦叹道:“臣只能循理而行。侍君有侍君之道,事友有事友之理,待下有待下之情,臣说的是实事,不敢在这金阙之下与人主诙谐。”他又恢复了庄容。   乾隆正在兴头上,忽然又听孙嘉淦这番言语,谈兴顿时又被冲得干干净净。他看出孙嘉淦内心那座牢不可破的城府了:侍君、事友、待下,都自有一个不可逾越的规范,在这个自定的规范面前,越出一步他也是不肯的。乾隆感念之下肃然起敬,缓缓回到炕上盘膝端坐,说道:“你十九岁手刃杀母仇敌,二十五岁入清秘之林,成国家栋梁,得之于圣祖,显之于世宗,到朕手里,要拿你当国宝用。好自为之,有事可随时进来面陈——跪安吧!”   待孙嘉淦从容辞去,乾隆才想到自己还没进晚膳。看自鸣钟时已将酉正时牌;只初夏日长,天色尚亮,还不到掌灯时分。高大庸见乾隆满面倦容,忙过来轻轻替他捶背捏腰,口中道:“主子实在是乏了。方才老佛爷那边过来人问,奴才说主子正在见大人。老佛爷传过来话:今个儿和几个福晋去大觉寺进香,也彼此乏了。叫主子今儿不必过去请安了。奴才给您松泛一下。……他们御膳房来人,问主子怎么进膳。奴才说主子从早到现在没松动,未必有好胃口,油腻的断然不适口;用点家常的还能进得香。御膳房照奴才说的,熬了一小锅小米粥,香油拌鲜黄瓜,老咸芥菜。您多进点,奴才也就尽了这点子忠心了……”   “好。”乾隆一边听他唠叨一边“嗯”,眼见一个宫女端着一个银条盘,里边摆着一碗小米稀粥,一小碟子拌得喷香的芥菜丝,一盘碧绿的黄瓜,还有四个棒子面做的小馒头。另有腐乳、豆瓣辣酱、韭花——果真是老农们常吃的村饭,往面前一放,立刻便勾起乾隆的馋虫儿。他的眼放出喜悦的光,看着那个条盘道:“将这个条盘换成木制的!”那宫女答应一声,顷刻之间便换了一个原色黄杨木雕花盘。乾隆这才动著,竟一下子喝了两碗粥,吃了两个馒头,又夹了一著芥菜,嘴里咯蹦咯蹦嚼得又响又脆,意犹未尽地笑道:“太监还是要用保定人,保定人就是会侍候!这一餐进得香,从没这样吃过,朕都有点忘形了。”   高大庸呵腰儿答道:“主子说的是,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么!当年张老相国(张居正)的太老太太从湖广一路进京,到哪都是山珍海味,鸡鸭鱼肉。偏到保定县,就是进的这种餐,老太太到北京见了儿子,头一句话就说‘一路都没吃饱,就在保定吃了一顿饱饭。”张老相国是个孝子,立刻传谕保定县令补保定府的缺——当奴才有当奴才的诀窍,得会揣摩!”   “此所谓盗亦有道,”乾隆突然想起孙嘉淦说的“三习一弊”,遂笑着背了一段《列子》:“夫妄意室中之藏者,圣也;入先,原也;出后,义也;分均,仁也……”高大庸眨巴着眼,懵懵懂懂说道:“这都是大人们的事,奴才可当不起……”乾隆想想他的话,越发禁不住捧腹大笑:“说的好……大人们里头也有盗,走,到皇后那里去!”   乾隆到钟粹宫时,天色已经黑定,不待宫女禀报,乾隆一脚便踏进去,却不禁一愣,原来纽祜禄氏和棠儿都在。皇后坐在榻上吃奶子。纽祜禄氏侍立在一边。棠儿跪在一边,两眼哭肿得桃儿似的正在诉说什么。见乾隆蓦地进来,三个人都吃了一惊。纽祜禄氏跪下,棠儿伏身不敢抬头,皇后站起身来,微一屈身,从容说道:“皇上见过人了?”   “你们这是弄的哪一出啊?”乾隆笑嘻嘻道:“今儿是忙极了,早上五更起来到现在,连更衣的工夫都没有,腿都坐麻了……还有笑话儿呢,孙嘉淦今儿说……”遂将孙嘉淦说的那两个考生的破题背给皇后听。又问:“棠儿怎么到这宫里来了?没见着老佛爷么?”棠儿忙偷偷拭泪,说道:“奴婢给老佛爷请过安了。今儿老佛爷乏,没在慈宁宫多呆,就便儿过来给娘娘和贵主儿请安。”乾隆便叫起,说道:“傅恒一时还不得回来。他在山西主持丈量地土,劝减佃租。还在黑查山和晋西一带平息白莲教教匪暴乱,要开仓赈民,还有盗户要安抚。差事办得很好。你要家里需用什么,只管禀告娘娘,自然尽力照应的。”   乾隆说一句,棠儿答应一声,她挺着个大肚子,行动已很不方便。乾隆有心叫她和纽祜禄氏都坐下,蹑嚅了一下还是咽了回去。皇后心里雪亮,也不说破,淡淡微笑道:“棠儿,天也晚了,皇上很乏,你们就退出去吧。不要听外头那些乌七八糟的闲话。你的人品我还不知道么?有我和纽祜禄氏在里头挡着,没人敢奈何了你!你是有身子的人,多保重些。就按皇上说的,男人不在家,你又是我娘家人,自然是我来照应。”   “是。”棠儿向富察氏蹲身一礼,不无幽怨地闪了乾隆一眼,随在纽祜禄氏身后出去了。乾隆看着她们出了门,转脸问皇后:“你们好象在嘀咕什么,见朕来了就不言声了,是怎么了?”   皇后给乾隆捧上一碗参汤,命秦媚媚:“叫他们都退出去!”这才从容说道:“还不是为外头那些流言?也忒是个不成话,闹到了老佛爷跟前。我刚才叫了怡亲王福晋过来,叫她明儿亲自去傅恒府给棠儿赔罪。我说这是我的懿旨,要不遵旨,咱们妯娌情份也没了,君臣名分也没了,永远不许她入宫。还有个洁妃,在老佛爷那里斗牌,你一言我一语话里带刺,挖苦棠儿。弄得老佛爷也摸不着头脑。我也发落了,叫她闭门思过,三个月内不许出她的宫门。我还想降她的位份,不过这要你下旨意。”说罢,不胜郁闷地长吁一口气,看了看表情木然的乾隆没再言语。   “朕知道你们说了些什么了。”乾隆脸一红,喝了一口参汤说道:“也不瞒你说,棠儿肚里的是朕的骨血。这件事就传到这里封口儿。那个洁妃降为嫔,告诉她,祸从口出,福自心田。这点子事儿朕是要担戴到底的。”皇后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能担戴,棠儿能么?”说着,揉弄着衣带,低了头。   乾隆在灯下看她,只见她含娇带嗔。皇后本来容色也不减纽祜禄氏,只是平日体态尊贵仪容庄重,此刻神情倒勾得乾隆意马心猿。情不自禁地上前揽住皇后肩背,说道:“朕都省得了,你要谏什么朕也明白。从今改了不就成了?”说着就要把她扳倒躺下。   “墨香!”皇后轻轻挣开了他,冲门外吩咐道“先侍候皇上安息。点上香,我诵完这卷经再歇息!”   乾隆一怔松开了手,满怀柔情立时被扫得精光。   黄金书屋扫描校对   .   四十三 刘统勋解疑访李卫 墨君子论盗会学政已经鼓起的脓包儿,无缘无故地又消了肿。弘皙、弘昇及时收篷韬晦,乾隆无论如何耐心,再也钓不起这群沉到渊底的鱼来。只好等着刘统勋追查孙嘉淦伪奏折一案结果。刘统勋以为,上书房奏折进出都有登记,极易清查的,他丢下手头几个大案,亲自到上书房清理。   可怪的是偏偏没有这一份奏折的记档文字,庄亲王允禄素来不管这些细事,弘晓在上书房、军机处两头忙,两头不照影。刘统勋亲自登门询问,都是一句话:“这是接本司的事,怎么问起我们来?我们当王爷,连这样的事都要一一过问?”   刘统勋这才晓得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军机处派人来催,传了鄂尔泰的话:“这个案子查了一个月,刘统勋毫无作为,已上报圣躬。圣上命你十日一报,务必清出头绪。想不到刘统勋面儿上精干,办起实事来如此无能!”刘统勋听了,竟弄不清哪是乾隆的话,哪是鄂尔泰的申斥。自己差使确实没有办好,也只好忍气吞声。他索性从刑部四司里各抽出四名老吏,要钱度主领,自己百事不问,专查此案。累得头发长了一寸多长也顾不得剃,仍是毫无线索。过了七月节,内廷三日一次传谕申斥,乾隆竟不顾情面,连降刘统勋两级以示惩处。刘统勋也不理会,照旧带人往六部昼夜不停地清查。直到八月,他最后查完兵部,仍无结果。   刘统勋拖着好似灌了铅的步子出了兵部,遥望刑部所在的绳匠胡同只是出神。钱度从后头跟上来,知道他心里忧愁,没敢言语,刘统勋许久才道:“精诚不至,金石不开啊……看来我这孔孟之徒真要去庙里进一柱香,乞个梦什么的了。”钱度也吁了一口气,说道:“不管伪折出自谁手,反正上书房接本处、誊本处的人逃不脱干系,依着我见识,锁拿了下来严刑拷问,断没有个问不出来的理。如今庄亲王、怡亲王,连鄂尔泰都遭了御批痛斥,他们也不敢回护上书房,再说,无论将来如何,上书房这干吏员总是要受处分的……”刘统勋没听完,便知这个师爷出身的钱度,已经起了“李代桃僵”的心思,要拿上书房一干笔帖式、司文郎的吏员们顶缸了,遂连连摇头道:“本来这个案子只在大官场里,你这样一弄,震动天下。你以为那些笔帖式们好惹?那都是根子硬挺的旗下人。他们后头的主儿你随便摸一摸,哪个也惹不起!这是孤注一掷的法子,何况真犯未必在里头,这一锅夹生饭再烧糊了,可叫我们怎么吃呢?!”   “那……可怎么好呢?”钱度是个精明人,顿时知道自己出了馊主意,呐呐说道:“该查的都已经查了……”   刘统勋黑红方脸膛上肌肉抽搐着。咬牙笑道:“想不到我刘统勋如此无能!——走,到李卫府里,瞧瞧他的病去!”他仿佛下了什么决心,说完抬步就走。钱度只好跟着他,也没叫轿子,出了兵部胡同向北折再向东,便见李卫门前那株十分显眼的大槐树。几个家人正在树下扫落叶,见是他们二人,忙丢了扫帚上前请安。刘统勋便问:“李大人这几天可好些了?”   “大人前儿来的嘛!”那家人回道,“每年秋天,我们老爷的病就见好,我们家的人都怕霜降。爷请进,我们爷和太太这阵子正在西花厅那边散步呢!”   刘统勋和钱度联袂而入,穿过正堂房西侧的月洞门,果见李卫和夫人翠儿坐在花厅前的石鼓墩上指指点点说笑。此时正近八月中秋,园中红瘦绿稀,满园的杂树或呈绛红、或淡黄、或橙、或碧,色彩斑斓。那被扒倒了的院墙也没有再修,只用月季刺枚新编起一道篱笆。那扒坍了半边的西书房也没有再修复,高高的房架矗在秋空里,显示着它的一段荣衰史。刘统勋老远便拱手作揖,说道:“又介公,恭喜你康复了。今儿有兴致出来走走了!”   “是延清来了,还有钱度,”翠儿对李卫说了一句,见李卫要起身,她忙按了他肩头一下,笑道:“又都不是外人,你只管坐着——钱主政有一阵子没登我们门儿了!”钱度仰脸想了想,笑道:“有一个月了吧,幸亏今儿跟着我们刘大人,忙极了的,每天的事搅缠不清,象是乱蜂蜇头!”刘统勋忙笑道:“这是真的,钱度没说假话。我们刚从兵部出来,就近儿给督宪请个安。” 李卫自入夏以来寸步没有离开过东书房。今儿是头一次出来看秋。他精神还算好,只大病未痊,久卧房中,脸色异常苍白。见刘统勋和钱度扎手窝脚地还要行礼,吃力地笑道:   “别……别这样,一处坐罢。”他顿了一顿,舔着嘴唇又道:“这秋景不坏,可惜我读书太少,想说也说不上来。”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刘统勋笑道:“大人此时不过是这个心境,您安心摄养。圣上昨日还说及您,如若李卫在位,焉有查不出伪奏折一案之理?皇上倚重大人的地方多着呢!”李卫叹道:“皇上待我恩重如山,我只恨自己的命运不济,身子骨儿不争气罢了。那个假奏折,到现在没有线索么?”刘统勋忙道:“是。毫无端倪。我敢断言不是六部官员写的。思量来去,各王爷府还没有查。宫里的事情他们知道的最多,位份低的小吏是写不出来的。所以来请教前辈,这事该怎么着手?”   李卫没言声,俯身顺手掐了一根草节儿放在嘴里嚼着,翠儿见钱度诧异,笑道:“钱老爷别笑他。他这是讨吃时惯下来的毛病儿,一有心事就嚼草根,数落过不知多少次也改不了,下头人都笑他。那年高江村相公为这事题了三个字,说这叫‘识知味’。下头学他的还不少呢!”李卫没理会翠儿说话,许久方缓缓说道:“这个案子要就事论事地办,可不能就事论事地想。这和朝局是连在一处的,所以主子发急,催得你人仰马翻。你在六部折腾了几个月,就算是哪个王爷在背后捣鬼,证据也早就毁得一干二净了。我不是败你的兴,不要去打王爷们的主意。如今京里也没有那么笨的王爷,会就地捏造出个折本,掖藏着塞进上书房。但折本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既然在六部查不出,那一定来自下头省里,有时一送折子就是几十份,在这上头想弄点手段一点也不难。”   “大人说的我明白了。”刘统勋一躬说道:“我是觉得我太丢人了,不迫根查到底,心里难咽这口气,也对不住主子。既然老督帅这么说,学生明天就用六百里加紧文书,发到各省由督抚举报。”钱度在旁笑道:“督抚们谁肯担这责任?我跟过好几个抚台了,只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依着我说,叫各省督抚和有直奏权的官员,开列去年以来报到上书房的奏折的清单,说要和上书房存档册子核对。这样,谁也不敢弄虚应酬了。你一说是查伪奏折,先就把下头大人们吓悼了魂,就有证据,谁肯给你?”李卫点头道:“实在这才见透了。我当了一辈子的总督巡抚,实情就这个样儿。”   李卫说罢,默谋了一会,自失地一笑又道:“这件事你太痴。你觉得丢人,别人不这样看。谁都知道这里的难处。就是主子,心里也是雪亮;申斥、处分都是给人看的,敲山震虎罢了。按说这事与孙嘉淦有直接干连,你看他一点也不着急,这就是说他已深知了圣心。主子要的就是你刘统勋这份痴心傻劲,也想看看你办事的忠心。你情放心做去,终究吃不了亏。”刘统勋见李卫面上带着倦容,便起身来说道:“督帅,我没有虚来一场,这一点拨,我心里已经透亮儿了。您累了,我们先辞,改日再来拜访。”   “好。”李卫微笑着站起身来,悠晃着步子送两个人出来,一边走,一边说道:“邸报我看过,小尹那边已经接旨,孙嘉淦就要启程南下。你们要不去送他就罢了,要见着了,替我问声好。”钱度一边走一边思索,说道:“卑职只是不明白,皇上是‘敲山震虎’?谁是虎?为什么不擒虎?”刘统勋道:“那不是我们管的事。我也不想问。尽臣子本份就是了。”李卫只是微笑,却转了话题:“钱度,上次你说要成亲,是个小户人家的,怎么后来也不听言声了?”   钱度不禁脸一红,他几次托人去张家提亲,媒人说一定能办成,不料五月端午过后,张家竟举家迁走,谁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这事说出来颇觉难堪,只好含糊答道:“我也只是想寻个人好在身边侍候。那一家后来打听是个屠户出身,街坊里名声也不好,也就罢了,待寻到好的,一定来禀李大人。”   “那好。”李卫送二人到二门口便止了步,“外头风大,我就不出去了。”看着二人出去,李卫方才回书房安息。   孙嘉淦奉旨主持南闱乡试,到得南京,恰是八月十八,刚刚过完中秋。一过黄河,便觉出河南和直隶气候迥然相异,象煞是在北京退回去了半个月。他取道开封匆匆东下,因急着赶路,也不坐船,只带了三四个师爷,由沿途驿站供应食宿、车马走骡,从安徽直趋南京。   儿个师爷都是他在府中多年的幕僚,平素不拘形迹。这一路天清气朗,秋风宜人,或村或泉,或上岗陵或越溪河,时而穿行于修篁茂竹之间,时而流连于枫叶霜染的林间小径,或吟咏诗词、或作笑谈,倒也不觉羁旅劳顿之苦,待到南京石头城外一家小店歇马时,天色已经晚了。依着孙嘉淦,当时就要人去通禀江南巡抚尹继善,几个幕友上前拦住了,说:“我们走了一日,在马背上颠得头晕眼花,脚都肿了。这会子去告知,尹中丞一定要来拜的。老爷好歹体恤我们一点,今儿受用一夜,好好歇息,明儿您亲自去巡抚衙门拜访,岂不礼数周全?我们比旨意规定的日期早到了五天呢,误不了事!”孙嘉淦只好笑应了。   客栈的人是接待惯了京官的,起初只当是哪个部的司官,听见这话,才知道是钦差大臣,顿时乱成一锅粥,送茶的,倒水的,牵马饮骡的一阵瞎张罗。又恭请“孙大人”到上房安息。几个人刚烫完脚,晚饭已摆了上来。一丢下碗筷,滚热的毛巾便又递了上来。师爷们从来没有这样享受过,一个个被侍候得浑身舒但。他们乏透了,饭后略寒暄几句便各自回房进入梦乡了。孙嘉淦有一宗儿毛病,愈是乏累愈是难以安枕,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被窗外此起彼伏的秋虫唧卿声,勾起了离人心绪。左右是睡不着,孙嘉淦推枕而起,在床边吃了两口凉茶,忽然起了诗兴。遂沉吟咏哦道:   僧煞碧树墙外,更有秋影无赖。镇日匆匆惹人忧,填尽一江诗债。秋来秋来,都被风华愁坏……   思索着还要吟时,却听屋上有人续咏道:   离愁在抱,江草萋萋时,吟断情肠,山云瑟瑟,难忘折翼之悲,九疑三湘同怀……   “谁?!”孙嘉淦大吃一惊,顺手掀起扣在灯上的罩子,四面张望时,却不见人。诧异间听到梁上一声微响,一个黑衣人倏然间已站在孙嘉涂面前!孙嘉淦刹那间便镇静下来,仔细打量那人时,只见他身材中等,是个十六七岁的小青年,浓黑的双眉凝成两团,象是谁在眼睛上方点了两个蝌蚪,只盯着孙嘉淦笑,却不似有什么恶意。孙嘉涂冷冷说道:“我是山西书生孙嘉淦,官做得不小,却穷得要命,我一生办案不少,或是哪个仇家请你来的?请取了我的首级去。”   “实不相瞒,”那人将脖子上盘着的辫子甩到脑后,笑道:“我是山西白阳教里的护法使墨君子,本名姚秦。因飘高忌我悟性高,他又行为不端,因此反目出走。傅恒破寨,我幸免于难。流落江湖,衣食无着,只好当了这个梁上君子。原本也只想偷点东西换酒喝,听你先生清吟,忍不住技痒,也狂吟几句。惊了你,实在对不住。”说着便要走。孙嘉淦却一把扯住了,说道:“你的词我听了,不是凡品格调。既来之则安之,我有一本自作的诗笺,就便儿请教。”说着便翻马搭子,从里头取出个册子递给那人。墨君子笑道:“天下人称你胆大如斗,果真如此,真豪爽人也!”他接了本子,竟坐在灯下仔细翻阅。许久,才把诗集还给孙嘉淦,说道:“你这些诗有盛唐风格,就《春与律》‘杏花寒食终朝雨,杨柳人家尽日风’落了晚唐卑调。”又指着《题长恨歌》笑道:“你看——‘如向私语无人觉,却被鸿都道士知?’这一句轻桃。就如李义山‘薛王沈醉寿王醒’,不能说不尖刻清新,但为诗人,却失了忠厚之道。”   孙嘉淦噗哧一笑,说道,“墨君子先匪而后贼,在这里和孙某人大言其‘忠厚’之道!   方才是论诗,已见一斑。有佳作没有,请赐教一首成么?”墨君子叹道:“贼匪和官家仅一墙之隔,所以有成者王侯败者贼这一说,譬如您孙锡公,当年夜走三百里杀人,你循的是王法,还是天理?你以为你说的贼是剿得尽的么?王阳明所谓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但只教楚存三户,亡秦必楚。你也是读书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我自巢覆卵破,旧作早已一火焚尽,你既索诗,不得已口占一绝为今夕幸会助兴。”遂拍手而歌:   关河锁带路渺茫,妙手空空新战场。   凭君莫赋高轩过,却防明珠丢锦囊!   孙嘉淦心中异常惊讶,摸了摸袖中,只有五两许一块银子,取出来放在桌上。叹道:   “有此等人才堕入泥尘,是我们台阁臣子的过错。你身无功名,我也不能许你功名。凭你才学身手,洗手江湖,洗心侍朝,可以自致仕于青云之上。这一点点……我说过我是个穷官,实在无补于你。拿去暂作糊口之资,不要自甘堕落了。”   “前头于成龙大人曾提到我的一个前辈。”墨君子坦然揣了银子,“也曾有过象你这番劝化。前辈说,‘道不行乘搓浮于海,人之患束冠立于朝’,银子我受了,您的这些个金石良言还是教训自己子侄去吧。”   孙嘉淦顿时默然,墨君子也不说话。二人年纪相殊,性格各异,却一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知己感,但又都心知是不共戴天之敌。孙嘉涂许久才道:“朝廷主明臣贤,倡的是圣化之道,你这是何苦?不想做官也是高洁之志,为什么要一味为匪作患?”墨君子微笑道:“胡风一吹已百年,‘数’是造化定的,我也难说是对是错。但有一口气,我必我行我素。方才说到‘天理’,飘高他们为诡为异,不成气候,我已决意创立天理教于世。三十年后颠覆这个‘大清’。也许你见得到的。”他说话声音很淡,孙嘉淦心里发疹:   “我活不了三十年了。你这叫恃才沽祸。就我所见的人物,你的才并不怎么出色。”   “也许吧。但您的儿孙可以见到天理教勃兴。”   “我的儿孙会杀掉你。”   “那不一定。但他们能见到。”   “他们一定杀掉你,不然我不见他们!”   “还是那句话,他们没有你的志气,破不了心中贼。野火春风嘛。”   墨君子说完,抱手一揖,说道:“我该去了。钦差大人。”孙嘉淦苦笑着也抱拳一揖,说道:“那一点菲薄之银,你不要用在你教务上。”“那是当然!”墨君子身形一晃,象来时一样快,倏然消失在门外。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孙嘉淦梦魔一样独自在孤灯下徘徊,喃喃而语。耳听远处鸡鸣三声,仍是毫无睡意。亲自拨灯添油伏案而作,将上次见乾隆说的话,写成了《谏三习一弊折》思量来去,还是转到了“进君子退小人”这一条,没有这一条,断难长治久安。在结尾写道:   ……由此观之,治乱之机,转于君子小人之进退;进退之机,握于人主之一心;能知非则心不期敬而自敬,不见过则心不期肆而自肆。敬者君子之招治之本也,肆者小人之媒乱之阶也……惟望我皇上常守此不敢自是之心,而天德王道不外乎此矣!   写完,又将今夜遇到巨贼墨君子的事另备一札,细细写了密封。院外已是麻亮,厨中炊起,后院马嘶骡鸣,挑水夫甩着扁担支悠支悠在院中轻步往来。孙嘉淦索性洗了脸,吹了灯端坐在椅上闭目养神。   黄金书屋扫描校对   .   四十四 尹继善泛舟歌侑酒 刘啸林闲赋讥时文孙嘉淦在店中匆匆用了早点,命几个师爷进城中驿站安顿,自带了两个小僮径往巡抚衙门拜会尹继善。巡抚衙门的门官看了他的名刺,顿时一怔,说道:“我们老爷昨儿还说,孙都老爷三五日就到。大人竟来得这么快!不过太不巧了,中丞幕里有几位清客要应考,今儿去莫愁湖为他们送行。这么着,大人您在签押房先坐着吃茶,小人这就去请,一个时辰用不了,准请回来。”孙嘉淦笑道:“小尹如此雅兴,不可扫了他的兴。你不要去,我自己去寻吧。”说罢径自上马,由老城隍庙向南,但见碧水荡漾,岸边秋风拂柳,曲廊婉蜒,湖中荷叶摇曳,几只画舫游荡其间——这就是名驰天下的莫愁湖了。   孙嘉淦沿游廊一步步行来,穿过落红桥,绕过胜棋楼,在莫愁亭旁伊山石上仁望良久,但见湖中画舫如织,沿岸游人似蚁,往往来来,哪里见尹继善的影子?正俯仰间,湖南边传来一阵鼓乐声,见一条画舫从莲丛边划过,有一个女子伴着乐声在吟唱,隔水传来,听去格外清新。   春日理红妆,春风开素裳。春月浑无赖,来照床上郎。携手大堤上,大堤女如玉。与郎说分明,不得通眉目。何用踏青去,往来车马中。与郎卧绣帐,何处无春风……妾有合欢床,欢行无十步。却笑天上郎,辛苦河边渡。妾在机中织,欢在帐中忆。道郎且安卧,缠绵自成匹。逢欢在何许?藕塘东复东。要郎知曲意,弹指向梧桐……   孙嘉淦在岸上循着歌声望去,却见尹继善和几个人在船上吃酒,几个歌伎依栏奏乐,还有两三个女孩子站在舫边,边采莲蓬、菱角,边唱着歌,眼见那画舫要调头西去,孙嘉淦忙喊一声:“元长弟,你好安乐!”   “是哪个?”尹继善听岸上有人呼唤自己,忙命止乐,踱出舱来见是孙嘉淦,意外地怔了一下,忙命移舫就岸,拱手笑呵呵说道:“哎呀是锡公大人到了!真真的意外,我算着你至少要五天才到得金陵呢。”……说着画舫已经靠岸,尹继善等船夫搭好跳板,方款步上岸。两个人相对一揖,礼毕,尹继善一把拉了孙嘉淦的手相携上船,口中道:“且不说公事。公事早着呢!来来,上船,我给你介绍几位文场中朋友!”   孙嘉淦命两个小奚奴在岸上看管马匹,自上船来,果见五六个文士在桌前,都已站起身相迎。尹继善见他脸上带着戒备之色,笑道:“锡公忒煞地小瞧了天下人!这里头只有勒敏是捐了贡的,要进京会试。今儿就是送他的——”说着指了指靠西站的勒敏,勒敏也只向孙嘉淦一躬致意——“其余的没一个应试的——这位是曹霑,雪芹先生;这位是何是之先生;这位是刘啸林先生……”一一介绍着,拖孙嘉淦挨身边坐了,笑道:“你该放心了吧?——   哦,你们还不认识,这就是当年在先帝爷跟前谏三事的孙锡公都御史,下江南主考南闱来了,也是个风流雅俊之士!”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孙嘉涂也笑道:“现在一说‘直臣’,好似都是不吃人间烟火食的神仙。忠烈都打性情中来,我其实最厌那些假道学的。上次去一位同年那里他夸他儿子有格致功夫,喜读书不近女色,外头亲眷年轻女子来,或有戏班子女孩子演戏,都躲得远远的。我说,‘食色,性也。那是你不知道,他背地里冥思苦想的,其实更狠呢?——这里头只有勒敏见过,雪芹先生虽未谋面,怡王爷曾说起过你,‘第一才子’,今儿好走运,听你们雅歌,看你们投壶——大家随意耍子。”   “这一位老夫子啸林先生,康熙五十一年的探花,当年也是心雄万丈,写得一手好词,可惜宦途多舛,一个皇误跌落红尘。”尹继善一边给花白胡子的刘啸林斟酒,一边说着,“如今在我府,教读几个子侄。雪芹正著书,啸林当年在曹家也当过西席,就近儿一处批注雪芹的《红楼梦》……”刘啸林抚须摇头道:“摇手休问当年事,如今只剩了朽木一块,不堪说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啊!”“哪里话?”尹继善殷殷劝酒,笑道:“——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么!来,为锡公接风,为敏兄殿试夺魁,干一杯!” 孙嘉淦凝视着这位倜傥风流的封疆大吏,刚刚三十岁出头,浑身上下干净利落,白净面孔上才蓄的八字髭须浓如墨染,一条油黑的大辫子又粗又亮,直垂到腰后,怎么看都象个放荡不羁的未第孝廉。谁能想到他不到二十岁便入翰林院,作为钦差大臣的随员出使广东,悍然抗上,手诛广东布政使官达和按察使方顾英,平息了即将爆发的民变,一日之内被雍正连晋六级,四年之间便擢升到巡抚、开府建牙为一方诸侯?……正发怔间,尹继善转脸问道:   “锡公,你在想什么?”“我是在想——”孙嘉淦忙举杯与尹继善一碰:“我在想你这个人,哪来这份才情?懂槽运、通盐政、通军事,政事繁冗间又能风花雪月,操琴击节——都是人,我怎么就不成,这定必是尹泰老相公厚福所积的……”   “锡公又在这儿用格致功夫了。”尹继善笑着叹道,“天资是一说,其实我是极平常的。要说比人强的,我好奇好学。先父在康熙年间,常奉旨来江南巡查,我随父出来边读书边游历,什么盐政、槽运、河务这些事,我都很留心。就我的本性,我还是喜爱结交文学之上。我觉得这叫‘适性’,其余的都叫‘勉力’。雍正六年,先帝放我江南巡抚,也问过这个话,除了上头的话,我还说要学李卫、田文镜和鄂尔泰。先帝说:‘这三个人是朕的模范总督,你要好生倾心学习。’我奏对说:‘李卫,臣学其勇,不学其粗;田文镜,臣学其勤,不学其刻;鄂尔泰可学处是很多的,然而臣不学他的刚愎。’就如你孙锡公,我也一样,我学你的直,不学你的刻板。”说罢便笑。孙嘉淦也不禁莞尔,说道:“皇上命我撰文批驳舒赫德请停考时文,我虽驳了,心里却知道勉强,你这才叫真才实学。读书、学人、习事、游历——什么时候让从这里头选拔人材,我就头一个赞成废止八股。你如今还作得时文么?”尹继善掩耳笑道:“别,别说八股!折磨死人了,那敲门砖我早就扔到茅厕里了——   这里啸林先生正在给苏舜卿写长挽,不要败了他的清兴。”   孙嘉淦这才留神,何是之在舷边几上用手扶纸,老探花刘啸林正一边写字一边沉思。笑问曹雪芹:“雪芹先生的《红楼梦》,是诗,是词,还是曲?只听怡王爷说过,当时事忙,也没及详问。给我们饱饱耳福如何?”曹雪芹在座中欠身答道:“《红楼梦》是稗官小说,非诗、非词、非曲。”   “该说全有嘛,”见孙嘉淦面带失望之色,尹继善笑道:“虽是稗官小说,诗好、词佳、曲美。”说罢,两手一拍,说道:“奏乐,唱《红楼梦》里的曲子!”旁边散坐的歌伎们立刻调弦弄管,须臾歌声婉约而起,孙嘉淦倾耳听时,却是:   他是个绝岸幽谷兰,他是个惊鸿夕照霞,他是个广陵春水拂风柳,他是个粱园台榭花……谢造化,排定了数遇着了他,原是那,三生石畔的旧冤家。只为爱他,怕惊动他,不敢想他,偏偏儿是忘不了他。梦魂中每常相携共天涯……更漏五鼓残月斜,这别愁离绪,恰便似涌不完的寒泉,流不尽的漕溪,汤汤回旋直下……   孙嘉淦自幼与母家表妹也有一段情思缠绵。因他长得丑,几次提亲未成。好容易有点眉目,后来他家遭惨变,二人只好劳燕分飞。听着这哀怨悠长,幽绪莫遣的歌声,他陡地想起,心里一阵刺疼,泪水竟夺眶而出。又听了几首,孙嘉淦忍不住问道:“这都是《红楼梦)里的?可否——”   曹雪芹知他想索书,含笑说道:“这些曲子是《风月宝鉴》里的。《红楼梦》尚未成书,还要删改。我是个浊物,不敏捷,所以写得很慢,此所谓志大而才疏。虽有心写一部奇书留世,还不知造化许不许呢!”他来南京有尹继善多方照应,衣食倒是无忧。只这地方勾起他幼时痛楚的回忆,总归不能心神舒泰,很想和勒敏同道回北京,却又难拂尹继善殷勤相待的情份。心里总有一份苦楚。见孙嘉淦伤感,深觉知己,毕竟交浅不能言深,便转了话题,笑道:“畸笏叟(刘啸林)的挽词作好了,我们奇文共赏!”他将手一让,孙嘉淦等人一齐过来,果见刘啸林已将苏舜卿的挽词写好:   试问十九年磨折,却苦谁来?如蜡自煎,如蚕自缚,没奈何罗网横加。曾与郎云:子固怜薄命者,何惜一援手耶?呜呼!可以悲矣。忆昔芙蓉露下,杨柳风前,舌妙吴歌,腰轻楚舞,每看酡颜之醉,频劳玉腕之携。天台无此游,广寒无此遇,会真无此缘。纵教善病工愁,拼他憔悴,尚恁地谈心遥夜,数尽鸡筹,况平时袅袅婷婷,齐齐整整。   对句却是:   岂图两三月欢娱,便抛侬去?望鱼常杳,望雁长空,料不定琵琶别抱,私为渠计,卿竟昧夙根哉,而肯再失身也。噫戏!殆其死欤!迄今豆蔻香消,靡芜路断,门犹雀认,楼已秦封,难招红粉之魂,枉堕青衫之泪。女蜗弗能补,精卫弗能填,少尹弗能祷。尚冀降神示禁,与我周旋,更大家稽首慈云,乞还鸳帖,合有个夫夫妇妇,世世生生。   孙嘉淦这才知道这副长联是挽京师名妓苏舜卿的,遂叹道:“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这期间死了多少名臣、名将,有谁来挽他们?”   “名臣名将不如名妓,确乎如此。看看《桃花扇》,就是一个佐证。”尹继善笑道,“但名妓生前活得苦。世人总归是要个‘现得利’,所以蝇蝇苟苟,追逐的还是做官。”何是之小心地将纸搭在船舷上晾着,附和道:“还有多少人一辈子痴迷,拿着敲门砖站在门外苦苦追索。”尹继善点头道:“我在广东就考过一个,八十多岁的老翁,还是个童生,问他经传都糊里糊涂了,还要考。我也出了一联,上联是‘行年八旬尚称“童”,可云“寿考”;下联是‘到老五经忧未熟,不愧“书生”’。”   众人不禁哄堂大笑,刘啸林笑道:“这一联难能的是‘寿考’和‘书生’一对。”曹雪芹道:“倒逗起我的兴头来,我仿畸笏叟这副长联赠这位‘老童’。”遂援笔疾书:   试问数十年磨折,却苦谁来?如蜡自煎,如蚕自缚,没奈何学使按临。曾语人云:我固非枵腹者,不作第二人想也。呜呼!可以雄矣。忆昔至公堂上,明远楼边,饭夹蒲包,袋携茶蛋,每遇题牌之下,常劳刻板之誊。昌黎无此文,羲之无此字,太白无此诗。总教时乖运蹇,拼他跌滚,犹妄想完场酒席,得列前茅,况自家点点圈圈,删删改改。   岂图无数次簸翻,竟抛侬去,望鱼长杏,望雁长空,料不定礼房写落。爱为官计,彼必有衡文者,讵将后几排刷耶?噫戏!殆其截欤?迄今缘悭,辕门路断,着贻子孙,贺鲜朋亲,愁闻更鼓之声,怕听报锣之响。秀才弗能求,‘书生’弗能忆,‘寿考’不能死。或者祖功宗德,尚百贻留,且录将长案姓名,进观后效。合有个子子孙孙,膝膝绕绕。   “这也算将其中况味写透了。”何是之一生名场潦倒,追随曹雪芹为门墙私淑弟子,已是大彻大悟,见这副对联仿作,竟不自禁勾起旧日情肠,心里一阵酸热。想着,又补了一句:“无药可医相将病,有心难补女蜗天呐!”   众人还待仔细评讲,忽听岸边有人手卷喇叭呼唤:“中丞大人——有廷寄急件!”   “看来今儿不能尽兴而归了。”尹继善微笑着叹息一声,“就如何先生说的‘无药可医相将病’,我续全了,‘有心回头崖前马,此中况味君亦难’啊!”说着,画舫已经靠岸,却见是巡抚衙门的戈什哈。刚停稳,那戈什哈便跳上船来,向尹继善打了个千儿,将一份加有军机处关防火漆通封书简双手呈上。尹继善翘足而坐,拆开看时见有“御批’二字,忙站起身来,小心展开捧读。却是一份奏折:   臣山西巡抚喀尔吉善,为弹劾山西布政使萨哈谅收兑银两,冒支贪贿事跪奏。   尹继善粗粗看过正文,看乾隆的御批时,却是:   着发往各省。已着吏部侍郎杨嗣景前往查核,即会同傅恒审理此案。   孙嘉淦见尹继善只是沉吟,欲问时,因这是圣渝,又不知该不该问,便也默然。一船上人见他二人不张口,也都讪讪地不说话。尹继善许久才道:“这是皇上即位以来第一件查处贪贿的案子。前头我送呈的几份,都留中不发了,看来这是戏中有戏。”说着把奏折稿子递给孙嘉淦。孙嘉淦接过来看了看,笑道:“喀尔吉善这人最油滑,这回竟率先打了个冲天炮!萨哈谅是庄亲王的门人,只怕这官司不好打呢!”   “诸位仁兄贤弟。”尹继善从容拿起桌上素纸折扇,当胸一拱,笑道:“我和孙大人不能陪你们了,回衙门要议点事。你们只管尽兴,代我多劝勒兄几杯。回头上路,兄弟自然还有些程仪。”说着从容走下跳板,和孙嘉淦一道上岸,隔水又是一揖,这才和孙嘉淦同轿回衙。   二人在江南巡抚衙门签押房坐定,尹继善方道:“我说戏中有戏,就是这个意思,岂止把庄亲王卷在里头?杨嗣景是怡亲王府的亲信,又是萨哈谅的同年。他来审案,喀尔吉善有什么好结果?”他手中大折扇展开又合拢,“据我看,喀尔吉善背后肯定是傅恒撑腰,傅恒少年新贵,又是个胆大细心的,一心要作名臣,唆使着在山西开这个惩贪第一刀,这是想得到的事。但皇上若不想大做,为什么把折子发往各省?要想认真办,又何以叫杨嗣景来办?   这才有点叫人扑朔迷离。”孙嘉淦没有在外任上做过大员,他是一向有什么事说什么事的,这才知道一封奏折批下来,这些封疆大吏们动尽了脑筋,想的居然不是“该人奏的事是实是虚”,或者“我身边有没有这样的事,该不该奏”,而是案子后头的“戏”。遂笑道:“要是我,才不这么想呢,我头一件事要先看看江南藩库,清点一下自己。”   “那你连一任巡抚也做不到底。”尹继善见他如此直率,莞尔一笑道:“自己是清是贪,不用想。身边有没有贪官,那是也不用想的,哪里都有,也早就心中有数。你看,贺露滢的案子,要放在先帝爷手里,李卫早就不请旨处置了。皇上要扭严为宽,你抛出来,那叫不识大局。你自己连官都做不稳,试问你怎么能切实为朝廷为百姓做点好事?如今太平的久了,赃官十八九,清官十一二,有这个比例就算不错了,真的动手一个一个按律查拿,清到水无鱼,林无鸟,官也就没人做了。”   这也是一片道理。孙嘉淦突然感到一阵不安,他想到了和墨君子一番晤对,真的有点吃不准究竟谁是谁非了:“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啊……”他喃喃自语他说道。尹继善却没听清,问道:   “你好象很有心事?”   “我有点……怕。”   “怕?”尹继善顿了一下,“怕赃官多?”   “不,怕贵人们都象你这么想。”孙嘉淦苦笑道:“那就离革命不远了。”   尹继善大笑,说道:“锡公,革命是天道,是大数、圣人为什么要说‘和光同尘’?就是要你顺天应变。在这一朝,忠心为这一朝尽心,尽力办好自己手中的事,也就是延缓革命而已。要阻止这个大数天命,自古谁也没有办到过。如今实话实说,皇上要创极盛之世,已经是看得见、摸得到的事了。但‘极盛’而后,必定是月圆而蚀、器盈而亏,皇上博学多识,焉有不知之理?历数祖龙以来,哪一朝代不是由盛而衰?但创的盛世越是时日长,国祚必定越长,这一条有汉唐史作证。所以你这份痴情叫人感动,你想想事理是不是如此。”   “这真叫醍醐灌顶。”孙嘉淦不禁也笑了,“我是虑得太多了。”遂将夜宿石头城小店,遇到墨君子的事说了。又道:“这事我已奏明圣上。照你说法,那个墨君子竟也是个痴人!”   尹继善却没了笑容,许久,叹道:“山西白莲教撮尔小寇中,竟有这样人物?那天下之大,这样的人多了,不是我满洲人之福啊……”   孙嘉淦和尹继善都是奉旨办学差的人,因而第二天便挂了牌子谢绝一切官员拜访。尹继善将巡抚衙门事务都卸了,由江南布政使穆萨哈代署衙务,也带一群看卷师爷搬进了驿馆和孙嘉淦同住,这是为了避嫌立的规矩,历来如此。原想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尹继善从家里运来了几箱图书,想好好闭门读书,不料五天之后,转来山西巡抚喀尔吉善又一份奏稿,仍是弹劾官员贪墨,被告却又换了一个,是山西学政喀尔钦,词气也更加严厉:“该员贿卖文武生员,赃证昭彰,并买有夫之妇为妾,声名狼藉,廉耻丧尽,请旨将喀尔钦锁拿严讯,斩之阙下以做天下贪官墨吏”后头特加朱批:   转发各省巡抚。此稿发孙嘉淦着意看。   下头礼部跪奏:“孙嘉淦已赴江南主持南闱”,乾隆的御批写得龙飞凤舞:   孙某赴江南,乃朕之命,朕焉有不知之理?昏愦!礼部尚书、待郎着各降一级!钦此!   “山雨欲来风满楼。”尹继善住在东书房,接到谕旨,立刻到西书房请孙嘉淦看,他仍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气度,但神色已变得严峻起来,“锡公,看样子这一科南闱你未必能主持,我看圣意,说不定要你去山西主持审谳这个泼天大案呢!”   孙嘉淦冬瓜脸埋得低低的,一字一句地审量品评着喀尔吉善那份数千言的长奏折,足有移时,轻轻吁叹道:“是,我也感觉到了,我觉得圣命已经在路上了。这个案子我看了,恐怕要摘掉几十名山西官员的顶戴。但我不甚明白,就如你说的傅恒在那里,钦差大臣是现成的衔,就近办理何其顺当?如不用我,又何必专门叫我看这折子?”   “皇上器重你的这点痴忠之心,且你也有煞气,能避邪。”尹继善笑道,“至于傅恒,我敢断言他是喀尔吉善的幕后之主。他不宜出面审理的——”还待往下说,门政气喘吁吁跑进来,也不及行礼,说道:“中丞,内廷王礼快马来南京传旨。刚去过巡抚衙门,拨转马头又来了这里,现在门口,请二位大人一同接旨!”   二人一听“有旨”,早已站起身来。尹继善略平静一下,吩咐道:“放炮,开中门,设香案!”   “扎!”   这边两个人便忙不迭地更衣,孙嘉淦身着神羊补服,九蟒五爪袍子,珊瑚顶戴;尹继善戴的是起花珊瑚顶子,锦鸡补服也穿好了。二人神色庄严,各自将手一让出了书房。便听前门炸雷般“‘咚咚咚”三声炮响。二人再不迟滞,摇着方步迎了出去,便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太监双手赉诏已从中门而入。   “孙嘉淦尹继善接旨!”王礼满身灰尘,满脸油汗,提劲儿拿捏着到上方香案前南面立定,扯着公鸭嗓子叫了一声,见孙尹二人已俯伏行礼,展开诏旨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自御极以来,信任大臣、体恤群吏,且增加俸禄,厚给养廉,恩施优渥。以为天下臣工,自必感激奋勉,砥砺廉洁,实心尽职,断不致有贪黩败检以干宪典者。不意竟有山西布政使萨哈谅、学政咯尔钦秽迹昭彰,赃私累累。实朕梦想之所不到。是朕以至诚待天下,而若辈敢于狼藉如此,竟视朕为无能而可欺之主!   跪在下面的孙嘉淦和尹继善不禁愉偷对视一眼:果然是这件事。却听王礼又念道:   ……我皇考整饬风俗,澄清吏治,十有余年始得丕变;今朕即位不久,而即有荡检逾闲之事。是既不知感激朕恩,并不知凛遵国法,将使我皇考旋转乾坤之苦衷,由此而废弛,言念及此,朕实为之寒心!昔日俞鸿图贿卖文武生童,我皇考将伊立时正法,自此人知畏惧而不敢再犯。今喀尔钦赎卖生童之案,即当照俞之例而行。若稍为宽宥,是不能仰承皇考整饬澄清之意也,朕必不出此也。   读到这里,口干舌燥的王礼清了一下嗓子,瞟了一眼孙嘉淦,继续读道:   萨哈谅、喀尔钦二案,已著吏部侍郎杨嗣景前往,会同巡抚喀尔吉善,秉公据实严审定谳。今着都御史孙嘉淦即往山西,主持全案处置,可视情形相机定夺。务求审实而谳定。勿以亲贵而嫌避,勿以涉众而移心。即若杨嗣景辈有意为之开脱,该御史亦当秉公忠诚体国之意,执法无贵,机断处置。其所遗学差一事,即着尹继善传旨鄂善会同办理,特此密谕,钦此!   “臣,遵旨!”   孙嘉淦和尹继善深深叩下头去。   **********************************   四十五 鲁卢生作祟入法网 鄂钦差愚昧代行权   送走孙嘉淦,尹继善站在烟波浩渺的长江岸边只是踌躇。他当然留心到了,乾隆在这道密渝里只是捎带着提到康熙,没有提“以宽为政”而只一昧大讲“我皇考澄清吏治,旋转乾坤”。连着山西这两个贪贿案配这道谕旨,就是瞎子也看得出,朝廷又要整顿吏治了。但怎么整,单凭这道谕旨还难以揣猜:是象康熙那样,一头规劝百官“遵法儆心”一头杀一儆百;还是象雍正那样日夕查察,顺藤摸瓜地抓、拿、抄,一株连就是一大窝子?他望着孙嘉淦那已经变得芝麻一样大的官舰,浩瀚的江水打着旋儿从脚下疾速流向东方。看着那东流的江水,又觉得是自己站的石岸在向西漂移……他已经想得忘神了。   “中丞,”一个长随在身后说道:“离城还有老远呢。您老要瞧着这里好,小的们就近弄点酒菜来,太阳已经偏西了。”   “晤?唔。”尹继善从遐想中醒过来,回身在望江亭前上马,说道:“刚刚和孙大人一处吃过酒,哪里就饿了?咱们一道进城。我去河道衙门拜会钦差鄂大人,就便儿传旨,然后就回驿站去。你们回去吃饭。”他骑稳了马,又沉吟了一下,说道:“城东明故宫西边,咱们那处宅子,只怕有几十间吧?”   “是,上百间呢!是随赫德坏事,先帝爷赏给老爷——”   “不说这些。把那里打扫出来,衙里花园住着的几位先生,雪芹他们,明儿就移到那里去。”   “是!要是先生们问起……”   “就说这边花园要修,”尹继善双腿轻轻一夹,那马已徐徐而行,“修好了自然还要搬进来住的。”   他不再说话了。几匹快马沿玄武湖的驿道一溜小跑。尹继善与家人们分手后,独自去见鄂善。穿过寂无人踪的一片藩库区,便见一片茂竹掩着一片青堂瓦舍,河道衙门已是到了。   鄂善的钦差行辕,就设这里。守门的亲兵都认得尹继善,见他下马便上来请安,要进去禀报,尹继善却摆手止住了,独自走进院来。听见鄂善正和人说话,便笑道:“鄂公,不速之客来了!”   “是元长弟来了么?”屋里鄂善笑着答道。接着竹帘一挑,鄂善已经速了出来,随他出来的,还有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灰府绸截衫,相貌清秀,神情却颇谦卑。他退到一边,等着鄂善和尹继善见了礼,方小心地向二人各打一个千儿,说道:“鄂大人您要见客,要没别的事,卑职就告辞了。银子,过几个月一定还过来。”见鄂善点头无话,那人方却步抽身匆匆去了。鄂善这才问尹继善:“你不是已经移驻驿站,闭门谢客了么?什么风吹得你来?”   尹继善瞟了那人背影一眼,没言声随鄂善进了书房,也不就座,望着鄂善徐徐说道:   “有密谕给你的旨意。”鄂善大吃一惊,忙道:“中丞不要忙,容我更衣接旨。”   “不必了。”尹继善干巴巴说道,“因事情仓猝,我也是匆忙赶来的。”待鄂善跪了,尹继善才将乾隆命鄂善入闱主持乡试的旨意说了,却略去了密谕孙嘉淦和自己的原文。   “臣,领旨,谢恩!”   鄂善起身时,尹继善便道:“孙锡公另有差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这个圣旨,总归你在这边治水有功,皇上叫你办学差,也有个历练的意思吧。”鄂善道:“圣恩高厚,这原没的说,我只是觉得大突兀了。方才还一脑门子心思加固高家堰大坝,叫他们核算工本银子,一个旨意,又要去和文人墨客们打交道了。 尹继善因心中有事,不想多坐,便立起身来,笑道:“那人是账房上的?我还当是打抽丰寻你借银子的呢!这样吧,这边的事你跟他们交待一下,明儿,至迟后日到我那里,读书、下棋耍子,好么?”   “倒真给你猜着了,”鄂善也笑着起身,“那是在京里内务府当过差的一个笔帖式,前年去云贵补了个武缺千总。说是家里遭了回禄之灾,要回乡看看,在我河工上暂借一千两银子。在京时我们常见面,也不好太却了情面。我给他五百两,支走了他。我明儿准去,你那里珍版图书多带几套,每日操心河工上的事,听的是算盘珠子响,想的是土方、石方、民工支项,我都快变成市侩了!”说着已到大门外,二人拱手告别。   尹继善却没有直接返回驿站,又折回巡抚衙门。想见见刘啸林一干人,亲自安抚几句。   是时正是中午饭后,巡抚衙门各房书办都回去吃饭没回来,甚是冷清,但见老树婆娑,黄叶飘零。秋景甚是肃杀。尹继善一步一踱,将到西花厅门口,见隔壁公文房里还有人,心下不禁诧异:这会就有人赶到衙门办差使?遂迈步进去,见几个书办忙得满头大汗正捆扎着刚印好的什么文书,笑问道:“你们好早!忙着做什么呢?”   “呀,是中丞大人!”书办们都是一愣,忙过来请安,管书办房的司书禀道:“这是些海捕文书。昨个夜里交待下来,刚刚印好,要发到各州县去。小的们饭在大伙房吃的。”说着将原稿递上来。尹继善浏览了一下,是刑部的正文,由史贻直亲自签署:   为查拿冒充孙嘉淦御史擅自上伪奏稿之钦命要犯卢鲁生事。各省巡抚衙门接文后即严查缉捕。卢鲁生,现年三十岁,原为京师内务府云贵贡品库笔帖式……   下头还有许多文字,尹继善也不耐烦细看,将文书丢在桌上,回身便走。走了几步,尹继善却突然心动:三十三岁、内务府笔帖式——云贵!该不是方才在鄂善那里见到的那个人罢?急转回身,一把抓起那文书,又仔细看了一遍,喃喃说道:“年貌都相符……回禄?借钱,——”他顺手把文书塞给眼前的书办。急道:“你骑马飞报鄂善大人,问他是不是这个人!我就在花厅等着!”说罢也不去花园,径自进了花厅,自己沏了一壶茶吃着,心神不宁地专等着来人回报。   过了约一刻多钟,厅外一阵马蹄声,尹继善隔玻璃望见鄂善也来了,情知事情十有八九是真的,快步出来,站在廊下问道:“鄂公,是不是这个人?”   “一点不假,他就是卢鲁主。”鄂善翻身下骑,“原来是做下大案人脱在外的!竟敢到我那里借银子,这贼也忒是胆大包天!”鄂善说着匆匆上阶,神气间十分恼怒,涨红着脸一屁股坐在椅上,说道:“我好心好意的,差点落个资匪名声儿!只如今不知他在哪里,该怎么处置?”   “跑不了他!”尹继善咬着牙一阵冷笑:“他就是土行孙,这会子也出不了南京城。叫书办房的人都过来!”   书办房的几个司书早就侧耳听着这边动静,听见招呼,忙都一拥而入,站在下头垂手听命。   “有几道令,你们立刻。传下去!”   尹继善眼睛盯着窗外,一字一板他说道:“着南京城门领衙门立刻出动,封锁南京城所有进出要道;着京郊八旗驻军,把守各个陆路要道,昼夜戒严,所有过往行人,一律严加盘查;着玄武湖水师衙门即刻进驻各船坞码头,严行搜索;江上派舰对水路封锁;着按察使衙门即刻派人行文南京城四周各县,遇有从南京出去的可疑人,立刻扣留盘问;着南京府县衙门立刻派衙役,对所有旅店,还有秦淮妓院等地一一搜索。限明日天亮前一定拿到这个卢鲁生——完了!”   “扎!”   “回来!”尹继善厉声道:“告诉他们,声势越小越好,盘查越密越好!带上海捕文书发给各衙。一旦查到人犯正身,所有可疑人要立刻释放——去吧!”   “扎!”   衙役们齐吼着应一声,立刻分头去传达尹继善的宪命,偌大的花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鄂善阴沉着脸,似乎心神不定地一口接一口喝着严茶,不时朝门外张望一下。尹继善知道他的心思:这个鄂必隆的曾孙,自入仕途以来小心办差兢兢业业,很得乾隆的青睐,他不愿在乾隆心目中留下一丁点污迹。这个卢鲁生拿不住,你资助的五百两银子就是一件说不清的事;即便拿住,他擅借库银资助匪类,也少不了要受处分。尹继善见他端着空杯子发怔,起身为他倒满了茶,嘻笑道:“你先祖从龙,身经七十余战,战功赫赫,你就这份胆量?告诉你,我是为防万一才作那样严密布置——来,我们下盘棋,两个时辰内,我叫你和这个卢鲁生再次见面!——不要这么丧魂落魄的,算是你即刻发觉来请宪命查拿正犯的,连个小错误也没有!”   “今天赢不了元长了。”鄂善勉强笑着接过尹继善递来的白子,“现在说不起祖上怎么样怎么样的话了,要赶上那时候,我一般儿也会杀人放火的。我不想超越祖上,只想不辱没祖宗罢了。”尹继善道:“谨守是保全之一道,进取亦是保全一道。我以为进取比谨守似乎还要好一点。”“不要说嘴,”鄂善笑道:“你的围棋总输给我,就为你一味‘进取’,自己的棋尽是毛病,还贪吃我的子,这就落了下乘。”   尹继善想想,也确是如此,他的棋风凌厉,计算周密,和大刀阔斧混战一场的人下棋,常使对方一败涂地不可收拾。鄂善的棋看上去绵软,象是怯阵一样不敢正面接敌,但二人对奕,尹继善十局里也难赢一局。二人一边走子儿,一边闲聊。尹继善已将回衙寻刘啸天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但鄂善今天心神恍懈,实在走不出好步儿,一百多着以后,西南大角已被黑棋强兵压境,要委屈求活,外势全失,要强补外势,里边的白子便有全军覆没之虞。无奈之间,只好强袭突围,又在东南角造劫顽抗,一个失措寻了个假劫,劫也打输,困子也被全歼,只好笑着推枰认输,说道:“今儿饶你一局,移到驿馆我们再战!”尹继善也笑道:   “老实说,我今儿也心神不安。方才的话是雪芹告诉我的。要想君子之泽五世不斩,比创业还难,既要保全,又要变通进取,是极不容易的。不保全只进取,往往落入陷饼,只保全不进取,心思不开,久而久之就变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曹雪芹,那是个了不起的人物。”鄂善仰脸吁了口气,“元长,你劝劝他,弄那些风花雪月的《红楼梦》做么子?想当年他祖父曹寅何等了得?他的聪明用到正经地方,前途真不可限量!”尹继善道:“自古以来有多少书,我总觉得没有及得上《红楼梦》的。立德、立言、立功,都是正经事。我不以为做官最好。你我都是起居八座的大吏,一出门卤簿扈从如云,坐堂上一呼百应,见了上头我们要媚笑奉上,下头见了我们也媚笑巴结。比如你我现在是座上宾,上头一道旨意下来,或许就要变成阶下囚,亲的也不亲了,近的也不近了——   有几个是心交,有几个真正宾服我们的?雪芹就不,上到亲王、阿哥,下到贫穷士子,甚或酒肆、青楼里的人,一沾上《红楼梦》的边儿,都着了迷似的。啸天是个探花,何是之是落第举人,甘心为他磨砚铺纸——你我也不能不买这个账!这就是事业啊!”鄂善听了挽首不语,半晌,转了话题,“我只诧异,这个卢鲁生,会写出那假冒奏折?大不可思议!他在云贵总督衙门当千总,还是个武职,怎么办得来?又怎么会有这个胆子?”   说到这上头,尹继善也觉茫然,想了半天,说道:“我也不得明白,这件事蹊跷得很。   刘统勋这个人真还有点门道。”一边说,起身来到书案前援笔在手,说道:“我这里草拟一份咨文给史贻直,就说卢鲁生已擒,待正身拿到,立刻用八百里加紧递到刑部,下余的事与我无干。”正说着,外头一个戈什哈进来,尹继善和鄂善同时站起身来。尹继善问道:“拿住姓卢的了?”   “不是,”那戈什哈忙禀道,“布政使铸钱司于秉水大人来了,他听说中丞这会子不在驿馆,说有事求见。”   尹继善歪着脑袋想了想,猛地想起去年藩台葛顺礼曾为他说项叫他补铸钱司缺的事,当时还带来一本价值千金的蔡京手抄《易经》。他把玩这部书几天,终于不敢收,壁还了于秉水,缺给他补上了。想来这人也是个贪墨手长的。尹继善因果决地说道:“就说两个钦差都正忙得焦头烂额,布置搜索钦犯的事。有事等秋闱完了再请见吧!”待戈什哈退出去,鄂善才道:“于秉水这人我认得,虽是杂途出身,其实很懂事,也很文雅的。”尹继善笑而不答。慢慢向盒中收着棋子。忽然外边一阵杂沓急促的脚步声,几个戈什哈边跑边兴奋地高叫:“中丞大人,拿住了——那个姓卢的兔崽子在天妃闸跟前拿住了!”   鄂善一下子直立起身子,见尹继善一脸笃定的神气稳稳坐着,便又坐了下去。一时便见几个亲兵架着捆得米粽一样的卢鲁生快步进来。那卢鲁生甚是倔强,一边走一边叫冤枉,进来见鄂善也在,更是拧头涨脸,劈头就道:“鄂总河,我借银打的有条子,为什么拿我?”   鄂善立眉瞪目,厉声道:“不是指那档子事!犯的事,你自己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   尹继善冷笑一声,看也不看卢鲁生一眼,用碗盖拨弄着浮茶,说道:“叫这个没上下的东西跪下说话!”“说不明白我不跪!”卢鲁生仰着脸说道,“我官虽小,也是朝廷命官。   我不是你的属下。你是谁?”   “跪下吧!”身后戈什哈两手夹定他肘窝,用脚向膝后猛踹一脚。“这是我们尹中丞!”——顺势一按,卢鲁生已是直挺挺跪了下去。   尹继善格格一笑,放下茶杯说道:“看不出你还是个文武全才,千总的位置真的委屈你了。给他松绑。”   “扎!”   “搜他!”   “是!”   几个戈什哈都是刑房老手,三下五去二把绳子抖落开了,浑身上下一搜,却没别的东西。一色都是银票,大到七八百两,小到十几二十两,足有四五十张。戈什哈小心地呈了上来,说道:“就是这些,别的东西没有。”尹继善一张一张翻着,又递给鄂善,转脸问卢鲁生:“这会子想明白没有?”   鄂善自然知道尹继善用意,不言声将自己借给卢鲁生的银票收进袖子里。听卢鲁生说道:   “卑职无罪,卑职不明白!”   “这些银票合计下来一万三千七百四十二两,是从哪里来的,又作什么用处?”   “卑职家里走了水,烧得成了一片白地。——这都是卑职从任上的俸禄里省下,要带回家使的。”   尹继善“噗哧”一笑,说道:“就算是的吧!我问你,千总一年是多少银子?”卢鲁生被他刀子一样犀利的话问得一怔,忙补了一句:“有的是我借的。鄂总河能证明——”话未说完便被尹继善截住了:“你俸禄里省了多少,借了多少,借的都是谁的银子,共计是多少?讲!”他“啪”地一击案,笔砚、镇纸、茶杯都跳起老高,连旁坐的鄂善也吓了一跳!   “这个……”卢鲁生脸上已浸出了汗,蹑嚅了一下,竟没说出话来。   “大约你也不认得我尹继善。”尹继善格格笑着站起身,在案后缓缓移步踱着,“你假冒大臣名字,写伪奏稿,惹下泼天大祸。东窗事发,仓皇出逃。凭着熟人多四处招摇撞骗,想卷款远走高飞不是?那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几个字,竟顾不得了!”他心里倏地一动,幽幽说道:“凭你这点子‘才学’,就想蒙混天下人——你知道么,今儿不是鄂公,你焉能落入吾手?”——他已经意识到这案子如果大翻起来,不定多少炙手可热的贵人卷进去,遂轻轻一推,不着痕迹地便把擒拿卢鲁生的“首功”含糊地送给了鄂善。   鄂善哪里知道这位青年巡抚在刹那间便动了这许多的念头。不沾案子已是万幸,还能捞到一功,自然是巴不得的事。他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故意绷紧了脸道:“我一眼就看你不是东西!只想不到你如此胆大,竟敢擅作伪稿!就这个罪,够你丢十个头!讲,冒充孙大人的名上伪奏折的是否是你手?”   “不是……卑职哪来那么大胆子?”   “你不肯招?”   “实是冤枉!”卢鲁生已泄了劲,不敢再耍刁横,他喃喃说道:“我真的不知道什么伪稿不伪稿的……”   尹继善心知鄂善问得大不妥当。但他也想知道一点里头的内幕,现在乐得由鄂善这个不涉世事的书呆子顶缸,遂在旁阴郁地一笑,说道:“但恐你五刑之下,皮肉之苦难得忍受……”   “对!”一语提醒了鄂善,鄂善自忖,自己也是钦差大臣,自然问得,遂对左右喝道:   “这是钦案,一刻不得延误——来人,大刑侍候!”   几十个戈什哈面面相觑,他们弄不明白是自己的主官问案还是这个河总老爷在问案,见尹继善石头人一样,木然端坐不语。一个戈什哈答应一句,飞也似地跑到前头刑房,取来刑具。“咣”地一声,一副崭新的柞木夹棍扔在地上。   “看见没有?”鄂善得意地一笑,“飘高身怀邪术,到刑部大堂,三根绳子一收紧,他就招了。你是钢筋铁骨么?”眼见戈什哈已将夹棍套在卢鲁主小腿上预备停当。鄂善一咬牙,狞声喝道:“收!”   四名老刑房各拽一根绳头,见尹继善视有若无的样子,只好遵命,使劲猛地一收。那卢鲁生“妈呀”一声高呼,痛得上半身死命挣扎。那下半身被紧紧夹着,却是分毫也不能动。   他满身都是冷汗,勉强挣了几挣,便晕了过去,一个衙役端着碗噙了一口凉水,“噗”地照头喷了过去。鄂善见他悠悠醒来,嘿然一笑,说道:“你不肯招,下一次夹断你的骨头!”   “招……”卢鲁生象泥一样瘫在地上,喘着粗气道:“我招。那份——伪稿是出自我手……”   “谁的主谋,谁的指使?”   “嗯?!”   “别别!”卢鲁生惊恐地望着这位方才还慷慨解囊借给自己银子的总河钦差,又无可奈何地看了看稳坐钓鱼台的尹继善,期期艾艾说道:“谁的主谋我真的不知道。您老知道,我在内务府熟人多。去年有个叫秦川的带几个人去云南,我们在一处吃酒,说了许多宫里的事,又说当今是昏君,先帝爷死得不明白。还说,就是先帝爷,也不是正经主子,本来该传位给十四爷的,是隆科多弄鬼,改为‘传位于四子’。江山弄得七颠八倒,倒把真正的主子太子爷给坑了。我当时说‘要不是八爷倒霉,我至少也弄个将军做做,我爹就是被牵连进去,冻死在黑龙江道儿上。卖孩子买笼屉,为了争(蒸)这口气,我算个什么人?我真想把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写出来叫天下人都知道皇上是个什么玩艺儿’。   “我一说,秦川就笑了,说‘你那么弄,想灭族么?天下最敢说话的是孙嘉淦,先帝和皇上都怕他,你替他弄个假奏折,立时就传遍天下——人们都是信他的——就是皇上翻弄这事,有孙嘉淦顶着,你也无碍的。我就……写了。交给秦川带回了北京,他在北京怎么弄,犯官实在是不知道……”   说到这里,卢鲁生咽了一口气,哭丧着脸道:“我不知怎的犯了这个混……办了这事—   —想弄个一鸣惊人,倒反缠住了自己………他喃喃而语,咒天骂地,任谁也听不清他都说了些什么。鄂善不耐烦地道:“别说这些没用的!那个秦川呢?”   “回……回大人话,听说他回北京,得伤寒……死了!”   “放屁!”   “真……真的!”   尹继善眼见这位急功好名的鄂善又要用刑,心知这案子再审下去,自己无法袖手旁观,也要被卷进去,便在案下踩了一下鄂善的脚尖。鄂善本也不是笨人,只是今儿他一来有气,二来也想撇清,竟被尹继善当了枪使。此时便知另有缘故,就坡儿打滚下台道:“已收监!   你好生想想,竹筒倒豆子如实招了好!”   待人们都退下去,鄂善望着莫测高深的尹继善问道:“元长公,你似乎有事要说?”   “没什么要紧话。”尹继善悠然看着天上南飞的白云,长长出了一口气,说道:“上头叫拿这个人,我们拿住了,这就够了。问案,是刘统勋的事。”   **********************************   四十六 乾隆君微行访太原 王县令风雪察民情   卢鲁生一案在南京只过了一堂,鄂善和尹继善便将初审结果报到刑部,按鄂善的想法,刑部急如星火地让各省严加查拿,必定要江南省立即将人犯解往北京。不料刘统勋却按兵不动,几次催问,其答复都是“暂在南京拘押,勿使其死在狱中,听候刑部另行通知。”和尹继善商议,尹继善也模棱两可地说:“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哪门子?关照一下臬司衙门,好生侍候着这个卢鲁生就是。”   鄂善无端地去一趟巡抚衙门,莫名其妙地当了主审官,这个案子竟沾在手上甩不脱,心里只是犯狐疑,连在闱中看卷子都有点心神不宁。尹继善情知这案子后头文章大,自己不愿招惹是非,推给这个不知仕途险恶的鄂善,虽说心里松快,总觉得有点对不住鄂善似的,遂安慰道:“你别为这事胡猜乱疑。据我看,刘统勋、史贻直准是忙着处置山西那两个案子,腾不出手来。这事的直接责任是我,你有功无过,怕什么?”   “我怕是不怕的。”鄂善皱着眉头道:“他们叫拿人,我们拿住了,有什么说的?我只是不明白他们的意思,总觉得这件事背后有文章。等闱场完了,再行文问问,他要还是那样回话,我就要写折子弹劾史贻直和刘统勋。他们这些汉人和我们不一样,再正直的心里也有几道弯弯儿。呸!”尹继善笑道:“看你面儿上温良恭让,心火还不小啊!人家又没叫你纵放钦犯,你弹劾什么?你要心里不踏实,秋闱完了亲自押解卢鲁生到北京,送到刑部,看他们收是不收?”鄂善压根想不到尹继善是想彻底将这案子撂开手,掂辍半晌才道:“我从北京回来日子不久,为一个钦犯再去,一趟又一趟,吏部的人最坏,料不定他们会想:这个鄂善又来皇上跟前献勤儿了。”   尹继善哈哈大笑,闪眼见有人到隔壁房中缴卷,忙又掩住了,拍着鄂善肩头笑道:“怕人说这个别当官。我们当臣子的,不在君父跟前献勤儿,难道到街上给叫化子磕头?吏部的人才不这么想呢,你去给他们送炭敬,给印结局送钱,黑眼珠子只顾盯银子,高兴还来不及呢!”几句话说得鄂善一脸愁云都散了。等散了闱,胡乱取了几个门生,没等发榜,便从巡捕厅点了几十个人,随同自己押解着卢鲁生回到了北京。鄂善也不住驿站,押着槛车直接去绳匠胡同,递了名刺,要直接见史贻直。北京人最爱瞧热闹,听说拿到了“冒充孙大人写折子骂皇上”的人,顿时围了几百人,弄得刑部大门口人声嘈杂,一时便有一个书吏出来吩咐:“把犯人收监!”又转脸对鄂善笑道:“史部堂不在,我们刘大人就来迎接您。”说话间刘统勋笑容可掬地迎了出来。   “延清,你们是怎么回事嘛!”鄂善进签押房,一坐下便道,“拿住卢鲁生,南京城都轰动了,外头传言说要在南京就地审理。你给的回话又语焉不详。元长我们商量了一下,刚好我到户部催银子,就把人给你带来了。”   刘统勋听着只是笑,亲自给鄂善倒茶,说道:“善公别急,听我说。刑部比你还急呢!”他朝外看看,压低了嗓子:“皇上不在北京,史部堂也不在北京!”“真的!”鄂善目光霍地一跳:“皇上出巡了?!邸报上怎么没见?”刘统勋点点头,说道:“皇上这次是微服出去。自然邸报上不登。庄亲王、鄂尔泰,还有纪昀、我们衙里的钱度也都跟去了。”   “去了哪里?”鄂善脱口而出,见刘统勋笑而不答,立刻意识到不该问这个话,遂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不知道圣上多久才回来。我这次要提一百多万银子,不请旨,户部断然不敢擅自拨给我的。”   刘统勋摘掉大帽子,抚着剃得发亮的脑门说道:“什么时间回来,我也不知道。就是皇上出去,也只有上书房、军机处的人和九门提督知道,我也是刚刚知道不久。我想,到我这一层知道了,许是皇上快回来了,也许是已经回来,暂时不接见人也是有的。”鄂善听着这话滑得四脚不沾地,心里骂着“泥鳅”,却笑道:“这么看来,我是莽撞了。人已经押来,交给你,由你审就是。”刘统勋似笑不笑,说道:“他写了假奏折,你审过了,他也招认了。我看可以结案,没有什么大的意思。” “下头的话可不是这样。”鄂善道:“你知道卢某只是个千总,芥菜籽大的官儿。谁给他提供了这许多乌七八糟的东西?折子里说的些事,有些连上书房和军机处的人都不知道!   这折子又是怎么弄到上书房,堂而皇之地就进呈御览?卢鲁生是有身家的人,后头没有靠山,他怎么敢写?又是谁通风报信说已经东窗事发,他竟从云贵迢迢千里一路骗钱逃到江南?”   “看来你对刑名并不陌生。”刘统勋一笑,“善公,你是主审过他的,你怎么不问个明白?他已经招了主罪,这些事他还肯替人瞒着么?”   鄂善被他轻轻一句便问得张口结舌,直至此时,他才明白审询卢鲁生大不相宜。思量着也怨不到尹继善,只好自认晦气。刘统勋倒觉得自己抢白得鄂善过于难堪,“善公,你忒老实了。审这个案子一点也不难,难在结案。所以不能审,要有圣旨。圣旨要细查严办或是杀一做百,各有各的审法,所以刑部才暂时不接案子。你想,谋主有罪,正身有罪,煽惑有罪,传谣有罪,知情不举有罪,细细研究追索,没有二百官员卷到案子里才怪呢!这么大的丑闻,皇上愿不愿暴露天下、但若只问制造伪奏槁,这个案子也算弄清了,一刀杀却了这个二百五千总,也算结案了,是不是?”刘统勋越说,鄂善越是懊悔。转思尹继善和自己同是满人,还不如刘统勋这个汉人待自己坦诚。鄂善想着,竟在椅中一揖,诚挚他说道:“我真正明白了,延清你是以诚待友!切盼指教!”   “你审询的供录我见了。”刘统勋道,“问得恰到火候,没有什么失误。你圣眷这么好,皇上只会夸你的,所以尽可放心。”他见鄂善诚恳求教,心里也自感动,不动声色地替鄂善出着主意。“既来了北京,无论如何见见皇上。卢鲁生的案子皇上一定会问的,好生想个条陈奏上去,也就万事大吉了。”   鄂善听了默不言声,盯着刘统勋心里十分感激,由自己亲自建议卢鲁生一案不事株连,确是绝妙主意,不但擒拿卢鲁生的功劳是自己的,又暗中不知维持了多少人,而且这么作,也真是对朝局有利。想想自己在尹继善跟前骂刘统勋的话,倒觉得心里惭愧,遂起身拜揖道:“延清,我这就辞去了。等贻直他们回来,我就递牌子请见皇上。要有空,你随时到舍下,我那里有的是好酒,一个外人不叫,我俩好好唠唠!”说罢便辞出去。刘统勋送到二堂门口也就回来。鄂善一闪眼见勒敏从大门那边进来,因在尹继善府中相识,料必是来寻钱度的,此刻他却深恶尹继善,因屋及乌,不想和勒敏答讪,脸一偏装作没看见便自走了。   乾隆此刻驻跸在太原县衙。他已经到了十天,连巡抚、将军、提督,并连钦差大臣傅恒、杨嗣景和新来的孙嘉淦,谁也不知道御驾就在城里。   太原县衙门坐落在城西北角,偌大省城中衙门林立,根本显不出它来。这是个很大的院落,以照壁、大门、大堂、二堂、琴治堂为中轴,西边一个书房一个花园,东边一个花厅和一处大院落,原来是住三班皂隶的。接到军机处密谕,县令便把衙役们全部派到南监号去看管犯人。来的人在东院进进出出,他也不知道都是什么身份,因奉命不许过问,他依旧每日在签押房处置公务,乾隆的人也不过来干预。此时天已初冬,太原城地气高寒,已是草枯叶落,万木凋零。但萨哈谅和喀尔钦的官司却闹得如鼎沸之水。傅恒在城西南的钦差行辕闭门谢客,连孙嘉淦到任也没去迎接。喀尔吉善停了巡抚衙门衙务,两个拳头,一手打萨哈谅一手打喀尔钦。杨嗣景左一个牌子右一个宪命,将几十名七品以上官员叫去审问,大多数都是攀咬原告喀尔吉善的。弄得这位巡抚每日坐堂都心神不宁。眼见是杨嗣景偏袒被告,但原告喀尔吉善手握赃证毫不退缩,那新来的孙嘉淦说是要“摸摸底”,任凭这群龌龊官儿每天吵嚷叫撞天屈,他竟象个哑巴。这般儿情景,也颇热闹好看——那乾隆出去得越发勤了。   进入十月,下了一场冷雨,下到中间便转成了雪,绛红的浓云阴沉沉地压在太原城上,白盐似的雪粒打得人脸上生疼,呼啸的北风吹了一夜,天气骤然间变得异样寒冷。乾隆习惯了早起,躺在炕上睡一夜,一睁眼见窗纸通明,还以为起迟了,一边埋怨卜仁不早点叫醒自己,一边就命人给自己穿衣。卜仁、卜义手忙脚乱地给满面愠色的乾隆穿衣,一边说:“主子,不是奴才们不晓得小心侍候。外头的雪下得铺天盖地,雪色映得窗户纸发亮。其实时辰还早呢!那边鄂尔泰、庄王爷他们还没起来呢!”   “哦,下大雪了?”乾隆惊喜得目光一跳,“昨晚看那样子,雪落地就化了,还以为下不起来了呢。”待卜义为他束好带子,乾隆双手舒展了一下,到门前拉开了门。一股寒风立刻裹着雪卷进门来,弄得乾隆脸上脖子上都是雪。卜仁、卜义正担心他发作,乾隆却哈哈大笑,说道:“好雪景!”登上鹿皮油靴便出了门。守在门口的塞楞格已是雪人一般,见乾隆出来,忙拂落了身上的雪,不远不近地跟着。   这真是一场好雪。步出衙门,但见一片苍苍茫茫,衙门前平日毫不起眼的一汪池塘冻得镜面似的,冰上的雪尘象烟雾一样被风吹得旋舞着,飘荡着,池塘边柳枝少女一样婆娑起舞。乾隆信步绕塘踏雪。白茫茫雪堤上渐渐现出两个人影,走近了看时,却是纪昀和钱度站在一处低凹的岸边。因为天太冷,两个人都戴着耳套,统着个手一个劲跺脚,呆呆地瞧着对岸。乾隆在背后不禁失声笑道:“这两个狗才,也算是文人雅士,穿得黑狗熊似的,缩着脖儿统着双手,还来赏雪!真真是焚琴煮鹤,辱没了这雪。煞风景!”   “是主子!”二人同时一怔,回头看时,乾隆穿着件灰府绸面小羊皮袍,外头只套了件玫瑰紫已图鲁背心,站在高堤风地里看着自己笑,西北风把袍子下摆掀起,辫梢也被撩得老高,看去十分精神。二人忙就地打千儿。纪昀陪笑道:“奴才们原说赏雪吟诗的;因败了兴头,就成了这副猥琐模样……”乾隆笑着下堤。问道:“好端端的,怎么会败了兴致?”钱度用手遥指对岸远处,说道:“主子,请看!”   乾隆顺着他指的地方望去,顿时脸色沉了下来,他也没了兴致——隔岸一箭远近原来有一排低矮的小茅屋,一夜大雪全都压塌了。他嘘着眼看,几个妇女抱着孩子坐在废墟旁的箱笼上,男人们有气无力地用铁锹在翻弄着房土,似乎在寻找什么,隐隐还传来孩子呛奶样的哭声。乾隆的脸色阴沉沉的,半晌才道:“不知太原府是干什么吃的!昨晚下雪,他们就该出来巡查一下。”钱度叹道:“主子,得赶紧结了这两个案子。官儿们在保顶戴、狗咬狗,谁也顾不了这正经事了。”   “主子,”纪昀在旁慑嚅道:“要不然让奴才出面,去周济一下?”   乾隆没有回答,转身便走,他的脸色越发变得阴沉。纪昀和钱度对视一眼,忙跟在后边,又不敢和他并肩,只遥遥随着。乾隆到县衙门口,便见允禄和鄂尔泰二人说笑着出来,他一边拾级上阶,说道:“十六叔,你们好高兴——”活没说完,后头一个人小跑着也赶上来,一脚踏上台阶“呲”地一滑,结结实实摔在了乾隆身边。爬起来人们才看清,是太原县令。   “你也是个朝廷命官!”庄亲王见乾隆脸色不好,遂训斥那县令,“这么张张惶惶的,成什么体统!”那县令看看这些住在自己衙里的“人物”,一个也不认得,料定一个也惹不起,十分尴尬地站起身来,红着脸低头答道:“是,大人!卑职盂浪了……那边房子被雪压塌,有个老大太被压在下面,这里没衙役,我去调了几个人帮他们收拾一下。这个天,年年冻死人、饿死人,我虽然不是他们的父母官,我衙门口的事还该料理一下的。”鄂尔泰道:   “谁也没说你料理这事不应该嘛!是说你的气质,急脚猫似的,不成话!”   乾隆瞥了允禄和鄂尔泰一眼,气色已经变得平和,说道:“他是我们东家,强宾不压主,你们不要犯混。”遂转脸问那县令道:“你是太原县衙的?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话,卑职王振中。”   “哦,王振中……”乾隆仿佛记得,却再想不出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思量着笑道:   “看来你还算爱民,晓得民疾如丧,不是自己职分里的事也肯管。不错。”   王振中没有想到这个天天出去的年轻“客商”比这两个老头子的“官”还大,怔了一下才道:“官是一回事,管又是一回事。这种事不是官也是不能袖手旁观的。乌纱帽儿戴得上也摘得了,心在自己身上嘛。不瞒大人,我走得这么急,是想赶紧吃点东西下乡去——”他抬头看了看天,说道:“我最怕这天儿,就这么没完没了地下!这种天是给吃饱了的文人预备的,不给下头的百姓好日子过。”   “此所谓大王之风与庶人之风不同。”乾隆喟然叹道:“难得你这片恻隐之心。去忙你的吧。晚间回来,我亲自过去看你。”乾隆说罢便带着允禄四个人回到东院花厅。   从奇寒的风雪地里回到屋里,几个人顿时觉得浑身暖烘烘的,雪光映着窗纸,照得屋里通明雪亮。虽说多少有点炭火气,比起外头,还是令人感到身心舒泰。乾隆脱换了湿衣湿靴,惬意地盘膝坐在炕上,对允禄道:“你和鄂尔泰坐到地龙①上;他两个年轻,站着回话。”四个随从臣子忙谢恩从命。鄂尔泰道:“主上,看来临出北京您说的‘杨嗣景未必会秉公办案’,真的说准了。这个人平素我看还好,怎么会这样?真不可思议!”   “这也不奇怪。”允禄在旁道:“杨嗣景和喀尔钦的哥哥是同年进士,和萨哈谅的侄子又是儿女亲家。我看他的意思,是想把责任推到下头。这个喀尔吉善平日人缘儿也平常,不定有人串供,异口同声说是受了他的指使才多收银两平兑入库的。秀才们的事更难讲,喀尔吉善拿到了喀尔钦受贿的收条,但喀尔钦又说这是喀尔吉善事先的嘱托,设陷害人。又拿出了喀尔吉善雍正九年制科给他写的关说人情信为证。据我看,这个案子里原被告,竟是一窝子分赃不匀的墨吏,内讧了。”   纪昀听允禄的话,“洪桐县无好人”,怎么听都象是要包容的意思。轻咳一声道:“喀尔吉善从前有打关节说人情的劣迹,似应另案处置。‘关说’与贿卖不是一个罪。藩库对账,多收平入是实,五万多银子被截扣在巡抚衙门;喀尔钦的收条也拿在喀尔吉善手中。这样的案子算得是铁证如山,怎么就断不下来呢?”钱度笑道:“王爷说的分赃不匀起内讧,我看也是有的。”   “昨儿是钱度去臬司衙门看审的吧?”乾隆问道,“孙嘉淦仍旧一言不发?”“是。”   钱度忙道:“到过堂快完时,孙嘉淦说了一句‘这案子不宜再拖,三天内一定要结案。所有干证人等明儿准备证词,后天我要问话。”后来还和杨嗣景说笑了几句,当时看热闹的人乱哄哄的,奴才竖起耳朵也没听清一句。”乾隆略一顿,又问纪昀,“你去见傅恒,他是怎么说的?”   纪购忙一躬身,说道:“开始傅恒不见我。拿出军机处的关防都不管用,没办法我只好说是奉圣谕特从北京来的。我把主子要问的话都问了。傅恒说是喀尔吉善拿到赃证来见他,他说,‘只要证据扎实,你可以和他们拼官司。主子断不容这类事的。’上奏之后喀尔吉善又去见过几次,傅恒都要他咬紧牙关。主子的圣旨到,喀尔吉善就没再来,傅恒也就不见客了。”纪昀迟疑了一下,又道:“不过傅恒也说喀尔吉善平日首鼠两端,是官场混子,他还说如果孙嘉淦也不能秉公处置,他就要出面了。”   “事情的起因果然是傅恒。”乾隆笑道:“傅恒平定了黑查山,重新安排几个县的缺,他选的几个人,都被萨哈谅否定了。萨哈谅生恐那里再起乱子,给那里的盗户每家拨一百两银子,作安家用。比剿匪官兵的赏银还多一倍。喀尔钦是个道学面孔,说傅恒的兵有奸宿民妇的事,还说傅恒和女匪在山上卿卿我我。因此,他手中拿着这两个人的劣迹,岂肯轻易放手?”   纪昀看了看乾隆脸色,说道:“山西措置匪区确实没有章法,换了臣是傅恒也难忍受。   如今世面上传着个笑话,说临县有一家子闹狐祟,丢砖、拆瓦撒土怪叫,弄得举家不安。请了个道士来镇,那道士使法把狐狸精收进葫芦里。狐狸在葫芦里还大嚷:‘我是“盗户”,你们敢这么待我!’”几句诙谐语,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好,就这样吧。”乾隆笑着说道,“今天大雪,也没处打探消息。去几个戈什哈看着巡抚衙门和藩司学政衙门的动静,我们这边放假一日,那个叫王什么中的是个好官,十六叔记着,下文给吏部,晋他太原知府。纪昀把军机处转来的奏折拿来,把刘统勋昨日递来的密折也带过来——你们散了吧。”   “扎!”   一时,纪昀便从东偏房抱了一大叠子文卷过来,呈在乾隆面前。因乾隆没有叫退,便不言声退到火龙边跪下,将两只脚紧紧抵住火龙取暖——他的靴子已经湿透,脚冻得实在受不了。   乾隆却理会不到这些,只端坐着看各地的请安折子和晴雨报。因见山东、直隶、河南都报了“大瑞雪”,河南且有“数十年未见之大瑞雪,麦收‘八十三场雨’,托主子如天宏福,明岁丰收可望”的话头,便濡了朱砂批道:   军机处:转河南、山东、直隶,山西亦有大雪。此诚可喜。然此等天气,寒贫无屋者亦可悯怜。着各地司、牧着意巡查,勿使有所冻馁。伤天之和亦甚可惧。   接着又看刘统勋的本子,却是一篇洋洋万言的文章。文章里提到:“从云贵总督处查到卢鲁生的奏稿附片”“发往军机处,竟失丢了总督的原奏”;“此案还牵扯到江西、湖广、湖南、四川和贵州,一共六省”;“四十二名官员曾传看过这个伪奏稿”,“惟是何人主使,如今尚待审理”,乾隆看完,下了炕来回踱步,见纪昀低头跪着只是咂嘴儿,便问道:   “你是怎么了!就这么一会儿你就侍候不了?”   “臣……”纪昀眨巴着眼睛道,“臣这会子烟瘾犯了。臣是有名的‘纪大烟锅子’。”   乾隆不禁一笑,说道,“朕还知道你不甚吃五谷,是有名的‘纪大肉盆子’。这会子他们都不在,朕就破例允你抽袋烟。”纪昀喜得连连叩头,从怀里取出草巴菰袋子,又取出一个用得明光锃亮的铜烟锅,足有拳头来大,装满了烟,打着火,深深吸了一口,惬意地喷了出来,说道:“主子真是仁德之君!”乾隆看他那副馋相,不禁呵呵一笑,“好,这么点恩,换来个‘仁君’称号,朕也值。”   外边的雪下得很大,屋里静得能听到雪片落地的沙沙声,哨风吹得南窗上的纸忽而鼓起忽而凹陷。乾隆沉吟许久,才道:“纪昀,你觉得伪奏稿一案和山西两案,哪个要紧?”   “自然是山西这案子要紧。”纪昀不假思索他说道。“山西案子是社稷之患,伪稿一案是疥癣之疾。主上圣明,亲赴山西,臣由衷钦佩!”“社稷之患、疥癣之疾……”乾隆喃喃咀嚼着这个譬喻,目光一亮回到炕上,在刘统勋的奏折上疾书道:   “此案深查数月之久,仍不得主谋,尔之无能可见一斑。   这一笔便留下了将来继续追索的余地。他心思灵动,笔锋一转,又批道:   然此案与曾静之一案实有所异。朕之诛曾静者,为其诬蔑圣祖及先皇考。朕之不欲深究此案者,为其以绝无之事加之于朕躬,譬如夜过暗陬突闻犬吠,岂足深究?即着刘统勋将正犯卢鲁生一名释放归籍,谕地方官严加看管教诲,务使其得终天年,沐浴圣化之中,或可感泣以思过欤?若有贼害卢鲁生者,朕即加之以谋主灭口之罪,天宪之必张可期而待!钦此!   写完,满意地放下笔,将朱批过的折子递给纪昀,笑道:“你烟瘾过足了没有?把这几份折子立刻驿传到张廷玉处办理!”   纪昀接过批本还没说话,忽然一阵嘈杂的吵嚷声从西边正院里传来,似乎有一个女子在诉说什么。乾隆叫过卜仁道:“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卜仁答应一声出去,片刻问便转回来禀道:“主子,这个女的是太原县令的女儿。他父亲下乡视察,中途被臬司衙门带了去,说是萨哈谅一案,他是要紧的证人,要留在监所,预备会审时作证。我们在这里住久了,女子大约看出什么风色,所以闯院要申诉告状。”正说着,那女子提高嗓门儿和太监吵嚷:   “王爷?皇上也住过我们家!”   纪昀和乾隆听得不禁一怔。   **********************************   四十七 邂逅相逢再叙旧情 三堂会审立斩钦差   乾隆一声不言语,起身开门出来站在房檐下。只见雪雾迷茫中西面边门旁两个太监正拦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那女子又哭又叫,口口声声要见这里“最大的官”:“你们说这是‘小事’,放我们身上就是大事!我爹那个身子骨,这个天儿在臬司衙门那凉炕上怎么受得?藩台、学台他们贪赃卖法,与我们这些七品芝麻官什么相干,只管一个又一个地拘人!   老天爷……我的娘还在病着……”   “叫她过来。”乾隆摆了摆手便进了屋里。信手整理着案上文书,说道:“纪昀,把这些个送到庄亲王那里,叫鄂尔泰也看过就发走。”说着那女子已是抽噎着进来,乾隆一转身看得真切,他全身一颤,立刻认出来,是在信阳游仙渡旅店邂逅相逢、镇河庙卧病侍疾的王汀芷!刹那间,姚家老店、黄河故道、那冰雹、那雨……那场几乎要了命的病,都一齐涌上心头——就是眼前这个女子整日偎坐身旁,喂饭、侍药,中间有多少柔情蜜意都令人永志难忘。此刻,想不到竟是在这种景况下又再次相逢!乾隆呆呆地坐在炕沿上,用若有所失的目光看着汀芷,一时间竟问不出话来。   汀芷乍从雪地进来,屋里光色很暗,什么也看不清,模模糊糊的,见周围几个人一个个弯背躬身站得象庙中泥胎,鸦雀无声的。她知道上头这个年轻人来头不小。她一个年轻女子,不敢盯着瞧,竟没认出乾隆。在难耐的岑寂中,汀芷抿了抿散乱的鬓发,蹲身福了两福,低声道:“大人吉祥!”便退到一边侧身站了,说道:“我要见您,是想请大人做主,叫臬司衙门放了我爹。我娘有个老气喘病,身子骨儿不强,这个天儿更受不了,已经咯了几天血。我爹是个清官,只知道图报皇恩,不瞒您说,他接我们母女到任上,不是叫我们当太太小姐的,是为省几个使唤人的钱,听爹说……东院住的是大官,比巡抚还大。我一急……   就硬闯来了……”说着,用手帕捂着嘴只是哽咽。   “你爹叫王振中,是吧?” “是……”   “他怎么知道我比巡抚大?”   “爹说有几个不长胡子的,嗓子有毛病的是……太监。”汀芷多少有点忸怩,用小脚尖呲着地说道,“爹说,就是军机大臣,也没有资格使唤太监。”   乾隆这才知道是卜仁、卜义这干太监露了行藏,松了一口气,笑道:“王振中是聪明人。我们是比巡抚大一点儿——卜智,你带着这个去见孙嘉淦,叫他把王振中单独放回来。”他取过搭在大迎枕上的明黄卧龙袋送给卜智,又转脸对玉汀芷笑道:“这下该放心了吧?”   “谢谢大人!”汀芷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把事情办下来了,感动得又淌出泪来,伏身磕了个头道:“那……我这就回去等着了。”她仰面看了乾隆一眼,顿时一怔,却没说什么,慢慢转身退出。   “慢。”乾隆微笑着摆了一下手,命太监们都退到外边,这才说道:“你怎么也不问问我是谁?”汀芷低着头道:“爹说这院的人有要紧事,不许我们打听。”乾隆笑着又问一句:“要是熟人呢?”   汀芷这才认真地盯了一眼乾隆。她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嘴唇颤抖了一下,说道:“你——你不是田——你是皇上!”一时间,她慌乱得有点站不住,不知所措地揉弄着衣角。   屋子里一时静极了,连隔壁茶炉子的水响都听得清清楚楚。乾隆怔怔地望着汀芷,汀芷却似有无限的心事,低头不语。许久,才无声叹息了一下。不知过了多久,乾隆突然一笑:   “是啊。不是王爷,也不是田盛公!”他微笑着说,:‘岸芷汀兰郁郁青青——你仍旧那么标致!只是刚刚哭过,又象一朵带雨梨花。”他是情场老手,几句话说得汀芷耳热心跳,咬着指甲只是扭动。乾隆看得忍耐不得,过去一把将他揽在怀里嘻笑道:“小亲亲,让朕看看你的手,烫伤了没有?”   汀芷羞晕满颊,歪倒在乾隆怀里,微闭着双眼,听任乾隆抚摩着,吻着,口中却道:   “别这样,被人瞧见……你别摸这里……”   “哪里?别摸哪里?”乾隆欲火中烧,耳语道:“想死朕了……你想朕不想,——你说那些老公,他们敢管朕的闲事?说,想不想……”   “想……几回梦里都见了哩。”   “你爹是个好官,朕还要升他的官。到时候调进北京,就选你进宫,住到畅春园……”   汀芷一下子清醒过来,轻轻扳开乾隆那只很不规矩的手,坐直了身子,一边扣着扣子,叹道:“有那个心,没那个命啊……皇上你来迟一步,我……已经许了人家。方才……就算我报皇上的恩吧……”   “朕已经知道你许了人家。”乾隆扫兴地松开了手,看着袅袅婷婷的汀芷,又着实心痒难耐。突然猛地扑上去,又紧紧搂住了她,下死劲把她按倒在炕上,口中亲亲乖乖胡喊乱叫,压着嗓子道:“要报恩就报得地道些儿……你女婿不是国子监那个姓许的监生么?授个官留在京里,想来往容易得很……”说着就扯她小衣。   那汀芷喊不能喊,躲无可躲。她本也喜爱乾隆英俊滞洒,被他这般儿挑逗,动了情窦,也就不甚防护。由着乾隆轻薄了一阵子,只说:“我的身子是皇上的了,你要护我周全!”   “那是自然。”乾隆喘着粗气道:“你嫁人只管嫁,朕有法子弄你来,照样做爱!”还要说话时,外头卜仁咳嗽一声,说:“鄂大人,请稍等一会再来,皇上正和人说事儿。”汀芷又轻轻吻了一下,说道:“皇上,有人来了——别忘了我……”   二人这才起身整衣,乾隆命两个太监好生护送汀芷回去,心满意足地伸展了一下身子吩咐道:“叫鄂尔泰过来吧!”   第二天,仍是下大雪,孙嘉淦决定结案。他倒不是为那只卧龙袋,知道乾隆就在城里,所以匆忙结案,是忧虑原、被告愈演愈烈地忙着寻找证人为自己辩护。通省官员本来就各有门户,拉帮结派的“各为其主”,大有搅混水,把贿案变成政争。拖的日子久了,外头公务办不成,而且留下遗患,山西的事将来更扰攘不休。他来山西迟,三台司衙门都住满了各地来“作证”的官员,因此便住了学政衙门隔壁的文庙。咨文发到住在臬司衙门的杨景嗣处,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听从人禀说:“杨大人亲自过来拜望。”   “我这就去接。”孙嘉淦坐在炕桌旁吃力地套了一双乌拉草靴子,踏雪出来,匆匆迎到门口,见杨嗣景带着一群师爷已经下轿,忙迎上去笑道:“梦熊,主审公堂在你那边,怎么倒跑到我这边了?”说着二人在雪地里拱手一揖。杨嗣景呵呵笑着,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既然要结案,我们两个得事先商量一下。我那边人太杂,说不成事儿。你知道我在吏部办差,有些求调缺的不要脸的官儿,跟案子无关也有事没事地纠缠,我也在这山西住不安宁,急着结案呢!”孙嘉淦笑道:“我自然要先和你商议。莫不成独断专行么?吏部差使我知道,既然你现在是钦差,别管他们,只管打出去就是了。我就没有你那多的想头。”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进了文庙西配殿暖阁,分主宾坐定,杨嗣景笑道:“天下就一个孙锡公,哪能人人和你比呢!我今日在吏部、明儿不定就调到哪个省,打出去,怎么和人家见面呢?再说,有些人也真是难缠,一个苦缺又一个苦缺地调补,来寻我也是迫不得已儿。”   他端茶吃了一口,驱了身上寒气,问道:“这两个案子锡公有什么主意?”   “不纠缠,不拖延,不株连。”孙嘉淦简捷明朗他说道,“我听了几天,两个被告都是翻出陈年旧账,要把水搅混。喀尔吉善在山西当了快二十年的官,九年巡抚,平素也确有不少惹人烦的毛病儿。他当然不受贿。给人办成了事,事后受礼的事也不少。喀尔钦、萨哈谅他们就是吃醋他这一条,所以趁机也大捞一票。从根上说,你说是官场内讧也不错,说是狗咬狗也不离谱儿。但萨哈谅的罪行是人赃俱在,喀尔钦也是铁证如山。朝廷设法本为儆戒。   既然不能穷究,只好将主犯决断了,先平息了官司。喀尔吉善的事该怎么处置,将来请旨另行处置。梦熊,你看我想的对不对呢?”   杨嗣景听着,频频含笑点头,说道:“锡公剖析明白,但现在有些个事是搅在一起的。   平兑入库,萨哈谅手里有喀尔吉善的手令,‘照准,藩司从速敛收钱粮平兑入库。’也难说他们事前商量过多收平入。因为萨哈谅独吞了这笔外财,喀尔吉善分肥不得,才如此发难。   喀尔钦手里有往年喀尔吉善介绍士子入闱应考的条子,足证喀尔吉善过去也不甚干净。也难说不是分赃不均,不是挟嫌报复。昨儿怡亲王的信锡公你也见了,已经有人告我们对喀尔吉善意存袒护。这么决断,万一我们走后,再查出喀尔吉善贪墨的实证,你我的差使可就办砸了不是?”孙嘉淦整额思索着杨嗣景的这些话,说道:“依着你怎么办?”杨嗣景道:“现在冬闲,官员回任也没什么实事。拼着再折腾一阵子,索性是索性,叫他们互相打内炮,是墨吏一体处置;是清官也都显出来;明发奏折申奏朝廷,该杀、流、监禁的按律处置,就不会有后遗症了。”   “恐怕这样不行。”孙嘉淦说道:“这样审案,通省都要乱了。一年也理不清,他们把十几年的旧案都翻出来了。再查,证人越来越多,案子越来越复杂。这大的雪,已有冻死饿死人的事,地方官都被我们扯着,怎么成,开春春耕春播,赈灾赈荒,也要靠这些‘证人’。总不能把山西官场变成一锅粥,稀里糊涂,除了打官司任事不干吧?”   说到这里,两个钦差已是拧了劲儿。杨嗣景是吏部老官,心思转得比轴承儿还快,怔着脸想了想,笑道:“锡公。不然这样办吧:所有来当人证的在任官,一律放回去。留下他们三个原、被告,我们好生审,如何?”至此,杨嗣景的心思偏袒被告一方已昭然如雪。孙嘉涂脸上挂了霜一样,足有多时,起身说道:“我还奉有圣上密谕朱批旨意,由我来主持这次审断。对了,差使功劳有你一份;错了,我一身承担。请!”   “那好!”杨嗣景心里似吃了苍蝇一样腻味,也只好随着起身。“我唯孙公马首是瞻!”   两个人不再说话,踏着大雪出了文庙,在庙外各自升轿,也不鸣锣,由轿夫们咯吱咯吱踩着厚厚的雪来到臬司衙门。   臬司衙门和冷清的孔庙迎然不相同。几十个太原府的衙役拿着推板、扫帚、铁锨、簸箕打扫照壁前的积雪,都把雪垛到旗竿西边,腾出空场准备钦差大臣落轿。衙役们一个个气喘吁吁满头热汗,都呆站在一旁,看着孙嘉淦和杨嗣景下轿进门,欢呼一声一哄而散。   “请。”孙嘉淦招呼一声略略靠后的杨嗣景进了大门洞、迤逦向大堂走去。但见过道里、廊底下、房檐下纷纷乱乱,都是从全省各地调来当“人证”的州县府官员。可怜这些人平日在下头也是舆马高轩前呼后拥,到了省城,都群集在臬司衙门的议事厅里,吃没吃处,住的是冰凉地铺,自己支锅起火的,带着冷干粮硬啃的,一个个官服揉得皱巴巴的,乌眉灶眼,活似一群穿了戏装的叫花子。眼睁睁看着两个钦差气宇轩昂地直入大堂,又羡又妒又恨又无可奈何,骂什么话的都有:   “去那妈!热炕上吃饱睡足,格老子又该叫他们摆弄了。”   “要做官,还是做大官。萨藩台他们还睡热炕呢!”   “别那么比。我们在下头审案,不也一样?一个案子发了,捉一村的人来作证!”   “那是混账衙役们想敲剥钱——我们连送钱保出去住店都没人要!”   有的人竟然不顾官体、粗声骂:“我操他喀尔钦奶奶的!”立刻便有人反驳,“我日他喀尔吉善八辈祖宗……”乱嚷嚷间,外头有人报说:“钦差山西驻节使博恒大人到!”   人们立刻住了嘴,见一个三十不到的年轻官员,穿着黑缎面鹿皮快靴进来,九蟒五爪袍子上套着一件黄马褂,雪光中显得十分耀目。傅恒虽年轻,但他带三百奇兵夜袭驮驮峰,已是全国皆知。这个自从两案爆发之后大门不出、一言不发的少年亲贵突然出现,立刻吸了所有的目光。傅恒只带了两名亲兵,马刺踩在扫净了的石板甬道上叮叮作响,却是满面春风。   正走着,见廊下站着一个六十多岁花白胡子的四品官,冻得嘴唇乌青,傅恒忽然折至!他面前问道:“你不是户部钱粮司的彭世杰么?”   “回、回钦差,”彭世杰慌乱地打了个千儿结结巴巴说道:“是,是卑职。卑职原来是在户部。”   “黑查山一战,你粮草供得好。”   “哪里……那是我应份的差使。”   “你回去吧。”傅恒拍拍他肩头,“我知道你。这么大的岁数,这么冷的天儿——回去吧!”   “可杨大人……”   “没事,有我呢!”傅恒摆了摆手便离开了。孙嘉淦和杨嗣景从二门迎了出来,傅恒忙上前寒暄:“二公,别来无恙?”   杨嗣景眼见傅恒当众卖人情,满肚皮的不自在。想起昨日孙嘉涂放走一个姓王的官,不禁瞟了孙嘉淦一眼,心里想着:这两个人怎么都一个作派?口中却道:“都有钦命在身,同在一城,无缘拜会,想不到瑞雪送得贵人来啊!哈哈哈……”   “我是专门来看审案的。”傅恒看一眼沉吟不语的孙嘉淦,说道:“下头人报说今天二位大人要审结此案,我真是又喜又慰。这几天我的人每天出城看,城郊已经冻死十几个人了。”   三个人说着话步入大堂,只见大堂正中摆着两张公案,显然是孙嘉淦和杨嗣景的位置。   靠西一张桌子,是喀尔吉善的位。东边两张方凳,自然是留给被告喀尔钦和萨哈谅坐的了。   方凳前跪着萨哈谅和喀尔钦。见他们进来,二人翻了翻眼皮没言声,站在厅柱旁出神的喀尔吉善只看了傅恒一眼,也没说话。杨嗣景便命,“在上头再摆一张公案,请傅大人坐!”   “不用了。”傅恒笑嘻嘻说道:“那么小个平台儿,三张公案摆得下么?我就坐在你侧边,观看二公办案风采!”二人听了无话,互相一让,三个人同上了公案后正容就座。   “钦差大臣升堂了!”   杨嗣景的戈什哈高声含糊叫道。连他也不明白:一个两个钦差还不够,今日又来一个钦差!   守在外边的皂隶们“噢——”地拖着长声喊着堂威,手执黑红水火棍进来依班排定。几十名亲兵戈什哈悬刀而入布置在四周堂角,把架上的刑具碰得叮当作响。大堂上的气氛立时变得紧张肃杀。   “今日审结此案。”孙嘉淦脸上毫无表情,“本钦差与杨钦差已经商定,所有一应干证人等一概先回任办差——传谕出去,叫他们立刻启程回任!”   “扎!”   萨哈谅忽然站起身来,摆手道:“慢!”他恭谨地向孙嘉淦一拱手,说道:“恐怕孙大人孟浪了吧?断案要人、赃、证俱全。放了人证,谁能说得清?”说完坐下。喀尔钦又起身道:“请孙大人收回成命。我们吃官司尚且不怕冷,他们当人证的有什么怕的?”也坐下。   “你们死在临头,还敢如此嚣张,咆哮公堂!”孙嘉淦目光灰暗,狞笑一声,“来,给他们撤座!”几个衙役过来见他们端坐不动,——毕竟过去都是他们望而生畏的长官,竟没人敢下手。孙嘉淦“啪”地将警堂木一拍,怪目圆睁断喝一声:“撤座!你们已是被革官员,与庶民同例!”   两个人这才不情愿地站起身来,喀尔钦进士出身,口齿流利,说道:“自古刑不上大夫,是杨大人让我们坐的!”孙嘉淦格格一笑,说道:“能叫你坐下,自然也能撤掉你的座。你就站着,也不为上刑。你既革职为民,也不算什么‘大夫’。《大清律》三千条,‘贪赃之墨吏不事以礼’,你老实点!”坐在旁边的杨嗣景觉得句句话都是在剜自己的心,不觉脸色涨得通红。舔了一下嘴唇却没有说什么,那衙役出去,一时便听外头乱哄哄一阵轻声欢呼,人证走得精光。   “喀尔钦,”孙嘉淦问道:“你可知罪?”   喀尔钦突然有一种不祥之感,蓦地冒出冷汗来,颤抖着声音回道:“犯官……知罪。”   “你贿卖了多少生员名额?每一名索要多少贿金?”孙嘉淦嗓子暗哑,重重拍了一下警木,“讲!”   “共是十七名……”喀尔钦呐呐说道,“每名四百两、五百两不等。有的只收五十几两的……”   “为什么收价不一样?”   喀尔钦道:“文章差的收的就多点,文章好的,就少收。还有的有人推荐‘俊才’,不收的也有……”   “真可谓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孙嘉淦一声冷笑。你的收条都在这公案上摆着,谅你也不能不认!”说罢断喝一声,“到一边跪着听发落!”   傅恒瞟一眼公案,果然见印盒旁放着一叠条子,伸手取过一张看时,上头写着:   今借到学政喀尔钦大人现银四百三十五两以资急用,乾隆三年制科山西孝廉魏好古。   初思,傅恒颇觉不解。后来才想到其中奥妙:魏好古取中举人,可以凭条付钱;如取不中,这魏好古就“不是乾隆三年孝廉”,借条也就无效。想着几乎笑出来:科场舞弊真是花样百出。正思量着,孙嘉涂又问道:“你怎么分辨得出哪份卷子出过借条,哪份卷子没有借条?——卷子一律都是誊录的!”   “回钦差,事前有约定的暗语,头两比里带有‘天地玄黄’四个字的就是有借条的。”   喀尔钦连连叩头,“可怜我往取士从不舞弊,只有这一次也没有实得银子……”说着已是淌下泪来。   “跪到那边去!”孙嘉淦毫不动心地指了指厅柱,“待会儿我再发落!”说着又转脸问萨哈谅:“你呢?你可知罪?”   萨哈谅却不似喀尔钦那样脓包,他一直用询问的目光盯着杨嗣景,见杨嗣景一脸木然,正自诧异,听问忙道:“犯官知罪。但有下情上禀!”他顿了一下,“收钱粮前我去见喀尔吉善,曾言及山西灾县太多,多少官补了缺也不肯上任。藩库的银子再多,我们一文也不能擅自动用。所以请示宪命,以‘道路难行,火耗不足为偿’为由追加一点银两,平兑入库。   这是请示过的。”杨景嗣此时插话问道:“喀中丞,这件事可是有的?”   “回杨大人,”喀尔吉善冷不防一下子问到自己,不安地欠身道:“他请示,有这件事,但我没有答应。”   “你点头了的!”萨哈谅大声道。   “我没有。”喀尔吉善胸有成竹,一点也不动肝火,“我同意的事从来都要写出宪命。   你有我的手谕?再说这事,即使我同意,也只能叫你藩司统筹,将多余银两分发各个苦缺和无缺官员任所,以补养廉钱和俸禄不足。我怎么会叫你独个儿中饱私囊?”   “你——!”萨哈谅气得双目鼓得象要爆出来,半晌才喘着粗气道:“设陷于前,落井于后!我送三千两银子时你怎么说的?你说,这点银子连十个秀才也买不起!一你是嫌少!   你说了没有?”   喀尔吉善道:“你厚颜无耻!我是借喀尔钦的事挖苦你,竟成了你的把柄?我若嫌少,叫你给我增添,你敢不么?我想要银子,为什么公然拜章弹劾你?你不要脸!”   “你奸诈凶险!”   “你是个笑面虎!”跪在厅柱旁的喀尔钦帮腔。萨哈谅喘着粗气接口道:“对,他就是一只白脸狼!”   “啪!”孙嘉淦将警木重重一拍,“住口!这是钦命会审大堂,不是你们的狗窝!”他戟指问萨哈谅,“多收平兑余金是多少?”   萨哈谅翻了翻眼说道:“四万七千多两吧。”孙嘉淦问道:“现存在哪里?”萨哈谅的腿颤了一下说道:“德鑫钱庄。”又补了一句:“你们查抄过了嘛!”   “德鑫钱庄谁是东家?”   “是……我侄子。”   “为什么不在藩司公账上落账?”   “……”   在孙嘉淦掏心剜腹的问话下,萨哈谅的防线崩溃了,喃喃说道:“我已说过我知罪的……不过喀尔吉善——”   ‘住口!”孙嘉淦勃然作色,“我只问你知罪不知?”   “知罪!”   孙嘉淦命喀尔钦也上前跪下,说道:“先帝爷雷厉风行整饬吏治,刚刚晏驾数年,你们竟然又大肆狂妄,贪墨坏法!我圣上以宽为政,为官员增俸增禄,你喀尔钦每年养廉银是四千两,能买白米四千石。你萨哈谅是八千两,有什么不够使的?辄敢置王章国宪于不顾、于贫寒士子小民百姓身上敲骨吸髓以填欲壑!”他阴冷地一笑,“本钦差将你们就地正法在此,以谢山西冻饿沟壑之百姓,你们可有怨言?”   谁也没想到孙嘉淦竟不再请旨就将两名朝廷大员立即正法。一时间堂里堂外的皂隶、衙役、师爷、亲兵、戈什哈近百人,个个僵立如偶,面如土色!   “拖出去!”孙嘉淦吼道:“就在臬司矗旗下行刑!”   衙役们看了看孙嘉淦的脸色,再也不敢迟疑,两人一组架起喀尔钦和萨哈谅就往堂外雪地里拖。喀尔钦和萨哈谅此时才清醒过来齐声大叫:“杨梦熊!你见死不救么?”杨嗣景脸色惨白,两手在簌簌发抖,也不知是惊、是怒,却也没言声。萨哈谅眼见已被拖到大堂口,真的急了,身子一拧,竟挣脱了衙役直趋公案前,也不言声,狞笑着看看杨嗣景,撕开自己袍角,取出一张纸来递给孙嘉淦,恶狠狠地说道:“锡公大人,这是杨嗣景来山西给我带的信,是弘昇代笔,替怡王爷写的……”孙嘉淦一脸阴笑,伸着手刚要接纸,杨嗣景在旁劈手夺过,略一过目,揉成团儿竟吞了肚里!傅恒就挨身坐在他旁边,一把将这位钦差搂翻在地,一手死拧脖子,一手就从嘴里拼命抠那条了,但毕竟迟了一步,那条子已被他咽了下去!。   堂上立时哗然大乱。混乱中喀尔钦也挣脱了两个发呆的衙役,怒吼一声直奔喀尔吉善,和萨哈谅合力将猝不及防的喀尔吉善按倒在地,拳打脚踢带抽耳光。一时间钦差和钦差,犯官和原告,有的在公案台上,有的在公堂上,乱滚乱打,公案都被拱到了一边,喀尔吉善坐的那张桌椅也都四脚朝天……   “都住手!”   孙嘉淦也万万料不到会闹出这种事,气得胸脯一鼓一鼓的,大声咆哮道:“起来!”   喀尔钦和萨哈谅被拉在一旁,呼呼直喘粗气,喀尔吉善脸上被抓出几条血痕,青一块紫一块,额上还鼓起个大包。傅恒也失望地站起身来,铁青着脸坐下。杨嗣景脸色紫得象茄子皮似的。刚刚坐下。孙嘉淦便命:“撤他的座!”傅恒不等人来,一脚就踢飞了他的座椅,挥着胳臂便把杨嗣景摔到公案前。   “剥了他的官服。”孙嘉淦盯着这个阶下囚,“摘掉他的顶戴!”他已经无心再细问下去。心里掂量着,再兜出怡亲王这条线,也等于给乾隆出难题,更丢大清体面。思索定了,说道:“圣上早已洞察你存有私心袒护赃吏。因而密谕我相机处置。你作到这一步儿,实非人臣所为。看来你是要以身家性命来保这两个赃官的了?我成全你!来,将喀尔钦和萨哈谅收监,随我押回北京。把这个杨嗣景拖出去,立斩!”   衙役们这一辈子也忘不了这次三堂会审,居然是这样一个结果。起先呆呆愣愣地看,已不知身在梦里还是在实境里。此时惊醒过来,拖上杨嗣景就往外走,杨嗣景边走边叫:,‘你敢!你敢?”   “我当然敢!”孙嘉淦冲他背影一啐:“呸!”   随着三声大炮,杨嗣景已是人头落地。孙嘉淦犹自怒气冲冲。一摆手道:“退堂!”喀尔吉善似乎还想说什么。看了看孙嘉淦脸色,默默双手一揖,踽踽退了出去。   偌大的公堂里只剩下孙嘉淦和傅恒二人。他们不约而同地踱到堂口,看着飘飘洒洒纷纷扬扬的大雪,久久都没有说话。   “圣上就在太原。”孙嘉淦舒了一口气。   “今晨已经启驾回北京去了。”   “晤。”   “你杀了杨嗣景,朝廷——”   “没关系。”孙嘉淦道:“朝廷于我必有褒扬。但我也知道种祸不浅。”   傅恒怔了许久,说道:“主上英明,你不要担心。”   **********************************   四十八 公子失意咏诗怀旧 天威震怒调兵防患   乾隆到了丰台才接到孙嘉淦和傅恒的密奏,知道了山西臬司衙门发生的一场旷古奇闻。   孙嘉淦的折子很简单,约略叙述了审案经过,说“该钦差当众吞食罪证,欺君灭主,无法无天。若传之天下后世,朝廷蒙羞。臣当即将其正法,震慑官吏。臣已严令在场所有人不得将审案情形外泄,如有违者,斩之不恕。其所有处置不当之处,乞望圣主降罪,以为办差不力之戒。臣虽死亦无憾。……”傅恒的折子却写得很长,绘形绘声,赛似一篇稗官小说,未了却道:“奴才与孙嘉淦商议,已将在场全部人役集聚,严饬勿使外传,以维朝廷颜面。如此贪赃太出奴才之意外。奴才当众扭打杨嗣景,亦有应得之罪。乞主上恩降雷霆,臣甘心受罚。”看了这两份奏折,乾隆想象着臬司衙门当时混战情形,真是百味俱全,想笑又想哭。   呆呆出了半日神,便命卜仁去传庄亲王和鄂尔泰过来。   这是丰台大营旁边的一个旅舍,因是微服还京,乾隆一干人没有惊动驿站,就住在这里,只派太监去丰台大营传旨,派兵暗地将这个旅店严严实实护了起来。因上房的炕烧得太热,乾隆命人将窗户上隔扇支起一条缝。允禄和鄂尔泰一进门,乾隆便笑道:“从山西到保定一路都是大雪,偏到北京,干冷干冷的,竟没有下雪。”   允禄说道:“这里的天阴得很重。方才我过来,有一片雪落在脸上,看来马上也要下雪了。今年看来是皇上走到哪里哪里就下雪。”   乾隆一笑,说道:“下雪毕竟是好事。再下几场,几个省明年就有好年景。今晚我们就宿在这里。明天你叫户部行文,黄河以北,无论有雪没雪,官员都要象王振中——”他怔了一下,补了一句:“鄂尔泰记着,王振中即刻调补户部郎中,太原府现在没有缺。再说,中央机枢里要多选一些知道体恤民情的官来任缺——各地官员都要象王振中那样亲自下乡,断炊的要周济些粮食。从藩库里支出,明年征粮时归还。”说罢,将傅恒和孙嘉淦的折子丢在桌子上,“你们看看,我们离开山西那天,臬司衙门大打出手,演了一出全武行!”他隔窗向外望了望,果然已经零零星星飘下了雪花。因又问卜义:“你是打前站的,历来都是我我们自包店住。怎么瞧着西厢南边还住着个陌生人?”   “回主子话,”卜义说道:“那是个等着殿试的贡生。原来住城里,出城访友没遇着,就住在这店里。这附近别的店里住的人多。这里店主人又不肯撵人,只好将就一下。他是个文弱书生,奴才已叫人暗地严密防范,主子尽管放心就是。”乾隆听了无话,见鄂尔泰将两份奏折呈递上来,一边接一边说道:“你们议一下。”   鄂尔泰见允禄沉默不语,遂道:“这样拆烂污的事出在几个大僚身上,真叫人梦想不到!此事傅恒作的不差,孙嘉淦处置失当。应该将杨嗣景锁拿进京严审问罪的。”允禄也道:“鄂尔泰说的是。人一杀,也就无从细究,没有笔迹,也就对证不出是谁写的信,信里说的什么。”   “这事编成戏,准惹人笑。但朕却笑不出来。”乾隆的目光里带着哀伤的神气,“不杀杨嗣景,带回北京,朕恐怕更难收场。下头是小狗咬小狗,一嘴毛;到北京,怕就是狗王咬狗王,满口血!一群市侩尸居高位,不讲忠孝,不讲仁义。小人之难处也在这里,你严,他有怨气不敢冲你,就在百姓身上出气,可劲儿地敲诈,逼出一个白莲教;你宽,他就上头上脸,肆无忌惮贪墨坏法。朕真累,不是身上累,是累到骨子里,累到了心里!”说到这里,乾隆竟泪光滢滢,不胜凄楚。允禄和鄂尔泰见他伤心,也无话安慰,只好垂头不语。正没理会处,外头钱度和纪昀请见,乾隆定了定神,缓声说道:“进来吧!”   纪昀和钱度一前一后进来,给乾隆请了安。两个人都是精明人,立刻觉得屋里气氛沉闷。纪昀道:“上书房和军机处都已经知道主子到了这里。张廷玉派人送信给我们,代他请示,要不要他过来请安。他又特意从内廷调来了十几名侍卫,会同丰台大营护卫。” “不用过来请安了。”乾隆舒了一口气,说道,“张廷玉有过人之处,居高位常存临渊之心,这一条就很难能可贵。他三代为相,都能处之若素。”他仿佛心情好了一点,问纪昀和钱度道:“从山西一案看来,吏治又在败坏了。朕心里不胜愤懑,今日想听听你们为臣的意见!”   钱度骨碌着小眼睛沉思片刻,说道:“就山西一案看,吏治不痛加整顿是不行了。先帝爷的办法还是行之有效的,历朝历代遇有贪贿案都是治小不治大,不肯轻易杀大臣。捡些个芝麻官顶缸。因此,大员就有恃无恐。奴才以为,杀一名大员,比杀一百名小官还顶用。为什么呢?朝廷大员清廉了,他就不许下头有贪贿的事。小官见大官都遵法,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就如萨哈谅,他想敛银子,就带出一群墨吏,萨哈谅要是两袖清风,下面谁敢如此嚣张,公然地多收平入?”纪昀却道:“钱度的话虽是,但只说了法理。圣上以宽为政,造成今天天下祥和之气,很不容易。山西一案是一省独有,还是省省皆是,这还要仔细甄别一下。臣以为可以多派一些观风使,巡行各省,有案即查,无案即罢。观风使只有弹劾权,没有处置权:这样不致扰了大局,又能常常纠举各省弊端,随时矫正。”他侃侃而言,又道:   “为做官学制艺,做了官扔制艺是可以的,但做了官就不读书,恶俗相传,渐习渐染,就如白布染皂,一旦下水再难回头。上次皇上论起宋儒道学,程朱之学貌似堂皇,好象比圣人还要克己,其实人欲如水,导之有方,人欲与天理并不相悖——皇上这话,臣初闻如雷霆惊心,愈想愈觉有道理。但若人欲与天理互相契合,人人将心比心,以心报主。那么朝中象孙嘉淦、史贻直这样的正人就会越来越多。以“人欲”自养,对人则口口声声的天理,伪君子也就越来越多。山东大儒温钧廷到嵩阳书院讲学,几个妓女堵在门口讨夜度钱,他能教出什么好学生来?”   “依着你看怎么办?”乾隆问道。   “对官员也要惩教。以惩为教,以教辅惩。”纪昀恭肃答道,“钱度说得很对。对贪墨的不但要抓,而且一定舍得下刀子杀大官。民不畏死官畏死;祖龙以来代代如此。杀了刘康,天下知府就晓得不可妄为。诛了山西这两个败类,天下藩政、学政就得摸摸自己的脑袋,想想自己身家性命。这是一条,再一条在任官也要读孔孟的书,摒除宋儒以来杂芜之学,以天理约己,以人情揆人。朝廷吏部设岁考时时督查勉励,品学才识好的奖拔,劣的就降黜。这是很平稳的整顿吏治办法。”   乾隆静静听着,说道:“纪昀是个有心人。回头你和钱度整出一份折子,叫鄂尔泰转呈上来。朕的宗旨其实就是两条,吏治一定要大加整饬,局面一定不要乱。以宽为政并不是纵容贪官!”说着,天色已暗,乾隆便命传饭。   吃过晚饭已有一个时辰,乾隆看了一会邸报和折子,一色都是“恭请圣安”的套话,甚觉无聊,便出来独自散步。他没有叫,别人自然也不敢陪,只背着手仰望着天,不时飘来一片雪,落在热呼呼的脸上,有说不出的清凉适意。去山西往往来来二十多天,回到北京,又见到这方方正正的四合院,踏着京城的土地,他心里有一份踏实亲切的温馨。他由王汀芷一下子想到棠儿、纽枯禄氏、蓦地又想到皇后富察氏,此时她们都不在身边,再细细思量,他才发觉自己真正想念的竟是皇后!乍然间又想到杨嗣景,回护山西被告原是他意中之事,没料到这个杀才竟然是个无赖流氓!他吞掉的是一封什么信?里头写的什么?弘晓为什么叫弘昇代笔?这和前头弘昇他们暗地鼓捣‘八王议政’有没有牵扯,……乾隆把各条线路顺着脉络往一处联,头都想疼了,忽然西厢南端屋里传来朗朗吟诵声:   送君南浦,对烟柳青青万缕。更满眼残红吹尽,叶底黄鹏自语。甚动人多少离情,楼头水阔山无数。记竹里题诗,花边载酒,魂断江干春暮,都莫问功名事,白发渐星星如许,任鸡鸣起舞,乡关何在?凭高目尽孤鸿去。漫留君住,趁醇酿香晚,持杯且瑶醉台路,相思寄取,愁绝西窗夜雨。   在这静寂无声的小雪之夜,羁旅之人,听到这样清雅的曼声咏哦,真是令人心恬意适。   乾隆听着这首《薄幸》诗,一下子竟想起死了的锦霞,不禁痴了。接着听时,那人又诵道:   碧云天,红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意,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先生清雅!”乾隆一边说,笑嘻嘻推门进去,举手一揖说道:“只是太凄楚了。你似乎有什么心事?”一边说一边打量这人,只见他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湖绸长袍,黑缎子丝绵坎肩,总也不过三十来岁年纪,清俊的瓜子脸上微有几粒白麻子,一条细长的辫子盘在脖子上,正在怔怔地望着窗户吟诵。见乾隆突然进来,忙微笑道:“您是住在上房的客人吧,请坐!敢问贵姓,台甫?”乾隆一边笑一边和他行礼坐下,说道:“卑人田兴,从山西贩马回来。听先生清吟,不觉神往。先生何方人氏,怎么称呼?”那人还没来得及答话,钱度一头闯了进来,说道:“主子,鄂当家的叫我过来看看,要没事,请主子回去,有几笔帐要回主子呢!”一抬头,惊讶得后退一步:“这不是勒敏三爷么?”   勒敏不禁也是一笑,羁旅中遇到故旧,他心里也觉亲切,说道:“你怎么也在这儿?这位田先生——你不是在刑部做官嘛,怎么称他主子?”那钱度十分机敏,只略一顿,说道:   “我们爷是汉军正红旗的牛录。我改入旗籍,他自然就是我的主子。这次他到山西作生意,恰好我也出差,就同道儿了。”勒敏自己也是旗人,自然懂得这个道理,遂笑道:“你比我们满人还懂礼。前年我落第,碰到我旗下一个奴才在什么光禄寺当寺丞。我拦住他的马说要借点钱。这个杀才连马也不下。掏出二两银子丢在地下。让我一把把他拽下来踢了两脚。我说:“爷不要你的银子了,倒赏你两脚!”   “勒敏……先生。”乾隆见钱度和勒敏相熟,心中更无疑忌,偏着脑袋想了想,说道:   “先生是满人,哪个旗下的?”勒敏叹道:“说出来辱没先人。家父就是湖广巡抚勒文英。   先帝爷手里坏的事——如今我连旗人应份银子也不得领。托尹中丞仗义,替我捐了个贡。如今内务府新设了个七司衙门,还没有殿试,就在衙门里走动,挣几个房店钱……”乾隆笑道:“那也算我们遇得巧。“   勒敏起身倒了两杯茶,一杯奉给乾隆,一杯递给钱度,钱度忙摇手道:“我怎么敢和主子一处吃茶?我也不渴。哎,勒三爷,这么大冷天儿,你到丰台来做什么?”勒敏叹息一声,说道:“我来寻玉儿。一到北京我就寻张家肉铺,张铭魁自从我走后不久就迁走了。六六也叫东家辞了。我无法报这个恩了!”他说着,想起玉儿待自己情重恩深,泪水夺眶而出,“我死也不得瞑目,死也还不了这个愿的了。”   “你也不用这样。”钱度心里突然一阵愧疚,面皮便微微发红,“你又没有忘了他们。   还在苦苦寻访嘛。这一番殿试得意,选了官出去,要有这个缘份,总归见得着的……”说着也是神色黯然。钱度见乾隆诧异,忙将勒敏科考失利,被张铭魁父女营救,又失散了的事一长一短说了。   乾隆想到自己和王汀芷的事,理虽不同而情同,也不觉有相怜之意。叹道:“看来天下事无大无小,不如意者居多,想破些,也就了了。”勒敏已是泪眼模糊,说道:“我何尝不这样想,但我至死不明白,我什么地方干错了事,说错了话,惹得她一家这样厌弃我!这些天我一有空儿就去西河洼子,在那个破屋跟前一坐就是半晌,人去楼空,音在琴亡……”他悲不自胜地哽咽着。钱度眼见无可安慰,在旁笑对乾隆道:“鄂当家的那边候着呢!敏兄,不用伤感了,殿试完了,我帮你一处找。怕怎的,人身三尺,世界难藏,走不了她!”乾隆也起身,只朝勒敏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便回到了上房。一进门便问:   “今儿的邸报,内廷送过来没有?”   允禄、鄂尔泰和纪昀都在上房等着,见他问,允禄忙道:“今儿的邸报没取来,如今宫禁比原来森严,七司衙门和内侍卫房不相统属,去取邸报的太监被挡了回来。臣已经写了手谕,叫卜信再去,大约一个时辰就——”   “什么七司衙门?”乾隆方才听勒敏讲,还不甚留意,如今见连自己的贴身太监都被挡住,倒警觉起来,“七司衙门归属哪里统辖?”允禄不自然地笑了笑,说道:“这事是奏过主子的,是内务府新添设的衙门。因皇家宗亲越来越多,外地王爷进京也都是各自照料各自,既不好管,也不好照料。当时说过,主子点了头。他们严密关防,怕不是好的?”乾隆听了目视鄂尔泰,见鄂尔泰沉默不语,知道不是他的首尾,思量半晌,冷笑一声说道:“原来是这样!朕还以为你们要写折子奏准了再办的。哪里想到你们雷厉风行,趁着朕不在北京,竟悄没声儿就弄起个‘七司衙门’!”   允禄被这尖刻的讥讽刺得浑身一颤,自觉有些站不住,忙免冠跪下,说道:“这事臣也只是知道,是弘晓他们办的。更不想他们竟然和内廷侍卫分岗,也宿卫在大内。”纪昀在旁道,“这不是件小事。若不裁抑,将来就是大清的东厂、锦衣卫!我圣祖即位之初,即下令裁撤十三衙门。皇上以仁道圣化育天下,岂有设这种衙门?——将来尾大不掉之时,就难办了。”   “不是裁抑的事。”乾隆的语气象结了冰,快步走到炕桌前,提笔写了几行字,交给卜义,“你飞马传旨,叫丰台提督和步军统领衙门九门提督来见朕;传旨张廷玉、讷亲、弘晓也立即来——谁也不许带从人!”钤了随身小玺。待卜义出去,乾隆才道:“十六叔,纪昀的话是有道理的。所以,今晚就要裁撤掉这个衙门。”   这么急?几个人都吃了一惊。钱度眼见允禄脸上一红一白,面子上真挂不住,笑道:   “主子似乎可以从容些儿。明儿回朝,只是一道诏书的事。天已经黑了,三更半夜地又是换防,又是撤衙门,也容易惊骇视听。依着奴才的见识,那屋里勒敏就在七司衙门当差,叫过来问问里头什么情形,再作处置似乎稳妥些。”不知怎的,钱度很忌讳勒敏这次殿试取中,遂趁机烧这把邪火,提醒乾隆勒敏是“七司衙门”的。不料乾隆笑道:“他是就要殿试的人,朕一旦传见,将来有公也不公,无私也有私了。钱度不晓得瓜田李下之嫌?”一句话说得钱度诺诺连声而退,红了脸不敢再说话。   “十六叔,你起来,听朕说。”乾隆对允禄温和地一笑,说道:“设七司衙门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弘晓的错,是朕当时不经意点了头。所以你不要不安。你是朕嫡亲的叔叔,朕不能扫你颜面,待会儿人到齐,就由你和弘晓主持办这事。七司衙门,一夜也不能留。这是国家制度。十六叔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说话间,卜信进来禀道:“丰台提督葛丰年到了,主上见不见?”乾隆取出怀中金表看了看,略一思量,说道:“延玉他们恐怕还要一阵子才能到。先见见这个葛某人吧。”   葛丰年走了进来。这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脸横肉,鬓边还有四寸来长的一道伤疤。   在灯下闪着黑红的光,仿佛在诉说他往年的戎马生涯。他多少有点莫名其妙地跟着卜信进来。果然见是乾隆,怔了一下,黑塔一样的身躯跪了下去,说道:“奴才葛丰年给主子磕头。老天爷,这是怎么回事?主子不在紫禁城,来了这儿?”   “葛丰年。哦,想起来了。”乾隆笑道:“是奋威将军岳钟麒的偏将。打仗穿红袍,有名的‘半边红’,是不是你呀?”   “是!”葛丰年脸上横肉绽起,咧着嘴笑道:“主子兴许不记得了,奴才还是雍和宫的王府护卫呢!比李卫出来得还早。先帝爷有一回打门洞里过,瞧见奴才长得象个煞神,说‘这是个厮杀汉子,该至边廷立功,挣个封妻荫子的功名!’,就打发奴才去了岳钟麒军里,原来的毕力塔军门死了,又调奴才来当丰台提督。”   乾隆点头道:“原来还是朕的家奴!好,是朕的一员战将!”葛丰年道:“奴才省得。   奴才这个差使就是京师的看门狗。有人要进来——‘汪’!奴才就咬一口!”   “好奏对!”乾隆不禁纵声大笑。站在一旁的允禄、鄂尔泰、钱度和纪昀也都无不捧腹,笑个前仰后合。葛丰年说道:“这是奴才的老子跟奴才说的。主子,我说错了么?”乾隆笑得噎着气,说道:“不错不错,你老子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丰台大营现在统辖多少人?装备怎么样?”   葛丰年忙道:“连京郊各县,共是四万七千七百七十六个人。红衣大炮十门,无敌大将军炮八门,鸟枪一千支,有个火器营,还有骑兵七千,不住丰台,在密云训练。十七爷管着训练,编制还是在奴才这边。”乾隆道:“朕若叫你调集一万人,最快要多长时辰?”葛丰年兴奋地昂了下头,说道:“主子,有仗打么?一万人小半个时辰!”   “仗将来有你打的。”乾隆看着这位嗜杀成性的将军,说道:“不过现在没这种差使。   待会儿你随护庄亲王、恰亲王、讷亲、鄂尔善四个王大臣进城。会同九门提督衙门,各带五百名军佐,解除七司衙门武装,封锁文件,一件事也不要出纰漏,一个人也不要杀,平平安安把差使办下来,就是功。”   “扎!奴才省得!”   乾隆摆手道:“你且退出去,待会儿人齐了,再叫你进来。”   **********************************   四十九 葛丰年率兵擒阿哥 乾隆帝谈笑清君侧   葛丰年退到店外,等了半晌也不见弘晓等人来。他是个急性人,便请守在门口的卜仁进去请旨,可否允他回营先行集合人马。不一时卜仁便出来。说道:“不用。待会儿,王大臣从丰台大营过,就便儿就办了。”葛丰年只好耐着性子在门外守候,足足过了近一个时辰,才听到一阵马蹄得得声,弘晓、讷亲、张廷玉,九门提督因为出缺,由兵部侍郎英诺暂署,——几个人都没带从人,骑着马过来。卜仁、卜礼见他们过来,暗中问道:“是卜义么?”   “是我。”卜义答道,“几位都请到了!”说罢俯身趴在张廷玉马下,卜仁、卜礼也忙过来扶着张廷玉踩在卜义的背上下来。几个人悄俏地进了店。一入上房,就见到阔别近月的乾隆,由张廷玉领衔,一齐跪下请安。   乾隆抬抬手,说道:“起来吧。这里不比大内,房子小,不能都坐,除了廷玉,都站着说话吧。”张廷玉谢恩坐在靠墙凳子上,说道:“皇上气色很好,只是略清减了点。既到了丰台,回大内或畅春园只有咫尺之地,这个地方不易关防。”乾隆没有接这个话茬,说道:   “你们在京的王大臣办差不错——见到山西的折子了么?”   “见到了。”怡亲王弘晓忙道,“这真是一件蒙羞朝廷的事。不过孙嘉淦处置得太鲁莽了,人死赃证灭,怎么查呢?臣弟心里很不受用。因为杨嗣景这人我就不认识,我问弘昇给山西写过信没有,弘昇说,‘这是什么事,我就那么笨?’说来说去,竟越来越糊涂的了。”乾隆脸上毫无表情,转脸问讷亲:“你看呢!”   讷亲怔了一下,说道:“据奴才想,这和伪奏稿案一样,不宜深究。查不清的事就不如快刀斩乱麻的好。”弘晓冷笑道:“那杨嗣景公然说是弘昇代我写信,我受这冤枉如何洗白?事不关己,你说得好风凉!”讷亲道:“王爷不要错疑了我。咱们是对主子负责。心里怎么想,应该是无欺无隐。这件事等主子回宫,自然有御前会议。容我慢慢解释。”   “现在就是御前会议。”乾隆一笑道,“宫里议和现在议还不是一样?不过,今晚不议这事。朕方才说过,你们留京差使办得不错。朕出去这么久,连丰台提督都不晓得,你们的口封得很紧,事情做得很严密。”他语带双关他说道,“朕是想问,七司衙门是怎么回事?”   弘晓坦然说道:“是臣弟请示了庄亲王设立的七司衙门,皇上知道,开国已经百年,到臣弟这一辈,还有比臣弟小两三辈的宗室子弟,足有两三千人。每天提着个鸟笼子串茶馆、说闲话、养狗、栽石榴树,不如给他们安排个正经差使,也好拘管。外藩王爷进京,由他们照管,一来得些进项,二来也免生些是非。”乾隆和蔼地问道:“这个七司衙门是谁管着?”弘晓道:“是五爷家的弘昇,人聪明,也精干。理亲王弘哲和怡贝勒弘昌推荐的。我不放心,又加了个弘普当协办。”乾隆问道:“设立之后,你没有再过问这些事?”弘晓道:“我在军机处,没有料理这事。左不过按月支钱粮,每天点卯照料点内务,都是些小事。”   “小事?”乾隆冷笑一声,“他们已经接防大内宿卫,连奉旨回宫的太监都挡了回来。   你是管‘大事’的,朕请问你,还有什么事比这更大?一就是你每日转到朕那里的请安折子,不疼不痒的条陈,乱七八糟的晴雨表?你弘晓郑重其事给朕上过一份折子?这后院垛了这么一堆干柴,一点就着,你居然一声不吭?昏愦!”   皇帝突然变了脸,几个人都惊得脸色苍白,再也站不住,都一齐跪了下去。张廷玉也坐不往,也跪了,说道:“这事情臣和讷亲都知道,也过问过。因说是请旨准行的,就没有深究……臣老迈昏愦,请主子降罪。”讷亲也道:“臣罪难道,求皇上严加惩处。” “朕谁也不惩处。”乾隆突然换了笑脸。“朕就是为顾全你们体面才叫你们来。解铃还须系铃人嘛。今晚就办这件事。内城都是英诺的人,离城还有这么远,叫葛丰年护送你们进去——就这样吧!”弘晓有点为难他说道:“这是一道旨意就办了的事。何必这么匆忙,带兵进城,惊动太大了。”乾隆倏地收了笑容,说道:“你叫弘‘晓’,却不晓事,顾全你的体面,你还要饶舌!你退下,到西厢房明天随朕进城,不要你来办这个差了!”他说着,又到桌前写手谕,一边写一边说道:“譬如眼里有沙子,你要朕‘明日’再揉眼!”他将手谕递给葛丰年。“你的差使两条,护送几个大臣到大内,然后立即到怡王府拿下弘昌,还有弘普、弘昇,一体锁拿交宗人府给讷亲看管!”   “皇上!”弘晓痛苦地轻声呼唤道。   乾隆神色黯淡,摆了摆手,说道:“你下去吧,朕就有恩旨的。”   设立不到半个月的内务府七司衙门在两个时辰内土崩瓦解,象它的出现一样突兀,消失得一干二净。按照弘皙的设想,将在京的两千多名皇族子弟、闲散的宗室亲贵组织起来,加上他们各自的家奴门人,这是一股了不得的力量,不动声色地把持内务府。(宗人府也是不言而喻的),逐步掌握宿卫大权、外藩接待权、与八旗旗士的联络权,……实力大了,皇帝也不能不买帐,即使不能废掉这个“来历可疑,名份不正”的皇帝,至少也可削掉他的独裁权,恢复顺治皇帝前八王议政的局面。可事情做起来,才知道不容易。原来密议过多次“一年之内暂不显山露水,只站稳脚跟”的计划未能实现。这些天演贵胄个个都不是省油灯,说是内务府的“第七司”,内务府压根儿就不敢招惹,连弘普、弘昌、弘昇也约制不住。这些七司衙门的“兵”都面子大得吓人。这个到户部找自己的门生批钱粮,那个去兵部武库寻自己的奴才借兵器——都姓爱新觉罗,谁也不敢招惹。后来索性占据东华门、西华门,说是“帮助侍卫守护内苑”,内务府深知就里,谁敢出来说话?这个势头发展之快,连弘皙自己也觉得吃惊。   但第二天早晨弘皙天不明就起床。他打算连早点也不吃,赶紧叫弘昇和弘普过来商量如何整顿“七司衙门”。不料还没洗漱完,王府门吏便慌慌张张进来禀道:“王爷,不知怎么回事,我们门外头都是兵!象是要出什么事似的。”   “兵?”弘皙将口内青盐水吐掉,问道:“你没问问,是哪个衙门的,谁派来的?守在门口做什么?”那门吏说:“奴才问了,说是九门提督衙门的,奉命守护。别的什么也问不出来。”弘皙象木头一样呆立着,半晌没有说出话来,脸色又青又灰,突然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一定是皇上回来了,他发觉了七司衙门的事。”他一屁股跌坐在安乐椅中,抚着光亮的脑门子思量半晌。忽地一跃而起说道:“叫他们给我备轿。   我到大内瞧瞧。”   那门吏答应一声出去,这边弘皙便更衣,戴了薰貂朝冠,穿了四团五爪金龙石青朝褂,外披金黄缎里儿的紫貂瑞罩,腰间束一条衔猫睛石金玉方版带,佩绦微露,缀着四颗东珠—   —穿戴齐整,出了王府,见照壁外和王府沿墙三步一哨五步一岗,都是佩刀武官,品级最小的也是千总,雄赳赳站着目不斜视。他情知出了大事,吸了一口清冽的冷气,镇定了一下自己,下阶上轿,却也没人阻挡,遂大声吩咐道:   “去东华门递牌子!”   东华门一切如常。门吏、侍卫、太监见是理亲王驾到,照例请安问好。递牌子进去,一时便有旨意:“着弘皙养心殿觐见。”   弘皙心里七上八下,一时想着自己“没事不怕吃凉药”,一时又莫名地紧张。天上下着小雪,地下结着薄冰,几次走神儿,几乎滑倒了……恍恍惚惚来到养心殿垂花门前。太监王礼接着,向他打千儿请了安,说道:“万岁爷说了,理王爷到了,立刻叫进。”弘皙点点头进来,见乾隆坐在东暖阁,和讷亲、鄂尔泰、允禄、弘晓正在议事,忙上前跪了行三跪九叩大礼,说道:“臣不晓得御驾已经荣返,没得迎接,乞皇上恕罪。”   “看来你精神还好。”乾隆嘻笑自若他说道,“只是越发瘦了,好歹也爱惜一点自己呀!”遂叫起身赐坐,接着方才的议题道:“殿试的事再也不能拖了。北京这么冷,有的穷读书人没法过。这么着,叫礼部查一查,有住不起店、住在庙里的贡生,每人资助五两银子。有南方广州福建来的,必定没有带棉衣棉被,从军需库里支取一些散发了。你们知道,这里兴许就有将来的将相,冻死在这里,岂不罪过?”   和弘皙挨身坐着的鄂尔泰忙道:“主子想得周到,依奴才看,昨晚查抄七司衙门,有五六千两银子,被服、柴炭这些东西也不少。不如把这些分别发给穷贡生,倒省了许多事。”   讷亲立刻反对,说道:“还是照主上的旨意为好。查抄的东西本来就乱,直接拿去赏人,连个账目也没有,往后遇到这类事,成了例就不好了。抄的东西该入库的入库,赏的东西该出库的出库,规矩不能乱。要杜绝小人们从中作弊。”弘皙这才知道真的出了大事,头“嗡”   地一声涨得老大。口中嚅动着:“……抄了?……”   “殿试的事定在十月二十六吧。”乾隆带着椰榆的目光望着木偶一样的弘皙,自顾说道:“就由弘晓和弘皙主持,讷亲监场。往年每年殿试都有冻病的,今年叫礼部,每人给一个铜手炉,热水隔时添换,至于殿试题目,朕届时再定。你们看如何?”几个大臣立刻趋附颂圣,异口同声赞称。乾隆笑问:“弘皙,你怎么一言不发呀?”   “啊?啊!”弘皙吓了一跳,忙道:“主上说的极是,这个七司衙门我早就瞧着不顺眼,很该抄掉它!”一句话说得几个大臣无不愕然。   乾隆格格一笑,说道:“你是一心以为鸿鸽之将至啊!殿试的事朕不敢叫你操心了。”   弘皙脸色涨红,说道:“七司衙门其实不是臣的疼痒。不过,弘昇、弘普、弘昌他们都是兄弟,乍闻之下,惊骇莫名。求主子网开一面,多少给些体面。您知道,七司衙门里作养的可都是皇族子弟啊!”乾隆哼了一声,说道:“是子弟兵!这子弟兵放在宫掖里,朕自然有些心障。你替他们求情,是情份中的事。弘昇、弘昌、弘普昨晚都被从热被窝里拉了起来,已经囚在宗人府,等着内务府慎刑司拷问了。求情,如何对待国法呢?如若事涉于你,又有谁来为你求告呢?”   “皇上!”   “这一声叫得好响。”乾隆咬牙尖刻地笑着,“你几时心里真正拿朕当皇上看?朕实话告诉你,昨晚弘普、弘昌什么都招了。算什么硬骨头?连三十皮鞭都经不起!”   弘皙再也坐不住,身子一软就势趴跪在地下只是叩头,一句话也回不出来。   “人真是奇怪。”乾隆站起身来,在暖阁和殿中漫步,沉思着,象是自语,又象是申斥:“圣祖爷废你父亲的太子位,废了两次!第二次明发诏谕,‘有敢言胤礽疾病痊好,可重为太子者,朕即斩不赦’——这是明发圣谕,不是密室里的话,通天下皆知,唯独你怎么忘了。先帝爷人说刻薄,可偏偏是先帝爷宽释了你父亲,不避讳,不称臣,死时以太子礼安葬。朕以宽仁待天下,封你为亲王,奔走在御前。你居然又想起来你父亲本是太子,这个养心殿、那个太和殿该是你的!”弘皙脸色象香灰一样难看,叩头时浑身都在颤抖,结结巴巴说道:“臣、臣……臣没有这个心……真的,真的……”乾隆根本就不理会他,继续说道:   “唉……朕的心太仁了,仁得有些迂了。迂得天下臣民都以为朕连鸡都不敢杀!——杨名时是怎么死的?”乾隆突然走近弘皙,站在他的身旁,用不屑的神气看着抖成一团的弘皙,说道:“你不用害怕,杨名时的死与你没有直接关联。但你和他们一伙,你知情不举!他们商议这事时,河边说话,水里有鱼听!就是山西的萨哈谅一案,朕也不想细查,若查的话,恐怕在座的有些人难承其罪!”他突然神经质地爆发出一阵大笑:“上苍,你叫朕以仁孝治天下,对这样猪狗不如的人,能仁么?孙嘉淦上三习一弊书,要朕亲君子摒小人,倘若朕身边都是小人,没有君子,又该怎么办?孙嘉淦说要破心中贼,这何其难也!”   他这样一说,把在座的所有人都扫了进去,讷亲、鄂尔泰、弘晓、允禄谁也坐不住,都一齐跪了下去,弘晓叩头道:“皇上这么说,真使臣无地自容,臣在京办事不留心,自应—   —”   “朕这就要说到你。”乾隆恶狠狠狞笑道,“你哪里是什么‘办事不留心’?你是个滥好人!十三叔是闻名天下的侠王,怎么养出个你来?你在上书房,又在军机处,弘昌是你亲兄弟,他胡作非为,你是聋了,还是瞎了?!杨嗣景吞的信,说你授意写的,朕还可不信,但弘昇、弘昌、弘普这三个恶种行迹诡秘,又不是一天两天,你可曾有一句话制止他们?可曾密奏过朕?”弘晓听得浑身出汗,“砰砰”以头碰地,一句话也回不出来。允禄忙叩头道:“皇上,臣是管着东宫的,确有失察之罪——”   乾隆愤怒地一摆手,喝道:“你住口!好轻巧,你只是‘失察之罪’?你害的是情思不振的病!弘异他们真正想弄的是‘八王议政’,这也正合你的心,心照不宣一拍即合。朕不让你进军机处,你就没想想为什么!”   鄂尔泰和讷亲从来没见过乾隆如此震怒激动,原想温语劝慰几句,两个亲王一开口就被骂得狗血淋头,他们也吓得心头噗噗乱跳。一时间大殿里的太监宫女都呆若木鸡,满殿里只听乾隆怒吼:“什么‘八王议政’?!真要是好制度,圣祖为什么废了?为什么上三旗直辖于皇帝?为什么先帝爷剥掉他们所有铁帽子王的兵权?想的可真如人意——先‘议政’,再逼宫!好啊!他们不都在奉天么?把他们‘请’来,朕给他们‘政’让他们‘议’!他们有那个胆量吗?你们说!只要有一人建议,朕这就下旨!”   他发作了一阵,郁积的气消了一些,慢慢回身坐在炕上,将手一伸,卜仁忙几步上前将一杯奶子递给他,小心翼翼他说道:“主子,奶子热,主子慢着点用。”乾隆呷了一口,说道:“看来你们还有羞耻心惧怕心。有这个心,就还可救。朕宽恕了你们,起来吧!”   “谢恩!”允禄、弘晓、鄂尔泰和讷亲叩头起身,已是人人汗透重衣。只有弘皙伏在地下,位声说道:“臣罪尤重,求皇上诛戮,以谢先帝。”   乾隆望着这位瘦骨鳞峋的哥哥,从康熙五十一年就随父被囚禁在高墙里,一辈子几乎就在牢狱中度过,不禁感慨万端。他打心底里叹息了一声。正寻思着如何发落这件事,王廉进来禀道:“张廷玉已经进来,正在垂花门外候旨,主子见不见?”乾隆冷笑道:“你好大的忘性!张廷玉是特许不递牌子、剑履不解的,宫门只要不下钥,随时都能见朕的!”   “扎!”王廉背过脸一伸舌头,轻手轻脚去了,稍停便听张廷玉咳嗽声,乾隆温和他说道:“衡臣,进来吧!卜仁,卜义,你们扶着老相国坐到这边瓷墩上!”   张廷玉在两个太监扶掖下颤巍巍坐下,笑道:“奴才是老了,原想着早点进来,竟没挣扎起身来。年轻时跟圣祖爷,一熬三四天不合眼也无所谓。昨晚迟睡了一会儿,今儿就支撑不得。”乾隆笑着命人赐张廷玉参汤,说道:“这是旧话重提。朕还是那句话,不放你归山。能做多少算多少。他们——今儿挨了朕的克,这会子正议如何处置这个七司衙门案呢!”张廷玉沉吟片刻,问道:“鄂尔泰和讷亲是什么意见?”   “老中堂,”讷亲揩了一把汗道,“我只忙着反省自己,还没顾着想这事呢!”鄂尔泰历来和张廷玉心性不合,见他卖深沉,更起反感,咳嗽一声,扬着脸不言语。   张廷玉皱眉叹道:“七司衙门的事老奴才也早知道。但奴才实在也没把它当回事,求主上体谅。现在奴才仍不觉得是件了不起的事。”他这一语既出,众人都是一惊,这和乾隆方才的咆哮大怒比照,悬殊实在太大了,连伏在地下的弘皙也不禁偷瞟了张廷玉一眼。乾隆却不生气,问道:“这是怎么说?”   “七司衙门里都是金枝玉叶,”张廷玉侃侃陈词,“不好管教是真的,要是真刀实枪作大事,恕臣无礼,也只是乌合之众;要作小事,他们又不屑于作。说到底,什么事也作不成。这是一。说到八王议政,那是大清未入关前的祖制,《吕氏春秋》里说‘上胡不法先王之法?’答曰‘为其不可得而法’!情势变了嘛。请主上看这副联,‘惟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这就是今日形势。就算是八位世袭罔替王爷有这个心,也未必有这个胆。   当时是八王共主朝政,君上难以专权。现在是一道圣旨就能革掉他的铁帽子。帽子是铁的能传儿孙。头,却是肉长的,一刀就没了,帽子和头比起来,似乎还是头要紧,最要紧的是第三条,主上登极,以宽为政,天下归心,朝野宾服,内外没有不和之相。我不是阿谀主上,眼睁睁看着大清极盛之世将到,别说正人、安分良人,就是乱臣贼子也要有个‘乘时而起’的机会,压根就没那个机会,既不占天时、地利,也没有人和。何须把这小小七司衙门看得那么重呢?”   说到这里,乾隆已是笑了。余下几个人也都笑,只有弘皙笑不出,心头愈来愈沉重。张廷玉话锋一转,又道:“方才说的是行,若说到心,弄这个七司衙门的人其心可诛。奴才自问,奴才的心也可诛。奴才是想等一等,看一看这个衙门到底葫芦里装什么药,破绽出来,一网可以擒尽。主上仁德,消弥于初萌,定乱于俄顷,拯救了不少龙子凤孙免陷于灭族之灾。臣昨夜一晚辗转,推枕彷徨,其实就为自己当初的存心不安:臣身无罪,臣心可杀。乞主子圣鉴烛照。”说罢垂头不语。张廷玉这番话说得泾渭分明条理明晰,下边又说得诚恳痛切戮心切肺,自责中又带着颂圣,连带着又暗示不必严惩七司衙门案子,干净得四边洁如明镜,纤尘不染了连鄂尔泰也由不得暗中佩服:“这汉狗老匹夫,亏他怎么想出这番奏对!”   “百行孝为先,论心不论事,万恶淫为首,论行不论心。”乾隆说道:“移孝为忠,张廷玉可算深得此中三味。”他看着弘皙皱了皱眉头,“起来吧,朕宽恕了你。”   弘哲艰难地爬起身来,此刻真是羞愧交加,恨不得有个地缝儿钻进去,刚要谢恩,乾隆却道:“你为群小所误。不论你心里怎么想,这事已为国法难容,摘去你头上的东珠,以示惩戒。弘晓停俸,什么时候有功于社稷,朕再加恩赏。十六叔,想到你,朕心里很难过,但论叔侄,朕小时常在你跟前绕膝玩耍,不忍加罪给你啊!”他的眼圈红红的,泪水似乎就要涌出,忙拭了又道,“然而法之所在,不以亲王、庶人有所异同,朕不能不稍加警戒。闭门思过三个月,然后照常办差。”说罢对张廷玉和讷亲道:“亲者严,疏者宽,对你们就不追究了。”   “谢恩!”众人一齐伏下身子。   乾隆也站起身来,做然望着远处,说道:“弘昇为首恶,宗室败类,着永远圈禁。弘普助纣为虐,罪无可道,削去他的贝子爵位,降为庶民。弘昌——唉,算了吧!”   **********************************   五十 宽严相济政治清平 情理互悖割爱忍痛   萨哈谅和喀尔钦被解至北京,关在养蜂夹道的狱神庙里。他们离开山西,觉得心里安静了许多,因为山西是喀尔吉善经营了多少年的地方,官员们趋炎附势,谁肯冒着得罪喀尔吉善和傅恒的风险照料他们?在山西,一天三顿,荞麦面糊糊,棒子面窝窝头每顿一个,又不许家属送饭,就这一条便经受不了。这里却不错,刑部历来规程,未定刑犯官的伙食每月二十四两,还可吃到细米白面,也断不了荤腥,比起太原来不啻天壤。孙嘉淦一回北京便交割了差使,由刑部史贻直接管,这一条也叫这两个人放了一大截子心。史贻直人品正,也胆大,却不似孙嘉淦那样长着上副铁石心肠。而且刑部的事现在其实是刘统勋实管,刘统勋又是喀尔钦在山东取中的秀才。萨哈谅的靠山是允禄,喀尔钦的靠山在翰林院。因此一到北京,两个人都各自有朋友前来探监、看望,今日一起,明日一伙轮流作东,比现任官还要吃得好。狱卒们因是审定了的案,乐得作人情落实惠。看看过了立冬,每年勾决人犯的御旨照例的早已停止,今年是不相干了,春夏不施刑,拖到明年秋决,不定中间生出个什么新的枝节,遇到大赦,一道恩旨,万事一风吹!   两个人心里暗自高兴。这一天没客来,便由萨哈谅作东,出二十两银子,十两请看守狱卒,十两办一桌席面自己吃酒消寒。他笑着对喀尔钦道:“今儿是我,明儿你来。下次你朋友来招呼上我,我朋友来也叫你,别叫外人瞧生分了。”   “早一年有这个话就好了。”喀尔钦苦笑道,“这不过是苦中作乐。”   萨哈谅脸红了一下。他们两个原本如冰炭不同炉。原因是由萨哈谅引起的。喀尔钦听说萨哈谅撺掇着下头人揭发他考场舞弊,喀尔钦不甘坐以待毙,先下手为强,唆使门生到巡抚喀尔吉善那里密告了萨哈谅贪贿情形。线团似的越抖越不可收拾,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当下萨哈谅一笑说道:“提这些还有什么用?如今我们是难友。”喀尔钦还要说时,见四个狱卒抬着一桌丰盛的菜馔进来,安放到萨哈谅住的西厢北房,两个人刚刚坐定,还没有举杯,便听外头有人问道:   “喀老师住在哪间房?”   喀尔钦和萨哈谅转眼一看,是刘统勋!二人惊得一颤,想站起来,只腿软得一分力也没有。又见刘统勋没带从人,料是私人相访,二人才恢复了平静。萨哈谅先起身迎出来,喀尔钦还要摆老师谱儿,只站起来含笑点头,说道:“是延清啊!进来坐。要不忌讳,一处吃几杯。”   “喀老师安好!”刘统勋笑嘻嘻扎千儿给喀尔钦请了安,又对萨哈谅一揖,轻松地坐下,说道:“学生什么饭没吃过?有什么忌讳的!来,我借花献佛,先敬老师一杯。”斟满了酒,双手捧给喀尔钦饮了,又举杯与萨哈谅一碰,笑道:“来,陪老师一杯。在这里住得惯、我几次都要来,都因半路绊了腿,脱不得身。又关照这里不要委屈了二位。今年北京天气太冷了!”   他热情寒暄,二人却怀着鬼胎,见他绝不提及案子,心里又有点发急。但旗人最讲究的是从容潇洒,人家不说,讨情探消息的话便十分难出口。说了好一阵子不凉不热的套话,萨哈谅才试探着问:“皇上这阵子忙么?他身子骨儿还好吧?”   “忙!”刘统勋殷殷劝酒,“这一阵子忙殿试呢!皇上前番处置了几个皇亲,十六爷也受了处分,几个七司衙门的主官,关的关,贬的贬。北京,近来热闹着哩!”遂将弘昇几个人的情形备细说了。萨哈谅多少是知道一点这事底里的。这么大的案子没有杀人,自己的事大约也不要紧。他忖度着自语道:“庄王爷是最爱我的。我说的呢,他就不能来,也要派个太监来瞧瞧我这落难人。哪晓得他也出事了呢?”说罢长叹一声。 喀尔钦却关心殿试的事,问刘统勋:“今科状元是谁?”   “这一科奇得很,是满人占了鳌头!”刘统勋举酒和二人一碰,共饮了,笑道:“是原来做过湖广总督的勒中丞的长公子,叫勒敏。他原来取在二甲第二名。皇上说,满洲子弟能考到这个样儿不容易,得给旗人立个表率,御笔勾了个头名状元。这真是异数。”   两个人满心装的都是自己的案子,偏偏又不能问,焦躁难当。热酒下肚遮了面皮,萨哈谅终于忍不住,问道:“延清,其实现在你是刑部掌印的,我们的案子日子也不短了,没听朝廷到底是个什么打算?”刘统勋毫不迟疑他说道:“这是照例的事,当然有个规矩。”这是一句不着边际的废话,但刘统勋不肯细说,二人也是干急,只好继续吃酒闲话。看看天将辰时,萨哈谅道:“往常这时候朋友们都陆续来访了,今儿怎么到现在一个也没来?真怪。”   “那有什么怪的,”刘统勋笑道,“天儿冷呗。”正说着,钱度走了进来。喀尔钦道:   “这不是钱度来了,好稀客!来来来,快进来入座,先罚酒三杯!”   钱度却没有理他,只上前向刘统勋一躬,说道:“时辰到了。”   “知道了。”刘统勋点头说道,站起身来,脸上已经没了笑容,只客气地向喀尔钦一点头,说道:“这是没法子的事。不想办也得办,不想说也要说。萨兄赏下人的二十两银子在这里,”他取出那个京锭放在桌上,“这桌筵席是我请的客,特为你们送行的。”   萨哈谅和喀尔钦这时才知大事不妙,吓得面如土色,愣坐在椅上一动不动。刘统勋见外头人役已齐,眼见他们己瘫软了,冷冷吩咐道:“进来几个人,搀着二位爷接旨。”待二人战战兢兢被强按着跪下,刘统勋才展开诏书宣读:   喀尔钦与萨哈谅均身为朝廷三品大员,乃敢知法犯法,欺心蔑理,贪墨受赃累累积万,实猪狗不如无耻之徒,官场败类,断不可一日留于人间。即着萨哈谅绑赴刑场斩立决。喀尔钦着赐自尽,午后复命,勿待后诏。钦此!   “谢……谢……恩……”两个人半昏半迷地答道。   刘统勋命人将他们扶起来,叹道:“钦差身份不由己,谅二位不会见怪。萨兄那边是我监斩,已经交代他们活计做利落些。喀老师你们放心,家里有事学生还是会照应的——   来!”   “在!”   “将萨哈谅绑起来!”   “扎!”   那衙役们都是熟捻老手,上来就绑。不管刘统勋怎样一再喝命“绑松点”,还是紧绷绷把个藩台大人捆得脸色血红。刘统勋不再说话,默默向丢魂落魄的喀尔钦一鞠躬,向钱度说道:“好生侍候喀老师升天,你直接去向皇上复命。”他一摆手便带了萨哈谅簇拥而去,一时便听外边牛车辚辚滚动着远去。留下的是一片死寂。   “喀大人。”钱度看了看魂不附体的喀尔钦,见他毫无反应,又进前一步温声道:“喀先生!”喀尔钦喉头一动,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钱度笑道:“修短有数,生死在命,何必这么撂不开手?”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把匕首、一根绳子,还有一包药,抖开了倒进酒壶里晃了晃,一齐推到喀尔钦面前。   喀尔钦见这三样东西,似乎才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他惨号一声歪在椅子里,双手掩面,仰天呼道:“好……好惨……想不到我如此下场……不,不!我要面见圣上,我有要紧事要奏,喀尔吉善——”   “喀尔吉善已经调离山西。”钱度冷酷他说道,“他要作孽,天子自有章程。你还是快些了断的好。要知道,挣扎时比死了还苦呢!再者说,圣旨里有话,你不用再等恩诏后命,皇上整顿吏治,从你这开始,怎么会饶了你?”   “不、不!我不!”   钱度一笑,端起酒来,说道,“若要我替你选,宁可用这酒。这是延清大人特地为你预备的,下肚即了。这刀子也喂了毒,见血封喉。你不要用绳子……”   “不……”   “你不肯自尽”,钱度狞笑道:“我只好请人帮你自尽,不然,我的差使办不好,怎么缴旨?”他喊了一声,立刻进来四个刑部皂隶,说道:“帮帮喀大人。这是善行!”   四个衙役立刻过来,两个把定了喀尔钦,一个将毒酒杯塞在喀尔钦手里,又钳住了他的手不能松开,一个捏了喀尔钦鼻子、提着耳朵,硬将毒酒灌了进去——他“自己”拿酒,“自己”张口,当然也就是“自尽”——钱度见他断气,又叫验尸官填了尸格,便走出养蜂夹道坐轿扬长而去。   来到养心殿,钱度看天色还不到午正时分,先请王耻进去禀知,再问旁边的小苏拉太监:“皇上这会子正接见谁?”   “新科状元勒敏。”那太监和钱度相熟,笑道:“主子今儿高兴,已经下诏叫傅六爷回来,当军机大臣、上书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我的乖乖娘,连鄂中堂、讷中堂都压到第二层了!”说着里头传命叫“钱度进来”。钱度忙答应一声快步进了养心殿东暖阁。   乾隆果然是很高兴。他没有穿朝服。因屋里很暖,他只穿了件酱色小羊皮风毛丝绵袍子,连腰带也没系,坐得很端正,却显得随和潇洒。站在一旁的勒敏却显得很拘谨。见钱度进来,向钱度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钱度极其熟练地向乾隆打个千儿,磕过头起来,又打个千儿,说道:”奴才的差使办下来了。”   “你验过没有?”   “这是验尸格。”   乾隆一笑,接过瞟了一眼便撂在一边,说道:“圣祖爷手里出过这种事,赐两广总督死,服的却是假药,又活了几年才发觉。赐自尽,他不肯‘自尽’,难为煞办差人。”   “这药是先喂了狗验证过的,”钱度忙道:“要真的出了那种荒唐事,主子就赐奴才死!”   勒敏这才知道钱度办的是什么差使。耳听自鸣钟连撞十二声。勒敏叹道:“此刻萨哈谅已经人头落地。主子这番整顿,既不伤以宽为政宗旨,又使吏治得以严肃,这是如天之仁。   圣治在乎明刑褒廉,仁政在乎轻谣薄赋。竹帛垂史,将为后世之范。此举,强似泰山封禅!”   “朕是立志要创大清极盛之世的。因为圣祖、世宗给朕留了一个宝,那就是仁心与专权。”乾隆目中熠熠闪光,但随即便又沉郁下来,“眼下局面,又谈何容易?朕即位后没有去过南方,北方还是实地亲看了的。朕根本不信那请安折子上连篇累犊‘民殷富而乐业’的屁话!你方才说到封禅,那是武帝那种狂妄皇帝做的事。天下平安,家富人足,不封禅何伤?盗贼蜂起,民不聊生,封禅又何益?粉饰来的太平早晚是要漏馅儿的。所以朕最服汉光武帝一件事,建武三十年,光武帝东巡,臣子们上言汉室中兴三十年,圣文神武不亚前王,应该封禅泰山,刘秀说‘即位三十年,百姓怨气满腹,吾谁欺,欺天乎?!谁敢再盛称虚美、曲阿求宠,朕剃他光头去充军!’——敢说这样话的皇帝,真算是大丈夫皇帝!”   乾隆站起身来,到金漆大柜前取出一个纸包,放到御案上,问道:“钱度,你记得初次见朕,雪天围炉一席谈么?”   “奴才当时不识圣颜。”钱度当然记得那些话,但却不敢照直说,躬身言道,“当时无心之谈,后来知道是亵读了万乘之君,吓得却模糊记不清楚了。”   “你忘了,朕却没忘,就是这种无心之言格外珍贵。”他抖开纸包,说道:“你们看。”   两个人一齐把目光射过去,是一块黑炭一样的东西,仔细审量,才看出是个燕麦面窝头,里头掺了糠,还有丝丝连连的,象是揉进去什么干菜,放在这雕花嵌玉镶金的炕桌上,似乎它也变成一个活物,望着发呆的人。   “这是晋东百姓的‘膳’!”乾隆怅然自失地一笑,“你忘了,朕却照着你忘了的话去试着看了。一家吃窝头不要紧,你们住店朕私访,几乎家家用这个平常饭。这就是一面镜子,既照见了百姓,也照见了官。所以朕已下旨,将喀尔吉善调离,两案中有贪贿的官,统统交部议处分。山西的官员全部停俸一年,用此银子赈济百姓!”   不知怎的,听着乾隆这话,两个心思不一、情怀各异的人都流出了眼泪。   “你这次出去当观风使,不要学戏上的八府巡按。”乾隆的心情似乎也很激动,“坐在衙门里等人告状,有了告状的,出了案子去私访,那是很没意思的——天上掉下个清官帽子给你戴,那清官也就太便宜了!你和钱度聊聊,听听他的高见。他方才没说真话,也是在那里糊弄朕!”说罢便笑,见钱度要跪,又道:“人之常情嘛——你们跪安吧!”   钱度和勒敏出了西华门才各自透了一口气。钱度笑道:“状元公,你当了巡按,我今儿可是刽子手。怎么样,到你府上去沾点喜气儿吧?”勒敏道:“我还要去西洼,要在那儿焚香为玉儿他们祈福。晚上吧,我们奉旨促膝交谈。顺便请你吃酒,一个外人也不见。”说罢各自拱手告别。   乾隆看奏折、写朱批连带着不时接见人,连晚膳也是一边进餐,一边召见大臣奏对。安排礼部和吏部分发新进士奔赴各省就职、或留京留部的事,都一个一个地甄别。按年龄、性格、相貌、言谈逐一权衡,又安排自明日起分拨儿接见。一直忙到天擦黑才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待出来时已经掌灯。却见迎面一个宫女,挑着灯笼带着一个人过来,定睛看时,乾隆不禁失声叫出口来:   “棠儿!”   棠儿产后不久,脸色还有些苍白,久不见乾隆,乍一见还觉得有点心慌,暗自红了脸,当着众人又只能装大方,蹲身施礼,轻声道:“主子万福!”   “你们没事都退下去。”乾隆摆了摆手。众人立刻知趣地退到远处。乾隆对棠儿道:   “走,老地方去。”“这会儿……”“不怕!”乾隆道:“一把规矩草撒下去,他们若再乱说,就定杀不饶!”   棠儿无言,跟着他又来到慈宁花园。在观音亭前站定了。还是那个季节,还是那个地方,还是这两个人,只是那夜有月光,而此时夜连星星都被云遮住了,只有远处几盏昏黄的宫灯映着他们的身影。棠儿一下子扑身到乾隆的怀里,低声啜泣道:“我……我好想皇上……你不知道,福儿生得有多难。他,不在家,你又不能来看我……我好苦……”   “朕也想你……”乾隆一手扳着她肩头,一手温存地抚着她长长的头发,“朕走到哪里也忘不了你,什么时候也忘不了你,总是惦记着你,心疼你的……”   棠儿抬起头来,黑黝黝的,看不清乾隆的脸色。突然,两滴冰冷的泪水滴在她的面颊上。她惊慌地问:“主子,主子!您怎么了?您在哭,在滴泪。——啊!您方才的话……奴婢不明白,您要离开我么?”   “是的。”乾隆抚摩着她的脸,紧紧将她搂在怀里。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傅恒就要回朝任职重用。你……我们的缘份……尽了。心是永远不尽的,所以我的心里在滴血。”   “您不是说……”   “怕是不怕的。但这于傅恒、于朕、于你都不利。”乾隆的声音充满了忧伤。“当时,打发他出去,是为了和你……但他确实不止是个国舅,是个辅朕成大业的栋梁材。如今为了社稷,朕要重用他为第一臣,朕只能,不,朕只好忍疼割爱了……”   棠儿慢慢离开了乾隆的怀抱,睁大了眼看着乾隆伟岸的身躯。说道:“皇上不怕,我就不怕,我不要皇上担名声。您是最大的,我一个小女子,一口药就一了百了了。”   “痴丫头,这正是朕最不愿见到的。真爱朕,就存之于心,期之来世吧,今后我们还能心照不宣地见面!”乾隆说道,“你不懂,并不是皇帝最大。真的,朕不骗你。”   “谁?谁还比皇上大?!”   “孔子。”   两个人都不言声了,并肩站在观音亭前,不知从哪间房中传来金自鸣钟的响声,一下又一下悠长而颤抖地撞着,象一声又一声永不止息的叹息声。   第一部完   1992年9月上浣于宛   **********************************   一 刘延清放赈下济南 高国舅争功赴婚宴   一群群的蝗虫黑鸦鸦地遮满了天空,像阴霾密布的乌云,像游走低空的沙雾,一团团一块块厮搅着卷过大地。这乌云沙雾所过之处,漫天遮日昏暗无光。四处传来咂叶啮桑的声音汇成一片,像夏日的骤雨,又像秋风中翻滚的松涛。起落扫荡间,成垧成顷的谷子霎时间就被吃得一棵不剩。连一根谷茎也没留下。村落里一经蝗虫,像遭到了兵燹,所有的树木,什么槐柳桑榆、什么椿揪桃李,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极,在灰暗低空中呻吟。所有的田野都被吃得成了白地,漫山遍野都是亮晶晶粘乎乎的蝗虫口液和黑泥一样的粪便,河湖港汊都变得一片混浊。这蝗虫自七月末起,从鲁东的海阳、栖霞飞来,一路西进,吃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吃得场光地净寸草不留,吃得山秃树净野无稼禾,吃得庄户人家呼天抢地哭声遍野。   吃,吃,吃……吃得乾隆六年的山东大地一片凄凉!   一乘绿呢大轿过晌时分筛着大锣进了济南城,前面卤簿仪仗举着半人高的蓝底镶黄虎头脾。一块牌上写着:   进士及第钦命山东宣抚使刘   另一块写着:   文武百宫军民人等齐回避   大轿在城西南小清河畔的驿馆前稳稳落下。轿身一倾,一个五短身材、面色黝黑的中年官员呵着身子钻出轿来。他穿着九蟒五爪官袍,外边罩着的锦鸡补子似乎有点绽线,右下角微微卷了起来,黑黝黝的四方脸上满是刀刻一样的皱纹,只两道稍稍剔起的浓眉和一双晶莹生光的三角眼,告诉人们他已正当盛年。小清河驿馆是个十分冷清的去处,除了街对面一家生药铺子、两处饭馆,几乎没有什么店肆堂舍。几个抓药的人远远隔街看着这位二品大员,在窃窃私议:   “这位大人是谁?”   “刘统勋,刘大人,字延清!是咱们大清的包龙图。咱们山东如今遭灾,准是放粮来了——你瞧,那个迎上去参拜的就是藩台爷……”   “呀,他就是刘延清大人!就是杀刘潘台、杀喀尔钦学政大人的么?”   “不是他老人家,还有谁?将贺府的棺材放在大理寺前,当众开棺验尸,我就在北京。   那场面真吓死人。延清大人要不当场擒拿顺天府尹,亲自验尸,贺露滢就冤到底儿了!”   “啧啧……人不可貌相,真瞧不出来。瞧他那模样儿,和我们家那个饿不死的老长工差不多……”   “别放屁了!先撤泡尿照照你自己吧,三尖葫芦头,两片招风耳,凭你那狗眼,能看出个高低?兵部刑部的大人们见了延清大老爷那双眼,都吓得腿肚子转筋呢!”   “啧啧……人家也是人,咱也是人。他妈的人跟人就不一样。看看人家那轿,那顶子,还插着根野鸡翎……”   “那叫孔雀翎子!你道那是唱戏么?岳中丞还戴不上这翎子呢!”   ……   刘统勋由于坐轿时辰太久,两条微微罗圈的腿在地上沉重地挪了两步,神色有点迷惘地看着迎上来的山东布政使高恒,问道:“岳中丞呢?他今儿不在衙中?”   “回中堂话,”高恒陪笑道,“济宁那边灾民斗殴,怕有人聚众闹事。岳中丞昨晚就骑快马,和叶臬台一道去了。我刚调省里不久。人事都还不熟,就留下坐阵儿了。”一边说,一边用手让着刘统勋进驿馆。“延清公有什么不知道的?山东这地方民风强悍难制,是个出响马的窝子,又遭这么大的灾,通省绝收,一个不小心准要捅出大乱子呢……”高恒滔滔不绝他说着,和刘统勋一同进了上房,行了庭参礼,这才献茶,入座。   刘统勋深邃的目光凝视着风度翩翩的高恒。他还不到三十岁,身材削瘦仿佛弱不禁风。   容长脸,细眉毛,丹凤目,一副女相。他出身于名门大族,其父高斌为大学士、军机大臣兼直隶总督,现已经过世。其从兄高晋还在,任着礼部尚书,署着直隶总督印;更有一母同胞的姐姐,是当今乾隆皇帝的宠妃钮祜禄氏皇贵妃。一门两相加娘娘,自然官场得意,乾隆元年以荫生授户部主事,不数年间由盐政改任总兵,又调至山东署理藩台衙门,俨然一个方面大员了。高恒被刘统勋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偏过脸看了看院里被蝗虫吃得只剩了老干的槐树,淡然笑道:“人都说延清公为当今包龙图,可惜我一向在山海关盐政上当差,在京见面机会不多。这番大人来山东,诸多事务要多请赐教。我年轻,又是国戚,稍不经心,人家就说,我是纨挎子弟国舅爷。自己名声不好也还罢了,拖累了皇上,这罪过就大了。刘统勋没想到他一眼就看穿了自己心思,怔了一下笑道:“傅恒不是和你一样?他姐姐还是正宫皇后呢!原来在南京办差也有些闲话,黑查山一仗打下来,人们都另眼柑看了。如今背后再也没人叫‘国舅’。堂堂正正的三号军机大臣——功名事业是血汗挣的,人眼里都有一杆秤嘛!”刘统勋起身踱了几步,在窗前站住,隔着亮窗望望外面寂寥的秋空,问道:“岳中丞你们会议过赈灾的事么?他的折子写得不细。临出京时,皇上至嘱再三,要紧的是看有什么难处?” “粮食是第一要务。”高恒细细的眼睛闪烁着,沉吟道:“山东过蝗虫,秋粮是绝收了,但夏粮小麦却是丰收的,加上早玉米、早稻,还有红苕、山药……历年藩库的存粮还有一百二十万石,各地义仓存粮约有五十万石,按每人每日半斤粮计,通省渡荒还缺一百七十万石左右。省镇、各府的一些大户,家中也有存粮,不下四十万石。这样合计下来,我省缺粮在一百到一百三十万石。”他说着已是站起身来,皱着眉,一边踱步,一边自己设问自己作答:“这一百三十万石粮食从哪里弄?当然,皇上一定还有恩诏的,但我们作臣子的,得能体贴圣心,为皇上分忧,不能坐在那里等恩典。我盘算了一下,可以发文给两江总督尹继善,从他那里买七十万石糙米,江南明年疏浚清江曹运所用的民工,都由我们山东派出。以工还粮。我管着盐政,山东几处盐场今年厘金全部免收,仅此一项三十万两,又可购粮十万石。鲁北一带的水产如荷藕、菱角、芦苇、鱼虾之类,鲁东一带其实还有些州县并没有遭灾。通算下来,如果竭泽而渔,不要朝廷一文钱一两粮,山东也可以自救。但我皇上有如天之仁,断不许我们做臣子的搜刮民财弄得鸡飞狗跳,一定有漕粮拨过来的。我想,朝廷如能调拨七十万到一百万石粮来,连明年的种子粮,也都有了。”   刘统勋原打算等巡扰岳浚和臬台丁国栋一道商量这些事的,不料这位貌似风流公子哥的“国舅爷”已经胸有成竹,筹划得这样周详!他听得目光炯炯,竟回身改容一躬说道:“高八爷,您这样肯用心,山东无饥馑矣!只是这样做,要开罪所有屯粮大户。还有,有些赤贫户无钱买粮,低价他也出不起,又如何料理?”高恒笑道:“别说遭这样大灾,就是丰年,也免不了有冻饿死的。上面说的只是大略,其实还有些细务,比如每个镇子都要设粥场,由藩库发粮,除去吏员层层克扣,到灾民口中不能少于二十万石。仅这一项,库里要准备糟踏二十万石,一共要出四十万石呢!”刘统勋蹙额一叹,笑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我放过多少次粮,有一半到百姓口里,就算很不错了。”   “任凭官清似水,无奈吏滑如油,确乎不能根绝贪污中饱。”高恒目光游移流动,望着院内昏黄的日影,徐徐吐着气似笑不笑地说道:“中堂这次来,可以坐镇济南看我杀人。冒领赈粮的,囤积居奇的,我非宰他几个不可:”刘统勋愈听心中愈是惊讶。高恒在山海关盐政上办差十年,户部从雍正八年到乾隆五年,三次暗地查账,银账物三项对照,清如水,明如镜。吏部考功司暗访,居官也十分清廉。但他背了个”国舅”名声,连刘统勋也认为,不过是个清廉自守谨慎自爱的外戚而已。今日初一交谈,胸中经纬竟不亚于李卫、尹继善这些名吏!思量着,刘统勋松弛地一笑,说道:“八爷这样精心筹划,也真是无懈可击。统勋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是大灾之后两条可虑,一是瘟疫,二是盗贼,要未雨绸缨,不要出事,平安度过,就是功劳。”   高恒格格一笑,说道:“这两条皇上早已有密谕发下来了。已派人从两江、两广、云贵采办大黄、黄莲,以防瘟疫。至于缉盗拿贼,不是我的长处。岳中丞是将门之子,丁世雄又是跟着傅六哥打过仗的。刘大人您又是统领天下缉盗事务的刑部尚书,如今又坐镇山东,还怕儿个草寇不成!兄弟是万万放心的。”刘统勋笑道:“其实赈灾赈得好,再没个盗贼蜂起的理。我这次来,带了黄天霸来就为这个。江西和山西匪寇虽已剿灭,飘高虽已落网,但‘一枝花’却不知去向,还有山东齐二寡妇一路,虽然败了,人还没拿往。这都不是寻常打家劫舍的匪徒,是专和朝廷作对的巨贼。不可不防,他们若流窜到山东,乘机传道,聚众谋逆,便成了大事。我来这里前,皇上三次召见,一是说赈灾,二是说防变,不赈灾必定民变,治安乱又妨害赈灾,至于瘟疫,现在已是秋未,明春三月前断然不会传疫。等岳中丞回来,我们尽着大事紧事先办。先出个安民告示稳往人心。”正说着,二门上的驿丁匆匆进来禀道:“刘大人,我们臬台大人来拜!”高恒听说丁世雄来了,便起身迎了上去,笑呵呵地执着丁世雄的手,寒暄道:“我算着你们最快也要明日回来呢!岳中丞呢?——这位是?”   高恒见丁世雄身后还跟着一位年轻的武官,随口问道。   “哦,这位是跟着延清大人同来山东的刑部巡检司黄观察,讳天霸的就是——刘大人在里边吧,我们见过再谈,还有要紧事呢!”了世雄说着便拾级上阶。见了刘统勋便伏地跪请圣安。   “圣躬安!”刘统勋代天作答,笑容可掬地虚扶丁世雄起身。一边让座叫茶,一边笑道:“济宁那边有事,何必这么匆忙赶回来。大家都是一个差使,闹起客气来就没趣了。”   丁世雄斜签着身子坐在刘统勋对面,陪笑道:“济宁的事已经料理了。岳大人昨天摘了济宁道十二名官员的顶子候参听勘。砸粥棚、冲衙门的头儿抓了二十多,事情已经平下去。今天济宁府大出红差,连同原来监候在押的劫盗和闹事的匪民,一共要杀四五十个。岳中丞亲自监斩,明儿就打道回省城。昨儿晚间有眼线密报,博山黑风崖上聚的土匪要下山劫粮,所以骑马赶回来,又遇到黄观察,这里见见钦差,立马要办这案子。如今人心不稳,如让土匪闹起来就不容易再按下去……”刘统勋听得目光炯炯,一按椅背站起身来,盯着丁世雄问道:   “黑风崖?!有多少土匪?”   “回中堂,那地方偏僻荒凉,历来就有强人出没。有些老百姓亦匪亦农,官军来了他们是‘老百姓’;商队路过便一轰而去抢劫,又是土匪。山寨上头的匪头儿叫刘三秃子,平日在山上常住的土匪。大约一二百人。”   “前年不是报说已经剿平黑风崖的匪案。这是谁报的?”   “是前任总兵穆彰阿,如今已经转任黑龙江都统。”   “你既然接了这省臬司衙门印,这么大匪情,又是讳盗冒功的大案,为什么不报刑部知道?”   丁世雄赶忙站起身来肃立回话。听刘统勋问得结实,胆怯地看了他一眼,嗫嚅着说道:   “中堂,讳盗的事,地方官都知道,哪个省都有的——”他没说完,高恒在旁冷冷插了一句,“老兄是穆彰阿荐起来的,怕参了他,老兄的顶子也保不住,对吧!”丁世雄便不言声。   “现在且不理论这个了。”刘统勋从愤怒中清醒过来。“说说你的打算,先把差使办下来再说。”   原来这黑风崖地处莱芜境西北六十里的太平镇,离省城其实只有七十里,其地山势峻峭、林木茂密,狼蹲虎踞的黑色巨石满布峭壁之间,中间只有沿溪一条羊肠小道从山东北岔开,一条婉蜒通向石门山,一条通向济南,是莱芜、泰安、博山和济南省城交界之地,号称“四不管地面”。康熙年间山东巨寇刘大疤啸聚绿林,这里是他过冬的暖寨。后来三藩乱起,为稳定中原,赵良栋几度率兵扫荡围剿都没有能铲除尽净。直到康熙二十三年刘大疤被招安,归服朝廷,才算清除匪患,倒也太平了几十年。雍正年间!河南的“模范总督”田文镜,逼着有家有业的老百姓背井离乡“垦荒”,加之旱灾,河南百姓逃到山东,渐渐地就闹起打家劫舍的匪患,田文镜是雍正皇帝的头号“模范”,当时的山东巡抚莫大兴是有名的“莫面糊”,剿不了土匪又不敢告田文镜的状。倒是岳浚到任,从南到扎狠剿几阵,如抱犊崮、孟良崮、龟蒙顶、鲁山几处匪窠都被捣毁了,只这个“四不管”地面,风声一紧,就“没有”了土匪,风声过去依然如故,这刘三秃子主意拿得稳,大案不犯,小案不断,皇粮不劫,库银不抢,只是“搔痒痒”,过得去就成,府县里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马马虎虎听之任之了。   但今年的蝗灾太重了,眼见普天漫地的蚱蜢吃得山东成了“秃子省”,寨里存粮吃到年底就支撑不下去,明年更是无处“借粮”,刘三秃子情急之下,发帖子给太平镇马大善人,要借粮一百石。   “这是马本善叫人飞递过来的帖子。”丁世雄说了大概情形,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马粪纸折页,递给刘统勋。一边说道:“看样子刘三秃子是想趁马本善娶媳妇这个日子劫票借粮……”高恒忙凑过来看时,那纸上大大小小横七竖八毫无章法地写着:   马大山(善)人,八月二十二你娶儿媳,咱们功(恭)喜功喜!咱们这些干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勾当的,没啥玩艺功(恭)贺,送你山核桃一车,叫那婆娘给你生一堆孙子。山(善)有山(善)报,你老龟孙当得的。码头(山寨)现今缺粮,喜酒免了你孝敬。一百石粮,日翻你老祖宗,你也得给老子呕出来。   ——一字不漏,就这么写给老狗日的!   高恒正发怔间,刘统勋笑了笑说道:“这贼窝子里的师爷也是个浑人,叫他‘一字不漏’,他就连背地里的话也照录不误——只是贵司打算怎么料理呢?”丁世雄抬头看看黄天霸,笑道:“卑职和夭霸兄已经有个计较,面见大人,就是想借用天霸几天。”   黄天霸脸上永是挂着一副不卑不亢的笑容,他本在刘统勋身后站着,闪出身来向刘、高二人一揖,从容说道:“黑风崖这股强人虽然人数不多,但官兵几次进剿都没有见功,就为他们耳目太灵。省城这边发兵,那边的贼已经远走高飞。所以这次和丁兄计议,趁马本善家这场喜事智取了黑风崖的老巢。丁兄已经密点了二百官兵扮成粮贩子去了太平镇。我和丁兄连夜赶往马家,在婚筵上和刘三秃子大干一场!”   “好!”高恒听得精神一振。动着心思也要沾这功劳,合掌拍节笑道:“这是很热闹的一出戏。我生在北京,在绮罗丛里长大,不可不长这个见识。我从北京府里带着三十多个家生子儿奴才,也去马家凑个趣儿。”   刘统勋觉得新奇有趣,但他毕竟官场老吏,城府根深,立起身来踱了几步,仰脸看着天棚,慢慢地说道:“这种事戏里虽然有,兵凶地危,决不能当戏来演。我很疑你臬司衙门里就有通敌的。两个方面大员、一个刑部堂官若在黑风崖这个小小的山头闹闪失了,朝廷颜面怎么维持?——我不是不赞成,是要你们思虑得周详,再周详一点。”丁世雄听了马上回道:“这事我们一开头就计议过了。兵,都是岳中丞从四川带来的亲兵,我衙门里的一个不用。如今山上树木花草都被吃得精光,土匪们也不好遮掩。他们要过冬,要备荒,抢粮是势在必行的事。我们小心一些,还是有十足把握的。”“这事你们不来禀我也就罢了。我既知道了,当然要负责,”刘统勋越想“失败”的后果,越觉得事关重大,淡然一笑道:“用我的令牌,密调博山绿营兵一棚,八月二十二日夜里亥时准时到太平镇接应。这样就万无一失了。你们看呢?”   “中堂妙算周详!”   “什么‘妙算周详’,不过防患于未然罢了!你们放心一条,我绝不要‘功劳’,”刘统勋笑道,“我和岳中丞坐守济南城,等着你们传来捷报!”   “是!”三个人一齐躬身说道。   目送三人出了驿馆,刘统勋心里谋划了一下,便坐下来写奏章,想把山东赈灾安排详细奏明皇上。写到高恒,又觉没法下笔。索性便合起折子,叫过随行的三个师爷,计议如何从直隶、安徽、河南、山西等省调拨芦席木料、采买舍粥用的大粥锅,还有全省所需柴草更是令人头疼,过冬用的饲料、草料,取暖做饭用的柴炭也都奇缺……一件一件从平常人家过日子上着想,十分琐细不堪,直到子夜时分才理出个眉目。   太平镇的首富马本善家此刻却陷在一片慌乱之中。土匪借粮原也是寻常事,这个“四不管镇子”地处沂山老山沟里。自己的佃户里也有不少人和寨上刘三秃子常来常往,寨里一句话传下来,借个三千两千斤粮,二话不说就叫长工送上去了。他自认是上匪的“窝边草”既通匪,又通官府,兵来支兵,匪来资匪,四面通融,几十年来,与官匪相处平安无事,刘三秃子总不至于连这窝边草也不要吧。想不到这次竟这么不讲情面,一张口就是七百石!七百石粮他有,但也就腾空了他的库底,明年就得跟那些泥脚杆字一道儿去吃舍粥棚的饭——这面子扫得太大了,前且济南城粮价已经涨到三十两银子一石,一声“借”两万多两银子凭空就没了,也实在叫人肉疼。所以才把刘三秃子那封借粮信偷偷递到了省城。但信寄出去,他立刻又后悔了,臬司衙门里就敢保没有通匪的?一旦露出馅儿,这一家人,这份家业可就万劫不存了。再说,万一省里不发兵,留这个“把柄”在人家手里,早晚也要大祸临头的……   若要倾家荡产地去支应这个刘三秃子,将来官府知道了,办个“通匪”罪名儿,也免不了背上插起亡命牌挨一刀——心里正七上八下的没个安落处。信寄出三天,马本善像热锅上蚂蚁一般难熬。往张家湾亲家那边送婚书、聘礼等一切事务都由大儿子马骥遥往来奔走。二儿子马骥远是新郎,正兴兴头头要娶媳妇儿。请舅舅、迎姑姑;发请帖、请戏班子、布置喜堂、安置筵席、请吹鼓手的事由老三奔走。一大家子几十口人走马灯般忙成一团乱麻,谁也没留心老爷子急得心如火的,只是叫管门的老马头到门外“瞭着点”。弄得不知内情的家人们莫名其妙。   熬到二十二日正日子,上匪官府两无消息。神经绷得很紧的马本善反而松弛下来,鸡不叫就起了床,看看二儿子的喜堂,又到搭好的芦棚里看着大师傅们宰鱼、杀鸡、煮肉、炸丸子,从溢着白雾的灶棚出来,站在院里嗅了嗅弥漫着的肉香,见老马头满身是霜从外头进来,忙招手道:“你过来!”   “老爷!”老马头搓了搓冻得有点发木的脸,几步趋跑过来禀道:“老东家,起恁早?   告您老人家一个讯儿——人来了!”   “谁?!”马本善浑身一颤,“哪边的?”   “官府的,来的还是大官儿呢!”老马头激动得声音发抖,“省里的丁臬台亲自带兵来了,现在门外等着见您呢!”   马本善两腿一软,几乎瘫坐在地上。老马头忙来扶时,他已倏地站起身来,一边说:   “快,快请!”三步两步便迎出了大门,却见大门口拴马石旁站着三个人,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两开气长袍,外套着黑烤绚乌褂,脚下蹬着石头正和两个年轻人闲磕牙儿。两个年轻人也都是生意人打扮,身着天青袍子、青缎套扣背心,辫子随随便便搭在肩上正说得热闹,见马本善出来,忙迎了上去。马本善见大院周匝并没有兵,心里又是一紧。老马头凑了上来,低着声气道:“这三位都是长官,从张家湾那边过来的。”马本善嗫嚅了一下,看了看走过来的高恒和黄天霸,正不知该怎么称呼。黄天霸笑道:“我们是从张太公庄上过来的,给我们姑娘下婚书、送聘礼的!”   “是送聘礼,”丁世雄一摆手,一个兵丁打扮的长随牵着一头驴过来,丁世雄指着驴背上驮的两口大木箱,笑道:“都在这里头,您瞧了准高兴!”马本善至此才明白这三位是乔扮了的官兵,张着嘴“啊”了半晌,将手一让,说道:“明白了!快请到里边用茶!”他突然打住了,瞪大了眼盯着街北,像一个正在走道的人猛然看见一条蛇,惊得语无伦次,“老马头,快请——请——几位进里头——请——请安置!”老马头也面如土色,颤声对丁世雄道:“黑风崖上蒋三哥来了!”   丁世雄三个人也是一怔,偏转脸向北看时,果见一个中年胖子骑着头毛驴的笃的笃地过来,这人也是个秃子,顶上谢得一根毛发也没有,但沿耳根的一圈头发又黑又浓,总成一根辫子,加上他那络腮胡子蒜头酒糟鼻,怎么看怎么别扭,上身穿着一件短褂,下身穿着大裤衩子,敞开着怀,肚皮厚肉上缠着腰带,别着大小两把匕首,小毛驴也不知从哪里抢来的,被他压得一步一颤,呼呼地直喘白气。那蒋三哥见马本善四个人大清早站在大门口说话,偏身下驴,将缰绳一撂扔了,趔趔歪歪地过来,乜着眼斜了三人一眼,向马本善一揖说道:   “都预备好了?”   “预备好了。”也许有了世雄他们在跟前,马本善只一惊怔,随即恢复了镇静,满险堆下笑来,说道:“还劳烦三哥您亲自下山来!——后仓里都用麻袋装好了,共是六百八十九石,弟兄们只管来搬!”蒋三哥走近来,认真看了三个人一眼,突然一笑,说道:“我是说你娶媳妇的事儿——谁说借粮的事呢?”也不等让,们转身便往院里闯,马本善等四人也只好跟进来,上了堂房。蒋三哥一边走,一边说道:“还有笑话儿呢,我们来你这儿借粮,有人冲我们山寨去‘借粮’,说是从江西来的‘大侠’,要救人济世!去他妈拉巴子的,绿林里如今也尽是怪事……荒年灾月的,到处缺粮啊!所以三爷叫我先来知会一声,他要亲自下来吃喜酒闹花堂,然后带粮回山,别叫哪个贼窝子狗日的抢了先儿。三爷说你这回爽快,帮了寨里大忙,明年加番还你这七百石粮,明年你再添个孙子,你这老狗可美炸了……”蒋三哥说着,已和众人一同进屋,因见丁世雄、高恒和黄天霸也跟进来,心中很不痛快。   **********************************   二 假傧相淫乱马家宅 真土匪借粮太平镇   马本善一怔,正要答话,责天霸在旁说道:“我们是从张家湾张大公家来的,给马亲家下婚书送聘礼的。”说着,从怀中抽出一封全红大喜帖送上来。马本善接过看时,上面写着:   忝眷张右臣谨启:右告者凭丁三官人为媒,承蒙亲家马讳本善金诺,敝小女阿秋与贵二男公子马骥远缔姻,特遣高黄二先生前来谨奉聘礼,其情其意心领不宣。   乾隆六年八月二十二日   下面礼单上写着:   金十两、银五十两、彩缎六表里、杂用绢四十匹马本善看了一眼,便知亲家那边和官军商议周详,将喜帖递给蒋三哥道:“三哥你过目。”   “这式样倒精致啊?”蒋三哥颠来倒去看那喜帖,却连一个字也不认得。听见后院宰猪的嚎叫声,将喜帖向桌上一扔,说道:“有什么好吃的,给弄点来,有酒没有?那副猪下水给我收拾干净了,回去时候放在驴搭包里,回山慢馒受用。我今儿就在你家坐地吃酒,等着和弟兄们闹洞房。”说着“咽”地咽了一口口水。”   “有,有,三哥这会子要什么有什么。”马本善正愁这几个人没法相处,忙不迭答应着,一叠连声叫人:“快,在西厢屋里弄几个菜,新开的三河老醪给三哥弄一坛,叫两个庄上的人侍候着!”说着,便连推带拉夹着打诨说笑送出了这头毛神,回身来擦着额头上浸出的细汗,说道:“我真怕他看出行藏,就在这里动起手来,可怎么好?”   “到现在你还有这份痴心?”黄天霸目光睨着院里往来如穿梭的人,冷冷说道,“想太太平平各自散场,没有那个可能。你只有帮着官军厮杀,斩草除根端掉这个黑风崖,你一家才能平安!”   说话间,院里突然乐声大作,大门口三班吹鼓手吃饱喝足,卯足了劲,比赛似地奏起了《庆岁余》——原来已到了新郎迎亲时辰。那马骥远身着喜服、头簪金花从西院祠堂兴冲冲迈步而出,直趋正房来拜马本善。马本善不等他到台阶前就趋步出来,站在滴水檐前,脸上青一块红一块地受了儿子的辞行礼。在震天聒耳的乐声中大声说道:“骑马当心着点,道儿不甚好走。代我给你老泰山致意问候,就说三位送聘礼的客人我留住了。”说着,移步下阶将儿子送到二门口,又叫过马骥遥布置迎接客人,安排宴席座位的事,堂房里高恒因见黄天霸怔怔的,料是站累了,笑道:“这会儿你还立什么规矩?坐着歇歇吧!”   “是!”黄天霸似乎心事重重,舒了一口气坐下,说道:“我是在想,万一真的还有另一股强人土匪也来劫粮,我们怎么应付?”丁世雄道:“那不过是这个蒋三哥顺口一句话,哪里会那么巧呢?就真的来了也不打紧的,刘大人调了一千多绿营兵亥时准来策应,有多少我们拿多少!”高恒说道:“小心没过逾的。待会我们的人送亲过来,要派人赶紧和刘中堂联络!——前日我见邸报,东平山匪众、紫微峰的毛振祖都被官军击溃,匪首不知去向。江西‘一技花’去年潜入河南大别山,她到山东也许是有的,这可不是个寻常上匪,是扯旗放炮兴白莲教与朝廷对抗的叛逆!山东这么大的灾,万一借口什么事,啸聚一处,攻州夺县地闹起来,通省都乱了!”   丁世雄越听越觉得有道理,也觉得肩头担子非同小可,眼见院中耆绅敌老、街坊邻居送礼的愈来愈多,便起身道:“这里不是说话处,我们到后院,让马本善给我们准备一间房,商议事情、指挥行动也方便些。”说着出门,招手叫过马骥遥,耳语了几句。马骥遥边听边点头边眨巴眼睛,笑道:“还是爷们想得周到。就在我房里,叫贱内和妹子侍候着,再不会有闪失的。”说着便带着他们三人出房进了后院。   这是一处很宽敞的四合内院,高高的五间北房住着马本善夫妇,大儿子马骥遥住了西厢,小儿子马骥运住在东厢北屋,马骥远的妹妹芳芳住在东厢南屋。座南朝北的四间房原来是马骥远的,但马本善另有心思,在大院西边荷塘边给他盖了一处宅子,新房就设在那边,因马本善老两口都出去应酬客人,家人仆妇都张罗洞房里的事去了,马骥运年纪尚幼,也不知钻到哪里看热闹儿去了,偌大院子里鸦雀无声,几株大梧桐伸着光秃秃的枝桠,掠地风穿堂而过,发出沉闷单调的“呜呜”声。丁世雄眼见院子四角还设着瞭望平台,不禁说道:   “好,这里严谨!”便跟着马骥遥进了西厢。西厢里马骥遥的婆娘申氏和芳芳正在外间亮窗下作针线。猛地见丈夫带着三个陌生男人进来,又羞又慌,忙一把拉起小姑子便向里间躲。   “别他娘的这么认生了,今天土匪要来借粮,官军要来剿匪,老二要娶亲,眼见七荤八素凑在一处,还穷讲究什么!”马骥遥不耐烦地说道,“这几位老爷都是官府大员,外头办差人杂不方便,就在这屋里指挥,你们两个侍候着!”马申氏和芳芳两个人都只晓得骥远结亲的事,也影影绰绰听说过有土匪要来借粮,没想到这场婚筵竟有这么大的凶险,一时都吓得目瞪口呆。许久马申氏才喃喃说道:“我的爷!咱们马家大院不成了战场了么?”芳芳水灵灵的大眼睛睁得圆圆地,问道:“大哥,就凭这几个人挡上匪么?”马骥遥一边抽身往外走,急匆匆说道:“女人家,操这些心做什么?汤水酒饭侍候着大人们,一切听这几位老爷吩咐就是了!”说话间,人已是去远了。 了世雄见姑嫂两个人忙着涮壶洗杯、端凳子抹桌子张罗着,遂笑道:“二位不要忙这些,我们也不是客。最要紧的先要画一张你们院落的图——”他顺手取过窗台上描花样子的纸和笔递给马申氏,“——就这样子,跟描绣花样子一样,赶紧把院落房屋、出入口、水塘山坳,周围道路都画出来。喏——这是北——这是南——这是东——这是西——明白了么?”   “明白了……”马申氏涨红了脸,嘤嘤咛咛地答应了一声,抖着手拈了那纸和笔,和芳芳挨挤在一条凳上画那庄院地形图,画了几张都歪扭得不成样子。丁世雄在旁又安慰又指点,马申氏那慌张的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画笔也就听使唤了。黄天霸在一旁看着芳芳绯红的脸,突然想起父亲黄九龄病重,只有这样大一个妹妹在旁侍候,此刻还寄宿在北京西下洼子,李卫制台赏的一处小院子里。这位芳芳,身条年纪都和妹妹差不多。父亲老病残喘的,她照应得来么?可怜黄九龄英雄一世打遍绿林,在直隶比武却败在江西“一枝花”麾下的生铁佛手中,朝廷还以“纵敌逃逸”的罪名,罢职待勘。白头弱女,相依为命,自己不能在身边尽孝,却奔波在千里之外,代父赎罪。此中苦情谁能忍受!想着,他的眼眶里已是噙了泪花。芳芳一抬头,见黄天霸痴痴地看着自己,腾地红了脸,掩饰着去挪动那砚时,一不小心溅得手上都是墨汁,又不好离身去洗擦;垂头看着嫂子,心头鹿撞似地卜卜直跳,再也没敢抬头。高恒却在欣赏马申氏的姿色,因为站得近,申氏身上的温热和香气阵阵袭来,弄得这位“国舅”爷有点意马心猿。他自己有着一正两侧三个娘子,几个通房丫头也都姿容绰约。   但是,自从见了皇后富察氏的娘家弟媳棠儿之后他便感到“合家粉黛无颜色”了。偏那棠儿,起先见他还有个笑脸,说几句风话,还能挨她轻轻一阵,后来就愈来愈冷,官里家里遇见,连正眼也不瞧他一眼。后来,高恒花了一千两银子,才打听出来,这雏儿原来与当今乾隆万岁爷勾搭上了!且不说女人势利心,眼眶子大,光说这“禁脔”高恒也没胆子尝!怪不得傅恒一升再升,不到三十岁就入军机处宣府拜相,怪不得棠儿一临盆宫里就有旨问是男是女,还赐名福康安!敢情傅恒是戴着绿头巾升官,福康安竟是“龙种”!……,这个马申氏容貌是设法和棠儿比的,侧身坐着,那影子,那动作,那体态,那光可鉴人的头发和巴巴髻儿,那细白如凝脂软玉的脖项,还真的有几分像棠儿呢!高恒长久在京外当差,刚回京又调任山东布政使,官是升得快了,可家庭生活,却久未获得温馨了,形如鳏夫,若不是斯地斯景潜着危机凶险,他就要……   丁世雄见她们画好了图,拿过来皱着眉只是审量,指点着几处不明白的地方问了问,便道:“二位请便,倒点奈水,别的就不用管了,”只指着图对黄天霸道:“土匪也不会不防马本善一手,你看这院子西北角的荷塘,一半在院子外边,如今正是清塘挖藕的季节,等于是没有院墙的一条路。刘三秃子一定会在这里设一批人马,没事警卫,有事接应。所以咱们带的一百多人不能全都在厅里周旋,要分出去三十名专门挡住这条通路,如果这群人要逃,就粘住他们不得脱身,总乏,擒住了刘三秃子,我们就怎么干怎么顺手了——八爷,您说呢?”   “啊?啊!”高恒光顾着欣赏马申氏的姿色,两眼看得直勾勾的,竟忘了情,急回神答应着笑道,“墙角那只小花猫玩得真有趣——丁老兄不愧带兵的老行伍,想得周到!天霸你们合计着就行了,我只坐矗儿观战!”说着,见马申氏端着茶盘走来,便起身接过马申氏递来的茶盘,仿佛无意间在她温润的手心里轻抚一指,抚得茶盘差点仄了。别的人都在思考自己的心事,谁也没留神这位高国舅在当口还动了春情。丁世雄看看窗外日影,说道:“咱们的兵都随张家湾送亲的来,这会儿也该到了,太平镇送礼的合下来也下下4人,仗打得太烂不成,还要防着咱们的兵趁火打动,高爷您就留这里坐镇,我和天霸出去照应一下。”这个主意正中高恒下怀,连连称是,说道:“就是这样,我等马骥远拜花堂时再出去。我是张家湾的‘傧相郎’么!”   一时人都去了,偌大屋子里只剩下高恒和马家姑嫂二人。此时此地颇有点尴尬,既没有闲话也没有忙话可唠,高恒只见马申氏那女人一头黑发起明发亮,鬓角上的毛发虽然有点乱,却很妩媚可人。一双小脚掩在裙下若吞若吐,时隐时现,一对黑漆漆的眼珠流眄顾盼,仿佛会说话似的,不时地送来一瞥秋波把高恒撩得心痒难耐,他毕竟是情场老手,转眼间已是得了主意,喝了一口茶,笑着叫过芳芳问道:“你是马本善的女儿?”   “嗯。”   “——叫什么名字啊?”   “芳芳。”   “有姐妹么?”   “没有。”芳芳瞟了这位年轻大官一眼,她有点不明白为什么巴巴地叫过自己问这些没要紧的。   高恒瞟一眼马申氏,嘻地一笑,啧啧称羡道:“深山出俊鸟,真真一点不假!不但出落得鲜花似的,一手女工比宫里的针线上人还做得精巧!——那副枕头套上的牡丹是你扎的么?”芳芳是一个不经世的闺房少女,被他夸得红了脸,脚尖毗着地说道:“跟我娘学的,绣得不好,叫老爷笑话了……”高恒笑着从腰间解下卧龙袋递过去,说道:“你看,这就是内廷做出来的活计,比得上你绣的花儿么?——喏,这一处线绽开了,你看能重新缘一道金线不能?”   “我们屋里没有这样的明黄线。”芳芳仔细看那卧龙袋,“这绽线的地方儿,用金线先掐个片缘,再刺上藕荷色的一朵云,只怕也就掩过去了。”马申氏早已摸透了高恒心事,这么尊贵风流的人物儿,她心下也很喜爱,遂在旁怂恿道:“用你屋那张织布机上的两张夹片绷紧了,使用银红、藕荷、月白三色线绣上去,这袋子就显得雅素了。”“正是,正是!”   高恒喜得眉开眼笑,“济南绣房的匠人也这么说,就只他们的绣工我不如意。”他说着,取出一把金瓜子,涎着脸笑道,“就劳姑娘费神给我整治一下,一会儿你二哥入洞房,我带着这绽了线的卧龙袋当傧相,也不好看,是不是?”芳芳被他奉迎得兴头起来,接了卧龙袋,却不接那钱,微笑道:“我就试试看吧——您为这花钱,我成了什么了?”马申氏笑道:   “老爷赏钱,你就收下吧!留着做你嫁奁装箱用好了!还不快谢谢?”高恒做好做歹总算把金瓜子儿放在卧龙袋上,芳芳蹲身谢赏出去了。   高恒看着芳芳进了东厢房,听着摆弄织机的声音,这才回到座儿上,笑咪眯看着马申氏不言语,马申氏慌得心里突突直跳,捧弄着衣裳角,半晌才道:“您渴了吧,我给您换杯茶——”说着泼了案上残茶,从茶吊子里又重倒一碗双手端过来。高恒却不去接,只怔怔盯着马申氏,仿佛在欣赏一盆花。半晌才道:“我渴,渴极了,通身上下渴透了……”马申氏将碗一放回身便走,却被高恒抢先一步紧紧握住了双腕,抽出一只手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口中颤声说道:“……好乖乖亲亲的,哪里要什么茶?你就能解我的渴……”   “你们当老爷的,也这么……不正经的?”马申氏既不能喊、又不能怒,挣了几下挣不脱,偎在高恒怀里,那温热的男子气息也荡得她心意不定,立时浑身软了下来,闭上眼一动不动,口中只是喃喃道:“你放开我……这太不成后话……给人瞧见了可怎么好?……”   高恒信手抽出一张银票甩在桌上,将马申氏抱起骑坐在自己腿上,腾出一只手伸进马申氏小衣,在她两乳间摩娑揉搓,……口中一边咂嘴儿亲吻,一边乱嘈道:“那是五百两银票——谁瞧见了是他的福……身上怎么这么香?呀……”那妇人大约从来没有和丈夫这样温存过,早已被他揉得一团软泥似的,一双纤手紧紧搂住高恒的腰,口中喃喃呢呢哼着。二人在凳子上死命搂着,偌大屋里一片牛喘的声音。高恒问道:   “嫂子……”   “唔……”   “比马大哥如何?”   “嗯!”   高恒见马申氏一脸娇羞,已是晕迷如醉,忽然,远处传来唢呐笙篁齐奏声,鞭炮开锅粥似地响成一片,马申氏才惊悟过来。二人起身整理衣装,高恒笑着替马申氏整整鬓角,说道:“二哥没进洞房,大嫂先尝鱼水之乐——我只问你,比马大哥如何?”   马申氏小声道:“他是个不中用的人,又急着要儿子,天天骂我‘不如一只猫,猫还懂得从别处叼野食儿呢!’我家老爷子你别看正经,背地里也摸过我几次呢……他那一把年纪,胡子拉渣的,没的叫人恶心!——你要愿意,差使完了在这多住几天。”说着“嗤”地一笑。说话间,芳芳在外轻咳一声,接着推门进来,说道:“早已绣完了,又到二门上看了看,该来的客听说都来了……”她把卧龙袋双手捧过来,躲着高恒的目光,小声道:“粗针大线的,难入国舅爷的眼……”   肩恒接过细看,笑道:“这个针线谁敢说不好?——你听谁说我是‘国舅’?”马申氏想不到方才和自己如此这般的竟是一位皇亲国戚,心里甜润,脸上更觉生光,倍感身价不凡。芳芳忸怩地说道:“就是跟着老爷的那位姓黄的后生。”正说着,黄天霸一撩帘子匆匆进来,向高恒一揖说道:“藩台爷,臬台在前头等着呢,咱们的人都到齐了。您是摈相,耍陪新娘子进了洞房才能完礼呢!”高恒听了,问道:“来了多少人?”说着便拔脚就走。   “摆了一百桌,”黄天霸一边紧跟着,一边回道,“有千把人吧!”   “黑风寨那边呢?”   “还没有消息。已经派人打探去了。”   “也许已经有人潜进马家庄了?”   “肯定会混进来不少,不过刘三秃子还没有露脸……”   二人说话间,已来到马家大院正厅,高恒沿着石阶走了上来,穿过大厅,迎面便是一片两亩多大的空场,西边已搭起戏台,刚刚开戏,正唱跳加官等帽子戏。空场东边摆满了桌子,前一排十桌,坐满了人,都是一些穿长袍套马褂的缙绅,后面一排是一些教读先生、老秀才、医生、郎中之类,一个个嗑着瓜子儿、吃着茶聊天,漫不经心地看着戏文,显得矜持斯文。往后几排的人越来越穷,有蹲在凳子上喝茶,抽旱烟的,有敞着怀、斜披老羊袄的,还有些蓬头垢面的孩子在桌子腿间又钻又爬、叽叽嘎嘎又笑又叫捉迷藏的,满场的人声鼎沸。四班吹鼓手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吹打响亮,和着噼噼啪啪的爆竹声,所有这些融汇在一起,显示出主人的交际之广和他的气派为人。高恒抬头看看正厅两侧的楹联。只见门楣中央挂着一个门扇大的“喜喜”字,门楹上写着斗大的字:   仙娥缥缈下人寰咫尺荣归洞府间   高恒看了不禁一笑,见黄天霸在门洞里捐看新郎新娘直使眼色,他怔了一下才醒悟过来赶着紧走了几步,跟着新娘身后亦步亦趋地走向正堂,满地满院的都是核桃、红枣、粟子,爆竹声在头顶、耳边响着,火星儿迸到脖子上灼得他不住打颤儿——至此高恒才明白新娘子那块蒙头红巾的妙用,没那玩艺儿这滋味确实受不得——从门口到堂房不过三丈余地。那两名兴歌郎不知得了多少赏银,扯着又宽又亮又有弹性的嗓子唱得欢快:   绛绡银丝裹嫦娥,见说青蚨办得多。   锦绣铺陈千百贯,便同萧史上鸾坡。   另一位立即答应:   从来君子不怀金,此意追寻意转深。   欲望诸亲聊阔叙,毋烦介绍父老心。高恒细忖量,黄天霸紧随新郎,显见他扮的是马家的傧相了,照此类推,兴歌郎必定也是一家一个——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北京就没这些规矩。正胡思乱想,上头司礼郎立在堂口手秉银烛高声道:“傧相交职!”   “怎么还有这个仪节?”高恒见两个兴歌郎舞拜着近前来,不禁心里发慌,不知怎么个“交职”法,看黄天霸时,他也是一脸茫然。两个兴歌郎舞到他们面前略一照面,即返身面向司仪,齐声高唱:   佳期刘阮会真仙,多谢东君傧命专。   自愧才疏颂辞难,即当高阁侍华筵。   高恒听了肚里暗笑,这词编得有趣,代我谦逊了,又请我上筵吃酒!正自抿嘴儿高兴,两个兴歌郎却向黄天霸和高恒唱道:   星娥窈窕望仙郎,莫道迢迢玉漏长。   愿觅红绡并利市,便归洞府效鸾凰。   又唱:   青鸾衔信入秦楼,红叶题诗寄楚沟。   令夕佳期欣会遇,不妨略赐锦缠头。   二人这才明白“交职”也不是白代替,是要掏腰包儿的,不禁相视一笑。高恒带的一把金瓜子都给了芳芳,而且那种物件在民间也不合用,袖子里倒是还有几张银票,却都是当五百两的大银票。惶乱间马家两个总角小厮已是各提一串红绸包裹的制钱送了过来……接着迈火盆、跨马鞍、摆苹果、趋步登堂入室、给新人行插花礼、处处有诗有赞。新娘子这才算迈进了马家的门。赞礼司仪一声高唱:“乐起!”几十挂爆竹同时燃起,四部吹鼓手都披红挂绿站在大门口使足了吃奶气力拼命吹打。霎时间堂里堂外紫雾弥漫,金花缤纷。司礼的扯足了嗓门请马本善上座,一对新人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高恒和黄天霸不知不觉已退到两边,只见芳芳穿戴齐楚,上前搀起新嫂嫂,马骥远随后跟着送入洞房。   此刻厅里厅外爆竹燃尽,鼓乐歇止,稍觉安静了一些。高恒这才从喜庆心绪中回过神来,用目光四处搜寻丁世雄。厅里院里挤满人,那里寻得见。丁世雄见高恒盯着人群瞧,便从侧面沿墙挤了过来,在背后拍了拍他的肩头,小声道:“八爷,我在这儿呢,这里太乱,借一步说话!”高恒一转脸,见丁世雄满脸都是乱蓬蓬的络腮胡子,不禁笑道:“我说的呢,大睁着两眼就是寻不到你!”说着便随了世雄,绕过西边专为女眷设的席幕,到了正堂后边。只听西边院里闹洞房的欢声笑语热火朝天,撤帐先生正在扯嗓门儿高唱《撤帐歌》:   撒帐东,宛如神女下巫峰。簇拥仙郎来凤帐,红云揭起一重重……   众人拍手相和:“——一重重呐!”   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恒娥面,好与仙郎折一技……”   众人和道:“——折一枝啊!”   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凉月好风庭户爽,双双绣带佩宜男呀……众声齐唱:“……   佩宜男呀!”   高恒想起方才和马申氏那番风流,不禁一笑。丁世雄见他如此沉着,倒由衷地佩服,笑道:“这时分爷还有心听这俚歌儿!中庭里一半土匪一半官兵,一个不小心,点着了炮捻儿就不可收拾!”高恒看着庄丁们抱着一捆一捆的蜡烛往筵席上去,心里陡地也是一紧,望了望暮色愈来愈重的天穹,问道:“刘三秃子来了么?怎么没看见?”   “申牌时分来的,在蒋三哥屋里。”   “不是说好的?先灌醉他!”   “他拿得很稳,滴酒不沾。”   高恒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点点头说道:“告诉黄天霸,死死看牢了他!筵席一散,先一刀砍死他,其余的群龙无首,就逃走几个也无所谓!”丁世雄抚着满脸假胡子,说道:“八爷说的是。不过我觉得总有点不对,好像要出别的枝节似的……”   “唔?”   “我也说不大清……土匪一共才百把人,加上官兵,二百人上下,正厅里现有三百多人,还一个劲地再加桌子,哪来这么多不速之客?”丁世雄慢吞吞说着,似乎有些犹豫:   “……再笨的土匪也晓得个策应,刘三秃子放心在这里,肯定外面有布置,那——人数就更不对了。哦,还有一桩事,临大门那张桌子坐了个年轻公子,就是手里拿着一把泥金大折扇的那位。十分显眼的,八爷留神了没有?”   高恒偏着头略一思忖,立刻想起来了,说道:“看上去气韵很倜傥,我见了。怎么,他有什么异样处?”   “他是贺礼送得最重的,两千四百两白银!”   高恒吃了一惊:当朝一品宰相、三朝元老张廷玉的小儿子成婚,东亲王爷是送礼最重的,也不过一千六百两银子!——这人是什么来头?不及细思,这时,已见一群丫头老婆子从西边簇拥着新郎马骥远过来,便知洞房礼成,新郎招呼宾客来了。高恒眼见说不成事,低声道:“派儿个人盯住,格外留心他!”说着返身便回了大厅。   此时厅里厅外点了二三百枝蜡烛,到处通明彻亮。酒席上,官军、土匪和一些不知身份的不速之客杂坐一处,擅臂划拳,猜谜行令一个个涨红了脸,吼得房梁上的浮土都簌簌下落。   “六六六啊!四季春呐!八抬轿,九长寿呀!——一定升,你、他妈的给老子喝!”   “日出东方一点红啊,输家是个酒英雄啊!”   “倒报,杨宗保镇守三边!”   “四对四,南京城北京城红城两座!”   乱嘈嘈中,高恒趋步走向首席,丁世雄也跟了过来。马本善神色恍惚,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被几个本家兄弟围着灌酒,见高恒、丁世雄气字轩昂地进来,后头还跟着新郎,众人方停止了吵嚷。   **********************************   三 胡印中仗义反大寨 “一枝花”事败出山东   “来来来,高傧相,请这边上坐!”马骥遥见了高恒等三个人像孩子见了母亲,心里一宽,忙着迎了过来:“请这里坐!丁先生,您坐对面——骥远,先给二位傧相斟酒!”   高恒笑着接过酒,一仰脖子咽了,闪眼见那位年轻公子也坐在首桌,正和丁世雄挨着,不禁目光一跳,笑道:“骥遥,我刚入座就灌我?大家先介绍相识一下好吗?”马骥遥笑着一拱手说道:“这里有一些新朋友,兄弟还说不上名字。介绍到哪位,请自报台甫,兄弟感激不尽。”说着,从首席一位老者,挨次往下说:   “这位是家叔祖,是太平镇马家族长。这位是家伯父守斋先生。这位是家舅父康平先生。这位是丁寨村的丁员外。这位是——”他介绍到那位年轻公子跟前,突然停住,笑容满面地伸着手请他自我介绍。那青年公子手中折扇一抖展开,却不言语,只轻轻摇着。众人看时那扇上只画一技红梅,淡染清雅,上面一行字写着:   写赠迎霜阁主易瑛吾兄先生下面落款是“罗泊生”。众人便知他是易先生了。接着便是丁世雄,他只笑着报了个假名“敝姓丁,丁大山。”丁世雄和高恒中间还有一位,一直不言声,阴沉沉地吃酒,见轮到自己报名,将酒杯往桌上一墩,说道:“我是这里的绿林山大王,人都叫我刘三秃子,本名叫什么早忘了——大家随意儿叫就是。”   他这一句话像放下了一道闸,闸住了厅里厅外所有的说笑拇战声,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他。刘三秃子见众人诧异,“叭”地将帽子连假发辫一齐抓下来掼在桌上,似笑不笑地说道:“他妈的,穿一件周正衣服,换一副斯文脸,再乔模乔样地装个阔公子——你们就认不得自己租宗了!”说着睨了易瑛一眼,“嘿嘿”又一笑,说道:“大家高兴,喝嘛,接着喝呀!方才谁报牌报出个‘日出东方红一点’来,我想听听你接着怎么说?”   “方才是三爷的虎威吓住我了!”一个矮个子匪徒醉眼迷离笑嘻嘻站起身来,口中笑道:“日出东方一点红,输者是个酒英雄。嗯,日出东方红一点——输者是个屁股眼!”   哈哈哈哈……嘻嘻嘻……,嘿嘿嘿……嗬嗬嗬……格格……   堂里堂外一阵轰堂大笑。突然门外一阵尖叫,一个女人披散着头发夺门而入。众人都被她的叫声吓了一跳,止杯停箸看时,后头蒋三哥喝得脸像猪肝一样,踉踉跄跄追了进来,口中兀自呓语般喃喃地嚷道:“小浪娘子……已经浪的人——呃!又他娘的逃了……说我说话像女人,哼!待会擒住了你,你就知道呃——!是女……女还是男!”可怜那女人在土匪丛中窜着,这个伸腿绊她,那个拽她一把衣裳,一筋斗接着一筋斗地摔倒,早被蒋三哥迫上捉住,一把便按在地上,两个人都呼嗤呼嗤喘粗气。一群土匪立时兽性大发。   马本善此时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口中只是“这个……这个……”用恳求的目光看着高恒,高恒却觉得现在动手太早,刘三秃子容易擒住人质,便换了笑脸,对刘三秃子道:“三爷,请维持一下,好歹给马老太爷一点面子。”刘三秃子笑道:“我们三哥还配不上他个丫头?哪个女人不嫁人?关起门来都是鬼!”   此刻那女孩子已经声嘶力竭,还在拼命抗拒挣扎。周围的土匪狂笑着大叫。”   突然,左首第三桌一个矮黑汉子“啪”地用拳猛一击案站起身来,来,几步走上前一把提起蒋三哥,右手一个冲天炮打在他下巴上,左手顺势一送,将蒋三哥扔出大厅之外!顿时大厅里一片死寂。“日你血祖宗们的了!”那汉子“噌”地撕下褂子丢在那丫头身上,恶狠狠骂道:“谁家没有三姨六姑亲姐亲妹子?一真忒不把人当人了!”   因为变起仓猝,事出突然,满庭中人都被他弄得木雕泥塑一般。只见他赤着缚,浑身肌肉块块绽起,一手按着大刀片子,一手举壶咕咕吸了几口,冲着马本善道:“找两个女人送她后边去-——刘三爷,实在对不住,打了你的贴身家将了,你就看着办吧!”   “胡印中?”刘三秃子两道眉毛拧成疙瘩,思量着处置办法,口中说道:“肉烂在锅里,都是自己弟兄嘛——”   话没说完,蒋三哥也剥得赤条条的,挺着刀、红着眼冲了进来,手指着胡印中,嘴唇气得直哆嗦:“姓胡的,这,这是第二回了!你他妈专跟我过不去!”说着举刀就砍,却被身边席上另一个土匪死死抱住,喊道:“胡哥,还不快跑?”   “老子七尺丈夫,跑个什么鸟?”胡印中“噌”地抽出刀来,大叫道:“我们走黑道是无可奈何,难道奸淫妇女也是无可奈何?愿意跟我的,这边站;愿意跟他的,那边去!”   话音刚落便有四五个人站起身来,蒋三哥身后也有七八个人,还有几个人探头探脑看了看又坐回了原位。至此人们才明白,原来是黑风寨窝里炮,在这儿闹起火并来了。 “都是自已兄弟,在这里伤和气多不好!”刘三秃子见双方剑拨弩张恶目相对,知道一句话说错了,顷刻就要血溅这喜堂,嘻嘻笑着起身道:“蒋老三今天吃醉酒闹喜筵,当众调戏妇女,犯了寨规,回去自然要处分的。胡兄弟也性急了些,能在这里打野架?让外人要笑话的!来来来,斟上酒来,我为兄弟们和息和息——今个儿咱们借粮来的,可不是到这里闹家务来的!”说着便用手去夺胡印中的刀,又对蒋三哥喝道:“把刀收了!”转脸又对马本善笑道:“时辰不早,已经酒足饭饱了。去粮库装车吧?我们好该上路了!”   “慢!”   ——直沉吟不语的易瑛忽然站起身来,微笑着出了席踱至刘三秃子面前,声音带着金属一样的颤音说道:“你是借粮来的?”   “是呀!”   “你借多少?”   “七百石!”   “七百石!”易瑛一笑,问道:“你山寨上多少人?”   刘三秃子看看这个翩翩公子,将辫子一甩,立棱了眼道:“雏儿,江湖道上走过么?懂得规矩么?”   “就为知道才来问你!”易瑛微微冷笑,“我也是借粮来的,你都借走了,我手下兄弟们怎么办?我下了定银三千两已登记在册,你呢?”   按照丁世雄、黄天霸的计划、待到席散客去土匪运粮时,拦腰分截,打散外边土匪,剿灭庄内土匪,擒杀刘三秃子。想不到横生枝节,婚筵上先杀出一个程咬金。又杀出一个尉迟恭。高恒是个极聪朋的人,又多读邸报,知道的事情多,心下不禁暗自掂掇:抱犊崮、盂良崮、卧牛山几处匪案破灭,莫非他们暗自聚结,要重新在黑风崖立旗放炮?”“迎霜阁”……“易瑛”——莫非他是……“一枝花”?!   “一枝花”曾一反河南、二反江西,三次扯旗放炮,是与朝廷公然敌对的逆犯。刑部曾悬赏三万两银子,通缉全国严加搜捕,这个“一技花”可不是寻常的土匪。自从傅恒带兵消灭了黑查山白莲教之后,再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此刻猛地想到是她,高恒头“嗡”地一下涨得老大,瞳仁都死死定住了。恰巧黄夭霸走了过来,对高恒耳语道:“丁大人的意思要动手,请八爷照顾好自己。”说完就要走开,高恒轻轻拉了一下他衣襟,小声道:“这是‘一技花’!听着,刘三秃子现在是小毛神;一定要擒住这个婆娘!”黄天霸偷瞟了易瑛一眼,心头一热一拱,浑身热血沸腾,咬着牙阴笑着稳了稳神低声答应道:“是,标下明白!”便退了下去。   刘三秃子和易瑛仍在争吵不休。刘三秃子吼道:“明明他妈的两千四百两,怎么冒充三千两?欺负我这个连账本子都看不懂的么?”   “你是个野鸡把式土匪,送礼打八折的道理,说给你也不明白。”易瑛笑道:“就算我是二千四百两,你的呢?”   “老子白手走天下,什么礼也不送!这七百石我是借定了!”   “给你五十石度荒,余下的我们全要了!”   “那要看我朋友乐意不乐意!”   “叫出你的朋友来!”   刘三秃子一边说话,一边冷不防起了一个虎跃,凌空一个转身“唰”地拔出腰间的镔铁方头刀向易瑛砍了过去,只见雪亮的寒光一闪,一团茫茫白雾升起,遮住众人眼目,似乎见到易瑛的一颗人头已被砍落在地!所有的人都惊呼一声愣在当地,黑风寨的喽罗们发一声喊,齐声喝彩“好!”但人们立刻又被易瑛惊得魂不归窍。她虽然没了头,但并不倒下,腔子里冒出的不是血,而是团团白雾。从影影绰绰的雾气里,传来格格笑声,说道:“好恶作剧么!”又噗地一吹,满堂雾霾尽散依旧酒菜杂陈、红烛高烧!众人循声看去,原来易瑛正倒挂在梁上,只听她哈哈笑道:“方才我略施替身术,就将你们这群狗才骗过,我的正身在此!”   “凭你这点下作本领,敢在绿林称豪称霸?”易瑛纵身跳下向惊恐得五官错位的刘三秃子逼近前去,仍旧一脸淡谈的微笑,说道:“我乃无极教主座下司花侍者,统了山东四路好汉,原来是要借你山寨暂度饥荒的,只你这心胸、这功夫居于群雄之上,谁肯服你?倒是这位胡兄弟是个仗义的热血男子!胡兄弟,我们联起寨来吧,共推你为寨主!”   胡印中怔了一下才想到是和自己说话,将手一拱说道:“愿和易先生联寨!寨主我是不当的,能者为长,就请易先生主持!”“山寨的事无非是个义气相投。”易瑛说道:“我主持,那就是强宾压主了!再说,我也有许多不便出面的地方,我在这山寨也不过暂住一时,还是由胡大哥来当寨主,我算是客,成么?”正说话间,刘三秃子不知几时已经悄悄出去,他也不嫌污秽,到东圊里将手在茅池中搅了搅,淋淋漓漓地跑着来到堂口,粗声嚎笑道:   “兄弟们!他是白莲教,反叛朝廷,十恶不赦!入咱们寨子只会给咱们招祸!打呀!嘴里咬出血喷在刀上就不怕他了!”说着一扑身便冲过去,双脚一拧,一个旱地拔葱跳到桌面上,立时碗儿盏儿盘儿壶儿杯儿搅了个稀里哗啦,刘三秃子的手下“唿”地站起一片,拔刀喷血便冲过来。易瑛一声吆呼,也有一百多人拔了兵器在手。易瑛大喝一声:“撤到堂外打,免得伤了自己人——”话音未落,黄天霸在暗陬里连发两枚飞镖如两道黑线疾射而来,饶是易瑛眼明手疾,只躲过-镖,另一镖正好打在左臂上。她咬牙瞪目,猛地拔出那枝带倒刺的镖一看,说道:“好,黄九龄爷们也来了!官军在这里有埋伏,咱们齐心合力打官军呐!”   但此刻堂上堂下烛光已经齐灭,四五股绿林豪强合计二百余人,加上官军的精兵一百多人搅成一团,马本善一家人早已躲得无影无踪,七八百宾客如鸟兽散。高恒藏在一堆空酒瓮间,听着外头交战的兵器声,想要看个究竟,却哪里能够?那厅中的人东一团西一伙乱打一气,竟都是见人就杀,根本无法“齐心合力”。打了片刻,地上已横七竖八到处是尸体。有一位来搬酒坛子砸人的,搬了一个又一个,高恒见再也藏不住,他心里一急也举起一个坛子照黑影猛砸过去。那人见酒坛子也会自动飞起来,便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妈呀!这屋里有鬼!有鬼一一!!!”惨叫着连蹦带跳地逃出大内外……所有的人都被他这恐怖的叫声吓了一跳,唿哨着发喊都退出了院外。   是日正是晦日,人到外边,虽然仍是没有月亮倒是一天星光灿烂,黑风崖的土匪、易瑛带的各路好汉和官军各自打着暗号渐渐重新聚拢。直到此刻,易瑛才惊觉,原来厅中并不止两路人马,居然还有这么多来路不明的人!因见胡印中随在身边,便问道:“胡哥,这左近地面有没有驻官军?”   “没有。”胡印中在暗地里摇头,说道:“历来这里是四不管地面儿,消息最灵。黑风寨还专门派人到省城打探过,各衙门都没有动静——不过厅西站的这一群人太齐整了,都勒着白毛巾,又列成了行伍,这一定是一小股官军来偷袭黑风寨的……”易瑛略一思量,已知其中就里,急急招手叫过一个中年高个子汉子,低声说道:“燕哥,我们许是撞到官军网里了,这一小股是牵制我们的,肯定还有大队官军策应或者埋伏,得赶紧寻思脱身!”那姓燕的却不着急,木了半晌才道:“如今有了胡哥,还说什么燕哥?请他带着咱们打就是了!”   胡印中心中腾地一阵火起:我刚刚改换门庭,招你了惹你了?先给我一碗凉浆水?!忍了忍却没吱声。   “燕哥,这不是闹意气的时候儿,”易瑛的口气软中带硬,“你带三十个人奔右路,我正面打,先把他们打散!不然我们走哪他们跟哪,这帖膏药的滋味可不好受!”姓燕的说道:“我带不了鲁山那群英雄,还是叫皇甫水强领着打吧。我就跟着你,当个保镖,保你和胡哥,这可以吧?”   胡印中越想越气,这姓燕的呕气呕得真是太岂有此理了!遂冷冷说道:“燕哥好大胸襟!看来胡某真的是高攀不上——”他没说完,易瑛便一口截断了:“胡哥不说这些——燕入云,你听不听我的号令?”胡印中在江湖只是一个小角色,听到对面这个男子就是大闹九江府,劫牢狱救出“一枝花”的燕入云大侠,心里不禁一紧:这大侠器量这么小,往后怎么共事?……思量间队伍已经拉开架势向官军包抄过去。刘三秃子在西边也吆喝:“我们绿林义气,和尚不亲帽儿亲!打呀——杀尽这些兵才有活路啊!”脚步杂沓着也向官军逼去。   高恒从酒坛子堆里跑出来,官军已经聚齐。他浑身上下都被酒浸透了,在料峭的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黄天霸忙将良己的大氅脱下给他披上。丁世雄眼见敌人分三路攻来,人数比自己多一倍不止,又都是身经百战的绿林悍盗,心中不禁一阵发毛:不但兵败自己难辞其咎,就是高恒伤了一根毫毛,自己也担待不起。他小声对黄天霸道:“行伍要是打散了,或者我们败了,你只管护着高大人就成!”黄天霸手指骨节捏得格巴响,说道:“他们人多,可是人心不齐,不一定就败给他们——”他突然灵机一动,双手卷成喇叭高声叫道:“绿林兄弟们?我是黄天霸、江湖上有名的飞镖黄滚就是家,祖,我也是绿林里豪杰的后裔——谁不懂清世绿林无下场?大家为贼为盗,也不过为饥寒所迫,不得已走了黑道——眼前这个易瑛,就是白莲教里的头号人物‘一枝花’,她造反乱上叛逆朝廷,犯的是十恶大罪,朝廷有旨意,拿住这贼子赏银三万两!臬台大人有指令,有谁能将‘一枝花’擒杀者,免罪给官,赏银照旧,甘心从逆者株连九族!兄弟们,反戈一击呀,这发财升官机会千载难逢呀!我的飞镖已经打伤了她,她没有多大本事——大家齐上,拿住她呀!”   包抄着官军的刘三秃子匪众们立时一阵窃窃私议,接着“嗷”地齐声嚎叫:“我们反正了!打呀——拿住‘一枝花’献功啊!”喊着,一群黄蜂似地拥过来。“一枝花”带的人本来就只有百余人,又分了两股攻敌,这一下祸起萧墙之内,猝不及防,中路“一枝花”四十多人反被围住不能前进。右路燕人云见情势有变,立刻带队回攻,立时双方又在被踏得稀碎的筵场上打成一团。   丁世雄听着一片乒乓乱响的兵器撞击声,对坐在石碾上的高恒说道:“高大人,黑风崖的人不是‘一枝花’对手,咱们该上了!”高恒一对贼亮的眸子闪烁着,半晌才道:“坐山观虎斗,其乐无穷!忙什么?叫他们只管厮杀!”   但双方实力悬殊是太大了,只打了一袋烟工夫,刘三秃子只剩下了十几个人,口中大骂:“官军真他妈小人,坐山观虎斗,老蒋、风紧——咱们走吧!”说罢呼哨一声带着人向西逃去。“一枝花”带着各路英雄大喊一声“杀!”黑鸦鸦一片卷地扑来,顷刻之间便和官军交上了火。那“一枝花”身影飘忽,双手掣剑直冲丁世雄杀来。高恒原本想假镇定,稳住人心,见官军犹如溃堤之水,连滚带爬地向北逃窜。几个随行戈什哈都被砍翻在地,他再也沉不住气,一滚身便钻进碾盘下的石洞里。黄天霸却还在恋战,满心想独擒“一枝花”。他自四发起习武练艺,已练出一身硬功。混战中他已经刺倒了七名好汉,一边将刀舞得像银陀螺似的护住门户,一边口中大叫:“‘一枝花’!你这臭不要脸的妖婆!敢和黄二爷较量么?一对一地干一场!”   “有什么不敢?”“一枝花”大声应道:“众人都散开,我来处置这个朝廷走狗,绿林败类!”   众人立刻四散,给他二人腾出一片空场。星光下,只见“一枝花”手持双剑凝神不发,黄天霸一把快刀斜倚在肩,丁字步儿站定。略一凝神二人便猱身齐上,刀剑相拼一阵钝响,立刻火花四溅!暗影里但见黄天霸威猛剽悍,步履稳健,一把刀旋天舞地毫无定方。“一技花”身影飘忽,似仙女临世,转侧不定如鬼如魅。这几路好汉都是刀头营生,厮杀半世的武林高手,见这二人这般身手,无不暗自骇然。黄天霸原以为“一枝花”不过会一点魔术妖法,事前便将镖和刀都在女厕里秽污了,又怀揣着一包石灰暗算“一枝花”,一定会手到擒来的。不料交上手才晓得,对方双剑上的功夫已到了出神人化境地。那两柄剑如龙似蛇,进击吞吐寂然无声,刀剑相交,时而觉得对方虚若无物,时而又觉得力道沉猛。她那剑竟然能伸能缩能屈能直,有时一格之下,剑尖居然像蛇信一样直扑面门。至此,黄天霸才知道这位乾隆皇帝几番下旨、严令捕拿的女强水,并非等闲之辈。黄天霸心里愈慌手脚愈乱,心知难以力取。“一枝花”一剑刺来,他也不格挡,突然一个大后仰铁板一样躺在地上,口中呻吟一声:“哎哟!”“一枝花”怔了一下,挺剑又刺,就在这一刹那间,黄天霸挺然而起,将偌大一包石灰照她脸上砸了过去,接着一个虎跃,闭着眼屏着气横刀一削,白漫漫的石灰雾中似乎砍着了什么,听“一枝花”轻呼一声“啊!”接着便是倒地的声音。   “反赋!”黄天霸一招得逞,心中大喜,纵身一跃,扫地一样镗刀横削,口中道:“还不束手就擒?!”话音刚落,便听远处一枝花的声气笑道:“你要一枝花?送你一枝花!”   黄天霸发呆间颊上已经着了暗器,拔下来一看,是一根细长的银针,簪子一样,一头攒着朵梅花。黄家自负以暗器称霸武林,着了这一下,黄天霸顿时勃然大怒索性插刀于地,双手左一镖右一镖,一鞠躬间,背手三镖齐发,打得花样百出。飞镖竟似取不尽用不竭,层出不穷只管打向“一枝花”。众人不禁都看呆了。只见黄天霸越打越是无力,最后竟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踉跄几步“噗嗵”一声倒了下去。   “一枝花”此时透过气来,看星星时,已是戌未亥初时辰,她小臂受了镖伤,激战中又被黄天霸削了臀部一刀,当着这么多男人,又不便包扎,此时静心,两处伤口都攒心价疼痛,所幸是臀部没伤到筋骨,流血不多,强忍着,半身坐在碾盘石上,说道:“官军不会只有这一点人。把黄天霸拖过来,我要问话!”只听一声答应,早有人架了黄天霸过来。   高恒一直躲在碾盘下,离“一枝花”的脚只有三寸来远,外边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听到有人“噗”地喷了一口水,稍停片刻,又听“一枝花”问道:“醒来了?我的醉花簪滋味如何?”   “使用阴毒暗器,你这臭婆娘!”黄天霸道,“我死也不服!”   “一枝花”噗哧一笑,说道:“你用石灰、用脏镖伤人,不‘阴毒’么?我念你一身好功夫,也有点惜才。说——官军来了多少人,外边的伏兵设在哪条道上,有多少数目?你说实话,突围出去后我放你一条生路!”   “呸!”   “嗯哼?”“一枝花”笑道:“你大约不晓得我这镖,说是个‘醉’,其是个‘疯’字儿。方才往伤口上喷了水,这会字怎么样?痛不痛?痒不痒?麻不麻?——你看,你有点定不住神了吧?快说实话,我给你解药。不然一会儿发作大了,你自己疼得满地打滚,麻得四肢僵直,又痒得万蚁钻心!再不服药,子时也就醉到阎罗爷那里去了!”说罢又浅笑一声。   黄天霸试着提了提气,果然颊上伤处又疼又痒又麻,伸手搔摩时,都发作在骨头上,全没个捞摸处。他心里一急,更觉麻痒难当。遂横眉竖目戟指“一技花”,咬牙冷笑道:“我岂有降你之理?当年我黄家归顺雍正爷,窦尔敦、生铁佛邀集你‘一技花’部下,杀我一门七十二口,大哥的肠子都挂在树上,四叔五叔被架到柴山上活活烧死……此恨不雪何以为人?!”   “你不要嘴硬,少时你就知道厉害!”   “‘一枝花’,你这毒镖纵然如炮烙虿池,我黄天霸如有一语相求,不是黄门后代!”   说话间,那毒镖药性已是发作,黄天霸觉得浑身骨骼火燎般疼痛,血脉里像有亿万只蚂蚁在蠕动啮咬,头也眩晕得眼冒金花,伸手搔痒时,皮肤却又麻木不仁毫无知觉。自知今日难以生还,仰天大叫一声:“黄天霸,你也有今日?!”提步就要撞石自尽。突然“一枝花”一扬手“啪啪”又打来两镖!   “你——你——?!”   黄天霸倏地转过身来,眼中闪着怒火盯视“一枝花”,却没有再说下去。   “你想速死不是?““一枝花”说了一句,又是一笑,“不过我变了主意,不要你死了。方才这两镖是解药。”黄天霸试了试,果然觉得肌肤里已不再那么痒,搔起来也有了知觉,骨头也不像方才那样灼人。他拨出了打在肩肿上的两枝镖丢在地上,恶狠狠说道:“要我降,你休想,怎么个死法都是一样。”   “你是条汉子,我放你一马。”“一枝花”似乎有点神色黯然,不无惋惜地说道:“当年攻杀你全家我不知道,但我担这个干系。——你走吧!”   “?!”   “走吧!”   黄天霸身上伤毒渐止,从地上摸起自己的刀,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一枝花”的身影,缓缓向北退着,口中道:“异日相逢,我也放你一马!不过今日之辱,也必当有报!”说着一鞠躬,从背脊上飞出一枝镖,墨线一般无声无息地射了出去。“一枝花”此时全无一点防备,正正地被射中前胸,连哼也没及哼一声咕咚一声倒在潮湿的地上。   “好个不要脸贼!”胡印中顿时大怒,拔刀就要追上去,却被“一枝花”叫住了,气息微弱地说道:“兄弟们,这是各为其主的事,不要理他了……咱们现在险境中,没有山头也没有粮,更指望不上别人来援助。我的主意向西,出山东进直隶,到太行山寻个立足地。山东,不能呆了。”   她说一句,蹲在身边的燕入云嗯一声,嗓音里带着哽咽,站在—边的胡印中此时才多少悟到二人之间的微妙关系,遂说道:“易——山主,您这么义气,姓胡的死活跟定了您!由燕大哥护着您骑驴走路,我带人断后,咱们走啊!”燕入云似乎也很感动,说道:“兄弟你够义气,好!还有一条,明日突到桑桥,就得化整为零进平原。不如现在就说清楚,要是今晚和官军伏兵交上手,不要硬打,立即分散,都在直隶武安白草坪重新集结。”“一校花”   似乎受伤很重,喘着声说道:“这样很好,传令下去吧!”   高恒在石碾盘下,躬着腰、别着腿、撅着屁股、扭着项,一直窝了足一个时辰。心里盼着丁世雄来救,偏偏是绝无动静,想着贼人说一阵也就去了,谁知就在他眼前筹划起逃跑计划,说个没完,急得这位风流的国舅爷出了一身臭汗。再加上洞里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在身上腿上乱爬乱叮,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耳听着外边脚步声走远了,高恒才将头伸出洞外。忽然,远处传来隐隐喊杀声,他又吓得急忙缩回洞里,侧耳听那喊杀声潮水松涛般传来,看来足有上千的人,他的双眼陡地一亮——刘统勋派的矮应官兵来了!他发狂似地从碾盘下跳出,歇斯底里地大叫:“丁世雄!你们这些胆小鬼!‘一枝花’早就飞了.还缩头乌龟似地躲着!我们的大队官军来了,我们的大队官军来了!”退守内院的丁世雄自接应黄天霸平安回去,清点人数,只余了四十多人,又不见了藩台大人,冲出去寻找又怕被“一枝花”白捞了便宜。此时听高恒扯着破锣嗓子大叫,丁世雄和黄天霸真是喜出望外,带兵开门一拥而出,果见高恒一个人孤零零站在二门外的空场上喊叫。此刻众人打着火把,看这位“高八爷”,只见他前襟后背裤腿袖子都是又臭又湿的黑泥,乱蓬蓬的发辫上也都沾满了驴粪草屑。黄天霸却是极会奉迎的,说道:“爷敢情独个儿在外边和他们周旋了这大阵子?”   说话间外边无数火把己拥进院子,当头的千总飞也似跑来,就地扎个千儿说道:“标下傅勇,是济南绿营第三标第四棚长,奉刘大人钧令前来接应!”   “敌人已经被我击溃逃跑!”高恒大声说道:“你来得正好,立刻向桑桥一带追击,他们要从桑桥向直隶流窜,逃往太行山。所以你不能在这里歇息,打到桑桥,生擒‘一枝花’才见功劳!”   “扎……”   “不要怕累,告诉弟兄们,回省我从藩库拨银,每人十两!擒住一名要匪赏一千两——   回头我自然要保举你!”   “扎!”   火把光焰里,高恒显得十分精神气派,见傅勇去了,笑谓马本善道:“我们与敌厮杀周旋一夜,东家犒劳一下吧?弄点酒来,我们边吃边商议给皇上写奏折。”说着又睨了马申氏一眼,马申氏忙别转了脸。   **********************************   四 小路子邂逅邀皇恩 智勒敏奏对乾清门   岳浚奏报的《山东布政使高恒、山东按察使丁世雄亲率精锐殓灭黑风崖匪众》折子十二夭后送到了北京。是时正近重阳,京畿直隶细雨茫茫,凉风习习,已经连着下十几天的霏霏淫雨,仍旧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军机处当值大臣讷亲接到这份折子,因见内里涉及“一枝花”造逆的事,立即命人抄出节录,和当日各地急报的节略一并呈乾清门听政处。约莫过了一刻时辰,便见军机处书吏房的杂役头儿小路子披着蓑衣,吧叽吧叽踩着潦水进来,禀道:   讷中堂,折子送上去了,是王仁公公接的,这是回执。”   “嗯。”讷亲头也不抬,看看几份四川送来的军报,用指甲在上边画着,说道:“你没问问,万岁节在养心殿,还是在乾清门?我要见主子呢!”““回中堂,主子现在不见人。”小路子躬着腰毕恭毕敬回道,“主子和主子娘娘、敏贵主儿、贤贵主儿一道,陪着太后老佛爷去钟粹宫佛堂祈求停雨。王仁说,主子有话,军机处有要紧事,午晌后到养心殿觐见。”讷亲提起笔来正要写什么,听乾隆皇帝有话,忙站起身道:“是!”折叠起炕桌上的卷宗说:“我到西华门外衡臣老相国那里去。这几份折子都是小金川上下瞻对的军情,叫他们誊出节略,原折发到兵部,兵部看过转给户部,由户部把原折送回来。限两天时间,你明白?”小路子连连答应着。讷亲已经蹬上鹿皮油靴,披着油衣往外走,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又站住了,问道:“你叫小路子?”小路子没想到这位显赫得炙手可热的天子第一信臣会突然问自己话,正收拾文卷的手吓得一哆嗦,忙道:“卑职是小路子。乾隆元年从云南随扬名时大人到京,荐到军机处当杂役。去年捐的监生,今年又捐了个候补县,才到吏部投供……”   讷亲没有理会小路子罗嗦,只上下打量他一眼,笑着截住他的话头:“我不过随便问一句,你就背起履历来!捐官是国家取士用士之道,也是你光宗耀祖的体面事,好自为之吧!”说罢便去了。   “中堂爷走好!”小路子一躬到地,目送讷亲胖乎乎的背影只是发怔。他虽生在小门小户,又读书不多,但来京师四五年,一直在这中央机枢之地当杂役,对达官贵人、宰相勋戚这些人的城府实在是领教了不少——越是待罪听勘、祸在不测的人,他们越能放下架子对他话语温存,殷切关怀;越是要提拔超迁,越会端起老师架子,训你个臭死!无缘无故的,讷亲断然不会突然地关心自己。想到讷亲和病重的鄂尔泰素来同气同声,号称“满洲泰山”,张廷玉则素来为举朝汉族官僚众望所归,号为“汉江砥柱”。小路子是杨名时推荐的,又是张廷玉收用的,平日当差侍候,不管张廷玉、讷亲、傅恒这些头号军机,还是刘统勋、庆复,各部院正卿,他没有不小心翼翼的——并没有开罪这位“中堂爷”呀?……他吸溜一下嘴唇,回过神来,正要整理桌上那堆散乱文卷,突然一个高个子官员闯进来,一边解斗笠,一边问道:“讷中堂呢?”   因天色晦暗,那人又迎门站着背光,小路子眯着眼瞧了半日才看清,那官员身着雪雁补服,青金石的顶子后,湿漉漉拖着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囚方脸青里泛白,显得十分憔悴,只两条倒剔眉下一双不大的三角眼,瞳仁里闪着幽幽的光,看上去很有精神。便笑道:   “是勒三爷呀!不是说您放了湖广道了么?几时回北京来的?”勒敏此刻也才看出是小路子,笑道:“就为放了湖广道,我进京引见谢恩的。怪的是一道儿放缺的道台都引见了,偏要我单独递牌子,心里没有底,又怕失了仪,想见见讷中堂请教一下。”小路子笑着道:   “您请升炕,暖和暖和再去,这里除了中堂、军机章京、军机处行走,就是咱最大。讷中堂去张中堂那儿了,估摸半个时辰也就回来了。这大雨天儿,您就在这儿歇着等罢!”   “多谢,”勒敏笑着接了小路子递过的茶,呷了一口,望着外头晦暗如冥的雨空,问道:“刘大司寇说是去了山东,我有几个案子得向他交待,知道他几时回京?”小路子见又有一位年轻官员进来,忙招呼座儿,笑着说道:“您请这边坐。照规矩任谁不奉旨是不许进这道门的。皇上体恤下头,又有旨意,但有雨雪寒冷天气,外省觐见的官员可以进屋候见,只不要越过炕那边就是了。”他又给这位年轻人奉上一碗茶,这才回答勒敏:“回勒三爷话、延清大人今天还有折本递回京来呢!我估着三五天不得回来。自古道‘山东响马河北贼’,那不是什么良善地方儿。要像刘大人那个样儿的,咱们大清若有一二十个,各省分他一个,哪里还会有贼有强人?”说罢啧啧称羡。勒敏抿着嘴只是笑,说道:“听说你也被选出来了,要到外任候补知县,是吗?” 小路子手脚不停地忙着彻茶,在炭盆子里夹炭,用嘴吹着噼啪作响的火炭,说道:“这个地方儿虽大,到底我也修不成个正果儿,还是出去做官,文的武的,也闹个祖上有光,您说是啵?”“你把当官看得也忒容易了。”勒敏叹道,“要单是对下头挺挺腰子,对上宪弯弯腰子,上头有话传下去,下头有事推上去,猴子也能当得官。笑骂由人去笑骂,好官我自为之,顶子红了,祖宗也羞死了,还说得什么‘有光’?”小路子一笑道:“勒爷您说的志向大了。我是德州一家客栈的小伙计,土地爷吃蚱蜢也算尝了荤腥儿,不敢想大的,祠堂里祖上牌位写光鲜一点,乡里人看我就是天上人了——您看岳东美大帅,武将里头出尖儿的吧?一个马失前蹄,连他家公子岳中丞都连带上倒霉。还有勒爷您也认得的曹雪芹,连傅中堂都钦佩的不得了,上回跟阿佳爷去西山专门拜望他,正遇上他吃饭,您猜他吃的是什么?   王米垃子糊糊,盐拌酸菜!曹家当年还了得?败了也就完坐在门口的那位年轻官员手里把玩着一把扇子,一直望着雨地没言声,听到这里转过脸问道:“岳中丞现在不仍旧是山东巡抚么?朝廷又没有处分他,怎么也算倒霉呢?”   “这位爷您就不明白了。”小路子笑着给他续茶,说道:“岳中丞吏部考绩原来报的是‘卓异’,里头有消息要放他为湖广总督呢!东美大将军一个败仗下来,岳浚的考功语就变成了‘中平’,官场上的事儿提携相帮,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得罪,自然鸡犬入地了!”那青年听得呵呵大笑,说道:“一人得罪,鸡犬入地!说得好!那么你是怎么到这里当差的?哪个人‘得道’,把你带到天上的呀?”   勒敏听他放肆大笑毫无忌讳,不觉心中诧异;这个地方是天枢机要之地,督抚、部院大臣到这里,都得小心翼翼的,这人怎么如此胆大?他闪了一眼,见那青年穿着酱色小羊皮风毛宁绸褂子,套着件石青宁绸夹袍,配着玫瑰紫巴图鲁背心,一双黑漆漆的瞳仁顾盼生辉,显得清俊又不轻浮,潇洒又不失沉稳——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勒敏掂掇了一下,又摇摇头,闪着眼只是沉思。小路子又把自己怎样亲眼见德州知府刘康毒杀道台贺露滢,又怎样畏祸奔逃两广云贵,投奔扬名时,荐到军机处,待到刘康案发,又如何被刘统勋传到大理寺对质,事毕又回愿差捐官,成了候选知县……一番经历说了一遍。时而凶险,时而悲苦,说得滔滔不绝、大波迭起,层出不穷,连勒敏都听得入了神。那青年听得连连叹息,说道:“如今你也要选出去了,有个什么盘算?”   “回爷的话。”小路子见他腰间系着明黄带子,想他必定是一位宗室子弟,忙笑道:   “小人做过生意,跑过单帮,也算见过世面,算来天下营生百行万业,总不如当官,不但自个尊贵,六亲九族跟前说得响,祠堂祖宗前头体面光鲜。我的心思,如今天下太平,主子圣明,只要当官不发财,就能平安一辈子,要能给百姓修条渠、建个仓、造座桥什么的,没准儿还会讨主子个好儿。刘府台是赃官,落了个剜心凌迟,那种官当不得。贺道台是清官,清得精穷,那种官也似乎没味。刘延清中堂是当今包龙图,日断阳间夜断阴曹,那是天上星宿,咱没那么个造化。我这个县官当得一方百姓衣食足,我自己饱暖体面,也就成了——小庙的神吃不得大供享,爷台您别见笑……”那青年笑道:“志向不算远大,也算知其雄,守其雌了,这么想,也算良吏——你叫什么来着?”“我叫小路子。”小路子笑嘻嘻替勒敏和青年又换沏了热茶,说道:“原名叫肖六,当伙计那阵,掌柜的这么喊,我也就认了——您大人贵姓,台甫?”   那青年怔了一下,未及说话,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武官快步进来,解下油衣递给小路子,笑着说道:“外头贼凉的风,这屋里真暖和——讷中堂呢?”“哟!是阿桂大人!”小路子丢下火箸,忙抢步上来接了油衣,两眼都笑得咪成一条缝,说道:“讷中堂去见衡臣老相爷去了,吩咐来人在这等着呢!我的爷,穿着油衣还淋得这样儿了……刚沏出的普洱茶,您吃两口暖和暖和身子——您还不知道,我就要到四川候选。张大将军在那儿跺跺脚,四川、湖广都要乱颤,可惜我这芝麻官儿够不上巴结。您好歹在他眼前当参将,帮衬我的时候儿有的是呢!”   “好个猴崽子,倒会顺竿爬,你要是武官跟着张大将军,早就升得超了我了。”阿桂嘘着寒气喝了两口茶,一闪眼看见那青年,顿时一怔,犹恐看错了,揉了揉眼,还要再看时,那青年笑道:“阿桂,你这瞎眼狗才,连朕都不敢认了!”   屋里几个人好似同时听到旱天一声震天雷一样,一个个面色如土、目瞪口呆。阿桂头一个灵醍过来,“咕咚”一声跪倒在地,磕了不计其数的头,口中道:“奴才真是瞎眼狗,就这么拴驴撅子似地矗着头和主子说话!……这屋里太暗了,说啥也不想到主子会在这屋里……”薹敏和小路子只是捣蒜价叩头,喃喃谢罪不止。   “起来侍候着吧。”乾隆皇帝一笑,径至大炕上盘膝坐下,说道:“别着朕在大内起居,不少太监还不认识朕哩,你们有什么错儿?”他似乎兴致不坏,手里把玩着斋戒牌,目光炯炯望着外头的雨地,一时没有说话。他不说话,几个小臣自然也不敢说话,都垂头鹄立,听着窗外沙沙不断的雨声。许久,乾隆才道:“朕刚从钟粹官过来,其实朕本性里很爱雨雪天气的——批完奏折见过人,常是累得头昏脑胀的,凉雨星星洒落一身,朕一身疲倦也都没了。可这雨太多,就成了淫雨,害稼禾,伤农时,穷人不胜其寒,朕也不能不割爱,祈禳求晴了。”阿桂是个心思极为机敏的人,边听边揣摩,觉得乾隆话中别有深意,却又一时理不出头绪。笑道:“奴才是个由文职改武职的。当知府那阵子也喜爱雨雪。当了参将就不行了。去年秋天,庆复大学士在下瞻对和叛藏遭遇被围,张大将军命我率七百军士星夜驰援,主子圣明,那是个鬼不生蛋的怪地方儿,一会儿雨、一会儿雪,二百四十里一夜奔袭,天明赶到下瞻对。庆大学士也突围了。我的七百兵都滚得泥猪似的,并不敢骂张大将军,跺着脚咒‘这遭了瘟的老天儿’。打那下来,风花雪月的诗兴我竟一概没了。”乾隆笑道:   “此一时彼一时,养移体居易气,也是自然之理。如今天下承平日子久了,会诗会文的文人,要多少有多少。至于真有经济实学的文臣,能野战会攻坚的武将,就百里不挑一了。要文武全才,那更是凤毛麟角了!”   阿桂笑道:“人才在发见,在作养,存于人主一念之间。大将军张广泗,是武将里出色的,傅恒是文武双全,庆复是文臣,在上下两瞻对指挥打通川藏要路,也算能文能武。前儿见邸报,高恒在山东率兵剿匪,杀刘三秃子以下一千余人,这不又一个傅恒么?主子圣明,臣下争气,人才也就历练出来了。”乾隆笑着摇头,说道:“哪有那么容易?都是虚假糊弄人哄朕的,以为朕不知道?张广泗是先帝手里使出来的武将、三朝元老了,有点本领是真的。下余的只有傅恒可信。山东的刘三秃子是在逃亡路上得伤寒病死的,被手下人割了头去高恒那里请功的。其余如‘一枝花’、燕入云、贾祖范一干要犯,都逃得精光。高恒的功劳,在于他亲临前敌,查到了‘一枝花’的下落和逃窜的去向,就这一条,朝廷也不埋没他的功劳。”说罢转脸问勒敏,“你在湖广道上任了多少日子?你怎么也会认不出朕来?”   “回皇上话!”   勒敏正听得发怔,没想到会突然问自己话,身子一颤呵下腰来,正容说道:“奴才是今年七月从南京海关道洋政司上奉旨迁任湖广道的,才到任三个月,手里有几件积案没有办下来,又命转任四川粮台。这次进京是听训赴任的。奴才有幸觐见过主子两次,头一次是殿试胪传,第二次是随外省官员一道儿在乾清官谒见的。主子垂训,天语谆谆,奴才一个字也不敢忘却,但随班朝见,不敢偷窥圣颜,所以不敢贸然渎认。乞主子恕罪!”   “这有什么罪?”乾隆微笑了一下,挪身下炕,张望着外面灰暗阴沉的宫阙,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晓得为甚么调离湖广?”   “奴才不知。”   乾隆点点头,他的语气变得有点沉重:“九月间礼部开列应平反追谥的先朝臣子。你的父亲叫勒英善是吧?——是雍正六年追比亏空抄家革职的——朕当时就问尤明堂,有个新放湖广道的也姓勒,和勒英善是不是一家子?这才知道你和勒英善是父子。你父亲在那里当巡抚多年,又在那里坏事抄家。所以你不宜在湖广作官。”乾隆提到勒英善名字,勒敏早已伏地叩头,又道:“主上圣明烛照,勒敏是旗人,也受国恩,总角以来束发受教,读书明理,不敢有一丝妄为。焉敢以父辈恨怨存之于心?奴才是当今主上亲选简拔出来的,脱离泥涂侪身青紫,唯有小心剔励、勤于职守以补过于先父,报恩于皇上,不敢稍有一己私意,也从没有思量过这些事。求主子明察!”乾隆满意地抿一下嘴唇,说道:“起来吧!并没有人说你什么不好,倒是有人说你忒过细致小心、同僚间酬酢往来,不伤国政不害官体不误民事,有什么不好?你也不敢!调你出来是规矩,这要立成制度。你不是进京引见的么?这就是了,这也是你的福分,寻常引见朕也顾不来特意告诫你一个人。到四川,好好听张广泗节制。你和阿桂是国家旧人,朝廷自然格外照看的。今儿巧了,连你也是要去四川的——”他转脸又问小路子:“你叫什么来着?”   “小路子!”   “小路子——这个名字不文雅。”乾隆道:“还是你的本名,叫肖路就好。四川如今最大的政务,就是平息小金川、大金川之乱,和罗奔莎打仗。那正是建功立业的地方。将相无种,凭的是自个本领胆略,你明白?”,   “奴才明白!”   “真明白假明白,要看你的作为,”乾隆脸上已毫无笑容:“事主之道,头一条就是不欺心,不着意奉迎,不隐饰不讳过。才气的大小可以打历练中来,这‘心田’二字如果坏了,也就无药可医了。”   “扎!”几个人一齐叩头称是。   乾隆不再说什么,绕过三个人径自来到门口。一直守在外头的两个太监卜忠和个孝怀里抱着油衣雨伞和木屐等雨具!忙迎上来为他更衣。乾隆也不要油衣,加披了一袭大氅,命卜孝在身后打着伞便进了雨地。一阵哨风掠过满是连阴泡儿的潦水扑面而来,从热烘烘的军机房刚出来的乾隆被激得打了个寒噤儿,卜忠忙陪笑道:“主子说出来散散心,在这儿又见人说上了差事,稍停一下回去,也就到了晚膳时辰了。讷中堂必是有要紧事绊在张相府里了,主子要叫他,奴才传旨叫他进来可成?”   “这不是你这身分上的人说的话,该怎么办,朕有朕的章程。除了侍候朕衣食起居,别的话没有你多口的!”乾隆愠怒地睖了卜忠一眼,“高大雷没给你讲过规矩?混账!”卜忠没想到一开口说话就走了板,眼见乾隆脸色愈来愈阴沉,吓得“噗嗵”一声跪倒在雨地里,煞白着脸只是叩头:“奴才知过知罪,再不敢了……”“犯过必究,岂有恕罪之理?”乾隆眯着眼望着丝丝细雨,漫不经心地说道:“养心殿里除了高大雷,你就是二号太监,不惩你何以服众?你其实犯的是死罪,姑念你素日侍奉尚属小心,罚你在养心殿外长跪三日,掌嘴一百——去吧!”   阿桂、勒敏、肖路三个人跪在门里,听得清清楚楚,见乾隆家法内务如此严整,心里都打了一寒凛,互相偷望一眼,没敢言声。   乾隆站在门口一时也不说话,他心里想的其实就是卜忠方才讲的,既惩处了卜忠,倒不好就回养心殿去。在雨地里怔了一会儿,乾隆转身便向隆宗门走去。卜孝哪里敢多言,高举着伞,试试风向,想方设法为他挡着斜飘的雨,亦步亦趋地跟在侧后——又怕踩着了乾隆脚后跟仄着身子哈着腰,那模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索伦、德惠几个侍卫原在永巷口守候,等着皇帝回宫,见他变了去向,料是要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互相递个眼色,不言声尾随上来。只见乾隆出隆宗门却不向西走,迄逦过崇楼、右翼门、弘义阁,竟从武英殿向西,似乎要出宫的模样。索伦是新选进来的侍卫,和他父亲狼嘾一样心细精明,忙叫过一个苏拉小太监,小声道;“皇上要出宫,你去告诉乾清宫侍卫总管图军门一声儿,再到内务府,叫他们知会顺天府,悄悄跟着侍候!”说罢,快步跟了出来。   乾隆出了西华门,站在门前大石狮子旁,看了看在雨雾中灰蒙蒙矗立着的歇官亭,感到有点意外,转身问卜孝:“现在离天黑还早,怎么歇官亭里已经没了候见的人?”卜孝笑道:“天儿这么冷,风刮得嗖溜溜的,谁肯在这上头白冻着等?一位张衡臣相爷,一位是前头鄂尔泰大人,都是奉旨在府理政的大臣。六部里头只要不是御批交办的差使,都送到他们府里了。鄂相爷这阵子病重,张相这边恐怕要多忙一倍呢!”乾隆“嗯”了一声,徐步下阶,向西华门对面的张廷玉宅踱着,又问道:“听说,来张相这边的汉官多,去鄂相那边的都是满人,可是有的?”   “这个奴才没听说过。”卜孝小心翼翼地说道:“不过来张相府的人,比鄂相那一边多一倍也不止。这也不奇怪,张相是三朝元老,门生故吏遍天下,那是谁也比不了的。像讷亲相公家养着条牛犊子似的狗,见了人红着眼,呲牙咧嘴地挣绳子,奴才去传旨都提心吊胆的。没有要紧的事谁肯去他府上打磨旋儿呢!鄂相爷自己是旗人,又管着旗政,来府的旗人自然多。不过,鄂相不如张相待人随和,来往的都是大官,旗人里头当大官的多,自然瞧着鄂相爱和旗员打交道了……”一边说,一边已到了张廷玉宅第垂花门前。   张廷玉府邸原本在东城老齐化门外,那是康熙时的老宅子,既轩敞又宏大,茵茵蕴蕴占地一百五六十亩。雍正登极,念张廷玉年事日高,来往不便,就近在西华门外又赐他一座宅院,这是个三进四合套院。原本是太医院医士听候内廷传呼的地方,归内务府管。平常,外省封疆大吏进京或者京师住得离大内远些的要员,天气不好时,便在这里歇凉,取暖,借住着候见皇帝。后来张廷玉住到这里,内务府趁机写禀帖给户部,说军机大臣府第挨着大医院,由于官员扰攘嘈杂,不利医士修习,求允将西华门北面原康王府花园改建为太医院。户部果然拨了五十万两银子在花园建造了新的太医院,太医院自然知趣,从中又拨出一些银两,把张宅也修缮一新。当下乾隆一行到府门前,守在门洞里的也是内务府的太监,赏给张廷玉使用的。因卜孝常来府里传旨,彼此都相熟,见他进来,几个人忙都起身相迎,为首的马逢春笑道:“往常都是不(卜)忠带着不(卜)孝来,这回为啥单单来了个不孝老公公。   是传旨呢,还是传话?”   “我们这位爷要见张相,有旨意。”卜孝笑嘻嘻地,却不敢和他打诨磨牙儿,“张相在哪里?”马逢春瞥了乾隆一眼,没敢再嬉笑,说道:“这是正经差使,我给爷们带路——张相在听雨轩那边和大人们议事呢!”   乾隆一边跟着进院,一眼见门北一个极大的花厅,这么冷天儿还开着亮窗,里头影影绰绰足有几十号官员,有的正冠危坐,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插科说笑,有的吃茶抽烟嗑瓜子儿,烟雾缭绕,人声嘈杂,便问马逢春:“张相要筵客么?怎么这么多的人?”   “回爷的话。”马逢春已隐约意识到这年轻人来头不小,恭谨一笑边走边回答:“这都是各地来的府县官儿,等着我们相爷接见,天天都是这模样儿。里头还有几盘大炕,住在这里等见的也是有的。”乾隆默然,跟着马逢春穿堂入室、半晌才问道:“他们就在相府用餐?”马逢春道:“起先到了吃饭时,我们相爷还叫人送饭给候见人。谁想就这么一点便宜,竟招惹得人越来越多——天底下再没有比这些府县官再龌龊下作的了——过了一段相爷又说,我不能当大清的孟尝君,所有来访客人,只供应清茶,别的我们就不管了。”   说话间已绕过超手游廊,过了西花厅旁月洞门。果见一带压水台榭横在海子边,此时云暗天低,老柳凄凉摇曳、水波荡漾,拍击着水榭子的石础。榭东沿岸有一道拱门,粉底漆字写着“听雨轩”三个大字,两边尚无楹联,显见是刚刚修建的颐养之地。乾隆命随从太监侍卫止步,独自进了小院,沿榭亭栏杆,一边观望景致,一边听着屋里的动静。此时傅恒正在说话。   “上瞻对下瞻对是通藏要道,一时也不能有滞碍。康熙年间驻藏大臣被乱兵杀死在拉萨,就因为内地援兵上不去。庆复大人说已经烧死班滚,现在岳钟麒又说班滚还活着。有人在小金川莎罗奔那里见过他。那班滚到底是死是活,还该给主子一个实在话。庆大人一向干脆利落,怎么今日一味吞吞吐吐?”   屋子里静了一会,便听庆复慢条斯理的声音说道:“班滚是六月二个三日死的,当时攻破如郎寨,又追到丫鲁寨,七千兵马围得丫鲁水泄不通。劝降不成,我才下令举火焚烧。并没有一人侥幸脱逃。至于班滚尸首,当时有总兵宋宗璋、下瞻对土司俄木丁、革松结辨认,衣着面目虽然模糊,还是依稀认出了。后来又让班滚的仇族上瞻对土司肯朱辨认证实才奏报的。庆复怎么敢冒这个欺君大罪?东美将军,你是不是自己在和布通吃了败仗,有点妒功呢?不然,皇上已经相信,你为什么平白地冒出个‘班滚未死’的说法儿?”乾隆支起耳朵听岳钟麒辩解,但岳钟麒却一时没有言语,倒是讷亲说道:“你不要拉扯主子。你是前敌统帅么!班滚死,你没有亲见,看的又是烧焦了的尸体,怎么确认得下来?现在有人在小金川见了活班滚,军机处当然要对质明白,问问清楚。”庆复立刻反驳:“那不也是传闻?岳钟麒也没有亲见班滚嘛!上下瞻对一百七十多座碉楼已经全部拆平,三万多藏民已经移到大金川。川藏咽喉已经在我掌握中——打了胜仗,反而要追究我的罪责?”   “这不是议论你有无罪责的事。”坐在门角的岳钟麒一直没有说话,终于也开了腔:   “大金川、小金川也在乱着,班滚如果活着逃到小金川,和莎罗奔勾结起来,不但更难制服莎罗奔,上下瞻对如今的局面也难以保持。你要知道,现在上下瞻对驻军是二万四千,连同运粮道路上人马车辆辎重支用,一个月要耗银十四万两。如果真的打了个‘如郎大捷’,现在应该班师回朝。只留守五百军士驻防瞻对。试问你为什么不下撤兵令?是否一撤兵,所谓‘大捷’也就露了实情?!”   这正是乾隆最关心的事,上下瞻对之役已经耗去一百多万库银,打这么几个连小镇子都算不上的土寨子,用了八个多月的时日。撤掉两员统兵上将,还要用重兵驻防守卫,这个账怎么算怎么窝囊。他凝神听时,只听庆复说道:“我是大学士,要统筹全局!大小金川莎罗奔叛变已成定局,也难保证剿之时逃窜上下瞻对,这二万四千人驻守上下瞻对,正是我防患于未然的防备之策,庸碌之辈怎能领会?”岳钟麒清了清嗓子还要说话,坐在炕上的张廷玉轻咳一声说道:“班滚死没死,如郎大捷情形怎样,皇上已经下谕令张广泗核实奏明。你们这样动意气,太失体统了。皇上的意思,如果莎罗奔要能约束两川大小土司,不干扰上下瞻对进藏通路,不扩展土司辖地,也就未必用兵了。”岳钟麒轻轻冷笑一声,说道:“如果当初不打上下瞻对,凭我和莎罗奔打青海时的交情,一封信就安定了金川。班滚和莎罗奔世代都是姻亲,不管是死了还是投奔到金川,都和朝廷结了不解之冤,这善后何其难也!征剿瞻对时你们征询我的见识,我是怎样苦心劝说来着?谁听了?唉。我是老不中用了……”   听他凄声长叹,似有悲愤不平之意,乾隆心里一阵光火,轻轻推门进去,冷冷扫视众人一眼,这才看清,张廷玉盘膝坐在正中炕上,对面坐着讷亲、傅恒,还有上科新科状元庄有恭、京师河道观察钱度、户部侍郎鄂善都环坐在侧。岳钟麒皓首白发,庆复冠带齐楚,两个对坐在一个茶几两边,谁也不看谁,已是争得脸红筋胀。乾隆嘘着冷气,徐徐说遣:“岳钟麒,和通泊之败损兵三万。你身为主将,要诿过于朝廷?你活得不耐烦了?”   **********************************   五 乾隆帝婉言抚老臣 张廷玉谆语教后生   乾隆皇帝突然出现在听雨轩,所有的人都是一愣,坐得懒洋洋的张廷玉,腾地跳下炕来,伏身跪倒叩头道:“主子有急办的事,只管传谕召奴才们进去,怎么亲身来了?”守在门口的是张廷玉的儿子张若澄,见众人一齐跪下,自觉没有身份,忙却步后退到门外伏地磕头。乾隆看了一眼满头银发的岳钟麒,木着脸点点头,转身挽起了张廷玉,笑道:“你们正在会议么?”   “老奴才焉敢在私邸会议?圣祖爷时就有制度的!”张廷玉忙道:“先帝和皇上都屡有旨意允许老臣在府理事。臣也实在腿脚不便,有些皇上批下来的奏议要复奏的,叫有关的人来询问议论。没有经过御览的,臣不敢先行会议。今天是偶尔凑到了一起。讷亲为山东直隶赈灾的事,鄂善为疏浚永定河、滹沱河、砖河的事——往年这时分河工已经停了,今年雨水太大,这季节竟还有决溃的,不能不商量个办法再奏主子。庄有恭昨日觐见了皇上,要转户部员外郎,他想请军机处代奏,转到翰林院去,情愿作个侍讲或者修撰……”   乾隆听着他一一述说众人来意,含笑点头说道:“国家不许臣子在私宅召集会议,并不指你这样的忠贞老臣。是怕破了例,子孙无法遵循,酿出别的事端。康熙朝鳌拜,原先何尝是坏人?先世祖时就允他在私邸拆看奏章,会议军国要务,养成了他的专横跋扈之气,落了个不好的下场。衡臣老相国兢兢业业四十年,心存君父忠谨之念、从无非礼之言,堪为百官楷模,从圣祖爷、世宗爷到朕,没有不深知的——为甚么要在西华门赐你这所宅邸?为的就是你有年纪的人行动不便,就近在家里办差,子弟们也好照应呀……”他这番话诚挚恳切,说得语重心长,堂皇正大间又夹着温馨柔情,在座众人想到他的帝皇之尊冒雨亲临臣下府第、与臣下恳切谈心,都感动得泪水涟涟,心里又热又酸。张廷玉侍候了乾隆祖孙三代,四十多年来一直身居枢要,子弟宾客位在要津、故吏门生遍布天下,他和鄂尔泰一样,虽不要权,权势也炙手可热。虽不要自立门户,门户也已自成。老于世故的张廷玉早就觉得位高身危。半年前,张廷玉的门生副都御史永擅密奏鄂尔泰长子鄂容安扣留外省密奏折子,弄得张廷玉好些天不好意思到上书房见鄂尔泰。八月初鄂尔泰的首座弟子胡中藻又弹劾张廷玉在私宅理政。接着鄂尔泰也“病”了,不来军机处当值。焉知这位皇帝不是为探明“张党”、“鄂党”虚实亲来观察?张廷玉是个忧谗畏讥的人,愈想愈真,背上已沁出细汗,便顺着乾隆语意连连顿首说道:“主子深知奴才的心,断不敢有半丝非分之心!但奴才马齿已高,近年来更觉两目昏聩,略一操劳就身热晕眩、心摇手颤,‘七十悬车、古今通义’,奴才已是七十三岁,民间俗言: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恳请主子允奴才归隐林下,舞鹤于升平之世,歌诗于泉亭之间,不也是盛世美谈?”乾隆笑道:“朕来看你,是为对你嘉奖嘉勉,你倒说起这个来!你虽辛劳一生,朝廷待你也是异数。你现是三等伯爵,自开国以来,文臣没有做到这份儿上的。你想想看,你是奉大行皇帝遗命配享太庙的人,哪有入祀元勋归田养老的?”说罢抬了抬手道:“起来说话。”   张廷玉偷瞟了乾隆一眼,见他满面春风,微笑着看壁上字画,乍着胆子又道:“宋代、明代配享太庙的臣子也有乞休得允的。”   “不然。”乾隆看了张廷玉一眼,笑道:“《易》称见机而作,如果七十岁一定悬车致仕,为什么还有八十杖朝之典?武侯‘鞠躬尽瘁,死而后己’又为了甚么呢?”本来,君臣晤对到这地步,无论如何不宜再行回驳的了,但乾隆比出孔明,张廷玉又觉得不敢承受,遂躬身笑道:“主子教训的是!不过诸葛亮受任于军旅,奴才有幸优游于太平盛世,二者似乎不可同日而语。”他自以为这句话说得得体,不料乾隆竟认真看了他一眼,说道:“又不对了。皋、夔、龙、比换了人主,移时易地,也还是皋、夔、龙、比!既然身任天下之重,能以‘太平’借口自逃安逸?朕替你思量,你受圣祖、皇考恩重如山,固然不能言去,即朕待你厚恩,也不应当言去。朕舍不得你去,你难道忍心辞朕而去?”说罢目视张廷玉不语。   张廷玉早已背若芒刺,他一生信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缄言,今儿怎么忘了?看乾隆光景,只要自己再坚持,立刻就有难听话出来,岂不是好端端的自取其辱?思量着喃喃说道:“是奴才的不是了……奴才只替自己想,没想到社稷任重,主上恩泽。如今奴才只能 竭尽驽钝,报效圣上高厚之恩……”   “好了,好了!”乾隆见他畏惧恐慌,也觉自己过分,遂笑道:“和你折辩,无非舍不得你离朕远去。吏部尚书你还兼着,这是个烦死人的差事,朕看部务你不用再管了,但四品以下官员黜陟调缺,还是听你的。你是总理事务首席军机,小事不管,协助朕料理大事。你也能稍微息息肩。”说着便脱靴。张廷玉忙叫儿子:“还不赶紧侍候?”他的两个儿子忙趋步过来双膝跪地,替乾隆扒下湿透了的鹿皮油靴,像平日伏侍张廷玉一样替乾隆把冰凉的脚揉搓捏弄得干了,又套上一双新毡袜子才退了下去。乾隆穿着蓬松干燥的袜子,盘膝坐在烧得温热的炕上,这才对岳钟麒道:“你哪来那么多牢骚?和通泊之败,你是统军上将军,丧师辱国损兵数万,朝廷只是叫你卸职待罪,若真的论罪,即将你军前正法,难道是不应该的?!如今军事上有事,还是照旧咨询你嘛,有什么亏待你处?庆复打了胜仗,你不服气么?” 岳钟麒并不惊慌,挪动了一下跪得有点发木的腿,叩头说道:“和通泊兵败,是奴才指挥失宜,奴才三次举剑自刎,都被部下救了。奴才也曾屡屡奏章,请将奴才明正典刑。朝廷恩旨不杀,这是朝廷的恩典。其中申诉援兵乓缓不进,悍将违命坐失良机几条,并不是为我自己作开脱,是为后来用兵鉴戒。所以用附条列奏先帝。今日上下瞻对之争,明说是对班滚死活有疑,其实说的是对胜败有疑,奴才在川带兵多年,太明了那里的形势了,那些上著藏人散处崇山峻岭、茂密森林深处,天兵一到就钻穴窜山,天兵一去仍复旧态,剿杀千而八百的根本无关痛痒。若真能活捉班滚则全局胜。班滚现在没有死,逃到了大小金川,莎罗奔本来就疑惧官兵,怎能经得起班滚流亡败部扇动?这样,大小金川全乱了,而且招安也很难。   国家兴兵数万、历时八月、耗资百万,难道要的就是这样的‘胜仗’?臣料四川将军张广泗不久就会给臣一个公道。张广泗先是臣的部下,与臣素不相合,又是接住臣职位的将军,他的话皇上总该相信的吧?上下瞻对名胜实败,大小金川也就要糜烂,张广泗也不会认这个烂账的!”庆复就跪在岳钟麒身侧,听他说得凶险,满心想断言“班滚已死”,却又犹豫起来,只是叩头说道:“班滚尸首头颅是经我军、敌军几个将领当场认定的,没有将首级送往北京,是因为当时正逢炎夏,头颅腐烂不堪递送。岳钟麒说的这些都是‘想当然’,拿不上台面作凭证的。他自己打了败仗,就盼着别人也都打败仗!”   “你!?”   岳钟麒气得浑身乱颤,倏地转脸怒视庆复,还要往下说时,乾隆怒道:“你两个都给我退出去,什么时候想清楚自己的罪过,再见朕说话!”讷亲见乾隆兀自望着二人背影出粗气,忙笑道:“主子息怒,依着奴才见识,说不定要被岳钟麒说中了呢!”   “唔?”   “奴才瞧那庆复有点外强中干似的。”讷亲说道:“当日报捷之初,庆复支吾,一会儿说‘班滚面部刀伤十余处而亡’,一会儿又说:“班滚自尽,正行搜剔辨认’,万岁爷曾几次下旨责令其复奏,后来才有烧死一说。焉知不是庆复拉几个证人搪塞旨意?岳钟麒驻守四川多年,于大小金川诸部经常周旋,平日相处得还好。西海之役,莎罗奔还亲率三百藏军到他的奋威将军行辕里听从调遣。况且岳钟麒是待罪之身,素来与庆复又没有过节儿,犯不着冒险讦攻庆复。所以以臣之见,班滚未死,倒是有几分真实可信的。”   乾隆望着外头飘忽不定的霏霏细雨,呷了一口茶,皱眉一叹说道:“山东逃了‘一枝花’这群逆贼,朕心里不快。直隶、淮南闹水灾,又不知道现在蝗情如何,连日来尽是不好的信息,所以心神有点不定,容易发火。傅恒可以代朕去抚慰一下岳钟麒,告诉他只要不是妒功诬告,朕不管班滚死活都不计较他。也去看望一下庆复,果真班滚未死,要他早上谢罪折子——若等到有部议参他,朕就难以包容他了。”   “是!”傅恒忙躬身答道,“奴才也听说班滚没有死。这是给庆复办粮的湖广粮道李侍尧来信说的。方才讷亲说的,奴才也觉得很有道理,烧死几百叛民,其中恰恰就有班滚,这事儿也显着离奇。”乾隆笑道:“李侍尧——是跟你在山西打黑查山的那个通判吧?”傅恒忙道:“是——他是皇上特旨简放的同知官儿,皇上于他有知遇之恩。他说班滚未死,金川之难未已。皇上必定兴天兵征讨。求奴才调他到军中效力。”乾隆想起李侍尧在考场落第要求面试,自己亲自作诗罚他山西去任‘判通’的往事,不禁莞尔一笑。   张廷玉今日在家里当众吃了乾隆的软钉子,心里不是滋味,后经皇帝这么一解说,当下便觉得心头浮云为之一扫,他是极深沉的人,一边心里琢磨,顺着乾隆的意思缓缓说道:   “蝗情的事主子不用多虑,九月初六初七直隶、山东下了两场霜,蝗灾已经没有。兖州府仅在孔林就扫出虫尸十万斤,归德府把虫尸堆积起来,据奏竟有百万余斤!臣已经叫户部知会闹蝗省份府县,一斤粮兑换一斤蝗虫尸体,聚而焚之。这类虫灾闹起来,凭人力扑灭是不成的,但天要扑灭它,下几场霜,就全都冻死了。”庄有恭奇怪地问道:“学生沿途也见了告示,只是心里诧异,朝廷为什么要用库粮去换虫尸?”张廷玉微笑道:“民间掩埋蝗虫尸体,这样处置不彻底,常有第二年再起蝗灾的,收上来烧掉就绝了根,也能知道多少蝗虫多长时间闹了多大的地方儿,何惜乎这几斤粮呢!”乾隆点点头道:“你想的很是,所有闹灾地方以后就这样办理。蝗虫之灾这次仅限于山东,都是因为山东的大小衙门主官不敬天命、不修德政,因此招至天惩,殃及百姓。岳浚首当其责。念其于灾起之后扑救赈济尚属用心,着岳浚革职留任,以示儆戒,所有山东官员着罚俸半年以应天变!”张廷玉忙道:“主子虑得周详。但阴阳不协乃是宰相之责,叫下面承担似乎不妥。请主子处分上书房及军机处大臣,并连直隶淮河水灾等天变一应以人事相应,以示天下公器不可亵。”   “好,上书房大臣、军机大臣、领侍卫内大臣这次为朕分谤,略加拂拭也好。”乾隆喟然一叹,说道:“朕成天地栗栗畏惧,敬天法祖,孜孜以求的其实就是大清极盛之世,前番京师雨雹,朕下罪已诏,并不诿过。这次你们担待一点责任,也见你们的诚意——就各自罚俸一年吧。同时免去岳浚以下各官处分,岳浚本人身为封疆大吏,如此奇灾大荒他岂能全然规避?”说着哼了一声站起身来,卜孝见乾隆要回宫,忙进来替他披衣,张若澄捧着一双靰   拉草木履,轻轻地放在地上,说道:“主子爷的鹿皮油靴都泡透了,只要不是走远道儿,还是穿上这个受用些……”乾隆便笑着伸脚蹬履。   鄂善今日一直没有机会说话,乘着乾隆整理衣帽,忙不迭又跪下,刚要说话,讷亲便道:“怎么这么没规矩?主子来了这半日,事情不断头,你就忙在这一时?”乾隆笑道:   “他是部里的,见朕一面不易,你不要再喝斥他。”讷亲忙答应一声“是”躬身后退。鄂善道:“奴才说的是急事,主子这一去,明儿军机处回上去,最早后日旨意才得下来——如今天气一天天冷下去,现在下雨还不显着,天一放晴,准得结冰了……”他心中慌乱,越发说得语无伦次。乾隆知道他他没有单独奏对过,又受了讷亲喝斥之故,便笑道:“越是急事越要从容说清楚。不要忙,朕听着呢!”   “是!”鄂善又叩了头,咽了一口气,口气果然平缓了许多:“如今冒雨修筑河堤,民工手脚都冻了密密麻麻细血口子,一行动就渗血。河工银子已经发到了九分,人们依旧不肯下水。赶到雨停,河上准要结冰,那时辰再出一钱五分也未必招得民工来,这工程就耗起来了,明年春汛一过来,全部泡汤儿。奴才自己得处分事小,这上欺君下虐民可是大事!”他顿了一下,又道:“因无可奈何,奴才卖掉了一处宅子,凑了两万银子,凡下水做业的,加发白面一斤黄酒一斤。粮库竟然不以收价供应,却按市价发卖给奴才!奴才破产为国,真不晓得藩库为什么还要赚奴才这点子钱!另外,河工用的柴炭锅碗也都奇缺,本来都是琐碎事,户部供应为难,奴才也只好上奏天听。乾隆听着,点头沉吟不语,便目视张廷玉。张廷玉忙道:“户部昨天回过讷亲,他们也有难处。每年过冬京师定要四百万石粮食才得支应下来。现在运到的不到三百方,高恒在山东德州擅截了十万石漕粮,户部正在具折弹劾他呢!   因为天雨阴湿,柴炭收购也不容易,户部也确实应付为难。但河工上的事诚如鄂善所言,也是迫在眉睫的事。奴才想,可否从兵部调拨一批军粮、柴炭草料先支应河工,然后由户部和兵部冲消账目就是了。鄂善破产修河理应嘉奖,但河工开支浩大,决非一人能办,该由官出的还是由官出。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戟隆偏着头想了想,问道:“户部是谁管这件事?”张廷玉正追忆间,傅恒在旁笑道:   “此人原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去年奉特旨调入尸部。因学问较好,特擢升左中允的。皇上还夸他写的《琅玡台赋》来着!”乾隆已是想起来,笑道:“这不是个管账的人,太迂阔了—   —叫他明天递牌子见朕。”张廷玉忙道:“是!”乾隆又道:“河工钱粮支用还是要户部出。实在没有,又急用,才能用这法子。凡事一成了例,动辄用兵部的军需那是不成的。鄂善治河急公求成,确乎是辛苦了——你们看看他这双手,都冻裂了,往外渗着血珠儿呢!不是躬亲实地哪会这样?所以朕很疼鄂善。不但要嘉奖,而且要加级。顺天府王满庚已报了丁忧出缺,就叫鄂善补上。仍以顺天府尹兼理河工事宜,调集民夫也容易些儿。”   “皇上!”鄂善浑身的血仿佛一下子全涌到脸上,涨得通红通红,颤声说道:“奴才只是谨守本分而已,皇上如此高厚之恩,奴才如何报答?只要钱粮供应不再滞碍,就是下冰水泡着,奴才也要把砖河、滹沱河治好!”说罢,连连碰头叩首。   傅恒见乾隆已经去远,鄂善兀自叩头不已,双手挽起他。他们极熟的人,本想调侃几句贺他升官,但鄂善满手粗糙的老茧刺得他心里一动,便没说什么,只用手拍了拍他手背,转脸对讷亲和张廷玉道:“二位相公,要没别的事,我要到岳东美那儿去了。”讷亲便也起身告辞。   “就不虚留你们了。”张廷玉笑道,“高恒截留十万石粮的折子写过节略且不要报,留下来斟酌一下再说。”说罢亲自送讷亲和傅恒出府,到月洞门口才停步踅身回听雨轩。庄有恭站在门口等候着,见他从微雨中走来,忙下阶双手搀扶他,边走边道:“太老师慢点—— 学生有点不大明白。山东平度颜希深擅自开仓赈济,高恒擅截漕粮,都是职官擅自越权的罪过,事情明摆着的,怎么只见军机邸报登出,不见朝廷处分?”   张廷玉在庄有恭搀扶下坐在安乐椅里,不胜疲累地长长叹息一声,抚着前额上稀疏的白发,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异常苍老深沉:“这是先朝有例的。当年于成龙在清江擅自开仓赈济灾民,部议夺官、锁拿京师议罪。圣祖爷龙颜大怒,说于成龙一门贤良、爱养百姓、为君分忧,本当褒扬,反遭弹劾,连索额图都被扫得一点面子都没有。如今军机处里我与鄂尔泰的位置和当年索相是一样的。贸然循着这例保叙请功,皇上也许说这是沽名钓誉,拉帮结派;若照章程处分,皇上或许又搬出于成龙前例申斥,岂不是自讨没脸?所以先刊在邸报上,不言是非,放一放不妨。”庄有恭没想到这么件小事张廷玉竟深思熟虑如此周详,不禁由衷佩服。太老师为相四十余年,同朝为官的革的革、罢的罢、抄的抄、杀的杀,唯独他荣宠始终,岿然不动。思量着,却笑道:“悬的日子久了,皇上恐怕要问的。”   张廷玉听了一笑,却没有再说话,眯缝着眼望着天棚,许久,只粗重地透了一口气。此时天已黄昏,云色晦暗树影萧索,缕缕冷风透门而入,掀得墙上字画簌簌作响,更显得寂寞难耐。庄有恭本来求问自己前程,见太老师如此冷淡,便讪讪地干笑道:“我就要回河工上去了。太老师,有余暇给我写一幅字儿可成?”张廷玉点点头,养了这一会子神,他的精神好了许多,扶着椅背站起身来,说道:“我这会子就给你写。”一边挽袖濡墨,又道:“你的心思再明白不过,想进翰林院也很自然,你是状元,立马就能授侍讲学士,然后放几任学政,稳稳当当做一个太子少傅、太子太傅,门生多了,捧场的自然多,不但面儿上光鲜,升官也是极容易的。只要不出纰漏,十年内一个汉尚书是跑不掉的——可这都是一厢情愿的事,你懂么?”说着目视庄有恭。庄有恭正喜孜孜地抚着纸,听到这里不禁怔住,微笑道:   “请太老师训诲!”张廷玉将笔放在墨海里,取过案头一把扇子,展开了,只见上面写着:   能慎独则器自重一笔仿米楷书十分端正。张廷玉笑道:“你的想头并不过分,多少二甲进士都想走这条路,何况你是状元!但你太热衷了,中状元神志失常,连皇上都知道了。人主不怕臣下热衷功名,但人主聪敏过人,国家升平,求才不免就苛一点。国家重器亲戚父子间尚且不轻授受,何况你一个汉人进士!所以我放你外任,一则作事容易见功,二则作事不见功,离着皇上远,也不易见罪。待到真作出大事业,挣得大功名自然另有一番话说。后生,你说是不是呢?”   一席话说得庄有恭满面羞惭,红了脸,扶着纸的手也徽微打抖。他方才心里一直不服,自己也在河工,也是满手老茧腕背上血痕累累,就坐在乾隆身边,偏偏却表彰了躲在侧影里的鄂善,此刻才明白皇上对自己另有一份苛求!半晌,才呐呐说道:“老相国这话,学生如醍醐灌顶。中榜那年,确实是和几个同年吃酒多了,所以失态了。但这个冤没处告诉,学生只有自己加勉,兢兢业业为朝廷作事,以求功名之心修养德性,不辜负太老师栽培苦心。”   “这就对了!”张廷玉那核桃皮一样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开了笑容,援笔濡墨,在宣纸上写了尺幅大小两个字:   戒得   又密密缀上几行小字,“乾隆六年十月壬午,庄思泉公嘱余作字。因思及昔年扈从圣祖幸避暑山庄事,得此二字。青年亦是同季同时,是日雪大如掌,风啸如狂,圣祖垂戒诸子于戒得居。吾辈臣子,思及‘戒得’之义,可不慎乎?”   写罢,正觅图章时,却见小路子抱着一叠文书跟着一个太监进来,张廷玉问道:“小路子,怎么这早晚来了?你的腿怎么了,看着有点瘸?”小路子小心地把文书奏折放在长条卷案上,笑着回道:“院里苔藓贼滑的,摔了一跤,又防着湿了这些宝贝,腿就有点扭了筋……相爷正写字儿呐,这可是我的好福气,我这就要放外任办差去,跟了您这几年,总见您给大员们写字儿,我官太小没敢张口。今儿既凑上来了,求相爷给点面子,另禀相爷,我如今改名字了,还是万岁爷亲自起的呢……”说着便将乾隆去军机处“觐见”的情形说了。   张廷玉是素来不轻易给人写字题句的,今日给庄有恭写条幅,已觉破例,正思量着婉拒,听是乾隆给肖路正名,便改了主意,笑道:“我的字并不好,官做的大了,人们就虚捧起来,其实自己心里明镜一样,因此只好藏拙,倒也不为拿大的。今儿你既有福气觐见主子给你定名字,我索性也给你凑个趣儿,便又扯过一张小一点的纸,心里想:这是个地道的土佬儿,如今又放外任,应以君子小人之义儆戒,便写道:   行仁义者为君子,不行仁义者为小人,此统而言之也。君子中有百千等级,小人中亦有百千等级,君子而行小人之道者有之,小人而行君子之道者有之。外君子而内小人者有之,外小人而内君子者有之。大道无恒,唯修德而已矣。张廷玉谨识。   笔走龙蛇似的一篇草书,墨汁淋漓地递给了肖路,说道:“你初入宦途,又是捐的官,千言万语,也只是要你做个君子官,造福一方立功圣朝,也就不辜负我这一片苦心了。” “谢相爷赐字,谢相爷教导。”肖路高兴得满面红光,双手接过那纸,小心吹干了,说道:“我原是德州客栈的小伙计,能有今日,全亏了杨大人和相爷的提携。杨大人是第一清官,相爷又是第一名臣。你们都是君子,我也不好意思当小人。我虽读书少,从小就听鼓儿词,樊哙是个杀猪的出身,黥布是个死囚,吕蒙正讨过饭,当时不也是小人?后来都成‘君子’了。我这一去做起来,准叫老相国满意……”   二人听他说“不好意思”当小人,都不禁莞尔一笑。后来听他搬来的人物,才晓得这跑堂的在军机处耳濡目染大有长进。张廷玉送庄有恭出轩时,肖路见没人,便将那把扇子也袖了藏起。又张罗着把送来的文书分门别类一札札叠起,眼见晚饭上来,肖路才告辞出来,一溜烟儿回到下处。   此刻,傅恒已到了岳钟麒府中。他的家眷都还在四川。北京的这一处旧宅,坐落在城皇庙南街原是奋威将军晋升一等公时雍正皇帝所赐,儿子岳浚任山东巡抚,来往京师不便,岳钟麒便将宅子让给了儿子。他来北京闭门思过等待部议校勘,自然还住了这里。岳钟麒从张廷玉处闷闷不乐回府,屏绝家人,独自足坐了半个时辰,只一们又一口喝着又苦又涩的酽茶,嘘着心里的寒气。傅恒奉旨前来抚慰,却没有宣旨的名分,因此不让门上通禀,只带了家下小奚奴一同进来,见岳钟麒半闭着眼坐在安乐椅上,双手扶膝,仿佛入定的模样,不禁笑道:“东美公,独个儿在家参禅啦?”   “是傅相!”岳钟麒猛地一颤,坐直了身子,见屋里已经暗下来,忙命:“快掌灯!—   —傅相,有旨意么?”颤巍巍起身便欲行礼,傅恒抢上两步按住了,呵呵笑道:“哪有那么多旨意!我去十四爷府瞧他的病,顺便来看看你。也亏了是你,这院里没有内眷,家丁长随几十号,前院到后院鸦雀无声,荒得像座古庙,我在这样地方住一天也就闷煞了。你还该将夫人和儿女们接到京里来的……”岳钟麒笑了笑,让座上茶以后也坐了,喟然叹道:“六爷天璜贵胄,我这一辈子从兵营里打滚出来的,怎么相比呢?这院里的长随家人,其实都是我带出来的兵,中军营里跟着我厮杀过来的,有的老病,有的无家无业,左右横竖跟着我就是。”他揣摩着傅恒的来意,略一缓又道,“六爷不但能诗会画,上次带着岳浚去拜望,您一手琵琶弹得也叫人入神,我听着就好似又在千军万马的战阵里兵戈交锋呢。您,兵带得好,仗打得也精……唉!我老了,皇上神圣武威,上次还言及西疆军事、南疆平乱,儿子们必能亲眼见到六爷杀伐立功,您是本朝一代名将名相,那是没说的了。”   傅恒跷足而坐,手持一把素纸湘妃竹扇,展开了合起一遍遍把玩着,灯烛下越发见得目如朗星面如冠玉,一条油光漆亮的大辫子随意搭在肩上,更显着气度宏深。他边听边微笑,从容地点着头,直到岳钟麒一大车奉迎话说完才笑道:“岳大将军不要拍我的马屁。你从龙西征的时候,这世上还没有我呢!打我一生下来,耳里听的我朝两大将军,一个年羹尧,一个便是你!这些日子你紧着往张衡臣那儿跑,为的是和通泊一战输得不服气,要到大小金川捞回来老面子,可是的么?”   “六爷太精明了。,’岳钟麒笑道:“衡臣相公还在支吾我,您就一语道破了。既如此,索性就请六爷成全,也不要六爷为我这败军之将打保票,只说得万岁爷肯单独召见,我力陈金川军事势态,用我不用由万岁做主,可成?”   傅恒双眉微微颦起,凝视着岳钟麒,半晌才道:“你以为皇上不肯用你,是因为你无能?”   “啊?”   “你以为皇上不晓得你急着立功赎罪?”   “知道……”   “你不全知道。”傅恒望着悠悠跳动的烛光,徐徐说道:“你的和通泊之败,是先帝调度失宜,皇上对此心中雪亮,你明白么?”   **********************************   六 老成宿将陈说边事 多情女子勇赴火刑   傅恒见岳钟麒愕然不知所惜,一笑起身,踱了几步,边踱边道:“准葛尔远离内地,有万里之遥,在紫禁城里指挥前线军事,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哪有个不败的?”   岳钟麒瞠目望着傅恒,这些话当然是“当今”的话,但傅恒居然侃侃而言,也太大胆的了。忽地心念一转,莫非他是奉旨而来?想着,已兴奋得连呼吸也急促起来。   “和通泊战败,你是全军而退。”傅恒瞟了一眼岳钟麒,又道,“北路军全军覆没。看模样你是全军主帅,理应负责。但仅仅北路军就有两位主将,锡保和马尔赛都是先帝简拨任命的,两个草包将军又互不统属!这样的阵势怎么能打得过噶尔丹策零三万骠营铁骑?所以皇上说,岳钟麒能在败兵如潮中镇定不乱,站稳脚跟,逼噶尔丹策零退回阿尔泰山之北,不失名将之风。”   乾隆这些话,是傅恒从山西回京第一夭,君臣二人纵谈军事,酒酣耳热时说的,不但岳钟麒,连张廷玉、讷亲这些心腹臣子也是全然不知。岳钟麒听着这些话,不觉五内俱沸,心都紧紧缩了起来,万没想到,这些话竟比自己肺腑里掏出来的更中肯。自己不敢说,也不敢想的话都被这位年轻主子说了。涔涔的泪水在岳钟麒的眼眶中滚来滚去,终于还是夺眶而出……   “主子还说,你在主帅位上调度失当,也难辞其咎。”傅恒又道:“一条敌方使用间谍惑我视听,你不能明查特磊之奸,犹疑不决,纵他进京混淆视听;一条不能严格维护满洲绿营军纪,致使北路军不遵军令一意孤行,深入不测;再一条你的那个车骑营,攻是那样的不紧不慢,退也是那么不疾不速,阵势一乱,立刻就成了摆布不开的累赘,像条死蛇一样只有挨打的份儿。还有,战前为讨皇上欢喜,几次妄报祥瑞;凶危之道以喜庆妆饰,也很不合你勋臣名将身分……”傅恒口说手比,滔滔不绝。岳钟麒战败的因由,被他分析得犹如亲见目睹。其实这些见解都是他在剿匪时和李侍尧谈论西北战局得来的心得。在和乾隆奏对时,也曾谈过,这次,他想趁此机会搬出来当面验证。自然说得滴水不漏、得心应手。岳钟麒自下野以来每日烦闷不安恐惧获罪,从来没想到会有人这样公道地评介和通泊之战,更没想到竟是皇帝对自己如此体贴,此刻满心感激,恨不得立刻奔赴前线杀敌立功,报效皇上。哪有工夫分辨哪是乾隆的话,哪是傅恒的见解?他低着头,先是激动得抽泣,浑身颤抖,接着便号陶大哭道:“傅相,傅相……你若得便替老奴才回……回奏主子。岳钟麒一门世受国恩,自己也侍候了三代主子……由于思虑不周、谋划不精,丧师辱国,是死有余辜的人……罪何能辞?主子既知钟麒忠心不二,奴才就是身死万军之中,或受炮烙之刑,也都甘之如饴!但求主子再给奴才一次机会,由奴才去征讨大小金川。一年之内,若不能敉平,主子就不处分我,奴才亦必一死以谢君恩主德……”说罢,泪水像开闸之渠一涌而出。   “东美公不要这样,”傅恒也颇为感慨,取出手帕拭拭眼角,颤声透了一口气,说道:   “你想立功赎罪,想再次带兵出征,明眼人一望可知,何况皇上睿智圣明,早就洞鉴烛照了!但你知道,庆复如今在朝,上下瞻对在总兵宋宗漳手里,班滚生死不明,朝廷怎好无缘无故拜你为将再征瞻对?”   “班滚没有死!”岳钟麒喊道,“班滚若死,上下瞻对根本不用重兵驻守,留几百人看守粮库就够用了!班滚不死,逃亡金川,大小金也要乱,趁他们将乱未乱之时,派我回四川,凭我和莎罗奔的交情、叫他交出班滚也不是难事!”傅恒听他说得如此笃定,不禁诧异,心里一动坐回椅上,关切地问道:“你和莎罗奔到底什么交情?我听人说过,今儿又两次听你说,倒真想知道其中的底细。”   岳钟麒拭干了泪,双手捧茶呷了一口,自失地一笑,说道:“这个说来话长。我其实更熟悉的是莎罗奔的大哥色勒奔……”他两眼露出怅惘的神色,陷入了深深的回忆,“康熙五十八年,准葛尔的策妄阿拉布坦派他的部将策零敦多卜进袭西藏。圣祖命正红旗都统法拉从打箭炉出兵,平定里塘、巴塘。我当时还只是个副将,担任前锋主将,带了七个兵士包围里塘,连战三天三夜,拿下了里塘、里塘第巴也死在乱军之中。巴塘和里塘原来暗地勾结迎策零入藏的,见我攻势猛烈、士卒用命,而且还有二百枝火枪,他吓破了胆。我占领里塘的第二天,巴塘守将第巴仁错就带着户籍到大营来献地投顺。接着乍丫、察木多、察哇也都献图向我投降……   “本来仗打胜了是件喜事,可我不该胜得太快。一个前锋副将七夭之内扫平由塘、里塘,中军都没有用上,这就把主将法拉弄得有点尴尬。我在写报捷书的时候,只写了一句‘法军门坐镇打箭炉,指挥有方,将士奋勇,没有把他的‘功劳’写足,竟招惹得这位都统爷大不欢喜。因此,接到我的捷报,他也不向朝廷转奏,竟亲自带着两个中军,马不停蹄地星夜赶往巴塘。 “法拉脸色铁青,一见面就给来个下马威,申斥我:‘你打了胜仗,满得意的,是吧?   啊哈!不要得意得不知东西南北了!’   “我当时一下子就懵了。我在前头给你打了胜仗,你没头没脑的给我这一下,算怎么一回事?强忍着气,说‘标下犯了什么错,惹怒了军门?请明示!’“你犯了贪功冒进之罪!’拉法一脸狞笑,急躁地在帐中来回踱步,‘朝廷这次进藏剿匪,兵分两路,一路是我军,一路是定西将军噶尔弼,采用稳扎稳打,务求全歼入藏准葛尔部的战法,你这样打,策零敦多卜岂不吓得逃走了?你叫我怎么跟十四爷交待?’“‘我进兵里塘之前,军门没有这个话!’   “‘我一到成都,在总督行辕召集会议,头一条讲的就是要在西藏关门打狗,生擒策零敦多卜。’。“你讲这话不足为据,军事会议布置方略,要丁是丁卯是卯,不能半点含糊其辞!我记得你这话,是在宴会上说的,当时刘正襄喝得脸通红,挥着胳膊说:‘要快打猛迫,撵他个摸门当窗户!’你还说:‘对!这才是好汉子!’——这是军事会议么?   “就这样,我和主将两人当众闹起来,我的属下挤得帐里帐外都是,人人都气得呼呼喘粗气。我怕激出兵变,说了句‘里塘、巴塘都已经打下来了。您瞧着办吧!’就退回去了。   “第二天我见他,他却换了笑脸,又是让座又是亲自倒茶,说,‘原来你疑我妒你的功?我明着抢下来,暗中也不能偷么?你只是个副将协统官儿,你的“功劳”我还不是想怎么报就怎么写?可是我不是那种小人——你看这是我报到大将军王那里的军书……’说着展开一份红绫封面的军书,我看了看,果然是给允禵王爷的报捷文书,里头倒也没有抹去我的功劳,只加了几句他居中指挥,先打里塘,再征巴塘的方略,还有‘亲临前敌’的话儿,含含糊糊地,好像他也在前锋亲自指挥似的。我想,说到天边他是主将,又是满人,惹不起就不惹,也就没再说什么。”   说到这里,岳钟麒透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有点迷惘的傅恒,说道,“六爷,我说得离题儿了罢?后来由十四爷转奏朝廷的邸报发下来,我才知道自己上了大当。邪报上根本就没提到我的名字,把副先锋、参将木杰摆了出来,他是‘亲临前敌’,我的手下千总都保了一个遍,唯独对我这个前敌主将、先锋官,连一个字也没提,勾得干干净净!六爷,我那时还刚刚从游击提成副将,只晓得死打仗,报君恩,哪里懂这些鬼蜮伎俩?一气之下就病倒了,身热头昏四肢无力。那拉法居然还亲自来病榻前‘看望,我。他手里晃着那份邸报,攒眉疾首一脸苦相,假惺惺地连揶揄带挖苦:‘真真料不到会有这种事!敢是十四爷也糊涂了,或者听了哪个混账小子的歪话?这可真对你不住,这可怎么好呢?已经上奏朝廷了,这回算我抢了你的功,等打下拉萨,我专折保你一本,功劳都是你的,可成?’“我的病本就是气出来的,此时更是耳鸣心跳眼冒金星,在枕上冷笑着说道:‘法军门这片好心,钟麒一辈子也忘不掉!我本来就是松蟠驻军游击,还叫我回到老营去吧。我身子骨儿这样,真的侍候不来这边的差使了。’拉法听着只嘻嘻笑,说:‘别看你病着,算盘仍旧打得很精嘛!松蟠离十四爷的大营只有两夭路程,想去行辕告我吗?听我良言相劝,打消了这主意的好!朝廷里阿哥爷们正闹家务,十四爷的心拴在紫禁城,打仗的事只要不给他惹乱于就成!’他一脸奸笑,又说,‘咽了这口气,下次我给你补上,这是上策,你现在听我的令,明日带几个从人,到成都给我催粮,一万石粮运上来,我给你记功。两个月运不到,你仔细我将你军前正法!’。   “我一听就知道他起了杀人灭口的心,从里塘到成都快马也要半个月,两个月运一万石粮除非你是神仙!何况这时正值五月,过打箭炉穿越大小金川烟瘴之地,不死也要脱层皮。   但若拒绝军令,他会立刻将我从病床上拉起来枭首示众。万般无奈我只得权且应下,也还装作恳求延期一个月,以减他的杀心。他明知我办不到,乐得作了顺水人情。   “六爷,我心里又悲又苦,身上焦热滚烫,第二天一早就带着我的十名亲兵离开了里塘。我是打了胜仗的将军,被一个无赖上司公然如此蹂躏作践,真是欲哭无泪啊!   “五月金川正是雨季,遮天蔽日的是树,看不见天上的云。地下的路泥泞难行,水草布满了沼泽,根本不知道哪里是路,当地土人不通言语,听说找向导要过金川,许下天大的愿,也没人肯干。我们十一个人在密不透风的树林子里像瞎子一样,有时攀着古藤越谷,有时沿着独木桥过沟,有时还得扎筏子渡水,昏天黑地里向东摸索,只凭着我怀里一面罗盘,还有大军当初过金川时在树上砍下的标志走路。这条道上到处都是陷井泥窝子,瘴气弥漫过来对面不见人,还得时时防着蛇蝎毒虫叮咬。幸亏我在四川带兵时知道厉害,带有蛇药和金鸡纳霜,又知道口噙木叶能避瘴,好好歹歹就在这烟瘴路上死命苦捱……”   岳钟麒说到这里,已是老泪纵横。傅恒想着他当日处境,也不觉胆寒心酸,勉强笑道:   “拉法的死我知道”,是在进藏路上被山上雪崩压成了肉泥。可见恶有恶报——后来呢?你怎么认识莎罗奔的?”   “他哪里死于雪崩?是雪崩时候被下头士兵砍死的!”岳钟麒长长吁出一口浊气,“平心而论,拉法打仗身先士卒,是一员骁将。但他只是个千把总材料儿,不会带兵,这样子抢功劳害贤能,十个有十个要引起哗变的!   “……我们在密林里转了六天,好容易才见到一处苗寨——你知道,我们已经在杳无人烟的老林里艰难跋涉了十天,没有见过人影,没有听见人声,没吃一口人间烟火食儿,乍一登上石板路,听见犬吠鸡鸣,看见一排排竹楼,真好像在大海里遇难,又返回陆岸那样,欢喜不尽。   “但是寨子里却不见男人,只有几个老妪,有的用竹筒打水,有的在火塘上烧饭。我多少懂几句苗语,连说带比划,才晓得男‘波’都在寨北谷场上。从老婆婆脸上露出的神色看,似乎还有几分神秘。我们凑在一处猜了半日,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们十一个人跟那打水婆婆到竹楼上,比划着请她给我们弄饭吃,她大约也看出我们是官军。把家里所有的糍粑都烤了给我们吃,一边流泪,一边指着北方,叽哩哇啦越说越有劲。像是要我们到谷场上去看看。她那急迫的神情,使我们认定寨里出了大事,当下决定:   去看看!   “我们带着八支火枪,略略整顿了一下衣衫。我还穿着三品官服,挎上宝剑,背着硬弩,来到寨北。此时已经暮色苍茫,谷场旁的老榕树下只见星星点点都是火把。苗家壮男们敞胸赤膊、满脸满身油汗,腰间插着方头砍刀,一队队来往舞蹈。正中土台上一个祭司,脸上青一条红一块画得像个瘟神,头上一条条彩布披散下来,手中举着一面幡,发了癫似地舞蹈着,叽哩咕噜念诵着咒语……   “我在贵州黔北苗寨时见过这种场面,原来是在驱瘟神!我心里一口气松下来,不禁好笑,这也值得那老婆子如此张惶?见我们亲兵们瞪着眼还在傻看,我就说,‘我们都要累死了,谁有心情看他们驱瘟神耍把戏!咱们回去,好生睡一觉,想法子如何完成自己的艰难的运粮任务。   “协台!’我的一个老兵一把紧紧抓住我的胳膊,一手指着土台子,声音有点发颤:   ‘他们要……杀人!’   “我这才仔细看,真的!土台子旁边垛着多半人高一个柴堆,柴堆下两个门板上,直挺挺捆绑着两个剥得一丝不挂的人,不喊也不动,像是死了一样。土台旁边还跪着五六个绑得结结实实的女人,衣裳整齐华贵,头上插金戴银。看样子祭祀一完,立刻要将这些人扔到柴堆上烧死。我心里蓦地一缩,头上立刻浸出密密的细汗!正发愣间,忽然听到一声凄厉长嚎,一个年轻女子双手持着两把弯刀,口中似咒似骂地叫着,疯了一样跳到火光里,见人就砍直冲那两块门板扑去!她身手敏捷,几个男人都拦不住她。扑到门板边,只见雪亮的刀闪了几闪,那缚人的绳子已经被割断了……   “场上立时大乱,鼙鼓咯咯的响起。男人们嚎叫着如鬼如魅,往来奔窜。那祭司疯了一样在台上,一手舞幡,一手舞着火把,口中呜哩哇啦地喊叫。几个男人冲上来,夺了那女子手中的刀。火光映着我这才看清,是个面目十分俊秀的年轻女。。只风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用苗语和祭司斗嘴。我的苗语实在有限,听得出的字眼只有‘你才是瘟神,你才是恶魔’还有‘大色勒奔’如何怎样……   “‘格斯摩勒!’那祭司狞笑一声,‘格拉木拖拥火温!’他揩着头上的汗叫了几声,人们立刻把那女子也捆缚在一边,不知怎的,却没有和原来那群女人缚在一起。祭司亲自围着柴堆兜了一圈儿,便用火把点燃了那柴堆……我的心像一下子被泡进了沸水里,不知怎的,我脱口而出‘不许杀人!我们是官府派来的!’“我的喊声惊动了场中所有的人,所有的火把都集中了过来,所有的目光都盯视着我们这群不速之客。突然,那个缚在门板上的年纪大一点的青年竟高喊一声‘官家救命!这个祭司是小金川叛贼!’   “他竟然能说这么纯熟的汉语!我心里不禁轰地一热,一手按剑,口中大喝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天朝律令诛杀自有法度,谁敢乱杀人命?快放了他们!’   “但没人听懂我的话,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只听那持刀被擒的女子又和祭司各自大声吵嚷了一阵,那女子的口便被人堵上了。只听祭司念叨着咒语,人们又像着了魔,挺着刀一步一步逼了近来。   “‘开一枪——朝天!’我下令。   “‘砰’地一声响,似乎震得苗人们迟疑了一下,但这都是些剽悍勇猛之士,很快就灵醒过来,又逼上前来,我心里此时一横,咬着牙道:‘冲那个祭司,齐发!’“砰,砰,砰……七枪齐发,那个祭司连哼也没来及哼一声便软软栽到土台子旁边。打得他脸上身上都像蜂窝一样,汩汩的血顺台流淌下来。我一边命令急速装换火药,一边大声喝呼:‘抗命者死,放刀者生!’那个躺在床板上的后生说了一阵苗语,像是翻译了我的话,于是人们纷纷将刀扔在了地上。”   “就这样,你救了色勒奔!”傅恒听得入神,直到此时,才倏然醒悟过来。知道那门板上的青年就是大金川的土司色勒奔!不知为什么,傅恒突然觉得一阵兴奋,问道,“他寨子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原来大小金川总共只设了一个土司,大金川的十几个土舍素来统归小金川的土司沃日豁本管辖。土司对土舍的统制,其实并不像中原官制那么严密,数十个土舍散处崇山峻岭之中,各自管着几个寨子、几十里方圆地面,平日极少来往。只有当为猎物发生争执,或为地域划分不清时,各土舍派人到土司那里“讲公道”。如果土司“不公道”,各寨闹起纠纷,土司也无可奈何。大金川地处险域深山,辖地大,却没有土司,常常被小金川的土舍侵犯猎域、抢掠猎物甚至活擒猎民为奴,受的欺侮多了,又讲不来“公道”,大小金川间仇恨便愈集愈深。火并、打冤家的事不时发生。但小金川地近上下瞻对,既靠着官兵又和瞻对的班滚来往密切,有鸟铳也有火枪。十次打冤家有九次倒是大金川吃亏。到康熙五十六年,情形多少有了点变化,大金川土舍嘉勒巴救护了二百多名从青海逃亡到金川的清军官员,给他们治伤驱毒,还护送他们返回成都,还接受了四川将军十几支火枪的赏赐。这个见过大世面的嘉勒巴这才知道小金川的土司在朝廷面前只能算一条“毛虫”,连一条巴儿狗也算不上。   “神秘”一旦被看穿,偶像随即土崩瓦解。嘉勒巴一回金川自己的土舍,立刻在自己寨子里建立土兵,用山里药材和淘出的金子去川中换买枪枝弹药。又打几次冤家,小金川居然不敌!这样就夺取了促侵水广大流域。这嘉勒巴只和小金川交锋,回避与官军冲突,时而还送金帛给上下瞻对的班滚,联络着合击一下小金川。沃日多次到清营请救兵,无奈大金川是有名的黄金产地,守卫上下瞻对的千总们收饱了贿赂,腰里揣着大金川贡来的黄澄澄沉甸甸的金子,谁肯替这个小土司卖命?班滚眼见小金川也离心不听朝廷的,便把上下瞻对的藏兵组合起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连清兵进藏也要“留下买路钱”!   ……傅恒至此,对上下瞻对、大小金川的“乱源”已经明白了。不由钦佩地看了一眼若无其事的岳钟麒。   “其实关键之处就在嘉勒巴身上,朝廷一文钱不用花,给他一个总土司或者安抚使的名目,他就能把大小金川的事安顿下来。大小金川安定了,上下瞻对也就迎刃而解,不战而胜。”岳钟麒用粗糙的手指把一根歪倒的蜡烛芯扶正了,搓着指上的烛油,叹息一声又道;“可惜的是嘉勒巴突然暴亡。据他的妻子说,是沃日在铜令寨设酒宴作调解时被害死的。嘉勒巴和儿子阿莫强一同赴筵,回来后父子双双染病,百治不救,一个月内就双双去世了。   “我去大金川亲眼见到的,就是嘉勒巴死后一个月后出的事。嘉勒巴死,家里治丧——   你知道,藏人是最信神的——他的夫人说丈夫是英雄,儿子也是英雄,坚持要请红衣活佛第桑结措——就是那个祭司——来给他父子祈祷。这样,就引狼入室。第桑结措带着二百多名喇嘛来到他们寨中,本来他们是为亡灵超度的,但一来就占了嘉勒巴的宅子,恰也凑巧,嘉勒巴的两个孙子,一个叫色勒奔,一个叫莎罗奔,也一齐病倒,发热,说胡话不省人事。   “第桑结措又是烧香又是请神。还说嘉勒巴祖孙三代作恶,得罪了佛爷,不但一门绝后,全村人都要跟着死,除了处死色勒奔兄弟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所以,我用火枪击毙了结措,却没有解除人们疑虑。我带着我的十个亲兵走近土台,土台周围的几百双眼都死盯着我,他们只是一步一步向后退,却没有人离开场院。   “我走近那两块门板,伏下身子解开绳子,抓起色勒奔胳臂试脉息,只觉得时缓时急,跳得很厉害,又试莎罗奔的时,觉得比他哥哥的症候要轻。但我实在不懂医,对着两个昏迷不醒的病人,竟不知如何是好了。就在这时候,我觉得周围的藏民向前逼近了一步,于是吩咐:‘问问有没有懂汉语的?谁敢再向前,那祭司就是他的下场!’“藏民们在暗中窃窃私议了一阵子,一个头发灰红的老者站出来,双手平展向我一躬,说:‘玛米老爷,我能说汉语。嘉勒巴土舍穷兵好武,给我们大金川带来了无数的征战,他惹怒了上天,他的子孙也应得这样的报应!如果不烧死色勒奔和莎罗奔,上天还会降祸我们全寨。我们一向遵守官家法统,不知老爷为什么要干预我们的族务?’“‘这是你的话,还是你翻译别人的话?’   “‘这是第桑结措带来佛祖的旨意!’   “‘他是小金川的人,凭什么来管大金川事务?你叫什么名字,在寨里是什么身分?’“人们听了他翻译我的话,又交头接耳一阵议论,又一齐用专注的目光盯着我,仿佛在等待我的回答。老者郑重向我一躬,说:‘我叫桑措,是嘉勒巴土舍的叔叔。专管到小金川佛寺祈祷供献的使者。我哥哥一家遭到这样的报应,我比谁都难过。但我说的话确实都是在西塔尔大佛寺求签求得的原话,大佛寺还专门派了祭司老爷来执行佛的意旨。你们打死了他,上天会用雷击死你们的!’   “我听了哈哈大笑,说:‘大祭司既然是佛的使者,理应神通广大刀枪不入!这么多的人,都没有死,怎么偏偏他被打成一堆烂肉?这正是他欺蔑佛祖的活证据,他来诱骗你们杀掉自己的英雄,好让小金川的人重新欺侮奴役你们!’我灵机一动,突然想起这一带是诸葛亮七擒孟获的地方,人们对诸葛亮敬若神明,接口又说:‘我们是征剿里塘巴塘的朝廷大军。路过打箭炉,诸葛亮托梦给我们主帅,说大金川有英雄受难,要我们赶快来救!不然,怎么会这么巧!’   “‘诸葛亮?诸葛亮是谁?’   “我正发怔,一个小校大声喊:‘就是孔明!’“人们轰然一阵议论,竟都一齐跪了下来,膝行向我靠近,口里热切地说着什么,一脸虔诚膜拜的神色。突然,一个壮小伙子‘呀’地大叫一声,举起方大刀冲过来,对准门板上的小莎罗奔就刺,我猝不及防,连刀也来不及拔,惊叫一声跃起来格斗时,斜刺里又冲出一个女子,用火把直搪那个小伙子,口中尖叫着什么。   “老桑措叹息一声给我翻译,我才知道,这是几个年轻人的又一本孽缘帐,那举刀杀莎罗奔的叫贡布,那掩护莎罗奔的女子叫朵云。桑措说,贡布喊的是‘他不爱你’!朵云则喊的是‘我不爱你!’这翻译得简捷明了,大惊初定的我倒被逗得一笑。”   **********************************   七 将帅不和沙场纵敌 箕豆相残军前决斗   岳钟麒讲到这里,傅恒一颗悬得老高的心才放下来,听了那翻译的话也是一笑,说道:   “看来情之一物,无分域中域外,皆是一理啊!色勒奔兄弟害的是什么病?”岳钟麒道:   “后来问了病况,才知道不过是虐疾。他们的叔父听了小金川祭司的话,不给他们吃饭、喝水,关在空房子里‘驱鬼’,弄得病越来越重。祭司又说恶鬼既不能除,就要危害全寨人命,这才施火刑要烧死他们。你知道,我自己就有个虐疾病根儿,在广州买了不少金鸡纳霜,随身带的就有。色勒奔兄弟又不常用药,所以吃下我的药不到半个时辰就退了热:这一手比什么都管用,屯里的藏民立刻把我看成神仙活佛,我们带的紫金活络丹、薄荷油、金鸡纳霜、驱热法风散在这里大有用处,家家户户轮流抢我们去喝糜子酒,我们整天像腾云驾雾似的。别看我们来时十分狼狈,归时却是荣华高贵,由藏民们护送我们回成都,藏红花、鹿茸、麝香、三七、木叶草整整用了十个骡驮子。还有三十个大金饼子,都有烧饼来大——想想看吧,六爷,这不是因祸得福!所以我这辈子,有时处于逆境,总爱回想这一段,有多少气也都平了。那色勒奔兄弟送我们到老界岭雪山口才依依分手。说‘您是个心田极好的人,佛爷必定保佑您。有朝一日有使着我们兄弟的,只要捎个信来,千里万里我们不辞!,”傅恒被他说的这个故事深深感动了,不禁慨然叹道:“这也是一番英雄际会,听来令人热血奔涌!你和莎罗奔缘分确实木浅。色勒奔看来也是有情义的人。怎么兄弟二人反目为仇?”   “为了女人。”岳钟麒刀刻似的皱纹一动不动,“那是我亲眼见的……   “雍正元年,我被封为奋威将军驻守松潘,年羹尧是抚远大将军,主持青海之战。我在川北驻兵多年,对青海的势态比他熟,又原归大将军王允禵统辖,其实早已和罗布藏丹增交上了火。   “我和年羹尧本来是知心换命的朋友,他此刻来主持军务,成了我的上司,我心里原是十分欢喜,竭力助他成功。可他却生了小人见识,怕我争功。放着我川北兵不用,专门从甘东调兵防护青南,打仗也和为人做事一个道理,心术不正,仗就打不好。这么胡调度,塔尔寺里的罗布藏丹增就扮成女人从缝隙中逃脱了。   “年羹尧藏奸纵敌,雍正爷看来早有防备,塔尔寺攻下来第二日傍晚我就接到圣旨,命我为奋威将军,率部五千入青海扫荡残敌,却命年羹尧部策应休整。   “傍晚圣旨到,不到一个时辰又接到上书房廷寄说,已经命驻河南、湖广、四川三省绿营兵马统归我指挥调度,紧接着四川成都大营就递来禀帖:说已经整装待命,请示机宜,并说都统阿山已就道来行辕参见。   “六爷,掏出天良说话,这么一呼百应,我此刻才真正尝到什么叫‘人生得意’,什么叫‘将军虎威’,也才明白年大将军和我极好的知己朋友,为什么掰了交情……定了一阵子神,我才想到,我仍旧只是岳钟麒,可以在凌烟阁上图像,也可成为丧师辱国的死囚!   “和几个幕僚将佐整整商议了一夜,如何挑选精壮兵士,怎样重新建制、粮袜供应、伤员收容调治、出征人员犒赏、家属优抚,一应事务都议得密不透风,唯独青海地理不熟,寒冬季节在万里草原上以五千轻骑扫荡几万残敌,没有好向导是断然不成的。年羹尧既然妒功,请他派人作向导说不定就敢妒功害我,因此绝难指望。此时天色已明,人人熬得两眼通红、头晕脑涨。我就命‘暂且休会,先吃饭——我们还有一天一夜准备时间。真的不成,战场上捉来俘虏也能作向导!,正在这时候,辕门外的中军来禀,说‘有十几个藏民要见军门’。   “‘北藏还是西藏?’   “‘都不是的,是大金川的土舍,还说是大人的熟人故交。’“这当然就是色勒奔他们了。这个时候正逢大战在即,哪有时辰见他们呢?想了想,我说:‘就由你代为接待一下,要来送物件,任凭什么也不要收;要是想要药品,除了治跌打刀箭伤的药,都可给他们一些。要热情接待不能伤了交情——去吧!’那校尉答应一声转身就走,我忽然又改变了主意,说,‘我左右也要吃饭。一齐叫过来吧!饭时闲聊聊,或许能松泛松泛精神。’   ‘他们总共来了十四个人,色勒奔兄弟和朵云都来了。只隔了一年多没见,小莎罗奔已长得和哥哥一样高了,都是勇猛的汉子,紫红的脸膛,裸露的胸肌块块绽起。只是弟弟方额广颡,看上去比哥哥还要健壮英武。他们都穿着簇新的藏袍,雪白的羊毛里翻露在外,粗重的长统牛皮靴踏在红松木地板上,发出‘吱——咯’的声音。朵云姑娘看去已经有了身孕,低眉顺眼地跟在色勒奔身后。 “‘大金川的雄鹰和风凰都飞到我的军营里来了!’我笑着说,‘我马上要到青海去为我的主人厮杀,这一次来不及多陪你们了!’我命人‘抬出整只的熟羊来,再弄一桶烧酒!’   “色勒奔本来神色有点忧郁,这时开朗了一点,小心地扶着妻子坐了,自己才坐下。对我说,‘小金川的沃日封了我们的粮道,十几万大金川人没有盐巴吃。还有,茶叶也快用完了。土司和我们结。了仇,有人过去买粮买药,他们见了就杀。我们是到青海运盐的,顺便来看望你老爷子。朵云已经怀了孩子,她身子虚弱,也想请大人的门巴给她看看病。,我思量了一下,粮食是断然不能给,大军要立刻行动,军中用粮也吃紧。我一边命人带朵云去看医生,一边笑着说,‘青海省已经是大战场,乱兵如麻。年大将军的兵和叛匪混在一处,你这几个人进去运盐是很危险的。’陡地一个念头上来,便问:‘你们熟悉青海地理形势么?’   “他们一听都笑了,莎罗奔说,‘我们吃的盐巴都是青盐,年年都到青海去。我们带着鹿茸、犀牛角、象牙、麝香走遍青海,青稞、燕麦、茶砖……什么都能换得的!’我见兵士们抬上羊来,给他们一一倒酒,请他们各自割肉吃,心里打着主意说,‘我可以帮你们个忙,你们也帮我个忙,好么?盐,你们要多少我给多少,治瘟疫的药还有一点金鸡纳霜,军中只要不是治刀枪红伤的药,都可以给你们一些。粮食我这里拿不出来,告诉你们,青海现在也无粮。但也有个变通办法,就是你们帮我一个忙——我出兵青海,中军没有向导,你们留下来给我引路。我就咨会四川巡抚,给你们筹一批粮晌。你们的难关过去了,我的差使也好办了。事成之后,我还可以上奏章保举,岂有叫你们吃亏的理?’“我一边说,小莎罗奔叽哩咕噜就给众人翻译,我心里暗自惊讶,想不到他汉语说得这么好。眼见众人脸上带出喜色,色勒奔说了几句什么,莎罗奔笑着用油乎乎的手捂着前胸,一躬身向我说,‘大哥说,岳老爷子帮助我们赤诚无私。我们不但要给老爷子当向导,还要听老爷子命令,在战场效力。罗布藏丹增虽然没有侵占大小金川,但他们两次带兵打拉萨、烧杀我们的祖宗的产业、兄妹,也是我们不共戴天的敌人。既然岳老爷子有这番好意,我们也要为朋友两肋插刀!’他遂说得琅琅上口流畅自然。我知道他不但苦学汉语,而且还读汉文书籍,便问他:”都读些什么书?汉语说得这么好!’色勒奔在旁插话说,‘他性子野,记性也好,常年在外边跑,早就不用翻译了。现在已经能读《三国演义》。我不行,只能勉强应付一下场面。’这时朵云已经回来,怀里抱着几包药,还有《十全大补丸》《阿胶》等一应成药,她站在一边听着我们说话,一直没言声,这时才说,‘我也要去青海!’“‘这怎么行?’色勒奔‘唿’地站起身来,‘你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了!’“朵云很文静地站着,回想起那夜她如疯似狂的模样,我很难把‘两个朵云,形象儿放在一处,她的脸色很苍白,口气绵软但不容置疑:‘你们谁也没有我熟悉青海的路。我的舅舅就在达青达坂山的鱼卡作茶叶葱巴①!妈妈在世时,我们每年都要到青海省去看他的。’“事情就这样定了。这十四个人,除了两名留在松蟠料理往大金川运送药物,其余十二个都随我的中军大营,和我的五百名亲兵戈什哈一同行动。   “正月的青海坚冰如铁,广袤的大沙漠浩瀚无边,西北风呼号肆虐。事不临头不知难,从直门进青海三天,走到休马湾,后边的粮食就供应不上了。再走一天,连淡水也要从后方运来,加之柴草,饲料,……我觉得原拟的三个人运输供一人用的计划不实用,就在休马湾下令四川总督巡抚增加车夫民工,动用五万人供应前敌五千人的军需。年羹尧的心胸狭窄,我不佩服。但是对他的军事才干我不能不服。在这样的地方,以十万客军击败罗布藏丹增的主力,俘敌十万,就是孙武、吴起古之良将也难能所为!我也于此刻才真正知道了自己的处境;罗布藏丹增虽然逃逸,但他的散兵游勇仍不下十万。一团团,一伙伙,多的有上万人,少的只有几十人,占州据县“猫冬”。年羹尧的军队仅控制了曲麻以南,德令哈以东地域。   叛兵的实力并不弱,一来没了主将,二来罗布藏丹增的兵分属喀尔喀蒙古的十几个部落,人心不齐统属各异,又被年部雷霆一击打散了建制,三来冬季缺粮,通往青海的粮道都被官军卡死了。因此我没有费多少时日就拿下了青南重镇康达、杂多,俘敌三万——其实,有的屯子,只要把粮食摆在寨外,叫会蒙语的兵士喊城,饿得皮包骨头的叛兵和裹挟在屯里的百姓就会蜂拥而出。给他们吃顿饱饭,然后押送回四川——年羹尧的失得也正在于此,他杀俘十万,坚壁清野,要不分良莠饿死一省人,人们对他畏如蛇蝎,宁肯饿死,无人投降。我的这一着棋很有成效,在柴达木大瀚海周围的几万绝粮叛军竟日夜兼程来向我投降。   ①葱巴:藏语,商人。   “军事如此顺手,连我的心都有点懈怠了,待到四月,我的五千军马已越过积石峡谷,沿着沼泽向西北,攻取青海省最后一隅。此时,我已俘敌七万,攻克十三县城,我军连病号伤号在内,伤损不过七百。年大将军妒功,给先帝爷上奏说我‘取巧而已’,先帝把他的折于转过来,加了批语说‘亮工此语可哂。不闻“将军欲以巧胜人,盘马弯弓惜不发”耶?即“取巧”而胜,亦东美之长也。且冬月之季,纵横青海万里不毛之地,水粮供应、车夫骡马劳苦可想而知,其平日军务周备,未雨绸缪,又非唯“巧”之一字而已矣!’我详读旨意,自然领会先帝嘉许之惫,也隐隐感觉到年羹尧已略失上意,更加奋勇鼓舞。当下我决定兵分两路,一路两千人西进攻取阿克塞当金山口,一路两千人近取德令哈。我自率中军千余人进攻鱼卡。在召集将佐们训话时我讲,‘我们的粮道也很远了,年大将军自己粮食也紧,不可指望。因此只能速战。吃掉这三块肉,我就能体面光鲜给万岁爷奏凯歌了!’“这真是不可恕的错误!攻取鱼卡几乎没费多少力,几炮轰开寨口,我的兵蜂拥而入,寨子里饿得瘦骨鳞峋的敌军便扶老携幼出来向大军投诚。这里没有粮食,但家家户户都存有黄金,连院墙都是砂金石垒成。乱兵入城,不少军士乘机破门入户抢劫金子。我杀了两个千总,中军大帐的亲兵也杀了五六个,才控制住这群红了眼的丘八爷。猛地想起朵云舅舅在这里行商,便叫色勒奔兄弟带着她满城寻找。我的中军大营设在卫青庙,等待东西两路消息。   直到掌灯时分色勒奔兄弟们才回来,一脸失望之色。原来,朵云的舅舅扎布门巴前年就被罗布藏丹增的兵掳到喀尔喀蒙古去了。我只好细语安慰哀哀恸哭的朵云。   “四天之后,攻打德令哈的一路败报传来。先报一次,说德令哈城池坚固,炮轰不坍,我已经觉得不妙,传令东路主将郝宪明‘围而不打’,等着当金山口打下来,堵住敌军西归后路,我再合兵驰援。急命人探问西路消息,回说是:山势险峻道路难行,大炮拉不上去,准备轻骑袭击攻坚!   “六爷,你不知道,我当时心情真像在滚油里煎炸。整整两天没出军帐一步,对着木图分析形势,思索万一两路都失利了,如何措置善后整军再战。第三天中午,西路主将柯雄快马传来捷报,说已经占领当金山口,收复阿克塞城,请示追剿残敌。我一口气松下来,几乎瘫在椅中,急命‘不必追剿,留守少许人马向中军靠拢,专等东路消息。’“‘消息’很快就有了。不过不是探马探出来的。那是个月小风高的春夜,卫青庙外一片空旷地里时而劲风袭面,阴暗不见五指,时而弯月明亮当空,映着一丛丛在风中瑟瑟发抖的红柳,天色的变幻,给人一种不安的兆头。我出了中军,在各个帐篷巡视一周,刚刚回到庙门口,听见色勒奔他们住屋里有人大声说话,仿佛争吵什么似的,还隐隐夹着细微的哭声。我正要过去看,突然寨门外一阵喧哗,一个守门骑兵打马奔来,直闯到我身边,才滚鞍下来,气喘吁吁地禀说:‘大帅,咱们的东路军垮下来了……’“‘寨外喧哗的是不是他们?’   “‘是!’   “‘都说些什么?’   “‘人多嘴杂风大,什么也听不清!’   “‘你们认准是自己人?’   “‘认准了,里头有两三个守备官儿呢!’   “我的心忽地一沉,东路军真的是败了!又暗自庆幸西路军得手。否则,在这弹丸之地将要两面夹击,后果不堪设想。一边思量,一边命令:‘败军乱哄哄的不能立即进寨!——   叫他们在外面整顿好建制,由最高军官带着进来。我这就来!’“我的话音刚落,便听到木寨门‘嘎啦’一声巨响,鱼卡寨本就不结实,又被火炮轰坍了箭楼,自然一推就倒。接着就听马嘶人叫,有人哭有人骂,乱糟糟的一群败兵拥进寨来。   这时我真急坏了,大喝一声:‘岳钟麒在此!所有军官统统站出来!’这一嗓子震得众人立时鸦雀无声,所有正在乱窜的人都停了下来。十几个军官默默出列,低着头走到我面前。我一眼就认出来是左翼的一个标统和两个游击。大约他们觉得我此刻心境不好,没言声都跪在地上。许久,我才说:   “‘是阿贵富标统嘛!你带的好兵!你们郝军门呢?我看你活得满结实,还有力气攻破我军主寨!你放下主将,临阵脱逃,是什么罪?你背诵一下我的军律!’“‘是……,他嗫嚅了一下,‘杀无赦!’暗地里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声道,‘请大帅赶紧布置迎敌!追兵就要到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中了阿布茨丹的诈降计!‘闻贵富声气中带着哭音,‘郝总标不听我劝,带着刘德清他们进城受降,让人家给堵在城里……我听着声音不对,带着我的五百人冲城接应,只救出了七百多人,散带着逃回来的。阿布茨丹的三千人在后边紧追不舍,我留下自己营里的人在小叶河挡他们一阵,命他们拂晓撤回,其余的人跟我先回大营来……’“他没说完,我已经明白,郝宪明少年气盛急功近利,已被人家包了饺子,眼前这人能给我带回一千二百人马,不但无罪,而且有功,当下长叹一声,说,‘起来吧……着实难为你,竟还能带这许多人马回来!这都怪郝宪明自大轻敌,也怪我料敌不明……’“当下召集游击以上军官训话,我一点不漏地通报了形势的严峻:‘敌军是三千。我军是两千二,其中一千二百人刚刚败退奔波回来。如果不能鼓起士气,我们的中军就会一冲即+。但是敌人也不是尽占优势。他们都是饿极了的人,又从五百里外奔袭到这里,其实是为了夺一条退逃当金山口的路,更要紧的是瞄着我军这点子粮食。这样打,其实我们是以逸待劳,以守待攻。从总的实力比较,我们是苦胜局面。鱼卡这个寨子不结实,不能作为据守屏障。但在这里可以挡他一下,稳稳当当地打一阵,从容退到卫青庙,现在就把粮食全部运往卫青庙北的霍去病庙,敌军到卫青庙前立刻焚烧粮仓,挫伤敌人信心。能够在卫青庙打成平手就算操了胜券。如果形势仍旧不利,全军退守霍去病庙,死守粮仓,保护水源。顶多两天时间,西路军就会全军回援,就在鱼卡对罗布藏丹增的残部聚而歼之!’“布置完,各军听命,我的中军改为左翼!闻贵富军改为右翼,只留下了十几个强壮的亲兵和色勒奔等人随我行动。我又查看了全军布防,把两门红衣大炮架在卫青庙前旗墩上。   打仗的事既要尽人事,又要听天命。我这时定住了心,了无挂碍,竟在卫青庙正殿里酣睡了一觉。这一觉睡的功效远胜于前头一大篇演说,人心本已乱了,听我鼾声如雷,倒一下子都安定下来!   “黎明时刻,鱼卡寨东南响起两声凄凉的号角,接着便传来马嘶人喊声。我从蒙眬中一下子惊醒过来,跃身起来到大庙外月台查看,只见东边南边尘沙弥漫,敌我已经接上了火,敌军正在起劲地进攻着左右两翼,一切都在算计之内。只是敌人这么急切地驱疲之兵与我决胜,倒有点出乎意料。阿布茨丹是罗布藏丹增帐下一位强将,罗布军全军崩溃,唯独他的队伍建制完整,可见其用兵一斑。怎么这次莽撞得像个醉汉,红着眼一味蛮打?但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敌人困兽犹斗,生死只此孤注一掷了。阿布茨丹也担心当金山口的大军回援鱼卡,想猛地一口吃掉中军,占领鱼卡以逸待劳地回击援军!他这样激战,无论如何犯了兵家大忌,断难持久的,于是我命左右齐声大呼‘阿克寨的援兵已经杀回来,——兄弟们杀啊!’   “敌军一阵慌乱,不知乱嚷乱叫了些什么,攻势更急了。我命将支在卫青庙的两门红衣大炮调来,亲自指挥炮手:‘看来用不着退守二线了,你们给我瞄准了——寨门一破,两炮齐轰,这个迎头炮打好了,我立即提拔你们!’“两个炮手瞄了又瞄,刚刚准备好,木寨门已经平排被推倒!顿时黄尘滚动中不知多少兵马冲进寨来。也正在这时,两门大炮齐声怒吼,真是一个迎头开花炮,冲进来的敌军兵马立时割麦子似的倒了一地!   “阿布茨丹的这些兵真是勇猛,这两炮并没有把他吓退,稍停一下便又大喊大叫地冲杀起来。我一边传命左右两翼分兵来救中军,一边抽出宝剑指挥中军准备白刃战。我的大炮接着又打了三响便用不上了。此时四周都是红着眼的敌军。色勒奔兄弟自跟我进入青海、一直随我左右,我原不准备让他们上阵厮杀的。此时他们也都张弓拔刀投入了白刃战。   “啊,六爷!我家自太祖时就归了大清,父祖又从龙入关。我自小跟随父兄在军,不知见过多少战阵,但我从来也没有经过这样险恶的肉搏!我一辈子也忘不掉海西这场恶战!   “这时,我的两翼已经合击过来,小小卫青庙周围,共有五千人混战厮杀。劲风卷着沙石,像流动的烟雾,增加了战场上的悲壮。惨白的太阳像冰球子一样悬在中空,带着鲜血的战刀闪烁出一道道寒光……此时到处是兵,到处是刀丛剑树,满地是尸体和伤号,被砍下的头颅在人们脚下被踢得滚来滚去,血污和沙砾凝固在一起,糊得人脸五官难辨。   “惨烈的激战一直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相持的局面才稍有变化,我军左右两翼的前锋即将会合,彼此已经能够看清旗帜。可敌军仍然拼命地在我的护卫军士中冲突周旋。突然从西北大官道上传来一阵擂鼓声,我情知是当金山口的援军到了,心里一激动,连嗓子也变哑了:‘我们的援军到了!阿布茨丹速来受死!’‘阿布茨丹速来受死!’‘阿布茨丹速来受死!’   “这声音起初只有十几个人喊,后来几百人,后来竟是三军齐呼,地动山摇!就在这时,我的亲兵们齐声发喊,全体拥出月台,直取阿布中军!我看得清清楚楚,莎罗奔和一群金川人挥着刀冲在最前边。失去斗志的阿布茨丹中军再也没有招架之力。刀箭之下,像风过陵岗秋草尽伏!只见莎罗奔赤膊挥刀,冲到哪里,哪里血溅人倒,我不禁拍着膝大声夸赞:   ‘莎罗奔好汉!真是个大丈夫!’但我的声音未落,莎罗奔便被一枝冷箭射中肩胛,我的心猛地一紧,正要喊话,只见莎罗奔踉跄一步,接着便挺起身来,因为箭杆拖在背后,拔着不方便,他竟向身后挥刀,一刀削断了那箭!他仰天哈哈一笑,便又返身杀敌……   “但此刻的阿布茨丹已没有了斗志。我的左右两翼堵住了东边的路,北边和西边都是柯雄的兵,里三层外三层将阿布茨丹的一百多名残兵团团围定,别说是人,就是一只麻雀一只耗子也跑不出来,只是人们以为我要抓活的,只是围堵,并不进击。   “突然问一切都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呼叫。我不知出了什么事,登上月台看时,自己也不禁愣住了:那一百多个喀尔喀人都下了马,一手挽缰一手执刀缩成一个圈子,中间一名将军,袍子袖子上溅满了血迹,拄刀于地,仰面向天喃喃地祈祷着什么。我招了一下手,我的通译官立即跑过来,一句一句给我翻译:   巍巍天山兮横出云端,   苍苍红松兮流水潺潺。   雪花狂舞兮沙尘弥漫,   战士忠魂兮碧血荒滩。   矫鹰折翅兮心归故里,   落英缤纷兮蓄芳待年。   修短百数兮无嗟无悲,   长歌一曲兮壮士不还……   听着这古朴雄浑的歌调,我也不禁暗自伤怀:喀尔喀人真豪杰,可惜误听匪人之言走到这条绝路上,世上的事可该说什么好?正思量着,只见阿布茨丹手中一柄雪亮的匕首银光一闪,已正正地扎进自己心窝!他像一株刚刚砍倒的白桦树,沉重的躯体在地下抖了几抖,顷刻间已是魂归西天,接着他的百名随从也都横刀项后,几乎同时猛地用手一勒……那尸体便麦个子一样一个一个倒了下去!   “我的兵马都惊呆了,木雕泥塑般地看着这一幕,静得连风吹旌旗的声音都觉得刺耳。   我叹息一声,移步走进这群自杀了的尸体中间,扶起阿布茨丹软软的尸体看了许久,站起身来说,‘我不以成败论英雄,忠心事主,乃是我辈楷模!要厚葬,从西宁给他们买棺木!’“刚刚安置完各军宿营,准备着买酒买牛排筵庆功。还没来及写报捷奏章,大金川的十几个人却发生了内讧。柯雄给我报信说色勒奔兄弟在卫青庙外要决斗,我不信,说‘哪会如此?昨晚他们还好好的……’   “‘军门,您瞧!,柯雄拉开棉帘,指着大纛旗东边一片空场说:‘场子都拉开了!兄弟两个正对峙呢!’   “我只瞥了一眼,就知道他说的不假,见士兵们正在向那边聚拢,忙跨出大殿,一边匆匆走,一边吩咐,‘所有军营官兵,一律归队!有什么好看的?’说着,我一直走到剑拔弩张的两兄弟面前。   “十二金川藏人,经过一个上午恶战,失踪了三个,还有两个受重伤的。其余的人,除了朵云,无一不受轻伤。此刻两兄弟一东一西对面站立,束腰紧带预备厮斗,两个人都是面色阴沉,神态安详,似乎是早已下了决心,又似乎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可奇怪的是,周围的藏人一个个都泰然自若,一脸的漠然,并没有一人居中解劝。只有朵云,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手握一柄匕首倚在石坊柱上,她脸色惨白,浑身都在抖动,一双眼睛,像闪着火光又像泪光,像憎恨又像恐惧,斜视着这一触即发的决斗!   “我打个哈哈,远远便说:‘敌人刚刚打退,这边就同室操戈了?快别这样,让人瞧着笑话!,说着走上前,拉了拉色勒奔的手,又说:‘别为了争功劳?我奏折还没写,你们是一对勇敢的雄鹰,皇上不会让你们吃亏的!’“‘不是为了争功劳,是为了争公道!’莎罗奔在对面挺了挺刀,说:‘大人为什么不问问他,我背上的箭伤是哪里来的?!’色勒奔脸上泛起一丝阴狠的神色,说,‘我的箭都是射向敌人的!’   “我吃了一惊,陡地想起莎罗奔受伤的情形,下意识地放开了手。伏在石柱上的朵云猛地一仰脸,尖声叫道:‘你——你还算是哥哥?我就在你的身边,你的每一箭都是射向弟弟的!’我正惊愕间,色勒奔哑着嗓子说,‘不错,你说得很对,因为射他的时候,他就是我心目中的敌人!’他竟直言不讳地承认了。我的心猛地往下一落,转过脸厉声问:‘色勒奔,为什么?’‘你可以问朵云,她肚里的孩子是谁的!’‘我的!’莎罗奔连想都没想就回答我,几乎同时朵云也大声说:‘对了!是莎罗奔的!’莎罗奔快意地摆了一下手,对朵云满意地一点头,笑着说:‘怎么样?’   “我心中陡然生起一阵厌恶之情,于是我说,‘听我讲过《三国》么?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手足断难续,衣破尚可补!’   “‘我不懂大人这个话!’莎罗奔大声说,‘我只知道我爱朵云,朵云也爱我!’“色勒奔脸色苍白得没一点血色,偏着头对朵云吼:‘你说过,你是爱我的!’“‘我爱过你,但现在不爱了!’朵云脸上竟然不羞不惧,大声顶撞色勒奔:‘你爱钱,你小气,你也没有弟弟勇敢!’   “色勒奔脸色白中泛青,鬼魅一样难看。他咕噜了一句藏话,挺刀就向朵云刺去。莎罗奔一个箭步跃在中间,用刀一格,‘当’地一声双刃交迸,立时火花四溅!我看他们斗了十几个回合,心里已经有数,弟弟不但刀法比哥哥灵动,力量也比哥哥强,只是肩肿受了箭伤,转侧间举步维艰。饶是如此,色勒奔也没占半点上风。此时我站在一边,说是观阵,其实心里却盼着色勒奔胜,只是不敢承认而已,色勒奔每反击进攻一阵,我心头便一阵轻松。   打了六十几个回合,色勒奔后脚突然踩进一个土坑里,身子一栽大叫一声‘不好!’仰脸向后栽倒,莎罗奔一刀劈空,进前一步举刀再刺时,却收住了。就在这一霎功夫,色勒奔侧身一个横劈,‘噗’地正中莎罗奔小腿——原来他是佯败用计,我情木自禁地竟大声喊‘好刀法!’   “朵云恶狠狠地瞪我一眼,‘嗤—’地从身上撕下一片布就要过去给莎罗奔包扎,却被莎罗奔一把推开。莎罗奔突然像一头发了疯的狮子,手中的刀舞得又疾又猛又狠,咬着牙涨经着脸一刀又一刀砍向色勒奔……可怜色勒奔被弟弟这种居高临下的刀法逼得滚来滚去,只是躲避,连招架之功也没有。顷刻之间,脸上、腰间、臀部都有刀伤。突然,他扔掉了刀,听天由命地闭上眼一动不动了。   “我刚喊一声‘刀下留情!’,朵云从旁疾跃出来,冲着色勒奔心窝便刺了一匕首!这一匕首又准又狠,色勒奔一把推开了她,双手握着匕首狞笑着说了句‘我是真心爱你……’‘唿嗵’一下便倒了下去!   “我目睹了兄弟相残的一场激战,又亲眼见到妇人手刃丈夫,觉得世间天理、人情、王法都虚得无影无踪,心里又是悲又是恨还奇怪地夹着莫名的怅惘。一挥手,带着我的亲兵就往回走。听见莎箩奔在后边呼叫什么,我头也不回,大声说‘你回你的大金川去,我永远不要再见你!’   “仗,打赢了,在此后的两天里,我却眼里一直晃着阿布茨丹一群人的死和色勒奔兄弟的相残场面,连朝廷颁旨升我公爵、开庆功筵都是恍恍惚惚如在梦中……”   **********************************   八 夫妻絮语论功说名 棠儿兴起理财立规   岳钟麒的故事已经讲完,傅恒还浸沉在那惨烈不堪回首的往事之中,双手抱着已经凉透了的茶碗凝视着屋角沉吟。许久许久,他才惊醒过来,自失地一笑,说道:“太惊心动魄了!后来呢?”“后来的事六爷都知道了,”岳钟麒起身为傅恒续了一杯热茶,叹道,“后来就是和通泊一战失利,我被剥去爵位官职到京听勘,再也没有回四川。我为主将,丧师辱国劳民伤财罪无可逭。主上不处死我,已经是天大的恩惠,本不应再有非分之想。我只是想,如今毕竟年事不高,还该再为主子出一把子气力,能够稍赎前愆,不至于终身遗恨,六爷乃当今天子近臣,若能将我这一点心思禀奏主子,岳某就不枉了今天促膝交谈的一番苦心了!”说罢便打了一揖。   “你想重新带兵,出征大小金川?”傅恒怔了一下问道。   岳钟麒苦笑了一下,“能做大军一个幕僚,略尽绵薄之力,于愿已足!”   傅恒听得怦然心动。庆复在上下瞻对冒功昧败的事,虽然没有坐实,但看他不敢撤兵的作为,班滚未死的消息也就八九不离十是真的了。讷亲这几日难保也想以军机大臣的身份领兵金川,立功于疆场!这份差使和黑查山之役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如果自己能把这差使弄到手,请这位老将随军参议,那还不是十拿十稳的大功一件!他想着,兴奋得竟不自禁跃起身来,猛地又寻思,万一讷亲也这么想,可怎么好?因见岳钟麒用诧异的目光看自己,忙定住了神,说道:“你不要尽往窄处想,当今英明,怎会将你大材小用?我在主子跟前侍候,有什么不知道的?主子心中还是器重你的。张广泗在苗疆新胜,甚得主子宠信,无论将来主帅是谁,总还得倚重张广泗。张广泗这人我有过交往,只要不肯当他的奴才,谁也与他合不来。你急于出去,在他们那里当个僚属,那才叫祸不可测呢!东美,今晚你若不倾出这些肺腑之言,我也不会这样交心。大小金川之役打下来,主上还要效法圣祖亲征天山呢!出兵放马的机会多得很!我傅恒不是小人,到时候一定替你说公道,不会叫你一直受冤屈……”说话间隐隐听得拱辰台方向传来三声沉闷的午炮,傅恒掏出怀中金表看了看,笑道:“今儿晚了,明日一早我还要面圣。你有空也到我府里走动走动。再过三天,我的儿子就满百日,要办汤饼会,你就是我要请的头一个客人了——回头补帖子给你,好么?”   “六爷这话叫我感动。”岳钟麒见他起身告辞,也忙起身笑道:“六爷文武兼备,天姿聪颖,别说黑查山一战打得漂亮,就是没有这一仗,也令人佩服。您在江南钦差任上整顿军政的条陈,我都拜读了。您是堂堂国戚,我若没来由地老往府上跑,岂不令人疑心?凡事都讲个缘分,如今缘分到了,自然又当别论。令公子佳辰,我一定要去的!”   傅恒见院中十分萧条,笑道,“你在京竟然没带个女人在身边侍候!明儿从我府里挑几个送过来。”岳钟麒摇头笑道:“六爷千万别这么做!我还是个带罪之身嘛!家里女眷都留在成都老宅里照顾我母亲了。我身边的这些人都是跟了我几十年的老亲兵,轮流着来侍候我的,诸事都照料得来——”他指着在门口一个挑灯仁立的老军叹道,“你看,他不起眼呢!   他可是赏着二品顶戴的参将呢!”说着,已送傅恒出了大门。傅恒在昏黄的灯影下向岳钟麒一揖,说道:“与君一夕语,胜读十年书。改日再会!”   岳钟麒在阶下看着渐渐远去的车轿灯火,一时感念傅恒身居高位不骄不矜,又羡他少年得意,不足三十岁便入阁拜相,又期盼他能在呈帝跟前替自己说项,早日从这半囚半禁的环境里解脱出来,一时又担心人言可畏,说自己巴结这位正牌子“国舅”,走傍门左道……一时竟胡思乱想,没完没了。   傅恒回到府中已交丑时初刻。门政上小王头在府前背着手踱来踱去,见大轿落下,忙几步颠过来替傅恒掀轿帘子,扶着傅恒出轿,笑着埋怨道:“我的老爷,这早晚才回来!方才我老爹又把我叫进去,训斥了一顿。”傅恒见合府人都没睡,便问:“有谁来过么,怎么都个睡呢?”   “戌正时分讷亲大人来过,”小王头边走边说,“他没说什么事,奴才们自然也不敢问。养心殿里的王义公公吃过晚饭照例送来了皇上批过的奏章,奴才放在老爷的书房里。倒是留着王公公说了几句话,说万岁爷不知为什么事不高兴,还说今儿皇上接见了个高鼻子、蓝眼睛、黄头发的西洋人。还有,勒老爷勒敏也来拜,说曹雪芹曹相公从南边回来,送来了几章新写的《石头记》,用红绸子包着,珍重得不得了,奴才接了也放在爷的书房里,其余还有十几家至亲,大后日就是我们小少爷抓周儿的好日子,他们来送礼,因为少爷还没起名字,说等有了名字再补礼帖……”他略顿了一下,又道:“前半夜时分有几个偷睡懒觉的我也没在意,还是我们老爷子挨屋去查,抡着拐棍都打了起来。还说,我们至不济也不能叫张老相爷家人比了下去!”说着已到二门首,管家老王头精神矍铄,从里头迎了出来,傅恒对他笑道:“你七十岁的人了,也该早点歇息了。我看不必每个人都这么熬,分出一拨来白天睡觉夜间侍候就是了。” “是!”老王头却不似儿子多话,躬身应道,“明儿就照爷的吩咐办。”   傅恒因听见上房里孩子呛奶的哭声,便走了进来。见几个奶妈子在摇床旁边忙活着换尿片子,傅恒才知道不但呛了奶,也尿了床,不禁一笑。夫人棠儿半躺在炕上假寐,见丈夫回来,偏身坐了起来,掠了掠鬓发,说道:“这早晚才回来?就是不体恤自家,也该想想别人,老相国也七十多岁的人了。当场出个差错,上上下下都不好看——那吊子上给老爷留的参汤端过来!不是我说你们,三四个奶妈子连个小娃儿也照料不好,真不知你们怎么当的差使!——孩子给我!”数落得几个仆妇红着脸一声不吭,讪讪地把孩子送给棠儿,忙着给傅恒倒洗脚水,端参汤。傅恒呷了一口参汤就放在一旁,笑道:“孩子嘛,哭两声打的什么紧?你如今也学会老婆婆舌头,絮叨起没个完!我今个是奉旨去了岳钟麒那里,安慰他一下顺便请教军事,听了一个十分动人的故事儿!”因见案上放着两个红布包儿,又问道:“这是谁送来的,什么东西?”   “那大包儿是勒三爷带来的,里头有几章《红楼梦》。”棠儿抿嘴儿笑道,“勒敏去了一趟怡亲王府,弘皎王爷还没看,知道你喜爱这书,先紧着给你看,就送过来了。里头还有芳卿给孩子绣的荷包儿,还特意给你做了一双千层底的鞋!——你可要仔细爱惜着穿了!那小一包儿,是高恒从山东托人带来的,我没问,也懒得看,谁晓得什么东西!”   傅恒听了一笑,高恒在棠儿跟前献殷勤,还是棠儿告诉他的,他拆开包儿看,却是二斤左右上好的阿胶,便推给棠儿道,“官不打送礼的,何况咱们和他还算亲戚?他没安好心,你心里防备点儿就是,先就自己失惊打怪地说三道四——阿胶还是好东西,既送来了就收住罢了。”棠儿道:“我不稀罕他的东西,好恶心人的样儿!既是好东西,你自收起来,如再出去带兵,说不定会遇着个比娟娟还好的,你们再卿卿我我花前月下亲热一番,这阿胶岂不更有用处?”说罢一啐,竟自用手帕拭泪。傅恒见四处无人,忙过来把她揽在怀里,抚着她头发轻声说道:“我就爱见的撒娇使小性儿的模样。我也知道你寂寞,像眼前这样亲近的机会都难得。这里头有个分说:我是满洲人,又是正宫娘娘的嫡亲弟弟。这个身份本来就容易招人说长道短,一个‘国舅爷’,差使办好了人家说你有内助,差使办砸了人家说你有内助还办不好差,横的竖的不成模样。何况我年纪轻轻就做了这么大的官。从古至今能有多少呢?自不努力,不是辜负了天恩祖德么?说句那个话,我要是天天陪着你,如今不过仍是个吃闲饭的散秩大臣国舅爷,那种日子很有意思么?”   “罢罢去去!”棠儿不等他说完,用手指弹了一下傅恒的脸,“嗤”地一笑,“我是怪你忙得昏天黑地的,不要作践了自家身子骨儿。除了我,谁疼你呢?就像岳钟麒一个糟老头子,讲个故事就逗得你半夜不睡。你看人家张相爷,睡觉再少也有钟点儿。除了圣旨,谁也甭想惊动,每餐饭都有御厨御医合计着做药膳。还有讷亲,跟你一样的官,你看他闷葫芦儿似的,比你会养生呢!伙食月例一百二十两,还请个西洋郎中时时看脉……”   她絮絮叨叨“埋怨”傅恒不会作养身子,傅恒只是搂着她眯着眼听,慢慢的,已是呼吸均匀微起鼾声,口中仍喃喃地应答,“我结实着哩……哪里一时就不中用了呢?有些留心不到的去处,你要多操点心……我还惦记着抄写雪芹的《红楼梦》……怡王府送过来,抄了赶紧还人家……”棠儿见他似睡不睡的,连这些小事都牵挂着,顺着他口气微笑道:“我省得,怡亲王吃了弘皙的亏,如今还没翻过身来。我小心侍候着呢!别说王爷,就是内务府一个笔帖式来咱府,烟茶赏钱也不敢短了人家的……你现在是相国,我也知道你的心思要当名相,家里大小事情只有帮你的,不能分你的心。曹雪芹家芳卿生头胎儿子,送了五十两花红,钱度上个月来,说又有了,还照上回的例发送……这芳卿也是的,别人挤破头地往咱这跑,她熟门熟路的,平常连个面也不来见……也许见你大贵之后太忙……其实我这人也不爱端架子摆夫人款儿的。前次讷亲来送贺礼,派了他个远房侄子,我隔帘子还和他说了几句话……”   棠儿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哄傅恒睡觉,听他不再应答,悄悄抽出身来,亲自点上息香,摸了摸炕,蹑脚儿走到廊下,吩咐烧火婆子:“老爷今晚不更衣,再稍热点,匀着续火,小心着点声响”。踅回身,给观音像上了三炷香,合十默祷了几句,返身回炕正要吹灯,却听傅恒问道:“讷亲从来不收礼也不送礼的,他近来过来得勤,是个什么意思?都说了些什么?”棠儿见他双目炯炯,倒觉好笑,笑道:“你吓我一跳,看看什么时辰了,还不赶紧迷糊一会儿?我没见讷亲。听你不在,人家就去了。他一个侄子除了说一车子好话,还能说别的?你也忒仔细了!”   “不是这一说,”傅恒双手枕臂,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道,“我心里本就有事,又错过了困头。你不晓得,讷亲这阵子热心带兵去大小金川平叛,怕我争这个差使……”   “你还要争这差使?你已经是带过兵的人了,又打了胜仗,也该见好就收!怪不得上次几个川西县令来引见,你又是接见,又是留饭,我心里还觉得奇怪,督抚来了也没有这份热乎呀!你还请太医院的医生写什么防蛇咬、防蚊叮、避瘴的药方子……敢情是打算要当元帅领兵放马的了!”傅恒听她哂话连篇,连劝慰带讥讽,不禁一笑,刚说了句“真是女人见识——”棠儿接口便道:“女人见识只要对,该听的还要听。我看你是黑查山一仗打出了瘾了,忘了老三院七叔家的傅尔丹,那是多聪明的一个人,打了二十年的仗,最后败死在科布多!就是岳钟麒,算是我朝名将了,还不照样打败仗?你出兵打黑查山,有人说你用兵失误,朝廷要降处分,我还不怕!我就怕你丢了小命儿朝廷还要数落你个够!丢人现眼打家伙,有什么趣儿呢?你还指望着再有个女剑客手下留情,给你当内应,跟你在桃花林子里吊膀子……”   傅恒先还笑着,慢慢脸上变了颜色,见外间熏笼旁几个丫头老婆子探头探脑,厉声道:   “统统滚出去!”正欲发作,倏地又冷静了。棠儿和乾隆的暖昧关系他虽不知道,但皇后、皇太后都十分钟爱这位一品夫人,三天两头进宫说话打牌给两宫主子解闷儿,十分体面。若发作了她一来惹下人笑,二来她这性气,进宫流露出来,连皇上都知道了自己没有宰相度量。又缓缓改变了脸色,双手抚住棠儿肩头,温声说道:“你我一向恩爱,怎么犯起小性儿?我刚说了一句,你就砖头瓦块给我来了一车,叫人听着我们生分了似的。这不好,是吧棠儿?上回带你见衡臣夫人,老太大那份贤惠,待人不紧不慢那份温存,你回来还说人家这宰相内助当得不含糊,得学着点——怎么情急就忘了呢?”一语提醒了棠儿,她怔了一下便有点忸怩,小声道:“人家还不是为的你好,没良心的,倒埋怨我!你放着太平宰相不做,又要弄刀使枪的逞能,能叫人放心么?”“宰相与宰相也不一样。”博恒舒了一口气,说道,“张廷玉自入上书房,苦巴巴地干了四十多年,如今只是个伯爵。没有野战功勋,小心翼翼地办差,身后事也不过如此,宰相也断没有个世袭的。先帝前头大将军图海,一仗打下察哈尔,又一仗打下平凉城,授了个一等公爵,至今庙配世袭!你我就不说了,这辈子再不至吃什么苦头的,那是因为当今主子待见我们,你就敢保我们子子孙孙都得朝廷重用,皇上的恩宠?我这是为子孙种福田,栽大树嘛!如今我只是个子爵,这个子爵既不凭着我在江南办差,也不因在军机处掌印,还是因在黑查山战功挣的!凡有爵位的,私宅可以称宫。纪昀那个文痞指着我只是笑,说‘傅六爷的门额上写个什么“宫”,那才真叫出色!’我想了想也笑了。他说的无非是‘子宫’两个字罢了……”   “先头一个刘墨林,后头一个纪晓岚,都是促狭鬼!”棠儿想到纪晌又高又胖的大块头,一张圆溜溜的黑眼睛,说话时闪烁诡诈的模样,不禁一笑,“再好的话叫他一嚼舌头就变了味儿,就这一条,文人里我还要赞扬雪芹,才华气质都是好样的,多么堂皇正派……”   傅恒亲自倒了一杯温茶给棠儿嗽口,说道,“你这是没读他们书的缘故,若论著文立说还是纪昀的好。他虽滑稽,办事著文处处遵循孔孟之道,没有半点儿离经叛道。雪芹生不逢时,家遭惨变,一腔孤愤、满腹才华都由《红楼梦》宣泄而出,不合世俗,孔孟之下难得有入他眼的,文章华彩回溢,令人目眩,令人神迷!若论宣扬圣道,有益人心,就不及晓岚了……”   “罢罢!谁和你会文呢,正而八经和你婆娘品评起文字儿来了!”棠儿打断了傅恒的遐思冥想,呷着茶说道:“——我原本不在意的,听你这么一说,咱们也可挣个国公爷,门上挂个国公府牌子!有道是夫唱妇随,你有这个心,我作么子不成全你?你这个志向没有给皇上这个信儿么?”   傅恒半歪在炕上,目视着夭棚不言语,许久才道:“上下瞻对的官司现在还在打。庆复咬着牙根硬顶说班滚已经死了,却又不肯撤军。除了政务,大家都在唱这台戏。台上的、台下的,敲鼓板、打镗锣的都是暗暗地使着劲儿。张广泗其实明说是请朝廷派员查实,其实最眼热这个大将军头衔的还是他自己。讷亲和张广泗其实最怕我来抢。我若一伸手就有人妒忌,这个红汤圆儿落到谁手,都眼巴巴盯着呢!所以你劝我安分一点,我心凉一点怕还好些儿呢!”说罢伸个懒腰,又道:“着实不早了,歇着吧,话还有说完的时候儿?”   棠儿却被丈夫的话撩得睡不着了。“国公爷”“国公夫人”这些字样只在心里萦来绕去,单单个“宰相夫人”已经品着没有滋味——江南观风钦差,丈夫办得漂亮,那是因他有文臣智谋,山西黑查山一战生擒飘高,自雍正朝来没有人打过这么漂亮的剿匪仗,那是他有武将才略。连讷亲那个三脚跺不出屁的人都想这个差使,自己反倒拦着男人!她撇了撇嘴儿像自嘲又像想笑。想到儿子,心里更是一拱一热难以自己——既然大家都较着劲儿,那咱就比比谁在“里头”说话算数儿,倏地想到乾隆,脸又一红。不知如今他还想着自己不?高恒去山东之前来府闲话,说皇上如今升了许德合为国子监博士,进讲东宫,并不为姓许的学问好,是为许家娘子王氏是皇上相好的,每次皇上到白衣庵进香,就在那里与她幽会……不知是真还是假,男人们在这上头真让人信不实,……胡思乱想间已蒙胧睡去。   第二天棠儿醒来,已是辰正时牌。棠儿有心事,昨夜已拿定主意进宫,在太后老佛爷和皇后跟前替傅恒求差使,原想起床就动身,此刻却又犹豫了:太皇太后从不上午接见命妇,这么煞有介事地赶去,求差使,岂不猴急了些?再说,朝廷眼前还没有议及这事,冒冒失失说出去也不合情理……她坐在半人高的大玻璃镜前一边思量,一边打量自己。   这是一张美丽的少妇面孔,瓜子脸、水杏眼、小巧的嘴唇旁有两个笑靥,稍一抿嘴儿便显现出来。因保养有术,柔腻的肌肤犹如凝脂软玉,白皙中泛着浅红,少妇的容光中隐隐还透着少女的风韵。她拿起胭脂挑了一点点在左手心里调了调,看看自己的脸颊,轻轻摇了摇头,只在嘴唇上轻轻抹了抹。将略略蓬松的鬓角抿了抿,满意地吮了吮嘴唇,想笑,又止住了。她拿起眉笔,侧着脸反复凝视,只在眼睫上轻轻描了描便又放下。她记起乾隆的话,只要不是有疤有痕,女人的眼睛都是好看的,出色只是在眉宇间的神韵。用眉笔画眉再小心也容易露出直、浅、陋来,有的女人只担心眉毛淡,显不出妩媚,因此描了又描,殊不知已是失了天然;眉睫本来的秀韵都没有了。她小心地揭开一个金盒子,取出乾隆赐的法兰西眉笔轻轻抹了抹,加重了双眉中线,向眉心处稍稍起了一点颦纹。果然,本来就娇艳如花的面庞平添了一种膝胧感,像一朵鲜花在雾里展示风韵。见大丫头秋英抱着衣服在身后发怔,笑道:“你发什么呆呢?只要那件松花银红褂子,加上件乳黄坎肩就成了,你抱这么一堆,卖衣服么?”   “我看太太梳妆呢,真是太好看了,比那屋里仇十洲画的仕女画儿还好十倍!本来太太就美,这一梳妆,啧啧……方才我就在想,摘下的牡丹花是美的,总不及地上长的鲜活,要再喷上水……”她一边说,一边笑着给棠儿着衣,“太太穿什么衣裳都好看,不过今儿天阴了,外头已经飘雪花,所以这件带风毛天马皮坎肩更合适些,这件猩猩毡大氅只预备着,外头冷得紧呢!”   “我都二十五六的人了,还讲究什么美不美,出门人不笑话也就罢了。”棠儿一边换褂子套坎肩,微笑道,“外头下雪了么?老爷最爱雪,吩咐老王头,一律不准扫雪。这天井院中不准踩脚印。西花厅海子边读书那边着人生火,老爷说不定过那边去住。你拨两个丫头去打扫一下,把窗纸重糊一下,我这就过去。”说罢,回了里间,把曹雪芹的书稿取出来叠整齐放在炕头桌上,把芳卿做的鞋子锁进箱子里,捧着那包阿胶出来,恰秋英传话回来,便道,“这是几包上好的阿胶,上回姨妈来,说他家二奶奶有喜了,正用得着这东西,你打发人送过去。”说着掀帘出来。   秋英跟着出来,在她身后笑嘻嘻地蹲了个福儿,说道:“太太忘了,前儿姨太太打发荷包儿过来报喜,他们家二奶奶已经产了个大小子,太太还送了她二十两的尺头。这是保胎用的,奴婢大胆,求太太赏奴婢一点,我二姐有了三个月的身子——”她没说完,棠儿便笑了。“我想起来了,你二姐,就是秋天给我送老玉米、老倭瓜的那个?可怜见的,都赏了她吧!——记得去年她送来的酒枣,老爷说好,那葡萄却对我的脾胃,明年让她再送点进来就是了。”秋英忙蹲身谢赏,喜得眉开眼笑。说道:“二姐得过太太的赏,她说,她小时候儿在老直亲王府跟着我娘侍候福晋,福晋也算仁厚的了,也比不上太太一成儿厚道。两下一比较他们就比下去了!她家专门作务果树的,既对了老爷太太脾胃,就叫他们专给您辟个园子!”   棠儿听她满车的逢迎话,心里只是暗笑。披着大氅走下阶来,看天色时,愈阴得重了,鹅毛似的雪片子又大又软,被风吹得盘旋回转。傅恒的三个侍妾姹紫、嫣红、春芳都在东厢里和乳娘聊天,逗着少爷玩,隔玻璃瞧见太太出来,忙都走出来给她请安。棠儿正眼也不看她们一眼,只笑道,“也别总围着少爷,他小人儿家也经受不起。”嫣红赶着说:“宝宝儿太招人爱,也怨不得我们。可是说的,后日少爷就百日了,外头送的礼帖子名儿都空着,总不成到时候还叫‘宝宝儿’?老爷太太得赶紧合计着起个好名字——带官印的,大气派大福寿的,又响亮又上口……”棠儿笑道:“到时候自然就有了。”因见春芳腆着个大肚子站在一边,便道:“你回去歇着,往后不用在老爷和我跟前站规矩了。”   棠儿一边吩咐家务,只带了两个老婆子出西侧门到读书亭来查看布置。一出门便觉寒气袭人,远望海子那边已是柳枝挂雪,琼花漫地,棠儿笑道:“多亏了这件猩猩毡,院里院外竟也不同寒热,”因见老王头带着一群长随走进二门,招手儿叫过来,问道:“咱们在喀左几处皇庄,今年怎么没有人过来送年例?”   “回太太话,”老王头忙一呵腰,回道:“原在八月十五报过一回来着,老爷说今年年成不好,外省几处发大水,闹旱灾的,有些坏人挑头闹事,黑山几处皇庄差点也闹起来。叫庄头重新核计一下,有些老弱孤寡,体残的、有病的可以蠲免一些。昨儿他们才又报上来,老爷太太都忙,我预备今后晌再回太太,请太太定夺呢!”   “你看过单子了?拿来我瞧。”   “是!”   老王头忙答应一声,从怀里窸窸嗦嗦取出几张纸双手捧过来,棠儿看时,上面写着:   白狐皮十二张 元狐皮三百张 白貂皮三十张 紫貂皮五百张 各种粗细皮共两千二百张 宣纸一千令 宋墨五十锭 湖笔五十套 端砚二十方 湘妃竹扇二十箱(老爷赏人用)   古剑一口 玉带头三十个 湖绸五百匹 江绸六百匹 大东珠十二枚 鹿茸二十斤 冰片二十斤 紫活络丹一百盒 鹿胎膏一百盒 人参六十斤 人参膏三十斤 活鹿三十对 活熊两对 熊胆两瓶 熊掌二十对 白兔三十对(送哥儿玩) 山葡萄酒一百二十瓮 黄米五千斤玉牙糯米五千斤 粳米三万斤另有玉寿佛一尊高二尺四寸 玉观音一尊高二尺六分棠儿看得眼睛发花,问道:“净银是多少?”   “在后头呢,”老王头笑着指指下面一页,“除了金银器皿酒具,两千个金锞,一万个银锞,三千两小银角子,正供银两四万八千两。”   棠儿还是耐心地看完了那张单子,心里忖度着,语气不软不硬地说道:“先前我身子不好,没有过问家务。从今儿个起,家下这些鸡毛蒜皮小事不要再劳烦老爷。外头门面上有你儿子照应,你还是把总儿掌舵,二十两以内的出入帐、家下奴才的奖惩,仍由你管。二门以内丫头婆子都由我房里秋英、秋爽和三位姨娘料理。你们出错儿不要紧,只要不欺主不藏私,我都能容得的。”   “是!”老王头忙道:“正有事要请太太示下呢。今年年例银子不知怎么分发?老赖家的、程富贵家的、黄世清家的,男人跟着主子去山西时死了。这几家都有四五个娃子,他们不是咱们家生子儿,是罪孥分过来的,虽说主子恩赏每人每月一串,老婆孩子吃喝都不够。   昨儿她们到我那哭穷,想叫孩子们接差使。东下院还有十几户,都是孤儿寡母的,怪可怜的,也都要禀明老爷处置。太太既这么说,就请太太的恩典。”   棠儿紧了紧斗篷带子,边走边说道:“我找你就要说这件事。老爷去山西带了二十四个长随,一个病死在外,三个死在黑查山,五个受伤的。虽说赏过,那不是常例。我想,流血的和流汗的还有流泪的,赏赐要分开。赖家的、程家的、黄家的这三户,不但不能受穷,还要他们富起来,体面尊荣都给足。不分差使给这三家,我每个月二十两月例,就照这例,三家婆娘拨出六十两银子,和我一样!”老王头听得睁大了眼睛,“啊”了半晌忙道:   “是!”棠儿又道:“受伤的五个人,除了他们原本的月例,外加十两、十二两不等,和你爷两个现在的月例比齐。跟着老爷出兵放马,家里人不免担心忧虑,这是流泪的。每人每月加五两月例。这是天之所经、地之所义的大道理,所以不分你是买来的,还是罪孥分来的,还是家生子儿奴才,凡跟着主子出兵放马砍头洒血的,就要和别人不一样!其余去山西的,家生子儿赏银子不赏地,买来的赏地不赏银子,每人照八十两银子的赏格。那个老冯担水一瘸一瘸的,我还以为是老寒腿儿,叫人问了问,是上黑查山背老爷叫荆树茬儿刺穿了脚背!   这样替主受难的要照阵亡的例养起来,要赏宅子赏地,孩子有出息的我还要请老爷保出去做官。这些银子都从庄子里出。至于有些奴才贫老孤弱,月例又低的,另从官中的钱里拨出来由你支配,看情形补贴,这和前头的恩典是两回事,你心里可要清爽了!”   老王头边听边答应,心里却只诧异:这位贵妇人从来不过问这些琐碎事务的,今儿怎么突然有此一举?料是有的从征奴才在后边说二话了,笑道:“太太圣明,咱们家不比那些暴发户,从来不亏待奴才的。就奴才知道,并没有穷得揭不开锅的。奴才是老爷家使了三辈子的人了,从来不敢在银钱上头给自己……”   “你想到哪里了!信不过你,难道我寻不出个新管家?”棠儿笑着止住了他的表白,“这都是我的主意。上回老爷去山西平乱,挑几个身子健壮的跟着,不是说有鸡眼,就是腿脚抽筋儿,走了的号天丧地价哭,留下的眉开眼笑。打仗回来了,恩典上要没个差异,往后谁还跟着出死力?——就这样办吧!”说罢,踏着雪进了西花园月洞门。   **********************************   九 风雪夜君相侃大政 养心殿学士诉民瘼   北京的头场雪历来下不大,但这次却反常。每年头场雪,都是先下一阵子冷雨,接着便下砂糖一样的雪粒子,随下随化,到后半夜都冻凝了,雪也就停了。清晨起来,家家户户老老少少一齐出动,一阵锤砸锨铲,立时收拾尽净。但这次却是慢上劲儿,一开头就是蝴蝶雪,大如巴掌的雪片慢悠悠地在半空中盘旋,像亿万只白蝴蝶在空中飞翔,并不急于落地。   第二天上午突然一改风范,先是停了风,那雪片落得又急又快,顷刻之间所有的店肆亭阁、龙楼凤阙还有密如蛛网的大街小巷都披上了银妆。天空云色变得愈发浓重,云层像要压到五凤楼的歇山翘翅上,密集的雪,已经不是“片”,它们在空中结成了“团”,像有无数个顽童站在高天之上游戏人间,把松软的雪球抛落下来……这样的天气是没有生意的。几乎所有的店铺又重新打烊。已经出摊儿的小贩们又纷纷收拾家伙往回赶。北京城成了雪的寂静世界。   傅恒因早晨睡过了宿头,没有吃饭就赶到了军机处,见几间房都空落落的,只有看守太监和几个军机章京在忙着整理文卷,见他进来忙都垂手请安。傅恒问道:“讷亲中堂呢?怎么今天连外官也没有?”   “回大人话,”一个军机章京微笑道:“今儿是冬至,原先就有旨意,京中二品以下官员到国子监,听张照讲《易》经,张衡臣讲《中庸》,万岁爷也亲自去了。这种天气,各衙门都歇衙了,没有禀报处置的事,外官自然就少了。”傅恒问道:“皇上现在还在国子监?”那章京道:“回来有小半个时辰了,讷中堂进去时候说,六爷要来得早,也请进去……”他没说完,傅恒已转身出了军机处。   从军机处到养心殿只有咫尺之地,傅恒赶到养心殿垂花门外时,已是浑身雪白。太监王信见他进来,满面堆笑迎过来打千儿,一边忙着拂去傅恒身上的雪,一边笑说:“好我的爷哩!奴婢正要去传旨,雪下大了,主子说傅恒就不必进来了。既然已经来了,奴才这就回报主子……”说着猫手猫脚踏着脚跑了进去。傅恒因门洞里穿堂风像刀子似的,素伦、海望几个侍卫直挺挺站着,正要答讪寒暄几句,王信已经跑回来,呵着手道:“六爷,叫进呢!主子在东暖阁……”傅恒只略向两个侍卫点头致意,忙着跟了进来,在丹墀上脱掉大氅交给王信,便听里头乾隆的声气:   “傅恒么?进来吧!”   “是!”傅恒忙高声答应了一声。一个小苏拉太监早已挑起又厚又重的棉帘,他一步跨进去,在外殿御座前略定了定神,趋步进了东暖阁,伏地叩头道:“奴才该死,睡过头了……给主子请安!”说罢,抬起头来,只见乾隆盘膝坐在大炕里边靠墙处,面前炕桌上堆得都是奏折,旁边还放着朱砂笔砚。讷亲、庆复、阿桂还有几个低品外省官员都在,除了讷亲、庆复斜签着坐在小木杌子上,其余的都跪在地上。   “傅恒起来,挨着庆复坐下。”乾隆偏着脸看着院中乱羽纷飞的雪片,看也没看傅恒,出了好一阵子神,才转过脸,问庆复道:“这么说,‘一技花’他们,并没有在武安白草坪集结?”此时乾隆正和傅恒打照面,傅恒细看时,乾隆面带倦容,十分俊秀的瓜子脸泛着苍白,眼圈周匝发暗,一手握起朱笔,却又停住了,仿佛有点吃力似的睁着一双眼睛,目光游移不定地扫视殿内,傅恒只看了一眼便忙低下头去,庆复说道:“是!上次接旨,奴才即命刑部派员从桑桥查到邯郸,又到武安,会同邯郸知府,武安县令布了眼线厂为侦讯,‘一枝花’他们一伙匪贼似乎内里起讧,到了武安和当地盘踞在恶虎崖的匪徒还打了一仗,没能占据山头,后来就不知去向了。倒是山西长治县令报来,说有人见‘一枝花’一行七八人在女蜗娘娘庙传道,官府去捉拿,不知怎的失了风,贼人先行逃匿……眼下知道的也就是这些。”   乾隆哼了一声,地下跪着的几个地方官身子都是一缩,又听乾隆问道:“谁是邯郸知府?”   “臣,邯郸知府纪国祥!”   “据直隶巡抚孙嘉淦上次报来的匪情折子,恶虎崖匪徒只有三十几人,怎么能打败‘一技花’这伙悍匪?他们大动干戈,你居然一无所知,你这个知府当得有趣!这群匪徒败落奔逃,府县为何不乘势捉拿,竟然一错再错?果真他们全部都逃离了你们邯郸境,还是原本你们就不拿朝廷命令当一回事?” 纪国祥和身边跪着的武安县令吓得连连叩头。纪国祥颤声回奏:“恶虎崖贼寇火并,武安县和奴才都是事后才知道,刑部派员来查,才晓得是‘一枝花’从山东流窜到奴才境内。   当时奴才已知罪大,即令本府六县会剿、梳篦子似地清查三遍……万岁!‘一枝花’匪众确实已经逃出。恶虎崖匪首罗小弟落网,供称‘一技花’攻山正急,突然自己人厮杀起来,他们乘势呐喊,敌人也就退了。奴才奉职无状,自干天律,走失元恶巨凶,罪无可道,求皇上重重治罪!”山西来的长治县令见乾隆目视自己,忙伏身顿首,结结巴巴说道:“奴才县里一向安宁,听说有几个男女在浮山女蜗庙传布邪教,奴才即命巡捕房去拿,途中遇雨山洪暴发阻了路径,因此失机误事。虽说事出有因,奴才没有亲临浮山,这就是罪,求主子重重惩罚!”   “刑部和都察院已有弹劾你们的折子。”乾隆轻咳一声,“孙嘉淦倒有份折子保邯郸知府和武安县令,说你们都到任不足两个月,原任时官声还好,朕为此还从吏部调阅了你们四个人的考功档案,山西长治知府县令也是‘卓异’,朕意功过不可两泯,批给吏部,不再为这事纠缠,但要革职留任以观后效。”他说着,放下笔,张着眼在一叠奏章中抽出两份递给傅恒,笑道:“你转给吏部存档照办好了,清官要作养不能作践,出了点事情就整治,正好趁了一班龌龊京官的心。”此时四个外官已是一片唏嘘之声,伏地连连叩头颂圣。   傅恒接过来看时,果然是两份弹劾邯郸、长治两府知府县令的折子,上面的朱批鲜红如血:   奏情均悉。邯郸知府、武安县令、长治知府、县令俱有其应得罪处,所奏是也。然此系过境匪徒,猝然来去,一时不及查拿,情亦有可谅之处。且据闻四人平日操守尚好。其一技花匪众不能在其境盘踞造乱即可见一斑。国家设州牧之令为爱养百姓,绥靖一方,有此一长朕即不忍轻弃。即着吏部记档,纪国祥等四人着革职留任,戴罪办差,秋日考成观其后效,着吏部专折奏进朕看。钦此!   傅恒小心翼翼将折子塞进袖子里,在杌于上一呵腰笑道:“皇上仁爱百姓,作养清官,圣德如天!奴才的见识,这份批语实不局限于四人,应刊于邸报使天下周知。”   “唔?”乾隆听傅恒前面颂圣俗套,莞尔一笑,转而沉思,说道:“你似乎还有别的话?”   “是!”傅恒正襟危坐,一拱手从容说道:“自皇上从宽为政旨令明诏颁发天下,小大内外臣僚体仰圣德,轻聚敛、薄征赋、减徭役、清狱谳,百姓万业复苏,已可以与圣祖盛年相比,摊丁入亩、羡耗归公、厚薪养廉,官员差使苦乐不均情形也大非昔年可比,官不取公物,府库仓廪充盈,朝廷积银积粮,比之世宗盛时有过之而无不及。盛世治化防微杜渐,吏治最为切要,所以我世宗宪皇帝痛切整顿,惩贪除恶宵旰不懈。此时正是我大清立国以来治安最好、仓廪最实、库银最富、吏情最佳之时。这都上赖皇上昼夜勤政,圣德被化、下依百官体仰圣心,不贪不渎孜孜求治的结果。试看近年,如‘一技花’、飘高、王老五、韩小七啸聚山林与朝廷为敌者,纷纷败亡,无立足之处,也就为这个缘故。国家不以聚敛为事,官员不以贪渎自肥为事,民殷富足就是自然之理。衣食足而教化行,沽恶犯乱之徒就无所施其伎俩。皇上这份旨意,其实并不是只对此四个小臣,也不是说清官犯过可以不纠。皇上弃其小过,取其大端清廉,正为倡导廉风,为官场立个表率,不可以仅仅让吏部知道,而应该让所有官员都知道,这才合了治化大道。奴才一时还想不透彻,说的都是老生常谈,请皇上训诲。”   乾隆仰着脸仔细听着,咀嚼着傅恒的话,良久,一笑说道:“仓猝之间,能说到这个样儿,也确实不容易,老生常谈其实就是经国大道。自古败亡之国,十有九是忘掉了老生常谈,自古败亡之君,十有九是听不进老生常谈!所以你奏得好,就照你的意见明发——不要登邸报,就是明发廷谕,各官宣谕就是。你登个小小邸报,他还以为你仍在偶尔‘老生常谈’,岂不辜负了你这片心?有些话你作臣子的不敢明讲,或者说三言两语讲不透,朕的以宽为政和世宗行政不同,只是表象的事。孔子于七十二贤因材施教,同为一国之政,可以宽,也可以猛,归到根上,只是一个仁。圣祖是仁,世宗是仁,朕也是个‘仁’字,但取当时形势,施法量律不同而已。但天下数万官僚,哪能人人知道?读书人数十百万,岂能个个君子?就眼下的情势看,确实是开国以来最好的。但说到‘极盛’,那还远远不是,即以吏治而论,有些官见‘以宽为政’,抱定了朕是个烂好人,定必不肯开杀戒的,就生出个贪婪的心,‘千里去做官,为的银子钱’,那一丁点儿养廉银子如何填得他的胃口?这种事历朝历代都有的,从来也没见几道诏谕就劝返了这些贪官,你刀子不快,刀上不带血,银子就比刀子亮,黑眼珠对着白银子,哪里还顾得身家性命呢?”他长篇大论说了这番话,不胜郁闷地透了一口气,伸手去取奶子,高大庸料是已经凉了,忙抢前一步将一杯热奶子塞在乾隆手中。   “历来处置贪污,都是用‘宰鸡给猴看’的法子。”讷亲在杌子上一躬身说道,“猴子见得血多了,知道是哄他,也就不怕了。前明洪武定的惩贪律条何等严厉,贪污二百两银子剥皮揎草!明中叶之后仍旧遍地贪官,诛不胜诛。到底还是葬送了前明,想起来也真令人惊醒。所以奴才以为,必须杀猴子给猴子瞧。不要只捡着小的软的拿来作法,朝廷动真格的,剪草于初萌,诛贪不避权贵,或者可以稍抑贪风。”讷亲自己是宰相,又是皇族勋戚,出了名的清廉自洁,与外官无一丝一缕的纠葛,这话说得嘴响,却也人人宾服。庆复在旁坐着,挖空心思也想说一点老生常谈,乾隆一笑已将奶子杯放下,“都说得很好,明儿叫衡臣,你们几个合议一下会同具奏发一道议政明诏,诏告内外臣工。如今吏治大面儿上尚好,就在防微杜渐上作文章。”他的精神似乎好了些,将脖子上盘着的辫子拂向脑后,又对纪国祥四人说道:“今日朕与诸大臣议的,不禁你们传宣。可在同年同僚间、本衙皂隶、至亲好友间,可以多谈谈这些。这个为人立品之处站住了,在朕下面就好做官了——跪安罢!”   “扎!”   待四个人退下去,乾隆笑道:“议着匪政,跑出来个廉政。算是题外插话吧!‘一枝花’到底还是逃了——这不是寻常盗贼,因为衣食无着,啸聚山林苟延残喘,‘一枝花’是专与朝廷为敌的造反恶徒,身怀邪术蛊动民心,听说和朱家王朝后裔还有勾连,所以要一剿到底。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断无姑息之理!”傅恒接着乾隆的话音说道:“雍正朝有个李卫,是治盗能手,现在李卫已经老病不堪任事。我乾隆朝现在缺一个李卫一样的人物,奴才看刘统勋人品刚正、机变多智、中正廉明,但他现任着刑部汉尚书,专门用来靖盗,又似乎委屈了他些。李卫当年为两江总督,兼治天下盗匪,做得很出色的。可否循例,由尹继善兼任这个差使?总之,要有专门大臣专门料理,事情就上路了。”“尹继善身上差使太多了。”乾隆摇头道:“他是两江总督,还管着海关、清江口漕运、黄河入海口河防都是他料理,天下财赋三分之二从他那里出,断然不宜再分心。再者,尹继善的长处是文事,诗词歌赋的事驾轻就熟,海内文人都和他结交很密,这也是朝廷羁糜文士的大事,如果再给他一把屠刀,就弄得四不像了。朕看这件事还是刘统勋来做,李卫虽不任事,就住在北京,咨询一下总还可以。黑查山一战,江湖上黑道对你也是闻风丧胆,朕看就由你揽总儿。目下朝廷政治是愈来愈好,要钱有钱要粮有粮,百姓捐赋三年一免,留心一点赈灾,别叫有的地方断炊缺衣。老百姓吃饱穿暖了,你用鞭子抽他也不会轻易铤而走险,所以‘一枝花’他们只能传道治病蛊惑人心,鼓动不起大事,也就这个原因。”   傅恒满心怕的就是皇帝总惦记着黑查山剿匪大捷,把自己的才干局限到擒治江湖鸡鸣狗盗之徒上头,满心想的是率十万天兵四方征伐,成为大清朝的卫青、霍去病。被乾隆这一说,顿时脸一红,瞟了讷亲一眼,说道:“奴才谨遵圣命!奴才的心思难逃圣鉴,其实在黑查山打仗多少有了一点带兵心得,想弃文就武,为主上立功西疆南疆!”   “朕早就看出来你这点心思了!”乾隆呵呵一笑,挪身下炕,蹬上青缎凉里皂靴,舒意地散步踱着,说道:“凡青藏云贵川来京的,无论大员小官,你都要亲自接见,设茗长话,讯问天候地理风土人情,山川河流道路走向,屯兵布阵难易,粮草银饷解送。没有带兵的心,问这些做什么?你那么喜爱与文士结交,近来也都渐渐疏了!还有讷亲,你不也在这样想?傅恒能带兵打黑查山,我为什么不能去金川,所以把西疆地图挂得满书房皆是的,有这个事吧?”   讷亲和傅恒没想到皇帝如此洞晓自己心思,惶惑不安地对望一眼,一起站起身来,打揖正要说话,乾隆笑着用扇子柄虚捺一下,说道:“坐着吧——朕这是表彰你们嘛,岳武穆说过,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怕死,天下太平。方才说的廉政,就是文臣不爱钱。宗亲皇族,不肯安富尊荣,都愿意领兵放马,这又是不怕死,所以朕心里赞许、高兴!高恒在山东,不请旨就去剿拿‘一枝花’,成功不成功且当别论,难为的是有这一股锐气。太平时节,难能可贵的是朕作养出了一批愿意洒血疆场、不愿老死床箦的英雄志士!圣祖晚年西疆不宁,王师几次败北,几次几乎片甲不回,皇族宗亲听说和喀尔喀蒙古打仗,心里先自怯了,推三阻四不肯带兵。外官文怡武戏,更是畏敌如虎,一听‘出征’二字唬得面目失色。圣祖爷要泉下有知,看见这许多勋戚子弟请缨前敌跃跃欲试,还不知要高兴得怎样呢!”乾隆双目炯炯,此时殿外的雪下小了一点,仍是琼花纷繁缭乱,雪光透过玻璃映在他兴奋得泛着红光的面孔,越发显着英武挺拔。傅恒等几个人心里也都被激得热血澎湃,仰视着乾隆,一时竟没有言语相对。良久,讷亲昂然说道:“万岁爷说的,正是奴才想的。如今上下瞻对陈兵数万、大小金川不靖,奴才请主子赐尚方剑,愿立功于西南,为朝廷除此癣疥之疾!”   “奴才也愿——”傅恒抢着刚说了半句,庆复却截住了:“这是奴才的差使没有料理清白,不敢劳烦两位相爷。奴才愿即日跨马南行,今年之内,一定扫平大小金川!”   乾隆低转了头,凝神思索了好一阵,问阿桂道:“阿桂,你就在四川绿营张广泗麾下,以你的见识,一年之内廓清大小金川有没有把握?那班滚到底是死是活,张广泗有什么见识?”   “回万岁!”阿桂忙叩了一个头,他是个心思极清明的人,久在川西带兵,历练得越发老成,讷亲和傅恒心思热炭团儿似的,赶着要去殓灭班滚和莎罗奔,都是把这件武功看得太容易的缘故。但皇帝如是说,宰相如是说,他无论如何不能泼凉水拧反劲儿。班滚若是真的死了,大小金川叛藏早就解体,上下瞻对也用不着驻兵,这是明摆着的事,但此话一出口,立刻就要得罪庆复,日后更是祸不可测。他顿了一下,已有了主意,款款说道:“大小金川和上下瞻对现在其实是一个战场,地方广袤千里,山高林密,河急路险。大兵深入这种险地打仗,一是要各路协调,分段围剿;二是粮饷医药,军需充备;三是广为罗致向导,步步为营,缓进稳扎;四要分化班滚莎罗奔族部,剿平一地,政治随之,抚慰地方,走一处巩固一处,虽然慢,但可以一劳永逸。这是奴才的见识,一年荡平,似乎操之过急了。张广泗其实就为这个以为奴才怯战,调离中军专办粮草,但圣主垂问,奴才敢不尽言?至于班滚生死,事大责重,奴才不能以风闻判断、据张广泗说,班滚似乎逃进了金川,所以不治金川,上下瞻对形势也难巩固,但张广泗也并没有实据,可以证实班滚尚在人间。这是实情,求主子明察!”   阿桂是内务府笔帖式出身,举进士授官陕州知府,因敉平王老五越狱一案受乾隆赏识,改文就武擢升参将,在大将军张广泗帐下供职,是武将中少有的有专折密奏权的官员,一向深得乾隆另眼对待,但他这番话却让乾隆听来觉得油滑,乾隆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傅恒用心印证着他对大小金川听来的印象,慢慢冷静了下来,他毕竟是真刀实枪打过仗的,很快就和阿桂的心情吻合起来。庆复并不明了金川形势,只觉得在上下瞻对打仗打得窝囊,班滚的事也弄得他忐忑终日,不亲自去挽回局面,自觉各方难以应付,遂打起精神说道:“我兵力人数几乎和大小金川人口相等,其实是以兵对民,哪有如此大费周张的?”讷亲也笑道,“十万天兵就是豆腐渣,撑不死金川几只老母猪么?”   “阿桂你真使朕失望!”乾隆一天兴头扫得精光,冷冷用眼瞟着阿桂,“兵气不振,都是因将领畏首畏尾。你自己就抱定了泡蘑菇战法,能带出奋勇陷阵的勇士。阵前一呼,千军齐发,是靠将领的威望培育的,若朕是张广泗,催粮催饷也不用你——你下去,另有旨意给你,你的差使交到户部,由户部办理!”   阿桂听着,头“嗡”地一声胀得老大,想不到煞费心思掏出的忠言,仍旧是“白日不照吾精诚”!他强咽着胸中的愤懑和悲哀,颤抖着身子连连叩头,泣声说道:“主子待奴才是何等高厚之恩?既蒙垂问,不以实言,岂不是事君不忠?奴才虽然没能耐,在大营里并没有畏敌怕死名声儿……求主子再查奴才之言,仍旧放奴才回军中,奴才宁可战死。”   “嗯。”乾隆不置可否地漫应一声,在玻璃窗外凝视移时,粗重地喘了一口气,径自挑帘出了养心殿大殿。几个守在殿门口的太监袖手缩脖地站着,冷不防见皇帝出来,吓得一齐跪倒。王仁已追出来替乾隆披上大氅。殿内的四个大臣既不敢动也不敢随便交谈,一言不发都直着脖子隔玻璃觑着院子里的乾隆。   乾隆双脚踩在新絮一样柔软洁白的雪地上,慢慢踱着步绕着铜贔屃兜了一圈。他舒展了一下身子,适意地把身子站成“大”子形,仰着脸任雪花落在脸上、手上,钻进脖项里,那凉凉的、晶莹的雪花在他口中融化,温热的面孔和手上也都是雪水,只觉得浑身的疲累闷倦都被赶得无影无踪。良久,他深深地透了一口气,脚步轻快地返回殿内,去掉斗篷,揩干了手和脸,已变得精神奕奕。却见太监卜悌进来打千儿禀道:“两江布政使兼淮南粮道陈世倌递牌子请见。”   “叫进来吧。”乾隆嗽了嗽口,将茶杯递给卜悌,转脸对众人一笑,说道:“看来许是朕操之过急了。没有想到小小瞻对金川之地这么难弄。用兵数万,用时逾年,至今仍是个不了的局面!”见庆复、阿桂红着脸又要谢罪,乾隆一摆手道:“罢了罢!朕自己也轻敌了嘛。朕心里是有些发急。圣祖爷三次亲征青海、西藏安定了数十年。毕竟地隔万里,山高皇帝远,又不能设流官政府衙门随时羁糜,策凌阿拉布坦,还有青海回部都在蠢蠢欲动,不经朝廷圣旨,擅自攻灭兼并土地部落,已经全然不把朝廷政令放在眼里!朕打通上下瞻对、道路,也为将来发生不测之事,大军入藏可以长驱直入。不料又生出大小金川的事来!小小金川都这么费劲,有朝一日西疆大举用兵,又当如何?”   几个大小臣子此时才明白这位青年皇帝的泼天大志;讷亲、傅恒也都坐不住,离座长跪了,讷亲说道:“皇上圣虑远大,奴才愚昧!奴才愿和庆复一同去办金川军务,克期扫清入藏道路。主忧即是臣辱,若是再次失利,请皇上取了奴才首级以谢天下!”乾隆正要说话,见陈世倌已在暖阁外头叩头请安,大冷的天儿,陈世倌只穿了件天马皮夹袍,伶伶丁丁地套在孔雀补服里,细长的辫子软软地耷在脑后,还在淋着雪水,乾隆不禁笑道:“你本就身子弱,怎么只穿这么点衣裳?你家是海宁名宦,就穷得这样儿了?”   “回万岁的话!”陈世倌吸溜了一下鼻子,笑着回道:“奴才喜爱雪,才从南方来,遇到这么大的雪,不忍坐轿,就骑毛驴来见皇上。并不是奴才装穷,过正阳门关帝庙,见有个举子冻得太可怜,就把大氅留给了他……啊嚏!”   他一个嚏喷打得众人都笑,乾隆便命:“把朕的元狐袍子——带紫貂斗篷的那件——赏了陈世倌!……你是个正经读书人,晓得怜贫惜文。你的这句‘不忍坐轿’,倒勾得朕也想骑驴冲雪赏都门了!”又命陈世倌起身坐到熏笼旁边。这才对讷亲和众人说道:“讷亲现是朕跟前第一宣力大臣,张廷玉有年岁的人了,内廷事务千头万绪,也要你和傅恒这些年轻人多操持操持。朕意还是叫庆复回金川,一来人手熟,二来原是他办的差。谁欠的饥荒还该由谁来还。庆复,你是大学士,国戚勋旧,自然以你为主,张广泗为副。张广泗严刚有余,你则以柔驯相补,只要二人同心,不要闹生分,这点子差使不值一办。现在外头说你闲话的很多,都说班滚没有死。朕看也不必追查了,敉平了大小金川叛乱,他死没死也无妨大局了。   朕不追查,就是放你一马,你再办砸了差使,朕就想再放你一马,也奈何不得了,有国法王章在嘛!”   “谢皇上龙恩,奴才敢不努力效命,继之以死!”庆复一听不再追究班滚生死,浑身上下一阵轻松,伏地叩头朗声说道:“只要粮饷火药供得上,一年之内,大小金川和上下瞻对一定会宁静的,请朝廷设流官建衙门,永无再反之虞!”   “你是世宗爷手里使出来的人,你家是与国同休的勋旧人家。有这志气,朕十分欣慰。”乾隆仿佛不胜慨叹,喟然说道:“小小金川,断没有劳师数年,糜饷数百万才办得下来之理。这里放着个陈世倌,粮食,冲他要,军械火药——还由阿桂办。朕给你一年半,不,二年的时间,你给朕一个绥靖安定的金川和瞻对——世倌留下,你们跪安吧!”   待到众人退出,乾隆看自鸣钟,恰正指未未时牌。乾隆要了一碟子什锦点心,两碗奶子,赏了陈世倌一碗,一边自吃点心,一边笑道:“你是三顿饭,料必不肚饿的,趁热的喝碗奶子,我们说话,也就该散了。”陈世倌是汉家书香门第,以惜福节食养生,这碗人奶子实在难为了他,但“君有赐,臣不敢辞”,闭着气喝药似地一气喝完,嘬着嘴唇放碗笑道:   “臣这次进京,又是寻主子打擂台,想减免钱粮的。主子倒向奴才要军粮,真是想不到的事!”乾隆掰着点心小口吃着,没有理会他的这些话,却问道:“你几时到京的?”   “回万岁,前日晚间来京的。”   “水路还是旱路?”   “先是旱路,由金陵先到安徽,经河南北上,又到山东,从德州上船到天津卫,从运河上走,直到通州下船。因为南下漕船太多,河道拥塞不堪,走了足足一个月才到……”   乾隆推开点心盘子,用茶嗽了口,要毛巾揩着手又问:“这一路庄稼你看如何?”“臣过来时各地庄稼都已收割入库。”陈世倌仰脸回忆着,“江苏今年十二成大熟,浙江也是十成丰年。江西南部遭了旱灾,北边也是百年不遇的好年景。臣一路过来,只淮北遭了水灾,豫西沙暴毁了庄稼,山东是南西北边都遭了虫灾,但东边也是上好年景,河南、直隶大都是丰年。只是风闻晋南也遭了风灾。偶尔见着几个灾民打听,原本也是好年成,高粱扬花儿季节一场大风,都吹瘪了。就是淮北遭灾,难民也极少见,当地官府赈粮救灾,叫灾民编芦席换粮,山东几乎被蝗虫吃得寸草不生,但东边靠海,盛产鱼虾,还有盐。奴才从那里过,想到江西缺盐,南京鱼虾价贵,和地方上商量,买了他们三万两银子的盐,十五万两的冻鱼冻虾。连湖广都能得益。这么着,奴才那边盐价菜价也平准了,他们也得了银子济灾了。方才听主子命我负责粮草军饷,奴才想,晋南风灾,只是庄稼不长籽儿,秸秆用作饲料还成。军用芦席还可从淮北多买一些,老百姓得实惠,奴才的差使也办好了,岂不两头光鲜?”   “很好!”乾隆听得很仔细,眼中放出光来,“朕原知道你爱民廉洁,是个清官,现在看来这个考语不能局限了你。能从自己本职差使着手,却着眼于天下大计,爱的不仅是本城本地的百姓,留心到外省外城外域灾民赈济,小帐不亏大帐盈余,这是真正的爱民,有古代大臣风范!你既有这个度量气概,朕岂有不成全你之理?索性将张广泗所有军需统筹的差使都交与你。你下去再写个折子,就是方才那些话,朕批下去再听部议。”他顿了一下,又笑道:“朕还以为你又来哭海宁百姓呢!”   陈世倌受到乾隆如此鼓励,激动得全身暖烘烘的,脸上放着红光,挺直了瘦弱的身子拱手说道:“臣虽然只是个地方官,敢不以天子之虑为臣子之忧?但臣确实也有哭海宁百姓这个心思。浙江富甲天下,海宁又富甲浙江,没来由去哭,那叫不识大体,故意儿哭,又叫矫情。自康熙爷亲征准葛尔起,天下军用财赋三分之二出自江浙。本来很富的地方,百姓们却只能用红苕糙米勉强度日,有的县还有不少地方吃糠咽野菜。庄子……这好比是一块肥田,种了一茬又一茬,也总归要贫瘠了。奴才的意思是要施肥,地力足了,它就能长出更多的粮。抽血太多就失了元气,这几年海宁大户弃农经商的越来越多,地价愈来愈贱,不能说与此无关,所以臣哭,不但哭百姓,也为感动帝心,养好江浙这片富庶根本之地!所以主子命臣统筹野战粮秣,臣也有一言禀奏。万万不可眼睛只盯着东南这块富庶之地。恰恰相反,如今只是金川一役,应以湖广、河南、山东、安徽为主,统筹钱粮,让江南稍事休息。将来国家兴大兵征讨西域,江南已经作养旺健,再动用江南财赋,这才是长久万全之计。”   “依你。”乾隆听得忘神,喝了一口茶,是凉的,吐了,笑道:“你很会算帐。江南、浙江、福建、江西四省钱粮今年全免了。”   “谢皇上!”陈世倌连连叩头,又笑道:“这一来,户部又要参奴才一本了!”   乾隆站起身来,“不要怕参劾,有朕呢——明儿你再递牌子!”   **********************************   十 追往事汪氏复妃位 维皇德太后理宫务   乾隆目送陈世倌出殿,心中兀自感慨不已。想到张廷玉年迈,鄂尔泰多病,且二人执政日久,门户各立,一满一汉各有一帮弟子、亲信,连他们自己也制约不住。这个隐忧一直存在心里不能张扬。眼下一个傅恒文武兼备,一个讷亲奉公廉洁勤谨办差,汉人里一个刘统勋刚正不阿才智超人,现在又出一个陈世倌,学问渊博,气量宏大颇识大体是个栋梁之材。想起当年新旧更替、主少国疑时候,废太子余党乘机蠢动的事,真是百感交集。那时老羽凋零,新羽未丰,捉襟见肘,日夜惶惶不安;如今智士能人辈出,老少一心,共同辅佐,内心里既兴奋喜悦又带着“斯川已逝”的怅惘……   一丝冷风透窗袭入,袭得乾隆微微打了个寒颤,想起还要去给太后请安,便站起身来。   高大庸正在西偏殿指挥太监们收拾字画,忙过来替乾隆换穿鹿皮油靴,吩咐王礼:“把新贡上来的油衣取来!——主子,外头贼冷的,依着奴才说,兵部新制的灰毡斗篷,又厚又大,是主子赏给驻节口外游击以上官员的衣裳样子,虽不甚好看,前襟儿都能裹紧,主子就披这个,再大的风雪也管保暖暖和和的……”说着便替乾隆套上,将两边缀的明黄纽子在脖项下轻轻扣了。乾隆果然觉得暖和,笑道:“这个的确实用,派人传旨兵部,赶紧颁赐,咱们别雨过送伞,立了春谁还穿这个呢?”说着便走出殿来。   外面已是雪的世界,一片苍苍茫茫,万花纷飞,宫中的红墙绿瓦已披上银装,成了琼楼玉宇。狂风呼啸吹得殿顶上的风铃铁马叮咚作响。扫得地上的积雪来回飘荡,一个又一个雪旋儿四处寻出路,或越墙而去,或钻进门窗。虽然天寒地冻,各宫各殿前守护的侍卫亲兵都站得钉子似的,太监们有的在堆雪人雪象,有的用瓮存贮雪水,准备来年御用煎茶,一个个满头满身的雪,干得十分精神,给这座历尽沧桑的紫禁城增添了许多生气。   裹着厚重的军用斗篷,凉风凉雪迎面扑来,乾隆顿时精神一爽,一天劳倦清洗尽净。他慢慢踱着,倾听着脚下的雪被踩得咯咕咯咕的响声,出了永巷。在天街口,乾隆向军机处低矮的排房望去,黑黝黝的门洞棉帘敞开,似乎有人在里边生火,门口飘着轻烟,门内人影幢幢。他不禁想起,那年也是这个天气,在军机处认识了钱度。一个皇帝,一个身无功名的小小书办,互不相识围炉吃酒,谈地方吏治、谈治国方略,现在已经被官场传为美谈。想来还像昨日的事……他向军机处跨了一步,又觉得自己有点神经失常,不禁暗自一笑,转身便向慈宁宫走来。 乾隆进了慈宁宫仪门,绕过大拜殿即命从人留步待命,独自一人沿着东廊漫步走进寝宫,几个丫头太监正在滴水檐下扇炉子化雪水煎茶、给过冬蝈蝈换食,都不防他穿着这种斗篷进来,直到近前,太监秦媚媚才眯着眼瞧见,忙不迭地跪下,打千儿请安,扯着公鸭嗓儿赔笑谢罪道:“好我的主子万岁爷哩,您穿着这么一件灰不愣登的大斗篷,身条儿也不同往常了,连奴才这双狗眼都认不出来了!老佛爷今个儿高兴,晌午进了一大碗老米膳,庄亲王福晋进的西洋火鸡也对了佛爷的胃口,整整进了一条腿子,还进了半碗酸菜小五花肉丝汤。   一则怕停了食,二则老佛爷爱雪,也不想歇中觉,先叫儿个皇孙过来解闷儿说笑,这会子是和几位老太妃、贵主儿赏字画儿玩呢!”一边说,一边挑帘,请乾隆进来,几个宫女给乾隆解那身行头。乾隆乍一进屋,什么也看不清,良久才适应了。果见太后在西暖阁纱格子里和几个女眷观赏字画。太妃耿氏、齐氏、李氏都在。耿氏陪坐在侧,齐、李二人陪侍身后。贵妃纳兰氏对座,侧边是谆妃汪氏,围着桌上一幅画看得入神,竟都没有留心乾隆进来。乾隆悄悄走近,隔着纳兰氏的肩头向桌上看时,却是一幅《洛神车马图》。画的是洛水之滨,曹子建肃然悚立于秋叶凋零的杨柳之下,怅然仰望对面,中间隔着一泓秋水。河对岸云腾雾罩,一辆龙车,饱马怒腾,隐约间万神相随,宝幡、衣带随风飘摇。中间簇拥着洛神,云鬓妙发,风环垂苏尊贵无比。洛神双眉颦蹙,斜对下方曹植,似乎在轻轻谆嘱着什么。曹植却一脸茫然,双手略略平摊,似乎在嗟叹,又似乎在呼唤……画图已经很旧,纸边发黄变得有些焦脆,卷轴却是新的,画儿左下方题跋已漫患不清,上下天地押着密密麻麻不计其数的图章,显见是一幅极为名贵的古画。乾隆不禁问道:   “是谁的手笔?”   众人一齐转脸,见是乾隆,那拉氏头一个跪下请安。谆妃也随着跪下,几个太妃忙敛手后退,太后钮祜禄氏笑着摘下老花镜,说道:“皇帝来了,也不叫他们禀一声儿,吓得我们娘儿们一跳!我算计着你还要一个时辰才过来呢!这是你十六叔家买的,花了一万多银子,说是吴道子的画儿,名字都辨认不出了,说是给我上寿用的,怕假了,请我寻个行家鉴别。   我只觉得好,哪里辨得出来?倒是你读的书多,你给瞧瞧。”“是!”乾隆陪笑道:“不过儿子也不善鉴别古董,明个儿叫翰林院的纪昀进来仔细看看就明白了。”说着俯下身子仔细看画,又盯着眼辨认题跋,口中说着,“吴道子善画观音神道,断不会舍长就短画这个人物山水。不过这两个字确实是‘吴道’,也真怪了!”因见谆妃汪氏和太妃齐氏两人都还在毡垫垫跪着,便问:“你们是怎么了?”齐妃和汪氏只是叩头却不回话。太后在旁笑道:“这是你十六叔定的规矩。汪氏是降下去的嫔媵,齐氏是受了你三哥的牵累……在这里我给她们讨个情儿,兔恕了这一层儿吧!”   “起来吧,”乾隆微微一笑。他想起来了,庄亲王允禄专管宫掖内廷的皇族事务,确实上过一个条陈:罪余阿哥之母及有罪宫嫔见君,降等与外官王爵福晋等同礼仪——自己照准了的。齐妃生的阿哥弘时,是自己的三哥,因图谋帝位被雍正勒令自尽。汪氏则是为一件小事杖笞宫婢致死,被黜为嫔的。眼见二人可怜巴巴跪着不敢动,乾隆大动恻隐之心,待二人万福谢恩了,说道:“大雪天你们过来侍奉老佛爷,这就是孝心。有此一念,天必佑之。肤就特免了你们这一条。汪氏的事己经过去几年了,朕原就要赦你,自今儿起你晋你的妃位。   齐姨更加这样,朕小时候你常抱着朕玩儿,在御花园骑着你肩头摘葡萄……三哥有罪,是他的事,你又不知道,何罪之有呢?老佛爷素来待见你,代朕多讨她老人家欢喜,朕还预备将弘昼额娘耿氏也晋为皇太贵妃,你也一并晋上——你们位份太低,陪老佛爷也不相宜。”两个女人听着乾隆言谈如说家常,句句体贴入微,说到心上,想起自家处境,不禁泪水夺眶而出,只拿手帕子握着嘴不敢放声儿。太皇太后笑道:“这是你们主子的浩荡皇恩,该欢喜才是,这时候伤哪门子心呢?皇帝怕还没有用膳吧,今儿就在我的小厨房用。汪氏做得一手好菜,就由你亲自下厨现炒几个,我们共进。这大的雪,要没有要紧公事,叫上书房、军机处,还有六部里都放一天假,让他们和家人一起围炉赏雪,也是你的恩典么!”   汪氏和齐氏忙都破涕为笑,齐氏道:“我也下厨给汪氏当个下手。”二人福一福退了出去,整治饭菜。乾隆向太后道:“母亲,这边且由她们陪着您,儿子还要过去瞧瞧皇后。今早翊坤宫的翠眉儿过来禀我,皇后一夜没好睡,只是身软头晕,儿子忙着去军机处,只叫了太医先过去看病,这会子不知道怎么样呢?放假的事叫秦媚媚传懿旨出去。不过,军机处和户部还要照常办差,顺天府和九门提督衙门更不能歇,京畿京城都要踏看明白,这天气很容易倒房塌屋。再就是断炊,也是不得了的。”他没有说完,太后已经双手合十连连念佛,口中道:“阿弥陀佛!我的儿,这才真叫体天格物大慈大悲呢!方才耿氏进来还说,什么胡同的——”耿氏抿嘴儿笑道:“就是弘昼的和亲王府那地方儿,叫鲜花深处胡同。”“对了,就是鲜花胡同。”太后道,“夜来被大雪压倒了三间草房。虽说没有伤人,大人哭小孩叫的闹得满街人凄惶。几个意大利的洋和尚从那过,都陪着落泪,说要帮他把房子盖起来。我想这事断不能行。我们中国人少了行善的人了么?就叫弘昼去办这事,你这么安排,我就更放心了。皇后那边你不要忙着去,我刚派人去问过,她吃了药。这会子歇着呢。傅恒家的今儿也进来了,现就在那儿侍候#。你在这里热热乎乎用过膳,再过去也不迟。”   “是么?”乾隆一笑,说道:“那儿子就领命了!”他和“傅恒家的”棠儿是有瓜葛的,不禁脸一红,瞥了一眼那拉氏,又道:“她生产不久,这么大的雪天,倒难为她进来。”贵妃那拉氏情知缘故,微笑着躬身说道:“明儿是她儿子百日汤饼会,抓周儿的好日子,进来给佛爷请个安,就便讨个吉利请给儿子赏个名字。主子娘娘凤体欠安,傅恒忙着公事,她这个娘家媳妇儿也该当进来侍候的。我看今儿雪大,就不放她回去了。今晚就安置到我宫里歇下。”说完偷瞟了乾隆一眼。乾隆和棠儿在钟粹宫幽会,曾被这个贵妃当场“拿”   住。虽然给她扣了一顶“妒忌”的大帽子,压住了。现在见她如此说,乾隆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如此甚好。朕原答应给她儿子起个名字的,百日抓周儿,没个正式的官名也不好看。老佛爷,儿子想傅恒是有功于国家的人,又是至戚,这个面子得给。儿子想,就叫福康安罢!这三个字合着了富察氏的姓儿,汉字里的意思也是极好。”   太后顿时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拍掌打膝地说道:“好——这个名字儿好。孩子生在这样人家,富贵还用说吗?难得的是这‘康安’二字,又康健又平安,好!”说着,见齐氏和汪氏督着太监抬过食盒子,便命布席。一样又一样布了上来。一盘水饺儿,一盘炒绿豆芽儿,一盘宫爆腰花鸡丁,火锅里是酸笋鸡皮汤,热腾腾泛着香味,四周放着小馒首、春卷、豆面煎饼一应宫点,还有一盘菜晶莹透亮,像是鱿鱼丝儿,白亮白亮的拌着青椒,刚刚出锅,还在丝丝作响,乾隆嗅了一下,不禁赞道:“好!”   “主子说好。就是我的虔心到了。”汪氏笑道:“只怕老佛爷也未必用过这道菜呢!这么一盘子菜,没有五百两银子办不下来呢!”乾隆的笑容慢慢凝固了,问道:“那是什么菜?”齐氏给太后碟子里夹了一箸豆芽儿,笑着回乾隆,“那叫爆龙须,也难为汪氏,收了那么多鲤鱼胡子。为吃这盘菜宰鱼,没有五百两真的是不成的——老佛爷,这个清淡,这是我厨下预备的豆芽儿,都抽了芯儿,去了芽头,没有半点豆腥味儿呢!”   乾隆因命众人都陪坐用膳,笑道:“朕只用茶讲究些儿,膳食上头极平常。说这盘菜值五百两,吓了朕一跳。豫东周口今年大水过后,有的地方人吃人,父母吃儿子。传出去朕一盘菜这么贵,朕不成了桀纣之主了么?”汪氏道:“用鱼须作汤是极鲜的,我就留了心,叫我的宫女每天到御膳房收集,冻起来备用。要真的论起钱来,说它一文不值也是真的。”乾隆夹了一箸,果然满口鲜香,却不肯夸味道,只说:“你能为老佛爷和朕操这个心,这就是你的忠荩之心。”他又尝了一个水饺儿,忙给太后也夹一个,说道:“老佛爷尝尝这个——   里头并没有韭菜,怎的满口都是鲜韭菜味道?”太后品着吃了,说道:“果然不错!大冬天的,怎的会种出这韭菜,馅里又没有韭菜,怎么会出来这味儿。汪氏这小精灵儿,越发手巧了!”汪氏“嗤”地一笑:“那是韭黄,趁鲜拧了汁液拌到鲜肉馅儿里……您瞧这鸡丁,其实是火腿煨豆腐,文火慢炖三天,熬出的豆腐干儿用鸡皮裹了炸出的鸡合儿肉——老佛爷皇上如果爱用,我那里还有着呢!”众人一尝,果然不错,齐口儿称“妙!”   众人边说边吃,十分热闹融洽,一时用膳毕,各人嗽口擦手。太后还惦着“人吃人”的事,问道:“皇帝,周口那里现在光景怎么样儿?该派人赈济。先帝爷最忌讳这些事,要听见这个,早就跳起来发怒了,雍正初年龟蒙顶贺狗儿放炮造反,不就为饿倒了人,那次连山东巡抚的顶子都摘了,下头县官、府官罢了十几个。这不是我多口,我不过白嘱咐一句。老百姓饿急了要造反,圣祖爷说过,先帝爷也说过,我都亲耳听见的。”   “母亲训诲得是!”乾隆一躬身说道:“这事奏上来,儿子也很震惊,又怕冤了人,特派钱度去查实了。前天已经下旨,商水县令已被就地正法,是当着灾民的面杀掉的,陈州府知府着令自尽。其余巡抚以下按失察之罪交部议处。儿子以宽为政,不是要作烂好人。政可宽、刑不可懈。这是儿子的章程,母亲瞧着,儿子是断不会守着紫禁城吃祖宗饭的,近期儿子还要出京走一走,明春木兰狩猎之后还要下去,有那贪渎不法,爱银子不怕死的官儿,有那拿民命不当回事,渎职亵政的,儿子要狠杀一批呢!”   他的语气很重,殿里的人都见过雍正发脾气,恼起来吓得周围人筋软骨酥,但他杀人杀官却极少见。而且雍正自登极到死,除了一次奉天祭祖,从不出京城一步。这个主儿却是坐得住也下得去,年年都要在京师直隶,甚至河南、山西,行无定趾地体察民情,别看他温文尔雅,面目可亲可近,可要说声杀人,半点也没有迟疑过。殿里人都被这话噤住,一阵风从殿外呼啸掠过,竟使人觉得一股寒意逼了上来。良久,太后才回过神来,喃喃说了句什么,又道:“杀人还是越持重的越好,太平盛世杀人多了,容易激起戾气的。我一听杀人心里就发惨。”   “母后圣明,训诲得极是!”乾隆仍是一副和蔼可亲的喜相,娓娓说道:“儿子一个冤枉的人也不敢杀。有些官儿,你心疼他不肯杀,他就在下头胡乱杀人,胡乱害民,成为国蠹。杀掉他,百姓安乐,也不轻易出盗案,反而是少杀了人。儿子已经叫陈世倌统筹赈灾和军务两个差使,看还有哪些地方该赈济的,既不心疼银子也不心疼粮——看这场雪下的地片不会小了,民谚‘麦盖三床被,头枕馍馍睡’,明年丰收,朝廷仍旧轮流蠲免捐赋,百姓富,咱们天家还穷了么?”一席话说得大家宾服,太后笑道:“说的是。去瞧你媳妇去吧,那拉氏和汪氏也陪你主子过去,给皇后请安。叫她只管好生养病,别惦记我——我们再说一会子话就该散了。”乾隆一笑去了。太后一直等乾隆一行出去,因见耿氏、齐氏、李氏还在张罗着预备纸牌,太后便道:“留下你们几个,为的是咱们老姊妹们说几句体己话,不为玩牌。都坐到炕上来,暖暖的,喝着茶说话。今儿这雪要是不住,就住我这里。老姐妹儿时常不见,我也闷着呢!”三个人听了自然奉迎欢喜,一齐在炕下敛衽行礼。耿氏位份最高,靠墙和太后挨身坐了,齐氏和李氏只偏身骑坐在炕沿上,面向太后,太后笑道:“皇帝方才说了,给你们太皇贵妃位子,为的就是不至于在我跟前过于作神作鬼的。这样还是个奏对格局,说话也不香甜。”齐李二人才笑着盘膝坐了。太后慢声细语问道:“齐家妹子李家妹子,记得你们是先帝爷驾崩那年迁出宫去的?皇帝跟我说,暂且住畅春园,除了宅子窄狭些,一切供应如常。内务府不知道照应得怎么样?”   齐氏和李氏对望一眼,按清制,皇帝驾崩,宫中只留太后,一切嫔妃媵御、答应、常在都须迁出宫去。耿氏有儿子弘昼封了亲王,住在鲜花深处胡同的王府里,齐氏儿子犯罪虽不加黜,和李氏一干无子的后妃都安置在畅春园西北极偏僻的角落里。内务府的“照应”,其实只是按月发放月例,供应柴炭而已。一应采买都是内务府太监经手,克扣的事是极平常的。哪里能和耿氏相比?但这类事,凭怎的不能向太后诉说,齐氏咽了一口唾沫,说道:   “内务府照应得还好。这都因托了老佛爷的福庇……”   “你不用替他们遮掩。我也是嫔妃上来的,有什么不知道?”太后叹道,“在这紫禁城里,一样的嫔妃,在皇帝跟前处得红不红可不一样,待遇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她顿了一下,“你们当我没有吃过黑心厨子送的馊饭,没用过见风就化的破绢绢么?皇帝跟我说,要把西海子、畅春园北和圆明园连成一片,造一个前古没有的大园子,名字仍叫圆明园,已经叫内务府踏勘去了,到时候我搬过去,和你们住得近些儿,只怕就好些了。”   这三位太妃都在畅春园住过,想着太后描画的规模,都不禁心中暗自咋舌。耿氏先念一声佛:“阿弥陀佛!那是方圆百里的地面儿呢,得花多少银子啊!”“就比阿房宫小些儿吧。”太后笑道,“我跟皇帝说过,你的孝心我领了,你可不能学秦始皇造阿房宫!皇帝说外国那些小王爷小君主的别墅还大得不得了呢,我们天朝,要有比他们的大得多,要按东洋的、西洋的,他们那里最漂亮房舍、园林的样子都造到我们北京来,将来万国冕旒朝北京,才能显出天朝坐镇抚狄夷的风范。并不单为孝敬母亲颐养天年。这就是另一码事,是他的大志,我若再拦,就成了小家子气了。这个园子要花几百亿银子,分几十年造成,现在几个园子连成一片,其实是第一步儿,往后朝廷钱多,就修造快些,钱少就修慢些儿,也不为扰民。你们想想这园子,大园里头套小园,把洋房洋花园、江南园北京园、海子山林,围射圃田都集进来,古今图书都藏进去,咱们饱食悠游,也算不枉到人世间走了一遭,这可不算一件得意事的么?”她望着玻璃窗外的大雪,兴奋得双目晶莹生光,呼吸也有点不匀称,良久才收回了神,对几个听得发呆的太妃道:“我是老了,一说就跑了题儿。你两个现今住在园子里,我听到了一点闲话,想问问你们。”   “什么话?”齐妃的思绪正追着那个古今绝无、天上人间仅有的大圆明园心驰神往,猛听太后换了话题,听到“闲话”二字不禁一怔。寡妇们最怕“闲活”,连李氏也吓了一跳。   齐妃觉得自己有些失态,稳了稳神说道:“我和李氏挨门隔墙,园子里除了太监就是女人,侍卫们都不能越过柿子林的……”太后一听便笑了,“谁说你们呢?听说皇帝从河南带的两个女孩子住在园里,皇帝每过去办事,晚间都歇在她们那儿,你们听说没有?”   这件事风言风语已经传了半年,说乾隆没有登极时巡视江南,曾带了两个汉人女孩子,不但针织女工是好的,模样儿也俊俏,还有一身的好武艺。本来准备收在身边作妾的。当时雍正在位,雍正那脾气,最忌讳阿哥在外面拈花惹草。他几次要开口都吞了回去。及到登极,又要三年守丧,听太后口风,宫中收留汉人女子有违祖训,因此没敢说又咽了回去。乾隆又割舍不掉这两个曾和他一道共历贼船之险、千里奔逃躲避弘时追杀的患难之交。只好悄悄把她们安顿在畅春园柿子林南。她们的住处和齐、李二太妃只隔几十丈,为防“闲话”,乾隆还特意嘱咐了这两位“姨娘娘”,绝不许泄出一个字去!如今太后竟直言相问……一位是高居九重统驭四海的至尊;一位是位尊内廷,权摄六宫的天子之母;两人只要弹一弹小指,都能将她们弹得灰飞烟灭——齐李二人不禁同时噤住。涨红了脸嗫嚅着,连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你们不用怕。”太后安详他说道:“这件事大家心里几乎都是清楚的,只是要给她们抬个旗籍,正了名份,也就完了。何况她们身上还有点本事,皇帝出远门儿带上她们,我就更放心些。”齐、李二人听了才放下心来,李氏敛眉说道:“并没有人到奴婢们那儿传闲话,奴婢更不敢打听院墙外头的事。只听宫女们说皇上到过柿子林南边那片殿里,说过几次,后来才晓得里头住着女人,一个叫嫣红,一个叫什么的。”“这就是了。”太后点头道:“你们回去,就说奉我的懿旨,把她们接到——李氏那里,过了年你们带着她们进来我见见,再叩见一下皇后。叫十六叔给她们抬个旗籍,过了明路儿,正正经经地当个嫔妃,省得叫人说皇帝偷女人,多难听啦?”   耿氏在旁忙道:“如今旗务是庄亲王爷和弘昼管着,我回去给昼儿说一声儿,神不知人不觉的就办了。”   “这都为维护皇帝的体面。”大后叹道,“皇帝什么都好,就有这宗儿毛病,我真怕他终归吃了女人的亏。听说还不止这两个呢,还有个翰林院姓许的老婆,也和皇帝有来往。嫣红她们也罢了,事出有因,这许家的是有丈夫的,咋好沾惹!那是什么名声儿?所以这类子事儿我还不能撂开手——难就难在管得松了放纵了他,管得紧了又怕委屈了他。那年我处死锦霞,听说皇帝还几次到她宫里私下吊祭……天下做娘的心,有几个儿子能真体贴到了?锦霞不死,我乐得安富尊荣作我的‘老佛爷’,伤了我的阴鸳为了他,也未必领我的情呢!”   说着便掏出手帕子拭泪。   三个太妃见她伤心,忙都劝慰。齐氏道:“我虽然不读书,小时听父亲说过什么‘小慈是大慈之贼’的话。太后这么着,成全了皇上名声,锦霞也是死得其所的。这是为天下为皇上社稷的大慈悲心肠。岂有伤了阴骘的?我若那时将弘时管得严紧一点,如今也不会落个现在的下场!”一想起被勒令自尽的儿子弘时,一阵悲凄便涌上心来,齐氏也落下泪来。李氏忙道:“太后何必伤感?如今皇上好好的嘛,外头政务处置得好,又孝顺,又圣明,比圣祖爷、先帝爷还得人心呢!我娘家兄弟管着藩库,如今朝廷是咱大清开国以来存得最多的,那铜钱都锈了,那串钱的绳子都朽了!我说句该掌嘴的话,哪个男人不好色不爱女人呢,皇上这点子毛病儿实在也算不上什么。”耿氏接着话茬儿道:“李氏这话私地里说,一点也不错。内管领清泰是昼儿的包衣奴才,已经三房四妾塞得满满的,连七大姑八大姨的还要沾惹,也太没个人伦了。我瞧着皇上是个重情的人,并没有欺负了谁,话说回来,好色究竟是毛病儿。有太后管着,慢慢年岁大了,心收住了,还怕改不掉的么?”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连凑趣儿带劝慰,太后己是转悲为喜,笑道:“这可是人家说的,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老姊妹们见面儿少了,这些体己话又只能跟你们说,一说开就又收不住闸儿。皇帝的体面是第一要紧的,耿妹妹你回去跟弘昼说,上阵还得父子兵,打虎靠得亲兄弟,他这亲王跟别人可不一样儿,叫他想办法把许家那狐媚子打发得远远的,撕掳开了不叫他们再见面儿也就完了。”耿氏忙道:“这容易。姓许的如今在国子监,冷曹衙门儿,放他个道台什么的,走得远些,也没有个把家眷留在北京的理。又平白地升了外官,他也没个不去的理。他是小官,皇上也没有挽留的理。”几个人听得都笑了,却见养心殿太监头儿王智用黄袱面儿盖着木条盘,上面蒙了油布,一步一蹭进了天井。太后知道他是要见皇帝,隔窗命人唤他进来,说道:“见你主子爷的么?他到坤翊宫去了——你托的什么稀罕巴物儿,我瞧瞧!”   “老佛爷吉祥!”   王智两眼笑得一条缝儿似的,把条盘放在炕上,就地打了个千儿起身,轻轻揭开油布,说道:“这是欧罗巴洲一个天主神父叫玛德格林贡上来的,皇上已经过目了,说端进来给老佛爷瞧瞧。老佛爷喜欢的话,就留下来用。”   太后看时,天鹅绒衬底儿上,摆着二十多个做工极精的玉饰,都呈环状,十几把犀牛角木梳,十几个金十字架,晶莹明亮躺在里边,二十块金壳怀表悬着银链子放在盒边。太后取出十把木梳,给三位太妃一人一把,其余的交宫人收了,又取了三块怀表赏给太妃,想想,又给耿氏加了一块,叫她“带给昼哥儿,他在外头匆事,离不了这个。”又打开另一个木盒子看了看,里边装着一块黄中带黑的生土,盯着眼看了半日:“这物件我不认得,作么子用的?”   “这叫鸦片,”王智一旁笑道,“罂粟花儿炼出来的,要有个头疼脑热的,掐上指甲盖一点点服下去,立刻就可奏效。只是不能用过了量。”太后点头,命人割下一半留下。口中间“那环子做什么用?做耳环太大太重,做锅子又太小,谁的手那么一点儿呢?”伸手又去揭那纸盒子,王智忙替她打开纸盒,口中回道:“那是耳环,外国女人耳朵结实,不怕沉的……”打开盒子,里头面儿上一张西洋画,画着一位坦胸女郎,身着长裙,韶颜稚齿十分秀丽,一双碧蓝的大眼带笑地凝视着什么,最显眼的是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流金软丝般从肩头一直垂到脚面。太后端详那画儿,说道:“身条儿是不必说了,脸盘儿也耐看,怎么就节省得这样?再敞一点,两个大奶子不就都露出来了?倒是这头头发,是稀罕物儿。”她伸手去盒中抓出物件一看,竟是个假发套儿,和画儿上的颜色一样,不禁“哟”地一声,惊讶地叫道:“这假发你们瞧哎!软绵绵光滑滑的,和真的一样啊!”举起端详了一下,她突然童心大发,孩子气地一笑,顺手将假发套在李氏头上。   李氏身着旗服,脚蹬花盆底儿,头上套了这假发,金黄灿烂地披泻下来,真是要多怪有多怪,要多稀罕有多稀罕,满殿人瞧着都开心大笑,齐氏耿氏都是寡居多年的人,今儿和太后一道叙家常,心里都觉舒适顺畅。齐氏拍手儿笑道:“洋姑娘跑我们宫里了!可惜衣裳不对,年纪也不对。真的将来万国冕旒朝天子,得见见外国福晋,我们一处陪老佛爷耍子,那该多么有趣啊!”耿氏笑道:“李妹妹戴上这个满好看呢!”   “还好看呢”李氏笑得容光焕发,转侧身子自赏着,说道,“若到宫中走一遭,不叫侍卫们当妖精拿了才怪呢!”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太后见还有一本画册,兴致盎然地取过来,笑道:“这必是好的,看看!”三个太妃和几个得脸的宫女也忙凑了过来。不料太后一打开脸上就变了颜色。原来这画上画着一个男人正在掷梭标,使着劲、努着力、眼望前方,却是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双腿下那玩儿也吊儿郎当垂着……众女人霎时间都红了脸。太后也觉不好意思。下死眼盯了那画儿一眼又翻过去一页,这一张画的是个女人,斜倚在秋千儿上,也是寸缕不着,赤条条仰着身子,一头黄发从肩头一直垂到腿间,帮了她遮了丑。   “这些洋鬼子吃饱了撑的!”太后呻道:“专捡没意思的东西画!”   **********************************   十一 贤惠皇后因病得喜 风流天子为国断情   乾隆心里惦记着皇后的病,带着汪氏和那拉氏同坐乘舆冒雪而来。进了翊坤宫掏出怀表看时,刚刚过了戌时,那夜幕已缓缓降临,雪光中见几个丫头忙着往下撤膳,西厢煎药炉的烟雾袅袅,满院飘着浓烈的药香,东厢小厨房北屋里已经掌了灯,隔窗可见一个六品顶戴的中年太医正在写药方子——这宫里,不似慈宁宫那边清静,廊下人影幢幢,却相互不交一语,显得有点神秘。乾隆站着想了想,要是叫过御医问话,房里皇后听见,一定又要换穿衣服出来迎接,反倒给她添劳乏,遂回头向二妃使眼色示意。三人悄没声地直趋皇后的正寝大殿,却见秦媚媚和棠儿一边一个扶着皇后,刚刚吃完药,正侍候着她嗽口擦牙。两个人全神贯注服侍,倒是皇后一闪眼瞧见了乾隆,挣扎着坐直了身子,说道:“皇上来了——我这殿里人越来越不会侍候差使了,连禀都不晓得禀一声!”棠儿和秦媚媚便忙请安。   “起来吧。”乾隆疾速瞟了一眼棠儿,俯身对皇后道:“朕瞧瞧你的脸色……像是比昨个儿好些,两颊上也带了些血色。还是肚疼、周身乏力,没有一点精神?朕方才瞧,好像太医也换了——吃郎钧儒的药不对么?——别动,就这么半躺着——秦媚媚,把那个喜鹊登枝枕头取过来,给你主子娘娘垫在头下边——笨!要这样垫,不能在脖子下留空儿,垫实了就不用使劲了,瞧好么?!”秦媚媚喏喏连声答道:“奴才是笨王八!往后就这么给主子垫!”几个女人见皇帝这么关怀皇后,心中不免有点醋意,相互对视抿嘴儿一笑。   皇后舒适地半躺在炕上,见丈夫斜身偏坐凝视自己,满眼都是关切爱怜之意,心中感动,咬了一下嘴唇笑道:“皇上如今已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了。前些时好像是吃药吃反了,昨儿格外不好。昨儿晚间我还在想;我曾说过我若好不了,请皇上赐我‘孝贤’的谥号,不晓得还记得不记得?今儿换了大夫,是老贺孟顺的儿子进来看脉。上午吃了一剂他的药,就觉得受用得多。方才又吃一剂,觉得肚里那种冷酸麻疼都在慢慢化解。医生和病人,看病和吃药也是要讲究缘分两个字的。”乾隆这才放下心来,笑道:“你何至于如此?就想到谥号上头去!听朕一句话,凡事多往好处想。怎样保养,进什么膳,怎么玩儿开心,乐天知命,什么病都好得快。若只管钻牛角尖儿,什么谥号,什么九幽十八狱,满心装的都是阴气,没有病的还会怄出病来呢!”又吩咐,“那个给娘娘制膳的不是叫郑二么?叫他过来,还有那个太医。”此时他才腾出空儿,认真打量一眼棠儿,只见棠儿穿着藕荷色裙子,裙下露出一双半大不大的脚,穿着古铜色宁绸寿字儿绣鞋,外边袄子却是猞俐猴皮天马风毛,密合色宁绸褂面儿,衬着一头光可鉴人的秀发,腻玉一样的肌肤、象牙一样洁白的小手。嫣然一笑真个格外撩人。乾隆不禁一呆,随即笑道:“许久不见弟妹了,身子还好?孩子必定也是好的。”   “谢万岁爷惦记着。”棠儿忙蹲个福儿,看了一眼乾隆,待要说话时,乾隆却摆手止住了。原来郑二和太医已经进来磕头。乾隆看那太医时,不足四十岁,长条脸儿,五绺长须在胸前飘拂,问道:“你是贺孟顺的儿子?叫什么名字?怎么从前没有见过?”   那太医见问,又提及父亲名讳,磕头有声地回道:“贺孟顺正是家严。臣叫贺耀祖,自幼跟父亲学医,也读书科举。三十岁功名不成,只得了个孝廉,就绝了仕进的念头,专心攻医。又拜了黄山汪世铭为师,精研歧黄之术。在汪老师座前行医八年,由安徽巡抚马家化荐进太医院,职位卑小不能逾越规矩,因此直到今日才有福得见圣颜……”   “嗯,很好。仕宦不成改作良医,五世祖传而不足,学道深山。路子对,志量也可嘉!”乾隆说道:“只是朕不明白,贺孟顺疗治气雍痰厥心疾头晕已经登峰造极,家学如此,为什么还求之于外?你对你家祖传的医术,尚有不满意处么?”贺耀祖正容说道:“臣是奉父命出去游学。所谓登峰造极,是病家痊愈之后,虚夸谬奖,连家父也不敢承当的。大道渊深,不可以里程丈量,歧黄辩证之学高入九霄深于三泉之澶,孜孜求学终生,能于圣人之道登堂入室即为无限福量。家父退休,至今仍苦攻《易经》,与医道互参互长。耀祖乃未学小生,践此医道,敢不惴惴小心,栗栗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乾隆听了,更觉不能轻看了这个新太医,夸赞道:“你很晓事明理。但朕于医理也约略知道一点。大道渊深,不在口舌之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对症如对敌,用药如用兵,很有大学问在里头。你说说看,皇后的脉象症状。”贺耀祖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叩头,说道:“臣谨领圣谕,实在比奴才自己想的明白十倍。皇后经血三月未潮,诸医以为皇后凤体夙日羸弱,是因身子积寒不散,以致任脉受亏、带脉阴阻,夜梦呻吟、便热体颤,都因为肾寒无补之过。按五脏之气,肾气属寒,现在金热而水寒,本来相生之道,反而相伐。诸医生持定见虚不补,见实不泄的医道常理,不肯再进一步深思熟虑,反而以发散药物投方,良意良药,入于五脏助纣为虐,反而成了虎狼之药。这就是臣所不敢恭维的了。所以愈加攻伐,皇后时而表象缓解,其实内地里吃亏愈大。”那拉氏在旁听着,惊讶地说道:“那还了得,那不是一向都治错了么?”贺耀祖陪笑道:“这是学生的浅见。所幸的太医院用药向来审慎,剂量不大。皇后素来性情恬淡雍容大度。这就好比一尊大金鼎,虽然放错了东西,可它的容量大,耐力大,所以也就无大妨碍。皇后用了臣的药,如果有寒冰乍破渐渐融化之感觉,臣就更有了七八分把握了。” 皇后躺在炕上边听边试着“感觉”,不禁笑道:“是。有破冰的感觉,先是一痛,接着就丝丝化解了。”贺耀祖道:“前天奴才诊脉,已经查到有喜脉。但各处脉象不平,掩住了。今天上午看脉,皇后凤体已无大碍。喜脉更显了。求娘娘许奴才再诊看一次,再作定论。”他话没说完,乾隆已经喜得笑逐颜开,连说道:“快给皇后垫枕头!快给贺太医搬椅子!”贺耀祖却不敢就座儿,叩头道:“奴才给娘娘诊脉,已经跪惯了,还是跪着的好。”   乾隆一下子想起《法门寺》里贾桂说的“奴才站惯了,不会坐”一句台词,不禁微微一笑。那拉氏站在一边,心里只是发酸,汪氏位分虽低,好歹已经有了个女儿,将来顶不济也能封个和硕公主什么的,自己朝夕盼幸,皇帝也常翻自己的牌子,却只是月月见红,年年放空,将来有一日红颜枯槁,色衰失宠,连住在畅春园的李太妃也未必及得上呢?棠儿却一门心思想单独和皇帝说两句话儿,心不在焉地盯着贺耀祖。贺耀祖已经松开了皇后手腕,老僧入定般闭着眼沉思良久,说道:“皇上、娘娘,恭喜万福!娘娘果然是喜脉!但前段用药不当,胎气也受了点寒损,一切人参鹿茸阿胶之类臣都以为不可进用。用人乳兑上红糖适量,常常服用,自然就扶持中正了。”他又思量一阵,说道:“以属马的妇人的奶水最好。”乾隆高兴得红光满面,高声道:“皇后入宫,相者说她有宜男之相,果不其然!子以母贵,永琏当然要封太子,再生一个麟儿,岂不是太子的天生羽翼?”当下叫过秦媚媚,“你明儿去奶子府,亲自挑五个属马的奶妈子,就补到翊坤宫侍候。要体质强、奶水旺、汁水稠的,不够就再到民间去选!”又命:“取五十两黄金赏贺耀祖!贺耀祖着赏五品顶戴,专门侍候太后和娘娘贵主儿们。”   皇后用药对了症,又经贺太医譬说,去掉了“年命不永”的自疑。知道自己又结珠胎,心中自然畅顺欢喜,竟自很硬朗地坐起身来,吩咐人给赏,又赏了道喜宫人。乾隆高兴得忘了郑二,此时见他仍旧爬着便笑道:“叫你进来没有许多话。你有个偷东西爱小儿的毛病,那是穷的了。但你烧的一手好菜,对了你主子娘娘的胃口,这就是你的福泽。朕还是那句话,娘娘进一两肉,就加赏你一两银子,你是双倍的月例,只要侍候得好,还给你加赏,别学那些小人气,心贱手长地搬运东西出去卖,连朕的面子都扫了,你可听明白了!”   “奴才郑二明白!”郑二笑着连连叩头,“奴才自从主子兔罪招回来重新侍候娘娘,再没犯毛病儿。赶着主子娘娘的喜儿,奴才也得努力巴结。不但巴结好老主子,还预备着奴才的儿子将来巴结小主子……”   几句不伦不类的奉迎话说得众人都笑了。翊坤宫漾溢着一片喜气。乾隆想想已是得了主意,对汪氏道:“你且回宫,今晚朕翻你的牌子,”又笑谓郑二:“你说的很是,你不读书,存了这个念头,也算得个‘忠’字儿——天不早了,朕和棠儿先去那拉氏那儿坐坐说话,弄一辆严严实实的车子送傅恒太大回去。皇后有什么事,告诉汪氏也就是了。”皇后笑道:“我有什么要紧事?倒是前头错仁喀巴活佛送的藏香快要用完了,皇上祭天用的,想请过几封来用。”   “这是该当的,”乾隆笑道:“叫人传给养心殿,到内务府只管领去!”又站着叮咛几句,才和那拉氏、棠儿一同升车。   那拉氏的宫寝在御花园东边的景和宫,她是贵妃,起居规制只比翊坤宫和钟粹宫略小一点。前边还有一座五楹大殿。后边卧室是一溜六间的歇山式大屋,东边两间是待客用的,西边两间住着当值宫女,中间两间供她自己日常起居。三人一进她的正寝小殿,立时觉得温香之气融融透骨,偌大的殿房,只在暖阁里生着一只熏笼,但满屋都是热气四溢,暖而不燥,令人心脾俱醉。过去乾隆和棠儿幽会,都是由那拉氏安排,自棠儿生产,二人久不往来,今日又聚,那拉氏料他们必有一番亲热的话说,见乾隆发愣,一边笑着往炕上让,替他脱去靴子卸掉肩披,口中说道:“我这六间殿房都是地下过火,殿外东边三个炉子,西边也三个对流,六间殿一样的暖和,棠儿先在这侍候主子,我去取点百合香来再焚上……”说罢,回避了出去。棠儿脸一红,张口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由她去了,几个宫女早已知趣地退了出去。   殿里立时沉寂下来,外边落雪的沙沙声都听得见,只那座金自鸣钟不慌不忙地咔咔作响。   “棠儿,到朕跟前来……”乾隆在摇曳的红烛下看棠儿,见她偏着身子低着头,满脸通红,忸怩地搓弄着衣带,越发娇艳可人,遂轻声道:“这一年没见,你出落得更标致了……”   棠儿蹭着步儿捱到乾隆身边,刚要说话,乾隆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另一手搂了她腰肢,紧紧拥抱了她,口对口儿便吻了起来。棠儿被他揉搓得浑身发软,已半瘫在炕沿上,一双秀目半闭半开,醉了一样凝视着面前这个男人,觉得他舌头伸了出来,咬着牙略一“抵抗”,便张开了口。乾隆一边满身上下混摸乱搓,一边喘着气直问:“想朕不想?哪里想?想哪里?真真是个玉美人儿……”棠儿笑靥浅生,闭着眼轻声说道:“想就是想呗,还‘哪里’想,想‘哪里’!”一手就解自己纽子,一手扳着乾隆肩头,喃喃说道:“我的罪越来越大了,这都是前世的孽缘……您今晚稍轻点,产后百日我还没叫傅恒沾边儿呢,我生孩子疼怕了……”说着“嗤”地一笑,更搂紧了乾隆。   乾隆却慢慢松开了她,那只正在乱摸的手也轻轻抽了出来,若有所思地在枕边擦拭……   棠儿睁开眼,不解地望着他,说道:“万岁爷,您……”乾隆轻轻替她系上纽子,惜怜地用手抚了一把她的秀发,深长叹息一声说道:“洛阳花好,非我所有啊……棠儿,记得前年分手时,我们在咸若馆花园观音亭说的话么?”   “那怎么忘得了?不过我也说过,情愿下地狱,有你这份情,就是死了,我也心满意足。”   “朕不许你说这个话!”乾隆忙掩住了她口,“朕不能再和你这样来往,一来是傅恒名声要紧,二来为了朕的儿子,好好的我们都活着,时常能见见面,这样长远。朕不愿你落了锦霞的下场,叫朕难过终身……”乾隆说着,觉得心里发酸,一阵哽咽,已是流下泪来。   “朕就是死,也不会忘掉你的——”他没说完,棠儿急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棠儿流泪道:   “奴婢是哪牌名儿上的人?皇上别乱说,越发折得我不能活了!”乾隆轻轻替她擦了泪,笑着安抚道:“好,好,朕不说就是,还不成么?——你这次进宫,好像有事要说?”   棠儿上下检点了一下自己衣着,又抿了抿有些散乱的鬓角,扯着乾隆有点发皱的前襟,叹道:“亏您还是做父亲的,宝宝就要过百日了,还没个名字,您许下的愿要给他起名福康安的,汤饼会上再不颁旨,什么时候说呢?”乾隆呵呵一笑,说道:“怪道的,下这么大雪巴巴儿进来!告诉你吧,已经禀过了老佛爷,就叫福康安!原预备着明儿汤饼会,你家贺客盈门,专门派大监去传旨,你就这么猴急!朕这就下旨意,你满意了吧?”棠儿娇嗔地一扭身子,说道:“人家怕您贵人忘事嘛!明儿还要明旨颁发到府——我要嘛——嗯?”   “这是当然!康安本是龙种,不能得阿哥名份已经亏了他,面子一定要给足的。”乾隆笑着说道,“傅恒要是只是个草包国舅爷,朕变法子也要弄你到宫里来,他偏偏是个文武全才,是儒将又贵为宰相,为江山社稷,只好委屈你和康儿了。这都是命!”   棠儿此时才想起傅恒要当将军领兵的心愿,定了定神,说道:“主子这么体恤,奴婢就被磨成粉也报答不来。傅恒私地里也常说,跟着皇上这样的主子,要不作一番大事业,立大功名,大丈夫就算枉来人世走这一遭!”于是,便委委婉婉将傅恒想带兵征金川的事,向乾隆提说了,未了又道:“傅恒身子比讷亲强壮,心眼儿也多,前头打黑查山,张广泗的将军范高杰折了几千人马也没见着黑查山的影儿,不是傅恒抄了飘高老营,朝廷兴许还得再费大周折呢!”说罢,盯着乾隆不言声。   “征金川的事朝廷已经另有安排,”乾隆忽然变得严肃了,走到外间殿门口,对守值太监说了句“送点茶水来,叫你们贵主儿也过来”。这才踅回身,对棠儿道:“上下瞻对、大小金川的事还是让庆复去。那个地方让他给弄得有点是非都含糊了。你不要以为仗那么好打,天上掉馅饼似的,功劳就拿到手了。庆复放纵班滚逃入小金川,张广泗四五万人马围困数年毫无结果,弄得这地方成了‘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要不是事关通藏道路安全,朕也要暂时撂开手。讷亲和傅恒以为这一仗可以一蹴而就,这个想头就是不知战事之难。谁拉的屎还是由谁来揩屁股。庆复要是再次失利,朕就饶不了他。何必再让讷亲和傅恒两个生手冒险犯难地去呢?”说着,那拉氏已提着银瓶进来。见乾隆正说话,没敢吱声,倒了一碗茶便退了一边。乾隆笑道:“你们也吃茶,不要拘礼——方才说的只是一层,讷亲和博恒现是朕的左右臂膀,位极九重的宰辅大臣,用牛刀去剁这块连筋臭肉,胜不足炫耀,败却为朝廷蒙羞,于公于私,朕不能让他们轻易涉险。你可明白?”   “奴婢明白。”   “还有一条更要紧的你不明白。”乾隆正色说道:“朕虽抚有天下,贵为天子,只是代天行事。社稷,公器也,不能出之于私。棠儿你不要脸红。就是皇后,朕最敬重的,她为六宫之尊,天下之母,但也不能干政。政出于一,天下安宁;政出多门天下不宁。私情是私情,公义是公义,这是朕的大德所在,像这样的国政,你不宜插言——是傅恒叫你进来撞木钟的么?”   他虽说得尽量委婉轻松,棠儿早已听出话中分量,腾地红了脸,心头突突直跳,忙道:   “这是奴婢想左了,说了没见识的话,皇上千万别疑到他。他倒嘱咐来着,说是已经给皇上上了密折请旨,叫我进宫好生给老佛爷、娘娘请安,不要吹他的政绩,不要说家务以外的事。是我没眼色,跟主子絮叨这些不该说的——他也不晓得皇上……单独见我——都是棠儿不好,求主子宽恕……”她愈说愈惊,竟战战兢兢跪了下来。   “朕一句话就吓得你这样?——快起来!”乾隆双手扶起她来,轻轻抚一把她的肩头,微笑道:“这不是大过错。傅恒是请战,又不是请旨避战!他的这个心志,朕早晚成全了他,管叫他凌烟阁里图像、贤良祠里立名就是。不过不能由你来说,你一说,反而不得。你说是吧?你总不至于乐意叫史册里注上一笔——傅恒着其妻请命于帝,遂得为将——这名声儿不好听吧?”说罢便笑,那拉氏也笑,棠儿道:“皇上这张嘴,唉……一会儿说得人浑身起栗,一会儿说得人又忍不住要笑——我可没这么傻,谁要那名声儿呢?”乾隆笑道:“好好回去给你儿子办汤饼会罢。明儿朕自然有些尺头彩银赏过去的。那拉氏,叫一乘暖轿送棠儿回去。坐车太颠,也没那轿暖和。”   那拉氏张罗着用暖轿送走棠儿,踅回身进殿,见乾隆伸着脚,两个宫女一边一个正帮他穿靴子,忙过来陪笑道:“还早呢,皇上别急着过去,汪氏那里除了吃的,没一样比得我这里,我给皇上按摩按摩,松乏松乏身子,热腾腾用一碗陈年三河老醪再过去不迟。”说着斥退宫女,亲手又扒下了脚上靴子,有意无意间在乾隆腿上轻轻捏了一把。又对乾隆耳边小声问道:“主子……和棠儿没有‘那个’,是么?”   “没有‘那个’是哪个?”乾隆素喜那拉氏俏语娇憨,适意地半躺在大迎枕上,由那拉氏两只小手轻轻揉捏,故意儿笑问,“就算没有‘那个’,又与你有什么相干?”那拉氏俯身在乾隆颊上亲吻了一下,声音轻得勉强可闻:“皇上说过不再和棠儿‘那个’的。您还说……我的‘那个’比汪氏的……好,留着的龙马精神先赏了奴婢——你瞧,您的‘这个’……就赏了我吧……我刚刚落红……”乾隆先时已被棠儿调弄得情热,此刻再忍不住,一翻身便把娇小玲珑的那拉氏压在身下……   福康安作百日汤饼会,阖府上下忙成一团,但其实真正来客里头极少男客。傅恒前三天就贴榜于门:“所有携礼来访官员一律明签记载礼品花样,亲朋故旧送礼的也即以等值银两回礼。诸公既爱仆,当以情理道义成全,勿使仆背上贪财好货之名。若无成全之意,即是为傅恒增罪而来。傅恒不能惜三尺奏牍劾之,以达天听!”有这道文榜告示,堵住了多少希图走巧路升官的内外官员,倒是一干京官小吏,他原在内务府当散秩大臣时结交的穷笔帖式,乐得来扰他一席,提几包点心果子,临回时还能得一份赏银。十几家亲王福晋,六部九卿的官眷事先都有关照,高车轩轿而来,步履从容而入,连礼也不递,径进内堂和棠儿闲话。傅恒自以军法治家,赏罚分明,这次汤饼会预计花销二千两银子,那是专门赏给来贺喜的穷朋友的,另拨二千两赏了家人。因此虽说是赔钱舍财的一次汤饼会,家人们忙得脚下生烟,走马灯般热闹成一团,并没有人装病耍懒儿。   夜来棠儿归府,将乾隆不允傅恒出征的情由都备细说了。傅恒问得很细,连乾隆说话时的神态、当时的气氛都问了。反复咀嚼,体味到乾隆确是一片成全的苦心,却埋怨道:“庆复重回金川的圣旨都已经下了,你还进去顶这个灰窝儿。要真的这法子管用,我不能亲自去求姐姐说话?真是的,你瞎操这个心,亏得皇上明白,要放别人,对景儿时候还不知怎么样呢。”   “人家忙着给你办好事,反倒落不是。”棠儿啐道,“在你跟前我就没落过个好儿!不是我这一问,皇上对你是什么想头你能知道?——狗咬吕洞宾!”说着,自扯一条被子和衣面壁睡了。傅恒回思,也觉拿这婆娘没办法,扳着她肩头小声抚慰半日才哄转了她,棠儿一手拉他进被窝,一手捣着他额头笑道:“你真真是我命中的魔星,天杀的没良心的——还是个年轻‘相爷’呢!——明一早儿还要接旨,还要应酬客人,还不老实歇着?就这么卿卿哝哝的,手还不老成,叫我哪只眼瞧你这宰相呢?”傅恒笑道:“你这就不懂了,夫妻乃是人间天伦,孔圣人要不行房事,就有了子孙了?上回黄维钧老先生来,我看他日记,那么个道学家,里头写着‘昨夜与山荆敦伦一次’——难得的他想出‘敦伦’两个字来!”棠儿“嗤”地一笑,用被角掩住了脸。傅恒乘她欢喜,才道:“明儿军机处里忙,我接了旨进去谢恩,家里的客人就由你应酬了——好夫人,有那道赐名圣旨,咱们光鲜到顶儿了,何必求十全十美?就是来的这些家眷,有的是真心和咱们好,有的是怕我,还有不少有求于我的,当面说出来,你说我应承不应承?——既说是成全我,就成全到底儿,好么?”   早晨王仁到府宣旨:“傅恒乃朕之心臂近戚,且为国家勋旧大臣,今喜得麟儿,朕心亦为之欢愉,谨奉皇太后慈旨,赐傅恒长子名为福康安,并加袭车骑校尉,以慰良臣忠堇,钦此!”傅恒夫妇叩头领旨,赏了王仁,当即命轿入宫面见太后和皇帝谢恩。   傅恒出了二门,觉得天上的雪下得小了点。满院的长随仆人,有的用推板推雪,有的在席棚下头生火,有的招呼早到的贺客,导引他们去见棠儿,乱嘈嘈的一片,见他出来,都停了步低头垂手让路。傅恒也不理会,走到大门洞里,迎面见两个人联袂而入,都是他在内务府当差时的朋友,一个叫敦敏,一个叫敦诚,是亲兄弟。傅恒忙满脸堆下笑来,迎上几步说道:‘敦二爷,三爷!亏你们还想得起我傅老六!已有许多日子役见面了,如今又有什么好诗?让六哥先睹为快!如今还在宗学里当教习么?”一手一个挽着说话。   “六爷怪会倒着说话!”那敦敏性情谦和,微笑着不言语,敦诚却豪爽泼辣,笑嘻嘻说道:“这些话本该我们说的,你都抢着说了,堵得我们张口结舌!”傅恒眼见还有一群低品官员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若被他们缠住说话便会没完没了,笑着说道:“我没有这些念头,还是过去的傅恒,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在这个位置上你们瞧着轰轰烈烈,我倒最想念早先在一处那些日子,没大没小昏天黑地,怎么快活就怎么来!今儿既来了,就在我这里泡一天,我进去办完事回来,叫几个戏子,边吃酒边听戏唠嗑儿,我们一醉方休!”说着,便急步要走,因听门外有人喧哗,像是门上人在喝斥什么人,便叫过小王头来问道:“这又怎么了?今儿这日子在外头大呼小叫的,是个什么体统?”   小王头忙道:“有个女人,穿得……还抱着个孩子,说原先在府里当差,要给小主子贺百日。她没有礼单,门上人又不认得——”“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呢!”傅恒沉了脸,“也不问问清楚,就把人挡在外头!快请进来!”小王头喏喏连声答应着退了出去,一时便带着个妇人进来,年纪不大,只在二十岁出头,背上用毡包裹着个熟睡的孩子,左臂挎着竹篮子,一步一滑走来,一身蓝靛市布棉袍,大襟洗得发白,袖子上还缀着补丁,虽然寒酸些,通身上下都浆洗得干干净净。傅恒盯着她走近,忽然认了出来,说道:“这不是芳卿么?西山那么远,你就这么走来了!”便命小厮:“接过篮子!”又对敦敏、敦诚说道:“偿们来我这里借《石头记》稿本看。日日夸说曹雪芹——这位就是雪芹先生的夫人,和我家内子极熟的,也来给小儿添福来了——可叹这些家奴狗眼看人低,才两三年,就都不认识了。”   敦敏、敦诚都是一怔,不禁互望一眼:他们一向以为曹雪芹是位前辈老先生。曹家纵然不是富甲一方,也必定是个小康之家,万没料家境竟如此贫寒。敦诚略一思量,竟上前给芳卿打了个千儿,说道:“给嫂夫人请安!”敦敏也随着行礼,问道:“雪芹先生近来可好?   他老人家现在北京么?”   芳卿在门口受了小厮的气,进来时心里还含悲带气,见这两个罗缠绫裹的贵公子哥儿竟向自己打千儿问安,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苍白,侧转身子避他们的礼,艰难地抚膝回万福儿,说道:“二位爷的礼断不敢当的。不晓得二位爷官讳,和我们曹爷怎么称呼?”傅恒笑道:“这是正宗儿的两位金枝玉叶,大祖跟前英亲王的五世嫡孙,着黄带子的宗室阿哥!如今都在宗学里读书,一有空就跑怡亲王府,再不然就是我这里,寻觅雪芹的书稿诗词。是雪芹的‘忠实走狗’啦!”敦敏听着只是笑,敦诚却道:“既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落个‘忠实走狗’又何妨呢?今儿既见着夫人,那就是和先生有缘——我们是破落宗室,您甭信傅六爷扯淡!嫂夫人松泛松泛,来,公子让我抱着,可成?”“怎么好生受爷!”芳卿背着儿子走了几十里雪路,已是累透了的人,眼见这两个人对自己丈夫敬若神明,一脸的诚挚,犹豫了一下,把孩子递给了敦诚,不好意思地说道:“改日请二位爷到舍下盘桓,外子必定十分欢喜的!”又对傅恒道:“我家情形六爷没有不知道的,拿不出像样儿的礼。我给小少爷做了一身百袖袄,一双虎头鞋,蒸了几块莲年糕(连年高)芝麻开花饼。送给老爷和太太的都是一双冲呢平布鞋。千里鹅毛,不过表个心意罢了。”   傅恒笑着连连点头:“我得进朝办事去了,你吃了喜酒,还有点回礼带上——小王头,给芳卿的回礼加一倍,听着了?”   “扎!”   “我忙,夫人每日闲着没事,芳卿不要拘泥,常回来走动走动。”傅恒挪动脚步走着,向芳卿又一笑,“有道是三年不上门,是亲也不亲么!”   “是……”芳卿鞠躬轻声答应,傅恒已是去了。   此时来客越来越多,席棚下、廊下、前堂中堂到处都是桌子,到处都是嗡嗡的人声。后堂院里三班鼓吹手,比赛似的一班比一班吹打得精神,喇叭笙篁声聒耳,夹杂着密集的爆竹声,一拨又一拨的诰命妇人,嘻嘻哈哈的说笑声,整个府第喜气一片。芳卿交待了篮子里的礼品,对小王头说了几句什么,踅回身来,见敦敏、敦诚抱着儿子一个哄一个逗,还在等自己,倒觉不好意思,笑着要过儿子,逗着说:“大青,叫‘叔叔好’!”   “叔叔好!”大青只有两岁,毡包儿裹着,脑门上留着“一片青”,虎灵灵闪着两只黑豆眼,又叫一声:“叔叔好!”叫得敦敏、敦诚浑身快活,呵呵大笑,芳卿说道:“我们爷忙生活,给人家画画儿,家里没人照应他。我不在这府里停留了,府上客人多,见了太太也未必有空儿说话。谢二位爷,你们只管进去吃喜酒——我家住在西山老槐树屯,爷们有空只管来!”说着,小王头已经过来,手里拿着一块红绫,一卷子靛青细布,上头放着五两一锭银饼,笑嘻嘻对芳卿道:“芳姑娘,这是太太给您的回礼,这尺头也有两丈,还有这布都是内贡的。银子太太吩咐给您加倍,你瞧这成色,九九八成的台州纹银呢!——别为方才那点子事和他们小人过不去,就是我们老爷那话,您常来走动,什么都有了。”芳卿强笑着接了,说道,“替我谢谢老爷太太。等府里稍闲一点,我和我们爷一齐登门来谢。”小王头自笑着去了。   敦敏见芳卿转身要走,忙道:“嫂夫人,既是不嫌弃我们兄弟,何必日后再去拜访?择日不如撞日,今儿我们就想见曹先生——他这筵宴有什么稀罕的?我们坐的驮轿来,请你和小公子乘上回去,我们两个骑马陪着你,冲雪访友也是一大快事!”   “那好!”芳卿略一思量,爽快地答应了,“我们爷交的朋友都是这个样!有驮轿坐,这小把戏也不至太累我了。”   不一会儿,敦诚已从东院借了两匹马出来,兄弟俩将芳卿架上驮轿,向西山而去。   **********************************   十二 旧宗亲慕名投门墙 真文豪巧造“无材汤”   清时之驮轿有“前三后四中五尺”之说,前轿杠三尺,后轿杠四尺,由两匹骡子驮起的轿厢则有五尺长短,里边设座前后对面两排,宽宽松松可容纳四人,敦敏这乘轿是去年由丰台老杠房新制出来的,桐木车箱外头用毡包了,蒙上油布,用油线密密地扎在一起,又御寒又防雨雪,里边还放着个手提铜炉子。芳卿一大早起来,负儿挎篮踉跄行道三十多里,回来时坐在这轿上,真是适意得很,因见上边还有毡垫子,哄着儿子睡了,不时地隔帷子看着外头的景致,慢慢地懒上来,竟也靠着箱板蒙胧了过去。由驮夫导轿只管往槐树屯躜行。敦敏等二人在雪地里时而打马扬鞭,时而驻立咏哦,高兴得直想吟唱。直到槐树屯外,两个人才赶到轿前。敦诚手掀棉帘子轻声叫:“嫂夫人,嫂夫人!”   “唔?”芳卿一睁眼醒了过来,一看就明白了。她揉了揉眼,有点忸怩地一笑,说道:   “我失迷了一阵子……已经到了,就在前头那棵歪脖老树跟前。”说着便要下轿,敦敏说道:“还有一段子路呢,不忙!”二人便牵着马,带着驮轿直到一个破旧的柴门跟前,搀着芳卿下了轿。芳卿自个开门进去了,一时便听里边一个男子爽朗的笑声,说着,“袁安破屋高卧梦,柴门小叩闻车马——这天气儿,难为二位兄台来访!”一头说,曹雪芹已经迎了出来。向二人一揖,含笑道:“请里边屋里坐,寒碜得很,不要拘束。”   “先生大名,实在是久仰的了。”敦敏手中执扇当胸一揖还礼,文静地笑道:“我兄弟从别人的抄本读到先生的《石头记》十一章,还读到您不少诗,早就盼望能结识先生,只是无缘不能如意,今儿遂愿,真乃三生有幸!”敦诚却不似哥哥矜持,探头探脑东张西望,笑嘻嘻道:“先生这地方儿真不赖,烟树寒村,流水小桥,白杨古道直通西山。这个雪天不能成行,要到春暖之后,一定到那边桃林去。迎着西山晚霞,那景致就无酒也醉了!”曹雪芹道:“敦三爷说的是,要是没有胥吏催科,酒店索债,那就更加妙不可言了。”   三人相视大笑,初见面的拘谨一扫而尽。敦敏是个细心人,进来打量这房,正屋和西间是打通了的,西边一盘大炕上铺着新席,靠墙叠着半人高的枕衾卧具。炕北头一片毡,裹着一个襁褓小儿正在酣睡,炕中间矮桌上到处都是裁好的宣纸,有的画岁寒三友、有的画山水茅庐,还有的画着观音、钟馗,甚至三官菩萨灶王神等等,靠窗一线布绳、晾着一溜儿尿布,却洗得干干净净,一些儿气息不闻。通房两间,似乎才裱糊过,洁净明亮很是宜人,只是外面一阵风,天棚便上下鼓动,显得房子十分破旧。   “请坐炕上,”雪芹见他兄弟发愣,收拾着炕上的画儿和纸笔,以手让座,笑道:“惹你们笑了,这些画儿有的是别人求的,有的是卖的,左邻右舍也免不了要观音像的,过年换灶君,也能换几个酒钱。”敦诚接过芳卿递来的茶,捧着杯呷了一口,这才仔细打量雪芹,只见他身材魁梧,四方脸儿卧蚕眉、肤色黝黑,一头黑发总成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耷拉在灰士林布棉袍后边。想着,敦诚不禁一笑,说道:“雪芹先生,你和我心里想的不一样。”敦敏便问:“你心里想着曹公什么样儿呢?”   敦诚嬉笑道:“我是个红迷,最爱的是贾宝玉、林黛玉,我就照二玉的形象儿想曹先生,一定比林黛玉爽气,如宝玉般清秀又不带女人味儿,一定是个满身书卷气的美男子,再没想到会像个将军,黑塔般魁伟!”他这一说敦敏和曹雪芹都不禁哈哈大笑。在灶房中忙着淘米的芳卿也忍俊不禁“嗤”地一笑。雪芹道:“这种误会古人也有,司马迁就曾以为,张良既是如此大英雄大丈夫,必定气度飒爽相貌英武,见了张良图像才晓得他长得貌如美妇,温如处子。前明张江陵相国的侄女儿,看戏入了迷,以为状元都那么样儿,不但才如子建且貌若潘安,一心要嫁一个。结果真的嫁了一个,洞房夜里一看,那状元腰粗十围,猪样的脸上须发倒竖,脱下衣服,前胸后背乱蓬蓬都是黑毛……”他没说完,敦敏、敦诚都已笑倒了,柴院茅屋里一片欢愉喜悦气氛。雪芹见芳卿在东间房里招手,便走进去,问道:“没有钱么?”   “你小声儿些,没人拿你当哑巴!”芳卿笑着哂道:“傅家给了五两回礼呢!只是你去买酒还是我去?我有点走不动……”   “我去,记得家里还有点腊肉嘛!”   “那是去年就腌了,走了油,还带了一股哈喇味儿,你自己还能将就,待客怎么成?”   芳卿小声犹豫道:“不然还是我去,你办不了这些事。”正说着,炕上躺着的孩子“哇”地一声放声大哭,仿佛有什么感应,她怀里的大孩子也醒了,揪着芳卿领口直闹:“妈妈,吃,吃……”曹雪芹顾不得再说话,冲着跑到炕头。口里叫着“小青乖乖,”小心地掀起毡片,解开襁褓,低下头查看时,小青毫不客气,碧青的一泡尿直刺而出,浇了雪芹一头一脸,三人不禁哈哈大笑。芳卿忙过来拾掇,把大青递给雪芹,自己抱小青到厨屋里喂奶去了。 曹雪芹抱着大青逗了几下,放在地下说道:“大青懂事,自己在家地上跑着玩儿,啊?   爹给你买果子,不要闹叔叔,听见了?”大青似懂不懂地点点头,见曹雪芹往外走,小嘴儿一咧“呜”地一声又哭了。   “先生别张罗了。”敦敏知道雪芹要出去采办酒菜,笑着说道:“我兄弟俩久仰大名,却不知道先生一贫如洗。今儿还是我们来作东道,已经命骡夫去办了。咱们安坐清谈。”雪芹笑道:“我回北京两个多月了,内子生产前赶回来的。倒也不至于就穷得连待客都待不起,我从南京赶回时,尹制台送了五十两的程仪,路上只用了十几两,还有着呢!你们初登门槛,怎么好意思生受呢?”敦诚说道:“我们今个是欢天喜地拜先生来的,自从看了《石头记》,我弟兄朝思暮想就是要见见这位古今奇人,情愿拜入门墙,执弟子之礼。孔子收门生,不也要收芹菜干肉的么?怎么我们就不成,莫不成我们配不上当先生的‘门下走狗’?”   曹雪芹怔了一下,大笑道:“诚三爷快人快语,倒叫沾(雪芹本名)无言以对。不过执弟子礼当‘门下走狗’真不敢当,愿为良友、知己!”敦敏、敦诚越发欢喜,敦诚道:“如此,曹兄更不必客气了!——我只诧异,继善公出了名的礼贤下士轻财好施,他自己也是大才子名士。南京到北京,这么远的道,只给了五十两银子!”敦敏笑道:“继善还是个好的,傅国舅不更富?才打发出五两银子!”雪芹道:“多少都是心意,你们千万别这么说,继善每日膳食小菜豆腐,他是书香门第,也没有多的钱,门下清客好几十个,当地穷书生他也周济不少,他很不容易的。就是傅六爷,待我也不薄——这些话传出去很不好。”正说着,便听院外有人说笑,一个人大声叫:“雪芹公——起床了么?”   曹雪芹一掀帘子迎了出来,见两个人正在下马,是勒敏和阿桂来了,不禁笑道:“怎么的了?昨晚灯花也没爆,今早喜鹊也没闹,一下子来了这多贵客?”勒敏只一笑,稳稳重重踏雪进来,阿桂从马后卸下一个麻袋,一边走一边笑,说道:“我如今在外带兵,浑似个杀人放火的刀客,你家夜来烧饭的劈柴准爆了,今早起黑老鸹子准绕屋三匝,不然我也不得来。”曹雪芹正要介绍,四个人都哗然大笑,敦敏道:“方才雪芹说了个五大三粗的状元娶媳妇儿,这就来了个标致不凡的状元!”阿桂给敦敏兄弟打千儿请安,笑着打趣道,“两位爷天不管地不收,又让老爷子赶出来了?”敦诚道:“我们老爷子现在才不管这些呢——老叫我们学勒敏,都去中状元,谁抬轿呢?如今他得了山海关税差,更顾不着了。再说,他老人家如今也爱读《石头记》,上回来信还命我们‘抄好送来’,知道我们结识了雪芹,还不知怎么欢喜呢!”敦诚说着,扯开麻袋便盱着眼看,不料刚解开绳口,一尾鲤鱼“噌”地飞出来,“啪”地打在脸上,在炕上蹦了几蹦掉在地上,鼓着红腮咽气。阿桂忙要毛巾揩脸,笑道:“这番挨了‘鱼打’,战场上少一枪扎!”   众人不禁哄然大笑,勒敏见芳卿拽那麻袋甚是吃力,忙过去帮手,说道:“你别管,里头还有几条鱼,十几斤猪油,腊肉、精肉、排骨、两副猪肝、一包牛百叶、一包牛肉,十只冻鸡……百来斤重呢!”芳卿和他们十分厮熟了,笑道:“勒爷桂爷,我们又不开肉铺,弄这多东西怎么消受?”“不妨,现在天冷,往后更冷,坏不了的。”勒敏听“肉铺”二字,乍然想起张家父女,心里猛地一疼,忙收神笑道:“我和阿桂待雪小一点就出京当差去了。   再过一个半月是小青的百日抓周儿,肯定赶不上了,所以先走一步来贺喜。东西菲薄心里厚,你别见怪就好。”敦敏猛地想到,此刻傅家不知热闹得怎样天翻地覆,芳卿自己刚满月不久,大雪天去给人家送抓周儿礼!人和人一比,这是怎么个话说?心里一动,只是沉吟不语。勒敏打量了一下屋子,说道:“雪芹近来兴许手头宽裕,这屋子收拾得光鲜,我都不敢认了!”   一时,骡夫已经采买回来,一个店铺伙计挑着食盒子荡荡悠悠进来,阿桂便忙着帮芳卿往炕桌上布菜。雪芹见是八碟子小菜,一个口蘑烧牛肉,一个青蒜辣子炒鸡丁,一个葱爆羊肉,还有一个红焖肉,都还微微地泛着白雾,便撤掉了羊肉,说道:“这个过了火候,稍凉一点就吃不得——芳卿,照我上回教你的,整治两条鱼来!今儿他们是给小青预先‘过百日’的,你细细地擀点面条,呆会吃过酒再用。”勒敏笑道:“这菜已经不少了,嫂子还带两个孩子呢,别叫她忙活了!”敦诚笑道:“你们既晓得,为什么带生肉来?”勒敏笑道:   “阿桂自告奋勇,他做得一手好菜呢!”芳卿过来端走羊肉,赏了挑食盒子小厮一串小钱,麻利地从屋后门角提出一坛酒,筛着在火上炖,口中笑道:“论起做菜,谁也不用说嘴,还是我们女人!”雪芹道“你弄鱼,烧饭给师傅(指骡夫)吃,筛酒也让师傅来!”芳卿搬过一张杌子请骡夫坐地筛酒,把两个孩子放进“两头座”小车里推到东间自去忙活。   “好酒!”一时酒烫上来,阿桂猴急,滚热地先喝一口,赞道:“是口子酒,三河老醒?再不然就是淮安老曲!绵中带醇,香而不烈,烈而不暴,后味淳香……两年没吃到这么好的酒了。军里的酒,他娘的也只比马尿强些儿!”众人随着尝了,品着滋味也都说“果然不错!”曹雪芹连连劝酒:“来来来,满上满上!天儿冷,先暖暖肚子再说——师傅,你该吃该喝,请自便——这是去年福彭送来三斗淮安糜子,我自己酿的,后院还埋着好几坛呢!   只管放心喝就是!”   “雪芹呐,”勒敏连干两大杯,脸上放出红光,不胜感叹地说道:“没成想你还是这么贫寒!福彭是定边将军,是你嫡亲的姑表兄,他人不在北京,家却在,怎么不肯好生照应你这表弟呢?傅鼐如今更是红得发紫,他是令尊的姑父吧?现今是内务府总管大臣,还兼着满洲正蓝旗都统。都是有权有势,富得流油的,拔根汗毛你就受用不尽,怎么也不肯照应?我很疑你是性情高傲,不屑于攀缘,好亲戚也疏远了。”曹雪芹淡然一笑,说道:“我已经很知足。若要钻营,小时候儿我在江南家里,见过乾隆爷,福彭更是熟得不能再熟,有他提携,大约和乾隆爷也能攀个边儿。前年福彭当正白旗满洲都统,那正是我曹家顶头上司,奏明皇上,兔了我们曹家三百零二两二钱的欠债,这不是‘照应’?他的管家来看我,正碰上甲长催缴地皮税,一句话也豁兔了,少了多少耳边聒噪?如今天子圣明以宽为政,我这罪孥之家才能安居乐业。和前些年在雍正爷手里相比,如今真是在天上了。我们不谈这个,谈这些败酒兴!来,斟上!”满满斟了一杯递给了勒敏。阿桂笑道:“脂砚斋先生今儿没来,他要听了曹兄这些话,准要掩耳而逃!”话音刚落,一个五十岁上下花白头发的老者挑帘而入,接口说道:“外边这大雪地,我往哪里逃?逃出去嗅到酒香,还要返回来!”   众人一哄而笑,曹雪芹看时,是何是之和刘啸林一前一后进来,何是之抱着一大块牛肉,刘啸林则提着个猪头,十分稔熟地送进灶房,笑嘻嘻揩着手出来见礼。曹雪芹忙给敦敏、敦诚兄弟介绍,又道:“你们看啸林落拓,他也中过探花呢!脂砚斋就是是之先生——   你们看,我这里要么就没有客,要来就是一大群!你们好歹也匀着些儿呀!”何是之笑道:   “芹圃,别称我们‘先生’。我们是你的门下走狗嘛!”敦家兄弟听了,不禁相视大笑,敦诚便道:“如此说,我们算是‘私淑门下走狗’罗!”   于是重又归座吃酒叙话,阿桂叹道:“雪芹的才学是没说的,只是‘性傲’,这一条我不敢恭维。像你这样的,屈一屈身子,哪道门进不去呢?峣峣易折,皎皎易污,是为造化所忌。就算官场黑暗,浊者自浊,清者自清,‘沧浪之水清,可以濯吾头,沧浪之水浊,可以濯吾足’嘛!”“如果单是‘清浊’二字,宦海也不足畏。”雪芹将芳卿刚炒的一盘红椒炒猪肝放到中间,轻言细语说道:“你们几个想一想官场的事,先一条要把你的‘常性’剥夺掉,喜怒哀乐全要看上司的脸,然后再去‘承色’。上司喜,你就是此刻憋躁煞,也要压制回去,装作个欢天喜地的模样;上司此刻发怒,你就是今晚洞房花烛,也得装成死了老子娘的模样去侍奉他!反之,你看你的下司,也是这把尺子:你高兴,他摇头攒眉在一旁站班,你就不免想:‘怎么这般无礼?’其实或者他所悲者只是高堂染恙,或者情场失意,与你半点相干也没有!你难过,他或者忍俊不禁笑出来,这也是‘不敬’。其实他只是没有留神你有哀戚,或者他这会子走神儿,想起某件好笑的事,并无对你不敬之心。想想看吧,好端端一个人,一入官场,连喜怒哀乐爱恶欲之七情,这些上天所赋,父母所赐的本性都要剥削干净,这‘人’字儿还有什么趣味?咱们这屋里现放着一个状元,还有探花,我不敢说什么,但前头状元庄友恭,我们也都是朋友,多么温厚端凝的个人,一看榜,中了状元,人疯了!   为甚么?他是‘第一人’,这个虚骄之气壅塞了心窍,迷失了本性。这是官场无药可医之病;我在上司那里卑躬屈膝,递手本,赔笑脸,甚至看宪太太脸色行事。这吃了亏,回到衙里,这一切都从下属那里找补,看别人在自己面前阿谀奉迎,递手本,赔笑脸……”雪芹说着,便笑。勒敏自嘲地一笑,说道:“正所谓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阿桂道:“我以为不能一概而论。雪芹看得还是偏了些。自古忠臣孝子,烈夫烈妇,上忠于社稷君王,下耽于民生疾苦,处庙堂之高虑江湖之远的忠志之士还是有的。十年寒窗,一朝得中,匡君扶民而荣宗耀祖,也似乎不可一笔抹倒。大丈夫出将入相,为君国效命,也是一生事业!”他抑扬顿挫,说得振振有词。   “阿桂说的都是三代以下盛世的事,自秦汉以来,这种君臣际会风云,匡国扶民,善始全忠的,愈来愈少,风气也愈来愈下。”刘啸林拈须沉吟,仿佛不胜感慨。“齐威王屈尊趋士,士可以傲君王的,现在没有。晋文公受先轸唾面之辱,奖其忠勇而不计其小过,现在没有。绛侯周勃入汉为威武侯,又为丞相,秉国三十四年,一遭谗言为阶下囚,连奏章都递不上去,要走狱卒的门路。郭汾阳平过安史之乱,那是多大的功业?可每接诏书,都吓得胆战心惊。——说这些太远,就本朝来讲,名相如索额图、明珠、熊赐履、高士奇,名将如鳌拜、图海、周培公、年羹尧等,都曾在明君麾下建过功立过业,但一个个都倒了。有的死,有的罢,有的流放,家败人散星云凋零。这不是皇上不英明,也不是他们不能干,不忠诚,我看这是气数。人活在这个‘气数’里头,再精明,再聪颖,再忠心耿耿,但逃不脱这‘气数’的摆布,小气数还归了大气数管。雪芹先生《石头记》里,咏贾探春的词说‘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未世运偏消’,实在是勘透人情洞穿世事之言!”他顿了一下,又道:“这是凡人永远弄不清的道理,方才说到雪芹才高贫寒,说到照应,那其实是‘炎凉’两个字,人未必都炎凉,但大家都在翻筋斗,有点得一日过一日;能自乐,且自乐,顾不得‘与人共乐’也是有的;曹家当年多么富有、显赫尊贵,一个亏空被抄了家,死的、逃的、囚的、禁的、流放的、遁入空门的、与人为奴的,不都是命运使然么!再说敦家二位兄弟,令先祖英亲王,那是何等的英雄!败下来也就败了——你们不要难过,气数就这样,在朝的,在座的,我们往后看,这种傀儡戏还是要演下去。这也不是‘势利’两个字能说得清的,如果人人势利眼,你是状元,我当过探花,他是将军,砚斋是失意书生,还有两位金枝玉叶,怎么会都聚在这个风雪破屋里来?”他话音刚落,曹雪芹击盂而歌: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令宵红绢帐底卧鸳鸯——”   他的声音忽然拔高,变得亢奋昂扬: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他眼中迸出豆大的泪珠,闭上了双眼,声声泣绝,凄幽不可卒闻: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唱至此处箸停歌止,四座已一片唏嘘。   不知过了多久,何是之才憬悟过来,问道:“这是你的《好了歌注》罢?写绝了,你也唱绝了。大家当为此曲浮一大白!”于是六人一齐举杯,望着雪芹饮了下去。何是之道:   “前几天芹圃还说这首《好了歌注》不容易写,雅不得、俗不得,轻不得、重不得,柔不得,刚也不得,不想今儿已经写出。‘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可是说柳湘莲?‘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一定是雨村公一干人了。那么‘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的又是谁?我可断不出来了!”雪芹此时才从歌曲中回过神来,笑道:“这个哪里定得住?到时候是谁的缘分就是谁的。你也看得我忒神了,不是今天几位贤兄弟在这里议王侯将相废兴之道,这曲儿也还一时不能得,只是调子颓唐,扫了儿位官场朋友的兴,聊作警世醒语不亦可乎?”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嗯!”阿桂笑着看勒敏一眼,说道:“改一改,改一改!改成‘因嫌纱帽小,皮条儿拉得忙,你下场,我上场,你若不下,我一枪扎死杨六郎,帅印我来掌!’”他瞪着眼还要往下续,已是笑倒了众人,勒敏点着阿桂笑道:“他就是个贼大胆,说的杨六郎,其实是张广泗,大有取而代之之心。雪芹这会子劝他撒手,岂不是与虎谋皮?”众人听了又笑。敦敏乘着酒兴,见大家都欢喜,便向雪芹索稿要看。   正热闹间,芳卿抹布垫着双手,端出个硕大的瓦火锅,里头积炭烈火劈啪作响,周匝汤窝儿里翻花沸腾,里边头尾相对煮着两条黑草鱼,还浸着肚片,白肉片、海带丝、四喜丸子……一上桌,立时香气四溢勾人馋涎。刘啸林笑道:“这是雪芹的拿手菜,什锦鱼锅!怎么不见香菇?”芳卿安放好锅,笑道:“怎么忘了?那是塞在鱼肚子里的……”阿桂猴急就先夹了一片连筋肥羊肉,飞快地填了嘴里,烫得直吸气道:“热——嘻热——嘻热……   热!”他到底伸着脖子咽了下去,眼泪已是流了出来,又索冷水嗽口,笑着说道:“羊肉作出这味道来,我不做将军,卖羊肉得了!”曹雪芹只是笑,等着芳卿的托盘过来,橘皮水、五香料、姜未、蒜丝……还有一小撮白糖,勾了醋兑进锅里,将小半瓶酒沿锅一点一点泼了进去。顿时,肉香、酒香、菜香蕴含着还有一缕难以言传的清香升腾而起久久不散。敦敏咋舌道:“平常一锅菜,居然烧得出这味道来?”   “这叫‘无材汤’。”雪芹淡淡说道,“以鱼、羊为君,猪、鸡、鹅、鸭为臣,辅之以酒醋即成。可惜没有鹅、鸭,牛肉顶替加上肚片,只取个‘鲜’字罢了。”敦诚便问:“何以如此命名?”刘啸林道:“这是我命名的。我中探花,吃过琼村宴,皇家御膳没有一味及得上这汤。如此好菜,又上不得皇家御桌上,想起雪芹的石头记一首诗,即兴命名的。”遂轻声吟诵: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又道:“后两句与菜不甚贴切,只取它无福登殿入阁罢了。”   众人听了都说“有理”,齐用调羹匙舀那汤,果然鲜美不可方物。雪芹这才说道:“我回北京才几个月,芳卿又生产,没有写多少正文。原来写的,怡亲王府抄完了,已经送回是之那里。敦二爷、三爷要看,从是之那里借,只不要丢损了就是。写书图什么,就是叫人看的嘛!”敦敏在席中揖手相谢,又道:“先生说没写正文,一定有好诗,何妨叫我们一饱眼福呢?”“诗稿你芳卿嫂收着,席散了你们抄去。那些诗词多都凄凉潦倒,没的败了诸位酒兴,倒是有一编《五美吟》可以诵一诵。红妆佐酒又是纸上谈兵,不亦乐乎?”遂吟咏道: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官空自忆儿家;   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这是西施。”雪芹说道。又吟道:   肠断乌啼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   ——虞姬。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薄命古今同;   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明妃。   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   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缘珠。刘啸林道:“五美还有一位,想必是杨妃了?”曹雪芹笑道:“杨玉环在海上仙山和明皇一道读《长恨歌》,不得空儿来侍候探花。是红拂女。”遂又轻声吟哦:   长剑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   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糜女丈夫?   他言语丝丝转颤,如有金石之音,众人都听得心驰神往。刘啸林将杯一举,说道:“好诗——好酒好美人。有此佐酒千杯不醉。来,干!”众人都笑着一吸而尽。   敦诚听着曹雪芹咏诵《五美吟》,夹着汤锅里的菜,左一杯右一杯,只是吃酒,己是醺然欲醉,说道:“我听听,众人都比我兄弟强!雪芹先生早年,领略尽六朝金粉,钟鸣鼎食,繁华阅尽,如今著书黄叶村,立万世之言;勒兄刘兄又是状元、探花,也风光一时,阿桂如今正万里觅封侯,是之先生耕读山野,没有功名也是自在山人。我兄弟说起来是闲散宗室,却是败了几代的破落户,一没升官二没发财三没走桃花运,不但“无材可去补苍天’,还要受家教管、受内务府管,一天两晌只是瞎混,恰正是‘有心羞颜等地缝’!”敦敏便问,“寻地缝干什么?”敦诚道:“寻个地缝好钻啊!”众人听着越发笑得。浑身乱战颤。   “雪芹,”勒敏心中有事的人,看看外边雪小了一点,说道:“我知道你清高,不屑去弄八股诓功名。不过,无论如何,你既已在这‘未世日’里头翻筋斗,也得和光同尘吧。而且说笑归说笑,官场黑暗龌龊是真的,也不见得人人都是乌鸦吧?”雪芹笑道:“人要不肯‘和光同尘’,谁还活得下去?我是寒透了心,也惊破了胆,再不敢涉足那个锦绣前程!雍正六年随赫德带人抄我的家,大小男女一百十四口,关的关,枷的枷,分与人为奴的,入狱待勘的,那真叫‘树倒猢狲散’。雍正十一年随赫德又被抄家,依佯葫芦再画一遍,如今随赫德的二儿子还在黑龙江与披甲人为奴!抄随赫德的寿泰,前年和弘皙的案了沾边,又被抄了,家人全部发卖、家产全部入官,听说是一位姓袁的买到了我家花园,起名儿叫‘随园’。我的叔祖公、姑祖公如今又红火起来,连带着说傅六爷,那更是走得近一点就烤人。   我和六爷情分近,又是远亲,芳卿又是六爷府里的人,我要硬挤门子,怕不挤来个一官半职?没意思了诸公,就如那走马灯转了一圈又一圈,你就再等一圈,仍旧的关、张、赵、马、黄。”勒敏笑道:“罢,罢!我说不过你,不过你总不是蝉,吸露喝风就能活,庙里和尚,清静修行,也还有儿亩庙产——饿得头晕眼花的,还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就不信陶渊明!”敦诚想起自家身世,又带了酒,大声道:“雪芹这话最对我的心思!有诗为证!”遂也击盂而歌:   少陵昔赠曹将军,曾日魏武之子孙。   君又无乃将军后,于今环堵蓬蒿屯。   扬州旧梦久已觉,目著临邛犊鼻裈!   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   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   他显然已被酒忘了形骸,歌罢放声大笑:“如先生之宏才,何至于跻身仕途,与俗人争道!”他不防头,说得阿桂、勒敏都是脸一红。敦敏便忙圆场,说道:“二位不要介意,我老弟就这样儿,老爷子,内务府堂官都拿他没法子。其实,我倒觉得勒敏说得有道理,雪芹靠卖画儿写字糊风筝渡日,总归不是久长之计。”   阿桂听了笑道:“我才不在乎呢,我不是秃驴、不怕人骂和尚。”顿了一下又道:“你别以为我满得意,我当知府来见雪芹,曾说过‘见州县则吐气,见道台则低眉,见督抚大人茶话须臾,只解说几个“是是是”!’你觉得很有味儿么?”曹雪芹调侃道:“你说的是个联句儿,忘了我对的下联否?”“不敢,”阿桂笑道:“不过我确实不是脏官,说出来自己骂自己么?”又念了对联:   有差投为爪牙,有书吏为羽翼,有地方绅董巴结小意,不觉笑一声“哈哈哈”!   “雪芹先生,我看你还是著书。写好这部《红楼梦》比当什么官都好。”敦敏笑了一阵,正容说道,“然而生计也不可不虑。我到宗学里查过,你原来只是请了长假。这不费什么事,销假就能到差。这里离城太远,朋人们有心照应也有点鞭长莫及。”   曹雪芹感激地看了看这两位初次谋面的兄弟,他在宗学里的差使是辞掉了的,一定是这两个私地走门路改了过来。事情不大,足见他们情分,替自己想得真周到……刚说了句“我原在白家疃住过,离城也近,勒敏知道的。弘皙王爷坏事,内务府的人一日三扰,问我部知道怡亲王的什么事,镶白旗牛录也换了,踢破我的门槛子,说要‘交朋友’,却又摆官架子,这朋友实在难当,就避嚣来了这槐树屯……”他没说完,敦诚使道,“那个鸡巴牛录叫延信是吧?是我家的包衣奴才!我这把扇子丢你这,你亮给他看,他不磕头我用鞭子抽死他!”敦敏见他眼饬口涩,说话前三竿后三竿的,笑道:“您还搬白家疃去,我那里有一进小院,您住那里,没人敢扰攘的。——连砚斋先生的住屋也都有,我们兄弟早晚请教,也得个便宜,一来宗学里有个常例进项,二来我们兄弟可以为你托钵化缘,我们没身份,面子还有,总不叫你再吃那么多苦楚。你别指望阿桂、勒敏他们,他们就要出京办差了。钱度、庄友恭更是指望不上,我们闲死了,给你当走狗,磨墨洗砚,你只情写《红楼梦》,如何?”   雪芹想了想,说道:“二位贤兄弟这么厚爱,又出于至诚,我恭敬不如从命。等开了春吧—   —开了春我举家迁到白家疃!”   当下众人又散坐吃酒,对诗讲谜,敦敏又执意抄了曹雪芹的诗稿,几个人“兑会儿”也聚了有百十两银子,算来一冬酒食不缺,直到天色渐暗,方都冒着暮雪散去,也不在话下。   **********************************   十三 小杂佐挥扇撞木钟 大制台筹划运钱粮   嫩弱纤细的牵牛藤,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从潮湿阴暗的墙角爬出来,用勾须一节一节扒着墙上的缝隙,挺着身子去寻找太阳。在阳光下显示它特有的嫩绿娇艳,墙外早已是春风拂柳、芳草如茵——乾隆七年虽然是个“倒春寒”,几场无声雨后,春意还是盎然满院。   江南巡抚尹继善今天起得特别早,昨天接到乾隆密谕:庆复、张广泗已将进兵大营由成都移至康定,兵分两路,北路由巡抚纪山统领自松潘向东南挺进,南路由提督郑文焕率领,自理塘向西北夹击。庆复、张广泗亲率中军驻节康定,待南北两路会师大金川,自然而然就截断了小金川与青藏、上下瞻对的通道,成了一个孤岛,即使战事有所不利,只须团团围定,饿也饿垮了莎罗奔。如今大兵已动,北路军粮草缺五万石,南路行军在沼泽地,毒虫、水蛭、蜈蚣渐多。有的地方已经出了烟瘴,急需木叶草、水薄荷、败毒散这些药品,部文转批,请旨照准,“着由尹继善一体采购,已命四川布政使勒敏前来领取,分发诸军,勿误!”大约乾隆觉得此事重要,特意还在“勿误”二字下头浓浓地圈了两个朱砂圈儿。昨天,尹继善签署手令,开列药单通告,苏州、杭州、扬州及江宁药店,凡有此类药物一概作官价平价收购。有藏匿、囤集居奇者一律就地正法。南京、杭州两府衙倾巢而出,务期十日之内采办足额。同时发了八百里紧急文书咨会河南、安徽,各拨库银六十五万两调来南京,以备买粮之需。他是个极有条理的人,在百忙中还抽出一个时辰陪着袁枚、黄嵩、八大山人逛了一趟莫愁湖。从容不迫地赶回总督衙门,集合全体师爷、书办,分工安排了两件大事,又接见了两位捐银一万两报效河工的盐商,这才回衙安歇。又知会签押房当值师爷,夜里如有四川、安徽、河南、北京的来人、函件、部文廷寄“不怕打扰”,一律及时报到内寝。所以勒敏、阿桂、钱度、高恒乃至于小路子来南京,他身在卧室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因预先知道这些人要来,心中有数,该说什么话自己已经想好了的。所以诸事并不张皇。   尹继善一如平日,在衙后自己宅院练了一趟太极剑,又读了几篇唐诗,带着两个小奚奴径往前院签押房里来。此时天色还在朦朦胧胧,几个正在吹灯扫地的戈什哈见他过来,忙退至道旁请安,禀道:“高大人、勒大人他们昨晚已经知会了当值师爷,吃过早点一道进来。   四川来的粮道行走肖路,昨晚没住馆驿,就歇在咱们衙门客房里,一早就过来请安,我们请他在书房候着,大人要见,小的们这就去传。”   “不用了,”尹继善微一忍忖,一摆手便踅进书房。一进门便道:“是哪位老兄,委屈你候着了!”话音刚落肖路已疾步迎到面前,双手递上手本,报了履历,满面堆笑说道:   “卑职其实认得中丞大人。卑职没选出来时候,在军机处张衡臣老相国跟前侍候笔墨,大人进京常见的。”尹继善却想不起他来,含糊地点头笑道:“既如此,随和点好。老兄请坐!”随意翻着他手本看了看问道:”你是店铺跑堂的出身,能钻营到军机处当差,已经很有出息了。那地方我知道,就是王爷也得低眉折腰,再大的官也都变小了。每年冰敬、炭敬恐怕也比京官儿丰得多。怎么不知足,又化钱选出来了呢?”   肖路见尹继善一脸木笑,心知这位才子总督瞧不起自己这样的佐杂官儿,从袖中抽出扇子慢条斯理地摇着,一边笑道:“我出来做官不为钱。要为钱,军机处随便搂把搂把也抵个知府!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儿,我好歹也是七尺长一条汉子,得给祖上争个光儿。”他在外历练有日,已经知道当官的不会自己讲喜爱升官发财,自己便也悄悄地改了口吻。当下,他顿了一下,将乾隆召见情形说了,又缓缓说道:“就是万岁说的,叫我切实作个循吏,也不枉了我祖上功德。”尹继善听他这番际遇,也不觉改容相待,忙问道:“贵族祖上曾历何职?”   肖路见大有苗头可轧,蹙眉一叹说道:“国朝以来我们没有显达的。杨继盛公是我嫡派的六世祖。”尹继舍心里咯噔一声:杨继盛为前明万历年间名臣,有名的“三杨”之首,因弹劾魏忠贤入狱而死,声名震天下,想不列对面这个土佬儿竟是他的嫡脉!至此,尹继善对他已是肃然起敬,一拱手道:“失敬得很!想心贵族也为此改姓了?怨不得老兄这么大的福泽。”他一眼瞟见肖路扇子上“紫芝”两个字落款,伸过手去笑道:“借老兄扇子一观。”   肖路双手捧着递过来,说道:“这是我出京时衡臣相公赐的,我那里还有他专写给我的座右铭——其实,我哪里当得起?还不是人家敬重我是忠烈之后,抬举我,我自己再不争气那成了个什么呢?”尹继善打开看时,扇面上既无题亦无跋,正面一幅吴江烟雨图,素面写着几个隶字: 河山之固在德不在险   下注“紫芝”张廷玉的书房名字。尹继善虽没有张廷玉写的字画,但由于公文往来频繁,对他的字迹实在熟悉,盱盱一看便知是真非假——不过张廷玉素来不为人写字,荐书更不用说,怎么这个一脸土气的芝麻官独独儿受他如此厚待?心里掂掇思量,口中笑问:“你在四川候补,没听上宪说,预备什么时候到县?你分的哪个缺?”肖路听他口气,心知已有了缘分,在椅中呵腰说道:“还没分发到缺呢。因为金川战事,所有到川候补官员一律补到大营从军效力。我分到南路军,郑提督说我不文不武,命我跟着桂大人办粮秣,这才来了南京。”   “唔,是这样。”尹继善认识郑文焕,不学无术,又爱吊个书袋子充儒将,为此深得总督大将军张广泗宠爱。想着郑文焕那张长长的脸,一说话先使劲咽唾沫的模样,尹继善不禁一笑。说道:“原来老兄现在还没有职事——”还要往下说时,一个戈什哈在书房门外禀道:“勒大人他们来了。大人是在书房见还是去签押房?”尹继善笑对肖路道:“咱们先过去,再寻时辰说话吧。”肖路忙站起身来连连称是,陪着尹继善逶迄向南,勒敏、阿桂二人都已迎在阶前。只有高恒和他极熟稔,站在滴水檐下,待众人行了庭参礼,笑嘻嘻上前来,用扇骨儿敲了一下尹继善肩头,说道:“你好偏心,吃娃娃鱼也不请我!在北京,老尹相公有口好吃的,还总惦记着我呢!”尹继善微笑道:“恐怕你想吃娃娃鱼是假,想见巧媚儿才是真的。告诉你吧,上个月巧媚儿的娘病了,她回扬州去了。”——因见勒敏几个在听他说话,尹继善忙打住了。偏身让手,请众人进了签押房。又道:“不必拘礼。我们商议军事,闹起虚文儿来不是事。”   阿桂一坐定便道:“北路军最要紧的是粮食,南路军急等的是药材,天气一天天见热,不但瘴气,树林子里蚊叮毒虫咬——已经有二十几个人犯了虐疾,有一匹马被银环蛇咬死了。我来前见了庆复相爷,他说:‘你转告继善,二十天以内解毒药运不来,几辈子的交情也都顾不得了,’川北的粮已经从河南调出。”尹继善点点头,又道“药材这边也集中了起来,只是没有木叶。我上次咨文庆复和广泗二位军门,库银还缺八十多万两,如不快点调来,过了六月,我这里就无银可支。这是军费,本不应地方支垫,为了应急权作支应。银子再不运来,我也没什么交情可讲了。”想了想,又补加一句:“江南的药这次是罗掘俱穷了。还要请庆大人、张大人从云贵再采办一些。军用是一说,不能误,民用的药也不敢误得久了。万一传疫、或者发生痢疾什么的,岂可掉以轻心?”   “尹中丞,”勒敏在椅中一欠身说道:“银子的事且请放心,户部拨出六十五万两,已经运出七天,现在只怕已经快到信阳府了。还有十五万,皇上有旨从海关厘金里头出,也不干碍两江财政。只南路军粮食、药材,务必在我到衙十日之内运到军中!中丞,这才是真正的燃眉之急!”   尹继善眉头不易觉察地挑了一下,张广泗的跋扈是出了名的,自封名将,目无下属,同级官僚也时受其辱。但科布多王师溃败,只有他全军而返,允禵、年羹尧青海大捷,他掳敌最多,云贵平苗叛,更是独当一面声震朝野。除了圣旨,其余于他都是“狗屁”。庆复也是个刚愎自用的人,自己称号叫“金枪头”宁折不弯,雍正年间为委派一个河工小吏,和皇帝争得面红耳赤,到底还是按了他的主意办。譬如班滚的事,低头服输,顶多不过落个革职处分,不用许久,依然起复了,偏偏顶着死不认帐——这一相一将都拗得像头驴,如今搭在一处,能办成事儿么?思量着,说道:“想必这是庆大人的钧谕了,不知张大将军还有什么吩咐?”勒敏怔了一下忙道:“庆大人发令时张军门也在场,没有别的指令。”   “很好,我当然不能违命的。”尹继善笑道:“我的药材已经集到了燕子矶码头。就请老兄亲自押送到金川前线。”勒敏不禁惊慌地看了阿桂一眼,他和阿桂从康定同行至此,一路情形了如指掌:有的地方道路年久失修,路面被洪水冲出一条又一条深沟,有的地方泥石流流过,山川河流都改了向,根本不辨道路,山背荫的路上还是冰封雪冻。化雪水寒彻骨髓,山麓向阳一面则丽日艳阳,烘热如夏,不少路面被水冲得连个影子也没有,空手骑马走一趟尚自心惊,何况指挥千万马匹,如何能按着军令克期把粮食运到?勒敏正在思量,阿桂在旁说道:“勒三哥只是把庆中营的指令传达了。我是个直人,尹中丞也不是眼里揉沙子的,说直白了,十天送到军中,简直是胡说八道!谁能一个月运到,我看就是神仙。但我兄弟们遭遇了这种顶头上司,也是没法子,中丞是天子信臣,也不过请中丞担待我们一二罢了。”尹继善笑道:“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们就离得近了。我看就由高恒兄筹办这事。”   高恒不知在想什么,一直迷怔着出神,听尹继善点自己名字,吓得一怔:“我?!”   “对了”尹继善嘿然而笑,“庆复此举,其实是不知道路艰险,并没有报复杀人的心。   他的女儿是你的嫂子,你又兼着半个钦差身份。庆复这人我知道,刚愎是刚愎,却胸无定见。刚才我问,也是这个意思,如果是张广泗下令,那就另当别论。你随身带十几驮成药星夜赶往,我的六百里加紧咨文也就到了,他们惹你这个国舅做什么?这是一头。另一头说,你是从山东通政上头调来,专门辅佐我筹措各路粮饷的,这趟差使虽苦,却是绝无危险,身为方面大员,千里跋涉烟瘴,送药劳军,亲赴接敌营盘……嗯,主子知道了能不替你欢喜?   这是兄弟替你算出来的一笔帐,你觉得如何?”   高恒已是喜得笑逐颜开:山东剿匪,我身历前敌;征讨金川,我又身历前敌!满洲亲贵有哪个勇敢似我的?!功劳自不必说,先就救了勒敏、阿桂一驾,这人情已是落定了。想想道路遥远艰险,他心里又是一沉,拍着椅把手哂道:“亏张广泗打老了仗的,庆复也在川西南好几年,只晓得看着地图瞎比画,这种蒙瞎驴的仗,能打得好么?”他顿了一下,又对尹继善道:“我自个忙不过来,给我派个帮手。”   “这个——”尹继善抚着下巴沉吟片刻,转脸对肖路笑道:“我看劳烦肖老兄陪高大人走这一趟差吧。你在云南杨名时跟前侍候过,也走过这道儿,高大人还是头一回。你跟着一路照顾些细务,大面儿上还是高大人主持。”肖路说道:“这没说的——这是中丞的抬爱嘛!不过我的职分还在四川那边——”他没说完尹继善就笑了:“这有何难,我行文四川,调你到江南来就是。既肯从军办差,我先挂牌子委你知府衔,带职投营效力,差事完了愿意改武职还可升官,愿意文职,我给你按老虎班一例,遇缺先补。”   肖路眨巴着眼听完,已知是张廷玉那面大旗见了效,仰着脸呵着腰阿谀笑道:“谢中丞提携奖掖!谢中丞提携奖掖!云贵川的道儿来回我走过四遭。准侍候高爷平平安安到康定!”尹继善虽说处事圆通和平,三教九流人物都相与得好,但谁都知道他是个风流名士,眼见肖路不尴不尬的丑相,居然投合了尹继善的缘分,都觉纳罕。尹继善虽面儿上嬉笑,心里也厌肖路的奴才相,不知皇上和张廷玉怎么会看上这位活宝。   尹继善见大家不言声,也觉得对肖路的重用有些过分,笑道:“肖路是贺露滢、刘康一案里的人,没读万卷书,万里路是走过的,人可不能以貌相——高方伯既去了康定,后头的粮食催运就要偏劳勒三爷和阿桂了。一路到安徽芜湖,请阿桂来办,可以先到安庆去见安徽巡抚卢焊,六十五万两白银从河南调拨,那是邸报上的幌子,其实是从河工银子里腾挪出来的。无论如何,请桂兄平安运到南京。江西一路请勒老兄辛苦一下,从南京藩库提十万银子,还有五万斤盐,平安解到南昌。江西去年丰年,他们自愿送十万石红米,你再解回南京。南京的细米要送康定,没有红米顶着,粮价就要涨。”因见勒敏微笑,尹继善又道:   “这是经济,我到南京快十年了,没有闹过粮荒。江西‘一枝花’匪众虽然打散了,残党余孽已逃往山里,你若掉以轻心,被人劫了王纲,就笑不出来了。”   “我不是笑差使轻松。”勒敏忙正容说道:“大人勤劳公事思虑周详,不能不令人佩服!这十万银子并不是正项里出来,要放在河南孙国玺手里,也舍不得拿出来资军,不知怎么藏着掖着呢!”尹继善笑道:“再藏再掖也变不成我自己的。总督不能世袭,也不是我的祖父事业,实话告诉你们,这都是李卫创下的制度,一条秦淮河,仅夜度缠头税抵得上一个中等省份呢!”当下众人又说了一阵话,有些细务尹继善又谆淳交代了,方才端茶送客。   高恒拖着,等阿桂、勒敏上马辞去,方才说道:“明儿一早我走路,今儿要好生乐一乐。此一去千里,烟瘴弥漫,回得来回不来还在未卜,尹公要有空儿,由我作东,一起玩他个通宵如何?”   “你是说去风彩楼?”尹继善一笑,“舍不得巧媚儿?干脆赎了她身子不就得了!官员不得携妓狎游,这可是圣祖爷那时候就订下的规矩,弄不好叫那干子臭御史奏你一本,丢人现眼的,还挨处分,合算么?”高恒笑嘻嘻听着,说道:“要赎得起,我能不赎么?上次一开口,那个骚老鸨就要五万‘养老钱’,我估着没有三万,她再不肯放手的。我家那婆子尹兄是知道的,连屋里用的鸡毛掸子她还要数数有几根毛呢,哪里瞒得了她!你说犯规矩,这倒无碍,上回和亲王世子去八大胡同,叫钱度他们拿住,扭到九门提督衙门,刘统勋一本奏进去,旨意下来,只叫送宗人府打四十板子。在宗人府再化几个钱,也不过鸡毛掸子打坐垫儿,叫外人听听音儿罢了,这点子风流罪过,我还承受得起。”尹继善笑着还要说,眼见钱度从仪门大柳树下一步一踱过来,便笑道:“说曹操,曹操到——我算着你今早一定要过来的,怎么这早晚才来?”   钱度一眼瞭见尹继善和高恒站在签押房前说话,忙趋步过来,打躬作揖行礼,笑道:   “昨晚几个朋友在驿馆吃酒到四更天,这阵子还头疼欲裂呢!我来有一阵了,听说他们几个在,你们必定商量军务,没有我的事,我已插不上口,就在衙外柳树下头沿湖看景致等着—   —高爷你们说我什么来着?”尹继善笑道:“说你拿了和亲王世子的事呢!”钱度拍掌打膝笑着叹道:“其实他要灵醒一点,在一点红那里当场认了自己身份,打发几两银子,会有个屁的事情!偏偏说是选官,又说皇商,驴唇不对马嘴,就被拧到了九门提督衙门——说是我拧的,那可真抬爱了,九门提督衙门的阎王是延清大司寇,我虽不是牛头马面,顶多是个判官罢咧!”尹继善指着钱度笑谓高恒:“现在升为云南铜政司掌印官了,这差使你别小看,比你的盐政肥得多,权也大,有就地正法权,地方不得干预!你赎那个巧媚儿不是没钱么?   找他!”   “尹中丞,取笑了!”钱度笑道:“我就是个邓通石崇,也只是给皇上看库的奴才,钱虽多,一分也没我的。我来见中丞没有要紧事,向南京铸钱局要几个浇铸工,还要几个画图指挥的大匠。我才去,又不懂开铜矿铸钱的门道儿,身边没有懂行的,下头那帮子滑贼卖了我,说不定还要我笑着掏腰包呢!”高恒道:“你要人那还不容易?山海关盐道上我有几个盘帐老手,现在跟着我,你要用就带了去!”钱度口中嬉笑,心里打着主意,说道:“我要懂冶铸的行家,不的叫那里的人懵了我去。算帐的人我带的有,我自己也能来两下。”笑着、看着尹继善等他回话。尹继善笑道:“这也是正理,我叫江南藩司把冶铸大匠履历开出来,名单送给你,由你自己选,不过各样人才不能超过三个。还有一条,我江南库里三十万贯铜制钱绳都朽了,已经上了铜绿。你去的第一件事,先把我库里的钱换成新的,旧的由你给谁,赶紧放出去用。你要跟我玩花样,我有本事治你!”说罢一举手便踅了回去。   高恒在钱度跟前碰了个软钉子,见尹继善已经回去,一转脸见肖路还站在仪门外等着自己,似笑不笑地吩咐道:“你去吧、先到驿馆,把文书整理一下,该缴的缴到总督衙门文书房,该烧的烧了它,带上我的家人到燕子矶码头。今晚我们就住在燕子矶,天破明咱们就走路!”说罢转身便走。钱度是个玲珑剔透的人,一把便扯住了他,摇着他肩头笑道:“高爷您是生我的气了!听我譬讲嘛——”高恒哂笑一声,抬脚便走,口中道:“我没生气,你也不用譬讲。大约你是想,我给我手下人谋发财门路才找你?你听说没听说,‘一木二盐’?   一个山海关道,管着东北木材内运,管着几十个盐场,想发财用得着寻你?实话说吧,我没那个发财心,我下头的人也一样!想着云南铜矿上万的工人,一个铜政司新建衙门,比着道台大些儿,比着巡抚小点儿,用人的时候,送你那里,几年后能给他们保个官儿出来,你就疑到这上头,我竟枉操了这片好心!”   “我是师爷出身,懂得这里头的情弊。”钱度一身轻松,满脸诚挚的笑容,和高恒并肩出总督衙门,口中娓娓说道:“铜矿是做煞子的?卖水的看大河——都是钱呐!一接这旨,我家的门槛儿都被踢破了,都是荐人的,从王爷到部里朋友围住我那四合院。我一听‘荐’字头就涨得有大!”他打了个寒噤,“高爷,你说做人怎么就这么难!我这个官在底下看,是个西瓜;一到北京就成了芝麻!三品官满街走,四品官不如狗,好比麦地里的兔子,一轰就是一大群……”说到这里,高恒已是被他逗笑:“得了得了!我晓得你难了还不成?”钱度摇摇头,仿佛口中含着个苦橄榄,笑道:“爷既然体谅了,这事该办还得办,跟我过来在书房招呼文墨的事儿,两年下来,我准能保他们落个功名!”   “好,爽快!”钱度老于世故,一纵一紧轻巧地来回一揉搓,打发得高恒周身舒泰,心中那点子不快早已丢向爪哇国去,一拍钱度肩头,笑道;“我明儿出远差,咱们一道儿到风彩楼去疏散疏散!”   当下二人各回官轿,在轿里换了便衣。高恒穿着月白洋布袍,洗得洁净如水;腰间勒一条绛红带子,脚蹬黑冲呢千层底圆口布鞋;白净瓜子脸,配着一条油光水滑的辫子,显得格外潇洒飘逸。钱度却另是一种作派:酱色湖绸夹袍上套着一件黑缎面巴图鲁背心,都是簇新没下过水的。脚下穿一双又厚又结实的“踢死牛”双梁纳面布鞋,也是新的;腰间灰白的卧龙袋旁吊着个绣花滚边的槟榔荷包儿;发辫倒也齐整,只是生就的黑黝黝一副瘦脸;加上头没剃,黑茸茸的前额短发有半寸氏,还略略谢顶。他本来就老相,这么一“打扮”,越发显得窝囊。高恒不禁笑道:“活脱儿仍旧是个师爷!铜政司在外开府建衙,比藩台有钱,比臬台有权,好歹也得端起点官体来呀!怎么一味这个打扮?”钱度笑道:“不敢忘本,你是天家贵戚,我仍旧是个师爷,再说我生就的丑,再打扮也是枉然。”高恒道:“小娘爱俏,老鸨爱钞,你可要吃亏了。”   二人也不坐轿,一路散步转出清凉山,又踱到桃叶渡、老城隍庙一带留连了一阵子,品尝了什么怪味豆、云片糕、冰糖葫芦……还一人吃了一小碗凉拌粉皮黄瓜,待到秦淮河畔时,已是天将黄昏。正是春日渐长时,秦淮河边柳绽鹅黄,白絮如雪,一弯碧水清澈可见游鱼,一轮残阳缓缓西沉,昏鸦倦鸟翩翩归林,正是秦淮河最美的时候,在潺潺流水岸边,女孩子们揎袖挽裤,裸露着雪白的小腿和臂膀站在水中阶石上,有的淘米,有的洗莱,有的浣布捶衣,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的叽叽咯咯大说大笑,还有的哼着听不清词儿的小曲儿。河南岸十里繁华,千丈软红,各个秦楼楚馆都已掌起彩灯,雕梁画栋丽色纷呈。打开临河的窗棂,隔着纱幕,传来笙篁琴瑟之声,河上的楼船画肪也是张灯结彩,往来游弋,招徕着富商大贾、王孙公子。   “金陵王气黯然收。”高恒兴奋地望着一河的繁华胜景,感慨地吟了一句,又笑道:   “你闻闻这花香气、脂粉气——没了王气,色气可更盛了呢!这都是李卫倡导的。熊赐履当年给圣祖上折子,请禁秦淮烟花。明珠说,一条秦淮河的税,顶得上湖广一省的捐赋,就作罢了。李卫来当总督,税加两倍,仍旧夜夜客流如云。他就是靠这个还清了江南官员亏空的。”因见钱度发怔,问道:“你这会子在想什么?”   钱度是师爷出身,先头跟田文镜当幕僚,河南通省上下,别说府县官,就是三司衙门,连叫堂会的也没有,生怕别人弹劾,更无嫖娼逛窑子的——田文镜十分冷酷,官员们犯这个忌,他见一个拿一个,从没有手软过——后来在京城,他又跟了刘统勋。刘统勋虽比田文镜近于人情,那份铁面无私,似乎更难触犯,也不曾沾惹过八大胡同之类地方。今日乍放出京,见外省如此宦情,一来感慨,二来有“头一回作贼”的虚心。想独自回到驿馆,又怕得罪了高恒,也有点舍不得这里的胜境,因而心里迷惆一片。听高恒这么一招呼,钱度才猛地惊醒过来,说道:“哦——哦——我嘛……我心里一直犯嘀咕:云南铜矿几万工人,散处一二百里地面。地方上以后不管了,铜政司原先又没有这套人马,叫我怎么着手——”   “得了吧你你!”高恒哂笑道:“你是想吃鱼又怕沾了腥!告诉你,开国至今还没有一个大员淹死在这条河里的呢!什么时辰倒霉的也是小官。亏你还是个师爷出身!”钱度嗫嚅道:“王法平等,虽是官样文章,那也要作作表面,给人看看的。你说的也不全对。”高恒笑嘻嘻说道:“比如这河水四尺深,这叫‘法度’,对谁都一样。你个子高过四尺,它就淹不到你;你没有四尺高,就得看你游泳功夫。圣人制法原本就为下愚而设的。如果士大夫与庶民都‘平等’,谁还去尊崇孔子这个老棺材瓤子呢?你看傅恒中堂,他忠于朝廷皇上没有二心,不搂钱,文的武的都能来两下。不哼不哈,由散秩大臣摇身一变,成了中堂宰相!—   —那些穷秀才,巴着三年一考,举人、贡生一—进士,州县府道兢兢业业地做下去,一步也不得有错,还得政绩卓著,苦巴巴熬尽了油,有几个能到他那一地步儿的?想想仍旧是个不平等!你常去傅恒府,见他书房里挂的那幅字儿么?”他略一沉思,用手敲着脑袋吟道:   漂泊何由返故园,桃花春雨照离魂。   凭将别后双红袖,记取东风旧泪痕。   吟罢笑道:“傅六爷的风流才调,戎马倥偬间还能和女贼娟娟偷情儿,万岁爷晓得也只是一笑。这一首可不是为娟娟作的。那是前面春榭坊里南京头号女侍书笑雪姑娘赠给傅六爷的,六爷自己手抄的。那落款是‘吟香’,六嫂有一回问我,我支吾着说吟香是曹雪芹的侄子。六嫂那脾气你知道,当场捣着我头骂‘鼻子里插葱,还和我装象呢!我要不打听个八八九九,就敢来问你?”   钱度听了,笑着还要问时,上游一带萧歌篁曲,一艘画航轻摇飘然而来,船中间灯火辉煌,倩影绰约,一曲媚歌顺风飘来:   香舟归去银灯掌,绣户轻珠网。拂尘拭镜见颜酡,不禁春心先已到衾窝。薰香呼婢嗔他懒,怒语因郎软。背灯微笑转秋波,试问那人,今夜竟如何?   软语浓艳靡人欲醉,一首《虞美人》甫歇,又一曲《浣溪沙》,轻轻唱道:   烛影花光耀锦屏,翠帏深处可怜生,桃花着雨不胜情。偷觑已成心可可,含羞未便属轻轻,牙根时度一声莺……   唱着,那肪已渐渐驶近,听着航中似乎一阵窃窃私语,接着戛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兰麝馥郁流香,佩环丁当作响,钱度已是听得神痴若醉。高恒一眼瞧见米黄色西瓜灯上亮着碗大的“凤彩”二字,喜得眉开眼笑,跺着脚叫:“曹妈妈,曹妈妈——我是高永!快靠过来,靠过来!”   “是谁呀?”   灯影闪烁间,钱度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从舱中探出身来,觑着眼向岸上瞭了半晌才认出来,笑道:“是高大郎!从北京贩磁器回来了?——船靠过去!”钱度小声道:“怎么她叫你大郎?”“你笨死了!”高恒也小声儿道:“这里又不是在家,哪有那么多的实话?逢场作戏嘛!”因见跳板已搭了过来,便拉了钱度一同上舫。钱度看那曹氏,虽说称“妈妈”,却也风韵楚楚,上身穿一领蜜合色枣花高领春衫,下身罩着石榴黄裙子,刀栽鬓角,头发梳得光可鉴人,鹅蛋脸儿上眉黛含烟,翘起的嘴角边还有深深一个靥窝。高恒一上舫,二话不说,先搂着“妈妈”就亲了一个嘴儿,却被曹氏娇嗔地推了一把,几乎倒在舱板上,逗得众人前仰后合大笑。   “大郎上回来多腼腆,现在越来越不老实了!”曹氏笑道:“这一年多你钻哪里去了?   叫巧媚儿一想起来就伤心!上回有人去天津卫,照你说的地方去寻你,不但没那个字号,连那条街也没人知道——你大爷敢情是个骗子,骗我们这些没脚蟹么!”高恒捉住她双手只是不放,嬉皮笑脸说道:“那是你虔心不到!我怎么一来就遇着你了呢?巧媚儿想我,你不想么?”曹氏啐道:“越来越疯了,没瞧瞧当着客人,好意思么?”   高恒这才想到钱度,忙向众人介绍:“这位钱爷是做过一任知府的。如今已经弃官经商,两广两湖几十处码头都有他的商号。他可是当今一个邓通呢!不过,当官当了半辈子,却有个季常之病,如今夫人谢世,百无聊赖,我带他一道出来散散心。你们可得好生侍候着。”一席假话被高恒正容说来,弄得钱度手足无措,涨红着脸连说“不敢”,早有两个婆娘上来攀项拉手,拖着他一同到后舱去了。   **********************************   十四 高国舅夜逛凤彩楼 易姑娘败走浮石山   高恒、钱度一上画舫,那舫立刻从来路逆水驶回。钱度这才知道,这舫是专门在河上游弋招客的,接到客人立即再送回凤彩楼。钱度初到行院,被一群女人围着,拘束得浑身冒汗,此时离得近,仔细端详那些女子,虽然个个体态风骚,却都是三十岁上下的妇人,色相已经凋零,浓沫艳妆遮不住额前眼角的鱼鳞细纹。虽然亲切得搂肩摩背,只觉得脂粉香阵阵袭来,熏得人头晕,却吊不起情欲来。高恒却是如鱼得水,丢了这个搂起那个,摸摸这个奶子,亲亲那个的腮,人人都是他的“小亲乖乖”,又笑着对曹鸨儿道:“巧媚儿呢?怎么不见?——这院里都变了样儿了。那边草坪上起了好高的楼,叫什么名字呢?这楼上楼下都油漆装饰了,得多少银子!可见你们生意好。”   一个女子端着酒杯,拧着高恒脸蛋给他灌了下去,笑道:“就巧媚儿好吗!我们就那么惹爷的厌么?今晚我偏就要陪爷。爷自己品品,是巧媚儿好还是我的好!”“成!”高恒脸上放着红光,“再拉上曹妈妈、巧媚儿,咱们四人同榻,来个三英战吕布,卞庄刺三虎!”   说着一把拉过曹鸨儿,将一锭五十两元宝向桌上一墩,又拉那婆娘坐在他腿上,问那婆娘:   “你不是‘一沾酥”翠姐儿?你是好的!曹妈妈自己就叫‘操妈妈’——我也尝过,今晚和巧媚儿比比看!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女人,过了五十还坐地吸土呢。越是这样的,倒比黄花女儿好玩儿……”   钱度听他们说得越发不堪入耳,装作方便,踱了出来,仔细看那凤彩楼。这凤彩楼果然收拾得整洁华贵:四面竟没有院墙,全部都是两层歇山式红楼,飞檐斗拱画栋雕梁,楼上楼下廊边都装着红木栏杆,新近才油漆过。廊檐下吊着各色彩灯,晃得满院流光溢彩。大小丫头,有的端茶、有的送酒,迈着细碎的脚步楼上楼下忙个不停,酒香、肉香、脂粉香到处飘荡。楼上一个王八头儿忽然高声叫道:“巧媚儿姑娘来了!”两个总角小丫头,搀着一个女子从楼上西南厢一间房中走出来,轻盈的步子走向北房。珠帘响处,高恒已是笑着迎了出来。说笑着簇拥着那女子进北房。北房立时又是一阵哗笑言语,却听不清都说了些什么。钱度刚转身要上楼,忽又听见“哗”的一声,似乎打翻了水盆子,一个男人粗声骂道:“你这贱货!浪着思量什么野男人?好好的一盆水也会弄翻了,这屋里刚铺的毡毯——你看看,你看看!——污成什么样儿了?”他似乎踢了什么人两脚,一个女人用手帕捂着脸,蓬着头夺门而出。兀自呜呜咽咽,哽得脚步都踉跄不稳。钱度不禁一怔,正要问,那个男人穿着大裤衩子,上身打赤膊,追了出来,抓住妇人发髻,一推一揉,就把她拖倒了。压着嗓子恶狠狠骂道:“贱蹄子,谁叫你不肯接客,老子就是要熨平了你!”接着又是一脚,踢得那女人在地上滚了两滚,一头撞在钱度小腿上,挣扎着爬不起来。钱度见他如此欺侮人,横着眼盯过去,说道:“你怎么这样横?瞧她这身个儿,经得住你踢么?不怕吃人命官司!”   “回您老的话,”那人瞥了钱度一眼,立时便变成了笑弥勒,“她是我女儿,我是她干爹,这是我们自个家事,客人您请随喜——她是我们前年买进来的,别人十六岁就接客了,偏偏她犟得很,十九了还不肯开脸,我们开行院的吃的就是这碗饭,又不是义仓孤老院,就这么干养着她,怎么成?”   “当初买我的时候,说好的只卖艺,不卖身!”那女子躺在地上仰着脸说道,“你们这凤彩楼是恶霸地狱!大爷呀……”她绝望地盯着钱度,欲哭无泪的样子,“他们欺负我不识字,写了一张假卖身契,逼着我接客过夜……我弹曲儿唱歌儿,没少给他们挣钱……”她抽抽噎噎地哭诉着,曹鸨儿已经下楼,一把拉起那女子,替她理发整衣,絮絮叨叨连“埋怨”   带劝慰:“芸芸呀,我跟你说过多回,别沾惹王福祥那个老龟孙,凡事离他远着点……怎么就是不听呢?他赌输了,又吃得像醉猫似的,没事不拿你撒气找谁去?好了好了,快回房里……”她转眼照王福祥“呸”地啐了一口,说道:“你瞧瞧你那副鳖样儿!除了打人还有什么能耐?还不滚进去挺你的尸!就这么竖在这儿现眼!”这才又换过笑脸,对钱度娇声道:“钱爷呀……快上去吧!高爷他们出彩唱曲儿呢……我安顿一下芸芸,就过来陪你们。”   此时芸芸立在柱子旁灯下,钱度打量她时,瓜子脸,细腰身,体态是十分玲珑,只是脸上铅华不施,眉目疏淡些,左腮下还有几个雀斑,颜色不很惊人。钱度说道:“你们开这院,图的不就是钱?她唱曲儿挣钱不也是钱?这么作践她,将来人也没了,钱也没了。曹妈妈,你甭和大爷我作这个象生儿,给这个芸芸开脸是多少价,一年的包银又是多少?你开个价儿我听听。出得起,是她的命;出不起,也是她的命。”“瞧钱大爷您说的!我可是当自己女儿看芸芸的!”曹氏红了红脸,媚笑道:“爷您要包她,是她的造化。我不赚这个钱,您出个本儿,连开脸在内,总共一千五百两!爷台您要是手里紧,我还可再放一点价!?”   “一千五就一千五!”钱度爽快地说道:“走,芸芸,咱们上楼去!” “不……”芸芸闪眼看着又黑又瘦的钱度,又果决地说:“我说过,不卖身!”话音刚落,便听王福祥在屋里又吼道:“你个死妮子,皮贱!”   钱度一口便打断了王福祥的话,“你不过是个王八,很贵重么?——芸芸,我可怜你!   不要买你身子,只买你个平安,三两日里我就要去云南。陪我唱唱曲儿,好么?”芸芸这才认真打量钱度一眼,见他忠诚厚道,满脸的本份相。畏久,她才点了点头,低声道:   “那……我跟你走……”那曹氏早就笑吟吟走过来,竟亲自扶着芸芸拾级上楼,温言细语地说:“你跟了这位钱爷,可真是祖上八辈子修来的福!如今你是钱爷的人,谁敢再难为你,看我不揭了他的皮!好丫头,进了我们这行里头,最好的出路不就是寻个好人家从良么?你合了钱爷的意儿,这可是皇天菩萨……”好话就说了一车。   三人说着话走进北楼正间,却见靠东墙一溜坐着四个女子,手里拿着笙篁笛萧,一个淡妆女子偎坐在西墙高恒的椅子旁——一望可知便是巧媚儿。通身穿戴是月白江绸,滚着梅花银线边儿,一舒皓腕,雪白晶莹,手指纤细如削葱,鹅蛋脸粉里透红,艳色诱人。若论身条儿,比起芸芸来却胖了许多。巧媚儿只向门口瞥了三人一眼,低头勾那琴“咚”地一响,东边四人忙奏和声。巧媚儿放开歌喉唱道:   酴醇架后,鸿影翩来,骤觅得花枝遮翠袖,浣了弓鞋新绣,墙边瞥露裙纱,牵衣争道无差,却听雪夜高叫,乌云落满桃花!   “好!”高恒双手高举鼓掌喝彩,众人也都轰然叫妙。曹鸨儿叹道:“咱们南京,二十年头里的金嗓子是陈莱娘、蔡玉韵、尹惠姐和柳湘莲,我都听过的,那真是字字咬金断玉,无论远近,曲儿字儿都似从天河上落下,透耳入心,五脏六腑都搅得烘烘价热!巧媚儿今儿唱的,只是底气有点不足,二十年来是没人比得的。”高恒便笑着招手道:“老钱!你好大面子,把病西施都拐来了——快来入座,罚酒三杯!”又笑着对芸芸道:“怎么,动了凡心了?你瞧的,我哪点比不过这位夫子,怎么我就勾不上手呢!人呐,真得讲点缘份!”说着便伸手摸芸芸的脸,却被芸芸一巴掌打下手去。“你正经点!我不爱小白脸儿么!”惹得众人都是一笑。   “好好好!正经就正经——”高恒毫不在意,嬉笑道:“今儿吃你的花酒,你可得亮几手叫我们开开眼!”芸芸这才回嗔,微笑道:“这还是个礼数。”遂从墙上摘下琵琶,略一调弦,清冷之声顿起,四座肃然,听她唱道:   红尘小谪,恨今生误了玉京仙宇,回首红楼繁华梦,勾起柔情万缕。汲水浇花,添香拔火,十二金钗曾聚。万竿修竹,潇湘风景如许,颦卿颦卿,我亦为汝惋惜……   高恒听得眯着眼,手按拍节,钱度也是如入迷境,突然开眼问道:“这唱的是《红楼梦》!你居然见过这书?这歌词又是谁写的?”高恒也道:“怪道的,听着耳熟。‘颦卿’不就是林黛玉么?我在傅六爷家见过,连抄本他都舍不得借我看。坊间又没有这书,你怎么有这么大的缘份?”芸芸抿嘴儿笑道:“你们说的‘傅六爷’不就是当今正牌子的国舅爷么?满口都是谎话,说是什么生意人,又是什么皇商——掉了底儿了吧?我看你们也都是官儿吧?——这词是罢了官闲居的一个老探花写的,叫刘啸林,从他那儿我借看过几卷《红楼梦》抄本儿,实实是一本真才子真佳人书。何先生在这里留了几首吟《红楼梦》人物儿事情的诗呢!”说罢,略一沉吟,目送秋波,手挥五弦,裂石穿云地又唱道:   血泪迸红雨,名士多愁工寄托,拼为佳人辛苦,痴忆茫茫,空花草草,且自调鹦鹉,问谁相与,回肠转出凄楚……   “这是咏黛玉的葬花词的……”她轻吟了一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呆呆的,竟自迸出泪花来。   巧媚儿眼见芸芸一出场便占了先枝,心里很不是滋味,上前摇着高恒肩头道:“天不早了,咱们回房,我有一套叨叨令,上回尹制台叫堂会,还拍手叫绝呢——叫芸芸陪钱老爷吃他们的合欢酒,我给你唱体己儿曲子!”   “好好!宝贝儿,冷落了你了……”高恒拍着巧媚儿的手,正要起身,见自己的贴身长随贾四匆匆走来,便问:“什么事?”   “回老爷话,”贾四后退一步,躬身说道:“南昌老茂栈刘掌柜的从漕运上过来了二十船盐,一路都没事,到南京海关叫关上的吴守备给扣住了。他们没带盐引,关上要全都没收,没奈何扛出您老人家招牌,这才暂押着没有抓人。他们急得热锅蚂蚁似的,无论如何请老爷走一趟……”高恒道:“这用得着我亲自去?带上我的名刺,你去先保他们出来,回头把盐引补上不就结了?”   那贾四连连答应,却不肯走,又道:“兵部和刑部来了两个司官,在驿馆坐等老爷一一”“你告诉他们,”高恒截断了他的话道,“我明儿一早就离南京到四川,已经不管这里的事了,请他们回步。”贾四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奴才说了,一个黄大人,一个葛大人,坐着不走。说是……‘一枝花’在彰德府劫库银没有成功,如今不知去向。山西和直隶藩库共调了六十五万两银子在石家庄,要密运四川。怕路上出事,圣旨叫老爷亲自主持押运,请老爷即刻北上,到凤陵渡接银子……”   “行了行了!”高恒愈听心里愈烦:这么机密的事,这杀才当着婊子们在妓院里就全兜了出来……一边起身整衣,一边骂道:“你只说‘有旨’不就够了?穷唠叨你娘的没完!”   又向曹鸨儿、巧媚儿等人歉意地一笑,说道:“我就是个官,这回再也瞒不过了。你们陪钱爷说话儿吧,过些时我再来……”说罢匆匆去了。那一群鸨儿婊子都送他出去。   钱度见高恒突然离去,心里一阵慌乱,从怀里抽出两张银票,对芸芸说道:“这一张是二百两,我给你的体己,这是一千两当作赎银。明儿我再送过来五百两给你妈。好好歹歹你不至于再受那些腌臢气了……我也要走,明儿有空我再来看你……”那芸芸用泪盈盈的目光盯着钱度,良久,突然脸一红,羞涩地低下了头,问道:“你……真是个好人。你只是可怜我就这么花银子……看不中我么?”   “哪里的话……”钱度越发局促不安,结巴着说道:“这要自个儿情愿。我这把子年纪,也长得丑……再者,我也不惯这里的场面……”   “我只要你人好。”芸芸眼中的泪大滴大滴地滚了出来,搓弄着衣角拭泪泣声说道:   “一个女人落到这一步,还有什么挑人的去处?把我赎出去……三千两银子就够了——我做一手好针线,给你太太当奴当婢……怎么都成……”她突然下了决心,起身扑在钱度怀里,温声说道:“今晚……你别走了……”   钱度拥着她,用手轻轻梳着她的秀发,头晕乎乎的如在梦中。正要说话,那曹鸨儿一掀帘子进来,拍手笑道:“好啊好啊!我们去送客这一霎儿,白牡丹就会了吕洞宾——秀英,兰彩儿,英姑……过来吃他们的合欢酒!”于是众人便一拥而入,屋里顿时又是珠摇翠晃,芳香流溢。让人叫巧媚儿时,来人说,“姑娘乏了,明儿过来给姐夫姐姐贺喜……”   易瑛一干造反义军在山东聚众不成,筹粮失利,一败于黑风寨,二败于桑桥,零零落落奔往武安,在白草坪又遇当地土匪强袭,虽然勉强胜了一仗,却是立脚不住。清点人马,只剩下五六十人,而且里边还掺和着刘三秃子黑风寨的十几个人。和众人商议,有的主张杀回山东,官兵既在那里得手,此时决然没有防备,燕入云主张从豫东先进大别山,再到桐柏山里扎根休养。胡印中原是刘三秃子部下,已经生了嫌隙,此刻处境尴尬,什么也不便多说。   刘三秃子是被官军逼着裹携进来的,他虽匪性凶残,心眼儿也还够用,知道一离开易瑛,立时就要落入天罗地网,只是一味地巴结易瑛、燕入云等人,生怕赶走自己,他是土包子,也拿不出什么见识来。皇甫水强却认为豫东大平原无遮无挡无粮无草,不到大别山就会被官军发觉围剿,不如由武安向北,在太行山深山里盘一处寨子扎住根,稳住了再徐图大计。不料在攻打钻天岭时,又遭官军突袭。刘三秃子见兵匪合一夹攻上来,乘机内讧,要杀易瑛。一夜烂仗打下来,易瑛连夜败退到浮山女蜗娘娘庙,检点人数时,只剩下二十七人,所有马匹、银两和干粮丢失得精光。   此刻夜阑更深,女蜗娘娘庙翘翘飞檐,静静地矗立在藏蓝色的晴空里,浮山顶上,一钩弯月将惨淡月光洒落下来,依稀映着坐在白石阶上的这群落难人。那群男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庙门东边廊下避风处,有的鼾声粗重,有的一袋接一袋地抽旱烟。易瑛和乔松、雷剑则在庙门口相互偎依着,谁也没有说话。乔松胸前受伤,半躺在易瑛怀里,不时地发出轻微的咳嗽声。雷剑吊着左臂抱着剑靠在易瑛膀子上,也垂着头不言语。只有强劲的山风时而呼啸着掠岗而过,发出呜呜的哨声。   听着乔松已经呼吸均匀地沉沉睡去,雷剑趴在腿上不再动弹。易瑛轻轻放下她们,解下身上披风给她们盖上。迈着疲困的腿踱到一块大石头旁边,望着天上的月亮只是出神。   她原是河南桐柏桐寨铺人。虽然容颜娇艳,仿佛二九少女,其实已经年过四旬。在她记事时,父母便遭了瘟病先后谢世。六岁的易瑛就以讨饭度日,白衣庵的尼姑静空见她可怜,收她在庵中剃度了,法名叫“无色”。每日照顾庵中香客上供的馔果、香火钱。另外作些洒扫庭院、开门闭户的杂活。她名叫“无色”,但人却越长越娇媚,一双纤手皓腕洁白如玉,眉宇似蹙非蹙,似喜不喜,活脱脱鲜灵灵地令人一见忘俗。别说桐寨铺的人,就是过往的京华权贵、两江大贾也常慕名驻足,借口“送香火钱”,来庵里一睹芳容。有些人肚里还打着糟蹋菩萨的念头,三天两头来搅扰。   康熙五十九年静空圆寂,临终拉着她的手微声说道:“我问过观音多少次了。你不是这庙里人,你另有正果。孩子,当初收留你为你年纪小,无家可归。如今我去了,你在这里是呆不住的,你听我说,不拘怎样,有个好人家,你还俗嫁了吧——这是你的命!”   果然静空一去,易瑛的日子就难过了。她身上常常带着剪刀,上午辰时开门,下午申时关门。一干浮浪子弟,有事没事常来庵中厮混,到晚间丢砖撂瓦甚至撬门砸窗,吓得她终夜心惊肉跳,终日神思不宁,有时呐呐自语、有时无端哭笑,落了个半疯半癫的症候。见她动不动就操刀弄剪的,倒也一时无人敢招惹她。   忽然有一日镇上来了个道士叫贾士芳,在庵东空场上演法。看热闹的人围了许多,贾士芳还带着一老一小两个道士共同演法。打场子发科毕,贾士芳立刻端了个空升,沿圈化缘,只有易瑛献了一些食物,转了一圈连一文也没收到,贾士芳仰天叹道:“桐寨铺乃是豫川道上名镇,想不到人人都是吝啬鬼!”旁边的闲汉们也大声回口:“桐寨铺过往走江湖的千千万,也没见过一个戏法不变就伸手要钱的!”   “这说的也是!将欲取之必先与之——”贾士芳微笑着收科作揖,对老者道:“飘高师兄,向这里高升米店借米一升,挣来钱还他们一斗!”那白胡子老者答应一声,端着升到街旁米店去化缘了。这米店林老板平素是个鹭鸶腿上劈肉,臭虫皮上刮漆的角色,哪里肯结这个善缘?躲了里头不出来。飘高笑着一躬去了。贾士芳也不恼,转身走向易瑛,审视她良久,说道:“有心度化一位女弟子,可惜你华盖不全,不是我门中人,留一卷书给你,好好习修,日后你另有正果!”   ……一阵料峭的山风吹来,易瑛打了个寒颤,朦胧西斜的月色更加灰暗,满山的白石头如虎踞狼蹲,远山近峦起伏不定,仿佛在无声地流动,又像幢幢的影子在跳跃嬉戏,给人一种诡异神秘的不安。贾士芳临走时说,“你是女蜗娘娘座下金童,男转女身,经历人间苦难后还归本位。”此地浮山,据说就是女蜗炼石补天之处,山上白色浮石都呈蜂窝状,扔到水里有的竟能漂浮起来,据说是补天时烧化了的石液浮沫凝成。如今山穷水尽败退穷途,刚好就落脚在女蜗补天之处,冥冥之中莫非有什么天意——是要在这里“归位”而去,还是由这里重新生发,再造一个大局面?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这里藏着她的“天书”,就是贾士芳留给她的《万法秘藏》。这部看去并不十分难懂的书,她已经修习了近三十年,里边颠倒阴阳、遁甲之术应有尽有,甚或炼石成金,撤豆成兵的法术,也都述之甚详。使她大惑不解的,上头的大法术,背着人演练,几乎次次都有效验,临到强敌环伺,一百次九十九次不能如意。请神扶乩,捉鬼擒狐,祛灾禳病这些小法术,倒是一行便通。临阵杀敌,定身法定不住人,撤豆也还是豆!自从雍正元年,桐柏县以“妖术惑人”派兵捉拿她,被她用喷火炼形术击溃,率徒众扯旗造反,立“真主”,树大旗,替天行道,先败于九峰山,只身逃往湖广、江西,演法收徒,再败又逃……二十多年,除了“易容术”使她仍保持着二十许岁姣好容色外,其余法术时灵时不灵,总归从来没有派上大用场!   她睁大了眼睛,从紫微星座细细端详,找到了她自己的星座,“天清神座”。紫黯色的天穹像一口钉满了银钉的大锅扣在茫苍苍的群山上,每一颗星都是那么明亮,一明一灭神秘地闪烁着,显得那样不可企及,不可思量……陡然间她想起书中前言说的“以道胜人,以法驱邪。道不胜法,则法无所用,道胜法,则法不必用。以法助行道则道倡,道既倡,行道可也,不必用法。此宗旨,学者不可不知也!”恍然之间她似乎悟到了什么,目中晶滢一闪,自语道:“原来如此,小法术只是用来行道的,不是用来杀敌的。法术要能改天换地,上天何必假手我?……”她嗫嚅着仰面望天:是乾隆有道,还是我奉的“真主”有道呢?但上天太高太远,无数的星星向她眨眼,却不回答她的疑问。   “圣使……”   一个女子声音从身后传来。易瑛从遐想中收神,回头看时,却是吊着绷带的雷剑,便道:“怎么起来了?有我在这里守风呢!这里断然出不了事——要是冷得受不住,男女各点一堆火。”   “不算太冷。”雷剑说道:“韩梅和严菊她们问咱们去向呢,咱们要不要答话?”又指着左侧山下道:“您瞧!”   易瑛向下看时,果然见幽暗不见底的谷中燃起一道弧形的篝火,似乎还有人在来往添柴。此时燕入云、皇甫水强和胡印中等人也都看见了火光,都凑了过来计议。   **********************************   十五 情马无遥阳沟失事 穷途计短议劫王纲   “那是唐荷他们在打招呼。”燕入云边走过来边道:“方才听圣使说点火,我看使不得。妖兵追得急,这里一点火几十里都看得见,不是招蜂入怀么?派个人下山接她们就是。”皇甫水强接口道:“这座浮山上下二十多里,她们不见我们动静,能守在老地方?这地方方圆几十里都是白浮石,根本没人家。大股妖兵还在长治南边,小股的不敢来招惹——   圣使,只管点火联络!”燕入云隐隐觉得这个皇甫水强有点跟自己过不去的意思,但他无权禁止他和易瑛说话,遂冷冷说道:“点火招来敌兵,我先割了你的头!”   皇甫水强是“一枝花”起事时的首领,在桐柏山大寨中其威望还在燕入只之上。自从燕人云入伙,一来武艺比他好,也比他年长几岁,江湖上手面广,很得易瑛器重;二来燕入云对易瑛确是忠诚不二,还另有一份情意。所以事事容让许多。燕入云自觉举足轻重,有时说话就带着颐指气使的味道。见他此时还摆款儿,皇甫水强不禁怒从心起,轻笑一声说道:   “谁封过你是总管么?这几年我都让着你,为的你是富贵人家,到我们这堆里来不容易。你就越发嚣张!是你拉着圣使去江西,我们才倒这血霉。在桐柏山好好的,几千人盘占个大寨子,官府十次剿也没动我们一根汗毛。现在你还敢摆谱儿——不瞧着圣使面子,兄弟们早他妈宰了你了!”“你有这个本事?”燕入云掉过头恶狠狠地盯着皇甫水强,语言中透着巨大的压力:“充其量你也不过是个土寇!”“土寇我自认了,你是英雄么!”皇甫水强立刻反唇相讥。“我们在圣使跟前只是效忠,除了厮杀,性命相扑,没有别的心肠!”   “行了!”易瑛断喝一声,二人都住了口,易瑛道:“这是什么时候,还打窝里炮!—   —胡兄弟,你看呢?”   胡印中一直沉默不语。他一直很受易瑛信赖。但他毕竟入伙不久,也看出了平素燕入云对易瑛的情分,只要谁略靠近了点易瑛,他立刻就犯醋味。他也看出易瑛对燕入云不但倚重,也确实在私情上很有好感。燕入云自有一伙人。皇甫水强在下头深得人心,这也是洞若观火的事。他是刚刚入伙的人,不敢蹚这汪浑水。胡印中思量许久,轻叹一声说道:“我想,还是联络一下的好。一来是自已兄弟姐妹,二来山下情形不明,叫到一处,听听有什么消息,好走下一步棋——当然,也许会招来官军,不过官军未必有这个胆量,他们属耗子不属鸡,人不上千,动都不敢动的。”   “点火,把庙里窗棂子拆下来点着,加一堆火,叫韩梅她们快来会合!”易瑛吩咐完,突然觉得浑身疲倦,坐在石头上道:“兄弟们把信火点了还去歇着,咱们几个议议,走好下一步棋。”   弯月形的篝火点亮了,庙里的窗棂、幔帐在人中噼啪作响,浮山的山顶上火焰冲天。几个造反头领抱剑倚石而坐,像几尊石像—动不动,都在深沉地思索。许久,燕入云才粗重地喘息一声,说道:“我们吃亏吃在没有钱。在山东南边一下子聚集了两千人,由于没有银子供饷。兵器,都是锄头、镰刀、杈把、扫帚怎么打仗?圣使的规矩不许打家劫舍。可那是在桐柏,大山里种一点,打打猎也就能应付了。在外头还这样就不成。打一个大富豪,我们就撑起架子了。”   “这么一味地跑不是办法。我们得有个窝。”胡印中道:“梁山好汉也吃过败仗,一进水泊,官军就拿他们没办法了。我入伙时咱们还有几百人,其实官军没有杀我们几个,多数是跑散了。无论如何不能再这么奔下去了。”燕入云道:“我们其实一直在找窝,只是力量太薄,攻不下人家寨子也是枉然。”   皇甫水强好像专门要和燕入云作对,轻咳一声道:“我们找的都是别人的窝,桐柏山的窝我们自己把它丢了不管。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我们现在并不强。”他顿了一下,又道:   “我觉得南边比北边好办。过了黄河,我们就没有得过利!其实在江西,虽然打散了,我们首脑都在,只要官军一退,招呼一声寨子就又拉起来了,圣使在那里人们还是当神敬的。”   易瑛也一直在沉思着听,她的感受与众人不同。她觉得朝廷似乎气数未尽,还在蒸蒸日上。她以法术传经布道,济世医人,每逢那里有灾就去灾民中演法,信民是不少的,徒众却不多,真正知道她红阳教宗旨的就更少了。就这些受灾地,朝廷也随即有旨免捐免赋、发粮赈济,还有医药供应也都及时,简直无缝可钻。往往她要杀的贪官,朝廷也查办了。老百姓没良心,求治疾病时虔诚到十二分,病好了也就撂开了手。想到这些,也真令人心灰意懒……她垂下了头,突然又警觉地抬起来,“我是奉天行道、杀贼除妖的圣使,怎么能这样想?”思量着,已定住了心。缓缓说道:“大家说的都有道理。目下朱三太子的世子尚在吕宋国蒙尘,没有归位,真主不在域内,我们摸索着干,难免有差错。但如果都不干,世子归来连个定居之处也没有,这是不成的。所以我是有些操之过急,只想一日之内揭竿而起,天下景从……我们是得想办法占个地盘,在桐柏山和井冈山我们吃过亏。吃的亏是因为只有一个老营,给人一踹就树倒猢狲散。看来还是要向南,回桐柏去,那里连着大别山,又通着伏牛山,多建几处营盘互为犄角,互通声气——今天在此的我看不会再有二心的了,大寨有了分寨,可以各自带兵,也省得我总是亲自出马孤军奋战。至于饷,我们可以在直隶、山西劫几个大户,分些浮财给老百姓,细软我们带走。将来的饷源,只能从官府身上打主意,一味打家劫舍就违了我们的教义,那就变成了刘三秃子那样的草寇——我们虽然受穷,还是王者之师嘛!” 众人原都是因为一败再败,各自有些意见,恼火得很,其实心中还是尊敬易瑛如天神,对自己这些看法也只模模糊糊的,并不认真。易瑛如此虚心,一概接受,大家都十分感动,遂又鼓起兴头来,燕入云笑道:“我最爱打富济贫!我们手里有家伙,想筹几个钱粮还要向那些臭财主借!不是我说,当初在太平镇要听我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冲烂了马家,劫了粮就去攻寨子,这会子不定我们还在黑风崖上吃酒消夜呢!”他说得兴奋,直想站起来,皇甫水强却道:“那地方不成,容得下刘三秃子,容不下我们。那里离北京那么近,一道旨意,济南、保定两头出兵夹击别说吃酒消夜了,怕只有火枪子儿能吃——”他看了看暗中的易瑛,突然顿住了口。燕入云见他如此钉着自己作对,心中不禁大怒,手摸着剑柄捏得出水,强忍了没有说话。在僵持难堪的氛围中,一个弟兄喘吁吁走来禀道:“韩梅、唐荷她们上来了,还带着三十多个人!”   “三十多个?”易玻心中一喜,立刻又敛了笑容,“有外人么?”   “没有。全是我们打散了的自己兄弟!”   “好!”易瑛顿时精神大振,笑着对众人道:“女蜗庙前这一聚,看来我们气数还会旺起来!瞧瞧她们去!”   众人刚站起身,韩梅和唐荷二人已经踉跄着走过来。熊熊篝火中,只见二人头发蓬松、衣衫褴褛。二人见了易瑛,扑身跪倒在地,抽咽了半晌,“呜”地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圣使娘娘……我们没有打好仗……七十多个兄弟只活着回来这三十多个……”韩梅哭得浑身颤抖,“……失散了这六天,我们白天躲在山里,只有晚间才敢走路……遇到一个砍柴老汉告诉我们,娘娘往这个方向来了。一路上还有几个逃跑了的……要是再寻不到您,我们只好自杀了……”唐荷哭得泪人儿一般,抽泣着道:“其实官兵倒不敢穷追我们,恶虎镇丁百万家一百多个庄丁,死盯着我们不放……我们杀他们退,我们走他们追……他们的佃户,不敢接济我们……我们又累又饿……路也不熟……他们抓我们一个便杀一个,割了兄弟们耳朵去报功……”说着又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回来就好,我们见着就好了。”易瑛听她们虽然说得语无伦次,却也能体会到她们一路上凄凉奔波、悲苦无依的心境,由不得心中一阵酸热,眼圈便红红的,长叹一声挽起她们。说道:“我们已经商议好,打回桐柏山,在桐柏、伏牛、大别山扎住根、慢慢跟朝廷周旋!”她的瞳仁在火光中的的生辉:“此地只可暂居一时不可久留。稍稍歇息一下,我们从风陵渡过黄河。河南是我们的老盘子,有了饷一招呼,人马立刻就能拉起来!”韩梅听她说到“饷”,眼睛一亮,说道:“圣使,见了你只顾欢喜、伤心了,还有件要紧事禀报呢!—   —南京皇舞栈派人来了,说有一套大富贵,六十五万两镖银要在石家庄聚齐解往四川。鞑子们在四川和金川人开仗,粮饷如今还是秘密,不能用大队官兵护送。请圣使派人截下来。”   易瑛尚未答话,燕入云已听得心痒难耐,插口便问:“押运的是谁?皇舞栈在南京是什么身份,怎么知道这么重要的消息?”突然想到这是不该问的,便打住了。易瑛问道:“来人呢?”   “我没有见——我到老茂客栈去打听圣使娘娘下落,是二癫子告诉我的。”   “他没说这些银子过路了没有?”   “肯定还在石家庄,老茂家已派人尾上了!”   “押运的是谁?”   “官府是按省递交,暗地护运。南京那边已经派了个高国舅到郑州接镖。随镖银行走的叫黄天霸,是直隶黄家老镖行的——”   易瑛皱了一下眉头,止住了她的话:“余下的我知道了——你们到那边歇着,乔松肩上受伤,也该换药了,你们照顾一下。”   “是。”韩梅和唐荷打了一躬,退了下去。易瑛见雷剑也要去,摆手道:“你们得随时有人跟我,你留下。”又问众人:“怎么样,这银子取不取?”   燕入云一挺身子说道:“取!这是皇镖,取一票我们多少年都用不完。别说六十多万,就有十万银子,竖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有人有粮有饷有兵器,我们横行天下,怕谁?八旗满人是一堆豆腐渣,汉军绿营,虽能打仗都在西边省份。打下几个州县作我们的营盘,不比钻山沟受那份闷气强得多?”皇甫水强也被“六十五万”这个数字拱得心里发热。说道:   “我看也是先取下来再说!这个机会太他娘的难得——不但没有大队官兵押送,而且路也远,山路也多,截了镖,我们也容易躲藏。”燕入云笑道:“有银子什么事办不下来?凭我昔年的交情,加上银子怕没人入伙?大队人马我们也拉起来了!”蹲在一旁的胡印中却觉得不妥:官兵能容你从容不迫地弄到银子,又就地招兵买马?他觉得是笑谈,但他深知自己在这里是个孤客,人微言轻,一开口就要得罪人,便也附和道:“截镖我没说的,要想想截不到,失了风怎么办?截到了,也要有章程,不至于临时手忙脚乱。”燕入云已经被“六十五万”烧热,见众人都无异议,心中大喜:“这里初一、十五是庙会,平时没有人。正好我们休整几天,吃得饱饱的做这个大案。我们窝囊透了,也该换换气儿了。”   “只能智取,不能硬来。”易瑛说道,“这次一定要成功。我们实在赢得起,输不起了!”她从怀中取出一把黑豆,望着北斗走步作法,口中念念有词:“我身倚浮山,浮山护我身。女蜗为我呵,护我法身存。上元将军,唐护吾身;中元将军,葛护吾身;下元将军,周护吾身。东方东九夷,西方西六戎,南方南八蛮,北方北九狄。中央真兵,常侍吾侧——   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疾!”   燕人云正自暗笑她这个时候还要捣鬼,却见易瑛将一把黑豆撤了出去,噗血向火一喷,那残火本就不旺,顿时熄了。猛然间人们都像堕进无边的黑暗之中,但见四周幢幢鬼影来往跳跃,似乎在搬运什么。人人心中凛然畏惧,过了一会,月色复明,再看时,满地都是山鸡野兔,似乎扭了筋一样在地下挣命。   “烧吃了它们充饥。”易瑛透了一口气,疲倦地坐在大石头上。   这群人在浮山女蜗庙里歇息休整了三天,化整为零下山,都在老茂客栈住脚。又反复商议了取镖计划,专等黄天霸到来。那燕入云劫镖是个行家,布置筹划精密妥当,众人俱各服气听命。   黄天霸这趟官镖押得提心吊胆。黄家自从前明天启年间为朝廷押过一次军饷,将三十万两银子从北京安全送往洪承畴军中,在江湖上走响了名头,户部赠匾“金镖黄家”,百年来几乎没有失过风。四代人传到黄天霸手里,便到了极盛时期。走镖护银讲究镖行镖手三硬。   “腕子硬”是说要有武艺上的真功夫,能拼不怕死,但单是凭腕子硬还远远不够。绿林英雄中功夫硬的有的是,不结交好这些人,天大的能耐也要栽劲斗,还要“面子硬”;有这两硬,小镖可以走得了,但走大镖,成千上万的黄白货招人眼红,腕子、面子都靠不住,还要地方官绅从中维持帮忙,这叫“根子硬”。只要不是兵荒马乱,有这“三硬”,走镖百无一失。此刻黄天霸倒是三硬俱全,他自己是家传武功的头号硬手,祖父辈黄滚、黄九龄最盛时也不及他现在的武功,不但镖打百步举掌洞穿手腹,那一柄单刀玩起未,连名震天下的金刀王爷们也是自愧不如。他自己就有门徒十三个,号称“十三太保”。寻常的镖趟子,太保的徒弟们就可平平安安地走下来了。绿林里头他还结交了三十六位朋友,遍布直隶、山东、山西、两江、湖广、川、黔、滇黑道,手面之大前所未有。他自己在刑部跟着刘统勋,封着车骑校尉的爵随部当差。结结实实的三硬俱全。但是这趟镖毕竟太重了:六十五万两银子一一那是一个省一年的岁入,四万多斤重,要用二百头骡子驮运一一这样招摇数省,不出乱子才怪呢!好说歹说,兵部才同意用三千两黄金顶出六万两银子,饶是如此,也满满装了三十车。经过精心安排,一律用稻草包装,一层层塞进麻袋。上边胡乱装些药材,再用油布苫了,很像向四川贩运药材的大商巨贾。黄家倾窠而出,十三太保也都紧紧跟随卖力。金帖卑词送向绿林请托照应,而且还请刘瞎子关照水陆两路青红帮兄弟照应,一切齐楚,这才略略放心。   所有的事情定住了盘子,主押宫高恒却迟迟不到,黄天霸急催户部,户部说已经发下了旨意,叫他耐心等候。但这是什么事?谁敢守着几十万两银子在石家庄硬等?又派人到南京去催,飞鸽从南京传书回来,高恒去了瓜州渡交待盐务差事,说交待完了飞骑前来,如等待不方便,可自行押解,在郑州会合!接这信读着,黄天霸气得手颤心摇,汗水把信都捏湿了,和十三太保商议,大家七嘴八舌议论了足两个时辰。既不能让银子有失闪,也不能得罪国舅爷,最好的办法就是在石家庄死等高恒。十三太保中前六个太保贾富春、朱富敏、蔡富清、廖富华、高富英、梁富云跟黄天霸留守镖银。老七以下黄富光、黄富宗、黄富耀、黄富祖、黄富威、黄富名、黄富杨是干儿子,都派出去,沿线踩点探风互相接应。又过了六七天,那高恒才姗姗来到,见黄天霸预备周到。夸奖道:“辛苦你!难为你想得周到,完事了我具本保你!既这样,咱们走路!”就这样轻描淡写几句,黄天霸一腔焦躁愤懑顿时化为乌有:选定一个黄道吉日,早上天不明就离开了石家庄。一路上都是大太保贾富春打前站,他也不怕辛苦,每天头一遍鸡叫起身,带两个从人骑快马选好午间用饭歇息处,然后再往前赶到晚间宿地,选好客栈号好房子,然后再返回镖车队护镖。   一路八九天无事,镖车己行到邯郸马头镇,这地方离邯郸六十多里,离彰德府七十来里,这一路十分荒芜,沿路是山野小户、荒滩潦水和白茫茫的盐碱地,向西到长治有一条官道。镖队来到三岔路口,无论往哪边走都赶不上正经宿头。黄天霸和高恒一行在马头镇北一家饭铺,胡乱吃了几口饭,高恒见那日头热上来,一边用小手帕揩汗,摇着檀香木小扇问道:“我说小黄,咱们今晚歇哪呀!”   “回高爷的话。”黄天霸陪侍在侧,一呵腰说道:“向南向西都成,不过南边刚下过雨,本来路就不好,这就更难走了。西边道儿好走,要进山呢,又怕不安全。今儿下半晌恐怕得辛苦一点赶个夜路,无论长治还是彰德,下半夜才到得呢!”   高恒摇着扇子只是笑,说道:“赶夜路……恐怕不成。‘一枝花’就在这附近,出了事没法交待。说你笨,你安排事情十分周到,说你聪明,怎么就没想到就歇在马头,好好睡一下午,明儿起个大早直奔长治?”黄天霸蹙额说道:“爷说的我也想到了,不过马头这地方,原来就商定不能歇脚的。这地方是直隶、河南交界处,离山西也近,这种三不管地面儿最容易出事。出了事也不易和官府交涉缉拿。爷原说走郑州,往南看似开阔,其实都是沼泽,过了沼泽又是千里河滩地,荒无人烟不说,还有不少土匪,咱们控制不了。我们安全把货送到是头一桩大事,小的岂敢掉以轻心?”高恒左右看看,说道:“这个马头镇我听说过,只是逢五一集,今儿不逢集,你看,拢共也没多少人。镇上还有镇丁税丁,在这里住一宿无碍的。”   “那些镇丁能指望得上?”黄天霸一听就笑了,“贼来了跑得比兔子还快呢!他们有的自己就是贼!这种人又当钟馗又当鬼,我见得太多了!”正说着,镇里几家客栈的伙计手里举着幌子迎了过来,一片声嚷嚷着拉客。   “住下吧!——我们贺家老店,清洁齐整,两个四合院,草料饭食一应俱全,十分方便!”   “老客!忘了我们么?曹寡妇店——百年老字号,前有酒楼,后有房舍,客人搭火自己造饭、锅碗瓢勺俱全,马厩是新盖的哪!”   “曹寡妇老了,她店住不得!”有人高兴地叫道,“我们店挨着春香楼———”“你们店本就是王八窝儿!”曹寡妇店伙叫道,“谁住进去鼻子上都要长杨梅大疮!”   “住我们店,清堂瓦舍,一色新房——马头老客栈!”   黄天霸看这阵势,生恐高恒答应下来,忙道:“去去去!我们哪个店也不住,今晚赶恶虎镇住店!”他话没说完,使被伙计们的声音给淹没了,有的叫“是你说了算还是老板说了算?”有的喊“去恶虎镇要过黑风岭——贼不劫了你,也要摔到崖底下!”还有的嚷“住下吧……往前半日路程没有宿头……”高恒原本拿不定主意,听众人如此说,又见朱富敏、蔡富清几个太保忙着套骡子饮水,似乎黄天霸说了就算定局,遂道:“老黄,还按我方才说的办吧!”张着眼看时,一个伙计站在路边并不招客,手里幌子却很特别,写着“老茂记客栈,凡住店皆我衣食父母。客人安全,本店以身家性命担保!”高恒便将手一指,说道:   “就住你家店!”   黄天霸不满地睨了高恒一眼,见高恒正笑着转脸看自己,忙低头敛眉道:“小的听爷吩咐就是。”一转脸便命众人带着车跟着那伙计来到老茂记客栈。那伙计拉客时一脸憨厚相,此刻却变得异常饶舌,一个劲儿地跟高恒套近乎:“我眼里有水,瞧准了您老人家是个大富大贵有大造化的主儿!这个时辰到马头来的,哪有敢走道儿的?往南十里地您就知道了,路上的泥水漫过膝盖,像这样的车马,一天只能走二十里地!那两边的芦苇白茅都长起来了,前三天还有两个贩茶的叫人给砍死在道儿上,那是强人出没的地方儿,走夜道不是瞎闹么?   往西的道儿好走,不过要过那黑风崖,驿道窄的地方只有五尺宽,都是在崖上凿的道儿,马蹄子一打滑,连车带货就会翻下去,那崖,嘿!往下瞧瞧人都目眩头晕。这几个月说‘一枝花’藏在山里,人人听了都怕,谁敢半夜里闯这条道儿?您老还有这些兄弟,到小店打个尖儿,吃饱喝足倒头睡个好觉,明早天不明就走。过了恶虎镇下山一溜风,那是一马平川大官道,两边都是村寨人家,赶得快不到起更就能到长治,赶得慢随便找个人家歇了,再没半点凶险的!”高恒笑道:“你这猴崽子,方才一句也不吆喝。一放屁就是这么一串儿,我怎么会挑中了你这店呢?”伙计嬉笑道:“我一看就知道爷准赏光我们店——这是缘份,谁也勉强不来。爷这是做药材生意的,本地人要买,卖不卖呢?”高恒被这伙计逗得高兴,说道:   “只要价钱合适,哪里不是赚钱呢?”高恒见是齐整两个四合院。中间是堂屋,后面有马厩,前面有饭店,便包了西边四合院。拴马卸货,忙乱了一阵子,洗漱完毕安安生生歇下。   黄天霸却放心不下,前院后院,院墙外头审视一遍,又安排人四处按岗守护这才进来。刚拐到西院门口,便听店主笑着招呼:“喂,管家大爷!你们的财神来啦!”   “什么事?”黄天霸回过头来,狐疑地盯着店主问道。店主没立即答他的话,却向身后招了招手,喊道:“二憨子,把史先生和杨先生请进来,和黄爷商量生意——黄爷,这是我们马头镇挂千顷牌儿的王百万家两个管账先生。想和爷们做笔买卖。”黄天霸不耐烦地说道:“我是押镖的,不做买卖!”   说话间,那个叫二憨子的伙计已带着两个人进来。一个脸型略长,白净面皮,漆黑的小胡子修饰得十分整洁,眉眼间带着“自来笑”十分和气,自报姓名说:“在下史成功,久仰大名了。”另一个穿着灰府绸长袍,套着一件玫瑰紫套扣坎肩,腰里系一条玄色卧龙带,项下用丝线吊着一个水晶墨镜,面如冠玉神清目秀,却没有留胡子,也一脸笑容——双手握一把湘妃竹扇朝黄天霸一揖,说道:“在下杨天飞拜揖!”   “好说,本人黄天霸。”黄天霸呆滞地点了点头,只好挪回脚步向二人回礼。“二位先生有何见教?”因见史、杨二人向前趋来,黄天霸生恐他们要进西院不好阻拦,将手向帐房一让,又道:“请这边说话。”   扮作杨天飞的燕入云和皇甫水强跟着黄天霸进来,帐房先生忙着给他们端座沏茶,又客气地对燕入云和皇甫水强打个千儿,说道:“杨爷、史爷,你们好坐好谈,有什么事吩咐二憨他们办就是。”说罢去了。   “黄爷!”燕入云跷足而坐,抖着腿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不过我们所求的事实在不是黄爷做得主的,还请面见主人,烦请通禀。”黄天霸道:“你们且说说看。”皇甫水强一呵腰笑道:“是这么回事黄爷,杨爷是此地王鸿绪老爷家的总管。王老爷前头做过两任襄阳知府,去岁下世了。只有王老夫人带着两个儿子过活。大少爷纳捐去了云南,在大理当知州。小少爷也纳了捐好几年,一直不得补缺。照老太太的想法儿,不愿小儿子远离出去做官,守着给她养老,这也是老的一片心不是?可小少奶奶心里就不承这个情,还是想着给小少爷选出来做个实缺的官。婆媳两个面儿上笑,心里为这事着实别扭生分着。少奶奶呕这口气,拿体己钱在京里叫我们上下活动,吏部里头打点了个遍。只是文选司堂官还没开口,却也有了个八八九九。传出话来说他老爷子身体欠佳,得着实补养补养。我们正愁着买不到好药,恰好你们的药镖就到了。这事成全了我们,贵镖主也能得些好处,真是老天安排定的美事!”说罢,将一张单子呈上来。黄天霸接过来看,上面写着:   人参十斤 党参二十斤 黄芪伍十斤 冰片伍斤 麝香三斤 山萸肉八斤 拘杞八斤当归伍十斤   不禁笑道:“老爷子好大肚于!”燕入云道:“自从朝廷杀了贪官喀尔钦、萨哈谅二位老爷,如今谁敢要现钱?这是里头撒土,迷外人眼的事儿罢了。”   黄天霸一时没有说话,端茶漫品了一阵,心里直犯腻味。早先听人风传,说高国舅如何能文会武精明强干,眼巴巴地在石家庄等了他多少日子,谁知竟是个一肚子糟糠的绣花枕头,面儿上看去满有把握,其实心里毫无成算;笑嘻嘻的,却又刚愎自用,不听人言。可又得罪不起,早知如此,不管三七二十一从石家庄起身,这会子早已过了黄河!他心里懊悔,却毫无办法。想想,还是要高恒把责任担起,说道:“你们这一说,还真得请示我们镖主。   他说成,自然能办,他说不成,那就办不下来——你们请坐,我去去就来。”说罢去了。   这边燕入云和皇甫水强对望一眼,两个人作戏配合默契,几天前的龃龉顿时化为乌有。   皇甫水强道:“这个姓黄的难缠。说不定他要窜掇着不卖给我们呢!”燕入云笑道:“这种事我看笃定得很。他要不卖,我们吵上门去,外头还有一群人求药‘治瘟症’;吵起来,他们不占理,一轰而上——还有看热闹的——砸了他这店,抢了他的镖都可以。他不住这马头,我们就只好路上和他死干了!”正说着便打住,原来黄天霸和高恒一前一后都来了。于是忙起身重新见礼。   “药可以卖给你们,”高恒一坐下便道:“只是黄芪、拘杞子这些药打包装箱,拆开卖给你们几十斤,不值当的。我们做生意图个赚钱,不能按官价给,比市价要高出三成——货买与识家。人参都是长白参,五十匹叶①以上,白皮带红筋的,四十两一斤折黄金二两一钱,党参都是上党贡参,十两一斤,冰片三十四两……”他一一报价,都比批货价高一倍,未了又道:“所有银子都折黄金算帐。这是我们高家老药行的规矩。”说罢笑着看二人,露出一副“看你怎么办”的模样。皇甫水强皱眉道:“哪有这个价?贵行也太狠了——”黄天霸道:“买卖不成仁义在,我们各走各路就是。”“你们真会作生意。”燕入云不慌不忙道:“既敢要这个价,必定货色硬。不过这些药要我们少奶奶亲自过目。真的货好,中了她的意,金子是小事。请你们来个伙计,陪我们带上药走一趟——哦,放心,出门不远方家客栈——那是少奶奶自己的产业,她等着看货呢!”高恒撮着牙,思量半晌,说道:“这样也好。老黄,你派个人跟着!”   一时众人已经把货盘好。所有的药装了两麻袋。黄天霸叫了六太保梁富云过来吩咐道:   “你是个伶俐的,跟他们去。要遇到人硬抢什么的,你只用粘住他们跟定了就是,不要死拼。”梁富云忙道:“是,师傅!不过这大白天儿,出不了差错的。”   众人去了,高恒和黄天霸悬得老高的心放了下来,高恒便一迭连声命众人:“都歇下!   下午晚上吃好睡好,明儿走长道儿!”黄天霸一切安排就绪,又亲巡一遭,连墙外也派了人守望,回来见高恒眯着眼歪着脖子躺在安乐椅中,已是酣然入梦。黄夭霸便也和衣卧倒,不过过了多长时间才蒙胧过去。   ①五十匹叶,指参龄五十年。   忽然院中一阵响动,脚步咚咚有声,黄天霸一个激凌跳起身来便取刀在手,高恒也揉着眼呓怔着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话音刚落,却见梁富云闯进来,脸都被气白了,跺着脚道:“高爷,师傅!我们上当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高黄二人几乎同时问道。   “药——”梁富云欲哭无泪地说道:“叫人偷了!”   **********************************   十六 “一技花”施计夺军饷 刘吴龙具折弹卢焯   那梁富云脸色煞白,恼得气都换不上来,半晌才把话说明白:   燕入云和皇甫水强带着梁富云出了老茂客栈。梁富云看天色时,尚在未申之交,街上卖菜的,打酱油灌醋的,来来往往,住店的客商熙熙攘攘,一派平静安宁。他们出店往西,又往北,拐了两个弯儿,皇甫水强指着前边一座楼,说道:“这就是我们少奶奶的铺子。”梁富云进去一看,果然里边住了不少客人,满院卸的都是货,大小麻袋垛着,伙计们手提大茶壶向各房送水,一切并无异常。梁富云更觉放心,笑道:“这房屋倒是轩敞,只是门面楼太旧了!”   “爷看得不错,”燕入云笑道:“这店是才从刘二货手里盘过来的,姓刘的是个败家子儿,除了嫖女人,什么也干不成。我们少奶奶精明着哩,八百两银子就买下了——这会子,少奶奶就在楼上。您在下头等,我们带药给她过目,只要合了她的意,这生意就算成了!”   梁富云打定了主意:人不离货,货不离人。也笑道:“对不住得很,我们爷有话,让我寸步不能离货。请上复你们少奶奶,除非当面货银两交——这一百多斤东西值上万的银子呢!”燕入云和皇甫水强为难地对望一眼,燕入云道:“这处产业是用舅太太名儿买的。我们老太太什么都好,就是怕太太攒体己钱。你上去万一叫人知道了,我们太太要被人家说闲话的!”梁富云只是摇头,说道:“那是你家的家务,我管不着。”皇甫水强和燕入云交头接耳说了几句,燕入云便登登地上了楼,一时便见一个丫头在楼梯口招手儿。梁富云和皇甫水强两个人使劲扛着麻袋也上了楼。   楼上三间房虽然陈旧,却很宽敞,靠西墙摆着个大卧柜,中间一张八仙桌,其余几乎没什么东西。显然是少奶奶不愿见外人,在房间中间扯了一道帷帐。皇甫水强放下麻袋,站在帷帐前禀道:“少奶奶,客人来了,货也带到了。”帷帘后的易瑛说道:“那就请客人坐,把货取进来我看。”帘子一动,雷剑一身丫环打扮走了出来就要取麻袋。   “回复尊少奶奶。”梁富云仍是十分小心,起身叉手禀道,“货都是上等京货,从贡品里套购出来的,不然也不敢要这大价钱。尊府的管事人已看过了。少奶奶要验,各抓一点验看就是。”说罢便解麻袋。   突然楼下一阵喧哗,好像店里伙计在迎接什么人。请安问好的,一片嘈杂。燕入云和皇甫水强相顾失色。易瑛的声音也有些慌乱:“老太太来了!是哪个贱人在那里嚼老婆舌头?   准有人把消息透出去了——快,把东西收拾起来!”   慌乱间,燕人云和皇甫水强二话没说,掀开那只大卧柜便将两个麻袋装了进去。易瑛也顾不得抛头露面,带着三个丫头掀帘出来,对燕入云道:“你们随我下去——请梁先生暂在上头回避一下。万一老太太要上来,梁先生就说是我娘家舅舅!”说完便带着众人走下楼去。梁富云在楼上听得楼下一阵说话声、嬉笑声,还夹着丫头们给老太太的请安声,脚步杂沓地都向后院去了。   梁富云想起自己妻子“防着分家”,将体己钱放外债的情形,不禁肚里暗笑。索性坐到大卧柜上抽旱烟,又思量着马嚼子皮绳毛了,呆会子要不要到皮匠铺打条新的。半晌听下面闻无人声,心中陡起警觉——急起身下楼看时,只见前店后院一个人影儿不见!慌乱间,忙进院中解开一个麻袋,看那货时,袋里装的都是青草……他突然一阵恐怖,丢下草袋子奔上楼,揭开卧柜看时,不禁一阵眩晕。那卧柜下边有一道假门敞开着,是个没底儿的柜子,哪里还有什么货物在?!   一阵阵冷汗淌了下来,梁富云觉得从头到脚麻木冰凉——三步并两步跳下楼。“史先生”“少奶奶”胡叫一气,前院、后院挨门挨户又踢又撞搜了个遍,却是房房皆空、人影儿全无。梁富云自出道以来从没有吃过这种亏,常被黄天霸夸奖为“胆大心细,做事认真”。   这一次竟在光大化日之下让人把上万银子的药材给盗骗走了。他这一气真非同小可!——他疯了似地冲出客栈,连捉了几个邻居连踢带打又审问,才弄明白了:这里原是一座荒了的山陕会馆。几天前来了一拨人,化了几十两银子略加修缮,说是暂住一下就走的。镇上没人认得他们,既不知道哪里来的,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就这样,徒弟让人骗了……”梁富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偌大汉子竟忍不住号陶大哭起来。这时贾富春、朱富敏、蔡富清、廖富华、高富英几个人已经闻讯赶来,见这个素来精明的师弟泪如泉涌,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也感到异常气愤,纷纷劝解。高恒在旁也气得脸色铁青,拍着桌子叫:“传他们这里的镇长来!承平世界,朗朗乾坤,竟出了这一帮子稔秧,竟然诈骗抢劫到我们头上来了!” 黄天霸眉头紧锁,用力压着心头的火,掂量着这事情的分量。半晌才道:“高爷,别忘了我们不是来和人赌输赢的,我们真正的货没给人瞄上,我觉得还是件幸事呢!这地方镇长、镇丁都是靠不住。要是小股子贼,他们不敢打我这黄家镖的主意;要是大股子土匪,官兵先就指望不上。我不愿住这马头镇就是这个原由。”   “你是说这事怨我了?!”高恒刁声恶气地说道,“是我叫住这里的!”   “标下哪敢有这个意思?”黄天霸见他发国舅脾气,耐着性儿笑道:“现在最要紧的是保护好镖银,贼们没有盯上我们银子,这就是幸事。不然,在这个地方打起来,就算打个平手,后头几千里地,这镖车可怎么保?”   “依着你说怎么办?”   高恒脸色和缓下来,到四川还有两千多里路程,全指望着黄天霸一干人护送,他不能不买这个账。“难道拉倒不成?”   “拉倒是不能拉倒的,这是我失的银子,自然由我赔出来。我失的面子,自然让我找回来。”黄夭霸娓娓劝说,“这时候得忍下这口气——先写个案由,加上失单送到邯郸府。他管辖的地方出了盗骗案子,自然责成他们拿贼寻赃——我们该走路明日只管走。平安把银子送到军里,回过头我慢慢来拾掇这群混账王八蛋。这个时候儿不敢因小失大……”   高恒深深吁了一口气,丢了这么多贵重药材,他真也有点肉疼:“够赎巧媚儿用的了!   唉……”黄天霸对六位太保却换了一副面孔,脸板得铁青,说道:“都看见了吧,江湖上人心险恶,比这刁钻的毒计有的是!从现在起,内院刀不离人;外头护院的也要备足暗器匕首,心要沉静下来,不要再想‘拿贼’的事,也不许单个出去寻贼一一你们可都听明白了?”   “扎!”   徒弟们齐声应道。   易瑛等人得手,带了两麻袋药物并未远去,躲在镇北马王庙破院里静等黄天霸来人搜索。等了一个时辰,毫无动静。正要派人去探,老茂客栈的二癫子高一脚低一脚跑来,气喘吁吁地说道:“他们不搜了——快另想办法吧!”易瑛扬着脸想了想,一笑说道:“姓黄的不含糊!癞子兄弟先回去,一会再叫他们两个去,你只揪住他们喊叫就是。”又对燕入云、皇甫水强交待几句,笑道:“史成功——事不成功,还不能扬天飞走,再搅他一棍子!”于是燕入云和皇甫水强各饮了一大瓢酒,装作醉醺醺的模样,又搭肩挽臂地赶往老茂客栈——   此时已是红日西坠的时候了。   此时二憨子和二癫子早已预备好,见他两个晃晃荡荡地进了巷子口,二憨子大叫一声:   “拿贼!”“唿”地一声冲了出去,一把揪住燕入云尖声叫道:“好贼!自打有马头镇,什么样的乌鳖杂鱼贼我都见过,就没见过你这么胆大的!”店里不少客人,都知道西院遭了稔秧的骗,有的正吃晚饭,有的已经吃过,听见说拿住了贼,便一窝蜂拥了出来,远远站着呆看。   “什么?”燕入云被二憨子双手劈胸拿定,兀自装作醉眼迷离,打着酒呃问:“谁……   谁是贼……来,喝……”那皇甫水强却装作灵醒过来,一摸后脑勺道:“啊呀!怎么弄的,跑到这里了?”——从背后拉着二憨子的辫子,猛地一揪,二憨子登时被撂了个四脚朝天。   他却异常灵动,一个鹞子翻身,死死抱住皇甫水强的腿,杀猪价大喊大叫:“拿住贼了!你们快来呀——二癫子,我日你八辈祖宗!怎么不来帮忙……高掌柜的黄掌柜的……你们快来呀!”   在店外巡风的是五太保高富英和黄天霸的两个外甥,早已将情形报了进去。那梁富云头一个耐不住,拔刀在手大喝一声:“拿贼去!”他的九个徒弟立刻跟了出去。黄天霸在睡梦中被惊醒,冲出西厢房看时,高恒已经带着众人奔出店了。隔院店老板还在大叫:“客人们,快帮帮高爷拿贼!他们只有四个人,还有两个是娘们……拿住了官府有赏,高爷、黄爷也有赏啊……”那声音又尖又高,二里地外也能听得见。   “都走了,这里的银子怎么办?”黄天霸心念一闪,立时冷汗浸了出来。回身进屋摘下宝刀,又取过一挂金丝软鞭缠在腰间。全身结束得停停当当,步出院来关了大门。谛听外面动静,起初还隐隐传来格斗拼杀声,渐渐便归于岑寂了。他一脚踏在院当心的石滚上,警惕地四面环顾;看着暮色渐渐压上来,又惦记着高恒和六个大太保厮杀情景,又回想今日下午上当情形,敌人安排得如此周密,连环套儿一个接一个。黄天霸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忽然院外传来人声、脚步声,中间还夹着人们兴奋的说笑声,像是跟着看热闹的住店客人返回来了,有的说:“那个史成功,我看还没有那两个女的本事大,叫廖爷一掌就打吐血了……”有的说:“还是朱爷了得,那一个连环窝心脚,嘿!”又有的说:“廖爷不行,杨天飞一脚踢得打了几个滚儿。那才叫狼狈呢!”老板隔门笑着喊:“喂——黄爷!高爷他们擒住贼了,跑了三个,逮住那个杨天飞了!”客人们也笑着说:“我们助打太平拳,帮你拿贼,你得请客!”   “在哪里逮住的?”黄天霸心里一下子轻松下来,忙上前开门,口中说道:“那么多人,怎么会叫他们走了?真是一群杀才——”他话没说完,门“哗”地一声被挤开。五个彪形大汉箭也似地窜了进来,往黄天霸身上扑去!黄天霸心已懈了,哪里防得,一下子便被扑倒在地,两腿一旋一个双剪断日月,打倒了两个,待要起身拔刀,那几个人都是此中老手,哪里容得?四肢、脖项都被死死按定了。黄大霸待要挣扎,一柄冰冷的剑已指向咽喉。定睛看时,却是个女子。身着黑短衣套扣裤衫,脚下鹿皮快靴,披着大红斗篷,正是在马家大院见过的“一枝花”易瑛!黄天霸愤怒得眼中冒血,破口骂道:“千人X透了的淫妇!有本事一对一地比试比试!”   易瑛调虎离山之计成功,不想和他磨牙,冷笑一声抽回了剑,吩咐道:“这人嘴太臭,给他塞上麻胡桃,侍候着点,结实着点!我们快装车快走!”胡印中等人答应一声,左一缠右一裹,顿时把个武林高手捆绑成个米粽模样。易瑛这才笑道:“我再饶你一次——自然有人找你算账!你不要眼中流泪,黑道上本来就是斗智不斗力。下次再见,老娘好生和你比武!”黄天霸口中呜呜哝哝,浑身乱挣,眼见众人装车套牲口、眼见连店老板、二癫子、二憨子、“住店客人”从容出去,耳听车声辚辚远去,心里又惊又怒又悲又急,眼一黑便背过气去……   六十五万两皇纲被劫!这一骇人听闻的消息一个时辰之后便由邯郸知府朱保强用八百里加紧发往保定;黎明时分,保定总督签押房当值师爷被戈什哈从睡梦里唤醒,见是如此紧急公事,也不请示总督,加盖了总督关防,封了火漆立即飞递北京。次日下午酉时未便传到了军机处。此时天色已经黑定,傅恒正要下值回府。讷亲拆开文书看了,脸色立刻变得异常严峻。傅恒凑过来看时,脸色也变了。讷亲道:“这事皇上一定要召见商议的。我们一道儿进去——让军机章京知会内务府,瞧着皇上进完晚膳立即通知我们。若皇上没进膳,暂不急着告知!”傅恒听了反而坐了回来,说道:“张相和鄂相处也得通知一下。免得到时候皇上要见,临时传旨就慢了。”讷亲看后,在那份折子上加了自己的印,递过来给傅恒,说道:   “鄂尔泰处就算了吧!病得七喘八喘的。昨儿我去看他,连床都起不来了!”   傅恒一边看着邯郸知府那龙飞凤舞的字,一边皱眉沉思,微笑道:“还是知会一下的好。鄂相那脾气你不晓得?上次淮河决溃,没告诉他,后来见了他,他笑着说:‘不中用了,既然占了茅坑不拉屎,不如腾出茅坑来。’我们心疼他,反而听他这些气话,真没趣儿!”讷亲也笑了:“人老了就又变小了。张相那是多么豁达的一个人,如今也十分计较。   他的孙子荫了贡生,问了我三次,礼部注册了没有,硬是我调了礼部的注册簿子给他看名字,才拈着胡子笑了。我们日后上了岁数,难道也会变成这个模样儿么?”正说着,见养心殿太监王义匆匆走来,说道:“皇上叫进,这就请吧!”傅恒便问:“皇上用过膳了么?”   “皇上没用膳,”王义说道:“看上去脸色不好,正在生气呢,送上去的膳叫退了回去。”讷亲还想问,料想王义也不会说,便咽了回去,和傅恒一道儿从永巷进去,站在养心殿口,刚说了句“奴才讷亲傅恒——”便听乾隆在里头厉声说道:“进来!”   两个人对望一眼,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果然见乾隆面向暖阁大玻璃窗站着,脸上毫无笑容。两个人提着袍角跪下,深深地叩下头去道:“奴才等恭请万岁圣安!”   “起来吧!”乾隆看也不看他们一眼,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良久才道:“吏治这么难弄,这些人不忠君也罢了,难道自己的良心也不要了?”   一句话说得两个人都摸不着头脑,傅恒思量着说道:“主子,出了什么事?奴才们愚昧,猜不出来呢!”乾隆这才转过脸来,喟然一叹,说道:“卢焯。卢焯的案子又有新的证据。”   傅恒和讷亲心头都是一震:卢焯在雍正朝时,曾是政声卓著的名吏。雍正年间朝廷推行火耗归公制度,各地封疆大吏按兵不动,卢焯当时还是一个小小的直隶武邑知县,不顾上司横加梗阻,率先在境内实施摊丁入亩、去苛役均赋捐、严惩把持公务欺凌小民的大粮户、大庄头。蒙世宗亲自召见,迁升毫州知州。在毫州禁械斗、清监狱,境内肃然,家家夜不闭户;再迁山东东昌知府,构筑护城长堤、疏浚运河,赈济灾民,政声雀起。乾隆三年便已经官居浙江巡抚兼理盐政,在任期间教民养蚕、纺织,清理省会护城河,请停征海宁塘岁修银,减嘉兴七县银米十分之二,请禁商人短秤,下令州县缉私盐不得扰民,不准缉拿肩挑小贩,盐场征课不准用刑追索,又减盐价、免米税、广学额……走一处得到一处的万民拥戴。   这些政绩也还罢了,他到浙江上任,即请旨改海宁草塘为石塘,筹备塘河运石料。尖山坝一役劳作辛苦三年,那卢焯也真舍得扑下身子,竟把巡抚衙门签押房设在工地芦棚里,一边处置衙务,不分昼夜巡视工地,勘查河道水位、湖水涨落,衙中师爷都累死了两个,终于功成安澜。不但浙江省,连福建也免了年年防汛之苦。仅此一项,涸田一万余顷。浙江人为他修了一座书院,名叫“卢公祠”,乾隆皇帝大喜之余亲下手诏,予以褒奖:“尖山坝工,上廑先帝宵旰焦劳,封疆大吏栉风沐雨,辛劳有年,告成于是。不唯慰朕躬而已,且慰先帝在天之灵也!”早已透出口风,要调卢焯任户部尚书,还要加太子太保衔,不料在这个时候,闹出一件民事案子。嘉兴府桐乡县汪姓大族分家,汪家二公子汪绍祖为分到近廓田三千亩和一块风水牛眠宝地,暗赠知府杨震景银子三万两,又托杨转送卢焯五万两。这事本来已经了结。恰巧孙嘉诠的门生刘吴龙去福建办案,风闻此事,具本劾奏。上书房转过鄂尔泰的批示,着吏部考功司去查。查了几个月,回奏说,“汪家与杨震景、卢焯三人,均不认承有授受贿赂的事。刘吴龙道路之言不足为信。”——本来这事已经过去,此刻却又有了新的凭据!   “论起卢焯其人,朕也是十分惜他!”乾隆抚着刚留起来的八字髭须,在殿中踱着步子,音调显得阴郁低沉:“去年冬天他来见朕,又黑又瘦——你们也都熟识他,原来算得一个美男子呢!——手臂上竟脱了皮……朕握他的手,满手都是老茧!这个人……他怎么会干出这种事?!”他倏地转过头来,看着两个辅政大臣不言语,瞳仁在灯光暗影里晶莹闪动,已是迸出泪花。   傅恒心里一阵发热,低下头去,他未入军机处时,曾以观风钦差使身份督查两江、两广和福建,亲至尖山坝工地,和卢焯共事过几个月,卢焯的才干、勤苦、德行,老百姓对他敬若神明,都是自己亲眼见的。和自己也相处得很好。此刻却无法替他回护——他心念一动,卢焯是张廷玉的得意门生,张廷玉一直“病”着不到军机处当值,莫非为回避这事?那么下手的刘吴龙是不是受了鄂……什么人的指使呢?正自胡思乱想,身边的讷亲说道:“卢焯虽有微劳,那都是臣子份内应作的事。既然贪贿,使君父落了个不识人的名声,欺君之罪不可恕!卢某素有能吏之名,此乃汉人一贯恶劣风气,外务清名邀结人心,内中贪婪龌龊不可胜言,应将其锁拿进京,交部审讯,依律处置。以此显示天下朝廷至公之心,大小臣工一视同仁。为此方能杜绝外任官的胡作非为。”傅恒也想定了,在杌子上俯身说道:“讷亲说的虽是,但这里头牵扯民事,一干人证远从浙江押来,又不知何时能够结案,等于是将这些证人、无辜百姓放了流刑。以奴才见识,下旨着卢焯就地革职拿问,委派钦差或着闽浙总督德沛严加审讯。结案之后视情形调度。这样似乎稳妥些。”讷亲知道德沛和卢焯是过从很密的朋友,但傅恒的话说得滴水不漏,也无可反驳,他喉结动了一下,没有吱声。   “好,照傅恒的建议办。”乾隆神情似乎开朗了一点,回炕上盘膝坐下,扯过刘吴龙的奏折,用朱笔批道:   此奏,乃卿之秉公察奏。朕以至诚待臣下,不意大臣中尚有如此者。亦朕之诚不能感化众人耳,易胜愧愤!前萨哈谅、喀尔钦之事卿已知之。此事已着德沛——写至此处,他打了个顿,又加上了副都统旺扎勒的名字:   及闽浙副都统旺扎勒会同谳审。若实亦惟执法而已耳。朕知卿必不附会此奏、以枉入人罪,亦必不姑息养奸而违道干誉也。卿其勉之,若复有实据一面奏闻,一面具本严参。   写完,又将一张字条拈过来,递给近坐的讷亲,说道:“你们看看,这是卢焯写给杨震景的信。”   讷亲知道,这就是刘吴龙新抓到的证据。接过看时,上面写道:   镜吾仁兄,托来人所带银票已收讫。汪绍祖一案已结,有关人服判无异语,皆兄调处有方也,吾无疑议。但此等银收受,颇类事后收惠,吾心不安。转告汪绍祖,彼原即有理,已胜诉矣!此银为吾暂借,可耳。他常和卢焯有书信来往,从手迹看的的确确是他的一笔草书。讷亲一边将信传给傅恒,心里暗道:“这种事也好写信?卢焯那么精明,在这上头原来是个呆鸟!傅恒也是一目了然,苦笑着把信双手捧还乾隆,说道:“信上言明是‘借’,如果汪氏收有借据,卢某虽存‘不应’之罪,毕竟与受贿有别,请主子睿鉴!”   “这个自然。”乾隆将信粘在奏折上,合住了,叹道:“钱,真是个好东西啊!圣祖爷时,官儿们成千成万地从国库里借贷,挖得藩库空空如也。为了清债纳还库银,先帝爷和十三叔几死几生,和皇叔们都闹了生分。到朕手里,宽严并济,刚好一点,从国库里不敢借了,转过头来,向老百姓伸手!圣祖爷跟前的高士奇、明珠不说,先帝爷跟前的俞鸿图,朕是熟悉的,那是多么精明能干的人,也钻了钱眼儿里,就是萨哈谅、喀尔钦也都不是笨人—   —一个个都栽了进去!”他不胜烦恼地摇摇头,口里像含着一枚其苦无比的黄连药丸,半晌又问:“你们也爱钱么?你们将来会不会学这些人呢?你们有什么法子治这‘钱痨’之疾呢?”   讷亲见乾隆如此激愤动情,忙伏身跪下,说道:“奴才读过《晋书·石崇传》,聚货多时祸亦至,不敢爱钱,也时时警诫子弟不得爱钱,也可向主子立誓,永不作贪钱之人。但钱之流毒害人心灵,实为无药可医之疾。奴才也无良法。”傅恒也随他跪下,叩头说道:“奴才以为钱,取之以道,用之以法,并不是坏东西。所以自周景铸钱,圣人不禁。即以今日而论,国家造钱十倍于顺治年间,五倍于康熙年间,二倍于先帝雍正年间,仍不敷用。东南丝织作坊,瓷器制作坊,现已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内地财货交流、海外茶丝贸易、人民生业无不用钱。所以愈是盛世,钱币愈是畅流无滞,钱之功大于过十倍!至于奴才,自有俸禄可养身家,可教子弟,可孝长亲,且屡蒙皇上颁赏,地亩庄田连阡接陌,若再敢贪非分一丝一缕,不但是个背叛皇上的贪婪之臣,即天地神明也不能容臣!”他话音未落,讷亲便一阵懊悔:我怎么就想不出这么好的奏对呢?   “都说得很好。”乾隆微笑道:“听起来似乎傅恒更为透彻些。上次英吉利、意大利、俄罗斯来了几个传教的想见朕。礼部给他们定了接见的礼仪,他们不肯行跪拜礼。后来他们到南京,尹继善见了他们,叫衙门里师爷陪着他们到苏杭转了一匝,看了那里的丝绸、茶叶作坊,又见了几个景德镇瓷器的中等店铺,回到南京,见了尹继善就跪下了,头也磕了——   说是我们比他们国家富十倍!还说愿意回北京重新给朕磕头,请求在内地建教堂布道。朕下旨给尹继善,笑说你比朕的面子还大。尹继善回奏说洋鬼子乃是势利小人,见我国力强盛、人民殷富、万物备陈,要与我贸易。他们有求于我,便就得伏低做小。洋人奇技淫巧,拼命修铁路造机器。他那有什么用处?朕看除了钟表,别的也很稀松。我们天朝无物不有,更不求于他人,凭藉的无非是个民富国强,这里头自然有钱的效用了。”说罢便笑。   傅恒偷眼看看殿角自鸣钟,已近戌初时分,估约张廷玉和鄂尔善即将进见,听乾隆说得兴起,不由暗暗着急。好容易见了话缝儿,便忙叩头,说道:“主子,奴才们夤夜觐见,还有要紧事启奏!”讷亲也叩头道:“事关重大,奴才们已经着人去请张廷玉、鄂尔泰一并觐见。估约这会子也就要到了。”   “是么?”乾隆正谈得高兴,循着“钱”的思路要和两个辅政深谈吏治的事,听他们说得郑重,心里格登一下,说道:“是金川军事出事了?”讷亲道:“不是前线,是军饷出了事——”他长跪在地,双手高高将邯郸发来的八百里加紧奏章,递了上去。恰在这时,外头太监王礼低头趋步进来,双手捧着一封八百里加紧奏章,禀道:“这是高恒刚递进来的密折,军机处章京说两位军机大臣都在皇上跟前,叫奴才直接呈进御览。还有鄂尔泰和张廷玉也已经进来,现在养心殿重花门外,候旨呢,叫进不叫进?”   乾隆愣着神,一手一份八百里加紧奏章,都来自邯郸,便知高恒出了事。许久才回过神来,拆开高恒的折本,将邯郸知府的奏章也平摊在案上,口中道:“他们年老有病,叫小苏拉太监搀着进来。”说罢便埋头看折子。一时张廷玉和鄂尔泰各由两个小苏拉太监搀扶着进来。张廷玉气色还好,鹤发童颜的,只是面带倦容,鄂尔泰却是面白气弱,两条腿似乎站不稳的模样,微微喘息着。两个人没有行下礼,乾隆已经摆手,目光不离奏折,说道:“免礼,赐座。朕看完折子再说话。”   “是!”   张鄂两人躬身一揖,颤巍巍坐在雕花瓷墩上。四名军机大臣都是十分深沉的人物,此刻都沉吟着,不时凝视一下聚精会神看折子的乾隆,殿中静得只有自鸣钟摆单调的响声。一时便听乾隆轻声叹息一声撇开奏章,却问道:“鄂尔泰,你还是喘。朕赐的药用了没有?”   “回皇上!”鄂尔泰透了一口气,清清嗓子说道:“奴才这点犬马之疾,是在任乌里雅苏台都统时得的,陈年旧病了,哪里一时就痊愈了!托皇上如天之福,用了皇上赐的川尖贝,已经好得多了。”乾隆又对张廷玉道:“老相国气色不错。”张廷玉轻咳一声回道:   “这都是皇上所赐!奴才原来睡眠不宁,心悸头眩。一来皇上有旨:小事不理,居家调养。   二来不时赐药,服用后,效应如神,因此精神上还去得。”他顿了一下,又道:“求皇上再赐些苏合香酒。奴才自己照方配制的,总觉得远不及皇上配制的效用好。”   傅恒和讷亲两个原以为乾隆读完奏折必定震骇大怒,硬着头皮等着他大发雷霆,听乾隆如此温言善语,向张鄂二人嘘寒问暖,不禁都是一怔。却听乾隆笑道:“这不值什么,明儿先叫人送些,叫御药房的人到你小药房里教着你的人制就是。”他偏身下炕,脸上若悲若喜,似笑不笑,在殿中徐徐踱步。良久,长叹一声说道:“看来,朕之德、朕之能远不及圣祖、世宗爷啊!”   四个大臣面面相觑,不知他所言何意。   “圣祖时内多忧乱,四境不宁;先帝也在青海、云贵兴兵平乱。”乾隆吁着气,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平三藩、征台湾、三次亲征准葛尔,那是以倾国之力支撑战事;年羹尧、岳钟麒兴兵二十万,江南六省舟车水陆运饷——怎么就没有发生腰截皇纲的呢?朕密运军饷,原为的不致使北方百姓因兴兵有所惊扰,想不到就双手奉送了‘一枝花’!”   这真是比狗血喷头大骂一顿还要令人难堪的责备,责备中不动声色带着刻毒凶狠的讥讽,句句都像刀子一样剜人的心。   四个大臣腾地都涨红了脸,再也坐不住。“啪啪”打了马蹄袖伏地跪下,不敢言语。   **********************************   十七 君臣议政痛说往事 龙凤相爱对口吸痰   “这事和鄂尔泰、衡臣无关。你们起来。”乾隆苦笑了一下,“是朕德力不够,所以才有‘一技花’这样的盗匪,流窜数省,不能缉拿到案。也是朕无用人之能,将大事托付一个不可靠的人!——像高恒,从接旨到石家庄,他竟走了十几天,这不是玩忽王命?他在折子里竟然说,是因为‘一枝花’欲报山东一箭之仇盯上了他。这是怕朕忘了他在山东的功劳!”乾隆越说越气,眼圈也变红了:“你们可以回去,问问你们叔祖辈,张廷玉、鄂尔泰当年跟着圣祖爷、先帝爷是怎么办差的!张廷玉像你们这样年纪时,一天睡不了两个时辰,鄂尔泰在云贵、在乌里雅苏台当将军都统时,一夜三次起来巡哨!你们如今有这个精神?只怕是雀儿牌斗得响,老黄狗养得肥!”   雀儿牌,傅恒有时逢场作戏,偶尔为之;养狗,是讷亲为防着有人私下到宅里撞木钟,特地喂养的。平时乾隆常拿此说笑,是说傅恒风流倜傥,讷亲谨慎。但他此刻说这些,是由高恒那里迁怒转而来的,二人如何敢辩?只得连连叩头谢罪。   “起来吧。”乾隆发泄了一阵,胸中的怒气松缓了些,口气也就变了:“朕急不择言,也许错说了你们。如今大清处于极盛之时,有你们的功劳。但又何尝没有卢焯、喀尔钦、萨哈谅的?他们变坏了,有功劳也得受诛。朕登极以来,除了小心于政务,更留心作养人才。   人才关系到国家的兴衰。你们,还有高恒、阿桂、李侍尧、刘统勋、勒敏、卢焯、鄂善、钱度,朕原准备叫你们随张廷玉、鄂尔泰进贤良祠、凌云阁上图像的。看来也不一定。朕越是盼着争气的,反倒打朕的脸!一国之治,其兴也勃,其亡也忽。别以为现在不得了,离朕想的盛世,差得远呢!就真兴旺得不得了,也还得如履薄冰,如临深谷。隋文帝也开创过繁荣大业,可到炀帝手里,不几年的光景,就葬送掉了。”讷亲和傅恒俯首听完,讷亲说道:   “主上训诲,奴才一一铭记在心,决不辜负皇上一片殷殷期望之心。奴才等唯有恭谨畏惧,小心奉职办差,再不敢稍涉荒唐了!”乾隆这才转入正题,说道:“太不可思议了。太平世界,在大官道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当场行骗、当场受骗,其鬼蜮伎俩岂不是太神乎其神了,我们这些当差的是不是也太无能了?——六十五万,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啊。”   鄂尔泰在座中向乾隆一揖,说道:“万岁说的是从大处看的。‘一技花’此举若仔细推详一下,实在是未尝不是途穷末路、狗急跳墙的行为。她在江西站不住脚,被迫逃往山东,又被高恒围剿。她逃至山西仍没有立起自己的营盘,所以才出此下策。她的如意算盘:头一件,她想趁朝廷在西南用兵时,在北方截下军饷,作招兵买马的费用,或者送给当地土匪,谋求一块立足之地;第二,她想藉此制造声势,告诉天下她还没有死,没有败;第三,给她的残兵败将鼓一下士气。虽说此事很大,却只不过是鸡鸣狗盗的行径,对于我们朝廷的大政井无太大的妨害。”   “鄂尔泰说得很对!”张廷玉道:“确实是鸡鸣狗盗行径,不得已的铤而走险。用一句江湖上的话,这叫‘稔秧’,并不能显出她的大志和实力,反见其小家子气。这个数目大,如果是六十五两银子,邯郸府自己就处置了。”他拈须一哂,又道:“六十五万两,那是四万多斤。发散、埋藏、搬运都不好办。她‘一枝花’,吞得下,消化不了!招兵买马?邯郸、长治、彰德去年都是兔税府郡,今年又丰收在望。人不饿急,谁造反?依着奴才见识,可以叫刘统勋去走一遭,那是三省之交,由他一体筹划,可以省些事。有邯郸一府之力,办起来绰绰有余了。”讷亲说道:“邯郸府境内出这样盗案,不处分不好。他已经在折子里请罪察拿。”   乾隆想了想,说道:“处分是为了警戒效尤。邯郸这事是由外地大盗流入作案的。他们府的责任在于边远地域防护疏忽,这件事不要张扬,只要破案快,连高恒黄天霸等人朕也不处分。”“要限期破案。”傅恒说道:“在期限内破案方可免议。”乾隆点点头,说道:   “那就三个月吧!这是军饷,失落了要按军法处置——你们跪安,由傅恒传旨刘统勋,将这里议的情形通知他。叫他尽快登程去邯郸破案!——讷亲送两位老丞相,然后再回军机处当值。”   乾隆目送四人出殿,这才吩咐更衣,吩咐卜孝,说道:“去慈宁宫问问,太后老佛爷歇了没有。要已经歇下,朕今儿就不再过去请安了。”坐着发了一会子呆。意马心猿地总觉心绪不宁。想寻个人说话,又无人可说,叫过王仁,说道:“你传旨给军机处,叫翰林院编修纪昀从明日起补入军机处,为军机章京,专门侍候草诏事务。” “扎!”王仁答应一声起身便走。乾隆又叫住了笑道:“这不是急务,何况此刻讷亲也未必就在。朕怕忘了,你明日去办就是了。”   “扎!”   乾隆不再言语,抽过一份奏章看时,是庆复递来的折子。他偏腿坐在炕沿上提笔加批,疾书道:   此等调度细务皆尔与张广泗之责,屡屡絮言于奏牍,岂不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之语耶?军饷之事高恒另有差事,已有旨着尹继善统筹之。尔与张广泗应廑念朕宵旰焦虑于金川,当精心布置,速为荡平。尔进川数月,留连徘徊,似有所待,又似畏敌怯战乎!朕甚厌之,钦此!   又朕近日将密地出巡外省,察视吏情民风,归后将奉母后往避暑山庄,秋狩木兰等事,战事有胜,则红旗报捷来,若有如此琐碎文章,勿要再奏。钦此!   他吮了吮嘴唇,仿佛品评滋味似的又看了一遍,刚刚折好,卜孝进来道:“老佛爷去了钟粹宫,瞧主子娘娘的病去了。”   “瞎!”乾隆脚跟微微一顿,皱眉一叹,不再说什么,抬脚便出了养心殿。   乾隆到了钟粹宫才知道,不但太后在,贵妃那拉氏、慧妃高佳氏、纯妃苏佳氏、淑妃金佳氏、忻妃戴佳氏、嫔汪氏、陈氏、富察氏还有十几个答应、常在都在皇后礼佛的小佛堂东正殿里。满院灯烛辉煌,人来人往,只是脚步都很轻。西廊下几个太医聚在一处,用极低的声音商量着什么。乾隆也不理会,几步跨进正殿,正在和太后钮祜禄氏说话的几个妃子立时住口,自那拉氏以下“唿”地跪了下去。   “雅静!”乾隆对众人道,瞥了一眼半躺在榻上闭目不语的皇后,上前给太后打千儿请安:“儿子那边见人、办事来迟了些儿。老佛爷安好?”太后轻轻叹息一声,说道:“我们来了有一会子了。皇帝起来吧,今晚来的人太多,皇后有点支撑不住,是我叫她息一息,我们这就去呢?”乾隆这才走近皇后,轻声道:“我来了,就坐你身边,你不要睁眼,不要动,只管歇着。”拉起皇后手时,觉得她灼热滚烫,脸色立时变得忧郁阴沉起来。   皇后颤缩了一下,很费力地慢慢睁开眼,一双黑漆漆的瞳仁盯着乾隆,一眨也不眨,她蠕动了一下身躯,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像是想哭,却又苦笑了一下,细若游丝地叹息一声,说道:“唉……皇上……恐怕我侍候不成您了……”   乾隆紧紧握着她那温柔的小手。他觉得皇后身子在颤,他自己的身子其实也在颤,眼中汪着的泪在眼中来回滚动,终于抑制不住,似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淌滚不止。哽着嗓子道:   “这是什么话……小玉儿又胡思乱想了……秦媚儿不是带着你的八字去求问过铁算盘罗笑辂么?你至少还有二十五年阳寿呢!”边说边用帕子拭泪。   皇后听了嘴角吊起一丝微笑,闭着眼任凭泪水纵横,只不言语。太后见他夫妻说话,众人在旁不便,便过来慢慢说道:“孩子,不要尽想短的……你的八字儿好着呢,一向又吃斋念佛,佛祖定会祜护你的……我们去了,你和皇帝说会子话,别太劳神,往宽处想,啊……”说着嗓音也有点发哽。乾隆使了一个眼风,早过来两个太监扶着太后慢慢去了。一时大殿里除了贴身侍候的几个宫女肃立在暖阁外,只剩下乾隆和皇后两个人一坐一卧默然不语。   “皇上……”富察氏的精神似乎略好一些,脸上的灼红也消退了一点,粗重地呼吸几口,睁开了眼,微喘着道:“老佛爷和你的心,我都知道,只是大限到了……任谁也挽回不得。恐怕只是一两天的事了……”乾隆握着她的手轻轻晃了一下,勉强笑道:“你是这一时不受用,在枕上乱想的。赶明个好了,朕刮你的鼻子呢!”心中一酸,便忙住口,又过了移时,叹道:“这阵子朕事情多,又撂不开手。没得空过来和你好生说说话,你就心里乱折腾……过几日你大好了,朕带你木兰狩猎去,还要下江南或就近儿在黄河北走一走也成!我扮乞丐,你扮个乞丐婆儿——你不是说过,真想扮个乞丐婆儿陪着我,自自在在在乡里转转的么?”富察氏神往地听着,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不一会,目光又黯淡下来:“那多好!   可那是下辈子的事了……要到路上了,我不喝那碗孟婆汤,还要记得你,记得这辈子……皇上,您呢?……”   “朕也是!谁喝她那碗汤呢?渴死也不喝!”乾隆怜爱地抚着她额头的秀发,满心悲酸,只笑着落泪:“咱们不说这些了,说些高兴的不好么?”   富察氏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乾隆立刻伸手要茶,在枕边用汤匙喂了她几口。皇后满足地一笑,闭着眼道:“是……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我在想,你那时还是世子,到我们家和老爷子说事儿,放着事不说,去看我绣花儿,又给我描样子……针刺了我的手,血滴在绫子上,你就便儿画成赤水云和梅花……若能老是那样子,一直保持到永远,该有多好!你送的过冬蝈蝈儿,我和傅恒侍候了它三年,它死了,我还哭了一场呢……”她轻轻说着。空寂的殿中,她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清晰得像耳语一样,“这些皇上你都要记住,你可不能忘……还有你答应过给我‘孝贤’的谥号,你也不能忘。你忘了,我可伤心死了……”她没有说完,乾隆已经捂住了她的嘴,笑着叹道:“说着说着,你又谈到这个题目儿上来了!你这人真是的……”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扬脸道:“叫秦媚媚过来!”秦媚媚一直就在丹埠上鹄立听命,听这一声,几步跨进殿来压着公鸭嗓儿打着千儿说道:“主子爷,奴才侍候着呢!”   “嗯,这样……”乾隆沉吟着说道:“你明儿传旨内务府,皇后身子不适,这期间宫中戒杀生。除了老佛爷,各宫一概斋戒。原定的每日从东华门赶进来的活牲口,一概放生。”   “扎!”   “这是第一条。”乾隆又伸出一个指头,“第二条,传旨军机处,今年不勾决犯人,现有在押的人犯,叫刑部甄别,可悯可怜的,情有可原的,减一等发落,年过五十的不流放。”   “扎!”   “叫傅恒家到大觉寺建醮。”乾隆又道:“给佛祖许愿,皇后病愈,朕捐一万两黄金庄严宝刹。”   “扎!”   待秦媚媚退出,乾隆见皇后己安详睡去,便命人点上息香,自己和衣歪在她身边,望着殿顶的藻井只是出神,听着身边皇后粗细不匀的呼吸,多少往事在心里不住翻搅:什么刺绣呀、蝈蝈呀已经淡忘了。只记得当时还未订亲一处玩耍时,自己曾悄悄向小玉儿诉苦说‘三哥①不怀好意’,小玉儿一脚把一块鹅卵石踢进池塘,说‘龙生九种,种种有别。三爷我见过,一脸轻浮自大愚昧昏愦相,不过是一头猪!万岁爷怎么会扔掉你,看中他?你自小心别叫猪咬了去就是!”……好像就是那天,自己将她引为红颜知己,对天暗誓,永不亏负了她!在此以后的年月里,富察氏聘入雍和宫,又进毓庆宫,再入钟粹宫,由世子妃而贵妃,而皇后,助夫治内,慈俭仁厚,上孝下恤,朝野内外都晓得她是当今的脱簪姜后。别的固然无可挑剔,自己在外招蜂引蝶,拈花惹草,她那份“不妒心”就少见稀有……如今看来,身边这位“知己红颜”真的到了末路了……思量着,乾隆双颊已满是泪水,正要拭时,身边皇后轻声惊呼:“你,你什么人?远点!”她一翻身紧紧搂住乾隆脖子,颤声道:“皇上,皇上!我怕……”外间侍候着的太监、宫女听这一声,蹑着脚步一下子进来七八个。   ①即被雍正处死的弘时。   “有朕在这里,哪个邪祟敢到?”乾隆也被她叫得汗毛一炸,一手紧紧护着,张眼四望,什么怪异也没有,于是挥手命众人掌灯,轻声道:“你这会子可好些?”   “我好怕!”皇后闭着眼,似清醒又似在说谵语,“不想离开你……不想走,不想天明,天明你又办事见人去了……我想在你怀里离开……”她睁开眼,怅怅地,带着迷惘的眼神盯着乾隆,呐呐说道:“皇上,皇上,我其实不是个好女人。你不要记得我!”乾隆忙命“传太医进来”,搂着她,哄孩子一样拍打着她的肩背,说道:“谁敢说你不好?朕诛了他!别瞎想,心思一明,气养壮了,就没事了……”皇后偎在他怀里,摇着头,任性地说着:“女人都不是好东西,所以才罚来做女人,所以圣人讲唯女子与小人难养!那个姓许的,就是我叫吏部把他调出京的,我还下懿旨叫畅春园严加管束那两个汉家女子——”   她惊悸了一下,又突然清醒过来,看见一群太监宫女,还有几个太医跪在地上,还看见烛影里自己和丈夫紧紧拥抱着……顿时羞得满脸飞红。她轻轻抽开身子,又变成了“皇后”,咳嗽两声说道:“皇上还该歇歇,别这么总惦记着我。您这么熬着,累着身子可怎么好?朝野臣民上上下下,有多少大事等着您处置呢!我……”她突然有点气短,喘息着道:   “总之别管我,这也是成全了我,您说是么?”她无限依恋地望了一眼丈夫,闭上眼再不说话了。   这一夜,乾隆一步也没有离开她,握着她的手直到天明。   第二天一整天,乾隆也没有出钟粹官一步,所有大臣概不接见。自己在小佛堂皇后素常念经处设了几案,焚了香,坐在旁边批阅奏章。   第三天早晨,皇帝又传出旨意:“皇后凤体违和,朕心不宁,凡有军国重务,由内务府转呈钟粹宫,余折俱由军机处处置,写明节略以备御览。”接着又有旨,“在宫中服役满七年或年过二十五岁的宫人,一概放归,通知各家接领。”   皇帝既不能出来,军机处便格外忙。偏是张廷玉犯了痰喘进不来,鄂尔泰倒是来了,躺在军机处西房里,一口口吐着血,勉强支撑着见人说事情。讷亲和傅恒分了分差使,一个管民政,一个管军务。眼里看折子,座旁接见外臣,外面挤着一大堆请示公务的官员,挨号儿等他们接见。傅恒心中悲凄。想去看望姐姐,可又忙得抽不出身子,有几次望着宫墙,竟走了神儿。讷亲瞧着不忍,说道:“你就进去瞧一眼,皇上断不怪罪的。这里现在没有急事,有些事,我也能代劳的。”   “多谢讷公。”傅恒脸色苍白,握着笔管说道:“这一份是青海将军参劾庆复和张广泗的,很要紧——只是要粮要钱,要边周各省戒备,却不见进兵的动静儿,这两个人也真是奇怪。”正说着,见纪购从外头匆匆进来,便向:“有什么事么?”   纪昀刚调进军机处,恰遇皇后病重,尚未觐见乾隆的面。他是皇帝亲自选进的特简军机章京,张廷玉、鄂尔泰不便给他分差使。他刚从内务府过来,外头日头毒,晒得满脸通红,额前的短发都湿漉漉的,一见傅恒便道:“皇上叫您进去,叫快一点,我陪着您去!”说着一把接一把地揩汗。   傅恒知道姐姐病重,听说皇上传旨,心中更是着慌,头猛地发胀,眼睛发花。随手拿起大帽于往头上一扣,起身便走。走到门口,怔了一下,又回身在案上抽了几份折子夹在腋下,这才对纪昀道:“走吧!”傅恒知道纪昀是个多才滑稽的人,见他闷着头走路一声不吭,更觉不妙,提着劲儿加快脚步。过了养心殿垂花门便听到从远处传来一阵隐隐的哭声。   傅恒又一阵心慌,平坦的砖地,竟绊得他一个踉跄,结结实实摔了一跤!纪昀几步追上,一边搀他起身,口中道:“生死修短皆有天命,大人一定要沉住气,您是宰相啊!”   “宰相。”傅恒的脸白得像刮过的骨头,挂满了冷汗,他惨笑了一个。慢慢回过神来,说道:“多承关照,不然,今天非失礼不可。”再细细听去,那院中却又没了哭声。见秦媚媚带几个苏拉太监出来,忙问:“现在怎么样?”“万岁催着叫你快进呢!”秦媚媚急急地说道:“纪昀也快进去见驾!主子娘娘还没过去,方才是痰涌昏厥了一下。”   说话间已经进来,只见殿内殿外都是人。殿内暗得什么也瞧不清楚。略定一定神,才适应了殿里的光线,发现自己竟和乾隆面对面站着!他浑身扫了一个惊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颤抖着,泣声禀道:“奴才傅恒失仪,罪该万死……”   “外头亮得太晃眼,你刚进来嘛。”乾隆面色忧郁,眼神中带着无可奈何的悲凄,只看了傅恒一眼,仍呆呆地望着院外,带着颤音追:“看看她去吧,怕是要去的了……”   尽管是意料中的事,傅恒还像当头挨了一棒,两腿一软,几乎瘫坐到地上,强支撑着走进暖阁。只见大阿哥永磺、二阿哥永琏、三阿哥永璋都直挺挺跪在地上。几个太医面无人色,有的捧巾栉,有的调药,有的切脉,有的扎针。傅恒已有半年没见姐姐,此刻进来,见富察氏越发瘦得像干柴一般,满面潮红闭着眼捱命延气,喉咙里咯咯有声,不则烦躁地要抬臂撕自己的胸口,双手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傅恒痛苦地叫一声“二姐……”热泪顿时夺眶而出,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再也抑制不住,竟自号陶大哭,说道:“您怎么了?你怎么会这样……嗬嗬……娘去得早,兄弟我全靠你和大姐操心教养。大姐走时,拉着我的手说听你二姐的话,不光要当个好皇亲,还要立起男人志气来!二姐……我听你的话,你说呀一一你怎么不言声?我的好姐姐呀……啊,嗬嗬嗬……”那富察氏似乎心里清楚,越发急得两手发抖,脸色也由红变白。   殿中兀立着的乾隆、沿墙跪着的一大群嫔妃、长跪在地的纪昀听他如此哀哀恸哭,也无不泪流满面。纪昀忍不住连连顿首哭道:“皇上,臣有不情之请。臣家四世从医,粗领医道,可否容臣为娘娘再切一次脉,或者有一线之明……”   “你怎么不早说?”乾隆拭了眼泪,拽起纪昀便进来,对御医们命道:“退一边去!”   此时皇后呼吸越发粗重,她似乎在死命地挣扎,痛苦地皱紧了眉头、胸脯剧烈地一起一伏,微微发出似叹息似呻吟的喘吁声。纪昀近前看了看她气色,切起脉来。他偏着脑袋似乎在想,又似乎在谛听着什么。少时放下了皇后的手。几个太医跪在一边,看他如何施为。只见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块肮脏不堪的手帕,轻轻盖在皇后脸上,转脸对乾隆说道:“主子娘娘的脉象,寸脉尺脉滑浮不实,但关脉缓重尚有后力,不是绝症,乃是弱症!体气秉赋过弱,命门之火冲积不得发散,痰气便不得畅……”   “你不要罗嗦,只说有救无救?”   “有救!”纪昀大声说道,声音大得暖阁里外所有的人都听得见。“不过要请皇上亲自救治——皇上……”他突然面露难色。乾隆用诧异的目光看着纪昀:“不要吞吞吐吐,朕什么都舍得!”纪昀目中晶然闪光,说道:“那就好。请皇上用口吸出娘娘这口痰来,万事大吉!”   “成!”   乾隆一刻也没犹豫。大声回道。三步两步腾地上炕,隔着手帕和皇后以唇相接,嘬着腮猛吸。却一时吸不出来。纪昀“扑通”一声长跪在地,双手抱起永琏,大声道:“永琏永琏!拉住娘娘的手,大声叫!”永琏“哇”地一声放声大哭,一双小手紧紧拽着皇后的手,大声哭叫:“皇额娘!我是永琏,我不要你走——永琏在叫你,你使劲吐痰哪!我的好额娘……呜……”那皇后上有乾隆拼命吮吸,旁有儿子号啕催迫,一股说不清的力量在身上涌动,“咯”地一声响,像是谁踩破了一个鱼泡儿,一口痰已经清清爽爽吐了出来。她极为舒畅地呻吟一声,深吸一口,又重吐一口气,睁开了眼,爱怜地看了丈夫一眼,又凝视一眼泪眼模糊的儿子,把目光转向纪昀,气息微弱地问道:“你……你是哪个部的大臣?……”   “臣纪昀,现在军机处章京行走。”纪昀叩头道:“娘娘洪福,万千之喜!你大难不死,圣寿还长远着呢!”又转脸对满脸羞愧的御医们说道:“不可用猛药,把补药分量减半使用——皇上,这十日之内皇后不宜用油荤,不用参汤,吃稀粥,小葱豆腐,醋盐生萝卜丁儿,皇后体热,要缓进慢补。”   乾隆深深透了一口气,用极为赏识的目光看了一眼纪昀,走到炕前弯着腰看了看皇后气色,说道:“极好!皇后,咱们大清前头有个周培公,曾在太皇太后榻前吟诗。今日又出了个纪晓岚,于你有救命之恩呐!”见皇后微笑着看纪昀,又道:“他就是上次我给你讲的那位翰林,会咏诗能吃肉的……想起来了么?”   “胙肉……”皇后微笑着道:“叫他和侍卫一样,每天可以随便吃胙肉!”   “成!”   乾隆舒心地一叹,说道:“晓岚学问也很好,只是资格还浅,在军机处仍是头号章京吧!嗯……东宫里张照年纪也大了,纪昀着进毓庆宫,协助着辅导皇阿哥们读书——傅恒你看呢?”   “奴才该先给皇上贺喜,该先给娘娘请安。”傅恒目睹这一幕紧张的喜剧,心一直悬得高高的,此时才透过一口气,忙叩头道:“纪昀是二甲第四名进士,学术纯正、人品端方、豁达爽朗、堪为师表。不过既入东宫,还该正名,他现是正六品,奴才以为可晋从五品,为侍讲学士,加个少傅的衔。”   乾隆一听就笑了,说道:“你有你的难处,什么从五品?这和擎天保驾的功,相去不远,朕要加封他到正三品。不过,还要和军机处议一下再下旨。”他顿了一下,说道:“你退下吧,也乏透的了,这几天你每天可以进来看看姐姐。那几份折子,留下朕夜里批阅。纪昀留下,和御医都到西边佛堂,我们一起斟酌一下脉案。   纪昀在钟粹宫乾隆座前周旋,直到戌未亥初,宫门将要下锁,见皇后气定神安,并没有再涌痰,这才辞了出来。此时天街人静、万籁无声,初夏的晚风在宫墙间荡来荡去,扑到身上带着凉意,满天的繁星和乾清宫乾清门一带的辉煌灯火像是连成了一片,映得永巷口的大金缸都灼灼闪亮。纪昀一直觉得自己浑浑噩噩如在梦中,此刻深深透了一口气,才发觉前胸后背都湿透了,头上的头发也是湿漉漉的。他看了看军机处,里边灯烛亮得刺眼,听见鄂尔泰在大声咳嗽,讷亲的影子映在窗子上,似乎正在伏案疾书——想进去喝口水,又顿住了,径从隆宗门逶迄出来。到西华门口,纪昀张着眼正寻自己的轿夫,却见黑地里一个长随打扮的人趋步过来,在石阶前就地打个千儿,满脸堆笑道:“纪爷!尊轿已经打发回去了。我们爷请纪爷坐他的轿到我府一遭,想和纪爷说说话儿呢!”纪昀看了看天,说道:“你是哪府里的?天已晚了,明儿再奉访如何?”   “奴才是傅六爷府里的王小七——哦您叫我小七子好了!”小七子一脸堆笑,说道:   “纪爷和勒爷、庄爷都是我们家常客,您不认识我,我可认得您呢!好纪爷哩,我们家主子娘娘亏得了您给救了下来,老爷太太把说事的大人都撵走了,专候着您呢!好歹给我们老爷一点面子,也就体恤小的了……”说着涎皮赖脸地过来搀扶纪昀,纪昀半推半就地也就上了轿。小七子叫声:“起!”大轿已经轻轻抬起。   这是一乘八人抬绿呢大官轿。按清制,在京中只有王公才能使用。傅恒已晋位子爵,当上军机大臣之后破格准用,他自觉不能与张廷玉等同规格,除了朝会庆典,家常只坐四人拾。那轿箱油了桐油,又涂了清漆,琥珀似地晶莹发亮,因天气已热,去掉了毡套,轿箱上方用细藤编成图案,窗门雕着花鸟。纪昀原是一个穷翰林,坐惯了二人抬的竹丝小轿,乍一坐进这样宽敞明亮讲究的大轿,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且小七子就站在轿箱门前,一手提壶续茶,一手执着香巾侍候——如此享受,倒拘得他出了一身细汗。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小七子指着窗外道:“纪爷,咱们到了!”纪昀张着眼看时,果见黑魅魅—片府宅矗立在夜色里。沿门的墙边挂着一溜彩灯,灯火辉煌,似乎有什么喜庆事。纪昀眼见走近了,忙用脚蹬轿叫停。小七子机灵地一跃已是下轿,掀起轿帘。纪昀一呵腰出来,便见傅恒含笑迎在轿前,忙要扎千儿行礼,早被傅恒一把搀住。   “晓岚兄,我们日日见面,这何必呢?”傅恒一身便装,月白竹布长袍,袖子翻着,露出雪白的里子,挽住纪昀,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往后不是官面上,你决不可向我行下执礼。你是我们家的恩人,我们正不知该怎么谢你呢!”说着已进大门倒厦,只见满院灯光,石甬道两侧一色都是穿着靛蓝色长袍的长随,足有上百人,一个个站得墨线一样直。小七子一声高唱:“纪大人到!”只听“啪啪”两声齐响,众长随打下了马蹄袖,一齐打千儿,齐声高喊:“给纪大人请安!”   傅恒见纪昀发怔,笑道:“我以军法治家。我的奴才都是在籍披甲人,和别的府有所不同。”说着,棠儿也身着盛妆迎了出来,后头一大群使女丫头,都是插金戴银。两三个奶妈子拥着不满周岁的福康安也跟在后边。饰环佩玉碰得丁当作响,一直走到纪昀面前。那棠儿向纪昀相了相,嫣然一笑,说道:“大人好福相!”便插秧般拜了下去!   **********************************   十八 纪晓岚咏诗惊四座 富国舅念恩赠红妆   纪昀搀不得、扶不得,又觉受不得,偏被傅恒拽定了,挣不动躲不得,臊得黑脸红透,结结巴巴说道:“这……这怎么使得?学生……夫人快请起,不要折杀了学生……”棠儿拜了,起身又福了一福,说道:“先生鸿才河泻,老爷回来常常说起的。今日多亏了先生救了娘娘凤驾。您就是我傅家的大恩人,哪有不受礼拜的道理呢?”正说着,老王头过来,禀道:“老爷太太,都预备齐了!”   “哦,是这样。”傅恒满面笑容地将手一让,说道:“仓促之间,聊备菲酌,这是自己家宴,先生不要拘束,可惜老勒、小桂子、钱度他们从军的从军,出差的出差。又不好太张扬,我只叫了王文韶、庄有恭,还有敦敏、敦诚二位皇叔。还有个大名士叫曹雪芹,也派人叫去了。都是我们一队里人,陪着一处乐乐耍子。”   这就是说,一桌席面请了两个状元,还有两个皇室亲贵!纪昀觉得头有些发晕,已带了点“醉”意。这些人在翰林院、国子监和宗学里都是常见的,自己性傲不大兜搭,别人也都不是等闲之辈,也难屈就。想不到傅恒一张帖子都请了来,而且是来“陪”自己的!……胡思乱想间已走了进来,但见软红珠帘,廊间庭边站满了妙龄女郎,纱帐烛影间绰绰约约,皆是佳丽绝色。傅恒见他傻子似的,莞尔一笑,却没说什么,带着他径至后厅。王文韶、庄有恭和敦氏兄弟已坐在席前,见他们进来,一齐站起身来。王文韶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原是纪昀的顶头上司,今日一改面目,半点矜持之色也没有,抢先过来拉手道:“晓岚一一你这家伙,什么事情要么不作,一作就吓人一跳!我说的呢,上次我治打呃儿——原来你通医道!   怎么我在枫晚亭着凉,烧得那样厉害,你就不伸手诊治一下,害得我头疼了五六天!”一边说,一边就笑。庄有恭是从河工上被找来的,他和纪昀不熟,只微笑着站在桌前。敦敏好奇地看着纪昀。他听说过纪昀元旦朝会和乾隆对诗的故事,以为不过才思敏捷而已;听说了今天的事,也不禁油然生出亲近之情。敦诚在旁笑道:“纪公给文韶公治打呃儿,我是亲眼见的。那日是掌院学士给新进来的翰林讲课,题目是《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文韶公不知怎的吸了凉风,讲着讲着就打起呃儿,那词儿听着也就百媚俱生:‘好德是天理呃!——好色乃是人欲——呃!存天理,呃!呃!灭人欲,呃!唯上智之士呃——可以呃言之!呃呃!   唐武则天——呃!曾召见——呃!僧神秀,问及:“尔为一一呃!大德高僧,见了女人——   呃!动不动心?”神秀回说:“和尚——呃!已修成——呃!罗汉果,色见——呃!红粉如骷髅……”’晓岚这时候儿走上讲坛,不知在文韶公耳根前咕哝了几句什么话,文韶公也就不再打呃儿了——晓岚,你说了些什么话呢,今儿就近儿领教!”经他这么绘声绘色地介绍,众人纷纷附和,要纪昀揭谜。纪昀笑道:“我说:‘外头刘延清大人在清秘堂恭候。有人参劾您一本,说你挟妓游西山,宣淫潭柘寺,是个假道学——延清不想贸然上奏,先来问问。’文韶公吃一惊,也就不再打呃儿了。”   敦诚连说带比画,学着王文韶说话的样子——一只手捻着辫梢,另一手轻轻抚着八字髭须,打一个“呃”儿身子耸动一下,一脸的苦笑,无可奈何。众人见他学得毕肖,都笑得前仰后合。敦诚却因为摹仿王文韶太认真,喝一口水又噎住了,现世现报地也打起呃儿,打得又响又脆。棠儿亲自带着个丫头端着酒具进来,早已听见前头的话,笑得别转了脸;侍立的丫头们有的捂着肚子,有的掩着嘴。王文韶揉着胸口,笑指着敦诚道:“该该!佛设犁舌狱正为斯人!真正是加减乘除丝毫不爽!”敦诚只是呃着,回不出话来。倒是纪昀见他难受,从筵桌上捡了一瓣生蒜塞在他的口中,说:“使劲嚼,不要怕辣,这就好了。”立时也就止住了。傅恒问:“怎么不见小七子?”   “爷,奴才在这呢!”小七子就在外间廊下立着侍候,一步跨进来呵着腰回道:“去歪脖槐树请曹爷的小阮子回来了,曹雪芹今儿从宗学出来就没回家。芳卿姑娘说被怡王爷请了去喝酒写字儿,今晚未必回来呢!”棠儿抿嘴笑道:“想必是芳卿又把他局住不叫出门,怕我们灌伤了曹爷。这芳卿也是的,上门越来越稀了。”傅恒心里也觉扫兴,却笑道:“改日再来,我狠狠罚雪芹!上次康儿百日,他就逃席,跑了和尚还跑了庙不成?我把《红楼梦》编了‘十二金钗曲’,叫他来听听,就忙得没有一点空儿。我就最怕文人学了李青莲的固穷相。”说着,众人一一安席。敦敏忙着替曹雪芹圆场,说道:“这回雪芹不是逃席,昨儿我去西山曹家还见了他。芳卿指着请帖直埋怨,在宗学还不如在家糊风筝。月例银子领丢了家里,天天外头野着吃酒。柴要买,米面要买,房子漏雨得修。我一个女人能办了这些事?—   —她奶着个孩子,苦巴拉脚的,也真是难……”他没说完,众人已在闹着要见福康安,棠儿高兴得容光焕发,叫奶妈子抱了出来,亲自逗着孩子:“这是纪伯伯,庄伯伯,王伯伯——   这是两个叔爷!几时你会请安呢?好宝贝儿……” 福康安裹在绫罗襁褓里,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百家衣,脑袋晃来晃去,粉都都、白生生的脸上一双大眼,漆黑的瞳仁几乎不见眼白,用诧异和好奇的目光,随着母亲的指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时踢一下小脚。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恰巧王文韶过来逗他,翘起的小鸡鸡“刺”地一泡尿,刺得王文韶一头一脸。在众人哄笑声中奶妈子得意洋洋地抱着出去了。   “上次世兄过百日,晓岚没来凑热闹。”王文韶道,“你是咱们翰林院才思最敏捷的,要补一首贺诗。不然罚酒三斗!”   纪昀经这一阵热闹,早将“拘泥”二字丢了爪哇国。王文韶这一说正搔到痒处,遂笑道:“如此簪缨之家,富而好礼之族,纪昀还是第一次领略其风。六爷既生贵子,我岂能无诗相贺?”傅恒便一迭连声催要文房四宝。棠儿轻舒皓腕,便在端砚中仔细磨墨。庄有恭笑道:“你是个有急才的,皱着眉想什么?那些陈腐俗套,谅你也拿不出手,我们也听厌了,要新奇,要出人意外,要有创新之作!”纪昀道:“这可难住我了,万一我犯了口孽呢?”   傅恒在卷案上展着宣纸,笑着对棠儿道:“你听听,晓岚说怕伤了人——他是个大才子,上回我抄的《聊斋志异》他借去看,还看不上呢!”棠儿也甚喜欢纪昀豁达爽朗,笑道:“我虽不懂诗,也知道诗由心出。纪先生怎么会伤了我们——再说,你是我们恩人,犯我们句口孽也承当了。”   “既如此,纪昀就放肆了。”纪昀笑着自斟一杯,“国”地仰脸饮了,提起笔来向那纸上写道:   这个婆娘不是人,极精神一笔颜书,个个都有茶碗来大。   众人不禁惊骇相顾。王文韶看一眼脸色苍白的棠儿,嗫嚅道:“这……这……这也太……”“没干系。”傅恒脸上笑容未退,心中暗惊此人胆量,口中却道:“请纪兄接着写。”纪昀也不言声,从容又写,却是:   九天仙女下凡尘。   “好!”敦诚头一个灵醒过来,击节喝彩:“这个案翻得妙,翻得骤,翻得新!”众人悬着的心松下来,皆大欢喜,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庄有恭道:“这确是口孽诗,也真亏了你想——出语惊人,惊破人的胆——你要吓死我了!”说着第三句又写出来了,仍是骇人之笔:   福康安儿要作贼,   此刻众人知他手段,不再惊惧了,哗笑着纷纷说道:“你小心下地狱!”   “真真独出心裁!”   “看你这家伙怎么翻案!”   “当了‘贼’,这个这个……这还怎么转圜?”   “嘘——又写了!”   众人睁大了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枝笔,仍是那样从容,缓缓地一笔又一笔写出:   偷来蟠桃奉至亲!众目睽睽之中,纪昀小心地揭起纸来,吹了吹墨,与那三联并排晾在条桌上,笑问:“如何?”   “妙!”   敦诚头一个鼓掌大笑称奇。众人纷纷起身看那四幅字,真个光润圆熟,暗藏笔锋,满壁的字画顿时相形见拙。傅恒笑道:“棠儿方才吓得花容失色,此刻如何——我们有这么个‘贼’儿子,算得是福气罢?”棠儿道:“那当然!迟一迟送汤家裱起来。你这书房里挂这个不宜,就挂到我念佛的观音像旁边。”纪昀忙道:“这是游戏之作,虽说不上轻佻,可也太欠庄重,夫人太认真了。”博恒笑道:“先裱起来!这是佳话嘛,将要流传千古,后人会因此念及我们傅家呢!”   此刻绛蜡高烧,琼液盈樽,众人重新入席,举酒为棠儿贺喜,交口称赞纪昀文字瀚墨“堪称双绝”。傅恒因道:“枯酒难吃,拇战又太俗,叫我的家戏班子来为诸先生上寿。”   说着轻轻拍了拍巴掌。   掌音刚落,众人便听两侧廊下佩环丁当作响,书房中侍立的丫头忙挑起珠帘,只见两行歌伎,着一色的葱黄宫装,一行执着琴瑟笙篁,一行手持团扇,如步履凌波似地翩翩而出,盈盈施礼向筵席下拜。棠儿站了半晌,觉得有点疲累,向纪昀敛衽一礼,笑道:“纪先生今儿开怀畅饮,多用些酒。迟了就住在家里,不要见外。需用什么物件只管开口,说句大话,只要天下有的,寒舍都舍得叫先生满意的。我有些支撑不住,先告罪了。”慌得纪昀忙起身还礼笑道:“夫人如此错爱,纪昀何以克当?请尊驾自便……”棠儿这才辞了出去,傅恒将手一摆,顿时笙篁琴瑟齐鸣。六个歌女长袖飘舞团扇翻飞,歌喉顿开唱道:   楚楚腰肢掌上轻,得人怜处最分明。   千回步帐难藏艳,百结葳蕤不销情。   朱鸟窗前眉欲语,紫姑乩畔目将成。   玉钩初放钗欲堕,第一销魂是此声……   此刻席上坐客人人听得心醉神迷,目有视,视舞步;耳有听,听艳曲;那伴奏的女子手挥目送唱道:   妙谙谐谑檀心灵,不用千呼出画屏。 敛袖皱成弦拉杂,隔窗掺破鼓叮咚。   湔裙斗草春多事,六博弹棋夜未停。   记得酒阑人散后,共寨珠箔数春星。   真个舞赛天仙歌能裂石,满室幽香袭人,风鬟雾鬓令人心不能自持。饶是敦敏素来稳重持礼,庄有恭、王文韶以道学自许的人,也都心旌神摇,迷惘如在仙境,左一杯右一杯灌酒,如痴如狂。纪昀虽能吃肉,却不能豪饮,已是酡颜欲颓,不禁击案叫道:“今夕何夕,得此仙乐!”   “纪兄高兴,就是我的至诚到了。”傅恒笑道:“且看下一折。”将手一扬,摆了摆,叫道:“明当儿,还不出来!”   随着叫声,一个女子曼声应着褰帘而入,众人注目看时,只见明当身着粉色纱衫,下着浓绿色水泻长裙,乌云鸦堆,青丝袅袅,弯弯两道柳烟眉,在宇间微微蹙起,若愁若喜,似嗅似笑,流眄四顾,人人精神为之一爽。敦诚不禁大声赞道:“好一朵人面桃花,又似水中芙蓉!”那明当向纪昀嫣然一笑,差点勾得纪昀三魂缥渺七魄俱散。只听她宛转唱道:   相逢处,记得虎山前。七里胭脂淘作水,一城罗绮织为天,萧管送流年。   那时节,卿在木兰船,隔座唾人花散雨,带歌行酒柳摇烟,宛转到侬边。   “这真是艳绝之词,清绝之唱!”纪昀望着袅袅婷婷的舞姿,恍然如在仙境,醉眼蒙胧地说道:“两阙《望江南》,带梦入秦淮啊!”傅恒笑道:“这是前年我去金陵,尹继善请我游秦淮,方子固先生即席吟唱的。确是秦淮旧梦。不知先生能否也续写几阙?”纪昀笑道:“方子固是灵皋先生的爱孙。这词已经写绝了,足令温李却步,我有何能为,敢来续貂?”口中说“不敢”,却以箸击盂,目视明当,轻声吟道:   红桥近,双桨放迟迟。绝世丰神临水处,可人情性薄酣时,烟重柳难支。   那时节,花放一枝枝,酒敌或能狂白也,花容哪得比明当,他也道侬痴。   他一边说,敦诚在一边用蝇头小楷记录。记录完,即将小笺交与明当。明当轻启樱唇喃喃诵读,突然春心一动,瞟了一眼又高又壮又黑又胖的纪昀,顿时飞红了脸,不言语将诗笺塞进了袖中,偏转了脸竟自忸怩不能自胜。傅恒是风月场上有功夫的人,已是瞧出个七八分,遂笑道:“小妮子目空眼大,从没个瞧得上的,这番似乎动了心?夫人已经许出了愿,只要先生张口,再好也舍得奉赠。纪先生,听说你内堂尚虚,即以此女,作箕帚之奉,如何?”   纪昀目中火花一闪。他是河间名阀子弟,自幼游学读书在外历练,虽然看去放浪形骸不拘于礼,骨子里却通明世务处事严谨,一阵兴奋过后,立刻平静下来,从椅中起身作揖道:   “六爷错爱得很了。娘娘的病得以好转,是娘娘自己深仁厚泽,因此上天赐福!试想,如果我不奉旨,焉能进入内宫?进入内宫,不逢娘娘疾急,或者我于歧黄之术毫无所知,岂不也误了事?冥冥上天巧作安排,只是假手于我为娘娘祛灾而已。娘娘圣寿未尽,即便没有我,上天也自另有救治之术,我岂敢贪天之功!”他凝视着发怔的明当,微微叹了口气:“这要折杀纪昀了一一这是六爷的爱姬啊!清歌已聆,盛筵已领,色与魂授,难道还不知足?”一席话说得众人都发愣:这不像是撇清,又不像是推辞,纪昀葫芦里卖什么药呢?”   “晓岚兄和我来这一套!”傅恒大笑道,“——不过也得问问明当的意思。”他转过脸来,见明当羞得满脸飞红,笑问:“你心里怎么想?可乐意跟了纪先生?”   明当当着这么多客人,越发情怯羞涩,晕赦满颊,一双皓腕不停地搓弄着衣带,嘤嘤数声,不知说了句什么。傅恒笑问:“说的什么,好歹叫我们听清楚呀?你素来不是这个秉性嘛!”明当低声道:“我左不过一个奴婢,听主子的吩咐呗……有什么说的?”她低着头趾着脚尖,又小声咕哝了几句。傅恒看着她,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这也不枉了我素日教导——知礼!才子配佳人,这是天成之偶——小七子!”   “哎——奴才侍候着呢!”   “按照前头发送芳卿的例,加一倍妆奁给纪先生。”傅恒笑着吩咐,“从明儿起,明当不再在园子里侍候,挪了太太正房东厢去,这里就是她娘家,你们以姑奶奶的礼待她,纪先生下聘后,拣个好日子给他们办喜事儿。”   傅恒说一句,小七子答应一声,又转过来给明当磕头贺喜,说道:“当初姑娘从苏州买来,前头喜旺子还想求我给主子说话,说他选出来要作外官,想讨了姑娘去作太太。我当时就给他个没趣——我说,‘庄亲王世子来要明当,一声不愿意,老爷就辞了出去。你也没撤泡尿照照你那鳖形,就想吃天鹅屁!’”突然想起用“天鹅屁”比明当大不相宜,忙“啪”   地自打一下嘴巴,改口道:“想吃天鹅肉!——‘明当姑娘不是爷买来的,是爷从苏州织造府歌舞教司请来的,您瞧人家走路那份贵重,那份仪态,脸盘儿身材带出来的体尊!——叫我去说话,不是狗戴嚼子相勒么?’今个儿可好了,纪先生呢是羊车投瓜砸得脆的大才子,姑娘又是个弄玉吹萧的活观音,配到一处,那可叫怎么说?”他怔着脸眨着眼想了想,突然冒出一句唐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他尽可能搜罗着自己的“学问”一口京白,说得绘形绘色,口吐白沫。顿时笑倒了众人。敦敏先还忍着,想想越发耐不住,“噗”的一口酒喷了敦诚一身,敦诚笑着踢了小七子一脚,“小蛋黄子忒煞伶俐的了!什么叫羊车投瓜砸得响?又是什么弄玉吹萧的活观音?好好的掌故都叫你搅得稀烂!”傅恒咳嗽着笑道:“快侍候着姑娘下去。滚你的蛋去吧!”众仆人簇拥着明当下去。席上几个人又乱哄哄说笑一阵,听着自鸣钟连敲十一声,已入子时,见傅恒面带倦意,知道他乏透了,且知他明天还要忙,便都纷纷起身告辞。傅恒一径送了出来,握着纪昀的手,诚挚地说道:“明儿又要办正经差使了。同在一处,诸多事务,还要请多关照。”   “大人放心。”纪昀何等精明的人,立刻听出他话中双关之意,点头说道:“纪昀如此身受国恩,岂敢怠忽公务,恃宠取祸?”   众人都去了,傅恒站在二门口,望着初升的一弯眉月只是出神;六十五万军饷被劫,已经和刘统勋谈过几次,直隶总督、巡抚已派员前往,会同高恒破案。因为皇后重病,刘统勋的钦差大臣诏书还没有下,这事明天一早就必须请旨办下来。西南金川的军务,现在庆复、张广泗还是一味调兵遣将、索饷要粮。说是攻下了几十个堡子,可连班滚、莎罗奔的影儿也没摸到。阿桂来信言语含糊,说自己“身在庐山”又说“将熊熊一窝”。似乎在指摘庆复和张广泗,却又不明说,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又重蹈了上下瞻对的故事,打成了烂仗?这件事其实乾隆更关心,也得抓紧接见几个云贵川过来的人,盘问盘问底细……还有去云南开铜矿的钱度,上次奏报说杀了四十多个在矿中传教的“天理教”教首,“井矿安宁”是他折子里的话,但云贵总督葛洛来奏,却弹劾他“残忍成性,滥杀无辜,矿工群情汹汹,或将激成大变,”——这“天理教”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白莲教一党呢?皇帝不久要出巡直隶,他离京之前,这些事都要搞清楚,请示方略,不然出了事,都是自己的责任。张廷玉和鄂尔泰都老病了,他们在朝几十年为相,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不结党也有党,无门派也有派,还在明争暗斗。讷亲和鄂尔泰过从得近,自问感情又和张廷玉相投,门派之争看来还要延续下去。他又想起‘一技花’,这么一个小妖婆子,怎么就擒制不住呢?由‘一技花’又转思到娟娟,那月夜舞剑,那夜宿马坊镇,还有那驮驮峰上落红成阵的桃林……   不知受了什么东西惊扰,隔院花园里的宿鸟扑喇喇扇着翅膀呱呱大叫着从头顶飞过。傅恒从千头万绪的遐思中清醒过来,但见月如细钩,悬在疏朗的星汉之间,蓝得发紫的天穹上一丝云彩也没,浅淡的月光洒落下来,给花园女墙和那丛丛的月季、牡丹花,玉兰、海棠树镶上了一层银灰色的霜,由近及远愈看愈模糊,似乎一层层一叠叠在不住地变幻它们的姿势和色泽,给人一种神秘不可捉摸的感觉。夜半清风带着花香——那花香很杂,有月季的清香,有时还杂有石榴香、丁香、玉兰香吹来……又有些想不出名目的香,在微风中轮番袭来,凉凉的,淡浓不一地递送着,直透人心脾——这样的夜间,独自赏花步月,真真是莫大的享受。   傅恒适意地将发辫甩到脑后,徐徐下阶,遥望着星瀚浩渺的天空,久久凝视着,心里打点腹稿,草拟一篇步月诗,但连着拟了几首都不满意。心里一阵失落,更觉诗思謇滞,只得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小七子因主人、主母都没睡,吩咐了家人都不许睡,又叫妻子进里院招呼上房婆子丫头都小心侍候。这才出来,见傅恒苦苦沉吟,正要上前请他回房歇息。忽然听见二门外院西配房隐隐传来哭声,忙叫过二院管家喜旺低声训斥道:“日你妈的,越侍候侍候出新样儿了!没见主子正在想诗?那院里洗澡水我都不许他们泼,别人都安静,倒是你老婆房里鬼叫丧儿!”傅恒这才细听,果然西配房里传来了隐隐的哭声,是个女人的声气,似乎在竭力地压抑着,嘤嘤声若断若续传来,不用心根本听不出来。傅恒想回到里院,想了想,招手儿叫道:“你们过来——喜旺家的是怎么了,半夜里哭得凄惶?”   小七子和喜旺见惊动了傅恒,一溜小跑过来,趴在地上就磕头请罪。喜旺说道:“爷,是这么档子事。我妈原在热河皇庄给内务府管领的戚家当奶妈子。侍候的就是现今庄王爷门下魏清泰的大老婆。魏清泰今年七十多的人了,小姨太太黄氏又添了个丫头,黄氏没过门的时候在咱们府西下院当过粗使丫头。和我们家的相与得好——她添了丫头,魏家大太太恼了,说不信七十多岁的人还能行房,这丫头是野种的,逼着问是和谁睡出来的,打了撵出来,这事已经过去十好几年了。黄氏前头还生了个小子留在魏爷府里。黄氏想得没法,今儿偷偷进去看儿子,儿子送了她四五两银子还有一袋子面,叫人告了大太大。东西没得着,还当她的脸罚小少爷跪,晒得晕了过去,黄氏又叫赶了出来。她心里气苦,想寻自尽,来我家给我妈诉诉苦情,想把孩子托到我妈这里得便儿给大太太说个情儿,还收留闺女回魏家——   为这档子小事哭哭啼啼的,实在太不成话。奴才正拾掇这些婆娘,小七哥听见了……”傅恒仰脸想了半日,才想透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遂笑道:“有难过的事,还不叫人家哭,难道憋死不成?她不过是穷,你资助点银子,好生宽慰宽慰,就不想寻死了。银子要短缺,回太太一声,从公帐里支一点。”他说完抬脚走了几步,忽然觉得自己处置得太随意了些,又站住了,说道:“你带她们到上房来一趟。”说罢径自进了内院。   “吃酒吃得多了吧?”棠儿没睡,在灯下开着纸牌等他,见他进来,丢了手中的牌起身,撇着嘴笑他,“方才叫人去看,说是在月亮底下转悠呢,可作出什么好诗了?——荷香,给老爷把参汤进上来——别是月下想美人,想入非非了,只顾从脖子往下想起,哪里还作得出诗呢!”傅恒笑道:“你这人!胡说些什么,丫头们听了要笑的!你还不是个美人?   就像戏上说的,有羞花闭月之貌,沉鱼落雁之容。恐怕你在想别的男人,由彼及此疑我也未可知。”说着便喝参汤。棠儿是有心事的人,登时脸一红,忙用话遮饰:“别说这些谎话遮掩了,家花再好也没野花香!天杀的,别以为我有了康儿就不留心了——上回高恒家婆娘来,你那两只眼,直勾勾的——那婆娘也不是个好东西,骚样儿,浪八圈儿!”   “罢罢罢,越说越上劲了。我不过站了一会月亮地儿,你就这么抢白我!你要是皇上,还有臣子们过的么?”傅恒笑了一阵,又道:“也真是的,我如今竟作不出诗了。心里只是有,口里手里却说不出,写不来。才三十一岁,就老了不成?”棠儿也换了正容,说道:   “那是忙公务,看折子看的了,作诗弄词的得有闲功夫。上回娘娘跟我说的衙役和秀才作诗故事儿怪有趣的,秀才的诗说‘清光一片照姑苏’,这是说月亮。衙役说‘月亮不止单照姑苏,应该是“清光一片照到姑苏等处”才对’——没的不是叫什么来着——公牍害文。这几年你在军机处,看的都是‘等因奉此’。再过几年,“两个黄鹏鸣在翠柳枝上,四个白鹭排队飞到天上’都写得出呢!”还要往下说时,丫头彩卉进来禀说:“喜旺家媳妇带着个女人进来,说是老爷叫进的。”棠儿便问:“三更半夜的,有什么事?”   傅恒便将方才的事约略讲了,又道:“魏家是常来家走动的人,他那些家务我也搅不清。不过,听起来满凄惨的。佛心无处不慈悲,听听怎么回事,能帮就帮她们一把。”棠儿听了无话,那女人已带着个小女孩儿进来。傅恒定睛看那妇人,只在三十岁上下,身着一件靛青市布褂子,已洗得发白。裤脚处缀了补丁,只是修饰得好。肘下襟上的补丁都用绣花滚边儿,两边对称缀上,不留心还以为是专门加上去的花饰。瓜子脸儿、水杏眼,嘴角若隐若现还有个酒窝儿,细眉如画几乎绵延到鬓边,朱唇樱口,胭脂不施,天生风韵。棠儿却在看那女孩,约莫在十二三岁,和妈妈穿的一样,靛青市布大褂儿,只是像是重新染过,连补丁都是一样的颜色,眉字宛然如画,很像母亲。黑黑的两个眼睛却和魏清泰的大儿子魏华一模似样,蝌蚪一样漆黑,流盼之间颇生精神。只是脸色苍白些。在这样华贵的屋子里也不习惯,低着头躲在母亲身后不言语。棠儿见傅恒注目那女人,无声一笑,正要说话,傅恒已经开口:   “吃饭了么?”   “回老爷的话,我不饿。”黄氏怯生生地看了傅恒和棠儿一眼,低声说道:“求老爷赐给睐妮子一碗饭吃。”   棠儿这才知道姑娘小名儿叫“睐妮子”,招手叫了过来,拉着她的手细细地看,冰凉润滑的,宛如象牙雕就,十指指甲饱满红润,手掌却略乏血色。她抚摸着睐妮子浓密的头发,端详着她的脸庞,口中道:“彩卉,端两碟子点心,一盘子给姨奶奶,一盘子给闺女——   呀,啧啧,这么标致的丫头!怎么不生到我们家?老清泰我没见过,总快八十的人了吧,可不是老背晦了,这么玉雕儿似的母女俩儿,就忍心往外赶!他那儿子魏华,常来府里搅,满清楚的个人嘛。亏你在军机处管着他,怎就不管管这些事!”   黄氏和睐妮子本来已经止住哭了的,听棠儿这一数落,哪里还能禁得住?黄氏蜷着身子,双手抱着点心盘子,哽咽得浑身直颤,只不敢放声儿。睐妮于盯着一脸慈祥的棠儿,双目闪烁了几下,泪像开闸了似的,一涌而出……傅恒看了看表,已将到子牌时分,见她们哭得不可开交,抚慰道:“别哭了,这种事大家子里头多着呢!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孩子是老清泰的,错不了。你看看那双鼻翅儿,再看那眼,还有下巴儿,不是魏清泰的,能生出这模样了?这样,你们权住我府,回头我和魏家打打擂台,打谅他们还得买我的账!——记得魏家是正白旗的对吗?”黄氏已经哭得泪人儿一般,听见问,忙俯下身子,用哽咽的语调颤声答道:“是汉军镶白旗的……”   “这么着更好,我和他们旗主说话。”傅恒站起身来,略微伸欠了一下,说道:“还叫喜旺家的侍候着,不能当奴才对待。魏清泰是跟圣祖爷征讨过准葛尔的,带着侍卫身份呢!   我看睐妮子这身条儿这体格儿,可以入宫去侍候。娘娘病重,宫里放出去几百宫女,眼见又要选秀女了,撞一撞运气,总比这么苦捱着好。去吧,好生歇息着,几天里头准有好信儿。   喜旺家的再给她们换点点心,看揉搓成碎未儿了。这屋里她们也吃不好,她们是客,好歹别委屈了——听着了?”   喜旺媳妇忙答应着,又道:“看看我们主子,这为人,这心田——和我常跟你说的一样吧!天上地下打灯笼,哪里找去呢?你这一来,就是福星高照灾星退,由我们主子荐进宫去,几年选出来个女官,才叫他们羞得没地缝儿钻呢……”她连奉承带数落还夹着劝慰,哄得傅恒和棠儿都笑了,黄氏母女也破涕为笑,千恩万谢着辞了出去。   “你今晚真奇怪。”棠儿等外人都退了出去,一边帮着傅恒脱换衣裳,一边说道:“军机大臣拉皮条,送出去一个明当,又帮助一个黄氏!天下这么大,还不够你操心的?你是嫌弃了明当,看中了黄氏?不然,怎么变得跟菩萨似的?”   傅恒解着腰带,深长透了一口气,说道:“官做大了,容易变成石头人。该做的平常事不去做,不给自己种福田,对景儿时候就有祸一一张廷玉多聪明的人,礼部报上来一个请旌表的,说一个烈妇被贼绑在树上欲施兽行,她护贞不屈骂贼而死。张廷玉说她是受辱而后死,不足为范,不准表彰!这太苛了嘛。我到老了要也做出这种事,你一定得提醒我今日这话!”说着便将手向棠儿胸前伸去,棠儿一把打落了他的手,嗔笑道:“你这人真是,说着正经话还不老成!”傅恒笑道:“我精神远不及过去了,那老清泰不知吃了什么药,倒得问问。”   棠儿啐了一口,红了脸没再说话。   **********************************   十九 议破案李卫讲谋略 追往事遗臣献画图   傅恒甜甜地睡了一夜好觉,醒来时已是红日照窗,猛想起还有许多要务等着办,一个翻身跃了起来,慌慌忙忙地就披袍子。棠儿正在廊下指派丫头给鹦鹉调食儿,听见动静跨进来,见傅恒忙成一团,正翻枕头,找腰带寻袜子,不禁好笑,说道:“也没看看钟,还没打七点呢。眼见就到夏至了,一天长一线。你就忙得这样——梅香们都死哪儿了,叫主子自己穿换更衣?”几个小丫头一拥而入,有的跪下抻袜子套鞋,有的系纽子束腰带,有的上炕用木梳给傅恒篦头拢辫子。傅恒只好坐下听人摆布,笑道:“往后早叫我半刻时辰,这些事我自己弄。我还想统兵打仗当将军,都叫你们给侍候懒了。”他松快无比大大打了个哈欠,又道:“这就定下规矩,冬天夏天一律卯初起床,洗刷了打布库、吃点心上朝!”   “罢了罢,”棠儿抿嘴儿笑着端过点心,“就你忠心报国,你看人家讷亲,在家里从来不办公事不见人。按时辰入朝,上下值都有制度,谁敢说人家不对?你呀,其实学的是张廷玉没时没分地办事。人家还说你擅权,有什么趣儿呢?”“张廷玉有什么不好?那是要入贤良祠的!”傅恒笑道:“四十年太平宰相,儿孙满堂、富贵寿考,你男人巴到这一层儿,是你的福气!一个男人立了志,没什么事办不成的。自今而始,就是卯初起床。这要立成死规矩。”棠儿道:“好好好,我的国舅相爷大将军,早起就早起!快着吃早点吧,外头还有一群大人等着见呢!天刚明时,小七子家的进来说,今儿张相精神好,已经去了军机处,请你先去见见刘统勋,说说什么银子的事,然后再进大内,皇上准要召见议事儿的。娘娘那边的彩霞姑娘也来传话,服了纪昀的药很见功效,叫你不用惦记着。娘娘这病一有起色,皇上腾出身子来,今儿不定怎么忙呢!你吃过点心办你的事,我也该进去侍候娘娘了。我已经吩咐大伙房,午饭用大盒子给你送进去,省得来回两头跑。不然又怪我不知道心疼男人!”   傅恒这边结束停当,用青盐擦牙漱口,吃了点心,又用水漱了口。匆匆走到大门口吩咐备轿。见客厅里还候着七八个外任官,便又走过去向众人一揖,和蔼地一笑,说道:“你们几个都是兄弟约过来说话的,偏生有别的事给岔过了,兄弟实在对不住。不过先前我已经给户部打过招呼,凡是七月之前报过灾的,都已经查实,一律免征三成捐赋。户部有户部的难处,如今都晓得以宽为政,狼叼了一只羊,就敢报个‘狼灾’,听见蝈蝈叫,就想报个‘虫灾’,只图买好百姓,捞个好名声儿好升官。说句难听话,这真叫厚颜无耻市恩欺君!所以请老兄们再和户部参酌一下,别图了眼前,好吃难消受,回头朝廷还要一一核查的!”因见秦凤梧也在,又道:“你是跟卢焯在尖山坝管钱粮的道台吧?先到军机处见张中堂,回头我们细谈,说不定皇上也要见你。”说罢又谦恭地笑着一揖,出门升轿而去。众人答应着,也都纷纷散去。   傅恒到刘统勋府扑了空。刘统勋虽已是从一品大员,素以清官自律,除了侄辈在府照料家务,兼着读书准备应考外,只有一个使了几辈子的老仆照应门户。老仆眼神耳朵都不好使。傅恒问了好半天才知道,刘统勋一早就出去了,说要去看李制台的病。老仆人连咳嗽带呛,唠唠叨叨又说了许多家事。傅恒耐着性儿听完,径自又转路去李卫府。到门上一问,果然刘统勋就在里边,那家人打躬作揖说道:“我们制台爷的病忽起忽落才好些儿。太太吩咐奴才再三拜托各位贵客,请大人说话不要太久……”傅恒笑道:“这个何消关照,我省得。”说完,一径进来。他在这里熟门熟路,径自进二门踅向东书房。幽静的院子里传来刘统勋的说话声——李卫的住处就在这里了。李卫的小妾玉倩用盘子端着空药碗出来,见是傅恒来了,退到一边矮了矮身子,未及请安傅恒已挑帘进来。果然见李卫闭目半躺在大迎枕上。刘统勋坐在炕边一张椅子上。墙边矮杌子上还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却不认识。李卫的妻子翠儿用毛巾围着李卫脖项,正一匙一匙喂水,见傅恒进来,轻声说道:“六爷看你来了。”便放下碗,意思还要下炕行礼。傅恒忙摇着双手,说道:“翠儿还拿我当外人,你安生坐着。这一阵里外忙乱,今儿才好容易挤点工夫来瞧瞧……又玠看去是好了些儿?”   翠儿未及答话,李卫已经睁开眼睛。他脸上泛着潮红、额前出虚汗,像水洗一样光亮,却又红白不匀,一条粗大的辫子拖在枕边,梳理得齐齐整整。他凝视着傅恒,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轻轻说道:“是六爷呐!不能给您请安了……六爷好风采,真让我羡煞。您那么忙,娘娘也欠安,还要分心惦记着我,打发个家人来看看不也一样?唉……我是不中用了。日他妈的,李卫也会有今天?”   “你别胡思乱想,别多说话。”傅恒接过玉倩送来的茶,随手放在椅子上,说道:“你这病与性命不相干。尹继善的外祖父打四十岁患病,症候跟你一般无二,上次我去看老尹泰,还听他在上房里头咳嗽,今年不到九十岁也差不多了吧?”翠儿笑道:“刘大人方才也说,这天杀的就是不信!六爷总不能也来糊弄你吧!”傅恒点头,笑着看看刘统勋,说道:   “老刘也不是糊弄人的人。上回圣上说起你,说已经派人去钱塘,要请高士奇来京,一边著书,一边给王公大臣们治病。他来了,什么病治不好。还有皇上一直挂念着你,这也是你的大福气,什么灾星退不掉呢?” 提到乾隆,李卫的眼睛灼然一闪,又渐渐黯淡下来,嗓音变得更加干涩嘶哑:“刘康的案子,李卫对不住主子。李卫一辈子……吃斋,临死吃了狗肉,我真后悔死了。如今我的病就是报应。高士奇未必还活着,就是能来,也是治病治不了命啊……”说着,两行浊泪淌了下来。傅恒笑道:“你看看你!说着说着又来了。高士奇活着呢!”   “他……死了……”   “谁说的?”   “我知道。”李卫惨然一笑,“所以我说我不成了。我的心明亮得很,什么事一说心里就觉得了。”   屋里几个人不禁都面面相觑。因为傅恒和刘统勋都知道,浙江已报来信息,高士奇一个月前已经无疾而终。顿了一下傅恒又道:“别尽说病了。我跟你说个高士奇的轶事。他六十五岁赐金还乡,作养得身子健壮,忽然发奇想,出去游历,转来转去转到扬州,不料就把身上的钱化得精光。”   “那有什么要紧?”翠儿说道:“他当了二十年宰相,在扬州、苏州做官的门生有的是,还怕回不去家?”   傅恒笑道,“要借钱他就不是高士奇了。他找了个当地熟人,给一家盐商当私塾先儿。   这家盐商三个儿子,两个大的都经营着门面。小的还小,请了高士奇,不过教儿子认几个字,将来能看帐本子。所以也没怎么把他当回事儿。   “那年过中秋节赏月,又是老头子生辰。盐商大发请帖,请了当地县令、县丞,还有各个盐号掌柜的,扬州有名的缙绅、七大姑子八大姨的亲戚,院里摆了几十桌筵席。上上下下足有二百多人,一来贺寿,二来也在席间讲说生意。偏偏疏忽了,忘记下帖子请儿子的老师。高士奇也不在意。   “倒是盐商的小儿子气不忿,跑去私塾叫老师,一五一十说了。高士奇也爱这孩子,说:‘既如此,我陪你闯席去,咱们和他们逗乐子玩儿。’“于是师生两个直趋盐商家。那盐商见了老师自知失礼,倒不好意思。当时正在安座,首位还没定下,也就虚招呼一声,说‘首位给你留着呢!你教小儿半年,也不容易,又是斯文中人,就请上座!’这盐商原以为他不好意思,要谦让一番,谁知这高士奇毫不谦让,一屁股就坐了下去,泰然自若用桌布揩揩手,端茶就喝。   “此时正是‘高朋’满座,单是上席就有两个举人出身的现任官,府里当过师爷的缙绅,其余的也都是财雄一方手眼极大的富豪,见是一个干瘦的穷先儿坐了首位,人人似吃了苍蝇般腻味,擦眼睛揉鼻子打哈欠干咳嗽的,什么怪相都有。主人更是早已变色,一肚皮的无名火,干笑着请众人入席饮酒。高士奇也就头一个饮了。   “客人们起先碍着面子,不好说什么,都只侧目斜视。眼见高士奇毫不惭愧,直将众人视有若无,越发耐不得。酒过三巡盖住了脸,一位盐商终于忍不庄,问高士奇:‘老先生,您这辈子坐过几次上首席位呀?’   “‘五次。’高士奇舔舔嘴唇,说,‘姐姐出嫁,我代父亲,送她到姐夫家。设席相待,我坐了首桌首席。’   “席上传来众人一阵轰笑,有人插科说:‘那算小老丈人,这席坐得!’“‘十三岁进学,十六岁入乡闹举试,得中头名解元。’高士奇笑嘻嘻说,‘南京贡院设鹿鸣筵,我坐首席首位。’他这话一说出,所有的人都像突然挨了一闷棍,呆若木鸡愣在座上,一时变得鸦雀无声。不知是谁,慌乱得将碗拂在地下,‘砰’地摔得稀碎。满座宾客静听高士奇说话,‘二十六岁独身闯京师,在名相明珠府为西席教师,受康熙爷知遇之恩,荐为博学鸿儒科,取在一等额外之名,朝廷于文渊阁设筵,天子亲自相陪,太子执壶劝酒,不才忝在首席首位——这是第三次。”高士奇不紧不慢举起三个指头,侃侃而言。‘次后为相二十年,又主持篡修明史,官拜文渊阁大学士、上书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太子太保。   五十五岁荣归故里。在赐金还山之日,天子率百官于体仁阁设筵饯行。这一席仍是我首座首席,这是第四次。’他笑吟吟站起身来,说:‘今日第五次,可以休矣!’说罢抽身便走。   此刻所有的人都已离席,人人面色如土,个个呆若木鸡。”   傅恒说到这里一笑。屋里的人连侍候的丫头都听呆了。玉倩端着茶、怔怔地问,“六爷,后来呢?”翠儿也笑,说道:“六爷没去鼓楼说书,真到那儿练摊儿,还有别人吃饭的地方么?”刘统勋说道:“这就恰到好处。再往下说,无非众人如何磕头谢罪,赔情道歉,说尽了也就无趣了。”   “这个故事有趣儿。”李卫含笑说道,“高江村一世洒脱。从秋风秀才到潦倒举人,成为一代名相,又飘回南山悠然自得,真令人羡慕!”其实,傅恒讲的这个故事,他在南京总督任上就听说过,对他并不新奇。只是他自己幼年贫寒,沦为乞丐,在人市上被雍正买为家奴,又做到位极人臣的两江总督,总领天下缉捕事宜,际遇之奇也不下于高士奇,每听人讲这个故事,心头都有一份贴近的亲情。李卫微笑着忽然看见那老人坐在一旁,对他有点冷落,忙又道:“忘了给六爷介绍了,这位老先生就是黄滚,是跟高恒一处办差的黄天霸的父亲。”   黄滚一直陪笑坐在杌子上,以他已退职的山东巡检厅主事身份,在这场合里,既不能多言多语随便插话,也不能扫了大人们的谈兴,只好正襟危坐陪笑。听李卫这一介绍,才如释重负,忙向傅恒打千儿请安,说道:“卑职是李大人一手提携起来的,听说大人欠安,特地赶来府上探望请安。小儿天霸办砸了差使,是他无能。也想乘机请大人说说情,允我老头子前去帮着破案。恰好刘大司寇也在,这岂不是缘分?”傅恒原看他年迈力衰,此时站在面前,虽然言卑词恭,其举止却是渊泞岳峙,精神矍铄声如洪钟,由不得心生敬意,遂笑道:   “久仰久仰,老先生乃江湖泰斗!记得好像是和吴瞎子一齐保本供职的?翁佑、潘安、钱保也是一道儿在吏部记名。你们原来是一个道儿上的?”   “回大人话,”黄滚又一躬身,说道:“大人记得不差,我们是一处保本记名的。不过翁潘钱三个现在是青帮舵主。受了万岁恩封,不领朝廷钱粮,专管漕运护粮事宜,不再涉足绿林案子。黄家是镖行世家,李大人独闯抱犊岗收服吴瞎子,是家父黄九龄和不才随行。后来李大人到北京供职,又保了我们职衔,借调来刑部,跟刘大人办差事的。”刘统勋在旁说道:“别看黄滚年老,如今仍能开三百石弓,发连珠箭,穿房越脊、飞檐走壁都是小意思。”黄滚叹道:“话是那样说,到底不比当年。康熙四十五年山东武试,试官蔡诚受贿不公,我到至公堂辩说几句,拖下去就打,夹断了三副新夹棍,不能伤我分毫。蔡诚说我有妖法,要治我大罪,我一掌劈碎了校场上的石碌旗墩,说他,‘这叫硬功,你懂不懂?’——   看举子们不忿,蔡诚才罢了手。”傅恒奇道,“既有这样本领,蔡诚不取你,他总有个借口吧?你若中了武进士,熙朝晚年用兵西疆,岂止是今日位分?”黄滚不胜感慨,说道:“卑职不会写文章,蔡诚在策论里挑毛病儿。这是我的命,也无法可施。考举人才中了个副榜。   我也就灰心了。”   傅恒一边听一边沉吟,说道:“青帮的事办理得好。翁佑、潘安、钱保接手这事,粮船没有再被劫。这次高恒出事,是陆地上的毛病儿。‘一枝花’不是寻常鸡鸣狗盗的小贼,是谋逆造反的巨寇。延清这次奉旨出去,要志在必得。吴瞎子去了云南铜矿弹压矿工,我看黄老先生随延清走一趟邯郸也好。”他看了一眼李卫,又笑道:“不知不觉说起公事来了。又玠公,你要安心,仔细调养着,改日再来看你——延清,咱们到你签押房说话。”刘统勋和黄滚忙都起身辞行。   “请……稍待片刻。”李卫一直聆听着他们议论,大约坐得太久,他的脸色变得青红不定,看去十分疲倦,但还是勉强笑道:“我虽然是病夫,但我这一辈子是在强盗贼匪堆里混出来的,你们何妨听听我的小见识?”   三个人对望一眼,不言声又回归座位。   “‘一枝花’我们打过交道,有一面之缘,确实不是寻常之辈。”李卫说着,伸手索茶。翠儿就势过来,帮他垫垫枕头,笑谓众人,“我们当家的从来没有今儿精神好。来的都是知己,容他放肆,半躺着说话,可成?”说着玉倩端茶过来,只喂了两口,李卫便摇头,弛然躺下,睁着双眸凝视着天棚,慢吞吞说道:“当初……吴瞎子探知生拿佛、甘凤池一干人在五庆楼聚会。我扮了他的伴当去看。那楼就在莫愁湖东。五楹楼顶房全由甘凤池包了。   三教九流杂处在一起……什么样的人都有。各人献艺,切磋技巧。‘一技花’在十二个鸡蛋上舞蹈,演的是《麻姑献桃》。因为当时我心中留意的是那些绿林豪强,想擒拿的主犯是窦尔敦,没有把心放在她身上。可她演的几手真绝,空手在鸡蛋上舞,足下生出烟雾,真和神仙一样。一会儿变出一篮桃子分给众人吃,我还吃了一个,那是十月天呐,真的是新鲜的幡桃!后来……演天女散花,凭空从楼顶落下无数玫瑰、桃花、菊花、梅花……那个香啊……   后来才知道她叫‘一枝花’,会妖术……我派人到处搜她,她已到了江西——就这样,我错过了机会。到现在,我还能真真切切地想出她的面目,想起她唱的歌。那歌,那声音,直透到人心里……”他喃喃说着,翠儿不禁看了玉倩一眼,玉倩腾地红了脸。她就是因长得很像易瑛,李卫才对她有情,另眼相看的。   “你看看我,说跑题了。”李卫喘息了一下,自嘲地一笑,“我办了一辈子案,无论贼匪盗寇,多么狡诈,都只有一条根。‘一枝花’的根在桐柏山……这是我想了很久的事。她在江西站不住脚,山东、直隶、山西也站不住,就是因为根儿不在彼处。她有大志,缺的是队伍,拉队伍,要钱,这次作泼天大案,劫这么多钱,无非也是这个想头。但她失策的地方,直隶、山西都离着北京近,有那么多的八旗劲旅布防。老百姓也不像河南那么穷。各山寨土匪们早就划定了场子,谁肯依附她,准肯白白招着官兵来找事儿自寻挨打呢?”   刘统勋、黄滚和傅恒都凝视着李卫,心里暗自感动:病到这个份儿上,还一门心思想着朝廷的事,也真不枉了雍正和乾隆两代皇帝的栽培。刘统勋笑道:“又玠前辈这话入木三分。这银子她搬不到河南,又不能就地使用,我谅她也藏不住。这个案子不难。”傅恒道:   “要是我,就在老河口劫镖,官军就不好办了。”   “说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她到底也是个女人。这是口边的肉,叫她到河南吃,也难忍受。再说了,镖车过不过老河口,她也没把握……”李卫感到头有些眩晕,闭上眼,慢慢说直:“我以为……延清这次去,最要紧的是拿人,不是寻银子。我想,高爷和邯郸地方官未必这样想。他们兴许最急的,是起出银子向朝廷交待……所以,延清你要把握好,银子埋到哪里也化不了。人,可是会走的!‘一枝花’不是没本领的人,她比别的贼更精明。一定还会回去寻她的根……”说到这里,他的脸色苍白,喘息几下无力地咳出一口痰来,玉倩忙送来巾栉侍候。刘统勋黑红的脸膛更沉重地黯淡下来。他心里又酸又热,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用略带发硬的声音说道:“又玠,你今儿太累了。我都晓得了。有什么话留着,我临行前还要来的……”李卫一笑,说道:“延清是个伟男子、大丈夫,怎么也这么婆婆妈妈的儿女情肠……今儿正是我心思清明精神好的时候。你下次来,我昏迷着,话不就带进棺材去了?——听我说完,也许此刻‘一枝花’也已经醒悟过来潜逃河南呢!所以请六爷也留心,河南那边也要有所布置。”   傅恒和刘统勋心情不大一样,他一直担心高恒这个花花公子无能,被‘一枝花’卷款南遁。听了李卫这一席话,更是感动钦佩,称赞道:“又玠虑得深,想得细。我已经发下去票拟,封住通往河南各个要道渡口,洛阳、渑池、偃师、郑州一直到开封都加了兵,南阳调去三千绿营兵,控制伏牛山和桐柏山,她很难回到她的‘根’上,就是回去,也难站住脚的。”   “我就要说这件事。”听了傅恒的话,李卫轻轻摇头,“治盗要治本……调这么多军队,每人按三十两银子计算,得花多少钱?用这些银子买了粮食赈济伏牛、桐柏的穷民,又省事,又得好名声。六爷……我和翠儿讨饭四年,饿得前心贴后心,都没生过造反当贼的心啊……山里人……腰里有一两钱银子,那个心里踏实得赛过城里米铺的老板呢!”说罢又对玉倩道:“把老黄带来的那幅画取过来,给六爷带上。”   玉倩忙答应着,从柜顶取下一个卷轴。傅恒接过来看,约有一尺半长,显然是一帧横幅。用明黄绫子包着,傅恒便不敢拆看,问道:“是贡品?”“十年前我陪世宗爷在避暑山庄看《农桑图》,当今皇上也在,说这样的好画儿不可多得。前年在皇史成,又陪皇上看画,是《饥民流徙图》,皇上看得掉了泪。这是我留心物色的李秋山的画,叫《雏鸡待饲图》,现在还没献,六爷想观赏,打开看看不妨的。”   “这个我可不敢。”傅恒说道。他取出怀表看了看,“我这就得进去了,衡臣相公等着一齐见驾呢!皇上要看,自然我也能陪着观常,这么才不失礼。”刘统勋也道:“又玠,我也要去了,隔天来看你。小心作养,放心吃饭,别想病一一我没别的吩咐——老黄,咱们一起回衙门,交待点细务,我递牌子见皇上,你回去预备一下,明早就得上路了。”说罢,三人慢慢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了李卫、翠儿和玉倩,三个人都没说话,静得像一座古庙,只听见李卫粗细不匀的呼吸声。翠儿把扇子递给玉倩,示意她给李卫扇凉儿,呆呆地看着和自己患难终生的丈夫,几次张口想数落他不该这么劳神,又咽了回去。   “吃杯茶叫了,还有黄鹂儿叫,真好听——乡里要割麦了。”不知过了多久,李卫眼波一闪,依恋地看了看窗外浓绿的烟柳,又无力地闭上,喃喃说道:“叫化子不成了,狗儿也不成了……要变成一堆泥了……”“你瞎扯些什么!”翠儿含泪哂道,“少劳点神,你寿限长着呢,别忘了你的绰号叫‘鬼不缠’!”“是……夫人说的是。”李卫的声音又清晰又微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不过我是雍正爷的狗,爷惦记我,该去还要去呀……我是条狗呢……”   “别瞎想……”   “唔。”李卫顿了一下,又叫:“玉倩……”   “嗯……”   “还记得那歌儿么?”   “哪首歌?”   “‘一技花’唱的那首。”   “……记得。”   “唱,唱,声音低些。”李卫说道,“我想听。夫人也爱听的……”   玉倩的泪水扑籁籁滚落下来,看翠儿含泪点头,低头答应一声:“是!”偏身坐在炕沿李卫身边,轻声唱道:   一造儿锦衣玉食华清筵上鸣钟鼓,   一造儿鬻田卖儿焦首啼饥过朝暮。   一造儿作恶敲剥磨牙钩爪吮枯骨,   一造儿沉狱覆盆珠泪洗面叹穷途……   纵有这千树繁花万篮果,   撒人间,都付了富贵簪缨族。 飘渺云程太虚路,衣带疾风凌波步。   俯瞰寒烟锁关河,仰首茫茫疑天数……   无缘人哪里讨得灵搓渡?   只余了湘山翠竹,随堤老柳如烟雾,   遍人间莫辨菩提树……她的歌声激昂悲壮,虽然没有放声儿,却十分动情,字字吐音清晰,犹如柔丝绕梁不绝。   李卫安静地听着,声音变得愈来愈遥远。带着满意的笑容,他渐渐沉睡了……   傅恒匆匆赶到军机处,迎头便遇到纪昀从里边出来。纪昀怀里夹着一厚叠子卷宗,见了傅恒也不及寒暄请安,说道:“皇上叫进,张相、鄂相和讷相等不及您,已经进养心殿半个时辰了。我是回军杌上取折子的——咱们一起走吧。”傅恒点点头,连门也没进,便快步进了永巷。一边走一边问:“晓岚,方才议了什么事?”   “回大人话。”纪昀跟在傅恒身后亦步亦趋,低声回道:“云贵总督朱纲调京来了,主子接见,问了大金川军事。主子这会子火气大得很,请中堂留意。”他看了看养心殿垂花门前肃立的太监们,打住话头没再吱声。傅恒也不再说话,只向侍立在大门口的大侍卫素伦点头示意便一径进去报名。略一停,才听乾隆的声气:“进来吧。”   傅恒一进门便觉气氛有异。乾隆没有像往常那样在东暖阁里,却坐在正殿的须弥座上接见众臣子。须弥座右侧两个绣花墩上并排坐着张廷玉和鄂尔泰,讷亲躬身侍立在左侧,云贵总督朱纲则坐在张鄂二人下首,双手捧着茶杯,小心地呷着。傅恒悄悄打量乾隆,只见他戴着白罗面生丝缨冠,酱色江绸单袍外罩石青毡单褂,足蹬青缎凉里皂靴,连腰里束的银镀金镶珠琊么三块瓦线鞯带,都平平整整搭在腰际,一丝不乱;也不见有发怒光火的迹象,只是气色不好,眼色灰暗,嘴角吊着。傅恒也不敢多看,只瞟一眼便跪下请安。   “起来和讷亲一处站着吧。”乾隆淡淡说道,“去过李卫那里了?他病得怎么样?”傅恒并不起身,就地将方才见李卫的情形说了,又道:“李卫还有一幅画儿,托奴才代呈皇上御览。”说着将卷轴双手托起。高大庸就侍候在御座旁,忙趋步过来,双手捧放在大案上。   傅恒这才小心站起立在讷亲下首。   大殿里又恢复了令人难堪的寂静。许久,乾隆才深长叹息一声,说道:“傅恒来迟了一点,没有听朱纲方才奏说。不但班滚活着,莎罗奔的藏兵也是安居若素,在凉山萨多峰的大寨里以逸待劳。我大军兴起,集九省钱粮供应着六万军队,却至今不能在金川会合。朱纲从四川过,一路见的都是庆复和张广泗的散兵游勇,有的瞎眼,有的断腿,在百姓家提鸡牵驴宰牛杀猪,连朱纲的坐骑也差点被拉走……”他突然抬高了嗓音,“朕只以为他们剿匪,哪知道他们自己会变成土匪呢?”   张廷玉和鄂尔泰都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他们是侍候了三代皇帝的人了。康熙威怒之下往往脸色涨红绕殿徘徊,说话又快又急,但一经劝说,立刻镇定如常。雍正则是喜用刻薄阴狠的话尽情挖苦讥讽,辞气锋利如刀似剑。待到要下旨处分时,却又轻拿轻放,十分审慎。乾隆平常并不发怒,待下总是和颜悦色慰勉有加,但对犯事人的处置则毫不轻纵。刘康杀人案,喀尔钦、萨哈谅贪贿案,都是说杀就杀,绝无转圜余地。三代皇帝性格各异,却都是伶牙利齿决断难测。此刻乾隆震怒,气得脸色苍白,双臂大张紧紧握着须弥座把手,捏得手指都在发颤……他要怎样处置庆复和张广泗呢?张广泗,是张廷玉选出来的将军;庆复去金川,是鄂尔泰的推荐。由彼及此深思,两个人心里都一阵阵发寒。   “你们不要怕。”乾隆睃了张廷玉和鄂尔泰一眼,松动了一下口气,说道:“朕以圣祖之法为法,各人是各人的帐。派他们出兵,也是朕的旨意。”也目光注视着殿外,身子像铸在椅子里一动不动,咬牙笑着说道:“朕心里难过啊!想那庆复,是遏必隆的孙子,遏必隆不是好宰相,却是个好将军,在福建白马坡与耿精忠对阵时,身受十七处枪伤不下马,小腹都扎透了!他怎么会养出这么一个怕死的孙子?张广泗征苗,六个月连下七十余堡,生擒苗王,拓地两千里,也不是无能之辈。看来还是朕无能无德了……为君的无德无能,为臣的谁肯前赴君难?所以如今文官爱钱,武官怕死,甚或文武官员都爱钱都怕死!想一想圣祖爷八岁登极;十五岁庙谟独运,智擒鳌拜;十九岁决议撤藩;二十三岁高居九重垂拱而治。更不必说平台湾、平藏乱、亲征准葛尔!朕二十五岁登极,现已年过而立,于国于民于祖宗于社稷,未建大功,未立大业,却养出一群怕死爱钱的龌龊官儿!朕好不羞愧,好不耻辱!”他说着,眼中已迸出了泪花,却不去拭,任凭泪水在脸上淌落下来。   大臣们硬着头皮听他侃侃而言,又像自责,又像怨艾,真如身在荆棘丛中,背若芒刺,说到羞愧耻辱,人人皆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之义,谁也不敢安位坐立,“呼”地都跪了下去俯首谢罪。   **********************************   二十 敏士不敏靴中失火 勤政议政老相宠衰   张廷玉跪在前面,龙龙钟钟磕着头,颤声说道:“皇上如此说,奴才们惭愧死了,无地自容……请暂息雷霆之怒,容奴才奏陈。皇上当日决策并无失误,据奴才看,张广泗或许生了畏敌保名的念头。庆复功臣之后,其实是个书生,有虚骄心,无实战之力。据朱纲所奏,天兵并不是败了,是师老无功。战不胜非士卒不勇,过在将军。请皇上召回庆、张二人交部议罪,另选能将前往金川。莎罗奔不过倚仗金川地势险峻,又有烟瘴之气、沼泽之地作屏障负隅延命而已。国家命一上将重振旗鼓,必能克敌传捷的……”鄂尔泰却道:“奴才看过庆复和张广泗奏来的所有折子。莎罗奔虽在大金川行为不规,但并无反叛朝廷之心。几次上书请求招安。以奴才见识,如果他确实并无异心,招安也是可行之道。”   “招安?”乾隆冷笑一声,“因打不下来,所以招安——这是鄂尔泰说的话?朝廷两度出师花的钱呢?还有朝廷的面子呢?”他三言两语就打哑了鄂尔泰。鄂尔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雍正年间,他曾大力主张云贵改土归流,激起苗变。后又力主镇压,弄得苗寨村村起火寨寨冒烟。官军一败再败之后,他又主张招安,弄得朝野沸腾,幸而在雍正跟前圣眷未衰,仅落了个革职留任的处分。如今江山易主,代有新人涌现,他又老病缠身,怎敢再度膛这汪浑水?思量着,皇帝的话又不能不回,遂起身深深一躬,说道:“皇上责臣,臣心服口服。但奴才的意见不敢隐饰:这个仗已经反复打了几年,官军以十倍之众,耗数省之力,收效甚微。庆复是个文士材料儿,且不必说;那张广泗平定苗疆打得干净利落,似乎不是无能之辈,怎么就反复打不下来?可见大小金川一带地理、气候有其特别之处。再打下去,不知又要耗多长时间,多少钱粮。即使平定了金川,朝廷也已吃了亏。奴才原在苗疆的战事上有干罪戾,不敢轻易言和的,但这是真实想法,奴才不敢韬晦欺君。”   乾隆听着沉吟不语,他忽然觉得有点气馁。金川只是四川一隅,派了大学士和最能打仗的上将,耗时阅年耗银数百万却打不下来,除了鄂尔泰所举的理由,也真的难有别的解释。   但若以天朝之尊,屈心含垢地招安,这口气也真难咽。他纹丝不动地端坐着反复思量良久,垂下眼睑透了一口气,又倔强地抬起了头,却仍然没有说话。   “皇上。”在难耐的沉默中,讷亲一提袍角跪了下去,叩头说道:“奴才以为罢战言和连想都不能想!”也许他觉得自己太冲动。略一顿放低了声音,“罗奔莎本是个地处一隅的豪强,官府制约不住。征讨大金川的本意是要确保上下瞻对入藏道路的畅通。循着这个本意,一定要拿下这个地方儿!现在的情势是我军得天时,却不信地利与人和。庆复为钦差大臣,对荡平金川毫无信心;张广泗虽能打仗,却屈居庆复之下,他本骄纵自大,目中无人,自然不肯努力。看来这是个将帅不和的局面!奴才今日请缨,愿意身临前敌,求主子撤回庆张二人,专任奴才,以一年为期,若不能荡平金川,即以军法治奴才妄言之罪。”他说得脸色涨红,伏地叩头有声。   傅恒在旁几次跃跃欲试想说话,却被讷亲抢了先,反倒平静下来,想起岳钟鹿介绍的金川情势,更觉讷亲此举冒失。正思量自己该如何说话,对面张廷玉在椅中欠身说道:“奴才以为罢兵言和是没有道理的。庆复是皇上心腹大臣,打瞻对谎报班滚已死,他就有罪。这次去是戴罪立功,却毫无建树。他写折子说张广泗不听调度,张广泗又说他调度乖方畏敌如虎,孰是孰非不去说它,将相不和怎么打仗?奴才以为应该调回庆复,留张广泗一人专权,限期扫平金川,似乎妥当些。”鄂尔泰本来已拿定主意不再发言,此刻忍不住,又道:“张广泗自苗疆一战过后,骄纵跋扈,以名将自居,其实以后,他没有再打什么好仗。审视山西黑查山一役,若不是傅恒机断果敢,五千军马要全军覆没在恶虎滩!看来,他还是不及我们满洲汉子。奴才以为既然要打,还是要有必胜之策。臣愿举荐博恒为将军前往代替!”   傅恒心里翻腾如鼎沸之水,血一下子奔涌上来,脖子涨得通红——他做梦也想不到鄂尔泰会对自己如此知音,也想不到会在乾隆面前举荐自己为将!但他这几年在外在内办差极多,阅历与日俱增,鄂尔泰此举倒引起他的警惕心,略一想已是明白:鄂尔泰已知金川难打,要扔一个红炭圆儿给自己!但这红炭圆也确实诱人,他也确实想吞……傅恒此刻心里像搅辘轳似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咬着下嘴唇只是微笑。   “傅恒,”乾隆此刻心气已平,转脸问道:“西林相举荐你,你敢不敢去呀?”   “奴才有何不敢?”傅恒沉着地撩袍跪下,亢声说道:“奴才久已有志于此。佐明主为良臣,出将入相,哪个不愿如此?不过,奴才自经黑查山一役,再观庆复、张广泗用兵,已经知道为将之难。慎思而勇决,疑定而志坚,知己而知彼,不躁不骄不移,是奴才这次出兵的宗旨,敬请皇上下旨!” 乾隆看看傅恒,又看看讷亲,满意地点头笑道:“很好。都愿意替朕分忧,这就好!不过,现在你们都不能去。一来政务上头的事还要偏劳你们二位,二来朕还要再看看庆、张两个。他们两个对上下瞻对和金川军事责任重大。若要治罪就不是革职流徙了事的,就是朕要包容,也要天下人看得过。朕心里现在对他们又恨又无可奈何,再给他们个机会,仍是渎职辜恩,朕也仁至义尽了,他们自己也没话可说了。”他说的语气很轻淡,但几个大臣听着却心里发颤。这是最后一个“机会”,等于明示军机处,他是绝不姑息这两个人的了。正胡思乱想,乾隆又对纪昀说道:“你侍候笔墨。朕口述,你润色,用廷寄谕旨发给庆复和张广泗,批复他们四月初三的折子。”   “是!”纪昀一直跪在一边聆听这次御前会议,一边仔细琢磨着每个人的话,揣测着他们每个人不同的心境,听乾隆叫他,忙收神答应一声。王仁、王义两个太监捧过文房四宝,又搬来一张矮案,他跪着援笔在手,听乾隆徐徐说道:“写给他们——四月初三折子已经拜读了,此种陈词滥调听得多了,人要害病的!前后兴兵数年,劳师糜饷,耗国家百万帑金,攻那么几个破堡子,烧几间农舍,也都写折子来报捷,还要扯上高恒。高恒丢了军饷,自有应得之罪,他或许还能给朕找回来!你们的罪又该如何议处?朕还要在西疆与策凌阿拉布坦较量,虽未必指望他二位‘名臣名将’,也要他们作个样子。打胜了,朕自然不吝厚禄高爵,打败了,朝廷也是有规矩的!朕于他们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他们能忍心令朕颜面扫地?不但国法不能保其身家性命,即国法有容,他们又有什么面目立于世间?”他说着,纪昀濡笔疾书。写完,将一张墨汁淋漓的宣纸捧起,略吹了吹,双手捧着由高大庸接过呈上。   乾隆看看,觉得行文客气了点,但他方才就是这种语气,遂点了点头,提起朱笔在后边加了一句“慎之慎之,朕再与尔等六月光阴,过此不能再待矣!”将旨稿交给高大庸,道:“立刻交军机处誊清,六百里加紧送四川行营,各省巡抚、总督、六部九卿人手一份存照!”   “是!”   大约坐得太久,乾隆挪动了一下身子,又转脸对张廷玉和鄂尔泰笑道:“今儿劳你们神了。本不想惊动你们的。有许多大事都要商量,你们怕是累了。”说着便吩咐人给两个老宰相进参汤。二人正逊谢间,忽然御座下侍候的几个太监面面相觑,像是有点心神不定似地张望环顾,乾隆脸一沉,说道:“作什么怪相?”高大庸忙道:“回主子,有股子焦糊味儿,像是什么东西烧着了似的。”乾隆正要喝斥,话未出口便顿住了——他也嗅到了,似乎谁在烧一块破布,还夹着一股说不清的臭味儿。一个小太监眼尖,指着纪昀叫道:“皇上,纪昀身上冒烟儿!”乾隆看时,果然一缕青烟从纪昀袍下冒出来,忙问道:“你怎么了?”   “回主子!”纪昀早已觉得不对,右靴子此刻已经燃了起来,炙得满眼是泪,只不敢失礼,慌慌张张叩头道:“兴许是奴才靴子走了水!”说着一撂袍子,一股浓浓的烟雾,立即腾腾而起,他立即想起其中的原由,忙叩头解释道:“进来见驾前在军机处抽烟……”乾隆见他疼得语不成声,不待他说完,大笑着挥手,“别说了,赶紧出去收拾——给他拿双新靴子,打盆水!也不知多长时间没有洗脚,臭得满殿都是!”纪昀巴不得这一声,爬起身快步趋出,一屁股坐在丹墀石阶上,紧忙脱靴子。太监宫女侍立在外头,眼见他将冒着烟的臭袜子烂靴垫儿乱拽胡扔,无人不掩鼻偷笑。原来他在军机处抽烟,见傅恒走来,忙熄火将大铜烟锅子塞进靴页子里。他只是个军机章京,想着一会儿就退出来,谁知今日叫他陪着议事,烟锅子里的余火慢慢燃了起来,闹了这么一出笑话。   但这样一来,拘谨死板的奏对格局变得松缓活泛了。乾隆听纪昀说了原由,格格笑个不停,又问:“没有烧着吧?炙伤是很疼的。”纪昀疼得倒抽冷气,却笑道:“不妨事。不误给主子当差。”乾隆这时才想起对朱纲道:“这会议与你无干,你可以跪安了。你这次调京,没有人告状,不要疑这个疑那个,是朕的裁度。原来云南闹水患,你修治洱海还是有功劳的。从前你整治过杨名时,朕原是要流放你去黑龙江的。还是杨名时替你说话,说你懂钱粮、会治水。洱海能治好,就是给云南人办一件大好事。现在名时已经谢世,想起他的话,朕不忍再加罪给你,你改任户部尚书,其实这是重用。生出怨气来,对不住朕,也对不住死了的名时——你好生想想——你哭什么?敢是不服么?”   “回万岁……”朱纲满脸挂泪,早已离座伏地,连连叩头道,“奴才是心里感愧……杨名时是君子,奴才是个小人……”乾隆顿了一下,叹道:“君子与小人,其实只一念之差。   执性修德者即为君子,贪利乱性者就是小人。生而为圣贤的能有几人呢?你晓得这一层,已经接近君子了。俞鸿图激于义愤、循之天良,在朝会上直言力抗诸王,彼时他是大丈夫,真君子。此乃朕亲眼所见。后来出外任,爱钱了,就变成小人,终于自罹杀身之祸。郭绣在山东贪贿不法,经圣祖开启良知,清水洗地,断指告天,终于成一代名臣,却又是一类模范,思量思量其中道理吧!”   朱纲行礼蹭蹭退了出去。乾隆正想说话,见傅恒呆着脸木偶似地痴坐,便问:“你在想什么?”   “奴才在想主子方才的话……”傅恒忙回复道:“方才奴才去刘统勋府,家里摆设、佣人,比不上乡里一个殷实人家。奴才自己似乎太奢侈了——别将来也变成个小人,岂不荒唐?”   众人听了,都是脸上一笑即收。讷亲自问节俭清廉,心地坦然。看自鸣钟时,已过午初,还有许多正经事没有说,身子一躬正要说话,乾隆指着杌子道:“你们也都坐下说话吧!”他自己却起身下座,在殿中徐徐踱步疏散筋骨。摆着手道:“谈公务吧!”   “是!”讷亲正襟危坐,打开记事折儿,说了几处外任州府官调转的事,又讲云南边隅有几个县,多年没有主官赴任,县里只有一两个老衙役主持政务,法政、民政弄得一塌糊涂。接着又谈前年闹灾府县,去年丰收,今年又是大熟,恢复征赋外,军机处还想把去年免征的钱粮收回四成,以补军用,充盈藩库。还要说卢焯的案子,乾隆却摆了摆手,说道:   “今日不议案件。卢焯的事不关民政。”傅恒欠身陪笑,说道:“主子,这事关乎民政的一一他摘了顶子,在百姓里还是威望很高。老百姓有口谣‘云南有个杨青天,我们福建有卢焯,如今贪官遍地跑,偏将卢焯下大牢。不信抄尽文武僚,看是谁家积财少?”审卢焯时,一万四千老百姓围住臬司衙门。砍倒了纛旗,砸烂了堂鼓,福州城商人罢市,铁工叫歇①。   城门领带兵弹压,兵士们都是本地人,站着看热闹。最后还是放出卢焯本人出来相劝,人们才都退了。从福建过来的人说,当地缙绅正商议叩阍告状,用万民伞护送卢焯押解进京。处置不当,要激起民变的。”   乾隆听见“民变”二字,停住了脚步,皱眉想了想,问道:“衡臣,卢焯是你的门生,此人到底操守如何?”张廷玉轻咳一声,说道:“奴才与卢某并无深交,但此人干练,办事勤劳肯吃苦因此甚得人心民望。他这次贪案发作,倒不在旁证多,是他自造了证据,反而证死了他。他收了杨景震转来的五万银票,嘉湖道查访到杨景震受贿劣迹,已经有密奏呈了总督德沛,卢某怕案发牵连自己,用八百里加紧提本参劾杨某。这是官场上惯用的老手段。不足为奇。此一举足证刘吴龙没有诬攀卢焯。诚如今日万岁训诲,君子小人之间仅一念之差。   卢焯从前虽好,这次自蹈法网,也无可奈何。”乾隆仰着脸看着殿顶的藻井,许久长叹一声:他其实十分喜爱卢焯。他也不相信那个满手老茧,在河工上被晒得又黑又瘦的卢焯,怎么一下子变成了收受银两、贪墨不法的卢焯。深有感触地缓缓说道:“真不可思议!卢婶、鄂善、庄友恭,朕是想让他们在水利上给朕办些事的。黄河、淮河、潜运、太湖淤塞……有多少事啊!朕怎么就物色不来陈潢、靳辅那样有操守的能员干吏?”   “万岁!”讷亲沉思着说道,“鄂善、庄友恭还是好的嘛。就是卢焯,案子也并没有了结。奴才还有些想头;抄卢焯的家时只抄出四百多两银子,五万银子原封也没动,他又有折子弹劾杨某。如果卢焯爱钱,他原在尖山坝河工上,每日过手银子上万两,要捞个二三十万岂不便当?”傅恒也在沉思,说道:“据我看来,卢焯贪贿还是有的。他得民心,是他还肯办些实事。如今官场上,无官不贪,无事不行贿,只是有些人手段高明,我们捉不到证据而已,那些受贿官儿   ①叫歇:在现代,即罢工。肥了,还一点实事不给老百姓办。这样比起来,卢焯还算好的。不然,哪有那么多民众起来替姓卢的叫屈?”   这又是一番道理。殿中君臣听得个个发怔。乾隆突然大笑,说道:“傅老六真独出心裁!吏治刚刚经过雍正爷整顿,到朕手几年,就糟到这份儿上了?朕不信!——今儿不议这事。锁拿卢焯进京,朕亲自问他!”说完,他立即又对自己的自信生了疑,脸上似悲似喜地沉吟一会,慢悠悠地踱着步子回到御座上,说道:“朝廷原说受灾的府县蠲免钱粮,决不要再收什么三成四成的了,仍旧免了。缴足今年的就成了。粮食多了,米麦价钱太低,会谷贱伤农,让从户部拨出银子来买,可以平稳粮价。还有多的,可以建义仓,帮穷人存粮备荒。   真到荒年,又可省下赈济银子——这是李卫在江南行之有效的办法,要推到各省。这一条军机处详议一下,写出明发诏谕颁行天下。粮食多时不要打穷百姓的主意,你让他有点积余,可置田,置农具,算到底这个帐朝廷算不亏。至于云南边远的几个县派不下去主官,那是因为那些地方荒僻,知照云南巡抚,凡派往这些县治的官员,养廉银子加厚一倍。晓之以义,动之以利,总有人去的。”   “主子,”讷亲一本正经的脸上绽出笑容,“这些县治并不是没有主官,康熙爷手里给他们加俸一倍,雍正爷又加一倍,拿了养廉银到任上走一道,回省城当寓公,等着再选。已经成了规矩了!”乾隆听了不禁勃然变色,想想又觉无可奈何,冷笑一声道:“朕竟不知你们干什么吃的!贵州、四川也有这么几个县,居然不设流官!拿着四倍的俸禄在省城吃喝嫖赌,花天酒地地玩儿……传旨给这几个省,圣旨到日,这些官员仍然滞留在省的,一律革职拿问!就地在本省教谕、训导。委派官员去这些冷僻衙门,跟他们讲明两年一换,回来调转优缺!”鄂尔泰在旁咳嗽一声,说道:“从前就是这样做的,给多少钱也不及他的命要紧,总归不肯去就是了。我在云、贵几次和他们面谈,他们也老实不客气地跟我讲,那地方连流放犯人都不去,我们好歹也是朝廷命官,白白送命去么?也确有他们的难处,外地人去了水土不服,沾染时气,受毒瘴之害的十有五六,侥幸任满回来的,有不少终身病残。但这些地方长期以来有官无守,为害不小,缅王就是看准了这一层,几次侵入境内。幸亏边境一带瘴雾不多,驻军又是当地人。要不然,比西藏还要棘手呢!”   乾隆抿着嘴唇想了想,问道:“要不要在土著人中就地选拔?没有政府时日久了不得了。”傅恒道:“这一层奴才想过,如用土著人,时日久了,就会变成土司,等于给后世人添麻烦,似乎也不甚妥当。”   “主上。”张廷玉许多日子没有像这样久坐议事了,直了直变得佝偻的腰,咳嗽着说道,“这是几代几朝都想不出好办法的事,能否从容一点,着六部九卿的官员们着意思量,各上条陈,集思广益,岂不更好?”   乾隆迅速瞟了一眼张廷玉,心头掠过一丝不快,不知怎的,几个月来,他不像从前那样对张廷玉一片亲情,总觉得张廷玉的病不至于就沉重得不能理事,有点倚老卖老似的。此刻看来那满脸的倦容也似乎是做出来的。因此,越发生出一份厌憎。他不冷不热地笑道:“这不是正在集思广益的么?朕询问你们,正为心中有数,焉有不征询六部意见之理?”张廷玉作了一辈子宰相,什么话音听不出来?身子一颤,立刻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忙打起精神躬身一揖,说道:“奴才昏聩了,求主子恕过!”乾隆见他紧张,倒觉不过意的,笑着摆手道:“老相国,朕也没说什么嘛。因为朕近日就要出巡,大事要有个眉目,你们在北京办事,见人也有个遵循。没有别的意思。”   话虽如此,有此小小不快,众人都没了谈兴。良久,鄂尔泰才道:“天气已经见热。主子平常又喜凉畏热,奴才以为过了秋分,主子再出去为宜。”   “朕原打算四月初就成行的,只是皇后病着,不忍远离。”乾隆舒缓地说道,“原打算庆复他们打下金川,朕南巡江南,谁知他们就是打不下来!老百姓的事单听官员说不行。照他们说的,人人吃饱,个个穿暖,居有室,出有车,都活在天堂里头似的!下去看看有好处,一是知道了民情实况,二来也知道这些只晓得搂钱的手们怎么糊弄朝廷。天热之后朕要带皇后去承德避暑山庄,秋天还要去木兰狩猎,会蒙古诸王,该办的事不能再向后推了。如果有事就不能出去,朕只好永远坐在这椅子上听政了。”说罢叫过卜智卜信两个太监,命他们在天街给张廷玉鄂尔泰备轿,笑道:“说是赐你们紫禁城骑马,但你们谦逊着不敢真骑。   老天拔地的,也上不了鞍了,今儿给个特典,用轿送你们出去。”   张廷玉颤巍巍站起来,说道:“奴才真的是老不中用了。十年前,世宗爷在畅春园驻驾,天天不到四更就起来,骑马走几十里,赶去请安办事。如今说不成,似乎一夜之间就不成了。奴才现在四五天才能进来请一次安,心里很过意不去。”   “你们都是出力几十年的人了,朕还和你们计较这些?”乾隆笑着用手挽着张廷玉徐步出殿,看着鄂尔泰说道:“谁都有老的时候嘛!要能着,就多走动走动,疏散一下筋骨;要是挣扎不动,叫儿子进来代你们请安,朕也能及时知道你们身子骨儿结实不结实。”一直搀到殿外滴水檐下,又握着鄂尔泰的手,道了几句寒温,目送太监们搀扶着他们出去。良久,却无端又叹息一声。傅恒等三人这才跪安。乾隆一边抬手叫起,一边笑道:“纪晓岚,今日殿前当众脚下失火,可谓文坛一大奇闻。——炙烧得伤了没有?”纪昀笑着回道:“奴才三跳两跳就出了殿,现在想着真不可思议!脚踝的皮肤被灼焦了一些,太监给了些薄荷油涂了,要紧是绝不要紧的,恐怕要当两天铁拐李呢……”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讷亲又道:   “奴才进来时分,已安排内务府把秀女们带进来,都跪在御花园月台边等着皇上挑选呢——   奴才没想着议事议到这会子才散。皇上是现在去,还是用过膳再去?”乾隆道:“这会子就去吧!卜仁去禀老佛爷一声,请她老人家过目,先选——傅恒和纪昀忙你们的去,有讷亲陪着就成!”   傅恒和纪昀辞了出去。乾隆看看那日头,光芒刺目,一阵阵风扑上来,热烘烘的,当即除掉台冠,脱掉瑞罩和金龙褂解去腰间琊珐绣带,换了一条明黄软缎带子。顷刻之间,变成了一个飘逸潇洒的公子哥儿——将辫子向脑后一甩,说道:“走吧!”   于是君臣二人一同出来,沿永巷向北徐徐散步。此时正是当午,永巷里连一点避日的地方也没有,二人被晒得发热流汗,但永巷的风不小,汗随出随干,并不觉得气闷。讷亲跟随在乾隆身侧,说道:“天已经热了。这风在宫里穿堂过厦,还算是凉的。主子,您不耐热,我们都知道。私下议过几次,还是想请主子暂缓出行。”说罢一叹。   这是真心诚意的劝阻,言语中充满温馨和体贴,乾隆心里一阵感动。也叹息一声,说道:“你们的心朕是知道的,必定想着,世宗爷足不出北京一步,天下不是也治得很好的吧?殊不知朕和先帝有所不同。先帝即位时已经年近天命,朕还年轻——他年轻时常年都在外边办差,熟知民情。这是一条不能比。再就是世宗朝闹家务,今儿要八王议政,明儿又有人称兵乱宫,不出去是不得已儿,朕手里这种事稀少。朕的性子和圣祖爷仿佛,爱动不爱静——你看朕盘膝一坐就是两个时辰,那是‘功夫’,父母训诲,师傅教导出来的,不是朕的本性。出去见见外头民风民俗,宦场吏情,又可饱览山河湖川,于朕适性养身大有补益。所以朕决意要出去巡视一下。圣祖爷六次南巡,只要天增朕年,朕至少也要出巡三次、四次吧?”他看了看天,又道:“这天气不算什么,收了麦,还有几场雨,一时也热不到哪里去。朕还想带你一道去呢,你要怕热,就留在京里。”讷亲没想到就地被将了一军,不禁一怔,忙道:“皇上这话奴才如何承受得起?奴才自投身为吏,受两世不次之恩,自皇上在东宫时已经心许为家臣。死尚且不惧,何况其热?”   “这是张飞的话。他不怕冷,你不怕热。真有意思。”乾隆一笑,一边娓娓而言:“你和傅恒也是一冷一热。傅恒是热性人,你面儿上冷,忠君这一条朕深信不疑。他到这一步,一是国舅;二是也真有能耐有忠心,你呢,也凭两条,一是朕在东宫就信任;二是办事认真,不怕琐碎,廉洁自律,从不苟取一物。从熙雍两朝至今,朕仔细看了,无论大小臣工,满洲人节操上还是胜了汉人一筹。”   他这样一说,讷亲立刻想到方才金殿晤对。乾隆话语中待张廷玉已见冷淡。他与张廷玉情谊平淡,但对张廷玉兢兢业业侍候三代主子,累得灯干油尽,是十分敬佩的。如今老了,乾隆带出嫌弃之意,又说到“操守”上,也真叫人心凉。未免有点免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叹。他不能不替张廷玉说句公道话。嗫嚅了一阵,讷亲方道:“汉人有些积习确是令人可厌,像张廷玉这样的真没几个。我和傅恒曾私地议过,前代的熊赐履,高士奇和张廷玉比,才学、声望都比张廷玉高,却都吃了能善始不能慎终的亏,我和傅恒都不是懒人,退回去几年,两个人不及他一个人做得多。他就是认一条理:埋头做事!现在不成了,人老了百哀齐至,人老还会变小的,想事做事不比从前,想身后的事比想眼前的事多了……”   “你不要瞎想乱疑。”乾隆喷地一笑。“朕是因为事情多,忙不过来,心里着急。心里恨不得再有个新张廷玉出来呢!”   “纪昀如何?”   “纪昀,”乾隆沉吟着说道:“是个文学之士。宰相要气有气量、耐烦,能笼络各方人才,懂经济之道,通用人之理,纪昀似乎够不上。他性情诙谐活泛,缺少宰相器量。”   讷亲不再言声,只低头想心思跟着走路。乾隆见他沉默,微微侧头问道:“你在想什么?”   “奴才在想……”讷亲抬起血色不足的脸,微笑道:“要是能永远就这么跟着主子走路说话,该有多好!记得有一日主子在雍和宫东书房,奴才从淮安回来,主子问,‘那里水灾怎么样?奴才说:‘怀山襄陵。’又问:‘老百姓呢?’奴才说:‘如丧考妣。’主子大骂奴才是个木头人儿,毫无意思。上次和纪昀谈天,他也说:‘人无风趣官多贵,案有琴书家必贫。’文章憎命,那是半点不假。上回傅恒还说,曹寅的孙子在写一部叫做《红楼梦》的稗官小说,写得极好,家却穷得无隔宿之粮。我说那是他的命,还惹得傅恒不高兴。”   乾隆听见《红楼梦》三字,想起怡亲王弘晓也曾提起过这部书,遂说道:“稗官野史不入大乘之道。但真写得出色,也与世风人心大有关联。几时寻一部抄本来给朕看……”正说着,他突然止住了,因为他看见了棠儿,正在御花园门口和内务府堂官赵明义说话。遂招着手儿道:“棠儿,怎么今儿有这么好的兴致,要游御花园?”   **********************************   二十一 敲山震虎捉拿逃犯 化整为零匿迹江湖   棠儿正在和内务府内监司堂官魏华理论。她是送睐妮子进宫选秀的,却被魏华挡在御花园外。本来,这魏华是庄亲王家的包衣奴才。睐妮子母女在魏家饱受欺凌十几年,若一旦进宫发迹了,后果不堪设想。因此魏清泰太太专门跑到允禄府见庄亲王福晋,说黄氏在府时许多不是,又说她们被撵出去这些年,过的是神女生涯,“如今不知怎的巴结了六爷,要送他们入宫。小狐媚子要真带个肚子,万岁爷会落个什么好名声呢?”如此这般说了许多女人见识,惹得庄亲王福晋心里光火,吩咐内务府“秀女已经足额。无论是谁,一概不再选进”。   因此,魏华在这里挡住了棠儿,口气虽然和蔼,门却封得死死的:“六奶奶明鉴,皇家事事都有制度。实在是足额了,奴才做不得主。庄王爷说,皇上有旨意,今年选秀是不得已儿,宁可名额不足,断不可再增。奴才这是奉王命办差,奶奶只要和十六王爷说好,奴才再没说的……”但无论他怎样客气,棠儿当众被顶回来,面子上仍挂不住,在一群侍卫太监面前尴尬得满面通红。见乾隆过来,心里既是喜出望外,又有无名的悲哀,竟然泪水滢滢,不无幽怨地睨了一眼乾隆,伏地低声道:“臣妾恭见主子!”讷亲曾听说过棠儿和乾隆的风言风语,见此情态,忙道:“奴才先进去料理料理!”说完便抽身溜进园子里。   “唔,”乾隆听了棠儿陈说,扫一眼跪在棠儿身后的睐妮子,问魏华道:“你叫魏华?   魏清泰的儿子?”   “是。”魏华连连碰头道。   “今年秀女名额多少?”   “回主子,二百四十名。”   “都自愿?”   “是!”魏华又叩头,“都自愿!谁不愿亲近龙泽,侍候主子呢?”   “朕要查出有不自愿的呢?”   乾隆喷地一笑,说道:“你这杀才,忒把朕看得世事不通!这些秀女都是旗下簪缨之族的娇姑娘,哪个在家不是养尊处优?不是规矩管着,谁肯把女儿送宫里当使唤丫头?前天朕去老佛爷那儿请安,有几个命妇还正求老佛爷免征她们的独生女儿呢!”他还想训斥,见魏华吓得面如土色,遂安慰道:“不过你说的‘都自愿’,也是应说的话。所以朕不罪你。送这孩子进去!待选后确是家中离不开的,减退出去一名就是。”魏华喏喏连声,擦着满头大汗磕头起去。   棠儿自觉脸面挣足,满意地抿嘴儿一笑,抬眼正和乾隆四目相对,羞得又低下了头。乾隆见她要辞,心里不无依恋,像忽然想起什么事,说道:“棠儿,跟朕来,朕问你几件事!”棠儿下意识地左右顾盼一下,跟着乾隆进了园子,在一株老桧树荫下站定,娇嗔道:   “这么多人,皇上又不怕闲话了!什么事儿呢?”   “怕什么?人多才光明正大呢!有人问,就说朕问你给娘娘许的什么愿,要还不起,从内廷里赏出来。”棠儿一想,这的确是摆得上桌面的事,红着脸要啐,又止住了,提着袍角跪下。   两个人自傅恒进军机处,再也没有单独相处过。此刻天青云淡,老树婆娑,一对分手的恋人一立一跪、脉脉含情,心中都有千言万语,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良久,乾隆才道:   “你气色还好。”   “这是托皇上的福气。”   “康儿呢?身子骨儿结实?”   “结实!”说起福康安,棠儿眼中闪着喜悦的光,又怕别人看出来,抑制着兴奋的心情,却止不住絮絮叨叨说起来:“皇上赏的长命金锁,娘娘赏的镯子都戴上了!两只小手又白又绵,小胳膊儿像藕节儿似的。两只小眼睛黑豆似的,虎灵灵的。爱煞个人!已经在观音菩萨跟前记了名儿,我还请西藏密宗活佛给孩子推了格儿,也是位极人臣的大造化命。我怕他出痘儿,听人说蒙古人能点痘儿,一横心就点了,孩子发热整整七天,我吓得抱着一步不离,心想: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她眼中闪着骄傲的光:“我抱着他到观音庙里受记,旁边的闲人看了他,说他是个小哪咤,还有人说是菩萨跟前的金童!上回高恒家媳妇见了,相了相,说跟——”她突然意识到说失了口——高恒夫人说福康安长得像皇上——   这怎么能说出来呢。 乾隆却不甚在意,见讷亲在远处张望,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好,孩子好,朕就放心了。去吧……缺什么,叫傅恒跟朕说吧……”   “是。”棠儿用极低的声音,向乾隆福了一福,“皇上也要多保重……”这时,便听远处高大庸扯着嗓门吆呼:“老佛爷驾到!”棠儿只得匆匆辞了出去。   刘统勋出京七天就到了邯郸府。正是五月端阳的前一日,邯郸城里户户门前挂长青之艾,家家贮留春之水,虎符香袋兰馥香麝,都忙着包粽子,灌雄黄酒,一群群光屁股小孩在釜阳河岸采青茶、耨车前草,跳进清流里打扑腾,呈现出一派太平祥和的景象。刘统勋骑快骡赶路,饶是身健体壮,毕竟已年过四旬了,连日来没明没夜地赶道儿,颠得四肢百骸都像要零碎了似的,两股间都磨掉了油皮,火辣辣地痛。在驿馆里歇了一个时辰,勉强起来吃了一碗粥,便立刻命黄滚:“今晚要见高恒,去邯郸府知会一声,叫他们一齐过来,立刻铺开人马大搜查!”黄滚虽然年过七十,一辈子打熬出来的筋骨,一点也不觉着倦累,笑着回道:“标下跟了半辈子官,没有见过大人这样办事的——昨儿滚单过来,米知府还吃了一惊,说北京离这里足有一千三百里,怎么也得走十天半个月,这么快就来了。小儿跟着高大人,这会子不知从马头赶回来了没有!”   “马头?”刘统勋脸色一沉,他不明白高恒为什么还死守着马头,其实连“守株待兔”   也算不上,想发作几句,又咽了回去,默然不语。他随身带有一个小奚奴,叫小兴儿,专门为他侍候书房,却是十分伶俐,好奇,爱新鲜。来到邯郸,便四处乱窜。他跑进来傻乎乎说道:“阿爷!人家说丛台落日好看。真的那么好看,您瞧瞧!”刘统勋不言声,摇着芭蕉扇隔窗看时,果然真个好景致。只见几处重楼高矗在晚霞中,翘翅飞檐掩映着一丛丛浓绿的垂柳,剪影似的在危楼堞雉间摇曳,夕阳好像不甘心自己的沉沦,隐在地平线后,用自己的余晖,将一层层海浪样的云块映得殷红,将大地、房屋、丛台照得像镀了一层赤金。飞归的倦鸟,翩翩起落的昏鸦,鸣噪着在暗红的霞光中盘旋,给这暮色平添了几分令人怅惘的情调。   刘统勋看得出神,黝黑透红的脸上竟挂出一丝笑容。   “卑职米孝祖给大人请安!”   身边一个人轻轻说道。刘统勋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邯郸知府来了,转过脸打量米孝祖。只见他穿着八蟒五爪袍子,外头套着的白鹇补服浸湿了几道汗渍,官帽檐下满头是汗,浓眉下一双淤泡眼,唇上留着一道“一”字形的髭须,倒也显得精干利落。他正给自己打千儿递手本。刘统勋笑了一下,虚抬抬手道:“老兄手本不用递了,我久仰你大名了。怎么这些糟心事都赶上你了呢?”说着便命入座上茶。   米孝祖叹了一声。刘统勋说的不为无因。乾隆二年他在陕州县令任上,视察监狱时被囚犯扣作人质。这本是前任官失察的责任,他却因此得了个“奉职粗疏”的考语,停俸一年。   好容易在京里省里营运,到米脂县又当知县。因调剂军粮有功,升任邯郸知府,却又遇上境内出这样的盗案。即便破了案,也要落个失察的罪名。刘统勋如是说,他只好自认倒霉,在椅上一欠身,说道:“昨日已经派人请高转运使了。这条道难走一点。”刘统勋点点头,当即切入正题,问道:“案子出来四十多天了。现在有没有头绪?先说说看,我好心中有数。”米孝祖笑道:“大人来了就好了。案发后,高大人来邯郸一次就回了马头,以后一直没有过来。他在马头捉了一批涉案人。我呢,在全境也逮了不少可疑人。还没有会同审案。”   “那你们都干些什么!?”刘统勋不见高恒来,已经心中不快,听米孝祖这一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按捺了又按捺,尽量用平缓的声气说道:“这么大案子,开国以来也不曾有过,圣上气得夜不能眠,你们一味在这里磨蹭!再说,一个案子两头破,你们各干各的,这也叫闻所未闻。难道皇上不派我来,竟就不准备破案了不成?”正说话间,便听院外马蹄声得得,驿丞和来人在寒暄请安。米孝祖忙道:“高大人来了——”想站起身来迎接,看刘统勋稳坐不动,脸色铁青,他也没敢动。接着便听高恒在外边吩咐:“那两坛子雄黄酒小心着些,不要碰破了封皮,是贡给贵主儿的。这个小坛子放在石阶上,我有用处。——天霸,叫他们把食盒子抬到厨房去,该温的就再温一温。”说完,便风尘仆仆搓着手笑着进来,一见刘统勋便道:“延清,好容易把你给等来了!一路辛苦——”他突然发现屋里气氛不对,刘统勋和米孝祖端坐不动,面无表情,遂问道:“你们这是怎的了?”   刘统勋默默端坐一会,才站起身来,将手一让,米孝祖立刻退后几步。刘统勋冷冷地说道:“高恒,刘某是奉旨前来查案的钦差!”高恒进来时风风火火,咋咋呼呼的,原想把气氛搞得活泛一点,好说话。其实,他心里揣着个兔子,很怵这位名震朝野的“活包公”。此时见刘统勋拉下了脸,心里格登一下,脸色已变得苍白,无可奈何地咽一口唾沫,提着袍角跪了下去。米孝祖、黄滚、黄天霸并内外随从也都跟着就俯伏在地,高恒领头高声道:   “奴才高恒恭请圣安!”   “圣躬安!”   “万岁,万万岁!”   三跪九叩毕正要起身,刘统勋又道:“慢着,皇上有问你的话。”   “……万岁!”   刘统勋舔舔嘴唇,看一眼高恒,干巴巴地问道:“皇上问你,军饷车中携带药物是怎么回事?”   “请大人代奏!”高恒在这件事上自觉没有私意,叩头说道:“因奉旨密运四川,一路恐招人眼目。奴才便装成药贩子当幌子,还可就便给军中送点药材。不想还是叫贼识破了。   总是奴才办事不力,疏于思虑,这就是罪。”   刘统勋点点头,又道:“南京有人弹劾你游悠秦淮,狎妓好色,迟迟不肯成行,可是有的?你有无在妓院泄露军情机密?身为朝廷大员,又为国戚,为何如此无耻?”这一问问得高恒走了真魂,像是晴空里响了一个炸雷,立时惊得他脸色惨白,呆愣着多时,方才收神镇定,叩下头去,结结巴巴地答道:“奴才确……确有不检点处,游秦淮碰上熟人,拉上在妓馆听唱儿的事是有的,并不敢嫖妓奸宿……奴才是知法度的,混迹青楼已经自知不该,岂敢泄露军国机密?奴才接到押饷指令,并没敢在南京滞留,只停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赶着往石家庄来,奴才的随从,还有两江总督尹继善、金陵布政使他们都知道,求主子明察!”他咳嗽一声,话变得流畅了些:“但奴才心里实是大意,想着走的是太平路,轻慢了差使,并没有昼夜兼程到差办事,以至于为贼所乘,如今懊悔已迟,此罪通天,正不知天如何发落奴才这不成器的东西,待破案之后,求主子将奴才交部议处,重重治罪,以为后来之戒!”他说着,嗓子已变得哽咽,伏地连连叩头。黄天霸是见惯了高恒万事漫不经心样子的。他没想到乾隆对自己的舅子也是如此不客气,高恒颤颤栗栗,吓得面无人色,他似乎也领略了乾隆的严威,本来已经伏得很低的头又向下低了一下。刘统勋一个下马威打掉了高恒的骄纵气,想起乾隆说的“高恒还是可用之才,在于人的驾驭”的话,也就没有过分地刁难,转缓了口气,说道:“高大人请起,刘某只是奉旨问话。”   “是……”高恒不胜其力地爬了起来。又向刘统勋打了一躬,兀自站着发怔。刘统勋没想到他被乾隆几句问话就吓得掉了魂,笑着抚慰道:“亏你还是打过仗、拿过贼的人,就这么个草鸡胆量?我在湖广江夏县令任上,大堤决溃。圣祖爷下旨叫我带着黄枷办事,堵不住决口要将我就地正法!要是你还不瘫了,还能带民工修堤?打起精神来,不要这个熊样子!   找回饷银,捉到‘一技花’,不但可以将功折罪,或者另得主子褒扬也未可知。”说罢又让座,并命黄滚父子也坐。黄滚再三谦谢,只斜签着身子坐下。黄滚转过身子喝斥黄天霸:   “小畜生,好生站着侍候——下去我还有话问你!”刘统勋知道他还要行家法,忙道:“黄老先生,我向你讨个情儿,免了你的家法。我还指着天霸帮我办事呢!”黄滚这才无话。   高恒惊魂初定,脸上才露了笑容,揩着头上的细汗,将知会周匝各府县堵截道路,查拿可疑人出入的情形,说了一遍,又道:“在马头大驿道西玉米地里找回了镖车和药材。有一车药材里还卷着二百五十两黄金没有带走。可见‘一技花’劫镖之后,十分匆忙仓皇。有人报说案发的当夜有人在西大沟刨土,我派人去看,果然有新土,就地刨出了三千两银子。这些天我差不多把马头给犁了一遍。可一两银子也起不出来了!延清,六十多万银子有四万斤重呀,她吞不进肚里,也带不远。她就是土行孙,走了人也走不了银子呐!”米孝祖道:   “领高大人的宪命,卑职全衙门已是倾巢出动了。‘一技花’想把银子带出境那是不可能的。但邯郸地方这么大,总不能都‘犁过来’。所有的酒肆、旅店、车马干店、庙宇寺观,还有秦楼楚馆,都安排了眼线——我想要真能捉住一个,也许就好办了。”   “不是捉一个。是要一网打尽!”刘统勋加重语气。他一直静听不语,心里暗自佩服乾隆的判断。这群人果真是把劲都用到了“找还失银”上了。他又冷冷说道:“我听来只有这一句话还算入心。现在六十五万两银子其实是‘饵’,‘一枝花’费老大工夫弄到手,不会轻易抛开不管。银子,也许是埋起来了,也许窝在邯郸同党家。这么漫撤网,只能像海底捞针,弄得久了我们人财两空!我既来了,此案要以我为主。”他粗重地透一口气,端茶喝了一大口,将茶杯重重墩在桌子上,几个人忙在椅中欠身称是。刘统勋道:“我听了听,你们的办法是明松暗紧。如果无的放矢,‘暗’也不‘紧’。从今晚开始,我要搅一搅这个邯郸府,连所辖各县在内,每夜连查两次到三次户口,有可疑人立刻带走审讯,庙堂观宇,所有能住人的地方也照此办理——把‘一枝花’逼得不能存身,逼到野地里去,逼得买粮食、进饭店也提心吊胆!”他伸出一个指头,又伸出第二个,说道:“你那个衙门的衙役就未必靠得住。你回去立即召集训话,就说姓刘的来了,查出衙中有人通敌,三日之内投案有功。否则,连旨都不用请,我在邯郸要大开杀戒!”他又伸出一个指头,“黄滚、黄天霸,你们要与此地豪门大户打交道,用江湖这条线盘底寻查,谁能助朝廷找出线索,将来结案时,在奏折里保举入仕;冥顽不化的,与贼匪勾结的,自然要抄家灭门——这种事光绕圈儿不成。捉住一条线索,像捉鱼一样,又要小心又要狠心,没有捞不上来的!”   “是!”   几个人一齐起身答道。   “高大人,”刘统勋不动声色,脸颊上的肌肉抽搐着,“案子是在马头发的,你们住店,店有铺保;他们骗药的地方,房有房主;可疑人难道不收案审理?马头是个不小的镇子,又是三不管地面,这些地方的镇长、巡检和三教九流、江湖豪客没有不来往的——你审问过没有?”高恒木着脸想了想,说道:“那些可疑人都已送来邯郸待审,镇长、巡捕曾带我们在马头搜检财物。”“那么他们自己一定不是可疑的人了。”刘统勋一笑说道:“他们叫什么名字?我写请帖,请他们来邯郸,今晚就用快马送去。”高恒向驿卒催要笔砚,黄天霸说:“镇长叫沙明祥,巡捕叫殷富贵。”   乘着小兴儿磨墨,刘统勋又问黄天霸,“震岳,你与此地江湖上有没有相识朋友?”黄天霸听刘统勋叫自己的字,立时兴奋得满面红光,忙回话道:“是——有的。回车巷朱绍祖,原来在京里走镖。当年他父亲朱三畏跟着他祖父押一路古董,在山东叫窦尔敦的寨子劫了。是我爷爷出面请两造吃了和合酒,放了镖车。这事过去快二十年了——我那时才十几岁,事过境迁,怕人家不认得了,又跟着高大人在马头寻赃,所以没有过去拜望。”黄滚冷笑道:“你这畜生!枉在镖道儿上走十几年,原来只会和人打架——这种事他能忘,他敢忘?”刘统勋笑着摆手止住了他的话,“久闻你黄家家法大,一路上老黄滚直想用鞭子抽你!黄老先生,已经失了,你光生气有什么用?这样吧,用驿站的官轿,这会子就送你们爷们去回车巷,去拜访朱家的门子。”   “朱绍祖已经金盆洗手。如今开着几个大商号,经营绸缎、茶叶。”黄天霸道:“他未必肯插手江湖上的事。”   刘统勋见磨好了墨,援笔在手,思索了一阵,却不用全红请帖,竟在白纸上写:   沙兄明祥:谨于五月初五日晚,聊备菲酌,敬请光临,并请携殷先生富贵同行   刑部尚书,天下督捕刘统勋恭笔   写完递给驿卒,道:“告诉你们驿丞,用快马送马头,今夜送到!”这才转脸对黄天霸笑道:“他家大业大更好。你家帮过他的忙,他理应也来帮忙——金盆洗手再出山的也有的是。也不是逼他出来,是请他邀集此地三教九流里的头面人物,出来认识认识。想撂开手,办完这事,他还当他的富家翁。”从外面传来一片筛锣声,里保扯着嗓子在远处吆呼,“府尊大人有令……今晚邯郸全境戒严……有在别家寄宿者,要备好铺保……”刘统勋道:“米孝祖办事还算快。请黄先生父子这就动身吧!”   高恒还在坐着发怔,他原估计刘统勋至少还要三四天才能到邯郸,没想到刘统勋竟是不要命地赶道儿,来得这么早。一来到邯郸,就四面开花地处置起来。和自己的一套路子全然不一样。他既敲山震虎、打草惊蛇地大闹,又有细密微妙的安排。高恒有点像在梦里,头也看晕了,眼也看花了。刘统勋还以为他在冥思苦索破案方略,笑道:“高国舅,还在犯寻思呐!别想了,我料三日之内,就能捉到几条线索的——拿人才是第一要务!你怎么胡想,指望在马头把银子‘犁’出来呢?”他舒缓地伸欠了一下喝一杯凉茶,开始铺纸,援笔。高恒不禁问道:“你还不累,还有什么公务?”   “唉……还有个不累的?”刘统勋用手按按酸困得发木的腰,“请坐这边来,这把椅子能靠一靠,我和你要联合写一道折子给皇上,将处置情形报上去。”   “等着有消息再上报,不是更好些?”   “皇上着急。”刘统勋道,“我们要先打个保票,请皇上解解心焦。”   高恒舔舔嘴唇,没有言声。   易瑛和唐荷、韩梅、雷剑、严菊五个人已经远走高飞。她走前和燕入云、皇甫水强、胡印中计议了一番——几十号人都守在邯郸,太招眼了。若都走,又担心几十万两银子无人照管。因此在劫银的第三天,易瑛便命将两千多两黄金分给八十余名兄弟,各人又尽力带了些银子分散由黄河故道、彰德府南下,商定在济源会齐,重造桐柏营盘。留下三个男子,精精干干在邯郸黄粱梦看守银子,等着朝廷缉捕松了,风声过去再来搬运。他们扮作还愿香客,在黄粱梦镇上租用了一整套院子,每天轮流派一个人到邯郸探听消息,两个人到吕祖庙里早午晚各上一炉香,给庙里道士布施二十两银子,回来就看守埋在院北柏树林子里银子。房主是燕入云昔日独自拉竿儿时的金兰弟兄叫刘得洋,人十分精明干练,那柏林也是他家的产业,新坟和祖茔混成一片——在“新坟”上用草皮苔藓糊上,再浇上水,也真和百年老坟一模似样。那镇上镇长、镇吏、巡捕、里甲长上上下下都使了银子使得恰到好处,谁来管他们的闲帐!因此,安安逸逸住了半个多月,连一点破相也没带出来。   五月初四,轮到皇甫水强进城探风。直到起更,他才骑骡子赶回来,一进院门,见佣的两个婆子正在厨下淘糯米、洗粽叶、染鸡蛋,满院飘的雄黄酒气味。他忙将骡子拴在饮马槽边,匆匆进了上房,却不见燕入云的影子,又赶过西厢南房,却见胡印中脱得赤条条的,只穿一条短裤在炕上呼呼大睡。皇甫水强拍了拍他叫道:“老胡,醒醒——这屋里酒、屁味混在一处熏死人,亏你睡得着!”   “唔?唔!”   “刘统勋那个老杂毛来了!”   “刘……统勋?”   “和你说不明白,燕大哥——燕入云呢?”   胡印中这才醒过来,用略带迷惘和疑惑的目光看看皇甫水强,半晌,冷冷一笑,说道:   “吴仙姑叫走了。半晌里就去了。燕大哥,哼!他离了女人能过?”皇甫水强跌脚儿道:   “瞎!这人!——刘统勋是刑部尚书,专门冲着案子来了!今下晚一到邯郸,立刻叫高大舅子,还有邯郸米老板去驿站。衙门里的人全都集合了,邯郸全境从今晚开始戒严、捱户查人问事儿!——这个燕——大哥,早晚一天得吃女人的亏!”   “我吃——吃哪、哪个女人的亏?”   二人正说话,燕人云闯了进来。他倒还清醒,只是眼圈上布满了血丝,脚下有些飘飘忽忽,两手把着门框,用头把门顶开,就那么站在门口,看一看皇甫水强,又瞥一瞥胡印中,“连……吴花妮这样子的女……女人,你们也吃……吃醋?床头底下有一……一箱子银子,想嫖,你……你们也去!”   “燕大哥,你少点疑心!”皇甫水强将一碗薄荷凉茶塞到他手里,“我是心里发急。刘延清亲自到邯郸查案来了!”胡印中却道:“皇甫哥也没委屈了你。走这种道儿,就是不能沾惹女人。”   燕入云端着茶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他已经无心和这个别脚的胡印中抬杠,他摇摇头,心里还是一片茫然,喝了那碗凉茶才好了一点,进门打火点着了灯,用手拨那灯芯,这才说道:“他来了关屁的松紧!我们买的引子①,是正经硬货,没半点虚假,认得我们的人都跟着易总舵南下了。条子②藏得严严实实,纹丝不动还在那里。这个地方,刘得洋上上下下好人缘儿——我们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   “我心里还是不踏实。”胡印中道:“在这里一住就快二十天了。别人不说,刘得洋到底靠得靠不得?”皇甫水强道:“得洋这人聪明,从来没失过风。他这么一大家子,出卖我们也得掂量掂量。倒是这里的镇长、镇吏们,会不会对我们起疑心?我们花银子花得太随手了。”   三个人搜索枯肠地分析,仍旧不得要领。一时间词竭无话,都坐着发愣。燕入云是个头儿,自思不能毫无主见,被人小瞧了去,发一阵子闷,说道:“从今天起,我们不再上香,也不出门,观观动静儿再说。真不成,我们——”他左右看看,“灭了这里的口,三十六计走为上。凭我们的功夫,空身子还怕逃不出去?那条子本就是劫的。拾来的麦子磨成的面,洒落了,去他的蛋!”胡印中一拍腿道:“你这话,除了杀刘得洋,我都没说的。姓刘的只要不卖我们,为什么要杀人家?”皇甫水强也道:“依我说,不杀人也不放火,也不要观什么动静儿,拍拍屁股一走了事。我们先头做大事,也没指着银子。如今有了这点银子,守着就离不了了?”   ①引子:即身份证件文书。   ②条子:黑话,指劫来的饷银。   燕入云的脸色白中泛青,手指头捏得格巴作响。他追随易瑛六七年,与其说是“从义”,根儿上是为爱着易瑛。易瑛虽比他大十岁,但易瑛面容娇嫩如二十多岁。他多次倾诉衷肠,易瑛总是若即若离的,劝他不要以儿女私情误了汉家复兴大计。不知怎的,这次和易瑛分手,他觉得永无再见机会了。在邯郸翠红楼认识了一个女子小青儿后,易瑛的形象儿在心中越来越模糊。存了个另起炉灶的心。所以这批银子对他有着更大的诱惑。但这话无论如何不能对面前这两个人讲。思量着一笑,说道:“不杀就不杀。我又和他没仇!不过,银子是总舵和我们千辛万苦弄来的,是复兴基业的本钱,不能轻易丢失!我们身份没泄露就走,将来见了总舵不好交待。”众人听了俱各无话。   但这一夜他们谁也没能安眠。二更天,里长带着甲长来查户口,燕入云打发他们二两银子,又送了几只鸡给他们消夜,这倒是常有的,也不以为意;过了一个更次,镇典史带着里长敲门打户又来查,惊得三人一齐起身。镇典史平素也极相熟的,一副笑弥勒面孔,今儿却板得一本正经,查看了引子又用笔记了下来,带了五两酒资扬长而去。这一折腾便有些异样,皇甫水强和胡印中都搬到了上房,窃窃计议了半个时辰,仍毫无头绪。熄灯靠墙假寐了不到一个时辰,又听外边大门被人敲得山响,远近的狗也叫得惨人,满镇都似陷入了恐怖不安之中!   “失风了!”胡印中一个惊怔,反手从席下抽出刀来,跃起身来侧耳静听。皇甫水强一手提刀,隔着窗借且缕朦胧夜色觑看动静。燕入云却不似二人那样张惶,趿鞋披衣“吱呀”   一声开了门,站在檐下问道:“谁呀?”   “是我!”外边传来刘得洋的声气,“县里刑名房戴总爷来了,查户口!”   “等一等!我打着火!”燕入云大声答道,又咕哝着说:“今晚真出邪了!”一边进屋,小声对二人道:“你们回自己房里。我不叫别过来。听着像是没事,要预备着厮杀。”   他打着火,又摸了摸枕下的宝刀,慢吞吞向大门走去。   **********************************   二十二 燕入云失意投清室 胡印中落魄逃大难   来的人果然是刘得洋,一见燕入云开门,忙转身对后边站着的三四个人说道:“戴爷,这就是燕入云!我打包票,他们都是正而八经的生意人!”燕入云见周围并没有大队人马,远处似乎也有人在敲门叫喊,顿时放了心。他假装揉着眼,说道:“整整折腾一夜,官长们也不累!请进来吧,老黄,小印,长官又查户口来了!”接着西厢房便传来皇甫水强、胡印中的叹息声、咳嗽声。……皇甫水强和胡印中趿鞋开门出来,跟着进了燕人云住的上房。   “戴爷,您坐!”刘得洋半主半客,周旋着众人,一边亲自倒茶,一边说道:“这位是燕老板,家在北京,山东、山西都有他的宝号。贩卖磁器古董。嘿……”这刘得洋三十多岁,黑而且瘦,一口牙被烟熏得焦黄,人长得伶伶俐俐的,浑身都有消息儿,是个一按就动的角色。他取出烟荷包让了一圈,没人抽,便自在灯上燃了一锅子,滋吧滋吧喷云吐雾,眼睛骨碌碌地转来转去。   那戴总爷却板着一张公事公办的脸。他在邯郸县刑名房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衙役,若论职分,可说“什么也不是”,但由于他吃着这份皇粮,便把这里的镇长、镇吏都比下去了。   他大咧咧地跷着二郎腿坐着,让烟不抽,又推开递来的茶,“安”了几声,说道:“咱们太爷亲自点我到这里来,专门清点外来香客。安——这个这个安!这个簿子——”他拍拍半夜时查户口用的那本册子,“你们三个在这里住了十八天了,是还什么愿,要呆这长时辰?   安……再说,你在北京几处开着铺子,总不是近来的事,怎么从保定府开出经商引子?这日期也才只有一个月,怎么瞧都有点驴唇不对马嘴。县尊说,奉了钦差刘大人的宪命,要追查劫银反贼!凡是引照不合、铺保不全的过往客商,要一律扣留,送县甄别……”他吊胃口地清清嗓子,又拉过他方才推开去的茶碗。燕入云忙点头哈腰赔笑,说道:“戴爷,一瞧您这体势,就知是个精明盖世的,什么贼能哄过您老的眼呢?我家老太太患了十几年的痰迷——   疯病!整日丢砖打瓦砸瓶子,不治好了,咱这一家人真没法了。上回我打邯郸过,老爷子说,一定要求求吕祖。我在吕祖跟前许烧一百炉香,捐六百六十两银子,回去时,得了一个土方儿,我娘的病就好了。这个愿心不还还得了?爷您放心!咱是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殷殷实实的商家不做,我能去作贼么?您再瞧我的引子上的官印,那日期是接北京引子转的,我就有十个胆,也不敢在您老跟前使诡计呀!”那戴总爷一口一个“安”,又道:   “我也不想当恶人,安,你随我走一趟,安,对明了你引子,安,是真的,安,就放你回来。安,冲着刘爷,我也得给这点面子。安。”   “戴爷,都是出门在外的人,行方便也是积阴骘么!”燕入云给皇甫水强递了个眼色。   皇甫水强立刻会意,进里屋取出个桑皮纸小包儿,恭恭敬敬放在姓韦的肘边。姓韦的看了一眼,说道:“我最烦你们这一套,通衙门你们问问,我爱过谁的银子?”燕入云变得嬉皮笑脸,小声说道:“这是点黄的,不成敬意,韦爷带回去给公子打个锁儿什么的。跟来的上下我也不亏待,也有点小奉敬——老黄再把马搭子里那个五十两的京锭取来给爷们当茶敬——   出门在外的人经不得官司。您手抬抬,我们不就过去了?”   听说是金子,戴总爷眼光一闪,咂着嘴叹道:“谁叫我和刘爷是朋友呢?打堵墙总比不上修条路,你们说呢?”镇典史已经得过一份了,眼见又能捞一份子,也高兴得眯眼笑,说道:“刘爷是大本分人,老街坊了,我还不知道?戴总爷只管放心,一百个没错!”戴总爷这才起身,紧紧攥着桑皮纸包儿去了。刘得洋送走他们,返身回来,掩上门道:“刘统勋已经在邯郸下马,来者不善!你们好好想想,有走风漏气的地方没?我一家老少几十口子人,有个事儿不得了,得早作预备!”   “这是刘统勋的下马威,想打草惊蛇。”燕入云镇静地说道,“我们想了一夜,没有什么疏失之处,所以不能乱了方寸。得洋你放心,跟我们一处在这守着。不出事最好,出了事也绝不会攀咬你——就说我们拿你家眷当票子,①胁迫你。你是不得已儿才跟着干的——本来别人并不疑你,你一‘预备’,反倒告诉人家了!”   “燕哥别说这话,当年我也不含糊!”刘得洋手中的旱烟在暗中一明一灭,说道:“不过叫我守这里,反显得做张做智。天明我还得去邯郸城。回车巷朱爷下了帖子请我,务必辰时赶去议事,我已经答应人家了!”   朱绍祖的为人,燕入云等三人都曾听说过。昔日走镖也和江湖来往甚多,如今虽然洗手,新“龙头”却是他的关山门弟子乔申。下九流里头什么唱戏的、剃头的、算命、测字的、阴阳风水先生、走街卖艺的、各个水旱码头的丐头、鸨婆子都归姓乔的管。因此朱绍祖虽然自己金盆洗手了,但在邯郸城十字街跺跺脚,仍是震得四城乱颤。燕入云咬着下嘴唇沉思着问道:“几时下的帖子?” “方才。”刘得洋含着烟袋喷了一口浓雾,“东澡堂里一个修脚的专门骑驴送来的。”   “那肯定和这个戴总冲的一回事!”   “他没说什么事。”刘得洋似乎有心事,烦躁地磕了磕烟锅,却又立即装上,说道:   “朱爷平时只向官府往外保人;从未帮官家查贼。”胡印中道:“也许在你身上已经闻出什么味儿了,叫你卖我们呢!”皇甫水强却道:“要真闻着味儿,方才这戴总一索子就牵我们走了。我猜姓刘的还是在打草惊蛇。不过,刘统勋这一着棋走得真凶,打炸雷捂耳朵都来不及,我们真得步步小心了!”   ①票子:即人质抵押。   燕入云此刻倒有点慌乱,他在翠红楼连着出入十几天,都是和小青儿睡到半夜,天不明就走,会不会招人疑心?想想自己在那儿出手也太阔绰,每个晚上都是进门一锭元宝,这种嫖客也太稀少了……思量着,心如一团乱麻,嘬着嘴,盘算了半天才得了主意,说道:“我们空在这儿咬牙磨屁股没用。我明儿和得洋一道进城,他去朱家,我到别处观风色。有什么风吹草动,我快着回来报信儿,得洋有信儿,也赶紧报给你们。这么着,我们消息儿更灵快些。”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   刘统勋原估计三天之内能寻出线索,谁知第二天中午马头便传来好消息。老茂客栈的二癫子已经叫马头镇典史捉住;马头巡捕申二毛逃脱,正在四处搜查,报信儿的是四太保廖富华,跑得满脸满身流汗,见了刘统勋打了个千儿就起身,气喘吁吁地说道:“富春大哥和镇里的黄典史亲自押着二癫子,申初时牌就能到!”梁富云在刘统勋跟前站班儿,听这一说,兴奋得拧着身子叫劲儿,双手向刘统勋一拱,说道:“爷,您真是神仙!这么说,朱绍祖那儿肯定也能捞到一笊篱!好爷哩,这事儿窝死小的了。别再叫我站班儿了,叫我去回车巷,陪着师爷、师祖在朱绍祖筵上拿人吧!”   “不要急嘛!该用你时候忘不了你。”刘统勋手里拿着一卷《资治通鉴》,不动声色地盘膝坐着听完,吩咐兴儿:“给富华倒茶——用这大碗!嗯,朱绍祖那边肯定也会有信儿。   贼人做这泼天大案,不能不惊动邯郸这道儿上的人物。只要有头绪,拿贼一定叫你上去!”   说话间,高恒笑着从西厢过来,手里端个大盘子、盛有五六个米粽,还有煮蒜、红鸡蛋、切糕,顶上还有半只卤鸡,将盘子直往廖富华怀里让,“来来,吃,伙计!这趟子真是难为你!申二毛竟他妈的也跟贼是一伙的,那点子黄金还是他搜出来的……二癫子我下了多少工夫都没有擒住,他居然敢再回来!”又转脸对刘统勋道:“这回真亏了你!”   刘统勋见他如此草包,不禁暗笑,却挥手叫众人出去。高恒见他只是皱眉沉思,忍不住道:“延清,怎么打起哑谜来了?”刘统勋轻轻甩开搭在前胸的辫子,说道:“我想劝你持重慎言,这个样子不成。要知道你戴着罪,几个御史有密本参劾你呢!”   “是……“高恒无可奈何地看一眼这个铁脸怪物,“全仗大人关照!”   驿站的伙房送来午饭,一盘蒸糕,一碟碎冰糖,几个米粽,一小碟腌黄瓜和腊肉炒酸菜,还有几个杂合面馒头,这些都是刘统勋自己点的。刘统勋道:“今儿过节,我们不妨奢侈一点,但不能用酒了。你要嫌这里不自在,还回你房里用餐就是。”高恒讪讪一笑,却不敢自行回去,说道:“我还是陪大人一道儿吃吧。你规劝我,那是对我好,敢不遵命!”于是小心翼翼坐在刘统勋的侧面,拿起一个馒头,相了相,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吃。十分谨慎地夹菜配饭。刘统勋讲究“食不语”,提起筷子便不再说话。高恒也只好硬着头皮陪餐,一餐饭下来,自己都不知道吃了些什么。见送来巾栉,便起身站着,一边揩汗,一边笑道:   “与君一席饭,胜读十年书——你是钦差,驿站供应有定例的,多要点肉食有什么不好?”   刘统勋摇着扇子,又捧起了书,说道:“没读《左传》?肉食者鄙。”高恒见他随和了些,心里轻松了一点,说道:“钦差在外每天有五两银子定补,省了也不归你自己。尹继善是清官吧?无论在衙外出,吃菜讲究着呢!”刘统勋道:“我也爱吃好的。那年娘娘赐我一个火锅的汤,我吃得点滴不剩。五两银子,够穷人一年吃的,能买一头壮牛,能盖三间茅舍。一顿吃了,岂不造罪?再说,我也怕吃滑了口。上回我还向皇上奏说,各地驿馆拿着库银不当回事,倒出去的泔水,猪都吃醉了,满院里哼哼着乱转。请将供应上官的分例酌减一半!”   高恒道:“皇上怎么没下旨意呢?”刘统勋道:“皇上笑得捧肚子。后来又说,这是官员们自不尊重。财赋上的事,刚刚下过以宽为政的诏书,收得紧了,怕人误会朝廷又要聚敛。所以就放下了。”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正说闲话,突然大门口一阵聒噪,仿佛有无数人在说话吵叫,还夹着小孩子吧叽吧叽的跑步声,气喘吁吁地喊叫:“拿住劫道的贼了!快来看啊……”一时驿馆的人也都惊动了,驿丞、驿卒、厨子都出了房,站在廊下看。刘统勋料是马头那边把人犯带来了,把手中的书一扔说道:“这成什么体统!把闲人赶开——驿站的人各自回房!”高恒几步出来便传令,扬手叫道:“都出去,把人赶开!知会邯郸县衙门来人站班,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驿站!”接着才见大太保贾富云,二太保朱富敏和三太保蔡富清三个人进来,二癫子不是步行,被绳子左一道右一道缠成一团,吊在一根毛竹杠子上,由两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抬了进来。此时黄富光、黄富宗、黄富耀、黄富祖四个太保早已出来接着。那梁富云一见二癫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等解捆,兜屁股就踢一脚,接着又左右开弓“啪啪”打了两个耳光,骂道:“日你血姐姐的!”还要打时,见刘统勋摇着步子出来,便住手退下。   刘统勋轻蔑地看了一眼二癫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给他松开。”   “扎!”   旁边几个驿卒答应一声,走过来要给他松绑,正在屋里端碗喝汤的贾富春飞快地跑出来,笑道:“兄弟们别忙。这解绳子也有学问呢!”他不慌不忙找到绳结解开,像剥茧抽丝一样,一点一点解。一边解一边说给众人:“这天儿,别说捆成这种模样,就是寻常五花大绑也得慢慢解——血都收到心里、头上去了,猛地松开非死不可!”他解开外边的,又解里边的,足用了一刻钟才解开,笑谓二癫子:“我救你一命,你可得说老实话!你是我的宝贝儿,要死可没那么容易!”二癫子几次伸手想抚摩被绳子勒脱臼的左膀,都没能如愿,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抬起头有气无力地说道:“水……”刘统勋向高恒一点头,二个驿卒便进了上房,帮黄富光拽死猪似地把二癫子拖进正屋。梁富云笑着端一碗凉水过来,兜脸泼了去,说道:“水,他妈的要多少有多少,天上下的,地下流的,河里的、井里的,足够淹死你!”二癫子用舌头舔着唇边的水珠儿,贪婪地吸吮着。   “给他水,叫他喝。”刘统勋温声说道。他用温和的目光从上到下睃着二癫子。贾富云端来一小茶碗,那二癫子如吸琼浆一样,一口气就喝干了。还想要,却不再端了。刘统勋叹道:“原来都是好好的老百姓啊!怎么落到这般地步!家里有母亲么,父亲呢?有没有兄弟姐妹?别人都远走高飞了,怎么单把你撇下?你还太年轻,唉……才二十多岁就去从贼!多么苦啊!”   刘统勋如父如兄和颜悦色地娓娓而言,如说家常。倒叫高恒等人听了发愣:这叫什么“审案?”满堂上下,人们对望着,一片迷茫,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刘统勋见二癫子仰脸望着顶篷格,眼泪顺颊向下淌,知道攻心奏效,更加放缓了口气:“佛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恋着这家,想着老父老母在堂,兄弟姊妹安居,不肯远离,这叫有孝心有悌心,足证你天良未泯——你心疼他们,偷偷回来看他们,是么?”   “你杀了我!”二癫子听着这些话,真是句句似刀,字字如剑,突然发癫似地翻倒身,猫似的躬起后背,头拱着地双手掩面,含糊不清地说道:“到了这个地步,还说这些做什么?让我死吧!”   “死不死看你自己了!”刘统勋冷酷地一笑,“我不大稀罕你的什么供词。当今皇上圣明,有如煌煌中天之日,几个小小反贼,能逃得出皇纲王宪?我只觉得你替他们卖命不值得——”他一抬头,见黄天霸和三四个太保,还有黄滚都进了天井,便又道:“对朝廷而言,杀你如同捏死一只蚂蚁,对你家而言,你若死就像是塌了天。我皇乃仁德之主,有好生之心。现在我给你一袋烟工夫,死活都由你自己挑!”说着摆头一示意廖富华将他带出去关在东厢房内。   黄天霸看一眼廖富华的背影,叉手一躬说道:“朱绍祖这一次筵宴,颇见功效。他的大徒弟和我拜了把子。他已传话四方,搜寻邯郸境内所有可疑之人。在筵席上有人还提供了线索……”高恒见刘统勋板着黑脸,心里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真是个角色,怪不得圣上爱他!正思量着,只见一个四十多岁油头粉面的婆娘被带进来,跪下磕了头,起身又向四周福了一圈儿。   “上头这就是刘大人!”黄滚在旁说道。“把你方才的话再说一遍——这是翠红楼的鸨儿!”   “是!贱人是个开行院的……”那鸨儿两腿一软又跪下了,道:“是这么档子事儿,我们院里牌头一一头号闺女小青儿这半个月接了个阔主儿……”   她说的正是燕入云。半个多月来,他几乎天天来见小青儿。这人很奇,说他是客商吧,邯郸没他的字号;说他是香客吧,没有住在庙里;说他是嫖客,却从来不打茶围不听戏。晚饭后来,半夜里走。没见过这号夜度郎,花银子像扔银子似的……那婆娘越说越流畅,“他钱多,我们行院里的人个个另眼看待他。小青儿原来有个相好的,也丢了。按本性说青儿并不喜欢他——他光知道来来回回只是弄,弄得路都走不动——我们院里的姑娘不喜欢这样儿的嫖客……”说得众人无不掩口偷笑。   “你说这叫可疑。”刘统勋厌恶地吐了一口唾沫,耐着性子道,“这不能叫证据!”   “是,太可疑了。”   “……还有别的没有?”   “没有了……” “他使的什么银子?”   “台州元宝!”鸨儿目光一闪,兴奋地说道。她偷看刘统勋脸色,又压低了声调,“粉皮单边儿的,一窝细系儿丝子上头泛着青气,都是十足的成色!哎呀呀!真是爱巴物儿。乾隆四年新铸的库银,我们见都没见过呢!”   刘统勋睁圆了眼,像一只看见了耗子的猫,两手一撑,身子向前一倾,“唿”地站起身来:“台州库银!”他记得清清楚楚,乾隆二年户部请旨造台州足纹元宝以便库存。造出两千枚以后乾隆忽然降旨停造。所以这两千枚台州元宝运到北京,存在库里压根儿就没有动。   这位阔嫖客从何而得?!刘统勋脸上露出一丝狞笑,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杨飞。”   “好极!”刘统勋格格笑道,“这会子你就赶紧回去,不拘用什么法子稳住这个姓杨的,余下的事你不管!”又转脸对高恒道:“你带人跟着去,不要惊动他,只远远盯紧他,牵他出老窝儿再说;知会邯郸府米孝祖,让他派人配合。听着了,嗯?”   高恒此时精神十足,一拱手答道:“卑职明白!”自和那鸨儿去了。刘统勋命人将二癫子带过来,问道:“想明白了?”   “小的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哼,离了你这张烂荷叶,我照样儿包粽子。给脸不要脸!”刘统勋恶狠狠说道,将手一摆:“带下去,仍旧捆起来!”   二癫子迟迟疑疑跟着人走了两步,站住了脚,胸脯一起一伏地喘着粗气,内心似乎十分矛盾,忽然转过身来,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哭泣地说道:“我都说,我都说!求大人超生。   我都……”他像一瘫泥一样,软软地倒在地上。   天上忽然一道刺眼的白光,一股贼风卷着尘土掀起竹帘,接着一声石破天惊的炸雷从半空中落下,惊得正厅中人股栗变色。远处便听人吆呼:“下雨了!快跑……”   “人生三尺,世界难藏!”刘统勋隔帘望着愈来愈暗的天空,微微笑道:“破案有望。”   胡印中逃脱了这一劫。此刻,他伏在玉米地里,浑身都是泥水。天空一个明闪接一个明闪,火蛇一样在云缝中急速地流窜着。淙淙的大雨打得玉米叶子沙沙作响,使人有身在惊涛骇浪之中的感觉。他伏卧在垅沟里,雨水将松软的黄土泡成了泥浆。他全身都被泥浆糊住了,只留着脑袋露在外边——也幸亏如此,他才没有被官军发现。邯郸县的衙役和黄粱梦镇丁已经从这里搜查过三次,此刻虽然去了,远处还星星点点地晃着一盏盏灯光。   自己怎么脱身的?怎么到了这里?胡印中像在恶梦里,无论如何也想不清楚。   他只记得今天天气太热,中午他吃了几个甜瓜,又喝了一瓢凉水,天不黑就一阵阵肚子痛,一次次地拉稀屎。因下大雨,茅房里的粪水四处横溢,实在进去不得,只好到外边解手……最后一次回来是在天断黑时,还是那位典史,带着一群人提着灯踩着泥水,从玉米地旁的大路上径直奔向自己住的院子,自己当时还觉得好笑——这么一趟又一趟地跑空腿儿,刘统勋真能折腾下头人……但一看又不对了:那镇典史没有急着敲门,却先在灯中指指点点地说什么,接着跟来的人便散开围了院子。跟着典史的三四个人也都拔刀在手支成了架子。   听他高声叫门,却不是查户口,“老黄,老黄!你们燕当家的从城里回来了,醉得不省人事……”   ……再接着就是开门声,几个黑影窜跃着一拥而入……自己曾想冲回去救人,但是自己只穿了一件短裤,回去只能赤手受缚……就在这犹豫间,听见院里一声兴奋的咋呼“拿住了!日他奶奶,差点勒死老子——还有一个,快搜,别让狗日的逃了!”   好像就是这个“逃”字,提醒了自己……调转头就又钻进玉米地,在茫茫的雨地里狂奔。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之后,就摔在这玉米田里,昏了过去……   ……天上的雷还在打,雨一点也没有停的意思,哗哗的雨水顺着玉米叶子冲着他的头,连头顶的头发都洗涤得干干净净。他洗干净了手,在头上抹了一把,刚抬了抬身子立刻又躺下来。太冷!垅沟里的水冰一般的刺人肌肤。躺在这里不啻是等死,天一亮官军又会回来。   粗箩过了,还要过细箩的。肚子,已经不疼了,只是一阵阵的疾风吹得头有些晕眩。他知道,一旦倒在此地,就等于是送死——试着走了几步,居然还走得动!于是,拖着步子踏上了田埂,一步一滑、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前走,他现在最要紧的是弄一身衣服,把身子裹起来,不然一定冻死!   提灯守田埂的是个四十多岁的老衙役,他浑身早已湿得精透,披着蓑衣还冻得上牙打下牙,他把灯放在田埂上,在身上摸索着什么。胡印中伏着身子沿着毛渠凑近了他,才知道他在找烟。烟找到了,将烟袋噙在口里,便去揭那灯罩,一阵风过来“唿”地吹灭了灯,接着便听南边传来“平安无事罗——”的叫声,那衙役忙应道:“平安无事罗——有火没有?想抽一袋烟!”北边也传呼:“平安无事罗——有火也没用!”衙役便不言声,低下头只顾用打火镰打火。这种机会真是千载难逢,胡印中一个大步窜了过去,咬咬牙举起胳臂在暗中划了个弧形,砍向他的后脑门,那衙役哼也没哼一声便瘫倒在地上。然后,他脱衣穿衣,提着那盏瞎了火的灯,大摇大摆地走进镇,谁也没有疑他。一直踅到黄粱梦庙照壁后,他把灯扔掉,又从庙的后墙翻出去,几步钻进了青纱帐,谁知极近处就有岗哨,大喝一声:   “谁?!”   他也不言声,稀里哗啦在高粱地里猛跑,只听身后筛锣声,高喊:“贼往北跑了,快截呀!”接着西边、北边也传来呼应声:“贼向北逃了,快截!”——人都散在各处,一时也难聚集在一起。但胡印中此时已是惊弓之鸟,不敢再向北逃,踅向东边,也不辨上下高低,不管潦水泥泞,低着头向前疾跑,忽然间“噗嗵”一声掉进了釜阳河,一个旋涡便打翻了他。那胡印中自小在沂河边长大,水性极佳,一个猛子钻上来,晃了晃头,已经清醒过来,倒觉得这是天赐的逃命良机。他稳住了神,轻轻踩水,向东北游去。只见两岸仍有守望的灯火,暗自庆幸:要在陆上瞎摸乱闯,无论向哪边跑都是逃不出去的!   在湍急的河水中,胡印中用尽全身解数随波逐流,飘了两个多时辰。眼见东方透亮,才爬上岸来。此刻雨已经停了,曙色中到处都是芦苇和高粱,四顾沓无人迹。他的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头晕、恶心,却又吐不出一点东西。他踉踉跄跄地找——找什么也不知道,眼见前边黑魅魅的,似乎是个庵庙,便踅过去,被一树根绊倒跌翻了一个大筋斗,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胡印中发觉自己躺在一问洁白的小屋里,十分适意,铺旁的小桌上还放着一碗绿豆茶,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端起来一吸而尽。刚要坐起来,布帘一动,进来一个道姑,手里端着一盘粽子。那道姑还没说话,胡印中眼睛一亮,叫道:“雷剑姑娘!……怎么会……我是在梦中吧?”   雷剑不很自然地摸了一下头顶上的发髻,抿嘴儿一笑,说道:“哪有这样的梦,是你命不该绝。昨晚烧得说了一夜胡话,真吓人……幸亏教主施法救你,要不然小命儿就没有了!”   “教主!”胡印中身子一撑坐了起来,顿时感到一阵眩晕,又弛然卧倒,问道:“怎么这么巧?我都糊涂了……你们不是去河南了么?易教主此刻在哪里?”他拍拍床沿,示意雷剑坐下。雷剑却不肯坐,微笑道:“可是说的呢,真和说书的一样,就这么巧——去河南的道儿到处都是哨卡,堵死了,我们几个人太招眼,只好退到清河暂避风头。这里釜阳河和沙河去年闹水患,几座庙都是空的,附近几十里都没人烟,就躲进这庙里。邯郸出事,直隶不能再呆,她们几个跟着舵主踏道儿,准备回鲁西,再作打算……”她瞟一眼胡印中,忽然脸一红,推了推粽子,道:“别的没好的,少用一点吧,呆会儿粥熬出来再喝点。你已经两天没进水米了。”   “两天!我在这里躺了两天?”   “前天天不明就来了,你一身衙役皮,差点把你扔回河里。”雷剑笑道:“胡大哥可得谢我!”胡印中凝视着她,半晌,摇头叹道:“我没法谢……”雷剑给他瞧得不好意思,脚尖呲着地,良久才抬起头,说道:“没法谢就别谢——枕头边有短裤,一会儿你自己换换……别想那么多。姓燕的投了刘统勋,事情我们都知道了。眼见又要走,你得把身子骨儿养壮一点——我去看看粥锅。”说罢挑帘出去了。   胡印中手里剥着粽子,眼望着外边的阳光,心里想:   “姓燕的,咱俩个今生今世没完!”   **********************************   二十三 生嫌隙少将带孤军 同敌忾迎敌困金川   在乾隆的严旨催促之下,庆复和张广泗二人不得不离开康定大本营,赶往南路军郑文焕大营督战。郑文焕的大营就设在离小金川镇不到八十里的达维镇,离康定也不过六百多里路。庆复张广泗竟走了半个月才到——那根本不能叫“路”,几乎一路都是在纵横交错的河溪里膛着走。因为岸上的马帮道多年失修,从雪山上化下的雪水将狭窄的道儿冲得沟壑纵横,一条一条的深沟又被泥石流淤塞了,十分难走。走了两天,四匹马陷在泥淖里,还有一个亲兵解手怕臭了大将军,一去就再没能回来。有的陷进泥淖里,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泥浆淹到他大腿、胸部、脖项……临死前惨呼:“张大将军……我叫周典才!跟我老娘说……”这一天,张广泗老觉得他那张变了形的脸在眼前晃动。后来郑文焕派来亲兵迎接他们,带着他们走河膛溪,在齐腰深的流水中行进,还算平安无事。这是郑文焕用几百条命换来的见识。张广泗他虽心如铁石,也不禁暗自惨然。庆复却被这幕惨剧吓得几天夜不能寐。   郑文焕把一文一武两个上司迎到他的中军见他们人人满脸污垢,个个浑身臭汗泥浆,一边吩咐人烧汤侍候沐浴,并亲自到厨下督促造饭,眼见日已西下,便又忙着张罗熏香,进来重新见礼请安,笑道:“勒敏大人,还有个叫肖路的,候补道都在标下大营里,已经叫人去请了。眼下梅雨季节,不能放他们回成都。大人和军门能平安到达这里,标下这一刻才得安心。我曾经呈上禀文,劝你们不要来,敢情是没有收到?这个破喇嘛庙,不抵我们内地的土地庙,没法子,只好请大人和军门将就些儿。”   张广泗虎着脸,双手扶膝正襟危坐在绳床上一声也不吭。庆复换了干衣服,喝了一碗薄荷水,在这座破喇嘛庙的砖地上踱着,真有恍若隔世之感,说道:“比起路上,这里是天堂了。你不用穷张罗,有一口热汤饭就足了,知会你参将以上军官到中军大营,我和大将军要布置军务。北路军一路打不下大金川,我们又进退不得。原说五月在大金川会师,中路军截断他们入藏逃路,年底有个结果。如今看来,十月能打下大金川就算不错了——这怎么向皇上交待?”张广泗越听心里越烦,一抬头见勒敏和肖路二人联袂而入,傲慢地将手一摆,示意他们免礼,说道:“我们先吃饭,吃过饭再议!”   一时室内静了下来,不大的佛殿只听匙箸的碰撞声。戈什哈们将金川形势图从东配殿移过来,点上纱罩灯,熏蚊香,默默退出。此刻殿外阿桂等六个将军已经到了,齐整站成一排,不约而同地偏头注视着殿内。良久,听里边张广泗的声气:“很好……都叫进来吧……”接着郑文焕出来,脸上毫无表情打了个手势,说道:“庆大人张军门来视察,都进来吧!”于是众人鱼贯而入,齐声道:   “给庆大人、张军门请安!”   “不必了。”张广泗一反平日颐指气使倨傲难犯的作派,看了看不吱声坐着发呆的庆复,神色黯然地抬手叫起,说道:“庆大人和我都无‘安’可请啊!要真安心,也不必七死八活地到这里来了。”   一句话便将众人打懵了,一个个都回不出话来。在岑寂中张广泗徐徐起身,望着殿外朦胧暮色,脸色变得愈加苍白,说道:“不能不叫人伤情啊!庆大人是遏必隆公爷的后裔、大学士,位极人臣的人,亲临前敌来和我们这群丘八为伍,为的什么?为了效忠皇上,为了建功立业!我呢?自小儿就给圣祖爷牵马出征,经历过和布通、大唐古拉山、青海云贵,大小战阵一百多场,主将有能耐,我立大功;主将窝囊,我立小功;我自己为主将,从来没有吃过亏。原想的话,自古无百胜将军,难道上天要成全我张某人?也还想带着和我滚打出来的这些弟兄,有个好结果儿。又想,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这一仗利索打下来,体体面面地弃戈还山颐享天年。这里除了阿桂,都是跟我几十年的人,凭本心说,我的话有假没有?”   “没有……”   “恐怕我未必能如愿的呀……”张广泗轻轻坐了回去,“莎罗奔男女老幼,全族不过五万人上下吧。我呢?三路接敌军马合下来就有七万人,还不连辎重、粮道、医药、仓库守军……打下一个堡子,常常连敌人影儿也不见,就要死上百人,烧几间茅草棚子,也算‘功劳’奏上去,为的是大家平安,好生把仗打下来,慢慢补皇上高天厚地之恩……”他眼睛里突然涌满了泪水,在灯光下闪烁,“可现在呢?北路军、南路军,一个大仗没打,逃兵合计有小七千人!这叫什么仗?娘的,我这叫什么‘大将军’?我怎么打出这样的仗?我真愧死 了!”   郑文焕暗自叹了一口气。他也是张广泗的老部下,从来畏惧张广泗,没见过他这副模样,想想这些诛心语,心中一片怅惘,拧了一把热毛巾递给张广泗,低声劝慰道:“大帅不必伤怀。军事无进展,圣上焦急,有几句责备话是常情。岳老军门——岳钟麒在位,雍正爷一天七道旨,骂得他魂不附体——照样还是保全着!仗没打好,是我们不争气。说句真话,这种鬼地方儿,能扎住营,能活下来就了不起了。我们竟是和这沼泽泥潭、山林老洞、和这鬼天气打仗!莎罗奔是土著人,占着地利,这鬼地方也真像迷魂阵,树林子里明明有人,围住了,冲进去,连个地缝也没有,连个屁影子也不见!莫明其妙就有人中了箭,射箭的弓也找不到,尖桩子摆在泥潭里,踩上去治都治不好……”他说着进入金川之后的“战事”,犹自惊魂不安,忽然意识到了点什么,又正容说道:“但我觉得我们还是必操胜算:总归我们还是没有大伤元气,其实力超过敌人;如今深入金川地域,兵士们已经熟悉了这里天候气象,可以说敌军武器装备、训练还是不及我军,粮源更不能和我军相比。只要真能寻到莎罗奔的主力,包围了狠剿猛打,再没个不赢的。我的这些见识是和下面弟兄们参商多少次了,不知庆大人、张大帅有何布置,我们一定听命赴汤蹈火。”“郑军门这话对!”庆复是戴罪立功来的,心里比张广泗格外急了一层,忙道:“天时人和我们占了,地利也有一小半。我看可以一战!”说罢看看张广泗。张广泗心里雪亮,说到九九归一,庆复是指挥不了这些兵的。他从来统兵打仗,都是独往独来,这次上下瞻对之战,由于庆复搅到军中,败了自己要负一半责任,胜了庆复要夺去一大半功劳,心里要多别扭有多别扭。但乾隆急于平定金川,并不理会庆复和他这点芥蒂,竟在他的折子上加批:“勿谓朕不能洞悉尔之心思,以为败则由庆复为尔分谤,胜则可咎庆复前战之失——朕已另告庆复,胜则与张广泗同荣共贵,败则与彼同失首级。尔之前功与此罪朕绝不共计!”情势如此,他和庆复也只好同舟共济了,遂道:“庆大人与我同心同德,艰难跋涉到你南路军,为的就是打,为的是早日克敌立功。郑军门的话我看有道理,不知诸位兄弟有信心没有?” “有。”   “没吃饭,还是肚子里没了草料?!”   “有!”   张广泗留心到阿桂木着脸没有答应,脸一沉正要发作,庆复在案下暗暗扯了一下他的袍角,冷笑一声,转脸问郑文焕:“前头我已经下令,把四门大炮全调到这里,你办了没有?”   “回军门,道儿太难走,昨天才拉来,炮筒都叫泥沙堵住了,才擦洗干净。还要等晾干了才好使用。”   “用火烤干!”   “扎!”   “粮食蔬菜缺不缺?”   “回军门,不缺!”   “药呢?”   “不缺!”   郑文焕见张广泗脸上放光,知道他要决策下令,忙命:“在木图跟前再掌几盏灯!”张广泗大手一挥笑道:“我闭着眼也知道小金川周围地理,要木图作甚么?不用!”   “庆大人,大帅!”一直沉思不语的阿桂突然抬起头来,说道:“标下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嘛。”张广泗铁青着脸,身子向椅背一仰说道。   “扎!”   阿桂似乎犹豫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镇静,“叭”地打千儿行礼起身,说道:“如果不知己不知彼,这个仗仍旧打不好。我军六万,敌军六千,十倍于敌,到现在没有尺寸之功,值得好生想想。”他目光炯炯看了张广泗一眼。   “唔,唔?”   “我军是客军,北路军走的旱道,南路军走的全是沼泽,敌军是以逸待劳。我们不占天时,至少说不全占天时。”   “哼!”   “郑军门方才说,地理上敌我共险,”阿桂没有理会庆张二人满面怒容,款款说道:   “其实我们只是能在险地落脚图存而已,根本谈不上‘共险’。前天,莎罗奔部落里一个老头子,刺死赖汤将军部下一个岗哨,派四十个兵去追他,光天化日之下让他逃进山洞里,追进去的兵十几个,只有四个出来的,身上还缠着毒蛇——这似乎不能说是‘共险’吧?”他扫视着目瞪口呆的郑文焕、红头涨脸的庆、张二人和一群低头不语的军将,倔强地咬了咬牙,继续说道:“我不晓得莎罗奔部落里现在怎么样,但我军现在士气不高,这里是水路,逃不出去,军报里说的,北路军每天逃兵几十个,军法司杀人杀得手软了,改为在军中服苦役!士气不高,厌战思乡,这怎么叫人和?”   庆复早已气得手脚冰凉,见他还要说,“砰”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叉出去!”“别忙,叫他说下去!”张广泗心里已经起了杀机,反而定住了心,格格一笑说道:“听听也有好处。”   “标下遵命!”阿桂又拱手施礼,竟一转身大步跨到木图旁,在沙盘上捡起鞭子指点着,说道:“这里和云贵不同之处,在于云南多是旱路,利于内地兵士行进。这里和青海相比,青海地势还算平坦,便于骑兵运动各方策应。我军现处的位置在小金川东七十里,四十里水路不能通舟楫,要膛着没膝的泥潭行进,有的地方陷人陷马十分难走。三十里山路,炮车要走三天。我们大队人马一动,小金川镇上男女老幼搬家都来得及。驻扎小金川,我们的 粮饷运送就更为难办。北路军也是一个道理,要过七天大草地,打下大金川一座空城,又一时和小金川我军形不成犄角之势,容易被莎罗奔分割各个击破,而且退路毫无指望……”   他画出这样一幅可怕的画儿,众人都打心底冒出一股不可抵御的寒意。但仔细思量,阿桂的话竟都是他们日日思虑、又不敢出口的话。郑文焕心知阿桂说的句句是实情,但他久在张广泗淫威之下,俯首帖耳已成习惯,既不敢违拗张广泗,又为阿桂担心。就是阿桂,也是帝心特简,特旨授为副将的要员,也不能轻易开罪。眼见将军们一个个被他说得噤若寒蝉,张广泗血脉俱张,立刻就要雷霆大怒,急得手心里脖项上都是冷汗。轻轻咳嗽一声,阴沉沉地问道:   “阿桂,你学问不坏嘛。是进士出身?”   “回大帅,我是恩荫贡生,赐进士出身,由文官改作武职。”   “是陕州狱暴的案子过后,改任参将的吧?”   “是。”   张广泗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语调变得又缓又浊,说道:“这么说,你是文武全才了。听你方才一席话,都是不能进取金川的意思。照你的想法,应该怎么办?”阿桂盯了张广泗一眼,立时意识到自己已处在极大的危险之中,他是极聪明的人,几乎连想也不想,朗声答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标下以为,先以小股部队佯攻小金川,大金川的莎罗奔必然回救,大金川空虚,北路军乘虚而入。那时,我们才能说得上与敌共险,从这里正面强攻,莎罗奔也难以敌抵!北路军由巡抚纪山亲自经营,四川的粮库都调尽了,他们不缺粮,大草地也不是过不去的,稳稳当当占了大金川,全盘形势就于我们有利了。小金川这边现在正是雨季,七百里粮道上河湖交叉,太难走,只能佯攻诱敌。待取下大金川,到了旱季,沼泽地干涸了,利于运兵行动。莎罗奔再大的能耐,被我三路大军压在巴旺几十里老林之中,四面皆是我军,唯一的通道是终年积雪的夹金山,他不死即降,没有第三条道儿好走!”他放下鞭子,面不改色施了一礼,回到自己位置上,庆复因没有细看木图,听得心里一盆糨糊。他只觉得这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年轻人狂傲无礼,一点也没把几个上宪主官看在眼里,心中有气,说道:“听起来似乎头头是道。你方才讲天时地利人和都于我不利。那么,打下大金川,为什么就占住了天时地利人和?”   “庆大人!”阿桂心里也真是瞧不起这位钦差,眉心一挑,躬身答道:“我们只是人多。三路军马有两路困在泽国之中,与其说是‘打仗’,其实只是‘活着’,怎么会有士气?没有士气,那就既没有天时,也无所谓人和。打下大金川,上可以向朝廷有所交待,下能够鼓舞士气——士气能鼓起一半也是好的——我六万人马就是豆腐渣,也够撑死莎罗奔这头野猪!”他的话立即引得几位将佐活跃起来,虽不敢交头接耳,脸上却都带了喜相,互相交换着眼神。   张广泗咬牙沉思着,心里极为矛盾,他听了一小半就知道阿桂说的有道理,但阿桂的主张和他的主张刚好相悖,他是想自己亲自督战打下小金川,中路军由康定北进,谅北路军也不敢不全力攻克大金川,毕其功于一役,秋天就可以生擒莎罗奔。现在阿桂这个“两步走”   意见当着会议提出来,听从,于心有所不甘;不听,又觉得自己原来的计划没把握,杀阿桂“以警慢军之心”的念头是没了,但莫名的妒意又不能对阿桂的话全听全用。咬牙思量半晌,用目光征询了一下庆复意见,庆复笑道:“后生可畏,我也觉得是有些道理,军事上的事,还是老兄定夺。”   “我觉得阿桂的建议有可取之处。”张广泗咽了一口唾沫,“但佯攻与真攻,井没有一定之规,严令纪山夺下大金川这一条可以定下来,为防莎罗奔向瞻对方向潜逃,要同时下令中路军堵住乾宁山口,莎罗奔失守大金川,也许不再坚守小金川而西逃,原来‘佯攻”的队伍就要变成主攻。这个担子真有千斤之重,谁来担当呢?”他环视着周围的人,突然一笑,说道;“来说是非者,即是是非人。我看就是阿桂将军合适——你有什么难处?”   阿桂不禁一怔,他其实在军中责任是看护粮库,只有三千多老弱疲兵和伤号。他看了勒敏一眼,勒敏是知道这些的,希冀能出来为自己说句话,但勒敏被阿桂刚才的话鼓动得心里痒痒,也在跃跃欲试。哪里理会到这位小朋友的心思?一提袍角站出两步,向庆复和张广泗长揖到地,说道:“阿桂自己的主张,焉有推诿之理?勒敏不才,也愿随桂军门为朝廷立功!”   庆复、张广泗和郑文焕不料横中杀出个程咬金。勒敏不是寻常方面大员,他是乾隆三年御笔亲点的状元,满洲哈拉珠子,不但身份贵重,名声也大,万一“攻金川战死状元”那真是百身莫赎,打了胜仗也毫无光彩!郑文焕陪笑对张广泗道:“大帅,不如叫吴喜全来办这差使。阿桂守着粮库,人不满四千,还有许多老弱病员……”他话没说完,阿桂便道:“勒敏大人是个文臣,白面书生怎么能打仗?这么大的官,出了事我也担待不起。请大帅发令,还是我自己去!”勒敏这才想到阿桂军中实况,深悔自己冒失,遂笑道:“勒敏祖上也是武将!我不是怕死之人,一言既出,岂有反悔之理?可以从吴将军处调借三千精锐,暂由阿桂 统领,不就结了?”   吴喜全是张广泗第一心腹牙将,用他的兵给别人立功,一百个不情愿,在旁冷冷说道:   “我的兵在马寨沟驻防,那是通往康定要道,离着乾宁山上只有十五里地旱路,调出去逃了莎罗奔谁负其责?大帅若令我去佯攻,恐怕还方便些!”   “阿桂现在手下的兵不能用。”郑文焕沉吟道:“从郎雄、格杰和吴喜全军中各抽一千人马统归阿桂指挥就是。”勒敏道:“我手里差使交给肖路,这一仗我非打不可!”   阿桂思量半晌,事已至此,只有破釜沉舟,大声道:“勒兄是个状元,尚且有这份雄心,我有什么说的?我不要各营一兵一卒,到小金川周旋一场!”   “好!”张广泗击案说道:“就这么定了,由中军郑文焕全力策应,不会有什么失漏的。现在诸将听令!”   在双方僵持得都已经麻痹了的时候,阿桂的作战计划立即收到出乎意外的结果。莎罗奔毕竟没有指挥大集团对阵作战的经验,闻报官军急攻小金川,立刻带了驻守大金川的两千人回救,北路军纪山的五千精锐部队几乎兵不血刃就攻占了大金川。此刻莎罗奔还在向小金川的行军途中。接到后方急报,正自惊疑不定,小金川也来报告敌情,说先头进攻小金川的官军已经向丹巴、大桑一带运动,似乎要截断金川与上下瞻对的通道。小金川守将桑吉一边向莎罗奔告急,一边开城放城中老幼藏民各自逃生……   “他们终于下手了!”莎罗奔骑在骆驼上,望着前面朦胧暮色中的抚边小镇,流往大渡河的小金川河水在茂密幽暗的丛林中潺潺流淌着,摇晃着岸边的芦苇,给人一种神秘不祥的感觉。他古铜一样的脸色毫无表情,向前凝视了一会子,回头又看了看自己带的几百乘骆驼,踩着镫子下来,对身边的从人说道,“到后边告诉朵云杰?,还有本家故札,还有仁错喇嘛,今晚我们就宿在抚边。叫他们都到我的帐中商议事情。”   抚边小镇离着小金川一百里地,只有三百来户人家,已经住满了从小金川逃难的藏民。   但仁错是青海黄教活佛,只是一句话,所有的藏民都迁了出来,露天宿在镇东的坝坪上,给莎罗奔的军马腾出了帐房。莎罗奔将中军设在坝坪南边的喇嘛庙中,安置了朵云和两个孩子,已见仁错活佛,桑措叔叔来见,也不及多说,先请他们两位吃酥油奶茶,自己亲自出去巡视一遭方才回来。莎罗奔见妻子朵云怀里抱着刚满周岁的小儿子索罗崩,女儿阿扣和大儿子色落腾站在一边贪婪地吃酥油糌粑。他对朵云道:“这里要议军事,你们女人退出去!”   仁错在旁说道:“不必了吧!这是什么时候,神佛还会怪我们的局面很不好。”莎罗奔吁了一口气,沉重地坐下,说道:“张广泗这一手很厉害,断了我们的退路,得想个办法应付这局面!”   其实他即使不说,在座的也都意识到了形势严峻,小金川失守,金川的要冲都被官军占领。只有钻山林逃亡一条道可走。但四周道路被困得铁桶一般。   “大喇嘛、莎帅,”桑措挑起灰白眉毛,语气沉重地说:“现在就应该下令小金川的人撤出来,把空城让给张广泗。因为我们一千多人是守不住小金川的。我们的人都到这里集合,然后向西南大深山里进洞躲藏,倾我们部落所有的战士打开上下瞻对,然后举旗迁移进藏!金川,官军也只能占领一时,等他们撤兵,我们再设法回来。”仁错手搓法珠,说道:   “桑措说得对。我们只有这点军马,根本不能拼。好在我们早有准备,在刮耳崖老山洞已积了一年的粮食。敌军哪有这么多粮食,和我们耗不起。从前头报说的军情,马寨沟以西没有驻扎清军,可见他们只是防我们向乾宁山突围。现在是夏天,我们翻夹金山向上下瞻对迂回,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桑措捋着胡子沉吟道:“过夹金山,我们的雄鹰当然能够。年轻的女人也能过,可是老人和孩子呢?御寒的皮袍都没有带出来啊!”   朵云脸色苍白,抱着孩子的手一颤,喃喃说道:“过大雪山?那要死多少人?班滚老爷子带的都是精壮汉子,两千人只过来了不到七百,我们也从没走过这条路。唉……班滚……”她想起了班滚,这位倔强的老头儿,在金川患恶虐,已经死了一年。老桑措叹道:   “我看汉人没半点人味儿,说了话不算,使弄鬼心眼算计人,那些戴顶子的官儿们竟都是猪狗转世的,除了金子、女人什么也不爱。倒是前头的抚远将军岳老爷子还算个人,又被他们自己人坑陷得七死八活。”说罢又是一叹。仁错活佛一手转着经轮子,一手搓着佛珠,还在想着过雪山的事:“不能硬拼,只有过雪山。过雪山要死人,打上下瞻对要死人,到拉萨一路艰险,仍要死人……我们金川族真的要亡了?佛,你给我启示……”   “他妈的!”莎罗奔突然用汉语骂道:“占大金川是占了我哥哥色勒奔的地盘,我们自己族里的事,乾隆博格达汗为什么管得这么宽?我有多少错儿?多少次给纪山这个乌龟写信,申明我愿听朝廷节制,他仍旧要剿,递出降表也不饶!”他狂躁地来回踱着,牛皮靴子在砖地上发出沉重的呻吟声:“既然逃不出去,我索性就不逃,不逃了!这里打它个鱼死网破!我们金川地方大,他那五六万人进来,就像盐巴撒在肉锅里,显不出来!我们是座山虎,他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也未必就输给张广泗了——请大喇嘛到佛堂祈祷佛祖保佑,桑 措叔叔安排人到小金川传令,立即撤出!将城里所有粮仓,房屋全部烧毁,一路上难民全部收容,能背粮的背粮,能打仗的打仗,能带孩子的带孩子——从现在起,所有武器都发放下去,粮食、酥油、糌粑、茶叶统归大活佛掌管分发!”   两个人向莎罗奔默默鞠躬退了下去。屋里莎罗奔和妻子一站一坐,许久没有说话。两个大一点的孩子觉得要发生什么不吉祥的事,用惊恐的目光凝视了一会儿莎罗奔,扑向妈妈的怀抱,阿扣小声道:“阿爸故扎的眼睛好凶,我怕……阿爸又要和人打仗了……”朵云道:   “故扎,真的非打不可吗?”   “嗯!”   “他们为什么不许我们投降?”   “能不能……”朵云看了看怀中的孩子,“托儿个强壮的汉子,把儿子带出去?”   莎罗奔的眼眶中涌满了泪水,上前抚着妻子的发辫,长叹一声说道:“那样,有孩子的父亲就不会跟我一起打仗了,母亲们也会用轻蔑的眼睛看你这位故扎夫人。”莎罗奔说着两道清泪落了下来。他一转身便大步出了庙门。   一钩弯月斜斜地挂在星空,远处的小金川河徽喘着,像一位少妇在暗中不停地叹息,他极目向南,像是要看穿前面的灌木丛林,泽国河叉,再向前,想象不出了,那是大雪山,终年积雪的高峰,一位神仙一样的白头老翁……正走神间,一阵苍凉的歌声从坝坪上传来。莎罗奔抹了一把脸,向东北望去,那是抚边镇的居民露宿的地方,篝火熊熊,映照着老人女人和孩子的脸。他信步踱过去,歌声变得愈来愈清晰:   ……金川千里河湖山岗,   遍布着草坝庄田牛羊……   姑娘们在泉中快乐地嬉戏,   白云问雄鹰俯视四方。   密林间野花儿盛开,   青稞酒飘散着醉人的醇香。   噢!金川……我美丽的金川,   金川啊,我永不离开的故乡……   他没有走近篝火,只是站在暗处,用忧伤的目光注视着跳跃不定的火焰,口中咕哝了一句“永不离开”,便转身回了喇嘛庙,见朵云抱着孩子还在发呆,便道:“你带着孩子,累了,先睡去吧……”   “两个大的已经睡了,我不累。”朵云凄惨地一笑,说道:“我听见了这歌……小时候我爷爷就教我,他也是从爷爷那儿听来的。爷爷说,这歌子没有编全,我们金川就是因为产金子才有了这个名字的,下游金沙江里的金沙,就是从这里冲下去的。刮耳崖有几个老洞,里边产狗头金……岳老爷子说汉人最爱金子,我是在想,我们送他们金子。请他们离开我们金川,不是大伙儿都相安无事了?”   莎罗奔一听就笑了:“你真是个大孩子。张广泗要知道这里出脸盆大的狗头金,红眼就变成紫的了!”朵云皱着眉,温声说道:“打仗太可怕,我的两个舅舅都死在青海,一个被砍掉了头找不到,一个被人从左肩劈到右胯……我们这里几千人,难道都要落到那样下场?”莎罗奔此刻已镇静下来,不像刚才那样狂躁烦乱,自失地一笑,说道:“谁晓得以后的事呢?不过,汉人有句话说得好:车到山前自有路。现在张广泗只是占了两座空城,我的实力一点也没损伤。我想,先打掉张广泗的威风,再和他坐下讲和。”   “讲和?”朵云惊讶地看着丈夫,”你方才还说要死拼到底!”   莎罗奔仰着脸,阴沉沉一笑,说道:“朵云,从长远计,我们不能和朝廷作对……你不知道天下有多大,和博格达汗乾隆相比,他像一棵大树,我们只是树下一株小草啊……小草也有活下去的权力,我只是在争这么点点权力——我们要乾隆明白这一点。只有死拼,打好这一仗,打得张广泗灵魂出窍,仰面朝天倒下去,才能叫乾隆明白这一条。”正说着,见桑措带着一个精壮汉子进来,便问:“你是小金川过来的?”   “是!”那汉子道:“我叫叶丹卡,阿爸命我过来报告故扎和活佛,清兵正在向小金川拖运大炮,昨天又过来两千人,在金川南边布防。阿爸准备出城,趁他们过来的人没有站稳,先端掉他们,把他们的大炮推到泥潭里,一百年也捞不出来!我今晚就得赶回去,请故扎指令!”莎罗奔见他浑身都是汗水泥浆,高大剽悍的身躯都累得有些摇摇晃晃的,亲自过去把仆人给自己热的奶茶端过来,一手按着叶丹卡坐下,说道:“好兄弟,不要忙,先喝了这碗奶茶!你是几时离开小金川的?”叶丹卡将那碗奶茶一吸而尽,长长透了一口气,说道:“我是早晨天不亮动身的,阿爸说明天中午前要回去,回不去就不要我这个儿子了!”   莎罗奔不禁惊然动容,虽说小金川离抚边只有一百里,可那是什么路?平时从容走要两天半,稍慢点就要走三天,他居然一个白天就赶到了!看着这个铮铮铁汉,扑上去抚着他的双肩,说道:“我已经派人传令,让叶丹大叔撤出小金川与我会合。好兄弟,你不必回去,你阿爸那里我去说!”因见仁错活佛步履缓重地进来,又命随从:“把金川图志取来,朵云你们到里屋里,为我们在神佛前祈祷!”   “是!”朵云向丈夫一鞠躬,顺从地带着孩子们踅进了里屋。   图志取来了,是二十几张光板羊皮拼成的,上面用毛笔勾勒出大小金川的山川、河流、村镇大道、小路,莎罗奔居中,桑措和仁错一边一个,小心翼翼地摊在地上。莎罗奔笑道:   “这真是万金不换的宝贝,帮了我多少忙!张广泗的木图是康熙三十六年的,连大山的走向 我敢说都不全对。当初为绘这张图还死了几个人,族里人还说我疯了呢!”说完蹲下看图,问道:“叶丹卡兄弟,那个先头进来的汉狗子阿桂,现在什么位置?后续部队又是谁的兵?   也说说他们的位置——你看,这是小金川,这是我们抚边镇,这是大金川河,这是小金川河,这个位置嘛,是水海子,再向北——是郑文焕的大营,就在达维……明白么?”他用刀鞘在图上缓缓移动,叶丹卡开始一脸茫然,渐渐的,眼中放出光来:他也看懂了,用粗大的手指点着丹巴这个镇子,说道:“这个叫阿桂的是个满人,还不到三十岁,仗打得很精,他现在这个位置——达维南,这里,扎旺,是郑文焕的粮库。那里很潮湿,运上来的粮食就得赶紧吃,不然就霉了。大炮现在正在用人力向小金川拖,用木头扎成排,在滩里拖运,至少还要五天才能到小金川城边。新近在城下驻扎的汉狗子叫罗泽成,大约有两千人,都在城南,他们往城北运动,不熟悉道路,两个陷进泥潭里,两个被竹签扎透了,又缩了回去。看样子,大炮运过来,郑文焕就要亲自到小金川城下督战了……”   “小金川?”莎罗奔冷笑着摇头,“除非猪才会那么笨,在城里和他打仗!我看,郑文焕是想摆个阵势,吓跑了我们,好向乾隆交差!老岳军门说过,项羽百战百胜,一仗打败,就自尽在乌江。张广泗自从在苗疆打了胜仗,狂得眼睛长到额角上,我也要叫他尝尝金川河边自刎的滋味!”   众人见他说的这么有把握,知道他已有了主意,莎罗奔端过酥油灯又仔细看地图,点点阿桂的驻地丹巴,站起身来,一时间又变得心事重重,只是沉吟踱步,几次站住想说话,又咽了回去。老桑措问道:“故扎,有什么为难的么?”   “这个阿桂进驻到丹巴,离着刮耳崖只有二十里路,”莎罗奔沉吟道:“刮耳崖里老洞中存着我们的粮食——他是不是嗅出什么味道,要断我们的粮?”   几个人都怔住了。他们都知道,刮耳崖不但存着粮食,还有盐巴、酥油,还有药品,还有一掘就能到手的黄金!这一突如其来的反问众人心里都打了个寒颤。老桑措目光炯炯盯着酥油灯,说道:“先打掉小金川的郑文焕,看他回不回来救?”   “我就是在想这件事。”因为思虑极深,莎罗奔的眼睛猫一样放着绿幽幽的光:“假如这个阿桂,知道我刮耳崖中有粮食,会不会不顾小金川安危,截断我的粮道?”他嘬吸着干燥的嘴唇,在地图前仔细审量,神色变得缓和了些,说道:“阿桂肯定还没发现我们的秘密!如果发现了,他立即就会不顾一切扑上去卡断我们的粮道!他在丹巴干什么?是想到我们小金川失守,一定从这里夺路向西,他要把我们堵住!我们如果要过夹金山,他也可以从丹巴袭击,打乱我的队伍……这个阿桂够狠的啊!”   “事不宜迟。”仁错活佛揩着鼻尖上的汗,说道:“我们狠打小金川,阿桂就会往回缩!”   莎罗奔用力握青藏刀刀鞘,手指变得苍白,咬牙说道:“对,就这么干。明天拂晓就行动,派五百人抄东路绕过达维,到扎旺烧掉他们的粮库,一路把路标全部拔掉,再派五百兵在达维西边佯攻。叶丹的人马一千七,派出二百人佯攻阿桂,装作要夺路逃命,剩余的一千五百人和我本部人马去围困小金川,如果阿桂回援,原来佯攻的人就一路牵制,放冷箭射他的人马,杀他的探路兵,我的本部还可再抽五百弓箭手扼住刮耳崖东路河道,阿桂没有长翅膀,三天之内就能歼灭小金川的清兵,回过头来再和阿桂算帐!”他神采奕奕,挥着刀鞘又指马寨沟,“吴喜全的兵是防我们攻康定大城,又防着我们过雪山逃命的,我们不攻康定也不过雪山,他这支兵就设得没有用处,听到他主帅被困在小金川和达维,他不能不来救,其实这条道儿要走五天,他兵不到,小金川的清兵已经被歼了!大金川的兵来援小金川这一条也要虑到,但有两条:一,他们未必料到我们敢于重新夺回小金川,二,他们信息难以联系,未必知道这个军情,即使料到,这条道至少要半个月才能走过来,那时候大局已定,谁也莫奈我何了——总之一句话,歼掉郑文焕从达维抢攻小金川的三千人,我们就卡住了毒蛇的七寸,怎么摆弄都对!”   “老人和孩子怎么办?”仁错活佛问道。   莎罗奔松弛地舒展一下高大的身躯,笑道:“那要拜托活佛,带他们向刮耳崖东躲避。”他是个心思异常灵动的人,怔了一下,又道:“白天休息,夜晚打着火把行动,慢慢地走。小金川的敌人会以为我主力向西,可以麻痹他们。阿桂知道我主力在刮耳崖东,也不敢轻易增援小金川——怎么样?”他用得意的目光征询着众人意见,“他的兵多又有什么?   地理不熟,联络不通,战线有千余里。我们打穿插,各个击破,先打首脑。我看他无法应付?”   “故扎圣明!”   众人一齐躬身施礼。   **********************************   二十四 将相不和士气难扬 定谋欺君魍魉心肠   庆复和张广泗都是趾高气扬、骑着骆驼进小金川的。虽说没有和莎罗奔交火,但北路军已占了大金川,南路军又“攻取”了小金川,中路军扼着莎罗奔西逃道路,将军阿桂又深入腹地寻歼敌军主力,可以说这个莎罗奔已成了池中之鱼,自己站在池边举着叉,瞧准了一叉下去,活蹦乱跳的鱼就会到自己手中。因此进城头一件事便是向乾隆红旗报捷。庆复是文渊阁大学士,在这上头没说的,洋洋洒洒写了万言奏折,到喇嘛寺张广泗的中军大营来商议—   —小金川已被烧成白地,完整的房屋只有城东这座只有五六间房的喇嘛寺庙了,自然是这位功高威重的大将军来住了——张广泗因为怕热,两个戈什哈在身后打扇,双脚泡在凉水盆里,见他进来也不起身,但却十分客气,说道:“我们进小金川三天了,你住外边帐篷顶得住不?这鬼地方,早晚是春秋,夜里冻得人打颤,中午比南京还热——坐,坐么!”说着便看那份奏折。他原就不买庆复的帐。庆复虽是钦差,现在又顶着个“戴罪立功”的名儿,更不能和他硬计较座次,心里骂“老兵痞无礼”,面儿上却堆满脸笑容,毫无拘束地坐了,目光盯着张广泗不语。   “杀敌军三千,说得过分了。”张广泗笑着指指奏稿。“大小金川两城居民不过七千,加上各地零星藏人,整个金川不过一万二千人左右,就算莎罗奔两丁抽一,藏兵不过七千,这里杀三千,大金川纪山就没功劳了,主子心里精明得很,你说多了他不信,照旧被骂个狗血淋头!四百五、或者五百,最多这个数——明白吧老庆复?”庆复尴尬地一笑,说道:   “我已控制了金川形势,那只是早晚的事嘛,张广泗摇摇头不言声,接着往下看奏折,许久才看完了,轻轻将折稿放下,站起身来踱着步子只是沉思。庆复问道:“张帅,有什么不妥的么?”张广泅道:“文笔自然是上好的。但你想想,主子为什么生你我的气?他要的是‘生擒’莎罗奔,奏折里这句话说‘必犁庭扫穴,奏凯还朝’听着感到空泛。但若说一定能生擒莎罗奔,现在我们又没这个把握,将来向我们要人,也是件尴尬事……”他仍旧踱着步沉思。   庆复目不转睛地看着张广泗,一一笑说道:“你太过虑了。这种事皇上事前督责得紧些,那是题中应有之义。康熙年间御驾亲征准葛尔,要生擒葛尔丹,葛尔丹自尽;雍正爷要生擒罗卜藏丹增,年羹尧和岳钟麟也没做到;尹继善在江西剿‘一枝花’匪寇,‘一枝花’却在邯郸劫了六十五万军饷,也没见治尹继善的罪。”张广泗道:“其实我只盼能平定了这块地方儿,责任也就尽到了。可老兄就不同,在上下瞻对你只打跑了班滚,班滚又逃到金川,造出这么个大乱子。现在班滚死在金川,已经是个定论,如果再让莎罗奔逃掉,——老兄,我们两个可就要一锅烩了!”庆复听他说的云天雾地,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思量良久才悟到这个张广泗嫌自己奏折里没有把他的功劳写足。两个人平起平坐地论战绩,无论如何都不能叫他满意!他不禁涨红了脸,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说道:“我也是事出无奈,请多体谅罢!”张广泗心里雪亮,他倒不是那种分斤掰两和人争功的人,只是庆复无端在上下瞻对惹出了事,却要他担了这么多干系吃了这许多苦头,只是想塞个苍蝇给庆复吃,心里才快活些,此时也见好就收,笑道:“就要打大胜仗了,犯的哪门子愁呢?我的意思话可以说得活一点,又不违了圣意,我们也有个退路。比如说,莎罗奔的凶残狡滑,胜过班滚,金川的形势十分险恶,也不是上下瞻对可比,但我们全军将士忍苦负重,决心为圣天子效命,生擒莎罗奔献俘阙下,若该酋穷途自尽,我等亦必解尸赴京,以慰圣躬……这么写如何?另外,克敌时日要写得宽一点、活一点,我们的余地就大些。”   张广泗说着,庆复已打好腹稿,在稿本上加写道“金川地方山高林密,河湖纵横,烟瘴千里不绝。莎罗奔正值盛年,凶狠狡诈,平日于族人颇施小惠,深得人心,亦不可与班滚之老迈昏聩可比;臣等此番用兵,务期剿除凶逆,不灭不已;今岁不能,至明岁;明岁不能,至后岁。决不似瞻对以烧毁罢兵。”写罢又将稿本递给张广泗。恰正此时,郑文焕带着他的中军副将张兴、总兵任举、参将买国良进来,后边还跟着炮营游击孟臣,张广泗匆匆看了一眼,说道:“就这样誊本吧,急发报捷!一一你们有什么事么?”   “大帅,”张兴脸上全是汗,用袖子揩了一把,说道:“莎罗奔那边有些异动,今天早晨从达维到扎旺,出现零星敌军,毁坏沼泽地的路标,从达维到小金川这里,也有人拔掉插在泥里的竹签路标乱扔,守路的兵士射箭赶跑了他们,但到扎旺这一带,我们守望的人力不足,路标毁坏了三十多里,有的地段还换了位置,现在已经派了五百人恢复路标。” “他想掐我的粮道?五百人不够,再加五百!——文焕,我们这边的粮够用几天?”   郑文焕已在木图边站着审视,忙答道:“运到小金川的粮够用五天,存在达维的粮够用半个月——地方太潮湿、不能多存粮。”总兵任举说道:“昨晚有大队敌军向西边刮耳崖方向运动,火把曲曲弯弯延伸了五里多地,敌人看来要从刮耳崖南下,向瞻对逃跑!”   庆复一听脸上就变了颜色:莎罗奔从瞻对逃走,那还了得?但他还未及说话,张广泗冷笑道:“向西?那里有什么出路!我的南路军是干什么吃的?——阿桂那边有什么消息?”   买国良忙微笑道:“标下是回这件事的。阿桂疑心刮耳崖是莎罗奔的存粮仓库,几次派人去侦探,都被堵了回来,他也看见了向刮耳崖行进的火把。他认为敌军是要退守刮耳崖负隅顽抗,更相信莎罗奔的存粮在刮耳崖。请求再拨两千人,由他和勒敏分头,夹击刮耳崖。”张广泗道:“小金川这边的兵不能动,我发令,叫南路军拨三千人给他——哼,少年得志!”   他不知哪来的气,脸色铁青,眼中熠熠闪着火光,众人都被他慑得心里一寒。郑文焕心中疑虑重重,皱着眉道:“莎罗奔实力井无伤损,东边掐我粮道,西边大队运动……不像是好兆头!”   “这是个小丑跳梁之计。”张广泗道:“他知道我最重视粮道,所以在东边故作姿态。   他真正图谋的是西边,想在刮耳崖站稳脚跟,在深山老林里和我周旋,或寻机向瞻对逃跑,或打出本钱向我投诚。”他站起身来,胸有成竹地说道:“粮道要护好,从达维再调过一千军马,我们在小金川站稳,北路军和南路军都向刮耳崖压过去,他就没辙了!”他踌躇满志地坐下呷了一口茶,对庆复道:“把奏折发出去吧,大小金川一齐收复,皇上可以安枕而卧了!”   然而清兵只安逸了一天,第二天凌晨,张广泗便被潮水一样的呐喊声惊醒。蹬上靴子便见郑文焕和张兴两个将军急步进来,后头跟着买国良,却是气急败坏,也不及行礼便指着外边,说道:“大帅,敌军攻上来了,现在城北的敌人正在集结,已经由东路向城南行动。孟臣带着一棚人驻在外面,天险可守,请示大帅,要不要撤进城来?”   “全部撤进城!”张广泗已全无睡意。他情知事有大变,但仍镇静如常,发一道令便停住了,问道:“攻城的敌兵有多少,打的谁的旗号?都有什么装备?”张兴道:“城东城北的敌兵不足两千人,打的是‘大清金川宣慰使莎’帅旗。约有五百弓箭手,三四枝猎火枪,其余都是寻常兵器!”   “很好!”张广泗狞笑一声,“我正犯愁寻不到他的主力,他自己送上门来——莎罗奔好胆量!命令:四门大炮全部架到南寨门,五百名弓箭手、三十枝火枪队全部上城墙守围,中军留五百名近卫,   已010己统由郑文焕指挥!”   “扎,标下晓得!”   “命令,阿桂所率三千人马迅速撤离丹巴,无论沿途怎样受到骚扰,务必于三天之内赶回小金川会战!”   “扎!”   “命令:任举所部达维守军,全力护住我军粮道,传命中路军的康定一部,不管路上死多少人,半个月内赶到小金川,北路军留守大金川一千人马,其余的兵马十天之内到达——   告诉他们,若不能如期到达,不论胜败,我都要行军法斩掉主将!”   “扎!”   此时天方黎明,外边时伏时起的呐喊声越来越清晰。张广泗挂上佩剑,一边向外走,一边冷冷吩咐道:“庆大人呢?请他和我一道巡城——把我的帅旗升到寨门上!”他一出门,便见庆复过来,脸色苍白,哆嗦着嘴唇想问什么,遂摆摆手道:“什么也不必说,我们上城去!”庆复见他如此镇静,也定下了心,说道:“能不能先放两炮,镇一镇敌人威势?”   “成!放炮升旗!”   三声劈雷一样的大炮在甫寨门内一处高垛上划空响起,撼得大地籁籁抖动,一面宝蓝色镶金线的帅旗,在湿漉漉的晨风中轻轻飘扬。敌我双方都好像被这炮声惧了一下,一时间城里城外一片寂静,张广泗带着张兴、买国良和庆复一起徐步登城,站在高处四下瞭望,不禁都是一怔。   莎罗奔的兵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散乱无章,东一处西一处像野蜂一样。在寨门正南两箭之遥,设着三个高大的牛皮帐篷、竖着纛旗,上边写着“大清金川宣慰使莎”,其营盘布成品字形,前后左右相互策应,在遍地驱瘴烟雾中时隐时现,所有藏兵都在箭程之外列阵,一丝不乱静待攻城令下,阵前几十头骆驼,上边骑着几位头领,都是长袖偏袒,腰佩藏刀,昂着头向寨门眺望。张广泗、庆复和郑文焕在寨门上一出现,中间一个不到三十岁的汉子将手一摆,一位老者下了骆驼,步履矫捷地向寨门走来,霎时间,两方阵中将士都屏息注目,静得连大纛旗舒卷的声音都清晰可闻。那老者在寨门外一箭之地站定,打了个千儿,起身又双手外摊呵了呵腰,大声说道:“大金川头人桑措,向张大将军,庆复大人敬礼。我们故扎莎罗奔小帅,要和张大将军倾诉曲衷,恳请俯允!” “叫他上前说话!”张广泗冷冷说道。   莎罗奔两腿一夹,骑着骆驼来到了桑措身边,也不下骑,就驼背上向张广泗一拱,说道:“莎罗奔有礼!”说罢便仰面直视张广泗。张广泗与莎罗奔周旋两年有余,想不到今日相逢,虽近在咫尺却无力擒拿,心中百般不是滋味。他沉着脸,仿佛平息自己心中的怒气似的,舒缓了一口气,说道:“少年人,你违天作逆,犯上造乱,还敢在本大帅面前支吾耍滑?现今我十万天兵会集金川,你区区几千部卒,狼奔豕突,有什么出路?劝你听我一言,早早就地纳降,受缚。我皇上有如天之仁,本帅有好生之德,或可免你举族大劫,饶你得终天年。若不从命,转瞬之间祸从天降,恐怕你噬脐难悔!”莎罗奔莞尔一笑,说道:“大将军的声威我是久仰的了,只是莎罗奔不愿无罪受缚。汉人有句话说‘士可杀而不可辱’,你们为冒领军功欺蒙皇上,与我金川轻启战端,侵我土地,焚我庙宇,戮我人民,掠我子女,此仇不共戴天!我也有一忠言相告,贵军虽众,远水不解近渴,今日大金川已被我大军团团围定,我只消鞭梢轻挥,大将军一生令名尽付东流,贵军三军将士谁无父母姐妹,客死金川之地,莎罗奔也于心难忍。今日临城请命,愿与大将军、庆复钦差推诚相见,会商议和,并请二位大人代奏朝廷、申明其中委屈,不但我金川百姓感戴皇恩,永做朝廷藩篱。钦差、将军及入川将士也得平安回朝,岂不两全其美?”   张广泗和庆复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如能借会商议和的名义拖一拖时辰,等待援兵,那真是太好了!庆复见张广泗不言语,登时会意,扶着堞雉探身大声道:“你有归顺之心,朝廷也不为难你——把你的军队撤掉,你亲自来与我们会商,或由你择地,我们派人前往!   我们不能与你订城下之盟!”   “我就是今日兵临城下,才敢与尔约定会谈。”莎罗奔冷笑道,“你想借会谈待援,恐怕难遂心愿——兄弟们,庆大人说的话成不成?”   “不成!”   几百亲兵齐声喊道。声彻九霄,几十只老鹳被惊得冲林而飞,怪叫着盘旋远去。   “那就打!无知黄口,居然如此狂妄!”张广泗勃然大怒,挥手指着莎罗奔,大喝一声:“放箭,开炮,炸死这个小畜生!”话音一落,城上万箭齐发,如飞蝗般射向莎罗奔。   无奈莎罗奔在箭程之外,那箭在莎罗奔面前纷纷坠地。   莎罗奔轻声一笑,在驼背上向城挥鞭遥指,隐在树丛中无数藏兵或长啸,或呐喊,黄蜂出窠一样一齐涌出,霎时间城北、城东都是山呼海啸一样的呼声。那些藏兵个个身手矫健敏捷,剽悍勇猛,一色的藏刀银光闪闪,在骄阳下舞动着,城上尽自放箭,竟似丝毫不惧,吓得守城军士个个面如土色,张广泗急叫:“炮!炮手呢?再不开炮,斩!——有畏葸后退者,斩!”一个戈什哈飞奔下去传令,半晌,才听两门炮“轰!轰!”响起,炮弹却落在藏兵阵后池塘里,泥浆溅起一丈来高!   “妈的个X!”郑文焕气急败坏,涨红着脸大声喝斥,“这打的什么炮?!”一个炮手飞跑过来,行着军礼结结巴巴道:“军……军门……火药受潮……只有五包能用……这鬼地方太潮湿……”张广泗气得脸色惨白,但炮手本就不多,正用得着时候,不好杀人,只抖着手指着炮手道:“快装快打!延误军机,我一体杀掉你们!”说话间,四门大炮一齐怒吼起来。只是藏兵已冲得近了,只掀翻了几顶牛皮帐篷,把几头骆驼炸倒在地。   两门大炮喷火吐烟地响了一阵子,藏兵们似乎也懵懵了一阵子。少顷,见那大炮威力不过如此,立时醒过神来“嗷”地一阵高呼,以排山倒海之势又冲上去。小金川的寨子本就低矮,有的地方干脆是用毛竹扎起的栏栅,年久失修,已是朽若茅草。藏兵们合力,“呀呀”   叫着,猛地一推,立时轰然坍倒,几股铁流样的兵士已涌入城内,守城清兵顿时风卷残叶般败退下去。莎罗奔在骆驼背上手挥长刀,咕里咕噜用藏语大叫“切断喇嘛庙和城南的联络!   生擒张广泗、庆复、郑文焕者赏牦牛一百头,二十个奴隶!”   此时双方白刃交战,刀枪相迸混战成一团,无论火枪大炮都派不上用场。在喇嘛庙和南寨门之间,到处都是刀光剑影。张广泗是头一次见到如此惨烈的肉搏战,见莎罗奔的兵不避刀枪凶悍无比,清兵冲上去,立即便被砍倒一片。庆复哪里见过这个?他像被人抽干了血的一具僵尸,两只手一齐抓着腰间的佩刀柄,木偶一样痴立不动。郑文焕咬牙挺剑,眼见不支,蹬蹬几步冲进大帐,大声禀道:“大帅,庆大人!事情紧急,预备队要赶紧拉上来,护着我们撤到喇嘛庙!再迟就来不及了!”   张广泗端坐椅中,死盯着帐外,他的近卫卫队已经投入战斗。帐外是莎罗奔亲自指挥,藏兵像潮水一样一直向上涌,已经将大中军帐围得密不透风,亲兵们死死守着,半步不肯后退,也一个个累得眼迟手慢,不时有人倒下。良久,他才叹息一声,淡淡说道:“敌人太多了,预备队人马上吧!”郑文焕也不及答话,几步冲出大帐,双手摆旗,命令喇嘛庙方向清兵从后冲击莎罗奔部众。回首西看,炮台已落入藏兵手中。   中军副将张兴带着一千二百人马守护喇嘛庙大营,城南主帅被围,他早已瞭见,但城北城东的藏兵也在攻城,如果分兵营救,丢失了中军,整个大局顿时糜烂,他担不起这个责任。因此便令人到达维传命拔寨赶赴小金川增援。那探子走马灯一样往返传报的军情越来越不吉祥。   “报!敌军已切断我与南寨门通道!”   “报!炮台被围!”   “报!马游击战死!”   “报!敌军向西迂回,已经把南寨围住,莎罗奔亲自上去指挥,庆大人、张大帅的亲兵已经出战!”   张兴面色铁青,站在帐口,望着乱纷纷的人群厉声说道:“有没有溃逃到这边的兵?”   “有!”   “凡逃回来的,一概就地正法!”   “军门——都是伤兵!”   张兴紧紧锁住了眉头,不再提这件事,问道:“达维那边的兵出发没有?”那报子正发怔间,一个浑身油汗的报子飞跑过来,报说“达维的蔡游击说,只能抽二百兵来援,没有郑军门手令,他不能弃地。援兵最快要十二个时辰才能赶到!”张兴气得无话可说,但他自己不得将令,也是不敢弃营增援,正张皇间,闻报炮台失守,炮营游击孟臣自尽。一报未了,又传来总兵任举被砍死在乱军之中,张兴一阵头晕,几乎瘫倒在地。一个亲兵大喘气跑来,禀道:“军门!张军门庆大人红旗传令,命令预备队全部投入决战,和他们会合!”   “我们北边,东边还有敌人,大帅没说大营还守不守?”   “没有!”   “娘的,这叫什么命令?”张兴恶狠狠道:“我这里一动,敌人立时就占领大营,粮草伤兵都送莎罗奔了,就是会合也得饿死!”他将手一挥,大声道:“守粮库的三百人和所有收容伤兵坚守待命。其余的人全部增援大帅!”   中军护营从莎罗奔后方参战,只是稍稍缓解了一点主帅大帐的危急,莎罗奔见张兴大营来援,立即发令围攻帅帐的藏兵回兵应战,又命城北城东的部队绕过大营进城参战,投入全部兵力与清兵在南寨门决战。那城北的藏兵竟不绕城,轻而易举地就攻下了郑文焕的指挥中心喇嘛庙,守护粮库的三百清兵顿时做了刀下之鬼,天傍晚时,两军交战,更加激烈。由于抽了三百精壮守护帅帐,张广泗、庆复和郑文焕才得喘一口气。   茫茫苍苍的夜幕终于降临了,灰暗的天穹上大块大块的浓云从容不迫却又毫不迟疑地聚拢上来,听不到雷鸣,但电闪却在云后闪动,惨白的光照耀着遍地横尸的战场,给这暮夜平添了几分不祥与恐怖。庆复和张广泗的帅帐中点了几个火把,映着几个面色阴沉的将军,帐外清兵也点起了篝火,一晃一晃有气无力地烧着。张广泗望着外边沉沉的夜色,对身后的郑文焕道:“效清,你看敌人会不会趁夜来偷营?”   “不会。暗中难辨敌我。我们也不能偷营突围。”   “粮食呢?”   “没有,你闻这股味儿,兵士们在吃骆驼肉。”   “阿桂那边有信儿没有?”   “还是刚才报的那样,他们也受到狙击,走得很慢。”   “传令的派去没有?”   “派去了。不过命他明日凌晨赶到恐怕?……”   他不再说下去,但大家都明白、方才清理整顿,自日一战,清兵伤亡已过三分之二,莎罗奔只战死不到三百人,明日决战后果不问可知。沉默良久,庆复说道:“恐怕要有最坏打算,我们的遗折要想办法送出去。其实,莎罗奔白天说的,只是面缚一条双方不合,要能再谈一谈或者——”   “现在没有‘或者’。”张广泗苦笑着打断了庆复的话,“将军马革裹尸死于战场,这是本分!写遗折也是多余,而且现在连笔墨纸张也没有!”他仰天长叹一声,说道:“我这人,想不到在这里葬身……太大意,太轻看了这个小畜生!”庆复立即牙眼相报,也冷冷打断了他:“现在也没有‘轻敌’可言。我看,如果阿桂不能增援过来,就要设法突围向西,和他会合。他还有三千人,坚守待援还是可行的。”张广泗此时也不能和庆复计较,遂道:   “我想的也是这件事,但若突围,恐怕全军受厄,现在要收紧拳头自卫。嗯……天明之前,我军剩余的一千三百人要全部集中到帅帐周围,把死骆驼死牛全部拖来度饥,还要严令阿桂,不顾一切损失伤亡向我靠拢——传令,外间篝火再点燃一倍,给敌人一点错觉!”   但张广泗的疑兵计几乎没有起一点作用。第二天一整天莎罗奔根本没有发起进攻,只见炮台上的藏兵乱哄哄地忙活着,来来往往吆喝着,不知干什么,九百残余清兵龟缩在帅帐四周,一千八百只熬红了的眼睛紧张不安地注视着周围动静,戒备着莎罗奔突然来袭。但听四周牛角号呜呜咽咽,声气相通,藏兵们在林中有的高喊、有的唱歌,却绝不出林。弄得庆复张广泗都感到莫名其妙。   “这是怎么回事!”庆复眼见云开雾散,炎炎红日已经西斜,见张广泗和郑文焕两个人也是一筹莫展,不禁焦躁地说道:“敌人不见影儿,阿桂也不见影儿,小金川无消息,南路军无消息,我们这里是一群瞎子,聋子!”现在张广泗和他一样是平起平坐的败军之将了,他自然能理直气壮地端起钦差架子,一手用指甲剔着牙缝里塞的骆驼肉,一手慢慢甩动着,又道:“不行,我们不能坐在这里等死!再派人去和阿桂联络,叫他快些!”   郑文焕在旁看不过,说道:“庆大人,敌军四面环围,我们是患难中人,说不定这会子强攻上来,大家都完,何必这么焦躁?”“大炮都丢给人家了,何必还强攻?”庆复咬牙笑着说道,“这会子要我是莎罗奔,一定开炮轰过来,大家都当炮灰,那可真叫干净!”他话音没落,猛听得“轰”的一声炮响,接着又是三声;撼得大地簌簌发抖!   “敌人上来了!”郑文焕神经质地从杌子上跳起来,“鬼儿子还会打炮!”说着提剑窜了出去。张广泗望着吓得目瞪口呆的庆复,一笑说道:“你听听这炮,飞哪里去了?老兵害怕刀出鞘,新兵害怕轰大炮,真是半点不假——喏,给你!”他把桌上用来剔骆驼肉的一把匕首递过来,又道:“到用得着时候我告诉你。这比大刀片子好用得多,你可不能拉稀。反正我们不能落到莎罗奔手中!”   庆复痴痴地接过那柄匕首,那冰冷的刀鞘触在手上,立刻冷遍全身,他的脸顿时苍白得像月光下的窗纸一样,嗫嚅着嘴唇似乎还想说什么,郑文焕瘟头瘟脑进来,用一种难以置信的口吻说道:“庆大人,大帅,真他妈的怪!对方过来人传话,莎罗奔要过来和我们讲和!   莎罗奔不带卫兵,亲自来!”   “有这样的事!”庆复手中的匕首“当”地一声落了地,跨前一步急切地问道:“他到我们帐里来?”不待回答便又对张广泗道:“见见他吧!”张广泗颊上肌肉抽搐了几下,咬着牙,半晌才道:“把军容整一整,仪仗排好,叫他进来!”   须臾一切停当,所有的清兵都集中在大帐前一片平坝上,列成方队,都擎着刀枪剑戟挺立在阳光下,二十几个戈什哈整理了泥污不堪的军装,雁翅般立在大帐前。一个校尉在前引导,莎罗奔步履从容,牛皮靴子踏着湿软的泥地昂然进寨,他扫视一眼庆、张、郑,朗声一笑道:“列位大人受惊了!”说着双手一拱。   “现今两军交战胜负未分。”张广泗冷冰冰说道:“你莎罗奔来此有何请求?”   “将军的话似乎很无耻,打肿了脸好充胖子么?你有多少实力我心中有数!”   “我这里还有两千人马,阿桂三千人马正急行军赶来会战!”   莎罗奔噗哧一笑,说道:“你不就是夜里多烧了几堆火么?我可是清点了战场上的死尸!你只有不足一千人了!”张广泗哼了一声,说道:“既然知道,还谈什么?你来进攻试试看!”   莎罗奔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异常庄重,炯炯有神的目光注目着三个败军之将,说道:“炮台上的火药已经全部烘干,我的兵因烘火药还牺牲了两名。我若要攻你这大帐,先炸翻了你们阵脚,然后一举来攻,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瓮中捉……那个那个,嗯!皇上有如天之仁,嗯!我也有好生之德。我不要你面缚到我营中,只要肯答应我的议和章程,我们可以息战罢兵。”庆复听他竟照搬昨日阵前的对话。心里真是倒了五味瓶似的难受,但此时身在矮檐下,也只得忍气吞声,强压着悲愤恐怖,勉强笑道:“你是什么章程,说说看!”   “好!”莎罗奔面带微笑,伸出三个指头说道:“第一,我可差遣头人桑措,仁错活佛与大军议和;第二,我可保证遵守朝廷法度,不侵金川以外的领地,退还占地,送还战俘,交还枪炮;第三我可派人为向导,礼送大军出境。至于贵方……”他略一沉吟,又道:“请大将军和钦差言而有信,不得无故再来犯境,不得追究任举、买国良、孟臣战死之罪;立即请大人亲到我营写奏折、不得延误时辰,妄图增援兵马到后再战一一列位大人,我若怕死,不敢亲自到这里来。这是最后的机会。你们也不要指望拿我当人质,半个时辰,我回不去,新首领立即登位,全力来攻,那时说什么都迟了!”   原来大半天不来进攻,莎罗奔是在和幕下商议这些事情的,和约内容,谈判手段都想得这样周全,庆、张、郑三个人听了不禁都面面相觑。本想劫持了莎罗奔作人质的郑文焕咽了一口气,于心不甘地哼了一声,说道:“我是个厮杀汉、老丘八,少在我跟前玩花花肠子!   老子这会儿就把你捆成粽子,看你是面缚不面缚?割掉你首级,一样是功劳!”说着“噌”   地拔出剑来。帐下武士也齐刷刷拔刀在手,怒目相向。一时间,帐内紧张得又成一触即发之势!庆复满心想的是和议,见他胡搅,正想发作,一眼瞧见张广泗若无其事地端坐不语,便打住了——是好是歹,反正你张广泗得兜起来!   “我真的是一片慈悲的佛爷心。”莎罗奔脸上毫无惧色,“我说过不愿与朝廷为敌,也是真话。我亲身来此,也为证明这个诚意。郑将军要杀那就请吧,莎罗奔要皱一皱眉头,不是藏家儿孙!”张广泗这才插口,说道:“文焕鲁莽了!——莎罗奔故扎,你请坐,我们合议一下。”莎罗奔恳切地说道:“我就站着说话,因为时间太紧,不能从容。除了面缚一条,你们要的我都应允了。所以还是恳请钦差和大将军从速签字!”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双手呈上,说道:“这是和议稿,签了字,我好回去约束部队,不然就要玉石俱焚!”又从袖中取出了笔墨,恭敬地放在案上,退后一步叉手听命。   庆复看了稿子,转手交与张广泗,随后郑文焕也看了,都是无言相对。良久,庆复才道:“莎罗奔,你有诚意与朝廷修好,这一条本钦差已经知道。我请你再给我们一点面子,加上一条‘请求跪降’的字样,朝廷脸上就好看了。你说你不怕死,我们到这里也是抱了必死之心——要好两好,金川可以不再遭兵厄,我们也有个交待。你看呢?”张广泗和郑文焕又一齐目视莎罗奔。   “我们不晓得什么叫‘跪降’。”莎罗奔心里一阵凄楚。他知道,即使此刻发起进攻,把这三个人剁碎在阵中,乾隆必定再发大兵,重新征剿,为了一族存亡,只好委屈求全了,遂含泪又道:“这个条约里不能写这一条。奏折里你们想怎么写,我不理会就是。我们藏人都是好汉,没有‘跪降’这个词……”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庆复、张广泗和郑文焕依次在“和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   二十五 城下之盟庆复辱命 万里逃亡阿桂归京   主帅与敌人签了和约,阿桂和勒敏还被蒙在鼓里。他们已经探实莎罗奔的粮食、金银都坚壁在刮耳崖,只是因为地形太险,几次小攻都失利了,只好向东运动,计划从侧面进攻。   却又一时被莎罗奔的火把疑兵计蒙住。接到张广泗和郑文焕火速增援的命令后,只好向东继续移动。直到与莎罗奔的狙击部队交火,他才真正弄明白,莎罗奔此举的用意,趁清兵抢占地盘时,围住了小金川主帅营盘准备决一死战!他们佯攻了几次,那莎罗奔的部卒着实骁勇善战,都被兜头挡了回来。接二连三接到“增援”的死命令之后,突然与小金川失去联络,派去送信的兵也都被堵了回来。气氛一下子变得异常紧张。部队被堵在小金川西五十里地的刮耳崖东,两个人心里十分焦急,像心肺泡进了沸水里,愈缩愈紧。阿桂是个十分谨慎细致的人,没有打过这么大的集团战,又不知敌人虚实,一边下令部队向他的军帐靠拢集结待命,一边传令游击以上管带前来议事。对急得变貌失色的勒敏说道:“我们先收拢成拳头再说。大家商议一个最好的计策,只管去作。你放心,你是自动请缨来的,就是有什么差错。   阿桂不要你担待责任!”   “你也太小看勒敏了”,勒敏吁了一口气,忧郁地说道:“我是心里发急。张广泗我看是昏愦糊涂了,这是怎么指挥的嘛!”   二人说着,前锋后卫两个游击海兰察和兆惠都已赶到,后头还有三四个管带,都是面色阴沉地走进他的牛皮帐。海兰察也是乾隆派到军中学习军事的满洲亲贵子弟,和兆惠年纪仿佛,都不过二十五六,正当年少气盛之时,一进门就说:“阿桂将军!现在不能缓,得帮着张广泗、郑文焕这两个窝囊废脱离险境!我仔细看了,狙击我们的军队顶多不过一千人,只是试探着攻不成,要狠打猛冲,杀开一条血路!敌人能举着火把夜行军,我们也能!”   “大家都席地坐下。”阿桂说道。火把光摇曳映着他年轻英俊的面孔,“现在,我们的情势很糟。南路军的汇合根本指望不上,北路军至少还要六七天才能赶到小金川。我们三千老弱疲兵深入金川腹地将近二十天,粮食也不多了,主帅在小金川被莎罗奔围困,情形不明”。他简要说明了形势,又道:“现在有三条措置,请大家帮我决策,胜负成败都是我的责任。一条就是海老弟说的,不顾一切,冲杀过去救援小金川。好处是我们不违将令,若能解金川之围,有一份大功劳;不好之处路途遥远、生疏,还有强敌狙击。再一条攻取刮耳崖,踹掉莎罗奔的藏粮重地。莎罗奔不能不回来解围。万一小金川失守,我们手里有讲和资本。这一条好处是办起来容易,不好之处是要冒违令的风险;第三条,我军原地坚守,请小金川主帅带领营盘向我方向突围。好处是便于保存实力,对主帅容易有所交待,不好之处万一金川突围失败,我军就成了孤军,处境会更苦。”   他说的简约明晰,一下子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既平实又恳切,众人心里都暗自佩服。   海兰察略一沉思,说道:“我赞成第二条!”勒敏吮着嘴唇说道:“要遇上贤明主帅,第二条没说的。一个庆复,一个张大将军,都是心地偏私,他们见我们立功,又没有他们的将令,计较起来口舌是非恐怕真的少不了。”阿桂叹道:“要真公正,本就不该派这三千老弱兵众深入敌后,谁叫我不是张大将军亲手提携起来的人呢?”   “我看也是第二条方案好!”兆惠说道,“现在顾不到将来是非官司。围魏为了救赵,增援也为救赵。主旨上并不违他的将令。我愿与阿桂将军共荣辱!”   阿桂手握刀鞘拄地而坐,一声不吱。   几个营棚管带低头沉思一会,也都觉得第二条方略最可行,都说:“踹掉莎罗奔的后营,我们也就站住了脚,这是为了营救主将,能治我们什么罪?”   “好!”阿桂双手一合,说道:“就这样定下来了。我看了地形,从东麓进攻刮耳崖比南麓要好得多。刮耳崖上守卫的都是老弱妇女儿童,又有金银财宝,传令兄弟们,打下来之后,粮食归公,金银任取,不许伤人,不许侮辱妇女,一一有违令者杀无赦!”火把光映着他的侧面,他的一只眼闪着贼亮的光,另一只眼则黯得像一口枯井,“由勒敏兄带队,仍旧向东佯攻,给敌人造成错觉,好像我们还在向小金川靠拢。待取了刮耳崖,佯攻就变成实攻,五鼓之后一定打下来,山上点火为号!”他手一摆,众人退了出去。   阿桂的避实捣虚、围魏救赵之计异乎寻常的顺利。刚过子时,莎罗奔就得到急报,刮耳崖失守。攻下刮耳崖,率两千人马强攻小金川东路。莎罗奔陷入左右维谷。庆复、张广泗却还在梦中。 “我们回兵去打刮耳崖!”叶丹卡捋袖子大叫,“仁错活佛落到敌人手里,将来没法向达赖和班禅说话!”老桑措却道:“我们快点打下小金川,生擒了庆复、张广泗他们,再和他们换人。现在回兵,刮耳崖打不下来,我们就两头受敌了。”   莎罗奔背着手在帐中兜了几圈,倏地站住,说道:“回兵收复刮耳崖肯定不行。强攻小金川也是不行的。”见众人都用诧异的目光盯视自己,莎罗奔又道:“要弄清楚,我们这一仗是被迫自卫,打出金川地方的安宁!全歼张广泗,昨天就能办到,但要激怒了博格达汗。   他会再派一个李广泗、王广泗!我们无力与朝廷长期周旋啊……这个阿桂很能打仗,他的兵进入我腹地,拔掉几十处寨子,实力没有受到什么损失。我们如果打小金川失利,此刻说不定正在翻雪山逃命!我们如果回攻,他三千人马收紧据守刮耳崖,后边张广泗又来夹击,这个仗就难打了……”他娓娓而言,说得众人无不佩服,但此刻既不能回救刮耳崖,又不可攻取张广泗大寨,又该怎么办?众人正疑虑不定,莎罗奔已下了决心,大臂一挥,说道:“这样——兵力西移,堵死了阿桂的部队,记住,只要严守,不耗实力,封死消息,这边我亲自到张广泗大寨,和他讲和!”   “张广泗要扣了你怎么办?”有人问道。   “他不敢,”莎罗奔狡黠地一笑,“如今他已穷途末路,巴不得与我讲和……当然,我还有些别的措置——除非他疯了,他不敢向我下手。我告诉你们,没有谁比我更懂汉人了!”   “他要不肯讲和,不答应我们的和议呢?”   “那就只好先吃掉小金川之敌,然后回兵西进刮耳崖。阿桂孤军深入我腹地,又没了主帅,就只好翻夹金山逃往瞻对了!”   就这样,莎罗奔的方略也定了下来,以后就发生了莎罗奔独闯清营议和、胁迫张广泗、庆复在和议条文上签字的事。   三天之后张广泗的帅帐撤到了达维,和庆复密议一夜,第二天即下令南路军就地扎营待命、北路军也退出小金川,在草坝一带整顿。又煞费苦心地给乾隆写了一封奏折,说“臣等已夺取大小金川、彼莎罗奔等走投无路,亲自面缚前来大营求降,悲泪悔过,情辞恳切。愿以身命报效,乞朝廷对金川夷族免加诛戮。臣等维思我皇上仁德如天,征讨金川乃为缓靖地方,爱养百姓,观彼之心,已凛服王化,畏惧天威,臣服圣治,栗栗伏阙之心见于言表。臣等公议上奏,兔究其犯上扰乱地方之罪,仍以安抚使代领金川土司事宜……”对战死的官弁,却颇难措词,思量许久,任举和买国良算是“不服水土,中瘴患病而亡”,孟臣“为流矢所中,不治身死”。只有阿桂和勒敏二人没法打发,两个人都陷入了沉思。   “干这样的事,真是平生未有。”张广泗脸上带着一丝自嘲的苦笑,“一个阿桂,处置不易,还有个勒大状元。记功不行,他们不遵军令,坏我大局,罪该枭首。记过也不行,他们是进入金川唯一伤损最小的部队。又听说打下了刮耳崖……”他像含着一枚酸涩无比的青杏,满脸的皱纹都聚在了一处。庆复干笑一声,说道:“这两个人只能行军法,一了百了。   主将有难,见死不救,他做得出,我们也做得出。这事不能犯嘀咕,一是叫莎罗奔把炮赶快还我们,二是马上解除勒敏和阿桂的兵权,暂时委派海兰察和兆惠率领兵马,到达维听令!”见张广泗点头无语,庆复思量着,一笔一画写道:   阿桂、勒敏贪功于前,带兵三千深入刮耳崖,孤军远离,受敌围困;掩过于后,畏惧小金川西之敌,不敢东进与主力会合,使大金川之役险失战机。似此畏死贪生,实出臣等意料之外,亦伤圣上知人之明。为儆戒全军,已着其限期自解来营,即行正法而肃军纪。其余有功将弁保叙事宜,容后再奏。写毕,说道:“请大将军过过目。”张广泗接过看了看,突然变得有点心烦意乱,煞白着脸用了印,说道:“发出去吧!”   阿桂和勒敏二人就此陷入绝境。   庆复和张广泗谎报军情、饰败邀功的奏折发到北京,乾隆已经离京出巡半个月。留守北京的张廷玉、鄂尔泰和傅恒几个人传看了折子,都觉得其中言语支吾夸张、不能自圆处甚多。但像这样的军国重务,军机处不能擅自驳斥,几个人商议了一下,便将原折用黄匣子直送济南巡抚衙门,由巡抚岳浚速转皇帝行宫——他们还不知道,岳浚的衙门已改为行宫——   因乾隆这次出巡是绝密行动,所以黄匣子外面又包了红缎子,以防明眼人识破。岳浚早已将巡抚衙务交给山东藩台,每日“坐衙”只是装幌子给众人看,他也不得随意觐见乾隆。见这么大一个黄匣子传来,也觉稀罕,忙亲自抱了到签押房请见讷亲。   “讷中堂不在,”接待他的是太监王信,倒也十分客气,打千儿行礼,又献茶,笑着说道:“讷中堂和纪小军机都到驿馆接主子去了。岳中丞要是事忙,先忙着去;要没事儿,先在这候着,主子回来,必定召见您的。”岳浚目光一跳,在椅中身子向前一探,说道:“皇上——不在济南?!”王信一笑算是作答,又道:“邯郸那边破案第二日,皇上就出去了,皇上高兴!这回来山东,皇上一路都高兴!还说,岳浚是将门之后,想不到这么懂政治,义仓设得好,官库没亏空,赈灾就得心应手,可见为官只讲究‘留心’两个字——爷,这不是您的好口彩么?”   岳浚自乾隆来到山东,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怕挑出自已的差错处,又摸不出个实底儿来,听王信这番言传,登时一块石头落地。摸了摸袖子,里头有几张银票,从里头抽出一张来,却是五百两一张大票,又不好再换,交给王信,笑道:“公公在里头侍候,也不容易,这点银子拿着,贴补点家用。”王信一眼睃见大银票,喜得眉开眼笑,双手接过来塞进靴页子里,打千儿谢了赏。又小声道:“爷,还有好消息儿呢——什么黄子策凌阿拉布什么坦的在西边喀尔喀闹得不像样子。兵部拟了几个人到甘陕任总督,主子都不满意,说叫在京的傅六爷去瞧瞧岳钟麒老爷子,看他身子骨儿撑得住撑不住。看样子,您老爷子起复只是早晚的事儿了——”他故作神秘地左右看看,公鸭嗓儿压得更低,“告诉您个信儿,主子爷微服到滨县去了,说那个县一半地方丰收,一半遭蝗虫,能两样都看——今个回来!讷中堂跟纪小军机讲,还要去济宁巡视,抱怨说山东的驿道都失修了,主子不欢喜,说藩台是做什么吃的?还说岳浚也该过问一下……”正说着,见侍卫素伦带着两个小侍卫进了仪门,忙退后肃立,又道:“留神,万岁爷大驾回来了!”岳浚精神一抖,急忙站起身来,果见又进来几个侍卫,一色都是身着半旧的靛蓝市布长袍。在仪门口不言声挺胸站立,次后才见乾隆在前,后边跟着身穿官袍的讷亲和纪昀。岳浚“啪啪”打了马蹄袖,跪在滴水檐下,叩着道:   “奴才岳浚跪候圣驾,主子圣安!”   “罢了罢。”乾隆摆摆手。乾隆进了大厅坐下,端起桌上茶就喝,原想一吸而尽的,扫一眼身边臣子,便放下了杯子。王信晓得他渴,忙到外边唤人送西瓜、冰块来。乾隆这才吩咐:“叫岳浚进来。”   “扎!”   岳浚忙应一声趋身而入,一边行礼,偷睨乾隆时,只见他穿着一件月白贡绸长衫,腰间束着一条绛红腰带,脚下穿一双冲呢千层底鞋子,白袜子沾了浮土,都变得灰蒙蒙的,显见是刚走了远道回来。岳浚又叩头道:“主子晒黑了些,也清减了,这都是奴才不会侍候。山东地面热,其实和北京仿佛。主子要耐不得,奴才愿陪主子到崂山去避暑……”   “朕刚从崂山回来,他又要朕到崂山。”乾隆笑着对讷亲道:“这一趟朕倒不要紧,倒是累坏了你们二位啊!”岳浚这才知道乾隆去了即墨,连王信的信儿也不准。笑道:“崂山道观是避暑胜地,只是路途太远了些,日子短了,反倒更劳累,往返一千多里,这热的天儿,主子着实吃苦了。”乾隆笑道:“朕若想避暑,不到山东来;朕若想观胜境,莫若春天游江南。离济南这半个月,朕还绕道儿去了一趟滨县呢!”   纪昀见岳浚递来黄匣子,忙过来接着转呈上去,陪笑道:“这是要紧公事,主子别忙着看。且歇歇气儿,用点点心、西瓜什么的再说。说实在的,奴才这回跟主子出来,也有了个游览的心,山东泰山、蓬莱、孔庙、崂山、烟台、青岛都是天下名胜。谁不想看看呢?谁知连济南大明湖也没得空转一转,趵突泉的茶也没工夫喝一碗,来一趟山东,这是好大的遗憾呢!”乾隆仔细拆着匣子上的黄封,见岳浚还跪着,笑道:“起来吧!——你们不用作这么相生儿。天下名川都观遍,作徐霞客好了,何必到军机处?人生在世,遗憾的事多了!”说着便拆看奏章。一看题目,乾隆便满意地笑了,说道:“庆复的字越来越受看了!金川的事情办下来了……”   几个人听是金川报捷,都松了一口气,含笑站在乾隆身侧注目着他。但乾隆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凝住了,看一会折子,仰起脸想想,接着再看,又低头沉吟,还不时翻回一两页比较着看。未了,很随便地将折子向案上一撂,不言语端着茶杯心不在焉地小口喝着,对讷亲道:“你和纪昀都看看这份折子,朕有点疑信参半呢!”这才转过脸对岳浚道:   “朕这次是走马观花,没来得及考查你的吏治。但看漕运,从山东德州到直隶入境处还是畅通的。赈灾赈得好,库里存粮还不少。但朕一路看,庄稼秸秆都被虫吃了,过冬烧柴是件大事,还有牛马驴骡的饲草,你打算怎么办?”   “回皇上话,”岳浚一躬身说道:“山东去年东部大熟,西部大灾,丰收的和遭灾的都是百年不见。调剂赈灾,用完了本省库粮,又从临海各县买了些,按每人每日半斤粗粮,全省今年不至于有饿殍。皇上调来山东的都是新粮,刚好入库备存。这样,奴才这里其实是平年,并不十分艰难的,越冬烧柴饲草,奴才已经和直隶、河南、安徽、江南各省藩台联络,由他们在当地官价收购,按每人每日烧柴二斤,饲草四斤计,可以平安度过明年春荒——这笔银子奴才打算不动库银,请皇上给恩典。山东今年盐税银子不要入官,由本省使用。奴才手头就宽裕了。山东的官,去冬至今都是半薪,办事又多又辛苦,还该补贴些,奴才倒不怕背恶名——如今已经官场上有口号,说奴才是‘岳剥皮中丞’,还说奴才是武将之后,爱钱不怕死,是岳飞的不肖子孙——官儿们太穷,和别的省一比,都不想在山东当差,奴才这巡抚也没味儿不是?”   他没说完,众人已都笑了,乾隆便道:“说得怪可怜的。纪昀给傅恒写封信,叫他给山海关的盐政发廷寄办理。”纪昀忙笑着躬身道:“是!”岳浚接着又道:“毕竟我们山东是遭了灾,现在地土卖得便宜。淮南一带,现在一亩地可卖到四百两,这里有的只卖三十多两,还有更少的十两就买一亩地!江浙一带有钱主儿蜂拥到山东买地。奴才已经出了告示:   凡外省人来买地,分生荒熟地,每亩加征一百到三百两的税,这才收敛了些。但这一来,本省人卖不出去地,又只好逃荒。现在单县一带集聚了不少难民,大都是赤贫,奴才为这事十分忧虑。就是本省殷实人家,也都乘荒而起跃跃欲试要涨地租,积钱买地,奴才真是无计可施,也想请旨,停禁买卖土地一年。不知皇上可否恩准?”   “恐怕不行。”   乾隆听得极认真,轻轻摇头说道:“你下令限制外省地主买地,已经十分勉强。要知道,你不准他卖,他也无力去种,赈济了口粮、种子粮,你没法赈他牛马农具,赈了今年没法赈明年。有一等无赖人,好吃懒做的,赈了就吃,吃光伸手再要,是个永远也填不平的无底洞。只好由他去逃荒要饭。只要不为贼为盗,作逆造反。哪朝哪代何年何月没有冻饿死的呢?朕看你也是菩萨心肠,想治得一省之内无饥民、无闲人、各有所养。唉,朕何尝不想天下到处如此。只三代之下,谁也作不到了……”说着,他不胜感慨地叹息一声,拿起一块西瓜小心地咬了一口,又道:“不过,限制地租,丈量土地,是你封疆大吏职权里的事,你可以放胆去作,有些个为富不仁的大业主,在征税时严些儿——不要闹出人命——时时劝他们出银子作些善事。这样也可延缓土地兼并。只是不能硬来,懂吗?”乾隆长篇大论说着土地租捐利弊,加上他过去看奏折的心得,虽是走马观花,也都说得鞭辟入里。岳浚听得心里开窍,众人也无不佩服,岳浚正容。说道:“奴才原准备硬来,听了主子的训诲,已经明白了。奴才想召集全省百顷田以上业主,三十顷到五十顷的由府道来办,十顷以上的由县令办;分层会议具结,劝减田租,这是已经有明旨的,待圣驾返京,立刻就办,然后具折奏闻。方才主子说漕运畅通,其实山东漕运,只是境内畅通,与河南、直隶交界处,因为界限不明,疏浚责任不清,有些地带壅淤堵塞的。还有驿道,更关紧要,如今旱天跑马一路浮烟,雨天走车泥泞难行,这个不成。今秋收了庄稼,要各县乡分段包修。一个时辰快马一百里,这就是个章程规矩——奴才虽是武将后代,不愿落到别省巡抚后头呢!”   “好,好!”乾隆大为赏识,手拍椅背说道:“施琅有子施世纶,为世宗爷手里名臣,岳钟麒有子岳浚,盼你好自为之!”他原准备批评山东驿道的,至此便不再提这事,命在座各臣子各人取一块冰含了取凉,又道:“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险。所以从圣祖起,朝廷停修长城,把钱用在经济之道上,这要合算得多。山东民风强悍,是绿林聚首之地。这里治好了,北方几省郡能安定。一个前任老于成龙,是名臣,他在驿道两边造高墙,防着强盗劫道儿;后一个叫李卫,也是治盗能手。他的办法是以盗治盗,也颇见成效。但纵观二人所为,都是治标未能治本。一个捐赋,一个官司,一个教化,三者并举,那叫以仁为本,吏治相随,再没有治理不好的,就有戾气也消化了。‘一枝花’在山东、直隶、山西狼狈奔窜落不住脚,看似偶然,其实与朝廷以仁孝治天下,以宽为政是关联着的。”说着便命身边的王义:“把李卫献的那幅画取过来,给岳浚看看。”   王义忙应一声,从签押房柜顶取下一个画轴,当案展开来。岳浚和讷亲忙凑过来看,却是一幅立轴,颜色已经发黯,边沿焦黄薄脆,像被火熏灼过一样。画面却是极为简明,写着:   雏鸡待饲图   在密密麻麻的题记下边,绘着一群才出壳的小鸡雏。右上方一只女人手端着一个大粗碗,右下角只露两只缠着裹腿的伶丁小脚,几十只小鸡都是毛茸茸的,有的张着菱形的黄嘴,有的滚在地上土浴,有的尖口朝上,有的振翅踮脚,还有的跌跌撞撞从远处跑来,一双双小眼睛都巴巴盯着那只盛着小米的大碗,煞是可怜可爱。众人观看这画,品味着乾隆的深意,先是肃然,慢慢地都酸楚起来。   “不喂它们,它们就会饿死。”乾隆许久才道:“这是朕见这画儿心里的第一个想法。   就算它们造不成反,岂不有伤仁化么?朕想,回京后让内务府临摹几十张分发各省巡抚……”他轻咳一声没再言声。   讷亲和纪昀都早已看完庆复、张广泗的奏折,一边跟着看画,心里还在想着这件大事。   见乾隆感伤,讷亲小心说道:“主子,今儿着实累了,您还没进膳呢!叫岳浚去备膳,主子洗浴歇息,再清清爽爽说话可好?”岳浚见乾隆无话,忙辞出来,一边招呼人服侍乾隆,又出牌子召藩司臬司来衙,布置安排乾隆对山东政务的旨意不提。   因一路劳顿,乾隆用过膳足睡了一个多时辰才起来,又剃了头,立时显得精神了许多。   走进签押房,见讷亲和纪昀已经在里边等候,一边吩咐免礼,坐下便问:“你们看庆复这折子,有什么想法?”   “奴才看,庆复、张广泗像是打胜了。”讷亲说道:“但绝不像是大胜,更不像全胜。   因为皇上屡加严诏,一定要莎罗奔面缚大营。然后请旨定夺,或解京治罪,或再施恩典。怎么轻轻一笔就带过去了?再说,大军好不容易攻下大小金川,为什么又无端退了出来,这真是不可思议!奴才以为应该驳下去,看他们是怎么回话。”纪昀犯了烟瘾,一个劲用手搓下巴,说道:“奴才看,也像是庆复他们小胜一仗,莎罗奔和朝廷两头敷衍。抱的是个息事宁人的心。这个——打不服莎罗奔就退兵,后头的事又怎么料理?奴才见识,可否下旨给钱度,带上军饷去劳军,实地考查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离着这么远,奴才总觉得不落实地似的。”   乾隆望着巡抚衙门大院中层层叠叠树丛,久久不肯移开目光,从丹田里深舒一口气,说道:“按说,莎罗奔面缚入大营请和该是真的。怎么就胆敢不请旨退出金川城?于情不合、于理难顺!这一仗又花了一百多万两银子,死了总兵,死了将军,还死了游击!阿桂是朕的亲信人,勒敏是状元,既是打赢了仗,他们就有罪,该锁拿进京治罪,怎么说杀就杀了。说实在的,看了这样‘捷报’,朕先是欢喜,继而是狐疑,仔细想想又觉吃惊,又觉有些蹊跷。朕想,你们两个的建议都采用,不过不用旨意,朕先不理会他们,你们各自写信给庆复、张广泗和钱度,听听他们怎样回话再说。”还要往下说,王仁进来躬身报说:“岳浚求见主子。”   “现在正在议事,叫他明天早晨进来。”   “他说有紧要事。说大金川回来一名逃将,叫阿桂——”   他还要往下说,见乾隆“刷”地站起身来,吓得身子一缩,便住了口。   “他说叫阿桂,那么勒敏呢?他们是一道赴金川腹地的!”   “他没说勒敏,奴才也没敢问。”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死寂,纪昀说道:“主子,无论如何,先见一见再说,叫岳浚传他进来。有些事传到省里不好,岳浚该办什么差,还是忙他的去,可成?”乾隆点点头,说道:   “叫他进来!”倏然间,一种不吉祥的感觉袭上了心头。   阿桂被一个小苏拉太监带了进来。他看去真是狼狈不堪,发辫不知多久没有梳理,被汗水粘得像绳子一样拧在一起,前额上头发乱蓬蓬的,胡子也有一寸多长,黝黑的脸膛,左颊上还带了一道刀伤,大热的天还穿着牛皮靴子,已经绽开老大一个口子,穿着件肮脏不堪的灰府绸袍子,走路都像吃醉了酒,踉踉跄跄的稳不住脚步。他艰难地跨进门槛,几乎绊倒了,就势伏跪在地上,按捺着心中极度的激动,吭吭地咳着,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气,喑哑地叫了声“主子”竟自压抑不住,放声号陶大哭起来!   “你仔细君前失礼!”讷亲见乾隆木着脸发怔,在旁说道:“求见主子这种模样,成什么体统?!”大人责的是。败军之将,奴才这模样真给主子丢人……”阿桂止住了哭,面色凄惨地说道。两眼兀自泪如泉涌,”奴才奔波三千里来见主子,只求主子能知道真情,就是死……也瞑目了   乾隆和讷亲、纪昀交换了一下眼色,阴沉沉说道:“你自称是败军之将,其实比败将还糟。你是贻误军机不遵将令,险些招致金川失利的庸将!你竟敢规避军法,逃来见朕?朕正要给张广泗、庆复记功庆贺胜利,正好送你回去正法!”   “皇上……”阿桂浑身在剧烈地抖动,“您……您要给庆复、张广泗记功庆贺?”   “是啊!金川大捷,莎罗奔面缚投诚。当然要论功行赏,犯令军官也要循章处置!”   阿桂脸色又青又黯,向前爬跪了两步,仰着头泣道:“皇上皇上……庆复和张广泗被莎罗奔围困,主帅大营丢失,粮草被掠,兵马损伤三分之二,被迫与敌人订城下之盟。他们骗得您好苦啊!”他边哭边诉,口说手比,用粗糙的手在地下颤抖着划金川之战的形势图,足用了半个时辰才把事情说清楚了,压抑不住又放了声儿:“好皇上,好主子啊……深入金川,军队各处都惨遭伤亡,我军的红衣大炮也全部落入莎罗奔之手……唯我们这一支队伍全军守护伤亡少些。这也不是奴才能耐大,一是托着主子的福,二是奴才肯和下头商量,处置军务小心——张广泗他们要杀奴才,为的就是灭口,永远瞒住皇上。呜……奴才这一路好苦……”   乾隆和讷亲、纪昀几个人都听得目瞪口呆!他们见庆复、张广泗的折子言语自相矛盾、嗫嚅支吾,原以为战果不够满意,想以小胜报大功搪塞了事。想不到居然打了大败仗,还要昧过冒功!乾隆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青,两手心里捏得都出了汗,突然失态地抓起茶杯,将凉茶一吸而尽,咬着牙狞笑道:“你说的难以置信,朕不信!”他忽地提高了嗓门:“勒敏,勒敏呢?!他怎么不来。见朕?任举殉国,张兴战死!庆复、张广泗为什么活着?”他霍地站起身来,气急败坏地来回走动,咆哮声震人耳膜:“朕不治战败的罪,胜败为兵家常事,朕不治罪——朕要治他们欺君之罪——王信!”   “奴才……在!”   “你带人立即到四川,锁拿庆复、张广泗和郑文焕到京——不,立刻将这几个人就地赐死!”   “扎……”   王信脸色雪白,又打了一个千儿起身便走,阿桂手一摆,说道“慢!”向前膝行两步,又道:“主子息怒,息怒……方才奴才奏说的,有的是眼见,有的是耳闻,求主子查明之后再作处置。听奴才一言杀了他们,也未必心服……现在勒敏已逃往云南,在钱度那里等奴才的信儿,也该叫到主子眼前问问明白……”   “嗯……”乾隆粗重地喘了一口气,从暴怒中清醒过来。他忽然觉得身上发软,变得没有气力,向椅上颓然坐下,许久才道:“纪山去大金川,查明实报,可以便宜行事!”讷亲是已经信实了阿桂的,略一沉吟说道:“纪山是张广泗的老部下,积威所在,恐怕难以钳制。可否派钱度去劳军——主子知道钱度,精明强干,又是主子亲自提携起来的……”“那就叫钱度去劳军,”乾隆阴沉沉说道:“如阿桂所报属实,叫他就地锁拿听朕旨意——阿桂不宜在这里,叫他回北京,到大理寺待勘!”   阿桂退出去后,君臣三人默然相对,一时都寻不出话题来。半晌,纪昀笑道:“主子,您太焦虑了。我仔细听了,我军实力伤损并不大,可恶的是庆复、张广泗欺君之罪难饶。金川一隅之地,莎罗奔又没有反叛的心,不过想求个平安而已。主子想犁庭扫穴,换个将军再去剿他,主子想饶了他,好比走路碰了石头疼了脚,绕开他也就罢了,那只泥鳅儿翻不起大浪的!”   “讷亲,你去换下庆复和张广泗。”乾隆思量着,下了决心,“今晚把你的打算谈谈,你先回北京,一旦钱度报奏情实,你立即听旨动身!”   “扎!”   讷亲一阵兴奋,朗声答道。他原是争着要这份差使的,想不到这么容易就接到了,但转念想到阿桂方才说的情势,不知怎的心头罩上了一层乌云,思量着又道:“奴才勉力去办!”见乾隆皱着眉,一副忧思不解的样子,纪昀问道:“皇上,原定明天到鲁南,然后回北京,鲁南我们还去不去?”   “去!”乾隆舒展一下眉宇,说道:“定下来的事不要轻易改变。”   **********************************   二十六 排郁闷乾隆巡鲁南 抚难民县令费心力   第二天,讷亲便奉旨回了北京。乾隆撤掉了济南行宫,在巡抚衙门里拉了十几匹马,驮了些药材、茶叶,算是作药茶生意的,带着纪昀出了济南城,径往鲁南重镇济宁而来。   乾隆因金川的战事余怒未消,一路显得郁闷寡欢。他脸色不好,侍卫们都不敢凑趣儿。   有事来禀,无事就闷头当“伙计”赶着牲口走路,弄得乾隆更觉心里不快。纪昀深知他的心事,也不敢正面相劝,只说:“主子其实秉性爱山爱水。这黄土驿道景致单调,也难怪主子乏味。既然不登泰山,明日到宁阳,咱们走运河,这个时候漕船不多,两岸有山,不远又到微山湖,湖光山色相辉映,比这旱天走土道儿强得多!”乾隆听着破颜一笑,说道:“我也想到了,不过咱们扮的是茶叶药材商人,这马,这货物怎么办?”   “主子,咱们是大茶商,不是小贩儿。”纪昀见他颜色霁和,略觉宽心,笑道:“奴才家乡贩茶贩马的多的是。真正有钱主儿那是不跟货走的。叫下头侍卫们赶牲口,带上两个太监,加上大侍卫素伦,我们主子奴才五个上船走—一这运河上夏天往北京送凉药,送扇子、竹席、西瓜的船多的是,回来是放空。我们花几个小钱就能尽情享受,岂不妙哉?”侍卫们也觉得跟着乾隆寸步不离拘得难受。素伦在马上说道:“这日头毒,那年奴才陪主子到信阳,主子中暑又遭冰雹打,回去我们老爷子又赏了我五十皮鞭,这会子想着还心有余悸。这一带运河河面窄,水也不深,主子坐船,奴才们在岸上柳荫里走,也好凉快凉快!”   众人说笑起来,气氛便不那么沉闷,乾隆长舒了一口气,笑道:“别以为我是拿不起放不下的人,金川的事办下来只是早晚的事,昨晚讷亲谈的军事方略,先取小金川,站住脚跟再取大金川,听起来也倒有点道理,但讷亲辞色间透着犹豫,好像信心不足,又好像有点外强中干,难以叫人放心啊!朝廷在金川一再失利,还能再输?输得起仗,丢不起人呐!”纪昀笑道:“说到底,大小金川只是个小局。莎罗奔的‘志向’,也不过向主子讨一碗安宁饭,当个老实的土司,不要侵边犯罪,年年苞茅橘柚贡着,能为朝廷当差,这就是朝廷的宗旨。主子打金川,也有为朝廷作养少年将军的圣意,不过拿他练练把式,箭没有射到靶心上,固然遗憾,犯不着为这个气伤了龙体。奴才那天听阿桂讲说委屈,心里就想,要是他说的是实情,这个阿桂就是个好将军!打出几个能带兵的武将,我看就值!”他睨了一眼放辔静听的乾隆,自失地一笑:“看奴才这人,本是劝主子宽怀的,又说上了政务。方才素伦说凉快,奴才倒想起个笑话儿。我们家五叔祖和六叔祖是亲兄弟俩,一道读书一道进学。谁知进了学分出高低来,五叔祖每次都考的优等,六叔祖总在三四等上转悠,宗学里有了不同,跟着家里对婆娘们待遇也就不一样。场里地边送饭送水,锅前灶后苦重家务都由六奶承担,刺绣针凿、扫地抹桌儿轻巧活给了五奶了。六奶心里埋怨婆子偏心,可自家男人不如人,也只好忍着。   “那年大考,兄弟两人都去省里应乡试,六奶心里焦急,发榜头天一大早,怀里揣了面镜子,要‘镜卜’一下自家男人的运气。”   说到这里,乾隆不禁问道:“什么叫‘镜卜’?”纪昀笑道:“那是我们那儿女人们自己占卦的玩意儿——六奶起了个大早,怀里揣了一面镜子,到观音像前喃喃祷告:‘并光类俪,终逢胁吉——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威灵观世音菩萨——保佑我男人高高得中,糊涂试官瞌睡撩高,狗屁文章胡圈乱点!’”他没有说完,乾隆已经捧着肚子大笑不止,跟着的侍卫们也都笑个不住。乾隆道:“真真好祷词,妙不可言!灵验不灵验呢?”   “六奶祷毕,掖窝里夹了镜子蹑着小脚掩门出来。”纪昀一本正经地说道,“镜卜的规矩是出门听别人的第一句话,回来自己心里推详。六奶一心要个吉祥话儿,一路走一路念诵观音菩萨,刚踅过一个街口,见两个闲汉也是出门刚见面。当时六月天,正人伏,那两人一见面就拱手,一个说:‘三哥,凉快!’三哥也说:‘凉快凉快!’——她就得了这‘凉快’两个字,再也想不出来是个什么意思。   “待发榜那日,天越发热得人懊恼,家里人包饺子等消息儿。五奶和六奶都在厨下,一个擀皮儿一个捏扁食,都热的满头大汗。   “过了正午,门外头响起一片锣声,一群报子拥进家里,大声叫着‘发榜了!五爷高中了!’乱哄哄地讨喜钱,接着听婆子叫‘老五中了,老五媳妇出来凉快凉快!’五奶不言语,扔下饺子皮儿就去了。   “六奶心里压着气,满头大汗顺着脖子往下淌,也不擦,只狠命推那擀杖,脸上颊上都是水,也不知是汗是泪。正在悲苦,外头又响起一阵铜锣声,人们兴高采烈吵吵嚷嚷:‘六爷也中了,六爷也中了!赏喜钱呐!’六奶先是怔了一下,霍地站起来‘咣’地把擀杖掼到面案上,擦一把汗,说‘我也凉快,凉快!’——说罢突然想起‘镜听’的话,原来竟应验在这个词儿上!” 众人又是一阵笑,乾隆觉得心境舒畅,要过水葫芦喝了两口,挥着鞭子道:“虽是女人情趣,也颇有丈夫意味———掷而起,千古快事!嗯……纪晓岚,朕听说你在河间书斋前挂过一幅‘盖压江南才子’的幌子!”纪昀脸一红,放低了声音说道:“那是奴才少年时的荒唐事,得近天颜,得闻圣学,已经不敢狂妄。主子提出来,奴才当更加谦逊小心,努力精进,再不敢小觑天下人了。”   此刻行进已渐近运河,水叉河港渐多,时值夏分,远树近树新绿如染,高低禾稼一碧无际,乾隆因见塘里青荷婆娑,一朵朵莲花含苞未放,矗在荷叶间,在风中摇曳生姿,不禁心旷神怡,笑道:“朕倒被你们逗得高兴起来,你是河间才子,朕出一对,你不能迟疑,立刻要对出来——塘间荷苞,举红拳打谁?”   “是!”纪昀不假思索,应口对道:“岸边麻叶,伸绿掌要啥?”   “嗯,仓猝间能对上此联,也算难能可贵。”乾隆微笑着,纵马上了一座高桥,转脸问王仁,“这是什么桥?”   王仁没想到会突然问到自己,忙下马看镇桥柱,仰着脸对桥上驻马回望的乾隆大声说道:“主子,这桥名儿叫八方桥!”“纪昀听着了,”乾隆说道,“八方桥,桥八方,站在八方桥上观八方,八方八方八八方!”纪昀忙应一声“是!”却下马向乾隆跪下叩头,朗声应道:   “一一万岁爷,爷万岁,跪到万岁爷前呼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不禁又轰然叫妙,乾隆笑道:“这么现成的对子,亏你急切中能想出来!”还要说,素伦指着前头小声道:“喏,主子,沿堤过来一群人,像是逃荒的——咱们口紧些儿吧!”乾隆便不言声,众人也恢复了常态。乾隆手搭凉棚向北眺望,但见两岸柳荫掩映如烟,并不见人,只听隐隐的独轮车吱吱喳喳在树荫中由远及近,还有人轻声哼唱村歌:   爹娘生我八字差,破屋草庵佃户家。   冬天破袄难遮风,夏季汗滴一摔八!   怎比平阴王老五,高楼水亭吃鱼虾。   我儿千万多修福,修得来世娶银娃……   听着,小车已经推近来,原来不止一辆,是三个壮汉,都打着赤膊,前边有小驴揭发拽着迄逦而行。三车西瓜,装得满满的层层叠叠颤颤巍巍过来。乾隆见小车上坡艰难,忙命侍卫:“伙计们卖什么呆?快帮一把!”几个小侍卫答应着下堤吆喝着,顿时将瓜车推到桥边,就在桥边凉亭上歇气儿。   “老二,老三,给爷们弄两个瓜解解渴儿!”那个年长一点的,约三+四五岁,坐在亭柱石阶上擦着汗,吆喝着道,“后头那车熟得透!——爷们,我们兄弟一路都犯嘀咕,怕上八方桥这个坡儿,谁知就遇上了爷这样的善心人,不然真得卸了瓜慢慢搬运,那可不要到天黑才能装卸完?”说着,老二老三两人托着四个硕大的瓜过来,在石阶上切开,口说:“请请请!”张嘴吃了一大口。侍卫们见乾隆没动,谁敢先拿!倒是乾隆先拿了两块,递给纪昀一块,众人方才取瓜。送瓜的老三笑道:“做生意的也有这么斯文的,上回也是几个茶商,竟像是饿死鬼渴死鬼托生的,吃得肚子这么大还要杀瓜,眼都撑直了,这模样,嘿!”他挺了肚子,两手扎煞着摊开打着呃儿,惹得众人捧腹大笑,又道:“东家问我,大半车瓜都哪去了?我说日他娘的翻车了,来了一群猪,被猪拱了。”   于是众人闲话,乾隆才知道这兄弟三个姓王,都是平阴镇方家的佃户,都已三十多岁,还打着光棍。乾隆笑道:“你们这是给东家送瓜还是卖瓜?你们都是光棍汉,怎么唱‘我儿修福’,来世好娶个银娃娃。这不是打趣着玩儿么?”王老三吐着瓜子儿,笑道:“穷开心解心焦儿呗!”唱歌哪有那么讲究?‘我儿多修福是我们爹和我们爷的口头禅。银娃是个人,不是说银娃娃。那是平阴有名的美人儿,长得白,所以叫她银娃。”老大和纪昀却攀谈得来,两个人对火抽烟,老大说,“这位帐房先生的烟真冲,您好大的烟瘾——这么大的烟锅子!唉……这是头茬瓜,我们孝敬方善人的,那是我们东家,人家是挂千顷牌的人,我门兄弟专给他老人家种瓜。方善人要去省城见巡抚老爷,带了几船瓜,都泊在下游,这是二公子要的,我们王家洼在下游,船走得慢,先推几车送去,还有十几船瓜,明天早上就运平阴去!”   “他家有多少人,要这么多的西瓜?”乾隆正和老三说话,转过脸来问道。老大显见是个老成人,滋吧滋吧抽着旱烟,说道:“方家只有四口人,老爷子、老太太,大公子在苏州,开了十几个织坊,一百多架机子,织出的绸子都卖给了外国。大奶奶和二公子在家。不过侍候的人多,里里外外管家奴才七八十个,还有看仓库的、看家护院的、管灯火的、做针线的,又是三五十个。他家富得连府台也比不上!后日是关老爷的诞辰。平阴关帝庙过庙会。这热天瓜好卖,留些府里用,剩下的到庙会上,三下五去二就卖完了!”乾隆点点头,又问:“庙会热闹么?这里好阿胶,我想买点带去,不知道货真不真?”   老二已吃完了瓜,用毛巾擦着下巴、胸前的汁水,在旁插言道:“这里阿胶那叫货出地道!方家就是熬胶熬出来的大户。方家、刘家、吴家、王家都是好胶,各家都有一手绝活儿。您要认准胶上的戳子——别买今年熬的新阿胶,现在的驴皮不成,到秋收后,驴饲料里草籽儿多驴皮就壮,胶熬得像琥珀似的,黄里透亮,闻着香——婆娘们保胎养气,天下没个比!”乾隆笑道:“怪道的方家有上千顷地,原来有祖传的这门手艺!”老大摇头道:“单指熬胶,富不到这分上。人家老大在苏杭,从外国挣来的钱多着哩,银子、制钱一船一船装着运回来,买地、置房子。乾隆二年,微山湖刀客冯青劫了他一船银子,十万两!方家送官府两万银子请破案,官家嫌少,又送一万,到底也没捉住个贼毛儿,还是化大银子请青帮刘贵帮着出气。青帮和冯青在凌湖楼说话,谈不成打了起来,两边都死好几十号人。青帮砍死冯青,割了耳朵送到方二公子手里。二公子又送了五千银子,啧啧——人家那钱真跟泉水一样,用不完!”兄弟三人和众人闲话歇脚,足用了多半个时辰,乾隆又仔细问了问银钱兑换比价,乾隆制钱流通使用情形,主佃田租比例数目,说得十分投机,眼见太阳已经西斜,三兄弟推车要走,乾隆也便起身。   “每人赏他们二十两银子!”乾隆笑着踏镫上马,看着远去的三兄弟,“王义把银子送去,就说是爷赏他们娶婆姨用的,结个善缘。”他一夹马肚,又道:“今晚我们宿平阴,看看这里庙会。”纪昀踌躇了一下,讷亲不在,他就担负着乾隆安全的责任,原说要去东平,已用钦差关防在那里的驿站号了房子。这主儿突然改变主意,该怎么办?乾隆见他嗫嚅,笑道:“万岁爷观八方,朕是出来巡视的,哪里不是勘察民情?你那么大学问,还要胶柱鼓瑟?平阴是山东通往河南安徽的要冲道口,又是水旱码头,好大一个县城,还会出强盗刺客了?”   纪昀咽了一口唾液,说道:“刘统勋下令封锁山东往河南、安徽的要道,平阴这一带积了很多向南的难民和各路生意人,五乡杂处什么人都有。奴才不是怕劫盗的,是怕驻跗关防食宿不方便,主子南来,无非想看看黄河故道,不到黄河不死心嘛。这么着走,入了伏,更热了,怕有个闪失小灾小病的,奴才担待不起。”他话没说完,见乾隆策马已走远,忙赶了上去,却没敢再说什么。   平阴果然是个不小的县城。乾隆一行人绕着官道在城河外足走了二里多地才寻到城南门。进得城里看天色,刚过申时,已经到了落市时候,街衢上熙熙攘攘还尽是人,两旁店铺栉比鳞次,花果行,陶瓷行、内肆行、成衣行,纸行、海味行、茶行、米行、铁器行……还有什么针线、扎作、绸缎、文房四宝行甚或巫行、仵作、棺木行……都挂着幌子,懒洋洋地在来往行人的头顶上飘动。王礼、王智、王信几个太监分头在城里号店铺,好半日才回来,说各店都住满了,只十字街东一个叫“罗家客栈”的老店有一处东院住的人不多。王信许了银子又说好话,竟说得老板让几个客人迁往别处,腾出独院给乾隆住。一切安置停当,乾隆便急着要到街上去。纪昀说道:“这里人地两生,主子不能乱转悠,我带的有岳浚的通行关防,还带有军机处小书房印信,叫他们县令来,他是亲民的宫,地方上利弊自然知道不少,和他先谈谈,再走走看看,又省事又少麻烦。”乾隆道:“我还是爱微服,一带了官派就见不到真东西了。雍正三年我头一次到山东,见济南粮道说赈灾的事,他那张嘴真能把死人说活,单听他说,灾民们都沐了皇恩,过的是丰衣足食的日子。说得有条理,也有实据,一个一个实例听得人心里振奋,好像全省上下一心一德都在救灾!可到实地一看,不是这么回事。我扮了叫化子去讨舍饭,亲眼见他指挥着衙役用鞭子抽灾民,还说是‘奉了宝亲王的令’,我当时就想杀了他。我宁肯相信一条狗,再不敢相信这些官儿们的花言巧语了!”他一边说,纪昀一边摇头,说道:“彼一时此一时,情异事不同。治国以道,不能靠权术,微服私访是‘术’。大清文武百官一概都不可靠,皇上的治平之道靠谁布化?又何来今日国富民殷之世?主子这话奴才不敢奉诏。现今讷亲不在,这些事主子要听奴才摆布。”便命王信,“还不快去,叫他们县令来!”   “好了好了,你有理,成么?”乾隆无可奈何地摆着手,笑道:“不过想出去走走,你就摆出这么一套一套的道理!”纪昀回身从马搭子里抽出一本书,双手捧给乾隆,说道:   “这是我在济南地摊儿上买的书,《聊斋忐异》抄本,文笔故事都是好的,还有新城王士祯的批评,是本才子书。左右这会没事,主子随便翻翻——一套十二本呢,奴才看这一本。”   乾隆接过书并不看,说道:“你不也是个大才子,还看才子书?我就最不爱看稗官小说,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世上哪有那么美的事,都叫才子们遇上了!还有可笑事呢,我去泰陵奉安先帝灵柩回来,有个童生拦了车驾,递了个折子,连文笔句读都狗屁不通,说他有个表妹长得好,请下旨意撮合完婚,说他怎样勤读苦作,能出口成章,请面试进士——这不是看戏看迷了?想着天子门生,奉旨赐婚那套,我不也成了戏里的‘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那样的昏君了嘛!”说着便笑,笑得身上乱抖。纪昀道:“蒲松龄这部书说的是鬼狐精怪,其中也不无寓言。他是个老秀才,文齐福不齐,六十年考试不中举,学问倒是好的,有些个牢骚也是常理常情。就怕有的文人和朝廷不一心,存有悻逆之意。明着写点无聊文章,暗地里教唆着人们不学规矩,于世道人心就有害无益,奴才虽小有薄才,壮游之后并不敢以才子自诩,学道还是直宗孔孟的好。宋儒以来所倡的道学,越看越假,口里仁义道德念念有词,其实肚里尽是男盗女娼。太平盛世国富民殷,不用孔孟正道导人向化,人心很容易染坏,坏了就不好纠治呢!”   二人正说话,王信已经回来。乾隆听得入神,便摆手道:“叫他外头候着!”又对纪昀道:“你说的很是。我原以为你不过文学好,人也历练精干。看来‘才子’二字还不能局限你。”他起身慢悠悠在窗下踱着步子,幽幽地说道:“我一直在物色一个人,想修一部前所未有的大书。把现在皇史成里的秘藏书全编进去,同时征集海内民间所藏图书一齐编入。我在位期间,要在武功文治上给子孙留点产业。武功上圣祖已经开创了基业,要把他创的基业扎得更磁实些,文治上我是太平皇帝,理所当然要做得更好点。你方才讲的,其实就是文治的根本,就叫它四库全书吧,那也是修书的宗旨。你既自己说出来,就是有缘,别辜负了我的深意。”   身居清秘阁,饱览天下图书,修史写书,哪个读书人不想呢?纪昀眼中熠然闪光,问道:   “书名叫《四库全书》?”   “是的。”   “意思是经、史、子、集全收无遗?”   “是的,别说《古今图书集成》,要比《永乐大典)还壮观!”乾隆笑道:“不过你不能急。你现在还只是个小小的军机章京、四品微未小员,还不够当这个四库全书总裁的资格。这里头要作的事多着呢,现在我们还是先见见平阴县令吧——叫他进来!”   王信还在一边怔着听,他怎么也不能明白,好好的小军机都不稀罕,纪昀竟巴着去翻弄破书!听乾隆叫,忙回神禀道:“这里的县令叫丁继先,没在衙里,衙里人说南关聚了些难民,密地里串连着准备吃大户,带了几个书办师爷和县丞一道儿都去了。已经着人去叫,这会子不知来了没有。”正说着,王义从二门口带着一个人进来,穿着鹭鸶补子,戴着砗磲顶子。纪昀便知丁继先来了,遂命道:“传丁大人进来!”丁继先在外头已经听见,趋步哈腰进来,只看一眼乾隆便向纪昀行礼,又递手本履历,笑道:“吃过午饭我就出去了,山东刁民真是厉害得很,那么多人乱嚷嚷,也听不清吼的什么,叫他们出来个头儿说话,他们又说怕我动官法拿人。后来我火了,我说我是山西大爷,说话算话,决不拿人!他们这才推个头儿出来说话。说本地有个地头蛇叫洪三,难民在破庙屋檐下住,还收人家地头钱,一人一天二十串。难民们和洪三的人打起来,一直到方才才劝平息了,卑职来迟,大人别怪。”纪昀笑道:“你办公事迟来,有什么怪的?出票子请你的是我——这是我们四贝勒爷,老兄把我当正经主儿,是失了眼了。”   “贝勒爷!”丁继先吃了一惊,这才打量乾隆。此时清室开国已久,宗室里称贝勒的几十个,下头人早已糊里糊涂。他本来哈着的腰现在哈得更低了,一揖到地,又跪下磕头,起身又打个千儿,说道:“职下不知是金枝玉叶驾到,请四贝勒爷恕过!”   乾隆稳稳坐着,轻轻摇着扇子说道:“方才说到难民,全县有多少?都是山东的吧!”   “回爷的话。”丁继先身材短矮,说话声音中气却很足,翘着小胡子说道:“各地难民都有,也有从关外来的,还有直隶的。这里年年都有难民,今年山东遭灾,自然本省人多些。总计有两千多人,刘钦差、高钦差行文过来叫封境,就聚到这里了,偷鸡摸狗、撬门别锁的,哄抢粮食、盐店的就比往年多一倍不止——不瞒大人,卑职到哪里当县令都是卓异,今年考核是不行了,顶多弄个中平——官司太多了,竹板子都换了三次,新换的又打劈了!”乾隆和纪昀见他直率爽快,皱着眉说话似乎有苦难言,不禁都笑,纪昀笑道:“你这里情形皇上都知道了,中平不中平由他吏部去折腾,不妨事。”乾隆用扇骨打着手心,问道:“两千多人,是吃舍粥棚的吧!有饭吃还要闹事?你狠狠地弹压!”丁继先道:“爷,这不能硬来,一人一天半斤怎么够吃?还有管舍粥棚的棚丁、管伙的大师傅,又吃又拿,这是皇上也管不了的!县里只有一百多县丁,一概不许放假,两百只眼也盯不过来。激恼了这些人,都能踹了我的衙门!所以只能安抚,闹得狠了,加一点粮,哄着些儿。——总不能永远封境吧?高爷、刘爷回了北京,难民们也就散了。县里本来就事多,积了不少案子没破,光顾了应付这群山东大爷、关东老丐了!前些日子社会,洪三和城西刁家闹翻了,砸了戏台子,台底下打伤、踩伤几十号人,只为了争那个银娃!这事闹到岳中丞那里,到现在县里还没有顾上料理呢!”乾隆本已打算叫他退出的,听他说起银娃,又问道:   “我一入境就听说了银娃,还有那个洪三。他们的名字都放到村歌里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回爷,她是个女人——本地鼓乐行的行首。长得有几分姿色,前年才唱红了的角儿,我瞧着也并不稀奇,早就想用大枷枷了她,流放三千里。可她又没有罪,本地大财主们又捧着她,我也犯不着为个婆娘和这些大户闹生分。唉!这女人给我添麻烦不少!”   “你叫过银娃的堂会么?”   “没有,有一回方老爷子叫,想请我去,我说,去他妈的,你是胶狗子,加上一只破鞋,想叫父母官去喝祸水?好婆娘赖婆娘,上了床都一样,我不招惹这种是非!”   乾隆和纪昀不禁哈哈大笑,因见他粗豪,乾隆笑问:“你是捐的官吧?”“不是,”丁继先道:“我是雍正十二年正牌子二甲进士,好酒不好色,就是这么个秉性。我是宁波人,和宁波老同年都合不来,他们说我是‘宁波侉子’。我说他们是宁波酸丁,我是孤儿院长大的,讨过饭又读书,成了这个模样。”说着便起身辞别道:“请爷和纪大人安息,天已经晚了,卑职还要到驿站去,福建的卢大人解往北京,今晚宿在县里。他是个落难的人,更得安慰关照一下。没别的事,我就辞了,这里我再派些县丁来关防,明儿我再过来侍候。”乾隆一摆手,说道:“你稍停一下。你见过卢焯了?你们过去认识?”   “我们是同年进士。后来他在外任上得意就没再来往。”   “你和他谈过了?他没跟你说他的官司?”   “官司上的事我不好多问。他有些吞吞吐吐的,好像吃了女人的亏。赎那个婊子要两万多银子——他这人什么都好,为‘色’字吃亏了。”   “唉!为一个女人,太不值了!”   “回爷的话,那要看什么女人。跟喝酒似的。酒会醉死人,那要看什么酒!齐桓公好色,管仲是个婊子头儿,文天祥也好色呢!”   乾隆被他说得一笑:“你这人倒很风趣呢!这个题目我们将来再折辩。去吧!你们既是同年,劝他到北京见着皇上老实低头伏罪。”   “是!”   丁继先去了。乾隆仰着脸凝视着天棚一句话也不说。纪昀以为他还在想卢焯的事,便道:“丁某说的和卢焯的供词倒是吻合的,卢焯又加了一条,说他母亲孤苦无人照应,赎这女人是为了给母亲欢娱晚年……”乾隆摆手制止了他,说道:“朕这会子不是想这事。朕想,这里难民聚得多了是要出事的。想必东明、巨野、丰县、单县情形也和这里仿佛。堵截‘一枝花’为的是怕她南逃造乱,她在这里造乱,不也一样吗?这是一宗事,再一宗,实地来山东看看,赤贫太多,地土兼并太厉害,这是因为地租太高的缘故。还有高利贷,这事朝廷不好下旨硬减,又不能听之任之,所以朕一直挂心。”纪昀见他焦劳国政,思虑如此周详,也不禁动容,遂款款说道:“劝减租诏令已经颁发下去,主子不必着急,这不是一天半日能见功效的。山东的岳浚劝减租子,必定还有奏折,主子可以朱批下去叫各地仿照办理。   办得好的官员,升迁奖励,几年之内兼并就能放缓了。这是一层,再一层还要从穷人这头说,先帝鼓励垦荒做得太急,各地官员在严旨之下,逼着有地的放下熟地去开垦荒地,做得太过了。以奴才的见识,垦荒的宗旨是好的,还要鼓励。比如说,几亩以上的大荒地,垦出来若干年不缴捐赋,几分地不足一亩的,永不缴赋。购买种子农具的,由国家无息贷款——   主子,咱们走这一路见了多少荒地,您还叹息来着。若都垦出来,地价能不下跌?有些小业主买得起地,也就抑制了大业主兼并。有了吃的,赤贫的也就不逃荒了,地方也就安定了,这一宗儿叫开源——两头作去,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好好好!”乾隆舒展了眉头击节赞赏,“就是这个意思,你这会就起草明诏,发回军机处叫他们颁行天下!”   “扎!”   乾隆微笑着拿起那部《聊斋志异》看,纪昀在旁挽袖磨墨,援笔起草诏书。写罢轻轻揭起纸,小心地吹了吹,双手捧给乾隆。乾隆一手接过诏书草稿,一手仍拿着那本《聊斋》,口中说“蒲氏才华可以直追李贺!就这篇‘自志’写得凄楚寥落,已能见他薄命之兆……”   说着便看草诏,看完后索过笔来在纪昀的草诏上又接着写了几句:   其在何等以上,仍照例升科;何等以下,永免升科之处,各省督抚悉心定议具奏。务令民沾实惠,吏鲜阻挠,以副朕之惠元元之至意。钦此!写罢说道:“发军机处,各省督抚有回奏的折子,不要写节略,朕要看原本。”又指着那本《聊斋志异》道:“你看这些句子——惊霜寒雀,包树无渴,吊月秋虫,偎阑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其格调意境,充满一片鬼气。   如今盛世清明,他写这些句子,难免有向隅而泣之嫌呢。”   “蒲氏是个老优贡,一辈子文场失意。”纪昀吓了一跳,忙道:“薄命人自怨自艾是有的,似乎并没有怨望之心。”   “朕乏了。你先退下吧!”乾隆笑道:“朕从不以文字罪人。你不要吓得这个模样。只要不是诽谤君父,离经叛道的文字,都可留着。但有些伤风败俗,于教化有碍的,也不可掉以轻心。朕既嘱托了你这件大事,你就多为朕操持这事吧!”   **********************************   二十七 查民风微服观庙会 布教义乱刀诛恶霸   第二日便是五月十三,关圣人的诞辰。天刚亮乾隆就起来,叫了纪昀要看庙会。素伦等侍卫早已知皇帝必有此行,连夜商议好了,都扮作看热闹的香客暗地跟随。   此时天刚平明,晓风拂树、晨炊袅袅,早夏凉爽的夜气尚未散尽。乾隆和纪昀联袂步行出城,已见街衢上人流渐密,小车推着胡辣汤锅子,毛驴驮着瓜果菜蔬,吹糖人儿的,卖油煎饽饽的,赶着驴群上牲口市的……一个个都兴冲冲地赶着去庙会占摊位儿。真正赶会的香客和看热闹的还不多。乾隆兴致很高,一边漫步走着,一边仔细听着这些小贩们说笑对答,渐渐地和身边同行的一个卖馄饨的女人搭上了话:   “老板娘,你一个妇道人家赶车走这远的道儿,岂不太辛苦了?你家当家的呢?”   “嗨,老板呐!”那女人牛高马大,嗓门儿也响,十分爽气,“那死鬼的身板儿还不胜我呢!他起得早,割肉剁了一盘馅儿,剔骨头时削了手指头,寻郎中包裹去了,顺便再买些佐料——我们一家子的力气活儿都是我的。您瞧,我没缠过脚,出了名的马大脚。嘿,得儿,笃!”她抽了那毛驴一鞭子。乾隆看她那双天足,果真半朝鸾驾似的,踩在地上噔噔有声,不禁微笑说道:“我是外地客商。马大嫂,我们那里庙会,什么瓷器呐,绸缎啊,古玩、玉器的都上市。这里关帝庙会怎么尽是卖小吃的?”马大嫂一笑,说道:“客人您就有所不知了,今年大客户不多,庙会场边儿挤满了难民,谁有钱去买那些黄子?”   “噢!”乾隆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又跟着走了几步,问道:“你这馄饨担子,一天能有多少生意?养得住家么?你家一人一年要多少开销?”   马大嫂擦一把汗,诧异地看乾隆一眼,笑道:“你不像个生意人,倒像个中了状元的巡按大人下来私访的。大买卖人谁管我们这卖馄饨小吃的呢?———天弄好了能挣三百个乾隆哥子,五口人吃饭穿衣,一大能余个五六十个乾隆哥子,一年下来,盈余个二十来吊乾隆哥子,只要没有灾病,对付着总能过——我们那杀千刀当家的还算计着在城边买点地,觅个长工种莱。我说别做他娘的那种春梦了!——得儿!这死蹄子,熬不烂的老驴皮——你算算,城边一亩菜地卖到七十多两,折一百一十多串钱,买两亩地得四年,还得打井,侍弄园子还得付把式长工的工钱。如今闺女十五了,转眼就出门,还要接个媳妇,也要用乾隆哥子!还是守多大碗儿吃多大饭吧。五十多的人了,还能升发成石崇、邓通?!我们那口子虽说老蔫儿,不知怎的私地攒了体己,他真的买了一亩,倒把我的兴头也勾起来了!”   “听得出你男人是个有心计的能干人,一定能升发的!”乾隆被她一口一个“乾隆哥子”叫得通身舒坦,高兴地说道:”没想到乾隆哥子这么管用!”“当然!难道你不用乾隆哥子,你是天上掉下来的?”马大嫂笑得前仰后合,“……起先哪,就是你老倌这想头,我们都使雍正制钱。乾隆钱个儿大、铜多,黄灿灿明闪闪,有一个就收藏起来,放在枕头旁筐箩里给孩子们玩,还能避邪。后来就越来越多,做买卖的都爱要——听说呀,乾隆爷在北京下圣旨,济南城里杀了十几个收钱铸铜器的——我说阿弥陀佛!原来乾隆哥子都叫铜匠们化了做茶壶了!——死畜生,怎么往人家菜担子上伸嘴?我抽死你这个鳖孙!”说着向驴猛抽一鞭,加快脚步去了。乾隆高兴得像个孩子,冲着她的背影叫道:“马家大嫂,晌午我去吃你的馄饨!”   此时已日上三竿,不知不觉乾隆已随人流出了城西。平阴虽小,据说是关公辞别曹操千里走单骑经过的地方。庙中有一块硕大无朋的石头,从中间一分为二,断茬平滑得像被快刀切开的豆腐,还有隐隐约约的铭文,人传是关羽的磨刀石。历代士大夫缙绅、善男信女就在这圣迹上修起关帝庙。因香火好,愈修愈壮观。三丈多高的主殿掩在老桧松柏间;左右偏宫亭榭台阁,碑碣画廊错杂林立,在阳光下云蒸霞蔚、蕴蕴茵茵、葱葱笼笼。庙前有一块空场足有一顷多地,西边已用竹木搭起戏台。一些生旦净丑已在上装,锣鼓家什打得丁当响;十几个道士指挥着进场的小商小贩们在场边布摊儿,空场上香客正在涌入,有说书的、打把式变戏法的、走江湖卖膏药的,东一簇西一簇人团团围着看。更有拆字算命的,高高挂着太极图幌子、端坐在木桌子旁给人推八字、看手相,说得唾沫星子四溅。乾隆摇着扇子徐步四处游走。纪昀心无旁骛在旁边侍候,要回应乾隆问话,还要左顾右盼观望风色。素伦等十几个大小侍卫扮作香客散在四周,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围在左右,一个个心提到嗓子眼儿上,眼睁得滴溜儿圆,哪敢有半点疏忽?   乾隆在庙外大场中转游一遭,又进庙去看,大拜殿、春秋楼亦挤满了人,香火烧得大铜鼎灼面炙肤,更觉热得不堪,忙退了出去。又看后院石栏里供奉的磨刀石,也觉人工痕迹太重,绝非真迹。倒是磨刀石旁一块玲珑太湖石浑然天成,引得他注目良久。乾隆一边出庙,一边对纪昀道:“这块石头比御花园里的还好。可惜,屈了才。”纪昀笑道:“这容易,主子瞧得上,就是它的福分,叫人送北京就是了。”乾隆笑道:“天下好东西多着哩,都送北京,我成了何如人?”二人一边说,一边出庙,见马大嫂撇着大脚片子端汤锅。乾隆转到左边,一大群人踮着脚朝里看,原来有一个说书先儿,在讲本朝故事,说的是“刘统勋夜下沙河堡”的故事。把刘统勋说成个半仙半人的,吴瞎子和黄天霸都刀枪不入。乾隆不禁一笑,回头看纪昀,也在咧着嘴笑。二人会意,站着听了好一阵子,听戏台上锣鼓响,才离了说书摊儿。乾隆边走边道:“刘延清在民间有好的口碑。按他说的就像牛鬼蛇神似的,倏出倏没,叫他们说得不像个人。” “里头还掺和着李又玠的故事。”纪昀笑道,“《西游记》就是从话本里来的,我还见过几种呢!刘统勋破案破出名儿来了!”   此时人流越来越拥挤。台上铜锣板鼓敲得十分起劲,在演《关公挂印封金》,台下人挤成了团,麦浪似的涌来涌去,卖糖人的、卖冰糖葫芦的在人丛中挤着高声叫卖;踩高跷的扮演着《三打白骨精》《哪吒闹海》《目连救母》等节目……一队未走,一队又来;穿着破衣烂衫的难民;敞胸露怀的庄稼汉;油头粉面的鸨儿妓女,还有些村姑穿着大红大绿的挤在一处,指指点点、你推我揉地说笑。乾隆随意浏览,见如此热闹得不堪,转脸笑道:“太阳晒得头昏,马大嫂馄饨摊儿搭有布棚子,那边人少有风,我已有点肚饿了。我们到她那里喝馄饨去!”   “哎呀老板!您真是说话算话,真来吃我的馄饨来了?”马大嫂眼尖,远远见乾隆踱来,一边给客人端汤,眉开眼笑地大声迎接,又对棚里刷碗的一个黑瘦汉子叫道:“我说当家的,手里的活儿暂放放,恁他娘的没眼色!那边桌上抹干净了!”她却也真的利索,乾隆和纪昀刚落座她已递过两把芭蕉扇、两碗柳叶茶。乾隆刚呷了一口黄澄澄的茶水,她又递来凉毛巾请他们揩汗。恰好一阵凉风吹来,乾隆一身躁热顿时驱走了,不禁大声赞叹:“好!   把你们的饽饽点心尽情端上来,我重赏你!”一时油煎馅饼、蒜拌凉粉、烫面角子、小饽饽、葱段甜酱什么的就摆了一小桌子。那汉子闷声不响,只是听女人指派调度,未了马大嫂亲自端两碗汤过来,笑嘻嘻地道:“爷们先吃着垫垫肚儿。这汤算是我孝敬您的,尝尝味儿,馄饨现吃现下,下得早了没嚼头!”又冲男人叫:“老板有重赏,听见没有——再打半桶井水来涮毛巾——慢着些走,当心晃散了你那排骨架子!”说得棚里人都吃吃发笑。   乾隆早起没吃早点,肚里空空的,此时,吃得样样鲜美,因见纪昀拿捏着不敢放肆吃,便指着煎饼和大葱笑道:“偶一为之嘛——你尝尝!真好吃!”纪昀道:“大葱蘸酱,我们河北,还有河南人都喜爱吃。这东西虽好,和大蒜一样,吃过嘴里有味儿,所以贵人们都忌讳。”乾隆笑道:“此刻我们又不是什么皇子贵人!”   正说着,外面进来三个汉子,衣着差不多,都是蓝市布袍子,袍角掖在腰带上,敞着胸打着酒呃闯进来,瞪着眼找座儿。马大嫂慌得忙迎上去,满脸堆起笑说道:“申家三位爷,您好,欢迎一起儿驾临啦!地方儿小,客人又多,不比城里房子宽敞,三位爷得将就点了,这边桌子洁净,请到这边坐!”三人中年长一点的,长着刺猬一样的络腮胡子,冷笑一声道:“我们申家三弟兄是洪三爷指定吃这块地面的,你就这么待承?”又指着乾隆的桌子笑道:“叫他两个挪挪,那边风大!”说着便要过来。素伦就站在棚边,一见存人要闹事,使了一个眼风,几个侍卫不言声地凑近了棚子。   “这是我们包了的桌子,”纪昀气得脸色发白,仰脸盯着三个大汉,“包银二十两!你怎么这么横?就是不包,我们先来,你们后到,也得有个规矩呀!”马老板见状,早已过来,嘿嘿地笑着劝说:“大爷,您老人家一向体恤我们小本生意的……回头我给你老人家磕头、赔罪……”马大嫂道:“你少罗嗦,爷们不比你有成色!爷们又是龙,又是虎,又是豹的,会和我们这些蹦蹦虫儿计较!——搬张桌子到这边来,凉风儿吹过来一样凉爽,我们娘家他舅的二媳妇,还是洪爷姨奶家的姑娘呢!僧面佛面总得瞧着不是?”她连拉带拽地将三个人拉到桌边坐下了。   但这一来乾隆倒了胃口,馄饨上来也没品着滋味,胡乱喝了两口便起身,将手中一个小笼包子“啪”地一摔,说道:”晓岚,赏!”纪昀伸手往怀中一摸,取出一锭银子,约莫三四十两光景,他生怕多事,笑道:“我们老相识了,下回再来吃了你再找吧!说完和乾隆起身便走,马大嫂见他出手如此阔绰,吓了一跳,反复看那银子,白灿灿刺目耀眼。她脸上又像哭又像笑,说道:“天爷们!二十两就是二十两,我们没那大福分,没的折了我们寿!”   旁边申家三兄弟却已看热了眼,你看我我看你交换着眼色,申豹便起身过来,笑道:“别是假的吧?如今造假银的可是多的是,给我看看!”说着劈手便夺。   “慢!”乾隆不等他摸到银子,一把便攥住了他的手脖子,微微冷笑道:“就算是假的,也要马大嫂说!”申龙、申虎早已霍地站起身来,申豹在乾隆手里挣了两下,恰似被老虎钳子夹定了,纹丝不动,便知来人臂力厉害,另一手指定乾隆叫道:“大哥二哥,日娘的这是一群劫库的强人,快拿住去丁大人那儿请赏!”   申龙、申虎兄弟俩吼了一声:“兄弟说的是!哪庙的神?吃供享吃到我们地头了!”说着扑身便上,把乾隆的饭桌踢翻在一边。马大嫂要上来拉,却被丈夫死死扯住,哆嗦着嘴唇说道:“婆娘,得忍且忍,得忍且忍,咱们谁也惹不起……”素伦见乾隆仍旧扯定申豹不放,一个眼风扫了一下,三个小侍卫“呀”地大叫一声,猛扑过来。顿时,申家三兄弟脸上都像开了果酱铺子一般五色俱全,一个个被摔得四脚朝天。顿时,看社会的人“唿”地围了过来。申龙、申虎、申豹都是本地的地痞子,跟着走江湖的学过几手野鸡把式,哪里禁得起大内高手们的拳脚?申虎叫道:“哥们,这几个家伙会邪术!”申龙道:“什么他妈x邪不邪?去,叫咱们白虎会的兄弟一一你们有种,一个也不要走!”他握拳叉腿地支着架子,看着乾隆,就是不敢再上。   正在僵持间,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人们乱嚷嚷:“银娃来了!”又有人喊:“银娃扮观音走会儿罗,快看哪!”接着一个大汉闯进圈子,冲着申龙喊道:“洪三爷那边等得焦躁,你却在这里和人斗口,快去快去!”申虎指着乾隆对那人道:   “这几个外路倥子,想在这里支盘子!”   “三爷急着用你的人,回头再说这些事!”   “是,那我们就去!”申龙咽了一口唾沫,回头冲乾隆道:“有种的不要走!”带着申虎、申豹挤着出去,霎时不见了。   纪昀见乾隆气得呼呼直喘粗气,生怕他再命侍卫追打,就把声势闹大了,忙温言劝说:   “四爷,这不过是几个土棍子,和他们生气不值得。这地面上的痞子,县里也料理了他们了!”马老板吓得脸色焦黄,欲哭无泪地干转圈子:“这回惹下大祸了……这回惹下大祸了……这回——”倒是马大嫂比丈夫撑得住,一口止住了丈夫唠叨:“罢了吧,你这样子就没祸了?我说老板,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看着像有急事,顾不得和你们分争,其实这些人惹不得。平阴县里的洪三,县官们见了还躲着走呢!三十六计,你们抬脚一走,就没事儿了!”他丈夫苦着脸说道:“我们呢?”马大嫂道:“他只能不叫我支馄饨摊儿,还抄了我的家不成?”夫妻俩争吵着,乾隆连连冷笑,扇子一挥便出了棚。他想看看银娃是个什么模样儿。   棚外空场上已是万头攒动,社火锣鼓声杂着爆竹声响成开锅稀粥一般。但见路中间走过来一队耍龙舞狮子的,在前面开道。金童、玉女、阿难、木吒种种扮相的,跟在后面,甩着衣袖飘带,纸花银箔纷纷坠地。中间簇拥着一台用四人轿改成的莲花宝座,上面端坐着一位面容娇好的女子,鹅蛋脸、柳叶眉、丹风目,抹着红樱唇,一身汉家宫装,发髻上微微挽起白绫结子,自纱披肩轻轻飘动,垂着金黄色缨络,右手五指并拢竖在胸前,左手持着净瓶杨柳,随着震耳欲聋的鼓乐,那莲座像船一样缓缓起落,在阳光照耀下,真个既端丽又飘逸,似在凌空飘缈间。乾隆离得较远了,无法真切地见到银娃的色相。乾隆手搭凉棚一步步向前,早被纪昀暗中指挥的侍卫,围成一道无形的墙,无论如何挤不过去,看看社火队己转到场东,乾隆叹息一声只好转回身来,笑着道:“纪昀,你好大胆子,敢这么挡我!”   “《金刚经》有云,菩萨庄严佛士不?如来说庄严佛士,即非庄严,是名庄严。”纪昀合掌念念有辞:“〈〈心经》里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们干吗追着看‘空’?”   这两句话说得乾隆也笑了,纪昀又道:“这边有说道情的劝世舍药,咱们去瞧瞧,也该回城里去了。您瞧这天,已经过了申时了!”于是他们又踅回关帝庙门前,果见一大群人,或站或坐或跪,足有五六百人,约有一半是女人和小孩,中间一个青年道士,年约二十多岁,闭目盘膝坐在土台子上正在行功施法,两个小道士各人怀里抱着一卷黄裱纸,给围观的人群分发,不分男女老幼,只要伸手就送一张。纪昀对乾隆耳语道:“这个小道士扮了观音,不亚于银娃呢!这么年轻,有什么法术?”旁边一个老婆婆却听见了,合掌喃喃说道:   “祖师爷慈悲,这位冲虚道长是真神下凡,我的孙子吃了他的药病就好了!别亵渎了祖师爷!”说着一个小道士已走到纪昀面前,见纪昀笑着摇头,又到乾隆面前。乾隆却伸手要了一张,学着众人叠成三角包儿擎在手上,盯着看道士,看他如何作法。一时便听冲虚合掌念诵;   乌绕枯树,象走泥淖。   萤飞愁涧,鱼度坝桥。   堪嗟众生,苦多欢少。   营营奔竞,劫来难逃。   ——入得我门命尽饶!   声音虽然不高,犹如金属撞击,丝丝颤动。乾隆听着这词儿,不禁脸色骤变,纪昀也是陡地惊觉,莫不成是“一枝花”党羽在这里布道传教!二人凝神静听,冲虚已经改唱道情:   孔雀佛,从初分,打开宝藏。   药师佛,将宝贝,散与儿孙。   张天师,到家乡,听母吩咐。   说下元,甲子年,末劫来临。   壬子年,禾无收,黎民饿死,   癸丑年,犯三辛,瘟疫流行,   有缘者,入我门,三才护佑,   无缘的,难躲过,血流盈门。   劝世人,早行善,放生吃斋。   有老祖,发灵符,救度人民!   一一悉罗萨罗焚藏奥穆泰吾罗嗦噢咪   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敕!   至此诵毕,冲虚含笑开目,下边信民们杂七杂八高声诵号:   “南无龙华老祖!”   “南无慈航老祖!”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大慈大悲救生药王菩萨——保佑我孙子考上举人!”   “南无……我男人的病,菩萨早赐灵药!”   这位冲虚道长正是“一技花”所扮,五天前离开河南境进入山东,想从鲁南取道绕开刘统勋和高恒的堵截,但沿山东通往安徽、江苏和河南各个边境盘查得实在太严,丝毫不亚于直隶,过境不但要本籍县令的印信引子,还要铺保、证人,还要有境外投靠人出具的信函,搜身放行——如此周严,断然不能全部平安脱险,因此索性在难民中布起道来,改了红阳教歌辞,施法舍药以收民心,恰恰就遇到乾隆微服私巡!   当下易瑛传道已毕,微笑着下了土台,接过雷剑递上的拂尘。扮作火工道人的胡印中即向全场大唱:“老祖赐药引,得者有缘团!”易瑛道:“这一次都有缘!”将手中拂尘在头顶画了三个圈儿,娇叱一声:“疾!”乾隆正不知所以,见众人悉悉啐啐拆那黄纸包儿,便也解开自己折的那份,不禁吃了一惊,原来里边竟真的有药!——约有半匙,色微褚,极细的粉未,嗅了嗅,无味。正不得理会,雷剑、唐荷、韩梅、乔松四个“小道士”身背土黄法袋,将袋中已包装好的散药分发给每个人,一边发一边道:“行善有灵,作恶者不治!”……这一次连纪昀也得了一包。   “这玩艺能治病?”纪昀凑到乾隆手上嗅嗅那黄纸包,又用手指拨拉着手中包里的药,只是诧异:“它怎么到了您手里呢?……这像是香灰兑了点朱砂,这一包好像有点麝香味儿……”他是正宗的硕儒学者,一切邪门外道一概不信,但此时心里也觉得奇怪。纪昀正喃喃自语间,易瑛已走近了乾隆。明净的瞳仁黑漆般地注视二人,向乾隆打一稽首说道:“这位檀越居士,是佛门善知识吧?”   乾隆确是雍正十一年皈依佛门的居士,赐号“长春居士”,被易瑛一语道破,陡然吃了一惊,以为行藏已经暴露,但他很快镇定下来,笑道:   “善知识不敢当,我确是佛门檀越。”   “听你口音,是京都人。”   “我不是北京人,祖籍奉天,常在京师作买卖,随了这里口音。”   此时离得近,乾隆注目易瑛,但见眉目如画、面白如玉、樱桃小口、俊雅可人,心中顿起好感,遂称赞道:“道长好法术,居士今日开眼了,你是江西人吧?”易瑛笑道:“我也不知自己是哪里人,因为生得像女人,父母早亡,伯父说我妨家,不记事时就被送到终南紫云观,云游天下。我没去过的地方不多了,如今扬州道友召我去说经,因为不能过境,在这里托缘布道,求些布施。”说罢又一揖,“佛道同门,慈悲化人!”乾隆这才知道他是来化缘的,顿时放下心来,笑道:“有这样的神通本领,我化点银子理所当然。”纪陶忙将十两一锭小银递上,易瑛一笑再一稽首,银子却是雷剑接了过去。还要往下叙谈,便听得场南边人声鼎沸。几个人转头去看,只见一群人打成一团。随即响起妇女的尖叫声,孩子的哭声,路边一溜卖汤饼、小吃的摊子都被踩得稀烂,人们叫骂着,有的混进去厮打,有的哭爹叫娘抱头鼠窜,一起子一起子难民乘机便哄抢吃的用的。偌大一个关公圣诞社会,一时搅得昏天黑地。   “是怎么了?”易瑛脸上带着愠怒,问旁边的乔松,“那边乱什么?”乔松未及答话,一个侍卫飞跑过来,对纪昀禀道:“那边打起来了,先是洪三带人抢银娃,把彩棚行的人捅倒了两个,接着难民起哄,抢东西、打人。丁大人已经亲自带人来弹压了!”   纪昀前后联着一想,这是洪三起哄闹事,方才在棚子里急召申家兄弟,就为聚人抢这个银娃。他也不想让乾隆往这事里头搅和,遂道:“咱们是尊贵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四爷,咱们走!”这一刻间,易瑛也拿定了主意,莫如趁乱出手,打烂这个县城,再寻机会出脱。说道;“这个洪三是地地道道个恶棍,我坐地行善,他还收地皮钱!走啊——和他做一场!”带着胡印中和四个姐妹及众党徒呼啸而去。   此时广场上乱成一团。看热闹的香客纷纷四散逃窜,小商小贩们吆喝着,护着摊子担儿、车儿往庙里躲。洪三的白虎会众早已将“莲台”砸得稀碎,和彩扎行的护行打手打成一片,把个如花似玉的银娃挤在中间拉来拽去,揉搓得不成模样……乾隆哪里肯听纪昀唠叨,手一摆便向南走,却不进人堆里,只站在旁边看。但见几十个衙役带着当地保丁,一个个忙得满头臭汗,在人堆里拉了这个拉那个。申家兄弟拥护着一个胖子,在靠戏台子一边用小旗指挥,任谁扑上去都被打得鼻青眼肿。又见易瑛和几个道士一边喊打,一边张眼四望,忽然一个人指着戏台台脚大叫:“洪三在那里,打!”于是,易瑛又带人向西冲,人群“唿”地被冲倒一片。那雷剑身手矫捷,趁着胡印中打倒两个白虎会众时,鱼一样游到洪三身边,不知使了个什么法术,白光一闪手起刀落,洪三一颗肥胖的脑袋已滚落在地!易瑛和四个男人在打,一闪身跃出圈子。雷阳巾被拖落下来,一头秀发立时露了出来。乾隆不禁浑身一震,这女子一定是邪教里的,一时又见申家三兄弟跑出来大叫:   “杀人啦!有反贼杀人了!”   乾隆此刻目不暇接,指着申龙三人大喝:“给我拿下!“又指着易瑛:“我要这个人,快拿!”纪昀急急说道:“灭了本地恶霸就没了乱源,其余的事好办!”一语提醒乾隆,推着素伦说道:“死奴才,守在这里干什么?帮着丁继先维持!”素沦急得两眼出火,却仍是跟定乾隆寸步不离,连连点着名字吆喝:“主子要申家兄弟,凡在里头作乱鼓噪的一概擒拿,不许乱打!”侍卫们便帮着衙役们擒住了十几个难民和白虎会的打手,有几个被打得浑身是血,躺在地上挣扎。还有想趁机大抢大打的,见势不妙,扔下手中菜刀、棍子之类家什便四处逃窜。   “娘稀匹!”丁继先一直东奔西窜指挥弹压,此时见官衙占了上风,因见银娃被人救出,照脸啐了一口骂道:“不是你这婆娘,哪有今天这事,老子回头料理你!”说话间申虎、申龙已经被擒,乾隆在纷纷逃散的人中张着眼还在寻找易瑛和申豹,哪里还有人影儿?   一时,一个热火朝天的庆神社会便如鸟鲁散,满地都是遗落的鞋、帽、衣带、破锅、烂盆,还有东一滩西一滩的斑斑血污。这时丁维先才顾得上来见乾隆,揩着污汗道谢道:“贝勒爷,幸亏有您帮助!要不是您帮着,今天要闹出大乱子了!”   乾隆看也没看他一眼,摇着扇子踱了两步,庄重地说道:“哪里有什么贝勒?又是什么王爷?朕即是当今乾隆皇帝!”仿佛又一声霹雳,震得丁继先浑身一颤,满头油汗立时化作冷汗淋漓。他像傻子一样,目瞪口呆地站在一边。看看那群侍卫,又看看纪昀,再仔细辨认乾隆,突然扑通跪倒在地,连连叩头道:“奴才是个糊涂蛋!竟对面不认得主子!……早瞧着面熟呢——奴才觐见过两次!可惜奴才是个近视眼……”说得乾隆一笑:“起来吧!看衙役们听见了……”说着便边走边问:   “这个白虎会是不是青帮里的?有多少人?”   丁继先侧身跟着,小心回道:“白虎会是红帮。归城北洪三香堂管,洪三下头还有青龙、元武、朱雀三个会,人数总计一千二百多,都是本地人,有各行里的掌柜伙计,也有种地的。”“这是一方豪强恶霸。”乾隆站住了脚,“为什么不取缔?洪三作恶多端,白昼行凶,人人畏之如虎,为什么不早早剪除?”丁继先从容答道:“奴才是去年秋天才调任平阴的,下车时这里的恶势力已经尾大不掉。县里人手少,又没有拿到洪某犯罪的实据。调来从前的狱案看过,虽有前科,曾被赦免出狱。如果弄不好,出了大乱子,根本弹压不住。后来难民拥人平阴,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谁知到底还是出了事。”   “这事看来不全怪你,前任官姑息养奸,难辞其咎。”乾隆继续向前走,沉吟着说道:   “不过,眼前你打算怎样善后?”丁继先也低头思索,说道:“只有戒备谨防,等难民的事处置完再作打算。”乾隆道:“现在就要处置,今天捉到的乱民,还有白虎会的恶棍,要立即正法!”   “是!”   “立刻出安民告示。洪三已死,他们群龙无首,解散红帮香堂。青龙、朱雀的会首要到县衙自首,三日不到,即行剿捕!”   “是是是!——不过难民……”   乾隆蹙眉沉思,许久才道:“这么着堵截太费力了,也不见得就能逮住‘一枝花’——   所有省界边境开禁、撤回边卡,要知道‘积水成渊,蚊龙生焉’,纪昀写信给刘统勋,把旨意传给他,县里快马送去!”纪昀忙躬身道:“是!”乾隆见丁继先发呆,说道:“你去吧,快办!嗯……把那个银娃带到朕那里,朕要亲询!”他脸一红,敏感地看一眼纪昀,纪购一脸木然,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想。   **********************************   二十八 说宦情夜宴狱神庙 惜能吏皇帝探死囚   卢焯黄绫裹枷被锁拿到京,听候乾隆最后处置,囚在养蜂夹道的狱神庙内。这个地方在康熙年间,曾囚禁犯过的阿哥和宗室亲贵,后来又改为刑部关禁有罪的待勘大臣的处所。虽然修造得结实,几十年风剥雨蚀,也已显得破旧凋零不堪。高大灰暗的墙壁,檐间蛛网密布,雀粪斑斑,高墙上筑有瞭望堡和巡道,看去阴森森的。他是这里被囚的最大的官,住得最为舒适,是“天字号”第一所的头号房——其实就是原来狱神庙的东偏殿。将大殿用木板隔开一分为二,形成内外套间。外间放一张供吃饭的桌子,还有三张椅子,内间木榻上还撑着帐子,确乎是特别优遇。这并不是管狱的心善,一则朝廷有不辱士大夫的成规,二则这里的犯人吉凶不定,有的是杀了,更多的是囚了一段又赦了。几年间起复出来,又是权威赫赫、炙手可热的大僚。当年怡亲王允祥囚在此处,典狱官骂了他一句“装病”,允祥重新得势,把已经调到广东的典狱官又调回北京,压到部曹里边当誊抄吏,到死都没再晋升一步。   因此狱卒们待犯人一个个口甜如蜜,一句一个“大人”“爷”,绝不敢怠慢,卢焯原是户部员外郎加侍郎衔放出去治水当钦差,又转任封疆大吏的,熟人格外多。一入狱便有一干同年、同僚、乡亲来此慰问、请安、道乏。今日你一席说是“祛凶”,明日他一席又说“压惊”、“洗晦”。连日来热闹个不了。卢焯自觉比在福建享福十倍。唯一担心的是乾隆亲审,咫尺天威,福祸难测,静夜里,常常忐忑不安梦惊不断。   眼见五月将尽,这日天下微雨。卢焯正百无聊赖,隔窗见几个人说说笑笑进了“一号”。走近了,才看见是户部主事柳缙模和云南司主事吕成德。身后跟着几个笔帖式,佣人挑着个食盒子进来。狱卒便忙开门,笑着说:“今晚又能沾爷的光儿了!”卢焯笑着迎客,让座,说道:“已经讨扰过了,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大叫老兄们费心了。”   “今儿是老吕作东。”柳缙模是个喜天哈地的人,一边叫布菜,一边赏狱吏酒钱,说道:“老吕主管云南司,如今阔起来。阳萎也好了,今儿说去冬纳的小妾肚里有了,我说那你得请客——就拽他来了。”卢焯笑道:“这杯喜酒当然要喝,祝你早生贵子。你阳萎是用什么法子治的?我福建任上一个朋友也有这个病儿,凭是参蓍茸桂、驴肾鹿鞭吃了多少,总不管用。脖子上、手背上每日爪痕不断,说是老婆掐的,真是笑死人!”   柳缙模笑嘻嘻地给各人酌酒,共举门杯为吕成德贺喜。柳缙模为卢焯夹菜,说道:“穷京官得这个病的多了。卢大人,您想,一年通共三四十两的俸,还要应酬朋友,谁敢接家眷来,又不能嫖窑子,每日凉床睡觉,枯寂无聊,哪有个不得阳萎的?刀子不磨还要生锈呢!……”他话没说完,众人都禁不住“噗”地喷酒大笑。吕成德指着柳缙模笑得直抖,“你呀,你呀……”却说不出下头的话。   “其实岂止是部曹小吏,就是有些朝廷大臣,在这上头也是难乎为情”。旁边一个笔帖式喝得满面红光,把杯说道:“先头李巨来公,当了直隶总督,他吃亏就吃在矫情上头。有个外地门生进京,送他一个小妾,他把人家痛骂一顿,打发人家走。可自己心里又难受,人走了,拿着家里小厮出气。每次有人给他送礼,都是峻词拒绝,子曰诗云一大套训导人家。   人走了又沮丧仿徨,长吁短叹。这种人你说苦不苦呢?”柳缙模一脸怪相,说道:“难怪呢!巨来公到北京就没再生儿子,原来也阳萎了!”众人又复哈哈大笑。   卢焯是个有心事的人,毕竟笑得不畅,吃几杯问道:“钱度在云南铜政司差使办得好。   上回老尤来看我,说是要升御史了。有这事吗?听说江苏今年尹继善修了好大一座书院,海关厘金税比去年多了一倍,皇上回来不定有多高兴呢!”他其实是想探听乾隆是不是已经回京,心情如何,众人当然猜不到这里。吕成德道:“铜政司如今权大,顶得上户部副衙门。   不过那里的铜政、钱政也确实需要钱度这样的铁腕人物去整。他一到那里,先装憨儿,猫在一边几个月,只听只看什么也不说,人们都以为他是个白痴。谁知他一说升衙,跟他的书吏们就抱来老高一叠档案文卷,点着名一个一个揭露左右胥吏贪污受贿的情事,若是不如实招认,便大板子打得噼啪响,打得血肉横飞,有三个和铜商勾结的竟被当庭打死,其余的却一律记过留衙。紧接着又处置铜商,连云南总督都惊动了,调一营兵封山,一夜擒了四十多个铜商。钱度说‘本司有先斩后奏权’,不到天明就枭首了,一大串挂在旗杆上示众。他一头给矿工长工钱,一头又捉了几十个包工头,说他们欺压良善,为非作歹日久,擂鼓三通,杀得衙门外一片血水横流。除了青帮,所有原来的帮会一概取缔。有私自夹带矿铜出山的也杀了几个,经过这样的整顿有了规矩,今年精铜多产了四倍还不止,铸的钱又多成色又好。你想,皇上怎么能不爱他?傅六爷说,听皇上的意思,还要给他挂上左都御史的衔呢!” “真看不出,钱度有这样狠辣的手段!”卢焯吁了一口气,“原来在户部,看去也只干练些,真是人不可貌相。”“他是在田文镜跟前做过师爷的。”柳缙模五指敲桌,他已经微醺,乜着眼懒洋洋说道:“说来,这也是际遇,在军机处当一个小小的书办就和咱们主子结识上了。这次去一是报恩,二是要做一番事业。主子给了他杀人权,不怕人头滚!”那胖子道:“他这是血染红顶子。没有才具胆量是不成的。这次金川之战,张大将军和庆大人要对勒敏行军法。勒敏逃到云南,钱度就硬敢收留!放在我们身上,顶多打发点盘缠放他走路罢了!”胖子对钱度杀人犹自回味,道:“钱度,啧啧……那双牛蛋眼瞪起来,也怪吓人的!”   正说闲话间,直隶河总鄂善从外匆匆进来。吕成德和他极熟稔,起身一把捉住他袖子,说道:“老鄂,晋了三品大员,忘了我么?快入座。这么热的天儿,还一身官袍糊着——宽衣,我们豁三百拳!”鄂善歪过头,躲着逼到嘴边的酒杯,一手推着,说道:“别闹!快点撤席——皇上和傅六爷来了!”胖子笑道:“好大个题目吓我们!皇上刚从山东回来,乏透了的人,勤政之余,不也得和娘娘嫔妃们震卦①一回?到这个地方做什——”他话没说完,舌头突然打了结儿,望着门口发怔,“啪”地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扑通跪了下去,语不成声地道:“奴才……奴才瞳黄汤瞳醉了……主子权当听见狗叫罢了……”说罢就咕咚咕咚只是磕头。众人先是好笑发愣,向门口一看,都吓得立起身来。酒被化为一身冷汗出了。原来乾隆真的驾到,身后站着傅恒,呆着脸看屋里一片狼藉。屋里人被惊呆了,好久才回过神来,一齐俯伏在地叩头。   “肖道清,你方才胡吣些什么?”傅恒的脸板得铁青,担心地睨一眼乾隆,问道:“这是臣子该说的话么?——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撤掉!”几个狱吏齐声答应着,老鼠一样伏身溜了进来,连桌子抬了出去。那个叫肖道清的胖子只是叩头,结结巴巴说道:“回,回六爷……奴才那是醉话……胡说八道……”   乾隆居中坐了下去,接过典狱长吏亲自捧过的茶放在旁边的凳上,看了众人一眼,突然一笑,说道:“你叫肖道清?”   “是……”   “哪个部的?”   “回皇上,户部。”   “你敢诽谤朕躬?!”   “奴奴奴才不敢……奴才其实心里最敬皇皇皇上……”   ①震卦:按《易经》震卦有男女欢爱求子之意。   “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说嘛!”   “是……”肖道清已完全恢复了神智,偷偷瞟了乾隆一眼,咽着唾沫说道:“奴才混帐!奴才说,皇上刚从山东回来,乏透了的人。勤政之余,不也得和娘娘嫔妃们……那个那个震卦一回?”他“啪”地又打自己一耳光。众人心里怦怦急跳。傅恒差点笑出来,忙咳嗽几声掩住。   乾隆怔了一下,缓缓把目光转向吕成德:“那——这席酒是你请的了?”   “不是奴才的东,但奴才负责。是奴才硬拉着别人作东。奴才犯过有罪,求主子惩处!”   “你为什么要请卢焯?是想着他将来起复,给自己留个后路吧!”乾隆犀利的目光盯住了他,“——朕想起来了,你叫吕成德。在庄亲王的筵会上,提着怡亲王耳朵灌罚酒的是你吧?”   吕成德打了个酒呃,磕头回话,说道:“奴才不成器,呃!上回请卢焯,奴才有这个心,这回没有。刑部王恭说,卢焯已经定了斩立决的罪。过几天就要行刑了。他昔日在京,和奴才过从甚密。不能不来给他送送行……”   “朕不罪你们。”乾隆摆手说道:“有情也有理嘛,朕不以文字言语罪人。但你们也有错。”他看一眼脸色变得异常苍白的卢焯,继续说道:“送卢焯上法场,不该在法司监狱。   这么热闹,成什么体统?肖道清所言,也是实情实理,知道朕‘乏透了’,而且‘勤政’,也算尚有人心,但说‘震卦’,男女之事谁能没有?也不算错。然而在此场合说此话,不算恭敬吧。于君于父应栗栗然,惕惕然如对天地,不该如此吧。朕说的你们服不服?”   众人个个心里揣着个兔子,都道今日惹了大祸,不死也得扒层皮。听了乾隆一番“有情有理”的话,人人都如蒙大赦,一齐叩下头去颂圣。什么皇恩浩荡、臣罪当诛;雨露恩重、天高地厚。乾隆轻轻挥手,说道:“去吧!各人写个谢罪折子,转到都察院,叫孙嘉淦给你们记过!”   众人仓皇退出了狱神庙,屋里只剩了乾隆、傅恒、鄂善和卢焯。一坐两站一跪,气氛立时变得异常紧张。不知过了多久,乾隆微微叹息一声,问道:“卢焯,你都知道了?”   “臣已知罪,臣来京之前,已经料知难逃圣主诛戮。”卢焯说着,已是泪如雨下。“得到先帝、皇上两代圣君栽培,臣都辜负了,臣枉为人子人臣。生,羞见世人父母;死,羞见先帝和祖父祖母。百思悔肠,不知该如何发落自己生魂!”乾隆被他说得伤情,眼圈一红就要落泪,咳嗽一声掩住了。语气沉重得带着颤音:“你的案子刑部和大理寺会勘了五次,三上奏折,朕都没有批。这一次六部会奏,确是有理有据案定如铁,朕只能依律允行。刑部拟的,你已知道是斩立决。朕不愿你显戮,已下旨着令你自尽。你可有怨尤?”卢焯脸色惨白,像刮过的骨头一样泛着青色,叩头道:“臣犯的是贪贿之罪,没有什么可恕的,显戮可以儆戒百官,也可以使百姓知朝廷爱养元元的圣德至意。杀头、自尽都是一死,臣愿当众向天下谢罪……”说到这里,他已哽得不能成声,只是稽颡叩头。   乾隆的脸色也变得异常苍白,喟然说道:“朕有惜你处啊!先帝爷在时对朕说过,江西有个卢焯,在县里修堰治水很见成效。国家水利自靳辅、陈潢之后人才奇缺,要朕留心使用。你治尖山坝成功,是证先帝目力准确。况你从前操守也好。朕疏于教诲,只褒扬未加训诫,终于有今日遗恨,记得鄂善修治砖河、潞河,几次不成,请你指点。也是我们现在这四个人小酌薄酒,剪烛谈政……”两行眼泪已无声滚在乾隆颊上:“那是恍若昨日,谁知你竟……”他没说完,卢焯哪里还撑得住,号陶大哭道:“主子,主子……您别说了,我的心都要碎了……”   “熏英,你真叫人没话说……”傅恒早已黯然落泪,“你是怎么弄的?怎么会犯这个病,为一个女人……”卢焯长长叹了一口气,拭泪说道,“六爷,都怪我财迷心窍,这时候有什么辩处?那个女人怀了我的儿子……我们卢家五代单传,我们老爷子说‘倾家荡产也要赎她身子。’可我没有产业。老爷子在先帝爷手里罢官,还亏空欠了两万两债务。姓杨的送来银票,正好够用,我就动了心。想不过是分家案子,过后无话,这件事就了结了。遭了刘吴龙的弹劾,奴才又惧又羞、乱了方寸,赶紧用八百里加紧补了题参杨景震的折子,又犯了欺君之罪……这会子真无话可说,只求速死,只求速死了……”   乾隆泪流满面,再也不忍听这撕心裂肺的哽咽哭声,强撑着站起身来,说道:“这是你咎由自取。朕来看你,尽一尽昔日旧交情分。鄂善可以留下,卢焯在江浙治水福建修坝,都有些章法,参照他从前写的《治水疏》,你们再谈谈。”说罢拔脚便走。   傅恒赶忙跟出来,发觉外面的雨还在下着。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十分受用。乾隆似乎还浸沉在方才的气氛中,踽踽散着步,他不要乘舆轿子,众人只好都跟着。一串黄色的西瓜灯在微风细雨中缓缓行进,像一条火龙在街上游动。这一带都是部署衙门,顺天府又封了道儿,没有看热闹的,倒也安适清净。   “傅恒,”乾隆边走边问,“你在外任当过钦差,带过兵,又回来作军机大臣。你有没有贪贿的事?”“没有。”傅恒立刻坦然回答,“但带兵要军饷不能没有虚冒多领。这是因为部里不肯如实发给,总打折扣。多少要说点假话才能够用。有多余的也分给当兵的了。这是带兵将领的良心和本钱。其余我一介不取,不是我不想,是我不敢。主子栽培我不容易,祖宗的脸面要紧,皇上和娘娘的心不能伤。再者,我和卢焯不同,我有十来处庄子,都是先帝圣祖和皇上累年赐的,进项足够一家开销的,犯不着为银子触犯刑典。”乾隆听着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说道:“这不够。要是平常人,算是上人;要为一代贤臣,又是下人。你这个‘不敢’二字就是明证。还是要在诚意正心上克己复礼。”傅恒忙道:“是!奴才记住了,奴才学张廷玉!”   乾隆仰天,用脸接着带凉意的雨点,说道:“张廷玉自有他过人之处。近年老了,太看重了名——身后的‘名’。今天见朕、他又说起入贤良祠,说朕答应赐诗的事。朕说‘你这是第几遍了?答应了你的,准定给你,放心!’但朕心里不取他。他这几十年办差,实在是勤谨。可是误了他读书、根性上的毛病,到老了就掩不住了。”他说着又转了话题,陡然问道:“你看卢焯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可恕之处?”   “……有的。”傅恒语气中带着迟疑,“一是银子毕竟没敢悍然私吞,还留着观风色:   二是事发之后有畏罪之心,三是此人素日政绩好,没有民愤。如今的官,贪贿的手法也愈来愈高明,有几个直接拿钱的?送地的,送古玩名画的,送宅院的,还有送产业的,比如苏杭一带织造绸缎主们、江西景德镇大瓷窑主们行贿,送的是‘份子钱’。不张不扬、没凭没据,那些分店、分号就成了‘父母官’的产业了。杨景震不聪明,卢焯更笨,就落入网中……”他叹息一声,言下不胜感慨。   乾隆也是叹息,说道:“朕是很惜这个卢焯。如今选上来的进士,叫他写八股文,一个个花团锦簇,叫他说治民之道,有的也能说一套。给他一个铜矿,他就不及钱度;给他一条河,让他治,他就望洋兴叹。懂得经济之道的太少了,朕有点舍不得。”傅恒笑道:“主上想饶他还不容易?驳了部议就是了。”乾隆道:“六部没有错误,驳不动。朕想,吏治还要整顿,愈是天下富裕,这一条愈是要紧,不杀他,别人引例叫饶,朕饶是不饶?”   这一来傅恒也语塞,良久才道:“皇上这话奴才心领神受,也实在感动。像这样忧天下之忧的圣君,奴才能够青蝇附骥,不知哪一代修来的福。”他顺水推舟地灌了米汤:“有句话请皇上斟酌,如若委实舍不得卢焯,皇上可以代他担点责任,这样不伤大局,卢焯的命也就保住了。”   “噢!”乾隆一下子站住了脚,他脸背着灯影,看不清是个什么神气,许久才道:“可以代他担点干系。朕有训诫不严之责也是实情。对了,还可叫六部郎官以上官员上条陈,议一议朕即位以来的政务阙失,不但卢焯可以保下来,也借此告诫天下:朕肃贪倡廉的至意—   —你这个主意出得好!”   这个主意当然不坏。但傅恒却知,这其实是一道罪己诏。有朝一日对景儿,乾隆想起来,把责任放在自己身上,是件万难承当的事。遂笑着娓娓说道:“奴才这会子又觉得自己是否太荒唐了!其实死一个卢焯,于国家并没有什么伤损,还可借此整饬吏治。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主意,只求主上圣心默察而已。”   “不荒唐。”乾隆顺着自己思路说道:“讷亲已经动身两天了,朕也下诏命钱度带勒敏来京。核实了金川败绩,庆复、张广泗断不可留!那是两个官居极品的大员,于天下震动比卢焯要大得多。只要百姓知道朕不吝于诛杀有罪官员,只要朝臣知道朕执法如山不庇护于心臂亲臣,也就够了!”傅恒忙躬身称是,但不知怎的,他心中却掠过一丝寒意。   他们边走边说,不觉已到西华门外,此时刚刚起更,八盏明黄宫灯煌煌耀眼。粉未一样的细雨在微风中丝丝飘荡,高大的西华门翘翅飞檐,矗在夜空之中,似乎要凌空拔起的模样。和西华门遥遥相对的,是张廷玉的府邸,门前只挂了两盏米黄西瓜灯,灯下人影幢幢,隐约看去都是等待接见的外地官员。傅恒想起乾隆议论张廷玉的话,想说一句“张廷玉也不容易”,又咽了回去,见乾隆若有所思地站住了脚,便问:“主子,这会子在想什么——也许奴才不该问。”   “朕在想山东平阴的事。”乾隆像是在咀嚼着什么,缓缓地说道:“朕已经告诉过你的,朕很疑那个女扮男装的冲虚道士,就是‘一枝花’,朕拿她本来是很容易的,怎么就没有下这个旨意呢?”   这个话傅恒不敢答,乾隆拈花惹草的风流性子他太了解了。但和皇帝说话又不能沉默,憋了一阵子,竟憋出一句:“因为她是‘一枝花’!”乾隆摇头道:“花有毒也还要除掉的。‘一枝花’雍正初年已经出名,朕十二岁时就听过她的案由。所以不能肯定,她没这么年轻,难道世上真有驻颜易容术?”傅恒笑道:“是个狐狸精也未可知。”他觉得这句话太轻薄,忙又敛容问道:“主子后来又见着她了么?”   “见了。”乾隆无声地透了一口气,“第二天开禁边境,朕离开平阴,在西城门口又和她打了个照面……都没有说话。离有一丈来远近吧,我们对面站了一会儿,她向朕打了个稽首就骑驴走了……朕一直看到她背影没了才上马。”   见乾隆一副若有所失的样子,傅恒不禁一笑,说道:“如若有缘,将来还会见的。主子想见她还不容易?”   “朕不愿与她有这个缘分。”乾隆眼神里多少有点迷惘,徐徐说道:“你跪安吧!”   傅恒回到自家府邸,掏出怀表看时,刚指八点半,还不到亥时。见小王一溜小跑迎了出来,他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哪位大人来过?少爷睡了没有?”小王紧跟着往里走,回答道:“今晚在这等着候见的人不少,太太吩咐了,说老爷今早天不明就进去了,晚上要见驾,请大人们明儿再来,便又都走了。还来了两个洋人,是荷兰国的洋和尚,叽哩咕噜说了一大串,那通译官也是个活宝,结结巴巴地翻译过来,说久慕老爷是个中国英雄,想巴结巴结,奴才请示太太,也照前头的话打发了。他们还想见太太,太太笑得前仰后合,说下辈子她托生个男的再见……听里头人说,少爷刚刚睡着,怕惊着了,我不许打更的敲梆子……”   傅恒站了一会,说道:“该打更还得打更,甭那么娇贵,惯得纸糊的人儿一样,将来出兵放马,大炮声他听不听?现在就办!”说罢进了二门。   “呀,老爷今儿回来得早!”棠儿正和彩卉在灯底下伸交子①,一根绳圈儿翻得花样百出。见傅恒回来,忙将交子套在彩卉指上,站起身道:“我还以为又要等到半夜了呢!——   快,给老爷端参汤,把冠服除了——轻点,别惊醒了康儿!”傅恒这才看了看熟睡的儿子,说道:“别太娇了,娇子如杀子!这屋里还有蚊子?还要盖上纱罩!”棠儿笑道:“成者王侯败者贼!你如今紫袍玉带,说得嘴响。你说我娇他,我还说你不像个阿玛呢!自康儿下地,你抱过几回,亲过几次?”   傅恒看看儿子福康安,粉嘟嘟的脸,带着用碎布拼成的兜肚儿,嫩藕似的小胳膊小腿半伸半蜷,灯光下隐隐约约地笼在纱罩里,年画儿上的小哪吒似的,也实是可爱,一边揭开纱罩,笑道:“这是我的种,我不亲谁亲?我怎么瞧都很像我……”说着便俯身用嘴去亲。小家伙大约被他的八字髭须刺痒了,一翻身“啪”地打了傅恒一个耳光,一咕碌坐了起来,小黑豆眼迷迷怔怔看了看傅恒,咧嘴儿要哭,一闪眼又伸着小手指指桌子,说“要,那个!”   棠儿忙转身向桌旁走去,又见彩卉还伸着交绳侍立在旁,说道:“你去吧——记住这个交样儿,明儿查查交谱。”   傅恒见桌上亮晶晶一片,待棠儿拿过来一看,竟是一块镀金怀表!不禁吃了一惊,说道:“这么贵重的东西给他玩——谁送来的?”“是个叫吉利的洋和尚送的。我叫老王去退,吉利说这东西在他们国里不是什么金贵东西,还说你是大英雄,还说什么尾大。我说我代大英雄收着,可不一定给你办事儿。我还说黄鼠狼才‘尾大’呢,这个词儿免了吧!”说得傅恒也笑了,一边逗儿子一边说道:“他是想传教啊,这我可做不了主。我已经见过他,叫他见主子,他又不肯跪拜。这怎么行?别说是他,就是他们国王来了,见到主子也得三跪九叩!这是臣子应尽之礼嘛,我就想不通他们的心思!——内当家的,说正经的,儿子不能太娇,家里文教头武教头都有,该认的字认不下,该学的架势学不来,要罚跪,不能任性!”他指着表,“我知道,这物件在他们国也不便宜,我们不能受。明儿缴官,这不是小孩子玩的。”小福康安已能听懂大人的话,嘴一撇举起手中的怀表便掼了出去,嘟着小嘴说道:“阿玛不亲我,我不要了!”那表跌在地上,玻璃面儿立时摔得稀碎!   ①交子:即用绳作开支的游戏,也用来占卜。   “你混帐!”傅恒忙不迭捡起来,脸上已勃然变色,“没调教的,老子揍你!”心疼地看表,见仍在咔咔走字儿,才略转过颜色。福康安哇的一声放嗓儿大哭起来,外头丫头老婆子立时唿地拥进一群。棠儿白了丈夫一眼,抱起儿子拍哄着,“噢……噢……好儿子不哭,不哭……是阿玛不好……赶明个我再给你个更好的……”哄得福康安乜了眼,才交给一个老妈子,又叮咛“后半夜凉,当心着肚子!醒了渴,别一味喂奶,拿冰糖银耳汤喂喂,天热,败败火……”老婆子答应了,蹑着脚抱着福康安出去了。傅恒又好气又好笑;用剪子裁开几封信就灯底下看起来。棠儿装作生气,躺在床上侧身向里,许久不听丈夫动静,一翻身起来噗地吹熄了灯,说道:“不是要官做就是想肥缺,这信有什么看头?要看,到外头书房看去!要有给你说房中秘术巴结你的,可拉住彩卉她们去出出火!”   “你看你这人,这话叫外头人听见了多不好!”傅恒无可奈何地起身脱衣,因嫌热,将靠纱屉子案上放的一盆冰放在炕头案上,这才偎着棠儿躺下,小声笑道:“你这人糊涂,孩子有出息,像咱们这人家,将来不又是个福中堂?这个福算什么,老来福才是福,不是你的话?再说表,皇上赐了两三块还没用哩,家里有,干嘛还要贪?要真看中了,明儿你去见姐姐,当面把这些表送上去,再说想要一块,她能不赏你?名声儿要紧,公出公入的,又是赏你,那不是体面光鲜……”见棠儿不理,傅恒从后搂紧了她,一边抚摸,一笑说道:“你怎么没听过‘伟大’这个词儿,咱们中国人讲人身材高大魁梧,那叫躯干伟大,外国人说到政治上去了。你看看……我这人身材伟大不伟大……嗯……”棠儿翻转身,用指头顶了一下傅恒的头,狠狠说道:“你这人,死蛤膜也捏出尿来!我又有了,你再把胎给我弄掉!慢着些儿有味儿……”   一时二人事毕,心满意足地并肩躺着。棠儿见傅恒头枕手臂闭目沉思,抚着他结实光滑的前胸,问道:“还不如意?这会子又在想什么,是皇上想着‘一枝花’,又勾得你想娟娟那个贼妮子了?”   “没想娟娟,你一说,倒想起来了。”傅恒抽出一只手爱抚着她的秀发,“讷亲走了,那么好的差使,我没捞到手,心里不是味儿。”棠儿也拉着他辫梢儿把玩,她知道这是他耿耿于心的一件难受事儿,撒娇儿似地说,“什么稀罕!平安才是福,我才不想你再出兵放马呢!当个太平宰相比什么都强!”见傅恒不吱声,又道:“还说不想,上回悄悄在西园于揪树底下那个坟跟前奠酒,祭谁的呢,嗯,还有——峭峭雾漫峰,纷纷桃花英。唯余旧溪水,记汝当时影——总不会是我吧?”她忽然从心里泛上一股苦水,咚地打了傅恒一拳,翻转身独自啜泣起来。男人只要爱,女人这一招永远是灵丹妙药。傅恒只好打起精神抚慰她,遍体摩挲着,温语说道:“……今天一整日都跟着皇上,看折子、见人,又去祈年殿进香,又折到狱神庙去见卢焯……皇上一有空就说‘一技花’,说一定要生擒,他要亲审……又说平阴一见,他感慨很多……”   棠儿心里刚暖和过来,听说乾隆眷恋“一枝花”,更不是滋味,暗地里撇着小嘴直想坠泪,却只好忍着,哼了一声道:“男人们没一个不是这样的,怪不得——”她几乎脱口说出乾隆曾跟她讲“一个女人打倒一庙和尚”的话,忙改口道:“——姐姐窝屈得一身病呢!”   傅恒只顺着自己思路,继续说道:“皇上不是那个意思。他说,他要拿那个洪三为的是除霸,‘一枝花’杀了他不也是除霸,这里头的本性区分不大;他要开仓赈济,放灾民出境不惜连贼匪都放了,冲虚在灾民里头舍药治病;他惩治贪官,捉住便杀,明正典刑,‘一枝花’他们也杀贪官,心术手段也相去不远。”棠儿听是这个,“嗤”地一笑说道:“那才不一样呢!皇上是朝廷,朝廷是社稷,管着千千万万蚁民!皇上杀掉了山西巡抚,还有学政,她呢?本事再大,连个府台也没听说能杀掉!”   “皇上是训诲我,并没说‘一样’。”傅恒倦上来,打了个呵欠,说道,“强盗行仁政,就会夺得天下。夏桀商纣是‘皇上’,行暴政就要发生革命。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何况咱们是满洲人,一二百万人管着几亿汉人,好比小孩子端着一大锅热汤,一不留神也是不成的!”   傅恒说得激动,却不听棠儿再吱声,她已是呼吸均匀、酣睡人梦了,不由得好笑。但他自己又双目如电,知道走了困,便索性轻轻挪身下炕,来到外间。外问当值的丫头是彩卉,见他抱着一叠子信出来,忙迎过来给他倒漱口水,收拾桌子,小声道:“爷又要批阅公事信了,还不劳乏?”傅恒顺手在她胸前摸了一把,隔着薄衣捏捏乳房,小声笑道:“不乏。我先把信看完,回几封短信。一会儿再照顾你——去弄碗银耳汤来!”彩卉红了脸,轻轻扳下傅恒那只不很规矩的手,悄悄退了出去。   这一夜傅恒直到四更天才再睡,先拆看了几处府县的报灾信,在信上加了批语发回省里;又见几个讦告贪污行贿的,还有一份禀报人命官司错审,舆论纷纷请求重审的,都归拢在一处写了节略预备明日上奏。因见还有两封信说钱度在铜矿滥杀无辜的,批到刑部“派员核查,诬告反坐,情实再奏”。见有兵部请求发下铸炮铜材的部文,却又直批钱度,叫他速运铜材到京。未了,傅恒又写了任命岳钟麒为川陕总督的票拟,这才搁笔,揉着发酸的腕子,笑着对侍立在旁的彩卉道:   “来吧……”   **********************************   二十九 缴贡物棠儿入宫阙 探雪芹敦氏逢故人   隔了一日,棠儿便带着表进宫上缴皇后,她是三天两头进去给太后和皇后请安的人。傅恒如今已是炙手可热的天子第一信臣,她自然水涨船高,几乎没言声,左掖门的侍卫、太监便含笑躬身放行。一路进来,遇见所有的人莫不避道行礼,棠儿自是得意。待到隆宗门外,晋见朝谒的官员渐多,门外还站着几个王爷,三三五五窃窃私议着什么。棠儿低下了头从人群中穿过时,她感觉到四周的目光在注视她,心里卜卜直跳,直到进入养心殿西内巷,才舒了一口气,鼻尖上已冒出细汗来。   “是棠儿来了!”皇后见棠儿进来行礼,瞟了一眼自鸣钟,诧异地问道:“这才辰时,你从不这时候进来的,有什么要紧事么?”说着便命赐座。睐妮子现今已是皇后跟前得用的侍选宫人,穿得一身光鲜,见是恩人主妇来了,便忙不迭地搬来瓷墩,用衣袖拂了又拂,待棠儿坐了,又插烛般拜了下去。棠儿心里喜滋滋地说道:“你如今身份不同,千万不要给我行这大礼……和你一样,我也是娘娘的奴才……你进来不容易,也是你的造化,好生服侍娘娘,你的大造化还在后头呢!零零碎碎的缺什么,只管去见我。娘娘事多身弱,不要烦她。”皇后想起她从前凄惶,见此情景也觉酸心,遂道:“她已经改名睐娘,你看她换了妆束,连说话声气都变了!”   睐娘忙拭泪转笑,嘤嘤说道:“六奶奶放心,我如今真是梦想不到的心满意足。娘娘就是观音菩萨,您荐我来当了捧瓶儿的侍女。这个大恩今世是报不了了,一世接一世的,我总要还这个情!我进宫后,魏家的还说恶话,说麻衣雀没有占梅枝儿占到底的,叫我回去谢罪。我给顶了回去。说娘娘已经大安,你们这话该割舌剜眼!他们意思我早晚还得出宫,我说我出宫也不希罕你那点子‘家业’。这么好的主子,我累死累活侍候心甘情愿,主子一百年后归西成佛,我也要学太皇太后跟前的妙香①,随了主子侍奉莲驾!”说得慷慨,她眼中已涌出泪花。棠儿道:“魏家的算什么?老鸹!”“他们狗眼看人低,”睐娘又笑道,“没想到我能到主子跟前。”棠儿笑着对富察氏道:“娘娘气色真的一夭比一天强了。原来额鬓上还带点青黯,如今一点也看不出了,体态也胖了点,怎么一场大病过去,连过去的小病也都没了?”   “这个我也不明白。”富察氏掠了一下鬓,果然显得容光焕发,絮絮叨叨说道:“雍正十二年我还在雍和宫当福晋,贾士芳给我推过造命,说再过九年我有一劫,什么荧惑星犯太岁,不克而归,若无贵人相助,即到绝死之地,还说什么涧桥虽短,独木难过。后来让尹继善带了我的八字去见灵隐寺的百岁方丈了空,了空说的和前头说的也差不多,又说唯善事可结善缘,叫我年年放生,月月持斋,日日诵经,果然就冒出个纪昀,就过了这座独木桥!皇上又为我大赦天下,我心里舒展,吃饭就好,可不就好起来了!”   棠儿见娘娘一阵话说得高兴,这才从袖子里取出那包怀表,款款向富察氏奏说了原委,把包儿递给睐娘,又道:“康儿这孽障不懂事,碰坏了一块表蒙子,也缴回来,换一块玻璃,还是好好的。”睐娘接过来解开包儿,只见金灿灿、银闪闪的亮得晃眼,忙捧到皇后这边,笑嘻嘻道:“听奴才的妈说见过这物件,奴才可是头一回见呢!真真精巧,真真是个爱巴物儿!”   “往我这里缴东西,这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皇后看了看就推到一边,“老六就是军机大臣,叫他交内务府四值库就是了。”棠儿见姐姐高兴,说道:“他心细,要交内务府,嫌太刺眼,怕有人说‘六爷一下子收了那么多宝,’传到外头不定走样儿成什么谣言呢!这十三块表,我想要一块他还不肯给呢!想想还是交到姐姐这里,您想赏人,想留用,都算入了大官中了。”富察氏说得嘴渴,刚一转臂,睐娘忙进前两步,将残茶泼了,从银瓶里又倾一杯双手捧过来,说道:“这是刚沏的,温凉正好。主子脾胃弱,天又热,放温了的茶不好,多少兑了点枸杞和枣汁子,能升胃气……”她自己先喝一口才捧给皇后,又给棠儿换茶。   ①妙香:雍正皇帝之母德贵妃的侍女。   皇后呷一口噙了一刻才咽,说道:“难为你经心。这么肯在我跟前用心侍候,往后你就长值在我身边,和彩云、墨翠他们一样的月例。”棠儿忙恭喜道:“这就又升了一步,你可防着旁人红眼儿!”皇后道:“棠儿既喜欢这东西,自己捡一块,算我赏你的。睐娘把那块坏了蒙子的捡出来,四值库里专有修表匠,配块玻璃你使——彩云、墨翠她们也都有,不如这个小巧,也算折平了。”喜得棠儿和睐娘福身跪地谢恩。皇后道:“我从不稀罕这些,皇上也不稀罕,其实都是镀金、镀银,里头是铁嘛!称起来能值多少?只是作工精良,万岁爷也是首肯的。他说我们中国地大物博,万物皆备,什么也指望不到洋人。洋货里除了钟表,没一样可取的。我说还有金鸡纳霜呢!万岁爷就大声笑了。”她是极少风趣的人,轻易不苟言笑,今儿精神特好,实在罕见。见她喜欢,棠儿、睐娘也都放胆一笑,纱屉子内外的当值宫女也都微笑。正高兴间,贵妃那拉氏踩着“花盆底”,摆着腰进来,一边向皇后蹲身行礼,起身笑道:“娘娘今儿欢喜!身子看去是越瞧越好了!” “给贵主儿请安!”棠儿见她进来,已经站起身,又行礼道:“贵主儿好气色,看去又年轻十岁,插上这朵花,鲜灵灵的,跟仇十洲画的那个什么画儿一样呢!”话没说完,见乾隆轻摇竹扇款步而入,便闭住了口。内外太监宫女、那拉氏见他进来都已跪下。棠儿便也跟着跪了,只有皇后款款站起身来。   乾隆不经意地环视众人一眼,和棠儿目光一触即避开了。随随便便坐下去笑道:“说得高高兴兴的,见朕来又都不言声了——这是谁送来的?”他指着那包怀表问道。皇后将棠儿的话转述了,又笑道:“我赏了棠儿一块,还有睐娘。那拉氏既来了,自然也要赏一块。”   那拉氏却不愿和棠儿、睐娘一例,笑道:“主子忘了,上回在慈宁宫,老佛爷赏了一大一小两块呢!”乾隆道:“老佛爷是老佛爷,娘娘是娘娘。皇后己经说话,还能收回么!”那拉氏脸一红,说道:“是奴婢想左了。”便忙接表谢恩。   “你们都起来吧。”乾隆显得很轻松,用扇子轻挥一下,说道:“皇后身子是越看越见好。朕准备去承德,特地来问问,你想去不想。想去呢,三五天择日就走,得叫秦媚媚他们准备一下行装。”说着便啜茶。皇后说道:“不知怎的,今年我想走走。也想请皇上的恩典,能迟几日不能?六月十九是观音圣诞,您知道我许过大愿,要救一条人命,放三千生灵,广济寺已经预备下了,救命的事还没请旨,也不知道该救谁,也请皇上拿主意帮我。这事办完,心无挂碍去承德,因为我还准备了点体己,想在承德避暑山庄里修个喇嘛庙,开光破土,我不去显得不虔诚。”   乾隆听到“不知道该救谁”已是笑不可遏,此时更大笑,说道:“你和太后老佛爷一定商量好了的!那拉氏,方才太后那里是不是这一说?明天杀卢焯,你好救他么?”几个女人早就知道这个案子,皇后和棠儿还见过卢焯,听乾隆一说,都从心底打了个颤。皇后默然良久,说道:“我没想过救卢焯,那是关乎国家景运的大事,女人不能过问。我想着今年秋决的犯人,必有一等无奈犯罪的可怜没造化的,或者为亲人报仇犯罪的,我来讲情,皇上免勾,就是我救了他。”乾隆听着心里感动得一沉,说道:“这两种人其实无可杀之心,但只国法无情。朕从来勾决他们下笔时极为踌蹰。你这是仁慈之心嘛,朕当然要成全。不过,朕还是把一个卢焯交给你救。”说话间他已想好,立刻给富察氏一个顺水人情,“卢焯犯了死罪,也有可恕之情,你来救他。明日午初他上法场你上乾清宫,当众说!”   “上乾清宫?”皇后吃了一惊,继而又有些兴奋,目光流动一下又黯淡下来,摇头道:   “……我不敢……那不和戏本儿里唱的,鼓儿词里说的一样了……您是圣君,他又该杀,我说什么好呢……”乾隆笑道:“朕来教你,他们那些大臣,都是你的奴才。你进殿他们都得老实跪下,怕他们什么?圣君也得贤后来配!你就说——卢焯能治水,能造堰,别人做不来,治水能防水患,修堰又可灌田。黄河漕运几年一折腾,自有史以来平均四年天下一旱,救卢焯不单为卢焯,为救受水旱之苦的人家,看他谁驳得了?”皇后心里激动,深情地望丈夫一眼,说道:“妾自然遵旨。可这毕竟带着干政味道,尤不愿天下人说皇上听妇人之言轻赦罪人。这么着,索性跟太后说了,她老人家下懿旨刀下留人,我再去乾清宫说情,而且言明下不为例,皇上算是尽了孝道。这么着似乎更好。”   乾隆笑道:“就依你!——既然有这心愿,就推到六月二十之后再成行。这次咱们一道儿奉着母后去秋猎。七月、八月,过了九月再回来。”又对棠儿道:“讷亲走了,傅恒要留北京,你就没这便宜了。”棠儿不知怎的,心里泛上一股醋味,说道:“奴婢听男人说了,往后年年要去承德秋猎。奴婢是不会想事儿的人,畅春园西边好大好大一片御苑,里边放养的樟、狍、鹿、麋、虎、豹、狼、熊很多,何必到木兰承德那些地方?说避暑吧,园子里也不算热,皇家宫苑还热着了?又何必跑远路,受那马轿劳顿的?”   乾隆敛住了笑容,缓缓起身踱步,说道:“你说的也不错,今儿朕就接了一个本子,是都察院监察御史丛洞写的,和你说的一样,还给朕扣了一条‘狩猎娱乐’朕已下旨,说他是妇人之见,目光短浅,已经驳下去了。”棠儿和那拉氏都听得发怔,秋后狩猎,不为了玩儿为什么?棠儿见乾隆并无不快之色,陪笑道:“傅恒也常说‘妇人之见’。我本就是妇人,也不算什么大错儿。但天下有这妇人之见的男人也多的是,总得说个道理儿才是呀!这么说那丛洞又触了霉头了。”乾隆笑道:“他是言官,朕怎么能因言惩处?驳他,也正为让臣工天下都知道这秋猎的道理。”他掏出怀表看了看,说道:“咱们大清自顺治爷开国,已近百年。太平日子久了,八旗旗务都荒了,将怕带兵,兵怕炮响,都成了老爷兵!金川战事失利,和士卒不勇也有干系。满洲人入关不足十三万兵,打得李自成一百万铁骑丢盔卸甲;圣祖爷平三藩,十一省反朝廷,黑水逆波流遍天下,几年就平了。到先帝和朕手里,一个改土归流,一个大小金川,损我上将四五人!所以秋猎不过是借田猎讲武,调来各处军队练练把式。不要弄到皇帝手无缚鸡之力,三军战阵不成行伍,出了乱子临上轿现缠脚,那就迟了。   三代以下圣君,没一个不讲究田猎的。你们不读史,怎么知道这一层?皇后就从来不说这个话。还有一宗,到关外秋猎,蒙古各王爷自然也来朝觐,借此大家见见面,中央与各藩恩情联络,也就不生疏了。所以年年要秋狩。你们女人也懂得,三年不上门,是亲也不亲嘛!就是你方才讲的,如果玩儿,朕就在宫里,难道玩不出新鲜花样儿么?”棠儿乍然间想起,和乾隆作爱时乾隆也说过“新鲜花样儿”的话,不由腾地红了脸,想啐,没敢。   第二日是行刑日,卢焯独自饱吃一餐辞世酒席,便由刑部的牛车绑押到西莱市口。时方天热,盛夏伏天极少杀人的,卢焯又是有名的封疆大吏,立时轰动了北京城,四面八方的人拥来,不到辰时就把法场围了个密不透风。因为恩赦卢焯的机密没有泄露,监斩官刘统勋办得十分认真,亲自安排顺天府衙役维持法场,指定收尸家属位置,又怕进京保卢焯的福建人闹事,对黄天霸一干人又秘密布置监视。因卢焯在官场里的朋友故交不少,又专用芦席搭了棚子,由人随意设酒祭奠……忙得脚不沾地。   一时报说“卢焯押到”,气氛立时紧张起来。刘统勋在棚里正和几个部郎寒暄,话没说圆便赶出来。只见几十个衙役手拉手给刑车开道,挤得前仰后合,便命随从戈什哈:“给我用鞭子虚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才把卢焯带到刑桩跟前。嘈杂不安的人群立时停止了骚动。在场中零零星星的咳嗽声里,刘统勋架着步子走到卢焯跟前,对闭目不语的卢焯一揖,说道:   “卢公,是我来为你送行的。”   “是延清,我明白。”   “没有绑疼吧?”   “没有。”   “这是旨意,我没有办法。”   “我明白,明白。”   “还有什么话要说?”   “没有。”   刘统勋又一揖,说道:“时辰还早,席棚里还有你不少故交送行,请先过去一叙。呆会儿统勋也有一杯水酒相送——给他松绑!——要不要搀扶?”见卢焯摇头,便摆手命人押送卢焯进棚。自己大步登上监斩台,环视一眼又开始骚动的人群,将手中警堂木“啪”地猛敲一声,喝道:“现在宣布圣旨和卢焯案由。在法场犯规者,一律由顺天府当场擒拿!”在一片寂静中,刘统勋展旨高声朗诵:   奉天承运皇帝诏日:朕治天下以至公,待臣下以至诚,不意大臣中竟尚有如卢焯者,心地卑污,贪墨舞法,受贿累万,敲剥民财以饱私囊,思之情殊可恨!亦朕之诚不能感恪众人耳,易胜愧愤。前萨哈谅、喀尔钦之事天下周知,而卢焯不知殷鉴,悍然自触刑律。彼既毫不以朕躬及民生为念,朕亦何惜三尺王纲?旨下之日,即着将卢焯人犯一名绑赴刑场,立决正法,由刘统勋监视行刑。钦此!   接着又读案由。此时万头攒动,一片扰攘议论,嗡嗡之声,啧啧惊叹之声响成一片。刘统勋勉强读完,便下监斩台,却见敦敏、敦诚二人挤得发辫都湿淋淋的进来,遂笑道:“你们几时回京来的?杀卢焯有什么看头,这么热天儿,还不如去寻那个什么芹的会你们的诗。”   “卢焯一向是红极了的官儿,我们也相识的,落到这一步,当得来瞧瞧。你是个把杀人当作家常饭的人,亏你还笑得出!有朝一日我也轮上了,你也笑?”敦诚和刘统勋很熟,连说带笑道,“——还叫你说对了,我和哥子就是要看雪芹去的,我们刚从山海关回来。”刘统勋一边走一边道:“时辰也就到了,给卢焯递杯酒去——”话没说完,便听炮响,一个戈什哈追来禀道:“时辰到了,请大人下令!”刘统勋说了句“稍候,到三刻不迟——你们那本子《红楼梦》我看着打瞌睡儿,坊里买的《济公传》还有点意思。皇上正要纪昀收集图书,你们瞧好了,还不如先给纪昀送去看看。你们夸说《红楼梦》里的词写得好,我瞧着像风花雪月的,也不见出奇。”说得敦氏兄弟都咧着嘴儿笑,因见走近棚边,才都敛住了。   三个人还没进棚子,人群突然海潮般涌动起来,守监斩台的黄天霸小跑追上来,激动得话音颤抖,急急说道:“延清老大人!内廷蔡公公来了——”便见一个太监满脸油汗,高声喊:“太后有懿旨,娘娘有懿旨!命刘统勋刀下留人!”法场周围看热闹的人,这时聚集了将近万人,自大清开国以来,此地杀人无数,也时有临刑时命令刀下留人的,但出自太后、娘娘懿旨下令的,还是闻所未闻,连棚里正吃敬酒的当事人卢焯也惊呆在地,手中的杯“当”地落在地上。   人们突然像喝醉了酒,个个兴奋得红光满面,仿佛怕刘统勋没有听见似的,大叫:“刀下留人!刀下留人!”有的喊:“皇上万岁,万万岁!”有的叫:“太后、娘娘千岁、千千岁!”有的说:“阿弥陀佛!”有的暗念“南无观音菩萨。”……如鼎沸之水响成一片。人们有的双手合十,有的双膝跪地,扯着嗓门高声诵圣。刘统勋也变得晕晕乎乎的。向太监请了慈安,才清醒过来,说道:“公公请回步,上复太后老佛爷,主子娘娘,统勋谨遵懿旨!   统勋就地待命,听候朝廷后命!”又命人通知卢焯,自己便不再进棚,竟自兀立在棚外大槐树下鹄立待命。敦敏、敦诚两个都是极爱热闹不安分的人,里里外外挤着看,一会儿看紫禁城方向,一会儿又看刘统勋,听说卢焯晕倒,又挤进棚里——此时棚里的官员也愈来愈多,挤得桌椅倒地,酒香肉香和臭汗味儿混成一片,见此时东大街已清出个人胡同,连九门提督衙门都出空了,由御林军亲自维持秩序。突然又一阵哗噪,东边一队快马远远飞驰过来,傅恒在养心殿的太监护从下,一直来到监斩台前,傅恒从容下马,南面而立,徐徐说道:“有旨,刘统勋跪听!”   “奴才刘统勋!”刘统勋快步晃着微微罗圈的腿过来,疾速打马蹄袖跪下,“——恭聆圣谕!’傅恒含笑看他一眼,说道:“皇上说——皇后娘娘今日辰牌四刻奉太后懿旨,临乾清宫面圣请旨:卢焯罪过虽为国法所不容,然其在任时,多为营运水利,治水造堰尚属有用之材。皇后愿亲保卢焯免刑,冀其将来戴罪立功。朕思皇后之言,亦拳拳于黎元众生之至意,朕以孝治天下,尤不欲拂太后圣德仁心,因用特赦,免除卢焯死刑,发回大理寺囚禁,以待后命。惟国法自有常例,常例不可轻破。谨告臣工百姓,着永不为例。其卢焯本人亦当感愧知悔,洗心革面,不辜负朕法外特施之恩!钦此!”刘统勋立即叩头高呼:“万岁,万万岁!——奴才当即遵旨照行!”此时,卢家来收尸的家属早已燃起万响鞭炮。爆竹声里又将带来的纸人纸马灵幡挽幔一火焚之,越发显得热闹不堪。刘统勋知道还有训戒卢焯的话,便带人拥了傅恒进棚。棚里的官员早已喜滋滋退出外面垂手侍立,看着他们进去了。   卢焯的一场钦命官司烈焰腾腾地打了一年有余,惊涛骇浪几翻几覆,最后是这么个落局。敦敏、敦诚似乎意外,又不觉得很意外。人散上马,兄弟二人继续出京,马上还在议论说笑。敦诚眼尖,用鞭子指着西直门口说道:“二哥,那个妇人,背影儿怎么瞧像是原先张屠户家的玉儿,勒敏一直寻她呢!”敦诚看了看,果然像。于是二人一齐加鞭,顷刻间便赶到西直门下马,见那女人背上还背着个打瞌睡儿的孩子,敦诚便大着胆子喊了声:“玉儿!”   “是敦家二位爷!”玉儿正张望什么,回头见是敦敏、敦诚,躲避着二人目光,不好意思地说道:“你们也来瞧热闹的么?”   敦敏看了看她,蹙起了眉头,吁了一口气,才问:   “这是你的儿子?他姓什么?”   “也姓张……叫宝儿。”   “你爹呢?”   “去年就殁了……”   “你男人什么营生?”敦诚问道:“日子还过得?”   “种地的……”玉儿不知怎的红了眼圈,脚尖儿踮着地,也不看二人,“他人还是实诚的,守着十几亩地,也还将就过。就是婆子脾气不好……这都是命……”   三个人一时语塞,都不知说什么好了。敦敏又问道:“你们迁哪里去了,上回在雪芹那儿还说起你的猪肝,勒敏回来也问,我们都不知道。”玉儿脸色白得没一点血色,低下头去,不情愿地说道:“我们搬到了张家湾,轻易不进城的……这是来抓药,孩子外婆也快了……”敦诚说道:“不是我怪你爹,他是读书读出毛病了——说这些也没用了,告诉你,勒敏现在遭了官司!”玉儿一下子抬起头来,她额上眼角已有了鱼鳞细纹,一刹间,还依稀能见昔日绰约风采,问道:“他——官司要紧么?如今在哪里?”敦敏嗔道:“你咋乎吓她么?——不要紧,他在云南钱度那里,过些时就回京了。他的官司准赢,你放心!”   “瞧这光景你也艰难。”敦诚看了看她补得整整齐齐的大襟褂子,叹息一声,“这点银子给孩子买点吃的吧!着实有难处,叫你男人进城到我府里去,好歹我们大家相处一场。我们心里一直把你当大、大——姐看呢!”说着掏出三两一块银子塞到她手里,便见远处一个瘦高汉子肩上搭着褡子,手里提着药包儿走过来,二人不想和这个姓张的周旋,便上马一径出城。一路上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曹雪芹的新居就在白家幢,今日这里很是热闹。不但有畸笏史,脂砚斋也在,敦敏、敦诚在门口下马,——进四合院便听刘啸林在大声说故事。芳卿在厨下烟熏火燎地炒莱,见小儿子趴在东厢窗户上,便喊道:“东篱!你哥哥在里头念书,你到大榆树底下玩去——别磕着脑门子了!”一转眼见了他们,忙拍着围裙出来朝上屋喊道:“芹圃!敦二爷、三爷来了!——你们里头坐,我给你们弄菜。”敦敏笑道:“嫂子如今炒的菜越闻越香。”敦诚道:“上回看诗,诗也写得好极了,跟着曹雪芹的人嘛!”说着、曹雪芹已迎出来。他经敦敏、敦诚说合,重入宗学当教习。原来一干和他过不去的长吏教习,已纷纷调往外任当官发财了。人事处得好,又有额定月例进项,傅恒府、怡亲王府、庄亲王府也常有小小照应。搬到敦家送的院子里,住房也好了许多,心情自然舒展。敦诚见他剃了的头刮得黢青,穿着月白市布袍子,半旧千层底鞋子,更显得渊薄岳峙神采照人,不禁喝彩:“把胡子也刮掉,再瘦点,白点,可以与潘岳比美了!”说着进来,一群人一哄而起,一边说笑着就灌罚酒。敦诚躲着酒,说道:“刘老先生接着说你的故事,我们都是空肚子,得垫垫菜——我们毕竟认罚还不成?”   “我在跟他们讲林四娘。你们来迟,只好将前头的再略述一下。”刘啸林盘膝坐在炕上窗户边,一手把杯,一手支着窗台,缓缓说道:“说的是康熙二年,福建人陈绿崖任青州道台的事。当时战乱刚过,衙署荒芜,野藤黄蒿满院。一日独坐独酌至昏夜,忽然来一艳丽宫装女子,蛮髻朱衣,绣臂凤翘,腰佩双剑。陈以为她是剑侠,一揖请坐,那女子自己绍介,她叫林四娘。是青州恒王宫嫔,不幸早死,殡于宫中,这个道台衙门就是原址。不数年国破,王宫夷为瓦砾。夜台寂寞,风凄月凉,慕陈公风雅特来相陪。绿崖细查她并无恶意,且又谈词不俗,就席间说些风话,拽袖拂手的,四娘也不甚抗拒,于是一人一鬼就好上了。忽有一日,四娘黯然有离别之色,说:‘妾与君尘缘已尽,这就要去终南山,特来一别,这卷诗是我们倡和之作,留给你作个心念。’说完奄然而灭。”敦诚见他吃酒,以为好听的还在后头,半日不听他接着讲,遂问道:“难道没了?”刘啸林笑道:“林四娘已经‘奄然而灭’,哪里还有故事?”   众人不禁一笑,敦敏老实,也说“这是寻常鬼狐故事。一点也不出奇。我们家一个包衣奴才在杭州贩瓷器发了财,带几百两银子进京营运,住在红果园,也是遇见个女子昏夜来就,晚来早去的。这包衣胆大好色,终日里设酒筵宴请她。有一日女子来说‘咱们缘分已尽了。我是这地块的狐仙,如今举家要迁走了……’两人哭了一场,那狐仙也就在蒿莱中隐没了——那包衣银子也没了,人也没了,来求我们老太爷。老太爷赏了他两个元宝,他去钱号兑制钱,不防进让就和那女人撞了个满怀,她也是来兑钱的!”众人听了不禁哄堂大笑,畸笏叟笑得吭吭地咳,说道:“敏爷闷葫芦儿,偏能捣鬼!别是陈绿崖也没钱了吧?”   “亵渎亵渎!”喇啸林在哄笑中连连摆手。“我还没说尽呢!我给你们背一首林四娘的诗你们听听!”众人听他这一说,立刻肃静下来,听他咏道:   静锁深官忆往年,楼台萧鼓遍烽烟。   红颜力薄难为厉,黑海心悲只学禅。   细读莲花千百偈,闲看贝叶两三篇。   梨园高唱升平曲,君试听之亦惘然。   这一来大家谁也笑不出来了,脂砚斋笑道:“上回也是你,真是专会败兴,好好儿的,又来一首鬼气幢幢的丧门诗——下回不敢再约你了!”   “曹雪芹见芳卿上菜,忙接了在桌上换盘儿笑道:“这首七律很有身分的。砚斋也是的,怎么说败了兴?我还要把这故事儿写到书里去呢!当年繁华今夕索漠,四娘说错了么?”敦诚将今日法场特赦卢焯的事绘形绘色说了,又道:“你没见那人们,都和疯了、醉了似的,就地儿在那里高声诵圣。如今我们不但有个好皇上,还有了好太后、好娘娘。我就只有点奇怪,娘娘高居深宫不问政务,怎就忽拉巴儿想起了救卢焯!”   “深宫帷幔之中的事,外人怎么知道?”脂砚斋拈须,邀大家碰杯,说道:“说如今天下鼎盛繁华是不假。我从南京过来,继善公带我看他修的金陵书院,那真叫巍峨壮观,嵩阳、岳麓这些书院不及它一半大!我说‘继善公真是功德无量’,继善只笑,又带我去看给乾隆爷修的行宫——那有一顷多地,走了两个时辰还没看完一半。那银子真和泥沙一样了,继善说:‘如今真是有钱了,不但官府有钱,民间也有钱。我不从百姓身上刮,又不入己,怎么折腾都不怕!’他说的也真是,北方瞧着还穷,江南是真富,几个大寺院进香的人挤成堆,布施稍慢一点,钱都塞不进功德箱!和尚们也是紫衣缎鞋,大刺刺的不肯理人,我想出个对联挖苦他们两句,竟想不出来!”   “这么说——问和尚因何这么大样,仰脸不睬人?答居士只为钱箱饱撑,坐地能化缘!   ——可成?”雪芹斟着酒道:“我在北京也能觉到,如今真是到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极盛之世。我们这一代人是赶上了。可下一代呢?盛极难继,由盛而衰,恐怕就未必高兴得起来。文景治后便是王莽之乱,贞观开元之后又是天宝之乱一一我倒宁可这极盛之世迟一点,或许将来人少一点悲凄呢!再说,那些帝王雄图,将相功业,都在那里营营奔竞,有儿个留心街巷暗陬的嘤嘤泣声,譬如现在正伏暑天,绿荫遮天,芳草铺地,离落叶凋零还有几日?   卢焯救下来了,阿桂、勒敏还在和人打擂台,不管谁输赢,总有败落倒运的。正所谓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啊!”   他一番话说得大家心底凛然,都把酒默思。敦诚因将遇见玉儿的事说了,又道:“人事、世事无常,雪芹见识不差。玉儿和勒敏的事就难说清个道理。勒敏哪点配不上玉儿?那个糟老头子偏就不肯!”敦敏笑道:“明个儿天塌下,今儿还吃对虾!雪芹兄还是快快写好《红楼梦》是正经。傅六爷如今是顾不上读书了,也还惦记着这事。前日又说纪昀要修《四库全书》,也要物色人才,问我雪芹可不可以?我说那可不成,雪芹如今日子宽裕一点,正好写书,叫他弄故纸堆儿么?”当下众人又说又笑,直到天色黑下来,才各自辞了。   **********************************   三十 迎钦差黄鹤楼接风 慢公务总督署反目   讷亲六月十九受命出京,亲赴前线,经略大小金川战事。隔一日,在保定便接到廷谕,已向金川张广泗本部发旨,庆复和张广泗已被削去所有职爵,即着锁拿进京交部议罪。再隔两日,又飞递廷谕,据兵部核实,庆复攻上下瞻对纵班滚入金川,本人已经认承。金川之战失机败绩,彼又倡言议和,为张广泗部将具结指证,本人奏状供实,以贻误军机论斩。因他是勋贵子弟且为世宗信用大臣,“朕不忍显戮,即着勒令自尽”。讷亲一边催道趱行,一边心里不免狐疑:张广泗——张广泗呢?怎么没有他的处分?但他素来寡言罕语,不形于色,只心里犯嘀咕,身边虽然扈从如云、怒马如龙,却无人能知他的心思。   因为他攻略大小金川的规划是从小金川入手,想由洛宛入川便当,但乾隆的临行一夕谈,使他改变初衷从湖广取道。乾隆的理由十分充足:“打仗靠什么,一靠士气,二靠谋略,三靠粮秣,要和尹继善先见见面。他现在富足,朝廷不想动户部的钱粮,军需由他支应,不见见不好。朕已下旨着尹继善去武昌接你,你们在黄鹤楼谈谈,然后去四川,你心里就有底了。”但这样一来,就要多走五日路程,在信阳府讷亲便下令随从的三百人马全部轻装,快速赶赴武昌,连马都重新换过。以他军机大臣兼着大将军身份,这些都是细事,咨嗟即办。信阳到武昌快马半日路程,前头滚单飞马流星地往返相报,后边又是一溜轻骑,待过长江登舟张篷之时,才刚过午时三刻。   讷亲一路鞍马劳顿,一气不歇从北京赶到这里。随着船工悠扬一声号子,官舰离岸,心绪才安定下来。此时碧空澄澈纤埃不染,浩浩荡荡的扬子江在这里与汉水汇合。更见水阔天宽,万顷波涛拍岸东去,一群群的沙鸥翔起翔落,放眼一望,龟蛇二山在水色岚气中蔚蔚隐现。江岸上那座高矗入云的黄鹤楼也仿佛随着座舰仄倾摇旋。面对这寥廓江天,讷亲就有多少心事也洗涤净尽,不由吁了一口气。身边的师爷柯模祖忽然用手指着对岸码头,说道:   “东翁,您瞧!那是尹制台他们来接您了!”   “唔。”讷亲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我也看见了,正中那个就是,左侧那个是湖广巡抚哈攀龙。……好像还有李侍尧,钱度……”   他一一分辨着,大舰已离岸愈来愈近。只见尹继善吩咐了句什么,鼓乐声便大起,八班吹鼓手齐奏《得胜令》,裂石透云价响起,鞭炮声密得不分个儿。待到梢公扯着嗓子吆喝一声官舰靠岸,下锚,搭板桥,讷亲正冠弹衣徐徐下岸,又猛听三声大炮,撼得堤岸簌簌抖动。尹继善为首,率领几十名官员一齐跪下,乐声、爆竹声才停下来。尹继善和哈攀龙齐声报名迎接:“臣,尹继善、哈攀龙等谨率湖广官员恭请圣安!”   “圣躬安!”   讷亲南面而立,仰脸答道。旋又换了笑容,俯下身子一手挽起一个,说道:“元长公、攀龙兄别来无恙!元长远道从南京赶来,不容易!”尹继善和哈攀龙也忙笑着寒暄,执手说话。哈攀龙没有受命支应金川差使,只是尽东道主之谊,见官员们已经请过安,便道:“讷相一路风尘辛苦!兄弟在湖北接过几次钦差了,从没见过走得这么快的天使。请——这边备有水酒,请讷相赏光。”讷亲瞥一眼高耸云天的黄鹤楼,笑道:“兄弟心里急。绕道湖广,特为和二位商议筹粮筹饷的事。大家彼此都不生疏,闹什么虚文呢?我素来不吃筵席,但今日破例。皇上有旨说在黄鹤楼,我们何妨登楼望江小酌?就在席间说正经差使,也很好。”   哈攀龙原拟讷亲在此至少要耽搁三天,听他话意,下船就上楼,立刻商量军务,似乎想商量完拔脚便走的模样,不禁一怔:黄鹤楼那边游人如蚁,事前一点预备没有,怎么关防?   赶走游人,再打扫,再安席,折腾到什么时候?……心里埋怨讷亲没成算,但他是刚刚升任的巡抚,升任又颇得讷亲从中帮助,如何敢驳回?见尹继善笑而不言,忙命戈什哈:“此刻就移席黄鹤楼,快办!”登时便乱纷纷的,官员们退到远处扇扇子说闲话,戈什哈又搬来几把椅子放在江岸大柳树下,摆桌子、上茶忙个不停。好容易三个人才落座了。讷亲说道:   “圣上见元长折子,说你在玄武湖边修了好大一座书院,进上去的图我也见了,真是巍峨壮观。南京人文之地,从此更增颜色了。”   “讷相夸奖了!”尹继善永远是一副从容不迫不卑不亢的模样,身子向后微微一仰,说道:“原来也有个书院,太破烂了,明伦堂都坍了半边。这些地方,主子将来南巡时一定要看的,原来那模样也有碍观瞻,所以就翻修了。”讷亲也仰了一下身子,说道:“听说莫愁湖那边修了行宫,更是华丽,恐怕要花不少银子吧?”尹继善听他话意,夸自己富,自是想多要军费,不禁破颜一笑,说道:“那行宫原是康熙爷南巡时修的,万岁爷有旨意,南巡不住臣工家里。这一次也是翻修。主子是万乘之君,自然有规制,这是礼部来人划定的——至于钱,再多也是官中的,那边还有个钱度,他知道我的底细。” 讷亲听了点头,正要说话,一个戈什哈飞奔过来,却是哈攀龙衙门的,禀说:“有廷谕,是递给讷相爷的,送到了咱们衙门,叫立刻呈给相爷。”说着双手捧上。讷亲接过,觉得沉甸甸的,小心撕开封口,抽出来看时,是张广泗的奏折。又看后边,却有乾隆的朱批,便忙站起身来细看。先浏览张广泗的奏折,是详述与莎罗奔签和约的前后经过。“自悔不该听庆复乱命,有误军国,贻辱朝廷,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广泗惟当伏法自尽以谢天下。”   但他毕竟没自尽,还在布置军事,“归营整训,静待讷亲至营,交割事毕,勉尽余心,必伏剑自刎……”不知出自哪位师爷的手笔,写得字字血、声声泪十分感人。乾隆的朱批附在后面,上面写道:   览奏易胜感慨。如此,则张广泗知过知悔矣!汝本朕得用大将,庆复胡为,当早奏朕知,今日陈言,夫复何及!朕今将汝性命身家交与讷亲,彼至军中由彼斟酌汝之生死。看汝尚敢刚愎傲上否?讷亲亦当体谅朕意,当留当诛,惟在尔一念,总之朕要平定金川为第一宗旨。此役再不能胜,君国之羞,臣子之耻大矣,惟当如庆复,置之军法耳。钦此!   “原来张广泗是这样处置。”讷亲一阵踌蹰,心里暗叹一声,默默将奏折送回信封中,又坐了回去。哈攀龙一直在怔怔地看着讷亲,见尹继善剔指甲不言不动,便也学这份沉着,看了看黄鹤楼,说道:“那边预备好了。请二位大人移步。”尹继善便起身,看看怀表,笑道:“已经未时出头了。我晓得这些官,知道这里有筵,早饭都未必好生吃。他们这会子正饥肠辘辘,比我们还急呢!”说着便笑。   哈攀龙和讷亲也都笑。讷亲便起身,说道:“叫钱度也到我们桌上。元长,我不是打擂台来的,你给足了粮饷,我就能打赢这一仗。要怠慢了,我可是要行军法呢!”尹继善笑道:“卑职晓得——请!”   于是众人随这几位大员逶迄过来,沿着收拾得纤尘皆无的石阶拾级登楼。那钱度早已奉命随了上来。按官场的规矩,上官贵人在第一桌,大官在首席。讷亲他们自然而然在最顶一层。尹继善紧随讷亲,踩着咯吱咯吱作响的木级一层层上着,笑道:“老哈,这楼也该维修一下了,约有一百年没换楼梯板了吧?你那外头几块唐碑,也该建个碑廊,李白、崔颖的诗碑也露天,像个叫花子似的。这是湖北的脸。该花的地方不能省。”哈攀龙是武官出身,毫不费力地跟在后头,说道:“已经把钱拨过来了。不知怎么还不动工,回头再催催,我把学政叫去说了,由他来管这事。我还加了两条,一是在上头修个佛龛,把观音供起来,保佑这楼别再遭雷击,二是下头修个赵子龙庙——没有当年赵云保驾,后人哪会想到修这个黄鹤楼?”话未说完,走在头里的尹继善已笑得差点摔倒,钱度在后边也捧腹大笑,连一脸肃容的讷亲也忍俊不禁。尹继善笑道:“贤大令果然风雅。”   “风雅不敢当,我是附庸风雅。”哈攀龙道,“有人说附庸不好。我说谁不附庸?总比附庸市侩强吧?”   这话又庶几近道,几个人又觉姓哈的率性天真,又不好意思笑了。此时已经登至极顶。   讷亲还是头一次上这楼,只见约五楹空间,一律红松镶板铺地,隔扇、雕柱用的是橡木,雕着虫鱼花鸟云树仙人,还有各色道家人物故事,镂得玲珑剔透。只是年岁久了,丹漆蒙尘、雕花剥落。由于被无数游人抚摸,光滑得像涂过一层琥珀。讷亲站在栏边向外眺望了一会,回身说道:“黄鹤楼,我是久仰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极目远眺,扬子江一泻东去,撩人思绪,忆古追来之心油然而生!这下头是黄鹤矶吧。不知有没有当初建楼的碑蝎?为什么建这座楼,你这个湖广巡抚知不知道——告诉下边,叫他们开席罢,我们也吃!”   “钦差大人命开宴!”   楼梯口守着的戈什哈立刻传令下去。这边不用安席,讷亲上席,尹继善和哈攀龙左右相陪,钱度便取过酒壶一一斟上。哈攀龙笑着敬酒,说道:“方才出乖了。我是武将出身,都能体谅我。附庸风雅既不好,不附庸就是了。”众人才知道他并不真的明白,不禁又是一笑。哈攀龙道:“顾名思义,这楼下黄鹤矶,早先必是黄鹤窝儿,仙人们都讲究得道骑鹤升天,见栖息得多了,就在这里建个楼也未可知。‘昔人已乘黄鹤去’,这个‘昔人’,敢情就是仙家!”“想当然就是了。”尹继善笑着劝酒,又道:“上回南闱,一个秀才在卷上注明自己形貌,说‘微须’。后来验身,巡查厅一位学究说‘微者,无也。注的是没有胡子,这人留着小胡子,人状不符。’要赶他出场。秀才不服,扯到至公堂据理相争。’‘我说这里的“微”是“小”的意思,没有错儿,老先生还哓哓和我争。我说你总读过四书吧,“孔子微服过宋”,这“微服”是脱得精光,赤条条的么,那是个好模样儿么?’”几句话说得大家又复哄堂大笑。   酒过三巡,讷亲便推杯不饮,说道:“钱度也在这里,议议筹饷的事吧。皇上临行再三嘱托,一个云南改土归流之战、一个上下瞻对之战,再一个大小金川之役。从雍正季年到现在打了十几年。先前是李卫、范时捷,现在是元长公、范时捷,还要加上个钱度,真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既要江南生业,又要支应军需,银子化得淌海水似的,你们不容易!皇上说,江南已经蠲免一次钱粮,明年还要再蠲免,这就没了赋捐收项,你们手头必定更紧。因此,金川这一仗打完,还要格外施恩,江南出力多,也不可过于鞭打快牛。”先给尹继善吃了这丸定心丸,讷亲又道:“但这次兄弟出兵,实在是非同寻常,皇上说我是朝廷第一宣力大臣,那是当之有愧。然而以辅相身分带兵的,开国也就这么头一回。朝廷在莎罗奔面前丢尽颜面,实在是赢得起,输不起了。这个差使傅老六也是巴望了许久。我向皇上造膝密陈,傅恒才力不弱,资望尚浅,经略七省军马,一时恐怕难以服众。我是以身家性命立军令状来的,所以还望诸位成全。”   哈攀龙无事心宽,一直微笑着旁听,说道:“莎罗奔一个小小土司,也真算能干。全川之战说到底是一省一地的事,庆复大学士都拿不下来。据我看,庆复其实一直没有掌到军权,在张广泗跟前像姨太太似的,似是而非地指挥军事。老师,您一定请旨让那个张广泗走得远远的。那群人跟他多年,使惯了的部下,你留着他,就指挥不动。”讷亲咬着下唇笑道:“他的性命捏在我手里。当然我是正房,他来当姨娘。”   两个人正经话里夹了这些不三不四的言语,看似无所谓,却极大伤害了尹继善的自尊心。尹继善就是姨太太生的,不但自己在家里低人一等,也眼见母亲在父亲和大娘面前站班、端茶、递巾、点烟,低眉顺眼地苦熬。虽然雍正察觉,晋封母亲为诰命,转到南京任上,终因积辱郁结成病,只享了三天“福”,便大笑疯癫而亡。这是他一辈子的隐痛隐恨,火印一般烙在心上。这种话,让他听来句句都像刀子剜心,连吃两杯酒也压不住悲愤,眼中已汪了泪水,忙掩饰着站起身来,踱到栏边眺望江景。移时,尹继善方无声透出一口气,也不看讷亲众人,说道:“想我尹继善,身为满洲贵胄,不由祖父功业,年不弱冠身登龙门,二十二岁下两广、手刃贪官、平息暴乱,受知于先帝和皇上,不足而立之年即任封疆大吏—   —从来没有办砸过差使!”他的声音喑哑,突然变得异常柔和:“大人,自接旨日起,我就是您的属下。办差不力,自然有军法处置。您有什么章程,怎么供应粮秣,敬请吩咐。”在座的钱度却深知底蕴,暗暗嗟叹,也佩服尹继善涵养,不言声打火抽旱烟。   “虽然庆复无能误国,但我军毕竟没有伤元气。”讷亲说道,“除了伤兵,现有两万九千余人,在前线对大小金川呈包围态势。三万兵,两万役夫,加上输粮道上守护人等,约有六万,每天需米面六百石,每石三两计,是一千八百两,一年是五十五万两。这是本银,加上脚银,你拢共给我支出二百万两。要是一年我不能胜,再追加半年,仍不能胜、恐怕也用不到你的银子了。但若支应不出,元长,我话说在前面,胜了是我的功劳,败了你独任其咎!”   “成!——中堂是指南路军,还是全军?”   “南路军和中路军。北路军由四川省供应。”   “这是中堂体贴我尹继善。”尹继善不温不火地说道,“我接陕西、云南朋友来信,北路军过草地,粮衣都供应艰难,‘敝衣蓬面,几无人色’就是信中的话。北路军不由我供应,四川一省之力断难维持,我可以再拨一百万两给四川。”   讷亲是在国公府中长大读书的公子,一直在京任职,早就在上书房军机处身居要职,哪里晓得外任官里的学问?顿时大喜过望,说道:“元长公忠心报国,实在叫我感动。这件事我立刻要奏明圣上的!”“我是但求平安无过啊!”尹继善一笑说道,“如若不够,我还可以追加到五百万两。总之,江南的银子就是中堂的,要够用才成!”他顿了一顿,又道:   “不过,银子、粮食都来之不易。张广泗在金川就霉烂我两库粮食,江南有多少啼饥号寒,家无升米的人?用来叫他们饱暖不好么?中堂如果浪费,继善也要具本参劾。难以顾及情面了。”讷亲眼中熠熠放光,说道:“你放心!”   “我这次来武昌,带了一万石粮,船队逆水而行,还要三天才能运到。”尹继善笑道,“这里就交割给哈兄,就请湖北佬运往四川。还有钱度——用银子买粮是不上算的,折耗太多,存制钱又太占仓库,要全部换成制钱,这个要靠铜矿,全赖钱度了。”哈攀龙却知道,这一百万斤粮溯江运到四川的分量,但此时此刻不容他犹豫推脱,因道:“好!我承当了,都是皇差嘛!我们湖广米价也不高,你运银子来,就在我省买粮,由四川来人运走一一先买十万石,如何?”见尹继善笑,钱度说道:“我默算了一下。指望铜政司,断然铸不出这么多钱:那是两千多万斤铜啊!但我铜锭有的是,由南京藩台铸钱司承担一半,如何?”哈攀龙又来说买粮的事,一时说得兴高采烈,尹继善一概都是笑,点头答道:“使得。”   讷亲见大家齐心合力赞助,高兴得坐不住,亲自起身一一斟酒,说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兄弟这就具折上奏,诸君忠君爱国之心皎皎然犹如日月!他日计功,这是第一件!”竟离席向三位下属一揖到地!归座又徐徐说道,“侍尧、勒敏他们是进京述职的,原说为和庆复、张广泗对质,现在朝廷已经作过处分,他们虽已削职,也不过为的勘问。我想留下他们,仍旧管输粮供饷,复职的事由我和皇上说话。请哈兄通知他们一下,叫他们准备跟我回四川去。”此时,他才将乾隆的朱批取出,给三人传阅,尹、哈二人不绝口地说:   “主上圣明,宽严得当。”钱度却知张广泗在军终究不妥,只在旁支吾应付,酒热菜凉,地方风土什么的胡乱地应付一气。   第二日,钱度便随同尹继善乘两江总督的大座舰返程南京。那武昌素有“火炉”之称,盛暑燠热难当,此刻登舟顺流东下,江宽风高眼阔心畅,二人无挂无碍,乘流而行,又都是文人,时而望江吟咏,时而又对月小酌,得意到了极处。钱度心存狐疑,一直想和尹继善谈谈军需供应的事,见尹继善一味的风花雪月,说起来没完没了,绝口不谈军事,也不好贸然询问。尹继善就有这个本事。你看他笑口常开,说话平易随和,但走得太近,便另有一种气度威势。这日,眼见石头城立在江岸,尹继善变得有些沉郁了,吩咐从人打点行装准备上岸。自站在船头,望着缓缓移动的江岸不言语。钱度在身后,许久才问道:   “制台,要到家了,该高兴才是。您好像有心事?”   “我怕热。南京比武汉还热呢!下了岸,有多少事等着我呐!”   “我听哈中丞说,皇上准备调您去两广当总督,是真的么?”   尹继善转过脸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圣心还在两可之间。我上过一个折子,说两广之异日繁华,有过于今日之南京。因为有海上口岸,洋人贸易越来越多。我在两江和洋人打交道多嘛——”他其实还有难出口的话,他在这个肥得流油的两江总督任上已经八年,军政、民政、财政、海政、洋务一把抓,权太重招人忌,已经有人给皇上递小话儿,说尹继善在江南说话比圣旨还灵,因此才有那个奏折。也是个自晦避谤的意思。思量着又笑道:“去两广我只有一个遗憾,那里懂学问、能诗词的人太少,而且广东话叽哩咕噜,听不懂,这一条大煞风景!”   “那不要紧,久了就好了。人才也在于栽培,知音慢慢就有了,多了。”钱度笑道:   “——一个人在一地一处办差太久,‘反认他乡是故乡’了,不好,所以才有官吏回避制度。我还以为制台为军饷的事发愁呢!”   他见得透,点得含蓄。尹继善这才知道此人心思洞明,遂笑道:“久闻你‘钱鬼子’大名,果然是个角色!连曹雪芹的《红楼梦》也看过了。饷,我发什么愁?江南的米盈户积库,愁的是不好存放,卖不出去,太贱了又伤农。筹军饷等于平价卖米,我的库腾出来好装钱,一举两得的大好事,你的铜到了钱到了,钱库里串钱的绳儿都霉了,刚好也可换换。姓哈的也是这么想的,十万石米等于收进三十万银子在他省里,转过身子到两广营运洋货,老百姓有钱,他手里还紧了?这几百万银子只不过从官府库里搬到了市面上流通罢了!存在库里有什么益?”钱度笑道:“怪不得制台那么慷慨,原来心里盘算得这么精!”尹继善却转过了脸,凭舷而立,望着越来越近的石头城,半晌,自失地一笑,说道:“你错了,我根本没打什么算盘,我在黄鹤楼上想的,大约无人能知。只告诉你,我差点儿意气用事,差点儿存坏念头整治人——三百万,哼!三百万能支撑七个月就不错了!二百万连五个月也顶不下来!”   “怎么!”钱度故作惊讶,盯着尹继善,“我不大明白制台的意思。”   “你这样精明的人不懂?”尹继善一笑,“讷中堂是宰相,没有带过兵。他的‘账目’是兵部给他汇报上去的数目。将军们那些套套儿比文官一点也不少——不报民夫脚力钱。大小金川是个鬼不生蛋的地方。别说从我江南,从成都重庆这些地方把粮运到军中,一石米要合十八两银子!光是这一项,一年要五百五十万两呢!庆复、张广泗,征金川两年,花银子一千三百万,谁也没我清楚这笔帐一皇上心里雪亮,这事又不能告人,还想大修圆明园,又想南巡,更想学圣祖,踩平了喀尔喀,杀庆复一则为立威,二则也是心痛他糟蹋了银子。依着我当时心境:你要二百万,我就给二百、三百万,你败你胜不关我的事。后来想开了,我不到而立就总领两江,受恩高厚,不为他,我还为皇上呢!”他低垂了眼睑,喃喃说道:   “走了个庆复,又来了个讷亲……都是坐而论政的人,毫无治事历练,皇上不知怎样想的,该叫傅老六来嘛……或者岳钟麒也成。留着张广泗,还是原班人马,这个仗……”他摇摇头,终于没有说不吉利的话。   钱度沉吟着说道:“我看大小金川的事,劳师无功,单靠换将军是不中用的。勒敏跟我讲,当兵的听见‘莎罗奔’三个字心里就打颤儿,听见‘金川’两个字就犯腻味。将是败将,兵是败兵,凭讷中堂一人之力鼓起士气谈何容易!”   “打仗的事一半人事,一半天命。谁能说得准呢?”尹继善双手离开船舷,适意地大开大阖伸展了几下,“不说他们了。我看你就住我衙门里,再去看看我的铸钱局。范时捷管这事儿,有话只管冲他说,他办不了的再找我。天衡老兄,不是我拿大,我这么急着赶回来,是因为有密谕一一刘统勋侦知,‘一枝花’回河南传道,在桐柏山、确山都站不住脚,逃往我金陵藏匿。南京是藏龙卧虎之地,也是藏污纳垢之地,我说不定要离任,不能在这里留个尾巴儿。”钱度笑道:“南京这地方要反起来,还不天下皆反了!我不搅你,今晚在总督衙门歇脚,明儿还到驿馆住去。我喜欢秉烛夜游,半夜出进,好叫你那群戈什哈盘查么?”尹继善笑道:“随你,这里纸醉金迷,灯红酒绿,是天下第一坑,你虽是财神,钱再多也是皇上的,可不要花迷了心窍,栽进秦淮河里哟!”   一时移船靠岸,天色已是黄昏,山色江色都笼罩在灰暗阴沉的广袤天穹之下,浑黄的江水也变得黯黑,哗哗地发着令人心悸的拍岸声,轰鸣着向东流淌。此时巡抚范时捷、布政使道尔吉和按察使张秋明已来迎接,在码头上星星点点燃起几十盏小西瓜灯,十几个艄公忙着落帆、搭桥板、下锚、系缆绳,都一个个累得大汗淋漓,艄公头儿过来禀道:“请爷安详下舟——天要下雨,上午我们就瞧出来了,所以紧撑着走,好歹我们总算赶到雨前靠岸了!”   “本来想看看长江落日的,没得这个缘分。”尹继善看了一眼岸上迎接的人群,又望了望满江起伏的波涛,笑道:“下点雨更好,凉快——大家辛苦,每人加十两赏银。”那艄公头儿谢着赏,尹继善已携钱度徐步下舟。因见范时捷站在最前头,意思还要给自己行庭参礼,尹继善忙抢一步到跟前,捉住范时捷的手,指头点着笑道:“你这条老狗真结实,穿这么厚的狗皮来接我!”范时捷大笑,说道:“好好好,我扒狗皮就是!钱鬼子,日娘鸟撮的也跟着来了,看中我的钱袋子,又掏弄来了!”钱度知他秉性,笑着回口:“老叫驴,你是铁驴,我带着钢钳于来拔毛儿呢!”尹继善知道他们还要接风,笑道:“免了你们的接风筵吧,又不是掏你们自己腰包儿,还不是从官银里开销?都到我衙门里去,我带的新鲜武昌鱼,吃粳米饭,喝鱼汤。那些筵只是虚样子,黑心厨子挣钱,也吃不饱。”说着提步上轿,众人也只好笑着各自上轿跟随。   赶到总督衙门,已是灯火阑珊。豆大的雨点随着凉风飒然飘落,乍从轿中出来,众人部觉得一下子进入清凉世界,说不出的舒适爽快。钱度看一眼衙门照壁外,一溜不到头的小吃摊子,远处酒楼歌肆灯光闪烁绵延不尽,紧随尹继善进衙,说道:“又变样儿了,连总督衙门外都挤满了做生意的。要李卫在,早打得远远的了。”尹继善笑着对大群请安的师爷、书办、衙役点头致意,说道:“李卫在,也得这么办。人口多了,外地又拥进来许多,去年一年南京城多了十一万人,这是块宝地——这条总督衙门街,一天收上万两银子呢!”说着,将一众人等让进西花厅。   这顿饭吃得众人很舒服,不是筵席,也不聚桌儿吃,每人面前四个碟子,炒胡豆苦瓜、烧茄子、青蒜拌水粉还有一盘木樨肉,米饭、武昌鱼汤,四两酒壶各人一壶自斟。吃完了又端上冰湃西瓜,随意用。个个吃得心满意足,藩台道尔吉是个蒙古族人,笑看揩嘴,说道:   “素了点。不过我从来没这么饱过。”   “荤素是我俸禄里的,最干净了,吃了准不闹肚子。”尹继善命人撤席,换了正容讲说这次武昌之行,又细述了刘统勋寄来的廷寄和信,又道:“老范是管民政的,还有道尔吉,和钱度一应联络事宜,银钱帐目都要把细,有什么办不下来的,一定要回我知道。”范时捷、道尔吉和钱度忙都在椅中躬身答“是”。   尹继善又将目光转向张秋明,问道:“我临行前交待的事办了没有?布置眼线,清理户口,逐户核查秦淮各楼,登记外来人口,各庙堂观寺闲杂住宿香客,还有,给吴瞎子的信寄了没有?刘统勋有没有回信?”张秋明被问得有点局促不安,躲避着尹继善的目光,旋即又定住了神,笑道:“吴瞎子的信没寄。延清的回信到了,说吴瞎子来不了。盐帮和漕帮不和,洪帮和青帮在安徽打群架,误了粮船,要他去调和。所以派黄天霸来。咱们省如今也事多,外地进来的,一是行商,二是打工的饥民,成群结伙各省都有派系,没一天不滋事的,前日行宫门口打群架,捅倒了四五个。司里真有点捉襟一一”“我问的是我安排的事你办了没有。”尹继善顿时脸上像挂了霜,“治安,是你的本分差使。”   “我已经向巡捕厅安排了。”张秋明咽了口唾液,“我去了一趟镇江,刚刚回来……”   “镇江?”尹继善冷冷说道,“镇江有什么要紧公务?”   张秋明暗透了一口气,说道:“傅六爷派人到镇江来购给娘娘上万寿礼物,在镇江叫人拐骗了……”   “你昏愦!”   尹继善气得脸色铁青,“咣”地将茶杯墩在几上,厉声道:“你误了我的大事!你给我站起来!”   霎时间,空气凝固了板结了,西花厅里一丝声音也没有,只听厅外雨打荷叶声一片山响。   **********************************   三十一 隔山拜佛错观风路 求同却异色空相误   淙淙大雨中,凉风透帘而入,将窗纸吹得时鼓时凹,像一声声低微深长的叹息。从很远处传来隐隐的雷产,尹继善稳几而坐,刀子一样的目光死盯着张秋明:“你抬出傅恒干什么?我告诉过你,我奉的是朱批密谕!什么傅恒不傅恒的?我连范时捷和道尔吉孝没说,直接找你,为的就是个‘机密’,你竞敢向巡捕头儿交待几句就扬长而去!‘一枝花’三次聚众谋反,七省传布邪教,朝廷费了好多人力财力逐年逐省搜捕,刘统勋累花了头发,山西巡抚为她逃逸连降两级,你竟是如此的轻慢!”张秋明起先还撑得住,虽垂手站着,两只脚时而倒换一下角度,至此己是脸色发白,双脚平行,腰也伛偻下来,说道:“卑职已经知过了……卑职是想把省里治安整顿一下,……刑部几次部文,都说我们江南械斗凶案天下第一,这也为制台的体面……”。   “现在知过迟了。巡捕厅有什么机密?你给了‘一枝花’半个月的时辰,她在南京有窝底,有银子,有我们说不清的人事,别说落脚,老金陵的户籍档也办齐全了。你——你给朝廷添了多少事?”尹继善越说越气,霍地站起身来。“你给我离开!——明天起不用到衙,闭门听参!”   张秋明身子一颤,惊恐的目光迅速看一眼尹继善,又向范、道二人移去,见道尔吉脸向壁间看字画。范时捷跷着二郎腿专心致志地剔指甲,知道指望不上二人去求情。想走,又不甘心,乍着肥猛地拾起头来,说道:   “尹元长,罢我的官,你有这个权?”   “我没说罢你官。你不能胜任,我叫你回去听参!”   “我是连着三年报卓异的,吏部考功司有档!”   “你是小丑!”尹继善大喝一声,“我给你存着体面——你不走,我叫戈什哈叉你出去!”说着便喊“来人!”   听见外边廊下戈什哈的脚步声,张秋明知道再挺下去更蒙羞辱,恶狠狠盯了尹继善一眼,从齿缝里迸出一句话:“我得好好谢谢制台了!”不待戈什哈进来便冲门而出。道尔吉这才说道:“制台,他还是有才的。只是人轻浮些。平素我看在您面前十分小心。这……这处分太重了点吧?”   “这真是个溜沟子舔屁股的好角色,老道还替他说情!”范时捷摇着腿说道:“他的心思有什么难猜?无非因为元长要调两广这很好算计,他是连着报卓异的人,我老了,道尔吉又刚从外地升转来,他至少能跳到巡抚位子上,甚或署理总督衙门也未可知。”道尔吉揉着酒糟鼻子笑道:“那也太异想天开了,连跳三级,哪有那么好的事给他?”尹继善道:“我是生气他误我的差使。张秋明这人是有点见风使舵,还不至于就那么眼皮子浅!我是调任,又不是黜降,难道他不怕我再调回来?”   范时捷哼了一声,说道:“元长,你见得不透。少年高位,对下头官场的龌龊领略不深。前些时有谣言,说你是江南土皇上,还说吏部是尹家吏部,听你颐指气使。敢怕他就想着皇上对你有了疑忌。再说到调任,由繁缺调到简缺,这不明白证明了他的那个想头有道理?你安排的事他不办,也没有什么大恶意,撇撇清而已。”道尔吉这才恍然,笑道:“汉人阴柔好狡,我祖母就跟我讲过,出来打仗还不觉得,做了文官越看越透,这种鬼蜮心肠,有一半操到差使上,不知天下事好到什么地步呢!战场上厮杀我都没有怕过,暗地想想这些汉人,免不了惊心呢!”看一眼范时捷又笑道:“老范别犯味儿,你当然另当别论。”   “怪道的哈攀龙和我讲,谨防身边小人。”尹继善眼中波光闪烁,“他说这边有人给他写信,含沙射影指摘我的阙失。又夸奖讷亲许多好话——原来就是此人!这个王八蛋这么不是玩意儿!你们都亲眼见的,还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不到十年从知县做到方面大员,有什么对他不住去处?”范时捷冷冷说道:“这不是对得住对不住的事。这是他的秉性。邬先生在南京,和我闲谈官场登龙十二术。这一手是有名堂的,叫作一一一隔山拜佛!”   尹继善原本也想转一转话题,听这个“登龙十二术”名目,大觉新鲜,不禁笑道:“老范肚里憋着狗宝,到现在才掏出来!倒是闻所未闻,请说其详!”范时捷一笑,说道:“十二术,有正有副,有平有奇,大要分为两类。二类为舔痔,二类为售不龟手药的。”道尔吉道:“这名字就奇!”尹继善道:“这‘舔痔’类领教了,必定是个巴结逢迎的意思,售不龟手药的却一时寻思不来。” “有人为楚王献药方,这药叫不龟手药,涂在手上可以防冻疮。楚王的军队在南方,到北方打仗天寒地冻,战士们手也不龟裂。所以叫‘售不龟手药’。”钱度笑着道,“这舔痔——”他没说完,尹继善已经笑了,“我已知道,造不龟手药的,楚王赏车五乘;楚王得了痔疮,有人为他舔痔治疗,以为‘爱我’,因此得车一百乘。这是《庄子》里的——事出有典,好!”道尔吉这才明白,笑道:“连升官本领都一套一套的,真了不起!楚王英明!献不龟手药的赏五乘车,舔屁股的赏一百乘!”尹继善又道:“那是自然,因为不龟手药虽好,对楚王没用处;舔痔,他就十分受用了——时捷,升官登龙十二术你还没说呢!”   范时捷隔帘眺望着外边漆黑的雨夜,用手指有节奏地点着,一字一板说道:“升官登龙十二术,又称‘官场房中秘’,有——造劫乘势、水漫金山、浪涌堆岸、一笑倾城、危崖弯弓、霸王别姬、饮糙亦醉、隔山拜佛、泪洒临清、打渔杀家、石中挤油、雕弓天狼等种种名目。单说隔山拜佛,即是中常手法之一种,比如你是县令,下一步要升迁同知,决不要走同知的门路,拉住同知的顶头上司打同知,气力才使到了火候;当同知又要升知府,要拉住知府的上司道台打知府;当了知府,绝不巴结道台,要直接与三法司联络过从,把道台一脚蹬掉!这样一步一步升迁上来,永远是隔一层上司套弄好了,把顶头上司弄掉,自己就上来了。所以张秋明从前巴结你,因为那时他还是杭州道,想的是臬司衙门的缺;如今他想的是巡抚、总督,因此必须隔了你这座‘山’,去拜傅恒、讷亲这些‘佛’。你细想想,我说的有错没有?”尹继善笑得打跌,想想张秋明履历,确是如此作派,不禁叹道:“邬先生真是一代杰士,吃透世情人心!只不明白,‘石中挤油’,想必是努力办差,卓异出众然后求考绩升官的了?”“不——是!您想到哪里了!”范时捷道,“石中挤油是替上官着想,想得比上官自己还要周到。这是专门对付糊涂上司的。上司精明,在上司跟前就要‘形同白痴’,精明人容不得精明人,所以要装傻——恰如其分的大傻瓜。你在精明人跟前憨态可掬,他就觉得你胸无城府,靠得住,就升你的官!”   “那——饮糙亦醉呢?”道尔吉问道。   “饮糙亦醉是红粉功夫。”尹继善从旁笑着代答:“当日苏五奴娶妻极有姿色,众人想灌醉了他,调弄他的妻子,却总灌不醉。五奴说‘诸君只要多给银子,喝面糊汤(糙)我也醉倒了,何必要灌酒?’”一句话说得道尔吉哈哈大笑。钱度用扇骨拍膝,笑道:“我学生读书多矣!比起邬先生自愧不如!早听二十年训诲,今日官位当不下尹范二公之下!”   众人又说笑一会,尹继善掏出怀表看了看,说道:“铜政的事万不可误,都交给老范了。云南的铜要赶紧运过来。钱度先和二位老兄瞧瞧我们的铸钱司,范子不够可以再造些。   一时铸不及,把铜锭存到库里——钱度要信得及我,我总不会用来铸铜器的。”众人便都站起来辞行,钱度笑道:“你当然不会,你那些管库的捣腾铜器,我也是要弹劾你的。那是铜么?那是矿工的血凝出来的!我杀人杀得已经手软了!”   “放心好了。”尹继善徐步送客至廊下,眼见众人出去,又看了看怀表,叫过戈什哈吩咐道:“叫南京城门领、江宁知府,嗯……还有江南大营玄武湖水师管带,限一个时辰以内赶到这里会议。”   钱度心里惦记着彩凤楼的芸芸,却不敢耽误了正经差使,第二天起,便去见范时捷,交割铜银、签押印信,又到银库查看银子成色,装箱上封,督办一切,都由道尔吉陪着。道尔吉见他一一过目,对帐划银一丝不苟,终究也没挑剔出毛病,笑道:“真不愧钱‘鬼子’!   我们江宁银锭使了几百年,还叫你挑出成色不足了?”钱度笑道:“这叫先小人后君子。这一回我算知道了你江南藩库的老底儿,后库里那些柞木大箱子里头敢情都是元宝吧?我看两千万两也要不穷你们——哪来那么多的钱?”   “你看看那边就知道了。”道尔吉笑笑,拉着钱度沿梯上了库顶瞭哨岗亭,用手指着玄武湖边,说道:“你看,光是玄武湖边就有三百多家织坊,向北是三千顷桑林,这里织出的宁绸,除了贡进大内一点,都运到海外换了金银,到欧罗巴洲,一两真丝缎子兑一两黄金!   —一你再往北看,江边雾笼着那一带就是金陵大码头,上万的短工都是搬运苦力。茶叶,还有江西的瓷器,打包好了就上船出口,一船一船吃水都是满满的,一船瓷器能换小半船银子,银子一进口就从那条路运进来化成银锭入库。你说的柞木箱子里都是!元长说,赚中国人的钱叫窝里炮,不叫本事。赚外国金元,银元那才叫真能耐!这三五年,海关厘金比康熙最盛年间十倍也不止呢!元长,那是真有能耐,我们都舍不得他走呢!”钱度不禁喟然叹息,说道,“前头一个李又玖,又来一个尹元长,江南人真是有福。我还以为你们仍旧指着秦淮河收妓楼的夜度税呢!”“李卫的聪明得自天性,尹公天分高,又加上了好学,这就不同。”道尔吉道:“可惜了李卫,前日邸报说他病危,已经上了遗折,看来是不中用了。才四十六岁的人,正出力时候呢!”   “不说人家的话了。”钱度想着李卫的病,从前有恩于自己,如今睽隔天涯不能照看,心中不禁一酸,说道:“李侍尧这几天就到了,陆路运粮,至少要先运一千大车,水路缓缓相继,征车、征船也不是小事——还有骡马车夫把式,都要齐备。他办事极细极快,这边怠慢了,他就立即报了傅六爷,申斥下来都没意思。我看老道也是至诚人,给你提个醒儿。咱们从明天起,要逐个厂看你的铸钱炉子,然后我就写折子回奏皇上了。”   道尔吉带钱度沿阶走下岗亭,笑道:“你不急么?催得我们阖省台人仰马翻!你这一套也是官场登龙十二术里的吧?”钱度笑道:“算是卖不龟手药的一类吧,忙死累死也未必见好儿。有些人生来就有福。比如那个肖露,顶多不过一个听差的材料儿,听说元长已经保奏了摇头大老爷①,办事像个女人,没点主张,说话又嘟嘟囔囔,真不知元长看中了他哪一条!”道尔吉一笑,说道:“这个你就不明白了不是?肖露是张中堂荐来的。张衡臣如今虽不管事了,那毕竟是四十年太平宰相,尹元长不能不买这个帐!这次押运粮食,肖露还要去,肖露没大本领,伏低作小忍苦耐劳,不和人闹生分,这个长处也难得。瞧着吧,军功保案里还少不了他一笔!”   钱度边走边笑着摇头:“糊涂帐,糊涂帐……”又道:“前儿过莫愁湖,见那行宫,真是壮丽。隔几日闲了,请老兄带我一游,成么?我见邸报,已经竣工由内务府验收接管。皇上去承德回来,旨意一下,换了御林军关防,再想进去看就难了。”“行的。”道尔吉悠悠地走着,叹了一口气,“你一说承德,我就想起科尔沁大草原,想起大片大片的羊群和马群——真像绿色的大海上的白云和乌云在飘动。那那达慕大会上的赛马、摔跤、比箭……人和人不论亲疏,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还有烈酒和名马……不是我当着你这汉人说汉人,在这堆人里头混,真不如和畜生打交道!”钱度哈哈大笑,说道:“骂得好!你要真想带兵,自己可以和主子说,我是管帐先生,理不到这一层儿。告诉你,傅六爷一个心思要带兵,你不妨在国舅那儿修修路子,点将时有你的名,到时候才能水到渠成。”说着已到大仓库门亭外,二人一揖而别。   ①摇头大老爷:即“同知”,因其地位略低于知府,没有实际权力,县官们见他要行礼、但背后却摇头。   此时已是午牌一刻,钱度在南京并无亲友,回督署衙门,又吃腻了大伙房的饭,又不好意思点小菜,想想下午无事,便在玄武湖租了一条亮顶儿船,买了些西瓜葡萄,又叫了几个时样小菜,自坐了船,丢给梢公三钱银角子,在船上随兴荡游。但见湖岸柳色苍暗,袅袅如烟,无数水禽或翱翔盘旋掠水觅食,或浮游在蒹蔚野荷间拍翅追逐。天光水色一漫无涯,倒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从跟田文镜当师爷,想到德州那夜仓皇逃离,投奔李卫又转投刘统勋门下,中间还夹着与乾隆皇帝的围炉论政,又亲自去奉旨处死喀尔钦,辗转云南炼铜整矿,一时满心凄楚,一时又血脉奔涌,真是百感交集万绪纷来,不知不觉间已见金乌垂湖,三瓶玉壶春竟喝掉了两瓶。钱度本来酒量不大,已是醉醺醺的。艄公扶着他上了岸,趔趄着步儿沿岸走了半里许,凉风扑怀,越发头眩难当,俯在岸边一块大石头上呕吐了一阵,又用湖水冲了冲,才觉得胸隔间烦闷消尽,却仍头晕腿软。清醒过来,才发觉身在玄武湖北岸小街上,四周已经黑定。他晕头晕脑在满是小摊贩的街上寻轿。问了几处,都说这一带尽是穷人,没有杠房。因见满街都是鸵茧子的骡马,便去租马,要赶进城去。   “哎哟!这不是钱爷么?”   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气,钱度回过头来,觑了半日,才看出来,笑道:“是曹妈妈啊!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凤彩楼那边生意不做了么?”   曹鸨儿穿着滚边实地纱月白大褂,扭着腰肢满脸谀笑,说道:“爷回咱们金陵独个儿在这水泊子上取乐!我还以为把咱们彩凤楼给忘了呢!是这么回事,凤彩楼那边地皮金贵,没法扩大。我想我也老了,终不成开个百年老行院?到老也想吃碗体面安生饭。这边织工出贡绸,是个正经营生,就也开了一处坊子,到老也有个正经归宿。钱爷,看你是醉了酒,瞧这身上、头上都是草节子。到我坊子里歇歇,明个儿再进城去!”钱度此刻一步道儿也不想多走了,遂道:“那就随便找个地方歇息。明儿我还有事,你告诉芸芸,明晚间我去看她。”   曹鸨儿一听芸芸,便掏出纱巾拭泪,哽着嗓子道:“这孩子没福,苦日子好容易盼出个头儿,谁知就去了呢!她十二岁上就卖到我这里……可怜见的,爹娘都没了,哥嫂又养不起她……”   “芸芸殁了!”钱度停住了脚,如遭雷轰电掣一般。他那本来已经苍白的面孔泛着青光,刀子一样盯着鸨儿,“敢怕是有人加害她吧?她有钱,我又不在身边,所以招人眼红,是吗?!”曹鸨儿被他的神气吓得浑身一颤,颤声说道:“爷,你疑到哪儿去了!要是我害了芸芸,躲你还躲不及,还敢招呼你么?要说有人害,我说句刻薄话,还是您钱大爷害了她哩!”钱度怔了一下,觉得曹氏说的也不无道理,遂问道:“她怎么死的?”   “难产。”   “难产!”钱度惊呼一声,全身剧烈一震,“谁的?”   “这还用问!”   “是儿子,是女儿?”   “是个大胖小子,活活憋死在肚里……”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钱度突然心中一阵迷乱,头轰地一声涨得老大,失态地喊了一声又止住了,仰着头,望着黯紫色的夜空,许久才低下头哀伤地说道:“她去了,还带走了我的……儿子……我们钱家在子嗣上本来就艰难,四代单传……游丝般系着……我妻子生了三个女儿,也是生儿子难产去世……难道天叫我钱家绝后不成?啊……”他干嚎了一声,已是泪如雨下。   曹鸨儿一声不言语,静静听他诉说完,慢慢说道:“这是没办法的事。不过,此地有个道士叫步虚,是紫霞观的观主,能演诸神驱鬼,知人生死造化。附近几个织坊近来夜里常闹鬼,女鬼们半夜里呜呜咽咽,哭得叫人发疹,我坊里的女工们都吓得聚到一处整夜不敢合眼。也想请他镇一镇。你既到这里,也是缘分,就请他给你瞧瞧八字,可好?”说着已经转进一道黢黑的小巷,见有人打着灯笼迎上来,却是原来凤彩楼的王八头儿史成。掌着灯见是钱度,史成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说道:“我的爷,步虚这个小牛鼻子真有点门道!我寻思着奶奶出来这么久怎么不回来?便出来迎迎。步虚跟我讲,您是道儿上遇到了贵人,一道儿回来了,我还不信,敢情是真的!请,请……”打着灯便在前面带路。   于是钱度跟着往里走,在迷魂阵一样的巷道里穿来穿去。这里似乎是织机的世界,每隔几丈,最多十几丈便见一个个门头上都挂着一盏昏黄的灯,照着门前满是污水的路。灯上千篇一律都写着什么王家织坊、蔡家织坊、何家织坊……轧轧的织机声响成一片。钱度不禁问:“这么窄的道儿,茧子怎么运进来,织物又怎么运出去呢?”   “那都从后门走,进蚕茧、运绸缎,都打玄武湖来往,很方便!”曹鸨儿笑道:“这边是工人出入的,那边到处是牲口粪尿烂泥塘似的,不好走人。”   “有的人家门口跪着一些女人,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犯了规矩,从工房里撵出来罚跪的。都是些难民,不会做生活,又没有靠山——   这里头的烦难,说不尽啦!新工上头有老工,上头有师傅、拿摩媪,一层层儿的、竟是想怎么摆治就怎么摆治!”   钱度已从芸芸的死悲痛中缓解过来,叹道:“轧轧千声不盈尺,织者何人衣者谁?不容易啊!你家织坊也这么狠么?”“天下老鸹一般黑,你不狠,别的织坊的价钱比你低,卖给谁?”曹鸨儿笑道:“老爷你只管穿绫戴罗,管他这帐干什么!”说话间,已到了一个织坊门口,果见一个米黄色西瓜灯,门洞却比别家宽些,也跪着五六个女的,大的有四十岁上下,小的只有十二三岁,都是浑身污浊不堪。曹鸨儿一边跨门槛儿,一边说道:“都起来做活计去吧,告诉头儿就说我叫回来的——去吧,去吧!”   那几个女工千恩万谢磕头去了,钱度跟着进了天井,才见是个宽宽绰绰的四合院,青堂瓦舍,四周围超手游廊上挂着八面宫灯。钱度一边登堂入室,一边说道:“太严了不好。你应懂得宽严相济,你的绸缎织得就好就快,不信你试试。她们心里恨你,又拿你无可奈何,使个小绊子,今儿弄坏个机梳,明儿织个次布,逼急了女人也会杀人——苏州有几家绣坊,坊主家生儿子,儿子的小鸡鸡儿都叫人悄悄捻断了,生下来就是太监——就是杀不死你,人要受罪,治病要花钱。有这笔钱让工人吃了,就给你加倍出活儿,岂不更好?”曹鸨儿笑嘻嘻说道:“钱爷家准是日进斗金!您这么会算帐,老爷我见了千千万,总没您把细的。”   “我何止日进斗金!”钱度此刻酒意已消大半,因见堂上坐着个道士,料知就是步虚,便道:“不过不是我的就是了——这位道长,想必就是步虚了?”一边说一边打量,只见步虚发髻高挽,披着雪阳巾,穿着玄色道袍,年纪二十岁左右,面如冠玉,气度不俗,一双小瞳仁晶光四射,盯着人像是要把人看到骨头缝里似的。钱度又正容说道:“仙长少年高名,不才久仰了!闻说道长善于风鉴,可能为我一观?”   步虚早已站起身来,从容向钱度一揖,展袍落座,那曹鸨儿只偏身坐在一旁矮座儿上,吩咐人送点心上茶。步虚说道:“大人贵相天表,何用道士饶舌?今晚道士特地为织坊净房,驱鬼逐魔,要静一静心。居士有意,明日如何?”曹鸨儿在旁笑道:“钱老爷明日还有公差呢!香裱铺子说大檀香已经被人请完,连夜赶着做,明早才送来的。既在这里遇上了,就是有缘,你何妨给老爷瞧瞧呢?”钱度笑道:“剧谈造命,也是快事。君子问凶不问吉,道长只管放胆说!”   “那就放肆了。”步虚说道。他站起身,将烛台向钱度身边移移,认真看了钱度一眼,掐指念诀,垂目沉思,说道:“居士心根正,土星亮,近日有加官晋爵之喜。白耳黑面,主居士名满天下,但文昌不亮,您成名不由文章。西戌官鬼逢财,您是从钱财上起家的。七七死绝之地,六八丁旺相逢,子嗣上是艰难得很了。就功名而言,交于五九、六九之间,年近知天命方逢大运,自今而起,还有十年好官可做。但你台阁发暗,命中无卿相之分。官不能至极品,有阶难拾级而上,财不能雄四方,对铜山而枉自嗟叹。知其入而守其出,知其不可即莫为。庶几康宁一生。”说罢便吃茶。   钱度听罢沉吟不语。曹婆子道:“就这么一点?我就不大懂。你方才讲‘有阶难拾级’,那不是看着是梯子不能上?这又是什么意思?有铜山又不能发财,这不是更奇怪么?”“你信不及我么?”步虚目光如电,一闪即逝,对曹鸨儿道:“我说说钱居士的前边的事——您日月角俱都发暗,六岁丧母,十岁丧父。死不同年,但同月同日。生不同年,但死却同岁,命中之奇无比。你是跟着叔父母长大的,十九岁进学,你才知道他们不是生身父母。你后头的官途我不说,你发际压眉,天庭不阔,主有水厄。你至少在水中被淹过三次,不知可是有的?你在叔父家九年,待你如亲子,但婶娘后来生了双胞胎弟弟,就生了逐你出门的心。你离家这么多年没有回去过。也为这点遗憾。但你这一来,九年养育之恩就抛了,这叫忘人大恩,计人小过,所以上天有削禄之罚。十年运消,你当激流勇退,回报这九年之情,此生方得平安呢!”钱度愈听愈是佩服莫名,连这些鲜为人知的心事他都一一点透。他脸红了一下,呷茶掩饰道:“先生高明!我说过不计较言辞的。不过,我至今无嗣,还请先生指点迷津,怎样才能破解,怎样才能得个儿子?”   “凡事都有个天理。作有子事无无子之理,作无子事无有子之理。”步虚说道,“你命中原有一子。可惜你杀人太多,门前墓道冤魂充塞,没有谁敢去投胎。我为你书一道符,你寄回家中,或接你妻子出来,为她焚符,用雄黄酒灌服了,再看怎么样。”说罢起身,至桌边提起朱砂笔,略一属思,笔走龙蛇画了一道符。交给钱度。钱度小心双手接过,折起放进袖中,顺手取出五两一个南京锞子放在案上,说道,“些须香火之资,不成敬意。愿与道长为俗交道友,异日一定上庙致谢,还有许多请教处。”步虚也不逊辞,欣然接银,对曹鸨儿道:“方才进门时钱爷劝你的话都是至理名言,那里头带着‘利’字,不是我道门宗法,但其中仁爱慈悲却是天理。我看了你这处宅子,原来也是乱坟岗。要不是别家织坊天天有逼人致死的,有替代处,你这里早就出大事了。今夜既无法事,你着两个人送我回上清观,我在观里心净,为你这里消愆,也为钱爷祛一祛积秽。”说罢起身辞去。钱曹直送到小巷里,看着史成派两个小厮掌灯送了远去。   钱度跟曹鸨儿回来,看表时正指亥正三刻,曹氏又要来果茶,说了一会子步虚,又说起芸芸。钱度又细问芸芸别后情形,才知道是难产后血崩。这是医家棘手的病儿,他也只好认命。又听曹氏说芸芸临终念叨自己,怕被铜山矿工打死在云南,钱度又坠下泪来。曹鸨儿行院里混了十八年的人,最会使小意儿,一边安慰钱度,一边又取点心,又拧热毛巾伏侍钱度,说得钱度又欢喜起来。曹鸨儿便乘机入港,颦着眉头娇笑道:“钱爷,你也太痴了!人死如灯灭,生前尽心待她就是有情的了。何必太伤心?身子骨儿要紧!”说着便挨擦上来,用汗巾子给钱度揩汗,有意无意间用胸部轻压钱度肩头。钱度是个单身在外的男子,也不禁多少有点动心。因笑道:“我看你有点浪上来了。今儿我没心情呢!回去睡觉吧!”   “回去我是寡女,你就成了孤男。”曹鸨儿抿嘴儿一笑,“那多寂寞呢?你要嫌我不好看,咱们猜谜儿说笑耍子,磕睡了就睡,如何?”钱度一向没在她身上留心,此时灯下看,曹鸨儿不足四十岁的人,削肩细腰,胸乳高耸,腕臂如牙玉般洁白细腻,眼角有点鱼鳞细纹,灯下根本看不出来。此时那婆娘上了欲火,双颊泛红,双眸传情。钱度笑道:“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呐!老板接客,一定别有风味。”曹鸨儿似胶股糖一样,稀软地粘在钱度身上,“卟”地吹熄了灯,“来吧……这是五百年的缘分……”   钱度怪叫一声,猛地将她压在身下……   **********************************   三十二 道不同斗法上清观 情无计钱衡挪官银   上清观就在街北镇外约半里许,离玄武湖也不过二里。这里早先康熙年间是水师营房圈了的一座庙。后来靖海侯施琅带水师攻台湾调走了军队,营房因年久失修败坏了。庙却留了下来。从这里向南看,是乌沉沉一片镇子,刮风时玄武湖的波涛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再向南便是六朝金粉之地石头城,向北却是扬子江。   这位步虚便是当年在山西驮驮峰被飘高逐出红阳教(白莲教之支流)的小姚秦。他游历过大江南北十七省,走遍了白山黑水、天涯海角,最后选中了这块风水宝地。为什么选这里作他的天理教总堂,他自己也说不清,只是觉得北方离北京太近,两广福建离北京又太远,这里龙盘虎踞,人文荟萃,是个风云鼓荡之地。这里富人多,穷人更多,稍有饥馑,四邻各省的灾民就像潮水一样涌入江苏,涌进金陵,传教极为方便。他天分极高,几年潜心精研《万神圭旨》《奇门遁甲》《道藏》《黄庭》一类书,道术已远过当年龙虎山的贾士芳,却不露锋芒,只以“平常心,平常人”面目济世救人,传布天理,收纳徒众。即使偶尔演法,也只有三五个徒弟得见,且严令不得在民众中炫耀。因此,上至总督尹继善,下到陋巷居民,都只知道他叫“步虚”,懂命相,会风鉴,能医术,是个行善济贫的有道之士,谁也料不到他曾是白莲教的护法尊者,待时而动的“巨冠”。   易瑛一干人早先与飘高大道长有过交往:自然知道姚秦出教自立门户。但当时的姚秦,不过是飘高跟前的执拂使者,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他的相貌。这次兵败来投,由曹鸨儿牵线,想请见当年姚秦道友”。曹鸨儿就是勾通联络这件事,才遇上钱度的。   此刻,步虚回到观中,徒弟们还在做晚课,钟磬激扬钹鼓叮咚,徒子徒孙几百人都盘膝坐着诵经。步虚见有几十个信民还在三清座像前跪着;知是求药的,遂向三清像一揖,从神架上取下一叠小纸包儿,亲自一一分发给众人,说道:“今日来者都有缘,这是昨天就请神赐的,拿回去服了就好——王小七儿,明晚背你爹来,我亲自再瞧瞧。”众人接药磕头各自散去。步虚又吩咐道士们:“各自回房静坐,守庚申,今夜有天露,是三清降临赐琼浆,各人用盘子祈赐吧!”   一时道人俱各散去,偌大的三清宝殿立时显得空落落一片岑寂。步虚自在蒲团上打座,默会元神周天,以心会意,以意会神,瞑目搜求内丹要道。他明知易瑛等五六个人已经入殿,却浑如不觉。   “步虚道兄。”易瑛许久才道:“贫道易瑛稽首!”旁边站着的胡印中,也是道装打扮,见步虚不言语,便道:“步虚道长,这就是我们紫云观住持道长易瑛。昨晚来见,我已经说过,今日又让曹氏介绍,想见一见姚秦大仙师,务请道长接引。”   步虚这才缓缓开目,扫视了一眼易瑛身后的雷剑等四姊妹,叹息一声道:“不要误我清修,我亦不误你们的事。我确实不认识你们说的姚秦道长。修道以清净为本,金丹大道不在鼎炉之中。道兄你们是性情中人,不是我道门法缘弟子。易瑛,唉……我已久闻大名,是术能通神之人,一味在红尘中打滚,何如早日归正?”易瑛一直在用元神试图与步虚通会,但意念功力发出,再三袭扰,步虚不拒不应,浑然与普通人无异,难以感应,便以为他是全真道派,笑了笑坐下说道:“全真以性命修养为本,只是为了自己长生,究竟于世人有什么益处?”步虚只是摇头,说道:“我不是全真道门。无论何种道派,若倚仗术法,终是入了旁门。我是自然门,随遇而安,物外无求,取水到渠成之义,循乎天理顺乎人情,以此善缘济世,永与红尘无涉。”   “什么是自然道?”易瑛问道。   “自然即是天道。”   “什么叫天道?”   “天道即是水德,循河而行不出堤岸。”步虚说道:“天道亦是火德。水循河渠,火存金鼎勿使泛滥,水火既济,然后道成。”遂口内微吟:   契论经歌讲至真,不将火候著于文。   要知口诀通玄处,须共神仙仔细论……   玉炉蔼蔼腾云气,金鼎蒙蒙长紫芝。   神水时时勤灌溉,留连甲使火龙飞!   吟罢又道:“众位道兄,你们虽有法术通微,奈何时运相悖,奔波苦求艰难竭蹶,于今事业毫无所成,别说姚秦,就是三清下世,也无力助你们。不如归我自然门,革面洗心广布慈悲,可以销尽从前戾张之气。听说过没有?——真橐签,真鼎炉,无中有,有中无。火候足,莫伤丹,大地灵,造化悭!” 易瑛听了不吱声,半晌,嫣然一笑道:“口强不如手强,手强不如心强。你好一张利口!若不能法术,算得什么真道士?我也舍药救人,从来不用手撮送人,虔心心通九玄,患者自然得药——不就是香灰朱砂么?你看那座香鼎,我手一指它就倒。居士见了,信你还是信我?你看那只飞蛾,我念心一到,就能将烛扑灭,大约也是真实不虚。”步虚只是唯唯,说道:“道心无处不慈悲。平常心即是道心。以左道发蒙,汉有张角,唐有黄巢,明有徐鸿儒,虽有一时之效,以此成事者自古无之。你就咒得三清案前海灯灭,咒死小道士,小道士也是不信。”易瑛想想,不露露手段终难叫这个腻味道人信服,遂冷笑道:“道兄未免太夸夸其谈。你看那只鼎,无论该不该折足,我叫它折,它就得折!”   “无量寿佛,这个谈何容易!”“容易!”易瑛脸上挂了霜似的,轻蔑地一笑,胼指遥点那鼎。只听那鼎“咯嘣”一声,仿佛要炸裂开似的,轻轻晃动一下,却又稳稳站住了。乔松上前查看一下,向易瑛摇了摇头。易瑛苦练五雷正法,别说一只鼎,就是一座石柱也是挥手之间便崩坍碎裂,试验无数次从无失手的,此时无效,不禁脸上变色。倏地转过脸来看步虚,仍是闭目团坐,毫无用功痕迹,只是念念有词,口诵《道德经》:“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易瑛细查,殿中并无其他高人相助,断定是这个小道士弄鬼梗阻,遂道:“好一个‘自然’门!”“唿”地双手向步虚一推,问道:“姚秦到底见是不见?”顿时殿中罡风大作,神帐帷幔被吹得飘飘忽忽,所有的灯全部熄灭,那罡风犹自满殿盘旋,劲力愈来愈强,“咔”地一声,不知神案的哪条腿竟被吹折了似的。但步虚仍似无事,诵经声枯燥单调千篇一律:“……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   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为恍惚……”也是蹊跷,随着这浑厚的诵经声,罡风愈来愈弱,终于停止,已经吹熄了的烛,居然又一一由暗渐明。   步虚停止了诵经,说道:“居士法力甚深,贫道佩服。但此种功力出自于法,已与老子之道相悖。逆理而行,虽强力为之,终究只是自摧自残而已。你已经亵渎了三清,速离此处。不要再扰!”胡印中“噌”地抽出腰刀,大叫一声:“座主,这分明是个妖道!什么‘自然’,我一刀劈了他,刀‘自然’就割死了他!”喊着,扑身便上。   “印中不可鲁莽!”易瑛此时才知这位道士功夫深不可测,断声喝止胡印中,向步虚打一稽首,说道:“既然不肯赐教,”是贫道无缘——我们走!”   “慢。”   步虚叫住了众人,却又沉吟片刻,方道:“金陵对你是险地,故乡既不可倚,向东去吧!我还是劝你们隐归自然门,可得善终。岂不闻吉凶侮吝皆生乎动?但要去,也不中留,也是劫数使然。赠你一句话,二八兴,二八亡,谨防二八炎上房——届时自有应验!”说罢又复诵经,易瑛等人出庙,远远还能听见,念的仍是《道德经》:“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   易瑛等几个人在星光闪烁的庙外站定,雷剑等人都在凝望着易瑛,等待她的决策。易瑛深深叹息一声,说道:“今日方知天外有天!这步虚说得对,南京确实不是我们的善地。我们在武昌、上海、清江、苏杭二州还有香堂没有散,投奔哪一处好?”唐荷道:“他自己那么大法术,却劝别人当平常人,可见这个步虚是个口是心非的!他叫我们向东,我们偏向西,看是怎样?武昌那地方接两广、接陕西、接四川,和这边也通连,我看比东边好办。东边太富了……”易瑛笑着摇头,说道:“正为交通太便利。我们不能去,光是四川,就有几万绿营兵,我们无法招架。这个步虚虽然不和我们一道,但似乎也不以我为敌。他指点的还是对的。现在查得这样紧,如果拔脚一走,或许从此就完了,所以我心里还有点不情愿。”   “昨儿应天府衙老三传信儿,刘得洋也来了,夜里和燕人云、黄天霸那一干人吃酒吃到四更天。”韩梅说道,“燕入云吃醉了,又哭又笑,喊着教主的名儿满院乱跑。还说他宁肯自己死也不肯害你。黄天霸叫徒弟们把他捆住,灌了些马尿给他‘醒酒’,……老三还说吴瞎子去了扬州,传令黑道人物和青帮、盐漕二帮都来对付我们。看来想在东边寻个立足之地也不容易。依着我说,乘着刘统勋一心在江南搜寻,我们还回中原,出其不意,占山为王,再大造声势。”   易瑛半晌才道:“我们折腾不起了。向南有多少关碍,向北也有。还是向东,我们招收难民,开织坊绣坊隐蔽下来。现在的事根本不是造‘声势’,是自存。平安顶下这一劫,待机而动才是上策!”她顿了一下,语调又由舒缓变得强硬起来,“步虚的棋走得比我们稳,他能做到的,我为什么做不到?天一亮我们就乘舟东下,但南京的地盘不能丢。我看雷剑和乔松留下吧,我到东边自然派人来联络。”雷剑瞟一眼胡印中模糊不清的身影,嗫嚅了一下说道:“教主,这边有几个香堂,一色都是男的,原来归着燕入云掌管,现在要收紧盘子,又谨防燕入云毁我们摊子……我恐怕力不胜任。不如请胡大哥留下,比我更方便些。”   “好吧。”易瑛半晌才说道,“那就请胡兄弟在这里主持,雷剑襄助好了。”自在山东救起胡印中,她隐隐觉得胡印中和雷剑之间有点什么,但实在是“什么”又模糊不清。她原在燕入云的纠缠之中,胡印中似乎也隐隐约约搅进来,现在燕入云倒戈,对男女之事她更觉了无意趣……从心底无声地透了一口气,易瑛又谆谆嘱咐:“我每到一处留有暗记。你们这里好,我自然知道;要呆不下去,千万不要硬撑,要去找我。小心与人交往,不要轻易接纳新人,就是旧人好友,也要重新查考,弄清了确实暗地通敌,就杀掉一一一但也不要弄得本教兄弟互相猜疑、人人自危。稳过这一阵、刘统勋见无从下手,自然也就懈了。他下海捕文书向上交待,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第二日天刚明,易瑛等三十余人便各自从燕子矶买舟东下。雷剑一身男装,和胡印中站在码头上,看着一叶扁舟顺江飘流而下,变到只有芝麻大,变到一片混饨……二人才离开码头。   “起风了。”胡印中望着岸上的柳树,认真地说道,“你这顶瓜皮帽还要往下压一压,你不肯剃头,穿男装不能和人接近,走近了,任哪个人都能看出你是女的。”雷剑小心地将鬓发向后掩了掩,把辫子盘到脖项上,又压压帽子,嫣然一笑,也说道:“起风了……这又是一番局面——你知道这叫什么风?这叫‘石尤风’……”胡印中笑道:“这你可哄不了我。顶头风才叫石尤风,这顺风顺水的船,你怎么想起这个名儿来?”   雷剑纤手轻轻抚着随风拂荡的柳条,和胡印中沿堤而行。忽然转脸妩媚地一笑,却没有回答胡印中的问话,却反问道:“胡大哥,你觉得我师父和步虚,谁有道理?”   “天下道理说不清,哪一种道理听着都是头头是道。我是个混人,从来不想这些事。”   “真的?”   “嗯。”   “可是道理不对,有时要招杀身之祸,事情也办不成。”   “我不管那个,只讲义气两个字。”   “你不觉得,教主对你除了义气,还有点别的?”   胡印中仰着脸想了想,说道:“那是燕入云自造自吃醋,弄得大家心里怪别扭。教主对我堂堂正正,我拿教主当姐姐敬。我娘自小教我,不能想女人的事太多,这一条正经,百邪不侵,我转过三个山头,都败了,我还好好的。那些贪色采花的兄弟,没一个有好下场。”   雷剑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的神色,顺脚将一块堤土踢得滚入江中,叹息一声道:   “你是对的一一你娘难道不打算给你说媳妇儿?哦……我明白了,你自己有相好的,后来分手了,伤心了不是?”   “我们家不穷不富,自种自吃。后来遭瘟疫,才败落下来。我有个姑表妹,小时相处得很好的,家败了,也就什么都说不起了。后来我走了黑道,更是什么也说不起了。”   “后来你没再见她?”   “见过。”胡印中脸上似悲似喜,“我们村赵守义强占我们的地,点火烧了我家房子,我杀了他上抱犊崮落草,抱犊崮被岳浚攻破,我独身逃出来到她家,她送我煎饼、玉米糁窝头,还有些咸芥菜疙瘩,还有衣服。那时她丈夫已经死了,下头还有三个孩子,已经老相得不成模样。她吓得筛糠,还是帮了我,我当然不能拖累她,给她作了揖就走了……我欠着她的,可是没法还帐了!”   雷剑低头叹一声,恢复了常态:“说咱们的事吧。落脚怎么落,外头支个什么门面,和谁联络?这身道装太扎眼了——你是掌总儿的,你拿个主张。”“我是什么掌总的,下头一个也不认识我,还是你来。”胡印中道,“我也看着道士装不成,我们没有道观,整日转悠,一定要出事的。”   “好!你肯听我的,我说你参酌,咱们商量着办。”雷剑神凝气敛,显出与她年龄不相符的沉着干练,“我们有钱,可以开个生药铺子。曹鸨儿那一头要联络好,还要拉上这个步虚,和他们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为了自己,他们得保全我们,这就站住了脚,我想,我们得弄清楚,这一次我们在江北是败了,不能闭着眼骗自己。这里香堂、那里神庙,比外人还靠不住呢!我们从头收拾,有一是一、有二是二,绝不能依赖那些个堂主、香客-——连燕入云都降了,何况别人呢!”   “这么着,不是违了教主的旨令?”   “现在你是教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胡印中仿佛不认识似地盯着这位刚决果断的“侍神使者”,问道:“将来教主计较起来怎么办?”“她么?”雷剑苦笑了一下,说道,“她现在自顾不暇呢!我们若有局面,她将来奖励还来不及,我们站不住脚,将来说得再好也无益。”胡印中人虽憨直,心智却平常,再三思索,拿不出更好的主见,遂道:“听你的,我当这个生药铺的伙计,你来当老板娘!”雷剑突然“噗哧”一声竟自遏制不住,背脸弯腰格格地笑个不停。胡印中被笑得莫名其妙,说道:“我又错了?你就笑得这样!”   “我笑你是个傻———”她用手指顶了胡印中额头一下,“傻瓜!当伙计要懂药性,进药要看成色,懂价钱,出药要能记帐,会看戥子,你成么?你就会白刀子进来,红刀子出去!”   “那——你说我干什么?”   “你当然是老板了!”   “这、这,这什么?”雷剑娇嗔道:“道士能假戏真唱,夫妻就不能?”   原来是假的。胡印中木讷地一笑,又款步向前走,说道:“我看你在教主跟前背后不一样。离了教主,你好像还很高兴?”雷剑垂下长长的眼睫。她是易瑛的头号心腹弟子,易瑛待人不吝啬,不藏奸,传授法门要旨也不似别的师傅那样刻意留两手儿,但她对四姊妹犹如严母教女,极少温馨爱抚,这就少了点亲情。雷剑觉得易瑛刚愎自用,遇事从不与别人商量,事成虽有褒奖,事败却极少认错儿,心中有隔阂,连乔松、韩梅和唐荷等人也不敢私下议论,不敢当面提说——但这些话她不能对直心快口的胡印中说,沉思有顷,雷剑才道:   “我跟教主是个敬畏心;跟你一处,是个高兴心。你看教中那么多男子,我和谁说笑过?”   胡印中听了品不出滋味,答不出话来。   钱度原来只打算在南京呆三四天。沾惹上曹鸨儿便生了乐不思蜀的念头。看铸钱局、查库房,检查铸钱模子都是虚应公事一点即过,又说要等李侍尧运铜的船到了再走,还要协助铸钱司验铜。他说住总督衙门给尹继善“添麻烦”,索性搬出住了驿馆,每日到库里蜻蜒点水般点一下,便去凤彩楼鬼混。那曹鸨儿是个偷汉子的领袖,风流淫戏了多年,绝不要钱度的钱,使出浑身解数侍奉这个风月窟里的雏儿,和一些窑姐儿与他昼夜宣淫,弄得钱度干筋瘪瘦、神思恍惚,一脑门子的心思全放在秘戏图、房中术上,竟比风月场上的老手高恒还要着迷。这日在凤彩楼和曹鸨儿睡到日上三竿,犹自赤条条相抱不起,直到外头丫头隔窗叫:   “钱老爷,吃早茶罢,”方才懒懒地伸欠一下。曹鸨儿扭股糖似地搂着他,娇滴滴小声道:   “方才还在夸英雄,这会子又像软稀泥似的了。你还能战不能……嗯?谁是败将?”   “不行了,败了兴了。”钱度坐起身披衣,说道:“我招架不住。你浪得好,人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过了五十坐地吸土,真是半点不假!”   二人又浪了一会儿方起床穿衣整妆,吃着早茶有一搭没一搭逗骚儿说话。曹鸨儿说:   “有了身子。又发愁将来孩子没爹。”钱度又转过来安慰她,说要“接出去从良,弄座宅子叫你们母子享清福”。正絮叨个没完,一个丫头上来,说道:“钱老爷,总督衙门来了个师爷,说有一封要紧书信给你,你下楼见见吧。”钱度嗯了一声,迈着四方步下楼去了,曹鸨儿命人收拾了桌子,叫史成进来,一边理鬓,一边问道:“买的阿胶到了没有?叫他们熬熬,我要用。”   “是,妈妈!”史成一躬身,嘻嘻问道:“前几回都是堕胎,怎么这回保胎?”   “这次我要保胎。”曹鸨儿面色有些忧郁,目光中多少带着迷惘,“不但我,赛金莲也有了他的,也要保……这是教令——再说,我当鸨儿也当烦了,到老想吃碗体面饭。”史成叹息一声,说道:“咱们的‘教令’是太多了,除了上清观,还有‘一枝花’,又都不照面——还有青红帮——谁都能欺侮我们一下,这活计真不是人干的。”曹鸨儿冷笑道:“不听人说笑贫不笑娼?老娘也不是好欺负的,好便好,不好我遣散了这座楼,这种钱我也挣足了够用了,找个僻静的地方躲起来,谁能找到我?记住,不管是易瑛的人还是别门别派的来找,你只管应酬,叫苦,就说没钱办不成事。要能再掏他们三两万银子,我分给咱们众人,都远走高飞!”说着便听钱度上楼的脚步声,曹鸨儿叫史成退下,笑着起身相迎,问道:   “钱爷,他们有什么要紧信?”   “皇上叫傅相给我写信,叫我即刻到热河见驾述职。”钱度颓然落座,眼神中带着慌张和怅惘,用粗重的声气说道,“看来是再也不能往后拖了,这违旨的罪承当不起啊!”   曹鸨儿听了低头不语,半晌,抽抽嗒嗒向隅而泣,掏出撒花绢子只是拭泪。钱度勉强笑道:“你这是何必。几个月我就又回来了。你要愿意呢就跟我去云南,把这里的摊子散了它。你不想去,我这次进京见着张中堂、傅六爷说说,他们一句话,我就能调到金陵来当南京道。我也舍不得你呀!”说着便抚摸曹氏肩头,曹氏脸一偏又转过身去,如诉如泣说道:   “我不是生你的气,是自叹命苦……我打六岁就进了这火坑,你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儿?   老鸨儿养活我,也打我骂我叫我接客;我当了老鸨儿,也打骂下头。不接客,在这行院行里能站得住脚么?十六岁上我就留心,想找个好人家早早从良……可来这院子里的有几个是好的?有良心的,没有钱赎我,有钱的又没良心,谁敢靠他?好容易自己也熬成个鸨儿,能自主了,人却老了,更不敢想从良嫁人。说句至诚话,我二十四岁当上这里的‘妈妈’,就再也没叫男人沾我的身子。左审右看,就是你钱爷……是个靠得住的人,你人的模样平常,却聪明能干,待人良善……可偏又是个做官的!如今委身给你,我真是什么都舍得,可又怕你将来扔了我。如今,我已有了你的骨血,小四十的人了,你可叫我怎么着?钱爷……”她的泪水走珠般滚落下来,扑身入怀说道:“你得给我做主!还有那个金莲……也有了……你亲眼见我们这些日子不接客,还不为了你得个儿子?你是个男人,给我们撂句话,现在堕胎也来得及……”话未说完,那个叫赛金莲的女子已闯了进来,一语不发,坐下就陪泪。   “这么着,你们别哭,一哭我心就乱了。”钱度本就心烦意乱,被这一声声娇啼更弄得六神不宁,思量了一阵,下了决心,“我这会子去见见道尔吉,先从藩库拆兑一万银子。我虽管着铜山,其实不是邓通,钱都是皇上的。这些年倒是当师爷时攒有不到两万银子,腾挪一下,先照顾你们这头。你们两个跟着我从良,其余的人一概不留,全部遣散回去,把这楼卖了,在南京买处宅子住下。我进京回来,带你们回家乡去拜拜祠堂,就正而八经是我钱家的人了。这么着可成?”说着便取出一张两千两的庄票递给曹鸨儿,笑道:“前头去了的芸芸给了一千五百两,这两千留着你们置些行头。我每年五千两的俸,又是干净官儿,只有这些了。要是从良,就得有个过日子的心。还像原来那样花销,我就养活不住你们了。”曹鸨儿二人推让了半日,只接了五百两,那钱度自然感慨,匆匆离了凤彩楼。   钱度赶到总督衙门,立刻和尹继善的钱粮师爷接洽,又到藩司衙门向道尔吉交割差使,顺便又提及借款的事。钱度满以为这点区区小事,一提便成的,不料道尔吉竟皱起了眉头,叹着气道:“我俩的交情,另说一万,再多一点我也敢。但元长给我有手令,无论在宁过往官员,挪动库银一两都要经范时捷手批,连他自己也在内。我写了条子库里也要驳回,这里通省没人敢和元长打这个马虎眼儿。不好办呢!”钱度笑道:“老范那里还不好说?我这就去见他。”“你还不晓得老范啊。”道尔吉笑道:“那是尹继善的一把锁。你看他不修边幅嘻嘻哈哈,办起正经事半点也不含糊。他先头当顺天府尹,连先帝爷都顶过,又得老怡亲王赏识,地道一个铁头猢狲。别去惹他没趣,上回高国舅想借三千,说北京已经兑出,半个月就能还钱。你猜范时捷怎么说?——‘兑来你再用吧!这钱都是从老百姓骨头里熬出来的油,给你还风流债?’碰得高恒大红脸。你做什么要一万银子,这个数目他一听就恼了,还借给你?”钱度的脸红得像红布一样,支吾道:“有个亲戚要捐官,过去又有恩情,我不好推辞。”他顿了一下,突然灵机一动。说道:“这么着吧,不借公款了,我借德胜钱庄一万,请老道作个保人。如何?”道尔吉道:“这个使得。不过,我也是快离任的人了,有信儿从内廷传来,傅六爷要调我去跟岳东美老军门当副将,我只能保钱庄能寻着你,不然钱庄也不答应。”   “他们怕我跑了啊!跑了和尚跑不了庙。”钱度笑着起身,端了茶一饮而尽,“人都说蒙古人憨直,不藏心术,我看你精明得很呐!”道尔吉也笑着起身相送。钱度刚走出藩司衙门仪门,正在踌躇要不要去见尹继善,突然一乘四人抬官轿在石狮子旁停下。一个官员哈腰出来,只见他头戴蓝色明玻璃顶子,身着孔雀补服,雪白的马蹄袖里子向外翻着,一张白净面皮上嵌着黑豆似两只小眼睛,留着两绺蝌蚪胡子,走起路来脚如飘风又轻又快。钱度眼睛一亮,失口叫道:“这不是侍尧么?!”   李侍尧一怔,见是钱度,也是眼睛一亮,说道“老衡!怎么你还留在南京?邸报都出了,叫你进京述职,另行委任呢!”钱度道:“哪有另行委任的话?我见见皇上,还回云南去。”李侍尧笑道:“‘另行委任’是我说的。我消息比你灵,你要去刑部当侍郎,和刘统勋一个锅里搅勺子了。”“刑部!”钱度顿时目瞪口呆,“从前放出的信儿,不是去户部嘛!”李侍尧嘻嘻笑道:“刑部是法司衙门,要论身分,比‘财神’部还略强些。”   钱度无声透了一口气。李侍尧说得对,刑部国家政治机枢,要论名声身分,尊贵清严,确比户部好。但他一向是理财的,管钱用钱还是户部来得。守着个铜矿,位分自然不及侍郎,但经常调铜运钱,像曹鸨儿这点子事,只要含含糊糊透个口风,下司不言声就弥补了。   思量一阵子,钱度蹙眉叹道:“怎么叫我去刑部?真不可思议……”   “这就叫天心不测!”李侍尧道:“我陛辞时皇上和我说了多半个时辰的话,他说,他跟圣祖听过政,又跟世宗理政,见过无计其数的臣子,有些看着极好的,却不中用;有些老迈无力的,偏没人能替,只得顶着做事;有些皇帝千方百计想提拔的,或出挂误,或犯错当黜,或丁忧,或病,总不能如愿。所以下头看着皇帝处置事情似乎随心所欲,其实也一样的呕心沥血。一样的不得已儿。你大约也是不得已用到刑部了。”钱度一脑门子心思不在这上头。想想李侍尧是个有胆子敢担待的人,遂笑道:“我也正有不得已的事儿,见了你,正好!”遂将对道尔吉说的,又对李侍尧说了,“——看来我走,你就是铜政司使,从运来的钱里腾挪一万五千贯,回头我再补给司里。你看成不成?这样,我就不用看南京这些官儿的脸了。”说罢便看李侍尧,不想李侍尧连想也没想就说:“这是芝麻大的事,值得看他们脸子!他们那边船没卸,你写个条子撂这里,我写个条子你去提钱!”一把扯住了钱度进了总督衙门门房,要了纸笔各写字据。   那钱度连午饭也没吃,忙着到码头提钱,又用车运到钱庄兑了银子,按官价两千文兑一两,但其时市价银贱钱贵,一千二百文就兑一两,除了一万银子,钱度竟还凭空落手三千贯,一切立时都显得富富余余。钱度一头高兴,一头又隐隐后悔:怪不得铜政司里人都抢着跑外运差使,原来这么肥,早知如此早打主意,何至于今日捉襟见肘?——一切安排停当,方到尹继善那里辞行。尹继善仍十分殷勤,说了一车恭喜荣升的话,留饭留酒,一直送出仪门,再三嘱咐珍重,并说:“明儿不亲送,叫老范他们代为致意。”钱度又回驿馆吩咐打点行装装船,直到半夜才到凤彩楼。   **********************************   三十三 千乘万骑临幸承德 苦谏巧纳缓修园林   当江南还是千里一碧、万木葱宠时,塞北已是萧疏森肃,金风寒气迫人了。乾隆过了六月十九观音诞辰,即发大驾幸临奉天,到承德已是八月金秋。钱度在北京滞留了三日,因傅恒随驾去了奉天,只见了见张廷玉,到户部向史贻直汇报了铜政司理政情形,别的人一概不往来,第四天头便带了随从赶往避暑山庄行在。恰他到这日,乾隆法驾也到。奉天将军已先期赶来,和古北口大营将军、热河提督、喀喇沁左旗绿营都统,还有东蒙古诸王、京师各衙门委派的堂官,会同礼部,由尤明堂带领迎驾。知会辰时正牌,御驾进城。按清制皇帝卤簿,有大驾、法驾、銮驾与骑驾四种,郊祀祭祖用法驾,朝会用法驾,銮驾用于节日出入,骑驾只是寻常日用。大驾为尊天敬祖,所以最为隆重周备,法驾只稍稍逊些,文物声明足昭“圣德”。所以前往奉天用大驾,到承德会蒙古诸王,算“朝会”,用法驾。钱度从前在京听尤明堂吹嘘过,却没有实地看见,这次随班立在德华门内,紧靠御街,要看个清爽。   辰牌二刻,德华门外石破天惊般炮声九响,顿时鼓乐大作,六十四部鼓乐由畅音阁专职供奉献奏,传来他们悠扬沉浑的歌声:   大清朝,景运隆。肇兴俄朵,奄有大东。鹊衔果,神灵首出;壹戎衣,龙起云从。雷动奏肤功,举松山,拔杏山,如卷秋蓬。天开长白云,地蹙凌河冻。混车书,山河一统。声灵四讫万国来修贡……人寿年丰,时拥风动,荷天之宠。庆宸游,六龙早驾,一朵红云奉。扈宸游,六师从幸,万里歌声共……   歌声中钟磐清扬,真个发聋振聩,洗心清神。随着乐起,德华门内八对大象驮着香鼎宝瓶依次跪下,便见六十四名先导太监由王礼带领,手捧拂尘徐徐而入。德华门内文武百官和大街上黑鸦鸦的人群,立时安静下来。钱度跪在地上睨着眼瞧,以翠华紫芝为先导,一共是五十四盖,有九龙曲柄盖,直柄盖,青红皂白黄五色花卉盖,杂错相间。接着是七十二宝扇,四对寿字扇,八对双龙扇,后边也有单龙的,孔雀雉尾的,还有绘鸾绘凤的。宝扇过去是八面华幢,分长寿、紫云、霓霞、羽葆四种。宝色流苏,缨络飘荡,令人目不暇接。恍惚之间太监卜礼又带着信幡绛引涌入城门,却以龙头竿作导,两对豹尾枪紧随,一面面明黄牌上写着教孝表节、明刑弼教、行庆施惠、褒功怀远、振武、敷文、纳言、进善……接着又有旌节过来,却是六对,由十二个太监执着金节、仪铂……忽然人们一片低声惊叹,钱度看时,是八旗大纛车进城,那纛旗杆有巨碗粗细,柱立在纛车上,各由八名剽悍的力士推着。   前锋大纛十六杆,接着四十杆销金龙纛,在呼呼的西风中纛旗猎猎作响。尾随着八十面纛旗,绣着仪凤、翔鸾、仙鹤、孔雀、黄鹄、白雉、赤乌、华虫、振鹭、鸣鸢,还有游鳞、彩狮、白泽、角瑞、赤熊、黄熊、辟邪、犀牛、天马、天鹿等等祥禽瑞兽,一色的销金流苏随风荡舞,说不尽的华贵尊荣。这诸多花样过去,还只是仪仗导引,畅音阁供俸们此时加入行列,乐车上的排律、姑洗、编钟、大吕、太簇、杖钟、无射,清扬激越,杂着和声萧管笙篁,真个是干雷聒耳肉竹喧天。钱度此刻已经听懵了耳朵、看花了眼。后头还有什么四神、四渎、五岳旗、五星二十八宿旗,甘雨、八风、五云、五龙、金鼓日月旗熙熙攘攘而过。忽然人声一阵轰动,抬眼偷看时,这才是正经的御仗,八面门旗在前,两面翠华旗销金五色小旗跟着,四个人抬着两面出警入跗旗,接着六人持杖,一百二十人手执金吾由侍卫素伦督率,紧接着又一百二十人,执金铣、卧瓜、立瓜、红镫、铜角、金钲、金炉、香盒、沐盆、唾盂……手擎执事的太监们一个个面带喜色,肃容徐步而过。这才看见皇帝的法驾乘舆,由三十六名太监抬着,乘舆前后一百八十名侍卫,一律着五品武官服色,头上戴着翠森森的孔雀翎子,紧紧簇拥着金龙乘舆和皇后的凤车,后边一串小轿,都是轿门密封,纱窗垂帷。不用问,是嫔妃们的轿子了。钱度浑身跪得发木,直着眼看那九龙乘舆,只见似乎像个带栏的四方月台,四根盘龙柱上架着明黄云龙顶篷,四角站四个太监紧护明黄帷子。却不知乾隆在里边是什么模样,忽然他眼一亮,看见了傅恒,骑着黄骠马,身穿黄马褂,手执黄节锁,这才知道,傅恒是这个法驾队伍的总管带。只见傅恒在马上小声说了句什么,太监又向帷子一躬说了句什么,便由两个太监小心翼翼卷起黄幔。中间盘龙错金的须弥座上端坐一人。目似点漆,面如冠玉,口角带着微笑,头上戴明黄天鹅绒东珠冠,九龙披肩轻轻覆在金龙褂上,马蹄袖雪白的里子翻着,双手轻轻扶膝正襟危坐,这正是垂拱九重俯治天下的乾隆皇帝了。   这一霎间,群臣、万民不约而同,山呼海啸一般呼喊:“乾隆皇帝万岁,万万岁!”那烟火爆竹,震天雷、地老鼠、二踢脚,燃得遍地腾紫雾,响得像一锅滚粥,一城的人都像疯了,醉了。钱度望着时而抬手向臣民致意的乾隆,忽然想起那年和乾隆一道儿在军机处吃酒。那通红的火炉旁只有他和乾隆两个人,谁也不认识谁。一壶烧酒,一碟子花生米,一边谈宦海人情,一边互相斟酒助兴……这位坐在乘舆里的至尊,要是知道自己就五体俯伏在御辇之下,不知作何感想? 但乾隆此刻想不到钱度,他全身心都陶醉在烟光紫雾笼罩着的沸腾人群中。两次蠲免天下钱粮,赈济各地灾区灾民,朝廷花了一千多万银子,又少收了两千多万。他有理由相信自己在百姓中的声望已经超过先帝,接连几年天下大熟,民殷物丰也是可信的,但亲身感受这样狂热的拥戴称颂,还是多少有点意外惊喜。他坐在镂刻得玲珑剔透的错金九龙须弥座上,神色慈祥地俯视着他们,忽然想到自己的使命与责任,想到自己还能赐予这些生灵以很多东西,能把繁荣和富裕留存在人间,他又觉得自己无比尊贵。这至高无上的权力与财富都是上天和祖宗赋予他的,再由他向子孙传递……他在“大清国万万年”的喧啸之中,内心一阵阵激动,脸色变得潮红,他一次又一次起身,双手平伸向人们答礼。直到避暑山庄正门外,他才从无尽的遐思中清醒过来,因见东蒙古诸王都跪在大倒厦门外石狮子旁,便吩咐:“内外蒙古王爷都来了,降舆,朕走几步疏散疏散。”傅恒便忙传旨。十几个军机处章京和礼部尚书尤明堂都是累得满头大汗。纪昀是承旨专门负责乾隆草诏文秘事宜,早已守在山庄门口,见乘舆已经落下,忙匆匆过来施礼相陪。   “各位王爷都是远道而来,辛苦了。”乾隆只向纪昀摆了摆手,满面春风地笑道:“起来吧。明儿在烟波致爽斋,朕还要设筵款待——今儿还有政务,且请各位道乏吧!”眼珠一轮,又问,“怎么好像人多了几个似的,礼部递到奉天的单子,只有十一个王爷来承德呀!”傅恒一直随驾扈从,听这一问,便目视纪昀。纪昀忙趋步上前跪奏:“主子,多了四位台吉王爷,都是打准葛尔过来的。有台吉车凌、车凌乌巴什、车凌孟克和阿穆尔撒纳—   —”他放低了声音,像是耳语一般,悄悄地奏道:“准葛尔部内讧,这几个部是投奔过来的……”他没说完,乾隆已摆手制止了他,问道:“请新来的几位台吉过来,朕见见!”尤明堂便大声传旨,通译官叽哩咕噜一阵蒙语,便见几位王爷从后边躬身趋出跪下,一个个自报名姓道:“臣台吉车凌、车凌乌巴什、车凌孟克、阿穆尔撒纳恭见天朝大博格达汗乾隆爷!”   通译官听他们说的蒙语,正要翻译,乾隆摆手示意不用。他用目光亲切地审量着这四位西蒙古台吉。车凌年在五十岁上下,车凌乌巴什和车凌孟克都还是二十几岁的青年,阿穆尔撒纳在四十岁上下。他们都是五短身材,浑身显出铁铮铮精悍之气,裹着团龙蟒袍,白狐尾垂在胸前。乾隆眉棱骨一挑,眼中放出又惊又喜的光,用极纯熟的蒙古语说道:“万里来朝,你们不容易!既然家里有些不和家务,就留在承德多住些日子。朕在这里给你们各人盖一座王宫,家务事慢慢再商量,成么?”   “皇上!”为首的台吉车凌向乾隆叩首,说道:“我们不得已放弃了家园和草场,但是不能放弃自己的家族臣民。我们是带着族人一起逃亡出来的。”   “哦!”乾隆身子一震,转过脸目视傅恒,傅恒见他面带愠色,忙道:“这件事奴才也不知道,奴才一直跟着主子,这样的大事敢不奏闻!”乾隆便问:“你们部落都出来了?你们是贤王!一共有多少人,现在什么地方?”   “一共是三千一百七十七户,一万六千七百二十一人……”车凌说着,嗓子已哽咽难受,“在沙漠瀚海走了一年零四天,途中又渴又饿,死了两千多人,去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到达乌里雅苏台,刚刚安置下来。我们在进京途中听说皇上巡幸奉天热河,就没有再去北京,赶到这里的……这一路的艰辛苦楚,真是一言难尽……”他伏在地上,胸部剧烈地起伏着,旁跪的车凌孟克头一个支撑不住,以嘶哑的沉闷的嗓音长号恸哭,车凌乌巴什也就跟着放了声儿。   乾隆的脸色沉了下来,这样大的事,驻节乌里雅苏台的边将居然敢不奏报?但他立即否定了这一想法。平郡王福彭是个谨慎人,虽说因患寒腿在张家口,驻西域各大营的将军提督不会不禀知他,他也不敢隐瞒,这样的好事也不必隐瞒,还是军机处没有当成大事,或者张廷玉、鄂尔泰自行处置了,没有来得及奏闻。他涨红了脸,暗思:“这个张廷玉和鄂尔泰竟如此专断?”……但此时此地都不是仔细想事情的场合,他又慢慢恢复了平静,问傅恒道:   “乌里雅苏台的将军是谁?”   “是兵钟麒的大儿子岳汨,已经病故出缺。”傅恒朝夕跟着乾隆,虽猜不透他想了些什么,辨貌聆声,已知乾隆心中震怒,遂更加了小心,低眉顺眼地笑道:“——主子曾加爵赐他儿子进士出身——现在乌里雅苏台掌军务的是定边左副将军成衮扎布。”   “是成衮扎布帮你们安置。”乾隆用蒙语说道,“他都给了些什么,够用么?”   “成衮军门很照应,从军中拨给我们五百头牛,两万一千只羊,还拨了四千三百石粮食。”   乾隆咬着下唇思量,这个数目他还满意。他笑着点点头,说道:“这点东西只够维持眼下营生,得有个图远之计。蒙古人没有草场,就像白云没有天空,这不成。嗯……这样,纪昀这就退下去草诏:三部车凌部落编设旗盟,叫‘杜尔伯特赛音济雅哈图盟’吧!车凌为盟长,车凌乌巴什和车凌孟克为副盟长,划乌里雅苏台周围八百里草原为他们的牧地!草诏完后,朕御览后发给张廷玉和鄂尔泰,叫他们回奏处置事宜。”顿了顿又道:“你们在承德没有王宫,暂时由四夷馆接待。在行宫里拨出房屋,一切供应,不得低于东蒙古诸王。还有,各王爷帽上都有东珠,你们也要有。傅恒传旨内务府,四位台吉,每人都是十颗东珠!”四个西蒙古王爷原都跟着策凌阿拉布坦侵占过喀尔喀蒙古部落,怀着个畏惧的心来投乾隆。穷蹙之人,但愿皇帝能免罪容纳已属望外,想不到乾隆一句不提他们昔日罪愆,恩礼相待,替他们想得如此周到,原先一片悲凄之心,顿时化作满腔感激之情,捣蒜似地叩头谢恩,一边颂圣一边流泪。乾隆见科尔沁亲王博尔济吉特.佳诚躬身站在内蒙古王爷班首,便抬手叫了过来,嘱咐道:“他们空手到乌里雅苏台,那里草场、水塘比不了你们,天气也太冷,且风沙极大,安了家暂时也不能乐业。血浓于水,你的家底子厚,饲料由朝廷配他们一些,你要拨出点家当帮帮自己人,你有什么打算?”   “回皇上话,昨晚我们已经见过。”佳诚恭恭敬敬地说道,“东西蒙古,漠南漠北蒙古都是一家人。我赠送他们二百匹种马,五百头种羊,还有一千五百顶牛皮帐篷。如果不够,还可以再拨些过去。我已下令属下各旗,不分主奴平民,不许到乌里雅苏台和兄弟争牧场。   皇上既有这旨意,我一定更加留心。”乾隆又絮絮嘱咐了许多,方才命驾进了行宫。   纪昀回到驿馆,因不熟悉西蒙古疆域及其中政事纷扰,怕诏书写得不合体例,特传叫四夷馆的堂官和礼部的尤明堂同来参酌。写好了,又送到行宫外专为军机大臣设的签押房让傅恒过目。这才递牌子请见,即时便有旨意,着纪昀至延熏山馆觐见。纪昀还是第一次进这座横亘百里的大行宫,随太监进来,绕过仪门,但见满院都是乌沉沉、碧幽幽的松树,高可参天,粗可环抱,遮得地下一丝阳光不见,甬道的正中有一座三楹正殿,正门上悬着一块硕大的泥金黑匾,上面书着四个颜体大字:   万壑松风   一望可知是圣祖康熙的手迹,两边的楹联却空着。纪昀心思极灵,立刻便上了心。一路走一路看,果然园中所有的旧联已全部撤掉。海子旁边有一座八角亭,亭栏边可以垂钓。向东眺望,但见云山朦胧,秋岚浅淡。向西一带,是几排瓦舍,并不十分高大,纪昀问时,才知道是专门为皇子盖的书房一一再向西里许,是一片开阔地,约莫四五十亩大的一片海子,旁边另树一座坊门,是用一整块青石镂刻而成,也是新造的,门前鹄立着十几个小侍卫。纪昀便知已经到了驻晔之地。正门倒厦前,设着一张御榻,一望可知是乾隆接见臣子的地方,因地面轩敞开阔,坐在榻上可以远眺,近则见湖光山色,远则览千岩万壑,夏天坐在这里,无论见人办事,穿堂风徐徐吹过,半点暑意也不会有。纪昀不禁掂掇:这主子可真会享福……进门稍向西,就是延熏山馆,也是丹垩一新,纪昀张着嘴,挪动着脚步晃着脑袋左右顾盼向北细看,仿佛是个佛堂,山馆前几十步,是一座戏台和正殿相对,中间种植了不少说不上名目的奇花异卉。正看得兴致盎然,听殿中的乾隆说道:“纪昀,你这狗才,傻乎乎地东张西望,像个大臣模样吗?”   “臣看花了眼了!”纪昀忙一边答应,一边一溜小跑进殿,到东暖阁窗下,见傅恒也站在一边,向乾隆请安道:“这里真是秀色动人啊,看也看不够。禁苑不奉旨不能游览,不趁主子召见时看看,哪得个机会呢?”起身又对傅恒点头致意。   乾隆案上摆着长长一幅卷轴,两头拖在炕上,上面画有点点线线,却没有泼墨着色,又不像画儿。他一手扶着那图,微笑着看看纪昀,说道:“这园子刚新修过,朕也还没有看。   你既来了,就是缘分,我们一路出去走走,边走边看边说事情如何?”傅恒和纪昀见他如此好兴致,忙都承欢。傅恒笑道:“这园子我看了几次,以为都走熟了,今儿进来,还觉得新颖,多少处都不认得了。东湖边那个假山石怕有十万斤吧,怎么一下子就移到了西边?”乾隆点点案上的图笑道:“修园子说到底也是不急之务,如今朝廷富了,才敢想修这个圆明园,才敢翻新这座避暑山庄。这是圣祖和世宗爷想了多少年的事,到朕手里才算真的要圆梦了。”言下神色既得意,又带着感慨。   傅恒心里是不赞同京师热河两头大兴土木修造园林的,抱定了“守拙”的宗旨,不表明态度,只跟着往外走。纪昀却是兴高采烈,跟着亦步亦趋出来,口中道:“皇上垂拱九重,致天下于极盛,九夷万方冕旒朝拜,自然得有应有的体尊,这才能显示我大清央央天朝的风范!”乾隆站在仪门旁,用扇子指指东边,道:“那边‘万壑松风’你已经看过,少着一副楹联,你替朕想一想,出个句儿朕听。”纪昀心里暗道一声“惭愧”应口吟道:   云卷千峰色泉和万籁吟乾隆含笑点头,又指那座石峰,问道:“这座山没有名字,叫个什么好?”纪昀端详了又端详,说道:“这山像华盖,又像灵芝。依臣拙眼,应该起名‘彩华’或者叫‘翠芝’,不知哪个合乎圣意。”“什么华盖,皇家味太重了。就叫‘翠芝’的好。”乾隆又遥指佛堂:“你看那座佛堂,也没有联。皇后很喜爱那里,你起一联看。”   “是!”纪昀忙道。仔细看那处景致,都隐在极茂密的老树间,只好从虚而拟,咏道;自有山川开北极天然风景赛西湖   声音刚落,乾隆又指着佛堂边一座楼:“那楼呢?”纪昀道:   疑乘画掉来天上欲挂轻帆入镜中   “拟个匾额!”乾隆命道。纪昀答道:“是。”   云帆月舫   “好!”傅恒原觉得纪昀有点诌谀味儿,见他对应如此敏捷,也不禁大声喝彩:“说得切,不落俗套,不失佛堂本色——这是要功力的!”乾隆笑道:“匾额、楹联连用两个‘帆’字,还要仔细推敲。”目光搜求景物,还要再问,却见尤明堂快步从东边过来,不等他行礼,乾隆便笑道:“老货来了,不必行礼,你也不要扰了朕的清兴。”尤明堂答应一声:“是!”然后向乾隆一揖,便站到一旁。   此时正是未末时牌,日影西斜照得秋树山湖一片苍翠明媚。秋风一起,湖摇树动,起伏不定,极目西望山色水景,万树攒绿,丹楼如点,有田畴、有林木、有小桥流水、有苍藤古藓……真个清芬杂错,极为磅旎。纪昀不禁喟然长叹,说道:“臣虽薄有小才,面对此景,恐怕要智穷词竭呢!”乾隆一笑不语,徐步下阶,到仪门外才问:“尤明堂,你似乎有要紧事?”   “原来是有的,”尤明堂面对美景,脸上毫无表情,“主子不叫奴才扰兴,奴才今日不敢说了。”乾隆用扇子点着他笑谓傅、纪二人:“你们看看这人,当年顶得世宗爷和十三爷直噎气,如今又要扫朕的兴了。你,还有孙嘉淦、史贻直,递上来的本子朕都看了。这园子都是圣祖爷那时就起意要修要造的,不趁着有钱,什么时候才办?”尤明堂道:“当年圣祖爷要修避暑山庄,世宗爷谏劝,说‘避暑山庄真清凉,百姓仍在热河中’——举的是民间口语儿,说的也是实情。圣祖爷也就停拨了银两。照着奴才的见识,这仍是不急之务。有钱,还是用到大小金川,用到赈济灾民,使天下陷入水火中的人得拯救于衽席之上,然后有君父游悠之乐,才算得尧舜之君。”他直倔倔地说出来,乾隆脸上没了笑容。“你是说朕不算尧舜之君,不肯后天下之乐而乐?”尤明堂躬下身子,语气却毫不容让,说道:“皇上乃是明君。唐宗、宋祖与我朝圣祖皆是英才明君,亦不曾以尧舜自居,何况皇上!”   至此话赶话的已成僵局,一君一臣,乾隆横眉居高临下,死盯着尤明堂不语,尤明堂躬身向地,也不抬头看乾隆的脸色。傅恒早就听说过尤明堂是个“橡皮棒褪”,折不断、打不烂。连权威赫赫雍朝第一王爷允祥都让他三分,平日见他随和雍容,今日一见之下才晓得名下无虚。傅恒想说几句调侃话和缓一下气氛,却又咽了下去,他还要听听乾隆的。乾隆呼呼喘了一阵粗气,似乎平息了一点怒火,不温不火地说道:“你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可谓三朝元老,朕不打算怎么样你。只你说的‘避暑山庄真清凉,百姓却在热河中’,那是圣祖年间的事,你今日说出来,就有谤君之嫌。这承德城现有五万余百姓,你实指出来,哪一家百姓在‘热河’之中?”   “没有。”尤明堂道,“但奴才也没有说假话。”   “嗯?!”   “御驾来此狩猎,旨意一下,承德即开始清理。所有无业游民、无户籍身份的流民、乞丐、化缘道人、挂单和尚半年前都被赶了出去。”尤明堂道。“城里留下的非商贾即财主,当然‘清凉’!”   他一句接一句顶得乾隆无话可答,竟似和乾隆拌嘴一样。乾隆涵养再好,也不禁恼羞成怒,眉棱骨急跳两下,脸黑沉下来,本来就略长一点的脸更拉得老长,断声喝道:“别以为你资历深,你比上张廷玉了么?你是什么进士?哪一本书教你和君父这样讲话?你也承认今日天下大治,又说朕不是尧舜之君,这是什么意思?”   尤明堂像个烧焦了的老树桩子似地弯腰站着。无论乾隆脸色多么难看,他全然不看,佯装不知,说道:“尧舜以天下为公。皇上春秋鼎盛、年富力强,正是继承先帝余绪、宵旰勤政之时。大修园林,恐不符皇上孜孜求治之至意!圆明园已用去一千万银子,至今还不成规模,避暑山庄也用去七百万,听说还要再拨。年复一年的这样下去,朝廷有多少家底抖落不尽的?”这是连军机处都扫了进去,傅恒不禁脸一红,却只装什么都没听见。纪昀是力主修园子的,银子都是经他手划拨的,不能再沉默下去,在旁说道:“你说话太不思量,其学术也不纯。皇上修这两处园子,并不为自己享乐。避暑山庄为秋猎行宫,天子大汗起居之地,又要接待内外蒙古诸王,能不能连这里蒙古王爷行宫都比不上?还有,圆明园,那是在北京,四夷万国朝见天子之地,内设各国房舍建筑,也为的柔远抚夷的大政。如今远洋外夷来贡来朝的愈来愈多,毓德清华玉贵天尊,难道不要宫室行馆相配?国家财力充盈之时,民间多有无业之民,与其在地方滋事生非,出些工钱养活他们,朝廷又有了接见外夷的地方,难道不是两全其美么?再说,将来园子修好,太后自然要移居其中,褒忠表孝,天子为天下先,这也是天理人情!”尤明堂立即将他顶了回来:“你原来学术如此之纯!我和你一道去各省看看,哪一省饥民少过五万,就治我妄言之罪!告诉你,除了苏杭宁略显富庶,北方老百姓家无隔宿之粮的多得很!坐在军机处,看看下头递来的折子,就以为天下熙然,男有所耕,女有所织,老有所养,少有所抚,这就是你纪昀的学术?——皇上,纪昀逢君面谀,乃是一个佞臣!”   “就你懂得学术?什么叫佞臣?不识大体,沽名钓誉才叫佞臣!”乾隆苍白着脸,厉声道:“朕有比你要紧得多的事情,你退下去!——等着处分旨意!”   尤明堂行礼起来,转身退了出去。傅恒看着他踽踽而去的背影,显得蹒跚踉跄,仿佛老了十年。瞧乾隆时,也在目视他的背影,脸色已和缓了许多。只听乾隆长长出了一口粗气,脸上已经回过颜色,说道:“一个孙嘉淦,一个史贻直,从先帝爷时就聒噪。这人越老火性越大,原来是小聒噪,现在是大聒噪,索性梆梆地和朕对口儿。真扫兴,不看园子了!”纪昀说道:“他不该说我是佞臣。但我佩服他这份胆识,自古历朝,庙堂上如果没有聒噪臣子,那个江山就要出毛病。”   傅恒不知乾隆要给尤明堂什么处分,听他这份口气,略觉放心,见乾隆懒懒地转身回殿,一边随侍在侧,一边说道:“纪昀这话说的有大臣之风。奴才以为,孙嘉淦、史贻直是一类,有话就说,尤明堂和范时捷又是一类,是办事的臣子,到憋不住时才说话。朝廷有几个肯说话的,无论对与错,总归是好事,处分就免了吧?”   “你怎么那么害怕处分?”乾隆笑道:“朕不取其言,还要取其人。尤明堂当户部堂官近二十年,家里穷得只有三个使唤人,这样的官如今是越来越少,岂能不给予‘处分’?纪昀遭了他的碰,就由纪昀去传旨,加给他一级,赏双俸!”   **********************************   三十四 笑话连篇皇帝开心 训诫谆谆皇后讲情   乾隆一脑门子游园心思,给尤明堂搅得干干净净,虽然不怪罪,也觉意兴索然。回到延熏山馆犹自对窗发怔。傅恒和纪昀没奉旨意不敢走,又不敢问,只好木偶似地并排站在纱屉子旁,不时用目光睨着乾隆。   “要是皇帝真能像戏里的皇帝那样,该有多好!”许久,乾隆才感叹一声,说道,“—   —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帘退朝,想怎么行赏就怎么行赏,想怎么花钱就怎么花钱。”他若有所失地一笑,“可惜,那都是些昏君,亡国之君一一这是圣祖爷跟我说过多少次的话,也是他老人家的感慨。如今想来,真像梦一样。”他呆呆地看着外边,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没再说什么,两手轻轻卷着那张圆明园规划图,卷起,递给傅恒,这才说道:“交给户部,传旨给他们,按原数每年减半拨出银两。这个尤明堂!唉……朕原打算在有生之年看着修好这园子的……”他摇头苦笑一下,下边的话便未出口。傅恒思量着,笑道:“臣以为不必重起新园子,现在已有圆明园、畅春园、西苑、西海子,将它们连接起来,规模也就蔚为大观,就地势扩修开去,重新点缀西洋景物,可以省一大笔银子,已经修好了的立刻可以启用——   逐年修、逐年用,总名儿仍叫圆明园,这么作实惠,声势也小点。不然,就尤明堂不说话,花钱花得受不了时,御史们一窝蜂地叫起来,反倒有失朝廷体面。”   他这样一说,乾隆又高兴起来,说道:“就照傅老六的意思。修园子的事朕独断一下。   因为你们这些当家大臣,准定是不同意的。果然张廷玉、鄂尔泰天聋,你和讷亲地哑。你现在这一说,既体念到朕的心,又顾及到下头办事人,倒真的是两全其美。你今年是而立之年,比讷亲还小着七岁,到底年富力强,心思灵动。”纪昀便忙凑趣儿说笑,道:“主子说起‘而立’,我倒想起一个笑话儿,尹继善主持南闱,出题‘三十而立’,有个冬烘秀才起讲,说‘今日乃知古人体气之羸弱,年至三十才能起立治事’。尹继善叫了他来,他还哓哓置辩,说‘圣人原话还有错?’尹继善说,‘照你这么说,五十知天命,就是会算命了,六十耳顺,六十岁之前必定都是聋子了……’”他没说完,乾隆已是哈哈大笑,“好,好!本朝人物,本朝故事,可以入‘笑林’了!还有人来说,纪昀给棠儿汤饼筵上的那诗,朕也笑得肚子疼!”傅恒忙也逗趣儿讨乾隆开心,笑道:“后来我问棠儿,棠儿也笑得前仰后合。   棠儿是个懂事女人,要遇上肖路婆娘那种糊涂瓤子,不定闹得什么样儿呢!”乾隆便问,“肖路?肖路是谁?”   “原来军机处的杂役,纳捐选出去当了县令。主子还记得刘康那个案子,他是干证。”   傅恒笑道:“后来转郑州州判,肖路要和同僚上下联络,又不便出面,就叫他老婆小四儿摆桌子请客,请的是知州夫人、典史夫人和长吏夫人。四个女人坐齐,小四儿便请教各人贵姓。恰那长吏老婆姓伍,知州夫人姓戚,典史老婆姓陆。还没举筷子小四儿已经大怒,把酒瓶子往桌上一墩说:‘我在娘家排小四儿,你姓“五”(伍),她姓“六”(陆),她姓“七”(戚),好哇,都比我大!要再有一个,莫不成姓“八”?’一顿生气,竟撂下客人回了后房生闷气!”   话音刚落,乾隆笑得“噗”地将一口茶全喷了出来,纪昀躬下身子笑得浑身发抖,问“后来呢?”“后来就落了个‘糊涂四儿’的名儿。”傅恒笑道,“肖路正是庸人有厚福,后来又升选为南京同知,为庆贺升官请客,因为老婆糊涂,肖路这次亲自作陪,请的都是宪眷,有江南臬司太太,南京道太太,还有南京城门领太太。他在军机处做过事,面子大,下头还有一群奶奶太太,摆了两大桌。请了老城隍庙最好的厨子,办得十分丰盛热闹。一时陪客到齐,专等主客。先来的一位是道台夫人,坐了第二位,接着城门领太太来,稳稳重重坐了第三位。这和官场一样,谁男人大,谁坐首席。官越大到的越迟,这也是自然之理,一二十双眼睛巴巴地望着花厅门,都等着张秋明婆娘大驾光临。   “一时人来报说‘臬宪太太来了!’众女人不约而同站起身来笑脸相迎。肖路和糊涂四儿赶忙迎上去寒暄,众星捧月似的把张秋明家的围在中间,夹七夹八的奉承话说了几车。张夫人穿着三品诰命服色,似笑不笑地和众人说话,忽然一抬头,看见端坐在第三位的城门领太太,脸上就变了颜色。似乎想回头走,又犹豫了一下,狠狠瞪了糊涂四儿一眼。   “糊涂四儿以为她嗔着城门领老婆怠慢,忙说‘宪太太来了,你怎么还大咧咧坐着,连个规矩也不懂?’那女人只一笑,什么话也没说。”   说到这里,乾隆已是明白,笑道:“这女人必定是旗下的,张秋明家夫人敢情是她的奴才?” “主子一猜就是!”傅恒笑道,“这女人是棠儿的族妹呢!张秋明女人正是她家包衣奴才,是上宪夫人又是奴才,当下就尴尬万分。张秋明夫人忙着除去诰命服。众人以为她要落座,谁知她怯生生走到城门领夫人跟前,红着个脸,插烛似地拜下去,说‘主子吉祥,奴才给您请安了!’这一下,弄得众人都目瞪口呆。   “大约这张秋明夫人平素人缘儿不好,棠儿妹子有意当众刻薄,也不叫起,说‘我也难得你来请安。今儿是肖老爷家的盛情,赏你吃饭,瞧他两口子面子,你坐着就是。’“这一来众人顿时乱了阵,先一个座次就没法排,论官位,三人之中城门领最小,偏偏最大官的太太是她的奴才。肖路和众人慌乱了一阵子,竟不知该如何斡旋。棠儿妹子说,‘既然他男人官大,她坐上头好了,我回避就是!’说着就要起身,那臬司夫人膝行几步,向众人求告,‘我的主子在,我怎么敢坐?你们坐,我在旁侍候就是……’说着,委屈得双泪齐流。   于是公推棠儿妹子坐了首座,张秋明家的穿着青衣侍立在侧,如同奴隶,给她送箸斟酒,捧盂递巾伏侍,一时又叫她给众人敬酒。她到底是省台方面大员夫人,通省官员见他男人谁不畏惧礼敬。这般模样‘敬酒’都觉担待不起,连肖路两口子也如坐针毡,瞎张忙,乱应酬。棠儿妹子是个粗疏人,只旁若无人据案大嚼。一席筵下来,大冬天的,人人一身大汗。棠儿妹子欣欣然,糊涂四儿两口惶惶然,张夫人悻悻然,众人则稀里糊涂……为这个过节儿,肖路三次到臬司衙门赔罪,到底得罪了张秋明,实缺也没补上。”   傅恒讲完这故事,乾隆只一笑,说道,“这是个闹剧,棠儿妹子也是过分,但这是规矩,谁也没法子。如今开国已久,功臣贵戚家道中落的有的是,有的成了赶车把式,有的当丧车杠夫。还有在码头上搬运杂物的。奴才们官位大,高车驷马招摇过市,他们心里难受,遇上了,哪有不生气的?上回工部尚书高克己来哭诉,他坐轿过正阳门,碰见先前主子家二公子背麦子,当着上千的人把他喝斥下轿,说:‘二爷背麦子累疲了,给我捏巴捏巴按摩按摩,替二爷把麦子背回府去!’他只好当众给他主子捶背捏腿儿,又觅人背麦子到家……说起来这是祖宗家法,礼应如此。其实朕深恨旗人大爷们不争气。打圣祖起,就留心他们的生计。分地给他们种,他们卖了;扣他们皇粮,他们捣估着在朝的爷们到皇帝跟前叫撞天屈,竟成了一大群吃白食的无赖!”说罢又叹。傅恒深知,这其中乾隆有更深的难言之隐:自康熙四十六年开始,朝廷整顿旗务,屡次失败,就为旗务之间介入了政争。各“党”纷纷讨好旗人,拉拢力量,非但没有把旗务弄好,反而画虎类犬,愈来愈糟,愈来愈没法弄,竟成了谁也不敢沾惹的痼疾。傅恒边想,边笑道:“主子别为这事太焦心,这是一锅夹生饭,一时也无良策。旗人靠打仗生发起来的,太平这么久,都成了功臣子弟,聪明点转业了的,仍旧荣华富贵。人穷了,什么下作事作不出来?这种事历朝代都有,刘秀是帝室,以至于卖米;刘备也是帝裔,以至于卖草鞋,将前比后,有什么分别?”   “朕有时静夜深思,也甚恨满人不争气,玩鸟笼子、串茶馆、喂肥狗、栽石榴树一一还生怕生的葸儿少了!转思自己也是个满人,有什么法?”乾隆一脸的无可奈何,拍手一摊说道,“上回十六叔老庄亲王爷和十四叔进去给老佛爷请安,朕后去一步,前头已经下了话—   —太后说有几十家皇族没差使,家里揭不开锅——还不是允禄背后说话?——太后她老人家你们知道,只要有人叫苦,她就急得不得了,见朕就说,朝廷若钱紧,她宁肯节俭些,别叫旗人、皇族受委屈,硬叫下旨给旗人每月添五钱银子!”   这实际上已经进入政务议论,纪昀见傅恒蹙额沉吟,说道:“这是太后仁慈。皇族里有穷了的,该照应自然照应,应该视为家政,不可与国政混到一处。旗务奴才不熟悉,但奴才知道,旗人并不是因为缺钱,而是被惯坏了,越是加俸越吊起胃口来。还是要从生业上想办法。能够自食其力才是。”   纪昀说着,傅恒已经在思量,忽然灵机一动,说道:“想给他们都安排差事是不成的。   既然不会读书做官,不能渔樵耕读,又耻于作生意,现在大小金川有军务,可以从旗人中招募,那里要多少差使有多少。”“这恐怕……”乾隆吮嘬着嘴唇,似乎有些犯难,“谁来训练他们呢?这些旗奴,不能做事,骄纵傲上的能耐还是不小,谁肯做这样的恶人,来管理这群铁头猢狲?”傅恒笑道:“奴才自然知道。最下三赖穷极潦倒的旗人,攀三拉五也能和个亲王说上话。但说到根子上,是皇上的定心,您有了定心,奴才就有办法!”   “朕下这个定心,有何难哉?”乾隆眉头一舒,心头大为快意,一挥扇说道,“当年三藩之乱,圣祖用儒将周培公平定察哈尔、尼布尔王子之叛,就用的是在京散秩旗人。但如今更不比当年,旗人更为腐败,谁是今日的周培公呢?!”他忽然大为兴奋,“仗,有得打的!大小金川只是起个头儿,朕这一朝要打出个稳稳的万里疆域!打起仗来能治百病,旗人这疲堕懒散的病也就好了!”   “旗人有气无气,关乎国家运数,这事,皇上有了定心,奴才还要进一言:不能变心!   您若中途变了心,以后便再难整顿!”   “朕不变心!朕知道难弄,但定心大,难也不难。岂不闻人定胜天,天定亦胜人!”乾隆双眸晶莹闪烁,脸上泛着潮红,掷扇起身徘徊,“若能以战养士,再作振兴,上对列祖列宗,下对子子孙孙,朕庶几可以无愧!傅恒,朕看你有志于当朕的周培公,但朕更有重任给你,不愿你再出兵放马。这件事你来掌总,你再给朕举荐个人物出来。”傅恒几乎不假思索,立即回说:“奴才以为李侍尧可以办这个差使。黑查山一役,已经可见他能办军务,这次金川之役虽然受挫,但大军元气未损,李侍尧和肖路的功劳不可混。”乾隆笑着反问,“肖路,不是你们方才说笑话的那位么?”纪昀笑道:“那是起居闲话,无伤肖路大节。这人办起差来很仔细,不怕麻烦,不计琐细,也不大听糊涂四儿撞木钟,还是一员好官。”乾隆却摇头,说道:“李侍尧不行,他是汉员,根本压不住阵脚。”   傅恒低头想了想,说道:“那就阿桂的好。先头陕州犯人狱暴,他带二十三人混入匪中救取人质,足见其勇。庆复大金川之败,各军次第都有伤损,唯独他带的三千老弱疲兵全军而归,又见其智,是个才堪大用的人。”   “朕也看好这个阿桂。就是他吧!”乾隆悠悠踱着,脸上泛出微笑。“李侍尧这人也好,是朕亲取的进士嘛!但性子似乎躁了点。换他到甘肃去当布政使,那是个繁巨琐细差使,各方都要应酬,磨他一磨再说。这和钱度一样,钱度将来还是要管财务,现放到刑部法司,习法谳狱,叫他懂得谨慎。他在云南整顿铜政,差使办得虽好,朕看他似乎内里太刚了些儿。”他这一说,傅、纪二人都佩服莫名,纪昀叹道:“因才施用,因人施教,大哉帝言!”乾隆只一笑,说道“这事就这样吧,不算最后定。发信告诉在京诸王大臣,军机大臣一起议过,再奏明拟旨。现在要办好两件事,一件是照拂好蒙古诸王,对东蒙古的不能冷落,西蒙古四个王爷更要当上宾相待,每日一筵,朕都亲自到席。第二件事要安排好秋猎。   科尔沁王爷举办那达幕大会,各蒙古王爷都派人,赛马、摔跤有许多名堂,留心选几个蒙古勇士来作侍卫。傅恒你是军机大臣,又是领侍卫大臣,这边的事你要多操心。”   乾隆说一句,傅恒便躬身答应一声“是”,未了又道:“钱度已经到了热河行在,要不要叫他递牌子觐见?”乾隆道:“明天两场筵会,没有空儿了,后日要带皇后看看这里园子,晓岚进来侍候笔墨加写起居注,也见不了人。大后日吧,你先见见,叫他时刻听旨意就是。纪昀,你现在是军机大章京,官位却不过是个部郎。皇后上次还说,纪昀该往上拔拔,不日就有恩旨,晋升你为礼部侍郎,仍在军机处行走。前头有个高士奇,一天连进七级,但晚福受了损,几乎没有下场。所以,要小心办差,下头官儿面前要有身分。诙谐原是好的,朕也喜欢,什么事滥了,人就要轻慢。你今日对答尤明堂,才见到真正大臣之风,要好自为之。四库全书的事,现在公余就要留心,留心图书不用朕说话,留心人才更要紧,你似乎还没有上了心。上回说,朕也要开博学鸿儒科,这个差使也是你来操办。明白朕的意思?”   “臣……明白!”听了乾隆这席话,纪昀已是心中一阵阵发热,感动得五内俱沸,堕下泪来,声音也微微发颤:“臣少年自负,狂傲不羁,以为布衣可以傲天子、慢公卿。入事圣君,已知圣学渊深万象包罗。臣之学识尽在圣主包容之中。今日尤明堂责臣学术不纯,实在也是一矢中的之语。承主上如此成全训诫,臣更当栗粟小心,以诚敬庄重事君事国。作一个圣君麾下明白事体的臣子,敢不警惕小心!”   乾隆哈哈大笑,说道:“说出诚敬庄重四个字,你就不愧良臣!朕不要你改了脾性,成个谨小慎微之人,也不是朕的本意。语云,与上大夫言,款款如,与下大夫言,侃侃如,这不过是个分寸,比如主子有忧愁烦闷,你周周正正给朕说《论语》,岂不闷上加闷?这只讲究一个心田,以敬以畏以庄以谐,无论怎样作都不会越了礼份。你从前并无过分,朕不过格外爱惜,白嘱咐几句,就变成了奏对格局!”说罢挥手道:“你们跪安吧,傅恒把各王爷和内地诸臣进的贡单留下。明儿你们再递牌子进来。”   “是。”两个人毕恭毕敬向乾隆施礼,傅恒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捧给乾隆,和纪昀打马蹄袖跪了磕头,起身又打一千,这才躬身却步退出延熏山馆。   待二人退出,乾隆看自鸣钟已是申末时分,伸欠着略活动活动筋骨,从延熏山馆正殿后照壁绕出来,却是和佛堂隔壁的又一处院落。中间池水假山,横穿一条小溪,活水绕廊穿房而去。四周房舍环廊,朱栏内俱是大玻璃窗,里边挂着蝉翼纱。乾隆随驾的后妃都住在这一个院子里,东厢住着淳妃汪氏,北边正殿挂着“静云幽深”的匾额,是皇后起居的正殿。西厢一溜也有十几间,住着贵妃纳兰氏和钮祜禄氏。这两个人平素爱热闹,在北京大内她们宫中养着无数的鸟,还有猫和狗,但皇后爱静,既住一个院,少不得将就着。纳兰氏、钮祜禄氏和汪氏都正在钮枯禄氏房里抹纸牌,汪氏眼尖,一眼瞧见乾隆带着王礼进来,忙道:“主子进来了!”偏身便下了炕。纳兰氏和钮祜禄氏也忙丢牌下炕,整鬓振衣趋出,一溜快步趋到静幽堂丹墀下跪了,莺声燕语请安:“主子吉祥!”   “起来吧!”乾隆含笑点头,用扇子虚点一下,问道:“你们又在开纸牌算命了——你们主子娘娘呢?汪氏,你是掌厨的,皇后今晚进了多少膳?”汪氏随众起身,蹲了双福儿回道:“主子娘娘今儿特高兴,进了两块春卷儿,一碗粳米粥,进得香,说奴婢的小菜拌得好呢!进过膳,又说闷,要查考阿哥们功课,将阿哥们叫了进来——您听,这是在教他们说国语呢!”乾隆仔细听,果然东暖阁里有人说话,却听不清爽,便往里边走,笑道:“皇后只中意郑二的菜,朕觉得也平常,倒爱进你制的膳。怎么,到郑二那里学手艺了?”   汪氏抿嘴儿笑了笑,小声说‘主子竟是神仙,一猜就中!郑二跟我说,别的不传,只传拌小菜,每样都要用点腐乳,腐乳里还要兑点别的人想不到的佐料,娘娘才爱用……”说到这里便打住。乾隆止住步,笑着侧耳道:“法不传六耳啊?悄悄说给朕听听!”汪氏用手卷成喇叭形细声说道:“花椒糖水一匙。”钮祜禄氏和纳兰氏都觉她僭越轻狂,对视一眼,都撇了撇嘴唇儿。随着乾隆进来,皇后富察氏已经得报,亲自迎出暖阁来。乾隆果见大阿哥永琏、三阿哥永琪、四阿哥永璟应跪在炕前,一个牛高马大的乳娘抱着皇后的次于永琮,得意洋洋站在炕边:她是奉了旨的,抱着皇后的娇生子儿永琮,见谁都不必下跪,因而有这份自豪。睐妮子见乾隆坐下,忙从纱屉子后拧了一把热毛巾捧来,又倒了一杯茶小心放在青玉案上。乾隆这才仔细看了看这位棠儿介绍来的宫女,因笑道:“怪不得叫睐娘,这双眼睛真叫精神——放了足了?还走得惯么?”   “回主子话,”睐娘深深蹲了个福儿,乾隆夸得她有点脸红,抿口儿一笑,说道:“只放脚头天有点不惯,走路太轻飘。第二天就浑身舒展,主于娘娘的话,还是天足好!”说着回纱屉子后,又取了几枚红得像玛瑙似的酸枣丢进杯子里,道:“这个最能滋养安神,听主子娘娘说,主子看折子过了困,常失眠,您试试这个……”乾隆见她一脸稚气,还在孩提之间,因笑道:“这么丁点大,懂得心疼主子,好!这里的人听着了,她还小,要熬不得夜,不许难为她!”富察氏笑道:“没人敢难为!昨儿晚她给我捏腰,磕睡了就蜷在我怀里睡着了,像个小猫儿,一碰又醒了,灵性得很呢!”   说笑一阵子,乾隆才问阿哥们,“这阵子朕忙,查考功课都没来得及。张照老了,你们移到宗学读书,听说永璂还学会了唱青衣,永璟学铜锤?你们可真出息了!朕在你们这岁数,一天要练两个时辰功夫,平常侍卫都不是朕的对手,还要读书写字四个时辰,哪有玩的辰光?仔细着,明儿朕叫侍卫们和你们过招儿,当众出丑!”永璂、永璟都是那拉氏的儿子,当面挨训,那拉氏顿时涨红了脸。皇后忙替他们圆场,说道:“永璂、永璟还是好的,跟着太监管着,每日应时上学,如今四书都能背了。唱青衣的是十六叔家小三儿,”唱铜锤的是他五叔家老四。下人也有‘老三老四’叫的,就混了。宗学那边龙生九种,什么乌龟鳖鼋的也就有了。回京我自然请旨料理,三服以内的宗亲哥儿们,还是扎扎实实寻个好师傅,进毓庆宫读书。不的正经书没读上,倒沾惹一身花花公子味儿,那可怎么好?”乾隆呆着脸嗯了一声,说道:“朕也想听听你们的国语(满语),永璂你先说:布达,布达是什么?”   “回皇上,布达是饭。”   “宫室呢?”   “鄂尔多。”   “狡猾人。”   “沙克珊。”   “疼爱怎么念?”   “戈什。”   “大麦呢?”   “……”   “黍呢?”   “……”   “布,布是怎样念?”乾隆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一回身取茶,永璟推推哥哥小声咕哝一句,转过身永璂便道:“回阿玛,布是‘漆’!”乾隆冷笑道:“这里还有难兄难弟串通舞弊,上的好学!你比他能耐,呼噜是什么?”永璟忙道:“儿子知道错了,呼噜是手背。”   “珍珠呢?”   “尼楚赫。”   “乌珠?”   “头。”   “察喇”   “酒壶。”   “阿勒锦?”   “阿勒锦……阿勒锦,啊,阿勒锦……”永璟挠着头,攒起眉竭力回忆,突然眼一亮,说道:“是——玛哈鱼!”乾隆嗤鼻一笑问道:“额森、额森怎么读?”永璟看着那拉氏,有些迟疑地说道:“肉槽盆儿!”   “你们在这里胡说八道!”   乾隆原本无气,给两个儿子一激,心头火气撺了上来,“砰”地一掌拍在案上,将一只翡翠戒指拍得稀碎:“格拉玛鲁、吉利泄音喝蒙!(意即混蛋),声色酒肉的东西记得倒不少!索洛极什是什么?都给朕说!”   “是……是……”两个儿子吓得面白如纸,碰着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索洛极什是难耕地,额森是‘平安’!”乾隆怒视两个儿子,想来他们的“满语”都是在“肉槽盆儿”跟前吃酒,胡乱习学一点,越发恨他们不争气,咬着牙道:“大麦是‘穆济’,阿勒锦是‘名声’,黍是‘伊喇’!就知道肉槽盆儿玛哈鱼!——滚!”他这一声吓得奶妈子怀里的小永琮小腿一个紧蹬,“哇”地一声放嗓子大哭,永璂和永璟早磕头蹑脚儿去了。   待奶妈把永琮哄得睡着,皇后见乾隆兀自气得挥扇不止,温声说道:“皇上您这又何必,孩子们已经知错,也给他们个改过的时辰才是。本来也是,如今满人还有几个会说国语的?鄂尔泰是讲得最好的,他的三个小子连‘按班’(部院大臣)是什么,一问就懵懂了,他也气得发昏。其实要问四书五经,还是知道的不少。比起外头那些落魄旗人,谁还学国语呢?再说了,两个贵主儿都在跟前,也要给儿子们存些体面……”好容易才劝得乾隆消了气,叹道:“唉……朕还不是为他们好?他们这个阿哥当得太舒服了,当年朕跟圣祖爷,才六岁,每天四更就起来,不但学国语、蒙语、朝鲜语、日本语,还学闽南话、暹罗语、缅语,学不会不能进早点!现在这是怎么了,斗鸡走狗、串胡同、会朋友,真和民间说的,一里不如一里了……那拉氏你也甭为这个臊的慌。孩子大了要管教,防微杜渐最要紧。”他指指正拱着头吃奶的永琮“他略长大一些,也是一样管,这是咱们大清的祖训。不的日后弄出一堆烂羊头王爷,和前明一样,只会吃喝玩乐生孩子,那是不得了的。璟儿和璂儿资质都好,要琢玉成器不是?将来当个贤王,好辅佐这个小孩子啊!告诉他们,一年之内学会满语,能用国语写策论,不然,朕连贝勒也不封他们!”那拉氏被乾隆当场排揎儿子,满心的不自在,听乾隆这样说,自觉恩情不减,也就回过了颜色,忙蹲身说道:“奴婢明白,皇上是教他们成人,并没有难为的意思,奴婢一定把这些话说到他们心里,将来当一个保太子,的太平定国王!”皇后见乾隆脸色霁和,遂笑道:“从北京到承德,皇上还没接见过儿子们,今儿一见就劈雷火闪一顿发作!这会子您已经平气,我还要劝您一句,您见臣子们比先帝耐性得多。虽说是严父,自家身子骨儿不是更当紧?——把个小孩子都吓哭了。”   “这是祖宗家法。”乾隆笑道,“圣祖爷抱过我,没有抱过先帝,先帝从来不抱我,抱过永琏他们,朕也一样,将来有了孙子,朕也抱。膝上弄孙,膝下抱子,晓得了?——对了,还有什好东西,原说拿给你们看看的,一发脾气也就忘了。”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叠纸,道:“这是西洋、东洋各国的,还有蒙古王爷们的贡单汇总儿。你瞧瞧,有可意的或者赏人要用的留下些,余下的除了赏人的都要入库,入库了再往外调,就麻烦了,又要记档,招人眼目。”说罢将纸递给皇后。富察氏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大珊瑚珠七百三十九串 照身大镜二百面 奇秀琥珀二百四十块 大哆罗绒一百五十匹中哆罗绒一千匹 织金大绒毯四十领 鸟羽缎四十匹 绿倭缎一百匹 新机哗叽缎八十匹中哗叽缎一百二十匹 织金花缎五十匹 白色杂样软布两千九百匹 文采细织布一百五十匹大细布三百匹 白毛里布三百匹 大自鸣钟十五座 大琉璃灯十盏 聚耀烛台十悬 琉璃盏异式一千八十一块 丁香三十担 冰片三百二十斤 甜肉豆蔻四十瓮 镶金小箱十只 蔷薇花油、檀香油、桂花油各十罐 葡萄酒二十桶 大象牙十支 镶金马铳二十把 精细马镜十把 彩色皮带二百佩 精细马铳中用 精细小马铳二十七把 短小马铳一百把 精细鸟铳十把 镶金佩刀二十把 起花佩刀四十把 镶金双利剑二十把 双利阔剑二十把 照星月水镜两执 照江河水镜两执……   富察氏只看了一页,用手翻翻后边,却都是日用杂品,什么金海棠花福寿大茶盘、金福寿盖碗、盆景、周云雷鼎、周父癸鼎、雕花箱子、紫檀大柜等等,密密麻麻数千种,都缀有进贡国国王名姓、数目、字太小不易细视。见那拉氏、钮祜禄氏都巴巴地看着,皇后一笑,将贡单递过去,对乾隆说道:“都不怎么合我的意,皇上晚间常在这里看书批折子,我要一盏聚耀灯台吧。跟着我的这些丫头也都大了,每人再赏她们一件织金花缎,有五六匹也就足够用的了。我不爱花花绿绿的,汪氏他们年轻,可以多挑点。”   三个妃子看贡单比皇后仔细十倍。老实说,上头的东西除了武器,她们都想要,但有皇后的例子比着,要东西得有分寸,不能显着太贪,又要合自己的心,也是颇费一番心思,都看着单子,心里暗暗掂量。乾隆见小永琮在奶妈子怀里,瞪着乌黑的瞳仁好奇地盯视自己,由不得生了亲亲之心,叫了奶妈子来到身边,却仍是不抱,只在椅中探身逗着玩,问:“会说话么?叫皇阿玛!”小永琮瞪着眼,似乎想了一下,竟迸出一句:   “皇阿玛万岁!”   “好啊,连君臣都懂得了!”乾隆大喜过望,笑得两眼都眯缝起来,说道:“赏你一柄小倭刀!赏你奶妈子哔叽缎一匹,金花软缎十匹!你这大个子女人,穿上这缎子衣裳,必定是格外出眼。”   一时汪氏已经挑好,她要一只紫檀雕凤盆架,一架玻璃大插屏镜妆台。忖度着没敢再要东西,钮祜禄氏因也中意那妆台,也挑了一架,又要了一只兽面汉玉方炉,一只脂玉雕西番莲瑞草方异,已是价值万金以上,也就足意了。但那拉氏却想替儿子们多要几件。她要了一对金胰子盒、汉玉双环喜字兽面炉一对,又一对金如意茶盘,又一对脂玉夔龙雕花插瓶儿。   又看中了汪氏要的妆台,却只有一对,因见乾隆不留意,小声笑着对汪氏道:“妹妹,我见你原来的那副嵌翡翠檀香木妆台满好的,我的那副八仙庆寿的漆有点老。你这次挑了新的,把你原来的让我好不好?”汪氏是乾隆头一个点名儿叫挑东西的,又颇自顾身分检点,这话听得心里老大不自在,又觉没法得罪这位位子仅次于皇后的贵妃,忍着气勉强笑道:“我的就是贵主儿的,有什么说的,您瞧这架好,等我到手了您着人来抬就是。”钮祜禄氏心里雪亮,她也觉得那拉氏贪心,微一哂在旁说道:“两架妆台三个女人,这里也弄出二桃杀三士了。汪氏的只要了那么点点,你还要掏?我库里还有两架翡翠的,妹妹着人到我那里抬就是。”   “我哪敢要姐姐的呢?”那拉氏已是红了脸,冷笑道:“瞧着我贪,下头两个儿子,也得分沾君恩不是,三人一均,我还最少呢!”这一来汪氏也有了发泄口儿,小声咕哝道:   “阿哥爷们自有份子的……”钮祜禄氏已有了个女儿,如今腆着个肚子,已两月没来癸水,她位分本在那拉氏之前,只为没有儿子不能扬眉,遂撇了撇嘴儿道:“皇上还年轻,我们又不是不会生。汪氏,就让一让儿,这种事将来还会有呢。”那拉氏脸上愈挂不住,问道:   “姐姐说什么?我竟没听见!”   三个人说话声音渐高,皇后早已听见,觉得她们太不成体统,在旁和颜悦色说道:“主子在跟前呢,有什么话下头说吧,仔细失仪!”乾隆逗着永琮,听富察氏说话,转脸问:   “你说什么?”富察氏笑道:“没什么,她们挑东西花了眼,我帮她们出主意。”乾隆一笑,又转身,摸着永琮的小鸡鸡问道:   “这是什么?”   “钥匙!”   “什么钥匙?”   “铜钥匙!”   “要钥匙干吗?”乾隆忍着笑,看了一眼挺着高高胸脯的奶妈子问道。   “钥匙开门。”   “开——门?”   “开门要人!”   乾隆和众人再忍不住,连太监宫女一齐大笑。那小鸡鸡却挺起来,“刺”地就撤尿,尿了乾隆一脸尿汁子。   **********************************   三十五 三车凌感恩皈朝廷 小奴隶行孝感天恩   钱度觐见乾隆的事情一再展期,直到第七天的下午,傅恒的管家小王才跑到驿馆来,气喘吁吁知会道:“我们老爷在里头传出话来,请大人立刻递牌子,在烟波致爽斋候见。”钱度还要让茶,小王头掏出表看看,说道:“那可不敢,限我酉时回报的,我府里其实是军队,军法‘失期当斩’,虽说不杀,发落我到黑龙江当三年庄头,也很没意思。”说罢一拱手,勿匆上马,泼风价去了。钱度暗自嗟讶,也就不敢磨蹭,忙着换朝服、挂朝珠,理辫、整衣出门上轿赶往山庄,递牌子进来,径由太监导引至烟波致爽斋。离着正殿还有半里之遥,里边又有一重门,却是由乾清门侍卫守护。太监交待了差使给侍卫,指着里边甬道说道:“往里我不能进去了,直往前走,一排五楹大殿就是。那门前的几个大人,都是等着召见的。”钱度循阶进了大院,到正殿前,果然见还有六七个官员都在大乌桕树下等候,因见鄂善和庄有恭都在,便上前打拱寒暄。笑道:“二位先到一步罗?主子下来了没有?”   庄有恭和鄂善都是深沉内向的性格儿,但庄有恭没发迹前就和钱度相熟,比鄂善就少了点矜持。鄂善一笑算是作答。庄有恭笑道:“还没呢,喏,主子在那边偏殿宴请车凌几个王爷,还有个黄衣大喇嘛、红衣大喇嘛。若傅六爷一出来,就是宴毕了。”钱度看看左右,人都面熟却不相知,没法说话,便和庄有恭攀谈,说道:“主子待这四位台吉恩厚,真是异数。七天八次大宴。自古臣王谁得过这样的殊荣?”庄有恭道:“是。诸王也真万分感恩。   昨日他们花了三百两黄金,请纪晓岚写了一篇花团锦簇的奏折,写得真是神完气足——嗯‘外藩之丸泥尺土,乃是中国飞埃,远域之勺水蹄涔,原属天家滴露!圣明垂统,继天立报,无为而治,德教孚施万国,不动而化,风雅泽及诸彝,巍巍莫测,荡荡难名。帝寿遐昌,伏冀俯垂鉴纳,庶存怀远之义。微臣瞻天仰圣,不胜屏营之至……’嗯,写得好,庄有恭不能办!”他摇着头,不胜感慨,钱度知道他噎起酸来没完,趁缝儿笑道:“你要得人三百,也得呕心沥血——”一眼瞧见偏殿侍卫太监匆忙走下丹墀站班列队,知道已经宴毕,忙道:“皇上下来了!”庄有恭忙转过脸瞧,果见傅恒已经出殿,接着是尤明堂、刘统勋、纪昀鱼贯而出,站在傅恒下首。接着便见四个戴着东珠王冠的王爷,躬着腰倒退出来。钱度笑道:“刚刚吃过酒,这么着往台阶下退,一不小心摔个仰八叉可怎么好?”   “你以为这宴会也能吃饱喝足?”鄂善抿了抿嘴唇,算是“笑”,说道,“这是吃恩典,吃体面尊荣的。回去重新再吃——”话未说完,便停住了。原来科尔沁王陪着乾隆出来。四个王爷忙又跪下辞谢,拱手过顶恳请乾隆回步。乾隆笑容可掬,说道:“这几日你们也劳乏了,但你们既有心去北京朝拜老佛爷,朕不能阻止你们。老佛爷爱热闹,你们带来的歌手给她老人家拉马头琴,跳舞,她老人家准欢喜得不得了,礼物倒不必太破费。老尤陪你们回去,你们想送子弟到京读书,也允了,一并由尤明堂替你们安排。可惜这里的那达幕盛会,你们这次不能观赏,以待来年吧!”诸王听通译官译了,又复叩头,说了一堆蒙古语。   这才小心翼翼退下。科尔沁王爷也辞了出去。乾隆目送他们出去,也不回偏殿,折转身便向烟波致爽斋走来。候在殿门口的十几个臣子立刻伏身跪了下来。只听乾隆脚步橐橐过去,一时又听纪昀出来传旨:“热河都统,喀喇沁左旗、右旗都统,张家口大营将军、副将进殿。   其余鄂善、庄有恭、钱度三人随我来。”钱度这才知道方才那一群人都是武将,暗道:怪不得我都不认识。他移动脚步随着纪昀到了专门候见的正殿西配间。   纪昀让他们坐在杌子上,自己却坐了下首,笑道:“这里不比外头,没有茶点招待,只好委屈老兄们了。各位可以在这里谈谈差使,等会皇上见了,只说部里不能办的事。如果时辰不够,横竖还要写谢恩折子,附一张片子就成。”   三个人对望一眼,他们中间官最大的是鄂善。鄂善是鄂尔泰的从侄,和勒敏差不多,有了恩荫,已经做了知府,又是考出来的进士,现在署理总河,比着巡抚还略高一点。如今他要给这个新进军机的章京汇报差使,有点于心不甘,因问道:“六爷和延清呢?他们不听听么?”   “他们有别的要紧事。”纪昀何等聪明的人,顿时已经明白,只满不在乎地一笑,说道,“六爷要布置秋猎一干细务。统勋大人给皇上说今年秋决的事,皇上就叫兄弟听听。”   鄂善点点头,沉吟着说道:“砖河这边是我的专差,说是署理河督衙门,河督衙门不在北京,今天我去了一次,安徽到山东的接口处运河,淤泥已经泛上来。有一百多里,船吃水不能过万斤。过了万斤就得雇纤夫拉,一个纤夫每天按两钱工银,枯水季节要加十几万银子工钱。北京米价上涨就为这个原故。清江口黄河、运河交汇处泥沙也在逐年加增,年年要用人力去排。原来靳辅、陈潢村夹堤里头有几十万顷涸田,逐年卖一些还能补贴,现在只剩下一百多万亩。按每亩官价五两银子发卖,只能卖七百多万银子。后年之后便无地可卖,还要加增二百四十万岁银才能支撑,早点提说这事,免得朝廷到时没有准备。”他胸有成竹,详述各处漕运堵塞情形,说了足有半顿饭时辰,又道,“现在有翁、钱、潘三堂青帮保护粮船,道儿上不愁匪贼饥民劫夺,但押运钱不由军费开销。各地青帮还养活着一批闲汉、码头工头,费用也是不小数目。各项一加,每年没有五百万银子是断乎不能维持。现在是四百五十万,还短着五十万,没有旨意,户部是不会给了河工上的。” 纪昀默不作声听完,转脸看庄有恭,问“砖河工程第五伦和你都参与了的。去年八月,你又到淮安、扬州赈灾,查看河工,江苏、山东交界处淤塞,到底是怎么回事?军机处已经两次行文,怎么竟不见动静?”庄有恭一笑,说道:“不但漕运,就是驿道,各省交界处路段也是最差。因为这些处段都是中央管,并没有修河银子拨到省里,又在交界处,难以分段,又能推诿,所以不能统筹。”顿了一下又说自己的事,“已经收到军机处的谕旨,我解去翰林院掌院学士的差,原在翰林院,还存着一批图书,有些宋版的秘籍,极为珍贵,有的还是北宋的孤本。我怕我到江南去主持南闱,这干子翰林们盗书,都封存了起来。但封起也不是事儿,一启封就又没人管。缴出去,又不知该交给谁,我的差使没有多少要说,不收学生钱,公正取士,自然就是好考官。还要请皇上面训。”他说完,钱度探探身子,清了清嗓说道:“铜政司——”纪昀笑着摆手止住了他,说道:“你们不是一回事。他两个谈完先去,你、我再谈——鄂公方才说的,兄弟要关照一声。户部每年实拨四百五十万不假,但海关上有直拨过去的,还有卖涸田的银子,实在到底是多少,到皇上跟前要把好分寸。据兄弟所知,河工每年耗银不止七百五十万,银子去向要报清。您再要五十万,也不掏兄弟腰包,但现有银子皇上已经觉得冒滥了,再多要,得有依据。还有涸田的事,我这几日从驾,太忙,没来得及知会。五两,其实是白送了人,胥吏一倒手就是二十倍的利。再倒几次手,最后要卖到一百七十两,好田要卖到七百两。五两是靳辅、陈潢时的定价。这不是你任上的弊,你要出来为这弊政说话,肯定惹皇上动怒。这实在犯不着。兄弟不能不说到。还有黄、漕淤塞的事,都要权衡好。下头赚了银子骗你,你不知情,说给皇上,岂不代人受过?”   “多承纪公关照了。”鄂善听纪昀这席话是一片好意,他再做岸,也不能不感动了,遂起身一揖,说道:“我在砖河上治理京畿的几条河,虽说繁杂无比,究竟是个小局面。不知道黄、淮、漕上这么多的利弊,实在是愚昧。”“谁敢说鄂公愚昧!”纪昀笑道,“京师京郊这几条河最难治,从前明起,弄了二百多年了,因为上流情势变幻太大,雨季洪水大得吓人,冲房破堤,到了旱季又变得小溪似的。还有北京城积水,泄洪,排污都要统筹。你和第五伦兄能几年内治好,皇上是十分赏识的!”说着,出门看了看,见那群将军们已经出殿,垂手下阶,又见傅恒招手,便回身道:“请鄂、庄二公这会子就过去。”因天色已经暗下来,纪昀又命小太监掌上灯来,和钱度接着谈。   钱度和纪昀是老相识。没有进北闱时,常在一道会文吃酒。当了官一个出外任,一个留京,睽隔日久,今日又会在一处。钱度在灯下打量纪昀,只见他气度恢宏举止安详,钱度不禁笑道:“前阵在筵席上对诗,后又给主子娘娘治病,占尽了风流,起先以为只是小意思,今日窥见大道,竟有满腹的治国经纶。看你的城府,也是愈来愈深,我辈已经攀附不及,不是一个台面上人了。”纪昀听了一笑。他已经接到尹继善的信,知道钱度在南京泡妓院的事。很想规劝几句,但钱度在云南铜矿整顿有方,乾隆铜钱流通量骤增几倍,由此东南各省商产大盛,是朝野皆知的治事能吏了,就不再口孽,遂笑道:“我哪有什么风流?你才占尽风流哩!铜政上的事,你不必说,前头都有折子。这就要调你户部任侍郎。方才治河的事让你听,也有让你知闻的意思。听听有益。”钱度不禁一怔,说道:“是户部?我怎么听成刑部了?”   “原也有去刑部的话,票拟好,皇上想了几天,又变了主意,说户部差使繁琐,还是要钱度这样的干练人。”纪昀说道,“户部一满一汉两个尚书。丁建勋病了半年,已经殁了,那个图思德是图里琛的族弟,武将出身,操不来心。你虽是侍郎,其实一多半部务压在你身上。这也是得到皇上格外垂青的恩典。老衡你可要心里明白。”   钱度双掌一合,一个“好”字已到口边,忽然觉得轻浮,就势一拱,说道:“钱度原是微末之员,仰邀圣恩,不次超迁到方面司官,已经是过望。原说去刑部,心里是有些忐忑,恐怕不能胜任,负了皇上一片谆谆寄托之望。想不到皇上反复权衡,仍叫到户部当差。钱度何幸,受主子如此知遇之恩!不敢以熟手自许,唯勤慎恭肃、栗栗战兢、努力从事。这层心境如果皇上召见时不及表达,务请晓岚公代为转奏。”纪昀初见他兴奋得目光一闪,听是这番话,反觉比鄂善、庄有恭来得贴切,笑道:“这个何消吩咐?”又出门看看,道:“大约也差不多了,我们丹墀上候着去。”   于是二人一同走出偏殿,沿滴水檐径直向东直趋大殿门口,在隔扇大玻璃门前鹄立等候。果听里边乾隆在说话,似乎接见已到尾声:“回去各自办好差使。庄有恭朕没有多的吩咐,南闱之后就留任南京学政,随后还有恩旨。朕倒不虑你操行不纯,怕的是你专门挑选潦倒书生,心有偏向就不能公正取士。鄂善,本来有很多话要嘱你,但你自己都说了,朕心里很欢喜。从来官清似水,吏滑如油,不小心是不成的。你去看看《梦溪笔谈》。包公那么聪察严肃的人,吏员们照样蒙蔽他。可不警惕么?此辈小人,无官之职,有官之权。从来站衙之利,过于坐衙,这是要格外小心的。真正要整顿河务,要学着点钱度——你们不是朋友吗?学着点。读一读王渔洋写的《况锺传》,你也会有心得,朕敢说钱度他就读过。朕也给你杀人权,但杀人还是要小心。朕和刘统勋裁夺秋决,一个一个犯人都是反复甄别。杀一个人,或为人父、人母、人夫、人妇、人子、人女,看似无关,其实一牵连就是一家、一族甚或几族,岂可不慎么?河务积弊太多。康熙年间每年花二百五十万两能办的事,现在花近八百万,怎么就办不下来?所以你初去,还是手狠些,待到见好,转为安抚,明白么?”接着便听到他二人哽咽声、谢恩声、叩头声。纪昀报名带钱度进殿,叩拜。乾隆没叫起。良久才听乾隆说道:“朕突然心动,这三卷里恐怕是有冤枉的。统勋,这几卷留下,朕再仔细看看,都免勾了,到明年再说。其余的,发文到刑部秋决照允执行。”二人这才知道刘统勋也留在殿里。便听刘统勋粗重浑浊的声音说道:   “这三卷,奴才这会子也把不定了。但这样一来,今年才勾决二百十一名人犯,比之往年,似乎降得太多了点,奴才有点疑思不定。”   只听乾隆爽朗一笑,说道:“杀人少了还是好事。贞观年间,最盛时天下勾决只有二十九人。朕可没听说魏征、房玄龄他们‘疑思’。不要疑惑,这是治世之祥兆。你着实累了。   回去吧,傅恒,叫两个太监搀着他出去!”这才转脸对纪、钱二人道:“你们起来。”二人忙行礼起来。钱度在灯下看了看乾隆脸色,说道:“法驾进城时奴才曾瞻仰过御容,比那天似乎又略清减了些,眼角有点发暗,敢怕是劳乏过度了……奴才远离主子在云南铜矿,虽时有恩诏奏议往返,终归不能如在京时,随时即能觐见,又事事无处请示,常恐自己鲁莽浮躁误了主子的事。每当月夜,常在孤岭下独对白烛,思主、恋主黯然泪下。今日回到主子跟前,心里这份欢喜真难以名状。”说罢便拭泪。   “怎么都这样儿女情长?”乾隆笑道:“你们在外办差,朕也时时挂念着。这次本不预备调你来京的,因为你资历尚浅,骤登卿二地位,恐怕有招物议。恰好刑部侍郎出缺,接着户部也出缺,于你是个升迁机会。再说,铜政是整理好了,但你雷厉风行杀人太多,在那里积怨也甚多,不是久处之地。所以还是调回来,别人报仇就更不容易了,是吧?”   钱度没有想到,乾隆调动自己这么个微未小员也是左右审虑、前后瞻顾,设身处地心疼爱护,胸中一阵热烘烘的,眼泡里已汪满了泪。强忍着,泪水在眼眶中滴溜溜转,最后还是忍不住破闸似的涌淌出来。乾隆不禁失笑,说道:“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见一个哭一个?”“奴才是感激惭愧。”钱度拭泪说:“主子如此高厚之恩,不知该如何报答!但我钱度实有愧对主子的地方,行为不检有辱官缄,所以愈思愈是惭恨不已,无地自容。”因将自己在南京秦淮河及玄武湖畔的艳情拣着能出口的说了出来。   “这件事已经有密折奏上来了。”乾隆听了不禁动容,叹息一声说道:“你能这样坦诚,很出朕的意外。你以此心事君,朕断无不包容之理。贪色,性也,圣人不能免。所以读《子见南子》章,朕亦以为孔子有色近芳泽的心。自古坐怀不乱的就一个柳下惠,凡人哪能作到?你既说了,朕就不再追究这种事了。大约你还欠了人家的风流债?不然为什么去找人打饥荒?你的这个债朕不能替你还。去和傅老六说,让朋友们帮你为好。”说着,傅恒从殿外进来,听见这话,笑道:“有主子这话,我帮你,不过下不为例。皇上昨日说起,我还笑得不得了,钱度长得这么丑,还犯这个病儿?不过,从铜政司下来,没钱嫖女人,可见钱度在任上不爱钱。这是正反两说的事儿。户部是个管钱柜子的,去了精心办差。不然,头一个弹劾你的必定是我。把你交给刘延清,再教你尝尝过堂滋味!”说得众人都笑,饶刘统勋铁面冷心,也不禁莞尔。当下乾隆又谆谆嘱咐许多,钱度又害臊又感愧,随着三人跪辞出来,已是风摇树影、白月映墙的夜分时候了。乾隆整整坐了一天,尽自身子骨儿强壮,也觉四肢酸软。他不叫乘舆,徐步出殿,沿着去延熏山馆的花间小路款款而行,众侍卫忙遥遥尾随。   只头等侍卫索伦紧跟着寸步不离。   此时正是八月半,塞外天高气寒,萧瑟金风扑怀。一轮淡青色的月亮,将满园草树涂了一层水银。药圃里种的沙参、桔梗、山丹、百合等等,还有柏林边一层层黄灿灿的野菊,放着清冽的香气,在凉得浸入脾骨的夜风中飘荡。从热河吹过来的霰雾,袅袅如缕,湿气在草上凝成露水,将乾隆的鹿皮靴都润得软如凉绵。这样的夜晚独自步月,最容易惹人遐思。乾隆想着讷亲,现在成都调动整训行伍,今秋、今冬恐怕难以进兵了。阿坝草地秋天的蚊虫和虐疾太猖狂了,不知南京解的军饷,现在是不是已经到了军前?“尹继善能办事,不会有失漏!”乾隆几乎脱口而出,看了看月亮,又自失地一笑。但他很快就敛了笑容,又想起吏治,陕西布政使上官清离任调湖广、上万百姓到驿道上铲他的马蹄印迹,已成了轰动天下的新闻。拿问到部,连刘统勋也查不出他的贪污实迹——这个鬼是怎么捣法?乾隆搜罗着自己知道的官场魍魉惯伎,仍是百思不得其解。没有证据不能杀人,只好叫他夺职回乡永不叙用。但天下不到一百名方面大员,已经杀掉两个,又冒出个上官清,到底有多少像他这样的人?乾隆越来越吃不准了。官不清民必乱,官逼则民反,这是任何一个皇帝都懂的道理,但一不留神,还是要出大事。他苦笑一下,又想起在山东亲眼目睹饥民骚动的情形,当时在场还不怕,后来竟是愈想愈觉恐怖,几次被噩梦惊醒。想着、想着,又想到了易瑛。那么年轻标致的女郎,为什么自己会疑她是“一枝花”?既疑到是她,又为什么放她逃出山东?他又想到在城门外驿道口,和易瑛默默对望的那一刹那:“真是无声胜有声,朕和她有什么情愫呢?当时一声令下,就可擒她到北京……想她此时,也必记得朕……”接着,脑海里又冒出个棠儿,又想到被皇后逐出畅春园的嫣红姐妹,现在不知怎样……忽而又念到王汀芷,随丈夫到了瓜州渡,这也是自己于心有愧的事……   “皇上仔细,前头是水洼!”   索伦突然一把扳住乾隆膀臂叫道。乾隆一惊,才从遐想中惊醒过来,果见前面是一带弯弯的水洼。看样子是从热河温泉那边引过来造的池子,蔚蔚蕴蕴、热腾腾地冒着热气,弥漫在池面上,几丛芦苇在清冷的月色下来回晃动。乾隆不禁一笑,说道:“朕想事情走神儿了。从这里跌下去,索伦,明儿你就不得了。这是个池子了,倒满有点诗意的,遂吟哦道:   风移蒹蔚影,水涌清波涟。   月华映紫雾,疑是瑶池烟。   索伦忙笑道:“主子这诗念得真好听!真好听!奴才听了真高兴!”他是老侍卫索伦拉希的儿子,一向在乌里亚苏台当差。打仗从来不避矢石,奉承人却是门外汉。乾隆听了,心里暗笑,说道:“既是好,明儿你背给纪昀听,别说是朕吟的,听他怎么说。”还要往下说,忽然听见远处一片人声嘈嚷,像是太监们在乱叫,炸了夜似的,还伴着幢幢人影,仿佛在追赶什么。   “有刺客!”   索伦全身一震,也不及细思,一把拽住乾隆绕到水洼东侧草坪上开阔处。后边的侍卫们忽地拥上来,将乾隆团团护住。索伦指着一片黝黑的灌木林,喝道:“就在那里边,拿!”   几个侍卫答应一声,饿虎般扑了进去!   乾隆起先也是一惊,见周围没甚异样,不禁笑道:“失惊打怪的,这叫做什么?这里头还会有了刺一一”没说完,他便打住了,因为侍卫喀巴儿在灌林中大叫一声,“在这里!擒住了——呸!这小兔崽子还敢咬人?”说着又惊叫一声:“你他妈的,咬老子的蛋!踢死你!”竟似他一个人还料理不开,又拥上去三四个,在灌木丛中厮打了一阵,才把那贼降住了。四马攒蹄地拖出来掼到乾隆面前。喀巴儿揩着汗道:“主子,这小龟孙滑溜得紧。我们四个,还差点叫他钻草丛儿逃了!”乾隆在月光下仔细审量,这才看清是个小蒙古,年纪只在十五六间,穿一身翻毛皮袍,破烂流丢的脏污不堪,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头发粘得像毡套,乱蓬蓬的沾满了泥污、草节儿。乾隆见他瞪着眼看自己,便用蒙语问道:“你是蒙古人?哪个旗的?”   “叫什么名字,能说说吗?”   “你怀里鼓鼓囊囊,抱的是什么?”   乾隆脸一沉,命道:“搜他!”   “扎!”   喀巴儿一声答应,上前“嗤”地撕开他的蒙古袍,从他怀里拽了出一个明黄包袱,就地摊开。乾隆张眼一看,一色都是吃的,牛肉干、祚肉、羊脯子、鹿筋……还有一堆揉得稀碎的点心渣。乾隆不禁失笑:“你偷这些东西干什么?‘饿了么?到街上讨饭也不丢人,干这一行,多吃亏呀?”那小蒙古仍是一声不吭。喀巴儿不禁失望,说道:“啥,是他妈的哑巴!”小蒙古却不懂,只躺在地下看着月亮发呆。   “我来猜猜看。”乾隆用蒙语轻声说道:“你是个奴隶,因为偷了主人的东西被赶出来,亲戚朋友都看不起你,说你是贼——蒙古人是从不作贼的——”“我不是贼!”小蒙古不等乾隆说完突然大叫一声,翻身要起,却被侍卫们死死按定,听他叽哩哇啦,似乎反驳乾隆。喀巴儿怒道:“你个没调教的野娃子,好好看看,这是比你们王爷还尊贵的博格达汗!   不懂得好生回话?老子揍死你!”小蒙古只听懂了“博格达汗”四个字,仰着脸呜地一声号陶大哭,噎得胸脯一起一伏地发哽。   “把他放开。”乾隆命道。说着,竟亲自俯身拉起发怔的小蒙古。他是个满脸稚气的孩子,身材中等,壮得像一头小熊,一身峥气,光着脚丫子和乾隆对看。乾隆见喀巴儿拿着一柄小刀,料是小蒙古的,要过来,递给小蒙古,又命一个小侍卫:“把你的靴子脱下来给他!”那小蒙古也不吭声,接刀子就佩,接靴子就穿。乾隆一叹,对侍卫们道:“他确是个蒙古奴隶,叫巴特尔,在喀喇沁左旗给旗主放羊,他的祖父也是个骑营将军,比武时摔死了老科尔沁王的外甥,被贬为平民,又不幸弄翻了旗主贡王爷的祭酒,便沦为奴隶。这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他祖母现在病重,躺在蒙古包里。临终想吃一顿饱饭,小巴特儿是不得已铤而走险……朕以孝治天下,举大节不计小过。”说完命道:“放了他。带他到王仁那里去,要些点心果子,各色肉食,尽着他带!——给他换身衣服!”又用蒙语对巴特尔说了一遍:   “好好照料你的祖母,我跟你们王爷说情,革掉你的奴籍。有这么强壮的体魄,将来出来给朕卖命——朕身边有许多蒙古好汉呢!”   小巴特尔眨巴着眼听他的话,忽然扑身俯伏在地,一阵颤栗似的啜泣,喑哑着嗓子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起身跟着一个侍卫去了。索伦道:“这小鬼头好不懂礼,连头也不晓得磕!”乾隆道:“他还小,不习礼仪。礼,有貌有心,朕更重他的心——他说,往后不论在千里万里,走到哪里放牧,只要用他,一个招呼他就来!”几个侍卫听是这话,也都沉默不再作声。   那达幕是草原上最盛大的集会,往年都在红城(乌兰浩特)举办。乾隆今年有雅兴与会,是科尔沁大草原从来未有的事,科尔沁王特地下令将会场从喀喇沁的王爷府向西移八十里,设在木兰(围场县)相邻的猴头沟近侧。这里向西是千里围场,北望是平坦无垠的大草原,南顾则是一亘燕山余脉,驿道绕山婉蜒,舍路嘎河、利嘎河横流其间,景致既美,交通亦复便利,历年是王府行猎的禁苑。草原上王爷的命令就是圣旨,快马传报,各旗各营各道各部牧民便从四面八方云集而来。因承德到木兰再折向猴头沟有四百里地。乾隆和所有扈从、大臣、侍卫都骑的快马,一天赶到木兰,歇息一夜。半日赶到猴头沟时,才是辰时正牌时分。科尔沁王早已先期到达,和东蒙古的察哈尔王、漠北蒙古的温都尔汗、札赉特王、土默特王、巴林王、喀喇沁王一直迎了三十里,一切请筵,献酒都在大拜台的牛皮帐幕中举办,种种盛情繁仪也不及细述。   第二天便是那达幕大会的日子,乾隆一夜好睡,醒来时天已大亮,一骨碌翻身起来,对值夜太监王礼皱眉说道:“你们办差越来越不经心了!天这早晚了还不叫起?”王礼忙道:   “这地方天明得早,奴才还疑惑是表出了毛病儿,对了对大家都一样。还有一刻才到寅初呢!”便替乾隆更衣,替乾隆穿上一件酱色江绸夹袍,外头套了件石青缂丝棉金龙褂,小心翼翼套了瑞罩披肩,束上一条金带,又挂一串松石朝珠,然后又将一顶天鹅绒台冠轻轻替他戴上。乾隆因见他脸上有几块肿包,笑道:“你自己照镜子瞧瞧,是个什么德性样儿?”王礼嬉笑道:“这地方儿什么都好,蚊子、小咬儿再厉害!昨晚太监没一个睡的,都在捉蚊子——纪大人左腮上也叮起个红包儿呢!”正说着傅恒和纪昀已经从外头进来,乾隆吩咐兔礼,笑道:“看来蚊子也识相啊,纪昀不是相,所以叮他一口!”纪昀笑道:“只要它尊君,也算守礼。”傅恒道:“奴才带的有熏香,还是岳钟麒送的。来时还嫌累赘,不想还派上了用场。”顿了一下,又道:“几个王爷天不明就来候驾了,请皇上用早点,也就该去看大会了。乾隆点头无话。一时用完早点,又喝一杯山葡萄酒,乾隆对镜照了照,满意地捋了捋寸许长的胡子,说道:“走吧!”傅桓忙抢一步跨出帐外,高声道:   “万岁爷起驾了!”   立时,帐外鼓乐大作,鼓乐声中响着悠长的号声,一声接一声愈来愈远地传呼:“乾隆万岁圣驾已到,草原上的雄鹰们,迎接我们的博格达汗!”   乐声中乾隆徐步出来,见帐外一箭之外已站满了一排蒙古武士,足有上千的人肃穆森立,他似乎多少有点意外,怔了一下,又见几位王爷都跪在列队的武士前面,向着这边遥叩,便摆了摆手。索伦将一匹玉鞍金镫的青骢马牵过来,王礼便忙跪下。乾隆踩着王礼的背款款上骑,吩咐纪昀,“去传旨,准备得好,朕很高兴。”   “是!”纪昀忙应一声,一溜快步夹小跑过去传旨。便听三声大炮崩天裂地响过,八十面龙头纛旗由三百二十名赤膊的蒙古武士肘起来,插上纛车。每辆纛车各由八匹骏马拉着,真个风鼓旗展,猎猎壮威——徐徐向西会场而行。科尔沁王随侍左侧、傅恒和纪昀在右后侧,六位内外蒙古王紧紧尾随,旌旗蔽日、怒马如龙,逶迄而行。那达幕会场也只里许远近,须臾即到,上万名远近赶来的牧民绕场围成一个阔大无比的空场,早已是等得望眼欲穿,遥遥望见龙旗,都齐伏在地,嵩声高呼:   “乾隆皇帝万岁万万岁!”   也许是那杯葡萄酒的作用,乾隆兴奋得满面通红,双手张开向下轻轻按着节拍,口中道:“你们是草原上的英雄!朕向你们致意!”那欢呼声越发山呼海啸一般。大太监王仁见傅恒给自己递眼色,精神一抖,“啪啪啪”连甩三声静鞭,那牧民们事先早已得过关照,立时便静得鸦雀无声。乾隆见月台已到,又款款踩着王礼的背下来,看了看月台上依次排着的各色遮阳华盖,对科尔沁王笑道:“难为你想得周到,有什么玩艺儿,都使出来朕看。”   “有赛马、套马、射箭、摔跤、斗兽、跳舞、唱歌……”科尔沁王不无自豪地如数家珍,“不过先请皇上安坐。我们要先祭一祭纛旗。”   “哦,祭旗。宰牛,还是杀羊?”   “宰杀牛羊是草原家常事。那达幕开会祭纛,要杀一个有罪奴隶来祭。”   他说得很轻松,乾隆心里却打了一个震颤。他还从没有临过法场,看着一个犯人顺顺从从被牵出来,由刽子手跟着。但既是草原古制,又是“有罪”的奴隶,也不好说什么。只随着科尔沁王引导,居月台中,在明黄华盖下坐了。果然见场西北角缓缓驶进一辆牛车,上面五花大绑着一个人,旁边几个剽悍勇猛的蒙古武士提着寒光闪闪的劈刀,威风凛凛进场,走近居中的大纛。喀巴儿却是十分眼尖,悄悄趋向乾隆御座,小声道:   “主子,杀的是巴特尔!”   **********************************   三十六 报主恩巴特尔刺熊 全圣颜纪晓岚落马   乾隆眼皮陡地一颤:小巴特尔又犯了罪,太出意外了。随着牛车越驶越近,他也看清了,确是巴特尔,穿的还是一身太监穿的蓝袍子,仰着脸看天,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乾隆沉吟片刻,己是稳住了神,微笑着侧身用蒙语问科尔沁王:   “这是你的奴隶?”   “这个不会错。是从喀左解来的,不清楚是哪个道的。”   “每年那达幕会上都要这样祭旗?”   “皇上,那是当然!”   科尔沁王回乾隆的话似乎不十分经意,因为此刻场上进来各旗选出的一百匹骏马,驭手们披着红,一个个骄傲得像雄鸡似地挺着胸脯,兜马撒欢儿,无论男女老幼都在痴狂地欢呼,和本旗赛手呼应。科尔沁王看来也是马上豪杰,不时睨着那群马,竟不自禁兴奋地脱口而出:“——主子呀!你瞧那匹铁青驹子,我肯定它还不到两岁——”他突然意识到失态,忙起身惶恐地一躬:“皇上,我失态了……”   “没什么,你是蒙古英雄嘛!”乾隆一笑,又问道,“这个犯人顶多不过十四五岁吧?”科尔沁王笑道:“我不晓得。大约是的吧。皇上想知道,叫我的管家来回话。”   乾隆将身子向后靠了靠,似乎有点嫌阳光刺眼,垂下眼睑想了想,说道:“这场合三堂会审问案子太煞风景。这也是你的家务。不过朕有个不情之请:你买朕一个面子,好么?”   科尔沁王身子又向下低伏一下,说道:“您是万物之主,像天上的太阳一样光明神圣!博格达汗,我永远都不会违拗您的意旨!”乾隆拍拍他肩头,温语说道:“请坐下,听朕说。皇后娘娘多年来一直疾病缠身,今年遇到良医,已经痊好。她有心愿救一个人,朕已经替她还了愿。朕也发愿要救一个人,所以今天不愿见到你美丽的草原上溅了人血。朕送你一块奇秀琥珀,换取他的性命,可成?”   “这是博格达汗的仁慈,您的胸怀比这无边的草原还要宽广!”科尔沁王因离北京最近,历代朝见拜谒天子走得勤,汉人的把戏也就略知一二,因顺口灌一碗米汤给乾隆,笑道:“小王这就叫他们放人!”叫过自己的王府管家,低声吩咐了几句。   管家毕恭毕敬向乾隆一躬到地,怀里抱了一面大令箭,用一种标准的蒙古贵仆特有的尊重步伐径直走到会场当中,大声宣布:“奉至尊无上的乾隆大皇帝旨意,特赦犯罪奴隶巴特尔!”会场上立时万民欢腾,许多人就地起舞,有的把帽子、马鞭子扔得老高,高兴得跳着,旋转着,口中喃喃念诵圣主的英明。欢呼中一队歌女身着彩袍翩翩起舞,伴着鼓乐纵情歌唱:   天上的云雀为什么歌唱?   地上的鲜花为什么开放?   雄鹰为什么高高地翱翔?   秋风为什么吹拂起草浪?   噢……都为了有我们的博格达汗,   你是草原上光辉的太阳……   乾隆两眼笑得眯缝起来,静静地听着这令人沉醉的赞歌。歌声中,巴特尔被人带到自己身边也没有留心。许久他才从如醉如迷中回过神,转顾间见巴特尔站在月台近边,因笑道:   “又是一次。”   “对,又是一次!”巴特尔道:“他们冤枉——”乾隆一摆手止住了他,说道:“现在不问案子,赦免了你,你就自由了,你可以走了。”巴特尔道:“我现在是您的奴隶,您就是我的主人,走到哪里我也跟着您了!”   乾隆用黑漆漆的瞳仁盯视巴特尔良久,叹息一声:“那你的祖母呢?”   “没有了,永远没有了。她吃了您送的东西,笑着去了天国……”巴特尔垂下了满是泪水的眼睛。乾隆的眼睛也有点发潮,对傅恒道:“暂时你来照料。他还小,不要拘他。”   此刻场上已经开始套马,一声“开圈”,左近的马栏门一齐打开,一千多匹马驹子狂奔猛冲,但见或黑、或红、或黄、或白、或栗、或青,各色没笼头的马如云似波,像流动着的马河,咆哮而来,直冲到月台前的空场上,围观的人早已闪避开,给这群怒龙腾出宽阔的豁口来。赛马手此时便分散各自为战。看台上的王爷们一个个呼吸急促,两眼直盯着驭手和马群,双拳紧擦着看这惊险无比的场面。只见那些驭手一个个手持套竿套绳,像驾着木筏飘摇在急川上的船夫,矫捷地挥竿抛绳,寻找自己中意的马仔下手。科尔沁王满脸涨红,鼻翼翕动着,直勾勾看着骑铁青马的驭手,待到第二圈转过来,他竟忽地站起身来大声叫道:“托巴格!我要那匹纯黑的——给我套!”托巴格答应一声:“是,王爷——”转眼就飞骑出去二百多步,此时草场上千马回腾万蹄翻飞,草叶与黄尘齐舞,马嘶同人呼共鸣,一派威武猛烈阳刚雄壮的气势。乾隆举起千里眼专看那匹铁青马,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一会儿无声透息,忽然一笑,把望远镜递给科尔沁王,说道:“你的勇士不负厚望,已经套住了那匹黑马——你看看!” “谢恩谢恩!”科尔沁王连连说道,急不可待地举镜望去,调着旋钮,咧开嘴笑了:   “皇上,铁青马上的骑士是我的头号英雄托巴格——真有他的,给我在皇上跟前争了面子!”说着,托巴格已用马杆子紧套着那匹黑马,歪趔着步子渐渐近来。托巴格似乎想在乾隆和王爷跟前逞能,几次试着想跃上黑马背,那黑马每次机警地闪转了身子。拖拖拽拽地来到月台前,托巴格一个翻飞上骑,但未能如愿,口中不知骂了句什么,又勒紧了马套子收在前胸,劈手抓住黑马鬃,“噌”地一跃而上。所有的王爷几乎同声喝彩道:   “好!!!”   但喝彩声未落,便听那畜生“咴儿”一声长嘶,却不似常马那样妁撅子考查骑手,而是急奔几步一个打顿,撅着屁股猛地一退,又向前一送——托巴格几乎像个弹丸,被它一送老高,在空中打个磨旋儿直落下来,“砰”地一声砸在地上,摔了个仰面朝天。那黑马却打着响喷,停了下来得意地向乾隆咴儿一声,呼呼透着气儿看着托巴格爬起来。托巴格狂吼一声“唿”地又一翻身上去,紧防着它前头那一手。那马却聪明之极,绝不重复前头动作,只是横着身儿拼命左右晃动,然后一个后蹶又向前一纵,托巴格被它扭得发昏,一个不留神,身子已离开马背,在空中兜圈儿一个半转,被斜掼出去!托巴格万分危急间双腿在空中一剪,一只单臂夜叉探海般平绞一周,已是翻转了身,但死罪免了活罪难受,只听他闷哼一声,双手握着左脚踝骨蹲下了。但这蒙古汉子极其要强,“唿”地站起身来,扭着脚又要上马。   “你是好汉,套住它已经很不容易了!”乾隆在月台上说道,“现在你已经受伤,不要再驯了。”又对科尔沁王道:“他听你的,告诉他,草原上的马多得很。不要为此懊丧。”   科尔沁王笑着抚慰几句,几个王府护卫过来搀着他去了。乾隆叹道:“这马四蹄雪白,在中原是有名儿的。叫千里雪地炭。等闲人驯不了它。马通人性,这也是缘分!”   科尔沁王听乾隆夸奖马,顿时会意,指着马道:“谁来为博格达汗驯服这匹烈马?”话音刚落,巴特尔挺身大叫:“我来!”说着一窜而出。众人不及闪眼,小巴特尔已手捉套杆,挠住马鬃飞身上马。   连马也没料到他这么敏捷,它似乎怔了一下,立即狂怒地在原地扭圈子,又蹶屁股,又撂腿,一下子把巴特尔掀起老高,巴特尔还在空中,它在下面已经磨旋儿般转了起来。竟把巴特尔头朝下脚朝上直撂下来。这孩子身手也真快,双手托地一弹,又来了一个马蹲,那马眼见他又要上跃,要跑,却被小巴特尔死死勒住,它掉转屁股就是一阵的猛跳乱踢。巴特尔被这畜生拽得兜地儿转,几次踉跄趔趄才又绕到马项前,伸手一提鬃,又是燕子般轻捷上马。这次他也学乖了,一上去便勒紧套绳,竟来个双手合十抱定了马脖子。任凭马百般折腾,被他四肢连缠带夹,竟似一帖揭不去的膏药般“贴”在马背上。那马又挣扎一阵,长嘶一声放蹄就跑。从乾隆到王爷们和侍从们都知道小巴特尔难关已过,大家松了一口气,向后仰了一下身子。乾隆这才觉得两只手心里捏的都是汗。   小巴特尔骑在光屁股马上,起初被他颠得东倒西歪,两腿股间硌得生疼。但那黑驹子似解人意,越跑越稳,巴特尔真有点“秋风”得意的样子,轻轻用套绳拂着马臀,但见草原上牛、羊、马群一掠而过,发黄的秋草中各色不知名的野花,不断头地往后退,此时马儿已知背上主人手段,叫东向东,挥西向西,似游龙在云。兜了好大一个圈子才返回月台,巴特尔翻身下骑。几千双眼睛凝眸注视着这情景,突然爆发出一阵暴风雨般的喧闹欢腾声,巴特尔牵马向乾隆深躬到地,说道:“博格达汗,这匹马一天能跑一千里。它是您的了!”   “你可叫博格达汗出了一身‘大汗’呢!”乾隆笑道:“你既精马术,就作朕的马僮好了!”见科尔沁王把玩那望远镜爱不释手,乾隆又道:“这个就赏你了!”喜得科尔沁王离席连连叩头谢恩。   第二天上午,乾隆带着从人回到木兰御营,此时两万余名绿营大军已遵傅恒号令,各按岗位布成一百里方圆的围场,里边围困着无数从远处赶过来的虎豹熊豺狼鹿兔麋麝野猪……   为防野兽突袭御营,傅恒真煞费了苦心,除了在御营正殿周围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外,还调了古北口的火枪队,用五十枝火枪暂充近卫。料着乾隆一定满意的,谁知乾隆自进围场,愈走愈是不高兴,待到进入正殿。已是沉下了脸。傅恒和纪昀都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紧跟着进来,见乾隆只寻折子看,又不敢多口,只好垂手默侍。过了小半个时辰,乾隆才放下手中奏折,援笔蘸了朱砂要写,却停住了,问道:“傅恒,你说,我们到这里来作什么的?”   “狩猎。”傅恒小心陪话,揣摩着乾隆的心思道:“外头绿营布置,昨晚给主子回过了,主子一路实地看,不知还有什么疏漏,奴才这会子赶紧——”“朕昨晚已经说过,布置得很好。”乾隆放下了笔,“不过你在这御营正殿外放这么大兵力,还有什么野兽敢来试刀?”   原来为了这档子事。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傅恒笑道:“奴才随驾来之前,张、鄂两个军机大臣再三嘱咐,主子爱动不喜静,无论别的差使办好办砸,头一条是安全。这正殿周匝连宫墙都没设,不放一点兵力,若有猛兽闯进来,或者林子里的猴子们拥进来抢东西吃,一个防护不周,奴才们粉身碎骨是小事,一干大臣怎么向天下人交待?”乾隆道:“我们是来会猎,不是为了安全。要安全,你回北京去!”纪昀陪笑道:“臣这可要回驳万岁爷了。来为会猎不为安全,不安全不能会猎。主子明诏宣告天下,秋猎为了练兵,不是为了玩。既如此郑重其事,御营即是练兵中军御营,不要防敌人来袭?”   “把那些兵全部撤走!”乾隆不耐烦地打断了纪昀的话,“这世上‘道理’太多了,道理不及情理值钱——御营周围一里地之内就由侍卫当值,可以留十枝火枪。猛兽来了,侍卫们是做什么的?”   他明说不讲理了,傅恒无可奈何一笑,只好答应着施礼下去安排,又叫过索伦细细吩咐,见巴特尔站着发呆,傅恒说着半生不熟的蒙古话,命道:“也要派你差使了。跟紧你的——主人,寸步不要离他,牵两匹马。见势不妙,嗯……你就护着他逃。”他比画了一下手势。   “逃……?”巴特尔听懂了意思,却又不明白“意思”里的意思,他瞪大眼睛,脸也愈来愈红,说道:“听索伦大叔说,你是个英雄,怎么会想出这个法子?我们蒙古人阿妈生下来就不教这个‘逃’字……”傅恒又好气又好笑,知道一时譬讲不清,一招手叫过索伦,说道:“你是他‘大叔’,开导开导他怎么护驾。”急忙回到殿中,只听乾隆正在说话:“修史是为了什么?是为今日的殷鉴。有些书籍,该删的要删,该补正的要补正,该存的存,该毁的还要毁呢!朕就怕你犯了学究气,滥杂而入,那不叫史,也不叫书,是杂脍菜。古人修史修书都懂得为尊者讳,为亲者讳。凡入四库全书的,一定要小心厘剔,整出来的才是精品,才能警世俗、正人心。不然,各类书收上来,你按经、史、子集一分,再排个什么子丑寅卯的次序,便算编纂出来一部《四库全书》,这不行。胡乱找一个三家村先生就办了,还要你纪晓岚辛苦?”   傅恒听他们又讲说修《四库全书》的事,虽不是自己的差使,却也关心,行礼退在一旁静听,纪昀道:“皇上说的臣谨记在心。说是董狐史笔如铁不更一字,其实历朝历代写史修书,也还是遵本朝教化人心为用,曲笔的历不胜数。”“这话很是。”乾隆捏弄着汉玉扇坠,说道:“已经有旨意收集图书了,我们回北京,你就要着手,所以你要心里明白,你自己昏昏然当一个总裁,怎么能叫下面人‘昭昭’然?还有一条,满族就是女真后代,也叫‘肃慎’,爱新觉罗,‘觉罗’二字译成汉意,就是个‘金’字。前代史书多有诽谤我朝祖宗的,这次修书要全部改过来。再向前追溯,凡有糟踏诬蔑本朝先胤的,有在族氏上加‘犭’字偏傍的,都要改过来。实在回避不了,可以删改。”   “这个……”纪昀顿时犯了踌躇:历代史书“糟踏”夷狄乃是数千年陈俗,真可谓盈庭积屋、汗牛充栋,全部“改过来”那是何等浩大的工程?再说,这样信笔涂鸦纂改史籍,后世学者会如何看他这个《四库全书》的总裁?但乾隆尽自打着“警世俗、正人心”的旗号胡说八道,却根本不能和他顶牛儿。嗫嚅良久,纪昀憋出个缓兵之计,笑道:“皇上,这个活计是大得叫人咋舌的。臣一辈子也做不过来呢!”乾隆笑道:“愚公能移山,有志事竟成,朕就爱这个‘大’字。你不要犯愁,回京就筹办博学鸿儒科,召集一大批学术纯粹的鸿儒,由你总领,傅恒他们参与,当你的钱串子,朕自然要御制序文。大家编好这部千古第一书!”他说着显得意气风发,神采奕奕,脸上放着红光,纪昀只好暗自吞口水。傅恒却是兴奋踊跃,说道:“这真是件千古风光事,奴才也跟着捞点后世便宜!”   乾隆笑着摘掉台冠,抚着梳得油光水滑的发辫站起身来,屈着指头道:“一个武功:拿下大小金川,还有青藏,开拓西域新疆!更要紧的是文治,开博鸿科,修四库书,释孔道祭孝陵,图书满天下,这一样是彪柄千古可上凌云阁的大事业。朕都要做下来。将来在地下面见圣祖、世宗,庶几可以无愧!”他晃着步子,腰间掐金卧龙袋上的流苏一摆一摆的,只顾自说:“朕在帝王之中还是有学术的一个吧?小时听高士奇讲过朱元璋,这个叫花子皇帝听老师念‘攻乎异端,其害也已’,听不懂就瞪着眼胡说。说这是‘将异端邪说消灭了,它就无害于世了’①弄得老师还要捏着鼻子颂他‘圣学渊博,独见其奥’。你们说,朕可曾以势压人,乱论经史?”   “没有。”   傅恒和纪昀一齐躬身答道。一个是真的心悦诚服;一个却是含了一口苦水。乾隆长篇大论,谬说修订经史,讲得高兴,突然外头一阵嘈杂吵叫,索伦扯着嗓门儿叫:   “那边守门的干什么吃的?那轿里是刘大人!——喀巴儿,带几个人上!”   “好嘞!这么大个家伙!”   几个人都发愣,便见王礼跌跌撞撞连滚带爬跑进来,脸吓得雪白,浑身筛糠向乾隆比画:“我的爷!这么高,这么大——足有三百斤重——跟人似的会走路……”乾隆急问:   “是什么?!”王礼这才醒过神道:“——是熊瞎子闯到酒窖里了……”   几个人一齐刷地站起身来,傅恒见乾隆向壁上寻佩刀,急道:“主子,这是奴才的事!   ——晓岚,你只管拦着主子,别怕他恼——我出去看看——”说着夺门而出,就近儿从守门小侍卫手里夺过腰刀,几步跨出月台看时,果见殿西南侧木栏前站着一头高大壮实的老公熊,像一块上小下大的黑石头,一爪扒栏,一爪还提着个酒坛子,晕头晕脑东张西望。喀巴儿和两个小侍卫扑身上去,未及近身,被那熊一爪子随意一扫,三个人竟都被打得四脚朝天。殿角索伦大叫,“——你五个人护住刘大人轿——你五个过来,那十个上,就石栏这边砍死它!这畜生吃醉了,小心它进殿!”众人吆喝着,刘统勋已经下轿。恰傅恒提着刀过来,笑道:“延清,这里可用不着你——把他架进去!”刘统勋铁青着脸,对傅恒道:“你不用和我嬉皮笑脸!你怎么调度的,居然出这种事——我要弹劾你!”侍卫们不由他再说,往上架着就走,只听殿门“咣”的一声,乾隆已经出来,身后跟着神色尴尬的纪昀。便见巴特尔披着衣服赤着脚从后殿跑出来,原来他在后边睡觉准备值夜,被人声惊醒赶了来。   此时侍卫们都已聚齐,乾隆的安全绝无问题了,有的向火枪里装药,只环视着那头黑炭般大狗熊——又不知乾隆是否要囫囵熊皮,都不敢动。那狗熊起先满不在乎,嘴里嚼着什么,似乎还龇牙儿笑。此时才知大事不妙,见三面环人,一面是木栏,摇了摇头,笨拙地举起酒坛子,一下子就将碗来粗的栏木桩砸得齐根儿折断,撒丫子就跑了。   “追!”乾隆大喝道:“朕要熊胆,也要熊皮!”   “扎!”   侍卫们齐应一声,除了当值守护乾隆的,拔脚便飞奔追了出去。刘统勋还要鞠躬谏劝,见乾隆提着剑直向前跑,又好气又好笑,只好在后边尾随——他已上了年纪,委实是跟不上这些年轻人了。纪昀从后赶来,扶着他一道走。众人穷追那只狗熊,一直追到一个峪口,傅恒命众人停下,说道:“这叫瓮口峪,狗熊已经跑不掉了,这得商量一下。主子要熊胆,射杀它就是,箭穿得满身窟窿,熊皮就不成了,所以只有活捉,或者用拳脚打死,我有点犯难呢!”   “要熊胆也不是容易事。”喀巴儿揩着头上的汗,气喘吁吁道,“要先把熊激怒,将胆囊憋大了,及时杀死剖腹取出。早了迟了都不成。”他一句话说得大家发怔:众人一齐上,只能把熊吓跑,不能“激怒”,单个人才能把熊激怒,徒手斗熊又要保熊皮,不是件难煞人的事?傅恒道:“皇上要熊胆是为了给娘娘退无名热。这比熊皮要紧——现在不能把细说话,那不是主子来了,留几个人守在谷口,其余的人冲进去,能活捉最好,打死也算了事,只不能跑了这熊——快,就这样,上!”   众侍卫答应一声便扑向峪口,有两个小侍卫年不及二十,争功心切,跑在最前头。刚刚踅过一个小弯,突见那狗熊大张着嘴,眼睛睁得血红,舌头伸着,露着白森森的牙,竟不顾一切,直扑人怀。吓得他们丢了刀打几个踉跄,抱着头跑出来,大叫“傅中堂,熊厉害—   —”   “站住!”乾隆突然暴怒地大喝一声,“你们竟敢退避!拔掉花翎退下!”两个小侍卫惊恐之余又受呵斥,顿时木偶般僵立在地。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那头狗熊不知在谷中受了什么惊吓,已是疯了似地冲着乾隆咬牙切齿猛扑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巴特尔在乾隆身后闷吼一声,一个横身从斜刺里冲出来,竟是平平常常一个“冲天炮”打在狗熊肋间,他自己也被狗熊狼夯的身躯抗得翻倒在一边,那狗熊被他激得人立一般站起,举着两个粗壮的前掌向巴特尔猛扑,那巴特尔虽然年纪尚小,却是极为灵巧,不知使了个什么身法,竟从熊肚皮底下一掠而过,转瞬间,便见那狗熊打了一个踉跄,抬起尖尖的嘴巴向天哀鸣几声,像一座土山一样扑通倒地,伸着四爪在地上挣扎。这一切使乾隆看得目眩头晕,直到此时才看见,巴特尔手中握着傅恒送的小倭刀,得意地咧着大嘴在笑。乾隆见被摘掉花翎的两个小侍卫沮丧地站在人后,哭丧着脸低垂个头,羞得不敢见人,便叫他们过来,问道:   “你们叫什么名字?”   “陈绍祖,格隆……”   “进谷看见什么了,吓得这副模样儿?”   “这畜生发了疯,”陈绍祖带着哭音说道,“窜出来时我们一点防备也没有……”格隆也垂头丧气,说道:“奴才不是人!奴才敢是看花了眼,似乎还有一条碗口粗的大蛇在追那熊……当时太突然,奴才自己也说不清……这就是罪,请主子重重责罚。”   乾隆一笑,问道:“格隆是巴海的孙子。陈绍祖,嗯,你是陈世倌的孙子补进的侍卫?”两个人忙跪下碰头称是。格隆道:“奴才们真是对不起皇上,辱没祖宗。”乾隆道:   “起来吧,圣祖爷北巡时也曾出过这种事。现今的黑龙江将军张玉祥就犯过这毛病。后来艰苦磨练,又挣回了双眼花翎,你们要学他。大丈夫要讲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么点小事就吓花了眼。这个塞北地方还会有碗口粗的蛇?”   “有的,”傅恒在旁说道,“这地方温泉不少,山峪里头避风湿热,您看这雾气,这里的草树和别处都不一样。奴才见过茶杯粗的,这里的守军有见过水桶粗的大蟒呢!”乾隆不 禁大笑,说道:“你叫那丘八给哄了!他敢是巡逻时打瞌睡,让你查住了吧?你看这地方—   —”话没说完陡然止住了,他脸上的笑容也突然凝固。众人循着他目光看去,只见谷口里边约一箭之地,一棵大榆树上两只乌鸦突起突落,惊恐地呱呱乱叫,不时飞起,又俯冲下去,用翅膀拍击着什么,再向下看,树上果真盘着一条巨蟒,约合人腿粗细,伸缩着头颈在和那两个乌鸦斗!   乾隆再仔细看,只见树杈高处枝叶间隐着一个栲栳大的鸟窠,这才明白老乌鸦是在护窠中的乌仔。眼见每一扑下都是羽毛乱飞,在空中略一盘旋又即冲下,虽声调凄哀,绝无反顾犹豫,乾隆不禁悚然动容,用扇子指着大蛇,说道:“把它射死!”   “扎!”   侍卫们答应一声,顿时乱箭齐发,眼见着那蛇身上中了十几箭,它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箭雨弄得懵懂了,伸着血红的信子向人群看看,扭滑着红绿斑驳,锦缎一样的身子向下溜去,钻进草丛,半截身子仍在外边蜿蜒扭动。只听喀巴尔大叫一声,握着匕首便冲进去,其余侍卫似乎有些怕这恶物,都怔住了。只听草丛中扑通扑通乱响,不知喀巴尔在里边是怎样折腾的。傅恒自己也怕蛇,单手紧握刀柄,却命道:“都死站着干什么?一条蛇就把你们吓成这样!进去几个帮手!”侍卫们虚答应着,咋咋呼呼向草丛走,只见喀巴尔浑身泥污,一手提匕首,一手拖着那条死蛇从草丛里钻出来,笑着说,“这家伙一百多斤呢!蛇肉最好了,叫厨子治治,准保主子进得香!”说着噗的一声将蛇掼在地上。乾隆也怕蛇,见那死蛇翻着白花花的肚皮,不由一阵恶心。纪昀却道:“蛇胆也是良药,剖出来给主子泡酒!”那喀巴尔也不嫌腌脏,口衔着匕首将蛇身捋直,从脖子口一直划下去,从七寸处血淋淋掏出心肝,一手便撕下蛇胆,道:“腥得很,纪大人您是良医,‘良药’给你拿着,你给主子配药酒!”纪昀笑着接了,手指拈着笑道:“好东西,有一碗胆汁子呢!”小心地用纸包了,塞进巴特尔的马搭子里。   “今日朕的御营算是旗开得胜,得一猛熊,杀一巨蛇,所获不小!”乾隆带着余惊,笑谓傅恒:“要不撤走那些护卫,哪得这个缘分?朕和纪昀骑马,罚你步行!”说着伸手向巴特尔要马缰。巴特尔却不肯给,说道:“皇上,这马还要再驯些日子才敢给您骑,您还骑从前的青骢儿安全!”他虽然跟从乾隆日子不多,语言也不通,耳濡目染间已知乾隆身份贵重,比草原上王爷高出千倍,遂将青骢马缰和鞭子递给乾隆,却把那匹千里雪中炭马缰给了侍卫。伏身趴下让乾隆踩背上马,乾隆却踏镫上去,笑道:“朕只踩太监。你很勇敢,朕要选你为三等侍卫!”   巴特尔还在发愣,喀巴儿在他后脑勺上轻轻一拍,说道:“傻小子,一步登天啦!你们喀喇沁左旗的旗营管带,想得这个三等侍卫也不是容易的!”巴特尔这才学着众人样子跪下磕头。乾隆高兴地将马鞭一扬,说道:“走!”马便飞奔起来。   纪昀从后跟上。他没有骑过这样的快马,在马上多少有点拿捏不定。乾隆驾轻就熟,奔驰间闲谈,问道:“晓岚,这马如何?”   “太,太快了,臣有点弄不了呢!”   “你放松点,腰随势借力,不要僵直。”   “是……”   “好多了。终归比不了主子,不如慢骑的好。”   “快骑才是骑马,慢骑不如骑驴。”乾隆道,“神驹飞驰,万物皆空,洗心涤虑,见天地之大,渺尘俗之小。这才算得到驾驭的真诀!”纪昀无暇细思乾隆的话,却渐渐习惯了这风驰电掣般的狂奔,他第一次感觉到,“速度”原来也有如此快人心脾的作用。正骑着,乾隆用马鞭指着左前,说道:“好一群黄羊,你看,往林子那边跑了!”因马搭子里插有弓套箭壶,一边加鞭,一边取出弓箭。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瞄准了“噌”地一箭出去。一只小黄羊臀上着了一箭,在地下打个滚儿,又爬起来“咩”地一叫,熬着疼追上母羊。纪昀这时才加鞭追上来,喘着气儿道:“主子,别,别进林子,防着再有猛兽!”乾隆笑着道:“胡说八道,腐儒一个!”兜紧马缰便追了进去。   纪昀忙也跟着进林。这片不大的林子里到处是荒沟杂草,几道弯弯曲曲的小溪穿林而过。纪昀马术不精,眼见乾隆左折右弯地控马疾行,干急也迫不上。好容易赶到绝岩壁下,才追上乾隆。前面不远处有两只黄羊,纪昀大叫:“主子!那里有两只!”乾隆加了一鞭纵马向前,搭箭拉弓正要放箭,突然弃弓收缰。猛一收缰不住,乾隆被摔下马来,一下子掼进溪水里!纪昀真吓得七魄出窍,头“嗡”地一声涨得老大,脸白得死人一样,策马赶来,见乾隆已站起身来,这才一颗心放下。急切中他又想:皇上这么狼狈,我好端端的出去,怎么能保全他的面子,我又怎么向众人交待?想着便一横心,大叫一声“哎哟”,身子失控也落马下来,恰好跌在一个土埂上,硌得屁股钻心地疼。但这是里伤外不伤的事。他便又就坡儿打滚,滚进埂下的泥淖里去,手脚乱画、口中尖叫,刹那间就把自己打扮得像泥猴一般。乾隆满心懊恼,见纪昀跌得比自己重,也就息了火,拉起纪昀一起出林。你看我是落汤鸡皇上,我看你是滚塘猪军机,不禁相视哈哈大笑。 当晚纪昀又奉旨进去。乾隆在延熏山馆正和刘统勋、尤明堂二人说话。纪昀踏进殿门便听乾隆道:“二位说的都是金石良言,朕当注意。从明天起,还调一营兵进来关防。这不关傅老六的事,朕的旨意他不得不遵……朕礼敬你们这片心思,纳你们的善言就是。今晚叫纪昀来拟几份诏书,你们明天要先期进京,带给张廷玉,叫他用黄匣子速发讷亲、尹继善和岳钟麒……延清还要去南京,不要忙,在京休息些日子再启程。启程前给朕写个奏折,到南京后再报个平安信儿。就这样,你们跪安吧!”说完,竟亲自起身送二人到殿外,返回殿门。   乾隆调皮得像个大孩子,一进门就伸舌头扮了个鬼脸儿,笑道:“两个老头儿又来聒噪,连你也扫进去了呢!”   “主子,”纪昀一边挽袖磨墨,一边问道:“好端端骑着马,您怎么突然收缰?我吓得到现在还腿软呢!”   乾隆没有立刻回答,望着烛火,许久才幽幽地说道:“朕看见那老母黄羊在舐小黄羊身上的血,突然又不忍射杀它们了。”   纪昀没有再说话,手中的墨却越磨越快。   **********************************   三十七 妄调情高国舅无趣 闹学塾曹雪芹辞差   刘统勋回到北京,当天即打轿赶往鄂尔泰和张廷玉府,拜谒这两位满汉首席军机大臣。   鄂尔泰病得已经不能起来,接过乾隆赐的山参,只是流泪,在枕上叩头,说道:“我是老不中用的人了。主子这样关怀恩宠,没法报答……延清公,请代奏,我的两个儿子都去金川跟着讷亲给主子出力,请主子恩允……还有一句话要告诉延清,人说我和衡臣几十年共事面和心不合,以致下头门生故吏分门结党。我快死的人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和衡臣性格不投,政见偶尔各异是真的。先帝当面训诫,王大臣之间要各自统华懋德,私相交通即是小人,因此不来往惯了……下头的学生们多了,有的错会了本意……”刘统勋听他反反复复蝶蝶不休,整整一个时辰都是解释和张廷玉的关系,纵的横的,大事小事前因后果,听得心里如乱麻一般理不清爽。乘他喝水、起身时,抚慰道:“我还要到兵部去呢,鄂相多加保重!   闲事少想,自然会渐渐心宽体强……”说罢一揖辞去。鄂尔泰也不再相留。刘统勋出门却不去兵部,转轿南踅便到了西华门张廷玉宅邸。他是张廷玉的门生,如今又是乾隆跟前位高权重的红人,门上人不待通报就径直带他进内院西花园的紫芝书舍。   “延清回来了?”张廷玉半躺在炕上受了刘统勋一礼,坐起身来喝了炕桌上的参汤,双手接过乾隆赐的参转给管家,听刘统勋说先去了鄂尔泰府,张廷玉便笑道:“他就是心地狭窄,你先去看他是该   的。嗯,该当的……”接着便开始摆说和鄂尔泰几十年的纠葛因缘。他却极有条理,其记性、口才也远胜鄂尔泰。从年羹尧说到西疆用兵,从云南改土归流又说到上下瞻对用兵。   其间政事、军务、财政、将弁官员调度,哪些相合,哪些不合都说得周到详明。刘统勋只洗耳恭听,一句话也不插,只捡着有用的心得暗暗记下。张廷玉从辰时说到午时,留刘统勋吃饭,吃过饭仍精神不减,接着又谈。好容易才听他叹息一声,说道:“长江后浪推前浪,轮到你这一辈儿给皇上出力了。做官只是做时得意,和集市一样,日中则集,日仄则散。几年前你来,我何尝有工夫这样长篇大论地说话?现在是宾客寥落车马稀。我这个‘集’到了日仄时分了。”他闭着眼,仿佛在追忆昔日的辉煌,许久才道:“延清忙你的去吧!”   刘统勋心头一松,真有如蒙大赦之感,忙起身辞出,坐在轿里兀自暗笑:没来由到两个老相府里请安,竟用了五个多时辰,一路上催着轿夫快行,到府时已见家人在门斗旁挂灯了。他家只寥寥几个仆人。老管家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见他回来,迎头就说:“来了好几拨人都等不及,又走了。现在只有吴瞎子、黄天霸和他的几个徒弟,说等不着老爷不回去,晚饭也是在家下吃的。我怕你在外头吃不好,叫他们给你炖了一锅牛肉汤,你先吃一点,夜里再吃点点心……”他唠唠叨叨说着,刘统勋大步走上正屋台阶,笑道:“我都晓得!叫他们给我端一碗过来就是。”吴瞎子、黄天霸和五六个徒弟在堂屋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早已一齐起身相迎。刘统勋未及和众人寒暄,门上又带进三个人,灯下看时却是阿桂、敦敏和敦诚,又见高恒摆着方步一晃一晃进来,刘统勋见内外都是客,便先外后内,忙对吴瞎子道,“他们话短,我们话长,实在不恭得很,你们先坐,我和高大人他们说完话就过来。”遂转身带着高恒等四人到东边书房落座。刘统勋手端牛肉汤,笑道:“放肆了,我没吃饭呢——   高恒兄你们是山海关过来的吧?阿桂到京几天了?”说着就喝汤。   “我去了一趟德州,他两个是从山海关盐道上回来的。”高恒说道,“德州吴桥那块漕河淤起来,粮漕盐漕各不让道儿。我去料理一下,那个吴瞎子也去了。我从山海关去,回来时径直就到了北京。”说罢笑嘻嘻从腰间解下个包儿,“这是德州马家小月饼,馅儿天下一绝,我随身带着消夜,老刘撞上了,就是你的口福。”抖开来放在刘统勋面前。刘统勋见那月饼只有罗汉钱大小,花样做工新奇精致,拈起一块嚼着,笑道:“果然不错!随身还带着这个,你是腰里别着牌,逢谁跟谁来啊!”阿桂这才笑道:“我昨天才回来,后来到承德见驾,没什么要紧事,特地来看看你。”   众人说笑一会儿,刘统勋揣度着高恒来意,说道:“粮漕、盐漕都是朝廷的漕,北京京畿这么多人,没有盐没有粮都了不得。大布政使,你尽管放心,盐粮两漕出毛病,我只有打吴瞎子板子的理,断不会护短。”“我是气老吴无礼,”高恒笑道,“——带着一群青帮兄弟找到德州盐务局闹了一个多时辰,吓得盐务局掌事儿的窜后门溜了。我好生说合才算没事。你延清大人如今在皇上跟前说一不二,所以来见见,就是我有不是,也请多担待一点。”刘统勋笑道:“别忘了你是国舅爷,你当我真是包龙图。连贵妃娘娘都不放在眼里么?” “你说我姐?”高恒哂道,“她在皇上跟前连个屁也不敢闲放!她没儿子,还不抵人家钮(钮祜禄氏)贵主儿敢说话呢!你说的那欺压良民横行霸道的小国舅,是戏上胡他妈捏造的!”阿桂笑道:“你这国舅也够风流的了,我看你用心公务上头有限,偷鸡摸狗的事也不少。”高恒笑道:“去你妈的吧,谁在后头嚼这种烂舌头?就有点,也是两厢情愿。我大节不坏,不伸手从库里掏银子,谁敢说我是个坏官?如今说贪官少,鬼都不信,你去各钱庄走走,钱垛得都像小山似的——那是兑过银票的。如今并没有这样的笨驴,直白白地给上司送银子送金子,听我说——天不冷你也要披上件新大氅,把银票塞在里头兜里,去见尹继善说话,走的时候不言声起来就走,大氅就‘忘’到继善那里。下次明保暗保,头一个准就是你!——不然你小阿桂怎就升官这么快?”   阿桂忙不迭笑着摆手,身子趔趄着道:“你别攀比我,我不是这种人,继善也不是这种人!我说也许你特制这些马家小月饼,里头塞上祖母绿猫眼石什么的,或者送一副金子做的围棋子儿,外头涂上黑白漆,送给傅六爷,升个尚书九卿什么的,也是易如反掌!”高恒学着阿桂的样子摆手道:“罢罢,我引狼入室!我不是这种人,傅恒也不是这种人……”   “阿桂,听说你近日起号叫‘佳木’?”笑了一回,刘统勋恢复了正容,问道:“如今讷公去了成都,调度大小金川,到底前线情形如何?张广泗还像从前那样么?”这是件大家都关心的事,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竖起耳朵听阿桂说话。   前线的情形其实很糟,讷亲在成都,张广泗去了重庆“就医疗病”。南路军、中路军现在是偏师,缩在川南贵州,只管催粮要饷养精蓄锐,纷纷请了好师爷给讷亲写进兵条陈,人人献计,都自说是必胜之道。成都的三次军事会议吵得一塌糊涂不欢而散。讷亲知道是自已威不压众,又不愿借重张广泗,一边写信催张广泗回军“就地疗养”,一边将自己写给乾隆川北进军、川南策应的奏折和乾隆嘉许的手批下发给各副将以上,并给张广泗带去口信,说如不能赴行在共同治军,自己就要请旨辞职。这才逼得张广泗“带医回成都听令”。指挥官人心不齐,下面军纪不严,兵士哗变的,抢砸商号的时有发生。各地观察道,监察御史至四川巡察纷纷向北京都察院告状,都转到傅恒处。但讷亲的军机大臣之职还在兼着,位置还在傅恒之上,傅恒一古脑都转给讷亲。讷亲为安军心,竟不理会。在第四次军务会上竟一火焚之。弄得各军更加骄纵恣横。清军如此,莎罗奔处却愈来愈好,修复了小金川,从云贵马帮处高价购粮备荒,茶叶盐巴也都准备丰足。从清兵败兵手里还买了二十几枝火枪,又不知从哪个泥淖里捞出两尊大炮,也修好了。建粮库、造火药闹腾得欢,敌我双方尚未交战,士气、形势已见高低……但这些都是军事机密,除了乾隆和傅恒谁都不能告诉。阿桂沉吟了好一阵才道:“现在张广泗军门一切以讷中堂马首是瞻。全军指挥一统。但那个大草地冬天实在不能走,南边夹金山,六月也是满天飞雪,过了十月便封山,粮食根本运不到中路和南路,皇上已经恩准明夏进击。至于胜败,除了人事还要看天意,佳木也不敢妄断。”他顿了一下,说道:“张军门老了——我是说他的心老了。论岁数他还比岳军门小两岁呢!——他如今什么都要避讳,败字,只能说是‘胜’;‘安’不许说安,要说‘放’;‘马’是‘大驴’子;‘生’是‘硬’。部将们说错了就敲鞭子。上回他有个门生叫马子安来拜,师爷看这人名字都是避讳字,犯愁,问我怎么报?我说你就报个‘门眷硬大驴子放胜’就是!——   这不是背晦透了么?”说罢又道:“延清公那边还有人等着。我们不要泡他,大家散了吧!”   于是众人纷纷笑着起身,刘统勋也不再相留,送到滴水檐前,在堂屋门口拱手道别,便回到屋里。高恒几个人一道儿出门各自上马,在西瓜灯下看看表,笑道:“天黑得早了,伏天这辰光还明光大日头呢——我还要办点事,咱们明儿见!”说罢迈腿去了。阿桂笑谓敦氏兄弟:“你们要吃我的高升酒,咱们还去前门高升酒家,如何?只可惜钱度、庄有恭和勒敏他们不在京。”敦诚笑道:“他们算个球!在不在的什么相干?雪芹就在西直门外不远,咱们买些卤肉、烧鸡、花生米、烧麦什么的兜着,再带一坛子酒,又不扰他家里,又得高乐,岂不是好?”说得几个人都连声称妙。   高恒离了刘府,打马径往傅恒府,下午出门前,他已叫家人给傅家补了一份中秋节礼,还有一斤老高丽参,是朝鲜驻京使臣金成柱路过山海关送的,他随身带着。还有岳浚写给傅恒的一封信,来见棠儿可说是堂堂正正。但高恒却又有点怕棠儿,因为他对棠儿始终垂涎,存了个不利于孺子之心,傅恒官高权重,皇后位尊宠深,高恒哪一条也比不了,存着一层自卑心。但棠儿这枝花太招人爱了,在他眼里,那身材、那体态、那容貌、那……无一处不似那个什么黄子“洛神”,一颦一笑都勾得他心痒难耐。只要在北京,高恒总要三天两天寻个由头,或拜傅恒,或请安送东西来傅恒府,虽然猫儿不得沾腥儿,见面能一近芳泽,一聆笑语也觉提神儿。   一路想着棠儿已到傅恒府门口,因小王跟着去了承德,还带了一大群男丁,傅恒府二门里头其实已经没有男人。高恒是走得极熟的人,早有人看见报了进去,约莫一袋烟工夫,老王头出来禀说道:“太太说国舅是常客,不必拘礼,既有给我们老爷的信,就请进去。”高恒心里暗喜,又有点怕,捏着劲儿独自进了内院。见棠儿的影子映在窗上,隔窗便笑道:   “嫂子在屋里么?”一挑帘便进了屋,果见几个半老不老的媳妇立在炕下,看棠儿在炕桌上描花样子。那群丫头都得过他不少小意儿好处,就忙着替他搬绣凳儿、沏茶、递热毛巾,高恒当胸打一揖,笑嘻嘻道:“小生这厢有礼了!”这才坐下。   “如今高爷的京白也操得好了。京里王子公孙们看徽班子京戏,都疯了迷了!”棠儿一笑,看了看高恒放在桌上的信和包儿,吩咐道,“彩卉,把高爷带的信收了——那包里是什么物件?”高恒乘机起身,亲自把那个黄布包儿送到棠儿炕前,一边抖着,一边笑道:“这是一包上好的高丽参,给六哥和嫂子补补身子。都是今年才刨的参,小的是二十批叶,大的有七十批叶①呢——说到唱戏,连老庄亲王都下海了。他三世子弘晖早就在和亲王手里出了师。今年夏天,有回回府,老亲王在西花园月洞门口掇个小凳子乘凉,听着他在外头念着戏句‘嗒嗒嗒啦……得,锵!锵嘟儿锵……’进来,老允禄顿时躁了,拽出屁股底下小凳子骂着:‘我揍死你个龟孙儿,好好书不念,只拣着坏的学!’一板凳照头砸过去!那弘晖笑嘻嘻啪地一把接住,就势儿扎个门户,霸王举鼎将木凳儿举起,念着戏白说:‘喂呀呀呀……   好厉害的王爷也!’庄王也爱看戏的,顿时愕然,说‘唉呀好儿!你……你果真学成了也!’”他在炕下又说又比,学得逼肖。一屋子媳妇、丫头都逗得咯儿咯儿笑得前仰后合。   棠儿也被逗得噗嗤一笑,啐道:“在外头你们男人像个大人物似的,见了下头人,装得人模似样办差,其实肚里都装的戏,什么好成色!”放了怀中的猫,命媳妇们撤了花样子退下,换了正容问道:“岳浚媳妇儿还好?我着实惦记着她呢!上回她送我一块蕙绣万字锦儿,我说也送她点什么,后来就忘了。”高恒笑道:“嫂子说糊涂话了不是?岳浚和我是官面上来往的人,我怎么见着人家堂客了?”棠儿道:“那也不见得见不上。如今做官的走偏门,套交情,遍天下都是。你当你是好人?”   高恒灯下看棠儿,越发显得明眸皓齿。见她散发偏腿儿斜坐着,巧笑可人,撩人心怀,遂笑道:“嫂子口齿越来越伶俐,越不肯饶人了!我常跟我们屋里那口子说,你要胜六嫂子一分儿人才,就算我前辈子烧了高香!”棠儿道:“我也都老了,还说什么人才!但凡我要是个男人,也丁是丁,卯是卯,出去跟皇上卖命讨功名,那才是个人呢!”高恒越看,越是心痒难耐,兜步儿走着,踱到灯前,摸摸烛台又抚抚炕桌,口中啧啧夸奖:“这炕桌儿掐进去的金线真耐看……丁是丁,卯是卯,嫂子说得真好。其实自古到今,男人是丁,女人就是个卯儿呢!过几日我还要去热河,你有带的信没有?六哥这么多日子不回来,不怕他在外头拈花惹草儿?嫂子别动,你头发上有个蛾儿,我替你捉!”   “天晚了。”棠儿见他越来越不安分,一伸腿下炕,自己掠掠头发,说道,“我还要去看看康儿,你也该回去了。”——说罢一挑帘子去了。高恒满面无趣,只好讪讪地拖着步儿离了傅府。   这边高恒讨了没趣。那边西宛外南村曹雪芹家却是红烛高烧,清酒盈樽,众人说笑热闹得快活。阿桂如今正得圣宠,回京整日里被一群龌龊官儿围着,看馅笑脸听谀颂闹得心烦,此时大家坐在土炕蒲席上,呼卢欢饮无大无小,真得人生平常雅趣,十分高兴,说了一派西南景物风俗,又叹道:“要是雪芹去金川看看,一日四季奇丽之景,不定‘梦’出什么新花样呢!唉,金川那地方要不打仗还真的是块宝地呢!”他讲述那里的山水,那里的民俗,还说到莎罗奔和朵云,莎罗奔兄弟间情缘纠葛,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脂砚斋笑道:“上次你回来也没看我们来,我们还说官大了,眼眶子也大了。看来你这人毕竟是性情中人!”阿桂笑道:“带着兵,处在险地,一脑门子寻思杀人,防着打败仗,文思情趣都淡了。阿桂算什么?你们这才叫适性,身前身后得名!这立地又要出去带老爷兵,又要忙起来了。”说罢一叹,举杯一饮而尽。   “方才听阿桂兄说朵云英勇善战、多情多义。”刘啸林笑道,“雪芹如今在《红楼梦》里也添了个女将军林四娘呢!那贾环、贾兰的诗也还罢了,只贾宝玉一阙长歌赞颂这红粉将军,委婉凄凉悲恸哀绝,真是惊世骇俗!你们听我吟——”遂低声咏道:   ……腥风吹折陇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   纷云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   恒王得意数谁行?就死将军林四娘。   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稼桃临战场。   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   胜负自然难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   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余意尚仿徨……   众人听完这凄婉吟唱,一时四座寂然。张宜泉不住摇头叹息:“怎么写来?太哀伤,太凄凉了!”雪芹笑道:“那是小说!这是你们替古人落泪么!其实这首古风也平常,只合了石兄当时景遇心境,就别有一般滋味了。我还没有给它起名字,这是画龙点睛的事,想了几个都不合适,诸位能帮帮忙,曹沾就不枉吃你们的酒了。”   “叫《红粉将军词》!”阿桂头一个说道。“太俗大俗!”何啸林连连摇头,低头沉思有顷,“不如叫《凌波神女》。”张宜泉道:“这个不沾武气,像是洛神,也不怎样!”脂砚斋道;“我觉得不如直写《恒王将军姬歌》!敦敏说:“婆娑将军!”敦诚道:“我看叫《炯娜将军》!”   曹雪芹都一一摇头。笑道:“都不合适。这是个奇女子,诗名儿也要奇,才配得匀称。”敦诚笑道:“本来就是个传奇女子,又不是史籍所载,我们何必替雪芹呕心沥血——   咱们吃酒,不管它了!”说着举壶,一愣,冲着里屋叫道:“芳卿嫂子,再添些热马尿来!”   芳卿在里屋脆生生答应一声:“哎——来啦!”芳卿提着一把锡壶出来,笑着往酒壶里倒酒,说道:“小的闹着吃奶,大的缠着讲故事儿,就忘了兑酒了。有你们吃的呢!只别喝醉了,跟上回似的,横一个、竖一个撂在我炕上两三个,吐得一地的酒菜,难道不伤身子?”敦诚笑道:“嫂子是越发出落得如花似玉的了,也胖了,容光焕发——要不是敬着雪芹,我们动起你的念头可不得了!”芳卿啐道:“死样!满口鬼话连篇,灌你的黄汤是正经!”笑着去了。敦敏追着声音望她背影喊道:“我那里有个抄本《聊斋》呢!那里头都是故事儿,下回给你带来哄宝儿玩!”   “鬼话——鬼画!”曹雪芹一直没留神他兄弟俩和芳卿说玩笑话。一拍案说道:“何不就起名叫《姽婳将军词》?!”   众人都是一愣:怎么会用“鬼话”作这首诗的名字?只见曹雪芹以酒醮指在炕桌上画出“姽婳”二字,解说道:“这个词出自宋玉《神女赋》,原是说女子美好贞静,加上‘将军’二字,就合着了林四娘身份故事儿。这词近代已不多见用它,读起来也新奇,岂不甚好?”大家听了都是一笑。敦诚道:“雪芹这回沾了我的光了。我要不叫嫂子出来,没有那番说笑,你哪能寻得这样的灵机?你要敬我一杯——”端起门杯就自饮了,敦敏道:“如今纪晓岚正在为朝廷收集图书,现放着这么好的书,我们何不荐了进去,叫他编进《四库全书》也是一件趣事。”   “别别!”曹雪芹一边为众人一一斟酒,一边正容说道:“我正要说这事,我是个小百姓、闲人,写书也只为给小百姓看,给闲人解闷儿。所以这书里绝不涉及军国大事,更不敢妄议朝廷大政。纪大人编《四库全书》令旨早已下到宗学了,只有经史子集、政论文论的书才能入选。纪晓岚这人并不爱《聊斋》、《红楼》这些稗官艳情的书。他有他的一套,什么都来真的,要写得煞有其事,引经据典才能入他的法眼。别看纪公恢谐风趣,他可不是前朝高士奇一流人物,那是个老阅风尘世故、深谙人情天理的经纶大臣。我也不要沾惹这样的贵人。”“就是,”敦诚打着酒呃说道:“那其实是个油滑的老夫子,滑稽风趣都为了掩他的世故!如今的人在盛世里头越混越聪明。皇上圣明不让圣祖爷,可臣子呢?越看越他妈都是一群滑头!就傅六爷和讷中堂好像还有点人样子。像熙朝里的名臣如熊赐履、郭琇、周培公、赵良栋、李光地,如今横看去,怎么一群这些个!没一个及得他们的!”阿桂道:“你说的太绝了,孙嘉淦、史贻真、范时捷、尤明堂、尹继善也还看得过的。”“孙、史二人还算有点熙朝遗风。”敦诚酒涌上来,忙喝一口茶水,“范时捷、尤明堂两个半吊子,尹继善打打太极拳,究竟于朝事何补?当年唐赉成上书北阙、拂袖南山,大笑归去,那种丈夫气概,如今不见这样的,都成了阴柔世界,成了女人——呃!世界……像我们的长官高大舅子,还屡蒙嘉奖!鬼知道他在山东怎么‘剿匪’来着。专会弄、弄女人,平白把个土财主弄到德州当盐税司头儿,和他老婆明铺夜盖睡觉,护着短,打青帮的板子。刘统勋——呃!你看他硬直,这会子准在勒逼吴瞎子不要招惹高大舅子呢——那个跑堂的叫肖路的,雪芹还记得吧?先前在高升酒家,他跟六爷当差,上楼扶着,下楼让着说——‘走好您哪!’的那个家伙,如今做到五品!不知怎么日鬼弄棒槌地投了张中堂的门子,嗖嗖地升!继善上次写信给衡相,衡相给他写回信我在跟前,信里说——呃呃!肖某人既可造就,可负一方之责,给他一个道试用亦、亦可……这不又要升了!”他的酒意已到十分,敞胸乜眼、口滞舌涩,不管三七二十一,横批乱评,一笔抹倒许多当世要人,曹雪芹生恐他再说下去,连傅恒棠儿也不饶过,忙着打岔,要醒酒汤。敦诚这时已经是玉山倾颓,咂巴着嘴仍在絮叨,“这世道是盛是衰谁能说得清?万种豪华原是幻,何是造孽,何是风流?曲终人散有谁留?为甚营求,只爱蝇头!一番遭遇几多愁?点水根由,涌泉难酬……砚斋老儿的诗写得真不错……芳卿嫂子,敦老三又他妈的要撂倒在这里了……”   隔一日,阿桂便北上去承德觐见乾隆,曹雪芹因宗学开教习会议,也没有去送。清早起来匆忙地扒了几口饭,帮着芳卿刷锅洗碗完就要到差应卯。大毛毛已经八岁,小毛毛只有两岁,都还在炕上挺着,听见说爹走,一骨碌翻身爬起,跳下炕就追了出去,一个搂着脖子叫“阿爹,西院罗二伯家大狗子吃重阳糕,我要!”小毛毛扯着辫子叫:“昨儿你说给我买蝈蝈笼子,怎么说了不算?我要去!”曹雪芹蹲身一手一个搂着,说了许多“悄悄话”仍不管事。芳卿出来一把一个拽着,说道:“就这么光着脊梁跑出来?谁冻伤风了,我不带他去逛玉皇庙会——你快走你的吧,也没见个大男人和孩子粘粘乎乎的!”雪芹方笑着去了。   右翼宗学离曹家并不远。进西直门直往东约里许地,向南踅进一个狭窄的夹道,就是宗学胡同。外边的门面只有多半间房宽,土灰色的老城砖一卧到顶,瓦檐上的黄蒿长有一尺多深,甚是不起眼。但进里边就不一样了,三进院子,中轴最大的正堂“学礼堂”,比六部大堂还要宽敞,两厢厢房也十分高大,朱栏雕板,内廊是一色的青砖地,大玻璃窗里张着蝉翼纱帷,十分阔气,这是嫡派皇子皇孙们读书的地方。从这门向西,又一处院子,房中的陈设就嫌简陋些,这是远支宗亲和前来趁读的大臣子弟读书处,再向西是乌鸦鸦一片大花园。从明礼堂大院向南两进再向东绵延,是这些公子王孙们带的家人、长随、车夫、轿夫的歇息之地,东南角另设一个大门,宽得够两乘轿对出对入——有轿有车的都从这里出入了,其实走正门的倒寥寥无几。曹雪芹进了二门,便听里头云板夹磬已经响起,满院乱追乱跑的学生把鸟笼子、马鞭子丢给家人,没头苍蝇般钻进书塾——厢房里去。丢得一院子鸡毛毽、琉璃蛋儿、石头块、泥巴堆儿,几个内务府听差的拿着扫帚扫得狼烟动地,因见教写字的教习葛效信夹着一大卷子纸站在一边捂鼻子躲灰尘,问道:“不是今天教习会议的么?怎么又要课学生了?”葛效信笑道:“是庄亲王给咱们刘大鼻子来了封信,说纪章京就要过来巡视宗学,说这里学生整日胡混,竟不是为上学做学问,都是冲着有狐朋狗友玩儿,或者图得那二十两月例来讨饭吃的,皇上有旨叫纪昀纠察,整顿这个宗学,叫刘大鼻子小心吃饭家伙。会议也就这码子事,课完学生才开会,无非说一声,叫我们早来点罢了。这不是刘大鼻子的老伎俩么?”雪芹听了一笑,仰脸看看,说道:“天阴了,这时节雨下得容易,今日要踩泥路回去了。”说罢便进了西厢南边第二塾屋。   这里教习不同民间三家村,只讲四书五经,做墨卷,分着经、史、子、集四门主课,琴、棋、书、画四门副课。学生练琴都在西院上课,其余近枝皇亲外戚子弟七门课都在这院里上。曹雪芹专管教画,学生们爱他不拘形迹、学识广博,讲学俯拾即来、信手而拈,都喜欢听他的课。没进塾屋里头已经雅静。只听一张张宣纸展开的窸窸萃萃声。雪芹进来,学生们一齐高喊:“请曹先生安!”   “各位爷们安!”曹雪芹微施一躬答道。他看了看墙上挂着的素宣纸,一笑,提起笔,在学生们早已磨好的墨池中一蘸,又在涮笔碗中略一滚动,向纸上横笔涂染,点画勾顿信手抹去,一转眼间便涂出一块爬满藤萝的卧石,藤蔓上点点缀缀或盛开,或含苞,或低垂,或昂扬绘了不少触须和小花穗,问道:“这是什么?”   “石头、葛藤!”   “石头,金银花!”   “石头,薛萝!”   雪芹笑道:“这是写意画,不必硬去追求藤蔓名目,心之所至,画即所现。如果留心,还可见此石是黄石头、深褐色藤茎、墨绿叶片、淡青色触须、紫褚色花朵。所以仅泼墨乱抹是远不够的,要能墨出五色,只在淡浓相宜、用水用墨、腕上着力都在正锋与偏锋上见功夫。有人画墨菊,画出来却是黑菊,像黑纸剪的窗花,就在于他不是从自然,是在那里‘描’菊,就难得见好。这里腕力的刚柔,都要随心应变,才能恰到好处,其间远近、巨细、实虚都要先有成竹在胸……别小看了画石头,世上灵石顽石如洹河沙数,没有两块是一模一样的,同是一灵鹫峰,百人即有百态,谁能写出它的‘灵飞’精神,就入了坐照境界。   同是一块三生石,谁能绘出世外情缘,见了这个‘缘’也就入了神化之境,如果绘点头石不出佛意,绘太湖石不出水意,那画儿看起来就味同嚼蜡了。从形似到坐照,出神入意除了学者自家天资,非老老实实到山野里看石头不可,你偷懒儿,老天就不成全你!”他口说手画,一张张画着泰山石、黄山石、峨嵋石和各色藤蔓爬势,都齐排挂起,教学生自家比较,又教学生画,画出来挂起讲评,学生们被他引入胜境,一个个大睁着眼听得心驰神往。突然未坐一个小学生大声问道:“先生,你读过《红楼梦》没有?那上头有块女娲补天石,还有青梗峰也是石头!阿玛说,没人能画好这两块石头,你能不能给我们画个范样?”   学生们顿时一齐鼓掌,纷纷叫道:“请先生示范!”   “是永琼七哥儿啊!”曹雪芹微笑道,“你看过《红楼梦》?”永琼是愉恪郡王允耦的孙子,已经袭了车骑将军爵位,愉恪郡王没有在朝办差,除了从幸随驾,不出王府一步,最是循规蹈距的王爷,居然连孙子都知道了《红楼梦》,曹雪芹一则心慰,一则又颇不安,遂笑道:“我也没见过这部书,这就难办了。”小永琼道:“如今谁家没有本《石头记》?先生没听说,士大夫家无《红楼梦》,降品一级?”学生们又起哄,吵叫:“先生哄我们,请先生画!”   正热闹得不堪,隔墙南塾屋里也是一片吵闹,似乎桌椅板凳都在作响,还夹着稀里哗啦碗破砚砸的声响,几个学生又哭又闹又吵又打,听不清个头绪,满院都惊动了。便听明礼堂那边有人吆吆喝喝出来,却是宗学副总管刘羽清,用手绢抹着红红的大鼻子,迈着方步到南塾屋门口,问:“葛效信,你怎么了,爷们这么闹,你也不管管!”此时各塾屋里的“爷”   们早听有热闹,老师们哪里约束得住?一窝蜂欢天喜地蹦跳出天井,嗷嗷叫:“打架了,打架了!快看三英战吕布罗!”雪芹随着学生们出来看,听葛效信解说半天,才知道隔壁塾屋也为《红楼梦》的事惹出一场大打出手。   事情是从怡亲王世孙永琅引起的。他从家中偷了王府《石头记》抄本,上课时两手插在桌下偷看,恂郡王允禵的二儿子弘春瞧见,又央求着借过来看,永琅心软就借了。弘春还没看完,贝子弘景又借,却又被懿亲王的世孙永珹硬借了去。永珹父祖虽然势力平常,但他本人却是当今天子乾隆的亲生第四子。因懿王无后,过门兼祧的,弘暻、弘春都是在雍正手里犯过被黜的宗亲近枝,如何敢违拗这位天子骨肉?只好借了,待归还时,永琅一翻书,少了两页,追问时三人互相推诿。弘暻、弘春两个“叔叔”惹不起两个侄子,在下头互相埋怨,已经私下打了一仗,弘春吃了亏,乘着葛效信教字儿不备,一砚台飞向弘暻,却砸翻了永珹的茶碗,永珹料是永琅支使人报撕书之恨,当堂起身指着骂:“我日你奶奶,敢暗算我!”   永琅也是世宗过祧怡王来的孙子,从小骄纵惯了,回口就说:“我看你不是人,撕我的书,还日我奶奶。我奶奶就是你奶奶,你乱伦!打他个乱伦的种!”……于是一堂书法课顿时打成一团。   刘大鼻子听明白了,掂量掂量四个学生,自己一个也惹不起。因将火冲向葛效信:“还是你这老师不地道。师道尊严,你但体尊自重些,何至于爷们就闹得这样?”骂得葛效信垂首不语。曹雪芹在旁看不过,在旁说道:“刘总席说话这么没分晓,这干葛老师什么事?学生们年岁小,闹气是寻常事,不管哪个爷,也都有理管着,该教训还得教训,不然,要这宗学干什么?”   “曹沾你老实着点!”刘羽清因葛效信是允禄王爷门人介绍来的、也不敢过分斥责,雪芹一开口他便拣到了软的,立时瞪起牛蛋眼横声儿说道:“就是你没上没下不讲师道,惯得爷们都不听老师的。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敦老二、敦老三撑腰子么?”又问葛效信,“葛老师,你说,曹沾上回在你跟前,都说了我什么话?”众人一听又出了新题目,都把眼来看葛效信,听葛效信说道:“曹芹圃说,说……你是势利眼,管不好这宗学……”   这下子炸了窝,这些皇家小子有的瞪眼,有的跺脚,兴高采烈地喊叫:   “嗷嗷——势利眼!葛效信也是势利眼、王八蛋、混账、王八蛋!”   曹雪芹被葛效信当场反戈,气得脸色雪白,傲然看着天上一重又一重压上来的秋云,许久才咬牙道:“浑浊!”刘羽清被学生们臊得满脸通红,却只冲雪芹吼道:   “浑?嫌浑回你自家疃糊风筝去!”   “糊风筝!”雪芹冷冷微笑道:“无论在哪里,做什么营生,也比这地方干净!”说罢一拂袖出了二门。   森凉的风从照壁后回旋一遭,呼地把曹雪芹袍角撩起老高,暗得黄昏一样的天穹,洒落几点冷得透骨的雨点。   **********************************   三十八 修巨帙文人皆惊心 绝奢望痴官染痰疯   乾隆要在热河过冬,纪昀十月就奉旨回京筹办《四库全书》。他一回北京,立即召集礼部、翰林院、都察院、国子监全体阁僚大臣和各司堂官,连着十天会议,说明乾隆“稽古右文”的圣意,布置征书筹办事宜,下令各部除常规例行部务外,所有人员全部到文渊阁分检图书,又令奉天故宫、圆明园管事、内务府,速将文溯阁、文源阁和避暑山庄文津阁,将所有图书原封原装运往文渊阁,以备辑校。与会除了官员,还有一百余名致休文臣、京师直隶名流硕儒,所有翰林院的庶吉士、编修也都来“恭予盛事”。纪昀也真不畏烦难,白日主持会议,征求与会人意见,晚上就在军机章京房里写节略条陈及各种建议,一份上奏乾隆,一份发邸报,一份交誊本处,誊发十八行省所有督抚、提督、将军。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饿了渴了就着点心到侍卫处吃胙肉,喝点茶就又去办事。乾隆虽然远在承德,却每天都有朱批圣谕给他,都是夜间写了,用八百里加紧,限午前送到纪昀手中,凭回执缴旨,除了每日送一枝人参过来,还特旨令太医院派三名御医轮流在纪昀跟前,有病医病,无病防病——自有清开国,皇帝待臣子如此优遇闻所未闻,那纪昀越发勤勉,连去东厕解手也是一溜碎步快走,见了熟人也都招手即了。直忙了一个月,各阁图书汇集,修书馆址、校阅誊录人等的办差规矩,乃至吃喝拉撒睡诸项事宜无不妥帖,又密密麻麻写了一份万言奏折,亲自誊录着人快送承德。此时,编纂《四库全书》的事已经成了轰动朝野的事。   “纪昀能办事,能吃能干能熬,十分难得!”乾隆接纪昀折子。当晚宿在钮祜禄氏房里,就着灯细细读了,用手抚着纸道:“累得走路都打瞌睡,还肯自己誊折子,字写得一笔不苟!可见其忠忱之情啊……”钮祜禄氏给他端来一大盘子哈密瓜,还有一盘子紫微微的葡萄,小心地用羹匙柄挑着瓜瓤,笑道:“那是皇上亲自选拔的人才,还错得了!不过我也听说他爱吸烟,喜欢作践人,像个能吃能喝的粗长工。如今主子待见他,听说见人都不大理睬,主子见他,还要提携教训才好……”乾隆正拈了一粒葡萄含在口里笑着听,见是这话,立时敛了笑容:“朕该怎样如何,自有朕的道理,这种事你还插口,不怕处分?纪昀这一个月办的事,换了别人一年也未必办下来。他累极了,礼数不周也是自然的。粗长工?那些不会用长工的才嫌长工吃得多呢!山东头号大业主吴老秀才招长工,第一关就是比吃烙饼,吃不进二斤干面烙饼的不收!”   他的话虽不疾言厉色,却说得郑重深沉。钮祜禄氏顿时脸一红,忙福一福,说道:“我说错了,那是女人见识。我是个有口无心的人,主子最知道我的,从不敢说政务。主子您得体恤我这没心眼的——不的下回纪公进宫,我隔帘儿给他蹲身赔不是,成么?”乾隆知道她生恐自己恼了拔脚去了,听她说得可怜兮兮,一笑说道:“你上他下,你满他汉,你女他男,背他说话,赔什么不是?历来后妃太监干政,没个不把政务弄得七颠八倒的,朕要听你方才的话,给纪昀没意思,不就错了?祖宗这个法则,就为防微杜渐——给朕磨墨,朕还要再坐一会儿,”钮祜禄氏顿时一颗心放下,双手捧过一方端砚,半侧着身子磨墨,乾隆见她怯生生的,也觉可笑,又笑道:“也有能吃不能干的,我在山东赈灾,见过吴老秀才开革的一个长工,一脚能把石滚踢得竖蜻蜒似的立起来,让他去割麦,还不抵一个十三岁的孩子。”钮祜禄氏笑道:“上回省亲回娘家,他姨姨家也有一个,是个大饭量儿,人家编了个口诀,说‘大肚汉,大肚汉,能吃不能干,一顿吃了两桶饭,挑了二斤半,压得直出汗——   世界大了,什么样人都有呢!”   乾隆听了格地一笑,琢磨着这个口诀儿“能吃不能干……挑了二斤半,压得直出汗……”渐渐笑得浑身发抖,手中的茶杯也倾得半斜,说道:“这个词编得有趣!这样的臣子朕也不要一一笑出一身汗来,好轻松!”他站起身,两臂平伸,大大伸展一下,盘膝坐在炕上小卷案前,钮祜禄氏忙又跪着替他加一盏聚耀灯。在橘黄色明亮而柔和的灯光下,乾隆显得格外气定意收,拉过纪昀的奏折本子,在后边敬空处写道:   文人著书立说,各抒所长。或传闻互异,或记载失实,固所不免,果其略有可观,原不妨兼收并蓄。即或字义触碍,如南北史之互相诋毁,此乃前人偏见,与近时无涉,又何必过于畏首畏尾耶?朕办事光明正大,可以共信于天下,岂有下诏访求遗籍,顾于书中寻摘瑕疵,罪及藏书之人乎?若此番明切宣谕后。仍似从前畏疑,不肯将所藏书名开报,听地方官购借,将来或别有破露违碍之处,则是其人有意隐匿收存,其取戾转不小矣!此批誊清转张廷玉、鄂尔泰阅,即行明诏颁布天下周知。钦此! 写完在灯下又浏览一遍,满意地说道:“你这墨不但香,还带着宝色,字看去就精神多了。纪晓岚一笔好字,朕不能叫他暗笑了去。”想想,又提笔另拉一张纸,写道:   诸事既备,尔可稍事休息,至少不可少于三日。任事都不必去理他。劳乏过度,最易心血短缺失眠,所以要补些。着人赐些当归与你,鸡汤熬好,每晨服用。肤盼下次见尔,仍旧武人气概,灯下又及——长春居士   从怀中取出一方小玺,铃上了,交给太监,说道:“叫傅恒过目,立刻发纪昀!”   次日上午辰时,明诏已到纪昀之手。皇帝关怀,情辞恳切,刚上一点乏意的纪昀立时又全无睡意,督着上书房、军机誊本处的吏员立即发往各省,因思两江浙闽等处民间图书最多,又赶着给尹继善写信.和着诏旨一同发出,自忙到大色断黑,嚼了一盘胙肉,喝了一杯酽茶,然后倒头便睡。顷刻之间军机章京房已是鼾声如雷。   五日后明发诏谕即到南京,尹继善当庭拜了黄匣子,打开诏文读了读就放在一边,叫人去请巡抚范时捷、布政使道尔吉过来议事,自己便拆看那信,信写得不长。前头报圣安,寒暄数语,后边切入正题:   兹事浩大,仆惟竭愚公之志耳,两江江浙人文之地,家有图书插架琳琅者不可胜计,散征民间版籍,正宜借重吾公。公原命赴两广之任,今上已有两番诏谕驳回部议,以资熟手。   万不可存暂任之心,怠忽轻易,则必失圣望。惟征书一事,查借私藏,或靳矜惜爱,或畏惧后祸,此亦不易强索,惟以善言导之,规以圣意劝其慨借,善本宜购者以金赎,余皆以印信借据用后壁还。此亦清风俗正人心之大事,弟惟勉命从事,所虑者左右助力者乏人,仰兄留意体察人才,荐之库馆备用,匆匆无任感激。   看罢方折起页子,即见张秋明甩着步子进来,十分利落地向尹继善一躬又一揖,脸色又青又白。一丝笑容也没有,径自站在签押房当央,说道:“司里差事弄不下去了,请制台主持公道!”   “哦,弄不下去?”尹继善翻起袖里子,双手捧诏书小心翼翼放进匣子,又把信折起塞迸袖子,看也不看张秋明一眼,说道:“——所以你又来找我?如今你成了我的一块臭膏药了,贴上要寻我的事了?”张秋明冷笑道:“制台是江南王么!有您撑腰作对,下头人谁还听我的?您就要走的人了,横身儿和我们属下打别扭,这何苦呢?再说,‘一枝花’一案,是我臬司衙门主办.如今下面厅里的司员都径直向您汇报。把我这按察使倒撂在一边,今年刑部的案汇叫我怎么写?”   尹继善看着这位整日寻事的下属,半晌突然一笑,说道:“你天天来说‘一枝花’.其实当初这案子最早是交结你的,你没有理嘛!我忙极了,只想告诉你,你没有一个字说对了!这是总督衙门,所有江浙两省的军政、民政、财政、学政、法司,没有我不能管,没有我管不到的,你是听参的人,还是本分一点。晓得一点上下之礼。从明日起,我的戈什哈就要把你拦在仪门外——真奇怪,我怎么会选了你这么个人来作臬司,想起来就羞死了!”自从上次当众龃龉,这个张秋明突然变得疯了一样,三天两头来缠尹继善,有时连会都议不成,尹继善也只是耐着气儿冷冷打发他回去,今日第一次发作,连一句脏话也没有。却字字如刀似剑,若冰若霜,旁边站的戈什哈都听得心里发毛,张秋明也被他激得打个愣儿,说道:   “你——?你不见我?就是张衡臣,他敢说这话?”   “他不敢我敢!我立时要见巡抚,藩司们议事,你请驾吧!”   “我不走!你侮辱士大夫!我要辞职!”   “你就是这一套。我看你少来我这里,多去瞧瞧郎中,恐怕你有失心疯病儿。”尹继善冷笑着起身端茶一啜,拔脚就走,头也不回说道:“我到西花厅议事,张大人愿走好生送,愿留好生看茶,不许慢待。他有病!”众戈什哈一个个绷着脸暗笑,纷纷答应领命。张秋明气得癫子一样。口中叫着“你小尹才有病,你才发疯”!一边向外扑,早已被两个戈什哈架着拖回来,往椅子上一搡,道:“您大人安分着点,别叫我们作下人的难为!”   此时恰范时捷、道尔吉从仪门进来,后头还跟着刚从北京赶来的刘统勋、黄天霸,道尔吉前头先导,揖让着刘统勋进月洞门,听见这边嚷嚷,都偏过头来看。尹继善已走上花厅台阶,又回步来迎,笑道:“那是个官场失意、痰迷心窍、百药不入的人,理他做什么!前脚接傅六爷信,后脚延清你们就来了,好快的腿子!”刘统勋知他说的是张秋明,便随着走进花厅,落座接茶,说道:“在承德皇上召见,说起过这人。皇上说,隔山拜佛不敬佛,到他当宰相,无山可隔,就好当曹操了。把他贬到广州九品县丞待选,重新拜起!”说得众人都笑,尹继善见黄天霸垂手站着,指座儿道:“天霸已是天下第一名捕。还和我闹客气!”黄大霸才揖手斜签着坐在一边。   “纪晓岚这一次算是造起一个大声势,他大不易!”范时捷是个一喝茶就出汗的人,摘了大帽子揩着前额道:“不过我心里还是犯嘀咕,天下图书都收,都用车送北京,怕紫禁城也盛不下。还要看要删要改要校要编,那是多大一部四库全书?”刘统勋笑道:“那是你读圣谕读得不仔细。不是见书就收,是要珍版秘藏,不然,北京城腾空也盛不下。饶是这样,文渊阁里现在书堆得已经没有插脚地方了。”尹继善用扇背轻拍手心,莞尔一笑,说道:   “这部书大得很了。我粗算过一笔帐,修编学者没有三百人,缮录人少了四千,没有二十年工夫此事办不下来!什么《永乐大典》,又是《古今图书集成》,比起来都成了这个——”   他伸出小指甲掐了一下,又道:“不过咱们还说咱们的正经事吧。大霸,你见过这里巡捕厅江定一没有?”   黄天霸听他讲说,修一部书要费这么大精神气力,心里正惊讶嗟叹,被这位思绪敏捷的青年总督兜地一转问到了案子,怔了一下才道:“标下已经见过江头儿,还有马总头也见了。这个案子江头儿只打外围,真正进‘一枝花’风水地里趟的,全是退休的老衙役。当初离南京我还心里别扭,后来越看刘大人和尹大人的决断,真是人神不测!‘一枝花’现在燕子矶、老故宫、虎踞关和玄武湖北机房屯四处香堂,有香众约两千三百人上下,灵谷寺南屯旧五通庙处设有一座总堂,总堂管着全省十三处香堂,南京的四处只是代管,总共有在堂徒众一万四千名。敌情就是这样。”   “‘一技花’呢?刘统勋边听,目光游移不定,似乎在搜索着什么,问道,“这些香堂里都有我们布的眼线么?”黄大霸道:“总堂和南京各香堂都有。下面县里有的有,有的没有布线。有的县香堂只初一、十五聚半个时辰就散了,诡秘得很。燕人云再三打听。他也真费了心,‘一技花’似乎确实不在金陵了。他心绪很坏,找不到‘一技花’想自杀,也要防他访到‘一枝花’后通敌逃走,我两个太保跟着他就为防这一手。朱绍祖和梁富云都是精干人,失不了事的。”道尔吉己听过江定一汇报几次,略知案子头绪,便道:“像燕入云这样的,干脆补进你的太保里头,有功名系着他。就不会跳槽儿了。”黄天霸笑道:“爷不懂江湖里的事。十三太保变了十四太保就不香了。像燕人云。也是无可奈何才跟了我们,与其用功名诱,不如鼓动他报仇,杀胡印中来得实在。但也可用功名虚诱一下,我还想请示延清大人能否接见他一次?”刘统勋道:“我们就不用见了吧。待他立功之后再见如何?”   尹继善知道刘统勋是自矜身份,想想也有道理,又怕黄天霸失望,遂道:“不妨先季他一个千把总,且在你底下办差。待这案子有了眉目再见他不迟。他现在还是个没有身份的待罪囚徒,善听善见,于朝廷体面有损。”刘统勋道:“元长,照天霸方才说的,江南省匪情已经清楚,我看可以动手剿了。只是点点线线的太多,要一齐动手,一夜之间全部拔除,单靠巡捕厅是不成的。我看可以让天霸主持,驻江南各地绿营兵来一管带,会议一下,同一日动手,这样可免消息走漏。元长以为如何?”   “这个不必。”尹继善两个铁胡桃在手中刷刷地转着,沉吟道:“‘一枝花’在各地香堂原都有明摆着的,不过仗些邪道法术,或驱鬼逐狐,或跳神祛痰,哄着愚夫愚妇入会。这一万多人断不能按逆匪对待。不小心激出大变,反而更不美。我赞成全省同时行动,但最好不要开会,用我的令箭。咱们商量好了,某日某时同时发往各县,只叫驻军戒严待命。还由各县快捕去,只把各香堂为首的缉拿起来,出告示令其余入会人到官衙自省首告,他们摊子坏了,再窝里炮,没有个能再藏身作乱的。南京这几处声势可以大些,动一动兵助威,香堂里要紧徒众一体擒拿,然后取保待勘。不然监狱就挤不下了。”他拉开壁幕,口说手指,哪一处关防由哪一部行伍负责,何处关隘道路应如何设卡,都一一指示详明,笑道:“延清来信,我就想这事了。只要一开会就走漏风声,这种事要迅雷不及掩耳去作,又要持重有节,平平和和地办。太平了多少年,一下子各地大兵进宅,各城戒严,平空添些戾气出来。于人心不利。延清兄您看呢?”   刘统勋钦佩地看着这位气度雍容的总督。刚进中年的年纪,却早已开府建衙,十几年任方面大员,两代皇帝对他荣宠不退,笑道:“替你地方想得不周了,元长请谅解。这个策划我看无可挑剔。天霸,学着点,过去有个李卫。是缉盗总督,政治上肯采人言,自己却粗疏无学,无长这是从经书阅历里得的大道大学问,你不容易!”尹继善道:“身在此处,不得不然。江南是朝廷的粮库、钱库,又是人文盛地,要越太平越好。天霸,出力的事交给你了,延清公和我坐镇总督衙门,专等你的捷报。这个差使办好,我和延清合折保你个副将!”   “谢尹大人、刘大人抬爱垂青,刘大人的训诲标下都铭记在心里。永志不忘!”黄天霸又是感激又是佩服,更是激动,”黄某是一个开镖局走江湖的,能得二位大人如此知遇之恩,万刀加身不足为报!只是如此一办,标下深恐易瑛等人畏惧网罗远走高飞,将来缉捕不易。实是终生之憾!”“这个不要紧,”刘统勋目中幽幽闪着绿光,格格一笑,说道:“在承德我向皇上恳切地奏过。皇上说,‘稳住大局,拔掉江南大患,比什么都要紧,你拆了她的庙,她就得当走方和尚!世上事有的怕打草惊蛇,有的就要打草惊蛇!朕就要看这女人在这一朝能弄出什么名堂。朕要活的‘一枝花’,瞧她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妖精!她没有根子,充其量不过是个逃犯,哪个县的衙役都能办了她!’圣上有这旨意,我们可以放胆做去。”   几个人聆听乾隆的话,早已都站起身来,尹继善道:“圣虑高远!就照这旨意,咱们尽力而为。”刘统勋笑道:“你们还有事,我不再打扰了,和大霸我们回去合计一下,再来请你的令箭。”说罢辞出去,因见张秋明背着手仍在签押房里转悠,刘统勋招手叫过戈什哈.说道:“告诉张大人,尹继善留任南京总督,不去两广了。见面日子有着呢!请他回府,不要扰乱公务,实在想不开,到驿馆来见我刘统勋。”说罢向送行的尹继善一揖去了。   尹继善也不理会困兽一样红着眼盯自己的张秋明。道尔吉打心底里腻味张秋明,一落座便道:“这种人在我们蒙古叫老牛皮筋,什么样的宝刀都切不断的,部落里出这么个痞子,老人们一商议就砍死喂鹰去了。和他客气什么,皇上有旨意叫他去当县丞,我明大就给他放个缺,挂牌子叫他滚蛋!”   “汉人也有叫痞子,或者叫滚刀肉。”尹继善绝不生气,摆手请二人坐,笑道:“器量也是本领,还是等着部里票拟来了再说。”范时捷道:“说怕他去寻刘统勋的不是,那太失金陵官场的体面。”尹继善道:“刘统勋一辈子专门对付这种人,刀下不知死了多少。他真敢去,未必能像我这么客气——咱们议一下征借典籍的事吧!”   范时捷吁了一口气,总督和巡抚不是上宪下属,总督偏于军政,巡抚则偏于民政,征集图书当然是他的差事。想了想,说道:“我自问才力,断然不及元长万一,所以还是唯你马首是瞻。征书已是天下皆知,但各省都还没动,一是借,是书主自己来报,还是官府去登门借,‘借’就有还,借据怎么打,谁打?借来书交给谁,又怎么交,将来怎么个‘还’法?   有的是珍版,借要有押金,购要有购价,这书价怎么评。怎么量,银子从哪项开支?还有,哪些书征借,哪些书不征借,也都要有个细则章程,高低宽严都要得宜。这件事看似容易,办起来棘手烦难呢!”“老范说的是。”道尔吉道:“比如我,已经有信儿.票拟离任出缺。没有章程,连银子也不敢批,批了我再一走,就变成了亏空。有些书是很值钱的,卖到万金以上的宋版书我都见过,还有个古董鉴别的事儿,该由谁来办。我说心里话,制台不妨委员直接到藩司,专办这差使,要怎样我都没有说的。要依着我的本心,宁可等,等别的省,有了成例,我们也好办。”范时捷笑道:“老道怕亏空啊!现在早已有人闹起亏空来了,你担心个什么?”道尔吉道:“我也没那个担待,朝廷征书我来担亏空,也没这个理。”   “不要说笑了。”尹继善看看表,一笑即收,松快地透一口气,“征书其实是件极难的事,因为是‘借’,就有个两厢情愿的事,不能搜,不能抢,不能硬。可又不能软。不然没法向皇上交待。我同意等,等外头各省成例。但等也有个学问,是呆子等烧饼,傻看,还是搭棚子歇着凉儿等?方才说了许多许多的繁琐事,归根儿是要有人专管。我看,江浙两省各设一个局,就叫征借书局,各县一个支局,专差专办。叫他们慢慢琢磨章程,观看邻省有什么成例,再听朝廷有什么旨意,我们进退就缓松了。”   这个“进退缓松”的办法还没详加说明,范时捷和道尔吉都已透彻领略:这其实已经是个敢为天下先的行动。朝廷催省里,省里催局里,不催,不过养活几个闲人而已。办得好,自然督抚藩台受褒扬,办得不好,自也有地方委罪,两个人悟到这一层,一腔烦恼皆化作乌有,顿时都眉舒意展。这其中有“雷声大雨点小”的用意,更是彼此心照不宣,范时捷笑道:“罢罢,我是服了你了!明儿就办!”道尔吉道:“就请范中丞委员,我也委个副手。   不过‘征借’名目嫌着硬些,不如叫个‘采访遗书总局’.下边叫支局或分局,听起来礼让温存些。”   “好,就叫采访遗书总局!”尹继善从谏如流,立时一口赞同,“这样办事就方便了。”他起身转悠着,只是手中团团转那铁胡桃,眯着眼仍在深思:采访遗书修四库全书,屡次诏书他都细细读过,“稽古右文”是文治第一事,能在里头有所建树,是文人莫大功德。但说“采访”,谈何容易!庄廷栊文字狱案是久远了,朱方旦邪说一案波及不广,也不去说。戴名世《南山集》一案才过去二十余年,一道旨意下来,三百余家文人祸从天降。雍正朝各派党争中文坛波起,又掀起汪景祺逆书一案,陆生楠诗案,钱名世谀颂年羹尧一案,查嗣庭诗案,更有吕留良、曾静、张熙,逆书逆案,轰动天下、震惊朝野。雍正帝亲自挥毫写十万余言〈〈大义觉述录〉〉颁布学宫,戮骨、斩首、凌迟动辄百数,侥幸活下来的钱名世,人虽兔死,被雍正赐匾“名教罪人”悬之族门,每逢初一、十五,地方官来检阅悬挂情形,这些事都是当今文人亲眼目睹,寒胆未温,如今又要征借,谁敢贸然“借书”给乾隆看?尹继善还有更深一层的忧虑:他自己也是著声海内的文人,江南风雅领袖,他的藏书楼里就有不少宋版秘籍。哪些该缴。哪些不该缴。一时也难决断,有些书不检阅一下违碍语,是绝不可交给这个纪昀的。深思良久良久,尹继善抽着冷气说道:“局子立起来,先请几位老夫子把我们大员们的存书先看阅一下。把没有忌讳的书先送上去。近人今人的著作尤要留意,有违碍言语的暂时一律不送。伤风败俗的书该查禁的也要这个局来办,文运关乎国家气数,也是盛世之风貌,我不愿江南官场出事情,也不愿文场出事情,要给皇上帮正忙,不要帮倒忙。”   范时捷和道尔吉虽然不知道这一刻间尹继善已动了这么多的念头,但从他沉甸甸的语气中隐隐觉得这件事分量极重,历来朝廷说话不算数,文网一张先诱后杀的例证范时捷见的比尹继善还多。   刘统勋回到驿馆,召集自己带来的随员和黄天霸的十三太保,就在总督衙门议决的事向下安排布署。要黄天霸主持详定破案规划,自己掌灯另坐一桌看当日从北京发来的廷寄内谕和邸报。先浏览邸报,说孙嘉淦和史贻直病重,己向乾隆上遗折,乾隆自热河派身边的御医星夜回京诊视,并带恩诏加意抚慰。又说纪昀回奏各省征借图书,奏请户部拨专项银款发省台资用,还有勒敏新到云南铜政司,各矿今年采矿炼铜比去年增加一成,有旨调十万斤精铜到南京铸造制钱,并命江西铁矿局拨精铁三十万斤,亦交南京藩司,为兵部铸二十门红衣大将军炮。又有刘统勋为黄天霸请功奏折,旨意着交部议……接着看傅恒发来的廷寄,恰黄天霸一干人正议破案日期,计算各地文书到达期限,众人七嘴八舌说得热闹,刘统勋不禁抬头看了看。黄天霸忙道:“大司寇,扰了您了,我们到耳房去。”   “不用了,不碍。这边还是机密些。”刘统勋无所谓地一摆手,“我插一句——本月二十六二十七都可,只要机密——谁泄露,无论有意无意,我刘某灭他九族!”说罢又拆看一个火漆通封书简,却是讷亲亲临刷经寺驻节大营,慰问大金川将士,会议来春进军计划,并请调拨过冬军衣、军被、油衣、皮靴、毡幕、砖瓦、柴炭、干菜,连锅碗瓢勺一干细物都开列成单奏上来。因见后边有朱批,刘统勋忙坐直了身子,看时却是:   转刘统勋一阅。讷亲差使终于上了手,朕甚喜甚慰,预备得把细些终归是好,金川此役宁可慢些,决不宜复蹈败辙。致朕蒙羞,讷亲尚可治乎?此件亦转尹继善看,采购之事由他办,钱从勒敏处调拔,刘统勋的军机帮办身分督他从速办理。另告,岳钟麒已移松潘,以川陕总督视事,归讷亲节制。钦此!   因见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忙戴上花镜细看,是乾隆蝇头小楷写着:   皇后亦甚惦记汝,赐貂裘一袭,行将弛送。你小主子要一件民间百衲衣,你可代主子娘娘留心物色。   刘统勋想起那年元宵节前富察娘娘特意赐自己鱼头豆腐汤的往事,心头一热,眼眶一红,忙又收摄心神,闭目思量着写回奏谢恩,又想着孙嘉淦、史贻直同气之情,也要写信带进京去。正打腹稿,驿丞已掌上灯来,众人忙都住口,那驿丞一手提壶,往各灯盏里添油,口中道:“张臬台来了一会子了,坐在门房里不走,说刘大人召他来的。大人们都还没吃饭,要不要稍歇一会,见见张大人?我看他有点神不守舍的神色……”刘统勋立时勃然大怒,腾地红了脸拍案而起,却又按捺住了,说道:   “西耳房见他!”   驿丞答应着出去。刘统勋交待众人:“按方才分的差使,拉开摊子各自拟出细则。回头交我看。”一提袍角便出来,径到西耳房来。却也不肯失礼,铁青着脸,阴沉沉吩咐上茶,问道:“老兄夤夜枉驾,有什么事体?”说着,灯下细审张秋明脸色,只见他颊上薄晕潮红,目光呆滞如醉,顾盼间头摇身动,仿佛头重脚轻的模样,遂问道:“老兄是刚吃过酒么?”“不不不,没有没有!”张秋明一惊一乍说道,“卑职从不吃酒的,从不吃酒的!尹继善才是最爱吃酒,还有范时捷、道尔吉,不但吃酒,而且看戏。南京的名角他们请遍了,有时在石头城那边,有时在莫愁湖——长江岸燕子矶一带也常去!”刘统勋万不料他如此饶舌,听他还要继续说尹继善“吃酒”,辩解自己不吃酒,不耐烦地问道:“你来见我,就为说尹元长吃酒?”   “对,啊不!”张秋明闪着眼道:“我听说大人叫我来的,来会议‘一枝花’的案子!”   “谁告诉你我要议这案子?”刘统勋陡起惊觉。   “你呀你呀!”张秋明放肆地指着刘统勋的鼻子怪声大笑。笑得刘统勋身上起森儿,下意识地摸一把鼻子。张秋明更是笑得弯了腰,吭吭地咳着,又道:“你还是个当世包公!忘了我是臬台,比皇上忘性还大呢——我来告诉你,臬司就是按察使,按察使就是管这一省刑名案子的……”   刘统勋早已起了疑心,见他眼睛又白又亮,兴奋得直喘气,口边说得白沫流出,料知是失心疯,又是恶心,又有些怜悯他,遂道:“请你回去,寻个郎中瞧瞧吧。少想差使,少想官场是非,心静下来就好了。”“大人这话不对了!”张秋明道:“我吃着俸禄,怎么能不想差使,怎么能怕是非呢?尹继善,哼,别人怕他,我不怕!我早就认得他,盯住他了,江南的银子垛成山,他能干净?我都记在小册子上头!刘大人,我要请你看册子。咱们——”   他诡秘地左右看看,“咱们一道儿上折子,弹掉他,你就是第一臣,我是第二臣!咱们共保龙主!”刘统勋本还有点可怜他的心思,听他行为如此卑污不堪,倒觉自己愚得可笑,和个疯子坐地理论谈心。正思考应付办法,如果顶着,越顶他越上劲儿,不如吓唬他,连吓带哄送鬼出门为妙,遂格地一笑,说道:“你果真有心计,登龙升官有术!傅六爷有信儿,要调你军机处当军机大臣呢!家里要是有图书,你可要小心捡看一下,防着有违碍忌讳的,叫尹继善抓住把柄,什么军机大臣,也就泡汤儿了!”黄天霸那边的人都支耳朵听着,刘统勋如此严肃的人也能这样捣鬼,都不禁暗笑。   “好!我要当军机大臣罗!”张秋明一跳老高,连窜带蹦出院往外跑,双手张着叫:   “军机大臣就是宰相!我和张廷玉一样了!——违碍不违碍,我都一火烧了!啊……哈哈哈……”   他像跳独脚高跷似地一纵一窜,消失在黑乎乎的夜幕中。远远还听他在暗中高叫:“尹继善!你等着瞧……我这就把你削掉,拔你的花翎,剥你的黄马褂!哈哈……”   “猪……”刘统勋咕哝一句,回到了上房。   **********************************   三十九 机事不密易瑛漏网 军务疏失庸相误国   张秋明突发疯癫,公然在街上吵叫出“两省齐发兵,剿灭‘一枝花’”的话,第二天不到中午刘统勋已经从尹继善处得知,顿时大吃一惊,又悔又怒,不合招惹一个疯子,弄得成局又乱。他一边下令由近及远分头行动,立即围剿各处香堂,又命立刻将张秋明锁拿总督衙门拘禁;命黄天霸带上燕入云一道去臬司衙门绘制一枝花、胡印中、雪剑、韩梅、唐荷、乔松等一干首领图形,速发各地方官张贴缉捕。尹继善也不免着忙,出牌子,下令箭;命四城关闭,严加盘查过往行人,宁可错抓,不许误放;又令监狱释放轻罪犯人,取保监护,腾出房子预备装人。刘统勋也不回驿馆,和尹继善商定,尹继善写弹劾张秋明奏章,刘统勋写自劾奏章。计划得好好的事,被一个张秋明搅黄了,二人心中不快。   黄天霸和燕入云在臬司衙门看着几个丹青好手绘完海捕图像,出来时已是天色麻黑,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阴上来,走不远便零星洒下雨珠儿,不一会儿便是膏雨满城。黄天霸见燕入云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儿,笑道:“城已经封了,现在骑缇四出、金吾戒严,只是等消息罢了,不如寻个小酒肆,我们兄弟小酌几杯,再审看他们提来的人。”燕入云懒懒指着前头一家酒店,说道:“这个纪家店我常来,店虽然小,买东西实惠,也安静,就这里吧。”   于是二人一同进店,果然门面不大,两间前店只摆了四张桌子,都点着豆油灯,因四壁裱糊了素纸,映得屋里十分明亮,稀稀落落只有七八位客人,有的吃饭,有的吃酒闲谈。店伙儿一见燕入云,像夜地里捡了元宝,挥着搭布巾笑得弥勒佛似地颠着迎过来,说道:“哎呀燕爷!可是有些日子不来咱这小店了!我们老板老板娘直犯嘀咕:没有得罪您燕爷呀!怎么不再来了呢?……”“上两壶酒!”燕入云只呆着脸点点头,坐了角落的一桌,吩咐道:   “照老例子多上一份就是。”那伙计一哈腰笑着答应,转眼便端过一个托盘,一盘扬子江鲤鱼、一盘黄焖鸡、一盘爆香菇和一盘红椒炒素菜,又外加一盘五香花生米。说着“爷们请”!   “入云。”三杯热酒下肚,黄天霸见燕入云始终闷闷不乐,一边斟酒,一边微笑道:   “我弄不明白,你是怎的了?一天到晚像死了老子娘似的哭丧个脸。我拿你当兄弟哥子,下头太保们敢不敬你?我寻思不来,你刚投诚,就授了千总,刘大人、尹大人也没屈待你呀……要是说还惦记着易瑛——我看准是这个——你就更无必要的了,就算她不是逆犯,她爱你么?人家想的是姓胡的!寻姓胡的算这笔账,那才是真丈夫。她其实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其容貌不过靠邪术维持着,她能一辈子美如天仙?说老,一晌就老!她的案子别说你我,就是六爷、刘大人、尹大人一齐来保,也逃不了个活命,你又何必作这痴心妄想!没听人说十步之内有芳草,凭你这本领、相貌,什么样的婆娘弄不到手?我劝你死了这份心,死心踏地求个地步儿,这是条实实在在的路!”燕入云一边听他娓娓譬讲,一边默默吃酒,许久才长叹一声,已是落下泪来:“我也是个门阀人家,又有一身功夫,跟了她十几年,功名富贵连想都没想,只求她心里有我。看去似乎于我情分上也重,只是个虚的;来了个姓胡的,我就觉得心在他身上了。我只盼再见她一面,问问这个缘分是怎的一回事,姓胡的一个臭庄稼汉土匪,到底有什么好……”黄天霸笑道:“你还是放不下她不是?是你见识太小。   我也见过姓易的,水蛇腰大屁股,一双大脚片子,样儿好瞧么?明儿我带个人给你看!”   燕入云拭泪雪涕叹道:“也不单是这一条,我姓燕的横走五湖四海,天下有名的响当当汉子,一个不留神落网,出帮卖主,带着官兵讨伐旧门。这个筋斗栽死了我!江湖上有风声,无论哪一门,都在悬金要我的人头,我……成了不忠、不义、不仁、卖友求荣之人……   我是完了……”他仿佛不胜其寒,连说话的声音都颤抖得厉害,用热气哈着十个苍白得没点血色的手指,目中满是忧郁、恐怖和无望,盯着店门口悬着的那盏灯,那盏灯好像就是他自己,通灵性似的在深秋的凄风苦雨中晃动着,滴溜溜打着转儿。连黄天霸也突然觉得惊悸不安起来。   “你有这份心,为什么不去救易瑛?”邻座一个人突然插口说道。   黄天霸和燕入云同时大吃一惊。那人就坐儿转过身子来,灯下看得分明。居然是雷剑。   她身着灰府绸夹袍,套着一件古铜色套扣坎肩,用讥讽的目光盯视着这两个男人。她身后几个大汉也都站起身来,几乎与此同时,外边幽暗的灯影底下,内店影壁后,十几个穿蓑衣的汉子也都倏然跳了进来,将他二人围在壁角,怒目相向。惊怔之余,燕入云才看清为首的是雷剑。豆大的冷汗珠子立时渗出额头,强笑道:“啊是……是雷妹子啊……你们你们……教主呢?胡大哥,你……你也来了!” “把刀交出来!”   雷剑压着嗓子喝道,看着两个汉子解下了他们的腰刀,冷笑道:“今日我们找你找了一整天,想不到桶还落进井里。黄天霸,把令牌交出来!瞧着有方才那席话的份上,出城我放你们回来!”黄天霸腮上肌肉抽搐一下,挑着剑眉略一思考,冷笑道:“哪有带着令牌到这地方的?野丫头不通世事!”   “那就请你带我们出去。”   “没有令牌连我也出不去。你们不是能呼风唤雨,腾云驾雾么?不是会飞檐走壁么?要那个东西干什么?”黄天霸临战经验极富,愈是身处危境愈是镇静如常,一边琢磨着脱身,脸上毫无惧容。说道:“请你们教主出来,我有话要说。”   雷剑没有理会黄天霸,刀子一样的目光盯着燕入云,说道:“快说,全城几时行动?出多少官兵?易教主现在哪里?”黄天霸见燕入云闭目不答,料是他也在思量逃脱办法,遂道:“你问得奇!你们教主在哪里,该是我问的话——”话未说完,胡印中早一巴掌在他左颊上打了个脆响。“闭住狗嘴!你这给狗当奴才的奴才!”黄天霸绝不反抗,呵呵笑道:   “今日落到你们手里,还有什么话说?你们把天霸碎剁到这里,我也自觉比贼子逆匪高贵些!”雷剑只是追问:“易主儿现在还在南京?她在哪座香堂?姓燕的,你不说,姑奶奶叫你死不了活不成!”黄天霸便用脚轻踩一下燕入云脚尖。   “好,我说——”燕入云狞笑一声,双手在桌下托桌子暗暗用力,那桌子竟像活物一样腾地弹起老高。黄天霸绝不迟疑,袖中两包石灰粉和着六支袖箭只在一眨眼间便撒了出去,屋里顿时漆黑一片,弥漫着的浓雾呛得人一片咳嗽声。   胡印中早已知这二人好狡异常,想不到这么多人贴身威逼着,竟然敢突施奇袭,见黄天霸扬手,便大喊一声:“雷剑小心,暗器!”劈刀向黄天霸抹去,却碰在一只磁碗上,稀哩哗啦一阵响。人人蒙头闭目,只见人影幢幢,呼喝之声不绝,却谁也不敢乱用兵器,便听有人呻吟:“打着我了!”有人叫:“这是什么,粘乎乎的?啊,血!”雷剑叫道:“都不许嚷嚷!把灯点上——他们上了梁!”她扬手就是一镖。胡印中听燕人云“哎哟”一声,举刀上搠时,听房上屋瓦“哗”地一响,燕入云已破屋而出,鱼跃上了房顶。胡印中用刀猛地抛戳上去,却被黄天霸在梁上“当”地一格,顿时火星四溅。黄天霸身上似乎有打不完的暗器,一手用刀支吾抵挡下面的刀棍飞镖,一手不停地居高临下挥洒。打得下面鬼哭狼嚎,往桌下柜后乱钻。那燕入云在房顶上跳脚大叫“反贼!纪家店里有‘一枝花’党徒!快来人呐——”顿时便听远处、近处大锣筛得响成一片,巡街的兵卒打着一串串灯,火蚰蜒一般急速向纪家店方向游动。马蹄声、斥令声,风雨中脚步踩在泥地上的叭叽声混成一片,给南京城的深秋雨夜凭空增加了几分恐怖和不安。雷剑眼见徒众们一个个都乘机夺门溜了,见胡印中还傻乎乎的和黄天霸厮拼,一跺脚道:“快,石头城上我们有人接应!”拉着就跑。   黄天霸和燕入云一个从房上跳下,一个从屋里跃出,此刻满街都是火把灯烛,到处都是人影,哪里还能见到雷剑的影子。黄天霸见官军缚住五六个人,喝令:“全押到总督衙门!   ——入云,带上人——你看我的徒弟们都来了,到石头城上去!”燕入云暗地苦笑一下,答应道:“走吧!”   雷剑拖着胡印中躲避着搜捕的官兵,在迷魂阵一样的巷道里钻来钻去。她机灵得像燕子,滑得像泥鳅,几次被官军张着,都闪避逃开了。他们不往石头城方向,径直向燕子矶一带逃去。   此刻的雨已经小了,西风还在一个劲地吹。寂寥的高堤上栽满了子孙槐,丛丛灌木黑黝黝地伸向不可测的暗夜深处。长江涨着秋汛潮,黑地里看不清水色,发出不间歇的咆哮声。   一浪涌一浪地向坚实的大堤拍去,溅起一人多高的水花,在空中散去,落下,顷刻又重复一次,击得堤石都微微撼动。举目四望,只能绰约看见码头上由泊船里闪烁出明灭不定的幻火。那子孙槐柔韧的枝条,在风雨中时而被刮得压倒扫地,时而又挺起湿淋淋的身子。除了风声、雨声、浪涛声和秋叶颤抖的簌簌声外,几乎什么也没有,整个世界都在它们的喧嚣之中。   “现在怎么办?”胡印中见雷剑娇小的身躯裹在猎猎抖动的袍子里,缩着肩躬着腰,忙脱下袍子给她加上,歉疚地说道:“雷妹,别怪我,我是想救易瑛一次,恩怨扯平,不然我们这辈子心也不会安宁。要听你的话,不至于吃这么大亏。他们捉去的都是小角色,回头我们再设法救吧……”见雷剑不言语,胡印中料是她仍暖和不过来,拉她斜靠在一个避风的树窝子里,让他偎在自己怀里,拢着她一头湿软的秀发,继续说道:“我是个笨人,没心思,被世道逼得走黑道,走到这一步儿,并不敢怨命——也总算见着了世面。现在我也想了,咱们避得远远的,找一个有水、有柴的山窝儿,我会种庄稼,你也学会了织布,谁也不来往,咱们自种自吃,将来我们有了崽儿,就过好了……”   雷剑气息微弱地哼了一声。胡印中摸了摸她额头,不禁全身一颤,说道:“雷妹,雷妹!你烧得厉害!是凉着了?”雷剑这才从半昏迷中醒转来,见是在胡印中怀里,满意地笑了笑,说道:“胡哥,你的话我恍惚中都听见了……我高兴,真的高兴……我肩上着了姓黄的一镖,流血太多……这地方,这地方不能久留,不安全,要走……”胡印中一摸她腋下,果然又粘又湿,这一惊非同小可,“嗤”地撕下褂子前襟替她隔着衣裳扎好。说道:“先找药铺子,找郎中要紧,走!”就抱起她在怀中。   “不是找药铺子、郎中要紧,是找藏身地方要紧……”雷剑呻吟着说道,“去,去见步虚……”胡印中道,“那不是我们自己人,我料着曹鸨儿他们还未必出事,到她那里去!”   雷剑道:“步虚不是我们一伙,也不是朝廷的人——为着他自己安全,会收留我们的……曹鸨儿太爱钱,靠不住……再说,我不想再跟易主儿,你是知道的……”   胡印中什么也没再说,抱着雷剑,沿着堤顶着风向西,高一脚低一脚踩着泥水直奔玄武湖方向而去。   乾隆接到刘统勋和尹继善的折子,已是十月初二。承德正在下头场雪。草原上的白毛风,把轻得像碎绢片子一样的雪吹得满院翩翩起舞。在空中打旋儿不肯落地,因此,雪虽似模似样地在下,地上其实只铺了一层白,连砖缝都看得清清楚楚。此时秋猎已经过去,蒙古各王爷都已离去。每日从北京转来的大都是奏事折子,除了报阴晴、说年成、奉岁入之外,多是请安帖子,乾隆虽忙,却只在延熏山馆。此刻坐在烧得热腾腾的火炕上,喝着酽茶看折子,时而隔玻璃望望外头琼花乱飞的雪景,也颇得情趣。见傅恒陪着皇后踏着薄雪进院,乾隆隔窗便命:“王仁,给你主子娘娘挑帘子!”因见身后奶妈子还抱着裹得锦团似的永琮,便伸手拍炕,笑道:“把外头大衣裳去掉,就在这炕上玩吧,给他苹果,叫他用小刀子学着削。”   “老爷子!”奶妈子放下永琮,却不肯给他刀子,正正经经的端容说道,“上回就划破了手,这可不敢使的,您还没下旨意,可在我心里,早拿他当太子爷呢!”乾隆笑道:“他当然是太子。朕要的是拿得笔、也拿得刀的太子嘛!”皇后偏身坐在炕沿,看一眼弟弟,说道:“皇上今天好像很高兴?”   乾隆还是把裁纸刀递给永琮,笑道:“一条粮足,一条兵精,一条武备,一条文修,今年都办了,都好,朕自然欢喜。江南晚稻比去年多收一成呢!尹继善说要多运一百万石粮来京,给朕的京师子民造酒。朕说,还得造个酒池来盛,不成了殷纣王了?但这一百万石还是要收,都补贴给阿桂练兵用。古北口天冷,用粮食换些羊毛毡发到军中,不亦乐乎?”傅恒躬身笑着,说道:“春秋之把醴酒无缺,尹继善还是一番诚意。他送的百衲衣因不知阿哥身材,其实是碎布拼起来的大布,花花绿绿十分有趣。像老莱子在戏台上那种衣服,迟些叫人量量身体,叫棠儿来作。”奶妈子插口道,“外头的布进来得当心。我们老舅爷家小表叔,就是因穿百衲衣,惹上痘儿。人不试过我不叫小主子挨身!”乾隆道:“你想得细,就是这么着,叫人试过,洗净、蒸煮、暴晒,然后贡进。”又笑道:“你怕他削了手。你看,阿哥已经削好了,不但皮儿薄,也连得长——儿子,这就是能耐,跟你乳妈去吧!”这才转脸问傅恒,“尹继善和刘统勋的折子都看过了吧?”皇后见他要说政事,也敛身一礼退了出去。   “奴才看过了,”傅恒正容答道,“张某人突然疯傻,实在太出人意料。‘一枝花’在四处广布耳目,岂能坐而待毙?一定又走了。此事尹继善和刘统勋防隙不周,有失职之罪,应该有所处分。至于张秋明,他是个疯子,革职罢斥也就够了。”乾隆道:“张秋明心地偏狭龌龊,疯了朕也不饶!先帝手里有一个姓白的詹事疯了,他是每天四更都去午门外望门行礼,用簸箕盛了白米到先农藉田,说是种粮,等着皇上来种。那也是疯,张秋明怎么不疯出这个样儿?至于尹刘二人……就降级处分吧。”他默谋了一会儿,突然一笑,说道:“庄友恭中状元,是宦场得意而疯,张秋明轧错苗头,是宦场失意而疯。功名,这么厉害?”傅恒笑道:“立德、立言、立功,三者有一永垂不朽,立德、立言不容易,也不实惠。立功的道儿上人就多,一登龙门身价十倍,并非他那一百多斤就果真值钱了,是那身袍褂值价多了。   尹继善要剥他那身衣服,他自然受不得,因秉气浑浊,就想不开,疯傻就成为自然。因罢官羞愤自杀的,又何尝不是一个道理?”   说到“立言”,乾隆又想起修书,皱眉说道:“各省报上来的书单子,纪昀都呈奏过来了。新奇有致的才几百种,这怎么成?不抢、不夺,又不入门搜索,君父向臣子借本书,还给押金,怎么就这么推三阻四?再不然,朕要下诏,令文人互相推荐存书,看他们说是不说?借是不借?”傅恒吓了一跳,这样硬来,不但有藏书人家人人自危,惶惶不宁终日,且极易引起无端的讦告事端,借举荐之名行诬攀之私,畏罪焚书的弊端,也可发生。宦场中人多有文士,常常窖藏家书,若和官场科场勾心斗角混搅一处,更会搅乱了大朝局。他思量着笑道:“皇上,如今是盛世,人人家家安居乐业,您是圣明太平天子,天下皆有口碑,还该是无为而治。儿子怕老子,怕借书不还;或怕老爷子看了有忌讳,受处罚,这是个慢慢打消顾虑的事。互相举荐藏书,易开讦告之风,为征借书弄得有些小人兴风作浪,鸡飞狗跳墙地攀比咬啃起来,不是您的本意,也凭空添了戾气。小人们作恶会累及圣德的。”乾隆听着已经释然,笑道:“朕是随口说气话,并不真的要这样办。”傅恒松了一口气,笑道:“君无戏言呢!”说着,王义进来禀道:“阿桂在外头递牌子呢!主子见不见?”   “叫他进来。”乾隆吩咐道,因见傅恒起身要辞,虚按一下手道:“你不要忙着料理你那一摊子。讷亲那份折子我转给阿桂一份,他从古北口赶来,一定有不同意处要建议,你也一处听听。”说着阿桂已经进来,打袖下跪行三跪九叩大礼。乾隆见他一头一身的雪,连脖子上的雪水也不敢擦,说道:“给阿桂拧把热毛巾——你穿得太单了,骑马冒雪喝风而来,也不防着生病!”因见王礼端着一小砂锅野鸡崽子香菇汤进来,还冒着腾腾热气,顺手指给阿桂,说道:“这是汪氏做的,——赏阿桂用了!”   阿桂忙又谢恩,用羹匙舀一大勺儿咕地吸了,说声:“好鲜!”顿时烫得攒眉摇头,含在口中不能咽也不能吐,惹得乾隆和傅恒大笑不止。阿桂好容易咽下,说道:“奴才没出息,出了西洋景儿了!”乾隆道:“你慢慢儿吃,谁和你抢呢?”便扯过刘统勋奏章来看。   翻到后边敬空上,援笔写道:   尔及尹继善折已阅。朕原思尔二人素来持重,始未料及亦有此疏漏处,看来“完人”二字古今为难也。既办差有误,不能不儆戒,着即各降二级记档存案。张秋明私欲不得,竟致疯癫,泄露匪情,致使差使败坏,情殊可恨,此人先伪君子而后真小人,面目亦可憎。而前尹继善亦曾屡保,何无知人之明乃尔?朕亦为汝一叹,谅尔亦愧悔莫及,故不另作罚黜耳。   设采访遗书局办理大佳。各省督抚征借图书成效甚微,无人、无设施、无措施之故也。即行交部转发,为各省效法之范也。   想了想,在后边又添一句,“百衲布已赏收,皇后甚感尔诚。钦此!”见阿桂满头大汗过来谢恩,乾隆便放笔,笑道:“朕推食食你,当得你这一谢。你几百里冲寒赶来,想必为了讷亲的奏议有不妥之处了?坐,坐么!”   “皇上圣明烛照!”阿桂欠身坐下,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窸窸窣窣展开,蹙眉说道:   “奴才大小金川都看过,且深入过腹地孤军作战,情形还略知道些。讷中堂这个总粮库设在下琅口,不知是哪个人的建议?应该杀掉他!”见乾隆招手,阿桂忙起身过来,把那张小纸摊在炕桌上,指点哪里是刷经寺大本营,从哪里进兵小金川,刷经寺周匝清兵驻营和莎罗奔打仗的惯用手段,说道:“从小金川的下寨到下琅口只有不到一天的旱路,从下琅口到刷经寺要足走一日,粮库设得离自己远,离敌人近,这是一大谬误。”   “嗯!”   “粮库西边设兵太少,只有一个棚。您瞧,这是刮耳崖,旱路就在刮耳崖西北,莎罗奔的人易集易散,行动极快,联络极易,一千骑兵从北路走,那一棚兵无论如何不是对手。别说烧我们的粮库,劫走一半也不是难事。这不是以粮资敌么?看来,讷中堂似乎就没有实地去看看!”   “唔!”   “军无粮自乱。奴才要说的就这一句!”   乾隆沉思着看那图,良久用手一捣,站立下炕,一边想一边踱步,说道:“这句话值千两黄金!傅恒,你看看,朕没有打仗,都看着不对。那张广泗出兵放马几十年,连他也看不出来?”傅恒早已在留意,他自己心中就有一幅金川图志,自然也百思不解,遂道:“那地方太潮湿,霉粮的事难免,也许是怕霉变,才放在下琅口!”乾隆生气地道:“粮食霉也霉在自己手里,不能霉到莎罗奔肚里!——昏愦!”   “也不单为怕霉。”阿桂说道:“下琅口到刷经寺大本营有一条路可以通牛车,这里有一条黑叶河,讷中堂他们算计着可以用船运粮,说不定是这两条动了这一相一将的心。殊不知下琅口离成都比刷经寺还远,等于是把粮食多运一个来回。如果把粮食总库设在这里—   —”他用小指甲掐了一掐尽头寨,说道:“尽头寨这地方偏僻,道路也窄,只能用马驮人背,但正为出入不便,敌人来袭也不容易。把下琅口防护粮库的兵力用来运粮防霉,那是绰绰有余——我猜讷中堂想把粮库的兵力投入战列。其实在川西打仗,蜀道淖泥中的军粮一斤可顶四十斤。如果被莎罗奔抢走,彼得四十我失四十,实耗八十斤。粮食就是军心,就是兵力,这个账就更难计算。皇上,请斟酌奴才这一建议,如果不谬,立即下诏讷中堂调整布局。莎罗奔这么长时间不来袭粮,是因为他心智太强,怕中埋伏。一旦知道虚实,明白讷中堂的用心所在,早就没这座粮库了!”   乾隆用惊异的目光盯了阿桂一眼,还是个英俊少年,刚刚留起的髭须茸茸的,还带着微黄色,但额前眉心的皱纹稍一凝思便聚在一处,那是熬夜拧心血人百试不爽的证据。见阿桂的手背都冻得龟裂了,粗糙的手掌上厚厚一层老茧,乾隆又不禁一阵心疼。因问傅恒:“阿桂现在是副将衔儿?”傅恒还在凝神想阿桂的话,忙道:“是实缺参将,吏部、兵部议了副将衔,碍于资格,还不能升实缺副将。”乾隆道:“什么资格?‘资格’二字单指年岁宦龄的么?叫考功司的人好好翻翻《说文解字》!用张广泗就是用资格用坏了,尽打败仗!给阿桂补实缺将军。”   “扎!”傅恒忙答应,又对发愣的阿桂道:“怎么还不谢恩?——这是特旨简任,无需再经吏兵二部考议。这样,阿桂将军在古北口训练新营,就更加名正言顺了。”阿桂本一失意旗人,性情原是豪放不羁,兵凶战危、身处死绝之地数年,已是历练得深沉有度,尽自心中兴奋,却压得半点不露,伏身顿首说道:“奴才在金川并没有寸功建树。请万岁收回成命,待练兵有成,阵前立功后,再作恩赏,以为进步余地。”   乾隆偏着脑袋思量有顷,大小金川烟瘴之地汇集大军将近六万,饱受风餐露宿之苦,见阿桂身在帝阙之侧骤升高位,确实会有人生怨望之心。遂笑道:“朕一言既出,焉有收回之理?放心,朕心里天公地道。讷亲着进伯爵位,以下将士按甘苦劳绩,分别具本议叙。前敌将士各人再加一两月例。这样,就不致于把你放在风口儿上吹了。”又对傅恒道:“古北口练兵,大小金川用兵,诸凡军事,要详明写信知会张廷玉和鄂尔泰,要询问鄂尔泰病况,叫太医院奏复。朕只下恩诏给讷亲,你写信给他谈粮库的事,要他火速转移。还有征书的事,告诉纪昀,只能劝导,不能硬来。给尹继善刘统勋的信要多加劝慰,处分是处分,恩情是恩情,不要叫他们凉了心。就这几封信,又够你忙一夜的了。”说完便摆手叫跪安,自己步出殿来。傅恒和阿桂还跪伏在地,听乾隆在滴水檐下惊喜地叫一声“好雪”,正要起身,乾隆却又踅了回来,要更衣、披鸭绒斗篷、蹬鹿皮油靴,对二人笑道:“你们都是忙人,朕可要讨一个时辰的闲了。京师直隶报天阴,今天一定也下雪。傅恒还要再写信——不,专拟一份明发廷谕,着直隶总督、巡抚、顺天府尹,所有亲民官员都要下乡去看,一是陈房陋舍,雪压倒了的要安置,二是无力举炊的还有无依无托的乞丐,要赈粮给柴炭。不许有冻殍、饿殍,要各道观察巡视纠劾。就这些。”说罢亲自挑帘出去,独自寻幽探胜去了。   博恒和阿桂从殿中出来,扑面一阵罡风袭上丹墀,激得二人同时打个寒噤儿,檐下铜马上挂了雪,木钝钝地互相撞击,发出像是核桃落在瓦罐里那样的响声。放眼看去,远山已蒙在雪雾之中,柏墙松林和矮矮的冬青树,白雪翠叶斑驳相间,像一块块巨大带翠的汉白玉屏,矗立在万花狂翔的野旷之中。二人都为之精神一爽,厮跟着出了山庄仪门,正要揖手相别,却见庄友恭披着蓑衣骑一头灰驴过来。傅恒不禁笑道,“状元公,今日难得雅趣呀!从哪里弄这头毛驴?我也要弄一条来,几时到热河的?”   “是六爷啊,哦,阿桂也来了,”庄友恭忙下驴寒暄“我昨晚到的。心里一直懊悔:要是走慢一点,今日骑驴赴帝阙,冲雪而行,是何等雅趣!”又对阿桂笑道:“这些是你的戈什哈了?站得像钉子一样,你练兵有方,准定升个副将呢!”   傅恒不禁失笑,说道:“你这可估到圈子里头了,阿桂现在已经是明公正道的将军,品秩和我一样了。”因见阿桂的从人果然像的一个个木桩子似的直立在雪地里。傅恒环视众人道:“有点精神,像个行伍的样子!——兄弟们,告诉你们个好信儿,阿桂已经荣升将军,旨意随着就发到军中了,好好努力巴结差使!”军士们齐声答道:“贺桂军门荣升!”阿桂不便滞留,见人牵过马来,一边接鞭,一边说道:“庄兄、六爷,我这就去了。容后再叙!”说罢一跃上马,十几个戈什哈也都牵马翻身上骑,在一片雪尘中远去了。庄友恭热衷功名,有个至死不改的痼疾。当年与阿桂都是一会中人,今日阿桂陡然建衙拜将,自己还是个小小的郎中,相比之下,不啻天渊有别,乘兴赏雪的情趣,顿然消失。傅恒见他一脸怅惘之色,生恐他再犯痰气,拍拍他的肩头,抚慰道:“阿桂是军功,要走文臣路子,还是比不上你这状元公!你这次从京里来,没见着钱度他们么?听说雪芹又离开了宗学,是怎么回事?”   “我们曾聚过几次,后来都各自忙去了。”庄友恭一阵恍惚,神思已经定住,笑道:   “大家都忙,好似食尽鸟投林。我临来时见了敦诚,他说雪芹已经移到张家湾,那里有看守曹家祖茔的老辈子家人。敦诚原来也有庄地在那里,都有点照应,比起在北京是无法提了。   他现住在三间草房里,我捎信请他进城,也不肯来,说是京师里正传天花儿,怕孩子沾惹上。后来就再没有信儿——六爷,他还是得有个差使,您得帮他一把儿。”   傅恒站得久了,底下靴子被雪水浸透,觉得冷,微跺两步,说道:“开春我就回北京,只能到时候再说了。那个刘大鼻子不是什么正经东西,上回跟刘统勋说起《红楼梦》,他说是淫词小说,疑是雪芹写的。纪昀也问过我,曹霑是不是曹雪芹?我葫芦提儿用别的话掩过了,朝廷现在留心这些事,我们有官身的,更得留神儿,处在我这位子上,行动太扎眼,你可以给雪芹写封信,叫他稳住神,别张扬书的事。我最怕纪晓岚揣摩迎合磨勘书籍,那些‘魔(磨)王’们挑剔周纳,鬼晓得会挑出什么刺儿来,不就败坏了?——今儿我太忙,消停一点,咱们吃酒细说,好么?”庄友恭原本是要去拜谒傅恒乘雪兴游的,听见说“忙”,也就就腿儿搓绳,笑道:“你忙你的,我还看雪去”说罢骑驴而去。   傅恒匆匆赶回下处,略暖暖身子便写信,第一封信却是写给棠儿的,只讲“京师既传天花,甚虑府中人和康儿惹及。严戒家人外出,可杜门谢客,勿以等闲视之”。   **********************************   四十 乾隆帝丧子慰中宫 曹雪芹泪尽归离恨   北京的天冷极了,头场雪下过就起了冻,堆积在街两边的雪,中午只化一会儿,过晚就又冻成深褐色的凸凹不平的冰路,上面印满了人的脚印和马驴骡蹄子印迹,雪水将凝未凝时轧过的车轮沟儿,也都在夜风中被冻得硬如坚石,走起来难极。   钱度接连得到敦敏、敦诚两封信,请他到张家湾去看看曹雪芹,都没有动身,一来是道远难走;二来他现已是部院大臣,内廷有人正考究“曹霑是不是曹雪芹”,还放出风声说“《红楼梦》是淫书邪词”,此刻见曹雪芹自觉有些不便。他心里其实最惦记的还是曹鸨儿带着他的儿子,北京传痘儿,江南传不传?曹氏到底和易瑛一案沾包儿没有?得想个法子弄过孩子,甩掉这个老鸨子。这些糟心的事整日索绕在心头,连部里差使也都在敷衍了事。到十月初七,他才从刑部谳狱司黄堂官处见到江浙两省清剿“一技花”会匪名单,各地香堂堂主、执法长老、护教韦陀、金刚徒弟,共是一千零四十人,遵刘统勋、尹继善宪命,只扣留堂主、韦陀和长老二百四十六名拘押在监,其余一概取保省释,细看时,连取保的人犯中也没有曹鸨儿,这才放心舒了一口气。黄司堂是个老京官,和钱度极熟,开玩笑说:“老衡别是和易瑛、雷剑她们沾惹过什么?放心,要紧的一个也没捉到,捉到的都是不要紧的。老刘、小尹圣眷那么好,都受了处分呢!不过这回‘一技花’算摊子坍到底儿了,覆巢之下无完卵,刘延清不是无能之辈,你要和她‘那个’过,趁早赶紧去举发!”钱度笑道:“别扯你爹的老蛋了,我还有事——改日再唠!”说罢便回衙门。却见傅恒府里的小王头进来,钱度怔了一下,说道:“你不是跟六爷在承德么?六爷回来了?”   “傅相没回来,”小王头本来极随和的人,被傅恒军法治府,练得举手投足庄重利落,一本正经把一封信双手递给钱度,说道:“这是相爷给你的信,请给我写个回执。我是回京给夫人带药的,我家少主子正出忌讳。傅相从蒙古医生那里弄的不知什么宝药——得,您名字签在这里,好,小的告辞!”钱度笑道:“真是传军书规矩。连茶钱也不要?康儿既出痘儿,告诉你家主母,明日我过去请安。”小王头道:“请爷过些时再去,府里祭着痘神娘娘,连我这在外家人都不许跨进大门槛,我们老爷子亲自把门儿呢!”说罢去了。   钱度这才拆阅傅恒的信,除报圣安的话头,要他拨二十万石饲料粮押运王爷屯,科尔沁过冬存栏牛羊多于往年一成半,防着饿坏了。又嘱他去见见纪昀,把征借图书的银子数目坐实造册上呈御览,不要等纪昀来催。还有各地巡抚总督正在举荐硕儒应博学鸿儒科,车马轿船川资也要早作准备,定出路途远近,按里计价,务要够用,且不能浪支等等,写了三张纸,都是指令口气。未了却问:“见雪芹否?甚念。可代我一往,或资助些银两。此等天气,恐其饥寒也。”钱度猛地想起敦氏昆仲的嘱托,倒觉不安起来。立刻出来传呼备轿,一溜风儿抬着径往纪昀西直门内私宅。却又被挡在门外。门子说道:“我们少爷也出痘儿,请大人回步。改日老爷亲自谢罪。”钱度不禁目瞪口呆,怔着道:“今年传痘儿这么厉害?我有要紧公事要见晓岚公呢!”   “我没说清楚,我们老爷并不在家。”门子左右看看,压低了嗓道:“有密旨,叫老爷去天坛给太子爷祈福,七阿哥(永琮)也出花儿呢!”   “真的!”   “当然是真的!”家人神秘地说道,“万岁已经从昨日起辍朝。待太子爷花儿发齐了才视政呢。慈宁宫太后老佛爷都去了痘神娘娘庙降香,皇上旨意叫江西龙虎山和北京大佛寺同时作道场,名目儿是为天下病人祛瘟,其实还为的是七爷!皇后娘娘已经请旨,懿旨命释放轻罪囚犯,连‘一枝花’这样的大案,都已经停审——您一路过来,北京城家家挂红布符,悬猪尾,吊螃蟹。在豆神娘娘庙,往功德箱里塞钱的,头天起更就得去排队挨号儿,香灰堆得连香鼎都看不见了!——这是大劫,真的是铜墙铁壁挡不住,王子、庶民一样!”这位饶舌的门子说完,居然还又合掌向天,念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威灵观世音菩萨!”还要絮叨时,钱度已经去了。   既然连傅恒也来了信,看望曹雪芹的事就不能等闲视之了。钱度便不再回衙,径乘轿回府,取了二十两散碎银子,见箱子里有从南京带回的宁绸,也取出一匹,命家人都塞进马褡子里,也不叫从人,自己换了便衣,只说了句“天黑赶回来”,便骑着走骡出门向北,赶往张家湾来访曹雪芹。路过玉皇庙东豆神娘娘庙,钱度在骡上远远看,只见人山人海的香客挤拥不动,沿街一里多长,全都是卖金银纸箔的,香烛黄棱摊子前都围满了人,多是城里城外远乡近廓赶来的老婆子妇人,有许愿的、有还愿的,有愁眉不展的也有眉开眼笑的,嗡嗡嘤嘤人声传来,都是念佛念观音,祛病祈福之声……手搭凉棚嗟叹一声正要赶路,忽然一眼看见芳卿从豆神庙那边,踉踉跄跄过来,钱度叫声:“芳卿嫂子!”忙下了骡子。 “是……是钱老爷啊!”   芳卿不防在这里还有人叫她,忡怔一下,抬头见是钱度,问道:“听您家人说,您去了承德,回来了?”说着便蹲了个福儿。钱度这才看清芳卿脸色又青又白,眼泡儿腮下发淤,仿佛几天没睡,又像是哭过,眼睑下带着薄晕,目光也有些呆滞,因说:“雪芹在家吧?孩子们还好?我正要去你家呢!”招手叫过一乘轿子,说道:“瞧你身子骨儿这么单弱,走着来了?就穷,何至于到这份儿?请上轿,我骑牲口,一道儿走。”   “我们都不会过日子,当家的又没了差使。”芳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忸怩地看了看那轿子——她委实也是走不动了——说道,“新搬来张家湾,曹家老族里上下都得打点,还有左邻右舍……欠人家的也就不少。今非昔比,真的是穷了……”   “你跑老远的进城做什么?借钱么?”   “我昨个儿就来了……大毛、小毛都出痘儿,透不了疱儿,浑身发热。我……我来豆娘娘这儿许愿……”   钱度一怔:又是患这个!但他已经听得多了,已不觉意外。只跺脚叹道:“黄鼠狼单咬——瞎!这个雪芹也是的,也信这个?叫你一个女人跑这远的路弄这无益的事!”芳卿道:   “他不叫我来,我说迸城借钱抓药才出来……”“别说了,”钱度道:“咱们赶紧儿走!”   于是一轿一骡紧着往通州张家湾赶来,钱度只想有四五十里,谁知过了通州一问芳卿,还有二十里,钱度算算,怕天黑前坐轿赶不到,便打发轿子回去,另觅一匹马自己骑了,把走骡让芳卿骑,巴巴儿的,总算酉初时牌赶到了张家湾。芳卿用手一指村北道:“钱爷,那就是!”拔脚便走。钱度算了马脚钱,紧追着过来,只见冻得镜面一样的通惠河汉上架着一座小石桥,桦树林畔,孤零零地立着三间草房,门紧闭着,矮低的草檐下开着个黑洞洞的窗户,房顶上枯干的苫草在风中瑟瑟发抖。鸡不鸣、狗不叫一片死寂。蓦地,一种不祥预感袭上钱度心头,看芳卿时,也似乎有了恐怖感,一溜小跑地喊着:“大毛、小毛!”钱度把缰绳扔了,也赶着往里跑,刚跨进院子,便见芳卿一声不响,沿着门框溜瘫在地上!急赶着进来。钱度也惊呆在当地。   这是怎样的惨景!冷冰冰三间小茅屋连界墙也没有,打通着,烟熏了的墙上挂着一幅去年的灶王神像,白眼珠子永久不动地凝视着裂着隙缝灌着冷风的四壁,沿北墙放着两口酸菜缸,缸盖上老瓷碗扣着剩饭,还有一碗当菜的煮黑豆,从缸里散发的酸味里还微带着一股霉臭味。一张破板床上靠墙痴坐着曹雪芹,胡须满腮,发辫蓬乱,木偶样一动不动,床靠“窗”一头,并排睡着一大一小两个毛毛,脸上已经盖了纸。小脚趾僵硬地挺翘着……火盆里的炭早已熄灭,除了床头两盏悠忽闪动的长明灯,半点烟火气也没有,还有一个女人穿着补丁衣服,一言不语在床边小凳子上坐着,叠纸箔元宝,只抬头看了看钱度便又埋头作自己的事。   “雪芹,雪芹!”   钱度活似身在梦中进了一座吓人的空庙,像是呼喊曹雪芹又像想把自己从梦中喊醒,连喊了几声,说道:“我是钱度,钱度,钱老衡!上天,你……你这是怎么了?”一边喊,一边拖着半瘫的芳卿到床边,对那女人道:“这位好心嫂子,是来帮忙的吧?快……想办法弄点热开水……这屋里太冷,活人也受不——”话未说完便止住了,他认了出来,这个衣着褴缕的女人是张玉儿!家住在前门外,当年钱度不知踏过多少次她家门槛,吃猪头肉,和勒敏、曹雪芹就猪肝下酒。勒敏和玉儿失意分手,钱度还曾有意向她提亲……这才过去几年,各人遭际竟如此悬殊!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之下又复见面,造化啊,命啊,数啊……   怎么这样安排法!   “曹哥,这位爷说的是,可不敢这么苦坐下去。”玉儿站起身,用手支着腰,不胜倦怠地说道:“这是前世里留下的因缘,是命。您就吞下认了吧。去了的已经去了,活着的还要活,单是张家湾,这一劫就走了二十多个,天意这样儿,人有什么法子?嫂子也不是什么好身子骨儿,这么苦巴巴的,还不如好好哭一场……唉,我回家给您提壶热水来……”说罢,冷漠地看一眼芳卿和钱度,踏着残雪去了。   玉儿的家离雪芹家只有几十步路,她一进门就从缸里向锅里舀水,默不言声抽柴、引火,丈夫蹲坐在炕桌边叭嗒叭嗒抽着烟,说道:“瞧见曹爷门口有骡子,怕是来客了吧?我刚去东家挑水,掌柜的给了几块糕,你送开水时拿去吧——别生嫂子的气了,她也是大家子出来的,跟曹爷一样,有钱了就使,不懂细水长流过日子……这么冷的天儿,跑北京城,她个妇道人家,不心疼男人、孩子?你先去,我在家把猪圈起起,也过去帮着料理。”玉儿仿佛从心底里透出一口长气,阴郁的脸色和缓过来,在噼啪作响的柴爆声中,说道:“我也气芳卿嫂子,也气曹家三爷,那干子‘爷’,总是一族兄弟,一个祖坟,芹爷到了这一步儿,连一分照应也没有。芹爷来时少给了他们东西了?!他娘的,是些什么东西!”她是个使气任性的女子,气得“咣”地把搅火棍扔在一边。那汉子见水开了,玉儿也不动,忙跳下炕,向壶里舀水,笑道:“你这脾气真叫没法。把水送去吧!”   “我不去!要去你去!”   “我不是上不了台面儿嘛……”   玉儿这才起身,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提着开水来雪芹家,远远便听芳卿哀哀恸哭,雪芹也发出时噎时舒的嚎声,进门见钱度正在安慰,因叹道:“这一哭出来,我就放心了,就怕怄着在心里,那要怄出病的……唉……大毛小毛啊……多好两个宝娃娃……一转眼就去了……老天爷怎么这么不开眼呐……”说着她也号哭起来。   “这么着说,芹圃外头还欠着人不少饥荒。”钱度心里有事,急着当天赶回去,雪芹眼下这情形儿也不宜留客,遂说道:“这点子钱,先不还帐,先把孩子入了土,打点着也就近了年关。我回去,恐怕还要走一趟口外,从阿桂那里要一点。现在我官不小,一个外来钱也不得——总包在我身上就是。不要紧,都是本家曹姓,还能连这点担待也没有?你看你,连泪都干了,你再有个三灾两病,叫芳卿怎么办?我得回去了。刘啸林虽回了南边,脂砚畸笏、他们打谅还在西郊,叫他们也来瞧你。熬过这一阵,再谋个差使,慢慢就又活泛起来了……”见雪芹一家如此凄惶,钱度动了情肠,心里一热,也坠下泪来,忙又安慰几句,出门打着骡子,逃跑似地离开了张家湾。   小王头骑快马送回了棠儿给傅恒的信,傅恒展读,知道“康儿痘已出齐,身子不烧,已能进稀饭,郎中说险症已过”。顿时心里略松了一口气,但七阿哥的痘却发不出来,他仍是煎心不安。姐姐从十六岁就跟乾隆成婚,端庄淑贤,不但乾隆敬爱,六宫里无论嫔妃媵御,没有不宾服钦敬的,只是子息上头磋跌,令人扼腕无奈。先头生二阿哥永琏,九岁上染恙命赴黄泉。好容易七阿哥又长到两岁,眼见又得天花,又是恩赦,又是赈济,许愿设醮,辍朝罢政,延请名医,用尽好药,百般设法救治,总不见些儿效应。他这个舅舅只是干看着没办法。又担心富察氏旧疾复作,还隐隐恐惧着恩宠更替,怎么放得下心?因没情没绪,傅恒怕言语出错,在承德也绝不接见大臣,只是一封又一封写信,给北京六部九卿指示,每封信都请老夫子细看过,然后才发出交办。因见张廷玉发来请安折子,傅恒琢磨了一阵子,便到山庄延熏山馆送牌子请见,刚过烟雨楼,便见太监卜悌一溜小跑过来,颜色不是颜色,喘着白气说道:“六爷!主子在山馆后边娘娘那儿,叫过去呢!”   “七哥儿!”傅恒心里轰然一声,没敢问,大步流星跨着步子跟了进去,刚过延熏山馆仪门,便听见佛堂西殿传来隐隐的哭声,傅恒心里猛地一缩,脚踩在一块溜冰上,踉跄几步,几乎摔个仰巴叉,踉跄着进了殿中,果然见七阿哥永琮软软地躺在呆若木鸡的奶妈子怀里一动不动,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在凝视殿顶的藻井,瞳仁却是散了。几个御医都吓得脸色惨白,直挺挺跪在殿门口。皇后富察氏脸上半点血色也没有,半躺在大炕引枕上,不说、不动、也不哭,大睁着眼睛,干涸得连一点泪也没有。钮祜禄氏和那拉氏却是放声号啕,手绢子都湿淋淋的。蓦然间,那奶妈子突然醒转过神来,她的声音嘶吼,盖倒了所有人的嗓泣哭声:“哎嗬嗬……我的小主子啊……我的小亲亲心肝儿主子爷呐……怎么的会有这种事?   怎么的……我连一步殿门都没有敢出,哪个天杀地剐的把病气儿带进来的啊?啊……我是枉担了心事,枉操了心啊……哎——嗬嗬嗬……我跟了你去吧我的娇主子啊……”   乾隆原本还能撑得住,只皱着眉头凝视儿子,听她哭得凄惶,突然心里酸热难耐,泪水也似走珠儿般滚落下来。傅恒眼中滚着泪吩咐:“把哥儿抱下去安床。这里闹着不是事,万岁爷和主子娘娘万金之体,不能过于伤情。御医们也跪安吧……”又对两位贵妃和汪氏道:   “贵主儿们也请回房安歇。你们这么哭,主子怎么安慰主子娘娘?”那拉氏和钮祜禄氏,汪氏也就止哀,向乾隆和富察氏各施一礼,垂着头出来。至殿门外,那拉氏偷看钮祜禄氏一眼,恰钮祜禄氏也转脸,四目相视,又都避闪开来。   “娘娘,”傅恒这才回身对富察氏行礼,轻声呼叫。见富察氏只是眼皮眨了一下,身体毫无反应,乍着胆略提高了点嗓音,说道:“姐姐!您不可这样伤心。您是天下之母,母仪风范也是极要紧的,这一层不说,皇上是多么心疼您。阿哥归去,他已经痛到极处,还担心您苦坏了身子骨儿,您不为自己,也得为皇上想开些……还有兄弟我,见您这样,心里也受不了,就给皇上办差使,还要惦记着我的好姐姐……”他说着,已哽咽得语不成声。   两滴大大的泪珠顺着富察氏颊边滚淌到她的耳边。许久,她才呻吟了一声,说道:“好兄弟……为着皇上,我支撑起来就是。”傅恒强忍着钻心悲痛,又好生抚慰一阵,也不敢回说张廷玉请安这些小事,便忍悲告退。乾隆却跟了出来,带着他到延熏山馆小书房,唏嘘感伤了一会儿,问道:“听说你家福康安也出天花,现在情形怎么样?”傅恒此刻知道乾隆心里悲伤,如何敢说实话?因道:“棠儿来信了,也是很凶险的呢!不过去痘神娘娘庙,说抽了个好签,也只看他的运道怎么样了。”   “直隶总督来报,这次传瘟痘,全直隶境有十万人丧生。”乾隆语气沉缓,神情黯淡,说道:“朕的爱子也……唉!朕想,他比别的儿子不一样,其实就是朕的太子。还是要抚慰活人,所以,要加封个爵位。这事你不便出面,朕下旨给纪昀和张廷玉,让他们合议拟个谥号,要封亲王。这事你心里有数就是了。”   “是……这是皇上格外高厚之恩,七爷九泉有知,一定会沐恩怀德……”   乾隆叹道:“不要讲这套话,这还是为了安慰皇后的心。”他顿了一下,欲言又止,其实他心里隐隐觉得,有人在传染天花上作了手脚。先在顺治朝,就有人把天花病人衣物带进宫中,图害康熙。这次宫中防范慎之又慎,仍是逃不了这一劫。汪氏、钮祜禄氏都无子息,疑不到这上。但疑那拉氏,那拉氏的儿子永樭也染上天花,现在还在险境之中,她亦犯不着作这恶事……想着,摇了摇头。又道:“朕已十几日没有听政了,从明天起,还要视朝,办起事来,心境就会渐渐好起来。你是朕最信得过的,又是至亲,除了办差,还要多进来和皇后说话,分她的心,慢慢也就将息过来了。”   “奴才省得,主子放心!”   “……跪安吧!”   “是……”   乾隆侍傅恒退出,方慢慢踱回富察氏房中,见睐娘正一匙一匙喂参汤给皇后喝,已是放下心来。皇后喝了半小碗,见乾隆进来,便不再喝,用微弱的声气儿道:“不用了,睐娘扶起我来。”乾隆忙赶上来,双手扶住富察氏肩头,说道:“别,你我讲这礼数做什么?你只管躺着,我们说话儿。”   “是,我就遵旨了……”   一时夫妇二人沉默相对。   “皇后呀,”乾隆望着窗外冬云密布的天穹,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悠悠传来:“前几天批给刘统勋和尹继善的自劾奏章,朕就说‘完人难得’。如今轮到自己,朕也要好生反省一下。不但臣子奴才,就是君王主子,不落点遗憾也是难能的!”皇后微微皱眉,关心地问道:“刘统勋和尹继善也出了挂误?什么处分呢?”“小小降级处分,没啥大不了。”乾隆答道,顺着自己的思路又道:“如今天下,人口越出圣祖时二倍有余,朝廷的岁入超出十倍不止。虽不能说国富民丰,户户小康,可也敢说是盛唐以来少有的富足。四库全书在修,博学鸿儒科要开,遍天下没有强盗贼匪,这些已经能和圣祖爷比肩。文治上头再过几年,还要更好,这是已定了的大局。”他拍拍皇后的手背,攥得紧紧的,叹了口气,说道:“但朕也有遗憾,一是贫富不均,富的太富,穷的还要靠赈济,民业尚不安定;二是用兵无效,庆复一败再败,庸臣误国,丧师辱君,花了许多冤枉银子,大小金川至今不宁,更不必去说西域;第三条就是……你。”   皇后睁大了眼睛,惊愕地说道:“我?……”   “是啊!”乾隆松开她的手,沉重地点点头:“你要有个数,你还年轻,还能生阿哥,但不能立为太子了,只能以嫡子封王一一就像琮儿,朕也只追封为亲王——为什么呢?朕今天见你这样,想了很多,我朝自太祖太宗,没有一个是元后的正嫡之子继承大统的。朕是强违了天意,要行先人所没有做到的事,邀先人不能获得的大福——这个话世宗爷也曾说过,但朕没有真的听进去,以致于前边夭折了端慧太子永琏,今日又断送了七阿哥,这不是朕的过错:把你也折腾得七死八活,朕心里也终日不宁,这又何必呢!”   皇后垂下了她的眼睑,沉思了许久,说道:“皇上这是实实在在为我着想。我哪有不知恩的。不过,我自觉心血已经干了,再生阿哥是不用想了。皇上说的那些大事我不懂,但这四海天下越来越富,瞎子也能看见。我要能再多活几年,还要看您派哪个大将军出兵喀尔喀,要看你五凤楼阅兵,要看你听到红旗报捷,恩诏遍沛天下!所以我不想死。只想再陪你看看江南。尹继善前头那份折子,把南京说得那么好,我真想去呢!”她的眼睛放着微光,突然一笑一叹,“就怕我没那么大福,见不到石头城上的月亮呢!还是那句话,我要个孝贤的谥号,就死了——”   “不许说这些!”乾隆一手捂住了她的嘴。   刘啸林从江宁赶回北京,已是将近年关。北方人最重过年,自腊月二十三送灶神起始,无论贫富家家忙年儿,贴钟馗、做年糕、熬祭肉、扫房子,蒸盘龙馒头,挂冬青柏枝,闹得不亦乐乎,直到年二十九才忙着赶到张家湾,带了许多年货来,这才知道自大毛、小毛死后,曹雪芹就身子发热,不思饮食,已经卧床不起一个多月。进了腊月,又添了咯血的症状。刘啸林自己也是上了年纪的人,眼见芳卿束手无策,还要应付曹家本家来要账的爷叔兄弟,心里横竖不是滋味,在张家湾驿站乔家店住了一宿,又同着玉儿一道去年市买了些香烛佛像,鲜鱼果品,灯草灶柴,看着玉儿帮芳卿剁肉宰鸡。刘家的人已是等急了,派了他兄弟套车接他回京,这才来和雪芹告别。   “雪芹,”刘啸林叫芳卿把火盆儿靠床挪挪,叫弟弟在外等着,坐在曹雪芹身边,说道:“今天是除夕,店里打烊,你这里又是这样,我得去了。你那么大的学问,用不着我寻便宜话安慰,着实要自己保重些儿。人,一辈子都有个走运背时的时候,我看你现在是走到了锅底儿,随便朝哪边迈步,都是朝上走……昨儿来我看你气色不好,心里还着实有点怕。   今儿看,精神好多了,脸上也有了血色。可见这是一时之灾。欠他们那几两银子不算什么,芳卿只管挡着,七八十两现在还不至弄穷了我。过了元宵节,我约上畸笏翁他们一道儿来看你。”   曹雪芹双目深陷,瘦骨嶙峋的胳臂搭在被外,干涸得没有光泽的眼盯着刘啸林,用浑浊的声气说道:“这里不要费心了吧,有芳卿照料,那边玉儿两口子还说过来陪我吃年饭。我不寂寞,不难过……这么远道儿,天又时不时下雪,叫……叫朋友们别来。开春我要不死,还回城里,我们的桃花诗社还要办下去……林黛玉是林黛玉,曹雪芹是曹雪芹,您老总爱拉到一起说。”恰玉儿扛着一筐子冻梨进来,把筐子向地上一墩,说道:“嫂子,我拿来的红烛放在门阶外头,还有风干茄子蒂儿,你把它拿进来摆在烛台上,外头又在飘雪,看打湿了——我说曹爷,老探花儿,你们就不能捡着吉利的说:大年三十儿,死呀活呀,赤口白牙的,是什么话?你越活越糊涂了!”刘啸林也和玉儿相熟的,笑道:“是是!你说的是,不说这些了!”他俯下身子,说道:“那个褡裢包儿里是《石头记》全本,连我们的批评一字不缺。我抄的那一本留在了南京。永茂书店贾老板很看重这书,叫我连批语都誊了上去,说要精精致致印出来,爷能扬名,他也能挣一笔。不过,现在到处都在收书,几个省的巡抚都出告示,小说稗官一般局子都不敢印,印这么大的书,又要好,得三千串制钱,一时也筹不起来,所以要稍待一下。你一点不用犯急,等你病好,我准叫你看一部齐齐整整的样书!”   曹雪芹一边听一边干咽着唾液,微微颔首说道:“我明白,我心里清亮着呐……难为你凑了我们几家余钱,走这一趟南京。钱不够……原是料得的,还有许多料不得的,我也心里雪亮。记得宜泉的诗么?‘琴裹坏囊声漠漠,剑横破匣影芒芒’,那也只是一时之事,一时之情。我是怕,一时我有什么——”他看一眼正往神案上摆果子的玉儿,“——不测之事,这一腔多情,就只好‘翠叠空山晚照凉了’。”刘啸林苦苦一笑,说道:“我比你大,还不肯这么胡思乱想呢,好生养着,我不久就来的。”又劝慰几句,出门乘车而去。   “雪芹我们没能耐,不过还是有几个好朋友。”芳卿手里剥着白菜帮儿,看着雪地里越去越远的大车,叹一口气,又道:“但凡我们会过能挣钱,也不至于拖累玉儿你们家了。”   玉儿两手沾的都是面,笑道:“这都是什么话——把锅里热水舀出来,一会坐在面盆上好发起来——芹爷是个大才子,你也读过不少书是个女才子,这才是为人一场!我们才是草木之人,才命苦哩——那点水不倒,趁热锅打浆糊刷门神——素常价瞧你们读书吟诗的眼气,见本来能过的日子弄得七颠八倒又心疼你们又气你,就这个话儿。”芳卿一边搅面糊儿——把浆糊盛在小炒锅里,刚说了一句“也真亏了你们两口子”,说到这里突然打住,脸上现出惶恐的神色,望着院外,对雪芹道:“三叔又来了!”雪芹也噤住了。半晌,深长叹了口气,说道:“芳卿去迎一迎,请进来,我和他说话。”   玉儿不待芳卿站起,按了一把芳卿,说道:“你别出去,我来!”抓起放在神案上的门神画儿,端了浆糊盆子,腾腾地就出去了。曹雪芹侧耳细听:   “哟!这不是三叔爷么?您有这份好心情,年三十还给侄子来拜年!——小心点,小心点,你看你看,浆糊甩到袍子上了不是?!”   曹三叔不知嘀咕了几句什么,接着传来玉儿清脆的笑声:“你瞧瞧,梵音寺的晚幡都挂起来了,还早?你说我?我和芹爷是邻居的时候,还不知道你叔爷门朝哪呢!叔爷要年下过不得,今晚戌时寺里放焰口舍饭呢……”说罢咯咯儿笑个不住。又听三叔低声恨恨地说了句什么,玉儿高声道:“这门神是姑奶奶贴的!——你什么好德性?给芹爷提鞋子也差着一档呢!这是张家湾,不是曹家湾,找男人窝囊也比你强些儿!你敢动动纸角儿,我一嗓子喊出来!我们老爷子就是族长,你不想过年,要去左家庄化人场么?”接着便听玉儿的啐声和曹三叔踉跄而去的脚步声。芳卿双手合十,闭着眼,松了一口气,软绵绵地说了句,“阿弥陀佛!”   躺在床上的曹雪芹听见外边的这一切,他先是一阵心烦,接着便觉得全身发冷,冷得像被浸在冰河里,像赤身裸体被抛在空旷无人的雪野里。他极力挣扎着,想动,想说话,但那冷气似乎灌注进四肢百骸,缓缓地、但毫不犹豫地浸入他的五脏六腑,把他的心也冻结起来,眼前的一切也愈来愈模糊、缥缈,壁上的灶神像、钟馗像,案上的瓦砚纸笔,窗外亮得刺眼的雪色和雪中的白杨树林都倒转了来,连芳卿和玉儿忙活着的身影也在旋转着飘忽着远去,他只来得及微微叹息一声,喃喃说这:“好冷啊……”便从此再无言语、动静。   梵音寺的钟声响了,悠扬而又沉浑,在雪幕中回荡。通济河浑浑噩噩的暮色和雪绒在钟声中悄悄地降落。弥漫着晚炊的张家湾仿佛都融化在这凄凉又充满了欢乐的除夕之夜。随着钟声响起,满街满巷逃脱了天花瘟疫的孩子们追逐戏闹,快乐地大叫着,燃放着各色各样的爆竹,庆贺乾隆癸未年的到来。   **********************************   一 急事功再促金川役 畏严诏将相乱提调   春三月,中原大地已是万木葱茏,川西北甘孜阿坝一带还是一派寒荒阴霾的冬景。从玉门关外瀚海般大沙漠穿行而过的白毛风乘高而下,将沼泽地裸露在黄汤泥水外面的埠地冻结成一层硬壳,就像脓肿的疮痂,星罗棋布或大或小似断似连地横亘在潦水中,绵绵蜒蜒伸向无边的尽头。绦红色的云在广袤的天穹上缓缓移动,时而将冻雨漫漫霭霭洒落下来,时而又撤下细盐一样的雪粒,风卷冻雨,吹打得芦苇管草白茅都波伏在“痂”上籁籁颤栗。即使无风无雪,这里也是晴日无多,东南大川裹上来的湿热气和川北的寒风交汇在这里,又是整日的大雾,弥弥漫漫,覆盖在无垠的水草沼泽地上,把小树、高埠、丘陵、水塘、泥潭、纵横交错缓缓滚移的河溪……都拥抱在它的神秘纱幕之中。潮湿得连鸟都懒得飞。人只要在这样的雾中穿行一个时辰,所有的衣装都会像在水里浸过,粘湿得通体不适,冷得沁骨透心。   因为大小金川战事绵密,断断续续将近二十年,川西川北官军和金川土司莎罗奔部卒两军对垒,隔着这数百里大泥淖时有交战,附近以贩运盐粮茶马为生的汉人和土著回民藏民逃的逃迁的迁,刷经寺东西横亘三百余里,除了兵营还是兵营。东倒西歪的村舍里乌烟瘴气,到处堆着柴炭和满是泥浆的粮车,满街的驴、骡、驼、马粪被大兵们的牛皮靴子踩揉在泥浆里,稀粥样浑淌流。梭磨河里泡着几百条乌篷船,也是运粮用的,眼下是枯水季节,既不能上行也不能下行,上千的船夫民工被困在这里,只得在岸上搭起密密麻麻的窝棚,起灶支锅过日子。倒是这“窝棚屯”的川中船家,儿啼女叫涮衣洗菜的,给这一片充满杀机的大军营盘带来一丝人间烟火气。   亭午雾散时分,一队官兵约五十余骑,自西向东驰来,满身都是泥浆的马,驮着一个个浑身精湿蓬头垢面的戈什哈,在四尺余宽的“驿道”上狂奔,浆水四溅,迸得道旁牛皮帐上都是,连远处兵士刚刚晾晒出来的被褥上都是。马队过去,立即招来兵士们一片责骂。   “龟儿子穷烧个啥子哟!老子就这一条干被子罗!”一个秃子正在驿道旁支晾被褥的杆子,号褂子上溅了麻麻花花一片泥汁子,连嘴里也迸进去一滴,他“呸”地唾了一口,骂道:“先人板板的,粮库里吃饱了撑的,跑那么慌赶死沙!——杆子要倒!鬼儿子们卖什么呆?快来帮着支稳了!血祖宗的,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天黑地冻得像石板,老爷儿(太阳)   一出来又要化成一摊臭泥!”   几个在帐篷里说笑打浑的兵忙跑出来,撮着碎石块塞揎那歪斜欲倒的晾衣杆。一个矮个子仰着脸,嚷着鼻子龇牙咧嘴笑道:“秃子老五早就想喝粮库里存的酒了,不成想先吃一口尿泥汁儿,滋味怎么样啊?”秃子拂落着身上的泥点子,恨恨说道:“格老子的,老子吃不上,讷亲儿子也未必吃得上!早晚叫莎罗奔端了狗日的粮库,大家都吃不上!真是奇哉怪也,张军门带老了兵,偏偏不叫带,讷亲个臭书生,只晓得板着个层脸训人,他会打仗?”   他的话音一落,立即引起一阵共鸣:   “秃子老五这话地道!”   “先头在小金川,窝在烂泥塘里,还差点叫人家端了老营中军。如今移到北路,还是他娘的睡烂泥塘帐棚……我连做梦都想着睡个干崩崩儿的窝棚!”   “夺大金川,夺大金川,夺了两次了,几百里烂草泥潭地,粮食上不去,夺了也得退回来!死在烂泥地里的人比他妈打仗死的多十倍!”   “要是我们张大帅还掌事儿,我们哪能这么窝囊呢?张大帅攻苗那阵子,七十二洞苗蛮王反起……”   秃子老五用脚踹着木杆根儿,冷笑一声说道:“你说的那是当年!猫老了就要避鼠!小金川一仗不是张广泗指挥?我瞧着是人家莎罗奔给朝廷留面子,不然连他也叫活捉了去!”   矮子尖着嗓门,生怕别人抢了话头似地叫道:“那都怪讷亲在里头搅的,他要不管军务,张军门一个婆婆当家,出不了小金川那场乱子!”一个络腮胡子当即冷冷顶上,说道:“张军门是个活周瑜,最没器量,越老越混蛋!我兄弟就在中军给他做饭,小金川打败仗,就是姓张的瞎摆活不听阿桂军门的主意,还妒忌,先派人家带一群守库的爷孙兵深入孤地到刮耳崖,事后又妒人家桂爷,怕揭出他的短来,又想杀人灭口!这种德行,谁敢跟着他?谁愿给他卖命?!”他朝帐外望了望,小声道:“祁管带查营来了,龟儿子是张广泗的亲兵下来的,咱们进帐子,唱歌!”于是几个人一个接一个溜进帐篷。顷刻各个帐篷此伏彼起,响起兵士们五音不全的破锣嗓门儿: 圣略宣,皇威鬯,风行电激物震荡。   物震荡,声灵驰,靡坚不破高不摧!   囊西域,版图廓,二万余里我疆索。   两金川,敢抗千,自作不靖适自残……   春风吹饶入桃关……奏凯还,虎臣黑士皆腾欢……   那一行骑兵当然理会不到兵士们这番议论,此刻已经驰到刷经寺的梵塔前。为首的两个军官在山门前的转经轮前滚鞍下马,将鞭子和缰绳扔给随从的戈什哈,便见中军门官迎上来禀道:“讷经略相公和张军门两个人正商议事情,请海兰察军门和兆惠军门到候见厅暂息听令!”   “是!”那位叫海兰察的青年军官行军礼平臂在胸答应一声,却不举步,回身对身边另一位军官笑道:“和甫,候见厅这会子准坐满了,那都是些烟虫,我怕闻那股子烟臭味。你要去你先进去,这会子外面干爽,太阳底下晾晾,衣服干透了我就进去。”兆惠道:“我也嫌那屋里气闷,你自己不愿的事叫我去干!我也在外头晾晾!”二人说罢相视一笑。   这两个军官年纪都在三十二三上下,个头也差不多,又都喜欢穿黑甲披红袍。乍一看,有点像孪生兄弟。因为二人平时相处得好,打仗、出差形影不离,一个灶里搅马勺,又同住一个大帐篷,管着征剿大军的粮库,一正一副两个总粮管带,又都是副将衔,一样的爱兵如命,所以军中有“红袍双星将”之称。但其实二人门第出身、性情相貌都很有不同之处,兆惠是长孤脸,面色苍白清癯,一对眼窝微微下陷。峭峻的面孔上极少表情,压得重重的两道扫帚眉下,一双瞳仁漆黑,偶尔眼波滚移闪烁一下,晶莹得荧光宝石,却是一闪即逝。海兰察身材比兆惠略胖,双眉剔出,有点像鹰的双翅向上插去,略带紫铜色的面庞一点也不出众,还配着一只不讨人喜欢的蒜头鼻子,却是个喜天哈地的性子。此刻二人站在刷经寺外转经轮石阶前,由着融融的阳光晒着,兆惠一脸安详闭目向阳,海兰察却像只猴子般踢踏不宁,一会喘喘脚,用手抠弄靴子上的泥斑,一会又脱下袍子又抖又搓,来回不停快步走着,笑嘻嘻拨转那一排经轮,问兆惠:“这曲里拐弯的字,我他娘一个也不识得!兆哥,你去过蒙古,给咱说说!”   “那不是蒙文,是藏文六大名王真言。”兆惠腮上的肌肉不易觉察地抽动了一下,仿佛从很深的遐想中憬醒过来,一字一板地说道:“唵、嘛、呢、吧、弥、哞——”他又绷紧了嘴唇,被阳光刺得眯缝成一条线的眼睛里晶莹闪烁着微光,微睨着湛青的天空不言语。海兰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郁郁苍苍的山峦,枯黄的老树丛草间蒸蔚着淡青色的岚气,刷经寺前大蠢上明黄镶边,宝蓝色的帅旗仿佛被雾湿了没有干透,平平地下垂着,上边也写着六个尺幅大字:   抚远招讨使讷   时而被风吹动,懒洋洋地嗡张一下,像一个午困方起的人打呵欠,反而使这荒寒寂寥的空山更增几分落寞。兆惠见他久久出神,凑近了,用手指捅了他胁下一下,笑问:“喂,怎么了,又在老僧入定?告诉你,六大真言我知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哪个庙里没有呢?那个‘哞’字念成‘轰’,你倒错得别致!”海兰察这才转过脸,一笑说道:“怪不得上回你把孙嘉淦的名字念成孙嘉金——‘哞’字是念‘牛’的么?”   海兰察瞪着眼想了想,拍掌笑道:“是了!上回勒敏说笑话,雍正爷那时候北京去了个红衣喇嘛,把个探花给咒死过去,念的也是六字真言,救醒了问他,‘你听见什么?’他笑着说‘别的没听见,只听他说:俺把你哄!’这可不是对景儿了,再不会记错的了!”他龇牙咧嘴,唏溜着鼻子,统手跺脚没一刻安静,又道:“你怎么那么重的心事?这面旗什么鸟看头,老盯着作么?”   “我是担心大粮库。”兆惠深深透了一口气,“我们的大粮库离着小金川太近了,中间只有一百多里草地。从成都运来一百斤粮要耗十五斤,要被莎罗奔抢走,一反一正就是三十斤,这个仗就没法打了。”他细白的手指交叉地握在一起,不安地搓动着,指关节都发出咯咯的微响,加上他阴郁苍白的脸色,竟使海兰察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海兰察敛起嘻笑,低着头想了想,抿着嘴沉吟片刻,说道:“成都的粮也都是两江湖广调来的,不过不从军费里支项罢了。阿桂原来在这里,我们还可不操这个心,现在他是远走高飞了,坐镇古北口的建牙将军,撂下我们来应付——”他看了看门可罗雀的刷经寺山门,“——这两个日娘鸟撮的活宝!”   他说的“两个活宝”自然是指讷亲和张广泗。张广泗原是雍正朝抚远大将军年羹尧麾下的一员大将,因脾性倔强暴躁与主将不和,改拨四川总督岳钟麟指挥。年羹尧青海一役,击败罗布藏丹增,二十余万准葛尔蒙古兵溃乱,散处各地据守。雍正皇帝下诏由岳钟麟率部殄灭,张广泗由松蟠带两千人马策应岳钟麟的主力,攻州陷府一路向北,竟是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擒敌三万,又在青海北鱼卡解了中军之围。自此起家,晋封为云贵提督。雍正季年,诏令云贵改土归流。两省苗人揭竿而起,糜烂不可收拾,村村起火树树冒烟,两省政令不出省垣,雍正一怒之下撤掉了军机大臣兼云贵总督鄂尔泰的职衔,由张广泗出任总督。张广泗以五千孤军,三个月连下七十多个苗寨,不到一年半便荡平两省叛苗,生擒叛苗拥立的假王。   以此赫赫功勋,张广泗晋位侯爵,节制云贵两广川鄂六省驻军。以此威势,有清开国以来,除了年羹尧再没有第二人。人们私地赠号“天下兵马大元帅”。   这样一个打了一辈子胜仗的大将军,来到川西藏羌之地却连连大败亏输。乾隆登极以来,为打通人藏道路,先派大学士庆复进击盘踞上下瞻对的斑滚部落,上下瞻对只是个弹丸之地,比不上内地大一点的村子,庆复竟打了两年,耗资百万,只落了两座空“城”,还要大军镇守,斑滚潜入金川,撩拨藏民反叛,倒使战火蔓延川西,几乎殃及青海,乾隆赫然震怒,封了庆复祖父遏必隆的刀,赐庆复自尽,由张广泗主掌军事,进驻金川地域,以十五万精兵三路夹击,不损叛藏莎罗奔一根毫毛,只探明了庆复假冒军功的劣迹,中了诱敌之计,被围困在小金川,几乎全军覆没。庆复被赐自尽,张广泗也落了个“戴罪立功”的处分,在营“帮办军务”。那讷亲来得更有意思。他是乾隆的首辅宰相,军机处“第一宣力大臣”,康熙孝诚皇后嫡亲的侄孙儿,位置还在权势炙手可热的当今国舅傅恒之上。好端端一个太平宰相天璜贵胄,会突发异想要立功封侯,自动请缨来平金川。帮办军务的张广泗跑到成都养“病”,下面这群丘八爷都是他带了几十年的骄兵悍将,哪里瞧得起这位白面书生?在刷经寺大营几次会议,都是讷亲唱独角戏,军爷们恭敬执礼到十二分,却不是哼哼哈哈就是叫苦连天,粮草军饷车马辎重诸事天天和主帅扯皮,竟是指挥不动,千请万请亲自到成都搬这“老帅”回营,两个人,一个是心雄万夫腹无良谋,一个是败军之将愣充诸葛。军中小大将官无不私下戏称“两个活宝”。   听海兰察说话,兆惠仰着脸出了半日神,这才转脸笑道:“小声些儿罢!没看这是什么地方儿?上回会议,你在厅里叽哝,跟谁说过张广泗是张士贵的嫡亲灰孙子?张大帅是眼里揉得沙子的?叫马光祖私地问我几次,你都说了两位主将些什么话,掰屁股招风,为口孽得罪他们,值吗。”   “我看你是在黑龙江叫人整怕了。”海兰察一哂,说道:“他们两个这副熊样子,还不叫人背后说两句?你说马光祖问你,他何尝没问过我你的不是呢?——带兵靠恩义,这两样他们都没有。打了败仗又怕下头把丑底子都抖落出来,弄些眼线防贼似的防着我们!”   “他们现在是山高皇帝远,手里又有权,一个蔡京,一个高俅,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他们日子不好过,得防着寻下头的不是。”   “蔡京高俅管谁筋疼。”海兰察一脚将一块鹅卵石踢得老远,“老子不是林冲,没得娘子给他占!蔡师爷前儿见我,说粮库要搬过来。说是阿桂的条陈——粮库离着莎罗奔太近了,皇上不放心,下了三道密谕一—挪到这边当然不错,只离着这两个混蛋近了,事多,恶心!”兆惠道:“我估着这次会议就是说这事。咱们两个你从乌里雅苏台来,我从黑龙江来,后娘怀里不好撤娇儿,小心着点罢!”   正说着,山门里飞也似跑出一个中军,边跑边喊。”相爷军门已经升座议事,你们怎么还不进去?快快1”不到面前便踅身返回。两个人对视一眼,一边答应“是!”一溜小跑进了山门。向西一箭之地,已见候见厅前戈什哈马弁亲兵雁阵般站列门前两侧,个个手按腰刀目不斜视,钉子一样直立不动,一派肃杀景象。海兰察和兆惠在门口定了定神,大声报道:   “抚远招讨大军门麾下总粮管带兆惠、海兰察晋见!”   屋子里一片死寂,没有人答话,过了好一阵子,才听讷亲略带嘶哑的声音,阴沉沉吩咐:“进来!”   “是!”   两个人齐声答应,几乎同时跨进屋里。这是刷经寺喇嘛平日诵念晚课的经房,因为山墙宽阔,四间房足有寻常六七间房大,中间房檩间还支着红漆镀金木柱,地下漫铺着一色水磨青砖,只为防潮,窗子砌得很小,屋里显得幽暗阴沉,乍从大亮白日的外边进来,黑得像钻进地洞里。良久,二人的眼睛才渐渐适应,只见东西两侧的经柜前都设有座椅,一溜两行的将佐个个双手柱剑端然肃坐,木雕泥塑般纹丝不动,北边供佛处设着硕大无朋的供台,酥油灯碗堆叠在一处,空的地方摆了足有丈许方圆的一个大沙盘,沙盘前讷亲居中而坐,九蟒五爪袍子外罩着簇新的仙鹤补眼,项上端正挂着的蜜蜡朝珠在窗下幽幽闪光,珊瑚顶戴后还插着一枝翠森森的孔雀花翎。身后还挺立着一位五品校尉,双手捧一柄明黄流苏的九龙宝剑,上面搭着绣缎龙明黄袱子,在暗中熠熠生光,仿佛在炫耀它至高无上的威权——这就是所谓“天子剑”了。   兆、海二人行罢礼,讷亲却没有立刻让他们就座。一张长长的脸毫无表情,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面孔上一双三角眼压在蝌蚪眉下,深邃得古井一样,直直地盯着两个迟到的将军,半晌才道:“你们来迟了,坐下吧!”在众目睽睽下,两个人径自走到左侧旁两个空座跟前,兆惠不言声恬然自若入座,海兰察背转面向侧边熟人伸舌头扮个鬼脸,却一本正经转过脸来,这才仔细打量坐在讷亲右边的大将军张广泗,恰张广泗也转过脸,二人四目相对,都避了开去。他却甚不安生,又用目光搜寻大军督粮参议道勒敏,却见勒敏的座位紧捱着讷亲,不与诸将同列,正呆呆地想心事。与勒敏并列坐着还有个三品文官,黑矮精瘦,麻脸上一双椒豆一样的小眼睛十分精神,却不认得。正思量着,“这个家伙是做什么的?”讷亲轻咳一声,说话了。   “诸位!”讷亲挺了一下微驼的背,脸上透出一丝血色,不疾不徐说道,“金川之役自上下瞻对斑滚脱逃算起,已经打了整整十三年,至今为止,敌我仍旧是对峙局面。皇上虽高居九重,自从委我为经略大臣,几乎三日一诏五日一命,垂询进军情形。但事到如今,我军还仅只是对大小金川造了个合围形势。两军数次接战都因中间隔了一百余里的草地沼泽,不能为久战之计。讷亲身为经略大臣、忝在高位尸居素餐,领军以来半年有余,未有寸功建树。中夜推枕、扪心徘徊,真是愧惶不能自已!上无以对主上宵旰焦虑,体念元元之情,下愧对三军将士跋涉泥途、激切用命之心。劳军糜饷师志而无功。这样下去,不但朝廷不能容,就是我们自己,又何以对君父百姓?”他说到这里,轻轻叹息一声,指着勒敏身边那位官员,说道:“这位是刚从北京赶来传旨的李侍尧李大人。他来,给我们带了六十五万两的军饷,还有犒赏三军的三十万斤风干牛肉。没有开始计议军事前,先请李大人训示!”   将军们不禁面面相觑:在座的军将统帅,职位高的官居极品,至不济的也是统兵三品参将,这个小小道员有什么资格在这场合训话?   “兄弟是代天训示!”李侍尧倚几而坐亢声说道。他仿佛患天花痊愈不久,脸上的麻子脱痂嫩肉在窗下泛着光,声音又尖又亮,还带着金属一样丝丝颤音:“本来,兄弟是奉旨去云南主理铜政司,可临陛辞时皇上在乾清宫亲自召见,天语谆谆叮咛,整整说了两个半时辰,命兄弟前来劳军。”   “奉旨劳军,用什么‘劳’?六十五万银子是从户部钱度那里调出来,从湖广藩库直运金川,都由兄弟一手经办。一切衙门都不能经办此事。怕的是那些黑心胥吏短称少两克扣了‘火耗’。我从北京走时带了三个师爷,现在带到这里只剩下一个……”   他说到这里,军将们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议:   “这鬼崽子,怎么这么罗嗦……”   “喂——老王,你在兵部当过差,知道他是哪里选出来的么?”   “……别小看了,是傅六爷荐出来的!”   “怪不得这般大模大样!”   “哼!狐假虎威……”   霎时,他们的议论就被李侍尧的话震住了:“另外两个,我在汉阳码头请了湖广巡抚的王命旗牌当众正法了——银箱装船,他们趁乱,竟往自己船上装了一箱!”   李侍尧眼中闪着狠毒的光,声气却是依然如故:“这似乎是题外的话了。皇上说,金川莎罗奔男女老少一共算起还不到七万人,前后两次兴军征伐,我军伤亡已经三万,屡战屡败,耗资二百余万两,没有寸步之功……皇上说着落泪,我也哭伏在地,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侍尧受主知遇之恩,岂敢因私枉公?!因此,六十五万银子一两不少,三天后运到军中,三十万斤牛肉,是我从铜政司厘金里调出来额外孝敬各位将军的。以此为限,若踏不平大小金川,生擒不了莎罗奔,对西川蛮地若做不到犁庭扫穴,我另送诸位老兄每人一口棺材!”说罢起身一揖坐下,神态平静如故。候见厅里鸦雀无声,静得连一根针落地也能听见。   “嗯,这个——侍尧大人方才讲的,都是圣谕里的。没有向诸位宣读谕旨,是旨意专对讷相和我讲的。”张广泗清清嗓子,眯缝着眼幽幽说道:“小金川之役,庆复刚愎自用,不听谏劝深入孤地,招致大败。我为副帅,也难辞其咎。我是带了几十年兵的老行伍,吃了这么大的亏,也真羞辱难当,气得大病一场。我们做臣子的,讲究的就是个文死谏,武死战。   这一阵打不赢,且不说天威不测君恩难负,我自己也臊死了。兄弟们,金川只是个弹九之地,我军七倍于敌,将其团团围困,反而折腾得自己人仰马翻,不愧么?也实在是赢得起,输不起了!大家都是和我一块刀枪箭雨断城炮灰里滚出来的人了,好歹这次争口气,成全我这把老骨头,也成全了你们自己……”他用抑郁的,近乎央求的目光扫视大家一眼,绷住了嘴,像要穿透墙壁一样遥视着前方。   他的口气虽然平静,在座的军将一多半都是跟他二十余年的,无论在青海,纵横万里黄沙戈壁,还是在云贵险山恶水间,和强蒙强苗对阵,那种机敏果决,指挥若定的刚毅,那种领先破阵,叱咤三军的气势,似乎都在小金川一战惨败中烟消云散了。他从来也没有这样侃侃恳恳,以平等的口气和属下讲过话,更不用说话语里还带着凄凉和无奈的恳求!听着他说话,看看他额前白了一多半的短发,将军们面上不动声色,心里都是一沉。正没奈何处,讷亲又转头问勒敏:“勒大人,你要不要讲几句话?”   “不敢!”勒敏在椅中一欠身,说道:“军务上的事学生不懂,不能混插言。我奉天子诏命,总管大军粮秣。军中但一日缺粮,都是我的干系。已经飞递文书给两江总督尹继善,特选三千石精米速运来金川,打了胜仗,让兄弟们好生打打牙祭。虽然大金川一战失利,但哀兵必胜,这次好生筹措,趁春旱时间道路好走,雨季前打好这一仗!别的没得说的。”说完站起身,微笑着双手抱拳,团团一揖,轻轻将搭在肩上的辫子理到身后,又复坐下。他是破落旗人,潦倒京师读书,居然一举身登龙门魁天下,殿试状元,放着花团锦簇似的文官前程不走,自动请缨军前效力。这份志气深得乾隆爱重,几年间连连超迁,已加了右副都御史的衔。又不归招讨大营建制管辖,所以从庆复到讷亲、张广泗都对他礼敬有加。   讷亲待勒敏说完,温和地向他和李侍尧点点头,对身边的张广泗道:“昨晚我们商议了一夜,你和大家说说,看各位将军有什么高见。”张广泗只一笑,说道:“讷相,说好了的嘛!还是你主持。我以下诸将唯命是从!”“那好。”讷亲转脸过来,稍稍提高了嗓门,说道:“我们检讨小金川失利,犯了孤军深入,后援不继的兵家大忌。南路攻小金川,一路沼泽三百余里,进兵路上陷进泥淖死的兵士就有八百多人。用竹竿插在泥潭上的标记,藏民夜里稍一移动,又要重新再试再标,中军深入腹地,阿桂又深入刮耳崖,达维、小金川和刮耳崖被莎罗奔段段分割,首尾不能相顾。莎罗奔部人都是土著,地形熟悉,又不怕瘴气,兵士能单兵作战吃苦耐熬,所以我们吃了大亏。”他站起身来,从戈什哈手中接过一根杆棒,吩咐“撤座”,用杆棒指着沙盘,说道:“大家请看!”   “扎!”   几十名军将齐应一声纷纷起身,顿时马刺佩剑碰得叮当作响。在大沙盘前围成一个半月形,听讷亲布署指挥。   “大家来看这木图!”讷亲变得有些兴奋,颊上泛出潮红,眼睛也闪烁生光,用杆棒指着沙盘朗声说道:“这里是刷经寺,这里是我们的松岗粮库,这里就是大金川。我已传将令勒龙的南路军进驻黑卡,康定曹国祯部也占领了丹巴。敌人不能西逃甘孜,也无路亡命云贵。这是大形势。”他顿了一下,声音柔和中带着点嘶哑,又道:“我军两次攻取大金川,都因为粮食供应不上去,大金川和松岗之间一百多里草地成了天然屏障,其中关键锁钥就是我们始终没有占领下寨。下寨在大金川和松岗之间,打下了它,就等于有了过草地的桥。所以,这次要用最精锐的侯英部,两万人强攻下寨。南路军和西路军一律按兵不动。这样,莎罗奔必定向刮耳崖逃窜。我已几次派人侦探刮耳崖,地形虽然险要,但只要截断丹溪,他的老巢就要断水。这是比断粮还要厉害的一着。莎罗奔若不退刮耳崖,就在这百里方圆成了流寇,十几万大军合围之下,也只有束手就擒——大家以为如何?”   众人一时都没有言语,这个筹划本身挑剔不出什么毛病。他们都是打了几十年仗的,每次战前布置何尝不都是头头是道?但一交战,每次都有意想不到的变故,使人措手不及。南路军和西路军离着中军最近的也有一百余里地,中间金川山向水势纵横交错,蜿蜒盘曲,像迷魂阵一样。莎罗奔虽是藏人,但其实心思狡狯细密,远虑近图想得周到,通汉语习兵法,不是个容易对付的对手。讷亲几个人仅仅一夜就想出这样的殄食方略,众人都觉得心中没有底。怔了半日,讷亲见无人发言,便道:“大家没有意见,我和张军门就要发令行动了!”   话音刚落,便听有人说:   “我有几句愚见!”   众人一齐转头,看发言的竟是张广泗和讷亲最得力的心腹,右军统领马光祖。马光祖也是一张麻脸,不过三十多岁,微高的颧骨上方一双三角眼,和眼白比起来,瞳仁略嫌小了一点,鼻子左侧还长着一颗聪明痣,说起话来唇上小胡子一翘一翘,甚是干脆利落:“我们帅营设在北路的只有四万兵。用两万去攻下寨,剩余的还要护粮,护路,护大营,内里就空了。藏兵如果乘虚抄了我们后营,掐断粮道,又怎样应付?”他刚说完,张广泗冷冷问道:   “他们走哪条路来抄我们后营?”马光祖便垂下头,叉手说道:“标下不知道,只是想到了说说。”讷亲道:“说说也很好,集思广益嘛!谁还有什么话?”   “这样打,我们只能操一半胜算。”兆惠在人们的沉默中款款说道:“这个方略我挑不出暇疵,但它只是我们的算盘。知己不知彼。莎罗奔是怎样想,我们不甚了了。”   “你是说,我们该去问问莎罗奔?”讷亲一哂,挪揄道。   “毋须去问。大金川城里有多少驻军,下寨有多少驻军,小金川和刮耳崖的兵力又怎样布置,还有其他地方有没有暗伏的驻军,都要侦探明白。可行则行,不可行再作筹划。”   “那要多少时日?”   “不管多少时日,弄不清敌情贸然动手,只有一半指望,这不是我兆惠说的,是孙子讲的!”   “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是岳武穆的话!”   “我知道中堂大人的心。但莎罗奔也有‘一心’,他是个雄杰,不是草莽土匪。”   张广泗见讷亲语塞,接口说道:“皇上已经为金川的事龙颜震怒,屡下严旨立即进兵。   这慢君之罪谁来承当?”说完,鹰隼一样的眼死盯着兆惠。   兆惠咽了一口唾液,在张广泗威严的目光逼视下,他似乎迟疑了一下,旋即恢复了平静,说道:“标下承当不起。但大帅方才还讲,我军赢得输不得。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依我之见,我强敌弱,应该命令南路、西路两军向小金川缓缓进军,我中军从北路南压。莎罗奔虽然狡狯,兵力毕竟太少,哪一路他也惹不起,哪一路也不能出奇制胜。虽然慢,却能稳操胜局。”他话没说完,大家已经纷纷议论起来。   “这话对!三路军十三万人马一齐压进金川。莎罗奔满部落也就不到七万,又没有援兵退路,我们就是豆腐渣,也能撑破他老母猪肚皮!”   “单进一路,确实容易让他分路击破。”   “我说呀,还是多派细作,混到金川摸清他的底细!”   “不行,他们的人混我们这边容易。汉人装藏人根本不像。他姥姥的,上次我派了二十个,只有两个回来,还叫人家割了耳朵!”   海兰察最爱热闹,听屋里人们放松议论,他却与众不同,只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捅捅这个胳肢窝,拍拍那个人屁股,逗得人无缘无故失声而笑,他却是一脸正容,右翼副将廖学敏正在发言,“护住我们粮道,放胆——”突然胁下被扒了几下,他最不耐痒痒,顿时格格格笑个不住,大家都知是海兰察捣鬼,于是更加放肆哄笑起来,议论中夹着骂声笑声,搅得会场乱哄哄的。   “都回座位上去!”讷亲听这七嘈八嘈的议论,头涨得老大,命道:“一个一个接着说话!”张广泗脸板得铁青,待诸将归座,指着海兰察道:“这是议论军机大事,你敢起哄!   你活够了么?”   海兰察在椅中一躬身,似笑非笑说道:“卑职不敢!我是想叫他们让开点,我也说几句。”   “你说!”   “护住粮食,我们就立于不败之地。”海兰察道,“粮道、粮食护好。我看可以三军齐压,看似笨,却是稳沉持重。放着南路西路七八万人不用,我们在这边和莎罗奔玩家家,捉迷藏,很难讨得好处。”   “你是说——”讷亲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你是说我们在玩忽军机?!”   “天时、地利、人和”海兰察震慑了一下,立刻又变得满不在乎,“地利不是我们的,我们和莎罗奔就算都‘人和’,也只占一半胜算。这个仗不能出奇制胜,只能恃强凌弱,扬长避短。所以兆惠说的还是有道理。卑职岂敢说中堂和军门‘玩忽’,是你叫我们议的嘛!”   讷亲无声透了一口气。他作相臣多年,涵养气度人所罕及。并不在乎海兰察和兆惠的言语态度。他是计较二人说话的内容,这样以来,等于全盘推倒了他和张广泗苦心孤诣商定的计划。面子且不说,乾隆那边就无法交待!刹那间,他心里划过乾隆附在廷寄谕旨里专给自己的密谕:   尔欲蹈庆复之覆辙耶?入川以来,计时已一岁又四月十三日矣,未见尺寸之功,芥微之获,不知尔日复一日何所事事?乃前奏连连索饷,后奏又请赐尚方宝剑,复奏必得张广泗入营弹压诸将。今粮饷已足,宝剑已赐,张广泗亦奉严旨前赴行在,仍无进军消息!朝议沸腾,交章论奏弹劾尔畏敌误国,志大才疏。朕日望捷音,夜思徘徊,外遏众议,中心焦焚不能自己,思之曷胜愤懑!不意尔乃如此辜恩溺职!即遂进矣,不然,锁拿问罪之旨将至矣,朕即欲保全,奈国法何,奈军法何?!   那谕旨朱砂蘸得极浓,殷红字迹斑斑,血一样刺心醒目,又写得极端楷,显是再三思虑稳重思定而后书。唯其如此,比之愤怒之下的潦草狂书更使人胆寒……他的心颤栗了一下,又目视张广泗。   张广泗紧绷着脸,用略带呆滞的目光斜睨一下勒敏和李侍尧,钱粮已足,他们本该返回成都,却都滞留在刷经寺,又不干预军务,显见是奉了密旨察看军情。他自己也有一份朱批密谕,也是恭正端书,却甚是简短:   尔之首级至今在项,乃朕堇念前功,曲意保全,力拂众议之故。收敛些刚愎,努力辅佐讷亲,则前罪可恕,后功可继,令名可保。成全讷亲,即是自全之道,朕无心多嘱,尔其自爱。   有此圣旨他才勉强到军中帮办军务,也只能唯讷亲之命是从。眼下众将意见,虽然显见是万全万安之策,但要重新布署西南两路军马,绕道往返传令,移动,联络、粮袜供应,事繁日久,若在雨季前不能会师,这一战又成吉凶未卜前途不测之局。还要背上违旨罪名……   他看了一眼沉吟不语的讷亲,打定了主意:你是主帅,我已经“参赞”过了,还是你来拿主意!   “大家都是忠诚谋国。不过,玉泉山水好,难解近渴。”讷亲左右思量,自己的布署天衣无缝,咬着细碎的白牙笑道:“过了春旱,这个仗就更不好打。天时我们占着,大家齐心合力,就占了人和。打下下寨,地利就是敌我共险,我们攻下大金川站稳,再令西南两路同时进兵,这样,联络会战就便捷得多了。就这样定了。诸将听令!”   将军们“刷”地一齐站起身来。   “由我亲率马光祖部、蔡英部两万人马,三日内集结松岗,然后进击。限三日内,松岗粮库的被服军资粮油菜蔬全部转运刷经寺大营,仍由兆惠、海兰察部护理。驻黄河口的两千绿营兵向大金川佯动,牵掣莎罗奔兵力,原驻三段地的方维清进驻黄河口,防止莎罗奔乘虚攻我大营……”他眉棱骨低低压着,用自信的目光扫视众人,待众人一一答应听命,正要说话,兆惠却道:“松岗库内除军用被服辎重,仅粮食就有五千多石,我只有不到四千人,三日之内无论如何也办不下这个差使!”海兰察接口便道:“情愿随讷相前去下寨打仗!”   讷亲脸上闪过一丝不快,说道:“被服辎重可以不动,其余的人一律运粮!”兆惠毫不介怀立刻说道:“谁来护粮?”张广泗道:“用中军护营的五百骑兵!”海兰察一哂,双手一禀说道:“标下也愿随讷相前阵杀敌!”讷亲厌恶地看了看这两位青年,愈看愈觉面目可憎,再不想和他们啰唣,冷冰冰说道:“可以。你们随大军行动,中军大营和松岗粮库由廖化清接管,听张广泗节制!”   “扎!”   将军们齐应一声躬身退出。偌大的候见厅里只剩下讷亲、张广泗、勒敏和李侍尧四个人。勒、李二人知道两个人还要计议军务,也就起身告辞。李侍尧笑道:“我和勒兄不能插问军事,是皇上特谕,请二位鉴谅。明日饷钱押到,我就要到贵州。勒敏兄也要回成都督粮。兆惠、海兰察他们年轻气盛,但有粮饷,我军立于不败之地,这话十分中肯,盼二位大人留意。如还用钱,请发函云南铜政司我那里,一定鼎力相助!”说罢二人一揖别去。讷亲见张广泗神情恍忽,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因问道:“平湖,你似乎心事很重?”   “兆惠和海兰察精明啊!五百骑兵护这粮道,我思虑不周,万一有失,就要累及全局。”   “平湖太多虑了。”讷亲笑道:“莎罗奔没有那么大的兵力,他也不是神仙!这样,三段地的两千驻军不再向黄河口,调到中军听你指挥。”   **********************************   二 计无成算讷相败阵 批亢捣虚莎帅逞豪   清兵费尽全力,调集两万人马用了将近四天。在松岗集结一天,海吃大嚼了几餐,马光祖率五千人向下寨西北运动,堵住通往甘孜道路,蔡英率八千人淌草地,截断大金川和下寨联络,迎击来援之敌。讷亲亲率七千余名中军正面攻击。三门无敌大将军炮对着土寨门不住地轰击了半个时辰,炸得城门成了一片废墟,方才举红旗命兵士冲击。   讷亲不禁大喜,当即挥令廖化清带两千名军士从城门缺口进击。可煞作怪的是,大炮轰击时城中毫无动静,一待兵士攻击,堞雉上立刻旗帜招展,中间还挂着“大清金川宣慰使莎”的大帅旗,无数藏兵手持弓箭机驽,射得飞蝗激雨一般。廖化清也真是悍勇,甩掉了甲胄打了赤膊,一手举盾,一手提大宽边刀,大呼:“哪个婊子养的敢退一步,老子牺牲了他狗日的!”喝令“决冲”!几千人斗志愈昂,大发一声喊“杀呀”!领头的二百多人便冲进城门缺口,城周的一千多人冒着箭雨,人力架起木梯,挥刀登梯而上。   眼见就要得手,突然城上“呼呼啪啪”,到处响起火枪声,已经攻上城的几十个兵猝不及防,被守城藏兵刀劈斧剁,卸得一块一块扔下来。攻城的清兵被霰弹打得哭爹叫娘,退潮的水一样狼奔豕突回营。廖化清呼喝不禁,正要挥刀杀人,一团黑雾一样的霰弹打来,左胸左臂被鸟铳打得蜂窝一般,他大叫一声“奶奶的!”唿嗵一声倒在泥水里。与此同时,攻进城里的一二百人也发出一片呼救声,只有一二十个兵士带箭逃回本营,气喘吁吁向讷亲报说:“讷讷讷——相!城门里布的都是泥潭,弟兄们都陷进去了——快想办法,快,快救!”说着说着,城里的呼救声也就没了,只留下一片可怖的寂静。   “今天收兵,明日再说!”讷亲蓦地一阵心悸,出了一身冷汗,强捺着惊慌命道:“受伤的兵连夜送回刷经寺,廖化清也送回去,如果伤势重,就送成都!”因见海兰察和兆惠都蹲在湿漉的草地上察看廖化清的伤势,讷亲心里突然泛上一股厌憎之情,因命:“廖化清受伤,所部兵丁由你两个带!”说罢回头便走。   兆惠怀里抱着奄奄一息的廖化清,海兰察端着一碗盐水,用生白布揩拭着伤口上的血污泥渍,廖化清晕迷中口中兀自喃喃谵语:“先人板板的……这仗怎么弄的?讷相,得换个打法……”两个人都正凄惶,见讷亲看都不看廖化清一眼拔脚就走,心中都是大怒!兆惠颊上肌肉急速抽搐了几下,没吱声。海兰察咬着牙骂道:“日他血疙瘩奶奶!骡子病了主人还要看看呢!”   “海兰察你说什么?”   正走路的讷亲听见海兰察骂娘,却不甚清楚,止步回头问道。海兰察梗着脖子道:“我说日他血疙瘩奶奶的——”他突然觉得兆惠在腿上捅了一下,改口接着道,“——我们非要从城门打么?”他已换了一副无可奈何的苦笑脸。   “晚上再议!”讷亲情知他说假话,却也无可发作,答了一句,掉转头便去了。兆惠小声道:“他盯上我们两个了,起了报复心,小心着点……”海兰察“呸”地唾了一口,说道:“以后的事谁料得定?现在他还得用我们!”   夜幕降临了。月亮像半个被撕开的烧饼,在缓缓移动的云层中半隐半现,把大草地映得一片苍暗,广袤的穹窿罩着一摊一摊的泥浆潦水,还有略略起伏的草埠一直向远处无边的黑暗中延伸去。随着微风荡来荡去暮霭似的轻雾,略略带着腐草烂根的腥臭味。暗云、月色和轻雾包围着星星点点亮着烛光的清兵营盘,随着流荡的雾,本来就昏暗不明的烛光也若隐若现,很像夏日坟地里的团团磷火。草地的夜本来就荒寒凄迷,偶尔传来巡逻打更的锣声,伴着的的笃笃的梆声,反而更显现它的苍凉。 在讷亲中军大帐南边约一里之遥,默默行走着十几个藏人,穿着一色油乎乎脏兮兮的羊皮袍,被泡胀了的羊皮靴子在泥水中兹咕兹咕地发出古怪的响声,有时停下来,少顷又接着走路。   领头的藏人个头很高,他的皮袍似乎小了一点,紧绷绷裹在壮得公牛一样的身躯上,袍子下摆勉强盖住了膝。藏人多是肤色黑红,可在如此朦胧的月色下,根本看不出来,只有那偶尔一抹月光洒落下来,才模模糊糊能看到他方脸上浓重的眉,略带平直的鼻子和方阔的嘴。这就是统领大小金川方圆数百里,率领七万藏民的金川大土司,公然与官军扯旗对垒的莎罗奔。他身后紧跟着自己的老管家桑措,还有个喇嘛仁错活佛,都是年过花甲了,步履仍十分健捷。喇嘛身后,还站着一个娇小玲珑的中年妇人,宽大的皮袍套在身上,也显着不合体。她叫朵云,自小和莎罗奔青梅竹马,却阴差阳错嫁了莎罗奔的哥哥色勒奔。在一场可怕的决斗中弟弟杀死了哥哥。她现在是莎罗奔的妻子。此刻她瑟缩在皮袍里,亦步亦趋地跟在丈夫身后。莎罗奔发觉她仿佛有点步履艰难。站住脚,用藏语问道:“朵云,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故扎,”朵云凝睬着一片连一片的“磷火”,怯怯地说道:“敌人太多了。我……我有点怕!”   莎罗奔走近了她,一双粗大的手握了握她的双肩,久久才叹息一声,沉重地说道:“恶狼面前,最忌的就是怕,这是老故扎常说的话。”他松开了她,对仁错活佛和一众卫队说道,“我们不要再往前走了,就在这里歇息计议。”   “故扎,”站在身边的桑措,苍老地咳一声,说道:“是不是请夫人带着孩子离开金川,旺堆那里可以藏身的。”莎罗奔摇摇头,说道:“敌人强大,占了天时,我们要占地利人和。送走妻子,我就会失去兄弟父老的尊敬。我的妻子儿女要和我一起,打到最后一兵一卒!朵云,你说对不对?”朵云单手护胸垂下了头,她的声音多少有点发颤,“是的!我的故扎。你这话我已经告诉了我们的两只小鹰。”说完,便背转脸拭泪。   莎罗奔望着大片相连的清营,觉得自己的眼泪就要涌了出来,忙收摄心神,口气变得斩钉截铁:“我们没有别的出路,只有集中我们的全部兵力,打败迎头这个讷亲。他们攻下寨,其实是想在大金川久占,然后调南路和西路的官军攻取刮耳崖和小金川,逼我们东逃或者在这几百里包围圈中钻山林流亡。我原来听探报,南路和西路都向小金川推进,真是十分担心。要知道,他们的总兵力比我们全族人口还要多出三分之一呀……”“故扎!”仁错活佛手捻法珠,沉吟着说道:“达赖喇嘛来信,说清兵势大难敌,我们可以举族迁到藏地,他划五百里草场给我们。”   “不行。”莎罗奔说道,“敌人没有我们熟悉道路,从金川逃出去是不难的。但要绕乾宁山,再翻夹金山,要攻取上上瞻对,再走几千里山路,一路上是多大的伤耗?青海到拉萨的道路比我们还要近,岗干巴部落迁到西藏,八万人只有四千人活出来,这和全族拼死一战有什么分别?”见大家沉默,莎罗奔果决地说道:“逃亡一计绝不可行。投降,自己捆了自己,屈辱地到他大营里乞求活命,这是乾隆博格达所要的。那即使活着,也像死——不,比死了还要难受——不但我们自己,连我们的子孙也要蒙羞受辱!还是我在小金川战前的话,只有一个‘打’字,打赢了再言和!”   正说着,远处叭叽叭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近来,似乎有人在泥地里快跑。众人回头惊觉地看着,直到跟前才看清,是专管传信的小奴隶嘎巴。嘎巴一路快跑,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久才定住神,报说:“大故扎莎帅,活佛!小金川那边来信,说汉狗子们的兵开到丹巴和黑卡就驻扎了下来,在那里筑木寨。还有,三段地的两千兵开到黄河口,已经扎了营盘,不知为什么又向刷经寺开去。”说完,向莎罗奔和众人躬身一礼,踅转身跑步又去了。   “主人,”桑措老管家在旁说道:“这样看来,我们应该回小金川。把下寨和大金川烧掉,留给这里的清兵。先打他的西路,缴获些粮食。再和北路军在金川周旋。我们的老人、女人和孩子都在饿肚子……”仁错却道:“这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下寨和大金川落入讷亲手中,全局就乱了。即使打下丹巴,也还是个逃亡。调我们全军,在这里就和讷亲决一死战。   打烂了蛇头,蛇身子好办。”   莎罗奔一直在静静地听,他眯缝着眼,瞳仁幽幽闪烁着,忽然一个念头涌上心来,仰头哈哈大笑。众人都被他笑得一愣,朵云正要问,莎罗奔笑指刷经寺,说道:“西路军南路军移防逼近,真的是吓了我一跳,三路齐进金川地,虽然笨,我们势单力薄,确实无法应付。   这个讷亲,我看比庆复一点也不高明。他的兵力都在这里了,刷经寺到松岗一路还在运粮,也要护粮的军队。他是笨人下棋,死不顾家啊!”说着,转身对一个随从头目吩咐:“你现在就去,传令下寨我们的守军,四更天之前全部撤到这边的潦清寨。大金川的七千藏兵也撤出来,到潦清四千、罗渭寨三千。我要——”他狞笑一声,“抄断他的粮道,包围刷经寺,看他是回救不回?”   众人听了个个喜颜悦色。仁错笑道:“莎帅这着棋走得狠!讷亲敢倾力来攻下寨,是料着潦清和罗渭到刷经寺都是泥浆深潭,没有路可以奔袭他的老营。他们忘了我们是藏人,忘了这草滩泥地里有我们自己的路!这样打,攻下刷经寺也不是难事。”桑措也变得兴高采烈,呵呵笑着说道:“这样好!他们正往刷经寺运粮,粮食我们也有了!”   “围刷经寺,不要攻下来。”莎罗奔舒眉笑道,“待讷亲回师,潦清的四千人可以截杀一阵,把他们分成两段。先围魏救赵,再围城打援。对,就这么办!”桑措惋惜地说道:   “这样我们就捉不到讷亲和张广泗了。”   仁错活佛思量着,说道:“故扎,你虑得真远,还要留着讲和的余地,什么围魏呀打援呀,汉人的东西怎么知道那么许多?”   “我在内地闯过世面,懂汉语能读书,是跟着汉狗子学的。”莎罗奔格格笑着,“人家是宰相、大将军,我活捉过来,乾隆的面子怎么下得来?”他高兴得回身,双手猛地举起朵云,笑道:“我看你不必再为孩子担心了。这仗打赢后,你去北京,见见岳钟麒老爷子,想办法和朝廷讲和!”说完,放下爱妻,已是敛去笑容,“我们到潦清去——把小金川捉到的汉狗子清兵全部捆送下寨。明日叫他们自己打自己!”   讷亲当晚一夜计议,尽管百不情愿,还是采纳了海兰察的建议,从下寨南边选一段稍低一点的寨墙攻击。但这以来,就得挪动那四门重逾干斤的“无敌大将军”炮。这样的泥草地,炮车根本不能派用场,于是现扎木排,挽了绳子,每门炮用一百个人拖,生拉硬扯,人人累得屁滚尿流,总算午前将炮位安置停当。刚好这时松岗运来了李侍尧送来的牛肉干,讷亲下令“每人一斤,吃饱厮杀”。军士们大嚼一顿,待讷亲红旗指挥令下,立时间响起石破天惊般的炮声,顷刻间寨南硝烟滚滚,撼得草地都籁籁发抖。   这里的寨墙比寨门薄得多,只轰了二十几炮便坍出了两丈来宽的大豁口。兆惠和海兰察掣剑在手,齐声大叫“冲进寨子,后退者斩——杀呀”!兵士们“嗷’声怪叫,持刀挺矛,出窝黄蜂一般冲上去,海兰察和兆惠都是一身大红袍,右手提剑左手握盾,紧随着兵士直奔寨墙,冲锋的兵士们昨天被箭雨吓怕了,也都眼望着堞雉脚底下跑,绊得筋斗流水的也就不少。   人人都预备着挨箭,不挨箭反而更加警惕。十几个冲到豁口的兵士一身煞劲,看看城上无人,倒莫名其妙地站住了脚步,小心翼翼提刀蹑脚儿东张西望,弄得后边的人也惊疑不定,海兰察大骂:“操你们祖宗的,为什么不杀进去?”说着和兆惠一前一后上了寨墙。两个人睁圆了眼看,只见婉婉蜒蜒的土寨墙顶,垛口后是踩得光溜溜的通路,果然寂无一人,微风下只见通道边的枯草,不胜寂寞地瑟瑟抖动。寨门里一排排土房草屋,被拆得七零八落,一条条巷弄满地都是碎木条、破门板、羊粪和骆驼毛。除了几声狗吠,连半个人影儿也不见,生生的是一座死城。兆惠和海兰察正在发愣,讷亲已经传话询问:“寨里什么情形?”   “敌人连夜撤了!”   兆惠喃喃说道。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袭来,竟不自禁打了个激凌寒战,转脸对军士们喝道:“统统进城搜索!愣什么?这是座空城!”一把扯了海兰察回中营来见讷亲。   “撤了!”讷亲听海兰察禀告,“敌人走光了,屌毛没见一根。”虽然恼他无礼,但此时不是计较时分,皱着眉头百般搜索枯肠:寨四周凡是干燥一点的地方都驻的官军,除了寨西南一片漫荡荡的大泥潭,围得真似铁桶般滴水不漏。莎罗奔的部众从哪里溜出去的呢?昨日拼死抵挡恶战,又为什么突然撤得无影无踪?讷亲脸上布了一层严霜,本来就长的脸拉得更长,眼神却带着一丝迷惆,沉吟道:“莫非他们插了翅膀?是不是退回大金川据城死守呢?”兆惠指着汪着浅水的泥潭,说道:“讷相,他们一定是从那里逃出去的,这里泥潭里有路,只有本地土著人知道!”讷亲尚未说话,海兰察却一下子灵醒过来,以手加额轻声惊呼:“天爷!泥淖里有路……莎罗奔该不会是去掏我们刷经寺老营的吧?”   这句话正中兆惠心思,脸上立刻变了颜色,讷亲原地兜了两圈,冷笑一声道:“恐怕他没有那个胆子,也没有那个识见!我军暂时按兵察看动静,派到大金川的探子也就要到了。”兆惠向讷亲一躬身,语气沉重而又诚挚,说道:“中堂,潦清离刷经寺只有二十里地,中间隔着沼泽,我们没有设防。假若泥潭水泽里有路,敌人偷袭我们中军帅帐,张大帅情势不堪设想。我军后路被断、粮草不继,那就危殆万分。”   “临变不乱,不要风声鹤唳自惊自怪!”讷亲被他们说得发毛,又恼恨他们危言耸听,强自镇定着叱道:“亏了你们还是老行伍!现在第一要务乃是弄清敌人去向!”他低头想了想,命道:“海兰察带左营二三四棚三千人马速回松岗。粮食出了差错,休怪我无情!”   海兰察领命去了不多时,大金川方向飞骑来报,说:“大金川增强巡逻,城外二里地都有藏兵守护,我们的侦探骑兵不能近前查看。”讷亲问道:“城里有什么动静?昨日半夜到黎明,有没有藏兵大队人马进城?”那探子道:“我们混进去的探子一个也没有出来,大约里边也戒严了。四更多时,听见城里有些骚动,有骆驼叫声和人声,他们的兵巡逻得严,不能走近……”   “看来,下寨的兵是缩回大金川了。”讷亲一颗心顿时放下,透了一口粗气,一哂说道:“我们就驻守下寨。他要守大金川,我就令西南两路并进合围。要是在大金川只是虚晃一枪,我就立刻围攻大金川。莎罗奔不是土行孙,能地遁走了么?”因见进寨搜索的清兵出来报信,便问“里边有何情形”?“回中堂,里边没有河。”那兵士听不懂他文绉绉的宰相言语,“藏人老小都走得干干净净。搜出来二百多个人,都是我们的人,都饿得半死不活,捆着放在空屋子里。问他们话,他们说都是蒙着眼押进去的,连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晓得。”   讷亲格格一笑:“莎罗奔不是等闲之辈,圣上没有看错了他。还送我偌大一份人情,留着讲和这一手!”喝命“收兵进寨,左右翼的军士在寨外加筑木栅!”还要命人召回海兰察时,却见松岗方向几个兵士淌着泥浆死命地奔过来,个个都滚得泥猴似的,一边跑一边口中大叫大嚷“快,快报,……中堂……莎罗奔的兵,兵……围了刷刷经寺……”讷亲心里“轰”地一声,立时头涨得老大,周围的天、地、水、草,丛丛的灌木,寨子的垛楼立时旋转起来,踉跄一步才站稳了,只觉心头突突乱跳,竭力想镇定下来,却哪里能够?   “围刷经寺的有多少人?”兆惠是久历风险,多经战阵的人,心中也是一震,脸色变得愈加苍白,急问道:“他们走的哪条道?”   “回大人,他,他——”那兵士兀自喘息不定,喘着气回道,“走哪条道张大帅的人没说,海……海大人说兴许是从潦清渡泥潭摸过去的。——围刷经寺多少人也说不清,报信的说多得很,有一万多人!他是中了几箭才逃出刷——”   “别说无用的!”兆惠断喝一声,“海兰察现在哪里?”那兵士此时才略稳住神,说道:“海大人现在正收拢运粮的人回松岗,运粮道叫莎罗奔截断了一半。丢了几百车粮食,扛粮护粮的兄弟们也死了好几十……”   兆惠没有再问,一切都已明白,是遭了莎罗奔暗渡陈仓之计,只是敌人行动如此诡秘迅速,干得这样干净利落,却是他万没有料及的。兆惠低头思量一阵,见讷亲仍旧团团乱转,口中念念有词:“这怎么办?这……如何是好……”因道,“中堂,不要急,要想办法!”   “什么办法?你有什么办法?”   “回兵三千,和海兰察会合去救刷经寺。下寨留一千守军,我们还有一万余军士,开进大金川——他抄我后路,我端他老窠!”   “合兵也只有六千人,再援救刷经寺,要多少时辰?刷经寺只有两千人,敌人一万军士包围,怎么抵挡?丢了老营,死了张广泗,朝廷那边怎样交待?”   “中堂的意思怎么办?”   “这里留三千人驻守,不占大金川。”讷亲已渐次镇定下来,“派一千人去潦清断莎罗奔后路,其余的全部回援刷经寺。张广泗危急,我们不救,谁都担不起这个罪!”   刷经寺只剩下了三千多个人。除了张广泗无恙,他的三百名亲兵,和外围的两干军士全部“殉国”。余下这些兵士保着他退到寺后经堂大佛殿,也都人人身带刀伤箭孔,浑身都是血污,却半点不敢松懈,提着血淋淋的刀站在滴水檐下,预备着最后一搏。   张广泗头发蓬乱,满脸惟悴地坐在经堂东侧的椅子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地下的青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外边藏兵叽里嘎啦的叫喊声、传令声清晰地传进大殿,他竟是充耳不闻。   他摘下腰间的宝剑,抽出半尺许、寒光闪闪的剑芒刺目,仍旧是那样的锋利。这是褒扬他青海战功,雍正御乾清门,当着多少文武官员当面赠赐,曾招来过多少欣羡妒忌的目光呐?这柄盘龙镶玉的宝剑,多年来刻不离身,杀过不知多少敌人,也用它诛戮过逃将,它自身就是一种骄傲和自豪,也记载着他的功勋和忧患。如今……他小心地抽出来,用白手绢轻轻地揩拭着,缓缓站起身来,望着已经冲入内院列队待攻的藏兵,突然间爆发一阵令人毛骨惊然的狂笑:“哈哈哈哈……我杀人无数,无数人杀我,何憾之有?想不到张广泗命毕于此——”   手中的剑闪过一道雪亮的弧光,就向项左抹去。   “大帅!”他的师爷吴雄鸿一直站在身边,张广泗抽剑时他已警觉万分,见他横剑自尽,急抢一步双手紧紧擦住张广泗的手臂,扑通一声长跪在地,已是声泪俱下:“大帅,留下青山!留下……青山……松岗离这里不远,又有骑兵,这个大佛殿敌人不敢纵火……再顶一时待援……您一轻生,顷刻之间敌人就占了刷经寺……”张广泗长叹一声泪如雨下,缓缓收回了宝剑。   正凄惶无奈,外面一个戈什哈一步跨进来,大声禀道:“大帅,莎罗奔已经进了天井院,要请大帅出去说话!”   “不见,叫他打进来!”   “张大帅何必拒人千里之外?”院外天井中间站着的莎罗奔隔门笑道,“我与大帅老相识了,何妨一见呢?”   张广泗理了理发辫,将朝冠朝珠戴了,也不佩剑,稳了稳神踱出殿外,站在檐下,正好与莎罗奔对面相望。   “张大帅受惊了!”莎罗奔面带微笑,摊手一躬,说道:“莎罗奔此举无礼,是迫不得已。你我在此情此景下见面,实非我之所愿。大帅看去老了点,气色还好,比前年胖了许多。”   张广泗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气度反而从容不迫。他盯着莎罗奔高大的身躯,移时才道:   “你进殿来谈!”莎罗奔笑道:“身系金川十万父老安危,我不能身犯险地。”张广泗冷笑道:“我身为朝廷极品大员,岂有欺人之理?”   “我被大人骗得聪明了些。”莎罗奔操一口纯熟的汉话,彬彬有礼又是一躬,“我说您胖了,就是指您食言而肥。”他从怀里抖出一张纸,问道:“这是在大金川和庆复、您还有郑文焕军门签的和约,上面有您的亲笔签字,头一条就是不得无故再剿金川,您食言了没有?”   张广泗顿时语塞。勉强应对,干笑一声道:“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你这样满院刀枪相逼,大丈夫唯死而已,岂有屈于你贱奴淫威之下之理!”说罢回身便走。   “张大帅!”莎罗奔额前红筋暴起,见张广泗回头,声音暗哑深沉地笑道:“进殿和院中有何分别?外边我有一万藏兵,个个与你仇深似海。其实我一挥手,这院中的兵顷刻之间就能将你们都剁成肉泥!”他缓和了一下口气,“你,我知道不怕死。但你既忠于博格达汗,就该为君父颜面着想。三军败溃,主将被擒杀,难道不怕乾隆老子蒙羞?”张广泗没有想到,这个小小宣尉使竟有如此胸怀和深谋远虑,活命的希翼刹那间也是一动,遂转过身来,说道:“就这样谈,你有什么章程?说!”   张广泗到这份上还拉架子扯硬弓,莎罗奔见他这色厉内茬的样子,嘴一咧几乎笑出声来,忙又敛了,正容说道:“我的兵可以立即退出刷经寺半里之遥。这里的粮食要全部运走——你不要发怒,我们缺粮,部因你们背信弃义违约来攻的缘故。第二,收缴你和你的卫队手中武器,不准跨出刷经寺一步!”张广泗哼了一声,“缴我的械?你想活捉我张广泗?”   “好!看在故人份上,我们不缴械!”莎罗奔大笑,挥手道:“把粮食搬出寺,叫潦清能动的藏民都过来往回运!——我们撤出刷经寺!”说罢又一躬,说声“盂浪”前呼后拥出去了。   莎罗奔一行出得刷经寺,但见到处都是扛粮的兵士,熙熙攘攘挨挨擦擦,人人手里拿着牛肉,肩上扛着米袋往清水潭方向走。莎罗奔见人群如此乱哄哄,不禁皱起眉头,吩咐身边一个藏兵,说道:“传我的令,所有的藏兵都把米袋就地放下!——叫叶丹卡过来!”那藏兵一边跑一边传令,又喊“故扎老爷传叫叶丹卡!”一时便见一个中年汉子擦着满头大汗一路小跑过来。他还没有站稳,脸上已重重挨了莎罗奔两记耳光。   “谁叫你的兵也运粮的?”莎罗奔红着眼,恶狠狠吼道:“立刻列队向西进发!汉狗子的主力肯定已经向松岗运动!大敌当前,是捣腾这些烂东西的时候么?!这里留五百人围困刷经寺,把这里清兵的帐篷、柴炭、灶火炊具,全部烧掉砸毁!”叶丹卡忙答应一声,跑到转经轮前呼喝指挥调度。莎罗奔用袖子揩着满头油汗,对身边的桑措说道:“仁错活佛就要带人过来运粮了。叶丹卡的兵由我带着向西,和罗渭我军汇合。你有年纪的人了,就留这里听活佛指挥,记住,围寺第一,夺粮第二!——潦清的兵叶丹卡怎么带的,像没有头羊的羊群。现在敌人只是被我们打懵了,不能等他们整好,要在半路上打散他们!”   说话间藏兵已整好行伍,叶丹卡扯着嗓子训斥一顿,小跑过来向莎罗奔请示,莎罗奔指着西边的运粮官道,大声说道:“罗渭我们的人已经截断了讷亲到刷经寺的援兵。下寨他们两千、松岗三千,讷亲的中军六千人,里边只有一个骑兵还能打,正在拼命向刷经寺冲。敌人虽然比我们稍多一点,但他们已经乱了营,官找不到兵,兵认不得官。我们要趁乱打过去!兄弟们,带上牛肉边吃边走,敌人饿着肚子在泥摊里爬了一夜,他们不禁打!”因见人牵过马,知道是从张广泗营里缴的,一笑上马扬鞭指道:   “走!”   讷亲连夜退兵,没有走到松岗便遭到罗渭三千藏兵的强袭。深夜处在黑暗中,又全然无备,顷刻间就炸了营。那些藏兵个个骁勇异常,呼喝大叫号角呼应,前堵后追、中间割切,打得官军乱成一锅粥。可怜这些官军,被藏兵紧紧赶杀,陷在这草地路上,路上标识被拔得干干净净,又不敢乱跑。几个月没吃到青菜的官军,一小半得了鸡视眼,竟似瞎子一般,由着藏兵砍瓜切菜般宰剁。讷亲的三百名亲兵见大队人马被杀乱了阵,簇拥起讷亲便向南走,要逃回下寨。但见昏暗的星月微茫之下,到处黑影幢幢,叱呼声、喊杀声、招呼声、惨叫声、兵器相遇相激声此起彼伏,混成一片。满泥地里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官军尸体,带辫子的人头在泥浆里被人踢来踢去……再往南走,厮杀得愈加凶烈,冲一处,被堵一处,似乎漫野都是藏兵,处处都是刀枪剑树。众人一看不对,又架着讷亲向北踅。幸得一个传令兵熟悉道路地形,做好做歹,撮弄着讷亲停驻在一块长着子孙槐灌木的小高埠上。讷亲惊魂未定,又见一股人马黑地里杀来,顿时,浑身一阵发凉,腿一软就要下坐,却被两个亲兵死死架住,讷亲这才细听这队人马呼喊近来,却是汉话:   “讷中堂!讷中堂在哪里——我们是兆惠的兵!”   讷亲这才三魂收聚七魄人窍,觉得裆下异常不舒意,隔裤子摸摸,知道不好意思的,口中命道:“叫兆惠过来,我在这里!”手下兵士便齐声呐喊:“讷中堂在这里——传兆军门!”一时便见兆惠带着几个人提刀涉水过来。兆惠边走边叫:“讷中堂,不要慌!我来了!”讷亲不等他到跟前便急急问道:“你还有多少人?还有多少人?”   “我的兵死了七百多,还有不到一千人。”兆惠仰面看天,像是极力在寻找着哪颗星星,口中却道:“现在最要紧的是把我们的人聚拢起来……这样打,不到天亮就完了……现在还不到丑时!”讷亲只在地下于转圈子,口中喃喃而语:“这怎么好?这怎么办……”   兆惠见这位矜持傲慢的“相爷”如此脓包,暗地苦笑一下,发令道:“所有的人齐声高喊:兆惠在这里,官军靠拢过来——往后传!”   “兆惠在这里,官军靠拢过来——往后传!”   一千余人扯嗓子齐声高呼,立时压倒了杂乱鼎沸的战场喧闹。   这一着果然见效。正在乱中拼死挣扎的官军三十一群,五十一伙,从南北两路边杀边冲,向这边渐渐靠拢过来。讷亲这时才完全镇定下来,忙着叫亲兵“传棚长游击以上的官佐,各自集合自己部下军士,然后过来听令”!   草地上又一个黎明来临。太阳像往日一样,懒洋洋从远处地平线上爬出来,隐在稀薄的云层里,有点像一只没有煮熟的蛋黄,将草地上的潦水照得发亮。从四更天起一阵号角响后,藏兵便退出战场。来得突兀,去得也倏然,一时三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映着淡漠的阳光看这一夜恶战的疆场,真是惨不忍睹。从高埠向北二里,绵延向南没有尽头,清兵的尸体像割倒在田里的谷捆儿,有的地方断断续续稀稀落落,横七竖八撂着,有的地方挤成堆,垛成垛,斜躺着的、仰卧着的、半拄着刀僵跪着的、背靠背坐着的,什么样儿千奇百怪的都有。绛红色的泥浆地上停着被砸得稀烂的粮车、一包一包没有被敌人来及带走的粮食被半浸在泥水里、带着血污的号令旗被挑在一枝梭标上,被晓风吹得一掀一动……   “讷相,”兆惠的目光从战场上收回来,对闷坐发呆的讷亲说道:“我们清点了,连伤号在内,还有两干七百九十四个人。我估约,撤回下寨的不会少于一千人,路熟的兵也许从北路逃回松岗的也会有一点。下一步怎么办,请中堂示下!”讷亲呆着发红的眼,半晌才道:“藏兵一来偷袭,我就派人命海兰察来接应救援,他竟敢畏战不前隔岸观火!——现在不和他理论这些,我最担心的是张广泗,不知怎的,我觉得他已经出事了——”他一下子站起身来,“——不行,我们得赶紧增援刷经寺!”   兆惠没言声。   “赶紧集合队伍!”   “不行。”兆惠从唇间嘣出两个字来,许久才指指横躺得满地的兵士道:“他们饿着肚子打了一夜,现在根本不能再战。我们现在要到松岗,先让兵士吃饱才能说别的——海兰察不来援,我估着是张大帅那边出事他去救援,或者我们的信根本没有传到松岗。昨夜那情形,海兰察来又如何?他不是笨人,肯定救刷经寺去了!”兆惠这一提醒,讷亲才觉得自己也是肚里空空如也。琢磨着兆惠的言语,怎么听都像在骂自己是“笨人”,想起下寨兆惠的建议,不禁又羞又恼,加上肚中饥荒,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但此时除了兆惠无人可用,忍了又忍,只得把怒气强往肚里咽,遂强笑道:“好,依你!”正要发令整队,兆惠遥指北方,脸上绽出笑容,说道:“中堂!海兰察的兵,都扛着东西,给我们接济吃的来了!”   讷亲顺着他手指方向看,果见一大队兵士逶迤蜿蜒近来。却没有马匹,人人肩上鼓鼓囊囊扛着布袋……他的眼睛一亮,随即黯淡下来,变得异常冷漠。只说了句:“海兰察也来了,好安逸呀,还骑着马!”   **********************************   三 兵败穷极落荒松岗库 恩将仇报谋杀功高将   海兰察也已看见讷亲和兆惠在瞭自己,远远便下了马,一边向这边走来,口中吩咐,“给这里弟兄们分肉——”便过来给讷亲施礼。他也是两眼通红,熬得脸发瘀,左臂上不知中箭还是刀伤,缠着绷带,粗得袖子都放不下来。待给讷亲行过礼,兆惠刚问了句,“你的胳膊——”便被讷亲打断了,“松岗那边怎么样?张广泗现在哪里?刷经寺呢?”   “讷相,”兆惠板下了脸,咬着牙,强忍着肚里的无名火,说道:“你不看看海兰察带着伤?他也是打了一夜?”   讷亲腾地红了脸,过来要看海兰察的伤势。海兰察却护住了。他和兆惠不同,天性里带着佻脱,再生气也面带微笑。讷亲碰了软钉子,汕讪地缩回手,咽着唾沫道:“未及关照你……我是心里急着大局。”   “大局已定,莎罗奔已赢!”海兰察苦笑道:“昨夜刷经寺已经沦入敌手。我点库中一千骑兵一千步军连夜去救,在刷经寺西三十里铺和潦清的藏兵接战,打了一阵,他们人卖在太多,几次都冲不过去。中午,莎罗奔亲自出阵喊话,说刷经寺已经落入他手。我不相信,又向前冲杀一阵,看见刷经寺里真的挂满了藏兵的鹰旗,率兵后退,他们倒没有阻挡追杀,待到离松岗四五里,又遭伏击,是狙击中堂的藏兵从北路截过去的。大约没有接到莎罗奔的将令。倒是这一阵打得凶险,我们的马都被砍伤了,步行一路杀回松岗……”他眼中迸出泪花,“妈的个屄!我——我海兰察几时吃过这亏!”   讷亲皱眉听着,没有理会他骂娘,说道:“莎罗奔都讲些什么?松岗周围已经被他们占领,你们怎么能赤手空拳到这里来?”“他说张广泗没有死,也没有降,已经落入他手。”   海兰察伤心地抹着眼泪,“还说……没有想到讷相……这么不禁打——原来准备会兵在松岗再堵截讷相的,实在可怜您……就免了,还说要放路让张广泗逃回松岗,说松岗里留的粮食够我们吃一阵子……还说等您回松岗,要和您见见……还说——”“够了!”讷亲烦躁地打断海兰察的话。他总觉得这个海兰察顽劣无礼,和兆惠一样瞧不起自己,一口一个的“还说”,似乎在复述莎罗奔的话,都带着他自己刻骨的挖苦。讷亲见兵士送来牛肉,一把推开了,说道:“这是莎罗奔给我的嗟来之食,我不吃!这样的话,我要收兵回下寨,命西路军南路军齐进金川,在这里合兵再战!”   “您打断的就是他这句话。”海兰察道,“他说,刷经寺到成都六百里粮道,他管三百,四川巡抚管三百。由他的兵给我们运粮,每人每天四两。别说被藏兵围困,一个耗子也走不出去传令,就是传到,等援兵到,饿也饿死我们了!”他用舌头舔舔嘴唇,指着牛肉道:“这不是‘借’来之食,是李侍尧运来的。您还是将就用点吧……”   讷亲早已饥肠辘辘,看看那肉,有点勉强地拈起一块。   ……讷亲带着不到三千残兵败将,踉跄返回松岗,已是半夜时分。恰这夜月色明亮,银辉遍地。举目望去,黑沉沉乌鸦鸦的松岗下边从东寨门向北,牛皮帐篷一座挨一座望不到边,都是一色簇新。在水银泻地般的月光下泛着淡青色的光,像是突然冒出的一大片石砌的坟场。想了想,讷亲料知是莎罗奔笑纳了从青河刚运到刷经寺,未及分发更换的新帐篷,只叹了一口气,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不远处巡逻的藏兵见大队人马开到寨门前,举起牛角号“呜”地长鸣一声,藏营四周立刻便相互呼应,一个老藏人带着四五个随从,高腰皮靴踩得吱吱作响走过来,用半生不熟的汉话说道:   “我叫桑措的。奉莎罗奔大故扎,大清莎罗奔金川宣慰使的命令,向天使致意。”   桑措说着双手平举,空着手,像是献哈达的样子深深躬下身子,许久才又站直了,说道:“我们已经放行,请张老爷子到了松岗。故扎说,嗯,这个的,穷什么的不追的,狡兔三窟的,还有网开两面有好生之德的。所以善请讷大人安心进寨。我们的兵现在不攻松岗,在外头守株待兔的。”海兰察听听桑措的话,有点乱用成语,想着莎罗奔说话时的神气,背转脸偷笑了一下,却见老桑措又一躬身,说道:“我是故扎派来谈和的,请问是现在随您进寨,还是明天再见?” “你不够和我谈约的资格。”讷亲冷冰冰说道,“回去告诉莎罗奔,叫他带兵攻寨子,没有什么好谈的。”说罢回身便要走。却听桑措身后一个沉缓的声音道:“中堂留步——我就是莎罗奔。今日的事,情不得已。谈也由中堂,不谈也由中堂,谈与不谈是另一回事。您 带的这些兵要全部留在寨外。帐篷、食物都由我们供应!”   讷亲不禁一惊,浑身上下打了个寒颤:这莎罗奔真不是等闲之辈,这点子残兵还不许进寨,下寨的兵就更不用说了。想着,海兰察在旁骂道:“操你姥姥的老桑措!怎么言而无信?说好放我们的人进寨的。”   “回海军门的话。”老桑措却听不懂他的粗话,毕恭毕敬说道:“我并没有操你姥姥!   这三千人已经平安到这里,他们驻寨南,我们驻寨东,打与不打,看谈判结果的。这怎么能算操你姥姥的?”话音刚落,讷亲的几个亲兵都忍俊不禁嘿嘿偷笑。藏兵里不知谁叽里咕咯翻译一阵,也是“轰”地爆发一阵哗笑。   莎罗奔摆了摆手,冷峻地说道:“海军门,我佩服你的勇敢,在刷经寺东亲眼见你在重围中砍伤我二十多弟兄,我们藏人佩服这样的英雄。和谈不成要打,我必放你一条生路——   讷中堂,你现在连下寨在内,只有不到七千兵,能打仗的不到四千。我可以实言相告,我军总兵力三万,这里就有两万。一声令下,下寨和松岗今夜就可到我手——我的传令用号角,不知比你快多少。侥幸逃出来,谁能出这大草地?我劝你还是好好谈,给博达汗(乾隆)留点情面的好!”   “既然无意与朝廷为敌,谈也无妨。”讷亲听得十二分绝望,吞下一口苦水,尽力保持着冷静,缓缓说道:“我现在就听听你的章程。”   “这才对了。我喜欢爽快。”莎罗奔胸有成竹,说道:“第一,西路军退回贵州、南路军退回广西。之后,北路军您这一路,我礼送回四川。第二,朝廷不得追究我抗拒征剿之罪;第三,派员区划金川我管辖范围,以防再次冲突。我方可以答应:仍旧听受四川巡抚政令节制,每年照常完粮纳贡上表称臣;归还战俘,掩埋死者;派员赴阙谢罪请封;礼送大人离境,我亲自设酒相送。就是这些。”   讷亲听听,没有一条没有道理,也没有一条自己擅能作主的。格格一笑说道:“我要是不答应呢?”“那你就只能长留在这里,由我供应。”莎罗奔也是一笑,“不管哪路兵,敢妄入金川,或者想突围,大人和张军门只有玉碎在此。”他顿了顿,“……至于以后,那要看天意。我只是个宣慰使,比不上朝廷一个州县官大。和大人同归于尽,也没什么不值得的。以今夜为限,大人不谈,明日我或许提出更苛刻的条件。”讷亲思量着,知道这人言出必行,沉默一会儿说道:“可以谈。你明天派能作主的人进来说话。不过,我带这些兵要跟我进寨!”   “可以——放行!”   莎罗奔说完,一掉身子便去了。讷亲当即催马进寨,只见腾空了的大粮库里挤挤捱捱住的都是兵,粮库外边也临时搭了草棚、毡帐,无数破衣烂衫的兵士或蹲或站、没头没脸往嘴里扒饭,见他和兆惠、海兰察一行进来,只让条路,连个行礼的都没有。讷亲无心计较,因见吴雄鸿过来,忙问道:“大帅呢?”   “在粮库帐房——游击以上弁佐还有二十一个,都在议事厅集合,等着讷相……”   “我先见见广泗。”   “要不要稍歇息一下,吃过饭洗漱过再——”   “不要”   讷亲头也不回,边走边说:“兆惠和海兰察休息一下,然后到议事厅。今晚要会议军政。”说着,和吴雄鸿一道去了帐房。   张广泗颓坐在东壁一张安乐椅上。零乱不堪的屋子只有两楹、破帐本子、散了珠的算盘子儿,瓦砚、烂笔头都丢在地下,一片狼藉不堪。张广泗的身躯仿佛缩得很小,两只枯瘦的手支着膝,头深埋在臂间,一头蓬乱的苍发都在丝丝颤抖,完全是个垮掉的人。听着有人进来,他连动都没动。   “平湖公”,讷亲小心地走到他跟前轻声叫道。见他不应,讷亲叹息一声,说道:“大家心情一样,现在我不怨你,你也不要怨我。从军政两头,都要有个计较,还要向朝廷有个交待。”   张广泗抬起了头,脸色苍白得像月光下的窗户纸,仿佛不认识讷亲似的,用呆滞的目光盯着他,许久才道:“军事……军事还有什么议的?你……和我都是罪人,等着朝廷来锁拿就是了……”讷亲看了吴雄鸿一眼,说道:“吴师爷,把门关上,你到外边守着,不要人打扰。”回坐了旁边又一个安乐椅,隔几侧身说道:“这一仗是失利了,北路军已经瘫痪,这我知道。但军事的事,我想了许久,并不是毫无指望。假如西南两路推进金川,我们能固守,莎罗奔仍旧难逃厄运。现在最难的是将令传不过去,金川并没有多少藏兵,他的老窠要被捣,立时战局就要翻转过来。”   “这我都想到了。”张广泗叹道:“莎罗奔恐怕也想到了,所以才放我到松岗。这真是个人物!你该思量,绕道成都,再到川西南传这个将令,就是没有阻难,也得一个月。这两路军知道我们被困,敢不敢来救?他们要是索饷,四川藩库供应不供应,别看这些武官,扯皮的本领大着呢!”讷亲点点头,说道:“四川藩台金辉是我的门生,我垮了,他也要失势,不能不勉力成全。一个月就一个月,让送粮来的民夫悄悄带出将令,由金辉发过去。总之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嘛!”张广泗道:“莎罗奔难对付,更难的是无法向圣上交待。天威不测啊!……”   讷亲缓缓站起身来,萤虫一样的豆油灯幽幽地照着他颀长的身子,他深深地思索着,踱着方步,眼神暗得像深不见底的古井。良久,说道:“我军失陷刷经寺,可以请罪;北军占领下寨,可以报功。只要最后打赢,仍旧是无罪有功!这要看文章怎么写。”   “怎么写?”张广泗眼中放出光来。须臾又道:“海兰察和兆惠恐怕不肯替你我瞒着。”讷亲咬咬牙,硬着心肠说道:“刷经寺被困,海兰察救援不力,使莎罗奔佯攻得逞。   兆惠是随中军行动的护军将领,不能预防敌人偷袭,致使我军伤亡惨重。都是可杀之罪……”   在外边守风的吴雄鸿,听他二人计议怎样恩将仇报杀人灭口,浑身汗毛直炸,一阵一阵颤栗。他跟张广泗多年,张广泗刚愎跋扈是有的,但待下罚重赏也厚,坏心术的事不多见。   这个讷亲冷峭寡言,但素来温文尔雅、待下礼遇丝毫不苟——怎想到事到急处,两个人都如此阴险狠毒?吴雄鸿恐惧得不能自持,屋里讷亲轻咳一声,竟吓得他一阵哆嗦。正恐惧间却听张广泗道:   “吴老夫子进来,商量一下写折子。”   天近五鼓时,一个黑影倏地闪进了兆惠、海兰察合住的帐篷。轻微的毡帘响动,立即惊动了二人。几乎同时,海兰察和兆惠都睁开了眼,不言声四目炯炯盯着来人动作。黑影进来在门口站了一下,似乎在适应帐里的黑暗,接着便蹑手蹑脚向两个板床中间茶几走去,摸索着端起杯子,窸窸窣窣向下塞了一件什么东西。海兰察见他要走,“嗯”地一声坐起来,双手钳子般握住那人手臂,低喝一声:   “什么人?奶奶的,敢打我的主意!”   “别,别……别动手!我、我、我……是吴、吴雄鸿!”   “吴什么玩艺?老子不认的!”   “就就……就是吴师爷!”   兆惠一下子晃亮了火折子,海兰察也丢开了手,都愣了神,看着几乎被海兰察唬瘫了的师爷。海兰察平日和他挺熟捻的,不禁笑道:“你这么鬼鬼祟祟的,还是个读书人!我还以为哪个饿兵进来摸索牛肉吃呢!”吴雄鸿的脸兀自煞白,用嘴努努茶几,兆惠走过去,从茶杯下抽出一张纸,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八个字:   恩将报以仇速作计   兆惠便问“左手写的?”   “什么玩艺?”   海兰察见兆惠变了颜色,接过他手中纸条,只看了一眼,心里也“轰”地一声,立刻弼弼急跳,遂急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吴雄鸿不敢久待,只拣要紧的说了个约略。又要过纸条,在灯上燃着,看着它烧尽,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古怪眼光看着呆若木鸡的兆惠和海兰察,说道:“我得赶紧走,你们好自为之——信不信由你们!”说着一闪便出了帐。   兆惠和海兰察木雕泥塑般站着。许久,才像作了一场噩梦醒来,转脸四目一对,都是火花一闪。二人都是天分极高的人,顷刻间便意识到自己命在须臾之间。   “怪不得夜里布置军务,讷亲一句不提你我,也不检讨刷经寺之败。”兆惠凄冷地一笑,“原来要拿我二人开刀!”   “他现在还不能动我们,”海兰察咬着嘴唇,紧张地思量着说道,“松岗的兵都是我们带出来的,出死力救他们,兵士们都知道,他怕哗变!”兆惠点点头,他已经恢复了镇静,闷声说道:“我们现在不能逃,那样他就更有口实,这里形势凶险,他不敢动我们。一待莎罗奔兵退,就要下手了——我们现在不是没差使吗?天亮和那个桑措会谈,我们两个要个差使,管刷经寺到松岗这段路和藏兵交接粮食的事。这佯,我们行动手脚就放开了,在刷经寺寻逃路,比这里容易得多!”“光我们两个逃不行,我有十几个弟兄,都在大粮库当分库佐领。”海兰察手捏下巴,沉吟着道,“要让他们知道点影子,到时候策应一下。万一不成,也有人报告朝廷——杀人可恕,情理难容!他们就这样报我们的救命之恩!”   兆惠佩服地看一眼永远带着稚气的海兰察,在与兵士交往这一条上,他确实自知不如。   海兰察做到副将衔,什么马夫、伙头、哨伍长之类的狐朋狗友还有一大帮,和兵士们一块吃偷来的狗肉……他秉性严重,不苟言笑,临急时才晓得鸡鸣狗盗之辈也大有用处。兆惠心里嗟叹着,回答海兰察道:“大利大害面前,没有情理仁义可言。他们的身家性命、功名利禄比我们的命要紧得多!”   讷亲和张广泗的“报捷”奏折递到北京,恰是五月端午。当时在军机处值差的是文华殿大学士、刑部尚书刘统勋。一见是报捷的奏章,粗粗例览一遍,便起身径到永巷口,却见养心殿廊下侍候的太监王耻抱着一堆东西出来,因问道:“皇上这会子在养心殿还是在乾清宫?”   “万岁爷和娘娘刚刚启动銮驾,先祭天坛,再到先农坛籍耕,午时才得回来呢!”   乾隆身边十三个大太监。贴身的五个,卜孝、卜义、卜礼、卜智和卜信在内殿侍候起居;外廊八个,王孝、王梯、王忠、王信、王礼、王义、王廉、王耻专管内外奔走,随行传呼一应事务。这位王耻排在最末,却因伶俐解人,言语乖巧,上下殷勤奉迎周到,倒最得乾隆任用。当下王耻答着刘统勋的话,笑得两眼挤成一条缝,又道:“主子、主子娘娘惦记着当值的军机大臣,说过端阳节的,算不小的节气,既不能回家,叫赏的米粽、蒸糕、雄黄酒、芷术酒糟。主子娘娘听说是您刘延清大人当值。说您素来心脾不受用,又要添了苏合香酒,加赐一碟子宫点——怕着米粽您克化不了——还有槟榔包儿麝香袋,紫金活络丹,就赏了这大一包叫我送过来。我的爷!张老相国当了四十年宰相,也没有这个体面呢!”   刘统勋听乾隆不在大内,原本回身要走的,见说这话,忙又躬身站定,聆听着,心里一阵阵发热。待王耻说完,颤着手捋下马蹄袖跪地谢恩,说道:“刘统勋何德何能?受主子主子娘娘如此厚恩!只合拼了这把老骨头报效君恩……”起身又道:“烦请公公把赏赐物件送军机处。我去一趟傅相府,回头就进去给皇上请安奏事。”说罢,径自出景运门,从东华门出宫,向侍卫处借了一匹马,也不带队人,加鞭直奔鲜花深处胡同西街,来见军机大臣傅恒。   待到傅恒门首,踏石下马,刘统勋掏出怀表看时,刚到已时正牌。他是常来走动的大臣,门政老王头早已迎出来,恭恭敬敬过来,呵腰打千儿行礼,吩咐“给爷的马遛遛,喂点料水”!对刘统勋道:“老奴才陪爷进去。我们老爷夜来还说起来着,延清老爷公子中了进士,得便儿要设个席面贺贺……”刘统勋听他絮絮叨叨;随着仆西花厅而来,是时万里晴爽,骄阳似火,但见满院修篁森森森浓浓似染,夹道花篱斑驳陆离,洁净得纤尘不染的卵石哺道,被树影花荫遮得几乎不见阳光,石上苔藓茵茵如毯。偌大府邸绿瓦粉墙、亭榭阁房俱都隐在烟柳老木婆娑之中。刘统勋刚从骄阳蒸地里奔马而来,一身燥汗顿时化尽,一路进来,逶迤行间,但闻树荫间鸟声啾啾,草中虫鸣卿卿,月季、石榴,还有多少不知名的花香清芬弥漫,真是说不出的适意受用。刘统勋心中不禁慨叹:到底是侯门国戚、簪缨世勋之家,穷措大寒窗十年,就是做到极品之官,哪里讨这份富贵?正自胡思乱想,一个总角小童带着个人从月洞门迎了出来,一见面便笑道:   “延清公,总有一个月没见面了吧?你好稀客!”   刘统勋从遐想中回过神来,才见是傅恒,只见他穿着月白实地纱袍,套着件玫瑰紫宁绸巴图鲁背心,脚蹬黑市布千层底软鞋,剃得黢青的头后甩一条油光水滑的辫子,三十六七的人了,仍旧双眸如星面似冠玉,英气中带着儒雅,令人一见忘俗。刘统勋见他行礼,忙着拱手还礼,笑道:“六爷好逍遥!部里事繁,我们又不同值,见面自然就少了……六爷的养生之道得便也给我传授传授,您是越出落越年轻了,看去好像还是个不到三十岁的翩翩佳公子呢!”   “我的养生之道你学不来!”傅恒一把扯了刘统勋联袂而入,吩咐老王头“福康安带你儿子吃过早点就出去了,看回来没有,叫他到花园射靶子练布库,然后照例回书房读书!”   这才又对刘统勋笑说:“你是个苦行僧把式,除了公务一无所好,又整日价批公文下火签,拿人捉贼坐堂断案,和汪洋大盗贼匪叛逆打交道,一肚皮的焦躁,怎么能学我呢?你来得正好,和亲王五爷、庄老亲王还有一帮子朋友,都趁着过节放假来我这讨酒吃呢!咱们索性一乐子!”   他这一说,刘统勋便止住了步。半晌才道:“我是有事来领教呢!讷相发来奏捷折子,军事我又不懂,怕皇上问话难回……”傅恒笑道:“皇上这会子还在天坛,籍耕下来怕要午过了,回来总得进了膳才能见你吧?这不是军情有变的急报,你甭犯嘀咕,且松泛一时,一点事也误不了你的……”说着便听西花厅里云拍铿然,一个男声捏着嗓子唱:   脸霞宜笑,几度惜春宵。窣锦银泥,十二青楼拂袖招。杏花稍,暖破寒消……   一个喋声喋气的男腔假嗓子插问:“樱桃姐,你看陌上游郎,好不娇俊!”那位捏着嗓子的又唱:   贪看宝鞭年少,眼色轻撩。假嗓门儿又道:“樱桃,怎的又说那年少?”便听接着又唱:   琐香奁玉燕金虫,淡翠眉峰只自描!   刘统勋一脚跨进去,立时便怔住了:原来里边满屋子坐得挤挤捱捱,牙板鼓萧俱全,正唱着《紫萧记》。扮六娘的是恂郡王允禵的长世子弘春,二十七贝子弘皓扮“小玉”,二人正当少年,倒也粉黛樱唇窈窕翩翩。再看青衣“樱桃”,居然便是弘皓的父亲庄亲王允禄本人!也是一身戏妆,翠挡步摇云鬟宝钗,干瘪的嘴唇上涂着胭脂,满是枯皱纹的瘦脸打了厚厚的官粉,也在那里“眉蹙春山、眼横秋波”,当儿子的“丫头”。方才捏着嗓子唱的,就是“她”了。见他二人进来,众人一笑停戏。旁观的钱度、阿桂、纪昀、高恒都是部院大臣或外任大员,纷纷起身和刘统勋见礼。允禄一边摘“耳环”,一边笑问:“延清公,又不演《铡美案》,你这黑老包来作么事?——你听见我唱得怎么样?”   “端的是歌有裂石之音!”刘统勋道,“闻声不如见面,见了面真是颜如天魔临凡!”   说罢紧盯着允禄,半晌“扑哧”一笑,又道:“王爷这一扮,还真像软玉温香呢!不过您别眨眼,一眨眼脸上的粉就掉渣儿了。”   这一说立时引来一阵哄堂大笑。排场的总管是和亲王弘昼,掌乐的几位是弘瞻、弘谦、弘陇、弘闰,都是近枝龙子凤孙,弃了鼓板笙萧,嘻天哈地鼓掌大笑。一众清客相公也都前仰后合,嘻笑着凑趣儿:“王爷扮起来就是菩萨,怎么说是‘天魔’?”立即有人接话:   “没听《金刚经》里说,一切世界天人阿修罗,皆应恭敬作礼围绕,以诸华香而散其处?阿修罗就是“天魔”,是绝美仙葩!”一个清客笑得打跌,说道:“我家老爷子爱扮《牡丹亭》里的小春香。那天扮好了问我‘像不像’,我说‘神似形不是,细看叫人毛骨惊然!’气得老爷子啪地赏我一记耳光”……   “来来,”允禄笑得满脸开花,“粉渣”儿脱落得一道一道儿,亲手端一盘鲜藕递给刘统勋一块,“延清,这是我南边庄子里新出的,六百里加紧给我送了二十斤,又清又脆又甜,几乎没有渣儿,我贡给皇上十斤,这点咱们分用。你尝尝!那些粽子、包子、玻璃肉都是荤的,苦行僧一用就犯戒,葡萄呀西瓜呀这些你倒合用的。”“谢庄王爷!”刘统勋接过轻咬一口,笑道:“果然是好!我其实也不忌讳吃肉,只是有心疾,一吃就头晕心跳。太医吩咐素食,不许抽烟,所以连烟也戒了。”坐在窗前的一个黑大个子笑道:“这正好!我不吃素的,人都叫我纪昀‘纪肉鼎’、‘纪大烟锅子’。你要有学生送肉送烟,千万代我都笑纳了。至嘱至嘱!”他也是文华殿学士,位分虽略低一点,却是乾隆最器重的文臣,生得五大三粗,写起文章却是锦心绣口,此刻双手油淋淋的掇着一个约三斤多的红烧肘子,正在大快朵颐,说话都呜呜咿咿含混不清。   刘统勋随众落座,一边笑道:“六爷方才说我是苦行僧,细想真是的。这边是丝竹弦歌,天魔曼舞,我那边是竹板敲扑,血肉横飞。忙了部里跑大内,哪得个闲功夫?方才在军机处看奏稿文牍还看得头昏心悸,这会子心绪一下子就好起来了——总有十年没看戏了罢。”“所以名臣难当,你是名臣么!”弘春含着一枚橄榄,满面春风笑道,“主子爷那天把皇子皇孙们都叫去,就拿你发作我们,说你是盛朝中流砥柱,还举了孙嘉淦和史贻直。说我们都是绣花枕头,酒囊饭袋!可见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半点不错的。我听人家说,家贫有竹难食肉,家富食肉不栽竹。怎得个两全,怎得个两全也!”他说着,又上了戏腔道白。   “世上不公道的事多了。竹君子,松大夫,屈了梅花无称呼,哪得事事周全呢?”纪昀用手巾揩着油腻,心满意足地舔着嘴唇笑道:“最好是贫家扛网去张兔,富家买笋掏阿堵。   这么着都有了。”钱度没听明白,间道:“晓岚都说些什么呀?猪啊兔啊的,还有什么阿堵,满合辙押韵的,只听不清爽。”纪昀剔着牙嘻笑,说道:“‘阿堵’即是贵姓,我说的是笋烧肉,贫富各宜雅俗共美!”允禄还在想着唱戏,因道:“刘延清搅了我的戏,罚雄黄酒一杯,听我唱一曲。”又捏着嗓子唱道:   翠亭亭,别是清虚境,沧沧云花映……半空中,楼阁丹青,趁着斜阳影。珠箔有人迎……   刘统勋瞧着眼前繁华热闹场景,忽然想起讷亲张广泗诸人还在烟瘴泥潦中打仗,不由心里一沉。纪昀从外解手回来,见他怔怔地,问道:“你好像有心事?”刘统勋不愿扫大家的兴,笑道:“我不大懂戏,没头没尾的又听不明白。倒是词牌调儿偶尔还听听一你们只管乐子,甭管我,一会儿我就得走了。”他原是随口敷衍,不料却挠着了弘昼痒处,把手中的象板递给弘春,说道:“拿着——你们几个奏《望江南》!延清可是个大忙人,好不容易来一趟子。他要听什么,咱们下海的先尽着他。我唱词儿算是一绝呢!”刘统勋只好皱眉一笑,笙萧丝弦声一起,听这位亲王唱道:   江南雨,风送满长川。碧瓦烟昏沉柳岸,红绡香润入梅关,飘洒正潇然。朝与暮,长在楚峰前。寒夜愁歌金带枕,春江深闭木兰船,烟渚远相连……   “好好好!”纪昀鼓掌起身大笑,“不过都是前人之作,没有新意儿!那年五爷‘活出丧’,尊府门政纪纲王秃子,一边‘哭’一边念念有词,我在旁边听,竟天然的是《望江南》词牌!此刻唱出来岂不得趣?”   大家听了都是粲然一笑。这位和亲王待人,最是机敏干练随和旷达的,处事却常不循情理,另有一份乖张荒唐。活脱脱精绷健壮的个人,已经四次给自己办丧事,充了“死人”却据案大嚼供果。纪昀指的就是这事了。当下弘昼便笑道:“那个杀才瘌痢狗头,还哭出《望江南》来了,你唱你唱!真的是好,回去我赏他!”纪昀清了清嗓子,像模似样地枯皱了脸,学着哭丧模样稽颡捶胸顿足,欲哭似笑地唱道:   我的爷。“死”得好懵懂……生死簿(儿)上没注名,阎王急叫判官禀:正在吃香供—   —呃儿……我的爷,‘死’得忒张慌!里宾外客都不接,装裹买幡自家忙……呃儿!——没处敲竹枉   他学着哭灵作派,丢涕擤鼻“哭”得有情有致,众人无不听得哈哈大笑。刘统勋心里有事的人,笑了一阵,对傅恒使个眼色,道声“得罪”辞出西花厅。傅恒便也跟着出来,带着他到小书房坐定。   “六爷,”刘统勋一坐下便从袖中抽出那份奏章,递给傅恒,“你看看讷相和张广泗的折子。我总觉得不对劲儿,可又不懂军事。皇上现在先农坛,待会子下来,立马就得奏上去,怕问起来回不出话去,所以偷空出来讨个教。”傅恒笑着接过来,一边说“你出来走走也好,乐一乐子,这会子气色就比来时好些——”一头就看奏章。看着,傅恒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一边全神贯注盯着折本,缓缓起身从书柜顶上取下一卷地图,一只手熟练地展开了,一时看折本,一时眯着眼看地图。良久,手软软地放下了折本,只是沉吟不语。刘统勋觉得天渐渐热起来,揩汗问道:“如何?”   傅恒目光离开了地图,望着院外刺目的阳光地,手指轻点地图,笃定他说道:“假的!   打了大败仗了!”刘统勋还要细问,傅恒却道:“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我递牌子一道进去,一路说吧!”遂又叫过小王头吩咐:“小七子,好生招呼客人。”便和刘统勋一同出府。   **********************************   四 孝乾隆承颜钟粹宫 聪察君闻捷反惊心   傅恒在马上口说手比,一条一条向刘统勋譬说奏折讳败邀功的欺饰之处,如同亲历目睹。听得刘统勋心里一阵阵发焦。五月端阳毒日头将午时分照得大地一片腊白,暑气蒸蔚上来,更觉燥热难当,待到西华门首,两个人都已前襟后背湿透。一路进大内,命太监请乾隆接见,刘统勋犹自疑信参半,说道:“听着有理。太危言耸听了吧?我军还占着松岗和下寨呢!”   “大本营都没了,”傅恒站在石狮子荫下,仔细理着汗湿了的发辫,苦笑道:“刷经寺是运粮屯军最冲要的地方。讷亲不是三岁孩子,怎敢轻易弃守?”   “看看他写折子的纸、墨就知道了。有用这种记帐用的麻纸、臭墨写报捷折子的么?”   “你是说……”   “我说他们败得一塌糊涂,是仓皇逃到松岗去的,连奏折本子都没带上!”   刘统勋想着官军大败,困守松岗的惨景,又想乾隆为筹粮调饷连黜湖广十二个州县官,日盼鹊噪夜卜灯花巴望捷报的心情,热辣辣一片心,倾这么一桶冰水,该有多么伤情……想着,自己的心也是一缩,顿了几下,急跳着要出腔子似的,忙从怀中取出药酒,对瓶嘴儿喝了一大口,便见卜智一路小跑过来,喘吁吁请安行礼,笑道:“二位爷来得正好!主子在钟粹宫主子娘娘那呢!丰台花园子贡来蟠桃,这么大个,红尖儿绷鲜的带着绿叶儿——”他咽了口水“——娘娘说刘统勋当值,叫进去赏用,万岁爷说,拢共就这么一篓,叫傅恒也来吧——可可儿的您二位就递牌子请见……”傅恒不待他再往下唠叨,向刘统勋一让,二人便同入永巷。到钟粹宫垂花门前,又有皇后富察氏的掌宫大监秦媚媚接引进去。   这里却又是一番热闹。北房皇后正寝丹墀上横排一溜长几,分列坐着贵妃钮枯禄氏、那拉氏、停妃汪氏、陈氏、惠氏、嫣红、英英等,几位嫔也自有位置。剩余答应、常在一应低等媵御十几人,也都明珠翠珰穿戴齐整,把头儿花盆底鞋侍候在廊下,却是没有座位。正中一席,中间一张安乐椅,斜坐着鬓发苍苍体态慈祥一位老人家,即是当今太后“老佛爷”   了。太后东侧一边坐着富察氏皇后,西侧的乾隆皇帝,却没有坐,原来正在击鼓传花游戏耍子,乾隆输了,被罚着唱曲儿。见他二人进来行礼,乾隆摆手示意起身,笑着道:“老佛爷,傅恒和刘统勋进来了,儿子更唱不出来了,饶了我,罚酒一杯如何?”   “你是皇帝,本罚不得的。”大后笑道:“可这是你自定制度,世法平等!既不能唱,说个笑话儿我听,也是你一片孝心。”   “好,儿子就献丑了。”乾隆仰脸想了想,“前明年间内宦专权,有个小太监新得用,奉旨出去采办。他在外省名声不大,官员们都不来趋奉,临回京前作了一首诗。嗯——这样写的——”他顿了一下,念道:   地动山摇奉旨来,   文武百官不理咱。   有朝一日回京去,   人生何处不相逢!   太后听了,问道:“这是什么诗?”“是啊,”乾隆说道:“回京有人奉承说‘真好诗!’他谦逊说‘算不上太好——叶韵而已!’”刘统勋和傅恒鹄立东廊下,听乾隆的笑话,起初也罢了,愈想愈耐不住,都缩着脖子背脸笑得打颤。余下嫔妃,也是有的笑不可遏,有的嚼不出味来,陪着呆笑。大后道:“我老了,懒得动心思,这笑话儿太深,再换一个说说!” “是!”乾隆陪笑道,“说三个活死人,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这一说太后便笑,说道:“我就耐烦听这样的!”乾隆忙双手举杯奉上,“这就是儿子的虔心到了,母亲饮一小口!”   太后呷一小口,指着傅恒和刘统勋道:“别叫他们干站着,桃子一人赏两个,再取点点心果子,乐一会子再说话办事去!”站在富察氏身后的宫女睐娘忙答应着,吩咐小苏拉太监张罗。   “——三个活死人住店打通铺。张三觉得腿痒,就拼命挠,挠得指甲上血乎乎的,仍旧不解痒……”乾隆接着说道,“挠到天明,才看见挠的不是自己的腿,李四一条腿被挠得血淋淋的,还在呼呼大睡……”他没说完,大后己笑得前俯后仰,手里瓜子儿撒了一地,咳嗽着问,“那王二麻子呢?”乾隆道:“王二麻子半夜尿憋得起来解手,偏那夜下雨,房檐往下滴水,他就以为没尿完,一直站到天明……”   众人一发哄堂,东倒西歪地都笑倒了,傅恒心里惦着事,跟着笑一阵,偷眼看刘统勋,恰刘统勋目光也闪过来,只一对眼,彼此明白,傅恒因睐娘是自己府里荐来的,如今在钟粹宫是最得用的,便笑着给睐娘递眼色。偏被太后一眼看见,指着傅恒笑道:“你两个嘀咕什么,又挤眉弄眼的?罚说笑话儿,一人一个——然后跟你们主子办正经事去!”乾隆笑道:   “统勋是咱们大清的包孝肃,说笑话儿太难为他了,不如罚他大口吃了两个桃子。您看——   赏他的东西,恭谨得一点一点咬着进,这不也是雅罚?——傅恒说一个吧!”   乾隆说罢,安顿坐了下去,见刘统勋虽略吃得快了点,仍是不肯放肆张口,想说句什么,又咽了回去。睐娘递茶过来,小声在乾隆耳边说道:“万岁爷,两位大人像是有要紧事,主子娘娘说叫奴才禀知了……”此刻天时正热,睐娘薄纱单褂,体气幽香若馥似麝,说话吹气如兰,乾隆不禁心里一荡,咳了一声定住神,听傅恒说笑。   “奴才也不大会说笑话儿。今儿老佛爷主子主子娘娘欢喜,当得巴结承欢。”傅恒笑道:“康熙朝名相索额图,其实是个怕老婆的——”见众人都笑,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他在南书房当值,天天要进去见康熙爷。偏这一天午觉起来,不知为什么事两口子犯生分,夫人使鸡毛掸子赶得相国爷走投无路,就钻了床底下去。夫人兀自探着身子打,一边打一边问:   ‘你个狗娘养的,出来不出来!’   ‘老母狗’,索相说,‘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出来就不出来!’‘你出来!’   ‘我不出来!’   内廷里还在等着索相去理事,到未未时牌还不见他来,高士奇便知他在家又‘出事’了,命人去唤,‘就说得去见主子呢!’那人飞骑赶到索府,见家人都捂嘴葫芦笑,隔窗儿就喊‘索相,别误了见主子!’”   傅恒说到这里,满院人已都笑得控背躬腰,太后捂着胸口问道:“他敢情是出来没有?”   “说话间索额图已经出来。”傅恒正容说道,“一头一脸都是灰……拍打着出滴水檐下,梗着脖子一路下阶,一头恨恨说:“哼!鸱嚣么?有万岁爷给我作主,我怕谁?!’”   在众人大笑声中,乾隆起身,带着傅恒刘统勋出了钟粹宫。乾隆兀立在垂花门前,双眉压得低低的,眼睛适应着被阳光映得刺目的永巷。随着心里起伏的思绪,觉得一阵阵发烦:   整整一个冬天,长江以北的山东、山西、直隶几乎没有一场透雨、一场大雪,许多地方旱得寸草不生。入春以来却又黄水泛滥,豫东到淮南淮北决溃,冲得一塌糊涂,芜湖一带尽成泽国,连清江的河漕督署衙门都泡进水里。甘陕倒是一冬好大雪,但去秋歉收,家无隔宿粮的穷民百姓嗷嗷待哺。四面八方的饥民背井离乡扶老携幼,涌入湖广和江南趁食,弄得两江总督金鉷和湖广巡抚哈攀龙三日一折叫苦不迭。派户部尚书鄂善去江南赈济,回奏说苏北、南京已经传瘟,有的地方义仓形同虚设,没有银子、粮食、药物,饥民啸聚,邪教乘势传布,“将有不堪深言之事”。因此乾隆拜天坛祈年岁成,回宫又请太后去钟粹宫佛堂随喜,原是一腔心事疏散疏散的意思。击鼓传花,也为的有一份“解秽”心肠……   “万岁爷!”守在垂花门前的随行侍卫巴特尔见乾隆出神,上前一躬身说道:“外头的太阳——毒的!身子骨——要紧的!”   巴特尔是乾隆秋猎木兰,用一块奇秀琥珀向科尔沁王换来的蒙古有罪奴隶,憨直悍勇诚忠不二,由马僮改为三等侍卫,又进二等,还不到二十岁。他的汉话还说不好,艰涩僵硬他说这么两句也很吃力,乾隆不禁一笑,说道:“太阳‘毒的’么?到承乾宫去,那里‘凉的’!——叫养心殿王耻送过大衣裳,朕该更衣了。”说罢也不叫乘舆,径自下阶,沿永巷向北,绕坤宁殿后踅往东,路南朝北第一座殿,便是承乾宫了。   这里已是“东宫”,历朝天子都不轻易在这里接见大臣的,乾隆七年之后,夏秋时却常常启用。刘统勋还是第一次来,觉得满新鲜。也不晓得为什么特特选这里召见说话,傅恒却知道为什么,原来,这座宫里有乾隆一段化解不开的情结,住的又是不久才从圆明园迁入宫里的两个爱妃——嫣红和英英……傅恒想着,偷地一笑,忙又仰起脸,装作什么也没想,随乾隆趋步而入。   这座宫果然是凉快,因为坐南朝北,阳光和热风都透不进来,北边的殿字都很低,又临着御花园,紫禁城北海子那边带着湿气的凉风敞然而入,扑怀迎面。从焦热的太阳地乍进来,几个人都是心神一爽。嫣红和英英都去了钟粹宫大后那里,宫里留着的太监宫女见他们一行进来,“嗯”地跪下一片。   “起来侍候着。”乾隆一摆手,吩咐道,“给你们傅六爷和延清大人搬座儿,倒茶——   你们坐吧。”   两个人斜签着身子半坐在椅子上,接过茶都没有敢吃。他们都是常常面君奏对的,但今天坐的椅子和乾隆一样高,觉得心里有些忐忑,都稍稍伏低了腰身。正思量着如何开口,乾隆声音闷闷地一笑,说道:“入门休问荣枯事,但见容颜便得知——过了元宵节,除了尹继善在广州奏来的折子,没有好消息儿。朕已经惯了,听拆烂污折子。你们只情说起。”   “这封折子是讷亲和张广泗奏来的,倒是报的我军大捷。”傅恒双手将折本捧给乾隆,沉吟着说道,“请主子先御览一过,奴才们有些想头容再细奏。”   “嗯——用这样的纸写折子?”乾隆接过折本说道。但也就是这一句话,他没有再说什么,仔细看那洋洋洒洒数千言的折本。   刘统勋从来没有捱乾隆这么近坐过,此刻渐渐定住了心,偷眼打量乾隆,只见他穿一件蓝芝地纱袍,套着石青直地纱纳绣洋金金龙褂,项上的伽桶香朝珠油润润的,映着窗外的光熠熠闪亮,一双脚蹬着青缎凉里皂靴,回蜷在椅子腿间,全身压在肘上伏在桌面上一动不动,蹙额皱眉全神贯注地凝视那份折子,一条梳得很仔细的发辫在项下搭了半个圈,又从项后垂下去。已经年过不惑的人了,看去还是那么颀秀,冠玉一样的面庞上毫不见皱纹,立坐行走,都显得十分精神。如果不是唇上那络浓密得漆染一样的髭须,还有眉棱上几根微微翘起的寿眉,换个地方,凭谁看也是个不到三十岁的英武青年。刘统勋不禁暗自掂掇,这主儿每日要披阅七八万字奏折,还要接见大臣,骑射布库样样不误,吟诗弄赋间棋书自娱,亏他怎么打熬得这么好的筋骨?又想到方才见的那群容色艳丽花枝招展的嫔御,哪个不是伐性之斧……正自胡思乱想,乾隆已看完了折子,问道:   “刘统勋,你发什么呆?”   “啊!啊……主子!”刘统勋忙将思路从不该想的收摄到该想的地方,陪笑道:“奴才是走神了,瞧主子这么好的身子骨儿,想着自己好福气……”   乾隆点点头,仰望着殿顶的藻井,似乎在想什么事情,又随口问:“你儿子今年中了进士,是第几名呢?”   “回万岁的话,二甲第二十四名。”   “叫刘墉?”   “是!”   “是不是个黑大个子、说话带点嗡声的那个?”   刘统勋有点迷惑地看一眼满脸茫然的傅恒,他不知道乾隆离开金川的折奏,突然问起这离题万里的事是什么用意,怔着答道:“那正是犬子,何敢劳动圣问!”   “朕缺人才呀!”乾隆喟叹一声,从肺腑里长长透了一口气,语气变得暗哑阴沉“——   文的武的,都缺!”他双手在椅把手上一撑,缓缓站起身来,悠悠地在殿中踱了两圈,倏地转过身来问道:“傅老六,嗯?是不是这样?”   傅恒正大睁着眼看他,猝不及防遭这一问,身上一颤:他知道乾隆已经看“懂”了这份假捷报折子,因离座一躬,正要答话,见乾隆捺手示意,忙又归座欠身说道:“回万岁爷的话,天下之大,人才代有层出。朝廷缺人才,是辅臣之责。而今文恬武戏,贪风渐炽,吏治又见不靖,这都因奴才办事不力,主上圣明,臣罪难道!”   “不要这样说,一人是一本帐。”乾隆不胜慨叹,悠着步子款款说道,“但你这话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大凡太平日久,君王易生骄奢之情,臣子易生怠堕之心。文恬武戏,这个话说得好!——可朕万没想到,情况何止于此呢?现在的河工银子比圣祖时增加了四倍有余,每天还哭穷,河漕照样决溃、淤塞!一层一层的官儿,各按职分瓜分银子,割朝廷、刮百姓肥自己!一层一层往上哄!文的如此,武的更是越来越不中用,怕死爱钱打败仗,打了败仗还欺君!”他用手指无力地点点那份奏折,“你们必是看出了这个东西的蹊跷,讷亲,他当了庆复第二,连写折子用的折本都留在刷经寺,让莎罗奔用了去登厕!”他突然涨红了脸,一把抓起折子撕得粉碎,“呼”地一击案厉声道:“这两个混蛋——误国——混蛋!”   傅恒和刘统勋几乎同时从椅中弹立起来,匍匐在地。几个太监吓得脸雪白,爬跪到案前收拾碎纸屑,被乾隆一脚踢倒了一个,吼道:“滚出去!谁叫你们献勤来着?!”傅恒见乾隆气得浑身乱颤,膝行趋前连连叩头,说道:“皇上,且息……雷霆之怒……听奴奴奴才奏……”他喘息了一下,说话才流畅了些,“现在说讷亲失事,还是猜想。奴才以性命身家担保,讷亲决不敢步庆复后辙,与莎罗奔私订和约。何况松岗还在我手,下寨也是极要紧的军事冲要。如果没有再战余地,讷亲和张广泗也不敢写这样的折子……您少宁耐些,等一等儿。奴才料着川抚金辉,不日之内也会有折子奏来,那时才能知道前线实况……”   “金辉?”乾隆冷笑一声,压着气说道,“他是讷亲取中的得意高足。十二年从县令迁升到封疆大吏。这正是他报恩的时候,敢情不帮着老师来哄弄朕?”   刘统勋也向前膝行一步,叩头道:“臣以为,如果讷亲败得不可收拾,金辉也未必敢为他瞒饰。如果尚有胜望,朝廷亦不必计较讷亲小败之愆。前有庆复之事,已经轰动朝野,朝廷体面是要紧的……”   盛怒中的乾隆冷静了下来,从袖中抽出一把湘妃竹素纸扇子,慢慢摇着坐回椅上。乾隆想,他一即位便向上天立下宏誓大愿,“以圣祖之法为法,作千古完人”,但圣祖在位六十一年,圣文神武膜烈治化,几乎没有杀过二品以上的大员。自己才即位不到二十年,已经显戮了五六个封疆大吏和一个大学士。如果穷追眼下这事,讷亲这个“第一宣力大臣”自也难逃活命。这一条“刑戮大臣”史笔便和康熙没法比。讷亲自小在东宫便随了他,位分、亲情都是无人可比,口诏朱批,不知多少次夸奖讷亲“第一”,“有古大臣之风”、“忠君爱国之情皎然域中化外”,现在要杀这忠君爱国的古大臣,自己的体面也真挂不住……他咽了一口又苦又涩的口水,问道:   “朕以为刘统勋的话也不无道理,傅恒,你懂军事,说说看,讷亲还能不能扳回局面?”   傅恒在地下碰了碰头。他根本不信讷亲还有再战能力,更逞论“扳回局面”。如果还能打,情理上应该先收复刷经寺,然后再上折子报功请罪,何必请旨“调四川绿营维持粮道”?如今前线情势模糊,单凭一封漫天撤谎的折子,怎么回奏这个难题?踌躇着,傅恒缓缓斟酌字句说道:“这要看讷亲目下的兵力士气。粮道已经断了,讷亲还能在松岗固守,奴才想不懂这事。果真在下寨歼敌数千,莎罗奔还能据守刷经寺,这也是想不懂的事。松岗若无敌军围困,下寨又在我手,并没有后顾之忧,为什么不率大本营回救刷经寺,反而要调四川绿营,奴才这一条也想不懂……”   他连着三个“想不懂”,听得乾隆心里又焦躁起来,问道:“依着你该怎么办?”   “回万岁!”傅恒已是得了主意,一顿首接着道:“现在调四川绿营使不得,因为绿营兵都在川东川南驻防,调动不能迅速也无密可保。设如松岗我军被困,不等大兵聚合,讷亲就要全军覆没,整个四川糜烂也未可知,所以皇上可以手诏讷亲张广泗,略斥其伪情,令其相机收复刷经寺,其余措置亦依势定夺,不必絮絮请旨。总之以歼敌为上,‘全军’第一……主子,金川离这里几千里,断然不可直接指挥的!”   他没有说完,乾隆已是心里雪亮,傅恒说得中肯,情势极可能比自己想的还要坏得多,他沉默许久,说道:“就这样办吧。你代朕起草这份谕旨。金辉、勒敏和李侍尧,未必都肯替他们瞒着——朕料他们都要有密折奏进的。”   傅恒到殿角草拟诏谕去了。乾隆因见刘统勋还伏跪在地下,呷了一口茶,淡淡说道:   “延清起来,还坐着吧。这里头没有你的责任。你没有当军机大臣,并不为德才不足,是刑部太离不开你。听说还是每日只睡不到两个半时辰?原来朕看好你的身子骨,却不知道有心疾。增半个时辰吧,睡三个时辰。朕要派几个大监到你府里侍候。”   “皇上!”刘统勋听乾隆这般体贴温存,心里一烘一热,泪水直在眼眶中打转转,唏嘘了一下,强笑道:“臣是世受国恩的,已经侍候了两辈子主于。皇上这样待臣,就是磨成粉,报得了么?如今盛世,人口比康熙爷时多出一倍不止,好民宵小之徒也多,治安是极要紧的。吏治渐渐也有颓势,冤狱也不可掉以轻心。臣执掌国家刑典,一个不留心,或奸人漏网,或在杀了好人,岂不辜负了皇上的心?臣恨不得不吃饭,不睡觉,可还有做不完的差使。又怕胥吏下属哄了臣去,略大点的事,不敢放手。臣知道这样儿是毛病,可也没有办法。”   “所以人才要紧,要加意留心!”   “人才在发现,在用。”刘统勋深长叹息一声,“这只说对了一半。以臣见识,还是要正教化。人才从教化中出来,出来的人才仍要教他知道守大节。前山西巡抚诺敏,那么能干的人,为了银子变成了贪官,萨哈谅、喀尔钦也都极有才度,也贪贿,结果触了刑网。还有卢焯,治河谁有能似他的?也是贪钱,军流出去了……如今上下各衙门,都是银子淌海水似的进出,已经不似康熙爷雍正爷时候了,多少人才都叫银子给蚀坏了!”   他这番娓娓而谈,言语虽不古雅,确实洞悉时弊直透中窍。乾隆越想越有道理,却不愿在臣下面前善听善纳,沉思默想许久,说道:“你写个折子来朕看。”因见傅恒已经写好稿子呈来,便接过来看,只见上面一笔钟王小楷写道:   松岗奏悉。二卿以此纸张入于御览,何其俭约乃尔!卿等挥师攻取下寨,朕初心甚慰之;然观后文,乃知刷经寺沦入敌手,复转堇忧,且亦疑思不定矣!胜负军家常事,乃庆复讳败欺君,自蹈不测,前辙犹在,后师敢忘?既据卿奏,据刷经寺为莎罗奔小股跳踉,即可相机回军击之,所请调绿营援军不必亦不允。京师距金川数千里之遥,屡以琐屑军务请示,是欲为逶过于君父朝廷耶?果居此心,则欺君之罪何逭?尔讷亲受朕不次之恩,誓立令状存档在案;张广泗系戴罪办差之人。自当精白纯志,慰君父于庙堂九重,倘有讳饰,即当引罪,时尚不迟。不然,朕不尔赦矣!总之以歼敌为上,全军为上,早日使金川铸剑为犁,是朕之愿也。~   乾隆看了,咬着牙苦笑道:“和臣子闹客气,朕还是第一道。叫军机处誊清用玺,六百里加紧发给他们吧!”一转眼见王耻抱着衣冠站在殿角,乾隆问道:“你怎么这早晚才来?   哭丧着个脸,又是为什么?”说罢站起来更衣。   “奴才早来了,主子正在大震天威,唬得尿了裤子,没敢就来给主子更衣。”王耻忙换了一脸谀笑,上来替乾隆整理,摘下朝珠,除下洋金金龙褂,换了件石青直地纱褂,替乾隆系着束金带头马尾纽带,嘟嘟哝哝诉说:“……不过奴才心里有委屈也是真的。钟粹宫赵明哲他们赶着喊奴才的绰号,主子娘娘宫里的丫头都笑……”乾隆见他还要加瑞罩,摆手示意不用,问道:“你的绰号?叫什么?”“忒难听了,主子!”王耻一脸苦相,“孝梯忠信礼义廉耻,我排老八,不知哪个促狭鬼,给奴才起个号叫”王八耻’!”   乾隆一怔,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真好绰号!你是个贱奴,也不委屈了你!”傅恒和刘统勋先还硬撑住不笑,想想毕竟难忍,索性也陪着大笑起来,方才议事时那种抑郁沉闷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因见两人起身要辞,乾隆笑着说道:“这必是皇后知道朕生气,叫这杀才变着法儿逗乐子的。你们不要忙着走,朕还有话交待。”   “是!”   “一个吏治,一个官员亏空,还有河工、漕运,其实是连在一起的。”乾隆笑了一阵,精神好了许多,沉思着说道:“金川胜败固然要紧,毕竟不关全局。比起来,政治还是根本。傅恒统筹一下六部九卿,还有各地督抚方面大员,各上条陈。好建议朝廷取中了的,要考功司记档,奖励。江北几省遭水旱灾的,要户部查实,拿出赈济办法。传疫的地方要府县官征集医药,防着蔓延。宁可多花点钱,买个平安,但也要防着些黑心官员上下插手中饱私囊。”   傅恒听完,忙道:“是!奴才回去就办。”   “刘统勋再兼个左都御史的差使吧。”乾隆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朕不担心你怠惰差使,却担心你太过琐细。嗯……刘墉明天引见,他是新进士,授官不宜破格,就派在刑部,挂名漱狱司主事,帮办部务,可以为你分点劳。是你下属又是你儿子,能多照料你一点。”   刘统勋躬身一礼,正容说道:“臣顶得下来。国家有回避常例,刘墉不宜留在臣部,主事是正六品,他是二甲进士,秩位也定得高了。皇上爱臣,还是要爱之以道,示以至公之情。臣已写信给家中,内子这就奉母来京,两个寡居妹子也随同一处来,还有一个妾,家里侍候的人足够用的了……至于刘墉犬子,才力尽有的,心胸高却少历练,还是应该随众分发外省作州县官,凭他自己能耐努力巴结差使。”   “很好,这样对刘墉也好!”乾隆听着这话,心情更加舒展,款款起身来,“这是正大至公之理,朕成全你!且跪安吧——明儿叫刘墉由吏部引见,朕自然有话给他训诲。”   傅恒和刘统勋躬身却步退出去了,偌大殿中只留下乾隆和十几个鹄立如偶的太监宫女,乾隆独自兀坐,想着金川情势,也不知现在折腾得怎样,又想着金供密折,奏“一枝花”在苏北一带传教施药蛊惑人心,难民不赈济调理,极容易出大事……一时又想吏治,官员们不但借办差胡吃海喝、巧立名目挖国库银两,更可恨的,不少同年、同乡官员横连勾结关税官司,草菅人命,冤狱愈来愈多……想着,乾隆又是一阵犯躁,觉得这殿里也不似方才那样凉爽了。因起身出来,径自踱向西配殿。王耻跟久了他的,知道他的脾性,只带几个小苏拉太监跟到殿门口便肃立侍候,由乾隆独自进去。   这是谁也不许进来的禁地。里边原来住的是雍正身边一个低等嫔御叫锦霞的。和当阿哥的乾隆有过一段旖旎缠绵,被太后发觉后赐绫缢死。多少年过去了,殿宇再修丹垩一新,殿门也改了朝北,西配殿内一切陈设还是锦霞临终的老样子。乾隆每有心思不定、神昏倦乏时总爱到这里来坐坐,竟是常有奇效。这在宫里已是人人皆知的秘密了。   “锦霞、锦霞……朕又来看你了……”乾隆在临清砖漫铺的殿中踽踽踱步,浏览着壁上一幅幅晦暗的仕女图、字画,又盯着牙床上褪了色的幔帐,抚着小卷案上断了弦的古琴。他的目光变得愈来愈柔和,还带着一丝迷惘,游移着又看隔栅上挂的一幅字:   乍见又天涯,离恨分愁一倍赊。生怕东风栏梦住,瞒化。侵晓偷随燕到家。重忆小窗纱,宝幔沉沉玉篆斜。月又无聊人又睡,寒些。门掩红梨一树花……   这是他在小书房和纪昀谈议编纂《四库全书》时,特命纪昀写的,宋纸、宋墨、特制的湖笔和端砚,都是稀世之物,用来写这词,乾隆忘不了纪昀当时惊喜诧异的神情……嘴角掠过一丝苦笑“是朕对不起你。你是清白的……但你已经成神,自然知道朕的心……你托梦给朕,说已经转世,还要等候朕……朕看遍宫掖,没有一个像你的,是还没有选进来么?啊,朕这就要南巡了,上天有灵,能有缘遇到你转世之身……”   方自凄惶祷告间,忽然听院中脚步杂沓,仿佛间闻到笑语声。乾隆掀开窗帷,隔玻璃窗向外望去,只见嫣红英英前导,钮祜禄氏,那拉氏,汪氏陈氏一班人簇拥着太后下銮舆,踏着雨道正在进殿,又听太后颤巍巍的声气问:“皇帝在哪里?”   **********************************   五 多情帝娱情戏宫娥 慈严父慈严教慧子   乾隆忙挑帘出来,对守在门口的王耻说道:“桌椅茶几上都落了尘,进去打扫一下——   出来把门锁好……”便忙忙奔正殿而来,已是换了笑脸。至西拐角处,不防一个宫女也左顾右盼踅过来,恰恰二人撞个满怀,乾隆定神见是睐娘,要笑,又忍住了,说道:“你踩了朕的脚!”   “主子,是奴婢不好!”   睐娘早已见是乾隆,又羞又臊又有点怕,忙跪了谢罪,嘤声说道:“是老佛爷叫寻万岁爷过去的。奴婢忒性急了的……”乾隆这才细打量她,只见她穿一件银红纱褂,葱绿梅花滚边裤,一头浓密的青丝梳理得光可鉴人,辫梢直拖到地下,通红了脸躲避着他的目光,口中喃喃絮絮,却听不清说的什么。   “这是一株亭亭玉樱桃嘛!快别怕,别怕……”乾隆见她娇羞郝颜,晕生双颊,新夏衣单,露着项下一抹腻脂白玉,隆起的前胸随着喘吁微微抖动,忍不住心中一荡,蹲身下来,手指抚着她右前额下小指盖大一块疤痕,笑着温声道:“是朕踩了你的脚尖,疼不疼?这块疤你进宫时朕就见过的,是老清泰家打的罢?掩在发里,几乎看不见了……”放下手时,有意无意间在她胸前一碰,触电般地缩回了手。   睐娘更觉不好意思的,这样和皇帝觌面相对,心里更是紧张。但皇帝问话不能不答,这是棠儿再三叮嘱的“规矩”,她只偏转了脸,糯米细牙咬着下唇,鬓边已是渗出细汗,怯怯的声气说道:“是奴婢不老成,主子没踩了我……”乾隆已是酥倒了半边,又伸手触了触她软软的乳胸,刚说了句:“是朕不老成——”听后边脚步声,知道是王耻等人过来,便稍稍提提嗓子说道:“既说踩疼了,且起来侍候差使吧!”又抚抚她头发,说声“傻丫头”,径自从容往正殿而去。睐娘心头突突乱跳,浑身都软瘫了,满心里一片空白,木头一样跪了足有一刻,才挣起身来。   乾隆沿着超手游廊趋步正殿,远远便听殿中笑语喧闹,便知皇后没来,一干后妃正在和太后逗乐子。到殿门口,听那拉氏的声气正在说:“天热,天热不碍的。我们奉了老佛爷,叫他们造大大的一座楼船,走在运河上又凉爽又风光,一路看景致,还能在船上演戏听曲儿,吃现摘的瓜果,那是多么惬意——好我的老佛爷哩,您还没享过这个福呢!您要不去,皇上哪肯带我们这群没脚蟹呢?”她正说着,见乾隆跨进殿来,便住了口,妃嫔媵御们也都各归班位,齐齐跪下清安。乾隆说声:“罢了,起来吧!”便上前给母亲行礼。   “皇帝起来!”   太后满面是笑,在正中椅上略一抬手,说道:“她们正闹我呢!上回你说要南巡,下来就炸窝儿了。李卫给先帝爷呈送画江南园子的画儿,这个借了那个借,兴头着要买这、要吃那,聒噪得人耳根不得清净——你游到哪里去了?大五月端儿的,朝里都放假一日,还不该松泛松泛身子?方才在钟粹宫,前头说张廷玉的儿子要进来请安,我替你挡回去了。听说又在这头和傅恒怄气儿。好歹有事明儿再说不成么?”   “太后老佛爷,傅恒他们怎么敢和儿子怄气?是说事儿听恼了。”乾隆笑了笑,又叹口气,把讷亲折子上的事约略说了,又道:“儿子为这事着急,还在等着他们有密折奏进来。   心里闷,在这宫院里走几步。”   听乾隆说是讷亲在金川失事,满殿宫人顿时色变,连太后也是一怔。讷亲的曾祖额亦都就是她的从叔祖,贵妃钮祜禄氏的父亲,和讷亲共一个祖父,其实是并不远的亲戚,素来进宫请安部不回避的,眷属更是往来弥密。如今讷亲损兵折将困守松岗这份凶险且不论,将来追究罪名,太后和贵妃脸上都无光彩。顿了许久,太后才问道: “你预备怎么处置?”   “现在军情不明,还说不到处置讷亲的事。儿子已下旨命他收复刷经寺。”   “张广泗呢?”   “张广泗是奉旨襄助讷亲,戴罪立功的人。也要视军情结果再定。王法无亲,差使办砸了,无论是谁,都要按规矩办理。”   太后嗫嚅了一下没有再问。乾隆也觉得方才对话太僵滞,换了笑脸温声说道:“老佛爷的心思儿子再明白不过。早年在雍和宫读书,儿子就和讷亲一处厮守,他国语学得好,常常一道儿去海子边看日出日落,对国语。我两人的唱和诗词都集成了一大本……”他的语调变得十分沉重:“他做到军机大臣,不为着昔年藩邸里和儿子的私情,是他办差勤苦用心、清廉公忠。但儿子与他这份多年私交,也是耿耿难忘……母亲!怎样处置他,是日后的事,只告诉母亲一句,治这么大天下,管亿万斯百姓,不能因私废公,更不能没有制度规矩。儿子盼他平安的心和母亲是一样的……”太后听了默然良久,无声叹息一下,苦笑着说道:“娘家人出事,我和钮祜禄氏也没什么体面。大家盼他平安吧!明儿我们都去大觉寺进香,求神佛保佑早日平定金川,讷亲旗开得胜……”   “人有一念,天必从之。母亲这样最好!”乾隆眼见太后郁郁不乐,虽然自己心里也是不快,仍打起精神,满面笑容抚慰:“今儿大节下,我们娘母子不说这些了,还说南巡的事。金鉷那边已经递了折子,南京、苏、杭、扬州的行宫都打整好了,那景致母后一去准会迷住了。汉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是半点不假,真是此景只应天上有!都丹垩粉饰得一崭儿新……”他突然想起,为修行宫,内务府竟花去了五百万两银子,比当初造行宫用银子还多出一倍。不知多少龌龊官儿从中大捞一手……顿时大扫了兴头。因见太后面带微笑,惺松着眼勉强在听,便道:“老佛爷……乏了,儿子侍候您回宫去吧……”   傅恒自承乾宫退出来,没有立即回府。径与刘统勋同至军机处商计款列条陈的事。皇帝交待的旨意多,刘统勋是个极认真的人,傅恒在这些事上也从不马虎。把乾隆随口指示的圣谕,一条一条分列归口,工部、户部、刑部、吏部、兵部、礼部当该承当的,都推敲了文字,写出征集条陈策论的方略和奖励办法,直到宫门下锁,一声递一声:“小心灯火——下千两!”的吆呼声传起,傅恒才离开军机处。可远远回头看时,窗上仍然映着刘统勋一杯茶、一枝笔、上动不动地伏在案上的身影。   傅恒一肚子心事回到府邸,下轿时府里府外已是一片灯火辉耀。十几个道台知府在门政候见厅里正等得发急,听一声“老爷回府了”的高叫,都一窝蜂拥出来,僻里啪啦马蹄袖子打得一片响,乱哄哄都来请安。傅恒尽自烦躁,看了看,都是预先写信约过的,而且里头没有一个是自己门下奴才或门生,发不得脾气,遂强笑道:“叫诸位老兄久等了!原说今日放假,可以好生谈谈的,万岁爷召见议事,这早晚才得回来。今晚兄弟还有奉旨急办的事,不敢委屈老兄们久等。且请回步,明晚再来,实在得罪了。”又问“用过晚饭了没有?”这些人哪敢说“没吃”?胡乱答应着都说,“我们吃过了,请中堂自便……”打千儿辞了出去。   傅恒虚送两步便踅回身来,一边向西花厅走,一边吩咐老王头:“叫你媳妇儿进去禀夫人,我回来了。今晚要在书房里熬夜,福康安福灵安福隆安做完夜课,不必过来请安。”   “是,老爷!”老王头跟在后头答应着,又问“爷还没吃饭的吧?”   “我在军机处大伙堂吃了一点,随便预备一点夜宵就成。”   “是!老奴才这就交待大厨房……”   傅恒在月洞门口站住了脚,回头笑道:“这不用你来办,这是小七儿的差使。我书房里的小厮来福儿他们办也成——告诉家下人,不必跟着我熬夜。”老王头陪笑道:“老爷这话奴才可要驳回的了。太老爷在世,就是会客筵宴到四更,老爷在书房瞌睡得打盹儿钓鱼,何尝敢先睡了?主子不歇下,家里奴才更没有个自己就挺尸的理。依着奴才见识,三爷大爷二爷念书到亥正歇下,跟他们的丫头小子随着。其余外房奴才还是要随应侍候着……”傅恒生怕他再唠叨,见是话缝儿,失笑道:“成!这是道理,就依着你。”老王头才返身龙龙钟钟去了。傅恒自进书房,一封接一封给各省督抚、将军、提督写信。   信很容易写,只是复述乾隆的旨意,要求各人根据旨意和自己的差份向乾隆奏报吏情军情,提出建议条陈。但十八行省督抚就有二十多人,加上外任带兵将军,也有五六十封。来福儿在旁磨墨,磨了一砚又一砚,傅恒写了二十多封,已听见远处隐隐传来鸡鸣声,他突然觉得手困头昏,停下了手中的笔,从碟子里拈了一块点心,机械地在口中嚼着。来福儿道:   “老爷,您实在该歇歇儿了。三爷(福康安)的字都是仿您的练出来的,也常代您缮折子写信。请三爷来,您就坐着说,他写。岂不省点精神气力?”   “好吧……”傅恒站起身来,“叫人把他喊来。”说罢傅恒摇着发酸的右臂踱出书房,站在滴水檐下深深舒展了一下,吸一口微带寒意的空气,说声“好香”!顿时觉得心思爽明了许多,也不回屋里,就在书房前长满青苔的地下悠悠散步。   天气晴朗得一丝云也没有,黯得藏青色的天空显得格外寂寥空阔,疏密不等的星星那么遥远,在银河中和银河两岸拓展,绵远地延伸向无边的尽头,不时神秘地闪烁着。清亮得水洗过一样的月牙清晰得像剪纸,高高地悬在中天,周围还有一圈淡紫色的晕,若有若无地围拢着它。轻柔的月光朦朦胧胧洒落下来,所有的树木、女墙、女墙上爬满了的牵牛何首乌藤,还有半隐在柳树中的亭角,檐下的铁马都像模模糊糊涂了一层淡青色的霜,一动不动地浸在媚妩得柔纱似的月色中。一切都在似幽似明中无声地沐浴着,浓烈的石榴花香和各色清寒的花香阵阵袭来,涤洗得傅恒一腔浊气全无。   “老爷,您叫儿子?”   身后传来儿子福康安的声气。傅恒“嗯”了一声,半晌才回转身来。月光大淡了,影影绰绰只见他穿着浅色袍子,外套着巴图鲁背心,也看不清什么颜色,才十五六岁年纪,个头比傅恒还要略高一点,颀身玉立在月影里,既亭秀又毫不纤弱。这是傅恒的第三个儿子,他是正房太太棠儿的嫡子,极聪明,生得英气勃勃,令人一见忘俗,只是内里心性瞧着略嫌刚硬了些,待人接物却是徇徇儒雅。傅恒和棠儿都极爱他的。傅恒用柔和的目光凝视了他移时,已是端起了父亲身分,问道:“已经睡下了?”   “回老爷,儿子亥未就回房去了,不敢违父亲的命。”   “这早晚叫你,不犯困吧?”   “不困!儿子的体气比哥哥弟弟们都结实。”   傅恒背着手回身走向书房,却不忙口授信件,从书架上信手抽出一本书,吩咐小厮:   “再掌一技烛来!”对跟进来的儿子说道:“这是《震川先生集》第十七卷。”随手翻开了,指定一篇《项脊轩志》说道:“大约一千字吧。背!”福康安原听是叫自己来写信,没有想到父亲会先出这么个题目,答声“是”,双手接过书来,蹙眉凝瞩移时,把书双手捧还给傅恒。傅恒早就听说福康安有过目不忘之才,没有料到竟敏捷如此。他轻咳一声掩饰过自己的悦色,把卷稳坐在安乐椅中盯着福康安不言语。福康安在父亲的凝视下多少有点不安,抿了抿嘴唇背诵道: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循,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他几乎毫不间滞,琅琅背诵如珠走玉盘,俯仰之间神采照人。傅恒双手扶着椅背,兴奋得似乎要站起来,眼中放着欢喜的光,又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严父”,又安适矜持地坐稳了,端茶啜唏着听:   ……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批把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修修如盖矣。   “背的倒也罢了。”傅恒脸上毫无表情。“最后一句背错了,是‘亭亭如盖’。什么‘修修’?瞎杜撰!”福康安陪笑道:“阿玛教训的是!不过,我见父亲常用‘水亭居士’的号,儿子不敢不避讳。”傅恒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过目成诵算不得什么稀罕。听说你在谢家园子和几位阿哥世子爷会文,还坐了榜首?我告诉你,炫才露智就已经失了君子本性。三国里的张松,王安石的儿子王雩,千言万言过目不忘,还有雍正爷手里的刘墨林,不是年命不永,就是身罹奇祸,不该引以为戒的么?”   福康安眼皮动了动,想偷看父亲一眼,没敢。唐相李铋、明相张居正、本朝的高士奇、张廷玉年轻时都是一目十行随口背诵,并没有什么“奇祸”。特特地叫背,背出来却又训斥,他真难服气。心里反驳着父亲,口中却道:“阿玛金玉良言,儿子铭记在心了!”“你不要把阿玛想得那么刻薄。”傅恒说道:“这篇文章不是归有光的上乘之作。里头有个教人随分乐道的意思,这就该嚼味一下,自己知道自己是‘陷阱之蛙’就少些张狂——去,桌子边坐着,我说,你写!”福康安忙一躬,稳稳重重坐了桌旁援笔濡墨,静听傅恒口授。   “用端楷写——”傅恒又交待一句,半躺在安乐椅上,用手抚着略微发烫的脑门,斟酌着说道:“嗯,元长吾兄,久违清雅,思念亟切……”   这是给尹继善的信,先转述了乾隆的话,要整饬财政吏治、维纲纪、敦教化,朝廷将有大举措,尹继善是砥柱名臣,当率为百官之先都恳恳切切说了,却迟疑着没有收煞。福康安只好悬腕执笔等着。傅恒又道:   另告兄,金川军事又复失利,皇上天威震怒,讷亲如不能自为取胜,恐有蹈庆复辙之忧。此事弟尚待金辉消息。不知金辉与江督金鉷有亲戚否?前数日面圣,皇上微露欲调兄返江南之意,现军情有变,或连带人事有所更张,朝廷倚重处正多,亟当料理现任事务,以免临时举措不及。   他顿了一顿,凝视着蜡烛悠悠跳动的光苗,沉滞地又补几句:   广里(即广州)现有洋教堂三处,系特旨恩允来华贸易洋人礼拜之用;近闻颇有中国人为其煽惑入教者,即当查明置之于法,此事非细,当从防微杜渐处着心。切要。皇上特留意邪教动势,“一技花”孽寇亦有乘天变传疫蠢动情事,原有南巡顺带处置之意,迁延未能成行。金鉷于此不能切心实意办理,圣   心有所不满也。   说完,见福康安也停住了笔,便要过信来,果见逼肖自己平日书法,似乎更工整些,遂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还有一封是给你阿桂叔叔的信。前面意思一样,言语你自己变通。   皇上日前有调他军机处当差的意思,又虑他资格浅,现在求才不拘格,或有指望。还有云贵将军、甘肃巡抚、提督、福建水师提督……没有到的还有十几位,只转述旨意,温存问候就可。给金鉷的信、河道总督的信另附我的话:运河新造桥梁,都要高出水面两丈以上,拆旧换新,也是一个章程,所有口气,都要留有余地。明白么?”   “明白。”福康安忙应道,又问:“阿玛,桥为甚的要造那么高呢?费工费料,车马行人也不方便……”   傅恒站起身来,疲倦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忧郁,说道:“御驾总要南巡的,桥低了龙舟过不去,仍旧要拆的。你早已是侍卫了,慢慢的要学会虑事当差,一丁点的事虑不到,就要劳民伤财,上下不讨好。写吧,儿子。我累了,出去疏散疏散,回来还要一封一封都再看过,再交驿传发下去……”他平日对儿子们绝少假以辞色,从来都是一副冷面孔,动辄就是一顿呵斥,此刻累得装不出模样,温语絮絮,竟有点似棠儿平日口气。福康安心里一阵发热,几乎眼泪就要出来,凝瞩着父亲,用略带哽咽的声气说道:“阿玛放心,您的叮嘱儿子记……   住了。今儿您歇息不成了,疏散疏散又该上朝去了。儿子给您烧好参汤送去。”   “好,你好生做吧!”傅恒没有留心儿子情感的微妙变化,甚至也没有留心自己的心绪,深深打了个呵欠,跨出书房。几个长随一夜守护侍候,除了端茶送水,都目不交睫兀坐在廊下春凳上,不能打瞌睡也不敢闲嗑牙,只可一碗接一碗喝酽茶解困,吃尽了苦头。见傅恒出来,都是心头一松。“呼”地站起身来,齐声道:“老爷早安!”随即打下千儿去。傅恒看看天色,东方已经露出薄曦,满园竹树花木已渐渐显出苍翠本色,不禁失笑道:“这正是我平日起身时辰,你们守了一夜,也都乏透了。告诉小七子,放一天的假,各人赏二两银子——小七子呢?怎么一夜都不见他来?”   一个长随过来禀道:“老爷,我们王管家出了差错。他家老爷子昨晚叫他顶砖罚跪。这会子只怕还在东院大柳树底下跪着呢!”傅恒听了一怔,还要问时,远远见几个丫头挑着小玻璃灯透返过来,便知是棠儿来了,遂迎了过去。几个丫头见他过来,忙都蹲身福礼。傅恒笑着对棠儿道:“起得忒早的了,草上露水把裤脚都打湿了。康儿偶尔熬一夜,你就这么蛇蛇蝎蝎老婆子架势——他结实着呢!”   棠儿看了看自己裤脚。她是个十分讲究修饰的女人,上身穿着玉色大褂,玄色宁绸镶边,绣着金线梅花,蜜合色裤脚也是掐金挖云滚边儿,一双天足蹬着绣花冲呢鞋子。见丈夫打量自己,棠儿解了葱黄斗篷递给丫头,笑道:“你不说我还没觉得呢!这还不怨你?西轩子外头南道上那么深的草,一根也不许铲!康儿我晓得不碍的。你一天连午觉睡不到三个时辰,打这么个通宵又立马要上朝,我倒有点放心不下。康儿呢?我进去瞧瞧……”   “他还在替我忙,你不要搅他。”傅恒站在渐渐清亮的草地上,适意地呼吸着清晨拂晓清冽的空气,显得格外精神、他甩着双臂吩咐家人:“都散了罢,我和太太在园子里悠悠步儿。”说着便向海子边徐步走去。棠儿毕竟还到窗前窥了儿子一眼,这才趟着露水到丈夫身边。   夫妻两个很久没有这样一处闲适地游幽散步了,海子沿岸大柳树垂丝如雨,远看蔚蔚蕴蕴黛色迷蒙,眼前细观是一片片新绿,油嫩得像淌下来的瀑布。他们在剪绒似的芳草地下漫步,一时谁也没有说话。只有青蛙跳塘,偶尔几声“咕咚”,柳荫深处各色鸟儿啾啾喋喋的呼应,打破这黎明前清新的寂静。许久,棠儿才道:“昨儿进去,见着娘娘了么?”   “唔。”傅恒恍愧间,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   “明凡是娘娘圣诞。栓保家的去江西,采办的窑器,还有些西洋货,都在朝阳门码头卸了船,我们庄子送来的活牲口,今儿也就到了,你该过过目的。”   “唔?唔……”傅恒憬悟了一下,笑道:“我在听鸟叫呢!——看过礼单了,娘娘是我一母同胞姐姐,再不会计较礼厚礼薄的。”   棠儿走近了他,一边替他摘掉头发上一片柳叶,嗔道:“人家说话,你听鸟叫——变着法儿骂人!庄亲王、履亲王、怡亲王、果亲王几位福晋,还有几个宗亲贝子夫人这几天都来打听。我们的礼送得太简,叫人瞧寒碜不说,他们也比着往下减,怕娘娘委屈——总得比着贵妃他们高一截儿才好吧?”傅恒这才听明白了,摘下一片柳叶,嚼吮着那苦味,问道:   “我们的礼一共值多少银子?”棠儿略一默谋,笑道:“也就三四千两吧。另有一樽钩窑大瓷观音,还没核价……”   “不能超过三千两。”傅恒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你再裁度裁度,凡有的西洋货、金银器皿一概不进。最好贡进去的都是我们自己庄子里出的。你明白么?”棠儿被他斩钉截铁的口气弄得一愣,随即笑道:“你这是怎么了?唬我一跳!这都是正出正人的银子,又不是贼赃,值得这么正言厉色的?”傅恒也觉口气太硬,怔了一下,笑道:“皇上又要整饬吏治。谁这时候比阔,没准就撞到网里。自己姐姐,就是一文不送,她只有体恤周全我们的。   忘了娴主儿生辰,高恒送一樽金佛进去?皇上见了,指头弹弹佛像,说‘人血人膏铸出来,也会有这样的声音?”吓得娴主儿赶紧转送了慈宁宫老佛爷那去。白填还进去,还落得心里惊怕,何苦呢?”   一席话说得棠儿暗自宾服,口中却不肯让人,见四周无人,用手指顶了傅恒额角一下,嗔笑道:“省得了,我的爷——不耽误你当名臣!”傅恒也笑。因问:“小七子犯了什么事,听说老王头叫他顶砖头跪了一夜!”棠儿道:“那是他们的家务。昨儿给几个哥儿分石榴,都放在书房里。老王头的小孙子——就是上个月爬毛桃树掉下来那个猴崽子——隔窗偷了一个,叫隆哥儿瞧见,甩了他一巴掌。那小子把少主子顶了个仰面朝天。刚好小七子赶来,打了儿子一顿,又给隆哥儿磕头赔罪。这事已经过去了,谁知老王头听说了,就罚儿子顶砖。算是他的家教呢!”说罢抿嘴儿笑,又道:“老王头比你家教还严呢!”   “这怎么行?那孩子才六七岁,打过了还不饶老子!”傅恒心头一震,已是敛去了笑容,踅转身便走,一边对跟上来的棠儿道:“我们是皇上的奴才,他们是我们的奴才。张廷玉说过,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父兄;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仇寇——有分、有缘、有情、有理在里头。不要一味只是个干道理——我瞧瞧去!”棠儿也加快了脚步随上来。   王七儿的家在傅府东下院,他们是傅家世仆,现又是全府管家,成家之后便分了小院子,独门独户立灶。傅恒赶到仪门口,老王头正指挥着长随家仆们摘灯熄烛洒扫雨道,见他二人一前一后过来,一齐丢下手中活计家什垂手而立。老王头便颤巍巍过来打千儿,说道:   “请老爷太太安!”   “你个老货!”傅恒笑道:“我说呢,一夜也不见小七子,原来竟跪了一夜规矩——带我到你院里去!”说罢便向北,又往东踅,走过一带葡萄架搭起门洞,周匝牵牛花攀篱笆墙,便是老王头的院子了。傅恒一进院子便惊住了:只见小七子直挺挺跪在平素吃饭的石桌边,桌上放着个小碟子,还剩着些点心果子。小七子媳妇蹲在丈夫身边,用小匙喂丈夫喝水。那个惹祸的小毛猴子还有两个姐姐都可在十岁八岁间,一边一个站在小七子身边,用小手轻轻挡着父亲头上那块砖。看见爷爷带着家主主母进院,那小猴子“哇”地一声号陶大哭,爬跪到傅恒脚前,双手抱住他的腿,一边哭一边哀乞:“老爷,呜……我再不敢了,我长大了……爷爷听您的话,叫饶了阿爸吧……”他小小年纪,嘶声恸哭,傅恒心里一酸,泪水夺眶而出。棠儿也是心里猛地一沉,竟亲自上前搬掉了小七子头顶那块青砖。   “老爷太太恩典,饶了你,怎么连头也不磕?”老王头的声音也有些发哽,却仍旧脸色铁青,训斥儿子道:“就挺得栓驴撅子似的!”小七子双泪齐流,双手撑着,趴伏在地下碰了三下头——原来顶了一夜砖,脖子腰身都僵了,一时活泛不起来。“罢了吧,老王头。”   棠儿说道:“杀人不过头落地。毛猴儿还是个吃屎娃娃,不懂事开导他几巴掌就是了,就忍得这门狠心!”   老王头长叹一声,已是老泪纵横,躬身说道:“这是主子的慈悲。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得自小叫他懂得名分规矩。老爷一夜一夜地熬,不是为了当个名臣?我们当奴才的,自然也要思量着当个‘名奴’不是?”傅恒还是头一回听见“名奴”这词,要笑,心里发热,又笑不出来。却听老王头又道:“我们老爷是总揽天下的宰相,管着文武百官,打过黑查山,又几次打山东响马,吓得贼人一听老爷的名儿就散窝儿,老爷是个文武双全的大英雄!当奴才的得给主子长脸……”   “长得满精灵嘛!”傅恒没有理会老王头的长篇大论,俯下身摸着小猴子的总角小辫,问小七子:“几岁了?起了大名没有?”小七子控背躬身,脸上泪痕未尽,陪笑道:“已经掉狗牙,八岁了,每日拧绳搅劲没一刻安静,都叫他小猴子,没有官名。”傅恒端详着小猴子,笑道:“就叫——吉保吧!越是精灵,去掉撒野这一条,就越是好样的奴才,你爷爷侍候了老太爷又侍候我,你爹侍候我又侍候三个少爷,轮到你,是我儿子手里使唤的。好生做,将来有官作!”摸着头上鼓起的一个包,又问:“这是怎的了,是你爹打的,还是自己碰的了?”   小吉保用肮脏的小手摸着额角一块青斑,忽悠忽悠的眼睛盯着傅恒,呐呐说道:“这是爹夜个儿打的……还有这里——您摸的这个包是叫蜇驴蜂给蜇的……”   “蜇驴蜂?”   “真的!我去那边花圃子里捉蝴蝶,叫什么蜇了一下,好疼好疼的……姐姐说那是叫蜇驴蜂给蜇着了!”   傅恒仔细一想,不禁哈哈大笑:“蜇驴蜂!真起得好名字……你姐姐风趣!”众人听了都不禁失笑,棠儿更笑得弯倒了腰,连老王头也不禁莞尔。傅恒拍拍小吉保的头,站起身来兀自笑容未敛,说道:“好小子,伶俐!往后就在你三个爷的书房里磨墨捧砚,给你一份月例!日后长大,好给你小主子卖命!”又对棠儿道:“赏他点紫金活络丹,拔拔毒,就消肿了。”说着就掏出怀表来看。   棠儿知道他要上朝,回头瞥见福康安捧着一叠子书信站在院外雨道上等候,因吩咐道:   “小七子今儿歇一天吧。老王叫他们备轿。吉保就跟你们三爷,呆会叫他过去磕头——他着实还小,不要拘管他,要容得他出错儿——老王听着了?”   “是……”   这边傅恒便出府上轿。迤逦打道径至西华门外,照例在大石狮子旁落轿,哈腰下来。此时天方平明,西华门外散散落落东一群西一伙,都是外任官等着进见。有论属相攀同年的、有叙乡情的,各聚一处说话。看见傅恒下轿,大多不敢近前厮见。傅恒因见昨晚到自己府的十几个官员也遥遥站着,眼巴巴瞧自己,只微笑着向他们点点头,正要递牌子进门,见刘统勋脚步蹒跚走在前面,后头跟着十数人,却都是各部院的尚书侍郎,还有军机大章京纪昀也摇摇摆摆跟在里头。傅恒便跨了几步,一手拉刘统勋,一手拉纪昀,说道:“辛苦!昨晚在军机处会议的?也是一夜没睡吧!”   “我哪敢夜里召人进大内。”刘统勋笑道:“皇上昨晚也在军机处听政听到半夜,后来又独见纪晓岚,说到四更天才回去。”傅恒笑视纪昀,说道:“久违,恭喜了!”   纪昀噗的一声笑了,说道:“我何喜之有呢?再说,三天前我还登门聒噪,怎么能叫‘久违’?”傅恒笑道:“你补文华殿大学士,授礼部尚书的票拟都出来了,这不是喜?一日三秋,三日就是九秋,还算不上‘久违’?”   三人不禁都笑了,只是在这禁苑门口,不能肆声儿,都颇为节制。刘统勋因见儿子刘墉穿着一身簇新的官服袍褂,恭敬地站在远处注目这边,说声“我先走一步”便下阶而去。纪昀笑道:“刘墉如要单独引见,延清要交待儿子几句。他一肚子纲常,毕竟也有舔犊之情啊!”   “你进位大学士,毕竟可喜。”傅恒笑着小声道:“听说他们闹着要吃你喜酒,你可仔细,不要叼登招风,小心着御史!阿桂他们要调回来,晚些日子我弄一席,几个知己朋友小酌一番,比那个虚热闹强。”纪昀笑道:“多承中堂关照。客我还是要请,不过不敢请六爷,这些日子给皇上抄诗写字,挣了主子些赏钱,不妨的,六爷您瞧着,管教那干子臭御史弄不住我。”傅恒素知他机警,说道:“用自己的钱请客,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不过白嘱咐一句。”   纪昀道:“时辰到了,您请驾吧,我回去吃点饭,就又进来了。”说罢自去了。   **********************************   六 争名争利老相搁车 忧时忧事傅恒划筹   傅恒一进军机处,当值太监立即抱来尺来厚一摞奏折,又搬过四五个密折匣子。还有十几封密缄了的信。傅恒一边命“冲酽酽的茶来,越酽越好!”一边忙着先看密折匣子,又看奏折目录,都没有金辉、李侍尧和勒敏的。倒是有尹继善和金鉷各人一个黄封密折奏事匣子,便另放了一边。接着倒手儿拣看那些信。忽然眼睛一亮,他看见了勒敏的信,接着又是金辉的,隔了两封,“侍尧谨拜傅中堂亲拆”的信也赫然在目。俱都是火漆加印的密函。他小心地用剪子剪开金辉的信,刚抽出来,军机天章京叙伦进来,说道:“六爷,刘墉,还有十几个分发外任的县令已经进来。请示在哪里等候引见——钱度也进来了,说为修圆明园拨银子的事,昨儿进来见延清中堂,没有谈成,也要请六爷裁度。”   “告诉钱度在隔壁等着,我看几封信再见。其余引见的人在乾清门外天街上等。待纪昀进来带他们面圣。”傅恒从容不迫地展着信纸,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问:“没听延清公跟我说起钱度。既进来了,又为什么没谈成呢?”   叙伦笑笑,坐了自己桌前拣看奏章,回答道:“我也不大清爽。听太监们说延清待他很冷淡,只说事忙,叫他见六爷说话。”   “延清不赞同修园子,他就那么个冷人儿。”傅恒说着,便看金辉的信。叙伦也不再言语,低首伏案,阅看奏章写节略单子。   金辉的信写得驳杂,要紧处又十分含糊,前面大段大段写的川东春旱,怎样从湖广调拨粮食饲料稻种,堵水灌田。又说一件宗族械斗伤死人命案,臬司审断不明,请傅恒暂时不要把刑部谳定判决上奏。连篇累犊看得令人头晕目眩。傅恒索性走马观花,专门找有关金川军事的消息。直到信未,金辉才说到这事。   金川战局不明。刷经寺仍由莎罗奔据守。讷中堂张广泗另由刷经寺北辟一粮道,我军粮食尚无匾乏,唯菜蔬因迂道输送,闻民工回报,至松岗则十九糜烂矣。讷相屡屡致信,谓宜调川军绿营攻略刷经寺。然所有驻防川军系兵部节制,卑职无权指挥,且不奉旨亦不敢兴动本省驻军。据讷相函,下寨重镇尚在我手,是可望之局。目前僵持胶着,莎罗奔难以久持。   卑职唯当谨守职分,按例输粮,且于军务生疏,不敢妄议。但觉莎罗奔亦实非易与之敌耳。   容后再报。   “纯粹扯淡,在这里观望风色!”傅恒恨恨一把将信推了出去,又看勒敏的。勒敏的信很短,但却毫无遮饰:   我大军营内情势不得了然。几次欲赴松岗,中道俱为藏兵围堵而回。然屡次兴问金抚,辄云大胜之下或有小败。因无兵丁自松岗来,难以探听实情。焦虑愤忧无由可述。职甚疑我军已无再战之力,且有与莎氏暗成谅解之情。然无证据,谨禀以闻。   看着这信,傅恒便情知大事不妙,急拆李侍尧信,守门太监进来说道:“大同知府郝永贵——”   傅恒一肚皮焦火,呼地一拍案,厉声道:“什么好永贵歹永贵?出去!”舒了一口粗气,看李侍尧的信,更是惊人:   傅相密勿:兆惠海兰察夜奔我行在,言我军于下寨、松岗、刷经寺三处败溃,仅存兵力三分之一,唯事日望金辉相救,言及我军惨败之状,兆海二人痛哭失声,闻之令人毛骨惊然,凄惶不可卒闻。据二人称,讷亲欲讳败诿过,竟尔丧心病狂,密谋杀人灭口搪塞责任,故设计逃脱,是又一庆复阿桂再现矣,此事则太过不近情理,卑职未敢深信,彼二人即欲赴阙叩阍陈情,因彼均系在职武弁,非卑职所能节制,已借付川资令其自便,今接讷亲将令,查拿兆惠海兰察,卑职亦自知堕不测之中,亦甚忐忑。圣上原有旨令卑职取道金川赴铜政行在,今实处进退维谷之境,思之惶惶无以宁处。中堂,我之提携恩师也,不敢不据实陈告,俟另有信息,即当星驰再报。李侍尧叩。 三封参照着看完,傅恒心里已是雪亮。勒敏是个谨慎人,金辉和讷亲宿缘千丝万缕,李侍尧是自己一手栽培提拔起来的。各人利害不同,说话分寸也就有异,都用书信,也就是留有进退余地。但无论如何,金川败得比自己想的还要惨重,似乎没有疑义。傅恒整理着信件,吩咐太监:“把密折匣子递进去——告诉王耻,我要立即请见万岁爷!”说罢拂身下炕,对叙伦道:“金川的讷亲吃了败仗。留意陕甘川云贵的折子,凡涉金川军务的,一律原件奏进,不写节略。”   “又败了!”叙伦手一哆嗦,停住了笔,张大了口盯傅恒时,傅恒已经甩帘出去。一出门,却见那位大同知府郝永贵站在大金缸前,显见仍在等着自己。傅恒此时心情,恨不得劈脸掴他一掌,但他已多年相臣,养得心中一片和气城府,竟上前拍拍郝永贵肩头,笑道:   “我知道老兄急,我这里有更急的事——你不就是想个道台当么?这得要吏部荐上来。没有‘卓异’考语,我不便直接插手。大同是茶马交易之地。你在——中秋节吧,中秋节前给我征一千匹军马,我就保你升官。”郝永贵已听说傅恒生气,在外边等着挨训,听这话真有点受宠若惊,忙不迭打躬哈腰,说道:“谢六爷栽培提携!学生一定给您征齐,再另选二十匹好的给六爷……”   傅恒待他话音一落,点点头便走了。路过军机处耳房,钱度已迎了出来,笑道:“六爷要进去?修园子的款项,六部里攻我攻得厉害,史贻直躺在病床上还参了一本,说我是个阿谀奉君的小人——”他没说完傅恒便打断了他,勉强笑道:“现在可没功夫说园子的事。你不要走,就在这等着,我下来还有话说,也不定叫你也进去的。”因见王耻一路小跑过来,叫着:“皇上叫傅恒进去!”傅恒忙应一声“是!”拔脚便去了。   其时刚过端午,连着多日响晴无雨,辰牌时分,地下已晒得焦热滚烫。傅恒进养心殿大院,已汗湿了内衣。报名跨进殿里,更觉闷热难当,就在东暖阁外叩头请安了,才见张廷玉正坐在炕边椅上正和乾隆说话。旁边小杌子上还坐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广额瘦颊身材清灌,却穿着一身灰府绸袍子,外头套着件黑缎子马褂。傅恒心想,这里怎么还会跑出个缙绅来?诧异间乾隆已经说话:“傅恒来了,起来,起来坐到卢焯旁边。”   “是!谢主子赏坐。”   傅恒磕头起身,哈腰到木杌子旁,果然见是卢焯。二人过去是极捻熟的朋友,卢焯因贪贿收受三万银子,已经被刘统勋送到法场,却因富察皇后撞乾清宫请赦免死军流。傅恒略一转念,便知是特赦回来要起用他治水的,却不料几年乌里雅苏台军流生涯,竟把个生龙活虎般的卢焯折腾得如此憔悴,但此时却不能交谈。二人只一目光交会点头致意,傅恒便坐了下去,心里盘算着如何回乾隆的话。却听乾隆对张廷玉道:   “朕这些日子忙,没有多见面。不要一见面就说扫兴话。衡臣老相,你是三朝元老,先帝爷遗命你配享太庙。从祀元臣,还要归田终老?”   张廷玉已经七十四岁的人了,气色精神却都还好。只是体格峭瘦,牙齿也有点跑风,言语却甚敏捷流利,在太师椅上听乾隆说话,满脸核桃壳似的皱纹都一动不动,一双雪白的寿眉压得低低的,看不出什么眼神,听完乾隆说话,在椅中一欠身说道:“老臣现在还兼管着吏部差使,但精神实在已经不济了,七十悬车,古今通义,宋代明代配享太庙的老臣,也有乞休得请的。可以援例办理。”   “你是顾问大臣嘛。”乾隆穿着全挂子朝服,热得顺颊汗流,旁边就放着扇子,却不肯拿起来扇一扇,盘膝端坐如对大宾,说道:“不是这样说。《易》经云‘见几而作’,人和人异时异地,各有不同缘分。如果七十必定‘悬车’,为什么还有‘八十权朝’的典章。武侯‘鞠躬尽瘁’又怎么说?”   傅恒至此已经明白二人对话的内容。张廷玉急于退休,固然有“全身终荣”的意思,但他的儿子们都是奉旨专门照料他的。他不退,儿子们就别指望升官。乾隆不许他退,却是因有清以来宰相荣终于位的还不曾有过。他要作礼尊体念勋臣的圣主,二人心思是不同的。话既说到这份上,张廷玉早该谢恩退下去了,可他仍纹丝不动,如一块僵石。傅恒不禁暗自叹息:“衡臣已老得冥顽了……”果然张廷玉又接口道:“诸葛亮受任于乱世。臣是优游太平盛世,不可同日而语。”   乾隆满心急着许多公务,偏生这老头子来夹缠不清,耐着性子咽口唾液,盯视张廷玉良久,冷冷说道:“衡臣老相说的又不对了。既然以身许国,任天下之重,不能以老迈艰巨自诿,更不能以天下承平自逸。”他的口气一转,变得异常诚挚温馨:“皇祖皇考是怎样待你的?朕也从不拿你当奴才。管着吏部,其实吏部大小事都不让他们烦你。只挂个名儿,朕也只是遇到难决的大事才顾问一下。你也要多替朕想想,可不可以负了这片成全苦心?朕不忍你退,你就不要退了!”见张廷玉还要说话,乾隆挪身下炕,抚着张廷玉肩头说道:“不要再辩了,好么?朕要你作个荣始荣终的楷模,给现在出力的臣子奴才们立个榜样。且回去,安心养息。朕今日写诗赐你!”   做好做歹哄弄着,张廷玉总算离座谢恩。由两个太监搀扶着,颤巍巍辞出殿去,乾隆望着他的背影,长长透了一口气,回头自失地笑道:“作人难,作完人难于上青天。谁能体念朕这片心呢!——你们的事听着必定更烦心——朕先打发张衡臣几首诗……”说着,却见纪昀进来,因笑道:“你来得正好。免礼,就在设笔砚的那张几边坐下,朕作诗,你记下来斟酌。”   “主子爷这么好的雅兴!”纪昀到底还是叩了头,坐了靠隔栅子旁的几旁,援笔在手。   傅恒和卢焯也目不转睛地端坐静待。乾隆却不急着吟,双手抖了抖汗湿了的领口,对守在暖阁旁的卜仁说道:“张廷玉已经退出去了。给朕拧一把凉毛巾来,还有他们三个——这殿里都热得蒸笼一样了。”因取过炕案上的扇子,轻轻摇着悠悠踱步。   三个人这才知道,这热天儿乾隆衣冠整齐盘膝危坐,汗湿重衣却不肯用扇子,原为的是端肃尊重这位三朝元老!他们用浸凉如冰的湿毛巾揩着手,觉得丝丝清爽阵阵入心,都不敢放肆擦脸,略一揩拭便放下了,仍旧注目乾隆。乾隆沉吟着伸出三个指头,说:“赐衡臣诗三章。”因漫声咏道:   际会当盛世,俯仰念君恩。   谨慎调元元,精白理阳阴。   这是第一首了,纪昀忙走笔疾书。乾隆又吟:   焚膏继唇时,殚精竭方寸。   湘竹亮清节,焦桐舒琴韵。   “这是第二首。”乾隆一笑说道,又诵第三首:   嘉尔事三朝,台辅四十春。   股肱莫言老,期颐慰朕心。   他话音落,纪昀已经住笔,用口吹了吹,双手捧给乾隆。乾隆审视一遍,在炕桌上平摊了,索过笔,在敬空纸边写了一行字:   乾隆亲制谨赐张勤宣三等伯   押了“圆明居士”随身小玺,满意地说道:“很好。叫王耻这会子就送过去——你们觉得怎样?”   三个人都是聆听的,尽自乾隆诵得铿镪劲节声如金石,细忖韵味,无论如何都是下乘之作,哪里说得上好?但皇帝自说“很好”只好随声附和,刘统勋道:“臣不会作诗,但听人念的多了。汉乐府十九首所谓‘徘徊蹊路侧,恨恨不能辞’,觉得皇上的诗似乎还要强些。”纪昀笑道:“皇上的诗清雅堂正,如对佳肴美酒,韵正味醇,情深词茂,琅琅似精金美玉。纪昀几时能学到皇上一成,也就不在了做一场翰林文士了!”傅恒生怕纪昀将好话说完了,忙也接口称颂:“不但清雅,而且是典雅堂皇,正气磅礴之中又寓着春风拂心。奴才偶尔也涂鸦几首,比起来就觉得轻浮佻脱……”   他们都是一肚子腹非,可这念头既不敢想更不能说,七嘴八舌挖空心思捧场,把乾隆的诗说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好似李白再世杜甫重生。乾隆尽知这是奉迎,素来却也为自己的诗自雄,因笑道:“大家说得言过其实了。朕自己心中有数。歌诗合为事而作,朕万几宸翰勤政之余写一写,聊为自娱而已。傅恒——现在说正经差使——纪昀也坐过这边,虽和你的差使干系不大,从根子上说也没有两样。”   纪昀原在隔栅子旁侍立,忙答应一声“是”,坐了傅恒下首。乾隆升炕盘膝坐下,神情已变得肃穆庄重,叹息一声说道,“说到政务,就没有那么松快了。朕昨晚一夜也不曾好睡。想来想去,金川之战怕是败得比朕想的还要惨……”说到这里,他顿住了,端茶啜了一口,像噙着一口苦药,皱眉说道:“娄山关总兵有密折,他拿住了几十个抢劫粮库的贼,一问,都是金川被打散的败兵……没想到莎罗奔一个小小土司竟如此难弄!——傅恒,你心里要有个数。预备去金川掌管军务。朕原想让阿桂去的,前头已经派了庆复、讷亲,阿桂资望相差太远,怕镇不住。调来军机处行走,且为朕参谋咨询吧!”   “皇上圣明!”傅恒不知怎的,忽然心头一阵伤感,在杌子上一躬身说道:“奴才没有接到奏报王师败绩的正式折子,但金辉、勒敏和李侍尧都来了信。说法不一,败得很惨似乎无疑。奴才已经屡次请旨出征金川,反复思虑,君父有忧臣子不解,即非忠臣;只要主上下旨,奴才立刻前赴杀敌,现在奴才是枕戈待命——奴才不想立军令状,主子给奴才调兵之权,调岳钟麒为副,一年为期,送一颗人头回北京,不是莎罗奔的,便是奴才项上这颗!”   他说着,抖着手从袖中抽出那三封信,躬着身子双手呈上,声音中哽咽不能自控。“奴才读这些信,心中真是悲苦难言。讷亲欺君的事如若坐实,是社稷之耻、君父之辱,奴才是他朋友,也觉羞颜难当!”   他语言颤抖、容色惨淡,竟是如泣如诉,饶是刘统勋心如铁石,纪昀乐天诙谐,也都听得心中起栗,又不知信中都写了些什么,都睁大了眼,痴呆地看着乾隆。   大约因为有预感,心里有准备,乾隆的神态比昨日镇静得多,只是面色有点苍白。看信却是看得十分认真,也是将三封信并排摊开,参照比较着读。三个人在旁正襟危坐,却不敢看他,都把目光凝瞩在御座后边的条幅字画上。偌大养心殿,静得只能听见殿角自鸣钟沙沙的走动声。傅恒觉得自己的心缩得紧紧的,连气也透不出来,偷瞟一眼乾隆,却见乾隆皱眉沉思,不像是雷霆大怒即将发作的模样,遂悄悄换了一口气,却见王耻步履橐橐回来缴旨,抑着公鸭嗓子躬身说道:“主子,赐张廷玉的诗已经送去。张廷玉的二儿子张若澄随奴才进来谢恩。还有派去奉天的军机大臣汪由敦也奉旨回来了,递牌子请见呢!”   “不见!”   乾隆脱口说道。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失望、沮丧和愤怒,几乎同时就改变了主意,咬着牙强笑道:“汪由敦才上任不久,他是军机大臣,该进来一处议议的——叫张若澄也一并进来吧。”他把信折叠起,想了想,提起朱笔在上面一封批一行小字“以下三封函已经御览,仍交傅恒存”递给傅恒,说道:“本来经朕看过要缴皇史箴的。且存你那里吧,可以参酌军务……”因见汪由敦和张若澄进来便不言声,待二人行过礼,问道:“由敦,一路辛苦了,身子骨儿还挺得来?”   “巨犬马之躯,何敢当圣躬垂问。”汪由敦忙笑道,“奉天将军康克己、提督张勇,还有驻奉天的简亲王喇拨、果亲王诚诺、东亲王永信、睿亲王都罗送臣到十里亭。托臣代为请安,另送方物贡献求臣代转——这是他们的请安折子和贡单,请皇上过目。”说着,将一叠黄绫封面的折本捧递上去。   乾隆“嗯”了一声,抚了抚那些折本,说道:“故宫修缮差使办得好,皇陵培土植树,周围的护墙也都起来了,康克己和张勇前几日都有折子进来,着实夸奖你勤谨廉重,耐烦不畏苦,他们底下私嘱你的,还有什么话说?”汪由敦道:“几位王爷只是仰谢天恩,没有别的话。张勇私下里跟臣说,东北没有野战。罗刹国在外兴安岭偷猎偷人参,康克己派了一营兵就赶走了他们。他心里有点发急,说两代父子受恩,厮杀汉不打仗,没法图报。叫臣看金川战事用不用着他,得便儿跟皇上撞撞木钟。”乾隆问道:“张勇是张玉祥的小儿子吧?”   “回皇上,他排行第四,下面还有个弟弟。”   “张玉祥怎么样?还能走动不能?”   “他已经快九十岁了,还能骑马,就是口碎,一说就是一两个时辰,插话都插不上。夸他的马、夸自己的身子骨儿,骂儿子们不中用……”   傅恒是见过这位功高勋重的老将军的,想着他须发雪白,指手画脚咄咄而言的样子。嘴角掠过一丝笑意,忙又敛了。却听乾隆说道:“盛京是我朝龙兴之地,又近罗刹国。朕历来十分留意的,最怕中原奢糜风气染了那里。看来尚武精进的志气还是没有磨倒。想撞木钟出战的将军,中原连一个也没有——你是专管盛京营务军事的军机大臣,写信告诉张勇,叫他着意练兵,国家有的是用他的地方。你坐下——若澄,你是代父进来谢恩的?”   “是!”   张若澄不防话题陡然转到自己这边。略一怔,忙叩头道:“皇上赐诗嘉慰老臣。张廷玉率阖府老小望阙叩谢隆恩,遣不肖代父给万岁爷叩头。”   “他精神还好吗?回去进餐了没有?”   “家父见过主子,精神颇好,午饭比平日还略多吃了点。和子弟辈说,主上优渥隆眷之恩,都靠着儿孙辈努力报效了!”张若澄说完,又复连连叩头。乾隆漫不经心地听着,用手指醮了茶水在案上画着什么字,不冷不热说道:“张廷玉和张玉祥一样,都是圣祖爷手里使出来的。廷玉没有野战功劳,能封到伯爵,很不容易的。当初世宗爷封他,朕还小,在旁边学习听政。隆科多说文臣封爵无例可循,世宗爷挡了回去,说‘张良也没有野战功劳。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张廷玉公忠勤能,佐朕敦文教化,功劳不可泯没。’这话至今言犹在耳呐——你且跪安吧,好好侍奉他,叫他也好生自珍保重……”   张若澄退出去了。几个臣子都还在咀嚼乾隆这番话,一句一句地听,都是温馨和熙的抚慰,但串连到一处,都觉得意深不可测。他们都是千选万挑出来的人中英杰,天分极高城府又都格外深。品味着这种冷峻的警告,都打心底泛起一阵寒意。只汪由敦不知前后首尾,又耐不住岑寂,在杌子上躬身笑道:“张廷玉真是有福,际会圣主盛朝协理政务几十年,善始荣终。臣在奉天就见到重申张廷玉配享太庙的谕旨,心里感奋得不得了。臣是个武将出身,得蒙拔擢跟了圣明主子,也要努力有为——”说到这里,突然觉得傅恒暗地拉了一下自己衣角,他也是机警过人的人,略一顿,已是改了口气,“也要作一个张玉祥、张廷玉这样的臣子!”纪昀刘统勋先听着,都暗自为汪由敦担心,听他突然夹进去一个“张玉祥”,驴唇不对马嘴地收住,都觉意外。看看乾隆,井没有不预之色,才都略觉放心。   “傅恒,你拉汪由敦做什么?”乾隆早已一眼看见,一哂说道:“朕心里再烦恼,也还是清明在躬,汪由敦不知前情,率性说话,朕再不至于怪罪他的。”   傅恒万没想到这点小手脚也被看穿,又臊又怕,涨得满脸通红,忙起身谢罪道;“皇上洞鉴万里,奴才的小心思难逃圣明烛照……”汪由敦兀自不明白“不知前情”意指云何,急速转着念头用目光询问刘统勋。刘统勋和纪昀却都咬着牙,漠然注视地下清亮如镜的金砖。   “朕是何等之累!”乾隆长舒了一口气,目光望着殿顶的藻井,好像寻找着什么,又孩子似的无可奈何地垂下了头,“你们不论职分大小,或管一部,或理一事,甚或总揽全局,也还是个‘赞襄’。天下事,无论官绅士农工商,山川河流地土,大担子还是压在朕一人身上。昨日祭天坛,祭文起首就是‘总理河山臣弘历’,朕听礼部官员朗诵,觉得竟无一字虚设!”他呷了一口茶,俯仰一动,平抑着心中如潮的思绪,又道:“承平是好事,承平日久,人心懈怠,百姓富了还想富,穷的巴望富,官员的心不在官差上,都扑到了银子上,这里的烦难几人能知几人能晓?文官爱钱,武官怕死,都爱钱都怕死,有了钱还要刮,刮百姓刮朝廷,人心都被钱蚀透了,俊才变成庸才,庸才变成蠢才,变成猪狗!昨天的话,想起来字字惊心……”   他盘膝坐得太久,欠动一下身子,自失地一哂,说道:“上下瞻对,金川两征,花银子一千多万,折三四员上将,还杀一个宰相,再派一个首辅,居然照例再来一遍!花在黄河漕运上的钱比圣祖爷高出两倍,仍旧泛滥、淤塞,还有奇的,安徽芜湖道吴文堂,藩库里领了赈灾救命的银子,先放高利贷,居然先收利息,只拿着利息去放赈!德州还有个县令皮忠君,这么好的姓名,从盐茶道衙门借银子与入合伙贩瓷器,运河里翻船赔了,又从山东藩库借出银子,放高利贷,也用利息还国家亏空。军政、民政、财政这么拆烂污,做臣子的不替君父分忧,一趟一趟登殿奏本,算计着要身后配享太庙,答应了还不饶,还要朕写字据为证颁发天下!真不知道张廷玉怎么想的。朕若不愿他进太庙,就是进去了,朕难道撤不出他来?!”他不屑地一笑,对纪昀道:“晓岚,你草拟给张廷玉的旨意!”   四个人早已听得惊心动魄,背若芒刺坐不安席。纪昀答应一声“是!”忙趋身到案前,提笔,手儿自微微颤抖。   “这样写——”乾隆脸上毫无表情,声音枯燥得像干透了的劈柴。“昨日面朕,观尔身体尚属健泰,精神亦复矍铄,虽以一己私名晓晓于君父之前,尚有可原之情。朕体念老臣,款存体面,既许配享之典,且赐诗以纪此盛。而乃不知感激朕优渥隆眷爱养元臣之恩,惜咫尺之遥,不肯亲躬来谢,侮慢蔑君至于此极!朕能予之,卿独思之,朕不能夺之耶?——   派……王礼去给他宣旨!”   傅恒刘统勋汪由敦听着这道旨意,都如平空一声焦雷,个个吓得面如土色。张廷玉弱冠入幄参赞机枢五十年,为相四十年,忧谗畏讥勤慎小心,公忠廉正朝野皆知。从来皇帝诏书,臣下口碑都是褒扬奖赞,待垂老之年,为争配享太庙,这个身后名分,一个筋斗竟折到这个份上。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身历其境才品出味道。在死一般的岑寂中,汪由敦衣裳一阵窸窣,离座伏身叩头,说道:“臣请万岁收回成命!”   “嗯?”   “请皇上为张廷玉稍存体面。”   “他不为朕留体面,且是他自己不给自己留体面。”   傅恒和刘统勋再也坐不住了,一齐离座连连磕头。刘统勋道:“总其张廷玉一生,大节尚好,且是圣祖、世宗到今上三世首辅。如今年老昏愦,心智紊乱,求名慢君有罪,求皇上如天之仁,念其微劳,召见诸责令其知改。这道诏谕一下,恐伤先帝知人之明。”傅恒自幼就在张府往来,更有一份亲情,泥首叩地已是淌出泪来,期期艾艾说道:“刘统勋汪由敦说的,奴才也有同感。皇上有包容四海之量,不必计较张廷玉这点区区私意……”   乾隆任他三人涕泣请命,仍旧端坐默然。他心里也隐隐作疼,一样的元老,一样的年迈,张玉祥怎么就没这丑态?朝廷这么多繁褥政务,他为相几十年,且是在职职官,不肯出一言分忧,一味缠着归田养老,归田养老又要配享太庙,不是倚老卖老是甚么?   “皇上……”纪昀听他们说话,知道都没说到乾隆心思上,打着主意上前,将旨稿呈给乾隆,提着袍角从容跪下,叩头说道:“容臣奏言。记得那年臣扈从圣驾秋弥木兰,当时张廷玉已屡次请旨归养。臣曾问圣上何以不许。圣上当时叹息,说我朝自顺治爷起,宰相首辅荣终令名的没有。皇上要为千古完人,为后世子孙树立风标。有一张廷玉体面事小,全皇上这一愿心那就关乎大体,他老了,老变小,有点阴微见识,皇上包容了他,既慰了百官的心,也更显了皇上的吞吐之志。臣以为皇上今日是政务丛繁、心绪烦乱,这道旨意且不发,皇上明日仍旧要发,再行传旨如何?”   他如簧之舌娓娓而言,处处都替乾隆自己打算,又显着堂皇正大。乾隆听着听着,脸上颜色已经霁和,将旨稿拈起看了看,苦笑着揉成一团,说道:“大家都说可恕,朕也不为己甚。张廷玉,唉……朕自幼就敬重他的,他也真有人所不及的长处,怎么老了老了,一变性儿就这模样儿呢?”他挪身下炕,要水来嗽了嗽口,又吩咐“再取些冰来,太热了”,一边踱着步子轻轻挥扇,众人知道关口已过,都暗自透了一口气。   “军务上的事不能再等了。”乾隆命他们重新归座,悠着步子说道:“傅恒和兵部户部的郎官会议一下。照着李侍尧信件上说的军情,重新布署安排,奏朕知道后再实施。朕已经想透了,最坏无非败得片甲不归而已。就算朝廷在那里练把式失手。细务不能议,你有什么想法说说看。”   这是傅恒呕心沥血反复思量了不知多少遍的事,早已胸有成竹,从粮饷草料、车马辎重,到大帅营设置,各路兵马调动号令传递,预备增援行伍人力位置,还有对莎罗奔实力估计,莎罗奔的心态和应付朝廷再征的几种办法都有详明估量,足说了有半个时辰。纪昀等人听他如此精细打算,都暗自钦服,惋惜讷亲毫无成算。乾隆听得不时频频点头,心里转念:   原来若派傅恒去,何至有如此惨败?想着,傅恒已说到煞尾。“皇上说练兵,最是圣明。金川敌军不同于‘一技花’,莎罗奔只是想争一个土司位置,没有政治大图谋,而且地处一隅,胜败都不关乎全局。他们全族也就七八万,反复征讨厮杀,还能有多少?杀人一万,自损三千,他自己也知道终归打不赢,所以始终留着讲和余地。讷亲现在能守在金川,依赖的并不是自己还能打,而是皇上如天威福!”   他说到这里,看了乾隆一眼,从乾隆的目光中得到鼓励,一顿首又道:“一是粮食,二是避瘴药物,三是扎稳军盘,十几万大军齐头并进,不要分散兵力。金川就像三块石头中的鸡蛋,顷刻破碎瓦解!——即使不战,卡断了粮、酥油、糌粑、盐,还有药物,一年之内,莎罗奔就没有再战之兵!”他眼中闪着狠毒的光,咬着牙道:“练兵也不能一败再败,讷亲庆复丧师辱国,这个耻不能不雪。一是一定要犁庭扫穴,彻底打赢,二是莎罗奔面缚投诚,听圣主发落,三是打完仗后设流官政府治理,这样,才能一劳永逸!”   “很好!”乾隆被他说得怦然心动,目光熠熠闪烁,“朕多日郁郁,被这席话洗去不少。”他走近了傅恒,又道:“你预备着出兵放马,朕给你预备一个侯爵位置!”他长吁了一口气,仿佛要吐尽胸中郁郁闷气,缓沉了口气,“延清和汪由敦召集都察院和户部会议,清查各省藩库亏空。还有海关、盐政、茶马政,凡过手钱粮的,都要清理。但要内紧外松,不要让人觉得改了‘以宽为政’的大宗旨。查到三千两以上的贪官,一定要正法一批,‘宽’也有边有岸,过了限反而要严,手硬一点!”   “是!”   “朕已委卢焯为河道总督。”乾隆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延清会议完,和卢焯一道去清河,查一查历年治河银子去向和使用情形。也和清理吏治一例处置。还有几处灾民聚集地,延清也要去看看粮药赈济情形。你儿子刘墉,叫他去德州、芜湖,专门查办皮忠君、吴文堂两案。朕要看看他的风骨才力。军政、民政、法司、财政要打理整饬一遍!”   四个人听得心头扑扑直跳,激动得涨红了脸,一齐叩头道:“臣凛遵圣命!”纪昀改不掉的诙谐,撑手仰面笑问:“主子,还有文政呢!”   “修四库全书,文政更要紧。”乾隆咬牙笑着,几乎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话说道,“一网打尽天下英雄,是朕给你的专差。这件事回头召你细论。”   “是!”   “跪安罢!”   “扎!”   **********************************   七 龙马精神勤政多情 盛年勋贵闻鸡欲舞   乾隆当晚回养心殿,已是酉正时牌。从卯初起身办事,整整折腾了七个半时辰,除了奏牍公务,接见外官,会议政务,中间还夹缠了为张廷玉争配享生气。当时在场提着精神,还不觉得怎样,这时候静下来,却又心中起潮,万绪纷乱。一时心里想讷亲的事,一时又想黄淮漕运,又念及尹继善,不知接到自己的朱批谕旨没有,转思阿桂也该到京了吧?想到张廷玉轻慢,喋喋不休述说圣祖先帝对他的恩宠,那副以元臣自居的模样,真是面目可憎;忽而又想德州的案子“盐政衙门就在那里,会不会和高恒有瓜葛舞弊的事”,忽而又思及傅恒等人的庭对,由傅恒又想起棠儿,“不知康儿长多高了”……心里一阵热,一阵凉,一阵气恼,一阵温馨,且时有感奋激动……七荤八素的竟有些收摄不住。正在丹墀下出神,卜孝在身后禀道:   “主子爷,晚膳是在配殿里进,还是在东阁子里进?”   “唔?唔……”乾隆这才回过神来,甩着双臂松泛一下身子,便见王智端着绿头牌子银盘过来,看了看,随意翻了英英的牌子,口中说道:“不用传膳了,想一口清淡的用。叫淳主儿到这小伙房给朕预备夜宵。”因就天井里除了万丝生丝冠、瑞罩、褂子,就地练一趟布库,又打一趟太极拳,出了一身透汗,心里反而清爽了不少。收拾着,见汪氏挽着个竹蔑小盘筐,站在东厢檐下痴看,乾隆笑问:“这伙房里还少了菜蔬,巴巴地从你宫里带过来?”   淳妃汪氏是打扮了过来的,上身藕荷色坎肩套着玉白衬衫,下身是葱黄水泄百褶裙,半露水红绣梅撒花鞋,“把子头”去了,散打个髻儿,扎着红绒结,乌鸦鸦一头浓发梳得光可鉴影,刀裁鬓角配着鹅蛋脸,水杏眼,真有点出水芙蓉清姿绰约模样儿。见乾隆问话,盯着自己审视,汪氏有点不好意思,蹲福儿轻盈施礼,说道:“这里菜蔬虽多,得现整治,怕主子肚饿,带了点点心,还有点时新样儿的菜……”   “好好!”乾隆又打量她一眼,要了扇子摇着,一头拾级上阶,一头说,“把点心进上来。朕一边进,一边看折子。你下厨去吧!”说着进殿,便叫:“卜义,东阁里暗,再加一枝烛。端一小盆子冰放在炕上——殿里太闷了。”他看了看炕卷案上垛着的奏牍,似乎有点不情愿地迟疑了一下,还是上了炕,叹息一声,一手扯过一份奏章,一手提起了朱笔。   连着看了几份,都是外省巡抚奏报年成丰欠的折子。乾隆虽然关注,却并不特别留意,只特别留意了甘肃、陕西和两江的。甘肃、陕西去冬连着大雪,三月又一场透雨,人四月以来雨水虽少,地里底墒不错,都奏称如若不遭风灾,夏收可望九成。两江有的州府遭了水患,但苏、常、湖、无锡、江宁都是“大熟”,顿时放下了心。只在几份折子上批“知道了”,想了想又在甘肃的折子上批道:“所奏饲草柴炭已着山西平价拨往矣!此类事系尔一方父母分内差使。早当未雨绸缪,乃烦朕代为劳心,皆系卿平素不留意处。彼地回民居处为各省最多,回汉杂处,习俗不同,易生嫌隙械斗,在善于调处也。”写完,又拈过金鉷的折子,细细看了,上面写道:   赈济灾民一事卿料理甚善,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此之谓也。朕即将南巡,一切供张,国家皆有制度。切告尔之下属官吏,凡有借朕出行大事糜费,扰民邀宠者,朕必严加治罪。已有旨调尹继善重返江督之任,俟彼到任,即行公务交接,尔已进阶光禄寺正卿,亦不必来京,在南京候驾即可。卿之调任,以卿资重年迈故,非有其他,勿有萦怀自疑之意——   另问,金辉与汝有亲戚否?彼平日节守如何?另折密陈以闻。   他翻翻那些折本,见有尹继善的一份请安折子,便抽了过来,在敬空上写道:   前奏悉。近闻南京等处亦有吸鸦片烟者。卿办理甚善,凡泊来鸦片,均由海关依药物重税收入,勿使轻入民间。今西洋船只来天朝贸易较之乾隆初年四十余倍,广州生齿亦增十倍有余,中外混杂,华夷共处,日久易生事端,且易为洋教所乘,潜延滋漫,其害曷可胜言!   英吉利国既有开设商馆之请,何妨因势利导,允其开馆,仍以“市舶提举司”监管羁縻。广州所有贸易商贾士民,则应申前旨,严禁匪人与外夷交通,凡与洋人私地贸易,或擅入洋教者,概行正法,以防微杜渐。 乾隆写到这里,似乎想起什么,在看过的奏章中翻了一阵,抽出尹继善的原折,枯着眉头凝视了一会儿,那上面写的是弛禁丝绸出口请示:   前因内地丝斤绸缎等物价值渐昂,因定出洋之禁,以裕民用。今行之日久,而内地丝价仍未见减,且有更贵者。可见生齿日繁,民殷众富,取多用宏。此物情自然之势,非尽关出洋之故……   即在请安折子上又加一句:   前奏请弛禁丝绸出口折所言者是。即行弛禁。即着户部核定每船允带斤数,然头蚕湖丝缎匹等项,仍严行查禁,不得影射夹带滋弊。卿虽赴江宁再督两江,然广州贸易实仍相关相连;勿以离任忽怠。切嘱!   写完看表,已近亥初时牌,忽然想起还没用晚膳。因见汪氏垂手站在隔栅子屏前,遂笑着下炕,问道:“给朕预备好晚膳了?倒冷落了你——来,给朕揉揉这只右手脖儿……”便把手伸过去,顺带间在她耸起的胸前轻轻抚摸了一下。殿中太监们这些事上特会意的,卜孝一个眼风,都悄没声退了外殿。   “主子这话奴婢可当不起。”汪氏微红了脸,一双腻脂牙玉般的小手捧着乾隆的手,轻轻按捏着乾隆的右手,半扶半将到饭桌前,乾隆坐了,她便跪在旁边,揉着,口中笑道:   “比起爷办的正经事,奴婢连个草节儿也算不上……您看这桌子菜,东边是脆皮糖醋王瓜,西边是凉拌小豆芽——掐了头去了心的,半点豆腥味也不得有——南边干爆红虾,北边木耳清拌里脊,中间的菜是黄的,只怕主子也未必用过,要用着对了主子脾味,奴婢可要讨个赏呢!”   乾隆看那盘菜,码得齐齐整整,木梳齿儿一般细,像粉丝,却透着浅黄,像苤兰丝,却又半透明,上面漉着椒油,灯下看去格外鲜嫩清爽。他轻轻抽出手,伸著夹了几根送入口中品味,一边笑道:“这桌菜有名堂的,青红皂白黄,五行各按其位,也真亏你挖空心思……   这味菜是葫芦?是……鸡子拌制的粉丝,也没这么脆的……是荀瓜?荀瓜不带这粘粉嚼口……”   “主子且不说是什么。”汪氏在旁,用小勺给乾隆盛了一碗熬得粘乎乎的小米白果粥,捧放在乾隆面前桌上,又将一个象眼小馒首递给乾隆,笑道:“主子用着好就得,不必管它是什么。”乾隆笑着又吃一口,说道:“子曰‘必也正名乎’。——用着好,看着好,嗅着好,那是不必说的。”汪氏见乾隆胃口大开,连吃了三个馒首,各味小菜都尝了,一边忙着侍候小栉,陪笑说道:“这就是我的虔心到了——这是我们家乡长的,叫搅瓜——蒸熟了切开,用筷子就瓜皮里一阵搅,自然就成了丝儿,凉开水湃过一拌就是。我在我殿后试着种了几年,今年才结出三个,专门预备着给主子开胃口的……”   乾隆吃得热汗淋漓,她在旁边打扇递巾,送牙签,倒漱口水忙个不了,口中莺啭燕呢陪笑说话,伏侍得乾隆周身舒坦。因见秦媚媚过来,便笑道:“你侍候得朕如意,自然也教你满意。不过今儿已翻了别人牌子,明儿罢,明儿晚朕准让你心魂舒意……娘娘那里朕还得去一趟,你陪朕去吧?”   “奴婢该当的陪主子。”汪氏压低了嗓子,几乎是在说悄悄话,“……主子答应了的,可别忘了。上回也这么说,那拉贵主儿给主子梳梳辫子,就撂开手了。我……刚落过红……”   “好!这次不忘了!”乾隆说着便出殿,对趋着小步赶出来的汪氏笑道:“这合着一句诗:‘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走吧!”   富察皇后的正寝在储秀宫正殿。娴贵妃那拉氏住西偏殿北头,惠妃钮祜禄氏原住南头,因已身怀六甲,西南角夏天不透风,怕热着了,富察氏皇后便命她挪至正殿西暖阁,那边靠海子,一淄蝉翼纱窗打开,稍有点风,屋里就没有一点暑气。乾隆进了储秀宫的广亮门,但见满院寂静,各窗灯烛闪烁倩影幢幢,只有正殿廊下侍立着十几个守夜太监,还有几个粗使宫女提着小木桶往各房送热水,也是蹑手蹑脚,几乎不闻声息。秦媚媚跟在乾隆身后,抢出一步便要进殿禀知皇后,乾隆笑着摆手制止了他,轻手轻脚上了丹墀,亲手推开门进了正殿大门。   睐娘等五六个宫女因皇后已经歇下,宫门也已下钥,料着不会再有人来,都脱得只剩下一件小衣,躲在东暖阁门前殿角洗脚抹身,不防皇帝会突然无声无息驾临。没处躲又来不及穿衣;又没法见礼,煌煌烛下,个个羞赧难堪无地自容,睐娘更是臊得满面红晕,把脚从盆子里急抽出来,随着众人跪在地上。   乾隆满脸是笑,指指内殿示意她们不要聒噪请安,却不急着进去,也不叫起,站在灯下观赏着低声笑道:“好一幅群美沐浴图——露父母清白玉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特意走近了睐娘,凝视着她牙琢似的脖项,赤裸的双臂和汉玉雕磨似的大腿。睐娘上身只穿着件薄得透光的月白市布背心,鸡头乳上两个殷红的乳豆都隔衣隐隐可见。睐娘见乾隆这样看自己,心头弼弼急跳冲得耳鸣,伸手想掩胸前才想到根本无物可掩,只好两手交叉护住双乳,低首闭目,口中喃喃呢呢,自己也不知说的什么。   “这不算失礼。”乾隆笑着收回他温存中带几分挑逗的目光,说道:“既然不好意思的,起来更衣去吧!”说着便进了内殿。此时皇后己得知乾隆驾到,早已穿好衣裳,随着乾隆款款而来,她便敛衽一礼,笑道:“万岁不是翻了英英的牌子呢么?怎么又——”说到这里,觉得失口,反不好意思,脸一红啜茶不语。乾隆极少见皇后这样娇羞容颜的,皇后天生丽质,才三十出头的少妇,此刻灯下晕红笑靥,慵妆妩媚,那种风情竟是见所未见,乾隆不由得心里一荡,挨身坐了床边便将皇后揽在怀里,小声道:“朕今晚是走桃花运了,你平日太端庄,今晚这样太难得了。先和你‘敦伦’一番,再说英英不迟……”抱着她肩头做嘴儿摩乳头便压下去……阁里的太监宫女见状早已悄悄退了出去。   一时完事,皇后兀自娇吁细细,搂着乾隆小声道:“……别忙着起身——就怕委屈了英英……皇上还真知晓臣妾的心哩,——听我说……两个儿子都没养住,真有点不甘心……”   乾隆抚摸着她的头发,用手指揩着她额前的细汗,说道:“你还年轻,又这么性善,皇天菩萨都会保祐你的。想这个——了”乾隆强拉着她的手摸自己的下身“叫秦媚媚去请朕来——   睐娘吧,叫睐娘去请——朕当然是先尽着你……”皇后见他起身,也自慢慢起来,掩着被乾隆揉搓得一片麻酥的胸脯,“哧”地一笑。   “你笑什么?”   “不是笑,我有点怕。”   “怕?”   “怕睐妮子劫了‘皇纲’。”皇后半倚大迎枕上打趣一句,又道:“您知道,我在枕席之欢上头有限的,就刚才那一阵,这会子觉得有点胀呢……恕我懒一懒不起身了。”她放缓了声气,已变得庄重端肃。“一个女人到宫里,又有福跟了主子当妃嫔,世上人想着和神仙也不差甚么,却不知这宫里头三六九等,各自也有说不尽的烦难。有头有面的皇贵妃、贵妃、妃、嫔、贵人、答应、常在也有几十个。熬得出熬不出,全看她在皇上跟前得意不得意,身后的靠山要看她生了阿哥没有,至不济也得生个公主,到老有个依凭,有个走动门槛不是?我主着六宫,听的多了,见的多了,有时想想也真可怜这些人。我不用猜,这会子那拉氏准在殿外‘散步’儿,英英——并连嫣红也巴巴儿在等着你。巴的固然是皇上心爱,更为的观音娘娘送子来——更要紧的一层儿,皇上不可用情太滥,您的身子就是铁的,能打多少钉儿呢?”说罢叹息一声,看着摇曳的烛光不言语。   乾隆见她感伤,不禁莞尔。上前拉起她的手,轻轻拍着笑道:“好了好了……你的意思至明白不过,我不再沾花惹草了不成?你一片善心,观音要送子,自然先给你送的。”“那就是大家的福气。”皇后也是一笑,说道:“我不过白说说,其实女人算什么,皇上才是最当紧的。睐娘这孩子我倒看好她。一者是受难收进来的,没娘家可奔;二者素来忠心耿耿服侍我。我怕她日后落了没下梢;三者我叫人拿她八字出去给人推过,有宜男命,也是极贵的格。平素留心看,皇上也甚体恤怜爱她。回头开了脸,索性就作‘答应’吧……”说罢便叫“睐娘进来!”乾隆喜得伏下身吻了一下她前额,小声道:“我哪有那么猴急的,说办就办了,改日再正经办——你真好!”听睐娘挑帘声,便站直了身子,干咳一声没言语。   “皇上要去承乾宫。”皇后叫她来,原本立时当面说明的,此时也觉欠庄重,因改口说道:“你陪着过去,那桌上一叠子描花样子给你嫣红主儿带过去——白日她说想要,原说给她的,后来竟忘了。”   三更半夜忽然派这差使,任谁听听也是“借口”,“陪着”才是真意,睐娘立时就明白了,腾地赧红了脸,挽颈弄巾跳脚尖儿,答声“是”,一步一跟在乾隆后边出殿。乾隆看时,果见那拉氏从西壁月影里盈盈过来请安行礼,不禁一笑,温声说道:“露水都下来了,还在这里站地赏月?回去吧,看凉着了。”那拉氏背着月光,看不清什么神色,只轻轻说道:“主子也当心点天凉……”说罢便不情愿地踅身踽蹒返回。   乾隆一边移步,望着那拉氏的背影,心里也替她难过,她是临幸最多的贵妃,隔三差五的总翻她牌子,无奈命运不济,生了两个阿哥都出痘儿死了,好容易养住一个女儿,不到三岁也一命呜呼,连个病因也不知道……正想得没情绪,身边提灯引导的睐娘怯声怯气说道:   “万岁爷,您出神了,该拐弯了……”乾隆一笑,忙折身向北,瞟一眼后边跟着的太监,问道:“睐娘,你猜朕在想什么?”   “奴婢可不敢乱猜,主子想的当然是天下大事……”   “你猜的并不错,天家本来就没有小事。皇后前后养两个阿哥,头一个两岁就去了,端慧太子才九岁,也出痘儿薨了。那拉氏的两个儿子也没养住。现在只有大阿哥和三阿哥两个,比起圣祖爷……”   这话睐娘觉得实在难答,但又不能不答,嗫嚅半晌,睐娘才道:“子息都是天定的,主子娘娘、钮主儿、那拉主儿、陈主儿、汪主儿她们都还年轻。主子这么圣明仁德,正当壮年,不犯着愁这个的。”   又沉默一会儿,乾隆笑问:“你这会子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奴婢今晚挺奇怪的。”   “奇怪?”   “是啊!万岁爷往常夜里也来,主子娘娘总要送出殿的,今儿——”   “今儿躺着没起来,是么?”   “嗯。”   乾隆不禁呵呵大笑,一手搂住了睐娘肩头,笑不可遏地小声说道:“傻小妮子,她是怕……流……”   “流……流什么?”   乾隆“嘻”地一笑,在她腮上轻轻一吻,悄语道:“这是关碍社稷江山的大事,也是人伦大事……”睐娘在黑夜中仰着烫滚的脸膛问道:“……什么人伦大事?越说我越糊涂了?!”乾隆小声道:“皇后说要进你当嫔呢。到那一天朕不教你自会知道:“因见承乾宫处几盏宫灯闪着出来,知道是迎接自己了,便松开了睐娘。睐娘已是头晕身软,几乎连步子都迈不动了。   阿桂又迟了五天才抵达北京。他是单身汉,早年父母双亡,只有几个远房亲戚,在他不得意时情面上甚薄,发迹之后又远离北京,套不上亲厚,又没有自己的府邸,因就住了西便门内的驿馆。看看天色已向晚,想清清静静安歇一晚,明日面君之后,再见傅恒、钱度这些朋友。因此,只命人送一个禀帖进军机处,胡乱用了几口晚饭,便带几个师爷出门散步。   离开北京几年,这里的景致已又是一变。驿馆东边红果园一带,不知成了哪家王公府邸,倚着凸凹不平的地势修起了一道女墙,西南边的白云观周匝原是一片荒凉的乱葬坟,如今鳞次栉比纵横交错都建起了民居,植满了槐、榆、柳、杨和各色庭院杂树,偶尔风动,还能隐约听见观中大铎铃悦耳的撞击声。自白云观向西北,清梵寺的松柏老桧鸟柏楸树依然还是老样子。乌沉沉黑森森的,传来阵阵暮鼓声。此时金乌西坠,倦鸟归寞。晚霞烧得像腌透了的咸鸡蛋黄儿,殷红似血,熏热的大地和所有的草树、房舍、西便门高大的堞雉和半隐在茂林修竹中的殿宇飞檐翘翅都镀上了一层暗红色的光,远处的垛楼和清梵寺上空盘旋着的乌鸦,翩翩舞动忽起忽落,像是在弥漫着紫蔼的晚霞中沐浴嬉戏。乍从砂日蔽日白草荒砂的口外回到这盎然生机的内地,望着袅袅炊烟,听着里弄小巷中人声犬吠和孩子们大喊大叫的追逐嬉闹声,真有恍若隔世之感。蓦然间,他又想起曹霑,每次去曹家,都和勒敏、钱度经过西南这条小路。现在这条路子已湮没在一片蕴蕴蔼蔼的枫林中,中间还亘了一湾新开的池塘……他只抄了半部《石头记》,听说下余的半部也写出来了,不知傅六爷抄了没有?曹雪芹旷世奇才终生不遇潦倒而殁,自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旗下小吏,反而一再际遇,开府建牙位尊荣宠。人生,这是从何说起?   跟在他身边的是他的头号幕宾尤琳,自陕州狱暴一直就跟着他当师爷的。尤琳见这位年轻的主帅一直沉吟不语,在旁笑问:“佳木军门,是在想着明日奏对的事么?”   “奏对的事好说。”阿桂回过神来,嘻笑道:“我是在想,皇上会不会叫我重返金川。   金川的兵又打烂了摊子,全部换我带出来的兵,恐怕不能恩准——调动用钱太多了——不换兵,他们都怕了莎罗奔,士气是个事情。”尤琳笑道:“金川的事,西南两路军并没有受损。不至于全军士气不扬。北路军要整顿一下,全部换川军顶上去。当初跟着您深入刮耳崖的三个人补到军中充哨队棚长,一下子就带起来了。不过据我看,傅六爷一直都在争这个差使,皇上调你回京,是想留在身边咨询军事,未必叫你出兵放马。”阿桂笑道:“六爷英雄心肠,我不扫了他兴头。我不和六爷争差使。打仗,有的是机会。”   尤琳是跟了阿桂十几年的人,对他的心思再明白不过。入值军机大臣,先就有了宰辅身份,一味只是打仗,顶多是个上柱国将军,熬到底也显不出文治本领。“不和六爷争”,就是这个意思。想着,笑道:“我的见识,东翁还是要争一争,争得恰如其分最好。皇上决心已定,你争一争,连四川巡抚的位子也争过来,这个仗更好打;皇上决心不定,你更要争,不要落了‘畏战’的名儿。要知道,四川打完仗,民政上的事也是朝野关心的。”   “好!见得透!”阿桂手按宝剑哈哈大笑,顾盼之间英姿焕发,“今晚你给我再拟一封请缨折子,要激切些儿。骂讷亲、骂庆复不妨狠些,把我的忠心写透——这里我给你透个底儿,我要带兵,你们几位师爷还要跟我,从军功里保出来;我要进军机,你们现成的举人,拔贡殿试,走文进士的路子。只要忠心报国,我决然不肯教你们吃亏。”尤琳笑道:“青蝇之飞不过数武,附之骥尾可达千里。大树底下好乘凉,我们自然要照依牌头。”   二人正说着话,猛听得西方一声沉雷,煞是有人在坛子里放响一枚雷子炮仗,虽然不很响,却震得人心里一撼。接着一阵凉风习习卷地而来,还带着微微的雨腥味。众人向西望去,只见楼云翻滚峥嵘而起,殷红的晚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殆尽,一层又一层的云,或淡蓝、或微褐、或绛红、或铅灰,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在摧动着,交替重叠着袅袅升腾,已闭合了半边蓝天。只刹那间,已将大地、园亭、房屋笼罩在晦暗的暮色中。乌云中闪电时隐时现,但雷声却不甚响亮,像碾在石桥上的车轮,愈滚愈近。   “雨来了。”阿桂仰面朝天,张开双臂,尽情让凉风鼓着热汗浸淫身子,说道:“真爽快!”尤琳却道:“这云狰狞可怖,我看像是冰雹。军门,咱们回驿馆去!”说话不及,驿丞也远远地跑着过来,一边跑,一边高叫“军门老爷——内廷纪中堂来拜,请大人回驾……”说着喘吁吁近来,陪笑又是一躬,“满驿站的人都出来寻爷了,再没想到爷会转到这块儿……”   阿桂没等他说完,转身便走。此时已是乌云漫天,只剩下东边地平线上一竿高的青天,瞑瞑的晦色几乎连路也看不清楚。突然一个明闪,照得通天彻地明亮,几乎同时,像谁摔碎了一口瓷缸价一声焦雷,震得大地簌簌发抖,噼里啪啦的冰雹已铺天盖地砸落下来。玉米籽大小的雹子在斜刮横卷的风中密不分个地打在人们的脖子上、脸上,时或竟是迎面扑来,袭得满脸刺疼。那驿丞“妈呀”叫了一声,掉头撤丫子就跑了。阿桂回头看看自己的戈什哈,仍是行伍不乱,手按腰刀紧紧卫随自己,满意地舔舔嘴唇,却见自己最小的亲兵叫做和珅的赶上来,说道:“军门老爷,您没戴大帽子,这雹子打得人生疼的,标下这顶略小些,戴上好歹能挡一挡!”阿桂盯着他俊秀的面孔,接过他双手捧过的帽子,温和地笑道:“小鬼头,黄毛未脱,知道护持长官。晓事!难道你不怕疼?”却不肯戴,注视着和珅,端详了一下,又道:“是张家口潦溪营格隆游击派你护送我来的吧?这么文秀单弱,女孩儿似的,有十五岁么?就吃粮当兵?”一边说,一边徐徐前行。那冰雹虽然还在下,势头已是见弱了。   那和珅便也不戴帽子,趋步跟在阿桂身后,声音清亮中带着童稚,应声回道:“标下吃亏了长得像个女人,其实最能吃苦!三岁上头没娘,八岁爹死。讨饭蹭亲戚偷鸡摸狗赌钱……什么都干过。说来爷也许不信,三年前在蔡家赌庄一刀劈死京西太保刁老三的就是我——是刘统勋老爷断的案,念我才十二岁,杀的又是恶霸,免死军流到张家口。嘿!这点雹子算什么的鸟?张家口外大营刮起大风,拳头大的石头满天飞,咱也没寒碜过。我小是小,结实着呢!”   “哦!”阿桂一下子想了起来,笑道:“当时我不在北京,听说有个小秦武阳白日杀人,原来就是你!我给格隆下令,调你来跟我巴结出息,可愿意么?”“是!”小和珅高兴得一窜一蹦,说道:“我愿跟爷兴头兴头,出兵放马,也弄个顶戴风光风光!人往高处走,谁不愿是个——”他伸出五指爬了一下,“这玩艺儿!”阿桂不禁哈哈大笑。   回到驿站,天已完全黑定,冰雹也停了,却仍在淅浙沥沥下雨,庭院廊下西瓜灯映着,地下已积了寸许厚的冰粒,浸在雨水里,变得像青褐色的冰糖豆儿,脚踩上去咯咕作响。正房烛光下,只见纪昀半靠在椅上,叼着个拳头大的烟锅子兹兹地抽,阿桂忙急跨一步进来,打躬笑道:“纪中堂,让您久候了!您怎么知道我回来的?”因见钱度也在东壁边站着,又道:“你这钱鬼子也来了——正要找你算帐呢!”   “佳木呐!”纪昀磕熄了烟,立起身扶起正在打千儿请安的阿桂,笑道:“成了落汤鸡将军了——起来,赶紧换身衣服!”话音未落,和珅已经抱着一叠干衣服进来。钱度看着和珅侍候阿桂穿换衣服,在旁说道:“你和我算什么帐?我正要说你呢——四个月前就写信,要两只羚羊角,连他娘的信也不回,你忙得那样了么?”纪昀微笑道:“你禀帖送到军机处,这会子皇上怕也知道了,下头官儿知道的少说也有一百——新军机大臣,谁不来先容一下?连我也是唯恐后人,先来打个花狐哨儿。”   阿桂换了衣服,笑嘻嘻和钱度陪了入座,对和珅道:“小鬼头,想法子弄两碟子小菜,我和纪大人钱大人吃酒闲聊!”和珅忙答应,虾一样哈身却步退了出去。   “是这样,”阿桂对钱度说道:“军里缺马,我在布尔尼部落里征了二百匹,蒙古人要茶砖来换。等着你调运过来,你倒给我弄了两车制钱去,叫我自己从大同茶马市上买——比内地价钱高了一倍。你可真能涮!要是我的部下,我就要拿你正法!”钱度笑道:“你那么厉害?茶砖要茶叶制,现在新茶才刚下来,我请了兵部会同下文,半个月前才制出来。这会子已经在路上了。我想得比你周到——不但换马要茶,就是你大营里,没有菜蔬,尽是膻羊肉,也得要茶!那点钱是叫你应急的,给你零花钱,还嫌割手?”说罢抿嘴吃茶微笑。   说话间,和珅头戴大斗笠,弯着腰捧进一个小条盘进来。这小家伙也真能办事,须臾之间就弄来四个凉菜,一碟青椒宫爆牛肉丝、一碟子清蒸鹿尾,六个盘子攒着,中间一个卤得烂熟的猪肘子,足有五六斤重,也是刚出笼,摆在桌上兀自大冒热气。纪昀喜得站起身来,端详着时子问和砷:“这是驿站大伙房作出来的?这可对了我的脾味!”“中堂爷能吃肉,天下人谁不知道?”和珅细声细气陪笑道:“我们做下人的,不揣摩爷们的脾胃揣摩谁?—   —驿馆里做不出这些个。隔壁就是禄庆楼,我径直从大厨房里弄出来的,连他们老板也不晓得!”纪昀用狐疑的目光看看和珅,笑道:“你敢怕是打着我和桂军门的幌子吧?釜底抽薪端走了客人的菜,客人能依老板?”   “相爷请自放心!”和珅笑着布著斟酒,“我怎么敢败坏爷的名声?如今有钱,王八戏子吹鼓手都买得到官,一分价钱一分货,老少咸宜童叟无欺。我多给点钱,厨子跑堂的拼着吃老板客人几个耳光,心里是熨贴的。我侍候得爷们好,心里也是熨贴的……”说得三个人都嘿嘿直笑,端酒举杯随意小酌说话。   纪昀酒量不宏,只是浅饮了意奉陪,只情大口夹着肥漉漉的猪肘子狼吞虎咽。顷刻之间已大半进肚。他心满意足地用手帕揩着嘴,和珅已端来热水香胰子给他盥洗。纪昀笑道:   “好小子,会侍候!——你们只管吃,我是已经饱了,从上书房出来,我吃过两大块胙肉了呢!”钱度笑道:“听说你不大进五谷,只一味吃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真亏了肚子不含糊,我在旁边看都看饱了。”纪昀笑道:“这是爹妈给的。我也没法子——你们喝酒,我只陪着。”   “纪公这么特特地赶来,总不为吃红焖肘子的罢?”阿桂又略用了两口,便放下著,“我晓得你是头号忙人,就是总督进京,你也未必有空这么等着。”   纪昀放下手中酒杯,黑红脸膛变得庄重起来,双手一拱说道:“我是奉过皇上旨意,你一到京要我先和你聊聊。所以这里和潞河驿都有我的家人等着,明日你面君,乾清宫人多,未必有时辰长谈——要是主上问起,我没见你,岂不违旨?”他这一说,连钱度也坐不住,两人都忙起身,钱度笑道:“来前你一声不吭,我这就回避。”   “你不必回避,主上叫我约你一道的。”纪昀一笑,起身和二人离席。回到大方桌前坐下,命和珅沏茶退出,这才问阿桂:“你和勒敏、李侍尧相熟,是不是?”阿桂便知乾隆要处置金川战事责任——这种事,瞒着说“不熟”断然不说是密友也大不相宜,又不知二人在金川之败中是什么角色,思量着说道:“我们是酒肉莫逆之交,钱度最知道的,在一道就是吃酒。”钱度没想到阿桂如此斟酌慎密,一欠身道:“确是如此。”纪昀只一微笑,又问阿桂:   “这两个人人品才地,你心里有数没有?”   “回大人。”阿桂更加小心,说道:“我们只是偶尔会酒会文,不曾一处共事办差,私下谈心也没有过。就只能冷眼看,凭心里衡量。李侍尧长于才,敏捷能干,杀伐果断,为人豪爽。短处是锋芒太露,有点恃才傲物,稍有粗率不拘小节之嫌。勒敏持重稳健,厚重有力,办事处人谨慎勤奋,是个内敛秉性,心思很细密的。似乎太小心了点。”   纪昀听了点头。转脸又问钱度:“你们情形万岁爷都知道的,庄有恭这人怎么样?”钱度不禁一愣,还没想出如何回话,听见外边雨地里一片声响脚步杂沓,夹着说笑打趣声进了院中,听声音至少也有一二十个人。阿桂正要问,和珅已经进来,笑着禀道:“军门,来了一群大人要见您,有的是去过纪大人那边又踅到这边来的。标下问了问,有四个礼部堂官,四个翰林院庶吉士,说是纪中堂的同年;三个户部郎官,七个内务府笔帖式,是桂军门的亲戚,有的是好朋友,听说您回京,特地来看您的。”   “你且请大人们回步。”阿桂一听就笑了,“这会子我和纪大人说话,明日面君过后大家再相聚,替我道乏。”和珅陪笑道:“我和他们说了。他们说和大人们是最亲厚的好友。   要等着给您接风。”   纪昀看着钱度一笑,说道:“臣门若市,这是自然之理。总归阿桂和我如今正熏灼得意。要是抄家杀头,他们逃得比避瘟疫还快呢!”阿桂想想,仍是不可开罪,因笑道:“和珅告诉大家,且在西厢避雨说话等着。我们说完差使再过去见面。”   “是!”和珅极干净利落地打个千儿,退了出去。   **********************************   八 媚新贵魍魉现丑态 慊吏情明君空愤懑   纪昀见阿桂脸上带着诧异神色,笑道:“你大约不知道,如今官场兴的,同年、同师、同官、同办过差使的,有一个升转了或者迁任了,甚至黜降了,大家要帮衬凑兴请客热闹一番。我进军机,是不久前的事,你也要进军机。这么大的事,他们能不来?他们和太监都有渊源,耳报神灵通着呢!”“这个‘规矩’兴起来,官场风气又是一变。”阿桂说道:“上回仝养浩去给我送兵,说起来过。我问他为什么这几个‘同’里没有说‘同乡’?他说同乡其实用处不大,因为都不许在本籍作官,家里有事不能相互照应。他们的算盘打得比钱度还精呢!”钱度道:“现在连同乡也加进去了。老家虽然用不上,任上却有关照的,有一点用处就要联络。辎铢较量比过了帐房先生!”   “我说的呢,今晚这天气儿,狼一群狗一伙的还赶了来——真个是为功名利禄不怕枪林弹雨!”阿桂跟着笑了一阵,大家接着说正事。   钱度经这一搅混,心里清爽许多,已知纪昀代乾隆问话,不单指金川军事,还有因材用人的意旨。已是有了主意,说话便不似阿桂那么拘谨小心,说道:“庄有恭和勒敏一样,都是状元出身。学问极好是不用说的了。他吃亏了中状元喜欢得疯迷了,逢人就说‘我是状元,天下第一人’弄成了官场口碑,因此不得点学差。但我敢说他是个实心办事、勤谨耐劳、人品不错的人。鄂善和庄有恭一处修永定河堤坝,我奉了衡臣相公钧令去看,下着瓢泼大雨,鄂善浑身泥浆,手里拿着铁锹在堤上指挥,庄有恭带着民工往堤上送沙包。我亲眼见他一个不留神从堤顶滑倒滚到堤下……和他握手,满手都是老茧。那是多文静的人,嗓子都喊哑了,脸晒得乌黑,眼熬得通红。当时我还笑着说他们‘成了两个灶王爷。灶王爷治河,也算蹊跷’!我常拿鄂善和庄有恭比较,鄂善见人没话,庄有恭见人谦恭,都一样的内秀。   庄有恭吃亏在金榜题名时出了西洋景儿,又是汉人——其实要同心,哪个人没有功名热衷呢?”说罢叹息一声吃茶不语。   鄂善,是工部侍郎;庄有恭现任礼部四夷馆堂司,兼着郎官虚衔,正四品的官。两个人在外是这样个办差法,阿桂听着也不禁悚然动容。纪昀嘿然良久,笑道:“原来还要问一问鄂善,这一听也不用再饶舌了——没什么,你们不要疑到旁的上头去。修四库全书要选几个编纂官员,皇上要我亲自考察。”又问:“你们谁认识海兰察和兆惠?”阿桂摇头,钱度却说:“我见过一面,知之不深,听说两个人爱兵,很能野战,又是好朋友。看上去兆惠老成,海兰察佻脱些,喜欢开玩笑。别的就不知道了。”   “他们两个在金川当了逃将。”纪昀说道,“皇上已命金鉷、金辉、河南和云贵两省巡抚密地捕拿。讷亲也发了火票,要各地拿住押送回营。阿桂你恐怕要在军机处料理营务,皇上叫你随时留心他们消息。”   阿桂忙起身答应称“是”,纪昀却扬声吩咐“驿馆的人呢?请西厢房候着的大人们过来说话!”守在外边廊下的和珅答应一声,接着便听厢屋里椅子板凳撞击乱响,人声乱嘈着出院,在渐渐濛濛的雨帘中小跑着上阶进了正房。   顷刻之间,正堂房里变得热闹不堪。纪昀三个人早已起身笑脸相迎。只见进来的足有二十四五个人。都是袍褂半湿半干,顶戴却是甚杂,有金青石、蓝色涅玻璃顶子、水晶、白色明玻璃顶子、砗磲顶子、素金顶子、起花、镂花顶子……老的有六十多岁,小的也就十五六岁,服色淆杂、年龄参差,官位高下不等,都举着手本,比嗓门儿似的报履历,请安。纪昀看时,只认得一个翰林方志学,是找过自己求放外差的,另外三个庶吉士似乎曾陪着方志学拜过自己门,却无论如何想不起名字,阿桂认识得多些,有三个笔帖式是共过事的,一个叫胡秋隆,是中过举的,文笔词诗还看得过去,另两个一个叫高凤悟,一个叫仵达邦,还有一个笔帖式却没见过面。其余的一概都是住杂官儿,多数衣冠鲜整,也有的袍褂都褪了色,有的补丁线掉角儿,有的袍子被烟烧坏了,将就着缝了补丁。帽边儿豁口儿的,红缨子脱落的、官靴子露袜子的……什么样儿的全有。形形色色,竟是一群魑魅魍魉跑进庙里,一个个目光灼灼张皇相顾着酬酢,争着奉迎纪昀和阿桂,却把钱度冷落在一旁。 纪昀心里雪亮,自己虽在军机,其实只管着修《四库全书》,礼部也只兼顾一下,这些人都是冲阿桂来的。便看阿桂,阿桂正看钱度,钱度却是一笑,一声不言语坐着。因见纪昀掏烟,钱度笑道:“晓岚大人要吃烟,谁有火楣子,给纪大人点着!”他话没说完,立时就有五六个人晃着了火摺子凑到纪昀脸前。纪昀按烟只抽了一口,忍不住肚皮里的笑,“扑”   的一口,呛喷得烟锅里火星四溅出来。   “诸位老兄,”纪昀咳嗽几声掩住了笑,“桂军门今日赴都,下车我们就说话,难为了大家冒着冰雹大雨来迎。这番深情实实教人感动。”阿桂笑道:“人来了,意到了,我也就心领了。大家人多,站这里说话,又献不得茶,太简慢了。明儿我还要面君,大家要是有要紧事的,留下来说一说;如果没急事,且请回府。见面的日子有着呢!”   这都是些平日登不得台面的官员,有的是想谋学差,有的是要放外任,想补实缺的,想迁转的、想引见的,图个脸面光鲜好炫耀的、套交情为以后留地步儿的,各色各等不一。平日想见一面纪昀也是难于上青天,阿桂来京进军机,早已风传得满世界都知道了,都是商议好了的,哪里肯就这样被打发走了的?顿时一片吵叫嚷嚷声。   “桂爷!我们是给您接风的,无论如何得赏个脸!”   “晓岚,我专门打听你了,明儿也不当值军机。我们久不见面了,趁着给佳木接风,说说话儿不成么?”   “我们虽然官小,比那些大佬们有情分……”   “阿桂,贫贱之交不可忘!忘了那年你去九叔那打秋风,还是我陪你在东厨房吃冷饭的!”   “我叫冯清标,我叫冯清标!记得关帝庙大廊房我们赌输了钱,一道儿烤白薯充饥的事么?”   “晓岚,你想要的那对蒙恬虎符,我给你带来了!”   “晓岚,我带着幅唐伯虎的仕女图,你得鉴赏鉴赏……”   “晓岚……”   “桂爷……”   “阿桂……”   “纪中堂……”   钱度听着众人乱哄哄的喧嚣,活似一群饿死鬼闹钟馗,觉得他们丢人现眼没皮脸,想想又可怜他们。笑嘻嘻冷坐一边啜茶,突然认出一个熟人,因高声叫道:“吴清臣!你不是岳浚抚台的刑名师爷?刘康案子里我俩一处当证人,关在一间屋子里吃死人饭三个月——如今把我忘了!”   “哎哟!这不是老衡大人么?”那个叫吴清臣的正嘈嘈着阿桂“当年在西海子边用手掰西瓜吃”的“情分”,这时才看见钱度坐在一边,喜得乐颠颠过来,又打千儿又请安,笑道:“这是我们大清的财神么!我们是难友,交情最深,和他们没法比……”钱度摇手笑道:“这我可不敢当!——你们吵吵得这门热闹的要接风,谁作东,在哪里接风,就在这里挤着,拿奉迎话充饥么?”吴清臣笑道:“就怕你们不赏脸——岂不闻待客容易请客难?—   —就在隔壁——马二侉子——新选的德州盐道作东,在禄庆楼设席!马二侉子——”他压低了嗓门,凑近了钱度,一股臭蒜死葱味扑鼻而来,“通州有名的大财主儿马德玉,捐了道台,放了实缺,正在兴头上,我们捉了他的大头……”钱度委实受不了他口中气息,立起身来笑谓纪昀:“恐怕今晚难逃此劫。恭敬不如从命,咱们吃这些龟孙们去!”众人立时轰然叫妙。   纪昀和阿桂二人面面相觑,正不知该如何打发这群牛黄狗宝。听钱度这一说,觉得也只好如此,都怔怔地点了点头。和珅见状,知道没自己插手处,进屋里取了几块醒酒石捧给钱度,也不跟从,只忙活着给阿桂预备烧洗浴水,熬酸梅醒酒汤,赶蚊子,点熄香,等着主人扶醉归来。   禄庆楼就在驿站出门一箭之地。阿桂和纪昀钱度三人身披油衣头戴斗笠,由众人撮弄架扶着,几乎脚不沾地就到了楼前。此时只是微雨霏霏,一溜三开间的门面翘角檐下吊着五盏拷栳大的红灯笼,往上仰望,三层楼盖着歇山式顶子,飘飘洒洒的雨雾在灯光映照下朦胧如雾,隐现着危楼上的突兀飞檐,插天雕瓮真有恍若天境之感。纪昀看时,门旁楹联写得十分精神:   痴子:世界原是大戏台,毋须掬泪。   傻瓜:戏台本来小世界,且宜佯疯。   里边大厅支着六根朱红漆柱,摆十几张八仙桌,靠北一个戏台子,点着二十几盏聚耀灯,柱子上也悬着灯,照得厅里厅外通明彻亮。外头靠着“客满敬谢致歉”的大水牌;里头却阒无人声。纪昀这才知道马二侉子豪富,竟将这座楼包了。一边挪步进来,口中笑说:   “马德玉——这个园子一晚上包银多少?”   “也就二百来两吧,这是管家办的,我不大清楚。”马二侉子听纪昀问话,忙凑上来答道:“连赏戏子的钱,大约四百两就够了。”他是个大块头,胖得雪雁补服都绷得紧紧的。   又白又宽的一张脸上嵌着两只漆黑的小眼睛,大大咧咧的,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气。纪昀阅人甚多,听他满口山西话,侉声侉气的,神情里透着灵动,却是半点也不傻,因笑道:“我两年俸禄不够你一夜挥霍。这么有钱,还出来作官?”马二侉子笑道:“老大人最是圣明!钱再多,当不得身份使。就是个乡典史,不入流的官到你家,也得当神敬,当祖宗待。不缺钱了想着人来敬,凭做甚的事不如当官。如今就是府台县令到我家,见我老爷子也一口一个‘老封翁’,这份子体面必得当官才挣得来。这就好比阔小姐开窑子,不图钱,只图个风流快活!”   纪昀不禁哈哈大笑,说道:“官场比了妓院,这个比方有意思!”一边走,又问:“你在盐道,一年有多大的出息?”   “两万两吧!”马二侉子舔舔嘴唇,“除了给上司冰敬、炭敬、印结银子、生日礼、红白喜事礼,还有孝敬上宪太太私房体己银子,左右各方应酬……我不刮地皮,也不收贿,应份出入,帐目拉平,平安作官叔爷们就高兴,另外还给我补贴。”   还有这样作官的!纪昀心中不禁纳罕,倒真的对马二侉子有了兴趣,说道:   “你这官当得潇洒!”   “该得的银子我拿了,不该得的绝不去要,该花的银子不心疼——当官的不潇洒,是因为他们十成力有九成用在了斗心眼,在小路上挤扛的过,我只图平安,当然快活。”   “差使——你总得办差使吧!”   “中堂啊!如今的‘差使’十个人的一个人就办了,一个差使一百个人争。我不争,还落了多少个好儿呢!”   “你见了上司,总要递手本,请安下跪打千儿陪笑说话凑趣儿的吧?”   马二侉子也是一笑,说道:“那是当然,礼上应该。不过下头官儿见了我,也是这一套。我这位分上下一算,能拉拉平,多少还有点余头儿——要做到您这门大官,这上头就饶多了!”说着话,早已进了楼下园子里戏台下。马二侉子看了看,台下不远不近摆了五张桌子,中间一席已有两个翰林,方志学在首席之侧,那个带着“蒙恬虎符”的翰林,纪昀也想起来叫贾浩军,毕恭毕敬地站在方志学对面,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纪昀见菜肴上席摆得满桌都是,众人都眼巴巴看着自己,遂一把拉马德玉到主席位上,又向阿桂钱度哈腰一让,笑着大声道:“今天来了各路诸侯,专为阿桂军门接风。我和钱度只沾光儿相陪。席面这么丰盛,大家难得一聚,都要尽兴。不过我们刚吃过,交情应份相陪,聊勉主人之意就是了。”   “诸位!”马二侉子举杯笑道:“我马德玉最敬重英雄。本来和几位大人名位相差很远,巴结了方大人讨个面子,瞻仰这个这个阿桂军门的这个这个……嗯,尊范!想不到一下子见了三位朝廷……啊,石头柱子!乘着这个兴头,想着也是六生有幸,咱们吃酒乐一乐子,能唱曲儿的就唱,能念诗的就念,能行酒令或说笑话儿的也成。咱们都是闲人,不要勉强大人们用酒——我说到头里,这钱是我家干净钱,请客是我情愿,也没有求大佬官给我升官办事的心,只图个体面欢喜。谁要背地嚼舌头,我马二侉子——与汝偕亡!”说罢先饮一杯。   众人没听到他说完,已是笑倒了一片,阿桂和钱度陪饮着,笑得气喘手颤。纪昀却因方才一席话,觉得这位马二侉子皮里阳秋,是个世故极深的人,只微笑着干了,说道:“我只饮一杯,陪着乐子。”马二侉子嘻嘻笑着,双手一拍,戏台两边十二名女伶,六名执着笙笛萧琵琶等乐器,六名戏子水袖长摆长裙曳地,手挥目送,载舞载歌逶迤而出,唱道:   莽莽乾坤岁又阑,萧萧白发老江干。   布金地暖回春易,列戟门墙再拜难。   庚信生涯最萧瑟,孟郊诗骨剧清寒。   自嫌七字香无力,封上梅花阁下看。   ……   台上歌舞盈盈袅袅,台下却是觥筹交错笑语声欢。阿桂一杯不敢多饮,只陪着略呷一口酒,拣着清淡的菜夹一口。钱度因明日无事,却是举杯即干,几杯过后己是醺醺然。台上那十二名伶童文官、藕官、艾官、葵官、豆官、芳官、玉官、龄官、蕊官、药官、宝官、前官都可在十五六岁,只藕官、芳官、玉官三个是女孩子,秀发长曳,明眸皓齿,其余男伶也都粉妆玉琢面目姣好,一待乐止便下台来,引长袖舒纤手纷纷给客人斟酒。   钱度见吴清臣醺醺的,手里扯着个娈童过来敬酒,素知他是个有断袖痹的,只是一笑。   吴清臣手搭着那小厮俏肩,嗲声嗲气说道:“来,豆官,给几位大人敬酒!”说着便凑到豆官腮边要做嘴儿。那豆官佯羞诈臊一指头顶开了他,笑道:“爷还是一边凉快凉快去,您嘴里的气息儿叫人受不得呢!”因用手帕子托着酒送到钱度口边,娇声道:“钱爷钱爷……纪大人桂大人不能用酒。您今个儿可得放开量,代两位老爷多饮几杯……”钱度见他体态窈窕,风情万种,真比女人还女人,阵阵幽香扑来,他又被了酒,也是心中一荡,就着连饮三杯,说道:“好美酒!”   “花不迷人人自迷。”阿桂看着满庭粉白黛绿罗襦绣裙,煌煌烛下尽是“男女人”搔首弄姿,由不得一阵恶心,见纪昀视若不见啜茶浅饮,因笑道:“想不到你我今晚被撮弄到这里看景致!”“你说的是。”纪昀微笑道:“我这是第三次了。既然到了梁孝王的兔儿园,就看兔子好了!”   钱度笑道:“既然说兔子,我说个案例。河南内黄县令高少甫接了个案子,是个秀才住店,被同屋里福建商客鸡奸,半夜里闹起来揪到县衙里。原被告比长画短说个不休,无奈高少甫不懂‘鸡奸’是什么意思。秀才说‘断袖’,又说‘分桃’,高少甫越听越糊涂。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秀才啜嚅半日,又说‘他将男作女!’高少甫不禁大怒,响木‘啪’地一拍,大喝一声‘江南下雨与我河南什么相干?都给我滚!’”一席话说完,顿时满座哗然而笑。满园子翎顶辉煌簪缨官员,笑语喧天,有划拳拇战的,有调笑戏子的,有提耳罚酒的,有一等穷官儿一声不言语饕餐大吃大嚼的,红男绿女穿梭其间,媚笑奉迎撒娇劝酒,活似开了妓院道场,一众作风流法事。   纪昀见这群人如此龌龊不堪,知道再坐下去,必定招来御史弹劾,见阿桂也是笑中带着愠怒,小声道:“沉住气。这里头也有开罪不得的人。”阿桂咬牙小声道:“我日他奶奶的们!这哪里是官?分明是群不要脸嫖客!”纪昀拉拉阿桂衣襟,自站起身来,举杯似笑不笑说道:“虽说都是同年同学同寅好友,大家毕竟都是有身分的人,仔细失了官体不好看相—   —戏子们统都回台上去,拣着雅点的——就比如方才的曲子低唱浅歌,大家行令猜谜儿作诗,这才是高雅情趣。如今治世繁华圣道昌明,百官应作移风易俗表率。大家尽自乐子,只不要出格儿,就是抬爱兄弟了。”   阿桂见纪昀几句话不轻不重,既温馨又带着骨头,立时打发得人们安静了许多,他自知自己极有可能进军机大臣,心里佩服又要学这宰相器宇,因见气氛渐渐凝重,便调侃着笑道:“我们就照纪中堂的办,高乐一阵子尽欢而散——咱们这桌对戏名。嗯……前头说那一折子的名儿,对仗要工整,后头要带上戏名,也就不必求全责备了。”他笑着浅呷一口酒,“我先说个榜样儿。‘惊魂——《风节误》,对‘啼痴——《八义记》’惊魂哧痴要对上。   对不上的,罚作诗一首,或说笑话,喝酒唱曲儿都成。这样可好?”略一沉吟,起首道:   盗甲——雁翎甲!   旁边一个笔帖式不假思索,应声对出:   共丁——桃花扇。   又起对道:“访素——红叶记!”旁边却是方志学,仰脸想了想,对道:   拷红——西厢记!   又出对:   扶头——绣襦记。   下一个却轮到阿桂,他在外带兵,已几年不进戏园子,这种联对看似容易,其实要一折一折循各戏名想下去,一时哪里寻思得来?怔了半日,忽然双手一拍,笑道:“有了!——   切脚——是《翡翠园》里的一出!”又出对道:“开眼——荆钗记!晓岚公,瞧你的了!”   纪昀顿时愣住,他的诗、文、书都是最上乘的,记闻考古钩沉揖玄也是天下无敌,唯独是看戏极少,正品味“扶头——切脚”这一对工整诙谐,不防阿桂出了个“开眼”给自己对,只皱了眉头搜索枯肠,心里却甚是茫然。恰邻桌的翰林萧应安挟着一卷轴画过来敬酒,口说“请晓岚公品评真伪”装作俯身,在纪昀耳边叽弄了几个字,纪昀高兴得一拍桌子,叫道:“妙极!‘开眼’可对‘拔眉’——可不是《鸾钗记》里的?”   “这个不能算!”阿桂笑道,“——这是舞弊传带的,要罚酒——”他叫不出萧应安的名字,只说“——连你这位老兄,也要罚!”萧应安毫不犹豫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皱着眉撮着嘴又端一杯喝干了,大着舌头说道:“连,连晓岚相公的罚酒我也领了,这总成吧?”   众人立时起哄,都说:“不成不成!各人是各人的帐,纪公不能吃酒,罚他作诗!”恰那位带“蒙恬虎符”的贾治军也过来敬酒,凑趣儿笑道“萧应安能酒会诗,是头号风流翰林。不要饶他!”钱度和阿桂便都起身,嚷嚷道:“贾治军说的是!我们一个也不要饶……”此刻台上笙歌低回,台下官员串席敬酒:哄然叫闹,真个热闹非凡。萧应安尴尬着笑道:“当着晓岚公、桂军门和钱大人,我的诗怎么拿得出?唉,众意难违,我只好信口胡诌了……”因摇头攒眉吟道:   吾人从事于诗途,岂可苟焉而已乎?   然而正未易言也,学者其知所勉夫!   “好!”众人齐声喝彩,大发一笑,阿桂、贾治军、方志学、吴清臣、马二侉子,还有赶来凑热闹的许达邦,无不控背躬腰,笑得喘不过气来。钱度见纪昀笑得浑身乱颤,喘着笑道:“该你的了!必定更好!”纪昀笑道:“我哪里作得出更好的‘诗’?听人说军机处有红章京黑章京之说。我是做章京出来的,就以这个为题自嘲,讨个欢喜吧!”因念道:   流水是车马是龙,主人如虎仆如狐。   昂然直到军机处,笑问中堂到也无?   阿桂笑问:“这是‘红章京’了,那‘黑章京’呢?”纪昀咏道:   蔑篓作车驴作马,主人如鼠仆如猪。   悄然溜到军机处,低问中堂到也无?   马二侉子此刻酒酣兴放,已忘却形骸,抱手呵呵大笑,以箸击盂道:“我也不会对戏名,今儿场面杂烩汤一锅,不免也打油一首凑趣儿!”因亢声道:   君不见世人生就妄想心,妄想心!黄金楼台地铺银,高车怒马奴如云,娇娃娈童锁春深——吟到这里,他突然觉得失态露才,戛然止住,竟不知如何是好,众人素知他富商出身,手面阔绰好客豪爽而已,说出话来都着三不着两别字连篇,谬误百出,忽然见他咏出这好句子,也都愣住。纪昀至此已知马二侉子装傻,也不说破了,只问“这个妄想心不坏,只是哪里弄得这么多钱呢?——你似乎没有念完的……”   “作官。”马二侉子已恢复常态,“官作得越大,离妄想心越近——中堂明鉴!”   “作官!像作到我这地位,俸银、养廉银、冰炭敬加到一处,一年也就几千两,哪得那套富贵?”   “那是因为您没生出妄想心。”马二侉子笑道,“真要兑现这妄想心,非刮地皮不可!   ——我索性就念完它——”因大声道:   蚂蚁骨里熬脂油,臭虫身上刮漆粉,咱家官场老光棍——你若吝啬不许刮——我……   我……榨断伊的脊梁筋!   众人哗然大笑,正待评说时,和珅匆匆走来,在阿桂身边悄悄说了几句话。阿桂小声在纪昀耳旁说道,“傅六爷来了,在驿馆等着,有要紧事……”纪昀便也起身。钱度也就站起身来。   “感谢主人厚意!”纪昀对身边的马二侉子笑道:“凭你这首诗,回头我还席,诸位—   —盛筵必散。我们有事,要先走一步了。没有尽兴的尽管接着乐,都不要送。”说罢略一点头抽身出席,阿桂钱度也随着辞出。因纪昀说“不要送”,阿桂和钱度又都一脸肃穆,众人都被禁住了,乱纷纷起身,有的打躬,有的作揖说着“大人们请便,中堂老爷好走……”三个人也不理会,径自出来,只东道主马二侉子跟出门来相送。   钱度跟着二人走了几步,忽然站住了脚。傅恒叫的是阿桂和纪昀,自己一个户部侍郎巴巴地跟了去,算是怎么回事?阿桂看出他的心思,笑道:“你的轿还在驿馆里呢!六爷你们一向也过从得好,这么扔锨儿走了,反显得矫情。”纪昀也道:“见见面,看六爷的意思再说。”钱度这才又移步跟上。须臾间三人已回到驿站。   此时大雨歇住,只是阴得很重,细得像雾一样的霰雨在驿站天井的灯影下荡来荡去,满院的水光。见傅恒背着手,立在天井当央仰脸看天,纪昀几个进门都站住了。纪昀笑道:   “六爷,有点像清明看风筝呢!这个天气屋里还嫌热?”“你们回来了?”傅恒一转脸看见他们,说道:“我立等着你们呢——钱度不要走,一道儿说事——我不是取凉儿,是看这天,会不会再下雹子——”一边说,用手让着三人都进了正房。   “金辉弹劾讷亲和张广泗的折子到了。”傅恒的语气铅一般沉重,脸色也阴沉得可怕,“我军两万五千人阵亡,只有五千兵马困守松岗……我有两条想不到:想不到讷亲如此无能,丧师辱君而且讳罪饰过;想不到莎罗奔一隅土司,竟如此凶顽难制……”   三个人都知金川消息不妙,一听“两万五千人阵亡”,心头还是猛地往下一落,噤住了,一时都没有吱声。许久,纪昀才问道:“主上见到折子了没有?”   “见到了。”傅恒目光忧郁,透了一口气,“这种折子是不能耽误的。皇上正在生气,一件是张廷玉亲自进宫谢罪;一件为修圆明园,御使纠劾太监卜孝婪索贿赂,户部堂官——   监修西海子飞放泊的那个桂清,合伙刁难来办,私抬木价;还有方才下雹子,传钦天监,钦天监正喝醉了酒不省人事,传顺天府尹,叫查看有没有伤毁人畜房屋的,也没有影儿。一院子漆黑!……皇上恼得红头涨脸,亲诏立拿桂清,就地杖杀卜孝。我进去时,正往外抬卜孝尸身,太监宫女都吓得脸如死灰,偏偏我这时进去报丧……”   他不胜苦涩地咽口唾液,声气中带着颤音,说道:“我自幼跟主子,见过他多少次光火发怒,却从没看到他这样的面色神情。脸色暗得发绿,瞳仁里闪着萤光,钉子似的站在地下,一声不言语,一动也不动……”   “他的眼神教我觉得是自己犯了弥天大罪,老天!到现在想起来还是心摇手颤……”傅恒将两只手蒙住了自己的双眼,泪水已从指缝里淌了出来,头也不抬继续说道:“我怕他气晕昏过去,爬跪几步抱住他的双膝,哭着说‘主子主子,您别……别这样儿……奴才们有罪任罚任杀,您可是万金之体……讷亲不是人,锁拿进京明正典刑,奴才忝在军机料理军务,不能为君分忧,也是罪大难赦……但金川之败,早在圣鉴烛照之中,且三路大军,仅损一路,并未伤了元气……,您别生气了……奴才去,去金川,给主子把脸争回来……’他听着,眼中的泪走珠儿似的滚落下来……”傅恒仿佛不胜其寒,浑身痉挛着缩成一团,再也禁不住,竟自失声恸哭。   三个人都惊愣了。他们和傅恒位分上虽有高下尊卑之分,平素私地交往过从却持的朋友之礼。傅恒才调高雅、徇徇儒家之风,举止向来都是从容不迫,论文论武脱帽兴谈,一副天璜贵胄气派,几时见过他如此失态形影儿?方才在禄庆楼灯红酒绿、呼卢喝雉拆烂污,一下子到这场景氛围里,也都有点惚惚如对梦寐的心景。   外边的雨声在沉寂中渐渐大起来,被哨风斜侵了,袭在瓦片上、打在马棚上、击在窗根上,房檐瓦槽也决流如泻,这里沙沙,那里呼鸣、彼处簌簌、此处哗哗,远声近音乱成一片。大约驿站院墙老墙土泥皮剥脱,砸在泥水里“啪”地一声闷响,传进屋里,几个人心里都是一悸。   **********************************   九 说盐政钱度惊池鱼 思军务阿桂履薄冰   许久,纪昀才从惊怔中惊醒过来。到处闹灾,官员婪索,吏治上贪案迭出,宫闹中皇后欠安,嫔妃争宠,又连着病死两个固伦公主。乾隆本就窝着一肚皮的无名。金川之役原也想不过是“溃败”,现在竟是个全军覆没的光景,乾隆大发雷霆是毫不奇怪的。他立刻想到,今晚在禄庆楼与宴的,就有顺天府的同知雷琼、步军统领衙门也有几个堂官在场。如果追究起来,钱度官位低、阿桂新回京,自己是军机大臣,自然难逃一顿训斥……思量着,问道:   “六爷,您这么难过,我心里很愧,皇上忙着军国治安,救穷济贫,我却在这边和一群下三滥们吃酒。我对不起皇上,也对不住六爷您啊!”和珅在旁侍立,他是心思清明天分极高的人,立即领悟这是纪昀为自己开脱玩的手腕,他见傅恒平静下来,忙拧了一把凉毛巾递上去。傅恒一边揩脸,抽颤着声气说道:“我失态了。倒不为怕皇上降处分,设身处地,臣下辜负皇上大多了,难怪皇上震怒!”   “皇上还有什么旨意?”钱度却惦着修圆明园的事。桂清就是他的朋友,前日还送来三千两冰敬,没有拆封放在柜子里。桂清出事,免不了要审,攀咬出来也是不得了,钱度思量着,心里也着忙,因又问:“六爷请带兵,皇上恩允了没有?”傅恒道:“皇上没理我,拔脚就走。到殿门口站住,看着外头的雨,好半晌才说,‘你去知会刘统勋、岳钟麟、阿桂,明天递牌子到养心殿议事,着刘统勋下海捕文书,缉拿逃将兆惠和海兰察;下旨:着和亲王弘昼查看张廷玉家产,收缴从前发给他的诏谕和御赐物品!,说完头也不回就走了。”   一阵凉风在院中忽地掠起,挟着雨点袭在窗户上,窗纸立刻浸湿,无声地鼓胀了一下,接着,隐隐约约亮了几下闪,便传来鼙鼓似的沉雷滚动声。在一明一灭的电闪中,几个人面色都很难看,纪昀打破了沉默,又问道:“怎么不叫汪由敦进去?张廷玉又是怎么回事?”   傅恒听了摇头,咬着下嘴唇沉吟着道:“这件事我也不晓得。张廷玉闹配享,皇上心里有些厌他是真的,已经劝下去了,不知为什么又叼登出来,连汪由敦也卷了进来……这事明日递牌子请见,看情形办吧——我来见你们,一是知会阿桂明日进去,二是问问晓岚,《四库全书》征书的事,现在到底各省动作如何。你和我都要心里有数。钱度原是我明日下朝要见的,既在这里,就更好了,也有几件事要问,要办。”见钱度要起身答话,傅恒摆摆手,说道:“不要闹规矩了。一是海关厘金,粮漕盐漕、去年的秋赋,户部实收多少,比往年如何,有没有亏空,填了亏空还有多少余额;二是赈灾,到底多少粮食够用,库存能动用的,各地义仓能用多少,还有军粮储备情形。你不要说起来没完,粗报个大体就成——听说榆林大粮库一下子霉掉五万石谷子,可是有的?”   “榆林大库我去查看过。”钱度一听就笑了,“陈谷子烂芝麻,谷子是最耐存放的。榆林最是酷旱干燥的地方儿,粮库不但高大结实,通风也极好。怎么会‘霉了谷子’?连康熙爷西征时的存粮,风化得一捻就碎,却仍是不霉。没准儿是哪个混帐行子填了他的亏空,捏个由头糊弄朝廷罢了!”   “这件事要查!”傅恒额角青筋抽动了一下,“户部和兵部武库司去人!——你接着说。”   钱度在椅上一欠身,庄重他说道:“海关厘金收项各年不等。今年蚕丝、漆器、纱绫、柳条、绫机、黄白丝、木棉、闪缎、绢绸出口多,是因为苏杭宁的织机比去年加了一倍,桑叶儿丰收,像瓷器、方竹这类的就寻常。收项计在两千五百多万两银子、七十多万斤铜。比去年多了三成……”他真个熟悉情事,从丝价、瓷器、药材、食物、茶叶输出输入进项收益,俱都如数家珍,饶是简约着汇报,也说了一顿饭时辰。又道,“至于各省亏空,户部没有奉旨,不能一一彻查。这里只能算和六爷私地议论,我到陕西实地查过西安藩库,银子和帐面短差约有五十万,或许更多一点。陕西是个穷省,要照这个例子去推想,天下亏空总数我估约在两千万到三千万两这个档口。和雍正爷手里那是没法比了,比起康熙爷倦勤时候,还是要好得多。” 三千万不是个小数。张廷玉在康熙四十二年听到户部报说各省亏空计银一千五百万,双腿一软便瘫坐了下去。世易时移,如今这个数目已经吓不住人,朝廷每年岁入近五千万两,贴补着几年就填平了,所以众人并不吃惊。阿桂笑道:“我们主子太仁德了,年年蠲免钱粮,逢灾无论大小,只管赈济。不然,这点子帐算得什么!”纪昀抽着烟,吞云吐雾说道:   “我最怕你这个想头!雍正爷从康熙四十六年整顿吏治,清理亏空,加上他在位十三年,苦苦折腾了差不多三十年,死了多少人,抄了多少家,才把库银收回来?现在又从库里往外掏了——他们是试探,先有借有还,再借了不还。两千万不赶紧收,明年就三千万,还会有四千万五千万,伊于胡底?如今的官有的比行院的婊子王八还要贱——娼妓接客,也还讲情义呢!这,只认钱!”   傅恒心绪已经见好,听纪昀这番话说,苦笑着叹息道:“老纪说的是,不防微杜渐,吏治败坏起来快得很!”纪昀道:“如今天子圣明,后宫太监不能干政,天下太平,有一点亏空,也算不得太大的事。”大家听了都颔首肯同。钱度隐然想起曹鸨儿捎来口信,说在南京讨生活不易,要盘了丝场坊子,带着儿子进京认父寻夫,心里陡地一沉,脸上便现了阴影。   正在发怔,傅恒转脸看他,问道:“老钱,宝源局现在的公署设在哪里,现在下头共有几个铸钱厂子?”   钱度从愣怔中醒过神来,忙道:“铁英的弹劾折子转到户部,我看过了,他说的不实。   宝源局就在过去的铸钱司,是铸钱司翻修了一下,总共也用不到两万银子。下头四个厂,东厂在四条胡同,南厂在钱粮胡同,西厂设在北锣鼓巷千佛寺后,北厂在新桥北的三条胡同。   各厂铸炉大约都在三十五座左右。一共是一百八十八座。”傅恒听了,又问:   “现在每月宝源局用铜多少?”   “回六爷,每月鼓铸八卯———卯是六万斤,加上宝泉局,每月总共用铜四百万斤,一年用铜在五千万斤上下。”   “民间化铜钱铸铜器的厂子现在查禁得如何?”   “峻法严刑之下,谁个不怕?”钱度一笑,说道:“我在云南铜政司杀人三百有余,那是权宜机断处置。现在皇上有明诏,有私化铜钱铸器皿的,收聚鼓铸的一律斩立决无赦。厂子,我敢说是没有了。个把铸匠希图暴利,小打小闹铸几件铜器,这恐怕免不了。”   傅恒偏着脑袋想了想,说道:“恐怕厂子还是有的,只是遮掩得密,我们没有查出来就是了。我核了一下,南京一地去年用去铜钱五千多万串,比圣祖爷时多了二十倍不止。商贾贸易只增了不到十倍,还是钱不够用,钱都到哪里去了?要查!吏部票拟你兼刑部侍郎。两个身分到南京,会同金鉷查看——我担心是‘一枝花’这些亡命之徒用这法子敛钱!”他吁了一口气,又道:“有人上密折,说采铜不如买铜。你是行家,我想听听你的见识。”   说到“一枝花”易瑛,钱度心里又是一紧:曹鸨儿其实极可能就是易瑛的手下小毛神,不然为什么尹继善要抄掉她的行院?既和自己有了孽种,每月还要寄钱,这个陷坑怎么撕掳得开?就是采铜买铜的事,他钱度也粘包搭手,他在李侍尧处借银一万,那是铜政司的钱,已几次来信索还。如果“采铜不如买铜”,铜政司就得撤衙盘帐,一切网包露蹄,更是个不了……钱度一阵慌乱,又想到要兼刑部侍郎差使,圣眷优渥,又专管查案重权大势,顿时又放了心,略一沉吟,说道:“洋铜都打日本国进口,每百斤折银十七两五钱。滇铜价是十一两,加上运费约折十六两五钱。差价在一两左右。还是自己采铜略为合算。”   “还有各路运官贴费呢!”傅恒却不理会钱度的心思,自顾说道,“折算下来怕只是持平……况且几十万铜工聚在山中,其中刁顽不驯亡命之徒混杂,一个不留神容易出大乱子的。”钱度此刻已知道这位天字第一号大臣的心思,傅恒势倾天下炙手可热,断不能执意相抵。因顺着他的话意徐徐说道:“六爷虑的极深极是。所以铜矿还要严加管束,还是要给铜政司杀人权。买洋铜只能补不足,不能全然指靠的。六爷,日本的铜矿已经快要采尽了,康熙年间日本正德天皇就下令去日贸易船舶不得超过三十艘,只是他们要我们的货,不能不用铜和银子换,日本朝廷也难以控制——他们早已急得朝野不安了!所以不宜废弛我们自己的铜矿开采,也要想办法多买些洋铜,似乎是两全之策。…   他半私意半公心,理由说得堂堂正正,几个人都听得频频点头,纪昀笑道:“不枉了人家叫你‘钱鬼子’,真个马蹄刀勺里切菜——汤水不漏!”傅恒叹道:“现在有几个真懂经济之道的?你一说,他就称喏,下去仍旧懵懵,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这样一说,我心里就有数了。有人在皇上跟前嘀咕,要撤掉铜矿,这是皇上旨意让我问你的。”   “说起称‘喏’,想起李侍尧来。”阿桂笑道,“他在离石县当通判,学台喀尔钦到县视学,道台知府跟着,都是闭气敛声毕恭毕敬低眉回话。吩咐李侍尧修修文庙,他一声‘喏!’震得屋子嗡嗡响,吓得众人一跳!喀尔钦官派最大的,当时就训他‘你呵斥我么?   有这样回上宪话的?’李侍尧听了,又称一声‘喏……’声气儿弱得像快断气的病夫。   “喀尔钦气得浑身乱颤,拍案而起厉声说:‘我作官十四年,没听过你这样的“喏”!   别以为我是朝廷特简的就这么狂——皇上是罚你来山西的!’“李侍尧只是个嘻皮笑脸,一虾身子说,‘卑职才作官,不懂规矩,不知道怎么称喏才能合了学政大人的意,请大人赐个“喏”样,卑职好照办……’”   阿桂说完,三个人都听得哈哈大笑,议论政务的沉闷冗烦气氛顿时一扫而尽。傅恒掏出表来看看,笑着起身,说道:“快到子初时辰了,回去还要写几封信。朋儿大家还要递牌子进去。阿桂,估着万岁爷还要问你军务上的事,你把思路理理——外头这阵子雨小,咱们告辞吧!”   送走三个大臣,阿桂略一洗漱便即安歇。他顺着金川的地理天气山川草地形势,回忆着庆复和张广泗的兵力布署,又思索莎罗奔这个对头变幻莫测的用兵调度,又想应对之策。揣猜着皇帝要问什么话,哪些该实应,哪些该含蓄,哪些地方要小心,防着口漏被小入撩拨离间……一一理着思路,除了打仗,还要想到讷亲权重势大、秉政多年,亲信、门生故吏满朝都是,万一不杀讷亲,将来东山再起又怎样?现在该如何留下余地?一时,又想起勒敏和李侍尧以往的交情过从,高兴楼酒酣耳热、行令纵谈,黄叶村约曹雪芹小酌论文,如今已是“各自须寻各自门”,曹雪芹一代豪才,想必已是坟草萋萋、墓木已拱。转瞬又念及兆惠和海兰察,这一对“红袍双将”怎么会当了“逃将”——莫非……莫非讷亲也和庆复一样,自己不也曾当过“逃将”么?   就这样心里翻腾,阿桂在床上翻烧饼,竟醒得双眸炯炯,头枕双手,听着屋外沙沙的雨声时紧时慢,微微的风声掠巷穿堂,像远处时隐时现的吆呼声,直到钟漏四更才朦胧了过去……似睡非睡似醒非醒间,忽见曹雪芹怀中挟着个油纸包,一手推门进来,穿戴一如平日,长袍布履洁净得纤尘不染,方额广颖修眉阔口,黝黑的面庞上带着笑容踱到桌旁,小心地把纸包放在桌上,笑着说道:“佳木,如今和傅六爷一字并肩,做到极品了。你的门好难进!门政老爷要门包儿,幸亏六爷府里小七子来送信,认得我,才放我进来!”   “是雪芹呐!”阿桂笑着迎上去,一边让座儿,便伸手解油纸包,口中说道:“养移体居易气。官做大了,就是自己不变心,当不得下头跟的人狐假虎威欺负人。你笔参造化学究天人,和他们这起子人计较什么——常来走动,见我待你亲近,他们自然又一副嘴脸……这是《红楼梦》么?”   曹雪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凉茶,说道:“可惜六爷和你这样的人如今越来越少了。体变也好,气变也罢,只要心不变。就是英杰之士!你几次捎信给我,要看全本《红楼梦》,听说你回京宣麻拜相,我赶热灶窝儿来巴结巴结!”说着就笑。   “这是教人聪明的书啊!”阿桂说道:“看似矜怀风月儿女情长,其实在论的世道人心!譬如石兄说‘文死谏,武死战’的高论,实在透彻——只有君昏政乱,才有‘文死谏’;打了败仗,才有‘武死战’,于君父国家百姓有什么实在的益处?我进军机处,立志只一个‘贤’字,辅佐皇上治平盛世,也不枉了为人一场。”说着便翻那稿本,恍惚间觉得墨色惨淡,字迹都不甚清晰,便又合上了书。见曹雪芹微笑不语、问道:“你笑什么——我说的不是么?”   “我笑你太认真,有点走火入魔了。”曹雪芹说,“这世界光怪陆离,万法生缘,缘动万法,用一种‘道’根本不能解释。不记得杨子所谓‘歧路亡羊’的掌故儿?”   阿桂怔了半日,仍觉语意闪烁,理义深奥,摇头道:“我不能明白你的意思。回头问问纪晓岚,他也是淹博学问的人——”话未说完,曹雪芹便急拦住了:“你千万别问纪公!你们都是经国大臣,说这些稗官小说做甚?小说是给悠闲适世的人们醒酒破闷、消磨时辰的,不要登那大雅之堂!”阿桂笑道:”我不过随便说说,你就这么变貌失色大惊小怪?——晓岚管着礼部,又管修四库全书。他早就想看看《红楼梦》了。我给你们引见——”正说着,听外头一阵脚步声,和珅匆匆进来,喊道:   “大人,大人,桂军门……该起来上朝了!”   ……阿桂昏沉中乍然而醒,但见窗纸微明,晨风鼓帘,案上青灯儿自萤萤如豆,原来方才是南柯一梦……阿桂坐起身来,伸臂舒展打了个呵欠,咧嘴一笑,揉着惺松睡眼,含混不清地说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噢!……到递牌子时辰了么?”   “爷昨晚歇得迟,后来又睡得沉。”和珅给阿桂端来洗脸水,试试热凉放在盆架上,又取青盐,倒漱口水,拿竹刷子忙得脚不点地,一边笑着回话:“几位大人夜来说要早点进紫禁城,现在快到卯时了,怕误了爷的事。我就乍着胆子喊您起来了。”阿桂忙忙洗涮漱口,见和珅又端来一碟子点心,拿起一块便吃,说道:“你这个胆子‘乍’得好!我这带兵的将军去迟到了,准讨主子不高兴!”说话间驿站里已备好了四人轿,阿桂穿戴朝服衣冠齐楚,洋洋升轿筛锣开道径去。   一夜夏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晴。这正是一年中昼日最长的时节,不到寅未其实已经亮了。盛夏之初的晨风还带着残春的凉意,尽管轿里也不甚热,大轿在“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大铁牌前落下,阿桂哈腰出来,还是觉得身上一爽。顺路向北望去,只见灰褐微明的旭光中,西华门外只有寥寥二三十个官员,依稀便有傅恒、纪昀等人在内,阿桂不禁松了一口气:还好,总算不太迟。一边想,大步朝西华门走去,忽然觉得太快,显着不稳重,又放慢了脚步,这才留意到路西张廷玉宅第周围,贴墙根三步一哨五步一岗,钉子一样站着些带刀校尉,都是步军统领衙门的戈什哈和顺天府的衙役。阿桂猛想到这是来抄检张廷玉的,心里又是一寒。又见西华门南大石狮子旁,黄绫封枷锁链铐足跪着一个蓬头垢面的汉子,阿桂不免又觉诧异,却见傅恒笑着招手,忙赶上去见礼,说道:“六爷早!我迟来不恭了!”   “你真的是来迟了一点。当值军机五更天就要进去。”傅恒笑道,“皇子阿哥爷们四更就得进毓庆宫读书、万岁爷也就起驾了,练了布库、读书、查考阿哥们功课,接着就传军机大臣问事批折子,睡懒觉那是甭想——不过今儿不要紧。万岁爷先见张衡臣的儿子若澄、若停,下来才接见我们呢!”因见阿桂偷眼看那汉子,傅恒压低了嗓子,说道:“他就是兆惠。到南京两江总督衙门投案的,金鉷奉旨送了他来——你可去见见,抚慰几句。我们都已经看过了。”   阿桂点点头,默不言声向兆惠走去。他的行动立即召来周匝官员的目光,目光仅只从远处偷瞥一下而已,并没人交头接耳窃窃议论什么。兆惠带着枷,垂眉低头跪着,眼睛余光早已睨见,只略略动了一下跪得发木的双腿,索性闭上了眼睛。阿桂走到跟前,轻轻叹息一声,说道、   “和甫,久违了……”   兆惠没有回话,只睁了一下眼,旋又闭上。   “身子骨儿还好,一道上走得辛苦吧?”   “还好。多承惦记。”   “海兰察呢?你们不是一道的么?”   兆惠睁大眼睛盯了一下阿桂,他在这里跪了一个时辰,博恒、纪昀、钱度都过来寒暄问候,只问几句起居身体便走了,阿桂怎么问起案由?思量着,兆惠摇头不语。阿桂立时已意识到自己失言,口气一转,诚挚地说道:“我是关心。想起初你们一道在张家口外猎黄羊,还有在成都邂逅,在五福酒楼吃酒,为那个卖唱的秀秀抱不平,和刁黄蜂打架……后来见秀秀了么?她可是北京人呐!”   “现在说这些个做什么,我是阶下囚!”兆惠冷冷说道,又问:“你怎么不挂朝珠?就这模样见皇上?”   一语提醒了阿桂,直起身子一摸,果真走得急,忘了挂朝珠。看看别人都挂着,心里陡地一阵慌乱。忙对兆惠道:“找时辰我们慢慢谈吧——见了皇上好好回话——”说罢抽身便走,赶到傅恒面前,笑道:“我出丑了,忘了挂朝珠了,见了皇上,六爷得给我圆圆场儿!”纪昀正在旁边和一个道士说话,听见阿桂说朝珠,一把拉了那老道过来,笑嘻嘻道:   “来来,我给你们绍介绍介,这位是阿桂军门,这位是——”   “我认得道长。”阿桂笑道:“是白云观的张太乙真人,天下道篆总管嘛!一一这会子顾不上说话,我的朝珠没带来,呆会儿失仪了不得了!”纪昀却似一点也不在意,说道:   “不要紧,你管张真人要朝珠。老牛鼻子有办法!”   那张真人身穿八卦衣,头戴着雷阳巾,一副道貌岸然,正拈须微笑着听,不禁愕然,说道:“纪公,这种事贫道有什么办法?”“你有法术啊!”纪昀说道:“万岁爷传你,不是叫你攘灾的么?方才你还在吹嘘道术,能于千里之外摄物取信,会呼风唤雨——也不用设坛,你现就作法,叫雷部把阿桂的朝珠摄来不就结了!”傅恒、钱度和旁边几个官员听了都笑,张真人也不禁莞尔,面现尴尬,又无法对答。阿桂嗔道:“立马就要进朝,纪公还开这样玩笑!”纪昀道:“这么多的官,又不同时见驾,借一串不成么——来来——那不是户部老郭?你和阿桂品级一样,把你的朝珠先借他一用!”   正说着,街南传来一阵急速的马蹄声,几个人转脸看,只见和坤一手挥鞭,一手攥着阿桂的朝珠飞驰而来,远远在铁牌子跟前滚鞍下来,一溜小跑,口中喘吁吁道:“桂军门,您的朝珠……”阿桂一边接朝珠挂上,已定住了神,笑道:“我已经借了,打量我没法见驾么?”“爷说哪里话呢!”和珅极漂亮打千儿请安起来,腼腆地看了看一群翎顶辉煌的大员,陪笑道:“借是借,您跟我说过几次,这串朝珠上带着几粒祖母绿,是皇上亲手赐给您的,戴上这个更显着爷承恩尊君不是?”说罢也不再逗留,又向众人打千儿,退回了铁牌子南边。张真人打个稽首道:“无量寿佛,吉人自有天相!”   “你不要贪天之功就好!”傅恒说道,“见了皇上,循法度回话,敢胡吹浪言,我有办法治你!”纪昀听了一笑,说道,“看见你,就想起我们河间紫霞观一个道士,叫什么山月的,最能驱鬼捉狐、镇宅压邪,当地都叫他‘山月神仙’。我们邻村柴家屯有户人家儿子中了邪祟,夜里请他作法驱鬼。设案供香、焚符喝令,挥桃木剑绕宅行法,折腾半夜又请他喝酒,已经过了三更。这家人要留他过夜,说麻家坡一带有一大片乱葬坟不干净,常闹鬼,劝他天明再回城。那山月神仙已经吃酒七八分醉,口吐豪言说:‘我身无分文不怕劫路,有这把桃木剑,屑小妖魔鬼怪,哪个敢近我身?!’不顾众人苦劝,挺身仗胆出了柴家屯……”   那边钱度和几个官员正说笑寒暄,听纪昀说古记儿讲鬼,都凑了过来,傅恒一眼看见礼部主事秦凤梧也在,便摆手示意叫到一边,问道:“昨儿个马二侉子请吃酒,你也去了?”   秦凤梧小声道:“是。是几个同年,攀着凑凑热闹。请的又是桂大人他们,不好不去。卑职没吃到席散就走了……和这些人混到一处不好,卑职也知道的。”傅恒道:“这是你的私事,本不该我管。但你是万岁爷特简在心的,关照过我加意栽培。已经叫吏部票拟你台湾知府!你知道这知府是什么地位?朝廷最信得过的官才派去呢!给你提个醒儿,你既已经明白,我就不多说了。”秦凤梧忙躬身道:“谢六爷提携训诲!不过,纪公说要还席,不知我去的好,还是不去的好?”“去不去的无所谓,何况是晓岚的东?”傅恒道,“我只是点你一下,如今风气太坏。自爱心有了,怎么处事都无碍。”二人说几句,又回神听纪昀说:   “……走到麻家坡外岗上,只见清风冷月下乱家起伏,连绵几里不见边际,榛莽荆棘间青磷闪烁,黑柏黯松摇曳生风,间杂着似哭非哭的啸声。山月道长被凉风一激,酒醒了,心里一悸,顿时头发汗毛根儿都炸起直立……   “但此时再返柴家屯,断然没那份颜面,只好乍起胆子,一手提桃木剑,口里哼着道情,顺着白草半遮的婉蜒小路往前走。正走着,昏苍苍的月色下,一个坟头无声无息钻出个人影儿来!   “这是我大清入关,前明河间守军战死的乱莽坟地,盗墓的是没有的,山月神仙知道是遇上鬼了……这是他当‘神仙’头一遭遇到真鬼,强压着心头恐惧,牙齿仍抖得山响,哆嗦着手举桃木剑,半闭着眼,偷睨着那鬼,口中念念有词:   谨启蓬莱天仙子,纯心妙道吕真人。   誓佐踢师宣政化,巡游天下阑武灵。   亲受钟离传秘法,誓将法力校群生。   九转金丹方外道,一轮明月照蓬瀛。   朝游苍梧并北海……   念不及终,见那鬼愈来愈走近,请来吕洞宾竟不中用,急切间道士抱佛脚,口诵:   奄……嘛……呢……叭……弥……哞……   偷眼再看,那鬼居然仍旧毫不为之所动,踽踽蠢动更逼近前来!   “山月道长见道法无灵,佛法亦无用,大叫一声‘妈呀!’拔脚便逃,一边逃,回头看,那厉鬼竟穷追不舍在后紧追。此时他早吓得丧魂落胆,丢了桃木剑,扔了法物明器,只发足狂奔。足足逃了十几里,才见一个村落。山月已是跑得筋疲力尽牛喘如吼,见一户人家便上去捶门,眼见鬼已经扑上来,顾不得捶,一头便钻进院墙潦水阴道。   “偏那阴道狭窄,半截身子在外,被鬼拖住了腿,死命朝外拽!山月师傅连喊叫也没了气力,双手紧抠墙上泥皮,只是喘息着哼哼。   “恰这一家子当晚丢了一头猪。此时天已将亮,老婆婆听见,推醒老头子,说:‘你听,咱们的猪跑回来了!’于是一家子起来看,见一个人满头污泥,面目都看不清,半截身子在院里,半截身子在院外,鸣呜哝哝呻吟‘鬼,鬼……鬼在外头拉我的腿……’“家里几个长工却不怕,拔闩夺门而出。”纪昀一本正经说道,“你们猜,他们看见了什么?”   此时早已过了卯时,上朝来的官员愈来愈多,把纪昀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踮脚伸脖子屏息静听,都替山月捏一把汗,又惊悸这鬼凶恶厉害。听纪昀问,有的说“是僵尸”,有的叫是“旱魃”有的说“是厉鬼求替代”还有的说“是山精木怪”……“是妖魔……”   “都不是的!”纪昀一笑,说道,“是柴家屯的白疯子——见人出来,丢了山月的腿,蹲到一边,歪着脖子得意洋洋傻笑呢!”   众人先是一愣,接着“轰”的一阵大笑。便听西华门口一个公鸭嗓儿喊道:“谁在这里喧哗?万岁爷叫记档!——有旨,着傅恒、纪昀、张太乙进养心殿见驾。押兆惠也进去!”   大家一听“记档”,顿时散了。几个接旨进见的人互相对视一眼,见兆惠已经起身,略一点头会意便鱼贯进西华门。   逶迤进养心殿垂花门,恰一名年轻官员刚辞出来,傅恒和纪昀却都认得,是刘统勋的儿子刘墉。刘墉只看了一眼兆惠,笑着给傅恒纪昀打千儿,说道:“主子叫进呢!召见张家兄弟,他们也就要下来了。”   三个人忙答应一声“是!”稳了稳心神次第而入。兆惠带着重枷,脚下铁索铆铛跟在后边,立刻召来太监宫女们惊讶诧异的目光,却没人议论说话。便听殿内乾隆的声气:“外头热,傅恒你们都进来吧——兆惠也进来。”   “扎!”   四个人不高不低应一声跨进殿门。见乾隆盘膝坐在东暖阁大炕上,炕下杌杭子旁跪着两个四品官,都可在四十三四上下。正在聆听乾隆训旨。   “方才已经说了。你们也代张廷玉请了罪。”乾隆眼角青黯,脸上略带倦容,声气却甚平和,“朕只是叫和亲王查看一下你们家产,并没有籍没抄收加罪的旨意嘛!张廷玉本是朕礼敬有加的老臣,原是要成全到底的。但他信不过朕,屡次三番来折腾,叫朕出字据下明诏。朕忙得七死八活,这不是添乱?——心里不取他这一条也是,有的。”   张家兄弟连连叩头,说道:“家父再三命臣等叩谢天恩。他已经反省知过了。”   “老而戒得。他该从这一条反省。”乾隆沉吟了一下,说道:“查看家产不是处分。朕不为这些事罪人——四川学政朱奎是你们的妹妹夫家是吧?有人劾他从军饱里克扣火耗,一查,居然真有其事,一个学政,还要喝兵血!而且有收受考生贿赂的事。他的财产转移了,自然要株连你家受累——这是很扫体面的事。但张廷玉贪得无厌,不稍加惩处,怎样儆戒后人?——他的配享仍依原旨,大学士衔也不动。只是要削去伯爵。对大臣没有惩戒是不成的,俱不株连到你们。”他略一沉默,又道:“你们跪安吧。”   **********************************   十 泣金殿兆惠诉衷肠 修库书纪昀衔恩命   张若澄张若停战战兢兢辞退出去,乾隆这才吩咐傅恒和纪昀起身赐座。遂对张太乙道:   “苏北淮北几处闹水灾,又有妖人‘一枝花’传布邪道,听说已经蔓延到了鲁南。和亲王荐了你来,说要祈攘法灾。朕素来敬天畏命尊崇孔孟,以儒道治国,百行以孝为先。因太后也有懿旨,凛遵慈命,所以下旨召你来。河南山东山西也在闹着旱灾,朕也想听听你道家如何解释,有什么法术可以消弥灾殃?”   “回万岁爷话。”张太乙直挺挺跪着,一揖到地,奏道:“和亲王三次驾临白云观,已将各地灾情告知贫道,命贫道推演时气吉凶。但贫道黄冠末流,焉敢妄推天数乱言吉凶?按大道金丹内诀,天干阴阳合则吉,不合则凶,如阳干克阴干为合,如甲克乙,即甲与乙合。   阴干克阳干为宫星,如甲受辛克,即以辛为宫。阳遇阳克,阴受阴克,皆为不合。今岁为金年,太白气盛,东南木属青龙之地,金水相生,故东南之地多有水潦灾情。加之天盘六星,甲午下临于三宫,所以白虎猖狂,兵事亦不顺利。”   他这一番话,正所谓众妙之门玄而又玄,除了纪昀,都听得如坠五里雾中。乾隆听得懵懂,却又不愿“无知”,便目视纪昀。纪昀因会意,在旁说道:“你解的是赤松子之说,其中天盘六星下临三宫,说得似是而非。因为你已经知道了金川兵事不利,是顺着事去推理的。其实《赤松子》讲解得明白,天盘丙加地盘甲子,乃是飞鸟跌穴大吉之象。赤松子曰‘进飞得地,云龙聚会,君臣燕善,举动有制’。这么明白的话,你竟忘了!主上因天下偶有水旱灾馑,正道修德应天顺变之外,亦以仁怀之心借用佛道之力。你不可妄言国事,否则祸不旋踵!”他学问淹博渊深,口齿又明白简捷,连《赤松子》的原文都引用无误,众人听得无不惊讶,连张太乙也宾服无地,向乾隆叩头道:“纪大人说的极是,小道士学道不精,乞万岁恕罪!”   “你不是有心干政,朕不计较。”乾隆微笑着,循着纪昀的话意说道:“白云观是道教全真流派,以修养真性冲虚空灵养气炼真为主,其实与儒学有相通之处。所以朕才用你来祈攘,卜智——你带张真人去慈宁宫见太后老佛爷,叫他照懿旨办理就是了。”   “扎!”卜智扯着公鸭嗓答应一声,带着张太乙去了。乾隆望着殿外蔚蔚蕴蕴的蒸热之气,看看兆惠,刚要张口问话,纪昀忽然离座,跪地叩头道:“万岁爷,臣……臣想谏主上几句话……”   “起来还坐着罢。”乾隆皱着眉,起身离炕,穿着青缎凉里皂靴悠悠踱步,口中徐徐说道:“你要说什么,朕知道。不该召见这个道士,是么?”纪昀忙一躬身,说道:“是!臣是想谏说这件事。”乾隆说道:“这个不须谏说,朕再昏,也不会去学前明的嘉靖皇帝。这里讲的是孝道和敬道。老佛爷信这个,要孝;皇后也信,要敬。黄冠缁流譬如阿猫阿狗,母亲喜欢。难道不要承色奉笑?皇后有这心障,她为天下之母,朕也不能为这小事教她委屈了心。”   纪昀听得肃然起敬,说道:“皇上这话臣听了如清风洗心!自宋以来,理学家自以为独得天地之正,不合他们心的就指为异端。讲的‘存天理,灭人欲’满口‘义理性命’。问他什么是真忠真孝真诚真敬、他就茫然。全然不知人情即是天理,存在孔孟大道之中。只是说的忠恕根本之理。”   “这说的透彻了。程朱理学的病根就是不讲恕道,也不诚,弄出许多伪君子来蠢国害政!”乾隆脸上带着冷冷的微笑,幽幽地说道:“先帝爷手里的李绂,人家给他送礼,他脸似冷霜赶走人家。人家走了,他又无端拿着家人发火。这个心可问不可问?还有朕手里一个讷亲——”他倏地站住了脚,目光逼视着跪在隔栅旁边的兆惠。“——家里养着一条恶狗把门拒客防人送礼,他信自己的心还不如那条狗!满口大话争着要去金川,打败仗吓得拉了满裤子稀粪,还带出一群像兆惠这样的混蛋!”他凶横地哼了一声,连侍候在外殿的太监们都腿肚子哆嚏,直想转筋。 傅恒也是激凌一个寒颤,眼见乾隆满脸狞笑,忙道:“讷亲海兰察兆惠自有应得之罪,主子……您别气着了……”“生气?”乾隆一哂,转步回炕前须弥座上坐了,已是恢复了常态,端起茶盅,用杯盖拨着茶叶末呷了一口,说道:“朕生讷亲的气,他配?海兰察是多拉尔忠勇公的孙子,祖父是何等英雄,跟圣祖西征身中十箭不下阵;兆惠的父亲佛标,在科布多一战,身陷重围,连斩葛尔丹十七将,保着圣祖突围,不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所以,朕不生他们的气,只是替他们难过,替他们害臊,只是小看他们!”   这真是刁狠凶横到了极处的痛斥挖苦,连纪昀和傅恒都觉得像用鞭子一下又一下照着心在猛抽,疼得一瑟一索一缩,通身的汗把内衣都湿透了,紧紧粘贴在身上,满殿里死寂无声,静得像一座空空洞洞的古墓!兆惠戴着枷,上身直挺挺昂着,心里激越、感奋、委屈、愁苦、愤懑五味俱全,悲凄不能自胜,两眼早已泪如泉涌,听完乾隆的话,竟自长号一恸,连枷带肘磕在金砖地下,号啕大哭道:“主子主子,听奴才说诉衷情……说完就请死罪……”他心中惨痛几不欲生,号泣之声动于腑脏,犹如旷寥空夜中受伤了的狼嚎。王义正捧着一叠奏章从外殿进来,心里猛地一悸,怀中文书稀里哗啦散落一地,王信等太监还有几个侍候茶水的宫女,俱都骇得手足发抖面色焦黄,纪昀手里端茶正要喝,手一颤,杯子几乎脱手。傅恒也是心头弼弼直跳僵坐如偶,极力按捺着自己的心绪,思量如何收拾君前失礼局面。   刹那间乾隆也被他惊得脸色煞白。他自幼生在宫中,绮罗丛中褓傅教养,也曾几次出京巡视吏情民瘼,见过些悲情凄惶。还从来没有听到如此损肝伤肺惊魂落胆的哭声。栗栗颤颤摇心动魄许久,乾隆才定住了神,已识定“逃将”二字背后有重大冤抑,口中却仍旧冷冰冰的,说道:“召你来,自然是要听你说话。你是武将,带兵行伍出身。朕即不治你君前失仪的罪,你这是成何模样!”   兆惠涕泗滂沱,咬牙哽咽抽泣,好久才忍住悲苦,以枷碰地连连顿首,说道:“奴才憋了一肚子话,要对主子倾吐。不觉的就又犯了失仪之罪……那讷亲……谁知他竟是个秦桧……竟是个当今的活张士贵!”想起金川夜战死保讷亲,讷亲忘恩负义恩将仇报杀人灭口,又思及与海兰察千里亡命乞讨逃生种种情因,兆惠流着泪,哽着脖子又要放声儿,只用枷死死抵住,憋得满脸通红。   “给他去刑!”乾隆见他悲恸到这份上,一颗心也直往下沉。便命王礼给他开枷去锁,又问:“晓岚,张士贵是什么人?”纪昀却是个不看小说的,再思量不来。傅恒在旁慎审代答:“张士贵是《白袍将》里的人物儿,薛仁贵的顶头上司主将,妨功害贤、忌能妒才的角儿。晓岚公不读这些书的。”纪昀笑道:“主子交我的正经书我还看不完呢,哪里留心这些……”   这几句松泛对话,稍稍缓冲了方才的惨厉悲凄气氛。兆惠松了刑,舒展俯伏又向乾隆行礼谢恩。他是极有条理的人,先从战前军务会议之争说起,又说战况,讷亲张广泗既不能料敌,又拒谏摒善刚愎自用,被莎罗奔腰截分断各个击破,致有下寨之败、松岗被困、刷经寺失守、蒙屈受辱,由着莎罗奔摆弄调理。又怎样听到讷亲和张广泗预备杀人灭口倭过欺君的密室策划。二人情急商议脱逃险地,分头赴京叩阍告状。种种情事,前因后果急变陡转——   合若符节,听得满殿人目瞪口呆。乾隆心里一时松一时紧,一时悲一时怒,心中的火冲头胀脉,两手里捏得都是冷汗。纪昀紧皱眉头,只是慨叹震惊,微微摇头不已。傅恒却在用他的话和金鉷、金辉、勒敏、李侍尧奏折信件比照印证,又想着金川的天候地理、莎罗奔用兵方略和应有对策,想得更是深沉……正思量不了,兆惠的陈诉已到尾声,他两手十指紧紧抠着金砖缝儿,浑身剧烈颤抖着稽颡叩头:“……主子主子!我们不是败在莎罗奔手里,实实是败在两位主将手里!莎罗奔能打仗是真的,我们也太无能太窝囊……废物……给主子丢了人……”   “海兰察呢?他现在哪里?”许久,乾隆才问道。   兆惠拭泪舒气,心里已经畅快了许多,说道:“金辉是讷亲私党,我们怕他追杀。在武昌分手,他走汉水北上进京,因听说主子南巡,奴才走长江东下南京。到南京又听说主子御驾还没到,就到金拱衙门投案。解来北京。自然奴才是要快些。汉水是逆水舟,他现在南阳洛阳一带也未可知。”   乾隆沉默良久,问道:“听说你们还私带了军饷?有没有的?”“有的!”兆惠叩头道,“松岗大库朝不保夕,钱留在那里是资敌。所以我们商量,我带了五百两黄金——投案时都缴了总督衙门——他带了十万两银票。海兰察比我伶俐十倍,不会出事的。”乾隆听了,便目视傅恒。   携带军饷,是勒敏在信中写给傅恒的,前天刚刚收到。但查遍金鉷金辉奏折,都只字未提这件事。傅恒心里一震:金鉷竟敢贪这笔财!但此时却无可对证,傅恒一边想,一边说道:“五百两金子一兑二十四市价,是一万二千两足纹,不是一笔小数目,好查。”   “查!”乾隆咬着牙说道。“朕以宽为政,是指与民休息。当然也有个官场和熙,雍穆平静的意思。世宗爷雷厉风行整顿之后,雅不愿官场鸡飞狗跳人人自危。谁知吏治竟败坏得如此之快!看来不杀几个封疆大吏难得防微杜渐!”他掏出表来看看,对兆惠道:“今日你讲这只是一面之词。朕先听听,待讷亲解回,谳明审定,才能最后处置——卜信,带他养蜂夹道去,由刘统勋安置。”   兆惠施礼却步,跟着卜信退了出去。傅恒知道,外边不知有多少官员挥汗如雨,焦急地等待着自己。正要说话,乾隆问道:“尹继善启程去南京没有?”傅恒忙躬身道:“早前一天接到他的禀启,说即日动身,由汉口水路到南京。他母亲现在南京身子不适,他心里比谁都急呢!但广东如今军政民政财政今非昔比,洋人传教,中外贸易这些事内地是没有的,尹继善几次来信,说花在这上头的精力占了一半还多。”乾险笑道:“这个他在密折上也说过几次。禁海,就断了个大财路,开海,就免不了这些麻烦——你接着说。”   “尹继善因在南京任上几次被‘一枝花’脱逃,一直引为憾事。恨自己不如已故李卫善能缉盗。”傅恒说道,“因此想请调黄天霸到他总督衙门,三年之内捉不到‘一枝花’,他就引咎辞职。现在广州华夷杂处,也没有好通译官,中外语言都不通。他担心再出个洋‘一枝花’来,就更增自己的罪戾了。”   “有没有通西语的官员?”乾隆转脸问纪昀。纪昀怔了一下,思量着说道:“有的,四夷馆几个接待外夷的笔帖式,都能说夷语。但他们要随朝随驾侍候——有了,翰林院的贾治军,自小随他姨妈在广州做洋货买卖,英吉利语、法兰西语和红毛国语都来得,还叽里咕噜给我背过一通英国诗——派他去还是相宜的。”“贾治军?”乾隆说道:“这个名字听过。”   纪昀陪笑道:“皇上记性真好!三年头前,几个翰林朝考缴了白卷,臣在他卷子上批语‘皓月当空,一尘不染。君何各赐教乃尔!’皇上还召他们进来训诲过,”乾隆道:“想起来了。是不是说话吞声吞气的那个?”纪昀道:“是。他笑起来也是吞吞的,像……像倒夜壶那种声儿。”   乾隆哈哈大笑,身子仰着挪腿下炕,手指着纪昀道:“你这人哪——几时才能改了这个毛病儿?奏对场合也不忘了说笑话儿!”傅恒笑道:“纪昀已经改了不少。他是瞧着皇上郁闷,给您开开心的。”   乾隆起身出去方便了,一时回来,兀自面带笑容,洗着手,说道:“朕知道——方才的话不要记档。就是这个贾治军吧——回头引见一下,教他冲外国人倒夜壶去。”又对傅恒道:“你接着说。”   “原议的金鉷和尹继善对调。”傅恒敛了笑,说道:“但金鉷才具实逊于尹继善。兆惠缴金的事也要说说明白。奴才一时还想不清楚该怎么料理,要请旨圣裁……”接着,傅恒又说赈灾的事,说到刘墉要到德州,又讲金川战败善后,有罪官员要交部议处,金辉应立即撤差待勘,连带着又提及榆林粮库军粮霉烂可疑,又略述江南“一枝花”飘忽不定,到处施药传道,铜矿、江南织机作坊工人聚集,叫歇罢工的时而发生……纪昀起先还听得认真,后来愈听愈繁杂,还要预备乾隆问自己的差使,思路便转到修《四库全书》上去了。一时想到书籍征集难办,各地官员根本不当正经事办,又无权硬派;又想编辑人手不够,有些古籍用西夏文、金文,得有专门人才;征集书要用钱,户部没有旨意一文不拨……   乾隆却听得一丝不苟,有时还随口问几句,用笔在纸上记下来,因天又热起来,傅恒和纪昀颊上出汗,又吩咐太监打扇……足听了多半个时辰,傅恒才说完。纪昀见乾隆始终盘膝端坐毫无倦意,不由暗自佩服:“这主儿真好坐功!”正自胡思乱想,乾隆说道:“看来你一时也说不完。军机处阿桂明天到差,有些事你们再参酌一下再奏。黄天霸既有能耐,他也夸了海口,就调他南京尹继善处。授副将衔,实授参将缺,还有那个吴瞎子,改授刑部员外郎,赏侍郎衔,专管天下各民间帮会事务……纪昀,你呆呆的,坐着发什么愣?”   “唔?噢……皇上!”纪昀忙回神陪笑,“臣在想自己的差使呢!”因将任上种种繁难说了。又道:“这种差役不比学差,那是人人巴结,个个关心的。征集图书,半点权益也没有,平白得罪人,作好了也难见政绩,肯出实力的外官京官都少。上回吃酒,人家还说臣像三国弥衡说的,‘汝似庙中泥胎,虽受人敬,恨无灵验’……”乾隆微微一哂,说道:“早已知道你的烦难了。一次又一次奏朕,下旨户部拨银子,确实不成,这样——你改授四库全书的副总裁!”   这话说得连傅恒心里也是一震:“纪昀的总裁已经诏告天下,平白无故的,怎么降了?”未及说话,听乾隆又道:“朕亲任这个正总裁。这是一。六部尚书、三卿、各大学士大臣都兼副总裁。仍由你来主持办差。该要钱,就是户部的差使,抗着不办差不征书的,知会都察院纠举弹劾,差使办得好的,办得不力的,由吏部考绩,按首项政绩记档。还有,主持南北闱科考、顺天府大考的学差、没有进过四库全书当值编纂的,一律不派。有这么几条,公明正道颁布天下,怕他们不挤破了头往你那里钻——只一条,你不能贪墨,出了这种事,处罚也要加重!”   “谢皇上重重之恩!”纪昀早已喜得眉开眼笑,立起虾着身子作揖,笑道:“如此,这差使就好办了。连傅恒也受着臣约束的了——臣是有旨可以随意吃胙肉的,皇上皇后赏了宅第、俸禄之外,还赏了一处庄园,既有吃有用,还要手长,那不是得了钱痨么,不过,‘贪墨’二字,是臣的天性——”见乾隆诧异,徐徐笑着解说,“自三岁以来无论寒暑,臣写字日记作文章无一日空过,又修四库全书,没有‘墨’,臣就玩不转了!”说得乾隆傅恒都是一笑。   乾隆听外殿大座钟沙啦啦响,接着悠扬洪亮的撞击声便传进来,知道已到午时。见傅恒和纪昀都有告辞的意思,因笑道:“朕不忙,你们忙什么?今儿得把紧要事务理出个头绪来,你们留下陪朕一处进膳——王八……耻,叫小厨房预备。就三个人,宁可少一点,好一点。”见王耻出去,乾隆将王耻改名的事又笑说了,惹得二人也是遏着性子发笑,乾隆道:   “朕于臣下奴才以心相交,却十分谨慎后宫。后妃嫔御,一言干政,必受重处;太监有弄权营私的,除了杀,没有别的处分。这是最要紧的,汉亡于斯,唐亡于斯,明亡于斯,殷鉴凿凿啊。至于心膂大臣,只要不是秦桧那样的枭獍,都知道感恩图报的。”   傅恒见乾隆言语爽朗颜色雾和,乘便说道:“张廷玉是使了几辈的人了,如今老背晦了。皇上仁德通天,度量汪洋,奴才劝皇上念及——”“他是三朝元老是么?”乾隆接过王礼捧过的凉毛巾揩着汗,说道:“他是掌权掌的年头太多,忘了身份地步儿。他心里想的是先圣祖先帝待他如何如何的好,把朕看成是他扶持起来的,总觉对他不住,所以和朕拗劲儿——这个心就有罪。汪由敦——把膳桌摆在正殿——汪由敦又是一番心思,他进了军机,倒是一心一意办差的,要当个张廷玉第二。就生了兔死狐悲的念头,要成全张廷玉作个‘完人’。因此把朕私下说的话透给张廷玉,才有张廷玉‘亲自’进来谢罪的事——有这一条,汪由敦的心更不可问,他要退出军机当散秩大臣。”   “至于张廷玉……”乾隆沉吟着,“朕是又怜又憎他啊,盼着他知悔守礼,给后世大臣作个榜样,但他这样,若是一味让他,后世子孙要有潺弱的,把握不好的,就会出刚愎之臣,跋扈之臣,或许会出曹操那样的奸雄。他张廷玉一人荣辱还是小事,还是要社稷为重。   朕思量再三,他越是拗劲,朕越要拂拭,君臣大体乱了章法,将来不堪设想!”   傅恒和纪昀至此才明白汪由敦获罪缘由,想想乾隆的话,真的是谋远筹深思虑周详,联想到自己,又不禁栗栗悚然畏惧。乾隆却不理会二人心思,见膳食摆上来,笑道:“纪大学士,傅大将军,朕要赏你们陪着用膳。膳后还要议事,所以不要拿捏拘束。”纪昀见乾隆下炕,小心地跟着出暖阁,陪笑道:“臣知道皇上,午间总要歇息片刻的。我们还是退出去,等皇上起驾再传进来议事不迟。”   “今日例外。”乾隆坐了正中,又命二人陪坐在侧“你们对外慎言——朕要到京外走走。”傅恒刚举起著,惊讶地停住了,说道:“皇上,奴才知道您最怕热,这样的五黄六月,您不宜出行的。记得那年和李卫陪您去河南,冰雹砸冷雨淋,皇上大病一场,至今想起来又是负疚又是后怕啊……”   乾隆苦笑了一下,夹起一片荀瓜拌在老米饭里吃了,抑郁他说道:“朕要去。吏治河工都要看看。听和看是不一样的,这是没办法的事啊!”   卜信带着兆惠到养蜂夹道狱神庙传了旨,原本想着话一说完就交待了差使的。但掌管狱神庙的狱典史却道:“公公,您是带着旨意来的,我不能不遵。但这里已经是人满为患,天地元黄四个号子房,本来黄字号还有几间空房子,昨个儿山西解来一群犯官,都占满了。您看怎么办?”   “我只管传旨。这话该是我问你的,倒问我怎么办?”   “这是点茶钱,公公您收着。”那狱典史办老了事的,见卜信木着脸,忙塞过二两银子,陪笑道:“这件事上头有宪命,再解来犯人先押顺天府南监,那里设了专号,先拘在那。回头请示了刘大人再作处置。”卜信也不接银子,说道:“旨意里说的交刘统勋处置。   你去请示他,我就在这里坐等。”典史满脸陪笑,说道,“谳狱司堂官刚刚来过,刘中堂去了保定查案,后天才能回来。刘中堂的少公子现在通州,预备着去德州。也在等着他老爷子呢!不然,烦您老再去请旨,我们照办。”   兆惠情知他是想勒索自己,但他自顾身份,又确实身无分文。在旁不耐烦地说道:“这是他妈屁大的事,押在哪里不一样?带我顺天府去!”卜信说道:“人已经交给你。我已经完差,你看着办吧!”说罢扬长去了。这边狱典史送出卜信,兀自笑嘻嘻的,问了兆惠年阀职位和犯由,口说“委屈大人您了。小人绝无得罪您的心。这地方儿来的都是大官。一个恩旨放出去,抬抬脚比我头高……您先去,刘中堂回来我即刻请示接您回来……”派了两个衙役带着狱神庙“送去逃将一名暂行拘押,名兆惠”批条,押着兆惠去了绳匠胡同北的顺天府大牢。顺天府的狱典史见了批条,却绝不似狱神庙的人那么客气,照例登记了年貌籍贯姓名案由,一脸公事公办的神气,板着脸对狱卒说道:“胡富贵,监押到你六号中间那个单间。   他是朝廷缉拿的要紧逃将,小心侍候着——给他换上囚衣!”说罢便扯过破芭蕉扇扇着吃茶。   牢房里很暗。兆惠被胡富贵和两个狱卒连推带操揎进一个木栅号子里,“呼”地一声关了门,叮里当啷一阵锁响,才像梦醒一样回过神来。借着顶窗亮光,开始打量这座牢房。   这是一座一通七间的大瓦屋,根基全用大青石条砌成,上边的墙是砖立柱夹土坯,靠墙下根淫渍着一团团的土碱花。两头山墙开门,中间一条通道。通道南北两侧用木栅隔成大小不等的号子间,各号之间也都是用大腿粗的柞木分界。两头山墙看守门口上方,都有一块粉圣的白匾,一头写个‘慈’字,一头写个‘悲’字,兆惠一进门,第一个感觉就是臭。借着幽暗的顶窗亮光,半晌他才看见靠栅门口放着一只马桶,又看时,各个号子门口也都放着大小不一的马桶,散发出浓重的臊臭味,还有秸秆草铺的霉潮味,西边单号两个受过刑的犯人身上的腥臭味,各号犯人的汗臭脚臭,都在热烘烘的牢房里弥漫着混合到一处,竟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臭味。   他先看西边号子,两个犯人都趴在藉草铺上一动不动,看样子还在昏迷,屁股脊背的血把衣服都粘在身上,两人的腿上过夹棍,都肿得碗口来粗,有一个人不知怎么弄的,大脚趾掉了一个,一只脚肿得红萝卜似的,无数的苍蝇嗡嗡地在他们身边飞来飞去起起落落,脚趾上的脓血上爬满了细小如白米样的蛆虫,挤成团拥成蛋。兆惠不由一阵恶心,用手掩住了鼻子,又踅到东号。   东号却是个大号,里边挤挤捱捱或躺或坐关了十几个人,满地都是秸秆乱草,狼藉不堪。号子正中靠墙一铺,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脚上铐着大镣,用一根筷子串了一串棒子面饽饽,正在旁若无人地大嚼,别人都眼巴巴瞧着,那汉子吃了两个,伸展双臂舒舒服服打个伸欠,说道:“都他妈的死了老子娘么?给老子坐直喽!——申三,你是戏子进来的,唱旦角的行当,来一段,给韦爷提提神!”   兆惠细忖,才知道犯人里头也有三六九等,这个“韦爷”似乎就是东号里的首脑了。想着,那个叫申三的扭脚捏腰、翩然作态已经开唱:   爹爹呀——俺便似遭严腊,久盼望,久盼望你是个东皇。望得些春光艳阳,东风和畅。   好也罗——划地冻嗖嗖的雪上加霜……   “好!”满号子犯人齐声喝彩。申三接着又唱:   ……无些情肠,紧揪住不把我衣裳放,眼见个人残生命亡,世人也惭惶!你不肯哀矜悯恤,我怎不感叹悲伤……   唱到这里,众犯人都乱哄哄笑闹:   “这么一脸胡子,还是‘闺怨佳人’?”   “你这身囚衣,唱窦娥冤嘛,还差不多!”   “嘴脸!窦娥是他这模样?”   “嗓门儿不坏,得闭着眼听——我听我爹说过,会听戏的都是闭着眼的!”   “我就是闭着眼听的,听得那活儿几乎要硬挺起来!”   “呸,你他娘的除了一根鸡巴,什么也没有!”   “你跟我装正经?不是你和你寡嫂通奸叫人拿住,逼得你嫂子自尽,你能进来——你也是毬上头出的事!”   兆惠隔栅木拍了拍背靠栅栏的一位老人,那老人正埋头打盹儿,吓了一跳,张皇四顾一下才发现是兆惠,转过乱蓬蓬的头,哆嗦着嘴唇,用一双惊惶的目光盯着兆惠问:“你……   我……我招惹你了?”   “我西边那两个犯的什么事,打成那个样子?”   “我是昨儿才进来的,”老人揉着有点红肿的鼻子,咕哝着小声道:“是从江西解来的白莲教匪,能撒豆成兵,会腾云驾雾!唉,过了三堂了,就是抵死不招……”   兆惠不禁莞尔一笑:会腾云驾雾还会被拿住了?问老者道:“你犯的什么事?”老者叹了一口气,刚说了句:“年成不好,租缴不齐,少东家带人扒房子抢人……”未及说完,便听一声厉声喝叫:“何庚金!”   那个叫何庚金的老者身上一颤,回头看时,却不是狱卒叫,竟是那个韦爷趔着步子过来,见他阴恻恻地笑,何庚金靠紧了栅木,双手撑地,仰着脸结结巴巴问:“我……我又怎么了?”   “看来昨日的‘开门规矩’,你还没有弄懂,”韦爷把吃剩的饽饽顺手扔给申三,充满敌意的眼睛扫了兆惠一下,对何庚金道:“这里是班房,不是你家!想和谁说话就说话?”   兆惠用阴郁的目光死盯着韦爷,本来就苍白的脸在弱光下显得更加青黯,韦爷笑道:   “你妈的这双贼眼,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盯着老子,想吃饽饽?”兆惠道:“我在看你这副贼相恶霸相——都一样的落难人,凭什么欺负人?”   “你说得真好,还像是读过书的人。”韦爷笑道:“这个大号子里谁不知道我韦天鹏?   韦天鹏最恨的就是读书人!老子三进三出,就是这里的地狱乾隆!——后晌放风,一准儿教会你‘开门规矩’!”   兆惠心中早已勃然大怒,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狰狞一笑,说道:“你这一号的老子不知杀过多少!等着瞧!”绰号“地狱乾隆”的韦天鹏冷笑一声不再理兆惠,转身回他的“御座”上席地盘膝坐了,满脸庄重“啪”地一拍大腿,满号子犯人立即老老实实长跪在地。申三丢了饽饽,口中兀自呜噜不清,喊道:“韦爷升堂了!”   “带人犯何庚金一名下跪听审!”   “乾隆”一声吩咐,立即过来两个犯人拖了何庚金过去。“乾隆”说道:“照规矩回话——下跪何人、姓名年纪、何方人氏?”   何庚金战战兢兢,竟真同公堂对簿一样,磕了头说道:“韦爷,昨个‘过堂’,您已经问过了……”   “放屁!问什么你答什么,速速招来!”   “是……小的名叫何庚金,现年五十三岁,直隶通州人……”   “所犯何罪,招!”   几个“衙役”立即响应齐喝,兴高采烈地连呼堂威“招!招!招!”   “是……”何庚金咽了一口唾液,吞声说道:“我欠了东家姚贵盛四斗租子,这是三年头的事。加三的利,本息计合四石一斗二升米,加上本年租,共是十石有余。今年大旱,本年租都缴不起,和姚东家求情。姚贵盛就扒我的房子卖檩,还叫少东家去我家抢我的三闺女去抵债。两造不合,我失手打折了少东家一条腿。按‘以奴欺主’的罪,问的是斩监候的罪。没的说,我认罪,反正他不能带了我的女儿去!”   “啊哈,原来如此!”“乾隆”满口戏腔,捋着胡子哈哈大笑。“他是怎样一个抢法,如实道来!”   何庚金瞪着眼盯着“乾隆”,似乎在平抑胸中的怒火,半晌答道:“抢了就是抢了,拉拉扯扯不成模样,我就动了扁担!”申三在旁问道:“怎么个拉扯法?拉掉了衣裳没有?”   旁边的犯人跟着就乱嘈:   “对,露出奶子没有?”   “裤子也扯掉了罢?哈哈哈……”   “嘿嘿嘿……按倒在地了……”   “你扁担打偏了,该把他的屌打折才对,格格格……”   兆惠此时已经气得浑身发木,双手紧紧握着栅栏穿儿,恨不能就过去臭揍这群无赖。听见大门眶嘟一声,一个狱卒进来,便叫:“来人!——你不是胡富贵么?我是兆惠!这里的事你管不管?”刚喊完,却看见胡富贵身后还跟着个拖着篮子的姑娘,怯生生地看自己,便住了口。隔号的犯人早已“停审”,见何庚金扑到栏边喊“云丫头”!知道是他女儿送换洗衣服和吃的来了,不由又是一阵鼓噪:   “呀!这妞儿是他妈长得水灵!”   “送吃的来罗!”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嗯,标致!比我弄的那个马寡妇强多了!”   一片污言秽语中,胡富贵过兆惠这边,睨起一对三角眼,傲慢地审视着兆惠,问道:   “你咋唬什么?这里是天子脚下王法禁地,你是金刚托生,到此也得顺眉折腰!”   “我问你,这里的事你管不管?”兆惠指着隔壁栅房说道:“这个韦天鹏大逆不道,自称‘狱里乾隆’,在同号欺压良善——你听听他们说些什么,你看看他们在干什么?还敢说是天子脚下王法禁地!”   胡富贵转脸看时,何庚金和女儿隔着栅栏蹲着,都在抱头痛哭。云丫头已哭得半瘫在地下,瑟缩着抽搐着语不成声:“爹……都怨咱们穷……咱们命不好……今年灾多,听说皇恩大赦免勾一年……您要脱了这场大难,俺娘说咱一家都去闯关东……”何庚金只是流泪,用手隔栅过来抚着女儿的头发,哽咽着说:“爹死得起……跟你妈去你姥姥家,好好过,啊?   听话……”兆惠听得心里凄惶,已是落下泪来。胡富贵已是司空见惯毫不动心,对兆惠道:   “不干你的事,少操狂心!你说韦天鹏不好,他替我约束着犯人,省了我多少心呢!”又转脸对哭得难分难舍的父女俩道:   “起来起来!时辰到了——你就是哭死到这里,有屁的用场!谁叫他犯法的?走!”   **********************************   十一 悯畸零英雄诛狱霸 矜令名学士诲老相   云丫头未及出大牢门,犯人们“嗷”地一声嚎叫,一窝蜂扑到篮子边,把何庚金的换洗衣服抓出来扔了一地,争着抓掏里边的食物。除了十几张杂合面饼子,还有几块老咸菜,两个煮熟了的咸鸡蛋。申三抓到了鸡蛋,却不敢吃,一手捏着饼子吃得喷喷有声,说“这浪妞儿手艺不坏。真香,里头揉的有花椒叶儿呢——韦爷,两个鸡蛋自然是您老用了!”其余犯人都拿着饼子、咸菜咬得格崩崩响,吃得津津有味,喊着,含糊不清地还闹几嗓子二黄,有的笑说:“韦爷,何庚金总算有了常例孝敬,免了他过堂吧!”云丫头隔着栅门看得清清楚楚,一蹲身“呜”地放声大哭,任胡富贵怎样拖拉,总不肯起身。韦天鹏一手一只鸡蛋,走过兆惠身边,隔栅递过一只,笑道:   “眼都胀出血了,眼馋么?来来,韦爷赏你一个!”   “!!”   兆惠浑身血脉贲张,头晕身颤,盯着递到脸前的鸡蛋,气得双眼发黑,正思量着如何惩治这狱中恶霸,冷不防韦天鹏丢了鸡蛋一把紧曳着他盘在脖子上的长辫猛地一拉,将兆惠的头夹在了栅木中间动也不能动!   “胡总爷不能揍你,”韦天鹏看一眼正在拖云丫头的胡富贵,“你大约不知道,我还是老胡的把兄弟呢!——我替老胡教训你这王八羔子!”回头对几个犯人道:“这家伙身上有功夫!来,隔栅揍他!”立刻有几个犯人吆喝着上来。韦天鹏将辫子缠在手上死拉硬拽不放,犯人们拳头像雨点一样打在兆惠头上,击在胸脯上、肚子上,还隔栅朝他身上踢飞脚。   此时云丫头已经吓愣了,脸上没点血色,半躺在地下看着这幕惨剧。胡富贵剔着牙瞧热闹,口中兀自说:“别踢下裆,别踢下裆——这些当官的银子堆成山,到这地步儿还一毛不拔!”那拳打脚踢一时变得更加凶狠了。   兆惠是久经战阵的一员悍将,这点拳脚在他身上根本不在话下。苦干辫子被人死死拖定了,身子不能动,手中又没有武器,只能由着人打。情急间一瞥,见脚下一个瓦罐,上面盖着一只粗瓷大碗,因不能弯腰,双腿灵活地躲着脚踢,使脚尖一个勾挑,那瓦罐连碗“托”   地飞起来,已是将碗操在右手,双手“格嘣”一掰,碗已分成两片!兆惠双手各握一片,不啻两把匕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伸过栏去直戳横砍,两个歹徒手上顿时着了一下,还有一个被刺中眼睛,“妈呀!”一声滚倒在地。割伤了手的两个也是鲜血淋漓,握着手脖子痛得歪嘴龇牙,不住口叫骂。韦天鹏远远扯着辫子仍不放手,呼叱:“使脚踢,踢掉他手里家伙!”几个犯人见兆惠厉害,只是乍呼着空踢飞脚,再也不敢靠近一步。这时胡富贵才像是猛醒过来,对众人断喝一声:“都住手!这他妈的是什么规矩?”   “你现在才知道规矩?”因辫根在后脑勺,韦天鹏拉得紧,兆惠已被扯得半偏了脸,骂道:“你姓胡的等着,我不杀你誓不为人!”便用碗茬去割辫子。韦天鹏也不顾了“乾隆”   身份,撤手便向东北角逃。兆惠积恨难消,又松开了手脚,胳臂伸过栅栏一挥,那半个碗片“嗖嗖嗖”直飞过去。正从韦天鹏左颊上猛割一下“当啷”落地。用今日话说,是割断了颈动脉,不能顷刻救治,与杀头无异——只见韦天鹏颈中鲜血筷子一般笔直激射而出,直飞溅到墙上,立时扑身倒地,闷哼一声滚了几下双腿直伸,浑身剧烈地一阵颤抖,一下子松气,头埋在自己的血泊之中,一动也不再动了。   满屋的犯人都吓傻了,有的伸脖子有的弯腰,有的口里还噙着杂合面饼,手里拿着咸菜,被人施了定身法似的纹丝不动。其余号子的犯人也都把头伸在栅栏边,隔着木柱缝向大号张望动静。云丫头“我的娘……”呻吟一声,便晕了过去。   胡富贵煞白着脸,开门进号子,翻尸身看伤口摸脉息试鼻息,韦“乾隆”绝无动静,翻开眼看,瞳仁已是散了,真个命似三更灯油尽,身如五鼓衔山月,一命西去。胡富贵好半日才醒过神来,慌乱得连号子门也忘了关上,匆匆出来,大叫:“那个逃将兆惠在号子里杀人了!——来人,给他戴重枷,上镣子!打死这个贼囚!” 随着他的喊声,十几个狱卒蜂拥而入,见兆惠若无其事靠墙抱膝翘足而坐,立时一拥而上,“咔”的将一面四十斤柞木重枷给兆惠戴上,又稀里咣啷给他钉上大镣。隔号那边清理血迹,抬尸,这边兆惠已毫无反抗能力,三个衙役手挥皮鞭,没头没脑围着兆惠只是猛抽。   顿时,兆惠浑身上下血肉模糊,只闭目咬牙忍疼,却无一声呻吟。昏在过道里的云丫头已经醒来,见这情景,扑身到栅栏边哀告:“你们别打了,别打了……”隔号的何庚金也哭着求告:“胡爷……事由我起。要打打我,打我……”   “这位姑娘,你回去吧!”兆惠忽然睁开眼,对云丫头道:“我准能连你爹救出去!”   胡富贵怒极反笑,说道:“你可真能怜香惜玉啊!你是朝廷通缉的逃将,免不了西市一刀,还说救别人?”冲着云丫头就是一脚:“滚!不是你这浪屄妮子,老子能罚俸一年?”   两个狱卒连推搡带踢打将云丫头赶了出去。这边胡富贵兀自怒气不消,亲自进来劈头盖脸又猛抽一阵鞭子,乏了,才说道:“把何庚金带这边号子,他们现在是一案,叫老丈人来侍候他女婿!”此时兆惠已经昏了过去。胡富贵照他腰又踢一脚,说道:“你狗日的甭装死——   一天两顿盐水烧笋准教你吃个够!”说罢锁门带人去了。   当天下午,胡富贵余兴未尽,带着几个狱卒又来。这次却是有备而来,先用绳子把兆惠捆直了,带枷平爬在地上,用竹篾条蘸了盐水,轮着猛抽,说这叫“盐水烧笋”。这一顿毒打与上午大不相同,上午只是皮肉疼痛,这般打法盐水沾遍全身,竟似火燎炮烙,抽一蔑条心里一揪,打得血花四溅。兆惠戴着枷伏身在地挺着,只能看见胡富贵的两条腿移来移去,心中又恨又悲又痛又觉凄凉,咬牙忍着一声不哼,又暗自对天起誓:“一旦昭雪,我不杀此獠非丈夫!”大号子的犯人们起先还有喝彩起哄看热闹的,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变得鸦雀无声,都起身扑着栅栏紧张地注视着这边,不知哪个号子有个犯人喊一声“好汉子”!接着几十个人应和“好汉”!兆惠头“嗡”地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兆惠整整昏睡了三天,醒来时发现已不在原来的号子里,却是一间七尺见方的斗室。不但自己躺在床上,而且还有桌子、水壶茶碗,脖子上的枷和脚上的镣也都去了,浑身都裹着生白布。他恍惚了好一阵,看着用净白纸糊得平平展展的天棚,下意识地抬抬身子,隔帘便见那座“慈悲”大号子矗在东边,这才知道自己仍旧身在囹圄,只不知为什么挪了地方……   听见“扑扑”的吹火声,兆惠转过脸,却见是何庚金弓着腰蹲在地下,三块石头支着药锅子正在熬药。号门子外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搓洗什么。栅门角只露一只小脚,便知是个女的了。兆惠长长吁了一口气,幽幽他说道:“给我换号子了……”   “赵(兆)爷,您可醒了!”正熬药的何老汉忙起身来凑到床前,问道:“渴不渴?肚饿了吧?”兆惠未及答话,外间栅门口闪出云丫头的影子,扒着门,略带喘息喃喃说道:   “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威灵观世音菩萨……您可醒了……真是吓死人,整整三天三夜,昏得人事不知……”   兆惠一怔,问道:“我死过去三天了?”   “四天了,爷台。”何老汉叹息一声,“是三天前挪你来这边小号的,头前你昏着,那个胡爷还进去踢了你几脚……”   “为什么搬过来呢?”   “不知道:“何庚金摇头道,“是这里的管监的官带人抬你过来的。兴许你家人或者你朋友使了钱……听这里的大爷说,这边关的都是有头脸的大案犯,什么刑不上大夫的话,我也不懂,反正大夫给你开药治伤……”   兆惠苦思,断然没人使钱救自己,却仍是头昏脑涨想不成事。由着何庚金喂了几口水,说道:“我肚饥。那桌上篮子里的包子给我吃一个……”“您别吃那个。”何庚金道,“那是云儿给我送的饭。他们供你的是细米白面,还有肉。云丫头——拾掇好了么?”   “就好,就好!”外间云丫头连声答应,“笼里的包子太热!呐!——”一边说,一边用手拍打,转眼间用小笸箩盛着几个雪白的包子隔门栅塞过来。兆惠吃了一个,是纯肉和葱馅的,一咬冒油,刚要说“香!”一眼瞥见那篮子,因说道:“大腻了,把你吃的拿来我吃。”云丫头隔门笑道:“就怕腻,用的都是瘦肉,也没敢兑油。你这个人呐!我们那除了韭菜咸盐,连油都没拌,什么吃头——没听‘五月韭,臭死狗’——”她突然觉得失言,红了脸,讪讪转过了身。   兆惠却不留心,吃一个韭菜馅包子,果然不甚好吃,而且因为天热怕馊,一味咸得蜇口,一边咀嚼着说“不错。”问道:“怎么把你也关到这边了?云丫头还能在跟前伏侍,太不可思议了。”“这我更不明白了。”何庚金道,“我觉得是地狱搬到了天堂呢!——管他呢,得受用时且受用,反正现时不吃苦头就好。”正说话间,一阵脚步声杂沓近来。兆惠看时,是典狱带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小伙子进来。那年轻人眉清目秀,神情流动、只穿一件天青实地纱袍,束着绛红腰带,配着头上簇新的黑缎瓜皮帽,亭亭秀立在狱典史身后,满面是温和的微笑。一见便使人心生好感。狱典史见他凝望年轻人,俯身抚摸了一下裹在兆惠膀上的药布,问道:“今儿换过药没有?我吩咐他们一天两换的。身上这会子可好些?”   “这位先生是谁?”兆惠望着年轻人问道,“你见我有事么?”狱典史见他不理自己,却也并不尴尬,忙笑着介绍:“这位是和珅先生,现在跟着阿桂中堂在军机处当差,飞黄腾达那是——”和珅不待他说完便截断了,“——是桂大人叫我来看你,来迟了一步,您吃了苦了。”   兆惠没有答话。狱典史凑上来,陪笑道:“大人大量,您得体恤我们这些狗才的难处。   当地方官能刮地皮,当带兵管带能吃空额。像我,只有八两月例,胡富贵他们只有二两。这地方不吃犯人吃谁?打我爷爷算起,三辈子在这当差了。只要犯人不越狱,乐得叫犯人管犯人,图个清闲自在不是?那边仁爱号子里的犯人头还凶呢!这个韦天鹏不过是运气不好,撞到兆爷您的手上……”兆惠冷冷地听着,说道:“他们要打死了我,你怎么处?现在是我打死了他,你要怎样?”   “这么热的天,狱里哪天不往外抬死尸?”狱典史一听就笑了,“这事不能叫‘案子’,我们有我们的法子——一个‘暴病’报去记名备案也就结了。”   兆惠不禁暗自叹息,“真是杀人如草不闻声啊……”转脸问和坤:“有没有海兰察的消息?”和珅笑道:“我这等人色怎么敢问这些,等有了信儿,你比我知道得还早呢——您任事甭想,先养好伤。这里我说好了,给您开单号子,想到院里遛遛也成。要缺什么,告诉那个云丫头,自然有照应的。”说罢也不行礼,只向兆惠含笑微一颔首便辞了出去。狱典史狗颠尾巴似地陪送和珅出去,转眼踅身回来,连中间那道栅门也不再锁,径自叫出何庚金父女到大院里,说道:“这位兆爷不是小可之人。本来该囚到养蜂夹道那些老爷大人们处禁起来的,阴差阳错关到了顺天府。上头现在既然有话,我就把兆爷交给你们照料。仔细侍候着!   何庚金你是有罪之身,你好造化!先因灾免勾,听说皇后凤体欠安,又要大赦,这位何(和)爷又指你们来侍奉病人,你是一步登天了!”   典史因兆惠在号子里回护何庚金杀死韦天鹏,料想二人必有渊源,唇焦舌烂卖人情,何庚金是个老实人,只唯唯答应鞠躬不迭。云丫头在旁问道:“这位赵(兆)爷犯了啥子罪?”   “他是金川打仗的逃将。”狱典史舔舔嘴唇说道。“不过听说案由繁复得很,还要御审了才能定。”   “要是定了罪,能会怎么样呢?”   “那当然要明正典刑——不过,明儿杀头,这样儿的人今儿也得好生待承。”   “明正典刑?”   狱典史一笑,用手比着在脖子上一抹,说道:“喳!——就是砍脑袋瓜子!小丫头片子,问这么细干么?看上他了?”一句话说得云丫头飞红了脸,那典史摇着芭蕉扇笑嘻嘻去了。   和珅离了绳匠胡同,立即赶回军机处向阿桂复命。阿桂却不在军机处,只有傅恒正在和刘统勋说差使,还有几个刑部主事和御史端坐在旁聆听,几个军机处章京在隔壁房里忙着拆看文书,他也不敢打扰。问了问门外侍候的太监,才知道阿桂去了张廷玉府,刚走了不到一袋烟工夫。阿桂不在,这里没他的差使,人也不熟,站着想了想,仍出西华门来张府寻阿桂。   三天内他已是第二次到张府来了。头一次来,院内院外岗哨警跸,都是步军统领衙门的御林军布防,还有大内的几个三等侍卫带刀巡戈,十分肃杀威严。他连二门都没进去,挡住了,只放阿桂进内院。这次大不相同,军队行伍全都撤了,只留了内务府慎刑司的几个笔帖式和衙役守护,院内院外虽然仍在戒严,但都不带兵刃,便少了许多暴戾之气。门口几个戈什哈验了牌子,见是军机处的人,没有问话便放行进人。倒是西院二门把守的衙役盘问和珅来意,知道是阿桂的随员跟班,指了指西内院北房,说道:“桂中堂纪中堂都在里头和张相说话,您家自个进去吧。”   和珅甩步进院,只见东厢南房和北上房都是锁钥封铜,贴着黄纸封条。北屋廊下垛满了箱子,也都封了。只有西厢是原来张廷玉接见外官的客厅,也是房门洞开,纱窗支起,几个人正在里边说话。他听着有阿桂在内,也不敢惊动,蹑脚儿到廊下站着垂手静候。却听张廷玉苍老混浊的声气道:“这些天反省了许多。总归想,皇上既这么说,还是体念我这老奴才。唉……人老了,不会想事情了,也不能给主子分忧出力了。为自己身后名声,反倒弄得身前一片狼藉!不过,务请二位代我仰叩天恩,下陈愚表,廷玉绝没有倚功做上的心——其实也没有什么功劳可言——更不敢倚老卖老。就是目下处分,也觉得不足以蔽我之辜,还请圣上洞察烛照,从重处分,以为人臣之戒。”   “老相,这些话就免奏了吧。”阿桂瞥一眼窗外和珅的影子,笑道:“连你方才请求退归桐城养老的话,我看也不必提。皇上对你其实圣眷优渥不替,说这些,反倒显着矫情了。   记得您年轻时信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学生以为还是可取的。”   和珅在外听着心里暗自掂掇,人都说阿桂文武全才心思灵动,果然名下无虚。就这番话,其实没一句不是在驳回张廷玉,警戒他那些言不由衷的话头,且带着威压,却是绵里藏针丝毫不着痕迹,还显着一片体贴温存之情,又不失皇家大臣身份……不由暗赞:这才是真学问,真见识!   和珅正自聆听着感慨,纪昀轻咳一声说话了,口气却不似阿桂那样温善,庄重里透着诚挚严肃:“衡臣老相国,我是后生新学小辈,幼年读书受教,家父业师都拿你作读书人楷模教导我们的。实在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今日之事至此,真是始料所不及。能不能听学生几句忠告呢?”   “老夫不敢当。”张廷玉一脸核桃皮似的皱纹动也不动,冷冰冰说道:“我是待罪之人,往事休提。韩退之云‘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先后生于吾乎?’——愿闻先生教诲。”纪昀在椅上一欠身说道:“多承嘉纳!方才阿桂大人说的是了。天下人莫不知老相勤劳王事终生未懈。您的家产也都看过,除了御赐田产物件,身为宰辅,一点也不奢华豪富,所以您是正人。在学生看来,老相居闲顾问之后,犯了失慎贪得之病,有时辰想自己的事了,替皇上为社稷的事就想得少了,身后名祖宗荣子孙贵想得多了,就思量自己昔年功劳苦劳,而今所得不及往昔所失,就存了计较之心。古人云‘老而戒得’,那真是千古至理名言。您思量是不是呢?”   这话说得如此憨直不留情面,连阿桂也不禁变色,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张廷玉为相四十余年,别说像纪昀这样的后生学子,新进大臣,就是康熙朝一辈的老亲王们也从来都是肃肃如敬大宾,言语逊逊似对师长,听到“贪得”二字,已是老大不自在,后头的话只觉得愈来愈狂,根本无暇细思。但他毕竟心如城府之严,竟不动声色静听纪昀说完,干笑一声说道:“若论起讲道理,我是久仰你的了。我不能,也不敢驳你,‘老而戒得’我都不知道,能侍候这三代经天纬地之才的圣主?你是读遍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的人了,如今又在修四库全书,存在皇史成金匾之中有我一篇文章,说的就是‘戒得’。你是大忙人,恐怕未必有空去读。”   “老相的文章学生焉敢不读!”纪昀略一俯仰已经忆起。他已经听出来,这个张廷玉压根就不服乾隆对他的惩戒,这么个心思硬撑,后祸更不可测。因笑道:“好像是《论三老五更》的那一篇吧。还有老相在承德避暑山庄写的《成得居记》也拜读了的。学生盂浪冒请,这两篇文章还请老相自读自审,或者更好——当然,学生也还要再拜读。就是当朝秉政诸公,读一读也会大有稗益的。”   按“三老五更”出自《礼·文王世子》,意谓正直、刚、柔之老臣(三老)应知五事,即“貌、言、视、听、思”,备此三五之德的耆臣致仕,天子应该“以父兄养之”以为天下孝梯示范。康熙朝名臣汤斌致仕退休,圣祖引用这一古礼,言及汤斌享用此种优遇,张廷玉当时甫入机枢,深恐汤斌因福得祸,写了《论三老五更》这篇文章感悟圣祖,认为时移世易,情势不同,“礼”法也应变通适应,认为“当今之世,无人能当此礼”。汤斌终身因此荣宠不衰,身后溢名“文正”为诸号之冠。但事出久远,张廷玉自己已忘了文章主旨,只记得“三老五更”的原意。经纪昀提起,顿时知道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立刻显得不安起来,支吾着说道:“在人臣,自然应该逊辞。在君主,另是一番道理情分。嗯……我岂敢以此自居呢!我是想先帝……不说这个,总之是我自己一误再错,辜负圣上洪恩。雷霆雨露,任由主上挥施。我是知罪的了。”   “老相不要不安。”阿桂虽然不全懂他们的对话,也看出张廷玉神色狼狈,说得驴唇不对马嘴,心里不禁暗笑,表里却是满面恭敬,说道:“我们不是奉旨,是学生拜访老师,私下交心嘛——”话未说完,听得院外靴声橐橐,隔门望去,却是乾隆唯一的弟弟和亲王弘昼进院来了。三个人便忙起身相迎,和珅早已伏身在地叩头行礼。院中守护的太监衙役们也“唿”地跪倒,齐声说道:“给王爷请安!”   弘昼三十四五的年纪,略嫌瘦一点,气色却是甚好,走起路来脚步生风,半点病容也没,却已经给自己办过三次“丧事”——也一般的买幡神主鼓吹丧筵,一般的白纸素幔封门。“死人”独坐灵棚,听家人假嚎,自顾旁若无人据案大嚼。是乾隆朝出了名的“荒唐王爷”。乾隆兄弟十人,长成的仅这一个弟弟,存了十分楷梯之情,只是传旨办差简捷易为的事交他来办,军国经济重务从不找他。偶有失误,也只和他叫去兄弟私话,绝不公然伤他面子。偏是这弘昼小事散漫不羁,稍大点的事半点也不糊涂,因此荒唐归荒唐,御史们仅只私下议议,却挑不出大毛病,没人敢到乾隆跟前饶舌。   和珅还是头一次见位分这样高的人,心想不知怎样个体态尊贵、荣华庄敬法。偷眼瞟去,却见弘昼剃得齐明发亮的头,一条辫子在脖子上盘了两个圈儿,粗葛布靛青短衫不遮膝盖,却穿着天青宁绸裤子,裤脚挽起老高,赤脚片子洗得白净,蹬着露头草履,走起路来踢踏踢踏直响。再细看,两个大拇脚趾上还各套着个大铁板指!和珅忍不住低伏了头偷笑。弘昼却一眼瞧见了,手里扇着草帽子,笑骂道:“日你妈的,要笑还不敢放声儿!”张廷玉已龙龙钟钟跪下请安,说道:“罪臣张廷玉问王爷安好!”   “好,好!”弘昼笑嘻嘻的,一把挽起张廷玉,“没有免你的职嘛!皇上还是一口一个‘衡臣’嘛——阿桂也起来吧。纪晓岚,你笑甚么?你欠我的字写了没有?”   纪昀起身又打个千儿,笑道:“我是笑王爷这身行头,渔樵耕读四不像。跟您的这几位也眼熟得很,不是太监也不是家人——这是葵官,这位是宝官儿,这是茄官……是家戏班子里头的丫头们女扮男装了。还有,您脚上戴两个板指,是作么事用的?”“请,请,外头热,咱们里头说话。”弘昼呵呵笑着,一边进屋,一边不停口说话:“我来串门子,又不传旨,这热天儿装王爷幌子做么的?这些小丫头,她们在我园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闷坏了,闹着想跟我街上遛遛——我说你们打扮起来!你瞧,还真行!长随没这个韵味儿,太监没这嗓门儿,莺啼燕呢跟我说话,多提精神呐!脚上戴板指,是大医说的方子,这些天心火旺,说得用线缚了大脚趾。我想,用板指不是更好?就戴上了……”一头说,一头落座,张家仆人早端过一杯茶来,弘昼只喝了一口,皱眉说道:“水不好,不是玉泉山的,茶叶也陈了——人呐,不就那回事,适意为贵——对哦,张相?”他突然问张廷玉道。   他这一阵说笑搅和,本来郑重见闷的气氛顿时被一扫而尽。张廷玉的心绪也轻松了许多,叹了一口气,自失地一笑说道:“王爷真会开玩笑。我如今这地步,谁拉玉泉水给我?   还论什么新茶陈茶?方才还和二位说话,官,我是决计要辞的,要回我桐城老家,山明水秀问渔樵耕读。皇上能恩允,就是我的福了。”他顿了顿,又道:“河南原来那个总督王士俊,你们知道不?在位时起居八座、堂呼阶诺的,官架子最大,去年钱度去贵州,绕道儿访他,现在真成了个老樵夫,七十岁的人了,腰里插着斧头,肩上扛着扁担,满脸黧黑、满手老茧。问起任上作官的事,一概都记不得了……养移体,居易气,情势变了,人不变也不成,过几年你们到桐城,我不定是个渔夫呢!”说罢莞尔而笑。   “你哪里也不要去,皇上舍不得你,我也闲得发慌,想有个玩伴儿呢!”弘昼听得认真,听完又是一脸瘪笑,“是非都从心头起,这还是早年你教给我的嘛——你我都不是自由人,想适意,先得适了皇上的意不是?——别老是那么沮丧懊恼一脸苦相。就算北京是桐城就是了,你渔我樵,大廊庙、西山、西海子、圆明园……咱们逛去,趁着能走动,不定去檀柘寺住几日,和老和尚下棋。我是王爷,你还是你的四十年太平宰相。多惬意,多好玩呐—   —《易经》里头说‘吉凶侮吝皆生乎动’,不是你常讲的?——咱们不‘动’,哪来的全都是福气!”说罢哈哈大笑,又吩咐跟来的侍女,“花官,叫这里管事的太监进来!”那花官嘤咛答应一声去了。   弘昼外表放浪形骸,内里伶俐精明,张廷玉了如指掌。纪昀和阿桂却是头一次领教,心中却暗自嗟讶。阿桂瞟一眼跟着花官进来的太监,笑道:“人都说您是潇洒王爷,果然洒脱超俗!”   “当了军机大臣还要拍马屁?明明是‘荒唐’嘛,阿谀!”弘昼笑容不改,又转脸问纪昀:“我托你给我寻一套全本《红楼梦》,你弄来没有?你管着收集天下图书的事,连这点子事都办不来?”张廷玉在旁说道:“若澄有三十回抄本。听说傅六爷和恰亲王府有全本。   王爷要看还不容易?”弘昼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道:“都不全,都不全!我要看全本全套的。老纪,你给我弄来。”   纪昀却是一听《红楼梦》心里就犯腻味。但弘昼说这件事已经是第三次,焉知背后没有更大的文章?倒起了警觉,因试探着说道:“《红楼梦》非经非史非子非集。我是久仰了,却从没读过,不过和《聊斋》一样,供人玩笑破闷的才子之笔罢了,没有一句警世教时的正经话。王爷既要看,学生留心访查就是,市面上并没有全套的,听说曹雪芹的遗孀还在北京,我试着查一查。”弘昼点点头,却问那进来的太监:“你是这里的头?叫什么名字?”   “是!”那太监忙叩头回话,“奴才叫高凤梧!”   弘昼不易觉察地微微摇头,说道:“保定人?你爹妈可真能耐,给你起这么雅的名儿,你配么?”高凤梧连连磕头,说道:“是——奴才不配!听奴才妈说,奴才落草时奴才的爹做了个梦,有个凤凰落到我家梧桐树上,就起了这名儿……”纪昀笑道:“幸亏幸亏!你爹要梦见鸡在篱笆上飞,你就该叫高鸡巴(笆)了!”   众人不禁哄然大笑,弘昼说道:“回头我叫内务府给你改名字。太监,不许叫得这么好听,——我交待几件事,你即刻就得办。”   “是!”   “这里所有房间全部启封,所有文书案卷公文御批奏折,转到皇史箴。”   “扎!”   “内务府的人,还有顺天府的人统统退出张府大院,不许进院滋扰,不许刁难盘查来看望张相的官员,不许拦阻张府人出入。查抄翻乱了的私财物品,要物归原处。”   这其实是解除了张府一切禁令:这也不许,那也不许,那一群太监衙役守在大门口做什么营生?高凤梧不禁嗫嚅,答应着“是”,乍着胆子问道:“那奴才们的差使是……”   “是你妈的蛋!”弘昼笑道:“看看把相府翻成什么样儿了?拾掇也够你们忙活一阵子的——哦,对了,张相每天两车玉泉水,还照例供应、这差使也暂归你们。至于以后,自然还有旨意,这不是你操心的事。”   “扎!”   “滚吧!”   “扎!”   弘昼这便起身向张廷玉告辞。谆谆嘱咐了许多“荣养保重”,“时时向皇上请安”,“顺时听命”、“澹泊宁静”之类的话头。话未说完,却见养心殿太监王耻进来,因笑问:   “王八耻,你来什么事?主子又有旨意么?”王耻冲弘昼陪了个笑,说道:“皇上去了岳钟麟府,叫奴才传阿桂中堂过去,六部里跑了个遍,才知道来了张相这儿。这就请桂中堂赶紧过去。”   “是!”阿桂忙躬身说道:“我这就去!”弘昼道:“骑我的马吧——快些。你再回西华门坐轿,折腾到什么时辰了?”阿桂答应着,向张廷玉微一致礼便匆匆去了。张廷玉不无感慨他说道:“我进南书房也是他这年纪吧……轮到下一代出力的时候了……”   弘昼只一笑,却对纪昀道:“给你送两条金华火腿,给我写的字快送来。听说你要请马二侉子他们吃酒,别忘了本王!至于《红楼梦》,你那个说头有偏颇的。百色百味各人好恶不同,我看《红楼梦》可以与你的《阅微草堂笔记》各分春秋。你不要瞎猜疑,没听人说‘士子不阅《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有人说荒唐王爷爱附庸风雅。我说,附庸风雅总比附庸市侩好点吧?”当下三人在屋门口立谈了片刻,也就各自散去不提。   **********************************   十二 同舟共济因缘生爱 仗义杀豪血溅街头   海兰察历尽艰难,终于逃到了中原。他是“逃将”,金鉷是讷亲的亲信,要防他暗地追杀,遍天下官府出海捕文书拿他,还得防着贼匪劫道或住了黑店,身上带着十万两银票,又一文也不敢动。只索当掉佩剑上嵌的几颗珍珠,包在剑鞘口的一小片金皮,还有母亲给他随身带的一尊汉玉观音,总共换了不到十两小银角子,知道凭这点钱绝然不够到北京盘缠。索性一索性,干脆就扮了乞丐,一路讨饭。由湖北老河口入南阳境,过九里山、分水岭入洛阳,一路不投宿不住店,白天沿门乞讨,或到庙里撞斋,夜里钻草垛,窝土地庵胡乱睡觉,实在犯馋了,就用小银角子寻个小饭馆饕餐一餐,总算逃出了讷亲的势力圈子。算了算,居然只花了一两二钱银子,不由心中暗喜。   海兰察换了一身店伙计衣裳行头,在洛阳盘桓了三天,终于打定主意走水路。过黄河走山西固然快一点近一点,一来委实走得太累、二来太行山强人出没,不安全。身上既然钱够用,坐船自然省力稳便。从黄河到运河交口处,再从运河直抵北京,省了多少担惊受怕!因就在黄河渡口转悠,因客船价高,就趁了一艘盐船——官盐船只再没个水上打劫的,艄公只收了二钱银子便答应送他到开封。   船很大,但前舱后舱都堆着盐包,里边只有两个铺,供两个艄公轮流歇息。前舱留着一片空地,是艄公造饭的地方,仅可容两三个人转侧挪动,加添上海兰察,两铺三人轮流睡,倒也将就宽裕。不料船过郑州花园口,又挤上来四个人,两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一个年轻少妇还带着个三四岁的孩子!   这一来就热闹了。艄公们把舱里盐包挪了又挪,摆了又摆,总算给这五个乘客腾出了地方,用盐包摆两排座儿。那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和妇女挤在一边,这边海兰察坐了少妇的错对面。偏是那小把戏不安生,一会要吃要喝、要撤尿拉屎,又搂着妈妈闹着要“吃奶”,弄得少妇劝不拢哄不住,舱里舱外来回张忙,有时恼上来,照屁股“啪啪”几巴掌,打得那个叫“狗蛋”的叽哇大哭大叫。老头们乡里人,不在乎,只眯着眼打盹儿,海兰察一肚皮心事,孩子闹大人嚷,脸上便带上阴沉。咬着嘴唇靠着盐包仰脸不睬人。那少妇见他这般大样,除了照料孩子,偶尔和两个老汉搭汕几句家常,也不理他。   偏是狗蛋儿十分活泼,好像第一次坐船,处处新鲜。妈妈不许他到舱外,他就在盐包上爬上爬下,一会儿掀开篷布看外头景致,指着岸上说:“妈,那山上有座塔!”一会儿又说:“这座庙还不如姥姥家门口那座呢!”一会儿又下来在舱板下人腿间钻,捡起一段炭问:“妈,这是啥子?”少妇只笑着解说:“这是做墨用的细炭,这船运过炭,掉的渣儿……乖乖的,来妈怀里,地下脏,又没处洗……”狗蛋儿爬出来,已是变得乌眉灶眼,睁着黑豆一样的眼看看这个人,又瞧瞧那个人,忽然扑到海兰察膝上,摇着他膝盖喊,“爹!   爹!——”   他喊出“爹”来,满船人都先是一愣,两个老人嘴角肌肉抽了一下,又绷住了,船头艄公却忍不住“扑嗤”一声笑出来。海兰察一下子直起身子,却见狗蛋儿一脸稚气,虎灵灵一双眼望着自己,十分可爱,抚了一下他的总角小撅儿辫,一笑说道:“毛头小子,认错人了,我——”   “他不是你爹,不记得你爹死了?”那少妇早羞得脸红到耳根上,一把拽过狗蛋儿,在他脑门子上顶了一指头,咬牙说道:“再胡说,丢你外头黄河里去!”   这一闹,满船人的目光都聚拢过来,海兰察和少妇更不好意思的,都别转了脸。一时,船上人俱各无话,只听得外边黄河涛声无休无止的闷啸和咯吱咯吱单调枯燥的摇橹声。但狗蛋儿还是个人事不知的吃屎娃娃,也不懂“丢到黄河里”是什么意思,只安生了一刻,就脱开妈妈的手,这次却是直奔海兰察,仰着脸又极响亮地喊道:“爹!” 那少妇见众人又笑,脸上更挂不住,一把拖了儿子过来,狠歹歹点着他鼻子,说道:   “死冤孽!丢人现眼不拣地方儿——”她瞟了海兰察一眼,又道:“他不是你爹!——你爹有那么大耳朵么?”但狗蛋儿看来是平日娇惯到顶儿了,根本不在乎妈妈脸拉得多长,也听不出话里恶骂的意思,见众人都笑,越发起兴头。一个冷不防又跑到海兰察怀里,连叫:   “爹,爹——就是我爹!”海兰察生性佻脱,出了名的精明伶俐人,嘴头儿上从不吃亏的,听那女人骂自己“耳朵大”,正想着无法递口儿,遂拍拍狗蛋儿头,笑道:“孩子,我真不是你爹,听妈妈话啊——去吧,我也没你爹那么嘴长——是吧?”   这一来众人再遏不住,两个艄公一个掌橹一个撑篙,几乎笑得家伙脱手,两个老头捶胸打背,吭吭地咳着笑。那妇人紫涨了脸,拉过狗蛋儿僻僻啪啪在屁股上揍了几掌,眼中已是迸出泪花,骂道:“都是平日惯的你了!越是没意思的话越说得兴头,越是厚脸皮没廉耻的人越爱亲近——看我不打死你!”那狗蛋儿挨这狠几巴掌,直着嗓子“哇”地一声号陶大哭起来。   “这位大姐,”海兰察起先还想劝,要笑又笑不出,听到骂及自己,忍了忍还是憋不住,皱着眉头道:“凭你良心说,今个这事怨我么?我怎么厚脸皮、没廉耻了?”   ”你就是!你干嘛说我男人嘴长?”   “我耳朵很大么?——是你先骂人的!”   “你耳朵就是比我死鬼男人大!”   “没比过。”海兰察嘻地一笑,“你说大就大,不过我想着你男人耳朵小,嘴自然长些,这才扯得平些——”   “街痞子,无赖!”   两个老汉见二人吵起来,忙都分说解劝,一个说“都是出门在外的人,挤在一条船上也是缘分,小孩子无心话头儿,你们都是大人,计较这些作什么?下了船又各奔东西了。”年老一点的看样子读过点书,说道:“同舟共济嘛!你这位先生也真是的。她是女人,孤儿寡母的,面子当然要紧,就不能让一让?小心着口孽!”他看了一眼少妇。“——要遭报应的!”好容易地劝住了,那女的仍觉气恨难当,抱紧了孩子,说道:“没皮脸天杀的!嚎你娘的什么丧?睡!”   喧闹一阵,船上又平静下来。海兰察脸上瘪笑,想想自己一个将军,落到这一步,挤这么一条船,还受女人的气,又不知前程吉凶如何,心里觉得好不是滋味。因思量着,不由得又苦中作乐,在舱板中抠出一根炭条,瞟一眼那妇人,在手心里画一笔,再瞟一眼,又画一笔……   那少妇也是落难之人,到洛阳借钱还债投亲不着,一般的满腹无名。刚和海兰察闹这一场,她尚自一肚子五味不和,眼见这个嬉皮笑脸的家伙看着自己一笔一笔在手心里画,登时又气得浑身乱颤,从孩子身下抽出手来,“啪”的朝海兰察就是一记清脆的耳光!   船上立时又热闹起来,两个老者惊愕地看着这对年轻人,不知又出了什么事,艄公也把船定住了,伸头进舱问道:“你们是怎么了,没完了么?”一个老者也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已经和息了,怎么凭空伸手就打人——女人家,怎么这么泼?”海兰察血阵里滚出来的人,哪里在乎她这一掌,只是寻开心,捂着左颊,仍是似笑不笑,说道:“是呀!方才说我‘无赖’,你这不是泼妇么?”   “你在手心里画的什么?”那少妇朝指指定海兰察,“——他画我!”   “我没画你!”   “你画我!”   “我没画你!”   “你敢伸出手叫大家看看?”   “我不伸手。手是我自己的,伸不伸由我!”   于是两个被耨恼得极不耐烦的老人又忙着和解,说了这个劝那个,那女人只是不依。船艄公道:“黄河上行船最讲究个祥和平安,你们前世无仇今世无冤,这么闹算怎么回事——   你既没画她,伸出手给她看看不就结了!”   “我画的我自己。”海兰察笑着伸出手掌。众人一看,竟画的是个猪头!海兰察在众人笑声中兀自解说:“——这是你么?——你看,这猪耳朵多大,嘴多短……”那女人又气又羞又恨又无话可说,脸色雪白,怄了一会,“呜”地一声抱头大哭,口中含混不清诉说着“……我好命苦……走一处受一处人欺侮……老天爷你就睁不开眼……”夹着还有些别的话,却任谁也听不清楚,众人不知她为什么哭得这样凄惶,不禁面面相觑,都嗔怒地看着海兰察。   海兰察这才意识到自己恶作剧过了头,后头这苦中作乐“乐”得实在太没意思。怔着想了想,对那妇人道:“我是落难人,心里不痛快,穷开心。伤了大姐你了。我给你陪不是,你别介意了,我真的不是歹人。”那女子含糊不清不知说了句什么,也就慢慢止住了哭。   这一路水路,两个人没有再闹,却也没有说话,直到过了开封。两个老汉接着坐船到清江。海兰察和那少妇都下了船,各自走路。这里是黄运交汇处,因黄河水位高,向南向北都是顺流。但几经黄水泛滥,正经码头早已东移徐州。开封一带通运河的其实是通济渠北口,也都淤得漫漶不堪。真正要坐船,得到开封城东北四里地左右的石牛桥,离着他们下船渡口还有十几里地沙滩。海兰察走了一段,已是热得汗流泱背,回头看时,那少妇也在跟着。她背上背着狗蛋儿,臂上还挽挎着个大包袱,火辣辣的毒日头,焦麦炸豆儿的天气,又是一双小脚,在沙滩上一拧一拧地踽踽跋涉,时时放下包袱,到潦水滩跟前捧水喂孩子,又自己喝。海兰察不知怎的,想起了自己姐姐。也是狗蛋这大年纪,和姐姐在昌都音郭勒河岸去寻父亲的大营,也是这么热的天,也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沙,走几步自己就闹着渴,姐姐也是这样用手捧了水,一口一口喂……他心里一酸,几乎想回步帮这母子,苦笑着摇了摇头,又踅转了身,大步向北走去。   其时正是麦收季节,码头上船倒不少,也尽有向北驶的,不过都是客船,每客坐到通州十五两银子定打不饶,他坐不起。码头上的老艄公说,只有趁漕运粮船走才省钱,大粮船队已经开走,碰碰运气,说不定有的船坏了桨橹,裂了板缝没跟上船队的,还能坐上。他转悠了半日,还真找到一只,是苫粮的油布坏了,换布苫盖误了跟船队。但老艄工却十分难说话,说船只开到德州,要五两银子。好说歹说,价钱落到三两五。海兰察已是饥肠辘辘,折身去买了十几个烧饼、一包子俺萝卜,返回船上,吃饼就咸菜,还自得其乐地哼道情,等着开船。   不料没过半刻工夫,听见桥板响,隔着篷隙向外看,海兰察又是一愣:冤家路窄,还是那个女子带着狗蛋也上了这条船!那女子也是和船老板磨了半天嘴皮子,一吊半钱的船价到德州,好容易才上了船,一见是海兰察,竟钉子似地站在舱口,不知该怎么办了。狗蛋儿伏在妈妈背上,指着海兰察童音响亮地叫道:“妈妈妈妈,还是那个人,他是我——”“爹”   字没出口便被女人回手捂住了嘴,对老板道:“开船走吧!”自坐了对面粮包上哄狗蛋儿睡,海兰察自觉没趣,张了张口又闭上了。   两个人起初都打定主意各不相干。但船上生涯,不同住店。辗转反侧,不到四尺空地。   白天好说,夜里都是粮包当床,中间只有一尺来宽空余容船工过往,这就又尴尬又不方便;别的好说,这一路八九天水路,单是这大小解就难为煞人。海兰察仔细想想:“这‘同舟共济’四字,还真没有一字虚设。”便起心和好。那女人却似乎没有想到这些,只是哄儿子睡。偏生狗蛋儿半点睡意也没有。“爹”是不敢喊了,见麻包上放着烧饼,用手指定了,说“妈、妈!我吃饼饼——”   “好狗蛋哩,别给妈闹了!噢?”女人无可奈何地咽了一口气,“到德州老家,妈给你买扒鸡吃,我们不吃饼饼,啊?”狗蛋儿四脚踢腾,只是不依,闹:“我不吃扒鸡、扒鸡不好——你说过的不好!——我吃饼饼,我要么我要么!”   海兰察见时机已到,取下三个烧饼来,陪笑道:“大姐,再给你陪个不是——别打孩子了,他不懂事嘛……你这么恼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好了。我要知道你是——反正都是可怜人,我那是苦中作乐,再不敢瞎胡闹了!真的!”那女人不无幽怨地看了海兰察一眼,忽然脸一红,迟疑一会儿,遂低头对儿子说道:“这位……叔叔给你,你接……住吧……”   这一下子就化解了二人的不快,反而一路上两人聊家常,说在外头见闻,比长江,讲黄河,偶尔海兰察还上岸买点猪头肉什么的,连艄公也跟着打打牙祭,说说笑话,逗逗孩子,竟是满船笑语。闲话中海兰察才知道,这少妇叫丁娥儿,是德州城外桑各庄人,靠佃租本村富户高仁贵二十亩地过活,却是定租,不管旱涝灾欠,一亩一小石,每年两千斤租谷一两不能缺。丁娥儿两年前死了丈夫,中间看病吃药欠了一屁股债,德州去年旱得寸草不生,债主逼门,业主讨租,收了地扒了房子仍是还不清,住在瓜庵里,村里恶少又夜夜搅嬲,竟是终日以泪洗面,说到伤心处,丁娥儿哭得浑身颤栗,狗蛋儿也跟着妈妈哭,连艄公也跟着落泪。   “那——你去洛阳作甚么?”海兰察拭泪问道:“有亲戚在那作生意?”   丁娥儿啜泣着,说道:“我娘家表舅,是我妈拉扯大的,中了举人,在嵩山县当县老爷。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地步儿,妈说去投他打打饥荒。妈把嫁妆衣裳都当了,才凑够盘缠,谁知到他那去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海兰察问:“怎么,他不认亲?”“认是认了。”丁娥儿颤气儿叹道:“表舅说了,人家是外头阔,里头穷。总共那几两养廉银子,给上头送冰炭敬,官面上应酬,还有一大家子人嚼吃使用,各处亲戚都来寻他,实在照应不过来,还欠着几百两什么‘亏空’上头追逼……总之是比我们还艰难!后来,见我走不了,打发了我十两盘缠,说随后再寄些钱来……”她冷冷一哂,又道:“妈从小就跟我说表舅怎么怎么好,有才学、又仁义,听话、懂事——人哪,甭当官,本来兴许还有点人味,一当官就不是人了!小时见表舅,待我真亲,这回去,叫我住在丫头房里,吃厨房剩饭,我一想起他那副脸就恶心。什么脸最难看?变了心的人脸!”   她的牙紧紧咬着,脸色苍白得没点血色,长长的眼睫下汪着泪。这一刹那间,海兰察忽然觉得她很美,不像“大姐”,倒似个……心中一动连忙收摄,沉默移时才问道:“你还回德州作甚么?就在他衙门里泡上,看他怎样?”   “我才没那么下作呢!”丁娥儿恨恨说道,“家里还有个半瞎老娘,我不回去她怎么办?”   “你总得有个打算的吧?”   “打算?”丁娥儿道:“我早想好了,刀子剪子绳子井,要命一条,要血一盆!”   她这般刚烈果决,饶是海兰察杀人如麻,也被震得一凛,随即一笑,说道:“你不要这么想,这不叫办法。这是要命!你要死了,你的老娘孩子谁管?再说——也太可惜了!”丁娥儿遂嘻得一笑,说道:“你是好人看来不假,就是透着……唉……”海兰察笑道:“能落个好人也就成了。兴许我能帮你点忙呢!”   “你?”丁娥儿黑嗔嗔的目光凝视着海兰察,“你能帮我什么忙?再说,我又凭什么受你的惠?”海兰察嘻笑道:“凭我们‘同舟共济’这缘分呐!——你总共欠他们多少钱?”   丁娥儿拿他也真没办法,况也渐渐熟惯了,嗔笑道:“一万两!你出得起,我就跟了你当使唤丫头!”   海兰察见她巧笑流眄,掠发挽首,三分嗔怒中倒有七分喜悦,原本无意玩笑的,却真的动了心,怔怔地看着丁娥儿,一时竟没想着回话。丁娥儿给他看得心头怦怦直跳,好半日才回过神来,问道:“这会子傻愣着,怎么像个庙里神胎?”海兰察叹息一声,又是一笑,说道:“我是在想你方才的话,变了心的脸难看。可有时候,变了心的脸也会美得天仙一样呢!比如你,在黄河上像个凶罗刹,到运河上,这会子瞧着像个活观音——敢情高家哪个少爷看中了你,打你的主意,才逼债逼得这么凶的吧?”   “你真不正经……”丁娥儿红着脸啐了一口,叹道:“哪是他们少爷,是高老爷子那个糟老头子……我反正就是一条,刀子剪子绳子井……”她又坠下泪来。海兰察笑道:“你看看你看看,又来了!不就欠他们钱么?还了不就结了!”丁娥儿道:“你说得轻巧!一百二十多两银子呢?”   “你不是说一万么?”海兰察笑问道。   “嘴脸!”丁娥儿娇嗔道:“你不就是个屠户么——你有一万?”   海兰察呵呵大笑:“屠户!——我就是个屠户,要看杀什么东西了——我做的大买卖,一百多两银子算得了什么!你别这么盯着我,不图你报答,也不要你当什么黄子使唤丫头。   你的遭际可怜,我也是个同命人。没别的,我乐意帮就帮定了。”他看看舱外两个艄公都在忙活,从怀里衣裳夹带中抽出一张银票,郑重他说道:“你看,这是一张三千两见票即兑的银票!不够你使么?”   “呀!”丁娥儿惊得身子一趔,仿佛不认识似的从头到脚打量这个年轻汉子,面白如纸,声音也打了颤儿:“你……你干么装穷?你……你是……什么人?”   “我真的是屠户。”海兰察见她唬得这样,倒觉好笑的,收起银票,适意地向粮包上一靠,说道:“放心!我不是刀客不是强盗,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将军!”他顿了一下,又恢复了常态,嬉皮笑脸说这:“我的事呀……三天三夜也跟你说不清——现在我还是‘无赖’,你仍是‘泼妇’,还有几天水路呢,容无赖慢慢与——‘观音’道来……”   德州终于到了。这里西通石家庄直入晋省,东至济南省城,南北驿道、运河双向水陆码头,人烟稠密陆车水舟轴辘如流,名城大郡又是晋冀鲁豫冲要通衢,自然热闹非凡。尽管农忙麦收,码头上人众还是往来如蚁。接客的、送货的、装船的、套车的往来涌动,扛夫们拉着盐包、背着粮袋和各类药材瓷器茶叶包棉花布匹吆吆喝喝,加上卖扒鸡卖小吃尖着嗓门儿的叫卖声,就嘈杂得十分不堪。   海兰察打定主意,上岸先兑出二百两银子帮丁娥儿还帐打发饥荒,然后到德州府衙门投案听旨。丁娥儿心里却是说不出的一番滋味,又想着家里老娘,又不知该不该接他这笔钱,更替这位落难将军吊着一颗心。说“当使唤丫头”当然是一句笑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认真地想了,可是……她自己也想不明白这份情缘:自己是个乡下穷寡妇啊……七上八下的心里不落实,只是发怔。   两个人各怀心事下岸出码头,正中午日头偏西时分,乍从荫凉的篷船中踏上焦烧烫脚的陆地,头一个感觉就是地下踏实,不再那么晃荡,反而不习惯;再就是天空亮,日头毒,亮得刺眼,连吹过来的风也是热的,汗来不及流下就蒸发了,衣裳也是干簌簌的。丁娥儿和海兰察站在码头西一家客栈边,都似乎有点不知所措,都像有许多话要说,却又无从说起,正没做理会处,狗蛋儿闹着渴,要喝水,丁娥儿心里发烦,揉着他身子道:“我把你这闹事冤孽哟!刚在船上叫你喝水你不肯,下船就渴了!一忍住!不许哭!”海兰察勉强笑道:“这怨孩子么?船近码头,水脏,烧开了也有一股味儿,大人都不愿喝,他还是个孩子——那边有卖桃的,还有甜瓜,我买些来,大家都吃。我也渴了呢!”丁娥儿便抱着孩子站在房荫下头等。   卖瓜果的和客栈离得只有两箭远近,海兰察买了一草兜五月仙儿桃,又挑了几个甜瓜,刚立身起来,便听一阵人声嚷嚷,喊声骂声哭声喝斥声搅成一团,还夹着极熟悉的狗蛋儿的尖嗓儿哭声。海兰察一惊,手搭凉棚看时,十七八个汉子正围着丁娥儿撕拽,丁娥儿已被拉倒在地下,拧身打滚的不肯就范,怀中兀自紧紧搂着狗蛋儿,竟是被拖着往一辆车跟前走!   海兰察几乎想都没想,已明白了是高家抢人,心中一震,焰腾腾怒火勃然而发,将瓜果一扔,拔脚便赶了过去,一手揪定了拖丁娥儿那汉子,轻轻一提扔起足有人高!那人大叫一声,仰脸摔在车辕上。两个拽脚的放下丁娥儿便扑过来,海兰察左手顺势一拉一带,已将先扑上来的庄丁揉到车下一个马爬,脚下飞踢,正中另一个裆下,那人“妈呀!”一声尖嚎,双手护着满地打滚。这几下兔起鹘落,打得极是干净利索,又来得猝不及防,连其余的庄丁也都看呆了。海兰察一把拉起丁娥儿,说道:“你不要怕,谁敢动你一粮汗毛,我叫他立旗杆!”——指着众人问丁娥儿:“这里头哪个王八蛋是头儿?”   丁娥儿披头散发,满身灰土满脸污垢,抱着吓傻了的狗蛋儿,张着眼看着这群庄丁,却一个也不认识。忽然眼一亮,指着站在车辕前头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说道:“就是他—   —高仁贵的三少爷高万清!欠债还钱,我说了还你,凭什么抢人!老天爷……”她突然放声大哭,“这还有日头没有,有王法没有了!啊……嗬嗬……”   “你们他妈愣什么?”高万清起初也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程咬金吓呆了,见只有海兰察独自一人,立时又壮了胆,拧着疙瘩眉,两只斗鸡眼一瞪,指挥庄丁:“这是丁娥的野汉子——我们二十个人还对付不了这杂种?给我上,拿!”高万清原是带着庄丁到码头上买收麦农具的,什么桑杈扫帚竹爬子、镰刀木锨扁担马嚼子装了几车,只偶然遇到了丁娥儿,就势儿抢人的。庄丁们见海兰察凶悍,冷不防打来,原是一时愣怔住了,听主人这一声吩咐,“嗷”地齐声一吼,乱哄哄从车上抽扁担拽桑杈、执镰刀预备着抬掇这三个人。海兰察虽不把这些庄稼汉放在眼里,但他赤手空拳,还护着丁娥娘母子二人,情势便十分凶险。   在战场上,海兰察不知遭到过多少次孤身被围的境况,最怕的是敌人行伍齐整不乱,围定了缓缓逼近,难以有隙可乘。但这群庄丁们哪里懂得这个?竟是各自为战,操家伙便上。   一个手握扁担的站在东侧,抡起来照着海兰察背后便劈砸下来,丁娥儿未及惊呼出来,那海兰察似乎脑后生着眼睛,前脚踢飞了一个人手中镰刀,左手接住扁担顺势一送,那扁担着了魔似的在半空无端拐了弯儿,正扫在南面一个持桑杈向海兰察刺来的庄丁面门上,顿时打得他满脸血花四溅!海兰察已将飞起的镰刀接在手中,更是杀心陡起,见一个大汉恶狠狠举杈冲过来,竟似要一杈将自己和丁娥儿都穿死,飞脚一踢那杈杆,顿时将杈撩起老高,跟一步将镰横扫过去,那镰刀没根钉进那人太阳穴中,顿时血流如注滚地挣命,眼见是活不成了。   此时看热闹的人早将这里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见海兰察一人护着丁娥儿,独对二十个人围攻,已是打倒四五个,砍伤七八人,尚自一毫不损,都忘了热,嗷夭吼地价起哄儿喝彩。   高万清脸色煞白,双手握着辕杆,连喊:“他打死人了,他打死人了!上啊——连这个淫贱女人,给我往死里打!”正喊着,不防一个庄丁一杈刺空,扎在骡子屁股上,那骡子长嘶一声,拖着车发疯似地放蹄向西直冲,辕上倒着的,车辕子底下躺着的,已被打倒在车前的三四个庄丁被铁轮子直碾过去,两个碾断了腿,还有一个被横脖子切断了头,饶是高万清躲得快,被车轮子撞了个仰面朝天,西边看热闹的闲汉们躲闪不及,压倒了一片,蹭了腿碾了脚的哭爹叫娘乱成一团。海兰察此时已杀红了眼,上前一把提起高万清,将血淋淋的镰刀荡在他脖子上,大喝一声:“德州看热闹的朋友不要走!听我一言!”   那些看热闹的原已吓得四散而逃,见海兰察如此英雄气概,都又缓缓聚拢了来,剩下不到十个庄丁见主人被拿,也都吓得丢了家伙僵立在地。码头上围了两三千人,看着血泊中横七竖八撂倒在地的庄丁,都惊得浑身起栗,寂然无声等海兰察开了口。丁娥儿早已唬得瘫坐在地下,做恶梦似地怔怔看着浑身是血的海兰察。不知过了多久,丁娥儿才道:“海……你惹了大祸,还不快远走高飞?”   “不妨事的。”海兰察狞笑一声,却问被自己揪在手里的高万清:“为什么抢人?”   高万清原已吓软了,听得远处马蹄声急促近来,知道是衙门派兵来了,立时又胆壮起来,说道:“你松开手,这么着我不说话。你杀吧!”海兰察嘻地一笑,松开了手。高万清见他不敢动手,越发气壮,指着丁娥儿道:“魏丁氏是我高家佃户,欠债不还逃走,现在撞见,我凭什么不能拿她?”   “欠债还帐”,海兰察道:“赖债有宫府,你竟敢光天化日之下抢劫妇女?!大清律主佃同法,不是主奴名分,你刁顽恶赖到了极处,我不能不管!”   “谁替她还债?”   “我!”   “你是她什么人!?”   海兰察被问得一愣,扫了一眼丁娥儿,心一横说道:“她是我夫人!”   人群立刻一阵骚动。按清时制度,贵妇人共分五等,夫人宜人恭人孺人安人,只有一二品朝廷大员正配才能称为“夫人”。他一身店铺伙计打扮,此语一出,立时满场窃窃私议,丁娥儿心里也轰地一声,顿时面红过耳,抱着孩子低头不语,狗蛋儿却直着脖子晃妈妈,又冲海兰察喊道:“爹……我怕……”   “听听,不假吧?”海兰察对高万清笑道,扬声又对众人大喊:“我就是大清金川招抚大营车骑校尉,钦封二品副将海兰察!要微服回京面圣奏事!德州人听着了?!”   此时德州府衙,德州城门领的衙役兵丁都已赶到,四面里护卫杀人现场,推拥着打道进来,听海兰察自报身分,倒不敢造次,只围定了他,派人飞骑去请知府亲来处置。那看热闹的越发聚得多了,挤挤捱捱人头攒涌,足有上万号人,他如此身分,又如此丈夫豪气,众人齐发一声喊:“德州人听见了!”   “海兰察今日血染德州码头,乃是事不得已!”海兰察一把揩去脸上血渍油汗,大声喊道。他本就十分机警灵敏,此时定住了神,思虑便十分周详:报明身分,万人皆知,德州府甚至直隶总督就不敢私地处置自己,说明丁娥儿是“夫人”,衙门就不敢动刑逼她的供。   “逃将”兼着这白日杀人的一切罪名统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当由乾隆御审谳罪,不至于给地方官黑吃了自己。一路听丁娥儿诉说高仁贵家霸道,此时一不作二不休,又想着要杀高万清出气,因思定了,指着丁娥儿道:“刚才孩子叫我‘爹爹’,诸位仁人君子都听见了,这位正是我的夫人——是沙勇和为媒,葛致民为证,我娶的……”他目视丁娥儿,示意她记住,其实这两位媒证都是他的好友,已在攻下寨一役中阵亡。有“媒”有“证”,狗蛋儿又喊“爹”,铁定了他两个就是夫妻。   丁娥儿一点也不笨,如果不是“夫妻”,海兰察今日连杀数人,就成了路见不平杀人犯罪,定罪量刑要重得多,因大声道:“他就是我的丈夫!初嫁由父母,再嫁由自身,媒证俱全我们两厢情愿成亲的!”两个人当众串供,高万清尚自听得稀里糊涂,一脑门心思还在那笔佃债上,因也大声道:“她欠我家租债逃脱在外,我拉她回去索债,有什么错!”   “你这恶贼!”海兰察格格一笑,说道:“你拉的是朝廷命官夫人,知道不知道?你高家倚着德州马寡妇势力,渔肉乡民称霸一方——我为国家上将,在前方出兵放马,你竟敢欺到我的头上,我岂能容你?”因问众人,“他该杀不该杀?”   “该杀!”   众人语声未落,海兰察手中镰刀弧旋一闪,勾住高万清脖子,只一勒……高万清像一株被砍倒的树,一声不响便簌然倒地,脖子上的红水泛着血沫子汩汩淌流出来,急颤几下,伸直了腿。海兰察丢了镰,平静地拍拍身上灰土,笑嘻嘻对丁娥儿道:“这口鸟气总算出得痛快。娥儿,别他妈的脓包势吓得这样——跟你说过我是屠户么!——咱们夫妻要一起在德州蹲几天了!”丁娥儿见他如此从容,乱得一团麻一样的心也定了下来,说道:“我也解气!   这才是真男人呢!——我跟你一道下地狱!”   此时德州知府尉迟近贤早已赶到,只是他也看呆了,竟不防海兰察当着他的面又杀一人,这才惊醒过来,带着几个衙役走近前去,问道:“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不错。”海兰察平静他说道:“是我。你是德州知府?”   尉迟近贤盯着海兰察,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论官位,海兰察比他大得多,该行庭参礼,说他是“逃将”,内廷早就有信儿,兆惠颇受乾隆回护,而且讷亲也已被拿锁进京,金川的事还是疑案。但捕拿海兰察的海捕文书并未撤回,仍是钦犯。此刻在德州,他又犯这泼天官司,说的道理又头头是道……惶惑半日,拿定了主意,不卑不亢说道:“我是两榜进士,去年分发德州知府,叫尉迟近贤。海大人,您的案子只有朝廷决裁,卑府不能受理。事已至此,请大人移步——哦,还有夫人公子也一同——暂行羁留敝衙南监。待申奏朝廷,自然公道处置的。”   “你晓事。就这样办吧!”海兰察笑笑,转脸对丁娥儿道:“喂,一家子的,咱们走!”   **********************************   十三 贪金吞饵诈中有诈 公堂簿对情重定情   尉迟近贤密审海兰察,直到深夜亥时,已经弄清了案由。只是海兰察自己没有官印勘合,身分还不能证实。面对搜出来的十万两银票,他怔了半晌,吩咐将海兰察和丁娥儿分别拘押在后衙两间空房子里,便打轿直奔城北的盐政司使衙门来寻高恒。   这个衙门占地很大,因连同盐库都在一个大院,足有二里方圆,东边和北边是一排排库房,西边是个小花园。同花园比邻又一座三进大院,是德州有名的富户马寡妇宅院。这个“马寡妇”即是高恒在莱芜县太平镇剿匪时结识的那位马申氏。马申氏天生丽质,却嫁了个土财主,又有阳痿病。两个人情热难舍,分开后高恒思念不已,出资代她的丈夫马骥遥捐了个盐政库司,夫妻都调到德州来管盐库。他也就近修起盐政司使衙门,连院子都是通着的。   这事德州人几乎家喻户晓,背地里说是“寡妇招汉子”,叫来叫去就成了“马寡妇”,其实她丈夫活得结实,不会与女人鬼混,搂钱倒是一把好手。当下尉迟近贤在衙前下轿,他是这里走动得极熟的人,门政是个九品武官巡检,忙就上来打千儿请安,陪笑道:“府台大人,我们都银台老爷在西院和马——库司说话,还没回来呢。皮邑尊也在花厅等着呢!您这早晚过来,必定有要紧事,我去禀告他老人家一声。”   “皮忠臣也在?”尉迟近贤一边跨脚进衙,望着一大片黑沉沉的库房,说道:“你去禀告一声也成。就说我们在这边等着——库房东北角那段墙加高了没有?你们总丢盐,叫我们破案,整日光顾了忙你们这头了。”   “加高了加高了!”那门政答着,又打个千儿,笑道:“您吩咐的话我们敢不照办?卑职这就过去禀告——您请!我一会就过来回话。”说罢便向西,匆匆来寻高恒。   高恒却正在和马寡妇生气。门政连进三进院,见马骥遥住的西厢黑乎乎的熄了灯,只听高恒和马申氏在上房说话,掩口儿葫芦一笑,正要上阶,听马寡妇在哭,忙止住了步,悄悄站在天井石榴树下等机会,也不敢走,也不敢认真听,仰着脸看星星,可到底还是听了个眉目,原来马寡妇又在苏禄陵西购了一处花园子,二人正在斗口。   屋里的高恒热得浑身是汗,嫌湘妃扇子风小,扑扇着一把大芭蕉扇,只穿一件天青实地纱短褂子,说道:“你甭这个样子,现在不是怄气的时候儿。本来就树大招风,朝廷几次下诏要清理亏空。这时辰买园子,不是他妈的掰屁股招风——自找病么?”   “买园子是我们马家买的——与你什么相干?”马申氏伏在椅背上又哭又说,“陈惜惜也买园子了,刘阿娟也买了,还有翠姐儿!你当我不知道谁出的钱么?——她们能买,我为啥不能?”高恒凑近了她,搂着她的肩想亲一口,却被马氏一把推开,只好苦笑着说道:   “好姑奶奶,你低着点嗓门儿……人听见算什么?——外头是谁?”   高恒突然发现了站在天井里的门政,咳嗽一声,没事人似地踱出来,觑着眼看看,说道:“是小贡子呀!——什么事?”小贡子忙将尉迟和皮忠臣来拜的事说了,又道:“他们半夜来,奴才想着必定有要紧事,赶紧过来禀主子一声。”高恒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跟他们回话,我一会就过去。”说着又踅身进屋,说道:“是我的包衣奴才,不妨事的——听见了吧!他们来,必定为的是盐务亏空的事!你糊涂啊!我完了,你能站得住脚?”   马寡妇这才知道事情不小,正“哭”着,却“嗤”地一笑,说道:“盐务亏空怎么着?   你不是说,如今天下没清官么?法不制众,皇上能把亏空的官都杀了?”她站起身来,把自己拭泪的手帕儿给高恒揩着头上的汗。“看把你吓的——那园子我还没给钱,说声不要了,不就一句话,你是国舅爷,直隶总督不也来巴结么?亏你整日海口夸得山响——我是气不过,你也太贪色了!这屋里,我,还有众丫头们,还不够你玩,还要弄什么‘十二金钗’,这个起名叫‘林黛玉’,那个起名叫‘薛宝钗’……”她一头说,一头叫“热”,随即就脱大衣裳。大衣裳脱后里头只一身水红蝉翼纱裙,两弯雪白的膀子裸露,穿的贴身藕荷色坎肩,粉莹莹的大腿,高耸的乳房上淡红的乳豆……都朦朦胧胧摇曳在高恒面前。因俏生生掠一把黑得乌鸦翅一样的鬓角,上来攀住高恒脖项,口中吹气若兰,呢声儿道:“你不是说人有两头,上头生烦恼,下头……是解忧愁的么?高爷……” 高恒一辈子专在女人身上用工夫的,都是相与一阵子,过了新鲜劲儿,放几个钱就撂开手的。只这马申氏不但体态容貌姣好,风骚喜媚人意儿,还另有一般人所不及的本事。她千娇百媚啼笑自如,摆弄得高恒欲火焰烧,却又不许高恒沾身,认真就恼了,却又是娇嗔,什么时候来了,她都是“新”的。高恒也有一宗毛病儿,并不喜爱黄花闺女,专爱和中年艳妇鬼混,说姑娘们忸怩作态,太矜持,不如中年艳妇半老徐娘有滋味,调起情来尽兴。二人两好相凑,加上马申氏长相儿和棠儿近似,竟多年如鱼似水,情同新婚。此刻灯下看马申氏,三十出头的人了,依然眉蹩春山眼含秋水,万种风情婉然,不由得也就上火,嬉笑道:“来放放烦恼水!——你不要又是在怀里一滚就脱身逃去的吧?”便也脱衣服。   “不会。”马申氏嫣然笑道,“有时那样,是怕你……吃饱了不想家。”   “那你也脱光。”   “丫头们……”   “不怕。”   “太热了……”   “太热了才好呢,”高恒对着她耳边悄悄说道:“这么着一丝不挂,浑身是汗,光溜溜地,全身都舒……但……你手把捏着,当心弄错……忘了上回,咱两个洗澡,浑身打了香胰子……嘻……”那婆娘由着他浪了一阵子,越发兴浓,一阵眩晕口吮舌舔腿夹足缠,牛喘娇吁淫喋浪呻着,忽然一个翻身在上,将他压得紧紧的,自在上面急速纵送,颤声说道:“好我的亲爹亲哥哥哩……这回可填足了我的亏空了……”   一提“亏空”二字,高恒却败了兴,那活儿就地软了。马氏兀自不放,任怎的摆弄,口吮把玩总不中用,只好叹口气下来,埋怨道:“这是我不给你,还是你不给我?到紧要关口就兵败如山倒,软得面条儿似的了——都是那几个浪辰小蹄子,把你给掏空了……”高恒心里想着“亏空”,又不知尉迟近贤皮忠臣有什么要紧事,却不便说破了。见马氏着衣理鬓,一脸不快,也笑着着衣起身,扳着她肩头道:“没听我跟你说三言二拍里的话‘特到那紧要关头,它就软软软软软……’回头我跟你说原故,你就明白了。宋高宗正干那事儿,一听‘金兵来了’,吓得就此终生阳痿呢——我先去办正经事,回头再与你大战三百回合!,”   说罢便走。马氏笑啐一口,冲他背影说道,“一会儿再来——听着了?”   “听见了!”高恒答应着,匆匆去了。   尉迟近贤和皮忠臣在司使衙门说话商议,也正在犯愁。内廷有信儿,要派刘墉来查皮忠臣贩瓷器倒腾库银。其实这买卖是他两个合伙作的。从山东藩库借五万,高恒叫他们写借七万的条据,坐地白收两万银子,如今山东布政使连连派人催逼,许他的一万利息宁可不要了,户部立地派人要到济南查帐,钱度那一关无法打通,这笔钱立时就网包露馅儿,而且一牵就是一大串。这些事早已禀了高恒,却没讨出个正经主意。两个人都觉得海兰察身上这十万银子,哪怕能挪借过来半年,一切都可应付裕如。这笔钱叫人眼红,却又觉得烫手。万一兜出去,“侵吞军饷”四字罪名就足送他们同赴西市。   这笔钱太诱人了。无根可寻,无帐可查,落到谁手里就是谁的。只是要封住海兰察的口却不是一件易事。两个人都是宦海里躺惯了浑水的,都存了杀人灭口的心,却都不说破。只说案子名目。倘若按“逃将”罪名,要缴部审理,但如按民事刑杀高万清数人,可以就地动刑审谳,顶多一个“用刑不当”就可置海兰察于死地。   两个人慢条斯理,正在字斟句酌谈案子,高恒已摇着扇子进来。见他二人打袖提袍的还要行礼,高恒不耐烦他说道:“免了吧!什么要紧事半夜三更的来搅?”   “卑职是为朝廷通缉的那个逃将海兰察来的。”尉迟近贤陪笑道,“他今日在漕运码头连杀六人,还有三个重伤正在救治。地方上出了这么大案子,又在漕运重地,不能不来禀七爷一声。”皮忠臣躬身说道:“全城都轰动了!大清开国以来,德州出这么大案子还是头一回。”   高恒“嗯”了一声,自坐了安乐椅上,端杯吸着凉茶,听尉迟近贤从头到尾详述案情,一时紧蹙眉头,一时微微摇首,一时却又面含微笑,直到听完也没吱一声。许久才叹息一声,说道:“像煞了鼓儿词里的英雄救美人。这个海兰察我认识——面儿上瞧着嬉皮笑脸,其实是侠肝义胆,有心思有胆量的豪杰!”   他这样赞赏,尉迟近贤和皮忠臣不禁对望一眼。皮忠臣道:“他确是聪明。当着万人的面自报身分。我们就不能轻易刑审了……不过,他是两重案犯,原来‘逃将’是主案,现在又犯白日凶杀大案。似乎重于前案,不知该如何料理?”   “那——你们有什么打算?”高恒似乎漫不经心,把玩着那只镂金钩瓷茶杯,问道:   “听起来,似乎你们想按杀人犯就地审理?”尉迟近贤生怕这位国舅爷说出“钦犯”二字,因笑道:“他的海捕文书是兵部发下来的,也不过就是捕拿而已。主罪既在德州,按例应该在德州审定,上奏朝廷处置。”   皮忠臣在旁听得发急,这位府台太绕弯子了——因哈腰禀道:“他的案子还不止这一件,他身上还带着十万两银票,不明不白的,将来刑部知道问起来,不好回话。他是已被革掉军职的,其实身分是匹夫百姓,在德州一下子杀了这么多人,如果不审,省里也说不过去。”   十万!高恒眼皮子倏地一颤。他立刻明白了二人来意:想就地刑讯杀人灭口,黑吞了这笔钱。为自己功名顶戴,起这样的心,太可怕了。但这笔银子对他也有十分诱力,他玩女人欠的风流债,是从盐务厘金里挪出来的,一样也是亏空。十万银子腾挪出来,至少也得孝敬他四五万,立时就无债一身轻。高恒身处高位,朝廷内幕知道得多。乾隆整日春风满面温文尔雅,看似比雍正慈悲宽仁,但雍正勾决杀人极其持重,不再四筹思不提朱笔,乾隆却从来没有迟疑过,愈是大官愈是处置果决……还有刘统勋那张黑脸,办起事来永是一副牢不可破的铁青色,想起来更叫人心悸……   高恒端起杯,目中炯炯生光,看着微微摇曳的灯烛出神。皮忠臣和尉迟近贤二人四目直盯盯看着他,不知他是怎样个主意。许久,高恒”扑嗤”一笑,说道:“他在德州杀人,德州知府县令不管谁管?我管咸(闲)盐,不管闲事。”这等于是出了主张又不作主。尉迟近贤听的前半句意思,皮忠臣却听的是后一半。皮忠臣干笑一声,却转了话题:“七爷,济南那边派人带信儿,说钱度已经恼了,再不开库让他的人查,就要上奏弹劾山东藩司巩明哲。   巩明哲只是张口要利息,没凭没据的事自然一推了之。我们这边打着七万两的借据,磨盘儿轧着手呢!上次您说给钱司农写信,不知他回信怎么说?这也是卑职们夤夜造访的一个缘故。”高恒听了,自然心里不快,嘿然良久,问道:“你们这笔生意,到底是什么货?绸缎?还是织机?总共多少本钱——本息什么时候能收回来?借据是我作保,保期可只有半年。还不上,连我也脱不掉干系呢!”   “所以我们和七爷是一条船,得同舟共济。”皮忠臣抚抚在灯下闪着油光的额头,一脸无赖相笑笑,说道:“有运往南京苏杭的织机,回来带绸缎,有运往四川的药材,布匹,到安徽铜陵买铜,带回来造铜器……”   “铜?”高恒冷冷插进了一句,“这有干禁例,最犯圣忌的,不怕杀头?”   尉迟近贤格格一笑,说道:“回七爷!贩铜利大呀!一倒手就是三十倍的利。上回翻船我们折了本,又要还帐——直说了吧,这次运往四川的药材也要赔,因为金川战事已经暂停,只卖出去了些避暑祛瘟的药,余下的都折价一半卖了。不弄点铜,拿什么还亏空?”高恒道:“你们真是钱迷了心窍,连命都不要!——路上查出私铜怎么办?”尉迟近贤道:   “带着盐政通政使衙门的引子,铜在盐里,谁敢查?——七爷,这些事好对付。要紧的是上头!刘墉这人和刘老中堂一个模样,还特爱私访。他到芜湖已经去了两个月,昨儿邸报说已经据刘墉的明折,革去吴文堂顶戴,暂拘安庆府待勘。芜湖官场有我们的朋友,还有我们派去的人,连他长得什么模样也没见!您瞧这人厉害不厉害?不定现在已经上路来德州了呢!   我们都和他没交情,不认识,他少年得志,正是踩着别人往上攀的时候。就算认识,谁敢登门撞他的木钟?”   “不谈生意。你们自己料理吧!”高恒见这二人愈逼愈紧,侃侃而言中气势却咄咄逼人,左右思量不能翻脸,长长伸欠了一下,说道:“我还不懂得同舟共济?看戏看迷了眼,以为我是戏里头的二花脸草包国舅!我说过让你们审理海兰察了,你们审就是了。你们的意思,是叫找出字据,还是我来亲审?”   “不敢,不敢!”两个人都偷看一眼高恒阴阳不定的脸,躬身答道。   高恒站起身来,一双眼睛幽幽望着烛光。深不见底的瞳仁,晦暗得像土垣墙根下若隐若现半掩着的两块黑青石。缓缓说道:“他未必就是海兰察。五木之下何供不可求?——你们去吧!”   “是!”   尉迟近贤和皮忠臣欣然应命辞了出去。高恒直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嘴角吊起一丝阴冷的笑容,掏出怀表看看,已经到了未牌时分。他仰着面孔长吁一口气,冲外头轻声喊道:“小贡子进来!”   “爷,奴才在!”   小贡子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几乎立刻就出现在高恒面前,高恒摆手示意不让他行礼,问道:“住宏达客栈的那位客人,弄清身分了没有?”   “弄清了!”小贡子眨巴着眼,干脆利落地说道:“确实就是刘墉,户部主事唐阁臣就在芜湖办差,他们是同年,常在一处会文,在芜湖老茂干店一眼就认定了。咱府里英诚从芜湖一直跟到德州,再不会出半点差错的。”   “没让他看出来是跟踪儿的吧?”   “没有!几站换人跟的!”   “好!”高恒笑道:“这差使办得漂亮!”他在屋里兜了一圈,到桌前援笔濡墨要写信,却又停住了,却打开柜子,取出一条卧龙带,很小心地掂了掂,递给小贡子。   这是一条做工极精致的腰带,里外玄色宁绸包面儿裹着贡呢,都用同色细丝密密扎缝了,带子边缘掐金挖云镶着金线十字纹。最出眼的是顺带婉蜒曲盘的一条绣龙,却是明黄金线精扎精绣而成——这是他在太平镇剿灭刘三秃子匪寨,乾隆亲自颁赐御赏物件。就因这条明黄金龙,即使是他这身分,也从不敢在公众面前系带。寻常官员更不用说,那是见见也是难得的。   “你现在就拿这卧龙袋去见刘墉。”高恒见小贡子满脸惊讶,一笑说道:“就说我高恒不便过去,就在这里专候!”   “他要是不肯来呢?”   “他不会不来,也不敢不来。”   “他要不认承自己身分呢?”   “就说他在饭店吃饭,我亲眼认出来了。”高恒敛了笑容,“要是没有要紧事,我不会这时辰请他的——要真不来,不要多话,你回来就是了。”   “扎!”   小贡子去了。其时已是四更天,远远的闻得鸡鸣之声,正是拂晓前最黑“扣锅底儿”时候儿,闷蒸的暑气早就没有了,窗上透纱而入的凉气浸得人浑身舒但。高恒静待着这位奉旨查案的刑部郎官,心里一阵紧张,一阵坦然,倏尔还袭来一阵懊丧悔恨。他并不是个贪财的人,也不好酒。心思精明办差干练,熟透了盐务,虽然比不上傅恒能耐,在诸多的“国舅爷”中还是出尖儿的人才。却只犯了一宗毛病,爱女色。在京时贪恋傅恒夫人棠儿,千方百计讨好儿弄不到手,后来才知道棠儿和皇上有染,乃是禁脔,犹自不甘心。出京办差,乃是自由身,从山海关到德州,一路沾花惹草到处留情,哪里不用钱,偏是马申氏穷壤山乡里出来的俊鸟,不懂收敛,使了钱还要花枝招摇,弄得自己心魂失态,还欠了一屁股债,外头还落个花花公子名声儿。欲待踢开马寡妇,一来舍不得,二来这女人知道自己的事太多……   正颠来倒去思量个不了,窗外廊下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小贡子带着一位青年官员进来,向高恒禀一声:“爷,刘大人请来了!”说罢便退了出去。高恒立起身来,却不言语,沉默着打量刘墉。   这简直又是一个小刘统勋,一样的墩实个子,中等身材一样的微微罗圈的腿,一样黑里透红的长方脸,扫帚浓眉下一双炯然四射的三角眼,只是阔口上唇还只一层茸茸的髭须,脸上少了些皱纹而已。穿着却是六品服色,碎碟顶戴,八蟒五爪袍子外头还套着鸳鸯补服,结束得毫不拖泥带水——这一条就显着比他老子讲究一点了。高恒见他施罢礼也在打量自己,不禁一笑,显得随便了些,摆手说道:“崇如,不要拘束,坐,坐!”   “谢高大人!”刘墉气度稳沉,正襟危坐了客位,接过小厮捧上来的茶,顺手便放在桌上,“不知高大人夤夜召见卑职,有何指示训海?”   高恒叹了一口气,略一苦笑,说道:“你这样一派官气,这么的正气凛然,真叫我难以启齿啊——你父亲延清是我的至交,但他不苟往来,我也敬重他这一条,所以登门拜望少一点,当年在奉天,我们是何等交情——他呢,上书弹劾张廷玉、讷亲,下车斩湖广巡抚陈群星,如今是名臣。我背了个‘国舅’名声儿,又管钱又管盐务,历来做这差使的哪个不是泔水缸,臭不可闻?交往也就更稀了……”   他一脸诚挚,娓娓款叙,刘墉只是静听,只在提到父亲名字时略一欠身,那神态有点像国子监祭酒,在耐心听刚刚进学的学生讲《朱子大全》。高恒暗自佩服他的器宇,口锋一转,变得异样沉痛:“我本来也可学傅六爷,外立军功,内修政务,老实做个好臣子。可偏偏管了盐政,打交道的都是不三不四的生意人。上回娘娘数落我,说在外头招蜂引蝶,差使再努力巴结也不得个好名声。崇如,你想,这就好比个粪缸,周围能没苍蝇么?实言相告,风流罪过我有,风流债也欠着,盐务上有亏空,责任自然也是我领。我自己的事心里有数。   你说要查,天明就可以开库搬帐。成么?”   “高大人,”刘墉听他自检自责,这么高的“国舅爷”对自己如同宿年知交,心中不禁感动,微微叹息道:“您如此开诚布公,实出我的意外。开库查帐,不在我的职分之内,但大人在外风评,确实有些微言。不能多说什么,若是欠着藩库的债,赶紧还债抽条,若是盐务自己有亏空,赶紧整顿。男女上的事嘛……只是风言风语,还不至于有大的干碍——这两件事其实只是一件,是个修德持重的道理。学生微未小员,后生之辈,本不该说这些话给您听的。但大人与学生交心,学生亦不敢不恳切奉言。”说罢举手一揖。   高恒似乎轻松了许多。叹道:“天天是称斤、算盘、银子钱,许久不听道理了。我很欢喜。”刘墉哪里知道已经进了高恒的圈套?微笑道:“闻过则喜,善莫大焉。我也替大人欢喜。”高恒这才转题,说道:“单为这些话,我满可以从容和你谈——海兰察的案子听见了么?”   “德州人倾城皆知,要不多久就轰动天下!”刘墉说道,“我也去看了。”   “那是自然。尉迟近贤和皮忠臣刚从我这里走。他们要就地审理这个案子。”   “唔——唔?”   “这里头的委曲情由我都不大理会。听说这个海兰察,身上还携带着十万两银票。”   刘墉颊上肌肉一颤,他立刻明白了高恒的意思,身子一探,又仰起来,问道:“高大人你怎么回话的?”“他们说要刑审。”高恒无所谓地一笑,说道,“我说我只管咸盐不管闲事,我不能干预地方政务,也不承当责任——他们走后,才想到这里头有文章。海兰察是‘逃将’,明明白白的事;在码头杀人,是万目睽睽下作案,又是束手就擒;他是钦犯,问明正身案由,申奏上去就是了,凭什么要动刑?动刑问什么?这太蹊跷了!所以只好唐突,请你出来干预一下。”刘墉紧张地思索着,这里头的“蹊跷”是一望可知的,但高恒怎么这么关心,又为什么独独把自己叫来?……思量着问道:“高大人,你怎么知道卑职在德 州?”   高恒莞尔一笑,说道:“傅老六告诉我的——怎么,我不可以知道?”   “卑职不是这个意思。”刘墉倒被问得一怔,说道:“卑职是说——您满可以亲自出面干预。海兰察是奉旨查拿的钦犯——地方官就是总督,也无权刑审——再说直一点,皮忠臣他们从安徽私贩铜材,还有他们的亏空,与大人有涉无涉?”“绝无牵扯。”高恒庄重地说道,“以我的位分,平日他们来走动殷勤,这是理所当然。他们从藩库里借七万两银子,是我高某人作保。官场情面嘛,谁不要敷衍?海兰察的事声震九重,我看连他‘逃将’的罪名也是立不住的。你要疑我,就不必干预,我坐山观虎斗,看是谁敢来奈何我?”   这番话直说得义正词严,刘墉倒觉得不安。略带拘谨地站起身来啜茶一饮,说道:“卑职领教了。大人劳顿,关照之情不浅。卑职这就回去。待卯时升堂就过去。”高恒也笑着端茶,问道:“恐怕不能再微服了吧?你要有分寸,要知道,尉迟的官位比你高。”   “这个卑职理会得。”刘墉说完,一躬而退。高恒此刻早已错过困头,一点睡意也没有,眼见清亮的晨曦映得窗纸泛青,索性洗漱了,叫过小贡子吩咐,“到府衙去几个人看审,一刻时分两报给我!”便坐下来,挖空心思给乾隆写密折,又给傅恒、刘统勋、纪昀、阿桂还有自己府中一一写信。因人而言,那是不必说的了。   德州府县两堂会审海兰察杀人一案,不到卯时就贴遍了全城,海兰察本人还蒙在鼓里。   昨日来衙,尉迟近贤待他很客气,不但不捆不锁,晚间还有四碟子菜一壶酒相待。只是“夫人”丁娥儿和他分禁了两院,可以在院中悠游散步,但不能出院。尉迟本人却没有再和他厮见。   鼾声如雷黑甜一觉,天已亮透,海兰察尚自睡得深沉,听得房门“眶啷”一声,惊得身上一颤,“唿”地坐了起来,却见五六个衙役破门而入,都是凶神恶煞般模样,也不待他分说,拥上来七手八脚,顷刻之间便将他捆得粽子也似,“叭”地一声又在脖子上套了一面重枷。海兰察情知事有大变,由衙役们撮弄着往外走,心里紧思索:“难道奉了圣命,或者接了部文?德州到北京,就是八百里加紧文书,也没有这么快呀……”低头看看刚才套在身上的囚衣,心里“轰”然一声,已知德州知府用心,想黑吞了这笔军饷!“他肯定是想刑杀我!这该怎么办……”由衙役推搡着磨蹭着走,思量对策。   待到大堂西后侧,已听得衙门外头人声鼎沸,抽鞭子赶人声,喝斥声,看审百姓嚷声叫声哭声嘈杂一片乱成一团。海兰察不知这位尉迟太守从何下口吃自己,难以详细预备对策,只咬着牙锁眉思量。一眼见丁娥儿被两个狱婆子从东后院那边带过来,再不能迟疑,因大声喊道:“娥儿!记住两条,他要什么供给他什么供;第二,我是海兰察不要狐疑——千万别——”话没说完,嘴里已被塞了一把麻胡桃。丁娥儿不是笨人,却也知海兰察聪明过自己十倍,咀嚼着海兰察这两条,只是个“不吃眼前亏”的意思,打着主意随狱婆子坐了东侧,一声不吱。   咚,咚,咚!   三声沉闷的堂鼓响过,便见两行衙役从东西两侧门雁翅鱼贯而入,接着便听“喂……   噢……”的堂威声,沉浑中带着富有弹性的颤音,撼得人心中发紧。衙门外面一阵人声骚动,随着一声高唱“带人犯——上堂罗!”立时又变得一片死寂。   海兰察从西侧门被带进去,迎面便见丁娥儿从东门进来。二人四目一对,海兰察笑道:   “夫人,看来还是女的便宜,没给你上绳子戴枷呀一一”话未说完,守在公案旁一个衙役几步过来,劈脸就掴了海兰察一个耳光,喝道:“不许说话!”海兰察这时才细看公堂上的情景:   这是一座三楹五脊青砖卧顶的审案大堂,一色的方砖漫地,因过于空旷,中间梁下支着两根红漆柱子,柱子上还写着一对联语,上联“下民易虐”,下联是“上苍难欺”。两排衙役各分八个夹道而立,手执黑红水火棍纹丝不动,上座设在北边月台上,屏风上绘着江牙海水图,屏风顶上黑底白字写着:   明镜高悬   中间公座上尉迟近贤官服袍靴端肃而坐,旁边设一小案,坐着一位七品县令,就是皮忠臣了,还有几个书吏,却都是矮几低凳,几上文房四宝俱全,预备着录供。海兰察看娥儿,见她脸色煞白,双手紧握,小脚半露在外,腿似乎也在打颤儿,刚要出口安慰,那尉迟近贤极利落地将手中响木“啪”地一敲,断喝一声:   “张望什么?!——跪下!”   “跪下!照打了!”衙役们齐声吆喝道。   海兰察叹息一声,突地一笑,没言声也不跪下。皮忠臣向尉迟耳语了一句什么,尉迟近贤才晓得被海兰察气得忘了规矩,吩咐道:“给他去刑——跪下!”虽然仍是声色俱厉,却无论如何有点泄气了。海兰察被松了绑,对丁娥儿又是一个嬉皮笑脸,提了袍角跪下。丁蛾儿也就跪了。海兰察一脸痞子相,居然还磕了个头,说道:“尉迟老公祖,还有这位皮太爷!方才问下话来,问我张望什么。我是在看上头这块匾。‘明镜’两个字写得太草了,看着像是‘朋鉴’(朋比为奸)两个,‘朋奸高照’,似乎不通顺……”   尉迟近贤和皮忠臣计议一夜,知道这人必定极不好审,想一开头便杀掉他的威风,然后一步步逼他就范。却不料海兰察根本就没“威风”可杀,还当场放了个松泡儿,惹得几个衙役和师爷都别转了脸偷笑。尉迟近贤不禁有点气馁。例行公事地问了海兰察姓名年纪籍贯之类的套头,转又问及案情。海兰察这才知道,昨日杀死六人,还有两个垂毙待死的。不由叹息一声,说道:“唉……真无用,才杀了六个!”   “你说什么?大声!”   “我说——”海兰察挑高了嗓门,声震屋瓦,连衙门口栅外密密麻麻的听审人众都听得刺耳,“这是我杀人最少的一次,才他娘的六个!”尉迟近贤咽了一口气,这样的犯人真是少见,说他咆哮公堂,却又是自己叫他大声的,如此桀傲顽皮,怎么审理?顿了一下,问道:“为什么杀人?高万清与你有什么仇隙?”   “回老公祖。方才已经供了,他抢我的妻子,还打我的儿子。我去救,他们还要伤我。   不小心就杀了他们。”   “德州乃是王法重地,他抢你妻子,不能报官府处置?你竟敢白日青天之下连杀数命!”   “是——不过昨天还不明白这个道理。王法重地,居然有人敢白日青天之下抢人妻子,掠人儿女!”   皮忠臣听着暗自着急,这么问法,变成了儿戏斗口,尉迟近贤根本不是对手。因在旁轻咳一声,阴沉沉说道:“你根本就不是海兰察。”他陡地目中凶光四射,“到底是何方盗寇,拐带民妇流窜亡命?讲!”   “大人!”海兰察问道:“那我是谁呢?”   “现在是我问你!”   “那我还是海兰察。”   外面看热闹的人几乎挤散了木栅,听得一阵阵哄笑。尉迟近贤一边命衙役弹压,此时他已灵醒过来,想到下头跪的这人身分,蓦地竟浸出一头冷汗,但事到如今,又难以罢手,因问道:“海兰察乃是朝廷通缉的要犯,遍天下皆知。你既是海兰察,就该隐匿逃亡,或者就近向官府投案,居然敢公然出面白日杀人?显见是杀了人,畏惧本府刑罚无情,冒充朝廷大臣,拖延时辰待机逃亡——是不是?!”   “不是!我信不过四川河南官府,所以不能投案。我无辜有功,所以不肯逃亡。”海兰察指着丁娥儿,说道:“你问她,我说的有假没有?就你今日所作所为,我看德州府缺德—   —你问不了我的案子,申奏朝廷吧!”尉迟近贤被他顶得一怔,旋即勃然大怒:“刁顽!军中将领有携带眷属的么?”   “我们是半路成亲!”   “谁的媒证,下的什么聘?”   “沙勇和为媒,葛致民是证。至于下的聘嘛……”海兰察一笑,“是个猪头。”   这句“供”完,堂上堂下立时哗然大笑,几个书吏录供,笑得握不住笔管,伏着吭吭地咳,衙役们拄着水火棍,也都笑得前仰后合。皮忠臣眼见不是事儿,忙向尉迟近贤递眼色,尉迟近贤会意,冷笑一声说道:“朝廷将军,哪有你这样的无赖?不动大刑,谅你不招——   来!”   “在!”   “夹棍侍候!”   “扎!”   “咣”地一声,两根簇新的柞木夹棍扔在海兰察面前。皮忠臣见丁娥儿籁籁发抖,脸色惨白,一手指定了,说道:“给这妇人也上拶指,给我照死里拶,照死里夹!看他还冒充海兰察不?”   海兰察临到此时,已不再嬉笑。朝上一揖,说道:“听我一言再动刑不迟。我是不是海兰察,六部里有的是认识我的,北京派人或解押北京,顷刻就能验明。至于白日杀人,也是明明白白,早已直认不讳。你们听好了。我决不熬刑,娥儿也不要熬刑。你就说我个谋逆反叛,我也都认了——我认供,你敢动刑,乾隆爷凌迟了你们也没准!就怕你们黑了我,我才在万人中亮明身分,你掩不住我!”他一笑而敛,“认了供,你总得整理文案,阿二阿三白昼杀人’申报到省,再到部,再奏万岁爷勾决,要多少日子批下来,你们算计过没有?到那时,我的案子早就明白了——不知甚么缘故,要置我于死地,你们自己心里清楚。你们长的不是人头,是猪!——对了,猪头!——想不到真的是猪头给我和娥儿定聘——娥儿,你我的事一直没定,今儿就在这,既然都跪了,就算拜天地了——成么?”   “我心里早拿你当我的男人了!”娥儿听得心里发烫,早已泪如泉涌,激动得浑身发颤:“原想跟你当个使唤丫头就心满意足,你这么抬举,我领了!”   两个人在公堂诚挚恳言互吐情愫,当“堂”成亲拜天地!连书吏衙役们也都惊然心动,外边成千的听众嗡嗡蝇蝇互相传诵。两个主审官却都唬得魂不附体。尉迟近贤越想越觉得跟着皮忠臣趟浑水不上算,立起身来说道:“今日停审,退堂!——海兰察和丁娥儿仍暂拘府衙!”说罢拂袖而去。   满堂人众立时散尽。只有皮忠臣兀自僵坐如偶。   **********************************   十四 游新苑太监窥淫秘 揣帝心军机传法门   两日之后内务府同时收到了高恒和刘墉的密折。   其时已值盛暑,乾隆并富察皇后及嫔、御、媵、答应、常在诸有头脸的宫人都移居畅春园,乾隆仍居澹宁居,军机处设在乾隆当皇阿哥见人办事的韵松轩。留守在养心殿的是六宫副都太监高大庸。卜孝被杀,卜义理应是养心殿的总管,却因王八耻得宠,晋升了这个位置,带着卜礼卜智卜信等十几个内侍过园子那边随驾侍候,卜义反倒是副总管太监,跟着高大庸,带着一群没职分的小苏拉太监看守空殿,白天洒扫庭除,夜里守更巡逻,聚赌吃酒什么的。太监和天下职官,除了被阉这一条,心性却都无两样,既要逍遥富贵,又要媚上邀宠。王八耻不次趋迁爬到第一位,卜义自然心里不熨贴,但乾隆管制太监是千古第一严,无辄获咎,或打或罚绝不怜恤,作践起来如同猪狗。卜孝是头号太监,当庭杖杀,满宫肃然,是因他名头大。其实每隔几天,流水不断线的都有获罪被打死的小太监从东华门抬出去,送左家庄烧化了的。   因此不熨贴归不熨贴,乾隆的事无巨无细,卜义不敢有半点怠忽。见内务府送过来黄匣子,立即备马,带了几个小苏拉,立即赶往西苑畅春园,在双闸口万寿无疆门前下马。   如今的畅春园大非昔比,其实已经融人规制广袤庞大的圆明园中,北海子,亚海子,飞放泊一带旧称西苑,大半都是元明朝御苑旧址。连同西山玉泉山,星星散散。乾隆因国力强盛府库充盈,原本打算全部拆除,齐整规划,按万国冕旒向天朝的宗旨,分别将列国胜境名园全数照搬进来。却在热河被礼部尚书尤明堂死死顶任,当面指斥主张修园子的纪昀是“佞臣”,甚至说乾隆“非尧舜之君”。乾隆度量宏容,嘉奖尤明堂敢言直谏。但修园子的事却没有死心。只是不再拆建,仍将各处旧园一囊无余,连成一片,逐年依形就势增修。原来每年拨银一千万两的旨意撤回,改为四百万两。   尽自如此缩减规模,亦是阿房宫开运河亘古以来罕见的浩大工程。卜义下马北望,恁般暑热天气,看不到头的是车水马龙,砖砂石灰沿官道来往络绎,从长白山拉来的红松木,云南贡来的楠木建殿料儿,粗的径可丈许,至细的也要二人合抱,一堆连一堆,沿海子垛得陵山似的起伏连绵过去。极望北边,融融炎炎的烈日下,一队队民夫,每队约可三五百人,打着赤膊,用滚木搬运大石料,只用小黄旗摆动着推移,一声号子声不闻。卜义料是为了畅春园中皇帝宫眷安静不敢呼喝,只一笑,将马缰绳扔给小大监,便进万寿无疆门。见守门的当值侍卫是巴特尔,卜义因笑道:   “巴军门,是您老当值?”   “给万岁爷送黄匣子的?”巴特尔面无表情,一伸手说道:“牌子!”   “巴爷,咱们常见面儿的呀!”   “牌子!”   卜义无可奈何地一笑。巴特尔是乾隆在蒙古那达慕大会上用千里眼和东珠,从科尔沁王爷手里换来的死罪奴隶。心里眼里,除了乾隆任人不认。连纪昀有次忘了带牌子,也被挡在乾清门外,硬等着派人验了才放行。卜义过去只是听说,今儿遭见了才晓得是真的,只好将几个匣子勉强挪到左怀里,腾出右手掏出腰牌给巴特尔验,口中笑道:“爷这份忠心,哪位侍卫也比不了!——您还要升一等侍卫呢!”巴特尔却听不出他是夸赞还是讥讽,说道:   “皇上的,下午在韵松轩见大臣——你去!”卜义听他汉话说得古里古怪,想笑又不敢,一躬腰算是行礼,自进了园子。 过了澹宁居,再向西,沿竹林小道逶迤约行半里,出来又穿一带老桧林子,一片绿得发黑的百年老马尾松树,半掩着一片宫阀,便是韵松轩了。匣子虽说不重,园子里也清凉,卜义还是走得一身热汗。因见和珅扇着扇子,正指挥几个书吏抬柜子,忙赶上去。和坤已是瞧见了,笑道:“方才有旨意,阿桂、刘统勋、傅恒、纪昀还有岳钟麟,到瀛台等候圣驾——   您请那边去吧!”   瀛台,卜义去过,原是畅春园里的一景。四面环水中间的一个岛子,依着岛上地势,建起水阁凉亭,广植乔木花卉,一座九曲汉玉长桥由岸直通岛心工字形正殿。改在那里会议,自然图的凉爽。但卜义已走得焦躁,想想还有二里地,因陪笑对和珅道:“给我派两个人,帮帮忙,路远没轻重,抱这几个匣子,腿都遛直了。”   “这就难为我了。”和珅细细的眉毛微微剔起,下牙上牙稍稍错着,一脸恬净的笑容,说道:“这宫里侍候的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儿,你看看哪个是闲人?”卜义进园子已经窝了火,巴特尔得罪不起,你和珅不过是阿桂一个跟班儿的,也这么狗眼看人低!心里发狠,脸上仍笑,说道:“没当官,就和咱闹官派!统共二里地,萝卜就走蔫了么?帮帮忙儿吧!……”和珅极聪敏的人,早瞧见他不自在,但他自己不得随到流台,心里也正不是滋味,因笑道:“我不是官,有什么官派?你下头没萝卜,上头萝卜没坏,这园子是禁苑,下头长着萝卜的不能随意走动……”卜义没等他说完,掉头就走了。和珅跟后还挪揄一句:   “走好您呐!”   卜义气得头都有点发晕,又返回澹宁居,迎头遇见原来在养心殿侍候茶炉的小太监秦学桧。秦学桧却与卜义相与得来。听他攒眉苦脸诉说一路冷遇,不禁笑了,说道:“人还不就那么回事?是你自己不会想事!皇上现在还没起驾,你到瀛台,谁接你的匣子?来,我帮你抱匣子,主子在衍祺宫午睡,咱们养性阁那边等着,主子起驾,你匣子直递上去,不比在瀛台那块死等强些,也不用叫王八耻代递了。”   于是二人厮并而行,却由澹宁居和东书房夹道北行,绕过穷庐,将到海子边缘树中又现出一带新筑的宫墙,由东向西绵连,直到隐没在浓绿婆娑的竹树中,墙北错落有致都是新盖的宫殿,一律都是门朝南,每隔十步之遥,站着一个善捕营军校守护,都像大陵墓前石头翁仲似的一动不动。沿路向西走了三座宫,秦学桧才小声道:“到了,这就是衍祺宫。”   这一路警跸肃森,两个人都没敢说话。进了宫卜义才透了一口大气儿,说道:“我的乖乖祖宗爷,这边比紫禁城还要森严呢!走一路我手心里都捏着一把汗……这宫怎么造成这种式样,西洋画儿里洋房子似的?”   “这是仿土耳其王宫造的,”秦学桧将他带到东边一溜平矮的太监房里坐下,一边沏茶,笑道:“方才我们过来的是红毛国王宫式样,再往东是葡萄牙式样。你往西看,那是罗刹国克里姆林和冬宫合样儿,再往西是丹麦式样……名目多了,各自都不同,各宫中间都有小门相通,串成一串儿——你从韵松轩过来,韵松轩往南,八里地,和这宫对面儿,宫门朝北又一串儿,还是以澹宁居坐中央,显出万国夷君朝天子的气势。宫嫔这只是暂住,真正的后宫在北边,离这里十里远近呢!”卜义听得眨眼乍舌,龇牙咧嘴说道:“我的佛爷!那得多少钱!”“朝廷嘛!”秦学桧笑道:“羊毛出在羊身上,左右我们侍候人的人,管他那闲帐做么?”他隔窗纱张了张,说道:“不能陪您了,皇上要洗土耳其浴,我管烧火供气。您就坐这等,要不半个时辰,皇上洗浴出来你就递匣子。”   卜义也顺窗向外看,果见太监卜信打头,几个小大监捧着中栉、朝服朝冠,簇拥着乾隆从西边月洞门过来,径往正殿而入。卜义见秦学桧张忙着穿大衣裳,问道:“我能走动走动么?想看看罗刹国的紫禁城成么?”“西边是那拉贵主儿住的,你串串可以。这会子都在睡午觉,她近来没翻牌子,气性不好,别招惹了她。”秦学桧说着匆匆去了。卜义直待院中没人,才挑帘独自出来。   此时正是未正时牌,骄阳西偏万里晴空,园外热得汤锅一样,园子里却是清凉世界。卜义沿着长满苔藓的卵石甬道悠闲散步逶迤向西,只见各种不知名的高大乔木浓绿苍翠遮天蔽日,甬道两侧都用藤萝、金银花、葡萄架、刺玫藤再编起一层屏障,或成花洞,或为篱墙,地下别说晒日头,连个日影光斑也难得一见。北边海子那边吹过来的热风,被这浓荫过滤了,也变得清爽宜人,满园里树影摇曳,花草萋萋,只听得簌簌的枝叶相撞声和树间知了此起彼伏的无间长鸣。似乎所有的人都睡沉了。卜义只在“克里姆林”宫前绕了个角儿,想着差事,已觉走得太远,便往回走,路过东边回廊,一个宫女穿着撒花宽裤,赤着膀子端着一盆洗澡水泼了,一转脸见是卜义,笑道:“是你!”   “蝈蝈儿!”卜义止住了步,叫着那宫女名字,嘻地一笑说道:“洗澡呢么?屋里就你一个人?”蝈蝈儿笑道:“你进来就两个了。”卜义看看四外无人,隔坎肩儿摸了摸她耸起的乳房,说道:“这会子可没功夫跟你玩儿,我给主子递黄匣子呢!”   按世上一般人,都以为太监阉割之后便没了男女之爱,其实不知就里,他心里照旧想着自己是个男人,只是那活儿萎缩不举,做不来房事而已,见了标致女人,照样的浮想联翩,梦寐妄想。自汉至清,宫中秽乱,太监宫女爱欲饥渴,结成干夫妻名曰“菜户”,也是宫外不传之秘。蝈蝈儿便是卜义的“菜户”。许久不见,此时乍遇,男“旷”女“寡”,自然有几分情热,哪里便肯放他走?蝈蝈儿当下脸一红,啐道:“大约在养心殿那边和惜惜她们又勾上了——以为我不知道么?没良心天杀狠命的——皇上在那边和睐妮子洗‘土耳其’呢,不尽了兴就出来了?”   “好好!我就进来——”卜义笑着随她进屋,一头坐了凳子上,说道:“没有的事,你别多心!”蝈蝈儿已是扑上来,颤声儿小声道:“小亲亲哥哥哩,想死我了……”胶股粘糖般死死搂住卜义宽阔的肩膀,解了卜义衣裳纽子,又掀起自家坎肩,贴肉儿揉按,小手伸向他下身又摸又捏。卜义尽自也情热,却也无可安慰,心里自愧,叹道:“僵蚕儿似的,有什么摸头?我们这号人不算人……”自家想着凄凉,连搂着亲热的兴头也渐渐消了。蝈蝈儿便觉扫兴,悄语道:   “人家王八——耻,都能弄点药吃,也将就能……那个的,你的有时也能举事,怎么不去弄点药?”   “你和王八耻还有染?”卜义一把推开蝈蝈儿,“那你还来和我搅缠什么?”蝈蝈儿一怔,说道:“杀千刀的!这事宫里下人谁不知道,就你自个儿蒙着!人家教给你,你反疑我!”卜义犹自不信,问道:“你怎么知道的?真有那个药!”   蝈蝈儿撇撇嘴,冷笑着掩了衣裳,隔窗儿向外望望,说道:“呆子!你不信?我这会子就带你去看个西洋景儿,没准碰巧了叫你见个实证!”因对那拉氏住的东偏殿努努嘴儿,招手对发愣的卜义小声道:“冤家,跟我来……把靴子脱了……”   卜义脱了靴子,小心翼翼跟着蝈蝈儿,却不出房子,悄没声蹑脚儿绕过房中一道屏风。   屏风后闪出一个小门。门上方镶着玻璃,里边却是甚暗,隔玻璃什么也看不见——小心开了门,二人无声无息进了屋。卜义定了一会子才看清,这是南北长东西扁一个长条房,里边大柜小柜,齐整摆着金银器皿并各种茶具酒具,还有各色贴着黄签的茶罐,都靠东墙放着,西边的一墙,是一道两折合的金丝绒大帷幕,光亮被帷幕遮了,又没有窗户,因此里边很暗。   卜义宫里住老了的,一看便知这是后妃卧室内侧侍候送茶的暗房。正要揭帷幕,蝈蝈儿杀鸡抹脖子摆手势止住了他,示意他听。卜义便学着蝈蝈儿,耳朵贴近帷幕,略一听便大吃一惊,原来隔帷牙床上,真有两个人在悄声说话,还有褥垫窸窣之声,那拉氏的娇声呻吟,还有个男的喘息声……只要是人,都能听出是男女交媾——却不知男的是谁。正皱眉凝神再仔细听时,蠕动声停了。但听王八耻的声气,喘息着说道:“奴才没用,奴才是个废物……”   “别忙着下来!”那拉贵妃的声气,娇声喋语低声道:“谁不知道你是太监!……能这么着已经难为你了……”   “那还不亏了贵主儿给的药?嘻……”   “到底你是残废。唉……细得筷子似的,全当搔痒痒儿了……”   “那——奴才下来!”   “别!这么着压压也好……”   “贵主儿……”   “晤……”   “主子爷和你……这么着时候儿,你也这么搂着不放?”   “……别说这话,没上没下的……”   “嘻……奴才这会子在上,主子在下头呢!——用我们保定话,主子才是王八——”   “不准说这些个!”那拉氏娇吁着,声音压得极低,嘁嘁叽叽耳语几句,任卜义蝈蝈儿再细听也听不分明,却听王八耻笑道:“原来还有这个花样儿,奴才试试!”   卜义和蝈蝈儿暗中对望一眼,两个人都想看看什么“花样儿”,却都不敢去动那帷幕,但那帷幕顷刻之间动了一下,接着像发了疟疾般簌簌抖动。接着便听那拉氏急促的喘息声,呻吟得似乎要喊叫起来:“啊……啊——受……受用啊……啊——再快点,快点,说几句……几句挠心话……”便听做嘴儿声,王八耻压着公鸭嗓儿不知在那拉氏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那拉氏似乎更兴奋,打着挺儿将床墩得扑通扑通直响,“天爷!真……舒坦透了……”   卜义再也忍不住,颤着手掀开帷幕缝儿,蝈蝈儿也凑过来看。只见那拉贵妃和王八耻都是赤条条一丝不挂,那拉氏仰身卧着,和王八耻口对口狂吻,一双玉臂搂着王八耻脖子死死不放,王八耻侧身半仰,一只手按着她双乳抚摸揉按,一只手抠着她下身那处急速抖动,都情热亢奋到了极处。卜义侧着脑袋还要看、蝈蝈儿拉了他一把,两个人仍按原路回到下房,兀自都面红耳热,头晕心跳。   “看见了吧!”蝈蝈儿笑道:“这就是贵人们私地的模样儿!啐——好恶心人的么!照样儿就把乾隆爷的法子教了王八耻——知道人家怎么当上正总管的了吧?”卜义惊定思惊,乍舌说道:“罪过……佛祖呀!——这要叫拿住,犯剥皮罪的呀!”“好聪明人——你去拿试试!管情教你死无葬身之地!”蝈蝈儿哂道,“舒坦一时是一时,百不相干的——先头那个惠主儿,也是和太监弄这个,叫这位那拉主儿拿住了,也不过一个打发到辛者库洗衣裳,一个处置到龙阳斋看守玉器。家丑不可外扬,乾隆爷比你聪明!”   卜义还在想着方才情景儿,见蝈蝈儿巧笑娇嗔,也是一脸春色,欲待照模范做去,猛地想起黄匣子,遂笑道:“我得赶紧去‘土耳其’了,往后黄匣子我包送了。这边听说叫‘摸死渴’(莫斯科)真真的实符其名,下回来,我准摸死了你叫你解渴!”蝈蝈儿追着他还叮咛一句:“千万千万——今儿见的事烂在肚里!”   卜义回到延祺宫,乾隆尚自洗浴未出。因见乘舆已停在“土耳其”正殿阶前,卜义松了一口气。总算没有误了时辰,便坐了秦学桧屋里,扇着扇子张望门外等候。一时便见秦学桧满脸热汗颠回来,一进门便说:“热,热!”端茶咕咚咕咚喝一气,笑道:“别看我管烧火,今儿还是头一遭长见识。主子和睐娘儿在澡堂子里那个——”正说着,乾隆由一群太监簇拥着出来。卜义见嫣红和英英两个嫔在宫门口跪送,才知道这是她们起居住所,摆手儿道:“一回头再说——”抱着匣子出门,趋步官阶下躬身侍候。   “卜信接了匣子。”乾隆一眼扫见了,吩咐一声,又命嫣红英英,“回去吧,晚间朕过皇后那边——”因见睐娘也低头站在乘舆旁,笑道:“睐娘也回你主子娘娘那边,禀一声说朕去瀛台会议。晚间过去看她,然后来嫣红她们这边进膳——这王八耻怎么弄的,到现在不见影儿?”   众人答应着,因乾隆乘舆未动,也都不敢真的离开。只见王八耻一溜小跑从西边“克里姆林”过来,微微吁喘着陪笑道:“奴才那边陪那拉主子钓鱼,贵主儿叫奴才给钩儿上挂肉饵子——不敢耽误主子差使!”卜义听着,忍不住吞声一笑,忙咳嗽着掩饰过去。乾隆掏出怀中金表看着,指针正抵未末时牌,心满意足地舔舔嘴唇,坐稳了,一边拆看黄匣子,口中吩咐道:“起驾罢!”   “万岁爷起驾了——!”王八耻唱歌儿似的高喊一句。远处一递一站都有人接声直传。   “万岁爷起驾罗——”   “主子爷起驾喽——”   瀛台等候乾隆的几个大臣已经来了多半个时辰,倒也不为了虔敬。这里西临西山,东夹壅山万寿山,南边是飞放泊,其实坐落在南海子的西北,从西绕一湾月牙儿形水路,在澹宁居西北又另成一潭,瀛台就修在潭中。什么八仙洞、十八学士亭,对弈台一类景致点缀起来,高低起伏错落有致。因东西两面夹山,夏日时分,无论北风南风,都从海子密林间穿掠而过,被水气林荫滤了,失去了那份燥热还带着潮凉。登观星亭四眺,壅山万寿山叠翠碧苍,西山岚气含黛云岫横亘,南北瞻望,万木葱宠竹树掩映间廊庑衔接,亭阁参差,俱都在烟色水光之中若隐若现——如此景致,又凉爽宜人,又有恭候圣驾堂皇正大的由头,谁愿意躲在自家闷热的四合院里,热得顺头流汗不停地挥扇法暑?因此不约而同,都早早来了,聚在莲花台亭子下观景说话。   几个人都是大军机,除了傅恒阿桂,都兼着部务,顶尖儿的风云人物,都自有一份深沉。傅恒儒雅练达,只在栏边随意散步,刘统勋素有心疾,倚柱靠坐在漆柱旁的机子上静静养神,岳钟麟是新起复的兵部尚书,矜持中还略带了点拘束。只有纪昀,似乎从不疲倦,坐在石凳上侃侃而言,对阿桂陈说他的《四库全书》,俯仰之间,精神焕映,“经史子集四部,真是浩若烟海啊!你方才问‘子部’,共是十四类,一儒家,二兵家,三法家,四农家,五医家,六天文算法,七术数,八艺术,九谱绿,十杂家,十一类书,十二小说,十三释家,十四道家。一共是九百二十部,一万七千八百零七卷……你大约想看点兵家的书?   有!”   阿桂初入机枢,刚至而立之年,既要学宰相度量,又不能过于持重造作。一边想着乾隆驾到后如何应对,又要雍雍穆穆含笑和同行周旋,见纪昀说得口渴,起身提壶给他续了茶,微笑道:“领教了——不过您没有猜对。我想问的是儒家的事,有一件事是非难以判定。”   他这一说,除了岳钟麟,大家都留了心。   “还有儒家判断不了的是非?”纪昀一笑,“你说说我们听。”   阿桂点头,说道:“我在陕州知府任上,三门峡有个清里村,出了个案子报上来,叫我好生为难——那个村的族长,告本村龚家媳妇龚王氏,不守族规,和村里几个年轻人明里暗地来往,勾结宿奸淫乱不堪;有时甚或一夜之间你去我来的几个,折腾到天明——被本村族里当场拿住了一对,送县告官。陕县县令申上来,我说,这是屁大的事,也来惊动我?县令说,‘这个女的生性至淫,早就有人告过。但她又是全乡最孝顺的一个,她的老公爹、婆婆、妹子,兄弟媳妇,还有她男人,一家子到县拦告,说要拘了这女人,就要家散人亡,请求免罪’。——至淫,又最孝——我现在不指这件案子了,请问纪公,《春秋》之义该如何置评?”   “淫乃万恶之首,孝是百行之先……”纪昀沉吟了。深思有顷,几次张口欲言,方抚膝叹道:“前者是论行的,如果论心,哪个人没有淫心?世问也就没有完人了。后者……是论心的,富贵人家侍奉老人侍奉得好,是孝行;可不光有孝行,也要有孝心;没有孝心不算孝,贫寒人家如果和富贵人家比这孝行不比心,寒门也就没有孝子了……”说罢停顿起来思量:愈说愈胡涂了,于是又道:“这一论题情理反悖,圣人没有论及,我一时还真寻思不来……”傅恒在旁笑道:“那婆娘难死纪晓岚——必定是她丈夫不中用,或家中贫寒,或者有别的难言之隐,家里才拦告的!”阿桂道:“这我都想到了——”还要备细说,纪昀道:   “不是就事而论,是这个命题,何止难倒纪某,孟子再世,他也难以论定:德可升天、罪当入地,只好叫玉皇和阎王二人商量商量再说了……”   他说得大家都是一笑,阿桂却是有心司学政务,又问傅恒:“礼部前儿递上来各省申请奏报施表节妇烈妇那张单子,六爷看过金华那个案子没有?”“你是说姜柳氏被恶少轮奸,骂贼不屈而死的那个?”傅恒点头,说道:“我当然留意了的。可惜是受了辱而后死,没法给她立牌坊。论起‘烈’,满够分量,但却又失了‘节’,我也很难过叹息的。批了下去,厚葬,地方表彰——朝廷不宜表彰——延清,那五个恶少是怎么部议的?”   “四个斩立决。”刘统勋也在想他们的议题,他似乎有心事,望站水面游鱼喋呷,多少有点不经意他说道:“一个斩监候:他是最后一个。而且临时阳痿,几个人对证了的。”几位大臣都不禁莞尔。纪购转脸对傅恒道:“洪亮吉、沈归愚、钱香树、朱修笃几个《四库全书》史集副总校,昨儿有旨罢斥不用。这都是有名的硕儒,六爷是史集总校,待会儿皇上驾到,请你替他们斡旋几句。这么多的文字校对,偶有几处脱漏失误,情有可原——我保他们是兢兢业业作事,不是玩忽失职。我也有失误嘛!”傅恒苦笑道:“圣上震怒,连我也卷进去,罚俸半年呢——你不晓得?我就死也不得明白——你纪晓岚怎么就不出差错——我校阅时把细得一撇一捺都不敢放过呢!”   纪昀转脸看众人都在散观湖境,作个手势示意傅恒跟自己来。傅恒不明白他要说什么,说声方便,和他一块转到一座假山后边,问道:“你捣什么鬼?”纪昀笑道:“我教六爷一个不传之秘,包你往后只挨训,不遭大斥。跟你约法三章,有一日我在别的事上出了差错,六爷也得保,保我——我们是恩亲嘛!”   “那是当然,不过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遭斥,你为什么又罚俸又挨训?”   “出了错儿嘛!”   纪昀笑着摇头,看傅恒惊异地望着自己,说道:“跟六爷说句透心话。您要接着这样仔细办差,不但不见皇上的情,有朝一日贬你的官也未可知!”   “嗯?”傅恒愈加诧异,“你说说看!”   “皇上是何等样主子?圣学渊深,精明强干,历世练达、都是经天纬地、一点也不亚于圣祖世宗。若论勤政、精力打熬,千古帝王没一个及得上!”纪昀的神气多少有点诡谲,见傅恒听得专注,又道:“正为圣明过于天高,自然求下要严。他心性高傲,你一点毛病也让他挑不出来——你不是比圣上还‘高傲’?所以,太把细了反而不好,‘过犹不及’,六爷——您明白么?”   他没有说完,傅恒已经“明白”得犹如醍醐灌顶。千古忠臣,轰轰烈烈死无下场,多得如恒河沙数,一片诚贞之情不为白日所照,原因就在于他们让皇帝觉得“比朕还精明”!六经四书里却偏不写这一条:皇帝精明,你要稍糊涂一点;皇帝昏愦糊涂,最好你就更“糊涂”,甚或作个白痴。纪昀见他怔得发呆,暗自懊悔把话说得太直太白,正思挽回,傅恒已回过神来,竟向纪昀一揖,说道:“真正受教了,真真的谢你了——这几句话可保我一世平安!”“这是人情,人情就是天理,并不是教唆六爷为非。”纪昀紧着圆场,笑道:“明哲保身——连自身都保不住,怎么辅佐皇上为一代令主呢?”   二人正说着,听远处乐声细细鼓吹穿林渐渐近来,知道乾隆御驾将临。对望一笑,二人都转身出来,乾隆已在对岸九曲板桥下舆,从容徐步过来,当即随班跪了迎候。待乾隆到了桥头亭,傅恒率先叩头,称道:   “奴才傅恒等恭候圣驾,给主子请安!”   “都起来吧!”乾隆略站了一下,看了看几个心腹股肱大臣,含笑说道:“韵松轩虽也凉爽,没有风,比这边气闷些,所以叫了你们来——随朕进工字殿吧。”   众人一一躬身听命,随乾隆身后亦步亦趋进殿。原以为殿中必定比外边要闷热些的,进来才知道,这座‘工’字形殿字东西南北四面开通,厚重的穹宇,中间天棚藻井又加了一层,再毒的太阳也晒不透。中心须弥座设在十字冲口,无论什么风向,都在这里交汇,为防穿堂风伤人,四面都敞围着薄纱屏风,一色的黛青色金砖打磨得光可鉴影,踏上去觉得连脚心都森凉沁心。因殿宇深邃,为增光色,所有过道壁上,字画摆设全无,嵌满了人来高的大玻璃镜,色彩各有不同,对影反射,即便一个人进来,也觉得满殿都是人影晃动。几个人进得这里,不但滴汗全无,随着阵风徐徐,竟还有些寒意。因乾隆进内殿更衣,几个人肃立在御座屏风前,有点像傻子进城,呆头呆脑地东张西望。见乾隆从角门出来,“唿”地便跪了下去。   乾隆进殿前只穿一件米色葛纱袍。出来时已套上了石青色直地纱绣洋金金龙褂,项上戴一串伽捕香朝珠,系着白玉钩马尾纽带,青缎凉里皂靴踏在金砖上铮铮作响,却没有戴冠,由王八耻捧着随侍在旁。他显得很随和,适意地走动几步,打量着岳钟麟道:“你还很精神嘛——廉颇不老,尚能饭否?——延清近来心疾好些了罢?朕下旨太医院派医士两人,还有内务府派二十名太监到你府侍候听用,他们都去了没有?”   二人便忙都叩头谢恩。刘统勋感动得声音发哽。说道:“皇上给臣的待遇是亲王待遇,断然不敢当的。太监打发回去了,医士不敢回去,留了一个住在臣府——其实臣的病不要紧,皇上赐的药、苏合香酒很效验,务请皇上不必为臣的身体操劳。”岳钟麟却是声如洪钟:“臣比廉颇小着十岁,虽不能顿餐斗米,三大碗老米饭、二斤红烧肉是下得去的——臣觉得还能给主子出把子力,出兵放马去厮杀!”   “若论吃肉,还是纪昀。”乾隆一笑,没有理会傅恒和阿桂,却对纪昀道:“你这个纪晓岚,不检点呐!至朋密友小酌相会,原是人情世故,你怎么请了一大群佐杂无职微员,蝇营狗苟之徒,一大院子搭起席棚吃酒?还是你下请帖!都察院有御史劾你举止不检,有失大臣官体。朕虽留中不发,也不以你为然。”   纪昀连连顿首,说道:“圣主责得是,都察院也劾得臣是!不过……臣现在这位置,蝇营狗苟之徒来褥闹奉迎的大多了。设这一筵,臣为拒客。”   “唔?怎么说?”   “筵宴的主食是水角子。水角子的馅儿是人脚上的老脚皮!”纪昀说道:“臣全家一百多口男女齐洗脚,齐刮脚皮还不够用,还向阿桂借了他亲兵的三十多斤——吃了臣的老脚皮,这群人还愿意再登臣的门槛么?”   原来如此!乾隆先是愣着听,接着不禁哈哈大笑:“老脚皮!啊——哈哈哈……”傅恒凑趣儿笑道:“好恶心人的,亏了纪晓岚想得出!”刘统勋也诧异,“难道吃不出臭味儿?”岳钟麟只是颤着胡子笑,阿桂笑道:“他说要借老脚皮和药用。他那么大学问我当然信——叫亲兵们泡脚,都来刮——谁晓得他和的什么药?洗了又洗,漂了又漂,哪里还有什么臭味儿?”岳钟麟笑道:“兵部新分到我府的门官也去了的,怪道的我问他,纪大人作什么好吃的给你们了!他说‘菜也平常,只那水角子是肉馅儿,谁也吃不出滋味来,不晓得是什么肉!’他要知道是脚茧子,不当场呕出来才怪呢!”   众人又笑一气,乾隆索了万丝生丝冠来戴上,轻咳一声,笑声立止。他却不立刻上须弥座儿,从案上抽出方才拆出的两封折子,递给傅恒,说道:“一封高恒的,一封刘墉的,都不长,你们传看——真有意思,两个逃将,一个在狱里杀了个狱霸;一个在德州又杀了个恶霸,还都夹着一份姻缘情爱——”一边说一边就登了御座,却仍是和颜悦色,神清气朗他说道:   “今日议的几件事,昨儿都已有旨意告知了你们,一个赋税,一个白莲教,一个吏治,一个金川之役。嗯,还有讷亲的处置。”   几个大臣,连正看折子的傅恒,都抬起了头望向皇帝。   “讷亲——还有张广泗,都已经锁拿到了丰台。”乾隆一哂,淡淡地说道。   **********************************   十五 论国律讷亲受诛戮 察隐情睐娘洗冤抑   讷亲锁拿北京,几位军机大臣都不知道,乾隆见大家惊异,说道:“这是午膳前得的讯儿,没来得及知会你们。”他一下子变得神情庄重,眸子里还带着一丝迷惆,像要穿透这工字殿一样望着远方。不知是对众人,还是呐呐自语:“文的、武的……都是吏治、赋税不均、狱讼不平……白日不照之处即有覆盆之暗。不好好理一理……再败坏下去不得了……”   说完便沉默,只用手不住抚摸案上一柄紫玉如意,时而端茶一啜,等着几个人传看完奏折,仍由傅恒双手呈递上来,才命:“赐座,坐着说差使——朕有言在先,讷亲门生故吏极多,你们也有的与他共事多年,一条是他到京消息不能泄露,二是秉公议他的罪,定住了他的罪,听凭你们去尽你们的私交情谊。不然,虽是军机枢臣,朕亦不能谅解。”   “那就请主子先定讷亲的罪。定住了就不再变更。”阿桂见傅恒沉吟,几次欲言又止,知道他有难言的苦衷,因率先说道,“如今官场哪里有泄露不出去的事?朝廷有了一定主张,王法定住了,人情由他做去——这是奴才一点小见识,请主子裁度。”   “虽是权宜之计,不是小见识。”乾隆欣赏地看了看这个新贵,点头说道:“这样免了多少麻烦,也不至于为他再起新的波折——就照这个宗旨。傅恒,你和讷亲共事最久,政见有合有不合,而且他原来位置还在你之上。这朕都知道,你不要存私意,或有顾虑,秉公参议就是了,是是非非,朕大约还判断得清楚。”   傅恒心里一阵感动,离座叩首说道:“圣明烛照,奴才的心难逃圣鉴!讷亲在位与奴才共事一主,并无私人成见,只是性情上讷亲冷峻寡言,比奴才孤僻些。私交不广,奴才私地里想,为枢机臣子,这还是一大长处。此次金川之役,他先是刚愎自用不纳善言,战败之后又畏罪讳过欺君罔上。丧师辱国已经是罪无可恕,又恐罪行败露,企图杀人灭口,倭过于有功将佐。他如此丧心病狂,实实是奴才始料所不及,且大伤主子知人之明。清夜扪心,令人切齿痛恨!若论他的罪,欺君在上,战败还在其次,欺心在上,行为败检还在其次,他让国家、社稷、朝廷君上颜面扫尽,实是天不覆地不载!”傅恒说得动情,眼中已是迸出泪花,旁坐几人也都肃然动容。满殿中静寂空寥,只听殿外顺廊传进来簌簌风声,四面围屏都在瑟瑟抖动。凭空给殿中增加了几分惊悸恐怖气氛。   “但讷亲也有不可埋没的长处。”傅恒平静了一下自己激越的情绪,皱眉说道:“修永定河北岸堤、建筑闸坝、确保京师无水患之灾,这件事奴才反对,他对我错;巡查河南、江南、山东几省营务是奉旨而行,整顿得方,也不无劳绩;顺带勘查海塘河工,修聋补漏,回京查看天津、河间赈灾,除贪恤民,虽是大臣本分,也全活不少饥民。在江南整顿塘务、盐政,建议以湖中涸田贷给无田贫民耕稼……诸如此类不能胜数,平心而论亦不可泯。这是他可恕之一;其二,讷亲清廉,无私交关说,不取非分之财。所办差使都是肥差,万千银两过手,一介不取。如今贪风横炽,刘统勋到江南查办,府县以下无清官,证据斑斑。取其清廉赦其重罪,可以激勉官场风气;其三,朝廷倒有‘八议’之体。讷亲系遏必隆之孙、国家功勋之后,孝昭仁皇太后外孙,可以推‘八议’之格从轻发落。”   这是对讷亲很公允的批评,确实丝毫不带成见。说“劳绩”说“八议”乾隆也听得认真,但并不在意,但“清廉”这一条确使乾隆怦然动心。听完傅恒的话,他微微仰脸望着藻井,沉吟片刻,笑道:“讷亲在私邸门口养着巨獒,以防有人关说撞木钟,人不敢以私事相干,门前绝车马之迹。虽然有些做作,毕竟清廉二字可许。你方才讲,讷亲的罪欺君欺心在上。其实丧师辱国,也不是小罪。诸葛武侯可以挥泪斩马谡,朕为什么不能诛讷亲?”说罢低垂了头,仿佛不胜太息。良久,抬起头来,苍白着脸说道:“说吧,该定什么刑?”   “显戮!”岳钟麟头一个说道:“臣带了一辈子兵,打出这样的仗,不杀主将,就是刑罚不公。往后再有战事,谁肯激励用命?”阿桂在旁一躬身,说道:“他罪在辱主辱国,愈是勋贵重臣,愈应该示天下典范,不应引八议之例!清廉是大小臣士本分,整顿吏治,应以诛杀贪婪为主。选清廉模范,也不能选讷亲这样的。这样的误国蠹臣,要干脆利落地杀掉,反而能对官场糜烂之风有一番振作——奴才就是这个见识!” 纪昀一想事情就犯烟瘾,掏出烟锅子,又忙塞进靴子里,却被乾隆一眼看见,说道:   “今儿给你破例一次。你抽吧,好在这里通风,熏不到别人。”纪昀躬身谢了恩,磁吧磁吧抽着了,喷云吐雾说道:“单论军法,讷亲已经是斩定不赦的了。他还犯了十恶之条,饰败讳过欺君罔上为‘大不敬’;不讷善言于前,落井下石于后又恩将仇报,是为‘不道’——   这样的人留着有什么用?别说万岁爷,就是臣,也不敢与他打交道——你救他的命,带他突围,他在灯下密谋杀你!还有,恕了讷亲,张广泅怎么办?张广泅有野战功勋,也在八议之列的。”   乾隆原本想到君臣亲戚同朝多年,自己在当皇孙时就由讷亲伴读,当皇阿哥时,讷亲又在自己门下,办差十分尽心尽力,真要下刀杀他,毕竟念着这些旧情,存着一点悯恤之心。   纪昀的话一矢中的,讷亲是个伪君子,恩将仇报的小人,谁敢再与这样的人共事?乾隆因将最后一丝矜全的心也打灭了,点头之后恶狠狠说道:“晓岚说的是——中山狼!不但无用,而且有害,最要紧的是对不起死在金川的将士!”   至此,讷亲身判死罪已成定论。傅恒暗自掂掇,剩下的事是如何周全乾隆的体面了。思索着,再三掂量,说道:“奴才以为……八议还是要引以为例。奴才方才说过,讷亲也有他的过人之处,不能一笔抹倒,功过不相抵,他仍是死罪难逃,一是要念及圣祖先帝栽培他的一番苦意,二是要念及皇上平日对他谆谆教诲的恩情,奴才以为讷亲原本不坏,坏在他贪功求进,欲图更邀恩宠。存了这个私意,渐渐败坏了天良。再者,他私地里那些龌龊行径,如果公布天下,实在有失朝廷体面。看光景,讷亲不自裁,还在希冀后恩,思之令人越发的厌憎。他当初立过军令状的,现在什么也不必和他理论,就依军令状,着令他自尽以谢天下—   —这是奴才的小见识,请皇上定夺予裁!”说罢就座中向乾隆一躬。   “傅恒说得很中大体。”乾隆立刻听出了傅恒的弦外之音,但他的“见识”不能与傅恒的“小见识”完全一样,略一思索,说道:“他是负军事失败的罪责,和吏治摘开两说。他做那么大官,追究株连起来,要引起新纷争的。遏必隆公当年何等英雄,有这样一个败类孙子,想必也蒙羞含恨于地下——把他祖父的刀封了赐给他,令他自尽,张广泅即着丰台大营军前正法。就这样定了!”   在座的俱是千人遴万人选粗管细管都筛过的顶尖儿人精,傅恒说得虽委婉,绕的只是一个弯子,皇帝任用讷亲并无过错,是讷亲自己“变”坏了,辜负了君恩祖德。这样既打老鼠又不伤花瓶,已是人人听得心里钦敬,乾隆这一处置,将纳亲与文武百官平日往来撕掳清白,更见高出一筹,更是人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当下参差不齐都在座上躬身颂圣。   讷亲的罪既定,兆惠和海兰察的案子也就明朗。刘统勋道:“兆惠和海兰察战功卓著,身携军饷万里投主,忠忱之心可对日月。臣等退下去后即着兵刑二部撒去海捕文书。只是兆惠狱中之案、海兰察德州之案,已经天下知闻,应议处分,伏请皇上圣裁。”   “千里走单骑,这是朕的两个关羽嘛!”乾隆议决了讷亲的案子,似乎轻松了些,抚着案上如意,略带自嘲地一笑,说道:“他们从前随班接见,朕其实还认不得。着高恒礼送海兰察进京,朕单独接见。你们可以告诉这二位,海兰察与丁娥儿,兆惠和那个何云儿,由朕来赐婚,朕要成全他们一段美姻缘。”   这有点近乎鼓儿词折子戏里的故事儿了。阿桂倒是满有兴致,纪昀却觉得这般处置透着欠庄重,因见傅恒微笑不语,刘统勋和岳钟麟置若罔闻,遂叹道:“可惜我军是打了败仗……两位将军是亡命而归。不然,班师荣归,天子赐婚,好生热闹一番,传之天下后世,确是一段风流佳话呢!”一语提醒众人,乾隆不禁一怔,笑道:“纪昀这是在谲谏呐!好,朕听你的,你们去操办这些事吧!”   “佃租太重,佃户业主的人命官司愈来愈多了。”傅恒跟着一笑,转入议政主题,叹道:“奴才查看了丁娥儿和何云儿两案,一个是主佃不合逃亡躲债,一个是抗租不缴被送入狱。两个将军偶然相遇,都是同一类案子,举天下之大,可想而知。乾隆元年主子就有旨意,‘主佃相争,以凡论处’,佃户只是租借业主田土耕种,并没有主奴身分。现在业主拿着佃户当奴才的,在在皆是,高万清光天化日之下抢劫民女,即是一例。奴才以为兹事体大,断不可轻忽,应明诏天下,重申以凡论处的旨意,这是杜绝民变的大法。”阿桂深以为然,接着傅恒话茬说道:“从来客大欺店,店大欺客。主佃也是一样,都是良莠不齐善恶不等。业主强横,就鱼肉一方,佃户强横,抗租赖债欺侮业主的也尽有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朝廷应该两头按,按着业主减租,也要拿着些刁顽凶蛮的租户作法,不能偏颇。”因见傅恒目视自己,料是哪句话失了口,便款款收住,疑思良久,才恍然大悟:原来不留神间,引用了《红楼梦》里林黛玉的话,不禁脸一红。   乾隆却不理会,笑道:“阿桂见得是!把雀儿牌桌上的话都搬到这里了——你们拟旨意。”他顿了一下,目视刘统勋,问道:“江南应革的府县官员共是多少名?”   “一百三十四员。”刘统勋答道。   “多少留任的?”   “十二员。”   “都是金鉷手里任缺的?”   “回圣上,大部不是。但尹继善参奏得十分结实,有理而且有据,革掉他们,江南人民额手相庆!”   乾隆沉默了,举省府县官员操守清廉的不及十分之一。府县以上的官员尚未清理,现放着兆惠身携的黄金不翼而飞,隐隐透着省、道、司各衙门不可告人的贪赎情形,尽自已经心中有数,乾隆还是深感不安,傅恒最熟悉乾隆脾性心思,因款款说道:“主子,江南是天下第一富省,盐务、漕务、海关、河务、塘务,处处银子淌河水,贪官自然多些。各省情形是不一样的,请主子留意。”   “朕岂有不留意的?”乾隆冷笑一声,“银子多的多贪,银子少的少贪,岂不令人心惊胆寒呢?!刘统勋写信告诉刘墉,芜湖、德州的差使办得不坏,给他加刑部侍郎衔,不用回京谢恩,即赴江南,就从五百两黄金着手,从总督到未入流,牵连到谁,有一个查处一个。   傅恒给高恒指令,德州一案高恒的折子很好,尉迟近贤皮忠臣已有旨锁拿,叫他着力整顿盐务,查漏补阙,不可怠忽——江西、河南、山西、陕西都有盗运官盐的,江南更甚,挂着官盐牌子贩卖私盐、盐库也有不少亏空,都要着落在他身上弄清白!”   盐库亏空不足为奇,进出称秤不一,运输中途折耗,库房潮湿漏雨,官定折耗不足补偿,历来如此。盗运官盐便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官盐比私盐价高出一倍多,偷买出来再卖私盐,世上哪有这样的傻子?阿桂心思灵动,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这是官卖私盐——   天!那该是多大的案子?”他嗫嚅了一下,想说,见傅恒等人都沉静不语,便咽了回去。刘统勋双手把着椅背,坐得很直挺,看样子也在紧张思索。许久,轻咳一声说道:“臣请旨再去一趟江南,亲自彻查兆惠军饷这一案,还有‘一枝花’易瑛,在浙西浙北大湖一带传布邪教,这个祸根不除,皇上南巡安全容易出漏子。刘墉到底年轻不更事,臣放心不下他办差!”   “有子如刘墉,你延清还不知足?”乾隆笑着说了一句,随即敛去笑容,叹道:“尤明堂几次上折子谏阻朕南巡。一是说万乘之君不宜轻动;二是国事繁冗,政务丛杂之时,不宜冶游;三是怕花钱,迎驾送往扰民扰官。他说话梗直不隐,朕从来不罪他,因为他的心地忠正。但两江之地是国家财赋根本之地。一条扬子江,一条运河,还有黄淮堤防,朕身为天下之主,焉能不加关心?就是江南的人文胜景,也应该看看……”   说到这里,他打了个顿儿,江南“人文”其实是指那里汉人聚集,又曾是前明故都,文士墨客荟萃之地,民间草莱之中怀念汉家冠裳制度的为数不少。南巡,可以收揽民心,化解当初清军入关嘉定三屠扬州十日的冤情。圣祖六次南巡,三谒明孝陵,接见胜国遗老,其实说穿了就是“羁縻”二字。但眼前五个臣子有三个都是汉人,这一层不能捅破。因此,乾隆略带诡谲地一笑,又道:“扰民扰官的事已屡有旨意,断然不会有的。察勘民情疾苦,顺带观赏江南鱼米水乡风调,朕看也到不了‘荒淫游冶’那个地步儿。刘统勋既然要先下江南为朕清理驻跸关防,也好。你也可在南京休养几个月。查案的事还着刘墉多操办些,你坐纛儿指点指点也就是了。”说罢便起身。   几个臣子也忙起身施礼辞驾。乾隆陡地想到他们一退出去,立即就要封刀去杀讷亲,心里不知怎的猛然一疼。脸上似悲似喜站在座前,怔着没动,也没言语。傅恒小心翼翼问道:   “主子还有旨意么?”   “朕是想起一件事。”乾隆暗舒了一口气。已是回过神来,勉强笑道:“江南罢黜那么多官员,该着哪些人去补缺。上次已有旨叫你们军机处议一议,你们是什么章程?”   傅恒原料他反悔讷亲的案子,听是这事,忙笑回道:“军机处没有会议。奴才和阿桂、纪昀三人商计了一下。内务府现在有一百多笔帖式候补待选。这都是些穷京官,在这里苦熬,不如放到江南外任上,内务府的钱粮月例也稍宽裕一点,这件事还没透出风去,请旨之后才能办理。”乾隆冷冷一笑,说道:“太监们早就把风透出去了!如今撞木钟都撞到老佛爷那里去了——早点定下来,只怕那干子急着补缺的笔帖式们还少些混帐钻刺走门路的。你们瞧着,朕还要处置几个有头脸的太监——这上头绝不手软!”因见刘统勋张口欲言,又道:“你好像还有事要奏?”   “臣以为这样不妥。”刘统勋浓眉紧蹙,沉吟着说道:“江南的缺都是州县官缺,是治百姓的,应该让当过百姓的官去补缺;那都是许多人红着眼去争的肥缺,又去一批不懂政务一心捞钱的笔帖式,等于是撵走一群饱狼,又来一群饿虎——”他没有说完,乾隆己是笑了,说道:“你们议的那个不成。刘统勋这才是老成谋国,股肱之臣忠良之心,不愧真宰相啊!傅恒不要脸红,朕没说你们有私意,只是虑事要从根子上虑起,公务忙了,容易就事论事。”傅恒忙道:“这是主子原宥,细思私意也是有的。笔帖式们职在禁苑朝夕见面,他们在宗室皇亲问走动得勤,官虽小,都是手面通天的人物儿,暗自也有怕开罪他们的心。”   乾隆徐步下了御座,却不就离开。在几个大臣的目光注视下,轻缓地橐橐踱步。他的目光变得有些阴郁,望着长廊里映进来的日光,点头叹道:“是啊!这里讲究的就是心……能到这里作事的哪个不是百伶百俐?讷亲素日小心谨密,而方寸一坏,天夺其魄,虽欲幸免而不能!”他目光倏地一亮,又黯淡下来,沉默了一会子挪步便走,边走边说道:“讷亲的事不要等后命了。他写两封血书想见朕,告诉他,见面时彼此更伤心,伤心也不能废国法,见面何益?就这样办……”说着,已是去远了。   乾隆离开流台,过了板桥看表,已过了申正时牌。王八耻随他身后,见抬舆的太监们都垂手站在凉亭子外头候命,抢前一步道:“呆着做什么?主子要到澹宁居给老佛爷请安!”   乾隆面无表情,摆手道:“朕累了,随意走几步过去,你们把乘舆抬过那边等着就是了。”   “主子,您瞧这天儿,要下雨了呢!”王八耻陪笑说道,“再说,老佛爷娘娘那边的秦媚媚过来两回了,问主子甚时下来。去迟了,怕老佛爷惦记着。今儿必定有军国大事,主于议了这长时辰的政——也忒劳乏的了。”乾隆说道:“就因为坐得劳乏才想走动走动——议政长短,议的什么政,不是你问的事。仔细着了,告诉下头,这边园子大,要比紫禁城管得更严。朕杀太监可从来没有心软过!”他透了一口气,拔脚便走,却不沿来路,只拣着林间小径向澹宁居方向穿行。王八耻他们不敢随行,又不敢远离,只遥遥跟在后边,绰着乾隆树丛花掩中的影子,时停时走,时快时慢。   天果真是阴了,西边还隐隐传来隆隆的雷声,只是满园的老树薛萝浓荫蔽天,看不见天上的云是怎样的情形儿。乾隆满腹心事,一件一件地想时,却又都不足挂怀,理不出到底为了什么心情如此沉重。思量着逶迤而行,只见林子愈来愈暗,不知名的小鸟在枝桠中扑翅飞着啾啾而鸣,草间小虫也在此呼彼应,浓绿得油黑的树叶丛草掩得卵石小径成了一条细线,越发显得幽暗阴沉。走着,道旁一块卧虎石映入乾隆视线,他触电了似的身上一颤,立即明白了,自己下意识里还在想着讷亲。   这块卧虎石不大,只有一人多高,色彩黑黄相间,天然的四腿屈卧,有头有尾,耳目宛然,据说是壅山山神,康熙初年圣祖出获西苑,它不合自动出来护驾,被圣祖误为猛兽射了一箭,就地化作石虎。后左腿上一块小石疤就是当年留下的箭伤。乾隆小时候常来这里爬上爬下地玩,就在这里海子边的丛石中和讷亲捉迷藏,逮蝈蝈儿,有时还踩着讷亲肩头骑上虎背左右顾盼,讷亲和老总管太监张万强一边一个,扎煞着双臂怕他有个闪失,讷亲那张紧蜜眉头,又惶急又担心的脸,到现在还记忆犹新……此刻,讷亲囚在丰台,盼着想见自己一面,忧急如同焦焚,自己却送了一把刀过去!乾隆想到这里,心像从很高处跌落下来,一直往下沉,沉……他的脸色也苍白起来。   正没做奈何处,乾隆忽然听见石后有个女子声气,暗着嗓子极压抑地嘤嘤啜泣,这啜泣给这黯黑的林子里平添了几分凄迷和阴森。他放慢了脚步,手攀藤萝绕过卧虎石头,从虎项下向西看时,却是睐娘偎坐在一株老乌柏树下,背对着石虎,用手帕子握嘴掩面在吞声儿哭。乾隆怔了一下,似乎想蹑脚儿过去吓她一跳,又止了步,轻咳一声道:“睐妮子,受了谁的委屈了?一个人躲在这林子里哭?”   “是万岁爷!”睐娘吓得浑身一哆嗦,转脸见是乾隆,就势儿翻身便叩头,呐呐说道:   “没,没人……给奴婢委屈……是奴婢自己想不开……”   “你还敢哄朕?”乾隆一笑,虚恫吓道,“朕都知道了!”   睐娘惊得脸色惨白,用惶恐闪烁的目光凝瞩着乾隆,半晌说不出话来。乾隆原本不在意的,此时倒真的上了心,认真问道:“出了什么事?你说的不对。皇后已经说过,要给你开脸,进‘答应’位,有什么‘想不开’的?”睐娘泪眼模糊低垂了头,说道:“老佛爷方才传了我去……”   “老佛爷?!传你?”   “老佛爷问我,在魏清泰府里,几岁进去的,几岁出来的。”睐娘拭泪道,“奴婢起初也不上心,就如实回了。后来老佛爷又问,听说魏清泰有个外孙,叫黎登科,是几岁上头死的?得的什么病死的?还叫我说实语、不说实话就打我辛者库去。还说……先头有个叫锦霞的,私自勾搭皇上……说我不同锦霞,跟皇上没有伦常辈分的分说,只要说实话,一定不打不撵……主子啊!黎登科是跟他表姐巧姑娘相好儿,夏天吃冰湃李子得了夹色伤寒死的。死时才十四岁,死时候还叫巧姐的名儿——这魏府没人不知道的,我那时才九岁,任事不懂的洗菜丫头,这事跟我什么相干?……主子,主子……你是知道的……我给你的是干净身子……”她说着,已是泪如泉涌,只浑身抽搐着缩在树下,瑟瑟抖动。   暗幽的林于似乎片刻之间亮了一下,接着便是“轰隆”一声雷响。刷刷的雨声急骤如奔马呼啸渐渐近来,密不分个地打得树叶一片声响。只是因大树枝叶稠密,难得有雨滴零星滴下来。王八耻等人闻得雷雨声早已赶过来,见乾隆置若罔闻,忙又远远退了回去。   乾隆的脸色比周围的景色还要阴沉。牙齿紧紧咬着,腮间肌健都微微凸起。他为一国至尊,先是与信阳府的王汀芷有情,汀芷嫁人在京尚偶有来往,她丈夫却无端被人远调了两广,还有嫣红和英英,与汀芷一样于自己有救命之恩,也在园子里防贼似的幽居数年,如今又比出一个锦霞,不知是谁又要害面前这个睐娘了!政务丛杂国事繁冗间,有几个红颜知己聊慰寂寞,怎么处处都有人作梗挡横儿?怨皇后?皇后床上情事有限,从不兜搭霸揽,一心要作史上名贤皇后;怨太后?他不敢这样想,太后管自己的闲事从来循着礼法,又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再没有半点外意的……思量着,乾隆说道:“睐娘不要哭,你干净,朕知道。朕亲自给你作主,看是谁敢伤你!”说着,提高了嗓子喊道:“王耻过来!”   “奴才在!”王八耻听得叫自己,三蹿两蹦飞奔过来,打千儿道:“万岁爷有什么旨意,奴才即刻承办。”   “你给朕查一查,是谁在老佛爷跟前嚼睐娘的舌头,回头奏朕!”   “扎!”   “传旨内务府,哦不,传皇后懿旨,睐娘着进仪嫔,隔过‘答应’这一层,赐名号——   嗯,就叫魏佳氏——她是汉军旗,抬入满洲正黄旗!”   “啊——扎!请旨,魏佳氏抬旗,魏清泰家抬不抬旗?”   乾隆略一思索,说道:“一起抬旗吧——他们跟着沾点光,也许少些是非。”说罢又吩咐,“送睐娘到娘娘宫里,把朕的旨意说了。”睐娘发着怔,未及谢恩,乾隆向她一点头,已踅身去了。   出了林子,乾隆才知道雨已经下大了,站在一株老柏树下,由着大监们给他披上油衣,换了鹿皮油靴,在苍苍茫茫的雨幕中淌着潦水缓缓直趋澹宁居。在丹墀上脱衣换靴时,殿中太监早已一拥而上,说着“老佛爷请主子里头更衣,外头风大气凉,防着着凉了!”乾隆摇头不语,到底穿换停当,才跨步进殿。   这里自康熙晚年倦政,一直都是皇帝夏日议政见人的处在,里边的陈设布局仍旧是昔时格调。乾隆一进来,所有的太监宫女轻呼一声“万岁”便都跪了下去。   “都起来吧。”乾隆无所谓地一摆手,吩咐一句:“太后在这下榻,这个须弥座摆在正殿不合适,叫人把它移出去。”说着便进东暖阁,见那拉氏和钮祜禄氏都侍奉在太后榻下,也是刚刚起身,正在蹲福儿。因见还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贵妇人也在旁边,炕桌上还零零散散堆着纸牌,料是她们斗纸牌正在玩儿,乾隆也不理会,只向太后打个千儿行礼,说道:“老佛爷安康!”   太后似乎有心事,脸上似笑不笑,双手无意识地整着桌上的牌,说道:“皇帝起来吧!   外头下这大的雨,我吩咐叫他们过去传话,就别过来请安了,他们回来说已经起驾了——淋着了没有?这里林子太密太暗,响晴天气我还不敢独个儿进去转悠呢!你是万金之躯,就是那个叫纪什么的来着说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凡事不能任性儿——先帝爷……得病,不就是这园子里克撞了什么?虽说你福大无情、当心些儿还是没过逾的。”   “今儿子议政议得时辰长,走动走动疏散筋骨,又有那么多人跟着,不妨的。”乾隆宫外宫内百事挂心,原来打不起精神,听母亲教训,只好一一称是,一边又回话,“上回老佛爷吩咐下来,叫人把清梵寺的佛像装装金,这钱不能从国库里出,儿子已经传旨内务府,从皇庄贡来的银子里出项。这事儿子请母亲放心,八月烧斗香,儿子陪您过去看,准教母亲欢喜!”说罢一笑。   太后也是一笑,说道:“内务府也不会屙金尿银——方才那个赵司晨还进来哭穷,直隶、京郊,还有承德黑山、喀左都闹灾,要过个穷年呢!喀左,是我娘家地儿,我已经有话吩咐,今年年供免了。你还从他们身上打主意?”乾隆一听便知,仍旧是那群笔帖式在下头起哄,拱着大后压自己放江南外任,心中已是有气,勉强笑道:“老佛爷这么处置最好!不过,有些事他们是哄您的。内务府那些笔帖式都是旗人,落地就有一份皇粮,又吃着六品的俸,哪里就穷了这起子光棍呢?江南百姓那里,大臣意见还是要派百姓里出来的读书人去。   淮安一个水灾,紧赈济慢赈济,连饿带病还是死了二百多。饿急了的人吃树皮,吃观音土,吃杨树杏树叶子……就为怕官逼民反,闹出乱子呐!”大后原来一脸不然之色,她是虔心敬佛的人,听说饿死人,只喃喃念诵:“阿弥陀佛!可怜见的,我老婆子懂什么?还是依着办事人说的做去罢……不过,有些旗人也艰难的,一个月守那二两月例,没有差使外项进项,够做什么使的?也得想法子。”   “一直在想办法呢!”乾隆见母亲通情达理,心里松快了一点,陪笑道:“给他们差使,他们不会办;当官,理不了民政;分给他们的地,都是宫中最好的,不但不种,都卖了。只会泡茶馆吹牛,养老黄狗栽石榴树,提溜个鸟笼子转悠,儿子也拿他们没办法。”   太后叹道:“我嫁到你们爱新觉罗家快四十年了。打圣祖爷时就说这个话,你皇阿玛脾气躁性,提起旗人就气得脸上不是颜色,现在又轮到你了!说句罪过的话,我瞧皇帝比着先帝、圣祖,似乎都聪明些。趁着天下富足太平,赶紧整顿。旗人,是咱们这个朝廷的根本啊!”   乾隆一边听一边称是。他其实比谁都清楚,旗人是给惯坏了的:落草便有钱粮,一直到死,谁还肯出死力气自养?但这是“敬天法祖”的根本规矩,革掉这一条,八旗也就散了,皇位也坐不住——谈何容易呢?想着,乾隆说道:“儿子并不敢和先帝、圣祖比聪明。这里头有个气数,不单是人力的。三藩乱时,圣祖爷起用图海、周培公,带京师三万旗人,十二天扫平察哈尔叛乱,不到半年廓清甘陕。儿子想,有仗可打,还能调起我们满洲人的英雄气概。好比刀子,不用不磨,就是宝刀也锈坏了。告诉母亲一句话,金川虽然战事不利,儿子又得了两员好将军,而且都是咱们旗下的人!”因将兆惠和海兰察金川之战中杀敌护军、带饷逃亡,狱里途中仗义杀人的事绘形绘声说给母亲,又道:“阿桂也是一样,打出来的国家栋梁!老佛爷瞧着,西边用兵,准还能再出一批人才。用心检点,慢慢整顿起来,还是指望得的。”   太后听得一时摇头闭目,一时皱眉蹩额,一时目瞪口呆,一时微笑颔首,对旁站的三个女人说道:“你们听听!这不是说古记儿?一时斩头洒血,一时又是儿女情长——皇帝,往后有这样故事儿,跟我多说说,比什么都解闷儿呢!”因见乾隆目视那位贵妇人,便道:   “这是魏清泰家的,是我们钮祜禄氏门下的人,进来请安。我们三缺一抹牌儿,就凑了一手。”   “噢,魏清泰家的?”乾隆点点头,问道:“你家老爷子还结实?”魏清泰夫人正听得发呆,见皇帝问自己,忙跪了叩头道:“是!我们老——魏清泰过年就八十,身子骨结实,每日清早还能打两趟布库!”她第一次面对皇帝回话,心里扑扑直跳,说话打连珠炮似的。   应对也不得体。天子问起居,先是得谢恩,还要代魏清泰回问圣安。这些话头一概忘了,宫人们都低头偷笑。乾隆却不在意,只看了太后一眼,又对魏家的说道:“睐娘入宫侍候得好,已经有旨着进仪嫔。她改了贵姓,叫魏佳氏。你们家自然也要沾君恩,改姓魏佳氏,抬入正黄旗。回头就有旨意,你回去可以先给魏清泰报个喜讯儿。”   睐娘越过贵人、常在、答应等品级,由宫人直摧到嫔,连太后在内,没有一个人知道的。魏家的因早年欺侮虐待睐娘,怕她得意报复,时时放些流言蜚语进宫里,作践睐娘人品。连太后都听得在了意;钮祜禄氏因恐睐娘得意,自己失宠、妨了儿子前程,也常在皇后处似有若无地添些闲话。听乾隆如是说,不禁也怔了。看着大后,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只那拉氏这上头触过乾隆霉头,深知这主子脾性冒犯不得,因见魏佳氏兀自直撅撅长跪着发呆,笑道:“你高兴糊涂了——还不赶紧谢恩!”   “谢主子……隆恩!”   “从今后你们就是贵勋外戚了。”乾隆隔窗望着外面的朦朦雨帘,端着茶杯平静地说道:“和别的嫔妃一样,每月要进来请安朝见,你们有些家务事朕也略有风闻。过去的就翻过去罢,睐娘也没有计较过。你记好两条,一是睐娘荣你魏家荣,睐娘辱,你魏家辱,这是自然之理;二是约束家人子侄,有差使没差使,当官不当官,不要自己占定了‘国舅’的势招摇钻刺,要学傅恒,给朕当好奴才,那就大家平安皆大欢喜了——懂么?”   魏氏已听得满头大汗,额头磕得乌青一片,连连说道:“是是是!奴婢懂了,懂……   了。家去一定回说主子旨意,告诫家人。奴婢再带女眷进宫给睐——魏主儿请安谢罪!”   “这就对了。”乾隆满意地一笑,说道:“你这就算叩拜了老佛爷和朕。再过西边道宁斋去,给主子娘娘磕头谢恩,也要给你们主儿叩贺,礼全了再回府报喜。”又笑谓那拉氏和钮祜禄氏,“你们两个也过皇后那边凑凑趣儿,娥皇女英同事一君,是件喜事嘛!也该贺一贺的。”   三个女人各怀心思,对望一笑,齐叩下头去,低声下气称道:   “是!——”   **********************************   十六 安宫闱乾隆慰母后 怵民变贵妇减租粮   东暖阁里只剩了太后和皇帝母子二人。乾隆见宫女们要收拾炕桌上的牌,起身笑道:   “这里不用你们了,连太监都退到西配殿去!”说着,亲自取过茶具案上银瓶,给太后倒一杯凉茶双手捧了奉上,又慢慢整齐散乱在炕桌上的纸牌,一边笑说:“这牌都打毛了边儿,真不知道这些杀才们怎么侍候老佛爷的!”   “那些事叫下人们做就是了。”太后笑道,“听说昨晚看折子又到三更天——也太乏累的了。请安,我还不忍叫你天天过来呢!”乾隆口说“是”一笑又道:“这些事小家小户都是儿子该做的本分。儿子偶尔侍候一下,倒得些天伦真趣呢!文武百事安排定了,今秋我必要奉着母亲南去。咱们找一座庙住,三天不见人,就自己一家子,儿子也得好生亲近亲近娘,略尽点子孝心。”太后被他说得兴头起来,靠着大迎枕,一手举杯,说道:“圣祖爷六巡江南,我那时还只是个侧福晋,没福跟着先帝去。听先帝回来学说,那西湖、断桥、雷峰塔、灵隐寺、瘦西湖、虹桥、小秦淮……什么秦淮月、钱塘潮……比着画上画的强十倍也不止!还说起虹桥边儿上看日头落,廿四桥看月亮……他那样板正严厉的人,说起来高兴得放声儿笑呢——还背诗!”   乾隆见母亲喜欢起来,便承色奉话,笑道:“儿子还记得皇阿玛背诗呢——”因便吟道:   廿四桥边载野航,六铢缥缈浣红妆。   生儿应取桃花面,鸾尾湘钩出短墙。   ——还有一首:   新词吟罢倚云鬟,清婉争传仕女班。   红叶御沟成往事,重留诗话在人间。   诵罢说道:“这是梅文鼎的诗,圣祖跟前的人,通天文会算学、律历。先帝夸他现在没这样儿的人才,就记住了——”猛的从“红叶御沟”故事儿想到睐娘,便打住了口,半晌才道:“小于成龙在虹桥修了一座书院,到时候儿去看看……”   太后见他说得正高兴,突然沉郁下来,审量着他的脸色问道:“皇帝好像有心事。今儿议了这久的政,要乏了,就回去歇着吧。”   “儿子不乏,是有心事。”乾隆说道。其实,太后说着话,乾隆一直就在想,临时晋封睐娘怕太后不快,要解说;诛杀讷亲虽是国事,但讷亲的父亲和太后是堂姐弟,绕不过去的一个不远不近的亲戚,现在要杀,连声招呼也不打,对景儿时候略给自己点难堪,“孝悌天子”的名声儿也就完了。一头思索,拣着能说清楚的事先告白。嗫嚅了一下,乾隆深长叹息一声说道:“讷亲的案子已经明白谳定。已经下旨,封遏必隆刀着他自尽。”   “啊!——”半躺着的太后手一颤,连杯中的凉茶都溅了出来。她坐直了身子,缓缓放了杯子,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吃力地问道:“旨意已经发下去了?”   “是……”   “是傅恒他们的主见?”   “不,是我——傅恒是奴才,他不能作主。” “能挽回么?”   “我已经有旨,不等后命。”   “可……你是天子,是皇帝。”太后的脸愈加苍白得没点血色,颤声道:“讷亲是老公爷的嫡脉,又是单传,有着世袭罔替的一等公爵的啊……每常时分你总夸奖他办差好,这些功劳情分该念及的还是要念——论理,这里头没有我说话的地步儿。你既说给我听,能着些儿不杀,罢职不用最好——讷亲是宰相,大清开国还没有杀过宰相呢!隆科多是谋逆,先帝爷那性子,也只是永远圈禁。这是太租爷时候就留下来的规矩……我说这话是为你后世名声,多斟酌些儿还是好。人头不是韭菜,割了还能长出来。”   乾隆太熟悉自己的母亲了,别说讷亲,年年勾决人犯,她都要斋戒进香,再三再四谆嘱:“得饶的可饶的,一定刀下留人。”就本心而言,他也不忍杀讷亲,然而讷亲不杀,不但金川之战没法再打下去,西疆、回部、藏部都有乱子,士气不扬,文治罢了,“武功”从此休提。乾隆脸色惨沮,听着母亲的话不时点头,嘘气儿说道:“母子通心,儿子也都想到了这些。也正为儿子是天子,是皇帝,恕不得讷亲。欺君之罪朕都可以原宥他,六万冤魂怨气冲天,用什么安慰祈禳?那死的人堆山积垛,真同母亲说的,割韭菜一样啊!不杀了他,往后将军出兵放马,还会叫策凌阿拉布坦的兵一片一片割倒。额娘是大慈悲人,想想那些将士死在黄泥潭里,那么凄惨,他的罪可恕不可恕?宋太祖赵匡胤,立誓不杀大臣,大臣就在下头害百姓,江山弄得七颠八倒……老佛爷,那是什么名声儿呢?”   “灭大宋的不是蒙古人,是文恬武嬉的文武百官。”乾隆知道母亲已经被说动,继续循着自己的思路款款陈说道:“蒙古大军将宋代最后一个皇帝赶到琼崖大海,宋代最后一个皇帝还在孩提之间,宰相陆秀夫在船上还在给他讲《中庸》。船被围了,把自己妻儿老小的船先沉了,抱着小皇帝投海自尽……额娘,你知道指挥这一战的蒙古主将是谁?”   太后摇了摇头,她的眼中已经迸出泪花。   “叫张弘范。”乾隆想到宋朝末代皇帝途穷惨状,也觉心中凄惶,哽着嗓子道:“他是大宋的一员战将,投了元,又来打自己主子。灭了宋,还磨崖铸字,写了几个字说‘张弘范灭宋于此’!后人鄙薄他,在前头仿他笔迹又添了个字,‘宋张弘范灭宋于此’——这不是文人刻薄,是的的真真的史实!儿子想争一口气,别叫后世我们大清也出张弘范那样的贼子!”他说着,太后己是一边流泪一边点头,叹道:“我都明白了,这真是无奈的事……他作了孽,就由他受吧……”乾隆转而抚慰太后,说道:“老佛爷这样想,是大慈大悲。成全国家、社稷,成全三军将士、人民百姓,也成全儿子的一片苦心。就是讷亲地下有知,也要感激慈恩……讷亲无后,他的世袭罔替,可以减等袭爵。就……就由他哥哥策楞袭二等公,您看可成?”   太后咱然一叹,双手合十,闭目喃喃说道:“阿弥陀佛!我的儿,这些事你自己裁度办罢……我老了,精神不济。就是精神好,也不是女人过问的事。外头的事,已经和圣祖爷、先帝爷手里大不相同,就是老孝庄佛爷在世,她也料理不开。不但外头,就是宫里,我也撒得手。只是富察氏那个身子骨儿,七灾八病的叫人悬心。紫禁城还有这边园子,还有热河避暑山庄这几处禁苑,比起圣祖爷时候大了十倍不止,太监宫人多了三倍不止。外言不入内,内言不外出,宫防警跸,还有太监带男人扮女装进来。一个不小心,这‘秽乱’二字名声谁当得起?少不得有时我替皇后操一点心。”   “母亲说的是!”乾隆一听内言外言的话,便知道指的睐娘这类事。因陪笑道:“儿子也听到些闲话。睐娘清清白白一个人,叫一起子屑小刁钻之徒形容得不成个人佯儿。这就是‘外言入内’的过。高大庸其实是个稳当人,那么大岁数了,夜里还提着个灯笼巡视。只是局面大了,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卜义那边没住什么要紧宫嫔,晋高大庸六宫都太监,卜义过来当个副头儿帮着料理宫务,只怕就好些儿。这些事由儿子和皇后商计一下,大的宫务请示老佛爷,小事您就别操心,只管荣养自娱。国家正在熏灼之期,您不要怕使银子,只要您高兴,要什么儿子也要努力孝敬,准教老佛爷乐陶陶逍遥到一百岁!”   乾隆口齿伶俐,一番甜言蜜语说得太后又欢喜起来。她本是个无可无不可的散漫人,没有多深的心机,刚发作了睐娘,听乾隆晋了睐娘为妃,原是有些不快,此刻已丢到爪哇国去了,因道:“睐娘可怜见的,在娘家受气十几年,进了宫还饶不过!你比娘心里清爽。既这么着,我看也很好。明儿叫了她过来给我磕头,我还有好东西赏她呢!”乾隆念头陡地一闪,动了灵机,乘着太后兴头说道:“宫里的事儿子想了两条,还没和皇后商量。一是有些宫女大了,有些侍候了多年有头脸的,该指配的指配出去,侍候主子一场,有个好落脚处—   —指给那些有出息能耐的文武官员,他们也得沐浴母后的慈恩。再是后妃素有定制,不许归宁。我想,她们也是儿生父母养,一样的思孝思亲的心。我天天过来给母亲请安,还觉得尽不了孝心万分之一,她们年年月月闭锁深宫,不得见父兄子侄,虽然富贵,还是少了点天伦之乐。不妨由老佛爷下懿旨,儿子遵命承颜,命她们回回娘家,当日去当日归,家人团聚欢喜,不也是件天人欢喜的仁慈善举?”   “好好!难为我的儿想得周全!”太后喜得拊掌而笑,叹息道:“这事圣祖爷作过。后来的嫔妃们没这个福。打我进宫,瞧着这些娘娘妃嫔们安富尊荣,其实心里都有一份说不明道不白的苦情。满打满算,打孝庄老佛爷起,活过六十岁的只有两个,怕不是也为有这些天化上的伤怀事?你这才叫体天格物,念情揣理呢!就是皇后,我也可下懿旨,叫她去傅恒府里盘桓盘桓。天地良心,哪有个女人不想回娘家的呢?”   乾隆见母亲高兴,因就起身,笑道:“儿子还要过皇后那头看看。听是又犯痰喘了,又说不相干,这些御医们莫名其妙。法兰西贡来了些西洋参,回头叫他们给老佛爷取几斤来。   听说和高丽参药性儿不同,先叫太监们试试,合用了母亲再用,皇后不敢轻用这些补药……”说着便辞出来,却听太后在殿内诵经:   南无喝呷恒邮,哆呷夜那,怯呷怯哩,俱住俱住,摩呷摩呷,虎呼吟贺,贺苏但摹,畔泼沫辇,姿婆河……   乾隆略一想,便知是为讷亲诵经超度,不由黯然,在檐下丹墀边望着朦胧苍翠的雨色,发了一会儿呆,不言声上了乘舆。   皇后不在风华楼北一带新建的西式宫殿住。出了澹宁居向西约半里,矗着一座“道宁斋”宫,红墙黄瓦飞檐斗拱,都隐在烟雨葱茏的老树竹丛中,沿宫一匝,全部栽的铁树,碧沉沉黑鸦鸦的一大片,虽不及澹宁居殿宇宏伟高大、因宫阙建在形如龟背似的土岗上,看去十分坚稳沉实。依着乾隆的意思,原想让皇后住仿罗刹国的冬宫里头。皇后却不甚情愿,冬宫虽然凉爽,都是汉白玉砌成,她嫌颜色太素洁,宫里太空旷,也看不惯周围宫殿的式样。   道宁斋是个斋宫,雍正暴病前在园中遇见邪祟,和亲王弘昼认为是妖道贾士芳冤魂作怪,请江山龙虎山真人娄师亘入园设坛作法镇压,就选的这块风水宝地,宫中也就平安。因此修园子规划时,弘昼特意请旨,在这块龟形土岗上建“道宁宫”,而后又改名为“斋”。皇后素来信佛佞道,因执定主意住了这里。守宫的小苏拉大监遥见乘舆过来,早已飞报了进去,待乾隆下舆,秦媚媚已是一溜小跑迎了出来,紧忙着给乾隆披油衣,又取一双乌拉草木履,将乾隆湿透了的鹿皮靴换了青缎凉里皂靴,一边忙活,一边笑说:“这油衣是逻罗国贡的,里外都是绿头鸭绒,再大的雨也淋不透呢!别瞧这暑天儿,碰上这天气,衣裳再湿了,哨儿风吹过来,也是浸骨头凉呢……”   乾隆微笑着听他絮叨,问道:“你主子娘娘这会子做什么呢?午膳进了多少?”   “主子娘娘今个好!午膳进了一平碗老米膳,一碟子火腿炖豆腐,一小碟子香菇玉兰片儿。进得香!”秦媚媚替乾隆结束停当,走在乾隆侧前,不时将湿重的花枝挑开给乾隆开路,一边笑说:“娘娘今儿兴致也好,那拉主儿和钮主儿都过来给新封的魏主儿贺喜,恰好儿傅中堂夫人也进来请安,都叫雨隔住了。娘娘留下她们一起进膳,乐乐呵呵一大桌子,说笑着进膳,大家都欢喜得不得了呢!”   听说棠儿也进来,乾隆怔了一下,脚下步子不停,却问道:“还是陈氏下厨么?”“不——是”秦媚媚道:“陈主儿只陪坐说话儿。娘娘说,郑二制的膳对她的脾胃,陈主儿不要跟郑二下厨,因为万岁爷爱进她作的膳,怕她什么——邯郸学步,变了口味万岁爷进不香。   还说,这膳和人一样,讲究个脾胃缘分……”   乾隆止住了脚步心想:富察皇后,真是好皇后,她恭俭慈善,性格和平,尽管自己六宫充盈,还不时沾花惹草,皇后对此一只有婉辞规谏的,却从不妒忌,从来没要过什么专房之宠。大德如此,连这样的细微屑事也都替自己如此着想留意,他由不得一阵心里发热。秦媚媚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吓得忙住了口。乾隆只一笑,又移步向前,边走边说道:“回头你传旨给内务府,赏郑二六品顶戴。你是跟皇后的人,皇后与朕是敌体。你的品秩和卜孝卜义要拉平,也是五品顶戴——这是太监能得的极品了,好生侍候,朕不定赏你蓝翎子花翎呢……”说着,见道宁斋宫滴水檐下几个女人一排溜齐整站着,料是那拉氏、钮祜禄氏、陈氏、睐娘和棠儿在殿口迎自己,因吩咐道:“你去禀皇后。叫她不要出来,外头雨凉风大。”   “扎!”秦媚媚万没想到平白的就得了这么大个彩头,高兴得头涨得老大。就雨地里打了个千儿,起身回头就颠,不防一脚踩在青苔上,滑得一屁股坐在了水里,一个打挺又跳起来,直趋入殿,一溜烟儿似的,惹得廊下迎驾的几个女人手帕子握嘴格格儿笑。见乾隆走近,她们齐叩下头去,莺声燕语参差不齐说道:“奴婢们给万岁爷请安!”   “好好,都起来进殿说话!”乾隆略一抬手脱掉木履便跨步进殿。皇后己从暖阁里出来,一边向乾隆蹲福儿行礼,又招呼几个女人:“别在外殿立规矩了,主子爷乏透了的人,进来陪主子说说话儿解闷儿——今儿听说瀛台议政,议得长了,晚间还要去英英那边。陈氏也在这里,叫她给你治膳,就在这边用过膳再去。你夜里还要看折子,都叫人送过那个‘土耳其’宫里了。那边小伙房家什没这里齐全,就不必过去用膳了吧?”   乾隆觑着皇后气色,果然比平日多了点红润,因笑道:“请你来园子你还怕往不惯——   还是这里好些吧?今晨听说你略犯痰喘,瞧气色像是不相干的”,他一眼瞥见案上摊着一卷子图画儿,又问:“是哪里进来的画?必是好的,谁的手笔呢?”说着目视棠儿。棠儿脸一红,忙低下了头。皇后富察氏笑道:“这不是古画,是工部送呈内务府的圆明园绘彩画样子。我们闲聊,她们都想开开眼,我就调过来叫她们看看。”乾隆微笑点头,见大家都站着,便先坐了炕边椅上,说道:“皇后喜欢打坐,还坐炕上——你们随意儿,今天不要拘礼。”因又目视棠儿,良久才道:“好像有了白头发了,不过,不细瞧瞧不出来。”因突然觉得忘情失口,乾隆忙又笑道:“福灵安上回进来给老佛爷请安,朕也在跟前,老佛爷很爱见他,又是侍卫,问了年纪,已经十八岁了不是?那拉氏跟前四格格已晋了多罗公主;朕看可以配他为额驸——因这事得皇后的懿旨,还没商量,所以还没下旨。你虽不是她的亲额娘,这事作得主张的!”   棠儿见乾隆先是忘情,后又用正经事遮掩,知道乾隆心念中没有忘掉自己,心里一阵温馨暖热,又略带着一点酸楚,下意识地掠了一下鬓发,恭恭敬敬答道:“这是太后老佛爷对犬子的荣宠厚爱。臣妾感恩念情,举家粉身碎骨也是报不了的,岂有不遵懿旨的理?还望主子娘娘垂恩赐婚。”说罢,插烛般向富察氏拜了下去。   “快起来,起来吧!好商量的。”皇后忙笑道,“这是太后的慈命,我怎么会不允?那拉妹妹,你看呢?”   那拉氏是最知道棠儿和乾隆那一段风流情事的。傅恒的儿子福灵安、福隆安都是侍卫,逢节朝见太后,隔帘子也都见过,也都是玉立颀身的英俊少年,如今傅家大贵大盛,又是皇后嫡亲兄弟家。皇后皇帝说着,已是高兴得心花怒放。但她历事渐多,知道乾隆和皇后喜欢体态稳重安详,因逼住了满心欢喜,小心翼翼向皇后欠欠身,抿嘴儿笑道:“女儿嫁这样的人家,当娘的还有个不心满意足的?全凭主子、主子娘娘作主的了——”她突然灵机一动,喜笑颜开说道:“钮贵主儿跟前我们还有一位和嘉公主呢!听说傅家二公子福隆安也十七八岁的了,何不就配了公主,亲连恩,恩结亲,皇家多了两个好女婿,朝廷上不更给主子出力卖命?”   “人都说论史评,以为东汉亡于外戚宦官”,乾隆高兴得脸上熠熠放光,站起身来在殿中徐徐踱步,说道:“其实东汉时分,接连几个都是年幼皇帝,主不得政务,事事都委太监去做,不是外戚顶着,早就亡了——亲连亲,亲套亲,打断胳膊连着筋——外戚得势杀宦官,宦官得势杀外戚,把皇帝给晾一边去了,这就是东汉!我们大清祖制,靠的是八旗旗下人,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就是这个意思!”   一番话说,几个女人都面面相觑。她们谁也没读过《后汉书》。但乾隆说的篱笆桩,好汉帮,意思却十分明白。因见乾隆看那幅画儿,皇后笑着下炕,命睐娘,“把傅恒家的带来的圆明园四十景标题儿取来给皇上定名儿。”   “是。”睐娘腼腆地答应一声,至大金皮柜前踮起脚,从柜顶上取下一封素金黄线绫面儿的折页子,双手捧给乾隆。乾隆一手接折页,笑道:“道贺你缙位了,回头叫皇后下懿旨给礼部内务府,注名金册,开脸拜了堂,光明正道的就是‘仪嫔’了。”睐娘一红脸,蹲了福儿仍退回皇后侧畔。几个嫔妃并棠儿见他们当众如此缠绵旖旎,脸上带笑,心里却直犯醋味。乾隆这才细看那折页,只见上头写着:   正大光明、勤政亲贤、九洲清宴、镂月开云、天然图画、碧桐书院、慈云普护、上下天光、杏花春馆、坦坦荡荡、茹古含今、长春仙馆、万方安和、武陵春色、山高水长、月地云居、汇芳书院、鸿慈永佑、日天琳宇、澹泊宁静、映水兰香、水木明瑟、濂溪乐处、多稼如云、鱼跃鸢飞、北远山村、亚峰秀色、四宜书屋、方壶胜景、澡身浴德、平湖秋月、蓬鸟瑶台、别有洞天、涵虚朗鉴、廓然大公、坐石临流、曲院风荷、夹镜鸣琴、洞天深处、天地一家春。   下面密密麻麻又是亭馆名目,什么飞云轩、自得轩、琴趣轩、君子轩、澄景堂、益思堂、横云堂、翠扶楼、影山楼、芥丹亭、环碧亭、玉玲珑馆、文佳书屋、绘雨精舍……足足几百处藻词华毓极尽修饰,琳琅不能暇接。   乾隆笑道:“这是张照的拟笔,再不然就是纪昀。张照的文笔华贵,纪昀的沉实敏捷,朕断定不了是谁,但出不了二人范围。”   “你们瞧瞧皇上的眼力!”皇后对几个女人笑道:“这是张照和纪昀合拟的呢!纪昀主笔,张照润色——方才我还和她们讲,主子准能看出谁写出来的,那拉氏还不信!”乾隆看了一跟那拉氏,笑道:“一代有一代的格调,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情趣,诗词曲赋和人一样是有个性格体态风貌的,再也不得混同。不信你们从《永乐大典》里冷僻书里摘出各代一句诗,朕虽不知道作者是何许人,但要断出他是哪一代的人大约错不了。”钮祜禄氏便即乘势灌米汤,笑道:“在娘家听我们老爷子说过,有大能耐的硕儒能断代诗词。我们从小儿也跟着兄弟们念几句诗的,觉得都一样的顺口儿,谁知道这里头恁门大的学问呢?”那拉氏也不甘居后,说道:“我爷爷也说过,圣祖爷像我们主子这般春秋时,也还分不出诗词断代。我们爷可不是青出于蓝而……而……而蓝于青么?”陈氏笑道:“是青出于青而蓝于蓝!那拉主儿记混了!”那拉氏掩口葫芦而笑,说道:“是青出于蓝而青于青——陈氏你不懂!”   几个妃嫔争相奉迎,燕呢莺语乱解成语。睐娘是不懂,怔着眼傻听,皇后那样一个庄重端凝的人,笑得拊胸颤身,棠儿却知她们是讨好儿逗宠,勉强笑着,心里不是滋味。乾隆被几个宠妃逗得呵呵大笑,说道:“真正的胡乱用典!荀子在这里,也教你们给搅糊涂了!”   皇后笑道:“你见人看折子,不是钱粮就是狱讼,不然又是调派文武。这么着松乏一下身子骨儿也是好的。”又笑一阵,才道:“张照年岁大了,纪昀用轿子抬他进园子,一路看一路拟的。内务府来人问,我说是我允许他坐轿的。要有人弹劾,皇上心里要有个数——他们只是草拟,这些名目,还要皇上御定。也得你写出来,好教石工去刻。说句实话,这园子虽好,我还是觉得工程太大了。尤明堂夫人进来见我,问了一下,一年要花差不离十兆银子,那能赈济多少穷人呐!”   “我的皇后,银子不缺的是!”乾隆笑道:“朕心里有数,这不是修阿房宫,也不是筑长城,再不得有孟姜女的!粤闽滇浙四省海关,一年进项就是二十兆,拿一点修园子,不单为娱乐,是要宣示我央央天朝威仪,我已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心疼这点银子。尤明堂是户部管钱粮的出身,你是万国之君皇后,要有母仪万国的风度雅量,对吧?”皇后心里感动,口中笑道:“皇上自然是高瞻远瞩,我没得话说。这就好比人家置产业,我的意思是量力而行。天下人吃饭穿衣,还是最要紧的。”   乾隆点头称是,又道:“你们都该学皇后这份心田,除了国家、百姓,从来不想着自己享乐。这就是母仪天下的风范——你们看,她从不穿得花里狐哨,都是半旧衣裳,头饰也没一件金珠翠玉,扎的是通草绒花——朕不是说女人不兴许打扮,女人爱打扮是夭性,只要适度就对了。”说着,见睐娘转脸捂口儿,仿佛呕秽的样子,便问:“你脸色苍白,身子不爽么?”   “奴婢原没这毛病儿,”睐娘忙回转身子答道,“近来不知怎的,常常翻胃——不打紧的,过一阵子就好了。”乾隆笑道:“有病不要挺着,跟皇后说一声儿,传太医来,吃两剂健脾的药就好了。”   几个女人听了都不禁莞尔而笑。皇后因问:“单是呕秽么?想不想杏子吃?”睐娘傻乎乎看着皇后,说道:“娘娘怎么知道的?想的!我院里架上青葡萄都快吃完了。我想,青葡萄能治病,何必惊动娘娘,叫太医呢?”那拉氏笑道:“别吃葡萄,那东西性儿热。我院里满后院都是梅子,每天叫人过来拣着青的摘一盘子。”钮祜禄氏道:“我那里酿的有酸梅汤。”陈氏道:“我有镇江醋。”棠儿掩口儿笑道:“山西老陈醋也使得的……”七嘴八舌俱都说的酸物,叽叽格格夹着笑声,听得乾隆发怔,说道:“你们说的什么呀,朕原本有点渴,现在满都是口水。”   皇后笑道:“皇上,睐——魏佳氏是有了。”   “有了?啊——”   女人们越发笑得前仰后合。乾隆猛地想起,棠儿怀上福康安,也悄悄告诉自己“想酸的吃”,一下子恍然大悟,因目视皇后。富察氏会意,笑道:“已经传出话去了,魏佳氏注名金册,礼部明儿就送进来。打现在起,就在我这殿暖阁外给睐娘设个帐子。太监宫女暂称她睐主儿,和我一桌进膳。我会照料她的——这是天大的喜事,我们大家欢喜高兴,都在这里陪皇上进膳!——谁有什么好笑话儿古记儿,说给皇上取取乐子解闷儿。还有件大喜事:老佛爷皇上如天慈恩圣德,所有嫔妃以上的皇眷,都恩准回娘家归宁一次。大家可以捎信儿给家里,礼部要依康熙爷年间的例拟出制度仪仗,回头还有恩旨的。”   众人越发欢喜雀跃,人人兴奋得脸色通红,一齐跪下向乾隆谢恩,起身之后仍互相对视着,虽把持着体态尊贵稳重,仍都抑不住笑。陈氏笑道:“我来逗皇上主子娘娘个乐子。我姥姥庄上有个大肚汉,没给我家当长工时候有一回走岳丈家。可怜见的,平日连玉米面饼子都吃不饱,在岳丈家放开了量,大个儿饺子就吃了八大碗,胀得肚子溜儿圆。”说到这里,众人已是笑了。皇后道:“这必又是个傻女婿古记儿。”   “是,他是个不够数儿。”陈氏陪笑道,“——回家走到路上,一阵风吹掉了头上草帽儿,他一弯腰,嘴里掉出个饺子。这傻大肚儿用脚一呲,瞧了瞧,心里挺惋惜的,自言自语说‘唉……早知道是羊肉馅儿,就该再吃两碗!’”   众人听了哄堂大笑。乾隆端着一杯凉茶,笑得浑身直抖。那拉氏扶着睐娘肩头直不起腰来,钮祜禄氏正吃冰湃葡萄,连核儿吞了肚里,彩云彩卉几个宫女见皇后笑得伏在案上咳嗽,忙笑着上炕给她捶背。那陈氏却仍一本正经,接着说道:“……草帽儿捡不起,又舍不得丢,他人傻自有傻办法,一路走,一路用脚踢着草帽儿回家。恰到村口,遇见他爹。老爷子见儿子这形容儿,上来‘啪’的就括了个老大耳巴子,骂‘没出息的东西,吃撑胀得肚于跟西瓜似的,也不怕路上人笑!’这大肚儿汉因见嫂子坐在大树底下歇凉儿,也是揣着个大肚子,心里委屈,指着嫂子说:‘你光知道打我,偏心眼儿!瞧她吃得什么模样!,”   众人又爆发一阵哄堂大笑。乾隆笑得打跌指着陈氏,半晌才说出话来:“好贫嘴!这人当了你家长工,还不吃你们个河干海落?……好,好……朕许久没有这样笑了,皇后也没笑得这样儿……”递过手中汉玉坠儿檀香木折扇,又道,“朕赏人扇子不轻易写字儿,这是昨儿兴起写的,赏你了!”   “这是真人真事儿呢!”陈氏谢赏了,笑道:“我姥姥家收长工,头一条就是比吃,吃不进去二斤白面饼子甭想当她家长工。这人叫陈二,一气儿当着老爷子吃进去四斤饼子,抹着嘴说‘将就着算饱了,我不能把东家吃怕了’——说他傻,也不全是的。”   乾隆笑道:“别又是个能吃不能干的。‘一顿能吃两桶饭,挑了二斤半,压得直出汗’,是么?”陈氏道:“庄上人、管家们起初也都这么瞧他,他身子狼亢,耩地锄麦插秧割稻剥玉米淘井,这些庄院活计一样也做不来,千斤辕车断了轴,他一只手就能扳起来。闲了没事,把辗场石碌举到三叉树上架起,谁瞧着也取不下来。庄头儿就要开革他,老爷子说‘已经招来了,再撵了不好。也不见得就一点用处没有。他家没了地,回去饿死了,也是罪过。’恰那年佃户们抗佃,上千的人冲了我姥姥院子,长工庄丁护院的逃得一个影儿不见。   那些穷佃户们红了眼,疯了似的满院乱窜,见粮就扛,见人就打,见东西就抢……姥姥吓瘫在观音像前,老爷子唬得钻到床底下躲起。独这陈二有忠心,自绰一把桑杈守住堂屋,挑倒了十七八个乱民。有两个冲上滴水檐的,还被他一手提一个,直掼到三丈开外的水池子里头……事过之后,老爷子拨了三十亩地,一处宅院,庆窝农具齐全,都给了他家,又赏了个丫头配给陈二,他们一家子又过起来了呢!”   她起初说着,人们还笑,听到后来竟肃然起敬,都在不言声沉思。乾隆也悚然动容,良久,叹道:“这是个将军材料儿,埋没了庄稼院里,你老爷心里不糊涂,眼里有水。要听小话撵了出去,没准儿带佃户抗租冲大院他就是个首脑!你是福建人是吧?那里地土兼并得太厉害,大业主多,稍不留心就闹主佃相争。弄不好就出大乱子。而且靠近台湾,临着海,作了案子上船一躲,又成了海盗,写信给你家老爷子,别提朕这些话,只说这事料理得好。朝廷有明发的劝减佃租的诏谕,看似向着佃户,其实还是为业主好。佃租减些子,抗租的事就少了,不得个长远平安富贵?朝廷年年免去受灾地方赋捐,大处说也是一样的道理——当然,刁佃抗佃率众闹事,为首的有一个杀一个,也是不能慈悲的!前头说的是道理,后头说的是规矩,不可偏废。”   他长篇大论,侃侃而述,说得语重心长,众人听得无不低头宾服。皇后笑问棠儿:“咱们家几处庄子,上回说要减成四成租,办了没有?傅恒忙,这些事你要多操点心。”棠儿忙道:“前年就减了,娘娘放心,再不得出事儿的。咱们天家亲贵,傅恒受主子这样恩遇,我也不肯当守财奴的。”陈氏忙道:“我今晚就写信交给内务府,随驿站公文顺带回去。我娘家也得减租!”钮祜禄氏道:“我娘家也有几处大庄园,也要减些租贡。钱财是身外之物,聚敛多了就成了负担了!”“就是的!”那拉氏生恐好话给别人讲尽了,也忙笑道:“我家的去年也减了。我跟兄弟们说了句俗语儿:我儿比我强,要钱做甚么?我儿不如我,有钱又如何?——他们就减了!”   “我儿比我强,要钱做甚么?我儿不如我,有钱又如何?——这话说得好!”乾隆鼓掌大笑,“比孔夫子说的‘富贵于我如浮云’还要实在耐味儿——传膳!今晚好高兴!”   **********************************   十七 理家事棠儿奖小奴 议政务傅恒敦友朋   棠儿乘轿从圆明园回到老齐化门内自己府邸,天色已经断黑。夏日昼长,下轿借着倒厦前灯光看表,已指到亥正时分。里院里侍候的黄世清家的,程富贵家的,老赖家的,几个有头脸的婆子,听门上报信主母回府,一拥而出簇拥着棠儿进来。一路两行家人长随站在灯下垂手恃立,给她们让路。棠儿一头走,一头答应她们请安奉迎,因问:“怎么不见冯家的?”王小七媳妇儿是内院管事儿的,见问担水老冯媳妇儿,忙陪笑道:“冯家的二小子—   —就是原来看花园子的那个小厮,选了广东高要县令,下晚进花厅子给老爷请安,老爷说‘既是后日动程,明儿中午带儿子进来’,要和夫人一道儿接见。所以告了假……”   “这也是人情天理。”棠儿头也不回,边走边说,“这大喜事,他们自己家也该庆贺一下的……你老爷已经回来了?”“回来了!”小七子家的恭恭敬敬回道,“老爷今儿下来得早,是我们当家的侍候,任谁不见,足足儿在书房睡了多半个时辰呢!后来张老相国来了。   送走张老相国,又来了一帮子,有纪老爷岳军门还有几个兵部的司堂官儿,我男人也不认的……他们前脚出去,讷亲夫人后脚来,说要见您,我请她明个再来,哭着去了。老爷一边吃晚饭一边见几个外官,一拨一拨的都去了。这会子老爷在西书房和刑部几个人说话,勒三爷,敦二爷敦三爷在西书房赶围棋儿候着说话呢!”   棠儿一门心思的高兴,想和丈夫说说见乾隆见太后皇后,说说赐筵情形。听见傅恒忙得这样,按捺着兴头打消了立即叫丈夫的念头,看看已到二门口,秋英等大丫头提灯迎出来,棠儿遂站住了脚,笑道:“告诉你们个喜讯儿、小七家的跟你男人说说,要有个预备——我们家主子娘娘要归宁!这是傅家天大的事,要好好合计一下迎驾的事!”“归宁?”小七子家的这词儿听不懂,笑着发怔道:“奴婢不懂的,请太太点拨。”棠儿笑道:“就是姑奶奶回门子——懂了么?这事还没回老爷,你们心里有数儿,西花园子要翻了重建,修出正殿来,合着皇家体制……该调的银子赶紧从庄上拨过来,放出去的赶紧收回来,免得临时不凑手儿……”   众人起先听得发怔,至此都是喜得笑逐颜开。老赖家的头一个合掌念佛:“阿弥陀佛!   天公祖奶奶观世音菩萨!这事只听我祖公公说过,康熙爷年间有过。我婆婆儿还有福在街上瞧过热闹,单是周贵妃娘家,就花了三十万两银子!比着赛社会还排场体面十倍呢!想不到我也能有福开开这个眼!”程富贵家的也道:“我们主子娘娘不同别个娘娘,那是整副銮驾!”黄世清家的也郑重其事说:“那是当然!谁也僭越不了我们主子娘娘姑奶奶!”   “就是这个话。但老爷今晚才知道,且不要张扬。”棠儿被她们鼓动得心里兴奋,直想笑个痛快。想到自家身分,越发用力抑住,镇定得一如常日。因道:“叫你们男人到书房那边侍候。老爷办事下来就说我在上房等着他——明日卯时在东议事厅,二层管家以上和你们几个都等着我去说话——康儿呢?睡了呢么?”   小七子家的听一句躬身答应一声,忙笑道:“三爷今下午因下雨没练成功夫,晚饭后叫了我的小子王吉保过去。敢情这会子还在后院里——”没等她说完,棠儿便道:“泥里巴叽的,这会子还练什么把势——把他们叫我房里来!”说罢随着秋英进来。偏着脸看天色时,早不知甚么时候已经半晴得一天莲花云,只半轮月亮若隐若现的,满院灯烛照着,根本显不出月色。   秋英陪着棠儿坐了竹藤春凳儿,早有小丫头端了洗脚水。她亲自拧了一把蘸了法兰西香水儿的毛巾递给棠儿,脚不点地忙着下慢帐,口中道:“太太准是在宫里陪筵的了,如今脸上还带着春色呢——这是冰湃的酸梅汤,您先喝点祛祛暑气……这东西收敛,太太别用得多了——鹦哥儿,廊底下再烧一把熏香,防着外头蚊子进来!”棠儿喝了两口酸梅汤,半歪在春凳上,由着两个小丫头跪在地下给自己撩着热水洗脚捏腿,对正在炕上摆冰盆子的秋英笑道:“秋英,你是属猪的,今年十九岁了吧?我记得和我同月同日生儿的。” “我是哪牌名儿上的人?”秋英腾身下炕,赶开两个小丫头,亲自给棠儿按脚,一头说:“膝盖儿底下这几处穴,按起来酸酸的,能解乏倒血儿——懂了么,也别使劲儿太大按疼了——太太记性真好,和太太同月同日生儿,我年年都沾您的福气呢!”棠儿被她侍奉得舒坦,温语说道:“十九岁,再不寻婆家有人要笑话我了。你说,看中了咱府里哪个小厮?   我给你主张……”秋英腾地红了脸,轻手抚按着棠儿的背,忸怩地浅笑道:“哪个我也看不中!嫁男人有什么好?我就和太太对缘分儿……太太是个观音,我给您捧一辈子瓶儿。我谁也不嫁!”   棠儿叹道:“在我房里待奉的丫头换了几茬儿了。如今我们家不比先前,跟我的人我更不肯教她吃亏。明铛儿配了纪大人,那是她撞上了的福,难得和她比较。你是家生子儿奴才,我思量着,一是府里能干小厮放出去作官的,二是老爷在外头遇着有合适的,有出息的官儿,就给你出籍配出去,就是这跟前小丫头子们,也都要好生安排终身大事……”   正说着,外头吧叽吧叽一阵脚步由远及近,仿佛湿鞋踩在水上般声音。棠儿张眼一望,竟是小吉保背着福康安上阶进了堂屋。她一个惊乍“呼”地坐直身子,脸上已是变色,急问道:“是摔着了么?碰了哪里?放下来,不能走路儿么?”小吉保缓缓蹲身放下福康安,棠儿审视时,福康安却半点也不似有伤的模样,挤着眼儿扮鬼脸儿笑,说道:“是吉保儿执意要背我,我也想吓额娘一跳!”棠儿这才放下心来,灯下看两个少年,都滚得泥猴子一般,连辫子上都沾满了黄泥巴,湿得往下淋水——忙趿了鞋,到儿子跟前,心疼地抚摸着额前一块青,数落道:“练布库刀枪是你阿玛的指令,娘也不反对。也得分个时候儿,黑更半夜的就在泥里头滚!看,这里碰着了不是?既是没受伤,不该叫吉保儿背你,他比你还小两岁呢——叫外人听见,咱们家不体恤奴才!”   “是我要背爷的,后院子那块黄泥地贼滑,怕摔着了爷!”吉保儿更是狼狈,额上一左一右鼓着两个大包,满脸都是污泥,说话却是精神头儿十足:“太太别责怪我们三爷,三爷念书,练功夫比大爷二爷强得多呢!我爷爷背过我们老太爷,我爹背过我们老爷,出兵放马立功劳,将来我们爷当军门,我也得跟着!这会子背背爷算什么?”   棠儿听得心里越发欢喜,笑嘻嘻拍拍吉保儿头顶道:“好小子,真长大了,晓得给主子卖命出力了!秋英明儿传话给帐房,吉保的月例加到二两——带他们到西厢屋,好好洗个澡,碰着的地方儿抹点紫金活络丹——去吧!”   这边棠儿料理家务,心里筹划富察皇后省亲归宁的大事。傅恒在西花厅忙着和刑部的人接谈,又怕勒敏、敦家兄弟受冷落,不时叫人送瓜果冰块到书房,又惦记着棠儿从大内回来,皇后处还有什么事。几头操心,也亏了他平日打熬得好身体,历练得好章法:办什么事想什么事,因此仍听得十分耐心。   被接见的没有刑部大员,只有刑部缉捕司堂官陈索文、秋审司堂官陈索剑,还有“天下第一名捕”黄天霸,如今是赏着三品顶戴的缉盗观察使,坐在傅恒挨身。另外还有两个,是头一次受傅恒接见,一个是黄天霸的大弟子,十三太保之首贾富春,一个是从“一枝花”教中反水投诚的燕入云。傅恒虽然官高权重,却半点也不拿腔作势,随和谦恭中带着雍容稳沉,说起话来却毫不模棱,自带的天璜贵胃风度,也许正为如此,五个人坐在他跟前近半个时辰,个个热得汗流泱背,满盘的冰块,没人敢动一动。   “老兄们回的事,兄弟有的已经知道:“傅恒已听完大家汇报“一枝花”案子的细微事节,见他们拘束,亲自端起盘子,请众人含了冰块取凉,缓缓摇着扇子说道:“听这么备细一谈,大抵轮廓也就清楚了。不过……有的地方听到的有弦外之音,有的地方听起来衔接不上啊……”   几个人都瞪大了眼睛。他们确有难言之隐。“一技花”党徒在浙江、江宁重建网络,借治病施药传布“八卦教”,两江属下官员眷属也多有信奉资助的,有些府道官员也在家里请教徒设坛法鬼捉狐禳灾祈福。这些中不溜儿的官员倒也没有隐匿。但有些事涉及到钱度,高恒也有几船铜卖给了扬州一家铜商,更有骇人听闻的,大内太监里也有信教的,不知是谁,将皇后的生辰八字玉碟金册都抄了出去!事涉皇家内苑家务,隐隐显显暧昧不清。几个人一商量,都觉得察得太细凶险莫测,因都隐去了,弥缝起来汇报。原以为天衣无缝的,不想还是被傅恒听了出来。   “我不想细问。”傅恒一笑站起身来,只说了一句便不再言声,一手抚着搭在怀里的辫子,一手轻轻扇着风,踱至大玻璃窗前,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凝望着外边的暗夜。   外面其实一切都看不清楚。屋里的灯光大亮,而天上的月亮隐在云里,隔着玻璃,景物都朦胧成了一片,楼榭亭台间模糊不清的树影摇曳间,偶尔能见一两点灯影恍惚闪烁。听得远处青蛙咯咕叫声传来,更显得花厅里岑寂凝静。在众人目光注视下,傅恒头也不回,款款说道:“天霸这次去江南,不要和地方官交往。刘统勋是坐纛儿的,刘墉——你只听刘墉的。嗯……我知道,刘墉的职分没有你们高,但他是钦差,有这一条,都要听他调度。这是一。第二,这次是专查易瑛一案的。与本案有直接关联的,要一查到底。不要横生枝蔓,求全贪大。宁可张网慢些,务必拿到易瑛本人——几次她都脱逃了,就为事机不密。这类案子要中央直接来破,地方官太杂,靠不住。三,八卦教、红阳教、混元教,台湾的黄教都是白莲教,易瑛名目上是教主,其实不能完全节制。案子破了,原来派进去我们的细作眼线不能暴露。要留在那里继续卧底儿。有官有禄有薪俸,不由吏部遴选考功,归你们刑部——但他们不能专折办差,只办刑部的差……这些人留在他们那里有好处,可以在各教中策反,朝廷也得耳目聪明。”   傅恒说着转过身来,大约因思虑过深,他的眼睛在灯下幽暗得发绿,额上也蹩起一层层皱纹。他仿佛不胜倦惫,却仍在思索,话语声音不高,显得有些暗哑,却是异常清晰:“刘统勋父子是国家股肱良臣,手里的差使不止‘一枝花’一案。天霸,使出你浑身解数来,既要生擒‘一技花’,还要护得刘墉他们安全。这和寻常案子不同,其实是个不明摆阵势的战场,一点也不次于金川之役——漂亮办好差使,我保你们有野战爵位功勋,一个伯爵是稳稳当当的!还有你们两位,论功行赏——明白么?”   “卑职们明白!”   黄天霸燕入云和贾富春被他的目光慑得发噤,又被这番立功赏爵的激励拱得浑身血脉贲张。他们谁也没想到缉拿这些教众,朝廷竟肯出这么大的封赏,躁动得一身铮劲,齐站起身来高声应命。黄天霸几次与易瑛觌面交锋均遭挫受辱,一者心里愤恨愧恧,二者也深知易瑛党羽遍天下,耳目灵动势大难制,他是个深沉干练人,虽然激动,却也虑到此事并非易与之事,因道:“傅相方才说的,标下仔细思量,一则是天恩浩荡,二则也真不容易。天霸一介江湖草茅之士,能受相爷如此知遇,只能说一句话,不是我提着易瑛人头来见傅相,就是刘大人提着我的头来见您。只有一条,不与地方官联络,就动用不了绿营兵,易瑛的党众有的一村一寨都是的,愚民百姓护着,又不能激起民变,凭我带去这些门生朋友,恐怕难以办好这差使。”   “我已经说过了,听刘墉的,有事请刘大人裁度。”傅恒用欣赏的目光盯着黄天霸,点头笑道:“他有权调度当地驻军绿营的。不过最好不要兴师动众,能把她挤兑到城里捕拿是上策。皇上不要你提她的头来,要生擒,我也不要刘墉提你的头,我要你漂亮办差得胜而归!”他的目光游移不定扫视着众人,长叹一声道:“‘一枝花’一个潦倒婆娘,起事桐柏,盘踞江西,扰乱山东直隶山西,又潜伏两江,与朝廷为敌二十余年。太平盛世中,这事太不可思议。皇上想见见这个人,我傅恒也想见识见识。这案子我亲自过问。两位陈老兄—   —所见(索剑)所闻(索文)可都向我直报喔!”   陈索文陈索剑并众人都是一笑。气氛似乎轻松了一些。陈索文因道:“中堂,前奉军机处谕,‘一技花’一案只向刑部汇报节略,不详明申报。我们的顶头上司,不好开罪的,请中堂给我们多罗尚书打个招呼,免得误会。”   “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他不会再问你们。刘统勋也是刑部尚书么!”傅恒笑了笑,端起茶杯,又道:“有些细事你们商量去,放胆办差。拿‘一技花’,要钱给钱要物给物——有你们料理不得的,再来回我——天不早了,我还有人要见,不虚留大家了。”说罢啜茶一饮,众人便纷纷辞行。   傅恒格外破格,直送出滴水檐下,众人再揖而别,也不返回花厅,径往东边一箭之地书房踱来。小七子见是缝儿,一边递凉毛巾给他擦汗,一路跟着走,将棠儿的话一长一短说了,傅恒边听边心不在焉地“哈”着,只听到说姐姐要省亲归宁,脚步略顿了一下,说道:   “书房里几个是朋友,再忙再累也要见见——叫你婆娘进去回太太,是我约人家来的,少谈一会子就进去。她困了只管歇着就是。噢,还有,讷亲已经伏法。明日你从帐上支一千六百两银子送他府上作赙仪,尽一尽朋友情义……”一头说着,书房已到,傅恒一摆手便拾级上阶。因听得里头仍在热闹,似乎敦诚要悔子儿,敦敏不肯,傅恒一笑推门而入,说道:“好热闹!我在那边苦巴巴议政,你们敲棋吃冰块儿,占着我的书房作乐子!”   “六爷来了!”勒敏坐在棋抨旁边,兀自仔细审量那棋局,见傅恒满面笑容进来,忙起身揖迎,指着敦敏道:“您瞧瞧这兄弟俩的形容儿,还是太祖爷的骨血,金枝玉叶儿!一个先悔了,这会子敦诚要悔,敦敏又不肯。您再不来,兄弟俩要为这个小东道儿扭打起来呢!”傅恒进来时不留意,此时二人从棋桌下钻站起来才看清楚,敦敏没穿大衣裳,灰府绸短拾儿,也没束腰带,辫子盘在脖子上满沾的都是灰尘絮儿,手中紧接着一枚棋子儿,兀自说:“世法平等,只许你悔,不许我悔么?”再看敦诚,索性连小衣也没穿,打着赤膊赤着脚,满头油汗,嬉皮笑脸地乱局,说道:“融四岁能让梨,何况你是哥子,何况你三十多岁,何况是在宰相府!”   两个人兀自要傅恒“以宰天下之衡器宰这局棋”。傅恒笑道:“没想到我这琴剑书房遭了一大棋劫!你们嗅嗅这股子汗臭脚味儿,亏勒敏也能耐得——外头的谁在?进来点上香,把纱展子放下来,把亮窗打开,拧两把热毛巾给几位老爷揩脸,再送点冰块儿来!”一边说,笑着坐了看他们各人穿衣洗涮。   “六爷,老早叫了我们过来,必定有要紧的事。”一时收拾停当落座,敦诚含了一块冰,含糊不清地笑说,“来了又不先接见,必定不是急事。——说笑归说笑,现在你是宰相,我们都是下司属员,有什么差使,请指令,我们不敢怠慢。”他人虽诙谐,话说得却是郑重其事,一脸的诚挚之容,三个人都坐定了静等傅恒发话。   傅恒刚在花厅议事议得头昏脑涨,一心经济事务一脸公事相,还要支辅相门面,乍到几个知己朋友问,又是这般浑然无凿的天趣,但觉一腔浊气洗得干干净净,身心都清爽了,有点舍不得离开这个气氛。遂脱掉官服,赤脚趿了鞋取了一块西瓜,边吃边笑,口中呜噜不清说道:“我喜欢这么随便。敏二爷诚三爷这样儿的好。勒敏太正经、庄有恭和鄂善假正经,钱度见风使舵,都透着个‘假’。朋友来我家和外头不一样,差使要说,规矩要小——勒敏把大衣裳给我脱了。吃瓜——哪有那么多穷讲究!”勒敏笑着脱衣,说道:“我虽是状元出身,带了几年兵,也沾了不少匪气,书卷气太酸,和老行伍们吊书袋子,得有点丘八风度才成!”说着抓起瓜来唏唏溜溜就是一块进了肚里,满口淋淋漓漓的瓜汁顺下巴往下滴嗒。又道:“他们两个是黄带子宗室,我揣着个手本履历在书房候见,敢不恭肃敬谨么?”   “你递手本,六爷敢撕了它!”敦敏将毛巾递给勒敏,回座笑道。“不过还是要分场合的。比如叫你去顶金辉当四川巡抚,下头官儿见你,不老老实实递手本成不成?”勒敏笑道:“他们不递不成!李卫兴的规矩,上台阶儿得一溜小跑递手本,说这样显得殷勤,又显着是办差匆忙赶来的——如今满天下都这样儿了!”   笑声中傅恒已恢复了从容平静,用手绢仔细地揩着手,说道:“敦二爷三爷也不是外人。上谕已经发到军机处。约你来也为告诉你,你要出任湖广巡抚,先署理,待后实封。”   “好啊!”敦敏敦诚一跃而起,打揖作贺,“这么好的事,闷葫芦儿瞒着我们!——你得请客!”“客当然是要请的。”傅恒笑着请二敦坐了,用盘子递冰湃李子给三个人吃,说道:“明日皇上在韵松轩接见,聆听圣训之后,我和阿桂先请你们,然后你再还席。”不等敦家兄弟说话,傅恒接着又道:“皇上叫我先和你谈谈。明儿我进去了你再引见。”   勒敏文状元出身,又在金川历练数年军务,早已变得练达深沉,城府颇深,他很快就从惊喜中镇定下来,只是一时还理不出头绪,便拣着熟套路先敷衍着,因沉吟片刻,叹道:   “六爷这话太出意外,我连一点也没想到。我家是满洲旧人,世受国恩,先父因甫欠国债,负罪而终。我自己其实是畸零获罪之身,又蒙圣主遴选殿元,不次擢拔。入金川料理差事,满以为可以略建微劳,聊报圣恩于万一,不料金川主将辱国,连带我勒敏罪上加罪,清夜扪心,没有尺寸之功,正畏惧恐惶无可奈何。突然又加此隆重之恩……我不知道如何向主子回话,更不知道如何感激圣上如天之德,唯有这一身,拼死报效就是!”不知是真的心中感激,还是这些话感动了自己,说到后来,勒敏的眼圈里已含了泪水。敦敏敦诚尽自玩世不恭,见他们进了公事奏对格局,也就收了嬉笑之容,端坐品茶不语。   “你这些是心里话,说得好。”傅恒不动声色,只略略点点头,说道:“金辉已经出缺,金鉷因为有案子没有料理清楚。不然,就要金拱去湖广的。皇上的意思,要岳钟麟兼四川总督提调湖广,调尹继善暂任甘陕总督,待平定金川再作调度,卢焯原也去得,但他要去江淮任河督,李侍尧也是人选,但他那里开铜,也暂不能离开。因为湖广为九省通衙,又为四川门户,连带着有军务,所以庄有恭、鄂善也不合适。我就荐了你,阿桂也同意,这就定下了。”   “谢六爷举荐——”   “这里头没有私情,我不拿私情和国事混搅,你不要谢我。”傅恒打断了勒敏的感激话头,“你谢皇恩是对的,我傅老六没权力叫你任这个职。但你既是我荐,有几句话是肺腑之言,少不得叮嘱你几句。”   “请六爷示下。”   傅恒用手虚让敦敏兄弟随便吃瓜果,一笑即敛,说道:“你是勒勤襄的儿子,他生前在湖广当巡抚近二十年,坏事坏在湖广,又死在湖广。那里的人不免与你勒家有许多恩怨纠葛。现在你回湖广任巡抚,差不多是子承父业。我想听听你怎么想这件事。”   “这件事没来及想过。”勒敏颦眉说道:“事情过去多少年了,还有什么恩怨?我记不得什么人的恩,也无怨可报。”“抄家好比筵席散,残羹杯盘听群奴。”傅恒一笑,说道,“我幼年就随过主子去抄过赫德的家,见过。趁热打铁的,趁火打劫的,墙倒众人推的,乘机套交情预留后步的,真心同情的,暗地赞助的,什么样人没有?——你没来及想,正好,我说你就别想了,我来替你想。头一条就是不能报仇。第二条,你要报恩,不能用差事官缺来报,可以用情,用钱去报;实在有德有能又有恩的,告诉我,禀明圣上,皇上替你报。不然,你连一年巡抚都当不满,就得下来。友朋之道规之以义。我不同你客气。你搅乱了湖广,我荐的你,还由我来弹劾你——勒三爷,我们如此约法三章,如何?”   敦家兄弟素日放浪形骸,都是傅恒身任散秩大臣时的朋友,从来以旧交知友看待傅恒,没有因傅恒作了天字第一号大臣拘了形迹。只是以为他练达聪敏,倜傥儒雅,又占了是正牌子国舅,所以时运相济飞黄腾达。他们都是雍正年间被抄落的人家。听傅恒这话,有德有量入情入理,勘透世情,竟比自己亲历亲目之事还要来得真切入骨,由不得打心里钦敬佩服,想说几句,又恐搅了他二人谈话,只端坐静听,心下叹息不已。   “六爷这话是圣贤至理。”勒敏望着幽幽灯火,仿佛在咀嚼一枚千斤橄榄,愈品量愈觉意味深长,徐徐说道:“读唐史也读过李宓对肃宗这番话,身历其境,晓得了六爷一片忠忱社稷又爱护友朋的成全之心。我不赌咒发誓,只告诉六爷一句:瞧我的,我必不负您这番心意!”傅恒笑道:“丈夫一诺,我信得及!有些军务上的事,今晚没空谈了,你回去后再想想明日奏对的事——敦老二敦老三,发什么愣,吃瓜呀,吃葡萄呀——再放就温了!”   敦诚拿起葡萄就吃,敦敏却只是发呆,傅恒又让时,敦敏说道:“上回听你和纪昀说话,隐隐约约觉得有点什么想法儿,却又说不明白,方才又听你和钱度讲各地年捐赋税,我一直还在想,这会子想透亮了。打比方说明珠索额图高士奇,就好比咱们大清的王熙风,张衡臣和你呢?有点像贾探春呢!”   “好,比出《红楼梦》了!”傅恒鼓掌大笑,“将敝人比作贾探春,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啊——这大个大观园,我料理不得如探春那么得心应手。大清要真有个男贾探春,我傅恒立刻举荐让贤!”敦诚道:“看了《红楼梦》,恨自己是个男身,看看书里的就晓得了,除了政公,有几个好男人?贾赦是色中厉鬼,贾珍是色中灵鬼,贾班是色中饿鬼,宝玉是色中精细鬼,贾环色中偷生鬼……”说着已是自笑,“贾蓉是个色中刁钻鬼,薛幡呢……是个色中冒失鬼!”敦敏笑问道:“还有个贾瑞呢?”“这鬼没法形容。”敦诚张着口怔了一会,一拍大腿笑道:“有了!此人可谓——色中馋痨鬼。”三人一齐大笑。   勒敏也喜爱读《红楼梦》的,但却没有敦氏兄弟那般如痴如狂,因在旁笑道:“都入了魔障了,作者是给闲人破闷的,就都当了真!一说仕途经济,玉兄就掩耳而逃。我想过,要没有懂仕途经济的撑着局面,有那个大观园极乐世界给石兄去享受?雪芹借宝玉骂我们都是国贼禄鬼,我们吃了孟婆汤,还佩服得他五体投地!”“《红楼梦》高明之处也就在这里,不知不觉入其境界沉迷于中。其实它就是一面‘风月宝鉴’,正照是色,反照是空。阅历浅的,不读为妙。”傅恒仿佛自失地一笑,“金鉷给我来信,他南京有一女子,酷爱红楼,日日填诗作词,要学红楼十二金钗,渐渐赢弱消瘦,恹恹欲病,家人以为她中了邪祟,悄悄儿一把火把书烧掉了。谁知这女子寻不见书,急得茶饭不思,真个得了痰迷之症,口口声声要去太虚幻景,蓬发乱鬓啼哭‘为什么烧了我的宝哥哥?”医卜祈禳诸法用尽,都如水泼沙滩一般,不到一个月也就香魂缥缈了。金鉷信中叹息,可见《红楼梦》祸殃流毒,误人子弟,要兄弟代奏请旨查禁呢!”   “金鉷那是放屁!”敦诚说道,“他在南京也和袁枚这伙子人厮混,其实只是博个风雅名声,连附庸都说不上。这件事可见《红楼梦》一书魅力所在,那女子只是不会读书而已,情实可敬可怜。金鉷是我家包衣奴才,我写信敲他这冬拱脑袋瓜子,再敢胡说八道,仔细来北京我治他!”   勒敏笑道:“你竟是曹雪芹一尊护法神!六爷说说而已,哪里为这小事就入奏了?话虽如此,此女毕竟为红楼所误,也真忒冤的了。”“你这话更其荒谬,你根本不懂情为何物!”敦敏正色说道,“她这叫死得其所,懂么?世上有看戏看疯了的,吃饭胀死的,下河洗澡淹死的,可以请旨禁止演戏,禁止卖粮,禁止大河东流?哦——皇上御驾从热河回来,东直门瞻仰圣颜的人挤死三个,难道责任由皇上来负?”“不敢,不敢!”勒敏笑着连连说道:“三爷这张利口我惹不起!此女活着轻于鸿毛,死得重于泰山,成么?——别忘了,我也是雪芹好朋友呢!”   敦敏见傅恒笑着打呵欠,因道:“今儿来打《红楼梦》官司呢么?上回勒敏右钗左黛,老三右黛左钗,争了一夜!茶馆里有为争袭人晴雯好歹砸茶壶扭打到街上的。喂,跟你们说,我给你们带来一首诗,外国人写的《咏红楼梦》,——可不是个稀罕巴物儿?”傅恒叫这对兄弟来,原意有疑高恒大肆侵吞盐税,想透过山海关税政上摸摸底细。谁知说起《红楼梦》来没完没了。他倦极了的人,原已有些犯困,听说外国人有咏《红楼梦》的诗,呵欠打了半截便止住了,笑道:“憋着宝呢,这会子才肯拿出来!快让我们瞧瞧!”敦敏因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来,众人就灯光看去,上面写着:   Ye wise men。highly deeply learned,   Who think it and Know,   How,when and where do aIl things pair?   Why do they Kiss and 1ove?   Ye men of loftly wisdom,say,   What happened to me then,   search out and tell me where,how,when,And why it happed thus?   饶是傅恒汉学儒臣,勒敏是状元,连敦诚在内,都甚有学术,见了这等文字,俱都一齐傻眼。敦诚先道:“这曲里拐弯儿的,满纸蛐缮爬,活像道士画的驱鬼符,又似天书,洋鬼子真能折腾人!一这诗怎么念,又是个什么意思呢?”傅恒却道:“我见过这种玩艺儿,像是英吉利国的文字儿。你从哪弄来的,是哪位洋诗人写的?必定还有译文——还要憋宝么?   快取出来我们瞧瞧!”敦诚笑嘻嘻的,从另只袖子里又拙出一张纸在桌上摊开,众人觑眼儿看时,上写:   嗟尔哲人,靡所不知,靡所不学,既深且跻。粲粲生物,罔不匹俦,各恝厥唇,而相厥攸。匪汝哲人,孰知其故?自何时始,来自何处?渊渊其知,相彼百昌,奚而熙熙?愿言哲人,诏余其故,自何而始,来自何处?   “这才是诗嘛!”敦诚拿起来细看看,恍然大悟,笑道:“这定是永忠贝勒府抄来的,前儿他请我,说有个传教的洋和尚求见,说得一口汉话,要一道儿请吃饭。我因要和刘啸林一道去访雪芹遗孀,托辞推了,不想被你取了巧儿。那洋和尚叫什么名字?”敦敏拍着脑门儿想了半日,一笑说道:“一大串儿十几个字的姓名,谁记得呢?只记得好像有个什么‘布来’似的,汉话倒说得好,略别扭点——他不讲四声——听得满清爽的。”   傅恒知道,要是由着他们说红楼,今晚就甭想睡觉了,正思量如何岔开话题,勒敏笑道,“剧谈《红楼》,我也颇有心得的。金川的差使我已经卸了,明儿见过皇上,到部交割了差使文书,请你二位到我寒舍,从十二金钗咱们从头掰起,掰话个通宵!没瞅六爷乏成什么样儿了赶紧听听有什么差使是正经!”二人这才一笑而罢,目视傅恒。   “倒也没有说得全然离谱儿。”傅恒轻摇折扇,似笑不笑地说道:“前日福彭王爷打西边营中回来,皇上赐他共进午膳,我也叼陪。平郡王说起曹家亏空,比例今日亏空。因就谈起曹家,福彭说曹寅的乃孙曹霑是当今家喻户晓的大才子。皇上问我,我说就是写《红楼梦》的曹雪芹。皇上想了想,笑了,说随圣祖第六次南巡住曹家,见过这个人的,《红楼梦》听得耳朵都木了,毕竟没空儿看,倒得找一套来翻阅一下。”这一说,三个人都不禁肃然。勒敏道:“雪芹命苦,潦倒终生,怀才终不得遇。待到身后,盛名才达天听!”   敦敏还在思索,敦诚笑道:“六爷是怎么回话的?你府里就有抄本,进上去不就得了?”敦敏道:“我不这样看。有些事,叫上头知道还不如不知道。知道得清楚了还不如模模糊糊知道个影儿……”他还想说,咂咂嘴唇不吭气了。   “我说我有半部抄本,民间流传的最多也只八十回,没有全本,不好进呈御览。”傅恒脸上不带丝毫笑容,却也没有什么不安,干巴巴说道:“后来老庄亲王岔开话题说起戏来。   这事皇上也就撂开了手。你们都是红迷,红楼梦也不是禁书。回去查看一下你们的抄本,有没有违碍语,有没有犯了圣祖、世宗爷和当今的讳的。要有,赶紧弥缝,弄干净,以备着万一圣上索书。再就是去寻访一下芳卿,把剩下的稿子借来,一是抄,二是也要检视一下有没有该避讳的。晓岚那边我自然也要关照,敦老二的话,你们都要细思量。”   三个人听了一时默然。许久,勒敏才说道:“我和二爷三爷一道儿去。”   “并没有什么事,你们不要心障。”傅恒笑着起身,三人也忙起身。傅恒执着敦诚的手,诚挚地说道:“王公贵戚谁家没有抄本?只我们朋友,小心没过逾的。皇上其实十分留意文字,有些书,有些戏下头报上来禁出禁演,还没有一份折子被驳了的——敦老二敦老三过两三天我再约你们,谈盐税上的事。不是要查什么,这上头我懂的太少,有些事想请教一下。”   三人看案上座钟,子母针已经合拢回上,已是子正时分。连忙辞行,傅恒也不送,只由小厮执灯导引出去。拐过月洞门,才听那钟当当地一声接一声沉重地敲击。   **********************************   十八 追往事故交访遗书 感炎凉邂逅车笠逢   三天过后便是立秋,正秋作伏,本是秋老虎作威之时,偏头夜下了一场透雨,还吹了一阵子西风,清晨起来,响晴的天气,竟透出凉意来。敦敏敦诚头天约好了勒敏,一道会同刘啸林去张家湾访雪芹家的。他们兄弟分院住,一大早各自牵了一头骡于从大门出来,正好觌面相逢,几乎同时看了看表,不禁会心哈哈一笑。上了骑径奔户部大街西边勒敏的状元赐第而来。恰到勒敏门首,一眼瞧见钱度正在下马,还带着一群官员,坐轿骑马的各不一等。看见这两个黄带子阿哥过来,忙都站住了。有几个还是他家旗奴,忙不迭过来,有的扶他们哥儿下骑,有的侍候着拴骡子,请安嘘寒问暖说天气的闹成一片。敦诚由着哥子和这些人应酬,上前笑道:“钱鬼子听说勒三爷升官,一大早就来巴结了?”   “敦三爷老鸹落到猪身上,尽瞅着人家黑了!”钱度和他们熟捻极了的,只略一拱手作礼嘻笑道:“肖露选了汉阳首府,进京引见,勒敏回头就是他的顶头上司,想请过去嗯……   那个那个——”他作了个举杯吃酒的架子,又道:“他面子不够,只好请吏部黄侍郎出面作东,他掏腰包儿。老黄跟勒三爷交情不深,又挽了我,我和肖露也算患难之交,不好扫他的兴,昨晚来过,勒敏说这几日应酬太多,怕去不了,所以我抢先一步。二位爷,我可是比你们先到的!”敦诚笑着捶了钱度胸前一把,说道:“什么鸡巴黄鼠狼(侍郎)狗獾子?今儿我要——请客——老丁,是黄英杰是吧——”他突然转脸问一个六品顶戴的官员。   那老丁似也是敦家旗下奴,忙跪了打千儿请安说道:“回爷的话,是黄英杰!”敦诚笑道:“你给他传话,就说我和二爷要出城转转,借他的轿车,叫他亲自赶车过来送送爷!”   老丁喏喏连声答应着,敦敏已经过来,笑道:“就说勒三爷今儿有事,叫他改个日子再请,我们就不搅他的兴了——明白了?”“明白了明白了!”老丁忙道:“这是爷的恩典,赏他的脸嘛!”钱度见他二人赶客,大热天他也想郊外走走,因笑谓众人:“二位靖国将军搅了老黄的席,咱们也散了吧!改日再吃他的。”众人纷纷回轿上马间,勒敏早已迎了出来,让手儿请二敦和钱度进府,说道:“他们进去禀说有两位黄带子爷在门口撵我的客,我猜就是你们,果不其然!我也不想去吃这酒,正思量推脱的,就没出来接你们。乞望恕罪罢了。”   “好啊,叫我代人受过!”敦诚笑着进院,却不肯进屋,站在葡萄架下,说道:“你一个闺女许两家——幸亏黄鼠狼是我们包衣,换了别人,你准爽约,不定拖着我们一道儿去陪酒呢!”目光搜寻着,摘了一串紫嘟噜儿的大葡萄,一边填一颗唆着吃,口中叫:“不进屋了,你赶紧收拾准备走路是正经——再待一会子不定又有人来请了。”   勒敏只好也不进屋,只吩咐管家:“给我备马。告诉太太我出门拜客,天黑才能回来。   纪中堂的公子进学,又和乔银台家的定亲,晚上请客,叫太太过去贺一贺,陪纪夫人吃酒,替我告个罪儿——给我多带点钱,银票也成。要是回来早了,兴许也赶过去的!”那管家连声答应着,又问:“一千两的银票成不成?”见勒敏不耐烦,忙就去了。敦诚便问:“啸林公不能一同去了么?”   “他老了,近八十的人了。”敦敏皱眉说道:“那天走半道儿,头就晕了。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我怕出事儿,紧忙回来了,今儿不要叫他了。雪芹一故,脂砚斋畸笏叟一干人老病死走风流云散,再不是当年情景儿了。”说罢长透一口气。敦诚怔了一会儿,说道:“人还不就那回事!好比庄稼剔苗儿,剔了一茬又一茬,也有老天爷犯糊涂,瞅着哪个不顺眼,顺手剔掉的。熟了割掉,那叫终天年,水旱瘟蝗浮尸遍野,那叫劫数。就如我们去看雪芹家,也就尽尽心罢了,还能救活他不成?”说着已报马匹备好。四人一同出来各自上骑策鞭出城径奔张家湾。   因有方才那几句对话,几个人心里感触,都有些沉闷。出了城过通州,人烟顿见稀少,一湛儿青的天,广袤无垠的天穹下,一漫碧青的膏纱帐,因夜里下了雨,咯咕拔节儿响,夹道杨柳老槐浓荫遮避,在风中枝干摇曳,簌簌瑟瑟抖动的叶片碰撞和着蝉鸣响成一片,官道北边极目远处,燕山余脉绵延起伏,都被灰褐色的岚气缥缈蒙遮。虽已至秋令节气,可天气仍在盛暑之中,从人众丛杂的城里乍出,望着这略带了秋气的原野,几个人心胸都为之一快,一阵哨风扫树而来,扑胸凉爽,敦诚第一个打破沉默,快活地呼啸一声“好风——他妈的,城里的风都是臭的,汗臭脚臭人肉臭味都有!” “这话不错!”勒敏的兴致也很高,深深吸了一口气,许久才透出来,“你们瞧着我勒敏,到晚年绝不学张衡臣那样恋栈,我必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儿,带老婆儿女男耕女织!”   敦诚一手执缰,一手扶着疾走的骡子。随着一纵一送,口中笑道:“说说容易罢了。‘满城风雨近重阳’只写了一句,催课胥吏来了,诗就没兴了——我在德州遇见马二侉子,跟我夸说吃过人肉。问了问,原来是晓岚公的老脚皮包馅儿饺子!他还满得意,说‘有几个人能吃到宰相肉呢!’上回遇到台湾知府徐友德,补服肩头上头绣了个龙爪子,我说你怎么这么个别?他说:‘我陛辞时候皇上拍了拍我肩头,说“台湾要紧,好生做去。勿负朕望!”——   这是皇上拍过的地方,当然要绣上龙爪!’人哪,到什么景就有什么样儿,这会子想的桃花源,晚间吃酒,满眼满心都是酒菜,见了皇上激动,思量忠君,回任上见了银子,皇上也忘了,百姓也忘了,桃花源也忘了———”   他没说完,钱度已经失笑,接口儿道:“祖宗也忘了,爹娘也忘了,天理良心都忘了!”说得四个人一齐扬鞭大笑。这么一路说笑,不知不觉间已走了一个半时辰,敦诚在骡上忽然扬鞭一指,笑道:“看见这弯河上那座小桥没有,对岸那个土岗子下头的村子,就是张家湾了。”   四个人几乎同时勒住了坐骑。望着融融日光下苍翠笼罩着的这个镇子,蓦然间都是心里一沉,一路欢快突然消失殆尽。勒敏还是头一次来。敦敏敦诚每回京却都必来的,就在河湾对岸两箭之遥,村旁婆娑老树掩映着三间茅屋里,他们曾多少次一道儿拥炉煮酒脱帽论文?   又多少次一道儿,一个背上驮了大毛,一个项上骑了小毛,和雪芹沿河岸踏雪寻胜,咏诗作词?这一湾碧水仍旧一滑而东,敦诚曾背着小毛跨石磴儿,装作“不小心”,叔侄俩一同失足落水,叔侄俩在水中打水仗嬉戏,雪芹也抱着大毛跳进来,四个人打得水花四溅,敦敏和芳卿站在岸上含笑观战的情景,宛如昨日才发生的事。如今,河水依然清浅如昔,岸边依旧杨柳丝丝缕缕随风摇荡,水中卵石依旧苔绿茵蕴柔若碧烟,却是故人已逝空舍燕杳……敦诚眼中突然涌满了泪水,却听钱度哽着嗓音对勒敏道:“你看,过去这座石桥,一漫上坡儿,几株老槐树掩着的那个柴门院子,就是雪芹家。院前那株大柳树,底下几根条石的,夏天我们常在那底下歇凉儿喝酒的……”   “我们过去看看吧……”勒敏也不胜感慨,却不似三人那样悲凄,牵马踏着小石桥走在前头,叹道:“我还记得二爷寄给我《赠芹圃》的诗——碧水青山曲径遐,薛萝门巷足烟霞。寻诗人去留僧舍,卖画钱米付酒家,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新愁旧恨知多少,一醉毷毿白眼斜……”吟着,他也暗哑了。   四个人过了小桥,勒敏这才看清楚,雪芹家柴院并不在镇里,是孤零零坐落在河岸上的一个低岗上,只是林木茂密,远看去和村庄连接在一起而已。此时天已将午,一色浓绿的芳草漫堤远去,那条婉蜒小道儿上也都稀稀落落长了草,却都株株挺拔,似乎没有人踩过。眼望着紧闭的柴门,低矮的短墙上爬满了薛萝牵牛,静得只听草中鸣蛩细细的吟鸣,他们愈来愈觉得是一座空舍,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袭上他们心头。   ……仿佛怕踏陷了那条土路,四个人放了缰绳,由着骡马去啃草饮水,小心翼翼到门前。敦诚上前,定了定神才轻轻敲门,小声叫:   “雪芹嫂子,芳卿——我是敦老三……来看您来了……”   没有人应声。   敦诚隔门缝儿觑了觑,一把推去,那破旧不堪的柴门“吱呀”一声呻吟,连轴儿断了歪在一边。四个人进了院便一目了然,这里果然早已人去院空。勒敏仔细打量,三间茅屋顶上苫草朽黑,几处塌陷,檐下门窗尘封蛛网……苕苗儿黄蒿东一株西一丝长得齐胸高,连西山墙根草棚子底下垛的劈柴也都朽了,长满了苔藓,爬着纤细黄弱的何首乌藤……只有东窗下一丛毋忘我花开得极旺,在艳骄的日光下花叶鲜明得刺人眼目。   钱度见那门没锁,轻手推开了,一只獾子冲门而出,把四个人都唬了一跳。进门看时,更是凄凉:尽自窗棂纸破,阳光斑驳透入,屋里阴气难当。大约久漏潮湿,地下白茸茸一层毛,印着不知名的小兽爪迹。原来糊得整洁光亮的壁纸,烟熏虫蛀得变了黯青色。炕上破席上还扔着一卷烂毡,还有剪过的碎纸片,杂乱不堪地散落在炕上炕下。那捆竹蔑儿是曹雪芹糊风筝用的,贴炕靠在墙角,也已经朽得变色。靠北墙敦诚亲手贴的那副和合二仙画儿,也已经褪色,变得惨淡幽暗,画上一男一女两个童子仍在启唇向人微笑,仿佛在说:“这里的事我们看见过。”   “站在这屋里心里都发森。”钱度说道:“咱们到村里问问吧。”三人满心凄惶,点头正要退出,敦诚眼尖,一眼瞧见南壁门西几行墨迹,说道:“这里有壁题诗——是……宜泉先生来过!”   敦敏勒敏顺他手指方向看去,果然见是一首壁提诗,上写:   伤芹溪居士:   谢草池边晓露香,怀人不见泪成行。   北风图冷魂难返,白雪歌残梦正长。   琴裹坏囊声谟谟,剑横破匣影铓铓。   多情再问藏修地,翠叠空心晚照凉!   ——春柳居士甲申正月谷旦惨笔   果然是张宜泉一手极刚健的瘦金体字迹。   四个人在这残院败屋里相对无言,都有满心的话,却又无从谈起。过了不知多久,勒敏才道:“咱们到镇子里先吃点饭,再打听芳卿下落——我估着芳卿是……”他想说“改适了人家”,这话毕竟不忍出口,遂道:“或投了亲戚,或回了南京——咱们问问明白再说罢。”敦敏木然点头,敦诚却不甘心,钻进东灶屋又翻看一气,失望地拍着手上灰尘出来,说道:“走吧。”   张家湾本是个村庄,因京师至热河驿道就从庄北经过,惠济河运河相通,南来向承德、奉天运的货都打此地水旱接转,因此渐渐成了集镇。却也因向北转运的货物不多,虽是集镇,倒也不甚兴旺。只镇北一条街,从南望去却仍是村庄模样。四个人满怀抑郁悲怆,穿巷来到镇北,只见码头旁矗着一座驿站,倒是修得富丽室皇,东西横亘一条街不过半里长短,因不逢集,又是盛暑正午,街上的人甚是稀落。几家生药铺、茶叶瓷器店都门可罗雀,还有什么贡房、纸扎店、棺材铺子都上板儿打烊,只有几处大树底下卖瓜果的,用手挥着破芭蕉扇子,有气无力地拖着长声叫卖:   “哎……开封府新到的无籽儿西瓜……不沙不甜不要钱……”   “甜瓜罗——新鲜崩脆儿的一咬一口蜜……通州老面头儿瓜,老头没牙吃了长寿限呐……”   “李子,李子!才摘下来的挂霜李子,仨子儿一斤……”   四个人问了几家邻舍,都说没听见过曹雪芹这个人,问“曹霑”便都更加懵然。恐防都是外地人,又寻问了一户本地人,才晓得这里原住过几户姓曹的,去年都迁走了,只曹家祖坟还留有家人看坟,再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因天已近午正时牌,又住了风,热得蒸笼似的,四个人都是又渴又饿,便商议吃过饭再打听。敦敏因指着驿站道:“这街上饭馆儿,苍蝇嗡嗡扑脸的,我嫌脏——我们驿站吃饭去!”钱度道:“罢了罢,哪里不能将就一顿呢?雪芹令尊还不是为骚扰驿站,叫人砸了一黑砖。稍检点些,不定就起复了——雪芹也不至于落个……”   “嘻!”敦诚哂道:“那是曹倾公正在晦气头上!上头想整你,你头朝北睡觉也敢弹劾你抗上欺君——如今世道,整日到驿站用官中银子请客巴结过往官员的地方官有的是——我们吃饭给钱,怕他个鸟!”说着,牵着骡子便走。敦敏勒敏知他因访不着芳卿心里焦躁,只好跟着。   驿站就在街西头,不到一百步远近。乍从焦热滚烫的日头地里进了宽敞爽亮的倒厦门洞里,穿堂风凉浸浸的,十分宜人。他们都穿的便衣,质料考究却又尘垢汗污。几个在门洞里正吃饭的驿卒都看不出来头,张着眼发愣。敦诚却有办法,从袖子里抽出黄带子,一头束腰,舒缓地跺跺脚,对驿卒道:“叫你们驿丞来!”又笑谓勒敦二人:“看看,还是这里干净舒展吧?吃过饭就这里睡个午觉,还干正经差使去。”那驿卒见里头有黄带子阿哥,早飞也似跑进去报说去了。一时便听脚步声杂沓近来,一个声音说着“是哪位爷来了?大热天儿,还不快请进——”话没说完,驿丞已经从廊下转出身来,一眼瞧见敦家兄弟,眼睛一亮,叫道:“哎哟!是我们主子来了——奴才晋财儿给二位爷请安了!”说着,一个千儿打了下去,又磕了头,这才站起身来。   “这不是四舅奶奶家看花园的那个狗才晋财儿么?”敦敏笑道:“你也会作官?怎么选到这里了?”晋财儿笑道:“肖露不过是个骡马干店马厩里的跑堂伙计,还当了汉阳知府呢!天底下的营生儿,数当官最容易了!我这个芝麻官儿,还不是托了姑奶奶的福!——”   敦诚一口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别他娘的唠叨起来没完——这是户部钱爷,这是新任湖广巡抚勒三爷——快给我们弄饭,有绿豆汤——就他们喝的那,先端一锅我们喝!”   晋财儿连声答应,又向勒敏磕头,起身吩咐:“给爷们饮牲口——上房太热,上房东边过道儿拾掇出来,又凉爽又干净。告诉伙房,叫他们整治菜!——你看看你看看,四位爷的衣裳都汗湿透了!这驿里设的有更衣亭,合身不合身的先换下来。这么热的天儿,洗了一会儿就干!”一边说,前头引导四人往里走。张罗着在更衣亭换了干净衣服,又导向上房东。   果然是个宽可丈余的过庭大门,朱漆铜钉上狴犴辅着衔环俱全,一色的临清砖铺地,却洞开着,南北风都可穿庭而过,几个人至此,已浑不知外边炎热蒸人耨恼烦心的天气。   “我走过的驿站不计其数了。”勒敏见已设了座椅桌子,一头坐了,端着绿豆汤打量四周,说道:“这样规制的驿站,真还是头一遭见着,这像是庙?——又像是……宫里的规制呢!”晋财儿笑道:“中丞爷看得不差!这是内务府管的驿站,不归部里管。因先帝、今上每次从承德回来,进北京城都要辰时,不能错了,预备着御驾要来得早了,就在这里暂歇驻跸。寻常官员是不能在这里住的,这上房更是禁地。爷们看,西厢房里现住的是黑龙江将军济度,叫了唱儿的在吃酒,他原想住上房,我一说他也不敢了……”一边说着,菜已经端上来。敦诚笑道:“你这杀才,是说给我们听呢!放心——连酒也不吃,菜也不要再上,我们不在这住,吃你一碗凉水过面,我们少歇一会儿还有正经事要办呢!”   那晋财儿高低不依,还是筛了一大壶酒,自在旁边侍候,请他们四人坐席说笑吃唱,西厢间丝竹弦歌,倒也别有一番情趣,敦诚正欲向晋财儿打问芳卿下落,敦敏却止住了,说道:“你们听——这诗歌有风韵!”众人侧耳细听,西厢间弦管皆住,只闻筝声叮咚,似寒泉滴水般清凄,一个女声似歌似吟缓缓咏唱:   东风作絮粘春衣,太息萧条景物非。   扶荔宫中花事尽,却羽殿里昔人稀。   相逢南雁皆愁侣,好语西乌莫夜飞。   往日风流云烟散,梁园回首素心违。   “嗯,好!”勒敏端杯吃了一口酒,说道:“想不到这个僻壤偏镇里歌女,也能为此雅音!”   “不好不好!”西厢一个粗喉咙大嗓子男人高声笑道:“相逢难咽这臭驴(南雁皆愁侣)——这是他娘的什么辞儿嘛!”   勒敏四人一怔,都不禁莞尔一笑。却听那济度将军又道:“老子是个儒将,最喜欢读《红楼梦》了!嗯,这个这个——奉天将军跟老子说,他听过一套《红楼梦》曲儿,你会不会?——好!你唱,老子加赏你五两银子。妈拉个巴子,明知道他是吹牛屄——牛师爷,她唱你记,回奉天跟他打擂台,看是谁真懂《红楼梦川》!”   他没说完,敦诚一口酒没咽,“扑”地全喷了出来。钱度呛得吭吭地咳,勒敏敦敏也笑得打跌。晋财儿忙就过来给敦诚捶背。众人静听时,那女子已在道白:   孟春岁转艳阳天,甘雨和风大有年。   银幡彩盛迎壬日,火树星桥庆上元。   名园草木回春色,赏灯人月庆双元。   冷清清梅花只作林家配,不向那金谷繁华结尘缘……   “这是《鼓头》了。”勒敏叹道:“作词人不俗,只是还欠推敲。翰林院难闻此调。”   敦诚冷笑道:“你太瞧得起翰林院了。京师十大可笑,头一笑就是翰林院文章!”钱度道:   “别说话,吃酒静听!”众人便不言声,听那女子婉转唱道:   林黛玉薄命红颜,她本是绛珠仙草临凡。灵河岸上,多亏了神瑛使者照看,每日家甘露灌溉,才成了警幻宫中女仙。受神瑛深恩未报,此心耿耿难忘那前世缘……   “嗯,配上这筝声切切嘈嘈,真令人魂飞情越!”敦敏说道。“——真好!”西厢里济度的声气也道:“真好……和我读的《红楼梦》一样!老牛,妈拉巴子的,一字不拉给我记着……”少顷便听他鼾声如雷。一长一短时断时续的呼噜声中,笙歌仍在继续。   林黛玉自幼不幸早丧椿萱,无奈何母舅家中来把身安。外祖母爱如明珠掌上悬,与宝玉耳鬓厮磨一处玩。迎探惜春女娇莲,还有那宝钗宝琴二婵娟……一同居住大观园,国色天姿相聚一团,起了个海棠诗社轮流相转。吟诗作赋,赏花消遣,人间佳景乐事全……   那卖唱歌女果真手段不凡,时而道白,描摩《红楼梦》中人物声口,一时贾母,一时王夫人,林黛玉之娇弱伶俐,薛宝钗之沉浑稳重,贾宝玉之痴情温存,王熙凤之精干泼辣……   个个声情毕现;鼙鼓一击丝弦再起,顿时又清音缭绕,时而绵绵悠悠似咏似叹,时而娓娓絮絮如诉如叙,虽是寻常俚语道情词儿,被她唱得字字句句勾魄销魂。正经叫堂会的济度睡得黑梦沉酣,旁听的勒敏等四人却听得心醉神驰,不知身在何处。一时弦止歌歇,四个人才憬悟过来,忙忙扒了几口饭,便听西厢里收拾杯盘声,牛师爷索茶要水声。歌女谢赏声……接着便有四个女子抱着乐器却步退出来。细步悄没声出了驿站。晋财儿因见他几个已酒足饭饱,正要安排房子请歇,一眼瞧见洗衣妇女征着篮子从西厢北角门出来,便叫住了,说道:   “方家的,衣裳干了么?是这几位爷的,送到这儿来——你上个月还有八钱银子没领,待会到帐房一并支给你。”   “是。”那妇人头也不抬,低眉顺眼站在阶下,轻声答应道:“谢爷的照应——衣裳已经干了。几位爷要不急着穿,我到南门房里熨平展了再送过来,成不?”   “成!你去吧——待会熨好就留他们那,你回去吃过饭早点过来,西屋里济大人还有一大堆衣裳,早点洗出来,免得临时穿换不及。”   敦敏望着那妇人蹒踽而行的背影若有所思,正要问晋财儿什么,敦诚在旁脱口而出,喊道:“芳卿嫂子!”   勒敏钱度大吃一惊,只见那妇人身上一颤,缓缓回转身子,向四人瞟了一眼,却不抬头,默默蹲了个福儿,说道:“对不住爷,我听转了音儿——还以为是叫我的呢……”敦诚勒敏这才认真打量她。只见她穿着已经泛白的靛青大衫,黑市布裤角上沾了不少泥浆沙粒,脸色黑里透黄,挽着髻儿的头发几乎已经全白,鬓边额头满是细细密密的皱纹,只嘴角那个浅浅的酒窝,微蹩的眉宇,右腮边那枚殷红的痣,宛然仍是旧时风韵,在这三个人面前,永远无法掩饰她就是曹雪芹夫人——芳卿。   “芳卿嫂子……”敦诚丢了手中扇子,颤着步儿下阶到天井里,盯着她的脸庞,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极力抑着心里的百般滋味,说道:“连敦老二敦老三,勒三爷都不认么?张玉儿家那对双生子儿,别人分不清,我一叫一个准,你不是还夸我是‘贼眼’么?”   勒敏听见“张玉儿”三字,头嗡地一声轰鸣,一个踉跄才站稳了,见敦诚下阶,定了定神也跟过来,仔细审量着如痴如呆的“方家的”颤声说道:“真的是……芳卿嫂子啊……你怎么会到这地……这地方儿来了呢?……”   芳卿好像梦游人,挎着篮子,用昏眊无神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像被针刺了一下,她挎着的篮子落翻在地,双手掩面“呜’地一声号陶大哭,浑身抽搐得瑟瑟颤抖,眼泪顺指缝直往外涌。   这一来惊动了驿馆所有的人,各房中住的官员都隔窗向外张望,驿卒们也都探头探脑筋窃私议,不知两个黄带子“爷”和湖广巡抚,与这个日日来驿馆浣衣缝补的女人是何亲何故,又是甚的渊源,乍然相逢如此悲凄。勒敏陪了一阵子泪,最先清醒过来,知道敦家兄弟是性情中人,一时难以回过神来。因含泪笑道:“芳卿嫂子,我们都是专程来访你的。好不容易在此相逢,也是天意——大家该欢喜才是。都甭哭了——晋财,给我们寻个说话处——   就吃饭那过庭儿就成。芳卿还没吃饭,有现成点心弄点来!”   “啊!有,有!现成现成!”晋财儿看得昏头涨脑,被他们哭得莫名其妙,傻子似地站在一边,听勒敏吩咐,忙笑道:“过庭里吃饭图个亮飒,不是说话地儿——东西厢夕照日头忒热的了,就这正房东耳房里头,南北窗户打开里头说话方便,又凉快,已经收拾干净了,就请爷们和——芳卿嫂夫人里头坐……”说着便亲自导引他们返身上阶。因见芳卿仍是哭得泪人儿似的,自己也无从安慰,叫驿卒端水来给她洗脸,遂抽身出来,因伙房师傅已经歇午,又唤他起来吩咐:“方家的几个阔亲戚来认亲了,还没吃饭,有什么好菜弄两碟子,肉丝炒面就成——还有张玉儿一份儿,都不要怠慢……”   张罗了一阵子,晋财儿返回西耳房,见芳卿已是住了哭,正在诉说,这里没他坐的份,便站在门口静听侍候。   “……他就那样一声不言语去了。”芳卿坐在东窗下最通风凉爽处,她已完全平静下来,只是说话间偶尔还带着抽搐悲音,娓娓向雪芹生前几个好友诉说:“当时正是年三十,天下着大雪,漫天地里爆竹焰火响成一片……家家都在过年守岁,能到谁家报丧?又能请谁来帮着料理他的丧事?我怀着三个月的身子,要不然真的就一绳子上吊了。一了百了,半点也不会犹豫的!给他易箦、点长明灯、摆供烧香,也不知哪来那么多的气力精神……那一夜我就靠墙坐在他身边,他是个真死人,我是个活死人……”   说到这里,芳卿已是拭不完的满眼泪,却是不再悲号,敦敏四人也不断跟着唏嘘垂泪。   “……我手里还有点银子——那是钱爷何老爷子年前送来的。原想断七再好生发送他。不想曹家三叔初六就登门,带着几个本家兄弟堵门要帐。我说,好歹也等人入殓了,划给我们那几亩地顶出去还你们帐不成?三叔说:‘你根本就不是曹家的人,不过是霑儿的使唤丫头罢了。曹霑的事跟你不相干!’立地撵我出门!我当时真急了,也发了泼,顾不得脸面廉耻,说:‘我怀着曹爷的骨血呢!要生下哥儿来,咱们怎么说?’我还说:‘我不是没根没梢没缘由来曹家的,是傅相爷作的主!’他们说……他们说:‘你那么硬的靠山,你寻傅六爷!   有他一句话,还算我们曹家人!曹霑病得七死八活,还会跟你有儿子?就有……也是……也是野种!’不管三七二十一,进屋里强盗似的,但凡能用的都搬走了……”   芳卿说得伤了情,又复泪眼汪汪,握着口哽咽许久,接着说道:“那时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又怕伤了胎气,不敢拼死一闹,我心一横跺脚就走,想进城去寻六爷给我作主……   大雪天儿,又刮老大的风,我又肚饿……没走出十里地就乏得一步也迈不动了。恰是张家三嫂子娘家去回门回来,路过碰见了,拉了我就上车,拖了我回来。   “车上她跟我讲:‘你知道他们是怎么一回事?就为雪芹那本子书!内廷传话说,奉了什么王爷的命,要《红楼梦》原稿进呈——曹家吓得要迁居,你有银子他们还肯放过?要真的惊动了皇上,你寻六爷有什么用?大正月里没过十五还是年,你一身重孝登六爷的门,合适不合适?——回去吧,且住我家,我反正无所谓,我们那口子也是忠厚人。先平安过去,产了哥儿,风声平静,跟他们打官司,再去见六爷不迟……’“我心里悲苦,又气又怕,想想三嫂的话有理,当时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就跟了她家去住。谁知一病就是两个月……也真难为了张三哥,他们自己也过得艰难,还拖着三个孩子,我病、坐月子都是他们侍候过来。好在他家老爷子就是族长,为人良善刚直,没人来生是非,曹家也迁走了,我才能在这张家湾落住脚,为怕人来问书,就改了名叫方家的……有张家这恩德,雪芹这骨血才保住了。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才好……””   钱度、敦敏兄弟听得凄惶不胜,勒敏却在惦记“玉儿”这个名字,见芳卿雪涕,乘空儿问道:“芳卿,你说的张三嫂,是不是原来住京西雪芹那个邻居玉儿?”芳卿怔了一下,说道:“难道你还不知道?你在他家住了三年呢!唉……老天爷不长眼啊……”   世事人情就是如此!有时说一车话,全都是废话,有时一句话就是一部书,千言万语也说道不尽。勒敏的脸色顷刻问变得煞白。科场失意天地色变,穷愁潦倒走投无路,也是这样的盛暑热天,他重病昏绝在道……张玉儿的父亲营救、玉儿与他数年的耳鬓厮磨……历历往事一一清晰闪过,又好似一团雾,一片空白,什么也忆不清楚。光怪陆离如此离合缘分,又在这里相遇……他木然呐呐说了句:“上苍啊——你可真会安排……”也不管顾众人,茫然出屋,似乎有点张皇地四顾了一下,回头问晋财儿:“玉——张三嫂在哪里——带我去!”   **********************************   十九 遇旧情勒敏伤隐怀 抚遗孀莽将掷千金   晋财儿带着勒敏沿上房西阶下来,从角门出到驿站后院,被风猛地一扑,立时清醒过来:我这是干什么?认亲?非亲;认友?非友;一个是建牙开府坐镇湖广的封疆大吏,一个是穷乡僻壤馆亭驿站的浣衣贫妇。想显摆自己身分?不是。一个是有夫之妇,一个是有妇之夫。寻旧情?不是……勒敏立住了脚,他读圣贤书,不知读了多少遍,还是头一回领略到圣人说的“必也乎正名”!名不正真的是言不顺,事不成,礼乐不兴,真的叫人“无所措手足”!晋财儿哪里知道这位显贵此刻心态?见他站住了,料是自矜身分,因笑道:“这里树大风凉,中丞爷就这歇着,我去唤她。”   “不用了,我们是——恩亲。”勒敏终于想出了一个“名”,神态顿时自如,笑道:   “不能摆官场规矩的,我自去见她——溪边拧衣服的不就是玉儿么?——你去吧!”说着,穿过一带小白杨林子,见那妇人正将晾干净的衣裳往篮子里摆。勒敏认定了,叫道“玉儿”   便快步向前。   玉儿略艰难地直起了腰,与勒敏四目相对,只略一顿,立时就认出了勒敏。她盯了勒敏一眼,似乎带着似悲似喜的怅惘,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双手扶膝一蹲身微笑道:“是勒三爷嘛!我说今早起来眼皮子崩崩直跳,昨下晚烧饭劈柴直爆呢!——你还是老样子,只是胡子长了,走街上扔镚儿碰上了,你认不出我,我一眼就能认出你来!”勒敏原有些紧揪的心一下子放松下来。打量着玉儿,笑道:“你也是老样子,算起来你比芳卿还大着三岁呢!看上去倒似比她小着五六岁——一根白头发也没有!”玉儿抿了一下鬓角,笑道:“我没她那么多心事,也没她读的书多……不过,白头发也有了的,你站得远——”她突然觉得失口,脸一红,双手手指对搓着不言语了。   勒敏也觉不好意思的,心里叹息一声:如今还能像当年那样,摘下野菊花儿亲手插到她鬓边么?但玉儿一见面的明爽清朗已经冲淡了他原来的抑郁、揪心的思念,已没了痛楚之心,因一笑说道:“都老了。记得我给你说过《快嘴李翠莲》,你笑得什么似的。你脾性一点也没改。北京我多少朋友你都认得。我也常来常往。你日子过得这样艰难,该去见见我的。”   “见你好唱《马前泼水》么?”玉儿笑啐一口:“庄有恭中状元,喜欢疯了,还记得我怎么骂他的么?‘状元是什么东西?’——你也是状元,我怕见疯子!”两人想起昔年那一幕,都不禁失笑,玉儿因问:“你怎么到这里来啦!是官场里遭了瘟,成了倒霉蛋,还是宣麻拜相封侯拜爵,什么‘浮生又得半日闲’的,跑野地里逛逛写诗用的?”   勒敏因简截将自己近况说了,又道:“敦二爷敦三爷几次说起你,天下重名儿的多,也没有认真查问,今儿总算见着了。想不到你和芳卿在一处——走,你还没吃饭吧?前头已经准备下了,他们等着呢!咱们前头说话去。”见玉儿还要料理那篮子衣裳,勒敏笑道:“走吧——这些事他们驿站人做去。”玉儿也笑道:“看来你这个状元还成,神智没昏迷了。   好,我也狐假虎威一回。”   二人错前错后厮跟而行,闲话中勒敏才知道玉儿丈夫前年也已传瘟过世,家里有十几亩地,三个儿子头胎是双生,还有雪芹的一个儿子叫三毛,加上芳卿,两家人一起过活。玉儿说得轻松,勒敏不算帐也知道她过得难。思量着,已到角门前,几乎同时,两个人都住了脚步。他们的心不知怎的都沉郁下来。   “玉儿”良久,勒敏仰首望着云天树冠,徐徐说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这人!想讲就当讲,不想讲就不当讲!怎么这么罗唣?” “玉儿。”   “唔。”   “我想大家相与一场,都是缘分。替你算计,你过的不松快,我心里不安,要帮你一把。”   “嗯?嗯……——怎么个帮法?”   勒敏一笑,说道:“你别这么看着我,看贼似的。你们张家嫡祖就是前明江陵老相国。   名宦士族,身后自然清高,这一条我勒敏比世人谁都清楚。”他打了个顿,从靴子里抽出那张当千两的龙头银票,接口又道:“但你玉儿也不要太小看了我勒敏,我也是败了家的满洲勋贵,折过筋斗的人。这一千两银子你啥也甭说,接着。一则为了孩子;二则也为雪芹遗孤遗孀。置点地,觅个长工,也省得你们这样给人缝穷洗衣裳。我到湖广当巡抚,不定还要出兵放马,一个闪失死在外头——”“青天白日头红口白牙的混说一气!”玉儿一口打断了他的话。“你这钱要就我自个说,有什么不敢接的?就再多些,大约你也还不了我们张家的恩!你不过是给几个钱,安你自己的心罢了。一则我有耕有织,使不着这个;二则接这钱,我倒觉得抬高你身分——好让我再帮你成一回名?!”   “好啊,好啊!”忽然有人从身后拍手笑着出来,“我们在前头等着,这里后花园冒出个韩信漂母私地赠金!”   两个人回头一看,却是敦诚从东厕小解出来。勒敏笑道:“吓我一跳!我这是——”   “别说了,我都听见了!”敦诚笑嘻嘻说道,“这是美谈嘛!玉儿你就爽快接了——我跟二哥钱度也在帮她们会计呢!我哥俩只带了三百银子,又向驿站借了五百,原想着你这张票子的,看来连借条子也不用打了的!”玉儿一笑,也就爽快接了。敦诚道:“前头那个济度将军,混是混,出手不小气。听见说‘曹夫人落难’,抽了三千两银票就去拜会。这会子芳卿还在那里推辞呢——玉儿,给你钱你就接着,这又不是受赃贿!他们的钱来的容易,你们过活好些,我们和雪芹好一场,活人死人都安心不是?”三个人说笑着又掉泪。   回了驿站正院,果然老远便听见东耳房里济度粗喉咙大嗓子在说话:“夫人你甭跟咱见外,我虽是个武将,《三国》《水浒》《红楼》都读过,读不懂我就叫师爷讲、听唱儿,上回晋见皇上,皇上听我读书哈哈大笑,说我是员‘儒将’呢!”勒敏和敦诚相视一笑,同着玉儿一同进屋,果然见桌上放着几张银票,还有几封桑皮纸裹着的银子,那济度黑塔似的,坐在椅上还有人来高,摇着扇子得意洋洋地说话:“奉天将军都罗,他有多少墨水?还笑我‘附庸风雅’,我说好意思的,你是附庸市侩!”   “好!这话说的真带劲!”勒敏鼓掌大笑,“朝野都肯像将军这样,盛世文治哪有个不勃兴的?济度——不认的我了!上回在韵松轩——我奏金川的事,你抢着和我说黑龙江,说比我的事急……”济度指着勒敏“啊”了一声,大笑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皇上问咱们满洲老姓,竟都是一个旗的瓜尔佳氏——我说呢,他们方才说勒敏,又说勒中丞,原来是他妈——勒三弟!妈拉巴子的你好!”勒敏也笑回一句:“妈拉巴子的你好!”   于是举座哄然而笑。钱度因见芳卿和玉儿不惯这场合,坐着没话说,笑道:“今儿又是一番遇合。我们呢,是雪芹的故交;玉儿又是勒三爷的恩亲,济度大军门又是雪芹的神交,接济一点也是大家心意,我看曹家张家嫂子就笑纳了吧!”敦诚见芳卿点头,笑道:“这就对了。济军门你大约还不知道,就是那个都罗,上回来京,永忠贝勒请客,尹元长、我、二哥,还有元长的几个清客一处吃酒。都罗说错了酒令,元长代他圆场,下来谢了元长一千两银子呢!”   “这家伙惯会出我的丑,原来还有这事?”济度呵呵大笑,端起水咕咚一口,“三爷,跟咱透个底儿!”“你可不能再去跟都罗说。”敦诚也喜这位“儒将”附庸风雅附得豪爽,一本正经逗他,说道:“那天要说带‘红’字的诗,有的说《红楼梦》里的‘枉入红尘若许年’,有的说‘几度夕阳红’,还有什么‘霜叶红于二月花’……不防轮到都罗,他手忙脚乱,胡诌‘柳絮飞来片片红’!——谁不知道柳絮是白的?他偏说是红的!”济度天生的大嗓门,呵呵笑着拍手:“对!他每见我都说会写诗,把柳絮说成红的,就是他的本事!”   敦诚说道:“当时尹元长就坐他身边,见都笑都罗,他臊得满脸通红。元长你们都知道的,最爱附庸风雅的将军了。就出来替他圆场,说是高江村诗里的一句。堵了众人的口,都罗脸上体面心里感激,下来就送了一千银子,说是‘多谢成全’——他那不过是逢场作戏,你今日此举,才真称得上唯大英雄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呢!”济度最吃奉承,又逞强好胜,被他搔到痒处,高兴得满脸放光,像个小孩子似的跳起身来,端过砚,又拿过纸笔放在大桌子上,抚平了纸,笑道:“三爷,你跟咱好对脾气!——说句实话,咱肚里没多少下水,又不想总听都罗吹法螺——你给咱把那诗写出来。有凭有据的,他就不好赖帐!”敦诚拿腔作势沉吟半晌,才道:“好,就写给你——你可不能说是我说的!”因援笔濡墨一笔一笔写去:   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谁忆旧江东?   夕阳返照桃花坞,柳絮飞来片片红!   众人看了,异口同声称妙。勒敏眼见日仄,玉儿芳卿尚未用饭,几次举表看时辰,济度均无知觉,因笑道:“饱人不知饿人饥。我们只顾高乐了。芳卿嫂子和玉儿都还没吃饭呢!   济度哥子,待会儿我们看过雪芹的坟,还要回京城里头去。你今日要上路,咱们一道儿——   明天我在家设筵请你,好好儿唠唠如何?”济度掏出个大金怀表,炫耀地晃晃,一看针儿,失惊道:“过了未初了!阿桂中堂今晚约见呢——我要先走一步了。”起身团团一揖,又特意向芳卿一稽首,说道:“我京师宅子在右安门北街胡同,有常年驻京的管家。嫂夫人有什么用着处,拿咱这个名刺去见他,准帮忙儿的!”又嘿嘿一笑,调皮地朝众人一挤眼儿道:   “咱们京城见!”此刻,众人才看见,济度带的亲兵戈什哈,还有两个师爷,足有几十个人,早已列队齐整,站在天井院里等候。见他出来,马刺佩刀碰得一片声响请安行礼,济度也无多话,手一摆说道:“咱们趁热走路!”   钱度等人到底送他出了驿站,望着他怒马如龙卷地而去,这才折身回驿。敦敏安顿芳卿玉儿在东耳房吃饭,出来说道:“两个嫂子都着实累了,她们那边吃饭,少歇一时,带我们到雪芹坟上看看,正好进城回去。这次凑得银子不少,我们也得替她们筹划筹划不是?”   于是,四个人也不进屋,就过庭门洞里商议,凉风嗖嗖的倒也惬意。算来总得四千八百余两,二敦勒敏都不善财务,钱度的主意,三百两用来翻修宅院,五百两仍存银号,骡马农具粮种仓房粗计五百两,余下的三千五百两全买近廓地,可得九十余亩,前麻后桑机房磨坊什么的,他也真能精细打算,都一一打进帐里。末了,钱度笑道:“两位嫂子都是明白人,断不至于见利忘义生分了的。但‘利’旁有立刀。为后世计,还该明白划分。我看,所有宅屋田地都立契为约,竟是一家一半。芳卿虽有些吃亏,但这些年倚着张家,让一让也是对的。这都是为了防将来纠纷……”   “善哉,三十年内无饥谨矣!”勒敏套了一句《石头记》里的话合掌说道:“只是如今涸辙之鲋、尚可相儒以沫,说这些分斤掰两的话,似乎难以启齿。”敦敏默然。敦诚却道:   “无碍,你们难启齿,我说——我们家子弟就是这么样的。不的就是发到像《红楼梦》里的贾府,仍旧是落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众人说着,芳卿和玉儿已经吃毕了饭出来。玉儿笑道:“你们外头说,我们屋里听得一字不落——都捂着嘴笑!银子给了我们姐儿,不敢劳动诸位在操这份闲心。本来就没指望这外来财,如今有了——就这座山子岗地,买下来种桑树,请南京师傅支起三十架机,你道我们织不出绸缎么?南来的漕船每年都要坏到这里一百多艘,开个木作坊,专修船只怎么样?   如今皇家修圆明园,砖石料有多少收多少,开个砖厂石料厂的成不成?……至于怎么分帐,那我们自己当然有章程,还能请你们这些贵人来当管帐先生?”   她们心思这么开阔,几个人虽笑着听,心中亦是惊讶。敦诚笑谓钱度:“想着你萧何三策能安刘,谁知半策使不上!”钱度道:“我想的只是耕读自保,嫂子们想的竟是营运生发!也难怪,这里其实是个水旱码头,她们又整日在驿站里头串,见识自然昔非今比——这几条哪一条也比我那条好,真的佩服!”   “别像那年肖露给傅六爷写信,‘武体偷地,配父之至’吧?”敦敏笑道,“杀猪杀尾巴,各有各杀法。蒙古人家比富,看谁的草场大,牛羊多,汉人比地多庄院大,西南地儿有个怒族,谁家门外牛头挂得多谁就是富人。江浙如今看谁的商号大,织机多。六爷上回跟我说,英吉利国人比谁的火轮铁船多,火轮车多,罗刹国他们都用铁铺路,看谁家门前铁路长……真叫人寻思不来的千奇百怪。”勒敏却道:“道由多途不假,万法归一,还得是孔孟之道,有如日月经天,放之四海而皆准。我看钱度说得不差,耕织立家,教孩子读书……”   “种孔孟、收秀才,收举人进士状元果儿。”敦诚哂道:“然后作宰相,当朝纲;然后抄家——很有趣儿么?”勒敏被他噎得一怔,想想他是金枝玉叶,这事犯不着也不屑于抬杠,因笑道:“和你缠不清——两位嫂子,请带我们雪芹坟上,我们略尽尽礼儿,也就该回城去了。”   于是四个人又随着芳卿玉儿出驿,在小店里买了些香烛纸铂、朱砂黄裱等物,又要了一瓶酒,却仍循着来路,回到离雪芹故宅东首半里之遥。玉儿指着通济河北岸一带土岗下几株老白杨树,神情略带忧郁,说道:“就在这树底下了……”   曹雪芹就埋在这里!四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勒敏挪步儿先走,趟着柔软得像女人头发似的长草来到树下,几个人默不言声跟在他身后,果然见半人深的杂草丛中一座孤坟隆起,坟上也长满了草,却与周匝的荒草不同,一色的知母草,像没有抽薹的青蒜。恰一束斜阳射落下来,那丛知母黯青幽碧的颜色显得格外出眼——四人都曾在曹宅园圃里见过专为它辟的药畦,料是特意植的,都没问话。   此时斜阳草树间百虫唧唱,南边通济河水一湾向南凹去又折而向东,水滑如滢滢碧玉,潺潺汩汩之声不绝于耳,合抱粗的白杨直钻云天,沙沙响动的叶片和着知了的长鸣响成一片。置身此间,几个人心中一片混沌,仿佛天地草木、山川河流和自己全都融会成了一团模糊,既不想说话,也觉得无话可说。   “雪芹兄,我们看你来了。”敦诚蹲身,在草丛中拔出一小片空地,燃着了香烛纸裱。   芳卿便跪下,一个一个烧那锡铂锞子,一头烧一头说:“……那年鄂比到我们家,在墙上题字,‘远富近贫,以礼相交天下少;疏亲慢友,因财失义世间多’……你当时笑说‘不尽然’。还真是让你说准了,是我不对了……何老先生虽然过世,你余下的书稿他儿子带去金陵,捎来信儿,有书坊正在刻全本《石头记》,今秋就能出样本的——二爷三爷勒爷钱爷,还有那位济度将军仗义疏财抚孤救弱,你地下有灵,都瞧见的了……”说着,抽抽咽咽涕泣难禁。玉儿在旁合十说道:“芹爷,头一回给您哭灵,回去我在观音佛前许下罗天大愿:但教玉儿有一口气,芳卿嫂和小侄子不能受了委屈。今儿在你坟前我再说一句,但凡有一口饭,我们两家合着吃,不教你魂灵地下不安——张家有违了这誓的,死不入六道轮回……”   钱度因和高其倬共过事,略通堪舆之术。众人围着雪芹的坟倾诉衷肠,洒酒祭奠,他却背着手倘着步儿。两眼骨碌碌转着看那风水来龙去脉,又抓起一把土捏弄着看成色,品在口头咂滋味,说道:“我看了这块地形势,是燕山地脉下来的龙爪地。龙爪临流,原本极好的,只土中带沙,沙陷马蹄足,就显得举步维艰。这坟前立个石头墓碑,也就镇住了。这里只竖个木桩子墓碑,几年就不成了。”玉儿道:“雪芹爷病故,曹家族人跟芳卿过不去,先是洗了曹爷的家。芳卿病得人事不知,是我来看他们埋人的,说旗人不立墓碑。我跟死鬼男人商量,怎么着也得叫后人知道下头埋的是曹爷,临时寻了块石头,也没书丹,连夜自己凿了几个字。因曹家放出风,朝廷有人说雪芹的书里头有悖逆的话头,也不敢声张,悄悄埋在这木桩子下头——钱爷看可使得的?”钱度听了点头无话。   “我们和雪芹师友一场,今日总算略有个交待。”敦敏看看日影,知道勒敏钱度晚间还有事,舒了一口气对两个女人说道:“过几日我和老三要回山海关,还绕道儿来看望二位嫂子。钱爷勒爷也就要南去。但城里都有家,要有什么事,捎个信儿去,自然有关照的——今儿就此别过了。”敦诚钱度也就举手相揖,勒敏随众上骑,看玉儿时,正和芳卿并膀儿扶膝蹲福儿送行,感慨地透了一口气,夹腿放缓说道:“走罢!”   从张家湾到京师内城走了足一个半时辰,待到东直门已是天色断黑。眼望着渐渐暗去的半天晚霞。四个人同时收住了缰。他们本非同道人,今日只是偶然为《红楼梦》一聚,明日各人又要回到庸庸碌碌的宦海里自沉自浮,此刻分手,虽有一份温馨亲情,却没有说话的题目。许久,敦诚才指着高大灰暗的箭楼说道:“西直门的晚鸦是出名的,要从这里看东直门,丝毫不逊于西直门——你们看,翩起翩落,盘旋翱翔,多像人家丧事毕了烧过的买幡纸灰。《红楼梦》是‘落红阵阵’,这里是‘落黑阵阵’了。走——乌鸦群中,咱们也去叼陪人肉筵宴”,敦敏笑道:“老三谨防舌孽——我是乏了,你们要去赶纪昀的宴,替我告声罪吧。”勒敏说道:“我须得去见阿桂中堂,约定了的呢——和光同尘、随分自然,再累,总不及兆惠海兰察他们杀场拼搏吧?我劝你们还到纪府打个花狐哨儿,早些儿辞回去也就罢了。”   钱度犹豫了一下。他其实也很累的,但更多的是心里不踏实:几个月来,乾隆单独召见日见稀少,接见都是随部就班,这就有点“圣眷消歇”的味道,也很想见见几位军机大臣套套底蕴的。纪昀倒是常见,但他管的是礼部,又管修《四库全书》,一提部务差事、皇上近况的话头就拐弯变味儿。从这位打磨得滑不溜的“大军机”处打听点事情,真是“难于上青天”。阿桂是故交,偏是新入军机处,一副“公天下”面孔,可学宰相城府,根本是油盐不浸刀枪不入的架势,且交接之际十分忙碌,根本没空说闲话。但他心中实有隐衷:高恒从铜陵弄出一万斤铜,户部出票就是他私自开据,里边有他三成好处——刘家父子隐匿江南行踪诡密,观风察案一肩挑,带天子剑,携王命旗牌,比寻常招摇的专差钦差要厉害十倍。万一叫他们父子嗅出什么味道,高恒是国舅,自己就是个垫背儿的……从圣眷想到这里,大热天儿,钱度竟无端打了个寒噤。见敦家兄弟已催骑而行,忙追了上去——与纪昀套套近乎总没有坏处……   勒敏来到阿桂府门首,几个军士正在燃烛、张灯,师爷尤琳站在下马石旁正焦急地回顾张望,见他独骑而至,拍手笑道:“好我的勒三爷,您可来了!我们府里戈什哈,还有尊府家人都出空了,遍北京城寻不见您人影儿——桂爷发狠,说勒老三就是土行孙,戌时也得从地里把他犁出来!”勒敏笑道:“这是私第约见,难道还要军法从事?”将缰绳扔掉便款步人府。   “三爷,”尤琳一边随着走,小声道:“一路没见九门提督衙门布防?万岁爷在里头和桂中堂说话,已经派人召见兆惠海兰察去了,幸亏您赶来的及时啊!”   勒敏眼睑无声一跳,浑身劳乏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提着劲跟在尤琳身后,却不进正房,直趋西花厅而来。一路两边墙角暗巷都站的侍卫亲兵,都没有留心,只思量着如何应对乾隆问话。穿过月洞门西一带花篱,果然听见乾隆正在说话:“尹继善不宜调来北京。已经有旨为外任军机大臣,现在西安,一为整顿甘陕军务,二为策应金川战事……”勒敏因见和珅守在门口,正要说话请通报,和坤已闪身进去,便听乾隆说道:“叫进来吧!”   “奴才勒敏谨见圣上!”勒敏小心翼翼跨步而入,伏地叩头道:“给主子请安!”这才抬头,见乾隆居中坐在书案后,周匝摆着三大盆冰,阿桂身边傅恒也在,都端肃坐在木杌子上聆听乾隆说话。   “金川事毕,尹继善还是要调回南京,兼两江总督。”乾隆只抬手示意勒敏起身就座,顺着自己思路说道。“尹继善虽不在北京军机处日常议事,你们要知道,加上广东海关,朝廷岁入三分之二来自两江!金鉷放在别的省份也算能员,到金陵就应付不来。他学尹继善结交士人,只是学了个皮相。你们到纪昀那里看看,江南图书采访局送来多少悖逆书籍!吏治也弄得一塌糊涂——暂且叫他维持,随后调京再委——尹继善不要来京。”   傅恒在座上略一躬身,陪笑道:“还是主子虑得深远。两江总督不是寻常卓异官员能任,确实没有人顶替得尹继善。奴才只是觉得军机专任大臣人手少,事多任繁,七葫芦八瓢,按了这头起那头,秋后我又要奉旨出兵金川,阿桂怕忙不过来,商定了才请旨的——既如此旨意那就偏劳阿桂了。”   “大事朕料理,小事阿桂谨慎去办。你在军中,连尹继善也可用驿传咨询嘛。”乾隆莞尔一笑,“你其实还有不便说的话,继善在江南太久了,有些闲话,什么‘江南王’之类,继善也是栗栗畏讥忧谗、屡屡写折子申说。上次朕召见他,又说及这档子事,朕说你一日三餐起居办事,没有一件瞒朕的,调你出去也为去你这官心病。国家有制度流官不能封王,若论你心地劳绩,朕真想封你个郡王呢!好好儿做你的官,别听小人嚼舌头,朕以心腹寄你,又何必自疑?”   阿桂见乾隆举杯嚼菜,忙趋身捧壶给他续水,笑道:“前次奴才进京,在户部见着尹继善,奴才说‘东海缺了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你给主子进贡白玉床来了。他脸都吓白了,说自家朋友还开这样玩笑。他儿子庆桂在理藩院,继善说应该跟我到口外练兵,呆在理藩院给主子出不上力,养成个酒囊饭袋可怎么好?”乾隆听了点头微笑,这才问勒敏:“状元公,到处寻你不到,哪里会文去了?或者去寻花问柳了?你再不来,阿桂真要叫顺天府去八大胡同查你去了!”   “奴才偶尔叫叫堂会,从不敢到那些地方儿的。像圣祖爷手里的乙未科状元葛英焕,被范时捷在会春楼里从被窝里赤条条掏到顺天府给主子现眼丢人,几十年都抬不起头来。”勒敏起初进来时心里忐忑,捏着一把汗,见君臣语对如家人同坐,温馨随和,早已平静下来。   忙在杌子上欠身作礼,从容笑道:“奴才授署湖广巡抚的消息儿已经传开,荐人的、托情的、说事的,从早到晚,家里像个集市。今儿是肖露请客,他当汉阳知府,这筵真的难赴—   —奴才就出城逃席去了。”“你是望风而逃啊!”乾隆笑道,“肖露不是那位糊涂四儿的丈夫么?朕问过孝功司,才具中平,办差勤谨,不贪非分之财,仍是跑堂伙计本色。傅恒,是你荐的人吧?”   傅恒忙道:“是吏部荐的,奴才照允请旨引见。肖露勤能补拙,耐繁琐不怕辛苦,又不敢贪钱,这样的官如今已是上好的了。”阿桂笑道:“傅恒这‘不敢’二字用得恰如其分。   刘康一案他着实被刘统勋给吓住了。上回悄悄儿跟我说,他分发万县县令去见刘统勋,腿肚子哆嗦得直想转筋呢!现在也历练出来了,上回他说首县十字令,我听得笑不住口,如今官场真是那个模样呢!”乾隆因也笑,问道:“什么十字令,写给朕看。”   “是。”阿桂笑着答应起身,躬身在案前抹纸濡笔写道:   圆融   路路通   认识古董   不怕小亏空   围棋马吊中平   梨园弟子殷勤奉   衣服齐整言语从容   主恩宪德满口常称颂   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   乾隆看第一个字已是微笑,到后来已是笑得身上发颤,喘着气对三个大臣道:“你们都看看……真正形容得入骨三分。有这十字令,朕是知道官是怎么当的了。”傅恒看了,脸上却无笑容,转递给阿桂,叹道:“奴才曾见过的。从未入流官到军机部院,都编有这类口令词儿。起初也觉可笑,细想反觉可惧。百官庸庸碌碌、上行下效地蝇蝇苟苟,这是宰相之过。奴才夙夜思及,推枕而起,绕室彷徨无计可施呢!”   “奴才这几年也读了几部史书。”阿桂见乾隆沉吟不语,脸色已经阴沉下来,枯着眉头微叹一声,说道“汉唐以来,但凡太平盛世,都有这类事的。圣祖爷和先帝苦心经营七十余年,为吏治的事耗尽心血……据奴才看,说句该割舌头的话,廿四史中吏治最好的是雍正爷这一代。还有周唐武则天,杀官任用酷吏,刈麦子一样整批诛戮;前明朱洪武,天威严酷,贪官拿住了就剥皮植草……”他看了一眼乾隆,见乾隆正凝神静听,并无不豫之色,略一俯抑接着说道,“吏治最糟的是宋。宋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靠的手下文官武将。因此立誓不杀大臣,就败坏得不可收拾——我主子秉承列祖列宗创业,艰难卓绝之余烈,又经先帝十三年刷新吏治,整顿财赋,垂拱而抚九州万方。深仁厚泽遍及草莱野老。国力强盛即贞观开元之治亦不能及——”   说到这里乾隆已经霁颜而笑,摆手制止了他的话,说道:“你像是预备好了的,这是廷对格局嘛!不要说套话了。说说你的见识。”“今日盛世实在是因为皇上以宽为政,轻谣薄赋的结果。”阿桂一躬身,接着说道,“但凡政务有一利必有一弊。世乱辨忠奸,板荡识英雄,治世就不易识辨了。百官之中鱼龙混杂,大抵君子少,小人多。见皇上仁德,不肯轻用严刑峻法,有些小人放胆胡为,明哲保身的也就和光同尘。长此以往是不得了的。奴才以为,可以借修《四库全书》,征集图书中有敷衍故事的,书中悖逆字句不行查奏的官员,要撤裁治罪,收藏逆书隐匿不报的,要从重整治,连同肃贪奖廉,黜涉分明。一是可以倡明教化,消解民间治极思乱的戾气,二是可以整肃朝纲,使朝野皆知主子非妇人之仁。岂不一箭而双雕?”傅恒接口便道:“阿桂说的是振作之法,真真的老成谋国之言。奴才看,各省图书采访局要和礼部、都察院直接咨会文书,统由军机处隶属调配,这样,他们就不须看行省大员的脸色行事,互不掣肘又互相纠察,官场亦可振作风气。”   “好!”乾隆听得兴奋,竟在椅上一跃而起,但他自幼养成的安详贵重气质,讲究的是临事从容不迫,一刹那间他已恢复了静气。拖着步子悠悠摇扇,说道:“朕一直在想,怎样不失以宽为政的宗旨,又能振作官风民气。想不到阿桂一个带兵出身的,能虑及此。太平无事,奢堕淫靡风气就在所难免,他一日到晚办不完的差使,办不好要丢乌纱帽,‘十字令’也就未必全然灵通了——看来阿桂是真读了不少书,真有点心得。傅恒意见也很中窍要,还有些细微末节,你们会同纪昀商定奏准,用廷寄分发各省施行。”还要往下分说,和珅挑帘进来禀说:“万岁爷,海兰察兆惠已经到了,听说万岁爷也在,不敢轻进。请旨,叫不叫他们进来?”乾隆“嗯”了一声说道:“叫进。”   一时便听天井院里脚步声铮铮而近,马刺铁掌踩得叽叮作响,在台级下听巴特尔的声气生硬的汉话说道:“两个将军,带剑不能的——解开给我!”乾隆不禁一笑,隔帘说道:   “巴特尔,不必要他们解剑了!”   “不行的,主子!”巴特儿却不遵旨,仍旧拦路伸手、头也不回顶了回去,“谁也不能带剑见我的主人!”到底要了二人的剑才闪路放行。   兆惠海兰察笑着缴了武器,在门首帘外报名进来,就地跪下行三跪九叩大礼,乾隆笑着回座,见二人里袍外褂皮靴漆裤,虽然热得顺颊淌汗,结束得密不透风,因道:“这是九月天气穿的衣服嘛!起来吧,把大帽子摘了,送冰水给他们喝——傅恒你们知道么?海兰察在德州自供是‘屠户’,战场上杀人用刀,街市上杀人用镰,监狱里用破碗也照杀不误!”他说得脸上放光,仰头哈哈大笑:“岳武穆说,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天下太平。这就是两员不怕死上将——朕告诉了母后、皇太后,她们也欢喜的不得了。怎么样?你们的两位夫人都进去请安了么?”   二人忙又跪下,兆惠说道,“她们进园子刚才出来。主子娘娘赏赐了许多首饰,老佛爷还叫了我们进去,说了许多勉慰的话,还说皇上要抬她们的旗籍……”他说着已是鼻酸,又连连顿首,“奴才和海兰察商议,这恩真的是没法报,只索还去厮杀,报效了这条命罢了。”海兰察也叩头,泣声道:“奴才们是吃了莎罗奔的败仗回来的,哪承想主子这样的恩典!说图报的话没用,除了卖命效力没别的可报。”   “起来吧。”乾隆听这二入出自肺腑的言语,心里一沉,已没了笑容,徐徐说道:“不要这么英雄气短么!抱这个必死之心非朕之所愿,朕要你们凌烟阁图像,是一番君臣际遇事业!傅恒阿桂商计了一套新的进兵金川计划,说今晚要见你们。朕来这里看望你们,也为勉励,你们既这样想,朕就不多叮嘱什么了,好歹给朕争回这个体面,就是报恩!”   “是!……”“你们商议,朕就在这里坐听。”   **********************************   二十 破巨案刘墉潜金陵 怒口孽天霸闹书场   黄天霸燕入云二人,自傅恒接见后第五天便离了北京。十三太保在京的只有十一人,先走了三天,他和燕入云也都乔装了茶商,却不同路而行。燕入云由通州走水路南下,黄天霸却从潞河驿离京走的旱路。言明盂兰节在石头城西鬼脸崖下聚齐。他掐着日子计程而行,一路与父辈江湖上的旧友来往酬酢,不动声色地打探白莲教在直隶河南安徽江南传道布教的情形,有的地方蜻蜒点水一沾即离,有的地方一留连便是几天甚至十几天。待入江南省境内,便不再滞留,雇了快骡昼夜躜行来赴集约,过江待到鬼脸崖时,天色已经向晚。   鬼脸崖是石头城极有名的去处,西北一带扬子江半环围绕,贴城一带小巷幽静深邃,都隐在茂竹丛中,小巷西望一片白沙滩外,便是浩渺无际的扬子江,从南向东踅转,秀丽的莫愁湖便宛然在目。黄天霸每来南京,总要到此一游,熟得不能再熟的地方了,可此刻他却几乎认不出来了。他散步过来,晚照夕霞中只见城外一片荒漠凄凉,所有的竹子像被人捋过似的,一片叶子也没有,东倒西歪乱蓬蓬丛生在瓦砾中,那条小巷已变成一片断垣残壁,满街都是破砖碎瓦断梁折擦。别说人影,连一声鸡鸣犬吠也没有,只是长江的啸声仍旧那样无休无歇,连惊涛拍岸的声音都听得清楚。黄天霸有点像作梦,又有点像疑心前头有陷阱的狐狸,四顾张望着往鬼脸崖下走,忽然身后有人喊道:“师傅,您来了——我们在这足等了您一天呢!”   黄天霸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猛一转身,才看见是自己的大弟子,十三太保之首贾富春和七太保黄富光,看样子是去残壁里刚刚解手出来。因见二人还要行礼,黄天霸笑道:   “咱爷们,自己人,又是在这地方,免了吧——这地方是怎么了,像过了水,连竹叶子都冲掉了?是火烧了,又没有烧残了的灰烬,我走遍天下,没见过这种奇怪情景儿。”   “先过了一阵蝗虫,树叶竹叶吃光了。”贾富春笑道,“五月初十又一场龙卷风,扫平了这里,江水又涌上来洗了这个巷子。我们来时已经是这模样了,原来梁老六在这定的丁家客栈。我们会齐的,现在改了裤子裆的老茂店。怕您来了等不见,我们哥几个轮流在这守着等候呢!”   黄天霸这才留心,不少大树都像拧断了的葱一般歪倒在墙根路旁,有的竞被齐根拔起,撂在一边,也都是光秃秀的有枝无叶,连‘鬼脸’石旁的丛灌木“胡子”也被剃得光溜溜的。不禁骇然道:“我也见过几次台风的,那是在福州、雷州,也是拔树倒屋,天昏地暗,石走砂飞——却没有像这样儿吓人,扫平了这条街!城里边房屋稠密,大约好些儿?这也太惨了,要死不少人的吧?”   “说来也真是蹊跷,这风竟没进南京城。”七太保黄富光是黄天霸的干儿子,其实年纪比黄天霸还大一岁,见干爹挪步,忙在前面带路,口中回话喋喋不休:“这里老百姓说,当时天阴得像扣了一口锅。龙卷风打西北长江过来,夹着大雨冰雹,像个黑烟柱子,旋着江水扑到石头城这地块,又分成两股,沿城根扫了一圈,在燕子矶那里又合成一股,往东南又旋了几十里才消了下去……干爹记得西门外那座魁星阁不?眼看着卷进风里,连楼基拔起在半天云里,一霎儿就不见了。清虚观一口三千多斤的大钟被卷起来,就在黑风烟雾里折筋斗打滚儿落不下来,直砸到元武湖北岸的上清观大院里。更有奇的,上清观进香的一个姓韩的妮子,叫风卷上天,直飘出九十里外的铜井村,又安安稳稳落了下来……”   黄天霸与他们厮跟着走,心里想着如何与刘墉会面,又怎样去见刘统勋,一边笑着听,说道:“这就是胡说八道,魁星阁都粉碎了,还说人,就有,还不摔成一团稀泥烂肉了?”   “这是真的。”贾富春闷声说道:“这姓韩的女子许了城东李秀才的儿子,一股风吹到铜井村,村里人当神仙吹打着送回娘家。李秀才说死也不信这事,说必定是奸情私奔,女的委屈得寻死觅活,官司打到江宁县。明日袁子才大令要亲审这案,告示都贴出来了!”黄天霸一怔,随即笑道:“袁子才是知府衔的县令吧?江南第一才子,自然爱管这些风流闲事。要我是李秀才,也不敢要这姓韩的媳妇——那是妖怪嘛!” “这场风真真切切,这件事沸沸扬扬。”贾富春道:“风过之后,蝗虫也就没有了。砸死了不到一百人,城里就起了谣言,说这是劫数,‘五月江南遍地蝗,扫尽蒿草扫田庄,万姓仰天哭声恸,惊动慈悲九宫娘,乘风驾云上九霄,拜奏王母并玉皇,此城善男信女多,恳请雷火赦昆岗。遂以风劫换蝗劫,舍去道观旧庙堂。积善积恶皆有报,难逃天数真茫茫……’还有许多童谣,大抵也是白莲教里的切口俚词——所以袁枚亲审这案子,也有个以正压邪的意思在里头。”   黄天霸听了默不言声,贾富春以下的十三太保,有的原是绿林剪径的刀客,有的是市井无赖梁上君子、赌场屑小之徒,只懂得鸡鸣狗盗、坑蒙拐骗,风高好放火月黑杀人夜,能说出这大的道理,肯定已见过了刘墉、听了刘墉的训诲。他心里一阵轻松,微微一笑,加快了步子。   裤子裆巷在莫愁湖东北虎踞关一带。名字难听,地方也破烂,一色都是历年逃荒落脚南京的饥民。一片窝棚草屋,甚至用秫秸秆儿搭起的人字形的“瓜窝子”,歪七扭八横竖不一地“卧”在街旁。师徒三人坐骡车走了足一个时辰才到,却不直抵宿处,老远在巷口便下车付资步行进街。   此时已近戌中时牌,天是早已入夜黑定了,一轮黄得疾病人脸似的月亮,周匝起着风晕,将迷蒙不清的月光洒落下来。黄天霸跟着他们,高一脚低一脚走在凸凹不平的街上,像进了迷魂阵一样,一会向北,又拐东,一会儿踅西,又转向南,但见一街两行到处都是地摊,江湖卖药的、卖古董的、卖雨花石的、卖旧书旧画旧碑帖的,什么烟料、玉器、雕镂蝈蝈葫芦、唱本、盆景的……甚至还有卖狗的,杂乱喧闹此起彼伏吆喝成一片:   “北京鸭子张的内画烟壶!识货的您来——有一个假的砸我摊子!”   “金回回的膏药罗,跌打损伤腰疼腿酸脓疖疤疮……”   “——哎!宝刀宝刀——祖传破家卖了!吹毛得过、杀狗不见血——”   “挂浆手炉,屁眼玉塞儿——十姨庙里货真价实!”   “馄饨馄饨——老城隍庙的烧鸡、水煎包子加锅贴儿……好吃不贵罗……”   微弱的月光下,各种羊角灯、气死风灯,红黄绿西瓜灯闪烁不动,长江和秦淮河中火一样流移的河灯,家家户户窗上阶前门口摆着的盂兰灯,有的像放焰口一样灿烂,有的像夏夜中的流萤、坟地里的鬼火般闪烁不定。一行三人,在光怪陆离的月色下,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但见长衫的、短褐的、满身珠光宝气的、破衣烂衫甚至骨瘦如柴打着赤膊、满手污垢头发蓬乱的乞丐,有的地方挤挤捱捱,有的地方稀稀落落,加着鸡鸣犬吠蝈蝈叫、妓女们拉客打情卖俏声、茶楼饭馆伙计接客送菜的尖嗓门儿……扰攘成一片,不一会,黄天霸已是不知东西南北了,因笑谓黄富光:“也真亏了你们,在南京也能寻出这么个宝地——这是鬼市嘛!”   “爹别小瞧了这地块——去去!”黄富光推开了两个来拉黄天霸的野鸡,压低了嗓门儿道:“五方杂处三教九流都在这里轧码头呢!这里有的是阔主儿——您瞧那座戏园子,别说秦淮河的香君楼,就是北京的禄庆堂,有这么金装玉裹的么?您瞧那边的关帝庙,挨边的就是山陕会馆,会馆北边亮成一片的是慈航庵——观音菩萨的道场,全都一崭儿新——这就是咱们住的老茂客栈了……”   黄天霸边走边听,若有所思地左右张望着,有点心不在焉,听见说“到了!”这才收回神来,看那处客栈时,一色都是平瓦房,东边一带矮墙敞着大车门。满地都是淆乱的车轮辗辙骡马蹄迹,里边似乎是存货库房和饮喂牲口的厩房;紧挨着厩房库院,又一处大四合院,却是南北两进。老茂客栈正门是沿街铺板门面,三级石阶一溜出去,足有六丈开阔,一律敞着,里边竟有小戏院子来大,房梁下支着六根柱子,柱间摆满了安乐椅茶水桌。满屋的茶客有的绫罗缠身,有的布衣葛袍,吸烟的,嗑瓜子吃芝麻糖的,下棋的、说笑打诨的嘈杂成一片。烟气水雾间卖冰糖葫芦的扛着架子、卖巧果酥饼油条麻花的侉着篮子在人群中串来串去。嗡嗡蝇蝇的人声中还夹着个说书的,嗓门却是甚亮:   刘延清老大人接到刘康请柬,知道筵无好筵,转念一想——刘康毒杀贺道台并无实据,他现是德州知府,和我是一样的品级呀!倘若不去,一来于礼不合,二则是怕刘康贼起疑,反为不美。罢罢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德州府就是龙潭虎穴,老夫也要闯一闯了……   黄天霸一听便知,说的是《刘延清夜断阴曹诛刘康》一段,不禁微微一笑。跟着贾富春黄富光在竹椅杂错的缝隙间往里挤,便见客栈老板已从书案屏风后闪出来,双手拱着道:   “黄老板——承蒙抬爱本店,您发财!”一边哈腰让道:“伙计们早就安置好了。老板还没进饭——这雅间里头备好了的酒菜……您请您请……唉,对了,就是北首第二间……”黄天霸此时才看清,原来茶座两边,还各设着几间雅座,只一幔上下的米黄纱幕严丝合缝,外边灯光太亮,瞧不见里边的烛,不留心根本看不出来。因扳着门端详着笑道:“走遍天下店,没见过这式样的,造得巧!又透亮儿又不得进蚊子,天棚上拉着吊扇,也凉炔——”一眼瞧见燕入云、朱富敏、蔡富清和廖富华几个人在里边,便不再言声,跨步进来,四个人已是起身相迎。   “我以为你从燕子矶下船了呢!”燕入云笑陪黄天霸入座,说道:“石头城外都被风吹成平地了。担心你转码头,又安排老五老六去了。”   “做生意就讲一个‘信’字,”黄天霸知道周围人色极杂,放声呵呵一笑,说道:“只要不是下刀子飞箭雨,哪有个不如约的理?”尚未及款叙,听那讲书的堂木“啪”地一拍,说道:“……这么定睛一看,不由的倒抽一口冷气——列位看官,你道刘康因何如此吃惊?   只见来人年方一十六七,头戴栽绒花软冠,脚蹬元缎软靴,头紧腰紧脚紧一身三紧夜行衣靠,面如冠玉目似朗星——是黄天霸其人来也!”   几个人都吓了一跳,愣过一阵子才想到是说书说到了紧要关口,不禁相视一笑。黄天霸隔纱幕向外瞧,只见满庭座客或俯或仰,个个目瞪口呆盯着说书的,连门前茶桌上两个野鸡堂子的娼妇,也似木雕泥塑般大瞪着眼看着讲书台。里里外外一片岑寂,静等着下文。再看讲书的,却是个五十多岁的瘦干老头子,一脚微蹬一腿稍屈,双手按着讲案,细长的颈下大喉结一动不动,双眉紧锁,鹰隼一样的目光直凝前方,良久又将响木柔声一拍,说道:   刘康贼子吃了一惊,霎时又定住了神,仰天大笑“哈哈哈……原来又是你这乳臭小儿!   我问你,我与你前世有怨?”   “无怨。”   “今生有仇?”   “无仇。”   “刘延清与你是亲?”   “非亲。”   “是故?”   “非故。”   “前番在舍身崖前你杀我五名心腹,太平镇又单刀夺席相救那延清老儿,今日又三镖打碎我三杯酒,却是为何?”“哼哼!”黄天霸冷笑一声,说道:“只为延清大人与我有知遇之恩!你这赃官三番五次加害于他,须要知头顶三尺有神明,天霸乃是硬铮铮七尺男儿,岂容你用毒酒灌我恩主?”   “哼哼哼哼……”那刘康咬牙笑道:“你好不识相啊!我也听得你的威名,我也见得你的手段,只可惜你错认了我刘某人,我刘某虽然只是一任小小知府,三山五岳绿林雄豪广,有结交,府中之士个个武艺高强,只怕你来得去不得了!”   “你就是刀丛剑树,又其奈我何?”   “我刀快不怕你脖子粗!”   “我剑来飞雪气如虹!”   “来人!”   刘康大喝一声:“前后庭堵了,衙役家丁鸟铳封门——你就是土行孙,也难逃今日之劫!”   话音一落,便听得屏后廊下雷轰般答应一声,云中子道长执拂而出,八大散人披发仗剑一拥而上,将黄天霸团团围定。   十枝火枪、强弓硬弯将大庭封得是水泄不通!   “看来黄家英雄此番难逃性命了。”那先生突然收科,一副笑嘻嘻面孔对座客听众说道:“列位看官在下面吃点心喝茶挥扇子好不安逸,累得我老头子唇焦舌燥唾沫干咽——这正是,欲知今后事,明日请再来。承谢了,承谢了……”一头说,便端小笸箩儿挨座儿收钱。   客栈里紧绷绷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下来,一些个听蹭书的茶客纷纷起身出去,顿时便走得稀稀落落,只紧挨着雅座的一桌男女还不肯散。还有一胖一瘦两个汉子各携一个妓女,乐得嘻嘻哈哈,兀自评说“盖世英雄黄天霸”。蔡富清见黄天霸一脸不耐烦,胡乱扒着饭不言语,料知他急着想见刘墉,因凑到他身边耳语道:“这两个是本地码头的舵子,等着收场子钱呢!您瞧,西墙根南边收拾招子的,那是刘先生……”   黄天霸这才隔纱门细看,见果然是刘墉,摆着卦摊,桌前蒙着太极八卦图,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还有签筒和一堆卷起的拆字用的纸卷儿。刘墉已站起身,摘下墙上“吉应如响,晦开似月”的幌子,微笑着不紧不慢往一只米黄袋子里装铁算盘、判纸和桌上的散乱物件。黄天霸这才知道刘墉也住在这客栈里。因问廖富华:“这位算命的灵么?住在哪屋里?   我想去请他起一课。”   “灵,灵!昨晚南京道衙门的胡师爷、周师爷和高师爷还叫过去测了半夜的字呢!”廖富华忙笑道:“老板一点也甭急。他的卦屋就设在马厩西边北房第二间,和我们紧挨着。您消消停停吃饭,洗涮过了,把他叫过来。伙计们也都想见识见识他的能耐呢!”黄天霸已知他们安排妥贴,还想问什么,却见老板胳膊上搭着一叠湿毛巾颠着从后店出来,在纱门外对那胖子陪笑,说道:“请爷们用巾——后头预备好了的洗澡水……这是抽头儿火子(钱),请爷点点。”   那胖子用毛巾揩着手,擦着油光光的鼻子哼了一声,说道:“我们少坐一时就过去——   水不要太热。”老板答应着就要进纱门,那瘦子却叫住了,说道:“告诉那个算命的毛先儿,叫他我屋里候着,就说我金龟子的话:老洪,还有这玉兰玉清两位姑娘,想求问事情儿。”玉兰拍手笑道:“还是我们金爷可人意儿,来时间和玉清嘀咕,想请这位毛先儿卜一卦呢!他的卦金太贵,你们正好请客!”   黄天霸隔门听着,已知这一胖一瘦两个家伙想和雅间里的人无事生非。他老经江湖的人了,心里生气,却不动怒,接过老板递来的毛巾放在桌上,说道:“我原也想请毛先儿起课的。既然有人抢在前头,先尽着他们——走,洗澡去。”因和众人推门出来,却见挨着金龟子那张桌南一席,还坐着两个人用手撮怪味豆吃酒说笑,竟是六太保梁富云和五太保高富英。黄夭霸也不理他们,放肆地在门前伸个懒腰踅身便踱向屏风。听身后那个叫玉清的女子浪声浪气说道:“方才洪三哥说,不信黄天霸的镖打得那么神乎。我们堂子里也有会打缥的呢!叫玉兰妹妹给你亮手绝活儿,你就信了!”黄天霸正走到屏风拐弯处,听见这话,便站住了瞧。   “打瓜子镖儿?”那个叫玉兰的年可二十岁上下,官粉胭脂抹得上妆了的小旦似的,撇着猩红口儿,用手绢子隔座虚打一下玉清,说道:“玉清姐姐教我的,这会子倒先扯我出幌子,金哥三哥别饶她!”   “好好好!”胖子洪三哥笑得眼睛挤成一条缝,仰着身子道:“婊子打镖,咱情愿挨了!——怎么个弄法儿,说个章程!”言犹未终,口中已多了个物件,取出来看,却是一枚嗑净了的瓜子仁儿,刚张口要问,见对面玉兰唇口轻启,分明一声细碎的爪籽壳破裂,一粒瓜籽仁已又飞进自己口中。膘一眼身边玉清,也在如法炮制一左手向右手递瓜籽,右手瓜籽像着了魔似的从手中直弹飞人口中,全凭舌头、牙齿和练就了的吞吐气息,将瓜籽皮和籽激射出去,籽皮儿飘落在一边,籽儿却不偏不倚都打在对方口中。十几个没有走的闲客,连正收拾桌上壶杯碗盏的伙计也都看住了,齐发一声喝彩“好!”   黄天霸也看呆住了,两个男的仰坐张口不动,两个女的皓腕翠袖翻飞,瓜籽儿弧线飞人口中,籽皮儿飘飘落在一边,瓜籽儿如连珠镖般一枚接一枚层出不穷射出,身法好看,准头也是极佳……他留神看着,寻思自己口中喷气打镖,若也能似这两个女人这样快捷,那该多好!一时便听洪三狂笑,说道:“好,好!真的服你们了!你们的‘镖’打得比黄天霸好—   —认了!”   “这叫婊子镖打黄天霸!”叫金龟子的瘦子也笑道:“真是绝活儿——明日到春香楼摆花酒,我哥两个给你们捧场。”洪三笑得捧着肚子道:“……这叫黄天霸不如婊子镖……呆会儿你们问问毛先儿,将来能不能也当个女车骑校尉将军什么的官儿。哈哈哈……”那个叫玉清的妓女用手绢儿包指头顶了一下洪三脑门儿,笑道:“我们才不问那些个呢——我们问的是,怎么着从良,寻个潘安般的貌,子建般的才,邓通般的有钱汉子,将来立贞节牌坊,叫袁子才给我们写一篇诔文,名传千古!”   所有的看客齐发一阵轰然大笑。黄天霸心中陡起疑云:莫非这几个坐地虎痞子嗅到什么味儿,是冲自己来的?因转脸对朱富敏道:“这几个家伙损辱我太甚,叫老七他们不拘谁,教训教训他们!”朱富敏笑道:“喏,您瞧,富英已经凑上去了,咱们走,后头歇着看好戏。”说罢便引着黄天霸往后店走去。   出了屏风后门,黄天霸才看清爽,连东院客舍也是三进:向东踅过一道暗陬陬的窄巷,向北又走三十几步,又向东一个小门,里边竟是个独院,三间正房略高大一点,没有西厢,东厢房只北边三间亮着灯,南边几间都是黑洞洞的。十分破旧的院落却极安静,只西北上不知哪一家做法事超度亡灵,鼓钹锃锃,传来尼姑们细细的诵经声:   ……毕竟成佛。尔时十方一切诸来,不可说不可说。诸佛如来,及大菩萨,天龙八部,闻释迦牟尼佛,称扬赞叹地藏菩萨,大威神力不可思议,叹未曾有。时恻利天雨,无量香华,天衣珠璎,供应释迦牟尼佛及地藏菩萨已,一切众会,俱复瞻礼……   贾富春见他凝神回顾,笑道:“这是裤子裆北宁家给老太太诵《地藏经》超度亡灵——   这个院子是老茂客栈创业时候修的,原来堆的杂物。咱们伙计包了,一是便宜,二是图个清静。”黄天霸笑道:“我不是嫌弃地方儿赖,严谨些,我们的‘货’就平安……一进门我觉得这地方挺熟的,现在想起来了,这地方原来叫日升店——是富威的盘子。我就在这店里收伙他当干儿子的。你们六兄弟当时在北京跟着老爷子,不知道这事儿。”   “这地方儿还是富威带我们来的——都告我们说了,笑得了不得!”贾富春笑道,“您这次是绸缎茶商大老板,住上房东屋,我和富敏富清富华四个住西屋。刘——毛先儿住东厢尽南亮灯的那间破房子——没法子,这是身分儿不同嘛,待会儿请毛先儿到正屋,咱们请他打卦测字儿……就怕有外路子客请他算命,那就得等一等了。”“叫富扬挡客。”黄天霸冷冷说道:“就说金龟子叫走了——咱们正屋里说话。”   于是一行五人都进了上房,待店中伙计打来洗脚水,各人泡脚儿洗着。廖富华笑道:   “这太不方便了,要在石头城那边,从店主到伙计都是富名的徒子徒孙,起居说话是多么方便!”黄天霸道:“我让富英教训这两个稔儿,也为这个意思。富威在这里是金盆洗手,并没有跌份儿。现在要把盘子拾起来——我们办这么大事,连个小店都把握不住,处处防人耳目,那还成事?富春——去瞧瞧毛先儿,别教他在金龟子那里等了,我料着富英已经得手了。”师徒们正说着话,只见梁富云笑嘻嘻踅进来,忙着给黄天霸磕头时,黄天霸笑道:   “咱爷们私地里用不着这一套,你给燕爷行礼是正经。”   燕人云自石头城外下船便一直闷闷的,仿佛心思很重。黄天霸师徒说话,他也无从置喙,只见那两个妓女,‘镖打黄天霸”时,脸上才略带笑容。此时早已擦了脚,见梁富云要行礼,忙双手扶起,说道:“入门休问荣枯事,但见容颜便得知——怎么得手的?神打、穴打、跌打还是药打?”   “使的药打,省事些儿。”梁富云笑嘻嘻地说道:“我估着他们也就来了,我得避一避——三哥跟他玩玩我再出来。”说着已听院门外脚步杂沓,他便闪身进了东屋。   果然一时间高富英一脸肃穆进来,后头还跟着洪三和金龟子。燕入云原是堂堂正正的直隶武林世家,只为在保定府与“一枝花”同在义合楼营救为恶霸欺占的女子雷剑,心中结下了一段化解不开的情缘,甘心拜入了白莲教。黄天霸手下十三太保,却是一群道地流涉江浙的地棍,称霸一方的豪雄乃至痞子丐儿流氓无所不有。什么“穴打”“神打””遁功”放虎捉虎之类下九流的玩艺都能来几乎。平日闲谈“药打”,也只听个名头,今儿亲见,燕入云倒觉好奇的。灯下打量洪金二人时,却也不见有什么异样,只洪三脸上略带迷惘之色。金龟子黑沉个脸,扫了满屋人一眼,说道:“啥子名堂?摆这玄虚给老子看!”   “三哥,”高富英没有理会金龟子的话,却转脸问燕入云身边的蔡富清:“你来看看这两个人。他两个在那里玩婊子我就留心,像煞是中了绵阴掌——”一边说,用指头点着金龟子的脸:“您瞧这印堂、桃红里带了暗煞,还有四白穴,您瞧您瞧——这里睛明穴,还有人中穴……”   金龟子被他捣得发怔,直眨巴眼睛,见他将自己木偶似的撮弄,洪三也眼瞪得溜儿圆,狐疑地看着他的脸,摸额头试下巴地在自己身上找病,愣了一会儿,立着眼骂道:“格操姥姥的,哄我到这里来,涮我的开心!哪里来的野倥子,你他妈敢情是个疯子!”   “叫他们走吧。”蔡富清一脸笃定跷足而坐,摆着腿对高富英道:“我看不了他们的病,再说,我手里也没有药——我们巴巴地等着要吃酒高兴,你带两个死人来搅场儿。”   “这种江湖卖药把戏我见得多了!”金龟子冷笑一声说道:“老子是跑遍五湖码头,三刀六洞扎得起,煎饼锅子坐得起的人,敢拿我涮场子——洪三儿,甭听他胡说八道。咱们走,明天带算盘来。”说罢转身便走。   洪三迟疑地转过身,刚迈了一步,忽然惊呼一声:“老金,他妈的邪门儿!我右腿发木,抬不起来了!”金龟子还没迈门槛,听他一惊一乍,下意识地顿了顿脚,也觉右腿有点凉浸浸的木麻上来,却还能活动,心里也犯嘀咕,嘴巴却仍硬挺,说道:“我一点事也没—   —你是叫他们镇住神了——这一套我也玩过!”   “老五你不该带他们来。”蔡富清道:“这必定是老六,不知这两个畜牲哪里得罪了他,就下了绵掌——找两个店伙计,赶紧送他们走!他们是这里的舵把子,不明不白撂倒这里,我们正经生意人,招惹不起!”   金龟子这下子似乎也有点慌神,蹲身按了按小腿,又捏脚面,只觉得小腿发凉,脚面已木得全无知觉,这一惊非同小可,遂转身对众人一揖,说道:“各位老大来到贱方一地,就是我们财神,兄弟岂敢有得罪之心?言语不谨无意冒撞之处,老大五湖四海之量,定能鉴谅——只是兄弟见识鄙浅,真的不知道世上有绵阴掌这等功夫。有罪有罪!”   “不知道,所以你就小看?”黄天霸倒也赏识这瘦金龟子硬气,心里暗笑,口中叹息一声对蔡富清道:“老三,给他们看看吧——老六也真是的,招惹这些是非!”   蔡富清满不情愿地答应一声,用不可置疑的口吻对金龟子和洪三说道:“把衣服脱掉,只留一条短裤,脱净了脱净了!——不是师父的话,老六那脾气,我也不敢得罪,算你们寻到了真佛!”洪金二人腿上麻木不仁,心头惊慌,惶惶灯烛下各自脱得赤条条的。几个太保一边看着,一个肥若壮猪,胸前黑毛蓬乱,一个瘦骨伶丁,像个干猴,都是肚里不住暗笑。   “站好!不要运功!”   “是……”   “看着我,东张西望什么?!”   “是……”   蔡富清却不近前去,端起桌上一碗茶,离那二人约许五步之遥,突然左右脚齐顿“嗬啊——”大吼一声,右掌虚空一个白鹤亮翅,在茶碗上空虚绕三圈,自腰功带以上,只见一个气包周身运来运去,脸涨得喷了猪血一般,箕张右掌向二人凭空推去,众人不禁一阵低声惊呼:洪三和金龟子双乳期门穴当中,竟各自显现出一个殷红色的掌印!金龟于和洪三看得清爽,顿时唬得面无人色。燕入云也自心下骇然,指着问道:“老板,这就是绵阴掌?”   “不错,这是绵阴掌。”黄天霸不动声色地说道:“是山东端木世家独门绝学、老六偷来的功夫。为这件事我三次登端木门,送了千金重礼,承认只戏不打不传,才算饶他一命。   你们定是口不关风,说什么歪派话惹恼了他。不妨的,他只是惩戒你们,不会要你们命的。”   金龟子和洪三这才知道黄天霸是“老六”的师傅,双膝一软齐跪了下去,只情一个劲叩头,求告“那就请大师父金面,让六爷赶紧救治……这会子膝盖下头都没有知觉了……”   “你们方才说‘明天’来。”蔡富清板着脸道:“不是老五好心,你们还有‘明天’?”他摆步儿踱着,像私塾老先生给学生讲书,缓缓说道:“绵阴掌不传江湖已经一百三十年了,是端木一家的独秘。这种掌可怕之处,击人不用挨身,五丈以内都可施用。中掌之人也无大痛苦,只四肢百骸麻木如同中风无药可医。最教人不堪忍受的,是到最后形同死人,唯有耳聪心明——你们想想,你其实没有死,听着家人商议料理你的丧事、何日出殡、几时请和尚道士超度、什么时辰火化——活‘死人’目不能瞬,口不能张听着,是个甚么滋味?”   他没说完,二人已唬得魂不附体,都是脸色惨白、通身汗流,伏身仰脸位声哀告:“师父师父……各位老大……”金龟子还略撑得住,只请“佛手高抬”,洪三己是软瘫在地浑身发抖。   “什么他妈的城东双煞,就这副熊样儿?”梁富云笑嘻嘻从里屋掀帘出来,照屁股一人给了一脚,说道:“老子赌输了钱,本想捉你两个弄几个使使,到你们死不了活不成时候收宝,偏是五哥操鸡巴这份闲心——给,一个一包药,先护住心,喝掉!”说着,将两个小桑皮纸包儿丢了地下。燕入云端了茶来,两个人抖着手,龇牙咧嘴各将一包土灰色散剂吞咽了肚里,苦着嘴兀自道谢:“谢六爷,谢谢……原来六爷赌输了,裤子裆西局子里去,我兄弟包场你收火头。一晚上三二百两是稳稳当当的……”   **********************************   二十一 燕入云情痴悲失路 袁于才接差惊焚书   梁富云做张做智,运功跌脚,双手箕张骑马蹲裆,好半日才将二人胸前的掌印拔得褪了颜色。二人内服砖灰老墙土,外经他们这么一做作,挨那一脚踢,麻木也没了,跳起身来活动活动手脚,觉得毫无不适,顿时喜得眉开眼笑,扑翻身便拜倒在地,头磕得咚咚作响。金龟子道:“六爷要不嫌弃,我兄弟愿拜门墙子弟!跟你鞍前马后,三刀六洞誓不皱眉!”洪三也道:“比起六爷,我们那点子三脚猫功夫、铁布衫本事,实在连只池塘边的瘌虾蟆也不如——我们拜你为师,列位老大生意走到金陵,半个莫愁湖东、灵谷寺向西这片,化铜贩盐都无碍的!”梁富云听着,撮着牙花子瞟黄天霸,见黄天霸微微颔首,才道:“这得我老板点头,老板也是我师父——虽说洗手江湖,门里头也是有规矩的。”两个人又转求黄天霸,发誓赌咒的异常恳切。   “富云,你无端给我惹事!”黄天霸叹道:“我们堂堂正正的生意人,搅到江湖伙里去,能安生么?入江湖不易,出江湖更难!——我没有教训过你么?”梁富云唯唯称是,陪笑说道:“徒弟实在是赌输了钱,又听他两个口里胡侵,辱及师父,还想和师父为难,所以下了绵手,也有给师父争脸的心思——你们晓得我这师父是谁?就是名震四海的金镖黄——   讳字天霸!你两个小小萤火虫,就敢拿天上月亮开心!”   二人这才恍然大悟,今晚栽霸折筋斗,犯在“婊子镖打黄天霸”这句玩活上,越发求告不已。黄天霸又微叹一声,说道:“正入我黄家山门,你们不成,因为我带徒弟们要各处作生意。富云,你收他们作干儿子,也可传点功夫——金陵是我们常来过往之地,有个脚窝儿在这里也不坏。”   拜师收徒,江湖上体面光鲜寻常事,莫名其妙中了别人暗算,就认人家是干爹,这个辈分说出来太在朋友跟前扫脸了。二人跪着发愣间,燕入云笑道:“怎么,不愿意?”   “岂敢呢!”金龟子拱手陪笑,说道:“这是件大事。直到目下,我兄弟还不晓得六爷尊姓,我们原有师傅,也要禀告一声,场面才走得周圆——可否容我们回去,备好帖子香烛,选个日于,拜叩成礼,似乎郑重些。”   黄天霸知道他们心里并不十分服气,格格一笑说道:“是你们自己要拜师的么!他是我的徒弟,叫梁富云,其实也并没有惊世骇俗的艺业——你说的有道理,回去商议一下,这件事从容再议——你们去吧!”   “这两个要搬他们的掌子来对阵了。”贾富春笑道:“不是文盘就是武盘,只在明日后日。很该在这里再给他们几手,降服了再放走。”黄天霸道:“这是小角色,降服了也没大用场。南京现在局面与当初富名在时已人事全非,江湖上的事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南京黑道儿总堂子叫盖英豪,你们听听这名字,就不像个好惹的主。我们又不是认真来这里争霸,又不想和他们劈霸,强龙不压地头蛇,恰到好处就成了。绝不要和他们武盘生分。”一头说,见刘墉进来,便忙起身相迎。笑道:“崇如大人,委屈你了。白龙鱼服渔父樵夫皆可欺,当卖卦先生少不了受小人的气的。”   刘墉已经洗过澡,换了一身绛红市布夹袍,腰间束着玄色腰带,穿一双双梁起明检千层底布鞋,脚步橐橐进来,显得从容稳重又徇徇儒雅。见众人都起身向自己拱揖个礼,黄天霸让着主座请自己坐,轻轻摆了摆手,将铁算盘放在桌上,赴一条木凳摆袍坐下,微笑道:   “坐,都坐嘛!万一有人来请卦,我还是测字先生——你还是老板么!”   燕入云在北京只见过刘统勋一面,与刘墉还是初次相识,灯下看去,一样的方脸浓眉,一样的黑红肤色,只是个头要比父亲高出半尺,眉宇间也不像刘统勋那般带着严威煞气——   单看相貌神情,竟和父亲相去不远,谁也想不到他才不过二十六岁,更难想到这么个黑大个子,竟是解元出身,两榜进士,出入清华翰林的朝廷新贵……正暗自嗟讶,刘墉倾身问道:   “你是燕先生吧?”燕入云不防头一个问到自己,忙收神在椅中躬身答道:“标下燕入云,承大人关照。” “从现在起,一律不要官派称谓。”刘墉目光闪烁,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听我说,燕先生,你得改一改装。因为皇甫水强和胡印中现在都在南京,这里的盖英豪已经和教匪勾手,他们里头传出铁牌号令,拿住‘叛教贼’燕入云者晋升堂主,赏银二百铜子儿。”   燕入云腾地脸涨得血红,他弃家抛业追随易瑛多年,易瑛虽没有许身相委,二人绸缪相处间不无温情,只为来了个胡印中横插其间,易瑛待他日见冷淡,这才失意投了朝廷。打遍中原无敌手的燕入云,自忖功夫能耐不在黄天霸之下落得如今在傅恒刘统勋眼里,只是个二等角色;在他倾心爱慕的易瑛目中,只值二百个铜钱!愤恨、悲怒,和着一丝对易瑛说不清楚的眷恋幽怨一齐涌上心头,燕入云眼眶中突然满都是泪水,却只强撑着不让它淌出来,掩饰着揉揉眼睛,咬牙冷笑一声说道:“是么?刘先生您瞧着我的,拿住这伙贼男女,我一文钱卖给你!”他再也忍不住,泪水扑簌簌走珠儿般滚落出来。   “不要英雄气短么!”他这份情怀黄天霸一群都是心里雪亮,刘墉却理会不得,因抚慰道:“他们这是有意折辱,存心激将,想让你出头去厮拼,摸我的底细。不要上当。没有读过《三国演义》?诸葛出祁山,司马懿坚守不战,诸葛为激司马出战,派人送来的女人衣服,司马懿当着使者慨然就穿上了吗?这才是能忍能耐、屈伸自如的大丈夫!”梁富云却另是一种安慰,微笑着说道:“燕爷,您听我说几句。毛先生说的太是了,你还有个儿女情长的心是吧?易瑛那婆娘我也见过几面,论模样真够拔份子的。可是仔细想想,你是方过而立的英杰;她呢?往少里说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易容术这玩艺儿我知道,只是一股真气护着。你盗过古墓没?我年轻时候这营生是拿手戏。有几个女尸真是长得天仙一样,像活人睡着了似的,一见风就变色变样儿,一霎儿瞧着就叫人心里犯呕——易瑛要一破身,顷刻就是个棘皮白发的老乞婆,比戏上满脸麻子滴泪病的老娼妇还难看呢!”说得众人都是一笑。   朱富敏见燕入云渐渐平静,便插科打诨儿取笑,说道:“这种事不凭劝,劝没属用处。   “情’这玩艺儿邪乎,女人动情就聪明,男人动情就犯糊涂。我本家叔叔看中了我一个寡妇舅妈,老爷子说我口齿伶俐,叫去劝。我说“她比你大十三岁呢,你是娶媳妇儿还是接妈?”他说‘女大十三怀抱金砖’,说我“懂个屁’!我说‘她穷得掉在地下当啷响,来了能屙金尿银?’他说‘把福气带来,金银自然就有了。’我说‘三丈开外就能闻见她的狐臭气,那是福气?’他说‘我就最爱闻狐臭味儿,提神!’我说‘你图她个什么呀,生过几个孩子的人了,那玩意儿也是稀松不紧的……”说到这里众人都已笑不可遏,朱富敏却仍一本正经,皱眉说道:“我叔听了照我脑门心就拍了一巴掌:‘鸡巴小不点儿,懂得的还不少!   稀松不稀松回去问你妈!’我还不甘心,说‘她一脸大麻子,好看相么!’他说‘那是你不会看,我看一颗麻子一朵花儿!’——人呐,迷到这里头,甭劝。等捉到那个老乞婆,‘一技花’成了老倭瓜,燕爷自然就醒过神儿了!”   一席话说得大家哈哈大笑,刘墉也不禁莞尔。燕入云被这一阵搅,心胸敞快了许多,苦笑道:“各位爷的心燕某再没有个不领的,我不是割舍不掉易瑛,是这口气太难咽了。刘—   —毛先生,我改妆是不成的,化妆再细,江湖上还是能认出我来——自投朝廷以来,我还没有尺寸之功,趁着他们都不知道我已受封,我独闯金陵大码头,会会这个盖英豪。若能占了这个盘子,不但南京,就是苏杭湖州,到处都成了我的网络。若是占不住,我就是个饵,借他这二百钱的光,引蛇出洞,说不定能引出易瑛这淫贱材儿!”   “义勇可嘉!”刘墉目中熠熠闪光,凝视着燕入云道:“这正是家父想到的办法。黄富宗黄富耀和黄富祖现在已经打进盖英豪身边。黄富威黄富名黄富扬原是南京人,在这里名头大熟人多,又都知道他们是天霸的干儿子,所以不宜在南京立足,富威在瓜洲已经得手,当了总舵龙头老大,富扬在扬州更了不得,用你们江湖的话说是‘吃遍油头’,还见着了易瑛的‘侍神护法尊者’唐荷!”   众人听得心中一阵兴奋,黄天霸本人和六大弟子在北京招摇,想不到七个干儿子早已潜入江南,打入黑道中,而且人人占据了要津!燕入云脱口而出,说道:“唐荷——她在扬州,那易瑛也一定在扬州——四大侍神使,韩梅、雷剑、乔松、唐荷,那是寸步不离‘一枝花’的!”   “如今情势和你在伙时已大不一样。”刘墉说道,“‘一枝花’早已不亲自传教,只是让使者联络各地旧徒,秘密设坛设场布施传道,与盐帮、漕帮、洪帮都有来往。雷剑胡印中不知去向,韩梅乔松唐荷行踪也是飘忽不定。三教九流,除了青帮,都和她有若明若暗的勾结。洪帮因为人多党众,除江南几省,直隶河东河西几省也分布着几十万人,和朝廷暗地作对,所以易瑛最重和洪门联络。盖英豪在洪门自立门户,号称金陵地藏王,若能收服了他,江南虽大,就没有易瑛的藏身之地了。”   这样略作譬讲,燕入云和黄天霸一干人已是心中洞明雪亮。一方是易瑛,深藏不露,联络诸路豪杰待机而动,一方是刘墉,也深潜渊底,用黄天霸一干人混入各门江湖派,相机捕拿。才几个月的辰光,已经知道了易瑛这么多的情况。刘墉这人不含糊!黄天霸突然想到傅恒接见时的话,对印比照,立即明白了朝廷的意图,任用刘统勋父子,一手整饬吏治,一手扫去反叛朝廷的江湖野士,竟不惜以侯爵相许——那么自己比之七侠五义里的御猫展昭,位置还要在上!黄天霸思量着,眼中已灼灼生光,原来心里存着那点“刘墉官位太低”的心思,已丢向爪哇国去了,因执礼更加恭敬,在椅上向刘塘一个深揖,说道:“毛先生,兄弟们都是草莽之士,不通政务不懂韬略,一切请先生主持调遣——以我的见识,皇上这次南巡,易瑛一定要有所动静。要抢先破案,夺掉盖英豪的盘子,拿住易瑛,一来皇上安全,二来也是给皇上南巡添增彩头,岂不是两全其美?”   “尹元长已经到了南京。”刘墉浓眉压得低低的,口气异常严肃,“金鉷卸任,原旨到京见驾述职之后另委要职,今天有旨意就地在南京迎驾。皇上驻跸关防由家父和元长老先生掌总负责。明的那一头我们不管,我们只管江湖动静。告诉诸位暗的这头出了差错,我们就是全粉身碎骨了,也赎不出这个罪来。我现在是‘毛先儿’,这身分有方便也有不方便,破案的事要靠黄兄燕兄和诸位朋友多多维持。”   “是。”黄燕二人忙躬身答道。黄天霸说道,“您就住这店里,白天不便,晚间夜深,我们给您回事听令。”   刘墉不禁一笑,说道:“夜里有时也出去的,我在这里拆字,已经小有名气。人家叫我,我敢不去么?——”还待往下说,便听院外有人喊“毛先儿在么?”刘墉一下子便提高了嗓门,说道:“请进!——贾先生,你方才出一个‘休’字让在下测生平,听我给你品评……”黄天霸打量来人,却是个缙绅模样,灰府绸袍子外套团花黑缎马褂,戴着六合一统瓜皮帽,只在四十岁上下,白净面皮八字髭,看去一点也不落俗,也不敢怠慢,伸手让座道:“请稍待,这位贾先生拆毕,再请毛先生给您瞧。”那先生便坐了。   “按这个休字,字意吉凶双半”,刘墉郑重其事地对贾富春道:“乃是一人倚木之像,你幼年早孤,家中只有一个孀母相依为命,可是的?”贾富春原见刘墉捣鬼,也觉好笑,不料他一口就说中了,顿时改容,说道:“先生真让我吃了一惊——请接着断,接着断!”刘墉点头,叹道:“木乃东方青龙之像,一人倚木原本是升发之像,草木属阴,木即是母,令堂贞静贤惠是不用说了,只是木不能言,口角不甚便利,孤儿倚身未免放纵了你,‘休’字不成‘体’,你恕我直言,没有体统,少年时人憎狗嫌,原是个浪荡哥儿。但休字又有‘止’的意思,又可折十八成人,自十八岁之后,你才真的立心改过,但令堂人已就木,成了你终身之憾。”说到这里,刘墉长叹一声。   贾富春已是泪如雨下,语不成声说道:“这是我心中永难化解一段伤痛,毛先生……我真是无话可说……”   “你不要难过。你有后福,可以报令堂慈亲晋禄之德。”刘墉见他如此难过,也是心下黯然,说道:“你自己不成体,但倚了青龙旺相之方,立人是很稳的,青蝇之飞不过数武,附之骥尾可致千里,再不致于有什么蹉跌的。”   本来是应付外人的游戏言语,众人听他断得如此严谨准当,竟不禁悚然。贾富春更是认真,起身到房角方桌提笔写了个“休”字,恭恭敬敬捧给刘墉,说道:“我头一次见这样高明的先生,请断一断,我后半生前程事业。请……”   “来,请看。你问后半生,看纸背面。”刘墉就灯影里指着纸背说道。众人一齐瞩目,只见“休”字的反面,竟是逼真一个“兵”字,不禁愕然。刘墉多少有点得意,笑道:“你看,正是倒木根基,人卧其上。兵字原是立人之像,原是一条好汉,你年纪已不能再进行伍,那就是玩兵器的,必定身有武功。既是顶天立地人,又身怀武功,事业也就自在其中了。”   一个“休”字被他这般挖剔解析,雕刨凿刻得如此玲珑剔透,既解字又析疑断事,讲得丝丝入扣密不透风,众人都是骇然暗服。刘墉啜茶笑道“你这个‘休’字写得像民间俗体‘乐’字,大荣大贵没有,大凶大险也是没有的,一身安乐是不用疑的——您先生问卜问字,还是起课打卦?”他忽然问那刚进来的缙绅道。   “我在江宁县当差,我们东翁派我来请您到府里拆字。”那缙绅也正听得频频点头,见问自己,从容一揖笑道:“在这里听忘神了,我自己也有一段心事,想请先生断一断。”   “你不是自有心事。”刘墉道,“你是替别人断的,是么?”   众人都睁大了眼睛,缙绅也似吃了一惊,身子一探,问道:“你怎么知道?这真奇了!”   “你口中说话,有金石之音,犀利如刀,”刘墉说道:“口下有刀,乃是一个‘另’字,你另问的别人。”   缙绅低垂了头,半晌抬头说道:“这真不可思议。我是奉了东翁的谕问的,问的是谁,连我自己也不晓得。”   刘墉凝神望着缙绅。那缙绅不慌不忙也到桌前,提笔写了一个“葉”字,放在了他面前,说道:“占病。请断。”   “世字在草木之中,此病人恐有大凶之兆,是已经仙去了。”刘塘端详着那笔极端凝方正的颜书,沉吟道,“间字之人也占居中,不是寻常官员,乃是一个贵人。葉子,非高大乔木,所以病者是个女的,而且身在旁支;叶处树冠之上,乃是问字人的长辈,当是其父的如夫人。字有葉字形,藥不成藥之像,恐是病因误用庸医之药而成藥——这是据字而断,其言质直,乞先生见谅。”   那缙绅听完,怔了良久,自失地一笑,摇着头道:“真令人难以置信!——实言相告,我就是袁枚,奉了令尊和尹制台的令,专程来请的——这几位大约就是天霸诸君罢?”黄天霸诸人原对这位不速之客心存戒备,至此才松了一口气,梁富云笑道:“我说面熟呢——我见过袁大人断案呢!”   “对店里人说,我出去给人看卦了。”刘墉笑着吩咐黄天霸,“今晚兴许回不来,明天到夫子庙设摊,有事你们那里去‘拆字’。”说罢一让手,说道:“子才先生,我自然叼光要坐你的驮轿了——咱们请罢。”   两江总督衙门设在前明沐英园公府旧址,本来就规制宏大,雍正年间模范总督李卫是个好大喜功的,又大加修葺拓展,西花园之外,又在衙北征地三十亩,修起殿宇,与衙门衔连相接。殿宇是行宫规模,原是备着雍正南巡使用,最终雍正朝也没有用上。现在乾隆有旨南巡,金鉷又拨二百两银子丹垩一新、前府后殿,既不误日常公务,又兼管行宫“门房”,这也是金鉷作事细密之处。但这以来,外观总督衙门,看去巍巍峨峨,蕴蕴茵茵,比着北京的亲王府还要壮观了。   刘墉和袁枚在驮轿里,走了约一顿饭光景,下了轿来,已到总督衙门西偏角。一阵西风吹来,都觉乍然间心清气爽。遥看天上星河薄云如纱轻遮幽隐、黄黄的月亮穿雾慢移,给人一种隐约神秘的感觉。望着乌沉沉坐地而起高低错杂的总督衙门,刘墉不禁叹道:“李卫尹继善金鉷大事铺张了,这要花多少钱哪!这是借修行宫改建衙门呀……”   “都察院御史窦光鼐参了一本。也是你这番话说——皇上留中不发。”袁枚一笑说道:   “从北京到南京,一路驿道全用黄土铺平垫实,砸得平如镜实如铁,要多少人力?从德州到苏州、运河上所有的桥都重修,说是修,其实是拆掉加高好过龙舟,要花少钱?——走吧,大官小官、商人百姓,各人想事都有自己的尺寸。别人的心我们猜不到!”   刘墉心里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窦光鼐是他的同年,十六岁就中了两榜进士,看去腼腆得像个闺门弱女,说话又木讷,同在翰林院共事时,都拿他当不经世事的少年看待,他竟有胆子拜章弹劾这几个炙手可热的封疆大吏!乾隆屡次下旨,严命各地官员不得为迎驾的事劳民伤财,“一切随分供张,俱由大内筹办”,既有这样的弹章,为什么又闪烁躲开了留中不发?……想想袁枚的话,自己不是皇帝,天心难测,也只索罢了。移步跟着袁枚,在黢黑的总督大衙院里左折右弯,从二堂西趋,沿雨道径往花厅而来。   两个人报名而入,乍从暗处进入明灯蜡烛照得如同白昼般的花厅里,都觉得有些刺眼。   定了定神,才见是尹继善和金鉷两个人在说话,忙上前行庭参礼。金鉷沉着脸坐着没动,尹继善拍手笑道:“好啊好啊!把个算命先生请到我这里来啦!来来来,请坐——坐这边椅子上!”刘墉丢下铁算盘在桌上,大大方方挨金鉷坐了,袁枚笑道:“卑职不敢!《法门寺》里贾桂的话,‘奴才站惯了’——金制台我们厮熟了,和大帅还是刚认识,怎敢放肆呢?”   话这样说,却也随随便便坐了。   “甚么大帅不大帅!”尹继善笑容可掬,“文章千古事,这个官位有什么意思!你的《诗话》,《小仓山集》散篇我读过几篇,早就想结识你这‘才子袁’了!”   这四个人中除袁枚和金鉷稍熟捻一些,其余各人都还算陌生人,就是金鉷和尹继善,也都是天各一方的封疆大吏,除朝会偶尔觌面,点头交情而已。诸人差使地位天悬地隔,在这样一个奇特的场合相遇,本都心存几分矜持,但被尹继善儿句调侃,顿时满座春风,都是心中一片温馨。刘墉性本深沉,不苟言笑的人,也不禁面带微笑,心中暗赞:“怪不得号称国朝第一倜傥总督,这份滞洒,这份循礼亲情透着豁达明爽,官场哪里再寻得一个?”因椅中躬身问道:“卑职正在店中安排破案的事,大人夤夜召见。可否容我见过家父,再过来领训?”   “延请老中堂在北书房接见海关道和巡盐使。”尹继善轻摇一把素纸折扇跷足而坐,微笑道:“你的差使我们不过问,今晚是见见袁子才,有些政务上的事。是令尊叫你过来的。   你等一会子就会有人来叫。我们闲聊一会儿——老金,发什么呆呀?还在想金辉的事?”   “我不想他。我和他毫无瓜葛亲,一查宗谱就清楚——那群御史都是吃饱了撑的,窦光鼐少年新进,又有些痰气,我也不计较他。”金鉷的神情忧郁,抚膝叹道:“我想两件事,一是我从州县做到府道,又任几任巡抚。半个天下转遍,肥缺苦缺全有,怎么南京总督就做窝囊了呢?再者就是,我除了养廉银子,余财分文不取,无论军政、民政、刑罚、财政,还有当地缙绅名流,都是竭尽全力维持的,怎么临离任连个攀辕请留的也没有,连把万民伞都没有?好像这个地方有我和没我毫无分别?我这个总督太憋气,我不如袁子才!”又长叹一声,抚着额前稀疏的头发,白须颤颤,声音也有点颤颤,“唉……我是老了,不中用了。”   尹继善凝神听着,站起身来伫立片刻,突然一笑,说道:“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啊——大家还是极敬重你的。南京这地方和河东河西诸省不同,大事要认真,小事要糊涂——   你太想把这里治得井井有条,让它汤水不漏,这就不免有求全之瑕。如今江南省除了军政务、财赋、文政,其实还有海关、盐政、漕务,洋鬼子的事也不少,我在这里当了十几年的总督,去两广才一年多,回来就看得眼花缭乱——能料理好不能也是一本糊涂帐呢!袁子才是潇洒文人,潇洒治郡,你说不如袁子才,我们谁比得他呢?上回傅六爷和纪晓岚提起子才,还欣羡得不得了呢!”   “制军这话叫我哭笑不得。”袁枚在旁笑道:“这小小江宁县,在南京是块踏脚石,谁都可以踩一脚。哪个衙门一句活,我都得‘等因奉此’跑折狗腿。没听人说,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廓;附廓省城,恶贯满盈?’金鉷是知县一步步做上来的,竟没听过这话。”一个忍俊不禁,竟自喷茶捧腹大笑,精神顿觉爽快许多。   尹继善嬉笑之间容光焕发,对袁枚道:“我在广里读过范时捷寄来你的《秋水》篇。   嗯……‘映河汉而万象皆虚,望远山而寒山不起’令人心折啊,直可和《膝王阁序》‘落霞孤骛’前后辉映——我已给纪晓岚写信,荐你赴‘博学鸿儒科’,像你这样少壮的人选可是凤毛麟角哟!”刘墉原不知父亲传唤有什么要紧事,坐着寻思,此刻也被逗起兴来,问道:   “上次在庄亲王府会文,有位老先生文章里有‘国马’、‘公马’两词,不知是什么意思,想问问纪公来着,出京匆忙没来得及。不知能否见教?”   “‘国马’‘公马’出自《国语》,韦昭作注。”袁枚诚挚地说道,“至于当作何解,枚不敢妄自揣猜。”   “能知道二马出处,我也就知足了。”刘墉满意地点点头,“何必一定要知确解!”   尹继善因荐袁枚博学鸿儒科,也想考问一下他的古学,在旁问道:“国马公马之外,尚有‘父马’,你知道么?”   “知道。‘父马’出自《史记·平淮书》。”   “能对出来吗?”   “可以对‘母牛’。”   “出典呢?”   “‘母牛’出自《易经·说卦传》。”   尹继善喜动颜色,说道:“好!你这位博学鸿儒我没有白推荐——你们两位读过他的《铜鼓赋》么?我觉得序文写得比正文还见颜色——”因款款而诵,声如琅玉按节清吟:   盖闻宝以德兴,玉磐收之建武;物因人至,龙泉佩自张华。况夫鸡娄名文,密须神器,虽陶镕于丹灶,已藏迹于青洪。铜鼓者,汉伏波征交趾之所铸,而武侯擒孟获之所遗也。然而代远年湮。星移物换,商山宛在,谁能复听鸣钟?泗水依然,不复再擎古鼎。此皆神灵呵护,必待传人;而亦德政薰蒸,始邀瑞物。大中丞金老先生三江沐德,百粤铭仁。福云随银翁俱青,甘雨共金船并紫。于是耕夫前获,渔父复收……目览手披,丹砂璀璨;心移神注,紫蔼辉煌。因思雀篆鸡碑,久费书生探访;何幸《聊苍》《洞历》,忽为文士观瞻……   尹继善背得兴起,接着又诵正文:   ……祖龙失玉于青城,宝玺不传于吴井,玉杯伪设于汉廷……大学鼓中,昌黎未咏;青荒石外,山海无经。固与玉牒金泥,共闷珍奇于天府;直勒商盘周鼎,永为明德之香馨!   背毕呵呵一笑,说道:“这是晓岚公昨日随廷寄文书给我寄来的。我辈读书人,得此绝妙好辞,焉有不快心之理?金公,这赋是江南送呈《四库》编辑首选之篇,‘大中丞金老先生’不就是你么?‘三江沐德,百粤铭仁’八字考语你还不知足?”   正说得高兴,一个小厮走来,向四人一躬,对刘墉道:“老中堂见过了人,叫刘老爷过去说话呢!”刘墉忙起身,恭敬答应一声“是!”向三人一揖而辞,匆匆去了。   “他要挨延清中堂训斥了。”金鉷望着刘墉渐渐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缓缓说道:“他在裤子裆拆字打卦出了名儿,老爷子不高兴。今儿上午见面,有几个官儿夸说‘城东毛先儿’,我在旁看着他已经脸上变色。晚上就叫了来了。”袁枚因将自己去见刘墉时的情形说了,又道:“我原本作游戏问的,是我舅父一个小星,今日才报来的信殁了,他竟拆得和信里说的一模一样!他是来办案子的,拆字出名儿,挨训理所当然。”金鉷太息一声,说道:   “挨训斥谁不挨训?比如说征集图书,征集不上来,四库馆的咨文指鼻子骂‘该督所为何事?乃如此怠忽!’征来赶紧呈去,又说‘书中多有违碍语,因何居然不加筛剔?’我这不是民间所说的风箱里头的老鼠么?”   尹继善扑嗤一笑,说道:“不错——我们都是鼠辈!老百姓说我们是‘硕鼠’——大老鼠,上头看我们是小老鼠而已——不过,纪昀是断不会说这话的,他是只老油猫。四库馆里新选进去的修撰,正在得意,又有权又有势,就‘该督该督’地训斥我们——征书的事我是不敢再敷衍了,你们看看这个。”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抽出一本册子丢了桌上,“——四库馆检查红本处抄送给我的。第十批应销毁书目档,共是五十一种。”   袁枚忙捧起来递给金鉷,金鉷笑道:“这是你江宁县的差使,叫你来就为这个。你先看吧,我到北京有的看呢!”袁枚便审视那书目,封面上血红朱砂写着《应销毁书目总档之十》,展开看,上面写着:   《昭代典则》一本《明宣宗宝训》一本《明献皇帝宝训》三本《两广去思录》二本《北楼日记》一本《许少薇疏草》一本《留省焚余》一本《掌铨题稿》一本《徐忠烈公遗集》一本《冯默庵诗文稿》一本《赵芝亭疏稿》一本《抚予奏言》三本《蒋侍御疏草》二本《泡香馆集》一本《宣云奏疏》一本……   袁枚一代学人,自然留心典籍,见这五十余种书目多是海内稀见的孤本,不免嗟讶惋惜。其中如《冯默庵诗文稿》《泡香馆集》《山居草》《遥掷稿》《张茂仁游山记》《西台奏疏》《风豹陵集》等十余种书,或文稿、或墨卷、或奏疏、或诗词,都写得美伦清华,自成一家文彩,要上缴已是有些难以割爱,更何况一把火烧掉!翻开册子后边,都在前面目录上加的有注,或因里边有“夷狄”字样,或褒汉贬满,或者只为有钱谦益之类的“二臣”为文集写了序跋,都成了毁禁理由,袁枚咽了一口唾液,想说什么,却道:“这些目录也罢了,后边这注——字写得好,笔锋中骨柔些,很秀挺的。”   “子才不要妄评。”尹继善说道:“连字也不能妄评。那是御笔。”   袁枚吃了一惊,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外边一阵风声,鼓得窗纸一胀,风没进屋,他竟打了个透心寒颤!   **********************************   二十三 一枝花蜇居忆往事 红阳教闻风思造乱   “一枝花”易瑛蜇居扬州已经三年,自从败走山东,邯郸截饷案发又逃离,山西立足不住,河南桐柏老地盘又被刘统勋派重兵逻察弹压,施银赈粮收束人心,眼见乡关难归,只好化整为零,从淮安潜入南京,不料却又被黄天霸一群紧紧追逼,几乎身陷囹圄。穷途末路惶急无奈间,听南京上清观步虚道长“向东去”的忠告,只好沿江东下,几经择地,选中了扬州的天雷坛作驻足道场。   按天下名园胜景,洛有《名园》之记,汴有《梦梁》之录,自宋之后己成劫灰。扬州名城大郡,地襟吴越,怀水抱山,乃是天然风尚华丽之所。但自清兵入关,扬州十日大屠,所有名园胜地,几乎全被兵燹夷为灰烬。不过,扬州是南北运河于长江交叉地,金陵苏杭接连冲要,圣祖康熙六次南巡,皆从瓜洲弃舟登陆。皇帝爱这地方,地方官谁敢不爱?赋工属役,增荣饰观大加铺张,四方商贾士民赶这盛世热场,风涌云集。上自仙哀帝所,下至篱间草民,旁及酒楼茶肆,胡虫奇妲之观,鞠戈流跄之戏,也就随遇勃兴。壮观异彩,竟比宋室偏安之时还要盛十倍。   天雷坛地处扬州小金山后。原是吕祖道观,是飘高道士未造反起事前的修持庙院。说透了,其实就是红阳教主的发祥之地,易瑛在江西举事失败,曾经在这里躲避过半年,这次重来,见庙院毁妃,已成一片瓦砾断垣。她有的是钱,依着当年旧制,又慢慢重建起来,除供奉吕祖的正殿,又在厅后建住屋三楹,左右廊又建船舫型大客厅三座,移来奇花异卉遍植庙中。老荫婆娑中殿亭掩映。数年之间,严然已成胜景。   她将皇甫水强、罗付明和包永强三名“红阳教”的护法尊者改扮为道士,安置在天雷观中主持接待。自带了韩梅、唐荷和乔松三位女圣使,命她们都改了男装,在观东边叶公坟北另辟一处小园,却是土垣茅舍前榆后桑,门前门后俱都辟了菜园,和叶公坟北的傍花后村连成一片。这样,外人偶到此游,看去像是傍花后村的菜农人家,傍花后村的人看去,这又是吕祖的庙产。筹划得精细,又上下买通了里正村甲长乃至乡里的典史,村中的百姓也处得融洽,因此几年间不显山不露水,便安安稳稳地定居下来。刘统勋到扬州私访,也曾踏看过天雷观。登雷坛一望,南北运河漕船往来,高桥、迎恩桥、小迎恩桥如虹横跨其上,草河、市河、护城河交汇于小金山南;天雷观西望,河道纵横间矮屋比柿,地平如掌,草屋茅舍间豚栅鸡栖,绕村傍舍间茂竹凤尾森森,烟柳护房隐隐,刘统勋曾在坛上指着一个居处说“好一个小桥流水人家”!他哪里晓得,就在这个“人家”中,住着他穷搜苦索,耗尽精力,动用数十万国市、牵连四省缉盗司和绿营驻军,必欲捕拿归案的“造逆巨寇”呢?   此刻,易瑛正在她的小院西房织机旁描织锦花样子,一手捏着竹蔑绷紧了的一块月白苏绢,一手握黛石笔坐着出神。   这是一双晶莹得象牙雕琢出来似的美丽的手,如雪的皓腕微微带一点晕红的血色。翠绿的竹篾弓弦上的画是一枝横亘的梅花映衬着漫天的大雪和一片朦胧的茫茫陵岗。画儿、手和她的人一样奇丽的冷艳。她确实已是年近五十的老姑娘了。这位名震天下的逆贼“一技花”,原是桐柏山中一户农家女儿出身,六岁上父母遭瘟疫双双谢世,她就流落桐寨铺街头乞讨为生,被白衣庵的静空师太收徒为尼。只为容颜姣好,招得无赖流氓日日缛嬲不堪。静空圆寂后更是存身不得,被欺侮得连出庙化缘都随身带着剪刀。   雍正年间,奇人异士贾士芳路过桐寨铺传教布道,演法惩治林家米店,授易瑛一卷天书飘然而去。消息儿不胫而走,不但桐寨铺名声远播。这位法名“无色”的尼姑艳声也如雀起之噪。   男人出名招来的是功名富贵,女人出名却常是祸患随至。她白拿了一部天书,蝌蚪文儿曲曲连连,别说不识几个字,就是饱学儒士瞧了,也以为是疯子弄的鬼画符儿。师姐们被聒吵得不能清静,连劝带逼要她还俗。梢漏点风,不但招惹本镇恶少垂涎,县里“百里王”冯老爷子也打念头将她娶来作妾。镇上无赖们三天两头约好“到庙里看‘一枝花’去”“去跟菩萨提亲”!老爷岭上土匪罗家驹也扬言“倾寨去抢压寨夫人!”白天无论走到哪里,后边都跟着些痞子,说些不三不四的痞子话,晚间院中丢砖抛瓦撒土掷灰地吓唬人。后来,两起子恶少在唐河岸看她洗衣,自己伙里上首相见,当河滩捅死了两个。官司打到桐柏县,那县令胡斯恒是个正经道学,判词也写得出奇: 桃李艳色出墙,焉得不招蜂蝶?宋玉邻子窈窕,遂招登徒争风。天生尤物,骇世惊俗;红颜祸水,流毒僻壤。燕瘦环肥,汉唐因之倾圮;金莲盘舞,后主胭脂沉井。既得一枝花浪名,必非守贞之女,在国倾国,居城倾城,患乡扰邻,其皆由此而起。   打架闹事的不究,毁伤人命不问。却判易瑛枷号三月。易瑛一声也没有哭,出狱后跪在父母坟前磕了三个头,便攀山直上白云岭舍身崖。   当时是怎样的情景?秋未的西风呼啸掠山而过。衣衫、散乱的长发都在猎猎急抖,云层像白色的长河从舍身崖下流移向东,偶尔一处稀薄,像隔着深水透见水藻荡动那样的感觉,遥俯满山的松林和杂树摇动。传来阵阵河啸一样的松涛声。站在这样孤峭得刀切似的悬崖顶端,她觉得世界大得无法想象,漫漫云涌波涛中突兀的山峦像无数陡峭的礁石直绵延到极目处,自己又像秋风中的一片红叶,凄凉无奈地飘零凋落……   “我有什么罪?”她喃喃对着苍穹说道:“我早就立誓不近男人……天啊!您……可您为甚么这么不公道?这么大的世界,怎么容不下我一个尼姑!”她心中突然一阵空明:“观音娘娘也是女人。我奔您去给您捧瓶儿……”她嘴角抿了一下,闭上了眼睛。正要纵身跳下这云海弥漫的峡谷,忽然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孩子,慢来——”   易瑛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她颤栗了一下,回过头看时,却是一位老人抚松而立。老人鹤发童颜,相貌奇古,却是时人装束,穿着件土黄短褐,脖子上盘着的辫子都雪白了,一双青布芒鞋满都是灰尘。她一股作气爬上白云岭极峰,身后跟着这样一位老人,居然毫无觉察!   刹那间,她仿佛觉得有一位神仙站到她跟前。   “我不是神仙。”老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慈祥地笑了笑,走近了她,就近坐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说道:“我就在这山里采樵,读点书,也练点吐纳工夫,常到镇上卖柴沽酒。活了这把子年纪,没见过神仙,也不信有神仙。因为如果有神仙,他就应该能见到世人这般样的苦。如果神仙真有法力神通,他就不该见善不度见苦不救。”   易瑛的泪水突然夺眶而出。老人的话她不全懂。但她觉得自己已经完全麻木的心被撼得摇动起来,而后开始复苏,有了知觉与温暖。她泪水静静地淌着,望着老人模糊的身影,凄凉地说道:“我的罪不过是爹妈给我生得俊。我爱干净,爱清静,这世道为甚么不能容我?   原来还系念着我可怜的老爹,现在,我该给自己寻一份长长远远的清净了。这世道真脏,脏得连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这是很自然的事。”老人叹息一声,“这山上开满的是山丹花,杜鹃花,野桃花杏花梨花开时,也是一坡一坡的。过往的行人都满不在意的。可是,偶尔草丛中开出一株野牡丹,或是碗大的芍药,就是任事不懂的村童,或者砍柴的粗汉,也会特意地费力气,专门为折断它趴着陡坡过来。你若生在北京王公贵族家,或在南京金粉地,或许另是一番际遇。可你偏偏生在这里,这里的水土不养这样的‘花’。”易瑛咬了咬皓齿,望着在云层中流移的山峦,久久没言声。老人道:“你太弱了。想过没有?假如你是一株折不断的花,是一株长满了刺的花,触一触就刺得流血,人们还敢不敢伤你?”   易瑛疑惑地望着老人,摇摇头。   “你不相信?”老人微笑道:“如果你是武艺高强的女刀客,剑侠,谁能伤你?如果你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谁敢冒犯你?”   易瑛仍旧摇头。   “你不是有一部《万法秘藏》的么?”   “您怎么知道的?”   “有人造谜儿,就有人会猜谜儿。”   易瑛苦笑了一下,说道:“……我看不懂……有几段看得懂,试试也不灵。没有用处的……”   “有用。我给你个实证,我可以教你。”老人道,“你看这舍身崖,跳下去的人有没有活出来的?”   “没有。”   “你不是来跳的么?”   “是的。”   “那么你跳下去!”   易瑛俯身看了看这万丈深渊,掠过的袅袅云层下,是五颜六色斑驳的杂木丛林,在山下看去巍峨高大的望夫石峰,从上俯瞰下去,小得像一粒花生,她突然一阵怯懦,犹豫了,觉得眼晕……   “你不敢了。”老人笑道,“看我的。”易瑛一愣怔间,那老人已经纵身跳了下去!   易瑛惊呼一声,一下子扑倒在崖顶的岩石上,只见老人穿过云层笔直地坠落下去,直贯望夫石峰……她吓呆了,直着眼盯视,眼见那身影越去越小,变成一个小黑点,变成尘埃一样,忽然像是谷底吹起一阵飘风,那尘埃在风中又波伏飘动起来,随风荡动着又渐渐升起,直升在云层中。越来越看得清楚,连老人的衣袂面目都看得一目了然——与其说他是在“驾云”,不如说是在云海中浮动游泳,时而浮,时而沉,时而仰,时而俯,时而倒植,时而直立,竟是翻滚起落从容裕如!……足有移时,老人微笑着移步登“岸”,脚踏实地又站在易瑛面前。问道:“有没有折不断的花?”   “您一定是老天爷派来度化我的!”易瑛匍匐了下去,“就这样死了,我也不甘心……   收下我作您的女儿吧!”   后来,她才知道,这位老人叫宋献策,原是大顺李自成闯王麾下的军师。清兵入关,昙花一现的李顺王朝崩溃不可收拾,宋献策只身逃离乱军,隐居桐柏山中采药炼气,算来已有一百三十岁的高龄了。   七年之后的一个夜晚,桐柏山山风呼啸,大雪弥漫。茕茕萤灯之下,但闻窗外的松涛声翻江倒海价响成混沌一片,雪片击得窗纸都簌簌抖动,风雪松涛仿佛摇撼着整个山峦,要把这三间石屋拔起来似的,连屋顶的石板瓦都被掀得一翕一动。宋献策像平常一样,吃过晚饭,默坐石炕上搬运周天,移时,忽然开目说道:“瑛儿,我要去了。”   “老爹,”易瑛正在炕下添柴,停住了手,诧异地问道:“这种天气,到哪里去?”   “我快一百四十的人了,还能到哪里去?”   “爹!”   “佛所谓涅磐,道所谓冲虚羽化。”宋献策淡淡一笑,“孔子之学是治世之学,还是他说的是,也就是‘死’字罢了。”   易瑛手中的柴“当”地落在石板地下。她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注视着宋献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您跪到这里,听我说。生死大道,其理难明,也就因它是最寻常的事。”宋献策脸上泛出潮红,盯着易瑛道:“学道学到精微处,反而不知最寻常的事,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第一条。”   易瑛直盯盯望着他,她还是不敢相信。   “你所学道术,防身有余,攻敌不足。”宋献策喟叹一声,微仰着脸思索着什么,又道:“我师父那是何等的能耐!出山时他反复叮咛这话,我还是忘了——一入红尘,五色俱迷啊……”   宋献策的庞眉白发一动不动,古井一样深邃的眼睛凝瞩在灯影里,声音在混茫的松涛里显得格外清晰,却是愈来愈弱。易瑛此刻才意识到他是给自己作遗嘱,心中猛地一阵悲酸,泪水已经无声迸出,忙叩头道:“女儿不敢忘……道术无穷,女儿还是井底之蛙,决不在人前逞能……”   “道是一回事,术又是一回事,不要全然混淆了。”宋献策脸上已退了潮红,渐渐蒙上一层土灰色,大手印举胸运功,徐徐说道:“你起意作念,蹈步罡斗,也许能让外面雪住风停,但周天寒彻仍是严冬,一停咒便雪更大风更猛……谁也变不了这个!条条大路通北京,向北走就是‘道’,你能缩地之法,日行千里,却不向北走,‘术’能通神也仍是北辙南辕。”   易瑛听得朦朦胧胧,双手据地仰望着他,颤声说道:“请……爹爹指点迷津……”   “寂寞空山,凄迷风雪……”宋献策的声气丝丝颤抖,听得易瑛心里发疹,却也还话语真切,“既是‘迷津’,何能‘指点’?我替你看过:终身不出桐柏,发心修持以劫应劫,或可安度余生。不然,天地虽大,恐怕你难以安身立命……这实在是过来人的话,你听得进去么?”   “听得进去……”   “永不动无名。听得进去?”   “听得进……”   宋献策长长吁了一口气,伸手抚了抚她的秀发,说了句:“可惜呀……”手便松弛地垂了下去,任易瑛如何辟踊号陶千呼万唤,只是垂首不语,已是奄然物化。一代宗匠、儒道双修的并能之士,辅佐李自成纵横天下,叱咤风云,统率百万雄师捣破北京的人杰,就这样悄没声地在风雪桐柏山中与世长辞……   “爹爹,爹爹!师父,师父……”易瑛失声恸号,她觉得周天一片漆黑阴寒,压得自己气也透不出来,辗转反侧苦死挣扎间,突然醒转来,但见织弓犹握,黛笔尚在,窗外秋蝉长鸣万树斑谰,室内息香未散幽香袅袅——兀自满脸泪痕,却原来是南柯一梦,隔窗犹自听得海子对岸春香楼歌女侑酒的唱曲儿声:   帘前记执纤纤手,堂中细酌盈盈酒,语软情温,惆怅巫山一段云,背人特地留依住。惊风又拂衣衫去,无问无愁;万唤千呼不转头……   易瑛不禁失笑:“大白天的,我这是怎的了——从来没有这样儿的!”忙忙洗了脸,拢头掠鬓才了,便见唐荷进来,因问道:“瓜洲渡那边有什么消息么?”   唐荷看了看易瑛,眼中掠过一丝诧异,笑道:“阿姐像是刚睡醒的模样——昨晚高恒到了——就是黑风崖太平镇钻碾盘儿那位国舅爷,住了高桥驿站。半夜时分又来了个老公儿,叫卜义,已经上了岸,听高恒已经住了驿站,他不愿住下房,就往下开了一程,住了迎恩桥接官亭。扬州知府裴兴仁、图书征集司的夏正云、城门领靳文魁带阁城缙绅去拜会了高恒。   永强老板也去了。这会子是我们作东,在春香楼给高恒接风。”易瑛笑道:“我说的呢,春香楼这早晚就聒噪得热闹——太监那边呢?”唐荷道:“名字稀奇,叫不(卜)义。听说是给皇上打前站,来踏看桥梁行宫的。跟他的一个叫秦慕桧的小苏拉太监,是清茶门教的人,已经和罗二哥他们接上了暗号儿。说卜义老公儿正生闷气,抱怨裴兴仁他们攀高枝儿,只顾巴结国舅,没人理他呢!”   “南京那头来人了没有?”易瑛离开了织机,在靠窗一张椅子上坐了,一边沉吟,问道:“十天头里接他们飞鸽传信,说黄天霸他们来人了。不是已经回信叫盖英豪派人来一趟的么?”唐荷犹未及答话,便见乔松抱着个鸽子进院,口里笑说“辛苦你了!”便放了鸽子进来,将一张纸条递给易瑛,细声细气说道:“阿姐,盖家的信……”易瑛转手便递给唐荷,说道:“米汤写的。熏出来看。”   “是!”   唐荷答应一声,打火点着了蜡烛,小心翼翼张着手熏烤那信。易瑛这边对乔松道:“你唤韩梅来,我们商计一下。”说着,便凝神看信,良久,舒了一口气,皱着眉头在烛上燃着了,便见乔松韩梅一前一后进屋里来。   “盖英豪要和黄天霸比武。”易瑛摆手示意让三人坐下,叹息一声说道:“太小家子气了。黄天霸到南京,冲的是我们老盘子,蹈晦深藏,让他摸不到底细就是了。比的甚么武?   输了怎样,赢了又怎么样?这么不顾大局,非出大事不可!”   自雷剑携胡印中出走,松、荷、梅三位“护圣使者”乔松居首。她们跟着易瑛,先败于山东,又败于直隶,山西又遭土匪袭击,逃亡南京,若不是江南臬司张秋明和尹继善闹生分,疯迷泄露军机,几乎被刘统勋一网打尽。几经劫难波折横逆,她们都是九死一生的人了,早已脱去小儿女子那份稚嫩,变得十分干练老成。听了教主这话,一时谁都没说话,心里却在掂着分量。   “我想,有这么几条,”唐荷咬着牙沉吟片刻,说道,“还是逃出南京,孝陵后山会议我们剖析的,以静待动,乘时造乱,决不轻易上山扯旗放炮。黄天霸在那里逞能招摇,无非是刘统勋放出来的饵,引我们上钩就是了。我看可以让他们比,我们坐观成败——盖英豪和我们想的不是一回事,他想的是称雄武林,我们想的是施化天下,可以利用不能深信。天下现有红阳教徒二百多万,都看着我们,一着失慎,暴露了,再造这样个局面比登天还难!”   乔松望着易瑛,说道:“韩梅从图书征集司夏堂官那里又买到了二十顷涸田。买进价是三百两一亩,按市价平价卖出,一亩八百两。就算七百五十两一亩,我们可得小一百万的数。加上织坊,染场,铜矿、锡矿、码头,各船坞货栈、行院楼馆码头,我们的收项有四百多万,是个中等省份的财力——我们有钱,就怕动。有钱,又不动,刘统勋累死也找不到我们。所以,我看唐荷说的和大宗旨不悖。”“我觉得不能毫无动静。”韩梅蹙额说道:“若说有钱,我们能和皇帝老儿比?江南黄家、劳家、孙家、谢家,堂堂正正的生意人,买卖做到红毛国英吉利国,那才真叫得上富可敌国。我们是和朝廷放对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已经撕了龙袍摔了太子,这个富家翁当不稳。这里拱一下,那里动一下,他就是块石板泰山,也有裂缝儿那一天!姓刘的爷们盯着我们,钻头觅缝地寻,我们一味只守不攻,能成么?”   这又是一番道理,众人听得无不点头。唐荷笑道:“韩梅辣性未除,还是那么火爆。说的是,我看可以闹一闹,只不扯旗上山就是。皇帝巡江南,八月十五必有一番庆典,他来南京做什么?一为的游山玩水,二为的也要粉饰太平,造‘盛世’景观,要收拢江南人心,防着我们汉人作乱。这一锅甜汤,我们给他加一把盐,看是什么滋味?”说得大家都是一笑。   “现在和乾隆碰硬是不成的。”易瑛笑容转瞬即逝,手按着椅把手说道,“如果我们毫无动静,老百姓都要把‘一技花’这个名字忘掉了!八月半,是个有意思日子,朱洪武月饼传信‘八月十五杀鞑子’,这法子我们为甚么不能借用?叫春和坊赶制一百万个月饼,一律印上松荷梅三种花样,天炙日到各香堂给孩子们点额祈福的,每个孩子一个月饼,不说施舍,只说可以禳灾。初三是灶君日,初八是八字娘娘生日,这都是最旺火的香堂盛日,走庙的男女,也都分发月饼,传言明年南涝北旱,吃花月饼可以渡劫免灾……八月十五六是正经日子,像玄武湖、莫愁湖、夫子庙、秦淮河、桃叶渡这些地方,一定有社会大戏,斋月宫、烧斗香、走月亮的人平常年就拥挤不动。他要粉饰,一定热闹十倍。可以让叫化子帮、下三堂子的野鸡们也都赶去,拉客的拉客,打莲花落的打莲花落,哭的哭闹的闹笑的笑骂的骂—   —都要加上‘谢皇恩’的话头儿——对了,还有纪昀写的南巡布告里的话叫‘早失太平’(藻饰太平)。我们也不大折腾,败败他的兴头,叫百姓知道并不真太平就见好儿收……”   她说着,乔松三入已经格格发笑。唐荷道:“这么着最好,我们‘谢皇恩’尧天舜地中间王八粉头叫化子人,真真是冰糖粥里一把盐!”韩梅道:“八月十五是佃东佃户结帐日子,穷人心里都窝着火别着气,还担心着业主夺佃。怀着这个心思,再加一把盐,也是另有一般滋味的!”   “我现在心里最恼的是雷剑。”笑说了一气,乔松吁了一口气,感慨地说道:“我们原是最敬重她的,想不到事到危难,她自己先脱手溜得无影无踪——还拉走了胡大哥——敢情想着我们易主儿从此一蹶不振了!”   一句话便扫了大家的兴,易瑛想想雷剑,又思量燕入云和胡印中为情分争,心里满不是味道,勉强笑道:“人都各有难处,何必强求呢?他们要卖我们,我们这会子也不能这样安生说话了——都过去的事了,不必再提了——梅儿,清江的二十顷涸田,怎么会从图书征集司买出来?不是说有军机处廷谕,涸田一亩也不许动么?”   “如今的图书征集司,红得连观察使也不敢招惹。”韩梅说道:“如今他们不归地方官辖治,一层一层到顶儿,是纪昀管着。谁‘征集不力’,告上去,奏一本准一本——湖广征集局一本参倒了二十三个府道官员,只为了一本什么黄子《钱谦益诗稿》的浪书——他们有权,就有人巴结,说是皇上南巡,图书司里也要预备迎驾,没钱,扬州盐道就送他一百顷涸田的引根票据,一亩只要一百五十两,一转手他就有钱了。”   “他就不怕追究下来?”唐荷问道。   韩梅笑道:“这还是个清官,卖官地迎皇上,公出公入的,谁追究谁?——对了,蔡家染房捐了三千两银子,说‘孝敬乾隆爷南巡荣行’,今儿尹继善下牌子表彰,着蔡老二随官迎驾,说是‘忠民义行’,说不定皇上还要接见。易主儿,我们要不要也打个花狐哨儿?作了这些年对头,我还真想瞧瞧这皇帝什么德性呢!”   “十万。”易瑛略一沉思,说道:“我们出十万。迟一点捐,要和捐得最多的差不离儿。”她顿了一下,“派人到南京,直接捐到尹继善那里。”   捐这么大的数目!三个人都是心头一震,不禁面面相觑。易瑛笑道:“尹继善比别人聪明就在这里。他不派捐,下牌子表彰叫人学样儿‘乐输’,不但皇上体面,他也体面,输捐的人心甘情愿花钱买这个‘忠民义行’的体面——瞧着罢,三千两是个底数儿,这个头一开,行情就见涨,比钱塘潮也不差甚么!”她话没有说完,乔松她们已经心里雪亮:尹继善是想不动藩库一两银子,轰轰烈烈把这件泼天大事办下来——既遵了“不扰民”的盲意,又八方周全得汤水不漏!一个黑脸包公坐镇南京暗地缉拿,一个军机大臣兼两江总督威重令行指挥如意,如此绝顶聪明的对头……蓦然间,都觉心头袭上一阵寒意。良久,乔松才说道:   “以谁的名义捐呢?将来又是谁出面呢?尹继善这人不好对付的。”   “管着铜矿码头的那两个舵头——铜陵香堂手下的——叫甚么名字来着?不是说是南京燕子矶鱼市的么?”   “一个叫莫天派,一个叫司定劳。”唐荷抿嘴儿笑道:“单是香火常例,去年就给我们加大三成。他们想见见教主,包永强说了几次,易主儿都挡回去了——您想派他们去和尹继善联络?”   “他们在南京鱼市跌霸的事,打听清楚了没有?”   唐荷略一欠身回道:“跌霸的事是有的。不过年头多了,当时的事不能详细——说是一个买鱼的老太婆因斤两不够,和鱼贩子纷争,鱼贩子打了老太婆,老太婆三个儿子砸了鱼店,莫天派手下将她三个儿子打了个半死,后被黄天霸的大徒弟叫贾富春的出手,空手打败鱼贩子几十个伙计,把他擒了去见官。就此在鱼市上兜不转了。”   “后来呢?”   “跑单帮,和他的把弟司定劳在盐淮道上押盐,又到铜矿闯码头,得了彩。”唐荷说道:“这里头情形我们没有握得把细。”韩梅说道:“总舵是不是见见他们?听永强大哥说,他们为人很仗义的,出手也不小气。铜矿出息很大,十万两银子让他们孝敬出来也不是难事。”   易瑛凝神想了想,说道:“乔松先见见他们,还有台湾来的那个林爽文,也要见见——   然后再说吧。这样看来,盖英豪和黄天霸两个人的事,我们就不能袖手旁观了。南京的盘子被黄天霸夺去,我们到那里还有什么安全?”   “这里还有两个活宝呢?”唐荷用手指指东边。   易瑛站起身来,笑道:“罗付明去见见那个卜义,送三百两的礼物,听听他有什么话说再说——告诉包永强,春香楼那群雏儿妮子侍候不了高国舅,叫他派雪狗出马!”   包永强是扬州城百乐总行的老板,所有戏园酒肆行院澡堂子,还有民间喜丧用的吹鼓手挽歌郎,什么纸扎行、棺材铺子、车马杠房都是他的门下。他撒帖子请高恒时,高恒在春香楼午睡刚醒,还带着宿醒,躺在床上发怔。却见鸨母葛氏进来,便问“甚么事?”   “裴府台和靳镇台拜您来了。”葛氏见他辫子盘蜷在枕边,曲肱而卧,上身赤裸裸一身白肉,下身只穿一条短裤,盖着条围腰毛巾,那活儿直撅撅挺起老高,不禁抿嘴儿一笑,一边帮他穿衣裳,一边浪声低语道:“爷真好龙马精神!我两个丫头都弄逃了……到我那里直叫痛……”说着,替高恒穿裤子系腰带,有意无意触碰他腰下,一边说着,“请您看戏来的。看完戏您还回来不?”   高恒见她半老徐娘,犹自凝脂般的脖项,一抹酥胸雪自,喃呢燕语间风情可人,被她撩得动火,待她系好腰带,一把搂了起来,伸舌吮嘴,透手人怀摸着两个柔润腻滑的大奶子,口中小声胡嘈:“……不是我龙马精神,是你那两个小丫头没经过人道。没趣儿……我不去看戏,打发她们走了,你过来老将对脸儿三百回合……”   “戏该看爷还去看……”葛氏耐不得他口中酒臭,又不敢拂逆,由他撮弄一阵,见他还要伸手往下摸,小声道:“看孩子们撞进来,我这妈妈什么模样!……有你的自然有你的,这么大的爱巴物儿我也想尝尝呢!”   高恒这才放手,出门到客厅前振振衣,咳嗽一声,跨步进来,见裴兴仁靳文魁已起身相迎,笑着埋怨道:“你两个王八蛋,还有夏正云小畜牲灌得我好!你们逃席各自回家,把我撂这里发昏吐酒。坐、坐嘛……这回子不坐衙,又有什么事?”靳文魁因将包永强请看戏的事说了,又道:“双庆部的班子,真正的徽班头牌!魏长生演柳梦梅,杜丽娘本地薛白娘子客串,要不是您,包老板下不了这个血本,一场包银就是五千!”高恒听得头摇得拨浪鼓似的,笑道:“今天春香楼吃酒,御史们知道了个知怎么嚼舌呢!今儿一场戏,明儿一会文,我还有正经差使呢——咱们是朝廷大臣,我来巡视盐务,还要看行宫驿站修缮,说句官话,光是游冶玩乐,对不起朝廷百姓不是?那边还住着个老公儿太监,也要维持维持,他爱闹小性儿,今晚我去拜会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想高兴,完事了你们到驿站,叫葛氏带几个人清唱。我只犯酒,再投一投就怕好些。”   “魏长生的戏你不看?就是薛白娘子,不是徽班三庆班,别想教她客串!”裴兴仁似乎难以置信地看着高恒,“老庄亲王来扬州,为看他们的玩意儿,整整多留了三天呐!卜太监那边自然也要下帖子请的。他要去,就好儿戏园子里厮见;他要不去,也怪不到我们头上啊!”   高恒被他们一递一句说得兴头起来,笑道:“怪道的北京红果园西北建的大戏园子叫‘三庆园’,又是庄亲王写的招牌,原来有这个缘故?”“是了!”靳文魁一拍腿说道:   “三庆堂头牌就是魏长生的双庆部;排下去是陈汉碧的宜庆部;还有个革庆部——排完三庆,然后才轮到四徽班呢!咱们沾光儿了是薛白娘子是扬州人,是魏老板的姨妈,同师学艺,洗手来维扬专办梨园教习的。正经唱红了的小玉儿,还不及她一二分呢!你听她这段子《醉扶归》——”靳文魁中了疯魔似的手舞足蹈,队椅上婷婷而起,轻拂“水袖”,清了清嗓子,逼着音唱道: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他是个罗锅儿矮个子,黑得驴粪蛋样的脸上一脸麻子,颧骨上还贴着一帖铜钱大的狗皮膏药,当地就那么舒指伸腿扭怩作态地盼“杜丽娘”嫣然一笑间令人浑身起栗。几个婊子隔纱屏瞧着,格儿格儿笑得前仰后合。高恒也伏在案上笑得捶胸打背:“真个唐突西施刻画无盐!成了成了,我去还不成么?”   “给爷备轿!”裴兴仁笑着起身,说道:“仔细这位罗刹鬼演杜丽娘,唬得人夜里作恶梦!——你们也都跟着到众乐园,场子我们包了。戏完了搓雀儿牌,你们助兴!”   **********************************   二十四 龌龊吏献宠攀冰山 愚国舅纵淫众乐园   众乐园离着春香楼大约也就里许来地。迎驾桥虽然不是维扬最繁华的所在,但因地近瓜洲渡,码头林立,商贾云集,一街两行三十六行俱全,衙上人烟凑辐,水巷橹船相衔,也实甚热闹。三乘官轿打前,后边跟着两个骡车,坐满了粉头歌女,嘻嘻哈哈招摇过市径奔戏园,所过之处,市人侧身避道侧目而视,车轿过去一片啐声。高恒是听不见,裴靳二人是听惯了,都没有计较。一时来到园门口,高恒下轿看时,却和北京戏园格式儿相去不远,一道广亮门两边都开着店铺,全都是卖点心小吃瓜子糖果扇子茶具之类物件,供戏客随意方便的。座地半亩方圆,也不甚高大,却是装裹丹垩一新。门旁两副楹联,都是一笔端凝楷书:   大千世界在眉头,看遍翠暖珠香,重游赡部。   十万春华如梦里,记得丁歌甲舞,曾醉昆仑。   细看落款,却是袁枚所书朱竹姹的成联。高恒摇头咂舌赞道:“字也好,难得这句子也是黄绢幼妇,两个人我都要见一见。”   “是!”裴兴仁答应着跟在高恒身后进园子,肚里不禁暗笑着,口中道:“卑职尽力去找他们。”此时,已有两个男的,后边跟着一位女娘迎出来,忙抢前一步介绍:“这位就是高大司徒兼盐政巡按使高老爷——这位是双庆部老板魏长生,这位是扬州百乐商馆司堂的包永强先生……”   高恒看这位和庄亲王相与得来的戏子,个头比自己还略矮些。枣核儿脑袋两头尖,一脸细白麻子,鹰钩鼻子疙瘩眉,剃得光不溜儿的下巴,稀落的头发总到一处也只筷子粗细一根辫子,往少说也有四十多岁。若不是亲耳听裴兴仁当面介绍,无论如何也和《牡丹亭》里的柳梦梅联想不到一处。那包永强却是开气袍子黑缎马褂,剑眉虎目一派英武之气,并排和魏长生向高恒行礼,口中说道:“草下细民仰慕大人风采已久,只因位分悬殊,不敢造次登访。只好请我们老公祖和镇台爷先容一步,高大人不见笑,就是我的体面了——薛大娘子,快见过高爷!”   “高爷万福!”跟在包永强身后那位女子流眄一盼,盈盈蹲下身子。   高恒的眼顿时一亮。只见薛白穿一件枣花碧罗紧袖衫,浅红吴绫裤下微露紫绢合欢履,天足娇小玲珑,腰围玉白绣带下垂于膝。天生两弯俏眉,中间微微蹙起,略呈八字形向鬓边舒展淡去,腻脂样的鼻翅微翘,羊脂玉般的脸盘上一双秋水含情目,偶一顾盼,正和高恒直勾勾的目光相遇,又羞涩地低垂下来。高恒但觉心头一热一拱,怔怔的,竟忘了说话。听得戏园子里调弦弄筝声,他才回过神来,笑谓包永强:“这是洛神下凡,出水的芙蓉,美自天然的象牙人儿嘛!比棠——”他想说“棠儿当年”,话到口边打住,“比海棠花儿还要清俊艳丽呢——是不是呀,薛白娘子?”   裴兴仁和靳文魁不禁相视一笑,包永强却冲葛氏一笑,葛氏啐了一口,红着脸对几个歌伎努嘴儿笑。薛白娘子轻启樱唇,莺燕喃呢回道:“这是爷的错爱,奴奴小四十的人了,哪里能比什么花儿……奴奴其实戏唱得不好,不及长生远了。”   “好好!”高恒见她娇笑巧迎天然媚妩,早已酥倒了半边,上前一把扶了手,一把抚着她一头光可鉴人的秀发,手指儿甚不安分地捏弄着她手心,说道:“你不说,我以为你二十岁不到呢!今晚瞧你们二位的,唱得中了爷的意,教你随班子迎驾侍候,唱红了天下!”薛白娘子轻轻夺开了手,飞个媚眼抿嘴儿笑道:“那我就先谢爷的抬举了——我们到后头上妆,爷请前面安坐……”窈窈窕窕和魏长生去了,回眸又向高恒一笑,于是高恒魂儿差点被她牵了去。 这里三人才进园子。高恒看时,园子里分着楼上楼下两层,楼上马鞍型观台,分着十二间官座,中间都用屏风隔开,隐隐约约已坐了些人。楼下地面广,支着一根根木柱,柱间摆着十几张八仙桌,三排溜儿向戏台,一桌可容六人,或侧身或正面都能看戏,桌上摆满了月饼点心梨葡萄香蕉苹果并茶水瓜子,已是坐满了男男女女,见他们三人进来,板凳桌椅一片声响,众人都站起了身。   “坐下坐下,随意坐!”裴兴仁满面笑容,双手张着向下按按,“这又不是在我的签押房点卯。戏园子一进,世法平等都是看戏人嘛!”便引高恒上楼,一边走,笑着解释:“这是扬州阖城的官员和他们的眷属,一为看戏,二者也得瞻仰大人的风采。大人请这边——左边官座厢里,葛氏带春香楼姊妹们坐右边第三厢——把纱幕放下来,我和老靳在大人右边官座,隔屏风也能说话的。”说着随高恒进来。高恒因见还有两个年轻女人,愣了一下问道:   “这是……”   跟在裴兴仁身旁的靳文魁忙笑着解说:“左边这位叫阿红,是兴仁的小星;这是我的如夫人,叫云碧——这是国舅大人,你们怎么愣着?”阿红和云碧也都在打量高恒,听说话忙起身蹲福儿道:“给爷请安!”高恒笑着点头,问道:“两位夫人怎么没来?”   “裴知府太太病喘;贱内不爱看戏,都没来。”靳文魁道,“这两个原来也是唱昆曲儿的,筝琴笙萧都能来一下,点几折戏,看完了陪大人玩玩。公余嘛,您也得疏散疏散是吧?”高恒盯着两个女子看,阿红韶颜皓齿形容袅娜,云碧玲珑纤秀态度风骚,比着薛白娘子也不差什么,不禁眉开眼笑,说道:“吴越颜色倾天下,果真半点啾唧唧跳踉而来,半点也不怕他,跳踉着越逼越近……   “张真人又诵内庭黄经,又念《道德经》,见毫无效应,慌了神,大叫一声‘这鬼厉害!’弃剑夺门逃跑,一个筋斗摔倒碰在泰山石上,竟晕了过去,醒了吓得一病几天不起。   嘴里只是喃喃一句话‘怪事怪事……这鬼厉害……’我去看望,他还是那副模样,请神医叶天士亲自给他诊脉,吃了剂药也就好了。”   龙虎山敕封真人被鬼吓病,狼狈弃剑逃跑,高恒不禁大笑,说道:“这鬼是人装的,当然厉害!——这是他的尴尬事,你怎么知道的?”“是拙荆得病,请叶天士来看,当笑话儿说的。”裴兴仁道:“一服药就治好了张真人,张真人要谢他银子,叫他不要声言。叶天士不要银子,说‘成全我个名声儿——明儿中午我在虹桥下船上吃酒,你坐轿到桥边就下来,说“天医星在下头船上,坐轿过去不恭”——一句话就算酬谢我了’——现在扬州府无人不知,叶天士是‘天医星’下凡,看病的人整日围破门呢!”   “不错。”靳文魁笑道,“他原就是名医,现在两江、两淮、湖广甚至广东直隶赶来看病的都赁房住着等,叫他‘天医星’,原来内里还有这个名堂!”高恒笑了一阵,说道:   “‘名’这东西真好!当官的要当名臣,文人要当名士,婊子要当名媛,医生要当名医。都一样的攒刺,头削得竹签子似的往里钻!——叶天士!是不是本名叶逢春的?我见尹继善给皇后荐医,里头有他的名字,果真有些实学么?”   裴兴仁道:“他原就是本地名医,不过不是世医,本领再大也上不了台面。这一番是名扬四海了。他治痘疹有绝技,我的二儿子眼见没指望了,他说,只要能撬开嘴灌得进药就能治好,真的是药到病除!”高恒心里一动:他的三公子四公子都还没出痘——因道:“迎驾缙绅名单里把他列进去。告诉他,预备着随驾到北京。这件事你们记着。”   “是!”裴兴仁忙道,“原也就列的有他的。这个人爱喝酒,吸阿芙蓉膏。鸦片禁卖,八爷给他弄些,他准高高兴兴听您的。”高恒笑道:“可见人无完人。这个容易,我寻老庄亲王给他弄几十斤就是了。我也想见识见识这个名医呢!”   靳文魁笑道:“人长得跟我差不多好看。”话没说完,几个人都已喷茶大笑。靳文魁道:“不信你们一见就明白了。心地也很良善的——去年给一个人看病,他说‘你没有病,是饿的了。我帮你治治这个穷病,算我给医死的人作功德’——你们猜怎么着?”众人竖耳听他说道:“——他叫那人回去,地里房前房后都种橄榄。”   “种橄榄……”高恒沉吟道:“这能发财?”   “待橄榄苗出,”靳文魁笑道,“他每给人开方子,都要加上‘药引,橄榄苗一株’。   这家子卖了地里的又卖房前屋后的,越卖越少,越少越贵,四个多月时辰就赚了三千多两银子!弄得扬州花房铲了花赶种橄榄,他的药引子却又换了。”   正说得热闹,台上鼓板铮然响起,笙萧齐鸣,包永强一头热汗进来,向众人请安,又团团一揖,笑道:“请爷们点戏。是唱全出,还是看折子,小人好教魏老板预备。”高恒看了看台上正演着的《五福闹堂》加官戏,点了《诘病》《道砚》《魂游》《幽媾》四折,将戏单递给靳文魁,说道:“我看十七、十八、二十七、二十八这四出也就不短了。你们想多看,就再点。”裴靳二人哪里肯?都道:“这就好,卑职们没说的!”云碧却道:“加上《闻喜》《圆驾》,六折的好,祝国舅爷六六大顺嘛!”阿红更施出手段,双手晃着高恒,娇声儿道:“云碧姐姐说的是——《圆驾》两出,大团圆大欢喜结局儿,我们玩牌儿兴头也高些……”   “好,两个佳人说了,咱们照办!”高恒高兴得脸上放光,对包永强道:“告诉薛白娘子和魏老板,使出他们看家本领,教爷们开开眼开开心!”包永强一叠连声答应着退了出去,靳裴二人莞尔一笑起身,到隔壁宫座正襟危坐,静待正戏开场。   帽子戏完,略一静场,鼓板笙萧悠然而起,一位老道姑手持拂尘,身穿青格子妙常衣轻盈飘然出台,发髻上蒙青纱,“呀……”地低叹一声唱道:   人间嫁娶苦奔忙,只为阴阳。问天天从来不具人身相,只得来道扮男妆,屈指儿有四旬以上,当人生梦一场!   这几声唱,苍凉里带着无可奈何的自嘲,又有几分玩世不恭,把握得不到火候,不是唱悲切了就是唱得油滑了。老旦戏是最不讨人好儿的,高恒竟情不自禁喝一声彩“好!”满座客人见他喝彩,也一齐鼓掌叫好儿。老旦毫不为之所动,荡摇拂尘又来四句集唐:   紫府空歌碧落寒,竹石如山不敢安。   长恨人心不如石,每逢佳处便开看。   众人又是哄然叫妙。阿红剥了香蕉递给高恒,右边的云碧却递上福橘瓣儿,笑道:“橘子略带酸味,吃过香蕉就不好用了。爷请先用福橘——”轻舒纤腕,竟亲手将橘瓣儿塞了高恒嘴里,又对高恒耳语:“爷还没看出来?这位石道姑是魏老板扮的——生旦净丑他都来得的!”   “真的?”高恒这才留意细看,果然是魏长生。此刻妆束了半老佳人,眉目清秀风致宛然,口街道白一丝不爽,虽然冗长,只说得滑稽风趣,逗得人们一阵阵笑。哪里寻得出方才初见时那副獐头鼠目的模样?高恒不禁一笑,吃了橘子又吃香蕉,两个女人紧挨坐着时时耳语,吹气若兰跟他评戏,引得高恒意马心猿收不住缰,也剥橘子分给两人,压低了嗓门儿问:”他说的‘瞧了他那驴骡犊特,教俺好一回惊惶’是甚么意思?”   阿红云碧腾地红了脸,低头嗑瓜子儿不言声,好半晌,云碧才道:“爷回去问问夫人,我们怎么能……”话未说完,觉得高恒的脚已经在桌下试探着寻摸过来,略躲了躲,也便由他轻轻蹭磨。阿红也觉高恒的脚不安分,她却不躲,反而两只腿轻轻夹住,只嫣然一笑,说道:“爷没听石道姑说的‘那时节俺口不说……俺这件东西,只许你徘徊瞻眺,怎许你适口充肠?’”两个女子贱民出身,都是偷汉子的积年老手,高恒又是风月场上老手,递句儿说风话弄小意儿调情,隔壁的靳文魁和裴兴仁心照不宣,各自充耳不闻“入神”看戏。   忽然戏台上鼓板皆停,筝萧幽幽袅袅绕梁,高恒一凝神,薛白扮着杜丽娘纤纤弱步扶着丫头出场,婷婷如杨柳临池,盈步似风送荷萍,春香丫头唱了几句,杜丽娘婉约低回、莺语道白,“春香啊,我楚楚精神、叶叶腰身,能禁多病逡巡?……你叫我怎生不想啊……”接着唱道:   贪他半晌痴,赚了多情泥。待不思量,怎不思量得?就里暗消肌,怕人知……春心怎的支?心儿悔,悔当初一觉留春睡……”   真个声若柔丝,翩若惊鸿,只向楼上目含秋水幽然一瞥,旋即挽首低回叹息,高恒醉了似的,迷迷离离望着薛白,已是魂魄俱不在身,阿红撇嘴儿笑道:“天下男人贵贱都一样,见一个爱一个……”云碧推推高恒,笑道:“爷醒一醒儿,看晕过去了!——贪多嚼不烂呢……”   “啊?啊——”高恒这才回过神来,左右看两个女子,也都是娇花明艳容光照人,权着两只脚紧贴着她们的腿,嬉笑道:“有你们两个在,昏天黑地是有的,晕不过去。”又让二人凑近了,小声道:“今晚咱们打雀儿打个通宵,叫上薛白一道儿,你们瞧我的,看我嚼烂嚼不烂!”阿红笑啐着在他腰间推了一把。云碧说声:“你也不是正经人——”在他额上指尖顶了一下。三人各怀心思接着看戏。   不到半个时辰,六出折子戏已经唱毕。楼上楼下看客桌椅板凳乱响,台上戏子齐唱《南双声子》:   姻缘诧,姻缘诧,阴人梦黄泉下。福分大,福分大,周堂内是这朝门下。齐见驾,齐见驾。真喜恰,真喜恰。领阳间诰制,去阴司销假!   魏长生和薛白长舒水袖翩翩起舞,满台翠摇红影间双双裣衽谢幕。满场一片鼓掌喝彩声里,裴兴仁靳文魁先过来说话,魏长生和薛白也过来厮见,葛氏带着几个歌伎也凑了进来议论戏文,把个官座包厢挤得满满的。七嘴八舌有说戏演得好的,有奉迎高恒“懂戏”的,好不热闹红火。   “八爷今日玩得高兴。”裴兴仁见人多,站着说话不便,眼见园子里人已散尽,笑着对包永强道:“你戏台子后边还有两通间雅室,专门待客的。姨太太们要陪高司官搓牌,预备点夜宵点心什么的,好生侍候。帐一总儿在我那里开销。迟了你安排大人歇息。翰林院来了个编修,要见见;还有卜义老公儿那,说有客没来看戏、怕是不欢喜,我们也要去应酬一下。”高恒问道,“翰林院谁来了?”“方才师爷跟我说的,叫窦光鼐。为图书征集的事来的,到南京路过这里。”裴兴仁道,“这人有些痰气,纪公又很赏识他学问,不见见不好。”   高恒掏出怀表看了看,才刚未未申初交牌时分,笑道:“忙什么,早着呢!就说给我回事儿,怕他什么?咱们下楼搓几圈,把你的公事说说,用了点心再走不妨的。”   于是众人一齐下楼,径上后台。葛氏等众人等坐在戏箱上说闲话,看魏长生薛白和戏子们卸妆。包永强便带他们到雅室来。高恒看时,屋里春凳桌椅俱全,东山墙大炕上还张着一幅杨妃出浴图,窗明几净十分安静幽雅,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这里比公廨、签押房僻静得多,看来你们是这里的常客了。”靳文魁对包永强道:“你先去,我们说会子话就走。待会儿把这八仙桌铺上毯子,取一副新象牙牌来。”包永强陪笑听着,连连称是退下。   “你方才说甚么来着?”高恒坐了正中椅上,屏气啜了一口茶,用杯盖拨着碗里浮沫,似笑不笑问裴兴仁“扬州还会亏空,真是闻所未闻。我就知道客不是白请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您是财神,哪里知道这里头的琐碎烦难。”裴兴仁苦笑道:“扬州是百姓富官穷。掏实话讲,要单指那几个养廉银子,我们都得穷得卖裤子,老靳手下有几千人,能吃点空额;我呢?一靠打官司——也不敢冤了人,瞅准了不痛不痒的纠纷,又是富户的,拘了人证折腾着慢审。两家息讼能送点好处。结结实实打赢了官司的,谢我公道,我也敢笑纳一点。可扬州这地方过往官员有多少?来两江的、到福建的、江西的,甚至出差到安徽、山东、湖广的京官大老,哪个得罪得起?哪个不要应酬?不从库银里支借一点,日子过不下去呀!”靳文魁笑道:“我那里也是一样。比如说您高大人要视察我营务,兵士们衣装太破烂的,得换新,营房得翻整,破战舰得赶紧修,不应酬成么?也在库里借银子呢!”   高恒手托下巴静听着,点头道:“这都是实话。库里有银子,官儿没钱办差,天下皆然。你们缺着多少?说说看。”   “不敢狮子大张口”,裴兴仁龇着黄板牙一笑,“八爷把扬州今年的盐税移给我们扬州征收,大约能得三十万。钱度银台来了,我们再要一点,亏空也就差不多补齐了。”说着,将一个削好的梨递过来。   高恒将梨放在盘子里,一个劲沉吟,撮着牙花子为难地说道:“盐税是国税,户部查了几次帐了,幸亏钱鬼子跟我交情不坏,说了许多好话。刘统勋爷们在南京,一为迎驾,二为破‘一枝花’案子。前些日子南京有人来信,说刘统勋问金鉷,知不知道我和钱度运铜的事。我看这爷俩纯粹是吃饱了撑的,想揽尽天下的事!那是给老佛爷造铜佛,往圆明园里请的——我等着他们查!”他说得唾沫四溅,忽然觉得离了题,略一顿,心里突然泛上一个主意,极爽快地回答二人:“可以把扬州盐税给你们,瓜洲渡盐运司过往盐船,你们也可征一成,盐政收两成——这样,你们能征一百万!”   一百万两!靳裴二人都睁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高恒的心里也在疾速转着念头:他偷运铜想造铜器大捞一票,德州事发,眼见遮掩不住,先发制人上本谢罪,说明是为孝敬太后使用,刘统勋就是撞死在乾清门也告不赢他。但盐务亏空是明摆的事,而且也担心刘统勋追查从前贩铜的事,所以从盐税上设法。借去年“蠲免天下赋税”这个圣旨,免去官盐税,由盐商官卖私盐,除了填平亏空,还落到手四十多万银子。现在再交一些地方征税,就把盐政帐目搞得浆糊一盆,恐怕把户部累死也查不清楚——想到这里他真想跳起来闹一嗓子二簧。兴奋之后,高恒冷静下来说道:“你们不要惊诧。这一百万我不能说是给扬州填亏空的,那没有道理。这钱用来筹备迎驾的。至于你们怎么花用,要造个册子弥补平了,给我一百二十万的收据——要知道,我也有应酬亏空呀!”   “是是是!好好好!”裴靳二人心里高兴得直跳,又佩服又感激,连声答应。裴兴仁道:“这真帮了扬州府的大忙,扬州的老百姓也沾八爷的光儿了!”   “你们够朋友,我当然讲义气——嗯?”高恒笑得脸上放光,瞟一眼隔壁,意味深长地冲二人点点头。二人自是心领神会,即便笑着起身告辞。高恒道:“忙什么,玩一会儿。吃过晚饭再去——窦光鼐这人我知道,才学是不坏,为人刻薄寡趣,和他一处没意思。现在准是夏正云陪着他,你们去迟点,不要吃酒,匆匆忙忙的,他还以为你们办差勤劳,心里欢喜呢!”   二人一听都笑了。于是叫过包永强铺张牌桌。裴兴仁坐了高恒对面,包永强在高恒左边上首,右边靳文魁和包永强对面。薛白阿红葛氏云碧四个女子各坐一人身后,端茶嗑瓜子削果皮,看牌兼管洗牌。包永强还要叫春香楼的女孩们过来奏乐。高恒却道:“玩牌就是玩牌,她们再唱得好,比得上薛白娘子么——赏些银子,教回春香院去——这里人尽够使的了。”   四人因一边打牌一边说话,一两银子一注,输赢都作东道。不图银子,只讨个高兴。由窦光鼐又说起征集图书的事。高恒一边看牌,一边说道:“你们扬州有个叫马裕的,是个古董商是吧?献了一百九十五种书。金鉷原来奏折上说,他藏书极多。皇上叫纪晓岚亲自出借据——白板,碰!——劝说把图书都借去,浙江还有鲍士昌、范懋柱、汪启淑三家,圣旨里都点了名的。在你境里,你们都要亲自登门拜望一下。劝他们——吃!吆鸡!——献出图书。皇上只追查今版书——二饼我不要——善本古版只管献。这是皇上亲口给我的旨意。教他不要心有畏惧。就有违碍字句,古人说的,皇上绝不怪罪。孔子还说过——打吆鸡——夷狄之有君不若华夏之——发财——无也呢!不但无罚,还——尽来些西北风,出!——预备着赏他《古今图书集成》。书借用过了——二条不要——准定要完壁归还他的!”   按清时官场规矩,提到“皇上”“今上”“圣主”须得拱手端言,听到纶旨,须得起立恭身。高恒如此说话,也不知是传旨还是闲嗑牙,旨意转述里还夹着二饼白板,听得裴靳二人一愣一愣,“是——发财”“是——不吃北风”地闹起来、听得四个女人叽叽格格笑不可遏。包永强却脸上挂着笑容,只听不说话。   一时几局下来,各自有输有赢。话题又扯到叶天士身上。高恒庄家,掷了骰子抹牌,一头说道:“皇后娘娘最贤德的,就是多病多灾,荐医的事不敢马虎,叶天上到底有没有真才实学?弄个庸医去下虎狼药,谁也承当不起!”   “要说这个人,原来也真是名不见经传。”靳文魁飞快地理着牌,笑道:“也就是个乡下走方郎中。偏是那一年扬州首宫黄老爷子媳妇难产。半夜里,女人大出血孩子下不来,寻几家名医都不在家。无奈去敲——一饼!”   “碰一饼。”包永强轻放下一对,又打一张道:“出二万。”靳文魁接着道,“去敲叶天士的门,隔门喊他去给黄家太太接生。叶天士睡得迷迷糊糊,一边答应,一边对老婆说:   ‘打盆凉水洗洗脸——你们先回去,我随后就到!’——好啊要凑出清一色了!”随手打出一张六条。又道,“本来是对两个人说的话,黄家纲纪听成了一回事。赶紧跑回去回黄老太太,说‘叶先儿说叫打盆凉水给太太洗洗脸,他随后就到!’”   高恒不禁哈哈大笑,问道:“真的给产妇洗脸了?”   “大人孩子眼见保不住,一家子急得乱成一群热锅蚂蚁,这时刻谁敢不听医嘱?”靳文魁道:“红中!——于是赶紧井里拔来凉水。正是热天,产妇憋得浑身是汗,凉水猛的一激,那孩子呱呱坠地,是个十二斤重的大胖小子——叶天士洗完脸赶到,一家子已经欢天喜地,张着彩灯,万响鞭炮响得开锅稀粥似的,老老少少几十口子出来迎他——黄家虽说也有几个公子,太太正嫡膝下荒凉。他一进黄家,满门都拿他当爷敬——就这么出了名,那年他才十七岁。”   众人听他是这样发迹,想想都觉笑不可遏。靳文魁道:“说也奇,打那起,寻他看病的,看一个好一个,越发名声大了。他自己知道那是缘分,不是本领,悄悄发愤,什么《伤寒》《金匾》《本草》暗地攻读,参酌印证着给人治病,有疑难杂症奇怪病症的,甚至不收医药费——名声也有了,本事也学成了。上回太医院的贺东篱医正和他谈了三天,下来跟我说:‘这是真正命世奇才’——医生,我是不敢乱荐的。这种事,拿着小命闹着玩儿么?”   “他既精小儿科、会治痘疹天花,这招鲜就吃遍天。”高恒笑道,“皇后娘娘两胎阿哥都是天花上薨了,如今——”他压低了嗓门儿,“如今几个阿哥都还没出花儿。新封的一个睐主儿也怀了胎,托傅恒夫人找人算,傅恒夫人在北京给她找人,又写信给尹元长夫人托人,在南京算,寻了个毛先儿拆字,出了个‘九’字问儿子。先生说九字阳极之数,是个男胎,似兄而不成兄,前面有兄长没有成人。又说孕妇不是正配,因为九字似‘元’而非‘元’,还说似凡而非凡,乃是不凡之子。还叫防着家人里人——”他更压低了嗓门“防着小人使坏害这孩子——因为‘九’字加室字头为‘宄’,外奸内宄。宫里妒忌这种事多了,不是也说中了?”   众人都停了牌,入神听他说。包永强是知底的,原还疑心‘毛先儿’是刘墉,此时倒释了怀。薛白却道:“这先儿真神了——他没说能保住这孩子不能?”   “继善夫人多精明的人,哪能不问呢?”高恒向薛白丢个眉眼笑道,“毛先儿说‘九’字是‘完’字底,一定能保全的。”他推倒了牌,对裴兴仁道:“你两个代我去访望一下叶天士,他不是爱抽阿芙蓉膏么?先弄几两给他。三天后叫他随我坐船一起金陵去。告诉他,金鉷那里查禁的鸦片堆着一库屋子,有他抽的。”又道:“你们该吃点东西,好去办正事儿了。”裴靳二人哪里肯再吃东西,都站起来躬身辞行,吩咐阿红云碧“好生伏侍”笑着去了。   包永强见只剩下这四个男女,知道自己碍眼,听了这么多宫闱秘闻,也想早点回傍花后村述说回报易瑛。见天色暗下来,吩咐高烧绛蜡,多备果点,陪着高恒等人用了茶点,便笑着告辞:“码头盘帐,伙计店东容易闹生分,小的得先走一步了——爷下锚起帆到南京,我再设酒饯行。”高恒巴不得他这一辞,笑着起身,执手说道:“这里留几个学戏孩子伏侍就成了,生受你辛苦花钱。从今就是相识朋友,我来扬州找你。你去北京只管找我!”葛氏却有点厌这个色中饿鬼高恒,笑道:“你只管去。他们打牌,我带着孩子们在台后听招呼就是了。”   高恒的心思却不在打牌上,眼见屋里三个女人,薛白娘子云鬓半偏,笑晕娇羞;阿红眄睇流盼腰身倩纤,云碧酥胸一抹、皓白如雪,灯下看美人,但觉神昏心摇令人不能自持。四个人四双手洗着牌,满桌的牌像一推出网的鲜虾般活蹦乱跳。手和手之间无意有意触摸碰撞,桌子底下八只脚也都探来触去。高恒随手抽牌出着,说道:“你们听没听说过,南京莫愁湖驻军,两个绿营管带的事?”阿红和云碧都笑着摇头,薛白说道:“我们平头百姓,大人们的事怎么知道?”   “两个管带都是游击。”高恒贪心不足地用脚在桌下胡触乱摸索,对三个已被撩得面红耳热情欲牵动的女人道,“晚上看《凤求凰》‘琴挑’戏,各自夸说自己的三个姨太太,怎么会疼人,会体贴能温柔。吹嘘自己精神健旺,能整夜鏖战,弄得群芳凋谢,真真实实的硬功夫。我权且不说他们名字,就叫甲乙吧——甲说他浑名叫‘赛谬毒’,裆里那活儿赛过驴肾粗,挺起来好似小肉棒槌,女人沾身就筋软骨酥。乙说他浑名儿‘真如意’,惹翻了挺身而起,不刺秦王,西入咸阳刺败阿房宫三千佳丽,插进磨盘眼儿里能把磨盘挑起来……”   三个女的都是风流场里的领袖,这番话听得她们心头弼弼直跳,佯羞诈臊地搓衣角蹲蹭尖儿。阿红啐道,“男人们好恶心人么,灌醉了就满口胡侵……”云碧指尖拨拉着牌,娇嗔道:“高爷跟我们说这些……也忒不斯文的了……”   “你们看那些个读书道学,满口里子曰诗云地斯文,一沾女人身子就变了‘斯武’了。”高恒包着眼嬉笑,脚下一个一个做光,接着说道,“甲乙二位游击将军争执不下,乘着酒兴商计,半夜子时二人同时出来‘解手’,然后掉换回房,事毕叫各自妻子品评二人能耐。   “谁知甲游击却是个惧内的,嘴上说得响,其实是银样蜡枪头。他夫人有个点灯睡觉的癖性,因就没敢熄亮儿。乙游击胆小,隔窗看看,灯亮着,不敢进去;趴门缝儿瞧瞧,甲夫人翻身咕哝着说话,更不敢进去。转悠了半个时辰,始终没敢下手。甲游击已是得胜回朝,说‘我已经完事儿,你呢?’乙说‘你等着,我这就进去’。甲说,‘干这种事哪有叫我“等着”的道理?’……   “两个人在门外头你言我语争执。不防甲夫人一翻身跳了出来,伶伶丁丁提着个门栓,没头没脸就是个打,甲被拦屁股打个马爬,乙将军头上鼓这么大个包——”高恒手比了鸡蛋大个半圆,呵呵笑着道,“两个将军被打得抱头鼠窜,那女人兀自‘天杀的,挨刀鬼’呼天喊地追打。乙夫人这时也知道吃了亏,率着三个姨太太出阵,甲的三房姨太太也出来助打太平拳,八个女的对打,又打两个游击,竟是一团混战!——那是大营,驻着几千兵。巡哨的还以为来了盗贼,筛起锣吹起号,顿时满营沸水开锅价热闹起来……半夜三更的,一直惊动到总督衙门金制台那里。金鉷赶来,一群女人两个落魄将军,哭的哭,号的号,叫撞天屈,骂‘炮崩挨鸟铳’的,揉屁股摸头的,活似一群妖精乱吼乱叫……”   说到这里,三个女人已笑得前仰后合。阿红上气不接下气,问道:“制台爷怎么给他们和息的?”高恒笑道:“金鉷劈脸一人一耳光,骂着说,‘这是军营么?——你们两个到夫子庙卖三天杂烩汤!’”   众人越发大笑,高恒竟起身来,搂了这个亲那个,在屋里追逐嬉戏。见云碧要逃,一手扯了过来,口里叫着“都是我的小亲乖乖儿——一个也不要走……都教你们快心畅意……”   “高爷是要和我们一锅杂烩汤了!”阿红姑娘却是毫不做作,一边说“不信我们三个对付不了你”一边过来帮着高恒给云碧解衣,又自家脱了。薛白娘子也脱得一身白肉缕丝不挂扑了上来。煌煌灯烛之下,四个男女赤条条滚在炕上,腿夹口吮手乱抚,淫喋浪语也不知是怎样说话……此地巷深夜暗,此时云遮残月,正是钟漏将歇辰光。只有偶尔几声犬吠,更声“邦邦邦——托!”枯燥单调里带着几分凄凉地响……   **********************************   二十五 访民风微服下江南 感吏治书房说冠狗   内廷发出明诏,乾隆皇帝订于七月二十六日自北京启程,八月初八辰时正牌抵达南京。   明诏因用的是寻常驿站传送。八月初三才送到两江总督衙门。尹继善是“兼理”两江衙门事,金鉷是留任交卸的总督。廷谕抵达,二人正在会议驻宁的京师隶属衙门和江南浙江两省三司堂官,还有武职游击以上将领,布置苏、杭、宁、扬、海宁、湖州等处行宫关防。见火漆通封书简上贴着明黄标签,二人便忙站起身。尹继善道:“议得差不多了,布防调动由杭州将军随赫统筹。除了原来安排听延清中堂调遣的,都要听令。调动移防一律要在夜间,声势越小越好。城市各政府衙门在城区关防一律便衣,明松暗紧是宗旨。官府除了在望江亭渡口搭三座松柏万年寿彩坊,其余一概不设。民间自愿搭彩棚迎驾的不禁。迎驾的事一要庄重礼隆,二是不扰民。就是这样——金制台还有什么补议的没有?”   “我说两条。”金鉷已得着出任两广总督的票拟,心头高兴,双手据案板着脸说道,“两江总督衙门现在没有实任总督,但尹元长刘延清两位军机大臣就在这里坐镇,我没走前也要负责,谁敢怠忽玩职,不遵宪命——”他扫视着众人,“我王命旗牌在手,一定军法从事。二是要赈贫,各地府县令守亲自登门,晓谕田主业主,一律不准夺佃辞工。万寿万年的月饼要加紧制作,所有贫民乞丐中秋都要分发。五十岁以上的老人每人陈酒两瓶、肉两斤也要从速准备,各县至少设两处粥棚舍饭赈贫——我们要派人逐县查实——听明白了?!”   议事厅在座所有官员一齐起立,上百号人齐声轰鸣应答“扎!”纷纷按班就序躬身却步肃然而出。   尹继善和金鉷不离公座,就地拆看了廷谕。尹继善笑道:“皇上总算如愿以偿。几年都说要来,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走,见见延清去!”金鉷也是一笑,说道:“办完这事我回广州,你去西安再回南京,我们两个竟是难兄难弟来回换位置!”说着二人联袂而出,却见袁枚带两个衙役抬着一个箱子站在议事厅门口等候。尹继善笑道:“我要的东西送来了?是云土?”   “是印度运来的。”袁枚笑道,“听说比云土还好几倍,共是一百斤——我库里还封着两箱,要不够用,大人批条子我再送来。”   金鉷却听不明白两人说的是什么,打开箱子看,一色的黑红砖块似的东西。摸一摸,软腻温滑,拿起一块端详着,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毒物!”尹继善笑容一瞬即逝,语气唬得金鉷手中物件滑脱。尹继善道:“名叫鸦片,俗称阿芙蓉膏,吸上了瘾,任你腰缠万贯千顷良田,准教你穷得一文莫名。你去广州走前我们细谈,一定要严厉查禁。”金鉷笑道:“听说过没见识过——既是毒物,你要它做什么?你也吸上了?”“我死也不会吸这东西。”尹继善道:“高恒给太医院用的,这玩艺儿也是良药呐!”   袁枚交割了差使躬身要辞,尹继善却叫住了他,问道:“叫你访查文革萃坊刻印的《石头记》全本,你去了没有?”袁枚道:“全本是刘啸林送来的,银子已经过付,版也已经刻好。因刘啸林病故,图书采访局说是内廷要这部书,老板害怕,情愿银子孝敬出来供奉迎驾,把版给烧了。原稿采访局收去,我去看了看,收来的文稿堆得几屋子满满的,实在也没法查清……”   “烧掉了……”尹继善无声舒了一口气,“慢慢再访吧——子才,皇上中秋肯定在南京过了,你是博学鸿儒科征君,处事谨慎些,就是会文邀聚,也要舞鹤升平,别生出是非——   你且去,万事周备了,我请你来手谈围棋松泛松泛。” 袁枚才去,门上戈什哈又来禀说:“翰林院窦光鼐编修求见。”尹继善却对窦光鼐没有好感,笑谓金鉷:“硬书生铁头魔上来了,就是二十四亲王劝酒不喝,扔了酒杯扬长而去那个学究——你请他先回去,下午签押房里我见他。”说着,拔脚便走,和金鉷一道逶迤去西花厅北书房见刘统勋。   “你们来得正好,刚接到傅六爷的书信,正要请过来商议呢!”刘统勋满面焦的,头上渗汗,一失平日稳沉从容气度,背着手正在书房来回逡巡,一见二人,劈头就说:“你们看看这是怎么弄的!——这样紧要的文书,在清河驿站竟耽误了四天!”说着,将一封刚拆了火漆的通封书简丢在了案上。   尹继善和刘统勋相交有年,见他光火得近乎气急败坏,诧异地取出信来,匆勿浏览几遍,已是面色土灰,目光发直,喃喃说道:“傅恒办事也会这么鲁莽?旱路十三天,无论如何也进了江南境的,我们做封疆大吏的,竟还蒙在鼓里!”金鉷接过信,急急看时,信并不长:   延清老中堂如晤:顷接主子急召,弟即与纪昀、海兰察、兆惠并官中宜惠二妃奉驾启程,微服南下。行程主子未告,大抵先赴山东而后旱路抵宁。阿桂留京主持军机。主于不允先行告知,弟乘主子更衣于太监房中急笔告诉,并请速告继善金鉷作候驾预备是荷。密勿匆匆,傅恒七月二十四日。   写得很草,后来的笔画都毛了,看样子连蘸墨傅恒都来不及。金拱也觉头轰地一声涨得老大。口中道:“这,这,这白龙鱼服,六人里头还有两个女的,纪昀一个文弱书生,怎么护驾?两千多里旱路,出了差错闪失,怎样保护?这不是要命么?”   “不要慌张。”尹继善已经冷静下来。直着身子坐下,眼望着窗外日影说道:“这是皇上改不掉的癖性——当阿哥时从来就是这样儿的。如今直隶山东安徽江南四省境内,并没有大股匪徒,是一路太平道儿。主子天生睿智圣明,并不鲁莽,他要体察吏风民情,自然这样最好。阿桂是绝顶聪明的人,如无护驾措置,他也断不敢放主子出京。信是二十日发出的,但‘日’字写得太草,也许是‘二十四’发出,难以辨真。姑且是二十日发出,如果从容行路,现在也还到不了南京。如果有什么差池,我料我们早就得着信儿了,因为阿桂比我们还要急,一针一线的差错他也不能出的,他没有廷谕书信,一定和皇上朝夕都有联络。这十几天北京没有八百里六百里加紧文书过来,肯定都把驿站马匹用到和皇上联络上去了。清河驿站误了书信,也许就是这个原因——不要紧,皇上安全着呢!”   这一番剖析入情入理,三个人都略觉安心。但毕竟和乾隆断了联络,心头都空落落的不踏实。金鉷端茶喝着只是出神,刘统勋颓然坐下,拍着发烫的脑门,叹息一声道:“你说的这些我也想了。我最生气的就是阿桂和傅恒。这是唱连环套儿戏本子的么?我要在北京,跪死在乾清门外不起来,看他微行不微行?主子啊主子,您这是活活要我的老命……叫我刘统勋哪里去寻你啊……嗬嗬……”说着竟失声大恸。尹继善和金鉷见他如此恋主,想着他在南京累得七死八活,又破案又布置安全接驾,殚精竭虑苦耗心血地办差,思量心地,也都听得凄惶。   “延清老大人别这样,我们见着心里难过的。”金鉷神色黯然,在旁劝慰道,“静静心儿,阿桂中堂一定有信儿给我们的。”   刘统勋雪涕说道:“我不是恐惧,一天不得着主子的讯息,别想叫我安宁。你们两个知会刘墉今晚半夜再来一趟,我给他重新布置差使。我这就给刘瞎子写信,叫他留心江湖;发文给山东安徽臬司衙门,所有盗案一律报过来,无论大小都报,鲁、徽、两江境内所有旅肆店铺,都要重新登记具保。现在能想到的就这些,赶紧办!”   他说一句,尹继善金鉷答应一声。刚要辞出,一声帘响,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风尘仆仆蹇槛而入,问道:“什么事呀,要‘赶紧办’?”   “傅六爷!”   三个封疆大吏几乎同时跳起来,都瞪大了眼,仿佛不认识似地盯着他。刘统勋结结巴巴问道:“怎……怎么就你一个?主主主子呢?”话没停音,帘栊一响,嫣红英英一边一个挑起帘子,乾隆皇帝脚步橐橐有声,已出现在众人面前,迎门面北而立,微笑道:“好嘛,三个奴才热锅蚂蚁似的,正商议着救主子呢!”   “上苍!”   尹继善金鉷惊呼一声,“扑通”一声匍匐在地。刘统勋一屁股软瘫在安乐椅上,双手努着劲想撑身起来,手却抖得厉害,乾隆忙上前双手按住,轻声说道:“着实叫你受惊了,你脸色不好,怕犯心疾……药瓶在哪里?取出来……”   刘统勋右手抖抖索索从怀里取出一个扁琉璃瓶儿。乾隆见他手拧瓶盖儿抖得厉害,一手接过来,拔开了,喂了一小口,又道:“再用一口……你这老延清啊……唉,好,就这样躺着,一会儿就过来了!……”刘统勋老泪纵横,暗哑颤声说道:“皇上……叫老臣说什么好呢?唉……”尹继善和金鉷长跪在旁,也是泪如走珠。   一时,刘统勋觉得心跳缓了一点,尽自乾隆命他“安卧不动”,还是挣扎了起身伏地行礼。便见纪昀手里握着个大烟锅儿进来,禀说,“臣到那边舍粥棚看了看,粥不算稀,就是勺子小了点,比臣这个烟锅儿大些。喝了一碗,没有砂子,多少有点霉味儿。勺子小,人就挤,掌勺儿的也太横,教他添一点,牛蛋眼这么一瞪,勺子磕着锅边说:‘你生的老母猪肚子么——连锅你端去吧叽去!’人乱哄哄的,后来来了个司棚的衙役,嚷说:‘都排好队,排好!鸡巴毛拌韭菜,乱七八糟!’——臣也就恭敬退回来了。”书房里本来一派伤感气,被他几句话打发得干干净净。尹继善金鉷这才打量纪昀,穿一身破烂滚丢粗青布袍,油渍泥垢,袖子脏得像剃头匠的逼刀布,乱蓬蓬的头发,上头扣着顶茶壶盖似的小瓜皮帽,胡子拉碴的不成个模样,像煞了乡下穷极潦倒的破落户。见这形容儿,二人都掩嘴葫芦一笑,连刘统勋也收了悲凄之容。   “换换你的行头——都起来坐着吧!”   乾隆却是神采奕奕,穿一件枫叶套花月白底宁绸巴图鲁背心,套着灰府绸袍子,束着蜂红腰带,脚下蹬着黑冲呢千层底圆口布鞋,弯月眉下一双黑嗔嗔的眼睛几乎不见眼白,八字髭须稍稀疏点,极整齐地撇在两旁。只是晒得黝黑了点,顾盼之间容光焕发。他居中坐了,金鉷便忙奉过茶来。   刘统勋精神恢复后,在椅上欠身要说话。乾隆笑道:“你不必说,朕知道你要说什么。   阿桂苦谏,傅恒哭谏,纪昀笑谏,你又要来铮谏——万乘之君,不该轻出九重,而应该垂衣裳而拱治天下——朕知错了,还不成吗?反正现在已经到了南京。你要硬谏,朕再微服回京,你就欢喜了?”恰纪昀更衣进来,打千儿行礼,笑道,“主子,已经几次不听谏,那是在京畿直隶,这次走远道儿,仍旧不听我们的。您可真是知错不改……”他突然觉得说得太过分了,灵机一转,接口说道:“——嗯,这个这个……善莫大焉!”   “知错不改,善莫大焉!”乾隆不禁大笑,“朕还是头一回听说!”端起茶兀自笑不可遏,傅恒等人也都陪着笑。乾隆笑一阵,说道:“延清公,还有你们几个的心,朕有什么不知道的?朕前发旨南巡,里头有句话说,叫‘藻饰天下’。就是说看看屋子哪里走风,何处漏雨,修补一下,整一下妆。让百行各业都能舒畅安顿太平渡世。这和‘粉饰天下’是绝不相同的。朕入继大统,头一次到江南来,坐着法驾一路招摇,何处地方官不要把沿途粉饰得天衣无缝?朕当阿哥时巡视山东,济宁府明明旱得只有四成岁收,连叫化子都打扮得一身簇新,喂猪的都能蹩脚说两句文言,什么‘黄童白叟,共享升平之世,农夫野老不知饥馁之忧’!假的!比如你们这舍饭棚,现在用小木勺盛饭,朕的法驾一到,准换了大勺——你们敢说不是?”   尹继善金鉷起初还危坐恭听,听到后边已是背若芒刺,忙起立回道:“是!”   “朕不针对你们而言,”乾隆伸手按按,示意他们坐下,似笑不笑他说道:“朕是说自己,不能坐法驾乘龙舟,一味相信两岸一片山呼万岁声。多少体味一下民疾,再去高居九重,就少受些谀词滥调蒙蔽。倒是切切实实在下户人家食住了几宿,有的地方好,有的地方不好。一是没有匪患,二是大抵能填饱肚子,也和讨饭的叫化子聊天儿,冬天不好过,饭还能讨来,春荒有时要饿肚子,饿死人的事不多。都说世道比从前好混,朕心里稍觉安稳。但淮北一带去年过了水,逃难出去的太多,有的村只剩下女人和狗。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尹元长你以军机大臣身分给安徽巡抚写信质问:每人赈粮五十斤,只实收十五斤,三十五斤哪里去了?叫他赶紧收拢难民回乡,柴草、农具、牲畜,秋播麦种都预备好。朕回銮时,若还是水漫荒田村无人烟,不但他官作不成,忧及身家性命也未可知!”   尹继善见点及自己名字,早已立起身来,听乾隆说完,忙道:“奴才遵旨。现在拥来江南趁食的,约有四成是淮北的,江西今年没有,河南约不到两成,山东有一成多,其余各处杂民流动不定不好计算,总数常在十万上下。主上这旨意,可否给这几省巡抚都写一写,由傅恒、阿桂、刘统勋和奴才联名去信,似乎更为稳妥。淮北过了水,芦苇必定长得好,江南各义仓、粮库的苇屯也都该更换了,除了安徽藩库出钱粮,江南以粮换苇席,两头生业都得周全。这么处置,主上看如何?”傅恒也起身道:“这里的粮已经屯得发霉了,官粮不如义仓粮,义仓粮不如大业主自藏粮,尹元长不妨出一点钱,劝购些新粮,叫业主认售。然后腾挪一百兆官粮分发各省受灾处调剂。这里头有差价亏损的,数目不大,可以由户部给江南些补贴。江南存粮换新,各省穷民也得救济。这样,皇上南巡又为百姓加一重德政。”   “很好。”乾隆听着,已经喜形于色。但他本性不善纳言,一笑即收。说道:“朕离京时召阿桂纪昀议过,想用古北口、宁夏军库陈粮赈荒赈贫,再从江南调粮,这么着朝廷多花银子,却不扰民。你们这样识大体,深合朕的初衷,且荒灾地方百姓也有了生业活计——可见是集思广益。你们回头再议一下,纪昀草拟出来,用明发谕旨缴各省督抚办理。陕北等处军粮可以仍按原旨赈济贫荒、就地调剂新粮。钱算什么?各省库府充盈,百姓安居,还怕朝廷穷了?”   纪昀心里暗自掂掇,原和阿桂议时,只说了“救荒”,乾隆此刻已不动声色加上了“济贫”,已与原旨有所不合,得赶紧知会阿桂加进旨意里去,忙陪笑道:“这要从速料理,因为甘陕宁新粮要从直隶山西河南调运,别的不要紧,种粮是不能迟的。臣今夜拟好,明日用八百里加紧递回北京,主上看成不成?”   “贫瘠灾荒地方官,督责百姓生业救荒这一条。臣越想越有道理。”刘统勋道,“这里的叫化子,有许多是年年都来,家乡有灾无灾都来。他们有句口号‘地是刮金板,不如讨饭碗。要饭三年,给个县官不干!’有的地方相沿成习,秋种夏收一毕,倾家出动出来富庶地方讨饭,一布袋一布袋的制钱背回去。本乡还发给他们‘赈荒粮’!这里,苏、杭、扬、湖,还有无锡南通,无赖游民结成‘花子帮’,白天装可怜乞讨,夜里聚赌淫盗,什么无法无天的事都做。待破案擒了易瑛,臣头一件就要捣毁这个‘花子帮’——有的帮首腰缠万贯妻妾成群。臣还要查实劣迹,奏明请旨明正典刑!”纪昀笑道:“延清说的是!他们这是‘聚众结帮’,不必去查,就能定罪的。本来老实百姓,进了这痞子帮,许多变了歹徒,这不是小事情。有些人何尝可怜——六合县汤家镇饭店那个小叫化子,主子还记得吧?问他是哪里人,他伸着手,这么——俺是商邱的……爷呀……可怜可怜……爷呀!——我心说你是‘爷’,我倒成了孙子了!”   大家听得哈哈大笑。乾隆点头指着纪昀笑道:“怪不得你死活不肯施舍,朕当时还觉得你太忍呢!”纪昀忙躬身陪笑,说道:“主子是仁德慈悲通天彻地的,臣只一颗平常心,不敢太忍,又不能不忍。”傅恒见乾隆欢喜,在旁凑趣儿,笑说:“他在佛爷跟前是平常菩萨心,有时也不平常呢!上回说要作诗作得比李杜好一倍,我说你试着说两句。他说‘四个黄鹏鸣翠柳,两行白鸳上青天’又说‘新松恨不两千尺,恶竹要砍两万竿’!”众人听了又复大笑。   当下金鉷又向乾隆奏说了几处行宫修复情形,又说及自己将赴广州。华洋杂处民风刁悍,请旨再铸几门红衣大炮,筑炮台御海寇,还有各地驻军绿营布防调防设置,足用了小半个时辰。乾隆听得也甚专注,待金鉷讲毕,皱眉说道:“教堂的事已经屡次有旨。他们洋人蛮夷愿意信天主、信那稣,可以听便,教堂就是给来天朝贸易的洋人用的。在中国传教不行,我们有儒释道,足够用的了。传教的要赶出去。中国人信洋教,那是悻逆祖教,拿住一律流配三千里!鸦片的事也要管一管,药用不可缺。太多了嘛!宗室里有几个贝子,不入八分公也都抽上了,朕已经传旨内务府,查一查,都是哪些亲王、王爷、贝勒贝子吸食鸦片?   要重重处分!”   因乾隆不肯住行宫,金鉷恰要搬家,已装裹好行李。几个人都建议住进金鉷私宅,金鉷自然千情万愿,乾隆笑道:“住到谁家,都要搅闹得阖门不安。住总督衙门呢,刘统勋身子骨儿打熬着,又办差又侍候,你们都有公事。朕住毗卢院吧,还是他们几个跟着,这里差使依你们平日制度,不要过去请安,有什么事请见,告诉纪昀他们一声就是了——尹元长金鉷,朕还没用早膳呢!他们必定也是饥肠辘辘的了。尽一尽地主情谊罢?”   “已经过了午时,主子还没用早膳!”尹继善听得一怔,起身埋怨傅恒道:“你一来就该说的——我们一开始吓懵了,后来又欢喜昏了,竟没有问一声!”忙就起身要去安排,乾隆笑道:“我们又不是饥民,你就慌得这样。随便用一口,我们也就去了——朕来南京的事声张出去,你担不起干系的。”尹继善忙躬身陪笑,说道:“奴才理会得,主子放心!既这么着,小伙房原来给奴才预备的,主子用;奴才们吃师爷们的饭,师爷们到大伙房吃去。”   说得众人一笑,尹继善自退出去安排。   乾隆只留了刘统勋陪着用膳。尹继善傅恒金鉷兆惠纪昀五个人在前面花厅吃饭,一边吃一边商议如何在毗卢禅院四围周匝布防——寺中上香人人去得,皇帝只以香客身分居停,护卫绝不能松弛,又绝不能带半点“声张”。尹继善和金鉷的全部亲兵马弁戈什哈加到一处,也有千余人。金鉷犹觉人不敷用,尹继善道:“毗卢院东北藩库、织造司库、守库的兵营还有两千号人,一声号角传过去,顷刻就能围了这座寺。只是皇上身边近卫少了些,应付不了仓猝肘腋之变。但人带得多了,就又不像香客了。”   “不碍。”傅恒口里嚼着馒首,凝神看着地理形势图,对兆惠道:“你吃完去换海兰察来——吴瞎子、端木良庸都跟着,都是天下顶尖儿的好手,还有巴特尔几个护卫,两个贵主儿也手段不凡,主子自己本领,寻常三五十人也近不了身,明的暗的好几层保驾的呢!就这么着安排,我和纪昀就住藩库、勤着点联络就成。我们又不是到了危城,太张皇了不好。只是毗卢院太破败,怕委屈了主子了。”尹继善笑道:“一年前已经重修了,方丈是南京第一高僧。法空和尚,道德高深精通佛典,可以陪主子谈禅说法,也可防左道妖法伤损主子。”   恰海兰察下岗进来,纪昀笑着拍凳子,“这里坐,赶紧吃。我还有好东西送给你!”   海兰察捉起箸挟一块牛肉便填了嘴里。他天生的活泼人,一路相处,已和傅恒等人“老傅”“老纪”地闹起来。接着尹继善的话说道:“哪有什么左道右道?制台忒仔细的了。世上有鬼神没鬼神,问我和兆惠,杀人论千,尸积如山,我和兆惠还专门去寻鬼来着,瞎!除了鬼火,什么鸟鬼也没见过!”   “兆惠那么严肃凝重的人,还跟着你干这个?”纪昀手帕子揩了嘴上油渍,从座下取出两套书递给海兰察,一边问道:“寻鬼做什么?寻男鬼还是女鬼?”海兰察嘴里呜噜着吃东西,翻着书,皱眉道:“这是沈约的诗韵,我只懂得白刀子进去红刃子出来,要这破玩意儿干嘛——男女鬼都寻,寻见男的瞧个稀罕,要是女的,就把来个鬼婆娘睡。”   傅恒还在看地图,听得扑嗤一笑,问道:“女鬼要多了呢?”   “多多益善,咱是韩信点兵!”   “要是一大群呢?”   “我也有一大群兵!”   众人哄堂大笑。纪昀笑得胡子乱颤,说道:“兵鬼相配,我可没那么多钱买诗韵送——   你一套,兆惠一套,拿去研究——算我给你们两对鬼夫妻的新婚贺礼!”金鉷笑道:“雅得很,之子于归四大韵部!”   “你们绝不要往雅处想这位纪大烟锅子!”傅恒一手捏地图,一手指着书笑道:“只管往俗处想,越俗越对头!”纪昀扇子拍膝说道:“元长已经看穿了,我就直说,真的是新婚四大韵部——难道你们不要‘平上去入’?”众人听了又复哗然,待接着要议事时,却见刘统勋偕兆惠款步进来,便都停了说笑站起身来。   “从现在起,护驾的事由我统筹。”刘统勋面色凝重,立在当门说道,“傅恒和海兰察兆惠三人,明天启程去四川整军。勒敏在汉阳已经接旨,在汉阳你们停三天,然后到成都行营去——这是旨意!”   傅恒等三个人忙齐跪下,昂声说道:“扎——奴才们遵旨!”刘统勋抬手命他们起身,己是换了微笑,说道:“主上刚用了膳,就说要接见你众位,我劝皇上稍息片刻,一会子巴特尔叫再过去。”傅恒就便将方才议的备细告说了刘统勋,又道:“从现在起,主子由你负责了。原说待过了中秋再去整军的,怎么忽然变了?”   “乱兵闹得太不像话了——勒敏和岳钟麟都递折子。皇上膳也没好生用,筷子都摔了。”刘统勋随意坐了靠窗一张椅子上,对兆惠和海兰察道:“原说南巡完了给你们三个月假,在南京完婚、各处好生逛逛的。是我建议你们随六爷去成都整军的,该不怨恨老刘头不通情理吧?”兆惠道:“大丈夫不能以私情废国事,这点见识我还是有的。”海兰察也道:   “跟着六爷准能打胜仗!先在金川出了这口鸟气,回来欢欢喜喜成婚有什么迟的?”刘统勋点头,说道:“乱兵成了没王蜂,康定巴安两府、抢商贾,奸淫掳掠良家妇女,县令约束不住,逃到府里。乡下百姓的牛棚子拆掉,烧牛肉吃。省里也混进几百号溃兵,抢了商号银铺当铺,金辉命三千绿营进城,才弹压下去。青海那边也有流散溃兵,没人管没人问,抢藏民的牦牛宰了就吃。这群畜牲没了人性,比土匪还不如!”   傅恒此刻与海兰察兆惠有了直接隶属干系,便不肯苟于言笑。站着手扒着窗台望着外边,喃喃说道:“金川地气高寒,现在恐怕就有霜冻天气了……元长,借拨二十万银子,我要在四川买砖,每个军帐都要盘地火笼,不然,要冻伤减员的……”   “这何必借呢?兆惠的五百两黄金,原就是军费,海兰察的银票也已经启封,南京票号子就能取银子。还缺的就不多了,从藩库里提出来你带走,这里藩司和兵部冲销,不就结了?”尹继善永是一副从容不迫的笑脸,轻摇竹扇徐徐说道:“九月重阳之后,我也就去西安了,其实还是辅佐你这位主帅,连人你都‘借’走了,别说银子了。大家齐心苦战,擒住了莎罗奔,嗯这个这个……省得我们的红袍双枪将军到野坟堆里想入非非地,要‘平上去入’了……”说得众人都笑。傅恒因见墩墩实实的蒙古侍卫巴特尔过来,便对兆海二人说道:“走吧。”   乾隆午后小酣一睡,起身后精神十分好,只穿了件玉色宁绸袍子,腰带也没有束,散趿了鞋从书架上抽了一本《资治通鉴》随意翻览,见他三人进来,头也不抬,摆手说道:“免礼赐座!”便接着看书。   “是……”   三个人轻手轻脚打千儿行礼,斜签着身子坐了椅子上目视乾隆。乾隆凝神注目着书,良久,叹息一声抬起头来,说道:“还是纪昀博闻强记,竟连书卷目页数都记得一丝不错!—   —你们知道甚么叫‘冠狗’?”   “奴才不知道:“兆惠直挺挺按膝端坐,脸上略带愧色,说道:“奴才只粗识几个字,读过《三字经》看过《三国演义》,请师爷譬说过《孙子》。这样的书奴才看不懂。”海兰察却道:“奴才知道。‘冠狗’就是戴帽子的狗,老百姓骂官骂俗了,骂成了‘狗官’——   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   傅恒冥思苦索着直摇头,乾隆已掷书而笑,说道:“海兰察是在顾名思义啊!你这是弄聪明,不是弄学问。傅恒,你呢?”傅恒此时已经忆起,却不便说得太清楚。因道:“好像是《资治通鉴》卷二十四里的,是说西汉昌邑王刘贺的事,见精见怪的,似乎有个妖精叫冠狗,人身子狗头,别的……奴才不能记忆了。”   “要紧的不是掌故。”乾隆道,“是昌邑王见了这个怪物,问龚遂主何吉凶,龚遂的回话耐人寻味:遂曰‘此天戒。言在侧者尽冠狗也,去之则存,不去则亡矣。”……“天成大王,恐宫室将空,危亡象也!’”   三个人不禁面面相觑。他们一肚皮的“整军”,计划着在金川叱咤风云,杀莎罗奔一个人仰马翻,想着乾隆必有一番训诫叮咛,军政治安上的事也要有所安排,怎么忽然谈起学问掌故来了?傅恒惴猜着乾隆的心思,但他近年与乾隆日夕接谈,这主儿是越变越深沉练达。   学识也愈来愈博通,跟着他的思路想,只能越想越离谱儿。因从自己身负差使逆着想,一时间便豁然,稳沉在椅中一拱手,说道:“昌邑王淫昏之主,见怪见幻不足为奇。如今圣上尧舜天日在上,内无萧墙权争之变,外无强寇入国之患,国力强盛,自秦始皇以来无可比拟。   吏治败坏确乎不疑,也是历代盛世伴之而来的痼疾。主上不必过于忧虑,惕然惊觉,徐徐整顿,自然渐渐就好了。”   “两位武将,你们怎么看呢?”乾隆神色已不再忧郁,点点头,又问兆惠和海兰察。兆惠老实说道,“我是心里诧异:我虽然不懂史,老人家们都说如今圣治比圣祖爷时还要好,天下清明朗朗乾坤,主上一路我们侍候过来,平安出北京,安全进南京,连个贼影儿也没见,怎么突然说起‘冠狗’,听起来心里发疹的。”“奴才更是不明白了。”海兰察一本正经说道:“天下狗官——冠狗多那是半点不假。照奴才的想头,也就‘如此而已’四个字。   现在主子不是正在整顿吏治么?逮住那些大冠狗,惹不起的角色扳倒了,割了他头那叫那叫……”他搔着头皮想不出词儿来,兆惠在旁耳语一句,海兰察接口便道:“对!那叫悬之国门——不是军门——杀一儆百。看哪个直娘贼的还敢当冠狗?”   乾隆满腹心事,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精神顿时爽快了许多,因叹道:“朕仔细想想,冠狗何尝不可解为‘狗官’?‘月晕而风,础润而雨’,‘察一叶之落而知秋之将至,审堂下之荫而知日月之行,阴阳之变’。必定要精溃神乱,像昌邑王那样,没来由的满座渗血,还不知道修时应天变?物反常即为妖。譬如赈灾,冒赈的历来都有,哪有现在这样,冒领了库粮,实到百姓手里的只三四成?无论海关、河督、漕督、盐务,还是刑名钱粮,银子过手就蹭掉一层皮,比夹剪还锋利。这样的贪婪,怎不令人惊心!”   他屈下一个指头,又道:“尹继善不论。金鉷才力稍有不及,但也是顶尖的能吏。就这么一个江南省,烂掉了二百多官员。罢掉了再换新的,说是地方官须用读书人,不用笔帖式补缺——结果如何?”他目光扫视三人。兆惠傅恒只凝神聆听。恰海兰察与他目光相对,受不了乾隆的注视,躬身说道:“就奴才听说的,似乎略好些?”   “好些?”乾隆哼了一声,“毫无起色!今儿认个同年,明儿寻个亲家,就又蝇营狗苟起来,一道儿刮银子,带着姨娘丫头滚到秦淮河婊子窝里去!尹继善回南京,头一天晚上就捉了三十六个九品以上的官,有的还几个官带着妾侍包揽妓院,一道儿没明没夜地淫纵,换妻子的,把妾室女儿送给上官买路求差使的。种种不堪人口的龌龊事都做了出来。这样的卑污下贱,怎不令人心惊?”   他又屈下一个指头。   **********************************   二十六 智纪昀明哲劝良将 贤傅恒倥偬理民政   三个人默不言声。   “过江渡船上,纪昀给朕背了一段《陋室铭》。”乾隆一哂说道:“好嘛,如今的官是‘官不在大,有权则名;职不在长,有银则灵。’‘谈笑有商场,往来皆灶丁’!无锡县令在他衙门前写了‘三不要’——不要钱,不要官,不要妾——有好事人用小字下了注脚。不要钱:嫌少;不要官:嫌小;不要妾:嫌老——贪婪,卑污……伊于胡底?长此以往,激出民变也未可知。更逞论盛极之世?”   傅恒的心被他沉重的语气压得有些窒闷,舒展了一下,透着气说道:“李德裕论汉昭帝本纪曾说:‘人君之德,莫大于至明。明以照好,则百邪不能蔽矣。’皇上高居九重,心念草莱,这就是至明。冠狗虽多,但奴才以为,冠狗尚未走近帝侧。人,有时修德不谨律己无法,也会变成冠狗。奴才自身居鼎铉之侧,常常以此警惕,自信不是冠狗,刘统勋、纪昀、阿桂无论新进宿旧,也都是良实精白臣子,就连赐死的讷亲,也不曾敢在机枢中央胡作非为过。因此,现在还可说是明主在上、正人相辅,不至于出大乱子的。从百姓一面说,无非吏治钱粮二事,这里有极要紧的一条,皇上自临极以来不曾有过疵露——天下无苛政。有了这一条,徐图整顿振作,绝不至于攘出乱子的。”   “朝廷好,百姓安——你说的两头好,中间有弊。”乾隆咀嚼着傅恒的话,目光流移心中似有所动,“这个见识有意味。”他顿住了,陷入了思索:已经几次和傅恒纪昀阿桂议过,吏治败坏要整顿,但其实没多大效用。他登极以来,已经杀掉了两个大学士,一个大将军,黜掉几名封疆大吏,杀刘康时还专门命百官观刑。可谓煞费了苦心,但过后却依然故我,震慑不大。上下瞻对、金川两战虽然败溃,想起来令人羞愤欲死,但军机处却添进一个少壮有为的文武全才阿桂,又识出兆惠海兰察两员能将……他觉得里边有点什么道理,却一时揣摩不透,因问兆惠:“你们怎么不说话?”   兆惠和海兰察只是随朝会觐见过乾隆,这样少的人,密弥咫尺天威侃侃议事还是头一遭,自忖身分不能多言,乍听乾隆询问,都是毫无准备。兆惠是个沉稳人,思量着斟酌字句,海兰察已经开口:“皇上,奴才恐怕说错了。您这问的是国家兴亡大计呀!”   乾隆坐得太久,站起身子徐步踱着,听这话不禁一笑:”你又不是孔子,谁要你句句玑珠,不出疵谬?国家兴亡大计匹夫有责,何况你是大臣!”海兰察觉得坐着说不合体礼,也想略活动一下,因起身跪了下去,说道:“奴才读书阅历不多。就带兵这一层,不能叫兵闲着。兵营里都是单身汉,闲着他就要想家,想女人——”他说着,乾隆傅恒都已笑了,乾隆手虚按着笑道:“你说下去,说的很是嘛!”   “所以打仗时的兵好带,练兵苦一点,兵也好带。”海兰察受到鼓励,碰了一下头接口说道:“就怕屯兵,其实是养着没事干,聚赌的,嫖娼的,偷趴东厕墙头看女人解手的,砸饭馆子茶园子的,都出在这种时候儿!将这个比那个,这些官员不但闲,而且有钱,长官约束又远不及行伍,叫他们不混帐真比登天还难。所以奴才的见识,除了制度上严,犯律严惩,差使给他们砸磁实,塞满,办坏了差使,不但丢了顶戴,也许丢了脑袋,一是怕,二是忙,混帐事肯定就少了!”   兆惠也就跪了磕头说话:“海兰察说的千真万确,如今四川的败兵胡作非为,也有这个缘故。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吏治也是这样。史贻直管着詹事府——那是个闲衙门——   奴才去看过,极有规矩条理;尹继善在广州,那边的同事来信说两广是有规矩的地方,官员们并不敢拆烂污。既然中间有弊,各省督抚将军的责任不能推卸——海兰察的话,奴才本想说的,他既说了,奴才也就没的说了。官场不比兵营,局面要大得多,事情也繁琐得多,没有个德才识兼备的,确实也料理不起。” “说得都很好,还要加上教化这一条。朕已经告诉尹继善,官员,学政,教渝、训导要一级一级按制度考试,列入考功档内。”乾隆高兴得脸上放光,轻挥竹扇含笑说道:“整顿振作,方才傅恒讲的是。无事享太平,就会生出些冠狗样的怪物。大兵一兴,不但军气尚武之风起来了,各省也都得张忙起来,也就闲不得了——”他突然心中灵动,“一潭死水,凭资格作官升迁,发见的人才不是庸碌无为之辈,就是协肩馅笑之徒,振作起来,作起事业来,人才也就脱颖而出!整顿振作双管齐下,忙起来管严了,再加上教化,循循善诱,既然两头好,不怕中间有弊——无苛政,老百姓就不上梁山,还怕这些官儿反了不成!”   傅恒听得神情飞扬,也长跪了下去,说道:“要不要将主子这些旨意写出诏旨发下去?”   “不要明发了,心里明白就是了。你发下去,他们又在这上头揣摩升官经。”乾隆的笑容显得有些无可奈何:揣摩上意的“人才”他不想要,凝神移时才道:“召你们来议金川军事,先说这么多政事,不要觉得离题了,其实相关相联的。军事上的筹划,傅恒已想了几年,和岳钟麟阿桂反复议了,向朕奏过几次的,扫平金川,确保上下瞻对安全,入藏道路也就畅通了,这也是个大政务。你们平定不了这地方,朕就要亲征了,所以一定要生擒面缚莎罗奔,一定要荡平!……至于整军,肯定要杀人的,但一味诛戮,那只叫整肃军纪——是要整出士气,出斗志,‘禽之刹在气’,古代不乏这样的战例,淝水之战、官渡之战、昆阳之战,上溯到牧野之战,无不是一个道理。”他缓缓住了口,良久,说道:“你们跪安吧!”   三个人深深叩下头去:“遵旨!”   晚膳乾隆仍在督署衙门用,却是傅恒、金鉷、尹继善陪座进餐。纪昀下午接见了江南图书采访司的官员,一同吃饭,又到北书房见刘统勋,安排乾隆贴身护卫的事,又说了传递阿桂和各省送来的黄匣子传递事宜,刚说了句“你的身子骨儿——”半句公事外的话,刘统勋已下了逐客令:“你还是多操心点主子的饮食起居罢!留着精神,主子回銮北京,我专门设席,作彻夜长谈。一会儿我要见臬司衙门的堂官,还要见江南大营提督,刘墉子时时分也要来见,今晚一夜工夫不够用呢!还有一条丑话说到头里,南京这地方风俗不好,防着坏女人勾引主子。我们私谊是私谊,这上头出病儿,体尊情面算你扔掉的。”纪昀素知他的性子,也不见怪,笑着起身道:“临行前三天,老佛爷见我进慈宁宫两次,都是你这个话头。主子娘娘叫了傅恒,大约也是约束弟弟不许沾花惹草。放心——主子虽然倜傥,并不是正德皇帝;我也不当江彬!”说得刘统勋也笑了。   纪昀辞出来,天已经麻苍上来,踱到前面花厅后墙,却见兆惠过来,便问:“主子用过晚膳了呢么?谁在值岗?”“这会子是巴特尔,海兰察已经去渡口,接两位主儿去了鸡鸣寺。”兆惠说道:“主子叫我唤你,预备香烛供银,和驮轿,这就去毗卢院下宿。我和海兰察送你们到山门外,护卫差使交割给按察使衙门。江南大营、臬司衙门、总督衙门几股子拱卫还不够么——您还要刘老爷子再操这份心?”纪昀笑道:“这你不懂。天上地下就这一个主子,哪有一两个衙门统管护卫的理?我告诉你一个信儿,那个在监狱里欺负你的狱头儿—   —叫什么来着?”   “胡富贵!”   “对了,胡富贵。”纪昀望着一天红霞中渐渐南去的雁行,说不清是个什么神气,缓沉地说道:“他为躲你,求人调回健锐营,兵部调人点名要了他,到金川大营中军当戈什哈,要跟你出兵放马了!”   兆惠没言声。   “听说你曾对天发誓要杀他?”   “中堂大人!您……您怎么知道的?”   纪昀抿了一下嘴唇,毫不迟疑地说道:“你奏过皇上,我自然知道。皇上说,英雄快意冤仇相报,昔日李广曾杀灞陵尉,朕为什么不能成全兆惠这个心愿?”   “圣上!”兆惠觉得胸中气血翻涌,激动得五内俱沸。他站定了身子,说道:“主子知道我的心,这样体察入微,我兆惠粉身碎骨不足以报!”   纪昀也站住了脚,不知怎的,他叹息了一声,只说了句:“你真该读读《李广传》——   我要去给皇上预备驮轿香烛了。”说罢便扬长而去。   这一声叹息,索在兆惠心里,像一个谜破解不开,战舰开到武汉码头,兀自在船头沉吟。傅恒几天来一直在舱里览阅从前金川的军情奏报,对着木图精研金川形势,也是焦劳困倦,听戈什哈报说座舰将进码头,他便出来散步,谁知却碰见海兰察站在船边扭着身子晃来晃去向江里撤尿,不禁一笑,说道:“你这是什么毛病?连撤尿也不老成!”“回大帅的话!”海兰察笑道:“我是努着劲多撒一会子,等到了战场,好甩开劲打仗!——”海兰察嘿嘿一笑说:“喂,兆惠,你这几天恍惚不定的,是想你那个云丫头子了吧?”兆惠听见,一笑走了过来。   “海兰察说的是,”傅恒随舰颠簸上下,笑道:“我也看你好像有心事。”   兆惠因将纪昀的话告诉了傅恒二人。海兰察道:“这事犯的什么嘀咕?一刀杀了狗娘养的,值什么鸟?纪大人不过是仁义心肠——这事有甚么吃心的!”傅恒望着汩汩东去的江水,许久才问道:“你要杀他?”   “你兵权在手,杀他如同捻死一只蚂蚁。”   “傅中堂……若是你当时身历其境,亲受其辱……你也会起誓杀他!”   “会的。”   傅恒眯缝着眼,望着一江血红的水,和夕影下愈来愈近的黄鹤楼,长江上绚丽壮观的落日是那般沉浑,排浪一层层带着细碎琳琅美玉相撞的声音,在长啸一样的江涛中,轻轻击拍着船舷,像亿兆人在遥遥合唱中的和声……他似乎有些沉醉了。许久,一声沙鸥孤凄的叫声传来,他眼皮一颤,才清醒过来,缓缓转向二人,对二人说道:“士可杀而不可辱,灞陵尉吃醉了酒,李广又是赋闲将军,遭辱忍不下这口气,再掌军权,就杀了这个不晓事人。很痛快——你的事和他仿佛。”   “那为什么纪中堂又——”   “就皇上而言,死一个胡富贵,得一员上将,这个出入帐不消算的。”傅恒的衣袂辫子都在江风中微微飘动,脸上似喜似悲,说道:“司马迁著文提这一笔,可不是在夸奖李广,是贬说他的器量——韩信受胯下之辱,拜帅之后又用了辱他的人,提这一笔,却是在赞赏韩信——你们好生想想。李广百战之功不得封侯,到底是生不逢时,还是他的器宇不够?”   这一说二人都怔了,兆惠还在沉吟,海兰察摸着头笑道:“真有点那个那个……人家说的‘提壶(醍醐)灌顶’的味道,我得生方儿读点子书中堂您多多的提几把壶,常开导开导我们。”傅恒一笑,已听黄鹤楼边鼓乐吹打细细传来,便住了口,也不再进舰舱,只站正了身子,兆惠和海兰察后跨一步,钉子似的按剑倚侍立在后,舰上卫护的亲兵早已列队,佩刀站在官舱两边,霎时间,满船都是刀光剑影,旌旗帅旗间甲胄林立,十分森肃威严。   江岸渐渐近来,连临时搭起的接官亭边的人都看得清爽,却是勒敏居首。湖广将军济度黑塔般站在勒敏身边,第二排站着李侍尧、钱度、岳钟麟、庄有恭和卢焯,靠偏左一边的稍隔距离站着几个人,傅恒也都认识,是户部、兵部的几个主事堂官和湖广的臬藩二司,所有道府以下官员依序列站在第三排之后。这群人向西,列队而立的是湖广水师和汉阳旗营的仪仗,还有随从傅恒西下四川的亲兵中军,肃立仪仗队西侧,一个个目不邪视挺剑凸胸凹肚,显得更是精神。傅恒一眼瞧见小七子穿着武职把总冠袍,头矗得葱笔似的站在中军前列队侧,不禁脸上掠过一丝笑容,旋即便又敛去。   须臾间舰船下锚扎定。“桥板”是早预备好的,足容三人宽窄,向江中延伸,与傅恒的战舰对接。待后边两艘护卫兵舰下锚,铁索啷当响过,三声大炮雷鸣般轰响,顷刻间岸边鸦雀无声,只有被炮声惊了的黑老鸹呱呱叫着,在黄鹤楼的飞檐翘翅边翩越翩落。傅恒略弹弹衣角,爆竹鞭炮已经响起,在夕阳中五色迷离的硝烟中徐步下船,勒敏为首,所有迎接钦差的官员和武汉三镇选来的缙绅,马蹄袖打得一片山响,齐跪在地,伏身叩头说道:“奴才(臣)等恭请圣安!”   “圣躬安!”   傅恒代天受礼毕,显得稍随和了点。微笑着扶起勒敏,又和钱度李侍尧等人握手寒暄。   笑着对北京赶来的几个堂官道:“生受你们了!到武昌给我提调军务——还要再辛苦半年,完事了我放你们三个月假。”因又执手对岳钟麟道:“话,来往信里都说了。你就驻节白玉寺——身子骨儿要紧,平常信件用信鸽往来——给我驯的军用信鸽到四川了没有?”   “回大人话,”岳钟麟已皓首似雪,仍是矍烁精神、声如洪钟,笑着答道:“驯鸽手七十人,鸽子三百六十只,都已到了汶川,试了几次,没有一次失手的。你放心!”傅恒又转头同别人说话,因见济度看着自己傻笑,上前拍着他肩头道:“这不是‘儒将’么?这地方过得惯?”济度哈哈笑着,说道:“我还是想回东北,这地方儿太热,妈拉巴子的都八月天了,一天到晚还离不了扇子!”李侍尧也道:“和云南真是不能比。汉阳知府费祖德来见我,说着话,手里扇子摇得蝴蝶翅儿似的。我说既然热,贵府就去了冠袍。他脱了袍褂,依旧扇个不住,我说你再脱脱,他略推辞一下又脱了里头套衣短褂,但仍是手不停挥!我说‘你再脱!’也就居然脱得只剩下个坎肩裤头儿,依然故我摇扇子——敢情是个活宝——赤精打条从我驿馆里辞了出去!”   他没说完,傅恒已笑得浑身乱颤,笑着对勒敏和钱度道:“户部那个费糊涂外放汉阳府了?抽空儿引见一下。”钱度自觉傅恒年来待自己冷淡了些,见笑着和自己说话,忙也笑道:“是——我和户部几个堂官带着印信到成都,准误不了六爷的差使!”   “好生做!”傅恒笑着和众人搭讪,勒敏凑近说道:“这次在江滨五福楼给六爷接风。   黄鹤楼风大江涛声噪——”傅恒一口便打断了,说道:“无非上次讷亲是在黄鹤楼——金川的事与黄鹤楼有什么干系?我还在黄鹤楼!”说罢一笑,向缙绅那边过去,无非打躬作揖抱肩拉手寒暄而已,也不及细述。   在黄鹤楼丰盛的筵宴上,傅恒滴酒未沾,也几乎没有和几位方面大员交谈什么,只在湖广名流缙绅几席上轮番劝酒,说一会子皇帝南巡布德天下,讲一回子两江福建的风土人情,淮南的丰收,淮北的水灾,又说设义仓的好处,又谈地土价格,各地药材粮食油盐瓷器绸缎行情,又问当地名士著述,时而又说到天气灾异,言谈中绝不提及军务政务,“旗开得胜班师回朝”一类的话也只一听一笑。几个跑两广江南的大商贾见这位天子第一信臣随和得如同家人,都为他的风采倾倒了,当席就命家人回去取银票,要给“中堂大人军威壮壮行色”。   顷刻之间就兑出八十多万两银子。傅恒不说要,也不说不要,只是殷殷劝酒,兜一圈儿回来首席上,见海兰察正和李侍尧叽哝耳语什么,笑道:“怎么像女人一样,嘁嘁喳喳的说什么呢?”   “他说他要是个女人,死乞百赖也要嫁给你!”李侍尧指着海兰察笑道:“我说你猪模狗样的,只能去给六爷倒夜壶!”一时二席的济度醺醺地红着脸拖着一个五品顶戴的胖子来,介绍说:“这就是那位汉阳太守费禄。”傅恒看这位费太守时,手里仍拿着那把百摇不厌的扇子,还在不停地扇,几乎忍俊不禁要笑出来,因指着席外一张空倚,说道:“不必拘礼,请坐吧!——你是哪年的进士?”   费禄一脸端庄,只是两只眼睛多少带点刚睡醒似的迷糊相,那把扇子却是不停手匆匆地摇。也真个好看。此时上百双眼睛都盯着他。他也似乎并不在意,谢座挥扇答道:“乾隆元年一甲五名进士,张衡臣的座师。”   “汉阳府一共多少人口?”   “回大人,一百七十三万四千零七十一个人,一年来生死的不计。”   “米价是多少?”   “寻常在三钱五分一斗。昨日涨到三钱七分,征军粮,粮价自然略高些。”   “猪肉呢?”   “猪肉七十文一斤,我看要涨一点,因为米价高了一点。”   “汉阳府去年秋谳勾决多少人犯,今年多少?”   “去年一个。今年一个刑毙的,给了我个记过处分。”   “刑毙?”   “是!他偷东家的鸡,少东家说了他几句,操起扁担就打了少东家个马爬——这是个恶棍,穷的富的都惹不起,几次到官,又够不上罪。乡里都怕他。我少不得担点干系,除了这一害。”费禄舔舔嘴唇,不咸不淡说道:“这种人不弄掉,境里的风气好不了。您瞧着,明年本地人不定连一个勾决的也没有。”   儿句话问下来,傅恒已对这位“费迷糊”刮目相看,暗自掂掇:“这人并不糊涂。”不禁笑着点头,满座的道府官员翎顶辉煌,听傅恒问这些琐事,都揣摸不出意思来。照理说,既然傅恒无话,费禄就该辞座的,费禄却不懂这个,讪讪的没话找话问道:“大人还很盛壮的,敢间春秋几何?”   “痴长四十三岁。”   费禄便又结住,想了想,又问道:“你是镶黄旗下的?”   “您该是在正黄旗才好。正黄旗卑职觉得比镶黄旗好!怎么不在正黄旗呢?”   此语一出,满座宾客不禁失色瞠目,按满洲八旗,以镶黄旗最为尊贵;费迷糊没话找话,不但问得狗屁不通,也甚触满人忌讳,一片沉默中,连勒敏头上也渗了一层冷汗。   傅恒也被他问得一愣,旋即放声大笑,众人以为他怒极反笑,正惊惶间,傅恒反问道:   “贵府没有在北京供过差吧?”   “没有。”   “你今年多少岁数?”   “犬马齿四十又九。”   “你该是二十九岁才好。”傅恒笑道:“我觉得二十九岁比四十九岁好。怎么不回二十九岁上呢?”   黄鹤楼上众人轰地一声,哗然大笑。费禄先是一个懵懂,继而也在座上仰天大笑,那一点紧张气氛顿时化作乌有。   “主上忧虑之时,非我辈臣子燕喜之日啊!”傅恒因见杯盘狼藉,大抵主宾已经吃饱,敛了笑容说道:“兄弟还要在武汉逗留几天,这期间就不能再叼拢众位了。待我办差回来,反宾为主,还在这黄鹤楼,我请客!嗯……方才有三十几位先生,忧国之忧虑君之虑,深明大义,捐助军费八十六万两,傅恒深感欣慰——我替三军将士领情致谢了!”在众人一片鼓掌声中,傅恒摘了顶戴从容起身,向缙绅席位那边深深一稽首,慌得一群富商达贾桌椅乱响,起身向傅恒还礼。   傅恒含笑坐了,说道:“如今国力强盛,人民殷富,朝廷兴军安定金川蛮夷之地,本不指望着这银子。难得众位先生一片忠荩之心,所以兄弟还要奏明当今,请旨旌表。勒碑为记,要请纪公晓岚亲自撰文,让诸位名传千古!我说,请勒敏兄记下来,他们是——湖广荣鑫贸行的李敬陶先生,孝感人氏,捐资十五万;汉阳山西会馆刘三畏先生,离石人氏,捐资八万;汉口罗阳针绣总坊罗阳先生,捐资十万,汉口人氏;汉阳玉石总行丁正德先生,捐资五万二千,汉阳人氏……”   ……一共三十二个人,傅恒方才席上一遭周旋酬酢,劝酒间殷殷询问,某人作某营生,籍贯,捐资若干,竟一一历数毫无桀错。这份记性真个罕有。他说着,众人已听得目瞪口呆。   “还有一个人,认捐最多,是二十万银子——阳平人氏邹明川。”傅恒倏地收了笑脸,“你的银子我不敢收。因为你的‘药烟总行’一年要进三百箱东印度什么‘公司’的鸦片—   —作药用,用得了那么多吗?朝廷屡屡有旨禁贩阿芙蓉膏,进口多少我傅恒要下条子批准。   你有我的条子吗?——我的兵个个身强体壮,吃你这钱买的东西,要闹肚子的!”   人们一片窃窃私议,众目腰腰,搜罗着寻那个叫邹明川的人,那人早已离座羞得伏地掩面只是叩头。   “邹先生你羞愧,我原谅你。起来坐着听我说。”傅恒一笑说道:“鸦片是有毒的东西,吃多了要死人,吸起来要败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从徐州过,见一个讨饭乞丐,骨瘦如柴脸如死灰,给钱打发他走,饭馆堂馆跟我讲,十年前他是徐州第一富,一千多顷地,一家子烧烟泡儿,沦为街头畸零人,讨来十文钱都还要送到烟馆里去。这种东西你不能卖了——勒敏回头给我查一查,所有的鸦片一律充公,你贩烟的钱要没收为军费,拨到金川去!   你可听见了——别的人也一样,贩烟的就这样处置!”   邹明川早已被他训得魂不附体。脸色煞白磕头起身,口中连连称:“大人训诲,小的永远铭记在心!”欠着屁股小心坐下,椅脚一响,兀自吓得一跳。傅恒道:“你是给本大臣接风的,不要这样丧魂落魄的。照我的指示办,还是安业良善缙绅么!来来来,我再劝你一杯,压压惊!”竟自起身,满面换了笑容到邹明川座前斟酒,一边笑说,“不要觉得晦气丢人,金制台到广东要查禁,我事毕回南京,也要查禁。你知道得早,还是便宜事呢!”邹明川面无人色,哆嗦着手喝了这杯压惊酒,连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甚么。   ……从黄鹤楼散筵出来,傅恒摒去众人,只约了勒敏一道儿江岸散步。   此刻已是亥正时分,武汉是有名的“天下火炉”,虽已八月初,江岸吹来的风还微微带着熏热。从黄鹤楼畔江堤四望,天上繁星点点,周匝万家灯火,龟蛇二山和江中的鹦鹉洲黑黝黝地峙矗着,仿佛在连绵跳动,一江秋水泛着白色的流光向东滑去,宽阔的堤两边栽满了子孙槐,像两缕浓紫的雾,沿江直到极目处,一阵一阵的流萤在“雾”中飘忽起落……这样的夜色中,漫步在长啸不止的扬子江畔,恬适中略带着点神秘的感觉。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六爷。”不知过了多久,勒敏在暗中自失地一笑,说道:“你知道跟你一道儿走路,我心里是个什么想头么?”   “唔。”傅恒也是一笑,说道:“我知道。你是在想:傅老六这家伙去金川,还能不能再回来?莎罗奔可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   勒敏被他说得一愣,随即笑道:“这一条早就想过了。在北京我就说过,莎罗奔不是你的对手,现在更不想这事了。我是觉得跟你一道儿,心里踏实和平,很安帖稳健。”   “是么?”傅恒在暗中转脸看了看勒敏,叹了口气接着漫步而行,说道:“也许吧……   我毕竟是头号军机大臣,还是正宗的国舅——你不要打断我,这一条其实也没有什么出邪的心思。湖广总督以下的人跟你一道儿,也会有‘靠山’这个念头。就是乞儿,他也指靠着娘老子,其实孤身一人,我自己也有四边不着靠的心思,一见着皇上,就好像有了主心骨,有了劲——我们都靠的这个江山,靠的朝廷主子,这么大个政府,自然是很安心的。”   他顿了一下,又道:“当然,一个人气度雍容,举止有度,办事练达有条理,跟他一处觉得踏实有力,也是有的。我当年跟张廷玉一处,也是这样想:跟他办差,受他指教,什么难事都办得下来。如今你去看看,一个时辰准教你熬不得!他就那么一套,从康熙四十二年说起,一事不拉说到现在,反复讲,头皮再硬的人也听得心里生厌头发晕……”说着已经笑了,勒敏想着张廷玉的样子也笑,说道:“他是老了。”傅恒点头,说道:“我也会老的。   有些树,盛壮时笔直挺秀,到老就长出些稀奇古怪的枝节疤块,扭曲得变了形儿——所以靠一个人不成,靠着道理——道和理——才是稳当。从这上头料理自己的心,办事历练学问多了,就不再指靠哪一个人了。”   勒敏低头思忖着他这些活,从丹田里直透一口气叹息道:“您要真处在我这位置上,或再低一些当府道官,就知道地方官的烦难了。我就说破了嘴,您也只是个‘知道’,并没有‘体味’——国家老了,也会生出些稀奇古怪的物事的啊……”   “国家老了……”   傅恒陡地想起乾隆说的“冠狗”一番议论,一阵江风掠过来,微汗的身上竟泛起一股寒意。凝视着江中渔火,久久才说道:“孙嘉淦临终,我去看他,他已经说话艰难,拉着我的手只是流泪,喘息着说‘树大必空,六爷……千万留意,千万留意……’话说得多深远啊!……”   “留意的东西真是太多了。”勒敏的脚步随傅恒放得更缓了,似乎在斟酌字句,良久才道:“就比如邹明川,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嗯?”   “老庄亲王的贴身包衣奴。”勒敏在夜色中苦笑了一下,“他的药烟行,高恒有三分股。据说……钱度也有一分。工部尚书也每年从里分红。大约还不止这些人……你这一道钦差指令,背后得罪多少人,究竟我也不清楚……”   傅恒站定了脚,这里江堤下原是一带丘陵,江风过来,将两人的袍摆辫子都撩起老高。   傅恒眯缝着眼,瞳仁在暗中幽幽闪烁,略一定神,说道:“不能手软!违禁的烟土,烟土上捞的钱一定查封没官,武汉三镇,湖广全省,作这种生意的全部一例处置。我给你军机处的专门廷谕,办完你向军机处发文汇报。”   “至于莎罗奔,”傅恒沉吟着又道,“我仔细想过,其实是个人中之杰。决不单是因为庆复讷亲太过草包才导致丧师辱国!岳钟麟说好将军打仗,越打越小心。我自知还算不得好将,所以更加小心——我要恃众凌寡,倚强欺弱!他毕竟是个偏居一隅的袅雄,毕竟举族只有七万人,没法和天朝大军抗衡的。两次用兵……你知道朝廷用了多少银子?”   勒敏盯着傅恒的脸,说道:“邸报不是说,共是二百二十万两么?”   “邸报?”傅恒冷笑一声,“你相信兵部说胡话!——他们只计算直接提出的军费,各省藩库支应钱粮都没加进去。我算过细帐,一共是一千零六十三万两——还欠着大军水陆运费,挑夫脚价银一百万两没有支付!——这是康熙中叶年间天下岁入的一半。够疏通十次运河,够重修两次黄河大堤,够……”他咽了一口唾液,“一百万户百姓度春荒,不致流离失所……真是叫人肉痛心更痛啊……”   勒敏被这个数目骇得一震,听他算帐也觉焚心价痛楚,良久才道:“六爷,您放心,我湖广全力以赴助您打好这一仗。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老河口和武汉这两个军需通道,有半点滞碍,您将我正了军法!”   “明天军务会议上再讲。”傅恒说道。   **********************************   二十七 凉风镇月夜逢刺客 牛皮帐老拳释仇隙   汉阳全局军务会议只开了一天,因为不是战局研讨,傅恒提出“恃强凌弱以众欺寡,缓进重压以补地利”的金川之役方略,连岳钟麟也连声称赞。只是在会议上布置封锁金川粮道,盐道,药品,以及莎罗奔西逃上下瞻对,北逃青海南逃两广流亡的堵路事宜,还有需用兵饷、军资辎重、抚恤阵亡将士家属、医治伤兵诸事,都一一安排定。十分简捷明朗,三天的事一天爽利了当。傍午之际,傅恒当夜在汉阳点起三千中军,兆惠海兰察各带两千左右翼军,在黄鹤楼旁渡口下舰升矗。灯烛火把中傅恒与武汉三镇文武官员一揖而别。舰上十门大炮“轰”地一声齐鸣响,但觉脚底一动,战舰各分序列,已经墨龙一般溯江西进。   船家有谚“不会行船顺风翻,会行船能使风八面”。时值七八月交接之际,长江上多是南风,偶尔东风,时而也有北风,兵舰水手都是太湖水师精选出来的行家,勒敏又征集二百名长年在江上运货的船老大,分各舰提调指挥,十分得心应手。除了顶头西风走得艰难些,竟比寻常载货船还要快出两成里程。船到沙河与长江交口的凉风镇,计日已到中秋佳节,原定在此弃舟登岸在万县宿一夜,陆行西去成都的,因兵士中不少晕船的,不宜下舟即行,傅恒便传令兆惠海兰察带兵上岸,千总以上官员住帐篷,兵士们全部露宿。那万县县令名叫万献早已接着滚单,却是十二分巴结,听说大军不在城中过夜,竟亲自带两千民夫,挑着西瓜、苹果、梨枣核桃,月饼之类,还有每个士兵二斤咸牛肉,一斤川黄酒赶到凉风镇劳军。   七千军士各归统属,在一片广袤的白沙滩上整顿行伍支扎帐篷,叠石砌灶提水烧汤,这都是十七亲王允礼在古北口严加训练出来的精锐,虽然人多事杂,海兰察和兆惠也不熟悉下属,指挥起来,竟比金川粮库的兵还要如意得多。   一切预备停当,兵士们分棚在沙滩席地而坐,赏月吃西瓜。中军帐王小七里外张忙,指挥亲兵们摆木图、排拜月香案,布瓜果桌子,又亲自替傅恒架起蚊帐,点了蚊香,一头热汗出来,恰见傅恒巡营回来,带着十几个近卫戈什哈,都是傅府的从军家丁。小七子说道:   “爷,都预备好了——县里送来那桌筵席就在外帐设着,要不要知会海军门和兆军门过来?”说着便打下千儿去。   “不要!”傅恒说道:“我这边只请中军佐领马光祖,还有八个游击管带过来。海兰察他们各自设帐,麾下弟兄们也不相熟,乘这行军小歇,也都要各自聚一聚。”因走进大帐,一眼瞧见挂着的蚊帐,指着说道:“把它撤掉——我还算有张床,这就足了。老马,诸位兄弟,只有这张矮桌子,连张凳子也没,当兵就这样儿,这是我傅恒一点私谊,随便席地坐下——小七子你怎么还跪着!起来传令各营,这是进川头一站,除值夜的将弁军士外,可以喝酒。从明天起,到打完仗,自我而始,谁沾一滴酒,八十军棍臭揍不饶!”小七子借请安稍稍息了力,“扎!”地答应一声飞也似出去了。傅恒因吩咐“赖文英、董子辉、程无恶,你三个人带这里咱家的卫兵,帐外的酒随意喝,不许划拳猜枚。谁喝醉了,不醉的人明儿背着他行军,听见了?”   马光祖是在成都养好伤,专门赶来迎接这位新帅的,中军几个将弁虽然不在一地驻扎,他在兵部武选司当过主事,常到古北口出差,大家也都厮熟。算来只有这位主帅,舰上同舟这几天功夫认识,大家都还带着几分拘谨矜持。规规矩矩围着小木桌就沙地坐了,看傅恒如何行事。只见傅恒帐前月地里还摆着香案供果,都觉心里纳罕。   “诸位安坐,稍候片刻,我们一起乐子!”傅恒笑着对众将说道:“我身上带点文人气呢!——你们也将就着我一点。”因出帐来,拈香在手,至案前对月三鞠躬,将香插入沙地,又退后一步,仰首望着湛青碧天上一轮圆月,呐呐说道:“傅恒仰告上苍:值此团圆明皓之夜,万里戎边之人,于扬子江畔凉风白沙之地,率七千敢死之士前赴金川。受命朝廷临不测之地,恒今设誓,愿与部下十万天兵同生死共甘苦,设有念身家性命、功名富贵之心,或贪功没劳,讳败巧饰之念,即请上苍启示三军将士,诛傅恒以谢今日之誓——谨告,以闻!” 此时月朗星稀,白沙如洗,岸风清凉,江涛声远。傅恒不疾不徐恳恳而言,声声传入帐中,众人无不悚然动容。傅恒已笑着转回帐中,用手让着众人,说道:“来呀来呀!万县那个万县令名儿就叫万献,就这么巧,叫起来要多别致有多别致——他一会儿还要带几个舞伎来给我们佐酒。明儿金辉给我们配的三百匹川马也到了。吃醉了就在马上打磕睡儿罢!”说得众人都是一笑。马光祖叹道:“我也见讷中堂在刷经寺祷告过,却不是这个话头,都是请老天爷佛祖保佑天兵奋威、横扫金川无敌手的词儿。也有奉命讨敌,置天下于茬席话说,一句不吉利话也是不说的。听着好听,总不及六爷心诚啊……”他身边的一个游击将军小心翼翼说道:“是不是别叫那些女人到营里来了?十七爷在古北口多次训诫,兴军是至阳之举,最忌阴人冲犯的。”   “是么?跟老天爷说几句奉迎话,军里不见女人,仗就能打赢了?”傅恒大笑举杯:   “这会子能醇酒妇人,战场上能杀成血葫芦,才是真男子大丈夫!我剿平黑查山,就和女匪首领有过缘分;讷亲庆复道学,打胜了么?告诉你们一句话,成都整军之后,全军放假三天,叫弟兄们乐一乐子,然后去拼命——不知生之欢,焉知死之悲?你们说错了话,罚酒三大杯!”   一时便听兆惠营中歌声嘹亮,却是官制凯歌,甚是雄壮齐整:   旧闻天宇原知向,今袭雄锋不可撄。   一一颠颇尽泥首,夜来刁斗静无声!   接着中军左近兵士也应和唱歌。   阵合将军飞羽箭,战酣勇士掣雕戈。   降戎奉檄皆鹰犬,兔有山前得脱么?   大家都停住静听,心里比较哪个营唱得好,傅恒叫过王小七,说道:“去看看,海兰察在干什么?车无凯歌兵气不扬,别人都在唱,他那里怎么静悄悄的?”   “奴才不敢偷懒。刚才各营又转了一遭儿。”王小七道:“兆惠军门是请把总以上军官兑会儿吃月饼喝酒,海军门也叫的是把总们,和他的亲兵在沙滩上摔跤练拳头。还说了个八月十五招呼傻女婿的笑话儿,奴才笑得肚子疼呢!”   “什么将带什么兵。”傅恒笑谓马光祖等人,“海兰察精灵机智,自己另有一套——他说什么笑话,讲给我们听听。”   上小七儿答应一声“是”说道:“说的大女婿是文秀才,二女婿是武秀才,三女婿是个泥脚杆子二百五。”他这一说,众人已是笑了。王小七也笑,说道:“大家作诗,要有‘圆又圆’,‘缺半边’,‘乱糟糟’,‘静悄悄’的话。大女婿说,‘十五的月亮圆又圆,初六七八缺半边;前半夜:乱糟糟,后半夜:静悄悄。’丈人便说好,丈母就斟酒给女婿。二女婿说‘月饼做的圆又圆,我咬了一口:缺半边;嚼在嘴里:乱糟糟,咽到肚里——静悄悄!’丈母就夸奖:‘到底是文武秀才,这诗做的真不含糊!’三女婿见两连襟儿得彩头,就说:‘我也有诗——丈人丈母圆又圆!’老丈人丈母两个都说‘不通’,女婿又说‘——   死了一个:缺半边。一个死了:乱糟糟,一齐死了:静悄悄!’——后头还有笑话,怕主子这边有事,忙着就赶回来了。”   说话问便听海兰察营里歌声骤起,却不是兵部颁下来的凯歌那般文诌诌的,兵士们竟是扯着嗓子直声吼叫:   当兵的本来胆子大,   命里头注定了咱啥也不怕!   这份子皇粮吃定了它,   吃饱了老子就不想家——嗨!吃饱了老子就不想家!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一听便知是海兰察独出心裁编出的俚歌。却是唱得格外兴头,中军帐里的人都听住了:   任他刀砍斧剁长矛子扎,   死了也就不过变泥巴!   二十年又是个拼命的娃!   龟孙子且休把口夸,   比一比战场上把敌杀——嗨,谁要是孬种就操他的妈!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众人听了又大发一笑。马光祖满脸伤疤都涨得殷红,说道:“这个家伙在松岗就惯编顺口溜儿,如今当了建牙将军恶习不改!明几倒要问问从一数到八是甚么意思!”“那是有意思的。”傅恒安详地给众人斟酒,说道:“这歌子虽粗,却不失正。孝梯忠信礼义廉耻是为‘八德’,用心很深呢!”因见万献灯影里带着十几个人到了帐外刁斗旌麾下,便吩咐:   “请兆惠和海兰察两位军门过来——我们移出帐外,连中军的校尉们也一道观舞听歌!”早有戈什哈答应着去了。   ……兆惠是个性情严重人,讲究规矩。他帐的筵宴格调和傅恒迥异,更不像海兰察那样嬉戏佻脱,连军用木图都用上了,游击管带们分两侧端肃而坐,每人半个西瓜,两个月饼,一斤牛肉都切得细细的,还有一瓶酒,连他自己在内,谁也不多什么不少什么。古北口带兵来的参将叫雷震野,和兆惠也是熟人。但他知道兆惠性子,不肯多话。其余将校对兆惠生疏,更没有多的话。兆惠吃,他们也就矜持着咬一口月饼挟一块牛肉,兆惠举杯,便也就饮了。气氛显得煞是呆板拘谨。   直到海兰察营里歌声传过来,人们才活跃一点,几个将弁装咳嗽,别转脸偷笑,有的对脸儿挤眉弄眼,用手打暗号儿,莫名其妙地比画什么。兆惠凝神听了一会儿,叹道:“这就比出来了。海兰察和兵士搭伙计,比我兆惠强啊!”   “兆军门,不是这一说。”坐在身边的雷震野笑道:“大家和您相与时日太短,生疏不敢放肆。我还是知道您的——一仗打下来,就都搭成伙计了!”   兆惠点点头,说道:“毕竟早一点厮熟了,还是好一点。海兰察比我巧,我比海兰察刚。这我心里明白。我不是怕死鬼,我的兵也行伍严整,没个怕死的——不过今夕何夕?主子在南京与民同乐,我和众位这么呆坐月下军帐中,未免也太枯燥了些儿。”他忽然转身,目视着后排坐着的军校,说道:“随便吃,我就这么个胎里带的秉性,日久了你们惯了就好了。”   “是!”后排的弁佐戈什哈们一同坐着躬身答道。却没有人敢真的放肆。   兆惠心中早有成算。瞥一眼侧后的胡富贵,问道:“胡富贵,你为什么不吃?”   胡富贵自调拨到兆惠帐下,整日忐忑不安,他心里知道,迟早恶运会降临在他的身上。   他原是京师健锐营的汉军旗丁,后打通关节到顺天府当了牢头,得罪兆惠,又打通多少关节躲回健锐营,为逃这次军役,再打关节,家当卖个罄尽,仍旧毫无效用。料定背后必是兆惠做了手脚,要报狱中一箭之仇,因抱定了听天由命的宗旨。这么豁出去了,也就坦然。想不到兆惠会点名问自己,当下听了惨然一笑,说道:“回军门的话。标下想着今日八月十五,万家团聚,只我怜丁一人出来为国捐躯。心里孤寂,吃不下去。”   “那么光明磊落么?只怕难说吧?”兆惠颊上肌肉一颤,森然对众将佐说道:“我与此人有缘分,冤家路太窄,狭路又相逢!——大约兄弟们也有个耳闻。”因将自己狱中遭遇一长一短款款述了,说到伤情处,止不住泪水纵横:“我为朝廷命官,职在不次,身陷平阳蒙羞膺耻,每一思量,就痛不欲生……士可杀而不可辱,辱身过于杀身,你胡富贵懂不懂?”   他在狱中杀人遭辱,是早已倾动京华的事,在座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的,却谁也没料到当事人就是这个阴沉着脸,天天默不作声的胡富贵。听他说得凄惨,人人心里叹息:胡富贵休矣!却听胡富贵昂然说道:“标下懂的!标下心里明白!”   “那就好!”   兆惠嘿然冷笑,站起身来,摘掉佩剑丢在沙地上,对胡富贵道:“你站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胡富贵的脸色白得像月光下的窗户纸一样。他似乎有点恍惚,迷迷离离站起身来,看着越走越近的兆惠,正想说什么,左右两颊“啪啪”两声,已着了兆惠两记清脆的耳光!   “这是还你的辱!”兆惠毫不理会众人惊愕的目光,伸臂劈胸将胡富贵老鹰撮鸡般提起来,“呀”地大叫一声举过头顶,向上一送,胡富贵竟连喊也没来及喊一声,已被扔得飞起人来高,头在帐棚顶架上重重撞了一下!——未及落地,兜屁股又挨兆惠一个飞脚,他大叫一声,弹丸似的直飞出去,“扑通”一声一个倒栽葱趴倒在帐篷口。胡富贵抖抖身上沙土,爬起身来兀自发怔。   “这是还你的打!”兆惠说道。   这几下出手兔起鹘落,两巴掌一脚打得极是干净利落,兆惠口说手挥脚踢一眨眼间已经完事。在坐的都是马上行伍老于此道的好手,见兆惠平日稳稳健健一个人,打起来竟如此快捷,各自面面相觑心下钦佩。兆惠已是恢复了平静,徐徐拾起剑,向腰间扣着剑钩儿,说道:“我若杀你,在武汉没接掌兵权,一刀劈你两片没事!我若辱你,罚你跪三天,你敢少一个时辰?量小非君子,我容了你了;无毒不丈夫,不能不这样开导你几下——咱俩个的私帐从此扯平,你好生安心跟我打仗。有功赏功,有过罚过。省得你心里嘀嘀咕咕防我借刀杀人,我还得提防着指挥军务时,后头有人给我一刀!”   “兆军门……”胡富贵扑翻身便拜倒在地,稽首叩头,狼嚎一样泣声呜咽着,手使劲抓那沙土,浑身剧烈地抽搐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兆惠挥手道:“起来吧!写封信给你家里,就说我揍过你了!”一转眼见海兰察站在帐口,笑道:“你瞧你那副模样,浑身是土,头发上尽是草节儿,嘴上的牛油都没揩干净——哪里一个叫花子跑我营里来了?”   海兰察审量一眼众人,又看看胡富贵,打着饱呃儿,笑道:“真个的杀猪杀尾巴,各有各的杀法——我在外看得清爽,这几手绝活几时练的,那么一脚踢出去,老胡还能立时站起来!走吧——来了几个番婆儿唱歌子跳舞,傅大帅叫过去看呢!”一手拉着兆惠往外走,还回头朝胡富贵扮了个鬼脸儿,雷震野一干人“哄”地一阵大笑。   从兆惠营到中军大行营约里许多地,一漫平沙地被月色洒得白里泛青。兆惠话不多,海兰察却是耐烦,说一会子“皇上在南京过十五,准热闹得地覆天翻,可惜没福瞧瞧。”又讲“一枝花”“有人见过,说美得像散花天女,我们那口子和你的云夫人比着就像烧火棍。可惜不能见见,玩玩这‘一枝花’,”兆惠听着只是微笑。海兰察又问“上回武汉军邮,见有云夫人给你的信,都说了些什么私情话?说给咱听听”!兆惠给他缠得没法,微笑道:“她没过门,字也认的不多,请人写来的,能说什么私情话?倒是你那位的信,只怕还有点滋味——你听,这是甚么鼓乐?”他忽然指着中军大帐说道。“这么熟悉!”   “真的!”海兰察略一听,便即辨出,笑道:“鼓是藏鼓,号角喇叭月亮弦儿,在金川听过,这地方儿怎么也会玩?——这是……”他没说完,兆惠已大步向前疾迈。仿佛有什么预感,海兰察略一顿,脸色也变得苍白,紧跑几步追上了兆惠。不一时就到了傅恒的大帐前。   大帐前果真热闹异常,除了值岗的戈什哈亲兵护卫在四周站得笔直值差,几乎所有的军将弁佐都在听歌看舞,足有百余人围了一片空场,刁斗旌麾下一对大米黄灯笼照着,月色如银的沙场地下六个妙龄女子伴着鼓乐,赤脚白足,短袖宽裤,髻头挽首疾速踩着鼓点正在跳舞,却一色都是苗家装束。兆惠隔人墙看,傅恒盘膝端坐在拜月香案南边,一边观舞,一手端着杯子和身边的马光祖指指点点说笑着什么,所有将佐半圆雁序分坐两边,看得眼睛发直。海兰察因见万献正和坐在傅恒身后的王小七说话,不言声蹭过去,叫出万献来问道:   “你是万县县令?——我叫海兰察!”   “是——海军门,卑职久——”   “别他娘那么多罗嗦!——这些婆娘,还有伴乐的人,是你们本地人?”   “是这里苗寨的姑娘,她们人人都能来两下的——”   “这些人,我问的这些人你认识不?!”   万献迷惑不解地看着这位将军,摇头道:“这歌这舞见得多了,今儿这拨子人卑职不认的——他们在凉风镇唱曲儿,我就叫来了,中堂和各位军门在中原没见过,想给众位大人换换口味儿——大人,卑职差使没做好么?”   “海兰察不好生赏月看舞,叽咕什么?”一曲舞过,傅恒一边和众人鼓掌助兴,回身道:“还不坐过来呢!”又对舞班子缠着青布包头的一个汉子道:“真个唱得绝好,舞得绝妙,可惜她们的歌词儿听不懂。”那苗家汉子一鞠躬,向乐班子叽里咕噜几句,又对傅恒用汉话说道:“她们有新编的歌儿,是唱金川的,为大人助兴!”   海兰察越看越疑,嬉笑着坐了傅恒身边,暗地里给王小七递眼色。搜寻兆惠时,却见他挤到了乐班子掌鼓的汉子身边,仿佛瞧稀罕似的看那面揭鼓。王小七浑身的劲都提了起来,蹭着身子挪到席前,躬身给傅恒等人斟酒,贼溜溜一双眼不住地瞟着这群苗人。   嗵嗵……咕隆——咚!几声带着金属撞击般的鼓声响起,悠扬的芦笙、月琴和胡琴缓缓奏出,月光下六个绝色艳丽的苗家姑娘,银饰叮当皓腕高舒;错脚儿随拍起伏舞出。虽然只有六个人,舞步队形不时变幻,时而如风送芦花,时而犹灵蛇弄珠,妖烧姿态不可胜言。傅恒看得眼花镣乱间,一位黑衣女子筒裙银钮打场下款步舞出,歌女们众星拱月般围着她旋舞翩翩起伏,那女子摆着修长的身子扬声唱道:   沙鲁里山……啊,万仞巍峨——   金川江水啊……滔滔逝波!   林森森,树碧碧,连岗接陌,   鸟鸣鸣,花幽幽,藤缠丝萝……   傅恒听得神往,对身侧的海兰察道:“虽说俚词不甚雅训,可清泠直透心脾,倒比文言的似乎更加贴切。”海兰察心存疑窦,直着眼死盯那女子,搜寻她是否带有兵刃,哪里顾得上答话,连籽儿咽着西瓜,呜噜了一句算是回答。倏而鼓停,只余月琴铮铮,芦笙萧萧,歌同一字一句听得真切:   飞瀑流湍,百回千折;   清塘潦水,晚舟渔火;   獐狍麝鹿结队过山坡——   草坝上的羊群像白云流移,   美丽的金川……你是永不凋谢的花朵!   啊沙鲁里……金川江啊……   最末一句清音长曳直可裂石穿云,余音袅袅犹自寒魄动心,歌歇舞收,人们还浸沉在神思怅惆中。   “好!”傅恒带头鼓掌,将军们也一片喝彩鼓噪声,海兰察和兆惠一心防她舞中突袭傅恒,至此也心下懈了,傅恒笑着对那女子道:“唱得真令人入神。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好的歌,走珠玉盘,如行云流水!金川真的有那么美么?——取二十两银子赏她们!”   那七名女子躬身辞谢,倏然间直起身来,每人手中都多了一把寒芒凛人的藏刀,六个女子护定了,中间黑衣女子身影飘忽如魑似魅,竟是直扑傅恒,口中高叫:“金川比我唱的美!——你为什么要去蹂躏她?!”   这一突变起仓猝,祸在肘腋之间,一转眼间傅恒四周七把短刃同时攻来!傅恒情急之间双臂猛地一挑,面前小桌子像安着簧机触发似地倏然弹起,直砸向中间那位女郎。她见傅恒应变如此迅即,略怔一下闪过了,从斜刺里向傅恒胁下直搠过来。就这么略缓一缓,王小七大叫一声:“妈的个屄,有刺客——还不快上!”径自一个头捶直拱出去,那女的不得不闪身,顺势回手一削,王小七右额已被削下一片!与此同时海兰察和兆惠已掣剑在手杀入战团。中军马光祖一干人都是久经战阵的宿将,大变之下骤然一惊,此刻也都回过神来杀进去。这群藏人总共不过十三四个,尽自个个骁勇异常,拼出死力格斗拼杀,上有十几个将军剑刺刀劈,下有王小七在沙地滚来滚去碍手窒脚,一眨眼间已落了下风。   傅恒乍脱险境,见两个校尉仍死死架着自己,猛地一甩臂挣脱了,指着黑衣女子大喝道:“军校们围定了不要动手——海兰察,我一个死的也不要!”话没说完,一柄雪亮的小藏刀从场边飞来,饶是他见机躲闪得快,仍像钉子似地扎进了左臂!定晴看时,竟是那个背乐器的小孩子飞来的刀。那孩子手掣一把匕首还要飞刀时,被兆惠脑后一掌,打得闷哼一声扑倒在地,不到一袋烟工夫,七女六男一个专门刺杀傅恒的“乐队”已全部拧翻在地,王小七头上着刀身上被人踩了不知多少脚,他也真皮,竟能骨碌翻身起来,“呸呸”唾着口中砂子过来,见万献兀自梦游人一样喃喃说着“怎么弄的……怎么弄的?……”劈脸就是一巴掌,骂道:“没有家祟进不来外鬼!日你佬佬的,还问‘怎么弄的’!”   “中堂爷!”万献被一巴掌打醒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就磕了不计其数的头,语不成声说道:“卑职不知道,卑职真的不知道啊!”   几个军医早已赶来,忙着替王小七包头裹药,拔出那柄小藏刀验了无毒,小心给傅恒上药裹带。傅恒已完全恢复了镇定,含笑熬着疼待医生扎好,对万献说道:“我信得及你,别这样——这歌这舞抵得过这疼——贵县起来。你安心,我绝不给你处分。”万献爬起身来,已是汗透重衣,兀自忡怔如对梦寐。傅恒笑着吩咐:“把金川来的客人请上来吧!”   “扎!”马光祖满头臭汗淋漓,答着就去提人。一个游击笑道:“莎罗奔这回还来这么一手——送几个蛮婆儿给我们受用——”话来说完,傅恒已经变了脸色,断喝一声:“混帐!——退下摆队升帐!”   在一片威严的升帐堂威喝呼中,十三个刺客被押着鱼贯而入。七女五男还有一个满脸稚气的孩子个个身上衣眼被撕得稀烂,蓬头垢面站着,都是直立不跪。十几个戈什哈拽绳蹬腿的,却是按倒了又站起来,都用仇恨已极的目光盯视着泰然自若的傅恒。   傅恒沉默不语,看着亲兵们两个架一个硬按着跪了,才开口说道:“我敬你们是英雄,就本心而言,不想让你们勉强下跪。但这里有个名分在,我乃是钦差大臣,代天子坐镇行营。人在矮檐下,你们须低头!——通译官,兴许有的不懂我的言语,译成藏语给他们听。”待通译官译完,傅恒便命“松手”,因见几个女子手掩着前胸,便皱眉叫王小七“拿几件衣服给女人披上——这成什么样子!”   松了手,几个藏民对视一眼,没有硬再起身。   “至少你还能讲汉话的罢?”傅恒对那黑衣女子问道:“叫什么名字?”   “色勒奔·卓玛!”   “色勒奔?”傅恒冷冷一笑,“只怕说错了吧——应该是莎罗奔才对的罢!”   那女子极轻蔑地瞟一眼傅恒,高傲地仰起了头,说道:“莎罗奔是我父亲的弟弟。我是色勒奔故扎前妻的女儿——我叫色勒奔,不叫莎罗奔!”   “是么?”卓玛这一说,不但军帐中将佐们诧异,连深知底蕴的傅恒也吃了一惊,他目视着烛火,眼睛瞳仁的的生光,心里急速转着念头,舒了一口气,俯仰了一下身子,说道:   “你说的不对了。色勒奔——你的父亲,是莎罗奔杀死的,他还抢走了你的继母朵云——你看。我不是对你们一无所知吧?莎罗奔背叛朝廷,抗拒天兵,你要报杀父之仇夺母之恨,你该帮我的,怎么反来刺我?嗯?!”卓玛直盯盯看着傅恒,说道:“你们汉人都是蠢猪!—   —当恶狼围起羊栏的时候,所有的羊都会抵抗恶狼。这个道理你懂吗?”   傅恒格格一笑,说道:“可惜我也不是汉人,当不得这个‘蠢猪’——如果说我是蠢猪,莎罗奔派你来刺我,你不是被蠢猪生擒活捉了么?”   “那是你们人多势众——”   “还是的嘛!”傅恒抚了一下受伤的左臂站起身来,在木图边悠着步子,平静地说道:   “可见你也知道我们得天时之正。逆天行事祸不旋踵,所以——”卓玛一脸讥讽的笑容,打断傅恒的话:“所以前头有个庆复,接着又来个讷亲!前后丢了十几万条尸体在金川,泡在泥坛里,冬天都是臭气熏天!”转脸叽咕向藏民们译了,藏民们听得哈哈大笑,军将们也想笑,低了低头,没敢。   傅恒脸色阴沉,双手轻据木图,暗哑的声音带着沉重的威压,说道:“方才是你七人对我一人!身已就擒,还敢饶舌?你们的尸体也会泡在这扬子江里喂鳄鱼的!”   他的目光凶狠异常,卓玛似乎怔了一下,随即坦然,无畏地望着满帐清兵将官,不屑地哼了一声。   “来人!”   “在!”   “把他们统统拖出去!”   “扎!”   “给他们松绑,送盘缠——放他们回金川,光明正大地和我战场上见!”   ……满座军将顿时愕然,马光祖兆惠海兰察也是心头一震,都把目光盯向傅恒。卓玛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惶惑地看着这位清军主帅,似乎在揣度他的用心。傅恒顺手在木图边提起一包月饼,走到那孩子身旁,对通译官道:“给我翻译——方才那一刀是你扎伤我的……你是色勒奔的娃子对吧?准头很好,气力还不足啊!……这是月饼,很好吃的,带回去给你的阿妈吃——这月饼不是招讨大将军傅恒给你的,是满人大叔傅恒给的,这样你就能接了。哎……好,这就对了……”他的话没有译完,那娃子已经泪水夺眶而出。   “我敬重英雄。”傅恒站直了身子,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予让漆身吞炭三刺仇敌而不成,仍是千古风义嘛——放他们走路!”   几个藏人都觉得扑朔迷离,恍惚如对梦寐,梦游人似的倘恍着退了出去。万献一直站在旁边看,也是眼花镣乱神移智迷,问道:“中堂大人,要不要县里把他们拿了?”   “我放人,你县里敢拿?”傅恒一笑,“坐了一处赏月!为什么要放——你们听我说。”   所有的人都竖起了耳朵。   “敬重英雄是一条,但英雄该杀也要杀。”傅恒说道。灯光下,他的神态显得格外安详从容,款款而言:“他们是金川内讧逃出来的流民,护族护乡自己商量了来刺我的。这个卓玛和莎罗奔有杀父之仇,决不会奉命来刺我。这又是一条。前番两次征剿,莎罗奔一直留着和朝廷讲和的余地,并不赶尽杀绝。他不想举族灭亡,也不会对我做绝了,所以肯定不是莎罗奔派来的刺客,这是第三条。有这三条,杀了他们与军与政没有半点益处,所以不能杀—   —大家吃瓜——可惜一场厮打,牛肉掺沙不好吃了——海兰察,你发什么怔?”   海兰察还在品味傅恒的“三条”,说道:“我是想,那也不能放人呐!太便宜他们了!”   “我也便宜。”傅恒咬了一口瓜,仔细吐着籽儿笑道:“我们就是全胜,也不能驻扎在金川,也不能把金川人杀尽吧?留一点蒂儿,让他们仍旧窝里打炮,省我们多少心!”   **********************************   二十八 不共戴天同宿兰若 惺惺相惜意蕴柔远   毗卢院地处莫愁湖西,形似龟背曲如长蛇,一带山岗突兀而起,南北衔长江,西临石头城。登岗顶东眺,镜面一样的莫愁湖亭柳栉错相倚,十里秦淮蜿蜿蜒蜒尽收眼底。扬子江从西半环禅院滔滔东南一泻而去,极目处还能瞪见半突在江中的燕子矾。北望鸡鸣寺遥遥相对,仿佛矗立在烟波浩渺的玄武湖中。虎踞关、清凉山也都可在此绰约观望。最是出名的金陵胜地。只因康熙皇帝当年初巡江南,在毗卢院下莫愁湖畔造行宫,逆臣葛礼与伪朱三太子谋弑,在山上架红衣大炮准备轰击行宫。事发之后,年羹尧一把火烧得这千年禅林几乎成了白地,香火自然也就败落了。   乾隆一行人赶到禅院山门前,天刚黑定,莫愁湖东岸胜棋楼一带已是灯火阑珊,莫愁湖上渔船已经收网归舟,只有几只画肪还在白茫茫一片湖水中游弋,时断时续传来歌伎的弹奏唱声:   好去秋风湖上亭……楚腰一捻掌中情……半醒半醉游三日,双宿双飞过一生……怀里不知金钿落,枕边时有……坠钗横。觉来……泪滴湘江水,着色屏风画不成……   乾隆在幽暗的柳林道里时走时停,听音辨词,对紧捱在身侧的纪昀说道:“本来还觉得有点热,一曲清歌送秋风,直到心脾里沁凉呀……晓岚,如此良宵美景,你这才子该有诗才对的,怎么默声不语?”   “主子怎么忘了,奴才这会子叫年风清——‘晓岚’在民间薄有名声,用不得的!”纪昀压低了声音道:“奴才这差使不好当的,求主子体恤——这会子风起满塘荷皆是敌影,月昧石头城咸隐魅形;萤穿空山,水涌秋波。离乡关之愁绪方始,畏夜途之路遥未竟——真的是不敢有诗思!”   乾隆笑道:“亏你片时仓猝说话,还能连缀出骄语联句来!倒是这‘不敢有诗思’令人绝倒……好,我知道你们的心思,真的要体恤体恤,不再听歌了。听——寺里的晚钟吧!……”   说着,毗卢院果然传来和尚撞钟声,只是离得太近,少了些悠扬沉浑的韵味,却是十分洪亮。接着便听沙弥们齐声诵经,钟声木鱼间似歌似吟,颇能发人深省: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邻众等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   听声音也有百十来众。   “要进山门了,”纪昀略略透了一口气,见巴特尔索伦两个侍卫紧贴着乾隆,英英和嫣红也是小心翼翼亦步亦趋,似主非主似奴非奴的有点不伦不类,只有端木良庸显得潇洒,离着乾隆六七步远漫步随踱。纪昀因道:“大家洒漫一点——都是香客嘛!”因见山门米黄灯下站着个黑大个汉子,便问:“吴家的,永春居士来了,客房安置好了么?”   乾隆也认得吴瞎子,见他身后还站着个鬼头鬼脑的黑矮个子,却是昔年在槐树屯收伏的那个“铁头蚊”,知道是刘统勋调来,防着乘船时水下有人作手脚的——预备如此周密,乾隆不禁满意地点点头,因问道:“你也来了?——这么说,禅院里住的都是你们的朋友了?”   “主子吉祥!”铁头蚊伶伶俐俐向乾隆一揖说道:“您来图个清静,下人们怎么敢搅呢?东禅院咱们包了,南院禅房是扬州一家瓷行运转老板包的。中间隔着大悲殿,北边是方丈和尚他们的精舍居处,十分妥帖的——主子请!”说着将手一让,灯影儿下只向嫣红英英二人挤眉弄眼一笑,英英哂道:“死样儿么!还想吃围棋子儿?”便随乾隆趋步而上。却是吴瞎子陪着,一路闲活介绍庙里各殿堂情形,又道:“——一切诸事都方便,连生意书信都很好来往的——只这老和尚法空大样,无论谁,捐多少香火钱,一律不接不送,很缺礼数的。他说是代佛结缘平等世法,小的们也拿他没法。” 乾隆一笑,说道:“和尚不讲礼,他们讲的是缘分。遇到大善知识,他们还是很知道恭敬的。”说着已进了天王殿东通往禅房精舍的过道上。这里地势瞭高,除了几十株老桧银杏是焚后残余,其余都是新栽的小松柏,夹道风带着水气拂面扑身而来,凉意竟微微浸骨。因见一个小沙弥剃得骏青溜光的头,合十恭肃站在门侧,便问道:“小师傅,别人都在诵经,你怎么站在这里?”   “阿弥陀佛!”小和尚年纪只在十二三间,声音里还带着童稚,深深一躬说道:“师父吩咐的,请檀越进院后,我就回去。”   乾隆便目视吴瞎子,见吴瞎子微微摇头,心下顿觉诧异,因问“你师父是谁?法空方丈么?”   “法空是师祖。师父法号觉色,小和尚性明。”   “你师父怎么知道我来?”   “阿弥陀佛!性明不晓得。”性明又一躬身,“今天午经之后,师父们陪师祖在后边云房坐禅,师父禅起,对师祖说‘来了’,师祖说,‘晚经时派人接一接吧,’方才师父就命我过来了。”   “你师父今年多少岁数?”   “师父俗缘寿一百零四岁。”   乾隆吃了一惊,又问:“师祖呢?”   “阿弥陀佛!小和尚不知。”性明说道,“——请檀越施主用斋安歇,小和尚复命去了。”说罢却身而退。   寺院里预备的晚斋并不丰盛,却是十分精洁,一碟子碧绿漆青的腌黄瓜,一碟香菇烧豆筋,还摆着青红丝糖醋白菜,蟹壳一样殷红透黄一盘清酱烧豆腐,还有凉拌木耳面筋,芹菜爆红椒,中间攒着砂锅炖粉丝素九子,满屋散发着淡淡的麻油清香,勾人馋涎欲滴。乾隆料知巴特尔这些人不中意这类饮食,因只招呼嫣红和英英坐了,笑道:“其实我今天竟带了一群肉食者!你两个将就着点斋戒几天吧。年风清他们轮拨儿在庙外头吃饭。”巴特尔因装哑巴,打着手势请他们稍停,每盘子菜都先尝了,又略停一时才请乾隆举著。乾隆肚里已饥,又惦着想见这庙里百岁方丈,不再说话,尽量矜持着吃了两碗老米饭,拌着菜吃了。见他停著,也就放下筷子。   “主子别信秃驴们吹牛。”纪昀见惯了乾隆用膳,从没有这样匆忙的,知他急着要见方丈,因笑道:“我们捐了两千多银子,包了这座居留禅院,他自然要恭敬些,人情势利冷暖,禅林也是一样的。听尹元长说,连他们师祖原也是峨嵋道士,半路弃道从释的,不信能有多深的修行?”   纪昀没说完,乾隆已经站起身来,脱悼身上坎肩丢给巴特尔,指着纪昀:“你——嫣红、英英、端木跟我来,其余的人不要进佛堂。”说着便走,嫣红二人忙跟上,纪昀也就不敢再多话,也悠着步子随着向二世佛殿而来。此时,和尚们的《金刚经》已诵到尾声:   ……一切天人阿修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金刚般若波罗密经》。南无金刚藏菩萨……南无喝罗怛邮,哆罗夜耶,怯罗怯罗,俱住俱住,摩罗摩罗、虎罗哞贺,贺苏怛擎哞,泼沫擎,娑娑诃!   乾隆四人踅过二世佛院东角门,进了天井,但见满院铺的都是临清砖,砖上一色都写着“信民XX敬捐”字样,正殿前几棵银杏树都粗可怀抱,似乎是劫后幸存,黑碧得模糊不清的树冠遮得不见星月云空,正中鼎炉足有两人高,袅袅升腾着蔼蔼泛紫的香烟,佛堂里百会僧众跌坐合十诵经,殿内释迹牟尼佛前供柜上燃着足有上千支蜡烛,院外阶下十几口大海缸满注清油,鹅蛋一样粗细的灯蕊和殿内烛光相辉映,照得里里外外通明雪亮。那个叫性明的小和尚拿一把大剪子,正剪着海缸灯蕊的焦头,见他四人进来,忙放下剪子合十施礼,说道:“请施主随喜观瞻!”   乾隆看了看殿内坐得齐齐整整老小不等的和尚,问道:“哪位是你师父?师祖在里边么?”   “师父师祖都不在,掌木鱼的是大师兄性寂。”小和尚说完,一声“阿弥陀佛”便又去作自己营生。   乾隆便随步散漫进殿,但见中间释迦牟尼塑得丈六法身,垂手屈指,都是新装的金,垂目悲悯宝相庄严,观音、普贤、文殊、地藏四大菩萨侍立在侧,也都体态庄重慈祥微笑。正面壁画绘着五百阿罗,天花缤纷间俱各垂坐,有的慈眉善目,有的开怀敞笑,有的沉思不语,有的面目狞恶张发怒目,都约可盘子大小各带光晕,工笔彩绘各个栩栩如生。下面护法金刚倚在菩萨侧畔,都是五色装颜,水金沥粉涂彩却是胎骨法身。游目两厢,是木莲救母故事,但见满壁流云间,宝旌、缨络、云车,天神们手执华盖、琵琶、降魔杵、九环锡杖、流云托多宝瓶,神将、仙人、进贡童子、四值功曹、六甲偈谛、罗汉菩萨衣带天风叱咤降魔,下面绘黯黑地狱,种种无常、鬼判、难人、炮烙、油鼎、骷髅数珠、江洋血水间鬼魅挣扎—   —或金碧辉煌,或阴森可怖,错落纷繁克塞满墙。灯下看去,异样的诡异神秘。纪购不禁叹道:“前年阿桂来,还告说这里太荒凉。两年间竟成如此规模——不容易!”   此时和尚们晚课已毕,各自肃然振衣礼拜退出。乾隆因在正中红垫子前默立拈香,望着高大的世尊佛像喃喃祈祷了几句什么,抱起签筒摇了几下,落下一枝签来。英英忙捡起来,嫣红凑过来看,却是一技中中签,便不敢递给乾隆,乾隆便知签不好,只一笑,说道:“取过签标,让老年解说解说。”英英一声不言语,走到正在签标柜旁敲木鱼的性寂身边缴签换票,乾隆也不在意,因见西壁下有个青年香客也过来求签,料知是西禅院住的居士,他不想搭话,便折向东壁。一时纪昀便过来给他看签标,上面却是一首诗:   繁华盛景逢季春,落英正凋柳色新。远人莫忆故乡好,且观夕阳晚舟昏。   ——居亭安,狱讼和,争事息,财帛散,网张三面莫迟疑。   乾隆笑道:“这么好的诗,这么平和的判语,怎么只是个中中签?那上上签又该说甚么?”   “上签那是讲大富大贵大红大紫的。”纪昀笑道,“下签都是讲没酒没色穷困生气的—   —咱们两头都不求,中中签真是好极!”乾隆一笑正要说话,却听那厢求签的年轻人细声细气地说“我的是个上中签呢!——这位老先生,请帮忙给我也解解!”说着已经过来。端木子玉见他过来,装作看壁画儿也凑了近来。纪昀看时,也是一首诗。   浓桃艳李映紫霞,群芳难妒谢园花。   犹羡三春景不尽,黄金台畔绕暮鸦。   ——佳木独秀于谢家园内,其葱茏可知。离人安,财运亨,宜守拙,善居停。   那青年指着诗道:“这一句——黄金台畔绕暮鸦——我总觉得不甚吉利似的。”   “这是说你的归宿。”纪昀笑道:“乌鸦是孝鸟,你一生出人头地,终于魂归黄金台,难道还不知足?”   乾隆在旁打量这位青年,总觉面熟,再想不起在甚么地方见过,待他听完纪昀解说,垂睫沉思,一刹那间神志婉然,他已瞿然想起,正是大闹山东平阴县的那位施药布教的道长,在平阴县城城西关帝庙广场相见时,二人还默默相对移时——坐实了这一条,此人便是“一技花”无疑,至少也是白莲邪教里的要紧人物!他心里先是蓦地一紧,随即自失地微微一笑:天下相貌近似的不知凡几,万一认错了,岂不遗笑臣下?再说,已经事过七年,冲虚道长的模样已经滤漫不清,只改了女妆的冲虚在城下与自己脉脉相对的情景宛然,绰约间眉目亦不甚清晰,只是心里觉得神似而已,哪有人过七年形容不改的道理?想到此,又疑自家结想成幻,忒是杯弓蛇影了,固凑上去,秉扇一揖,陪上笑来说道:“敢问居士贵姓、台甫?”   “不敢,贱姓卞,草字和玉”那青年也忙躬身回礼,只眼角微睨了一下端木良庸,又进问乾隆:“敬问老先生怎么称呼?”   乾隆还是头一次听人唤自己“老先生”,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回头朝纪昀一笑,对那青年说道:“我姓隆,是旗人,你叫我隆格好了,卞和玉——嗯,这个名字有意思。”大约觉得这话带了皇帝味,接口又笑道:“楚人卞和献璞玉,地老天荒终难识——到底还是为祖龙所用,成了中华第一国玺”。   “这个名字并不吉利。”卞和玉也是一笑,说道:“不但卞和伤残废损泣血终天,就是和氏壁,本来好好一块璞玉,琢造成一块只能在诏书上戳红朱砂的印玺,也就失了它本来的天性。”   纪昀虽在平阴也见过易瑛,但只远远瞪见她在人众中厮杀。他是个近视眼,到底也没真切记住她的形容模样。眼前这个年轻人举止娴雅,谈吐声语清越,并不惹他生厌,但身负乾隆安全责任,他却一点也不想让乾隆和生人搭讪。因不动声色凑到二人中间,笑道:“和玉先生是应考南闱来的秀才罢?《三字经》里说‘玉不琢,不成器’。既琢,就必失天然,一块玉做了传国之玺,正是‘琢得其所’。不然,和河里满河床的鹅卵石又有什么分别?”   “我不是秀才,没有读过《三字经》。”卞和玉一哂说道:“但见今日官场,铜臭气熏天和氏之壁失传,大约也还因它本性未泯,不愿混迹于粪土般的官场商场里边吧?所以孟子谓‘与其残民以逞,不若曳尾于泥涂’。河里的鹅卵石中未必就没有荆山之玉,未必不藏夜明之珠,得其自然天趣,身处清波之中,似乎比在粪窖里要好些,是么——还没动问高姓大名?”   乾隆疑得不错。这位变名“卞和玉”的正是“一枝花”易瑛。包永强依她在扬州户籍假名,向尹继善“报效”十万两白银“以备迎驾”,立即接到了总督衙门鉴印的全红请帖,约邀八月初三前赶赴南京,随众接驾,听候召见;恰盖英豪飞鸽传书,八月初五在莫愁湖胜棋楼与黄天霸比武,请“卞先生光临观护”。于是不再听众人劝阻,带韩梅唐荷和乔松匆匆赶往南京。她也是昨日才抵达南京,住毗卢院是盖英豪盘子上的安排,谁知正应了“无巧不成书”,鬼使神差的竟和乾隆同住了一庙东西院!易瑛尽自精于先天神数,善演仙法道术,只想东禅院住的是富豪官绅香客,再也没有疑到居然便是垂治九州天下的“当今”!见乾隆言语从容,举止倜傥,行动间雍容洒脱,心中竟油然生出一份亲敬之情来。因就随着乾隆同观壁画。纪昀听她挪揄自己,想想她的话竟无可辩驳,因笑道:“敝姓年,字风清。痴长你几岁,叫老年好了。倚我老年人说话,无论官场商场,浊者自浊,清者自清,不可一而论之的。听你话音,似乎是河里的石头了。真令人羡煞,老年人却是身遭不幸,一不留心掉进你说的粪窖里头的人呢!”   “举世浑浊,谁能独清?”易瑛不知怎的,被他触动心事,微蹙眉头叹道,“山洪发了,河里石头也不得清净。官场龌龊,商市也是一样,就是江湖黑道……相互间机械变轧,仇杀稔秧争一点蝇头小利的,又何尝没有?”   乾隆徐步而行,似乎漫不经心地浏览着满壁的云龙、金银轮、接引童子,各种奇形怪状的虎豹熊犬宝象神马神牛狮吼,听着易瑛的话,说道:“世界大了,太阳照不到的地方,藏污纳垢的事自然有的;林子密了,什么样钩爪锯牙的怪兽生不出来呢?黄河不去说它,千年来泥沙俱下。就这条扬子江,秋水寒波清冽异常,水底激流中什么情形就难说;这湾莫愁湖,平明如镜,温婉得处女似的,下面的污泥不知有多厚呢!”易瑛听了点头不语,仔细品味乾隆的话,却又一时揣摩不出什么意蕴。乾隆一笑,闭口不说话。纪昀转口替乾隆说道:   “说出来猥亵了这世尊佛堂。前些日袁——袁子才听鼓升堂,是个男人提着人头来投案。一问是杀奸。袁大令就问‘你懂律条不懂,杀奸只杀一个,要抵命的!’那人据实说了,竟是一女两男,大天白日一处犯奸。杀了一个,另两个人趁机逃掉。袁大令又惊又笑,派人捉了人犯,那女的竟说:‘我好比一枝花,头上飞来两个蜜蜂儿采蜜,我有什么法呢?’——这当然不是官场商场,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就是平头百姓,里头的龌龊事还少了?”   易瑛听得满脸一红,敏感地偷睨了乾隆一眼,乾隆只默默无语。易瑛毕竟是江湖老手,旋即镇定下来,格格一笑,说道:“当然,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可我要说官场,商场。”   因将高恒在扬州众乐园和薛白、云碧、阿红淫戏情形说了,又笑道:“薛白不去说她,是个行院婊子,那两位可是扬州父母官的姨太太呢!巴结上宪,那可真是什么都舍得。众乐园掌园老板和我相熟,跟我说,前台唱丽娘入春梦,后台三英战温侯,真热闹煞!”   “真的?”乾隆几乎脱口问出来。高恒行止不检随处沾花惹草,早就有御史上章弹劾过,棠儿也隐隐约约说过他不规矩。一来是大臣,二来是国戚,乾隆自己也是个招蜂引蝶的风流性子,都留中了。不想在外头如此胡作非为,脸面性命都不要了!思量着,裴兴仁和靳文魁更不要脸,官官相沿成习,岂不是混帐世界?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了。纪昀生怕他发皇上脾气,忙笑道:“我刚才已经失口。佛堂上讲这些,本来就太脏了,不是亵渎也是亵渎。善恶因果总有报应,今日三英战温侯,保不定日后五马分商鞅呢!”乾隆听着,咽了口唾液,道:“风清先生说的是!”因见已转过佛堂后廊,方丈精舍里灯烛闪烁,里边似乎有人说话,停步谛听片刻,笑谓易瑛,“老和尚沐浴刚过,咱们见识见识,看这位百岁老僧机锋如何!”话音甫落,便听一个苍老浑浊的声音道:“要去的尚未走,要来的已经到。阿弥陀佛——施主们请进!”   声音如此沉浑!房外几个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嫣红和英英抢前一步进了精舍,果然见两个小沙弥抬着一木盆热水出来,方才领着众僧诵经的性寂盘膝端坐在炕下蒲团上闭目不语,面上微带戚容,北山一卧木榻上跌坐着一个胡须稀疏的老和尚,却是又黑又瘦,好像己被百年岁月风干了,蜷缩成一团合掌瞑目——想来这就是尹继善说的法空和尚,二人合十念一声佛便退到门旁。端木似乎也存了戒心,见乾隆和纪昀进去,“卞和玉”还用手让自己,也伸手相让。只略一触,易瑛微微运功,但觉这年轻人手上力道隔着棉花似的,若有若无似吐似吞得不着边际,不禁暗自骇然。端木良庸却似浑然不觉,含笑让着,待易瑛进内也就随后而入,神定气闲地站在离乾隆两步远的门旁。却听乾隆笑道:“久闻大和尚道德高深,有缘幸会,愿闻和尚三乘妙谛!”   “阿弥陀佛!”黑瘦和尚在炕上合十躬身,睁开眼缓缓移动目光扫视众人一眼,说道:   “确是与大居士有缘。老衲自康熙四十年弃道从释,而今垂五十年,得遇少壮游时旧人后裔,而后钟漏并歇,岂非天意?”因见众人都是一脸茫然,满面皱纹略一绽,对端木说道:   “令祖封老先生还健在吧?他十岁上跟令太祖公清老先生一道去峨嵋山见过我。”又转向乾隆,用古洞一样深逢的目光凝视移时,瞳仁一闪即逝,喟然说道:“莫愁湖畔笙歌酣,回首百年尽尘烟……君清华毓德,与令祖何其相似乃尔!”说罢便瞑目。   纪昀学究天人,遵的却是正宗儒道,于神佛仙道持了个“存而不论”的宗旨。听老和尚捣鬼,肚里只是暗笑,直到他说出“清华毓德”四字,心头簌地一震,略一定,进前稽首问道:“敢问大和尚俗家姓氏?”   “古木昏月空山寂,惟余澹泊水渐渐……”老僧呐呐说道:“姓谁名何尽归空,居士无须多问。”   纪昀是绝顶聪明之人,略一沉吟,笑道:“大和尚不用说嘴,我已经领教了。”便即退下。易瑛却如坠五里雾中,见众人一脸肃穆,知道已被这和尚说中,也想问一问自己休咎,因端肃庄容一个礼拜,说道:“大师,俗家居士卞和玉,久已有志皈依佛图,恳请收纳法座之前。”法空和尚不言语,只是默坐。坐在炕下蒲团上的性寂忽然口念佛号,说道:“居士性情热衷,六根不净,八垢难除,九根未存,有求于佛,焉得成佛?”   易瑛微叹一声,说道:“听说二位大师师徒也是半道为僧。我虽不才,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六根六性,闲下时也略有修习,但在红尘,但有钱财必难入佛门,这也是佛门俗见。清净六根,无非一个守空而已。我解得不对?”   “我为汝下一转语,”性寂说道,“试问何谓念烦恼?”   乾隆原在东宫,就被雍正指号长春居士,佛学造诣已登堂入室,原想和这两位百龄禅师对一对机锋禅语消歇心神的。倒不料邂逅的易瑛也有此情趣,便不肯抢先,笑吟吟站了一旁观看,只见易瑛一稽首回道:“念烦恼——误将浊水溅莲叶。”   “作何除法?”   “夺取钢刀破藕丝。”   “何谓不念烦恼?”   “一任清风送柳絮。”   “作何除法?”   “再从系处解金铃。”   “何谓念不念烦恼?”   “春蚕作茧全身缚。”   “作何除法?”   “蜡烛成灰彻底销。”   “何谓找烦恼?”   “底事急流争鼓棹?”   “作何除法?”   “好凭顺水再推船!”   “何谓自性烦恼?”   “钻榆取火还烧树。”   “作何除法?”   “冻水成冰不起波。”   性寂面无表情,目光在眼睑下晶莹闪动,凝视着从容不迫对答如流的易瑛,微微一叹,说道:“逆水争流中,几人能返舟顺水?”易瑛道:“大师,难道我参悟得有误?”   “你说的不错。”性寂说道,“再问下去,信及你仍旧是口吐莲花,然而扫除绮业,一归佛教,不凭口头禅,莫愁湖就在寺外,扬子江环绕如带,居士能看得空了?”   “我能!”易瑛笑道:“我家扬州有字号的,世代笃佛比立卞家,自幼修习了然空法。”   性寂莞尔一笑,他的声音有点像隔坛子向外说话,略带暗哑,却又十分清晰:“‘了然空法’四字谈何容易……我师在峨嵋二十年苦禅,来此驻锡三年,坐穿蒲团。昨日示寂,今夜归西,尚且告我辈徒众,仅明生死之道而已。居士自扬州逆水来宁,谈何顺水推船?有为而来,谈何知道了空?镜妆粉奁水月明照,空言菩提正果,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以诗对禅,乾隆还是头一次看见,准备了一肚子《楞严》《华严》经典想搬弄,相比之下已觉黯然失色。想现成即席对禅,深知难与“卞和玉”比拟,因目视纪昀。无奈纪昀却于佛典知之有限,乾隆之命又违拗不得,思量扬长避短,便在旁吟道:“一溪花瓣水声长,春归何荡漾。堪嗟六生无常,喧嚣红尘混迹酒市茶墙。作甚的神与佛,又何必无益自感伤?做不得官,做不得商,请君归去。且放浪,也倜傥,何妨是快活柳七郎?”   “善哉!”榻上老僧法空突然合掌含笑,说道:“老僧将西去,临行得此妙音送行,法空心感神受矣!”目光一闪,对乾隆道:“和尚时辰已到,要与诸居士别过了!”   乾隆曾几次见过道德高僧示期圆寂,京师檀朽寺了然和尚,法华寺明色和尚,还有五台山清凉寺在大觉寺游方的挂单和尚空世,圆寂时他都去看过,除了空世,都看上去委顿不堪——其实是沉疴寿终,临命勉驾罢了。这位法空,没有出示让善男信女来瞻仰膜拜,已经令人诧异,连寺中诸僧也都安之若素一如无事。也和那些“示寂”和尚传法旨,请同门,法螺鼓号大吹大擂的景象迥异——而且就在此刻,从容禅对之际,居然骤尔便说“要去”!乾隆的心猛地一沉,悚然间又敬又畏,脸色变得异常苍白,竟合掌微一躬身,说道:“愿聆大和尚撒手倡教!”   法空和尚含笑点头,挪身下炕,亲自将一双芒鞋穿上,小心系好了。性寂要给他披袈裟,他一笑摆手说:“不必——用它包我的舍利子就是了。我给你的袈裟,后年依样画葫芦。”在地下随意散了几步,略一振衣,倚着佛龛站定,口中吟道:   饥来吃饭困来眠,不须去悟传灯禅,妙谛说破石点头,何事红尘仍留连!——问死问生,问兴问衰,好大世间,有甚挂碍?咄!去便去休,来便是来,莫愁欲愁凭自在,灵槎不渡汝徘徊!   吟罢,向性寂蒲团上盘膝端坐,右臂曲肱支颐,左手垂抚丹田,脸上兀自微带笑容,却是再不言语。   “师父,师父!”   性寂“扑通”一声长跪在地,冲着法空轻声呼唤。见法空了无动静,轻轻扶了扶左手脉搏,又试试鼻息,性寂仿佛怕惊动他似的,小心向后跪了跪,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判断,又定神移时,深深叩下三个头去,方起身来。他自己也是百龄老人了,颤巍巍的,脸上似悲似喜,向一众人等合掌躬身,用干涩的声音说道:“各位檀越施主。我师法空已为佛祖接引西去,入不生不灭之境。寺中和尚要作法事送行。请各位回驾……阿弥陀佛……”便有两个沙弥抬上香案。   法空和尚竟然真的立地圆寂,蒲团坐化!直到外间塔头和尚撞钟,召集全寺僧众集合,方丈中几个俗家客人才从梦寐一样的忡怔中醒悟过来,除了纪昀端木和乾隆,竟都把持不住,不由自主向法空的法身顶礼膜拜下去。乾隆敬谨栗惕,向烛前拈了三炷香燃着了,只一举奉,插进香炉里。侍在香案旁的性寂便忙合掌回礼。   “如此荣行,见所未见,真是有道高僧!”乾隆不胜嗟讶,对性寂说道:“料理完法事,请大师到东禅院小坐片刻,有事请教,还有点香火资助为你光大山门。”   说罢,众人一同辞出方丈禅房,只见满院已点起海灯,亮晃晃如同白昼的灯影下,一队队和尚绕着早已为法空预备好了的柴山诵经,小沙弥们有的往方丈精舍里抬火化神龛,有的抱红毡,铺设方丈到柴山间的甬道,有的布置幔帐,人来人去窜忙。待到三世佛正殿后墙,因要分手,易瑛只向乾隆一揖,乾隆也秉扇回礼,说道:“无事闲暇,请到我那边聊天。”   “恐怕不得闲,我有些俗务要办。”易瑛目光晶莹,凝贮着背着灯影的乾隆,不知怎的,打心里叹息一声,说道:“您是贵人,不好多扰搅的……明天要去总督衙门,听尹制台金制台安排接驾礼仪,还要演习几次。哦,后天胜棋楼有场盛会,是南京机房总行盖英豪作东请客,先生要有兴致,我可以代为邀请。”   纪昀最担心的就是乾隆洒漫成性不听约束。盖英豪约请江南豪客和黄天霸“讲筋斗”,早已暗地苦谏乾隆“绝不可轻蹈不测之地”,乾隆原也答应了的。此刻虽没有疑到这位弱不胜衣的“卞和玉”就是“一技花”,惟其如此,更怕乾隆不防头一口答应下来,当下心里一急,也顾不得失仪,在旁笑道:“盖英豪撒英雄帖大会胜棋楼,我们东翁也接到邀请的。不瞒你说,东翁是官面上的人,不宜介入江湖,已经婉辞了,我是个爱看热闹的,说不定代我们东翁去凑个趣儿。”乾隆听了,只好打消念头,含笑点头算是两头应酬,易瑛也不勉强,只含笑一揖,说道:“我早已看出来,你们定必是北京赶来接驾的朝廷大员。我无意功名,也就不敢硬攀了。待八月初八迎驾,或可再见。”   “那是一定的。”   乾隆笑道。   **********************************   二十九 窦光鼐严章弹权臣 尹元长机断擒国舅   乾隆回到东禅院,想起方才法空和尚坐化情景,心头又是感慨,又是惆怅,徜恍如对梦寐,还夹着有点神秘的恐怖。看天色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阴了。大块大块的云浓淡下一,在广袤的天穹上缓缓移动。本来就是晦月日子,此刻显得更加黯黑。阵阵西北风掠过,袭得身上起栗,满岗的枫树像无数人在暗中拍手哗笑,高树婆娑摇曳,丛莽像暗潮一样波伏浪涌,岗下的莫愁湖上灯火阑珊,连隔院的佛灯也都明灭不定。一片喧嚣中鬼影幢幢,异样的诡异阴森。纪昀陪侍在侧,见乾隆不说不动,站在天井里只是出神,也不敢轻易惊动,一阵哨风微啸着扑身而来,他打了个寒噤,轻声道:“东翁,东翁……风大气凉,要下雨呢……   请先安置,好么?”   “晤……”   “主子!”   “唔,唔!”   乾隆身上一颤,才从忡怔中憬悟过来,掏出怀表对着檐下晃动着的灯光看看,还不到亥正时牌,因见嫣红和英英抬着一大木盆热水向东厢屋,便问道:“我住东厢?北屋正房谁住?”   “正房贴着外墙,已特尔几个伙计在那里守夜当差。”纪昀自家心中也被方才光景震撼,担心乾隆受了惊,热身子凉风扑感冒,听他声音并无异样,心里略觉安顿,忙陪笑道:   “这是傅老六、佳木(阿桂)、刘老倌子(统勋)我们几个合计的。哪里安适住哪里,请东翁见谅!”他没有说完,乾隆已进了东厢。嫣红和英英便关门。   纪昀知道乾隆要沐浴,因惦记着有送来的邸报和奏议节略,匆匆赶进上房,却见是吴瞎子坐班当值,桌上灯下放着一寸来厚一叠文书,用桑皮纸打着封条。因间:“是谁送来的?   他人呢?”   “是臬司邢建敏送过来的,当时就走了。”吴瞎子起身笑道:“我也是刚刚出去走了一遭回来,看看庙里有没有蹊跷——喏,铁头蚊这家伙还到湖底爬了一圈——万事平安。您只管放心!”纪昀这才留神,铁头蚊换了一身宽宽松松的大袍子,坐在南窗下小杌子上正在喝姜蒜辣汤,唏溜得满头大汗,因笑道:“你这鬼东西,老烧刀子酒不是更好么?水底下滋味如何?”说着便拆封。   “这勾当您老爷子就外行了。”铁头蚊揩着汗笑道:“水底下凉极,五脏都冻得收敛了,要姜汤进去冲化克散发表,体气才不得受害。烧酒是个急暴热性,下肚里冷热相激,只暖和一时,其实是伤了脾胃去暖身子,日子久了要得屁眼风的……”   纪昀一头听他拉狐闲话,微笑着一件一件拣看文书。先看邸报,报载“圣驾已抵泰安,有旨即行南下,不事泰山之游”。纪昀不禁一笑,又有卢焯到清河莅任河防总督,请旨将三名冒贪治河钱粮的河防巡检河泊所长吏革职拿问,询明正法的奏折。还有陕北赈粮,民众欢跃感戴皇恩,百姓自动到庙进香,“祈我皇上万寿万康”的折片,还有说甘肃普降甘雨,“墒情之好,为二十年仅见,此皆皇恩浩荡,深仁厚泽感恪上苍,使生民得福。种粮牛具咸己备足,可望冬麦及时下播”云云……还有一封厚厚的火漆通封书简,却是阿桂寄给自己的,封面上属明“晓岚公亲启,阿桂谨拜”字样,刚要拆阅,英英匆匆走进来,说道:“主子像是感了风寒,说有些头晕,叫先生过去呢!”   “是!”纪昀忙答应一声,指着铁头蚊道:“你立即去见尹继善,派郎中来!——他不要亲自过来,随时听候旨意就是了。”说罢拔脚出门径奔东厢而来。这一来连吴瞎子也不免着忙,跟脚出来,见只有巴特尔站在门口,似乎有点心神不宁地东张西望,便凑过去,说道:“我站一会,你这院里各处走走——”话没说完,巴特尔硬撅撅顶了上来:“你走走的——我的不!” ……纪昀忙忙地进屋,一边请安,一边觑乾隆气色。却见端木良庸也跪在床前,面向乾隆双手箕张,给乾隆发功疗治。乾隆面色微带潮红,半卧在床上,手里还拿着一本《资治通鉴》,仰脸看着天棚,转眼见纪昀神色惶惧跪在一边,说道:“兴许是热身子着凉,略有点头晕,不妨事的。”听屋外声气,一笑,又道:“你听听,已特尔说‘我的不!’硬得石头一样!上回跟娘娘也是这么说话,娘娘赏了他一颗东珠呢!蒙古人,血性好汉呐……”纪昀见他精神还好,略觉放心,叩头说道:“奴才千不怕万不怕,最怕的就是病。既然身子欠安,住在这里就不相宜,还是城里去好……这庙里总觉是阴气太重,奴才有些心障呢!”   “你这儒学大宗匠,还信这些个?”乾隆见嫣红捧着参汤上来,欠身只喝了一口,摇头说“不要——赏你喝了——老年到跟前来,给我扶一扶脉。”   纪昀忙应一声放下文书,跪地膝行数步,用小枕头轻轻垫了乾隆左臂,叩指按脉凝神灌注思索。乾隆由他诊脉,问端木良庸道:“据你说来,这位坐化的老僧就是胡宫山了?……   这个人听祖父给我讲过。他原是三藩之乱前,吴三桂派到北京的坐探,在太医院卧底。后来为圣祖感恪,弃暗投明,有擎天保驾之功啊……为了一个女人,情场失意归山隐居……想不到能活到这把年纪,又在这里和我一面而别……这里头曲折颠沛,悲酸动人,是好大一部传奇啊……”“我也听家祖说过。”端木良庸想起自家遭际,为了爱上一个宦家小姐陆梅英,被逐出家门,几乎潦倒横死异乡的往事,心里真的一股悲酸上来,忙收摄住了,给乾隆加功疗治。   他武功内外双修,已达极诣,是端木武林世家的嫡传子弟,按家规是不能出来应酬世俗的。但李卫这位总督生前于他有救命之恩,又亲访乃父,极力撮合成了和陆梅英一段姻缘,李卫夫人翠儿亲自致函邀他护驾,这个面情也实在却不得。因此,乾隆一行里他是唯一没有官身的“客伙”。此刻,他用家传太阴消影功丝丝抽着乾隆体内病气,乾隆脸上潮红渐渐消退,连纪昀也松开了手,说道:“主子脉象已经平和……良庸先生,我见过嫣主儿英主儿给主子发功医治感冒,也是你这般动作,都是不到一袋烟时辰也就痊愈了。她们是你家传功子弟,难道比你还强?”   “主子确然是有点受了风寒。”端木和纪昀一起磕头起身来,笑道:“只怕这病和那位卞先生略有点干系的吧……”   乾隆晃了晃头,觉得耳目清亮,遂挪身坐到床沿,听见这话,心头一震,脸上已经变色,说道:“他敢用邪法害我?贼子胆大!”因又目视纪昀,说道:“你还记得此人不?这人在山东大闹平阴县,我们亲眼见过,他是个女扮男装的,也许竟就是易瑛本人!”   院外一阵风掠过,将窗纸鼓得胀起又凹下,满屋的烛光都是一摇,风门上隔年贴的“佛”字掉了角儿,在丝丝凉风中簌簌抖动,接着凉雨飒然而落,沙沙响成一片的雨声像是蚕房里春蚕噬桑的声音,细碎不可分辨,给这风高月黑之夜平添了几分不安。   “不能吧?”纪昀摇头说道。风唳雨沥中他的声音十分清晰,“我记事时‘一技花’已经很出名了。山东时没有看仔细,她能这么年轻?她有五十多岁了吧,出落得这样,那还不是个妖怪?”   “那她为什么使邪术害我?”   “这人功夫亦正亦邪。”端木良庸沉吟着说道:“在这样的庙里,有这样的高僧,什么邪术也是使不出来的……她用纯阳功注入主子体内,是想试试主子是不是武林中人,这不是害人功夫,体气弱的,还有补益呢!我们这群人,除了年爷,就是主子,也都是有功夫的。   盖英豪的胜棋楼大会,其实是和黄天霸叫阵夺盘子。她摸我们的底细也不为无因……至于是不是‘一技花’那就难说了。年公你是除了孔子谁也不信,江湖道上有一种不老回春功,只要是童男处女之身,练到老死,容颜也不会变的。”   他这样一说,众人尽管疑心未去,也都暗自松了一口气。纪昀叹道:“宋儒以来动辄用道学标榜,苛言责备别人,自己一肚子龌龊水。其实奇智异能之事,春秋以来不绝于史,古人何尝讳言?鬼神之事孔子不论,但圣人从来也没说过鬼神不存嘛!讲经讲义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真正地说,儒家治世,释道济世,只要不离了忠恕之道,也就没有离了个‘仁’字。   儒道不倡,就生出些‘冠狗’,释道不倡,就变出白莲教一类的悖逆邪祟。说到底,违情矫理营苟利途,把人心都给搅乱了。多几个法空和尚这样的道德之士,有益于劝惩,不乖于风教,于儒道倒可以相辅相成呢!”说着,便将邸报文书奏牍节略捧给乾隆,说道:“没来及看完,就赶过来了。主子要是不适,留到明天再批也好——傅恒他们刚走,只送了一份请安折子,也夹在里边。”   “今天的事还是今天办。”乾隆一路风尘,下船到总督衙门又见人又办事,又逛庙遇和尚坐化,一日下来情事纷繁光怪陆离,很想躺着静静神儿。想想又不愿破例,无可奈何地一笑,因坐到桌前,就着灯光看奏折节略,漫不经心翻着,用墨笔随意点圈,口中道:“你方才的话有意思。你的《阅微草堂》写到第四卷了吧?接着写,很好的。如今世事就坏在一群口是心非的道学官儿身上,满口仁义道德,一肚皮男盗女娼!标榜门户排植异己,甚么这个党那个党,都是狐朋狗党!是他一党的什么坏蛋都能包容,不是他一党的,就是包公海瑞也要栽赃诬陷——这一件是你的信,你自己拆看吧!”因将阿桂的书简推给纪昀。翻看了卢焯的奏折,又对着看甘肃巡抚的奏折。却在卢焯的奏折上批道:   览奏不胜嘉悦。着尔前往清河,朕初衷略有不称意处。何者?因尔系犯过起复官员,恐因己过而畏惧人言,不敢大胆任事,复为宵小辈所误也。观卿所为,朕复何忧?昔我圣祖不以郭诱之罪疑而不用,卒成全一代名臣。朕于卿亦有厚望矣!勉之勉之!所请斩谢家畅三名犯官照准,报吏刑二部备案。涸田出售暂停,已屡有旨,以前军机处廷渝时日为限,造账清单报户部工部存目。凡在限外移交地方官处置之涸田,一律回收尔衙门管照,万勿因循缘情,以致疏露。钦此!另告,甘肃今秋雨水充沛,此固好事,但恐水涨,泥沙必壅淤下游,河防漕务俱不可怠,此系尔本身差使,勿忽勿忽!   写完抬头,见纪昀捂着口不住发笑,搁了笔,似笑不笑问道:“怎么,我的字看不入你的法眼?”   纪昀吓了一跳,忙道:“先帝的字清俊道挺,已是当今第一流书法。主子的字比先帝还要中正和平,这笔字龙翔凤翩,就是书圣也不敢说不好——我是见阿桂的信里附有海兰察夫人给海兰察的信,写得妙不可言,思量着忍不住笑。”乾隆握着笔管,说道:“读给我听。”纪昀抖开那张信纸,口中说“是”,仍旧是笑,摇头攒眉审量着,半日才道:“这等文字头一遭见,我实在学识浅陋,读不下来……”   “还有年公读不来的文字?”乾隆诧异地索过信来,见上头写道:   狗蛋他娘告说狗蛋他爹:   看这一句,乾隆已是哈哈大笑,说道:“这称呼别致!”接着往下看。   夜来睡地里“纥噌”醒了,是狗蛋儿揣了老娘我一脚。思量你又要坐船去当屠户,心里滴溜溜儿的放不下,又怕船上遇着混帐浪女人,狗(勾)引你不得安生。我瞅着你呀,杀人挺能耐的,比我宰鸡还容易,皇上赏咱们一处宅子,叽里拐弯的不小心能摸迷了,你好生给皇上争个脸,我才住得安。阿桂爷来看我了,还送了两个小死(厮),一对丫头。小死们一脸迷糊相,丫头们甚是撒溜,都待狗蛋儿好。狗蛋儿仍猴天猴地,昨个不防,嘈嘈嘈儿上了树又爬房——如今是少爷了,得打打了。你在外头,不许看别的女人,刀头上勾当,女人晦气——等你回来,要是我不够用,我给你挑两个小婆儿。听着,我给你上香,南无阿弥陀佛!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丁娥儿上   乾隆没有看完已是笑得浑身直抖,说道:“这信写得好,‘给皇上争脸’‘是少爷了,得打打了’‘不许看别的女人’——处处都是警句!把信转给海兰察,叫佳木传语丁娥儿,我也不许他看别的女人。打完仗就叫礼部拟票,还有兆惠那位云夫人晋封诰命——那一封信是谁的?给我也看看!”   纪昀笑道:“这是佳木亲封密件,请转您拆看的,我没有敢看。”一边将信递上。   “晤,阿桂的字又见长了。”乾隆接过信,拆开火漆印封,却是两份,一份奏折,还有阿桂的附片。先看奏折题目,赫然写着:“臣窦光鼐跪奏,为户部尚书兼理盐运督查使高恒贪渎坏法,官卖私盐败坏朝廷盐课事,请旨革职锁拿,谳实依律问罪,以正国法而理盐课,谨陈上奏。”乾隆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遂而脸色铁青起来,因见奏折很长,先放到一边,展开阿桂的信来看。前面是几句请安套语,正文也不甚长,写道:   窦光鼐奏折系明折拜发弹劾高恒,大理寺请照转邸报,奴才因思干系重大,暂行压留,待呈主子御览之后遵旨承办。窦光鼐现系都察院御史,抽调《四库》书编访,原职未免,闻其为人梗直迂阔,此折系赴扬州采访图书时寄发。高恒久居鼎铉重位,且掌执盐务多年,乃亏空一时得补,事甚可疑。然以官卖私盐,粗算可得赃银六百余万两,奴才辗转思之,恐其未必如此胆大。另有扬州采访局堂吏夏某密函告奴才,高恒在扬嫖娼宿妓,扬州知府裴某,城门领,靳某曲阿逢迎,致有不堪入耳之秽行,甚辱官缄。奴才已致函尹继善,着查明具报。   下面还有几句劝乾隆“颐养龙体,勿作白龙鱼服之游”的话头,乾隆已不耐烦看,推到一边取过窦光鼐的折子仔细审量。   外面的雨似乎下得大了些,沙沙索索的打在树叶上一片密不可分的响成混茫一片,瓦檐决溜声,暗道的水声透窗而入,仿佛无数人在淌水来回走动,这里滴答,那里呼陶地喧闹不止。屋里的四个人,端木门边站着,纪昀侍立乾隆身后,嫣红和英英守在内套房门口的砚桌旁,都是表情木然,大气儿也不敢出,呆呆地看着这位天下至尊。   “连钱度也牵连在内了……”不知过了多久,乾隆缓缓放下奏折,两手据案,十指绞着,松弛一下又绞起,似乎心绪十分纷乱。立起身来悠了几步,望着自己颀长的身影不语。   良久,吐了一口气,说道:“这个窦光鼐,大鲁莽了……还有鄂善,还有甘陕两个巡抚,一个折子横扫五位一二品封疆大吏,高恒还是国戚!别的人不敢保定,鄂善,难道鄂善也贪财?晓岚,有一日你也会变成贪官?”   纪昀正听他说窦光鼐“鲁莽”,忙着按这个思路说话,忽然有这一问,倒被问得愣住,片刻才回神,说道:“臣非圣贤,也有贪念,但读书历事,明晓利害关头只在一念之间,不敢取非分之财!况圣主在上朝夕垂范垂教,焉敢不自爱?臣永不作贪官!……连鄂善人品,臣也是敢保的。砖河、永定河几项河工差使,过手银两不计其数,他要贪,何必要从高恒盐税中取利?高恒行业不检,好色的事人尽皆知,无品之人何事不可为?窦某弹劾他也不为捕风捉影,臣以为此折可以留中不发,着刑部、大理寺派员查实之后,分别处分为好。”   “刑部大理寺这些人能查实了这几位大员?”乾隆冷冷说道:“只怕难!……留中不发可以,但高恒在扬州花天酒地胡作非为似乎不假。你来拟旨,嗯……据扬州地方官绅舆情得知,都盐运使高恒贪婪荒淫,行为卑污。着即革去本身一切职衔,回京待勘!——你不剥掉他的老虎皮,谁敢动他这位国舅爷?”   纪昀蓦地出了一身冷汗,前天在船上,乾隆见高恒“整顿盐务”的折子,还欣然朱批奖赞“条理清晰,不负朕望,有此勋戚,国之瑰宝”,不到二十四个时辰,轻轻一张诏书,高恒已身在不测之祸中,宦海浮沉,如此令人惊心!他自觉方才的话还不惬圣意,心头更是乱绪难理,提笔援墨都有点手忙脚乱,墨汁漏笔滴下,忙用手接了,暗自庆幸:险些污了诏书麻纸!   “作了军机大臣,还这么毛手毛脚?”乾隆笑道:“你的话并无错误,我也信得及鄂善。还有庄有恭、李侍尧,都是可造之材。连同甘陕二巡抚。你私人写信给他们,告知这件事,叫他们安心办差,敬谨恭勤不必自疑。明天,让尹元长下牌子,扬州的那个姓裴的什么来着。还有姓靳的那一个,和高恒一例,革职!”   纪昀此刻已完全平静下来,留心听乾隆吩咐,时常并列相提的钱度已不在内,便知继高恒之后这人也要栽了。掌着神安详听完,躬身称是,说道:“这件事还要知会傅恒、阿桂,今晚我就写信。请示,张廷玉也在南京,要不要他知道?”   “那个窦光鼐也要申斥,不过不用旨意。他的奏折里没有一件是查有实据的。”乾隆的目光在灯下炯炯有神,说道:“凭着耳听风闻,不辨真伪,贸然就明折拜奏。都这样,大臣们还能办事不能?降一级处分——你们军机处就有权处置的。张廷玉已经退休,不要再搅差使,安生荣养少管是非是他的本分!”   正说着,铁头蚊淋得水鸡儿似的进来,脸冻得青红不定,向乾隆打千儿道:“主子——   啊嚏!医生请来了,两江有名的天医星叶天士——啊嚏啊嚏啊嚏!主子瞧不瞧郎中?”   “还是教他先给你看看吧!”乾隆想着自己无病,请郎中的人倒病了,不禁失笑,“今日难为你,钻了一圈莫愁湖,又淋又冻的,回头赏你一柄贡来的倭刀——去吧,告诉叶天士,叫他随时侍候,现在你是病人!”   高恒八月初二船抵南京。到燕子矾码头,天刚朦胧发亮。他趴在床上从里舱揭窗篷向外望,漫漫长江上晦色冥冥烟雨如雾,渺渺茫茫浩浩荡荡的不见边际,一江碧得黯黑的秋水在雨中泛着水泡儿打着旋涡向东滑落而去,一阵沁凉的江风裹着冻雨从窗篷扑面而来,顿时睡意全无,回身看时,睡在身边的薛白娘子裹着水红绫薄被眉目宛然如画,合眸沉酣间犹自笑靥生晕,漆黑一络秀发半掩桃腮拖在被外,真比海棠春睡还要娇媚十分,忍不住回身在她颊上轻轻印了一吻。   “脸冰凉的,吓了人一跳。”薛白娘子惊颤一下。星眸惺松看着高恒模模糊糊的身影,听外边船下锚的链子响动,喃呢说道:“到了码头了么?还早呢,昨晚你闹了人多半宿,我还有点乏,想多眠一会子……”   高恒嘻地一笑,光身子坐直了,披上小衣,回身揽起娇慵如柔玉般的薛白在怀里,说道:“小亲妹子哩,已经卯时了。我前头已经写信给尹制台,今日要到,怕他派人来接……   起来吧!啊!玄武湖北岸的宅子已经预备好了,前后二进一崭儿新,是钱度孝敬我的别墅,家里人带你去。我见尹金两位制台,办完事晚上就又过去了……”尽自说着,却自不肯起身,由薛白光溜溜靠在自己怀里,两手从项间插出,揉摩着她两个柔腻如脂的乳房,口中道:“我也算见过几个女人了,谁也比不了你!白里透红玉色映人……真是宝贝。我要收到库里了……”   “不敢信——你们男人有胡子的骚,没有胡子的更骚……见了哪个标致女人,蜂蜜罐儿都是现成的……”薛白被他摩掌得有些情热,一只小手在背后轻轻把玩着那活儿,见他手顺着肚皮向下滑动,一手捂着羞处,红着脸哂道:“别摸!前头后头都还有点疼呢!”   “什么叫‘前头’,什么叫‘后头’?”高恒扳开她手,在毛茸茸里头拨弄着,“后头疼是真的,前头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看看,又湿了不是?——我”他一下子把薛白扳倒在底下,手底下急抖着揉按抠摸,口里吮了这个乳头又撮那个,见那婆娘情热气喘,口吻上去,薛白的舌头已伸进口来,目光如醉,扳开高恒的手,含糊不清地说道:“……来吧……”   ……一时云腾雨落,高恒龙马精神泄尽,软得一摊泥似的趴着,牛喘吁吁说道:“你读过《红楼梦》没有?你是黛玉的性儿,宝钗的容貌,多姑娘的身子,秦可卿的情——我是占定了你……”薛白娘子娇吁呢声,说道:“爷别出来——再等一会子!就怕你是贾琏的性,薛蟠的情,潘又安的貌,如意君的身子啊……”说到这,薛白娘子眼中突然涌满了泪:   “我……也是好人家女儿,五岁上传瘟,一家子死了个干净。本家叔叔也死了……婶子把我卖了十二两银子,埋我爹妈,还有我叔叔。从此就跳进了火坑里——告诉你高爷,行院里女人没个不想从良的,但你们男人,哪里有‘良’人?有钱的没良心,没钱的赎不起身子,但凡是好人,都瞧不起我们,坏人又不想去从他——我从心里爱你,可你不是个靠得的人……   我们的缘分也就——”   她没说完,高恒已一把捂住她的口。说道:“说了怕你不信,男人发誓跟婊子赌咒儿是一样的。我真的造孽很多,从今得改改了。”他叹了一口气穿衣起来,凭着篷窗向外眺望了一阵,又喃喃道:“我不收敛些子,只怕……你就瞧我的就是了……”   薛白见他忽然这样深沉庄重,也觉诧异的,忙也穿齐整了,凑到他身边,在他腮上吻了一口,笑问道:“高爷,谁说不信你了?你终日洒脱欢喜的,从不这样儿的。今儿这是怎的了?”   “没什么……”高恒叹了一口气,眼神里多少带点迷惘,转身抚了抚她几可委地的长发,说道:“就这样吧——我到尹制台衙门,你在宅子里等我……”说罢挪脚便去了。   在燕子矶雇驮轿赶到总督衙门,已是辰正时牌,空旷的衙门前几乎没有人。浓密的秋雨烟霾似的在寒冽的微风中荡来荡去,沿道南边海子里雨点洒落,水晕圈儿密密麻麻,秋风吹送,满池愁波涟漪。湿重的垂柳荡动着往下滴水,满地枯黄的落叶都浸在潦水之中……一派肃杀凄迷的秋境。   高恒到门首通名请见尹继善。这是他常来的衙门,门政戈什哈都认识,但却都换了新人,像是绿营兵的管带接防了督署衙门。见名刺上高恒官衔,也不敢怠慢,行了军礼,一直带到尹继善寻常处置公务的签押房,说道:“高大人,您在这稍候,我去通禀尹制台金制台。”说罢就转身,高恒却叫住了,问道:“怎么这衙门里这么寂静?原来的人都哪去了—   —跟个死庙差不多?”   “大人问的话卑职不晓得。”那军官极客气地躬身回道:“卑职是太湖水师新调来的。   只晓得奉命行事。”说罢去了。   高恒满腹狐疑,在阔大的签押房里踱着步里外张望,何至于连端茶倒水的仆厮也不见个影儿。那一群钱粮刑名文案师爷书吏们都到哪里去了?仰着脸,只寻思不出道理。   须臾,便见那军官淌着水带着一把雨伞进来,说道:“制台爷们在西花厅,请高大人过去,我给您带路。”高恒笑道:“不用了,就这么几步道儿,我熟得很。”那军官却道:   “卑职不敢违令。”在他身后秉伞随行,直到花厅滴水檐前才退下。高恒笑嘻嘻进门,却见刘统勋父子也在,怔了一下,忙拱手团揖,说道:“延清公,世兄也在此,倒没想到的。老尹,老金,你们如今一个进军机处拜相,一个就要走马上任到羊城,正是威赫熏灼气焰旺火的时分,怎么衙门里弄得这么冷清?”说话间四人也都起身回礼,金鉷执手笑道:“就盼着你这财神来呢,刚才还说你,说曹,曹到。明孝陵墓的望楼坍了角儿,还有墓城、正殿,也都要彩绘丹圣,还有灵谷寺,还是康熙爷南巡时装的金,都剥落了。想从盐政上挪借两万两,等士绅们捐资的钱到了,立即奉还——这样,銮舆到南京这番热闹,就不用动藩库的银子了。”   “盐政亏空刚填还完,你又要我剜肉了。”高恒笑嘻嘻地,目光扫视众人,说道:“到时候儿,尹公去了西安,你去广州,我难道找刘公要钱?盐务上的银子我是不敢动的。不过在扬州敲了几个阔老一笔,七万多银子,我都代打了收条,给你带来了。这是捐敬人名单,你们瞧着办吧。”说着又向几人点头致意,刘统勋面无笑容,刘塘躬身还礼,尹继善却是随和,将手一让,说道:“请坐——给高大人看茶!”   “如今能在你们跟前当座上宾,是体面事罗!”高恒笑着接过丫头递的茶,又问:“好久没给您老太君请安了。如今身子骨儿还好?”尹继善语带双关说道:“无非进了军机处。   宦场的事我比你看得开,上上下下都是寻常事——家母原有些犯痰喘,叶天士来,吃了两剂药也就罢了。”高恒道:“老太大吃过苦的人,身子内里弱,缓进缓补最好。”   尹继善笑着点头称谢“惦记着了”,因又道:“你来得正是时候儿。一件是整顿盐务情形,一件盐税帐目结算情形,盈余盐捐到底有多少?从通州到德州一路运河,预备龙舟通过,拆修的银子是盐政上出的,共是拆了几座?用去多少?四川、河南、湖广、江西有的县盐价比官价便宜一成,有的甚至一成半,这里头的原因是什么。八爷给我个粗帐,因为皇上问起过我。我刚进军机处,答不上来,下次再问,仍是莫知所云,就不好交待了。”   高恒早已料及这位新进军机大臣必然要过问盐政。从怀中抽出两本册子,一本递给尹继善,一本捧给刘统勋,说道:“这是各地盐运司局清理帐目的清单。我都派人核实过的,请二位中堂过目。阿桂、傅恒两位中堂,还有张衡臣老相,也都每人寄一份,户部存档给了三份——其中四百万两,是工部从盐政上借的;奉天修缮故宫、皇陵,借去二百万,遵化孝陵堪舆皇上寝陵购地,内币一时不凑手,也是挪借盐税银子——这笔帐我怕有借无还,只给了二十万。这都奏明在案的。这次整顿,一是原来混杂不堪的输赢帐,各司各库都理清了,盐务按例按律订了条例,二是各库走风漏雨或潮湿的,都重新补修了,三是查出十三个库斤两帐目不符,撤掉了他们差使赔偿,还有三个盗盐出售的库官,已交地方官收监勘问……”   他侃侃而言,从盐场收盐入库,到僧运陆运置各省库存发售,秤磅帐目,翻船倒车,库存损耗出入情弊,真个周详密弥汤水不漏,捻熟得如同父母数落自己子女长短优劣。刘统勋不谙财务听得如同乱麻一般,刘墉更是不知所云。金鉷起初还能辨析清白,不一会儿便跟不上他的话路,渐渐也是心里茫然。只尹继善此人清明在躬,多年的“江南王”。军政民政财政文政一手通揽,一见便知高恒摆迷魂阵,却不言声,一边听,心里还在寻他的漏风话,一条一条存着待理,一句话也不插问。高恒足说了近一个半时辰才煞尾,笑道:“其余琐细事务,二位中堂要有不明白处,我再备细报说。至于有的地方官盐降价,是因为私盐贩子自运私盐自行出售。官价不稍降一点,更卖不出去,金川打烂了仗,青海盐运关卡一团糟,青海那地方,你们知道,有地方路都用盐铺,这就流散出不少私盐。运河上拆桥的数目我不知道,德州盐运司的马骥遥是精细人,几次腾盐库,砖缝儿里扫出的陈盐累计一万七千多两,预备修衙门的,捐出去了。别的库也都是各自兑的银子,没有动盐税的钱,我可以打保票的。”金鉷听得懵里懵懂,笑道:“接驾的银子,单是盐商就兑出五百万还多,加上别的士绅,小一千万的数目了。皇上如今已在南京,我看不必再大张旗鼓征求募捐。羊毛出在羊身上,他们这次缴银子买好儿,终归还要从小百姓身上挤还出来。说是‘乐输’,作难的还是穷百姓……”   “皇上已经到了?!”高恒瞪大了眼,吃惊地看看这个望望那个,“不是说才到泰安么?”刘统勋便目视金鉷。金鉷自知失言,脸一红,垂头吃茶不语。刘统勋眉头皱得紧紧的,点点头说道:“到了。这事绝密,八爷,金鉷告诉你,已经不该。统勋放一句话给你,八月十五之前你走泄出去,被我知道,我不管你是什么位分,就要锁拿你。”高恒回过神来,笑道:“我可没疯了,跟张秋明似的,跑大街上去张扬!”   尹继善听金鉷泄出乾隆在宁消息,也是一怔。上次擒“一枝花”,按察使张秋明发疯症,漏泄风声,他和刘统勋自请降级。虽然没有处分,到现在心里别扭不受用。现在“一技花”和乾隆同住一庙,万一出丁点儿差错,责任真是比天还大!他和高恒谈不上私谊,面情上素来很熟稔亲切的。乾隆的谕旨就在怀里,高恒刚下船,就热扑喇儿赶来拜望,原想隔几日再宣旨的。但又深知高恒是个冶游无度的花花太岁,交游人色既杂,且莠多于良,挽首思忖片刻,问道:“八爷,你吃饭了没有?”   “这会子快晌午了,你问的早饭还是午饭?”高恒笑道:“一会你们吃饭,我回驿馆里去吃。”   “你住燕子矶驿馆,还是虎踞关、夫子庙?”   “夫子庙——怎么……”   尹继善深深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刘统勋。见刘统勋点头会意,对金鉷和刘墉说道:   “二位暂请起座。”高恒见金鉷和刘墉都是神色迷惘,振衣起立,诧异地问道:“元长公,你这是怎的了?”   “有旨意。”尹继善已经阴了脸,南面而立,对高恒道:“高恒跪听宣旨!”   **********************************   三十 瘟高恒途穷计后事 曹鸨儿避祸出异域   听尹继善这一句,刘统勋刘墉却步退到东壁,一提袍角便跪了下去。金鉷一时回不过神,大睁双眼看着这位突然变了脸的军机大臣兼总督,良久,低下了头也退下去长跪在地,脸色变得煞白。高恒心里轰然一声,“东窗事发”四个字电光石火一样从脑海中划过,浑身的血好像突然被冰水激了一下,变得冷彻骨髓,木得不知疼痒,死人一样的脸香灰一样灰白。好半日,才像吊线木偶一样,机械地面朝尹继善跪下,摘了大帽子,竟忘了往地上放。   一时,屋里变得一片死寂,只听得花厅外急急如麻的雨声。   “奴才高恒”,许久,高恒才有了知觉,发疟子般抖着手放下帽子,颤声说道:“恭聆圣谕!”   尹继善面无表情,展开纪昀手拟的那封诏书,干巴巴地读了。当听到“贪婪荒淫”四个字时,高恒浑身激凌一颤,却是变得清醒了一点,伏着头一动不动,似乎在品味这话分量,又似乎在思量如何对策。刘墉是头一道亲眼见圣旨处置大臣,想到高恒平素洒脱倜傥风流可喜不拘不羁的形容儿,一下子变成霜打过的草似的蔫萎不堪,心里一寒,低头慨叹。   “奴才有罪,遵旨听从朝廷发落——谢恩!”高恒深深伏下去叩头回道。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既然皇上就在南京,求大人转奏,奴才想面圣请罪……”   尹继善眼睑微垂,木着脸,用略带嘶哑的声音说道:“我可以代为转奏。不过,皇上目下是微服在南京,行无定止,刘统勋和我不奉旨也是不能随时晋见的。待等中秋节之后,主子才能接见办事。你可以回驿待命——这是密旨,我暂不公布,驿站仍以原职待遇供给你。”   “那高恒足感大人厚德了……”   宣完旨,尹继善又恢复了常态,脸上带着诚挚的微笑,双手挽起高恒,命人“把高大人顶戴捡起,放在桌上——”又笑道:“亏你在宦海里混了这么多年——还出兵放马剿过匪!   别这样儿丧魂落魄的,好脓包势么!来来来,还坐下说话……”按着高恒坐了椅上。高恒兀自木头人一样,恍恍惚惚心中半昏半明呆坐着,口中只是道:“我要见……主子……要见主子……”刘统勋几人也都起身安慰。金鉷心里深悔自己口不关风,口中只索温声相劝:“君恩难负,君亲尚在。皇上如天仁泽,亘古无人能及。你头一条要感念恩德,不可有怨尤之心。依我的见识,你还是遵旨回北京——”他突然觉得又说错了话,什么“君亲尚在”——   给他出主意回北京到后宫撞木钟?金鉷腾地红了脸,不敢再说下去,讪讪地站着,心里直想掴自己一耳光。   “我们没有奉旨问你的话。”刘统勋也觉金鉷离谱儿,却没疑到别的上头。高恒这副狼狈相他见得多了,既不稀奇也不惋惜,但他也是军机大臣,少不得也要说话,因道:“金鉷说的是。感恩戴德是头一条,现在没有谳勘,你要好生闭门思过。‘贪婪荒淫’四字考语,半点也没有冤你!我劝你一句话,钻刺打探撞木钟走门路,这些事不但不能作,连想都不必想。诚恐诚惶把自己的罪想清楚,写成折片,我们可以附奏上去。公义私谊人之常情,有我说话处自然秉着情理说话。皇上必定还有恩旨的。”   大家你言我语劝说,高恒心里滚热焦烫乱麻一团,糊里糊涂不知所云。尹继善还要留饭,高恒哪里还有这份心情?连他自己都不知咕哝了几句什么,伞也不要,冒着潇潇秋雨踉跄辞出总督衙门。 花厅里的四个人尚自为高恒嗟讶。因圣旨里只有“贪婪荒淫”,高恒的“荒淫”是不消说得的,“贪婪”却一时摸不到头绪。事发是“地方官绅舆情”,连举发人是谁也语焉不详,想揣测更是如堕五里雾,只好相对默然而坐。刘墉官卑位微,原只打算带耳朵来听父亲安排,沉吟良久,说道:“两位大人,父亲,我要派人盯着高大人——他交游太杂太广,失意人快口,容易捅出麻烦。”说罢,也不待父亲发话,便匆匆出去,到隔壁耳房里向人交待几句,又返回身来,安生坐下。   “延清公,这真是你家千里驹啊!”尹继善笑对刘统勋道:“这不是寻常能吏,只善于判别推敲。这是学问阅历、勘透人情的话,比我们虑事周备!”金鉷也道:“不错,我看比延清公还要干练些!”刘统勋对儿子也甚满意,却道:“这都是些小意儿小聪明,何足担戴二位大人的奖赞!——畜牲,听着,还有一句‘得意不快心’呢!贤大夫叔伯辈越是爱重,你越要如履薄冰,知不足而后有进,听着了?”刘墉忙起身垂手答道:“是!”   刘统勋摆手示意儿子坐下,说道:“我还接着方才的议题说。初八御驾进城,初六一定要请皇上离开毗卢院。进城时要接受万民迎接,瞻仰天颜。皇上驾莅南京的身分就明白了,不宜再微服民间。元长方才说,控制南京叫花子帮,待过了十五再拿易瑛,还有各行码头、行院娼楼,节前动手容易招致市民物议恐惶。这个说的是,但这是普天同庆,博海共欢的大吉日子。由着娼妇乞丐,码头痞子流氓灾民满街胡侵什么‘早失太平’,也就失了皇上南巡抚绥万众的本意。因此,初三——也就是明天,他们的胜棋楼比武之后,我就要按定了这位盖英豪,号令南京黑白两道三教九流,老老实实听从你尹金二公宪令。那些发放‘一技花’月饼的作坊店铺,最迟八月十三要全部封掉。这是事关国家庆典的事,半点戾气也不许有!”   尹继善边听边点头,说道:“我是大谅他们泥鳅翻不起大浪来。延清这主意很好,不动声色擒贼擒王,可以平安喜乐过这个中秋。”金鉷也道:“我也赞同。我们已经召集江南浙江两省观察使会议。不出布告,两江业主今年中秋不准夺佃,不准加租,佃户们也就不闹事了,有些刁顽痞子穷极无聊的,分片严加管制,加上前头议定的章程,可以说万无一失——   只是易瑛呢?要是闻风逃遁了怎么办?”   “易瑛化名卞和玉,已经牢牢掌握在我手。”刘墉说道,“黄天霸已经和吴瞎子接上了头,不但官军防护监视,青帮三堂帮众还有漕帮、盐帮,都在盯着她。我不敢担保活捉她,她要逃掉,我一死谢皇恩!”刘统勋冷冷说道:“不要说大话!现在易瑛和皇上就近在咫尺。她捐十万银子,皇上还要接见捐银士绅,她也在内。出了差错,你想一死了之?”刘墉忙低头道:“是!儿子必定更加谨慎仔细,难保燕入云旧情不断,连他我也要把牢。黄天霸的两个徒弟现就紧随易瑛,除了掌握动静,我已指示他们,情不得已,就下手屠掉她!”   尹继善哈哈大笑,说道:“全瞧着世兄的了!可谓是算无遗策——不过,最好不要节前捕杀。卡和玉首家捐银十万,已经布告两江表彰,她手下党羽遍布两江,各码头市肆都有她的人,现在抓人杀人,一时解释不清,也会吓退了别的捐银迎驾的富绅——等到皇上接见之后,你再动手不迟。”刘墉含笑欠身,却并不多话,仍旧只一个“是”字。   高恒三魂若失七魄不全,夜梦游魂似的出了督署衙门,秋雨凉风一激,神志才清醒了些。驮轿夫迎上来扶他上轿,一边笑道:“老爷,这贼冷的风,又下这雨,穿夹袍都骨头缝里打颤儿。您怎么伞也不打,把官帽揣在怀里出来了?”高恒怔了一下,才想到临出花厅时是尹继善塞到自己怀里的。怅然长叹一声,上轿坐了,揭开轿窗说道:“到湖北村——曹寡妇机场东隔壁”。   骡夫一声吆喝,驮轿动了。秋雨断魂天气,街衙巷陌几乎没有行人,毡包纳象眼的篷轿中暖洋洋的,一起一落悠然而行,只听骡蹄踏在泥水中扑喳扑喳单调的声音,细雨如筛击打着毡篷外蒙的油布时紧时慢,像是有人不停地撒沙子。高恒抚着那顶帽子,仿佛不认识似地端详着它,白浆宁绸沿儿密嵌绛红掐边儿,朱砂般殷红的丝缨散在起花珊瑚顶四周。珊瑚顶下的旋钮只要轻轻一拧就能拔下来,去掉了红缨,极像是《风雪山神庙》里林冲的毡笠反扣了过来。平日上朝、会客、坐衙办事见人,天天戴它,觉得太平常,毫不起眼,不如寻常的瓜皮缎帽毡帽六合一统帽戴上舒适,甚或不戴帽子,不穿这身锦鸡补服,项挽长辫长袍布鞋更来得潇洒风流。   但此刻看这顶戴,突然觉得它十分精巧耐看,像白玉盘镶了红晕,起花珊瑚也显得那样玲珑,丝缨像镀了金、挂了琥珀浆似的带着金属光泽。他头一次发现,这丝缨竟这样柔软适手……好像家里那只宣德炉,天天烧香用它,看去毫不稀奇毫不金贵,不知哪个奴才偷了去,竟在心中一下子成了连城之宝。找遍了九城当铺、古董店、鬼市混搜寻一气,从管家到厮仆打得鸡飞狗跳,到底追逼出来才算安生。   现下看这顶帽子再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到底是哪一处出了漏子呢?盐税,是“整顿”重新建帐时,先从里边扣除了没收的私盐银子,数目只有三十四五万两,老帐簿子一火焚之。他有这个权,就是神仙也对查不出来。“官卖私盐”,其实是官店里官私盐两头收帐,下头人和盐商勾手,从里头抽头孝敬上来。三百万,不但抵了历年亏空,还落下一百二十多万。这是下头君子交易,根本没帐,空口白说查个屁!……那么是卖铜出了事?……本来已经向朝廷交待清楚了的事,偏是钱度在云南铜矿当官时要当清官,一个子儿没捞,离开铜政司才知道那差使肥得放屁流油,要在户部任上把吃过的亏捞回来,交待清了更不肯罢手,和安徽铜陵使合伙盗运,铜陵使又和自己合伙倒腾私盐,连铜陵观察御史、铜陵县令,一伙儿又弄盐又弄铜还倒卖木材人参,孝敬来的银子要是不收,翻了脸连盐务上的事都一兜儿网包漏蹄……高恒越想头越大,越觉得是钱度的事发牵连了自己。但乾隆的旨意也太含糊了,“荒淫”二字早有定论,如今谁不“荒淫”呢?“贪婪”,怎么说?别人送、自己要,坑蒙拐骗撞木钟说官司都是“贪婪”,教人从哪里入手去认罪?事到其间,他才真领教了乾隆的天威不测,才真知道下贼船要多难有多难……   驮轿一顿,停住了,濛濛细雨中,高恒戴着那顶假帽子下轿,打发了轿夫,已见薛白娘子带着两个丫头欢天喜地说笑着,从影壁后迎出来。拍手笑道:“我这眼皮子嘣嘣直跳,就想着爷不会在那里吃午饭。叫丫头张着,果然爷就回来了!”两个丫头是钱度的外宅曹寡妇代买来的,年可十五六间,也都十分清秀,都还没见过宅主高恒,怯生生地跟在薛白身后向他蹲了两个万福。   “唔。”高恒神情恍惚,阴郁的目光扫视了一下这座青堂瓦舍里外崭新的三进大院,说道:“给我烫酒,随便吃点什么吧。”说着便往里走。那婆娘哪知他此刻心境,高高兴兴跟着,口说手比道:“这边就是比扬州好!瘦西湖虽说美,难比玄武湖这般儿阔爽。你看,对面鸡鸣寺,雨里头看过去,云雾半遮着,真跟人家说的画儿上画的仙山楼阁似的,出门杨柳两岸,平湖映山,小水上飘儿打鱼船……哪找这地方去?——爷这边走,那边过了月洞门是水榭子花园。曹家嫂夫人在屋里张罗着等您呢!”   曹氏在二进院正厅屋里正在摆酒布菜,听见他们进院,满脸堆笑迎了出来,揩手弹衣蹲膝请安,活似天上掉下个元宝拾了起来般欢喜,说道:“哎呀呀!好我的高爷哩!我们钱爷说你七月半就来的,我还撺掇几个戏行姊妹给你预备唱戏接风,哪里晓得在扬州叫薛妹妹拌住脚了呢?快进屋来,雾星雨儿透衣裳,这天气最容易着凉的……”一头说,一头将高恒往里边让。她虽已年过四十,开行院出身的惯家积年会梳妆,已巴髻儿头油黑漆亮,光可鉴人,刀裁鬓角黑鸦鸦的,白生生的面庞因作养得好,隐隐带着红晕,腻脂似的,不细看,连眼角的鱼鳞纹也不甚清晰,颦眉秀目,笑靥可人,仍旧是楚楚婷婷一个少妇模样儿。   高恒暗地里与她也有一脚的,但此刻却半点情致也没有了。他走了定神,打起精神敷衍,跟着两个女人进屋,一边思量着问钱度近况,忖度着该不该把坏事讯儿透给她们,坐在桌前,由着丫头斟酒。举杯笑道:“——今日有酒今日醉,莫问明日是与非——来,碰了,干!”“啯”地一口咽了,亮杯底儿,给曹氏和薛白一人夹一著菜,自己也吃,笑问“如今有多少张织机了?听说又并了两个机坊?”   “那还不是托了爷的福?名声在外说是‘千机曹’,其实开机织绸只有不到六百张机。”曹寡妇鸨儿出身,什么眉高眼低看不出来?早见高恒神色不宁,却不急着问,柔荑般的手把定了酒壶,只情殷勤相劝“这是贺你和薛姑娘乔迁之喜的,高爷您干了,薛家妹子陪着……宁绸利息大,除了贡绸,一多半都运葡萄牙红毛国法兰西去了,咱们中国百姓,曰南交址爪哇国,还是土布、市布。说是我并了人家的坊倒不如说是人家入了我的股。一来我的绸子织得匀细,扬州府专门染坊染的,颜色质料谁也没个比,好卖;二来开机坊的,工人里头病多,都挤在一搭搭儿,一个传瘟就不得了,叫歇的砸机子的,吼天吼地在坊子里闹,投毒放火地害业主。你往东走二里,那里现在一片白地,原来可是机坊连机坊呢。方家机坊业主一死十二口,还烧死二十几个工人,那个可怜哪,石头人见了也伤心落泪啊……”   薛白睁大眼听她说话,不由的问道:“并到您的名下,就不会有这种事儿么?”   “妹子你不懂,这里头有学问。”曹氏给他们酌酒敬劝,叹道:“待工人就我心里头,跟在行院行里待姑娘一样,一哄二打,小意儿妆裹不能省;人多了,用工头也是这几条,病了死了丧葬医药跟着,糟心事就少些;宫府里还得有人,这就是我方才说的‘托福’了,不然,死了童工,缫丝的风湿瘫了,一状告进衙门——真的判你输官司也还痛快,他不,不说长不说短,拿了人监候‘待审’,捉一大堆‘人诬’天天到衙磨问,论千论万的银子往里填还!再就是码头管事的机帮,相与好了,他们护你,没有痞子来骚扰;相与不好,他们自己就是痞子,进坊子里调戏女工,毁机子——我占了这三条,坊子安稳,别人投到我名下也不过图个清净。但机坊大了,事情也多,开销应酬也更多,里头的苦衷也是一言难尽啊……”   她劝二人吃酒,夹菜添着口不停说,长篇大论讲诉,从购桑叶、暖蚕子儿、三眠成茧,到缫丝织绸发卖,怎样腾挪活钱银子,怎样调教工人收拢人心,真个也是一年到头五更黄昏地忙活,“……妹子说这里景致好,我还从来没有坐船到湖上逍遥一天呢!要论安闲消适,真不如原来开行院,哄得姑娘接客,姑娘客接得顺当接得好,雪白的大腿一撇拉银子钱就哗哗流进来……”她自己也吃了几盅,说话口没遮拦,露出婊子本色来。   高恒被她们左一杯右一杯只情灌起,他满腹愁肠的人,只索用酒去浇。此刻也混忘了东西南北,苦中作乐笑道:“真的是这样儿,你要是不在钱度跟前撇大腿儿,就能成石头城有名的富婆‘曹寡妇’了?”“你这人真是的!”曹寡妇指尖儿顶了一下高恒额角,“薛姑娘就在跟前呢!”高恒笑道:“只要钱度不在跟前,没得醋吃!”他突然心里一动,又想到自己眼下处境,因问道:“钱度眼下在哪儿?好长日子没见着他了。”   “去武昌了,昨个儿还来信儿,叫送三百匹缎子,漂白素色的——说有个洋鬼子要买。”曹寡妇瞟他一眼,“难道高爷还不知道?他帮勒中丞调度金川钱粮去了。”   高恒真的是不知道,皱眉苦思乾隆革自己职的诏旨日期,想想竟是没有宣读。因又问道:“钱度在故宫东首还有一处宅子,他来南京在那里办事接待人,你近来去过没有?”   “我刚才去过的。他两个儿子都住在那里。”曹寡妇想起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敢认,见了面一口一个“曹家的”叫自己,心里一酸,几乎落下泪来,忙别转脸擤了一下,回神笑道:“怎么忽拉巴儿问起这个——那宅子我三天两头去呢!两位少爷都还小,余下的都是老婆奶妈子丫头,连老鼠都是母的。”   高恒手抚脑门子,停了杯,长叹一声道,“都不是外人,我实话实说了吧!赶紧生法儿,把你两个宝贝拐着弯儿接到你身边,或者寄养到亲戚家——防着出大事!”说完只是发呆。   一句话说得两个女人都慌了神,曹寡妇紧间:“到底怎么了,好歹给我一句明白话!”   薛白脸色煞白得没点血色,晃着高恒道:“高爷高爷!您甭只是愣神儿,好端端去了一趟尹制台那儿,回来就跟丢了魂似的——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了,说给我们,也好一道拿个主意嘛……”   “连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情。”高恒喝了两口酽茶,苦涩地咽了,将方才尹继善宣旨,和自己一路想的一古脑儿讲说了,见两个女人唬得目瞪口呆,一笑说道:“我也宣旨剥过别人官职顶戴,别吓得这种熊屄样儿——旨意里训人,哪个不是狗血淋头?过后该没事的还没事!皇上现就在南京,兴许是他私访出来点影子闹出来的,也许是刘统勋老小一对王八蛋砸我的黑砖,老子不开口神仙难下手,提起来一条,放下一堆,叫他们勘问!刑部大理寺那起子贼官,有几个不吃黑的?他们也有把柄在我手里!曹老姑奶奶你听我说,安顿好你儿子,派妥当人去见钱度,赶紧收篷弥缝儿——不要写信!我的帐查不清,最终还是清楚不了糊涂了!”   “那我呢?”薛白没想到一来南京就挨这么一闷棍,头晕心慌身颤手摇,尽自高恒夸口,她也知道事情凶险莫测,由不得问道:“我该怎么办?”   高恒略带浮肿的眼泡儿掀了掀,苦笑道:“行李马搭子里头还放着些银票,几十两金子,满够你使的了。我封着子爵,爵位还在,进不了班房。要真的掩不住,兜底儿翻了,你别回扬州,在这里不显山不显水安生过活就是了……”   “我,我好……命苦……”   “你没吃什么亏。”高恒冷漠地看着门外风雨凄迷的院落,说道:“干净利落和我没瓜葛,要不然,你还得往养蜂夹道的狱神庙给我递送饭食呢——就算到南京跑了一趟赚钱买卖就是了………   “爷!您怎么这样儿看我?我虽然下贱,是真心要跟您,我不是那种人……”   高恒一声也不言语。   曹氏垂泣陪泪,良久叹道:“爷别说这些丧气绝情话……我们身子贱,论心,只怕比那些贵人们还要值钱些!”她猛地想起高恒的姐姐,急道:“事到如今,别人指望不上,难道贵妃娘娘也袖手旁观不成?还有爷的那些好朋友,傅相爷、桂相爷,正是用得着他们的时候,果不成里头连一个讲点义气的都没有?”   “你们不懂。这不是小门小户家亲戚样儿,舅爷姑奶奶说见就见。”高恒长吁一口气,尽力搜罗着想自己朋友里哪一位是“讲义气”的,一时竟连一个也想不出来,口中道:“就是见着她,也比你们强不哪里去。紫禁城各宫门前,世祖圣祖世宗爷都立有铁牌谕旨‘后妃干政者杀无赦!’——白教她着急而已!这种事,只可借她的势,不能用她的力——”他突然想起,临离北京时去见棠儿,棠儿说想给皇后送一块葱绣万字璇玑图压灾。他一直认为,棠儿对自己并非绝无情意,只是沾了乾隆身子自高身分,不便和自己有私情而已,填送棠儿那许多珍奇宝物,总不至于连点香火情分都没有——他突然打住,顺着这个思路,越想越觉有理,眼中放出光来。说道:“曹家的,记得你上次说,藏珍阁有一块万字璇玑蕙绣,贵得吓人,出手了没有?”   曹寡妇一怔,说道,“这会子爷怎的问起这个了?没呢!半月头里,藏珍阁老板来问,说情愿落点价,六千银子出手。我说你给我收着,蕙绣遍天下也只有十几块了,贱卖了你后悔。藏珍阁藏珍阁就是‘藏珍’的嘛……”高恒问,“他原价是多少?”曹寡妇道:“六千八百。”   “六千八就六千八。”高恒站起身来,“今明两夭就给我买过来,我有使处。”至门口望着外头出了一阵子神,说道:“薛白给我取一件夹袍,颜色素一点的。我到驿馆打个卯儿,该拜的客人还要访一下,看情形再说。”薛白便忙着打发人传轿子,替他挽衣裳,又让他含一块醒酒石,送他出门打轿而去。   屋里只剩下两个女人,面对满桌残杯剩菜,竟一时无话可说,渐浙沥沥的雨声中呆坐移时,薛白目视曹寡妇,恰曹寡妇也看过来,目光一对,都是一个苦笑。   “我们两个是一样的命,”许久,曹寡妇才道:“有道是同病相怜,想跟你说几句知心话。说错了,就当我没说。”   “嗯,婶子只管说。”薛白满腹心思点点头说道:“我心里很乱,想听听老人家的 话。”   曹氏叹息一声,说道:“南京这地方,官道儿上是南京知府的天下,是尹制台的天下,黑道上是盖爷管着。你我都在教,又都有点子产业,其实是脚踩两只船。”   “这话再真不过。但盖英豪和易主儿并不一回事,盖英豪兴许是想自立门户,不大听号令,不然,易主儿这次就不来了。”   “盖英豪哪里是想自立门户!”曹寡妇细白的牙齿咬着嘴唇,说道:“他是甘凤池的大徒弟,甘凤池死后,接掌南京江湖道舵把子。原先,想投靠病去了的李制台,李制台活着时也认得他的。李卫一死,断了投靠朝廷的门路,黄天霸来,又要和黄天霸比武,看似是怕夺了盘子,其实呀……”她顿住了,似乎不知该怎么说。   薛白起初没有听明白她的意思,思量着,突然惊恐地张大了口,惊悸得打了个寒颤:   “无量寿佛……天公祖菩萨!他要拿易主儿去投靠皇上!”仿佛天上凭空打了个焦雷,她美丽的面庞惊得扭曲了,“……这太险恶了……我亲眼见他在唐荷侍神面前烙铁烫劈,腿穿三刀明誓忠……忠于教主的呀!”   “你今天才知道江湖险恶?”曹寡妇冷笑一声,“跟他娘的官场那些卖屄官儿一个样儿!告诉你,毗卢院法空和尚师徒,早年都是康熙爷的侍卫出身,那个性寂,还帮着早年的魏军门在毗卢院捉过想造反的假朱三太子杨起隆——一把火烧白了毗卢院,谁帮他重建的庙宇?其实是死了的魏东亭和武丹两位大军门!就为防易主儿有法术,盖英豪才把她安置在毗卢院——你懂吗?一套一套的,引着易主儿上钩,易主儿还蒙在鼓里——比武,只不过是想和黄天霸争这个头功,在朝廷里卖个大身价罢了!”薛白听得像半夜行道的孤客遇到了鬼,身上汗毛一炸一炸直竖,瑟缩着浑身发抖,只是呐呐自语:“我该怎么办……怎么办……要不要去毗卢院一趟报、报知……”曹氏道:“那里是天罗地网张好了,单等瞎眼雀儿白投进去呢!”   一阵秋风裹着雨急洒下来,刷刷一阵,又渐渐缓去。   “钱度跟我只是露水恩爱。高国舅跟你也是一样。”曹寡妇抚着酒壶,声音中满是凄楚,“男人们不是东西,可女人又离不了男人。这就是我们的难处。跟你不一样,我和钱度还有了两个儿子……”她的眼一酸,泪水扑簌簌落出,哽着声儿道:“不然,变了家产扔蹦儿远走高飞,世上谁也寻不到我们!”   薛白见她难过,想想自家处景,扬州回不得,南京举目无亲,也是心里绞肠刮肚难受,位道:“我也不愿那样。易主儿待我很厚,我有姿色,国舅爷也待我情分不薄——只是眼下这情势,就没法处。”   “蜂虿入怀各自去解,毒蛇噬臂壮士断腕——钱度跟我说过这话。”曹氏说道:“你在南京没有亲友,我和易主儿早已没有往来,她派你和我对切口真是上天保佑!不趁这时候儿下贼船,那才是傻瓜呢!——收拾细软钱财,预备好,到时候儿一声走,抬脚轻飘飘去了,去到一个连皇上都管不到的地方儿!”   “哪有这样的地方儿?”   “不是没有,是你不敢想。飘洋过海,到交址、爪哇……那几处国里都有我的分号,我都去过,生意好作得很!英吉利,法兰西虽没去过,买卖上往来熟人多得很,他们不讲什么三纲五常伦理道德,更没有三从四德这一套,就是娼妇,只要标致,会唱歌儿,比王爷还吃香呢!只要有钱,能做会挣,就是王八戏子也不下贱——就只不能没钱,再尊贵的人没钱了瞧着也是猪猡一样。只要有钱就是人上之人,像你这模样体格儿,妆裹起来,就是公爵伯爵见了,保准还要打千儿请安,当众亲你的手,亲你的额头脸蛋儿呢……”   “呀!羞人答答的……”薛白听得神往,却忍不住,红了脸道:“跟男人亲都当众的?   那里的女人没丈夫么?我想不出那是个什么样儿……”   曹寡妇哼地一哂,说道:“咱们这搭儿礼仪之邦,明面上人人都是君子,堂皇正大,见了女人钱,都说不爱,背地里什么样儿你不知道?——那是人家的礼数,譬如男人偷人家老婆,人人都偷,也就不算偷;女人都是粉头,粉头见粉头也没什么羞的——跟你说不清,去了自然明白——我们不说这闲话,你觉得我这主意行得行不得呢?”   ……“行得。”薛白娘子脚尖儿拧着地,嘤叮答道:“不过要等等,看他的官司怎么定再说。这会子不到绝路,热剌刺说声走,一者舍不得故土热地,再者也走不出去。”   “我要料理的事更多。当然不能立马就走。”曹寡妇见她应允,松了一口气,“高爷钱爷没事儿,谁愿意背井离乡?从现在起,你不和易主儿联络,也不见人,保你安全!我买一条船,要紧东西装上,说走一风飘儿……”说罢便起身出门。   薛白追着她问道:“曹家婶子,这会子哪去?”   “去给高老爷讨换蕙绣!”曹寡妇在院中雨地里扬声答应一声,踅脚儿去了。   **********************************   三十一 勇朵云恃强劫命妇 慧棠儿报惊救孤弱   四天之后,高恒为棠儿买的万字璇玑蕙绣织锦图便传送到了北京。高恒送这物件还是沾了那顶起花珊瑚帽子的光,因为乾隆旨意里并没有“革去顶戴”的话,又没有明发,除了尹继善和几个当场聆听旨意的人,整个儿宫场上都还不知道。因此,总督衙门签押房的堂官连个顿儿都没打,将高恒给北京的家信和装在卷宗文书给“傅恒”的织锦,同着旨意和尹继善等人的咨文书信,都用八百里加紧直发军机处阿桂手中代转。   自入军机处,阿桂从来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忙碌过。乾隆在北京时还不觉得,军机处里上有傅恒掌总,下有一大群大小章京,刘统勋管着刑部法司都察院大理寺,纪昀管着礼部、翰林院、国子监、内务府。其余工部、户部、吏部都向傅恒负责,他只管个兵部。兼理吏部考功司,已是觉得看不完的文书见不尽的人办不完的事。如今六部三寺一揽子砸到他一人头上,还要照料转递各省的奏折,随时掌握太后、皇后车驾舟船南巡途次行踪,接见外省进京述职升转降黜官员,河防、海防、海关、盐粮漕运、圆明园工程,一处不理一处起火冒烟儿。事到其间,他才真懂得什么叫“日理万机”。起初三更退朝五更来,还沾一沾家,后来觉得赶到家来请示事情的官儿更难打发,索性就住进军机大臣当值房,连轴儿转料理差使。   每天倒能睡足两个时辰,还能打一趟太极拳活络活络筋骨。饶是他武将出身,打熬得好身子骨儿,这么拼命办差,一天下来也累得泥巴似瘫软。   接到南京递来的一厚叠文书,阿桂立刻停止接见官员,盘膝坐在炕上,命身边的大章京:“告诉外头来见的官员,只要不是军机处委办的差使,都到部里汇报,特别有急事的,几句话先写个节略我看,三品以下的官员,你们四个大章京先见——这都安排过的,不要一听要请示我,就带进来接见。”一边说,口里喝着酽茶,一手倒换着看文卷。因见尹继善直寄自己的通封书简上有“亲启绝密”字样,用小刀裁着,又叫过一个大监,说道:“这份厚卷宗是六爷的私件,你走一趟送过去给夫人。代我问好。告诉夫人,有什么事要办,跟军机处说一声就成——这一件是高恒大人府里的信,顺便给他也带去。”   说罢便不言语,抽出来看,除了尹继善纪昀的,还有傅恒离宁前夜的信,嘱咐自己“任重务繁,大事宜细,中事调协,小事不理。毋浮毋躁雍平持衡,言情无暖昧、处事不以上诿。惟中庸而已矣……”寥寥数语,写得甚是恳切敦厚。阿桂身陷冗繁杂务之中,得这几句“宰相缄言”,真像喝了薄荷油似的心中清凉。感念着傅恒,又拆看尹继善的,却是累累数千言,因内里说到甘肃秋雨,又索来甘肃省的晴雨报帖看,叫章京“查看一下往年这时候甘肃陕西雨量和黄河涨落水情表格”,又要索看清江黄漕交汇处历年秋汛形势。因见纪昀信中提及乾隆“观海兰察夫人雅函,圣颜解颐大笑。知吾弟在京万事百务堆如山积,谨附以搏一噱。兆海二公前赴金川行伍,可请夫人前往彼府时加慰恤……”见纪昀述及乾隆处分高恒一事,阿桂便挪身下炕恭敬捧读,却是除了申明旨意,前后首尾一字不提。但既已革职,高恒还能托人递送八百里加紧邮件,便使人大惑不解——而且傅恒不在北京,刚离南京,送傅恒府东西更是匪夷所思……   站着发了一会子呆,听着军机处门角大金自鸣钟沙沙一阵响动,“当当”颤悠悠两声,阿桂方才憬悟回神,笑着对几个站在一边准备回事的章京、太监道:“未末申初时牌了,从天不明一直坐到这会子,头有点晕。我要出去走动走动——你们除了轮班见人的,把今天送来的奏议、条陈、折片整理一下。金川的和与金川军事有关的,河务漕运秋汛水情的,冬小麦备播的、弹劾官员的奏章、各部部务汇报,分门别类理出来,紧要的挑出来。可以下值回去了。下一班来当值的交待一声,找出去两个时辰,天黑之前赶回来。”   “是!”几个军机大小章京躬身应一声便散去。阿桂从桌上挑了几份文书夹在腋下,径出军机处。十几个站在景运门口等着向军机处回事情的外省官员正聚着低声说话,见阿桂踽步出来,忙住了口,一齐打下千儿请安,景运门口的苏拉太监也都一个个控背躬身垂手立定。 被空旷的天街上的凉风一吹,阿桂觉得心头一爽,望着秋空上时浓时淡的云缓缓甫移,巍峨的三大殿,飞檐翘翅间“人”字形雁行唳鸣南飞,他深深舒了一口气,笑谓众人:“兄弟一人主持事务,太忙乱,让老兄们久候,这里道个歉吧。你们的名字军机处有备档,要是部里转上来,兄弟加意留心就是。实在要当面谈,不要琐细,就是抬爱体恤兄弟的难处了—   —哪一位是台湾知府?”   “卑职在!”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官员闪身出来,躬身施礼道:“卑职胡罗缨,乾隆十二年赐进士出身——”‘我看过你履历。”阿桂含笑摆手说道:“你任上离得远,还隔着海路,今天我要见见你,一是钱粮,二是倭寇水盗,三是白莲教匪在台湾的门派。我们先谈谈,回程南下,皇上也要召见——这会子我出去有事,不要硬等着,过两个——两个时辰一刻你再进来。”   阿桂说完,出景运门,却见棠儿从慈宁宫东夹道里出来,走了个迎头照面。阿桂不禁一笑,站住了脚,道:“嫂子安好!我正要过去请安呢,可可儿的就遇上了!可不是巧么?您这是哪来哪去呢?”棠儿觑着他脸色,凑近了一点,笑道:“当宰相当得越发成了人精猢狲了,这是迎头碰上了,就说‘正要过去请安’!还‘可可儿’的,下头人听着你满口子曰诗云之乎者也的,宰相还有这些话,也不怕人笑!当心着点,悠着点办事儿,你瞧瞧镜子,眼泡子都瘀了,颧骨也泛红,好歹也剃剃头刮洗刮洗,既歇了,也祛祛火气儿——我是进去给主子娘娘送一面蕙绣,她虽南去了,我在钟粹宫小佛堂观音像前替她供上——你就不过我府,我正要去府上看弟妹,有要紧话传给你呢!”   “我真的是要去六爷府,顺便儿请安,还有点事情要说。”阿桂一笑,认真地说道,“既这里见着了,我看就不必跑了——你瞧那一帮,”他嘴努了一下景运门内“都等我说话呢!我陪嫂子转一道,看看海兰察家的,兆惠家的——她们未正经过门,京里没人照应,我一个儿去也不方便。一道儿过去正好。”棠儿笑道:“罢哟!明明是叫我陪你,偏偏儿反说你陪我!人家是越历练越深沉,你倒历练出一张好嘴皮子!”一头说,跟在阿桂身后不远不近往外走,前面善捕营侍卫太监多,二人便不再说笑。   海兰察和兆惠赐的宅子在虎坊桥石虎胡同,坐东朝西两处大宅院相比邻。对门便是魏家大院,都是丹垩一新的倒厦门,沿街粉墙新刷石灰,与周匝栉比鳞次的百年老屋比衬着,显见格外鲜亮。阿桂坐的四人大轿,棠儿是竹丝凉轿塞进胡同里要占多半个巷道,怕别人轿马出入不便,就在胡同口停住了。一群老婆子簇拥着棠儿出来,阿桂却只带了两个内务府的笔帖式,徐步进来。刚转过巷角,便听里边前头隐约人声嚷成一片,接着便听兆惠家哭闹声,广亮门“咣”地一声山响,一个妇人披散头发,黑白红三色羊毛统裙外套绛红袍子,踏着长统皮靴,一手握匕首一手拽着兆惠的未婚夫人云姑娘跨着大步出来,口中叽里呜噜大声说着什么,似乎在发怒叫骂。后头紧追着出来的是丁娥儿,还有几个小厮丫环,都是吓得脸色煞白,叫着:“抢人啦!快……快拦住!”棠儿见那妇人一脸凶气,拖着云姑娘直近前来,吓得一个趔趄步儿,忙闪到阿桂身后。胡同里胡同外看热闹的闲人立刻前后围了起来,却没人敢近前。   阿桂脸上的肌肉不易觉察地抽动了两下,兀立不动挡住去路。他的威势似乎震慑了那妇人一下;那妇人站住了脚步,用尖锐嘶哑的声音叫嚷着什么,却是谁也听不懂。   “你是藏人,对吧?”阿桂凝视那妇人移时,心中已知大抵缘故,定住了神,不紧不慢问道:“会不会说汉话?”“会!”那女人高声吼道:“你让开!”接着又是一串藏语。阿桂钉子似地当道站着,说道:“我也不是汉人,你白骂了。我虽然出兵放马,在金川打到你刮耳崖,曾在战场上和藏人对阵,其实藏人我很佩服的。你怎么欺负一个弱女子?”   “我也是女人!”   “噢!”阿桂怔了一下,哈哈大笑,说道:“可是你会弄刀枪,她只会玩绣花针。你懂吗——”他比了一个穿针引线的手势,‘——会缝衣服的——裁缝——懂吗?一个拿着匕首的人,不应该欺负拿绣花针的人,不应该的!”他满脸不以为然的神色摇摇头。   那妇人竟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犹豫着看了看文弱的云姑娘,手松了一下,立刻又攥得紧紧的,眼中喷着怒火,厉声说道:“我,就是金川故札夫人朵云!他的丈夫现在去杀我的故札,杀我们的兄弟姐妹,抢掠我们的牛羊草地,我为什么不能杀她?”   “啊!朵云——”阿桂目光电火石光般一闪,“是金川的女豪杰嘛!一个女豪杰,这样待一个无辜的女人,不好!”他的脸色变得平淡如水,毫无表情他说道:“攻打金川是我阿桂请旨发兵的,是朝廷的旨意。你有话应该向朝廷说,要报仇,应该对我,要杀女人,应该杀我的夫人,你松开她,我绝不为难你。你懂么?你的丈夫并不是死心和朝廷作对。你杀掉她,我们连讲和的余地也没有了。以命抵命,是大清律条里明白写着的,你不要你的丈夫儿女,不要你的金川草地,白云牛羊了么?那是多好的地方啊!”眼见两个顺天府的衙役已抄她们身后蹑足贴近,阿桂显得更加从容镇静,口中娓娓而言“……那么高的山,山上是终年不化的白雪,雪水从山上淌下,到处都是清澈的溪流,常青的松柏、落叶的乔木,望不到边的草地牧场……拿下!”他突然暴喝一声,那两个衙役猝然之间,饿狼似地猛扑上去,一个一把搡开云姑娘,一个反手便拧朵云胳膊!   这一下乍然变起,连听得发怔的朵云也是毫无防备,反劈被拧,一个急转回身,劈脸向衙役刺去,正中衙役眼窝,那衙役杀猪也价大叫一声:“我的妈呀!”捂着脸翻身倒地,打滚鬼嚎似叫着挣命。那个推云姑娘的衙役回身拔刀,却哪里来得及?朵云身形飘忽,一个箭步跨上,衙役急蹲下一个扫堂腿,小腿肚子已着了一刀,闷哼一声扑身马爬在地。阿桂身边两个笔帖式见她勇悍,扑上去想帮打,见她咬牙切齿,已摆脱衙役纠缠直扑过来,叫一声:   “番婆儿厉害!”吓得腿肚子转筋,竟当地僵立不动!   这一切都在瞬息之间,阿桂见他来势凶险,一个闪身放她匕首直刺过身侧,一只左手已紧紧攥定她左腕,只一扳,已将匕首夺在右手。巷北对面的几个衙役见阿桂已经得手,哇哇叫着一拥而上,登时将朵云按倒在地。阿桂战场马上马下厮杀,是举朝有名的勇将,这几下徒手夺白刃干得干净利索,毫不拖泥带水。棠儿云姑娘丁娥儿尚自惊魂未定,看热闹的人群已是雷轰价一声喝彩:   “好!”   “不要捆。”阿桂见几个衙役揉搓朵云,上绳儿扣枷要锁捆朵云,皱皱眉头说道:“带到海府去,我有问她话处。”困见顺天府知府劳环冰此时也一溜小跑赶来,不等他请安便吩咐道:“把瞧热闹的赶开。你也进海府,先问一问这个朵云。”   于是一众人等步行进了海兰察府,果然里边瓦舍高矗迂路回折,各院天井却不甚阔朗,往往返返几折几道门才到正院。丁娥儿请阿桂棠儿云姑娘坐了客厅,仆厮丫头忙着送茶送巾栉。棠儿尚自心有余悸,见云姑娘脸上也是红白不定,因笑谓丁娥儿:“瞧你倒像能撑得住似的,手不颤脚不软端茶递水。我心里这会子还扑通扑通直跳呢!”丁娥儿抿口儿笑道:   “我已经闹过一出子了,我们那口子在德州也这样,那回我是人质。云妹子我们投缘,缺了这一项就补上。我心里细想,不但不怕,还欢喜呢!”   “遇上这种事还欢喜?”阿桂蹩眉笑道,“她一刀子下去,我怎么跟兆惠交待?”一眼见劳环冰探头儿,又道:“你不必过来,先过去审她。只许问不许打。去吧!”丁娥儿道:   “当然欢喜。这是替我们前头男人消灾,本该他在前头受的,我们在北京替他受了;又有贵人相助,这不是欢喜事情?明儿我还拉上云妹子到大觉寺上香谢佛爷保佑呢!”   两个女人想想,都觉得有理,竟一齐说道:“是!”棠儿道:“该他们受的,我们替了,真是好事儿。我也去。今儿我见着了,也算我们老爷在金川见着了。”阿桂听她们议的奇谈怪论,却都一脸庄重认真,心里暗笑,一口茶几乎呛出来。听她们十分虔诚地议论个没完,忍不住偷偷看怀表。   “你是忙人,有话说你先说吧。”棠儿笑道:“我跟你说的是大事,却不是急事,好歹抽一点空我府里去,跟你细说。”   阿桂道:“嫂夫人也忒伶俐的,哪里就忙得那样儿了呢?”话是这样说,还是复述了纪昀的信,说了要给云丁二人诰命的话,“……不过要等出兵放马回来,这其实是天子主婚,我也只在戏上见过,本朝还没有先例呢!你们再写信,交兵部直邮四川,他们已经离开南京了。”又笑着对棠儿背诵了丁娥儿的信,笑得棠儿手绢子捂着口咳嗽,指着娥儿说不出话。   丁娥儿却诧异,说:“这信写得不好么?怎么夫人就笑得这样?”阿桂笑道:“谁说不好?好着呢!万岁爷就是看了信才有旨意的……是谁的手笔?”   “是我,我识几个字……”云姑娘红着脸,忸怩地说道:“是她逼着,非叫我按她的原话写嘛……‘狗蛋他娘致狗蛋他爹’,写着就觉得似乎不对,可又没什么不对,就照录下来了。”棠儿笑问道:“你们狗蛋儿怎么没见?这名字得改改了。他如今跟傅恒一路打仗,按他的位分,打完仗建衙开府,正经八百的提督军门呢!”   说起狗蛋,丁娥儿便皱眉,说道:“皮得很,在学堂不好好听讲书,狼一群狗一伙地领着人下河打水仗,每日回来鼻青眼肿的。背不上书,恨得我打了一回又一回!”阿桂笑道:   “是少爷了,该打打了!”说得众人格格儿笑成一片。   “我来没要紧事,就是看看你们有什么需用的。”阿桂笑了一阵,说道:“我忙,别不好意思,到我府跟我家夫人说就成,或者去六爷府也一样。”丁蛾儿和云姑娘都没口价称谢,“鸡鸭鱼肉不断顿儿,绫罗绸缎穿不完,还要什么?人不知足天必罚,中堂爷,六爷府里已经很照应了……”   阿桂点点头道:“那就好。我瞧着使唤人太少了,你们这宅子都照应不来,叫内务府从洗衣局辛者库拨过来二十名宫女,你们一家十个,月例还从内务府出。我再选两个老成点的过来侍候看个门传个话的,也就将就够用的了。”棠儿道:“说的是,要有门上奴才守着,也不得出方才那种事,我回去也给你派几个使唤人,知道你们一时使不起,月例也还从我那头开。海军门兆军门回来,你们就有钱了。”阿桂便叫传唤朵云过来。云儿和娥儿便要回避,阿桂道:“这又不是公堂问案,回避什么?”便都坐了听。   一时劳环冰带着朵云一前一后进来。劳环冰一脸尴尬,讪讪站到一边,朵云却是英气勃勃,略带野性的眉毛竖着,昂身立在屋子当中,盯着房角不言语。   “你带刀白昼入民宅,劫持妇女,知道犯的什么罪么?”阿桂问道:“这是帝辇京华,堂堂天子脚下,容你这里撒野?”   朵云轻蔑地一笑,说道:“我们那里老人家就这个样儿——我要为了杀她们,两个拿那个……什么针的,两刀就结果了她们。用得着拖她出来?我带她出来,是想让北京城的人都来看,都来听我说话。我从金川带着五百两黄金跑了多少衙门,请大人引见乾隆皇上。门包钱塞了,收了,没一个人出来见我!这些猪猡拿了人的东西好像理所当然似的……”她的声气里带了哽咽,随即提高了嗓门问道:“你是阿桂?你开个数目,要多少钱才能带我见皇上?”   阿桂不禁心下骇然:莎罗奔的夫人在内地投了许多衙门,居然没有一个衙门报上来!忍着心头一窜一窜的怒火,说道:“这件事回头我叫都察院去查。你的金子一两不少还你!且问你,见皇上作甚么?”   “请皇上退兵。我们金川人的金川,为什么左一次右一次再三派兵打我们?”   “你错了,听我来说!”阿桂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论哪里,无论何人,不听朝廷功令,擅自割据,朝廷都要用兵征剿!这是个上下尊卑,国家法统一律的大事。凭你这样胡冲乱闯,就能见皇上?莎罗奔未得朝廷旨意,擅自弑兄夺位,收留班滚,侵蚀苗谣,扰乱驿道,屡次抗拒天兵,不肯面缚投降,他犯的十恶不赦的大罪——   凭你来见皇上,难道就罢兵不成?!”说罢目视朵云不语。   他虽然不是声色俱厉,但这番话慷慨激扬,侃侃而言,句句犀利,几个女人听得身上起栗,竟心里颤儿。朵云却不能全懂他的话,问道:“依着你,怎样才能罢兵?”   “迟了。”阿桂冷酷地一笑,“当时班滚从上下瞻对逃亡金川,你们缚了他去成都,不但没有干戈,还有封赏;庆复讨伐,如不抗拒,面缚大营请罪,可保金川不遭兵火;讷亲再征,举族受降,自锁进京请罪,可免九族之灭。现在十万天兵奉旨征讨,你孤身进京,就想扰乱天听天视?”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回去。我可以派人送你到刷经寺。告诉你的丈夫,自己绑了,带着妻儿老小,到北京听问待罪,不然,大兵入金川,鸡犬难留!”   “那就只好打下去!”   “打?”阿桂仰天大笑,“你从金川到南京,从南京到北京,看到的只是天下小小一点。你就是个傻子,也该明白打是什么结果!”   朵云略一思量,已经明白了阿桂的话。她仰起脸来,绝望地凝视着黯黑的天棚,忽然惨笑一声“活佛!这是谁造的冤孽?我——”她纵身向柱猛地扑身撞过去,连柱上房梁上的浮上灰絮都簌簌纷纷落下……人,已是软倒在柱边……   “啊!”阿桂和棠儿娥儿惊乍站起,都是大吃一惊。云姑娘柔弱,竟被唬晕了过去!劳环冰也惊呼一声,急抢两步蹲下身于,试试鼻息,又抚抚脉搏,查看了一下血殷殷的头部,说道:“桂中堂,她撞偏了,人还有救……”   听见有救,棠儿紧得缩成一团的心才略放松了点,对劳环冰喝道:“有救你愣什么?叫你的人抬她到太医院,就说我的话,一定要好生相待!”   ……人抬走了,几个人还在发愣,似乎在作一场噩梦。阿桂搓着手踱步沉吟,良久,长叹一声说道:“嫂夫人说的是。她不是节妇,却是个烈妇……这件事要立奏皇上知道——你不要写信告诉六爷——顺天府派狱婆子看护照料朵云。伤势不要紧,送她南京,由皇上亲自发落……”又温语抚慰叮咛了二人一会子,笑谓棠儿:“天快要黄昏了,台湾知府胡罗缨在军机处等我接见,高雄县令是纪晓岚的门生,有个叫林爽文的,在台湾闹白莲教,必得安排一下捕拿的事。我得去了。嫂夫人不是还有要紧事要说么?明儿午饭我回府吃,请嫂子过去说话,我的夫人上回还说,这么许久没见六爷夫人,想得慌呢,——咱们走罢。”   丁娥儿和云姑娘直送三人出了广亮倒厦门,只见巷道里三步一哨五步一岗,都是顺大府派来的人戒严,阿桂问劳环冰,“是你叫戒严的?这是个偶然事故儿,北京城和穆安详,千万不要弄这些事,一惊一乍如临大敌,反而要起谣言。”   “卑职没有叫这么着戒严。这里没有住大臣,从前防备不周是有的。从今晚起,顺天府增派一队人来巡逻,二位夫人只管放心门户。”劳环冰道。他一向奉职小心,还是冷不防冒出这么件糟心事,连凶手都是阿桂中堂亲自动手拿下的。正不知要如何处分训斥自己,听阿桂这么一说,隐隐对京师治安颇有嘉许之意,不禁如释重负,忙又笑道:“中堂爷训诲的是——卑职这就叫他们散开。”   说罢未及转身,便见和亲王弘昼带着一群太监,有的抬着箱宠,有的提着鸟笼子过来,阿桂对劳环冰匆匆说了句:“你回衙办你的差使去吧——五王爷来了,这些人是给他净街的——五王爷吉祥,奴才给您请安了!”棠儿娥儿云儿也都忙蹲身万福。   “别他娘来这一套了。”弘昼笑嘻嘻对阿桂道,又转脸对三个女人虚抬抬手道:“三位请起——别闹虚礼儿,我受不了——听太监娃子们说这里出了事。我想,人家男人到前头出兵放马,家里照应不好,我们是做甚子的?”棠儿见他一手挽着个开脸丫头,一手提着个鹌鹑笼子,笑道:“王爷真会享福,来串门子瞧客,还带着玩的!”弘昼大咧咧笑道:“这得谢谢阿桂,我虽然是留京坐纛儿王爷,阿桂办差没的挑,我乐得清闲自在。我一见麻烦事,一见人跟我说差使求官,脑袋瓜子仁儿都疼——这些箱宠里都是些尺头,还有点银锞子,她两人分了,一人一半。一家两对鸟笼子,一对鹦鹉一对金丝鸟,送她们——兆惠家的,海家的,就叫你主子这么站门口风地说话?也不往屋里让让——真是的!”   丁娥儿和云姑娘还是头一次见乾隆这位亲弟弟。先是紧张,见他散漫不羁,大大趔趔毫无架子,说话随和风趣,又觉好奇,都听愣了。丁娥儿忙道:“恕奴婢失礼。奴婢们乍见王爷这么尊贵的人物儿,心里头拿捏——王爷请里头坐。”   “什么王爷不王爷!你们不懂,生在皇帝家,就是王爷;生到乞丐家,就是讨吃的。还不是这回事儿?”弘昼嘻嘻笑着,满不在乎说道,“你们叫进去,本王爷倒不想进去了。六嫂,那些话——你跟我福晋说的那些,跟阿桂讲了么?”棠儿抿口儿微笑,说道:“本想遵王爷的命,去跟阿桂弟妹说的,这里遇上了,想说又碰了这么件事,没来及呢!”“那就我说吧,你任谁别再提这事儿——这些东西,鸟,搬送海夫人府里,你们滚回府里。”弘昼一头吩咐太监,一头竟从怀里取出一粒干肉喂手里的鹌鹑,“乖乖儿,吃,别吃得太饱,又不能饿得太瘦,你他娘的真难侍候——阿桂,上我的大轿,咱们走路说话,送你西华门,我回王府去!”众人见他这形容儿,要笑,都不敢。   上了弘昼的八抬大轿,阿桂顿时觉得自己那顶四抬大轿比起来真是寒碜。按清制,文武百官位分再高,在京师重地不能坐八抬大轿。出京巡视倒是允许,但那轿也比不上这轿轩敞适意。柞木轿杠桐木镶板,对面两座,足可坐四个人,中间轿桌旁还可立一个小厮侍候茶水点心,原木色轿厢清漆桐油不知刷了多少遍,视如琥珀触之似玉,两边嵌着大玻璃轿窗,挂着明黄流苏金丝绒窗帘。座儿上还垫铺着丝绵软套,像厚褥子似的又软又松……弘昼笑道:   “满新奇不是?别说你,皇上的銮舆我也搭坐过,也比不了我这轿舒适!放下机括,这上头还能搭蚊帐睡觉呢!——轿桌上的点心你随意儿用,回军机处就不用再吃饭了,喏,这桂花糕是今儿上午新打制出来的——这一碟不要动,是我喂鹌鹑的……”说着,拈了碟子里鸡肉糟黄豆丁儿又喂他手中那只宝贝鸟儿。   “五王爷虽然平素不理政务,据我阿桂看来,打圣祖爷府下的阿哥爷,没一个比得五王爷深通无为而治的。”阿桂在弘昼面前已经熟惯了,毫不客气拈起桂花糕就吃,口中笑说,“五王爷您是通了性命之道啊!您不理的事,都是奴才们能料理的;您认真要料理的差使,没有一件不是事关军国根本的,也没有一件办砸了的。无为而无不为,这才是真懂了理治之本!”   弘昼抚着鹌鹑羽毛,那畜牲被他伏侍得受用,铁嘴钩爪剔翎抖擞,咕咕舒翅直叫。弘昼笑道:“你这是马屁,也许是你的真心话。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反正我听得受用!不过我也知道,不少人叫我荒唐王爷,看戏串馆子,在戏园子里让猴子扮西施登台和戏子们串戏玩儿,恼起来在茶馆里和人揪辫子打架,高兴了喝一碗豆腐脑儿,丢五十两金子起身就走。这只鹌鹑,你知道多少银子?——八百两!”   “八百两!”阿桂瞪大了眼睛:“那是五个一品京官的年俸!”   “不错。”弘昼爱怜地看着这只小把戏,“还够买五个上上好的妙龄女丫头,置一处宅子,周济一百家穷亲戚……我知道它不值。它比人还值钱?不是的。可我适意!《红楼梦》里‘撕扇子千金作一笑’,晴雯宝玉是坏人?她撕得高兴!上回马二侉子来,哭丧个脸,说送了纪昀一对鸽子,值三百两。这鸽子听人奏乐,能按着节拍起舞振翅膀。过了几天问纪昀,纪昀说‘味道吃起来和别的鸽子一样’!……甚么都讲究个缘分,一勉强就出错儿的。”   阿桂品味着这位王爷的话,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像是玩世不恭,又似乎蕴含着有个道理在里头,一时寻思不清楚话中真意,想着马二侉子曲心奉迎纪昀,纪昀却大嚼会跳舞的鸽子的样子,不禁一笑,说道:“煞风景,纪昀居然也焚琴煮鹤!”弘昼笑道:“这是马二侉子不会想事情。你高兴送了,他高兴吃了,这叫各得其乐。纪昀岂是焚琴煮鹤之人?他是军机大臣,心眼儿成千上万——第一,主子知道了必定大笑一场;第二,告诉众人他不吃马屁这一套——请客人吃老茧皮水角子,是诡谲不是滑稽,处今日之世,没有比纪晓岚这家伙更聪敏世故的了!”阿桂特意地被弘昼叫来同轿而坐,听他说这些不着边际的笑言,略定了一下,笑问道:“棠儿嫂子的鸽子也叫人吃了?”   “这正是我要说的话。”弘昼点点头,隔轿窗望着外边暮色苍茫中向后倒退的街衢,凝视街两旁向轿子驻足垂手鞠躬致敬的行人,他的脸色已没了笑容,幽暗的光亮下,显得有几分忧郁,“还没有宰;但已经有人打这个主意了。你知道,皇后娘娘生过两胎阿哥,头一胎没序名就夭折了,二胎永涟出花儿,九岁上薨了,都没有养住,第三胎这才两岁,太监们弄了个百衲衣送进去,说是给孩子压灾。那奶妈子不放心,先让自己孩子穿了三天,居然惹上了天花!”   ……走得稳稳的轿似乎颠了一下,阿桂的脸色变得苍自了:“这是出天花孩子穿过的百衲衣,有人谋害阿哥!”   “皇后、陈氏、那拉氏一干后妃侍候老佛爷从驾在外,钮祜禄氏主持宫务。”弘昼眯缝着眼,似乎在沉思着什么,声调悠长叹息说道:“睐主儿你知道吧?就是魏清泰家的姑奶奶,赐名魏佳氏的那一位。怀胎已经八个月,每日挺着个大肚子帮钮祜禄氏料理宫务。钮贵主儿就叫她查问,不料那接百衲衣的奶妈子突然中风,瘫得不能动,不会说话,只能翻白眼儿。几个太监众口一词,都说是魏佳氏接的百衲衣!这样,黑锅她就背定了。钮祜禄贵主儿叫她说清白,可她又说不清白,只说见过这件百衲衣,谁接的,谁送的她一个也不认的。钮主儿翻了脸,告诉我要关起拷问,我说:‘不行!她怀着龙种,不定还是个阿哥呢——再说,奶妈子最清楚,不是魏主儿的首尾。’她说她主持六宫,有这权。我恼了,拍桌子骂,‘你是什么东西?我坐镇北京,是王爷,是堂皇正大的皇叔——你敢胡来,魏佳氏出事,我就敢叫内务府慎刑司拿你!”   阿桂听得心旌动摇,两只眼炯炯生光盯着弘昼,连大轿已经停落也毫无知觉。听外头太监禀道:“王爷、中堂,已经到了西华门外,请爷们……”   “滚你妈的蛋!什么西华门东华门?站远点看着?”弘昼暴怒地朝外吼了一声,接着说道:“咱们就轿里说,慎密些——我一跺脚就回了王府,正遇六嫂和我福晋嘀咕,一问,是六嫂进宫,魏氏哭天抹泪向她叫屈,钮主儿让她移到寿宁宫后——那是专门黜罚有罪宫人的冷宫,黑心厨子冰凉炕……四哥——皇上子息上头本就艰难,要再作践一个阿哥,你我将来如何交待?”   “现在移宫了没有?”   “没有。内务府两头作难,里头有贵主儿,外头有我,两头顶着呢!”   “奶妈子现在哪里?”   “打发回家去了。”   阿桂仰在软软的座垫上闭目沉思良久,霍然开目说道:“王爷,这不但是大事,也很紧急棘手的——我的权管不到圆明园。这样,先派几个太监看护那个奶妈子。您随我军机处稍候片刻,我帮您料理这件事。”他按捺着心里的极度不安,压低嗓子说道:“皇上不在,宫里闹家务,全凭王爷作主!”   **********************************   三十二 军机臣掩鼻听秽闻 尬王爷夜半闯宫苑   阿桂下轿,天已经苍黑,西边的云像一块烧红之后又渐趋冷却下来的无边大铁板,灰褐色里透着殷紫的光。阿桂见卜智正指挥着小太监往门上挂宫灯,他站住了脚,似乎想说什么。卜智忙迎上来,笑嘻嘻请安道:“中堂爷吉祥!嘿嘿……园子里钮贵主儿方才打发人,送过来一锅子冰糖银耳燕窝粥,到处寻爷不见……”他瞟了一眼那顶鹅黄顶子大轿,“——   敢情爷去了五王爷府了,我让军机处苏拉给您煨了一碗,那东西最是滋阴润肺的……”话没说完阿桂便打断了,问道:“紫禁城这边是你主事儿,圆明园呢?”   “回爷的话,圆明园是王忠。有时奏事匣子送过去,都转过我这边送军机处。主子在圆明园,这边的匣子是卜义送过去……”   “两处宫掖侍候人,谁掌总儿管事?”   “爷说笑话了不是?当然是内务府。园子里是王耻,宫里是卜义。他们都随驾南去了,没有大事,各处管各处。”   阿桂“嗯”了一声,拔脚便进西华门。一边走一边说道:“叫内务府老赵——赵畏三过来一趟!”说着脚步不停地往武英殿前过御河桥,径往景运门内的军机处去了。来到军机处早有几个军机章京迎了上来,有的回说几份本章南京批转过来,有的抱着下边省里送来的亲启案件,有的说接见外官升转调缺时的情形,阿桂只略一驻足,点头道:“凡是明发诏谕,拜折明奏的奏折条陈,交誊本处登邸报,直奏皇上的密折匣子,转通州驿站,仍由通州驿站递送。今天我不再见别人。当值的章京留下一个,其余的事明天再办。”因见胡罗缨站在军机处门口,按了按手笑道:“老兄不在内——兄弟事忙,只能谈一刻时分,请进里边说话—   —”一边说一边进了军机处,吩咐军机处守门太监,赵畏三来了,叫他进来,不用报名。”   其时满宫里大监、军机章京都已知道阿桂空手夺白刃生擒朵云的事,原想听他说希罕儿。见他这样匆忙,料是急着向乾隆奏报朵云和金川事宜,都没有疑到别的上头,却各自整理自家分管文书散去不提。   “劳尊驾久等了,”阿桂因见胡罗缨垂手站在自鸣钟前,满脸拘谨,似乎有点不知所措,笑着让座儿,说道:“请茶,随意一点。本来想多谈一会子的,有些急务要处置,要写奏本。只能简约说说了。”说罢升炕端坐。他进军机处,拜访张廷玉、讷亲、傅恒,都有缄言忠告,只要北京城里不起反,军机处房子着火也要从容处置,做什么事想什么事,最忌躁性。尽管此刻心头杂乱纷纷,还是按着性子,做出若无其事的模佯儿,听胡罗缨汇报。   胡罗缨已听说阿桂生擒朵云的事,见他气度一如寻常,神凝气端稳坐听自己说话,真是敬慕之极,他看阿桂,真有点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味道,遂咽了一口唾液,摒气说道:   “卑职简约向中堂回说。前番军机处奉旨询问,何以粮食仍不能自给。卑职有些无所适从。   台湾地处海域,气候湿热,而且夏季台风三日一场五日一阵,小麦根本种不成,稻子产量一亩也就百余斤,垦荒再多,粮食也是不能自给的,恳请中堂奏明皇上,还是每年从福州调运一百万石米,不能再硬行指令种粮了。”   “粮食不能自给,终究不是长远之计。”阿桂一边沉吟,口中道:“隔着海,百里汪洋,粮船航运花钱太多,户部算了,一石米要加三两二钱银子,太费了。你有什么好法子,说说看。”胡罗缨道:“其实台湾府这个缺一点也不瘦。历届知府都心里有数,那是个蜜糖罐儿,外头粗糙里头甜。大家宁肯朝廷给个小处分,不愿把底细说透了,就怕户部知道了不再供官粮,减了养廉银吃亏。”阿桂诧异地看一眼胡罗缨,却见赵畏三进来,摆手示意免礼道:“你坐一边稍候——什么底细?” 胡罗缨莞尔一笑,说道:“糖!那地方儿甘蔗节儿扔地下就往外冒糖水,一亩甘蔗榨的糖十亩粮食也换不完。中堂说倭寇,倭寇都是日本国的浪人,到台湾发财,一是珍珠二是糖。内地缺糖,台湾缺粮,以粮换糖,两好凑一好,百姓们和官府不闹生分别扭,不但倭患,就是教匪,都是好对付的。中堂,卑职说话直率,放着十倍的利不要,偏逼着人种长得秃子毛儿似的稻,这合算么?”   “说的是,而且透彻。”阿桂不禁含笑点头,历来派去台湾知府的官员,下委时千推万辞不愿去,去了的却又生方变法儿蝉联留任,这蹊跷终于若明若暗有了答案。因又问:“教匪的动势如何?匪首林爽文,听说还不到二十岁?”胡罗缨道:“林爽文今年二十一岁,有些邪术。听说能驱鬼捉狐、念咒聚集狼虫虎豹蛇鼠猫狗之类,在高山族人家乡里串乡治病传道,我派人去拿,都是刁民报信儿逃逸了。整个儿台湾教众大约不到三千人,多是女人老太婆愚昧无知之徒;只要糖类、珍珠海品、大陆丝绸瓷器、丁香胡椒这类物品官府调理控制好,小乱子不敢保,大乱子是出不了的。”胡罗缨见阿桂看表,从怀里抽出一份通封书简,双手捧给阿桂,“这里边的情由很杂,依着中堂的三条,下午我写了个呈文折片,中堂留下参酌。”   “你是真心为政敢说真话的人。”阿桂接过放在案上,下了炕,望着幽幽灯烛,“大抵我已经听明白了。你到南京,皇上召见,还可以上奏,你这个折片我附奏转给皇上……林爽文到内地来过,去过扬州,见过‘一技花’,又不知道去向。估约是回台湾了——一定要着力捕拿到案!”胡罗缨忙起身连连称喏。阿桂赏识地看着他,拍着肩头道:“你还很年轻,不到三十岁吧?好生做去,差使做得好,自然要升迁的——你可以去了。”竟亲自送他出门,看着他背影消失在宫门灯影里才踅回身,赵畏三早已立起身来迎候。   阿桂看着一桌子待办文书叹了一口气,不再坐下,开门见山说道:“我还要同和亲王出去有事。叫你来,是问魏主儿的事——我没工夫细听。这么大的事,内务府为甚么不报我知道?”   “回中堂您呐!”赵畏三是内务府堂官,是宫里办老了事的老手,他养就了绝好脾气,见阿桂面色不悦,忙陪笑道:“这是六宫都太监的差使,我就好比窑子里打磨旋儿的大茶壶,谁喊都得给人倒开水的!里头卜智老公儿也只知会叫把寿宁宫后头那个荒宫腾出来。我问了才知道是给魏主儿住的。我还问要不要知会军机处,贵主儿的话,‘军机处是料理军务政务的,这是家务,与他们互不相干”,还说魏主儿又没有降位,只是宫里挪动一下住处,传出谣言唯我是问。您想,这地方任谁抬脚都比我人高,我怎么敢违了贵妃娘娘的旨令呢?”说罢又嘿嘿笑。   “我不但是军机大臣,还是领侍卫大臣,内务府大臣,太子少保。”阿桂脸冷得挂了霜似的看着这位活宝,“天子没有家务,家务就是国务!——浑浑噩噩!”   “是是是!浑浑噩噩……”   “不许腾出冷宫,就说我不许!”   “是!有中堂爷作主,事好办——我不怕!”   阿桂见他一脸皮笑,自也知对这色人无可奈何,放缓了声气问道:“这宫里还有园子里的太监、宫女,你都认的?有没有花名册?”赵畏三笑道:“认——的!咱是老怡亲王的包衣奴才,十二岁就进内务府当差了。别说是人,宫里的耗子我都知道是哪一房的——就是有的宫女,才新进来的,叫不上名字来……嘿嘿……”阿桂见他这般油头滑脑,再气也发不起脾气来,只好一笑,说道:“真是个冥顽不化的宫痞子!”说罢笑容瞬间即逝,接口又道:   “跟我一处走一趟——今晚我要看看你肚子里装的什么心肺!”说罢转身就走。   “我这种人哪有什么心肺……嘿嘿……”赵畏三猥猥琐琐跟在阿桂身后往宫外走,“掏出肚子里都他娘的是牛黄狗宝。有心肺的人在这搭里是立不住脚也办不成差的。”他唠唠叨叨,说得嬉皮笑脸,似乎自嘲又似乎是闲话,阿桂却听得心里一动,一边走一边说:“牛黄狗宝也是好药材,不信你到生药铺问问价儿!不论在哪里作事,能耐大小,无非‘天理良心’四个字而已!”“那是那是!那是自然!中堂爷说的正是我心里想的。”赵畏三一边呵呵笑着走,一边说道:“……这就是中堂爷体恤我们办这些差使的人了……如今不比康熙爷雍正爷年头儿,就这么一片紫禁城,就那么一千多太监两千多宫女,头绪不多好照料,圆明园是一片,承德一片,遵化一片,紫禁城里又一片,上万的人吃饭睡觉,拉屎尿尿,什么乌龟杂鱼的没有?跟中堂说个难听话,有些事比打翻了茅缸还臭十倍,都得我去料理。比方说,先头我爹在内务府,拿住了偷碟子偷茶盏的,太监打发到奉天皇庄种地,宫女就得进辛者库洗衣裳挑水。如今就是偷了高士奇的字画、纳兰性德的原本真迹词儿,也只不过抽几蔑条罢了……一个宫跟一个家一模似样儿,主子们事忙,太监头儿不成器,又都是主子跟前有头脸的,叫我们内务府有什么法子?嘿嘿嘿嘿……不过家大业大了,事多些,也是常事儿……”   阿桂道:“我要上折子,宫务要调理一下,这样儿,好好一座紫禁城,要弄成拆烂污铺子。偷东西盗卖古董字画的,要从重治罪!”   “其实事事原都有规矩的,自从弄这个圆明园,就乱了套。摊子太大,人也太杂了……”赵畏三一成不变只是个笑,“说起来爷也觉得可。笑。昨儿一拨子太监,为争‘菜户’吃醋,在御花园里打群架,伤了两个。一问事主,一造儿是那拉贵主儿跟前的赵不仁,一造儿是钮贵主儿跟前的秦不义,我都惹不起。今晚又一起,说起来更脏。两个太监在寿宁宫后空殿搬东西,玩把戏弄屁股,夹在屁股里头拔不出来!竟他妈的嘿嘿嘿……狗连蛋似地赤条条抬到内务府,叫了太医院的太医扎了一针,屁眼门儿才松开了——中堂爷,这事儿忒入不得外人耳朵了,正要请示怎么发落呢!”   阿桂听得一阵头晕恶心,想呕又呕哕不出。好一阵没言语,加快了步子,直到出了西华门才透出一口气来,问道:“有没有先例?”赵畏三却把“先例”听成了“先帝”,觉得问得不通,又不敢驳回,嗫嚅着答道:“先帝爷最容不得这种事——啊,先前也有这事。玩把戏的事我早有风闻,因收了一批福建太监,喜欢凿后门儿,宫里就有些个乱,这种事要不是有这个情由儿,哪里拿得住呢?”   “拿住什么了?说给王爷我听听!”二人正说话,弘昼已从北边转悠回来,他刚在宫墙根儿小解了,掩着裤子问道:“别行礼了,又他娘的出了甚么事?阿桂脸都气青了。”一边说,让阿桂上轿,命赵畏三随轿步行跟着。   阿桂待起轿才把太监“玩把戏”的事说了,叹道:“我这个宰相真配不上主子这样的圣君……我想,我该引咎谢罪了……”   “听我说阿桂。”弘昼的瞳仁在时而掠过的宫灯光影里幽幽闪亮,随着轿身一颤一簸,徐徐说道:“清水池塘不养鱼,富生奢,奢生淫佚,淫生祸乱;乱了,或生革命,或生治理,由穷再富……古来世事不就这样兜圈儿?水缸里一个葫芦一按就下去,七个葫芦八个瓢就按了这头起那头,拣着大的按下去就是好宰相。太监们日勾子的事,不要听不要管,叫逮住了打死或撵出去都无不可。只慎密些儿,传出去忒难听的了——这种事历朝都有,本朝也有,就当听说狗连蛋了,这么着犯嘀咕?办太医院奶妈子的事,才是个大葫芦呢!出了岔儿,别说你,我更没法见皇上……”说着,这位万事不愁的王爷也叹息一声,“我直犯愁,她不识得字,又不能说话不能动,怎么盘问呢?”   阿桂在暗中苦笑,说道:“王爷这话是金玉良言,我岂有不感激的呢?外头官员骄奢淫佚,宫里也是七事八事混帐不堪,军机处现就我一人,得向皇上有个交待,难道要皇上说出来再谢罪?我与其说是烦闷,不如说是怕。不是怕哪一州哪一府出事儿,也不怕哪个地方闹灾,更不怕几个淫贱材儿宫人太监这些脏事——是这些事总到一处可怕。天上东一团乌云西一团乌云哪一团也不可怕。一阵风聚了起来,雷霆万钧电照长空,顷刻就翻江倒海。王爷,水至清则无鱼,水太浑了,不定哪里就冒出蚊龙水怪,镇压不了的呀!”   弘昼噤了一下,身上一个激凌寒颤。却听阿桂的语调儿变得十分冷静,金石相撞一样铮铮有声:“五王爷,我要您担戴一点事情。”弘昼也定住了心,笑道:“你说的太疹人,我身上起栗儿呢!担戴什么事,这么郑重其事的?”   “皇上临行,再三嘱托,睐主儿怀的是阿哥,看相的、太医们都这样说……”阿桂咬着下唇沉吟道,“要我关照太医院给她保胎。俗话说七成八不成,正好怀孕八个月,就出这种事,怕是有人故意放坏水儿。左右思量,理事是不智,不理事是不忠。请王爷担戴,无论能否间出结果儿,都要把魏佳氏移到个平安地儿,等到皇上回銮。请皇上自己处置,至于为此种祸,我是不能顾及的了。”弘昼嘿然笑道:“你这是扯蛋话,你这份子忠心,还会种祸?”阿桂沉默良久,闷声闷气说道:“王爷,你看过《八义图》没有?有人搜孤,有人救孤,难道不是的?”   弘昼轻声惊叹一声,说道:“呀!你说的是《赵氏孤儿》这出戏吧?那是权臣乱国,彼有诸侯纷争。魏佳氏还没有生产,是阿哥是公主现在不能论定;就是阿哥,上有兄长阿哥,皇上盛年,将来还有乃弟阿哥,诸般不同,不可类比。”阿桂笑道:“要论起戏,我现是‘权臣’,二指长一个条子可以调动步军统领衙门的兵。正为不是戏,才更是扑朔迷离;正为不能类比,也才更为吉凶不测——瞧准了是救护太子,舍身取义,光照千秋的事,我敢跟王爷杀进宫中救出子母平安!此刻大闹一场,后来风光体面,何乐而不为?王爷,阿桂可不是鼓儿词摊子上的说书先儿!”   几句话犹如电光石火,照得弘昼心里通明雪亮。康熙朝九位阿哥王拼命夺嫡,败死伤残凋零不堪,雍正朝又是三个阿哥,自己玩命地蹈晦,避退三舍当荒唐王爷,三哥与乾隆争位,又身死非命。现在宫中不靖,阿哥们没有长成,后妃们已经各自为自家儿子摆阵势了!……一阵秋风掠过,像是谁在轿顶撒了一把沙土,发出细碎流移的声音,轿夫们似乎谁被拌了一下,偌粗的轿杠闪得“咯吱”一声。弘昼心烦意乱,“唿”地一把掀起轿帘,骂道:“操你妈的!怎么弄的?”大轿已是落下。   “回王爷的话!”护轿的王府管家王保儿不知弘昼为什么突然发怒,忙跑到前面躬身行礼,陪笑道:“太医院已经到了——轿子抬得不稳当么?”   “很稳,给我起轿!”   “啊、扎!——请爷的示,抬哪?”   阿桂见他又要起轿,料知这位王爷己掂出了自己话中分量,要搁担子,便起身说道:   “王爷,放我下轿。”弘昼却一把按住了,说道:“你别动——王保儿,派人进太医院问问,原来永琏阿哥那个奶妈子在哪一房住,连同给她治病的太医叫过来我问话!”   “王爷,这容易办。不过您吩咐起轿,总得有个去处啊!”   “绕着这个太医院给我转圈儿!”   “扎!”   大轿一滑,又动了。阿桂莫名所以地盯着灯影下弘昼时明时暗的脸没言声。弘昼许久才道:“我这人毛病多,一时一个新花样儿。有时八抬大轿在王府里抬着转圈儿想事情……荒唐王爷嘛!”他自嘲地说道,一笑即敛。阿桂也便不言语,自顾垂首思索。   太医院院落并不大,轿于绕了一圈半,王保儿迎头拦上来,在轿前禀道:“千岁爷,奴才已经打听出来了,奶妈子名叫刘氏。患的中风涌痰。送到太医院已经人事不省,钮贵主儿还派人来吩咐,叫着力救治来着,方才爷的轿到时,她还有口气,这会子已是不中用了。”   “有医案没有?”弘昼目光霍地一跳,扫了阿桂一眼,隔轿问道。听王保儿答称。   “有”,弘昼定了定神,吩咐道:“落轿——你去看着,那个姓刘的嬷嬷是谁瞧的病,一道儿把医案封了,前后救治情形写个备细折片封进去。听我的王命料理!”   王保儿一躬,却不就退,又道:“这个新来的医正不晓事。奴才方才说,请他们把医案理出来,保不定我们王爷要看的。他说医案除了给皇上太后皇后和各位贵主儿诊病,都是随看随散的,丢在一大堆包药纸里,收拾着不容易。还说奴才是狐假虎威,想敲他竹杠儿。他说王爷要看,请王爷自个来!奴才说,我生出来就这么个样儿,王爷给的银子使不完,不希罕你们太医院的。几个太医过来帮着他和奴才拌嘴儿,有的还丢风凉话儿,说他们是御医,不是‘王医’,王爷病了,去请扬州的叶天士来看好了!黑天瞎火派个奴才来没事找事儿—   —奴才赌气动粗,骂了几句出来了,这会子还气得肚子疼哩!”   “妈的个屄!他们是御医,爷还是御弟呢!”弘昼听得光火,抓掉头上二层金龙顶东珠朝冠“呼”地就掼在轿桌上,几颗棒子大小的东珠的溜溜撒落了轿里,“我是总理王大臣,皇上封的——治不了这个太医院爱新觉罗倒起写!”说罢“嗯”地起身出轿,蹬得大轿一晃,连轿帘子也撕去了半边。   阿桂起初弄不清太医院怎么和弘昼拧上了劲儿,此刻才恍悟过来,尹继善招叶天士要进太医院,是弘昼的授意。太医们一是吃叶天士的醋,二是不知道今晚弘昼也来了,料着王保儿狗仗人势,在太医院说话也未必那样温存,撩得这位天字第一号皇亲御弟大动肝火……急趋出轿,一把拖住弘昼,说道:“王爷您是何等尊贵人?这会子光着脑袋闹太医院,传出去不好听!——这些小事,我就能料理,我还嫌小了自己身分呢!明儿军机处出票,免了这个医正就是了……”又问医正名字,王保儿说“叫迟秉仁,背地里都叫他吃病人——大没意思的个家伙,保胎坠胎都会,春药杨梅疮药都造——要不是保住了钮主儿七哥儿,他嚣张什么?”   “这不是小事,这是一团近在眼前的大乌云呢!”弘昼下轿时鞋带子绷断了,跟着鞋嫌不适意,索性一脚一只踢脱了,撒丫子脚站在石板地下,对阿桂道:“爷听你说的有理,不亲自去揍这块臭肉了——去一个太监传话,就说阿桂中堂的钧命,姓迟的只会给女人和嫖客大官看病,不会给国家大臣疗疾——上回我叫给三河县令汪清河看痔疮,推阻着不看的是不是他?”王保儿应声道:“对,爷的记性真好!”弘昼指着太医院大门对应命的太监道:   “——告诉姓迟的医正,迟医正已经不是医正了!”   这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正规的“钧命”,阿桂听得又好气又好笑;万一这太监连“痔疮”   都说出去,非闹笑话不可,见太监答应着要走,阿桂叫住了,道:“你去,照我的话说:奉和亲王谕命,太医院医正迟秉仁即着革去顶戴花翎,停职待勘。所遗差使,由副医正戈性孝署理。即着戈性孝将已故宫人刘氏脉案医方整理封存。此命,军机处发,礼部吏部备案,内务府存档——王爷,这么着可好?”   “成!比我的王命似乎好传点——你去吧!”弘昼笑着,又招过一个太监,问道:“你叫高明?记得是你常往宫里送东西的。睐——魏主儿住哪座宫?”   那个叫高明的太监打躬连连称是,忙又答道:“魏主儿原住在延棋宫,主子爷南巡去了之后,迁到了仿葡萄牙国宫那边。那边离着北海子略远点,也背风暖和些……”“葡萄牙宫,是不是一进圆明园直往北行迎路那座?”弘昼问道。高明忙答:“是!”   “这就好办了。”弘昼满脸笑得开花,对阿桂道:“这里离军机处也不远,我的王府侍卫有马,你骑马回军机处,立刻知会丰台大营,善捕营管带,还有内务府值夜的。我带老赵到园子里,把魏主儿接出来,送十贝勒府,交给十贝勒福晋照看——你也不用再来,只管写信写奏折子报南京皇上行在;我办完事儿,回去熬鹰。嘿!我新买这头鹰,秃鹫那么大个儿,翅膀一展八尺有余,才一岁多点!好好熬出来,能叼起黄羊来呢!”说着登轿,说道:   “我到圆明园——你快着点——轿夫狗意子们打起精神走道儿,今晚每人赏十两!”说罢一蹬轿,轿夫们兴奋地。“噢”地一声号子,偌大轿子轻飘飘抬起,赵畏三骑马后随,一众人簇拥而去。   阿桂站着发了一会子愣,才悟出这位亲王貌似七颠八倒,其实是个绝顶聪明之人。打马回到军机处,写手谕命善捕营、丰台大营放行和亲王入园办差”,又恐宵禁,下谕九门提督衙门“不得干碍和亲王入城办差”,这才真正定下神来,打着腹稿要向乾隆密奏朵云和睐娘一外一内两事处置原由,如何自占地步儿,儿自沉吟感叹,将魏佳氏安置在十贝勒府,阿桂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十贝勒已死几年,福晋是个寡妇,又是先朝夺嫡败落了的人家,且是当今的嫡亲婶婶,不但绝无嫌疑,伏侍必也十分周到,连将来坐月子都不用别人操心。本就有荒唐名声,大发雷霆折腾太医院中还夹着惦记着回去“熬鹰”,处置即使错了,也依旧不过是“荒唐”而已,绝不会让人疑到他热心政务,连去看望云姑娘、丁娥儿,都想着带上老婆子丫头……看似行为乖戾散漫,其实心思细密得间不容发,敏捷得让人猝不及防,这些都掩在一大堆花里狐哨的“疯癫”之中,这份韬光养晦功夫,真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一头思量,先写了朵云的事,前后经过说了,又写“据奴才思忖,莎罗奔此举,似有降伏真意,特委其妻万里颠沛投诉,略可见其诚草,希冀感动帝心。”写写觉得不妥:太真了,没有留出“圣聪高远臣下愚昧”的余步,涂了改成“彼莎罗奔跳踉小丑,妄施诡计,穷途末路之余,乃为此举以为淆乱视听,而图惑乱军心。奴才已严令机密处置。唯此系军国重务,奴才臣下不得自专,用以密奏皇上,并解皇上行在伏听圣裁决策……”   接着又写和弘昼会同处置魏佳氏一事折子,颇费心思才将事情经过写明白。他心里清爽,此事万不能让弘昼承担责任,又无法将自己心里想的黑纸白字直接上陈,单就措词下笔便分外踌蹰,好容易将情由陈述出来。瞟一眼自鸣钟,已近亥正时分,这才觉得有点肚饿。   阿桂正要叫人送点心,听景运门方向一阵细碎杂沓的脚步响,像是轿子落地的声音“橐”地一声轻响,接着便听隔壁的军机章京苏亚哈德出门问了几句,急步挑帘进来,神色有点张皇地说道:“钮贵主儿来了!”   “什么?!”阿桂正伸欠,懒腰打半截顿住了。   “钮贵主儿来了……”苏亚哈德苍白着脸道:“说请中堂出去见面。”   “就说我……不在!”   苏亚哈德一脸尴尬,嗫嚅了一下,未及说话,便听窗外一个妇人声气说道:“阿桂,我就在这里,你敢说你不在!”   “贵主儿!”阿桂乍听这一声,惊得身上一震,忙挪身下了炕,立在窗前向外打了一躬,又打千儿道:“奴才阿桂给您请安!”见苏亚哈德要退出,忙摆摆手,又指指笔砚,示意他笔录对话,这才从慌乱中定下神来。从容说道:“奴才不敢无礼!”便听钮祜禄氏在外冷笑一声,说道:“还说不敢无礼!明明人在军机处,当面撒谎,我倒不知道甚么叫无礼了!你还算是满洲旧人家,还算读过书的人;还算是皇上的臣子!”阿桂只是在给太后请安时曾见过钮祜禄氏一面,看去很端庄稳重的,想不到言语如刀似剑般犀利,顿时心头又一震。他本来已躬着的身子又向下伏了伏,竭力镇静着说道:“奴才不敢为非无礼。夤夜之间君臣有分,内外有别,求贵主儿鉴谅——不知贵主儿仓猝驾幸,有何谕旨?”   钮祜禄氏哼了一声:“有人抄捡圆明园,我这个主事的贵妃弹压不了,自然要逃难,来向你军机大臣求救!”   阿桂低伏着身子,瞳仁在暗中一闪,问道:“是五爷进园了么?他是去料理魏佳氏移宫的事的,难道惊了贵妃娘娘的驾?”钮祜禄氏道:“‘惊驾’我何敢当?五爷拿着你军机处的放行令牌,进御园如入无人之境,抢了魏佳氏就走,这事原来你竟是知道的?”   阿桂咽了一口唾液,说道:“奴才知道。不过,是请魏主儿挪移宫房,没有‘抢’的意思。贵主儿原有谕旨令魏主儿移宫别住,奴才不敢违背贵主儿的谕旨和王爷的钧命!”   “你好伶牙俐齿!魏佳氏有罪嫌疑在身,黑天半夜被抢出御园,也不知会我一声,试问你是什么罪?”钮祜禄氏恶狠狠一笑,“你要干预皇上家务?”   “回贵主儿话,奴才不敢。五爷是当今皇叔,又是总理王大臣,无论家务国务,五爷坐镇北京,有这个权!”   钮祜禄氏顿时语塞,半晌,问道:“我问你,为甚么这样办?”   “回贵妃娘娘,”阿桂更提了小心,说道:“其中原由三言两语难以奏明。待皇上回銮,奴才自当奏闻上知。明日奴才让内眷入宫,向贵主儿先行谢罪请安。”“‘谢罪’二字我不敢当。”钮祜禄氏冷笑说道,“请你出来,我带你奉先殿,当着列祖列宗的神像灵位,把你‘难以奏明’的心思说说!”阿桂道:“奉先殿非奉旨不得入内。奴才手上有皇上旨意交办的差使,不得空闲,祈贵主娘娘恕过了。”   钮祜禄氏被他不卑不亢的回活激得怒火万丈,小小一个外臣,大胆擅自下令闯宫抢人,自己亲自来,居然晓晓置辩毫不容让!因厉声说道:“既然你不肯出来,我进去,当面说话!”   阿桂心里也冒了光火,亢声回道:“不成!”   “为什么?”   “这是军机处!”   “别说军机处,乾清宫养心殿我直出直入,谁敢拦我?”   阿桂绷紧嘴唇,竭力压抑胸中怒气,好一阵才平静下来,却不答钮祜禄氏的活,只高声叫道:“当值的太监听着,在铁牌诏令前给贵主儿掌灯!”   “扎!”隔壁几个太监扯着公鸭嗓齐声应道。   钮祜禄氏正怒气勃发间,听得这一声,不禁一怔。惶惑间,两队太监提着四盏米黄西瓜灯打军机处东厢出来,也不言声,走至军机处门东靠墙处,将灯高高挑起。钮祜禄氏日日在内宫转悠,还真的是头一次来军机处,竟不知道这里也树有铁牌。煌煌灯烛下定睛看时,果真有两面回龙镶边狴犴卧底铁牌,一面写着:   谨奉世祖圣祖世宗皇帝遗训,后官嫔妃妄行干政者,诛无赦!   一面写着:   奉天承运皇帝制日:凡王公贵胄文武百官并内宫人等,擅入军机处者,格杀勿论!   都是乾隆一笔极漂亮的颜书御笔,藏蓝底儿嵌金字俱都是满汉合壁,在灯下熠熠闪烁,仿佛在显示它至高无上的威权。钮祜禄氏满脸怒容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像雷惊了的孩子似的兀立在铁牌前。哆嗦着惨白的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怎么,贵妃不向圣谕行礼?”阿桂问道。   钮祜禄氏双膝一软,向铁牌跪了下去,伏在地下轻轻叩首,再抬头时,已是珠泪满腮,说道:“先帝爷,皇上……恕臣妾无知之罪……爷呀……你远在江南,我的委屈向谁诉说?   魏佳氏还怀着孩子,万一叫人折腾了,怎么见您呢?……”   她语气诚挚,几乎是如诉如泣。嘤嘤之声透窗而入,阿桂也听得悚然动容,是不是我疑得过分了?因也放缓了口气,说道:“奴才不恭敬了。贵主儿安富尊荣,谁敢给您气受?今晚您到军机处,我就不记档了。至于魏主儿,事出有因,五爷和我也是不得已,夜深了,贵主儿请回驾,我就不送了。”听着钮祜禄氏啜泣着起身远去,阿桂招手要过苏亚哈德手中笔录,略一过目,折好了浇火漆封缄起来,递给苏亚哈德道:“收到我的奏折拟槁箱里——告诉这里值夜的人,连太监在内,谁敢出去胡说传言,别怪我阿桂手辣!”这才又坐下写着奏折写道:   回思奴才措置,鲁莽灭裂处在所多有,唯奴才草莽之材,猥贱粗陋之身,蒙主子不次趋迁,职在枢要,不敢爱身避事,忍心坏礼,致君父于不明之地,至诚在心而才短,唯以勤密以补之,其留有疏漏失慎之处,念及君恩,中夜推枕而起,绕宫彷徨不能自安,谨请主子鉴谅之余,加罪处分以稍安奴才之心……临池感激,思念恋主之情不能自己……   写到这里,他的眼睛潮湿了。   **********************************   三十三 总督衙温语抚忠良 胜棋楼较艺诱易瑛   高恒一到驿馆便被尹继善派人接回了总督衙门。说是“请”,但一去便被叫进总督衙东书房院,接他的人倒是十二分客气,要茶水要点心一吩咐就到,书房里果品什物、笔墨纸砚书应有尽有,床卧窗几俱各明净,光可鉴人。只是尹继善不见,刘统勋不见,连金鉷也没来打个照面。只说请“高爷在书房候见,我们大人忙过就来——这院里现在几股子衙门守护,大人没事不要走动,以免误会。”   他本极聪明的人,见这阵势,情知已被软禁了。不料,事到如今,已成阶下之囚,谁知成了阶下囚后他反而镇定下来,有吃的拿起就吃,有好喝的端起就喝,时时等着军机大臣传见。他尽自装得没事人似的,但逢这种莫测凶险的大事,他既不知道被抓住了什么把柄,也不知谁来审问,又恐防钱度被拿,两造儿口供不一,心里还是恐慌不安。一时想北京家里,怕还不知自己出了事,一时又怕曹婆子和薛白娘子被拿,经不住三推六问……左右踌思,一会儿心里火烧价燔热,一会儿犹如掉进冰窖里,彻骨寒透。浑身没做痛痒处,急盼着乾隆派人来问话,又怕人来问,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只索耐抑着性子等。   谁知等到深夜,几位大员一个也没露面,第二天一整天,仍旧是好吃好喝供应,依然无人来见。高恒几次踱到院外月洞门口,见两个挺胸凸肚的千总按着腰刀当门而立,黑青着脸翻眼看天的样子,知道想过这道门比登天还难,也就不肯开口,一笑点头便即踅身返回。   头夜一眼没眨,第二夜又到将近子时,高恒外面儿上装潇洒,内心里已是熬煎得头晕心跳,脑袋里塞了一团烂絮般,连自己都不知想些甚么了。无奈间,高恒上床曲腿而卧,痴呆呆发愣,眼前一时是尹继善的笑脸,一时是刘统勋的阴沉脸;一时是马家婆娘。一时又是盐税铜船,走马灯般来回旋转,神不守舍问忽然房门一响,外人却是和珅的声气:“高爷睡了呢么?人人们来看你来了。”高恒像屁股下安着机栝弹簧,腾地坐起身来,忽然觉得自己张皇失态,镇定了一下,起身徐步过去开门。果见院卫几盏灯,家人整齐侍立在桂花树下,尹继善当门而上,后边还跟着刘墉。高恒淡淡一哂,说道:“谢二公来看,二公请进。”   “住在这里还好?”尹继善一边进屋,也不等高恒让便自坐了,又指指桌前倚子道:   “二位也请坐。”刘墉便也挨着尹继善坐了。   高恒灯下打量二人,只见尹继善穿着灰府绸夹袍,套着件古铜宁绸小风毛边巴图鲁背心,目光游移,神色带者忧郁,刘墉一脸庄重里透着严肃,正襟危坐盯着牙板红标满架图书,二人都不喜不怒,却是神情中略带着惫累憔悴。高恒卯足了劲,一肚皮话都咽了回去,遂来个一言不发。   “主上现就住在总督衙门。”难耐的寂寞中,尹继善说道,他的口气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呆板,“几个军机大臣商议了一下,请你先谈谈——挪到这边住,是为你好,怕你在南京乱走动拜客,不但无益,反而加你的罪戾。这份心思,请高公谅鉴。”高恒冷笑一声,说道:“我虽然革职,还没有拿问旨意,且我的爵位还没有革掉。请问,你们这是不是要处置我?”尹继善冷冷说道:“不是处置,不是审你,是谈一谈。这院里戒严,不为你,是因为皇上在这里驻跸。高公稍安毋躁,我们平日是私交很好的,来此绝无恶意。你要想明白了!”   高恒浮肿的眼泡一闪,问道:“谈什么?有什么好谈的?上届盐政,收入是多少?有多少钱粮进项,从我接手,每年上缴国库几何?一本烂盐务帐,我理得干净清楚,我自觉有功无过,吃得饱睡得香——”见尹继善严厉的目光扫过来,他突然觉得有些气馁,叹了口气道:“……没什么好谈的。”   尹继善手捧雕花瓷杯,似乎在欣赏杯上的西蕃莲图案,却不言声,刘墉略一欠身说道:   “有的。第一件便是盐务帐目。旧帐本应封存五十年,请你谈谈为什么下令全部烧毁?德州盐务,任事用人,有没有情弊?你都在几处和人合伙做古董瓷器绸缎药材之类的生意?还有,私自贩过国家禁卖物品没有?是自己独作,还是与哪些官员合作?高大人,这些事我只是提醒你,还有别的事,我们也不是不清楚,要靠你自己说。”尹继善道:“你有许多事不可告人,形诸笔墨对之公堂,污天下人耳日,太过失朝廷颜面。我们的意思,最好你自己写出请罪折子,附上你的供单。你自有应得之罪,我们公义私谊两相兼顾——本来今晚还有别的事情,看在我们多年的情分上,就先过来谈谈,你要想想明白!” 高恒听刘墉一番连珠炮价质询追问,已是惊得心中乱成一团。额前冒出密密一层油汗:   这些“提醒”没有点出一件实事,没有一件是冲他的“荒淫”来的,而且留着偌大的余地,无论如何也仅仅是提醒而已,就是招供,也很难说从哪件哪笔帐目上说,刘统勋调理出这个混帐儿子真是难缠!……好半日,高恒才从惊怔中定住了心,他明白,只要开口说一件事,就由不得一窝儿全兜出来,千里长堤溃于蚁穴,再也不可收拾……沉吟间“老子不开口,神仙难下手”这句话从心中闪过,钱度是师爷出身,刑名钱粮两通,不知审理过多少案子,他的话不会错!……高恒拿定了主意,心里立时稳当,却不说话,低着头只是叹息。   刘墉和尹继善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二人都是刑审问案的行家,看这光景,便知道遇上了那种最难料理的对手,两个人会意一点头,都把目光仍盯向高恒,在难堪的岑寂中,高恒真比熬刑还要难受,硬着头皮顶了半顿饭时辰,高恒抽抽嗒塔哭了,咳嗽抽搐拭泪擤鼻涕,说道:“……我确是不成人……给皇上给祖宗丢人现眼。走一处到一地都是……花天酒地……嫖堂子看戏游山逛景……这些都是有的。这些开销,有的是当地盐务上用扫库余银奉迎,有的是……地方官希图奉迎花钱请我的……主子说我‘荒淫贪婪’,真是洞鉴万里,明……明察秋毫……高恒再没的辩,革职的处分太轻了……求二位大人转奏皇上,说高恒知罪,求主子将高恒明正典刑以肃纲纪而整官缄……”尹继善和刘墉听他开口,却不料是这样一通不着疼痒的表白,都不禁大怒,却不便发作,端着茶水,咬牙沉思听他巧言讳饰,想从其中找到缝隙。   然而高恒却不再说下去了,拭了泪,缓缓坐端了身子,端杯,吹叶儿,吃茶。   “我问的话大人还没有回答。”刘墉说道。   “什么话?”高恒变得绝无脾气,用掩饰不住的轻蔑注目着刘塘,说道:“你问的那些我全都听不懂。除了盐务,我不和商人来往生意。”他顿了一下,又道:“至于烧帐,当时我上奏了朝廷,里边说,昔日帐目混乱无从整理,难以精心清理,焚旧更新,重加振作为是。’——你去折本处档案柜里一查就明白。皇上还在上面加了‘所奏极是,足见高恒精白之心’的朱批。”   尹继善和刘墉同时站起身来端茶一饮。高恒错愕间,也忙起身,却不知说什么好。尹继善道:“听你这些话,真是白耗时辰白费心。你聪明得太过头了,把别人都当了笨伯。那份折子,除了证明你还有一条欺君之罪,什么也不证明。”刘墉也道:“卑职没有多的话。只告诉大人两件事。第一,已经有旨发往汉阳,就地锁拿钱度。第二,还有十七八处盐道,帐目尚存,盐道已有四人投刑部自首——大人好自为之。”   说罢,二人举手一揖便辞出来。踅出月洞门,沿制府大堂后墙直西穿过,便径直可达西花厅的北书房。沿着卵石雨道向西踽踽走着,两个人一时都没说话,只在经过乾隆居住的琴诒堂时略站了站,向二门鞠躬致敬了才趋过去。良久,尹继善才透了一口粗气,说道:“八国舅看来是咬定牙根了。”刘墉道:“这是可想而知的。仅官卖私盐这一项,少说也有二百多万两,这是开国以来少有的贪贿大案。皇上整顿吏治,不拿这样的人作伐开刀?”   “二百万!”尹继善顿了一下,徐徐踱着步子,思量着道:“你是说,除了填补历年亏空,落入他手的净银吧?还有铜,云南的、铜陵的,四十万斤吧,翻铸铜器,为数也在不少,且不说私挖人参,仅此两项,按大清律,够高恒死一百次!”刘墉一笑,说道:“恐怕只能死一次。我就怕主上舍不得从他身上开杀戒。”尹继善默谋了一下,问道:“何以见得?”   刘墉似乎有些难以措词,嗡动几下嘴唇才道:“他是国戚,素来盐务差使上办得老到熟练,而且有过战功,国家有‘八议’定规,他占了三条,而且他的案子如果过堂刑审,牵连的要员恐怕不在少数,皇上虽然整顿吏治,但‘以宽为政’还是大宗旨。”正说着,身后有人说道:“以宽为政是指轻谣薄赋、蠲免百姓钱粮,并不指着高恒这样的墨吏!”   二人同时回头看时,竟是乾隆从荷塘那边散步过来,身后紧随着吴瞎子和巴特尔!一惊之下,忙提袍角伏地叩头。尹继善道:“奴才们扰了主子的清兴!”   “此时七事八事混淆一片,哪有什么‘清兴’?”乾隆望着天上细线般的月牙儿,细白修长的十指交叉握着,指尖轮流按动着指背,仿佛在掩饰心中的不安,口气却缓重平静,‘一枝花’的案子未了,高恒钱度的贪贿案子又起波澜,还虑着傅恒一路顺利,不知岳钟麟到没有到汉阳。母后和皇后她们虽不用担心,就怕沿途地方官为逢迎讨好儿大事张致。圣祖爷南巡,也是屡下诏书不得扰民,当时,我是皇孙随驾,在旁冷眼瞧着,地方官供俸,那银子花得真同飘雪花一般,怎么不令人焦虑忧心?”尹继善陪笑说道:“主子且宽圣怀,‘一枝花’这次已是网中之鱼,再不得逃脱的,方才刘墉在胜棋楼,还见了黄天霸和盖英豪,只要一声令下,两个时辰不到,就能生擒她!”乾隆看了一眼刘墉,点点头说道:“难为你爷们了,这次差使办得无可挑剔。回北京你父亲休假三个月,你一个月——你们这是到哪里去?”   听乾隆这样赞扬自己父子,刘墉心头轰地一热,多少不眠之夜,辛苦筹划劳作,所有的惫累、疲倦、沮丧和烦心顿入乌何有之乡,因乾隆还在徐徐散步,不便叩头谢恩,只深深一躬,暗哑着嗓子说道:“主子宵旰勤政,夙夜堇念天下苍生,臣子岂敢怠忽玩职?不惟是不忠,且对不住自己良知。主子如此关爱有加,敢不勉效愚诚继之以死!”尹继善道:“这确实是由衷之言,奴才在宦场也是几十年了,像延清父子这样儿,不分时辰不分地方儿,睁眼就盯差使,累到不能睁眼的臣子,真是罕见稀有!刘墉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只吃了一顿饭,今天在胜棋楼看比武,回来又陪奴才见高恒,这又要到西花厅去汇报差使了。奴才自觉办差也算尽心,相比之下,常们心自愧的……”   “你们到西花厅?朕也一道听听。”乾隆顿了一下,略加快了步子,却接着尹继善的话道:“你们的话都出自至诚,朕心里明白的。刘统勋父子拼命办差,站在朝廷位置,自然是好的。但刘统勋这是一番鞠躬尽瘁的心思,朕又于心何忍呢,你们都在盛年,刘墉还是个青年,朕倒是更嘉许你些,留着把气力精神,作养好身子骨儿,多为朕效力些年头,还要预备为朕的儿子出力,这才是长远之计。惟是罕见稀有,越要珍惜荣养,大事收紧,小事散漫些儿,还要读书养性,这才切符了朕待你们的至诚之恩……天下多少事啊!真正得力的臣子栽培起来多不易呀……”言下不胜感慨,尹继善和刘墉听得心里发酸,抽着咽声回道“是……”满腹感恩戴德的心思,一句不能形诸言语。   一路说着,早到了西花厅东山墙下,已见纪昀、刘统勋、金鉷三人长跪在地迎候,还有在琴诒堂侍候的太监也都掌灯侧立在雨道旁,英英和嫣红一个提着银瓶,一个捧着银盘也立在旁边。原来他们说话时间,和珅已经报知了乾隆驻跸行在,一众人等绕道儿过西花厅这边侍奉。见乾隆过来,参差不齐向他请安。乾隆因见黄天霸几个人跪在滴水檐下,只微微一笑,吩咐道:“都起来罢。”尹继善便忙抢上一步替乾隆挑帘,又命黄天霸诸人“你们就在廊下,主子有问话时叫进再进。”   “好,好……”乾隆漫不经心说着进了西花厅,随意坐了靠东厢朽架前的交倚上,英英忙从瓶中倾出茶水捧上来。乾隆一手接杯,笑着摆手示意免礼命五人在西侧茶几旁就座,说道:“好大烟雾,这必是纪昀造孽!天气并不冷,嫣红把北窗打开,走一走浊气。”   嫣红忙应一声,放下银瓶便去支起北窗亮窗,又点了几枝烛放在北墙卷案上,屋里顿时亮爽了许多。纪昀笑道:“臣之烟癖,确实无药可医,受臣之熏陶,如今延清公已成吞云吐雾之徒、金鉷也渐入佳境,只有尹继善冥顽不灵,不肯感染臣之流毒!”乾隆听得哈哈大笑,说道:“上次金殿奏事,纪昀靴中起火,烧得脚根都焦了,两个月不能行走。傅恒说你是大清的铁拐李,朕说,靴中冒烟纪昀仓皇出殿那情形儿,是个‘神行太保’的模样呢!”   说着大家都笑。乾隆因见英英银盘中放着盖碗,还有几块细巧宫点,径自起身,揭起盖碗看了看,竟亲自端起,到刘统勋面前,说道:“这碗参汤延清用了它——英英把点心放在刘墉茶几上,他还没吃饭呢!”说罢含笑归座。英英一边摆果子点心,口中道:“主子也还没进晚膳,奴婢再去取一份来,只是参汤一时熬不到火候,得稍等一下。”乾隆摇头道:“不用参汤了。”   屋里的气氛突然变得肃穆庄重起来,刘统勋率刘墉谢了恩,端起碗来,枯瘦得老筋暴起的手抖得厉害,一小口一小口喝着,眼睛凝注着乾隆一眨不眨,仿佛怕乾隆一下子消失了似的。刘墉只拈了一块点心,含在口中轻轻地嚼,泪水扑簌簌直流横溢。众人注视着这场景,心里也热烘烘的,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说说差使吧。”乾隆道:“五位军机大臣,这里就有三位。金鉷和刘墉也都是办差专员,听听参与议论也无不可。继善,你去见高恒情形怎样?”因见纪昀下意识地摸靴筒,又笑道:“你和延清可以抽烟,金鉷不许。”纪昀忙道:“臣不敢放肆,待会憋不住再求主子恩典。”   尹继善端肃正容轻咳一声,说道:“高恒的案子眉目还不甚清晰。奴才和刘统勋几次商议,派员分赴山东、河南、江西、湖广、四川和陕西各盐道去查。四川因为金川战事,盐务久已败坏,没法查清,陕西是青盐入关扼口,应该能查出些情弊的,但路途太远,回报还没有递来。其余四省帐目毁去十分之九,只有淮安道、开封道、南昌道、安庆道四处帐目齐全,亏空输赢明白。还有几个道虽没有毁帐,但从来也没有理过,进出帐单打捆封着,一时很难打理清楚。这样的道有五处。”   “这样看来,认真全体理清是做不到了。”乾隆皱眉吃茶,吐掉一片茶叶说道,“为甚么这九处帐目没有遵高恒指令焚烧呢?”尹继善微一俯仰,说道,“帐目清白的盐道,不肯淌浑水,高恒的指令自然就搁置了。其余的有的是新任盐道,不肯替原任负责;有的盐道留存观望,没有来得及毁帐,有的衙门没有主官。还有一个衙门根本没有拆看高恒盐政衙门的文书,派人去查,他们还不晓得这档子事。”乾隆听得啼笑皆非;一盆烂面糊帐,居然成了“好事”!想发怒,又怒不起来,鼻息粗重透了口气,说道:“看来要靠混帐整治混帐了—   —延清公,你有什么见识?”   刘统勋蹙额皱眉,在几旁欠身道:“臣心里不好过,也正为主子说的这话。高恒与钱度合伙贩铜,铜船被扣了三艘,他用太湖水师标铳方彪的兵护船,人赃俱获。仅此一项高恒和钱度实得三万银子,其余的铜政司都有帐可查。这已经是死罪。官卖私盐更是令人惊心动魄——虽然毁了帐,但金辉举发四川成都盐道请发运私盐引照,也有铁证。成都道已拿出高恒的亲笔手谕,这一笔帐就是七万银子,高恒得了一半。十八行省二十七盐道,这笔帐算下来抵得朝廷月均入库银两!当然,这些银子一半要分给合伙谋私官员下层吏属,原来盐务历届亏空的近二百万也是这银子填还的。总落高恒手的,我和继善一估再估慎重衡量,最低不下一百万两,所以,这案子其实是铜政事发,盐政主犯。”   乾隆听得心下骇然,脸色也变得铁青,两手紧握着椅把手,掩饰着心中极度的震怒,良久,方干笑一声道:“原以为他只是荒淫无耻,想不到是这么大一条豺虎,而且上下勾连表里为好!朕真是失了眼,原还想再栽培出第二个傅恒呢!”   “君子或不能兼而有才,凡小人莫不有才。”纪昀沉吟着说道,“高恒办差干练精明,和钱度一样,不是无能之辈。其实,失察的是我们几个军机处的臣子。记得两年前主子就说,高恒、钱度似乎德行有亏,叫我们留神,一年前又下密旨,着查实盐务亏空整顿情形。   他那样地位,又能干事,且人缘极好,不是主上圣明烛照,谁能疑他是神奸巨蠹?”这话虽不无曲意安慰之意,但确实也不是虚言逢迎。几个军机大臣忙于赈灾征赋、筹划金川军务、官员提调升黜、中间还出了张广泗讷亲的巨案,都没有怎样留心高恒钱度的行为端倪,也是实情。乾隆听了,颜色便渐渐霁和,又问尹继善:“高恒如今怎么说?”   尹继善因将方才见高恒的情形备细说了,叹道:“他是抱了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宗旨。   这必定是件难审的案子。奴才料着,那钱度是师爷出身,刑名钱粮两法熟透,早已有了串供和攻守之盟。高恒如此刁顽,大约也是因为自觉手脚做得干净,招也是死,不招也是死。他是横下一条心了呢!”乾隆听着,吁了一口气,说道:“此人人缘好朕是知道的,大抵赃官人缘都好。也为他是国戚,替他捧场吹牛的恐怕也不在少!这个案子不能松手。再难也要水落石出,还是刘统勋来办差,‘一枝花’的案子结了,刘墉协同你父亲,哪怕牵扯到亲王贝勒贝子大臣,也要一查到底。财物查抄,今晚继善就拟旨发往北京,还有钱度也是一样,所有赃银要全部追回,藏匿不缴者一体问罪。待案子审清,诏告天下以示至公至明!”   “臣等遵旨!”刘统勋父子一同起身躬身答道。乾隆见纪昀又摸靴子,笑道:“要抽你就抽吧!朕一开头就准允了你们的嘛!”   纪昀晃火摺子抽着了烟,浓浓吞了一口,说道:“臣有个见识要奏主子。据方才延清公说的,真是骇人听闻。正为如此,臣以为案子要查清,财物也要追回,似乎不必过事张扬。”他看了乾隆一眼,见乾隆沉吟着凝神在听,接着又道,“一来他身分显赫,很招眼,平素又常在人前炫耀圣眷优渥,查出来那么大数目有损朝廷体面。二来,杀他为甚么?他罪过该死是一头,也要顾及朝野影响。这么大的国课给他一手黑了,别说州县官,就是封疆大吏也会想:我贪这点小意思,比起高国舅真不算回事儿!如果公布数目小些就另是一种想法:国舅贪污尚且如此,何况是我?所以逢这样的大案,还是该从全盘周详思虑。其中牵涉到有大员的,暗中退赃,不再重用为上,不宜一一明诏处分。整顿吏治是一篇大文章真文章,也是长文章,积重难返,要一步一步去办,才不致干碍祥和之气。”   这番话说的又是“理中之理”,剖析出自肺腑且从大局着眼,众人都听得心下暗服。刘墉原本要打翻筵席桌,钻天入地大干一场轰动天下的心思,听得心下冷静许多,只是掂掇:   只听说他是博学才士诡谲文人,今日见到真正的宰相城府,这人真不含糊!正胡思乱想间,乾隆笑道:“这是一袋烟的功劳了!很好,是老成谋国之言,又合中庸之道,只是不能形诸文字,统勋不要躁急,病深不用猛药,可以与你儿子再精细筹划一下——刘墉,‘一技花’怎么样?今天你毛先生策划的胜棋楼盛会,见识不少奇人异事吧?那个卞和玉是什么角色?”   “卞和玉就是易瑛,也就是‘一枝花’!”刘墉参议未座,原本就没准备说话,正低头沉思掂量这些当世顶尖人物的识量风韵,冷丁地被点到自己,忙身子一挺大声说道。见几个人都莞尔而笑,他稳了稳神,语调才平缓了。“她这次从扬州来,只带了二十三个人,分住地点已经完全监控起来。自皇上移出毗卢院,她也移了去桃叶渡,身边只有唐荷、韩梅、乔松三个所谓‘侍神使者’。管联络的是我们的卧底,一个叫莫天派、一个叫司定劳。”   乾隆听这两个名字,不禁一笑,说道:“好名字——摸天牌死定了!”刘统勋在旁插话道:“都是黄天霸的门生。当日‘一技花’劫夺皇纲,两个诱饵,一个叫史(事)成功一个叫杨(扬)天飞。黄天霸要一还一报,所以起了这两个名字,打入铜陵码头,费好大周折才得近了易瑛身边的。”乾隆笑道:“这个黄天霸有性子——明日引见一下——你接着说。”   “是!”刘墉尽力抑着心,稳稳重重说道:“南京盖英豪原是直隶高碑店人,五年前来闯码头,当时易瑛劫银已经败露,官府捉捕各香堂堂主教匪风声正急,他有一身横练硬功,能夏日握水为冰,滚油锅中洗澡,各处地棍游民失了依赖,他乘机夺了南京各行码头盘子,暗地里又和易瑛勾手,也通官府,就叫响了。这次胜棋楼比武之前,家父和尹制台就接见了他,许了他一个千总,并答应不再追究他在高碑店伤死人命案,他也就归顺了朝廷——所有这些事都是安排停当,专候易瑛自投罗网的。”   乾隆听得高兴,脸上放光,笑道:“叫你们费周折了,其实在扬州也可以拿下的。”金鉷说道:“扬州教匪多,容易走漏风声。刘墉发了两个假号令走扬州府,一个时辰后司定劳就得了信儿。所以要诱到南京——”他突然顿住了。诱到南京后很容易捕拿的,但乾隆又视同儿戏,屡次有旨要“晤见”,安顿在毗卢院晤见了,仍不许动,还要她随士绅“接见。”   皇帝葫芦里什么药,他半点也不清楚,如何敢信口开河?舔一舔嘴唇,冒出一句“这就好了……”   “这次比武易瑛看得很重。”刘墉听他背后议论过,“见这种贼女人作什么?”见他此刻突然刹车,把抱怨生吞了,不禁心中暗笑,接着自己的思路说道:“安排定了打成平手,既顾全两造面子,又留有下一步缓冲余地。为防着易瑛看出马脚,除了黄天霸和盖英豪,手下人一概不知内情。   “卯未时牌,两家师徒都来到胜棋楼前。黄天霸带着贾富春、蔡富清、黄富光,由我和黄富威‘领路认门’。盖英豪是‘城东双雄’带路,一个黑矮个子叫‘玄武金刚’的,去过库司档(裤子裆)我认得,还有两个长大汉子,一个肤色黝黑,一个白晰,听过名头,才知道是‘石头二无常’,盖英豪我原以为必定是个虬髯毛胸高壮伟大的汉子,见了面才见是个文弱书生模样,细眉修目,说话温声温气,有点像女人,也不过三十岁出头的样子,乍一见谁也不会信及他是河北第一飞贼,身负四条人命的亡命之徒!   “两边的人经介绍,看去都客气,黄天霸还和盖英豪拉了拉手寒暄,大家拱手作礼,站在楼前有的看景致,有的说楹联字画,楼中酒菜隔门就能看见,却谁也没进去。我这才知道,江湖原来也有‘不吃卯时酒’的规矩。   “我正寻思,父亲说要请端木先生来压阵,怎么没来?身后有人轻轻拍了我肩头一掌,回头看正是良庸,手里握着一卷书——原来他早到一步,坐在楼南向阳处湖岸背《四书》,冲着我一笑说,‘毛先儿也来了!方才还和卞先生提起你,几时奉访,请你给我们起一课文王卦,这可不是凑巧?”我这时才留神,卞和玉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大柳树下,正看着胜棋楼匾额出神,我们只遥遥点点头,互道一声久仰,看众人作为。   “江湖上‘文盘’比试是颇有意趣的,并没有穿房越脊飞檐走壁那一套。看上去文质彬彬礼仪揖让间,已经开始较量。尽管内定和好不分输赢,但保不住盖英豪手下这群人不听约束,闹乱了不好收场。胜非胜,败非败,不即不离,若即若离,真戏假作,假戏真演,这才成功。正担心着,果然白无常首先发难,冲黄天霸一揖阴笑着说:‘黄爷赏脸,一请就到,江湖上有言“筵无空过,友无空访”,不知黄爷给我们盖爷带的甚么宝贝,给兄弟开开眼!’   “黄天霸只是微笑,没有答话,蔡富清闪出来,嘻皮笑脸说,‘黄爷说了强龙不压地头蛇,得有坎子礼,我给你们带的凤凰蛋!’说着,右手从怀里一把又一把三两个往外掏摸,却都是鸡蛋,足有一百多枚。怀里带这么多鸡蛋,一路从城东走到城西南完好元损,这已经稀奇,作怪的是鸡蛋托鸡蛋,叠叠摞摞在一只手上,像粘在了一处,一个也不落地!”刘墉说着,透了一口气,刘统勋板着脸道:“你简约着些!叫主子坐听你说古记讲书场儿么?”   刘墉忙道:“是!”   乾隆正听得入神,笑道:“你这个老延清哪!自己道学古板,要让儿子也学得一丝不苟!就是国家大臣,也百色百等的。纪昀诙谐诡谲、傅恒老成精干、尹继善博学风流、阿桂泼辣勤谨,都像你这么枯燥。朕也无味。”刘统勋咽了一口唾液道;“皇上训诫得是!臣是怕放纵了刘墉。”乾隆道:“讲得很好!能给你主子破闷儿也不错嘛——接着说下去!”   “臣心里诧异,别人却不怎样惊奇。”刘墉偷瞟了父亲一眼,语气放得庄重了些,接着说道,“白无常看了冷笑一声,说,‘这不过是寻常鸡子儿,四文钱就能买一个。这位爷真能拿我爷们开心!’说着,隔着丈许远手凭空一推,蔡富清一个着忙不及,满手鸡蛋全撒落在地下……   “臣想蔡富清这一手是败了,青石板地砸鸡蛋,还不一塌糊涂?谁知那些鸡蛋都似鹅卵石般结实,落在地下有的滚有的转,有的琉璃球似的弹蹦乱跳,竟一个也没有破损!   “黑无常嘿的一笑,取起一个鸡蛋,说‘这哪里是凤凰蛋,分明是石头蛋嘛’,脚踩着一个鸡蛋,毫不费力一拧,周围的石粉屑簌簌响着散开,抬起脚,那鸡蛋竟被他生生嵌进石板中。   “我正发愣,贾富春上前笑说‘这就是凤凰蛋与众不同之处!不信请看——’他脚轻轻在石板上跺了一下,别的鸡蛋安然无恙,嵌在石头里的鸡蛋霍地跳出尺余高!落在石板上弹了一下仍是完好无损,第二下碰在石板上却一破两半,蛋黄蛋清液摊流在石板上……   “白无常先怔了一下,嘿地一笑,说‘这手跳板脚功夫真个少见!凤凰蛋果然与鸡蛋不同。’他蹲下身子取了一个,在手里把玩端详,说‘这分明是个熟鸡蛋嘛……’用手轻轻一捏,剥了皮,果然是晶莹白腻光润柔滑一个熟蛋,还微微冒着热气……   “斗到这里,我已经看得目眩神迷,仔细推详格物,件件匪夷所思,又都是亲眼所见。   正发愣间,端木在我耳畔悄声说‘卞先生出手了……我恐怕也得帮帮忙呢!’我偷看卞和玉一眼,卞和玉站在楼前青石护栏边,手里擤一把细杨柳枝条,漫不经心地编着一只精致的柳条篮。我想扰她心神,就踱过去,笑说‘先生真有雅兴。此时叶萎枝枯己近中秋,花篮编出来恐怕未必好看了……   “她只看了我一眼,抿嘴儿笑了笑,说‘那要看谁编的,还要看编功巧不巧’,说着,举起花篮。只见丝丝柳条上嫩芽新绽如蕊,青葱油亮,青宠碧翠如仲春新技!   “我大吃一惊,看地下,被她捋掉的老叶满地青黄褚红斑驳,再看篮子,嫩芽似乎又长了许多,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说‘你……你会仙法!’她说‘你想说妖法的罢?妖法仙法都是没有的,世间人只有戏法……’这一瞬间,我觉得她有些优郁,蹙着眉似乎心事重重,又对我说‘你看,他们斗气功玩鸡子儿。其实争的是里边筵桌上那只鸡头,谁吃鸡头,谁就坐定了金陵这块风水地儿’。我忙转身回头就听盖英豪手下那个玄武金刚在说话,声音又尖又沙哑,活像夜猫子叫林,‘我们盖爷是主人,凤凰头是吃定了——你吃一百鸡蛋算他妈什么本事?我也能!’我定睛一看,地下散落的鸡蛋已只剩了五六个,仍旧是那位皮头皮脸的蔡富清,箕坐石板地下,手抛口吞一口一个,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直咽下去……肚子都撑得扣了一口锅似的。   “这情景儿实在可笑,连易瑛也忍俊不禁‘扑哧’一声。黑白无常也捧腹大笑,白无常说‘这贼肚子真不知什么玩艺做的,这一手我真服啦!’黑无常笑得扣跌,说‘这是平素糠攮的了,不是气功,我也服!’   “那蔡富清起身拍拍肚皮,说声‘半饱’,双手叉腰蹲裆面向莫愁湖,口中鸡蛋一个接一个喷着激射出去,直飞有十丈远近,竞是一串儿直人湖心。前头显那许多功夫,众人虽然也惊讶,都也还矜持,这时候才齐声喝彩叫一声‘好!’“玄武金刚也说‘好是好,不足以服人,我能不湿裤子捞回一个!’说着就挽裤脚到膝盖间,就栏杆间一滑跃进湖中。他是气功是妖法实在难以断定,但旁边就泊着画肪,湖水不浅,却只淹到他脚踝处,淌着水走得疾速,还左顾右盼地寻鸡蛋……   “我正错愕间,一直没有出手的黄富光也下了水,一般模样滑脚漂水直入湖心。眼瞧着二人甩手踏步如履平地,人人看得心旌动摇。这时天近辰时,已经有了游湖闲人,却都被盖英豪手下挡在长廊外,伏栏看得目瞪口呆,一时两个人各从水中捞出一个鸡蛋漂水归来。远处看客呼天叫地一声喝彩‘好功夫!’   “不料归途走一半,黄富光叫一声‘有人暗算!’身子像被人拉了一把,已是淹没过顶,黑白无常哈哈大笑,正想说风凉话,玄武金刚喊了一声‘操妈的!’也一般模样沉进水中……   “谁作的手脚?谁也没有下水。易瑛在满意地欣赏她那只翠生生的柳条花篮,端木良庸仿佛刚吃了什么东西,含笑咀嚼着吞咽,边和贾富春闲聊着什么,黄天霸和盖英豪一脸诧异相视不语,其余的人也都似乎满腹狐疑面面相觑……   “一时两人各握一个鸡蛋浮水上岸,赤精裸条地换干衣服,口中啐着乱骂。言语粗俚鄙俗,也回不得主子。   “黄天霸这才开口,笑说,‘我们到南京来并不要夺什么龙头盘子。兄弟们玩玩高兴,太认真了就无趣了——我们兄弟有自己的生意,盖兄朋友们多多关照,少不得也有挚见礼回赠。南京地儿藏龙卧虎,我大开眼界,开心得很呢!放心,那只凤凰头,我是断然不吃的。’盖英豪也笑,说:‘兄弟们气盛,没见过大世面。黄兄名震天下,今日一见,如逢故友。我也不争这杯鸡头酒。’   “于是众人各自相揖为礼,还是那个蔡富清,皮头皮脸和盖英豪手下徒子徒孙逢人就握手。奇的是,他每和一个人握手,都放一个屁。嘣叭声响,惹得众人都笑不可遏,被他莫名其妙握过手的,却无不变色,就有人叫喊:‘这贼日的,会放屁散功!连我丹田里的气都泄出去了!’”   说到这里,纪昀头一个撑不住,呵呵笑起来。乾隆想着当时情形,也笑得浑身乱抖。金鉷背转脸控着背直咳嗽。尹继善笑道:“刘塘说差使声情并茂,想不到延清公性情那么严厉,养出个亦庄亦谐的儿子来!”刘统勋皱眉道:“这都是不好生读书养气的过。在市井堆里和小人厮混,练得油嘴滑舌哗众取宠!”刘墉已恢复了常态,无可奈何透了一口气,说道:“父亲训诲的是……儿子一定好生读书。不过,方才向皇上奏的确是实情,儿子一句也不敢捏造。”刘统勋道:“皇上春秋毓华,包容得你。你要晓得自爱自重!”刘墉低了头,说道:“是,儿子记住了……”   “不要训他了。是朕让他讲的嘛——你就敢断言刘墉将来不如你?”乾隆被刘统勋扫了兴,便不再要刘墉讲情由经过,只笑问道:“就这样和息了?”   “是。其实鸡头早已被端木良庸盗吃掉了。”   “易瑛呢?”   “易瑛在黄天霸和盖英豪交手时就不辞而去。”刘墉说道,“当时臣十分留心,又不敢直盯不放,她转到楼后,再没出来。众人进楼时我去约她,已经不知去向。”刘统勋道:   “皇上,易瑛和黄天霸两次当面交手,此种场合不宜露面,臣料今晚莫天派那边就会有消息给我们。”纪昀又燃着了烟,慢悠悠说道:“依臣之见,易瑛既在掌握之中,早些下手擒拿为是,黄盖二人虽然合手,保不住盖英豪手下有她的死党,泄露出去逃掉,再捕分外麻烦。”   乾隆站起身来,将脖子前的辫梢轻轻甩到身后,在轻烟缭绕的烛光下背手踱了几步,说道:“刘墉的差使办得很好。要是各地封疆大吏、部院大臣都能这样实心任事,这个天下哪来许多令朕烦心焦虑的事?——那原本也就不会出‘一枝花’这样的反贼,擒住擒不住也就是件无所谓的事了。”   “易瑛身犯十恶大罪,当然一定要缉拿归案。”乾隆顿了一下,他的脸背着灯,看不清什么神色,声音有点低暗,“朕曾亲眼见她在山东除暴,她杀的正是朕要杀的。这是什么道理?她为什么要造反,楔而不舍地和朝廷作对?你们谁能回答?”   众臣子一片默然。   “朕身为天子,不能善听善见。你们捉一个死囚易瑛,朕就不好见她了。”乾隆叹息一声,脸色似喜似悲,对着烛光说道,“先帝爷说过,‘天地之大,无所不有,亦无物不可化诲’‘体天之心以为民’,其实说的和唐太宗的‘载舟覆舟’一个意思,易瑛反桐柏、反江西、反山东,一而再再而三怙恶不悛,总有个缘由的吧?就案刑讯,能问出真话么?”   几个大臣仍旧沉默,但他们心里已经明白乾隆执意要晤见易瑛的缘由。但为这点心愿,累得多少人人仰马翻,又觉得太费周折。只纪昀是跟着乾隆到山东的,他玲珑剔透的心思,总觉得乾隆此举特别得出格,而且后语中隐约有出脱易瑛的矜悯心,他抽着苦涩辛辣的关东烟,凝神思量移时,说道:“主上这是尧舜至善明德,俯瞰天下苍生之心,但其中繁琐难办处很多。现今好在与卞和玉已有一面之交,卞和玉尚不知您的身分。待到八月初八,皇上车驾入城,无论如何主上也要在车驾上接受南京军民醴酒香花跪迎。万民瞻仰圣容,再晤见就不宜了。臣以为可由尹继善出面,接见捐资绪绅。皇上屈以亲王身分与筵,防卫周密些,不至于疏露的。”刘统勋道:“筵宴散席,臣即要拿捕易瑛。天下虽无不可化之人,但易瑛身怀邪术,逃逸出走,又到处有教匪掩护。再拿不知要耗多少精神。至于可化不可比,拿住了才能知道——臣职分所在,只知道此人为祸社稷,断然不可轻恕!”   “朕知道你们难处——愿你们也体贴朕之苦心。如今天下比圣祖爷时难治十倍。只是垂拱‘无为’,花天酒地下去,朕活着就能见到狼烟四起!”乾隆脸色似善似悲,“你们累,不知朕也累,原想早到几日稍事休息,公文奏牍太多,躲进庙里还不是被你们拉回来了?朕累到骨头里,累到心里!”他屏着气息略一沉思,道:“就按刘统勋所奏办理。刘统勋着加领侍卫内大臣,太子太保衔;刘墉着晋刑部员外郎,加侍郎衔;黄天霸以下由刘墉具折保荐叙劳。纪昀把这旨意转阿桂,并发傅恒知道——就这样,今天议到这里。”   乾隆说罢提脚出花厅,望了望一钩新月,没再说什么,径下阶而去。   **********************************   三十四 桃叶渡盖英豪行诈 秦淮河乾隆帝徇情   胜棋楼比武后第四天,易瑛在桃叶渡下处接到尹继善具名的全红请柬,邀“卞先生和玉”于申末酉初时牌赶赴文庙,“聊备水酒薄馔敬谨候见”,随请帖还附着与邀缙绅名流的排名录,易瑛看那名单,首位列着“荣养致休原军机大臣、上书房大臣、领侍卫大臣、太子太保张廷玉辅相”的名字,是用凸字烫金特意模压。其余如故相熊赐履的孙子熊孝儒,高士奇的儿子高英,当地名士却是以胡稚威力首,袁枚不以官身列在第二,下边还有三四个,易瑛也都不相识。看自己名字时,却列在绅士录名第四,她不禁暗笑:这大约是以捐银多寡排的座次了。   拿着两张写得密密麻麻的“排名录”,易瑛嘴角掠过一丝笑容:“官场上的事真有意思,排一张名单,不知要耗人多少心血。在位的上下有序;下野的,仍旧大小不乱,有点像卖古董,分年代论资地看大小讲名气毫不错乱……轻轻折起,丢在茶几上,易瑛站起身来,似乎有点无所事事,在铺着水磨青砖的地下徐徐悠散了几步,凭窗向外眺望,想着心事。   窗外就是有名的桃叶渡,一带水湾只可有三丈之阔,蜿蜿蜒蜒向东南,与秦淮河交汇相通。河水流得极缓,仿佛是秦淮河的一处河港,远望平明如镜,近看清澈见底,对岸秦淮歌楼插立如林,院挨院楼接楼几乎是连绵不断。家家歌楼酒肆间上有桥亭相连,下面分院都是逼窄的小巷,石阶依级而下直入清流。此地虽名“桃叶渡”,其实岸边一株桃树也没有,倒是岸柳夹河绵延,婆娑婀娜如烟。南京地气温热,八月天时,远观丛树仍是一碧伤心,不留神细看,根本看不到黄褚了的老叶夹处其中……   “卞主儿又在出神了……”易瑛正心思茫然间,听见身边有人说话,回头看时,不知甚么时候唐荷已经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攒花镶云大碟子,放着石榴、葡萄、福橘和儿块梅花模压小月饼,还有一包怪味豆,一边往桌上安放,一边说,“南京这地方真怪,前几日下雨,冷得乍骨透心。天一回暖,手里又不离扇子了……您尝尝这怪味豆,像是又换了新样儿,和我们从前吃的不是一个味道呢!”“二八月天变无常,不但南京,遍天下也都这样子。”易瑛笑着拈了一粒怪味豆,漫不经心地品味着,“倒是你说的和从前味道不一样儿,说得有意思——你们去夫子庙,和曹鸨儿接到头没有?还有薛狗呢?”   唐荷没有听出易瑛话中弦外之音,说道:“我正要回主儿呢——不但夫子庙,连玄武北村我们也都去了。没见曹鸨儿,也没见薛狗的影儿。曹家机坊只留着管帐先生还有几个伙计,都说没听见过薛白这个名儿,曹寡妇两天头里说去扬州进货,坐船去了。我和韩梅也都纳罕呢!”   易瑛心里格登一声:曹鸨儿回避自己,尚在情理之中,薛白怎敢不来联络?!略一思量,又问道:“她的机坊还在开机织布么?”唐荷点头,说道:“开着机呢!我们就怕她脱逃反水,还进坊看了,没有什么异样。帐房先生说,扬州有一批大买卖,是台湾姓林的带的海外私货,六倍的利,掌柜的就去了。多则半月,少则十天就赶回来。他说了一堆货名,什么法兰西自鸣钟怀表,还有英吉利的织布机什么的,我们也没细问。”易瑛心里不得主意,皱眉盯着果点盘子,似乎是在问话又像喃喃自语:“不对呀……薛白应该有个消息的呀!难道被高恒缠拌住了,出不了门?”   “高国舅那头也打听了,”唐荷说道,“驿馆的人说高大人的行李在驿馆,人没在那里住过。听说是住在总督衙门。我们又去衙门打听,那里都刚换防,一个熟人不见影儿。只好就回来了。”   正问得没头绪,乔松推门进来禀说:“莫天派和司定劳带着盖英豪一道儿来了,主人见他们不见?”“就说我刚出门,”易瑛有些心烦意乱地说道,旋即便改了主意,“走,客厅里去见见他们!” 于是易瑛在前,三人循梯下楼,踅过楼道暗间。寒梅就守在楼下,见她们过来,一掀假墙机括,一道绘砖墙面翻转过来,已进楼底套间,易瑛笑盈盈挑帘出来,笑道:“盖兄,难为你给我安置这么隐蔽的去处。景致好,且是繁华里带着僻静。真谢谢你了!这里确比毗卢院好……”   “易主儿安好!”三个人都在客厅南窗下稳几坐着,听得声息,早已立身相迎。盖英豪满脸微笑,说道:“毗卢院若论轩敞适意,比这里好得多。只是那里是金陵名胜,游人太杂。那个叫‘隆格’的主儿知道是谁?”他顿了一下,说道:“我才打听到,他就是当今万岁的堂弟,怡亲王弘晓!”   易瑛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一阵寒意打心底里泛起:《万法归藏》中“法不可恃以制众,术不可施之于贵宗,灵动机巧动于无明,则适足自戕”的话头闪电般从心中划过。弘晓自乾隆四年就已经失势,在庙中施“阴寒穴风”之法居然无效,一直想不透其中原由,以为自己是轻动“无明”。却原来对方是“贵宗”,为厚禄所护!亲王尚且如此,要是乾隆本人呢?思量着,点头道:“隆格确实器宇不凡,是个龙子凤孙的气度——那个跟着他的年轻人,在胜棋楼暗中帮黄天霸的那个,他气功很厉害呀!叫什么名字?”   “那是山东端木家的。”盖英豪笑道,“听说在端木门小字辈里,他还算不上一流角色呢!是先前的李卫李制台救过他的命,成全他和陆小姐的婚事,怡亲王慕名相邀,瞧着李卫的面子,才进王府当了护卫武功教习。跟着王爷给皇上南巡打前站了。”他竭力替端木吹嘘着,也不看易瑛脸色,口气一转又道:“我来见易主儿是想禀一件事。高恒——高国舅出事了,衙门里一个师爷漏出信儿,有旨革职查问!扬州知府裴什么的,还有个姓靳的也吃了挂落,都已经摘顶子锁拿待勘!”   乔松和唐荷都吃了一吓,连隔门内屋的韩梅也是心头一震。唐荷脱口而出,问道:“薛白呢?就是易主儿说的那个扬州婆娘——”她没说完,易瑛便用目光止住了,问道:“知道为什么事拿了高恒么?谁举发的?除了裴兴仁靳文魁,还牵连到什么人?”盖英豪一肚皮心思套问薛白,以利破毁扬州白莲教匪,被易瑛岔了开去。他咽了一口唾液,按着刘墉的指令,一句也不敢试探打问,说道:“那师爷喝醉了,胡天胡地骂金鉷,扫着也骂尹继善,说迎驾搜罗银子,连师爷们也不放过。说‘钱度和高恒的家底子抄了还不够使?’还说‘德州皮忠臣是个狗,疯了,一咬一大片……’还说有个叫窦什么鼐的,给皇上上了密折——别的事再盘问,他也就睡着了,我也不敢直询硬问。”   易瑛目视盖英豪,许久才道:“你不问是对的。高恒出事,那只是早晚的事,他被拿问,我半点也不出乎意料。但这人过去捣弄盐铜,和我们下头人不少生意上往来,也要防着他乱攀胡咬到兄弟们头上,叼登大发了。你来报知一下还是该当的。”说罢仍是用目光审量盖英豪。她一生都在江湖中厮混,深知人心险诈如风波之恶,南京非扬州之比,盖某不是自己的嫡传信徒,又对总教若即若离,过去的信徒心腹死的死走的走,留下来的也难以指靠。   万一这个盖英豪暗中叛教反水,设机用谋拿自己献功,那后果真会出现想不到的凄惨。在去不去赴筵受尹继善接见前,她不能不多想想情势,细观察一下这个姓盖的。莫天派和司定劳初见她时,也经受过她这种目光,直觉比之受刑难过十倍,由不得也替盖英豪担心。   “易主儿,我劝您一句话。”   盖英豪却不似寻常人那样硬熬顶头皮由她盯视,耐了一小会子,扑地一笑说道:“您还是回扬州去吧!南京这地块不好。”   “石头城龙盘虎踞,哪一点不好?”易瑛问道。   “‘金陵王气黯然收’,说的也是南京。”盖英豪的目光毫不退让,微笑道:“你在山东起事夺路向南时,我在保定白昼杀人亡命,早就听过你的名头。你是巾帼英雄,盖某也是豪杰!但凡事都有个缘分。我觉得我们只是惺惺相惜的缘分。你是赫赫扬扬的教主,是龙;我不过是个虫,一条地头蛇。又不是跟你多年南北转辗的人,很难取信于你的。”他温逊谦和,说话慢条斯理,却句句都是单刀直入绝无隐饰,“所以趁我还没有卖你,我亲自礼送你回扬州。你看如何?”   “我几时说不相信你来着?”易瑛盯着他不放,冷冷说道:“你敢是有些心障?”   盖英豪苦笑了笑,说道:“岂止是心障而已?简直有些害怕!恕在下直言,你这样盯人,就是无罪,就是心里没鬼,也要让你盯出鬼来,也要自己心虚,疑心自己是个叛教卖友之徒呢!”   易瑛听了呵呵大笑,说道:“不心虚的人也会自疑?这个话还是头一遭听见!”莫天派道:“盖兄还是豪爽,直言快语!我和定劳头次见易上儿,也被看得发毛呢!”司定劳道:   “我是心里纳闷子,盖兄已经几次见易主了,怎么还审贼似的看人?”唐荷和乔松也站在旁边笑。   “还有两件事要禀易主儿。”盖英豪敛了笑容,说道,“原定八月十五要花子帮、妓女行凑热闹搅混一下,现在看来不宜再闹了。秦淮河歌肆总把头接到南京府的传票,新任知府韩克敬说,皇上在宁期间,所有妓女只能在莫愁湖一带游弋。不能过秦淮河,哪个行院违令,他就封院拿人。花于帮也接到宪牌,所有外地流民,一律到郊外牛头山下玄武湖东集聚。那里安置粥棚,有破庙草庵住宿,城里净街迎驾,一个叫花子不许进城。易主儿,有几家月饼作坊都来说,袁子才派人专买带印梅花模子的月饼——连起来看,风声不好,像是给刘统勋爷们嗅出了什么味儿,得小心从事。我看官府是有了戒心了!”   薛白曹氏失踪、高恒被捕,已使易瑛忐忑不安,这一串坏消息,连起来看,几乎与自己当初筹谋得停停当当的“早失太平”计划件件针锋相对,思之愈深,愈觉困难重重无法料理。转思黄天霸来南京,这只鹰犬到底打什么主意?比武不胜不败,又不夺盖英豪的盘子。   满南京都是陌生人,连个可以依赖深信的人商量一下,也觉得难乎其难!她突然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势单力薄,甚或已经被一股强大无形的力量包围着。身陷重网之中,一点手脚也难以施展……坐在椅上沉吟片刻,说道:“盖大哥,照你这样说,恐怕朝廷已经对我们十分警惕戒备了。刘统勋是个劲敌,韩梅出去看告示,今年中秋所有业主不得夺佃加租,乡里人进城观光瞻礼也都按规矩有人领管——处处他都防到,我们再动就蠢了——所有原定计划一律撤销。咱们也安生过个八月十五,九九重阳之后,你陪我到扬州走一遭。不是要你‘护送’,我在那里给你预备着一份厚礼,还要带你结识几个新朋友。”   “是!”盖英豪听一句答应一声,便起身告辞,“易主儿当机立断,这样作实在是几万弟兄姊妹的福。我知道您的处境心思,方才的话说直白了些,也是请易主儿不要自疑不要见外的意思。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盖英豪不才,也是大丈夫——南京的什么玄武金刚、黑白无常,您要见谁就见谁,有什么指令他们听什么指令。连我盖某在内,为兴教护主赴汤蹈火誓不皱眉!——要没别的指令,属下要去了,易主儿的指令得赶紧往下传。”   盖英豪辞出去后,易瑛看时,外间天色已经苍暗。司定劳道:“决到晚饭时辰了,隔壁养清斋馆定的素斋,要不要送过来?”   “莫兄弟,你,还有韩梅去吃吧!我要出去走走。”易瑛站起身来,“有唐荷乔松跟我就成——天天窝在这小楼上,也憋气得受不得。”   说罢三人出了广亮门,但见北边临街一户户人家炊烟袅袅,南边隔河秦楼楚馆琴筝萧瑟调弦试音,排戏练喉声此伏彼起,西风掠河粼波闪烁,杨柳老树风姿犹在,万千柔细如丝的枝条随风荡摆。易瑛蜇居小楼,乍从方丈之地出来,顿觉心爽气畅,种种窒闷、郁抑、忧煎、沮丧心绪一扫馨尽。乔松和唐荷似乎心情也畅快不少,一边走,一边轻轻甩臂活络筋骨,乔松道:“这位盖大哥真直率,看上去像个秀才呢——先头胡——印中,我瞧着也是个憨厚汉子,可比不上盖大哥呢!”   “是么?”易瑛似笑非笑,折一枝柳条在手中掐着,说道:“我也是这样看。不过你们该知道,他可是个秀才出身,省试考入副榜的文人。读书人,心曲如钩口直似笔,我恐怕还有点信不及他。”唐荷笑道:“我看这人不藏奸!主人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易瑛口中含一节柳条咀嚼着,品那苦味,说道:“——今晚我们移居乌衣巷,不到桃叶渡了!”   乔松和唐荷对视一眼,这个易瑛怎么这么多疑?好端端的,就这般样的风声鹤唳?只心想但都没说什么,只默默跟着走路。   “你们心里想着我是杯弓蛇影是吧?我在那里说过重阳节后再走,也都是假的。”易瑛叹道:“他虽然看去是直率,但也留下些可疑之处。薛狗来南京,我们一到就问,今日提及,他理应关心,但始终没有向我试探打听。到南京,我们的居住,自己挑的地方他没一处同意的,今天仍说要见谁都可,有什么指令都听,居住地却避而不言。至于说我审量他……   他说的确是直率,但我隐约觉得他有点以攻为守的意味。大诈似直大奸若忠,就是胜棋楼比武,细思也有点像在演戏——须防仁不仁,不信直中直。我们被他掌握得太紧了……明白么?”   这样说,一番道理也是剔筋剜骨了。其实乔唐二人也觉得到南京有些身不由己,处处受制约播弄,但也只是“觉得”而已,这样详细理剖,由易瑛说出来,比自己想的甚或更贴切见真。唐荷想,若是盖英豪背教反水,那可真是比刘统勋黄天霸更凶险十倍,心里禁不住打了个寒栗……乔松道:“本来心里平平安安的,您这么一说,我也害怕了呢!我想,要真的是主子说的那样儿,该早就出事了吧……”说着,也蹙起了眉头,唐荷道:“要是他想我们已经是瓮中之……那个那个,还要一网打尽呢?所以宁可小心些的好。既然八月十五没事可干,趁早儿乘船一水飘,回扬州我们就好办了!”   “一切要如常应付,不要动一点声色。”易瑛已经拿定了主意。说道:“所有那些话,都是我们自己人推敲揣猜,不能看作证据。即是真的,我们应尹继善之邀来宁,现在捕拿,别的准备捐资迎驾的都会吓得缩手。尹继善没那么傻!接见缙绅名录上我见也有盖英豪。船预先备好,筵席一终,执礼相别,登船就走。礼节情义俱到,谁也挑不出毛病来——现在走,本来没事,尹继善心里也要起疑的——你们看那座桥桩,这是桃叶渡的正经名胜。康熙年间不知哪一任糊涂官,说‘这么窄的河,还要摆渡?就在这修了一座桥。李制台来南京,下令拆掉的……”   二人正听她谈说安全离开南京,突然中间转了话题,一怔之下才见已经出了桃叶渡冷僻街巷。渐渐麻黑的街衢上了夜市,秦淮河对岸家家楼亭艳灯辉煌,秦淮河水光摇曳间,画舫烛映华彩慢橹轻摇缓缓往来,已上了游客的船上仙乐飘缈,歌女清音中妙曼舞姿绰约可见,附近老城隍庙一带星星点点尽是灯光,到处都是来往观光的游客,这里再说机密事已是大不相宜了。乔松因问:“桃叶渡修座桥有甚么不好?主子这话奴才不明白。”   “我也不大明白。听老先生们说,反正是煞风景的意思罢。”易瑛说道。因见几个人正围着一张榜在看,便踱过去,却见是江宁县令袁枚出的告示,两盏红西瓜灯照着,西方余霞未尽,字迹映得清楚:   我皇帝以宽为政,理天下惟仁孝礼义为大宗。弥年蠲租免赋,彰励教化,黄叟稚童共沐深仁厚泽,虽山野樵父、湖海渔夫均沾盛世德惠。莫不升平舞鹤熙然遵道守法。本令思历年犯过被罪释放之辈,每有自暴自弃重新陷溺屡赦而屡犯,终致无可自拔,为刑典诛戮,情殊可恨而理有矜悯余地。殊悖上天好生之德,而负我皇上仁育伤抚天下之至意。特书告示知汝,以此日为始,凡前因罪入狱罚满释放者,至江宁县衙领取思过牌一面。三年循良守律、无犯国法、礼敬蒙化者,即为善补恶之良者,各乡里甲保不得以莽民贱视之。用诚切告。进士及第赏知府衔江宁县令袁枚临颖。   旁边有老先生念,唐荷却听不懂,正想问易瑛,旁边有个乡下汉子问身边一个穿袍子的老先生“这是啥黄子玩艺儿?是免捐布告儿么?”老先生却甚古板,不厌其烦按字按句解释一遍,那汉子还是听不明白,旁边一个油嘴闲汉笑道:“好比说——你怪见怪——你姐偷了汉子,教人拿住了。只要三年内不再偷,就算好人了!”那汉子怒道:“你娘才偷汉子——   我也好比说!”一跺脚气咻咻走了,惹得众人一片哄笑。乔松脸一红,啐了一口,跟易瑛接着串市。   夜市上摆的都是地摊。古董、字画、宋纸宋墨、玉佛、观音、鼻塞、烟壶、陈年家具、湖笔、端砚、古琴、围棋子儿还有什么十二生肖玉雕、烙花屏风,南京特有的雨花石一类琳琳琅琅,应有皆有,有点类似北京的鬼市。不过鬼市是凌晨,这却是入夜。满街的游人徜徉巡追,到处都是灯影闪晃,夹着卖汤饼烧鸡咸水鸭板鸭高一声低一声富有弹性的叫卖者混淆一片,煞是热闹。正看得没兴头,忽然前面有人高声说话,转脸看时原来一个穿着宽大团花灰府绸夹袍的胖子正和一个卖古董的讲价论真假。   “老城隍庙夫子庙一带古董店,哪个不知道我马二侉子?”那个胖子笑说,“你这信陵君虎符见了一百个不止!倒是这一堆雨花石不假。这块秦砖,还有这汉瓦,看着像,也很可疑,一块秦砖要五十两,汉瓦要到一百二十两——你想银子想得犯了痰气了!”   易瑛几个人凑过去,那卖古董的黑瘦精神,见来人围观,来了兴头,站起身子举着那块秦砖,唾沫四溅说道:“您老人家这回可是走了眼呢!”用指头弹弹砖块“您听这声音,赛过石磬!看看这颜色,坚瓷黝黑——真个声如玉色似铁!”随手取起原来坐着的砖头,两砖“嘎”地一碰,秦砖完好无损,新砖却粉碎落地“这就叫货真价实!——你再看这块汉瓦!”他又一手捡起汉瓦,“这瓦档,魏晋以后有这个花样儿,料泥纹路有这份细腻么?瓦筒这层土花锈,这纹理;如今哪个坊里假造得来?”他两手一翻,“——您瞧瞧您瞧瞧!砖上铸的‘未央’,瓦上是‘却非’!这是什么字号的!实话实说,卖砖卖瓦的不是寻常人家,当初也是一品朝贵,上千两银子进的货。不揭人短儿,他败了家等饭开锅,不论贵贱托我出手。这么齐整的汉瓦,我贩老了古董的,也还是头一遭见着。您老是外行,要遇上识家,十倍的价您出手了——一要懂,二要有钱人家,这也讲究个缘分不是?”   “你真个好一张卖狗皮膏药嘴!”马二侉子接过秦砖,凑在耳边敲敲,说道:“这砖是真货,那只瓦太可疑了,我也没见过汉瓦瓦档有涂黄料底色的——二十五两买你的砖,怎么样?”   一块砖还价到二十五两,是中等农户人家一年的衣食,易瑛几个人都是一怔,却听卖古董的说:“您是识货的,五十两不能让价。”   “三十!”   “不行,五十。”   “四十两!”   “五十不让!”   “这样,我出七十两。”马二侉子笑道,“连那块假瓦一块儿搭给我。再多,也不值,我也没那个闲钱!”   卖古董的叹了一声,笑道:“今儿真个碰到对头了,这瓦真的是从汉墟堆里扒出来的,别的汉瓦都是朱红底色档子,这黄底子色的我也没见过,所以来买的人都说是假。这么着买,您算捉了我的冤大头了——不过,哪个庙没屈死鬼呢?一百两两件你拿去。再少,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马二侉子道:“你哄我,我再拿去哄人,世上人不就这么哄来哄去?一百就是一百吧!”说着悉悉窣窣从袖里摸出一张银票递给卖古董的。易瑛等人正要离开,一眼看见毗卢院相识那个“年先生”踱过来,身后还跟着隆格。再细看,端木良庸和那个鬼头鬼脑的铁头蚊也跟在后头,便笑道:“隆先生年先生!你们也过来转转夜市?”   “这不是卞先生么?”纪昀见在此地与易瑛觌面相逢,也是猛地一怔,回过神便忙圆场,却先和马二侉子说话,“老马,又买古董送礼了?老年来给你们绍介一下——这位是隆格贝勒爷,这位是卞和玉先生。别说你是财主,卞先生为迎驾一次捐银十万,特请到南京观光的!——卞先生,怎么这几日又不住庙里了?”易瑛笑着躬身向乾隆一揖,“原来是金枝玉叶,卞某失敬了!——一个亲戚有笔生意,生拉硬拽叫了去,连告辞也没来得及,爷们鉴谅——也出来走走?”   马二侉子没见过乾隆,三造人邂逅,纪昀自报“老年”,又没听说过“隆格”的名头,自是一阵懵懂。但他其实天性极聪颖的,立刻逢场作戏,笑道:“这可真是地角天涯无往不神驰,竟在这里又遇到年老爷子!和隆爷卞爷见面儿也真有缘——吃饭了么?我请客,准不敢一报还一报!”纪昀摇头道:“我们已经吃过了,出来随便走走。大家随意些,往后少不了扰你——你买这砖瓦做甚么使?又要钻刺哪个龌龊官儿?”易瑛听得也是一笑。马二侉子道:“如今皇上厘清吏治,江南贪官新上任就摘牌子的好几十,谁敢风头上触霉头?我这是预备着风头过了送内务府老赵的,一百两银子的小意思,嘿嘿……咱做皇商,不巴结好内务府,送的贡货鸡蛋里也能挑出骨头来!”纪昀一点也不想让乾隆在这地方和易瑛盘桓说话,因笑道:“那好那好,大家请便!”   “既然‘地角天涯无往不神驰’,此地相逢就是有缘。”乾隆在旁笑道,“一道走走何妨?——老马,这块瓦我看看。”一边说移步踅向西,众人只好跟着,端木转脸黑地里看了一眼,昏暗间杂乱的人群中吴瞎子、巴特尔、黄天霸都混在里头,他什么也没说,不远不近跟在后边。   易瑛也回头看,见黑白无常也跟着,绰约还见盖英豪也在人堆里,不禁一笑,却听乾隆说道:“汉瓦像这么完好的,真没见过——马先生,我用一块汉玉换你的如何?”   “爷说笑话了不是?”马二侉子道:“连砖我也送爷了——这瓦是假的,汉瓦档都是红朱砂抹底儿,作假的不懂,上的黄漆,倒是这块秦砖,用来作个砚什么的,底下有字儿,上头雕个蟾蜍蹦塘花样儿,配上紫檀木底座儿,立刻身价百倍!”易瑛道:“马先生有学问!   用砖作砚只是个古意儿,使起来渗墨,其实中看不中用。”马二侉子道:“你说的是汉墓砖。秦砖不渗墨。这其实是水渍泥浸了几千年的澄泥砚料,比端砚还格外的有趣,研得下墨块,而且能去掉墨中松油,写出的字能入木三分,端砚就不成。”   乾隆一听是假汉瓦,就递给纪昀。笑道:“你这人很风趣。读过书的吧?怎么又做皇商?”马二侉子笑道:“家父逼我读《四书》,总背不过来,八股文写起能把人憋死!倒喜爱读点宋词元曲之类,又似乎过目不忘。十八岁上童生考试还是忝居等外之末。爹把我按到院里不知打了多少竹蔑子。有一回真打急了,我说‘三爷爷是进士,收受银子罢了官,二叔叔乡试举人,选出来当县令,攀结了个知府,知府贪贿,一查他老人家有份。当官要根子硬,朝里有人好作官,咱们有么?当官还要面子硬,咱们皇商人家是虚面子,当好官得赔银子,是蚀本买卖,当贪官没有根子面子,就是倒霉蛋官儿——士农工商,商在四民里头有什么丢人?听说有一本什么书里说‘看破的,遁入商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您逼我性命么?”   “看破的,遁入空门,不是‘商门’。”易瑛抿口儿笑道:“马先生真有趣。”纪昀说道,“这是读杂书入了魔道。作官有贤有愚有大有小有忠有奸,可以一笔抹倒么?聪明才智用到正地方,还是比当钱串子商人好。”   “年老先生这话我不敢驳回,父亲也是这话。我们府县训导、教谕也都骂我‘不是东西’。”马二侉子说道,“就以‘不是东西’为题,逼我作时文,我写了个破题,两个老头子就气得吹胡子瞪眼,再不管我了。”乾隆因笑问:“你怎么写的?”马二侉子舔舔嘴唇,说道:   惟上智与下愚不移。此即‘南北’,不是东西也。冥顽不灵,朽木难雕,虽教谕亦不是东西,训导亦不是东西!   乾隆纪昀略一品味,突然爆发一阵大笑。易瑛也笑弯了腰,说道:“好……好!训导也不是东西,教谕也不是东西,大家都不是东西!”又叹道:“真不知皇帝老子怎么想的,偏用时文折腾读书人。我们那里有个老童生,考到胡子白,终究连个秀才也没捞上,恼了,写了篇道情,说:‘读书人最不济,烂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道变作了欺人计。   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是圣门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宋是哪一朝皇帝?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读得来肩高背低,口角唏嘘。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负光阴,一世里白白昏迷。就教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虽说自嘲自解,毕竟说的也是实情。”纪昀想想自己当年苦苦钻研讲章墨卷,揣摩考题和试官意向,如今一点也用不上,不禁也笑,说道,“老先生这‘道情’,也真‘道’出其中真‘情’。时文不好用,康熙爷废过的,仍旧恢复了。没有别的好法子能替代它呀!”   几个人说说笑笑,清秋月夜中金风爽人。乾隆已混忘了眼前这个易瑛是个屡次扯旗放炮公然造反的“逆贼”,不知不觉间竟又踅回到桃叶渡残桥旁边。望着秦淮河对岸与天上繁星衔连相接的灯光烛火,天上新月如钩,不时被荡过的歌船摇成一片碎银,几个人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沉默下来,只有马二侉子毫不知情由,犹自大说大笑,“二叔捐纳候补,写的竹枝词,说‘宦海深沉不自由,谈何容易稻粱谋。漠落旅舍尘蒙面,匐匍衙参雨打头。无缝可钻孤客恼,有差难遍上司愁。官厅首领时相见,仰望真同万户侯!’——您以为吃您的老脚皮是说不得的事?多少人还洋洋自得——‘我吃过年老爷子的肉!’上回见个游击,说‘金制台都赏过我一耳巴子!’那份骄人意态难描难画着呢!”纪昀笑着还要说话,见乾隆和易瑛并肩站在岸堤上各自沉吟,便没接话,马二侉子便也不再言语。此地离喧嚣闹市已远,桨声水影彩灯纷呈中,隐隐听妓女细若游丝的歌声传来: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揖。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真个六朝金粉,风韵绝俗万载啊!……”乾隆慨叹一声说道,“钱塘潮,秦淮月,发人思古之幽情,令人留连难以忘怀……”   易瑛怔怔望着天光水影,星澄月辉间微风拂衣,浑不觉心在何处,身为何物,点头低沉他说道:“隆先生说的是。这里确实是领略不尽的古今情思。秦淮兴南京兴。洪承畴占南京,头一件先兴复秦淮旧制;李制台大加修葺,尹制台又曲意拓展。一曲歌扇舞袖,缠头金资十万。这里是有钱主儿的天堂。这河里流的不是水,是香奁脂粉,是银子,还有人的悲泪,离合悲愁……”   乾隆品味着她的话,久久才一笑,说道:“你没有在这里挥霍过么?这是才子佳人风流聚会的地方儿,也是——你说的不错——有钱人的天堂。不过,朝廷官员是不能到这里来的,一是格于禁令,二者,要有钱,一年的养廉银子不够春宵一度的。”   ……易玻沉默了一会,突然一笑。   “怎么,我说的不对?”乾隆问道。   易瑛道:“不是不对。我是听着,像是官府等因奉此的公文。”   “怎么说?”   “比如说你是官,我有钱,我请你这里挥霍,用得到你出那几两养廉银子?”   “唔。”   “我有人命官司,债务帐面纠纷,要靠你剖断。你的话就是王法。替你花点钱还不是天经地义?”   “我明白了。”   易瑛笑道:“你未必能领略。那只是个‘比方’。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道台呢?   抚、藩、臬司呢?制台呢?——这是清官,赃官又是什么光景?啊,隆先生,最富的还是官,不是商人,不是那些漆坊染坊机坊绸缎玉器药材主儿。”乾隆道:“这话恐怕不确。清知府没有十万雪花银,你说的是火耗归公前头的事。你已经知道我是贝勒。我的俸银也没有那许多。卞先生,有钱的还是你们。比如你,为迎驾一次捐资十万。亲王郡王比不上你。”   易瑛听了只是笑。   “你笑什么?我说的不是?”   “我笑你说的是雍正爷手里的事。乾隆爷如今又一变局,”易瑛笑道:“小起县太爷,大到督抚,钱粮、法司、民政一手遮天。把上头去掉,他就是一方诸侯,一方的‘皇帝’,手里这么大的权,想弄钱还不容易?”   乾隆一下子想到了高恒。在暗中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说道:“我知道……打官司、赈灾、兴工……里头舞弊很多。”“你说的那是赃官,”易瑛沉静他说道:“清官真的靠养廉银度日的也没见过。除了养活家口、照应亲戚朋友,更要紧的是敷衍上司。上司恼了你,你这‘清官’也做不成!”乾隆一怔,说道:“清官怎么弄钱,弄钱怎么还能叫做‘清官’?这可真叫奇哉怪也!”   “正项钱粮火耗归公,外项不归公。本城本地建桥修路围堤河防,征银子可以取火耗。   就是正项捐赋。也有个成色的说头。九成银子说成七成,足纹说成七成五六——比火耗银子还要来得多呢!”易瑛突然一笑,“你是贝勒王爷,下头的事能知道多少?弄钱的手段多着呢!上头逼下头当赃官,赃官逼百姓死,或逼急了造反——就这么回事儿。”   乾隆心头忽然一阵愤懑:父亲从当阿哥起,几十年夙夜勤政,好不容易才理顺了钱粮。   不叫“变法”其实也是变法,原以为只是官员冒滥报灾,理刑判案时收受赃银,想不到官场为鬼为蜮、机械变诈,又弄出许多匪夷所思的花样,照旧的刮地皮,照旧地从油锅里捞钱!   他的脸色在暗中已变得苍白阴沉,瞳仁在水色月影中闪动着幽暗的光,两手十指交插紧紧握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咬着牙轻笑一声,说道:   “乾隆皇帝不爱钱!”   **********************************   三十五 一技花败走明孝陵 燕入云临事再反水   易瑛略偏转了脸,惊异地看一眼乾隆月下的侧影:新剃的头,脑后垂着粗长的辫子直到腰际,颀长的身子玉立在大柳树下,微微翘起的下颚都看得清楚,像铸在月辉浅光浮影中的一尊石像。一刹那间,她觉得这个中年人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气度风韵,似乎庄重沉浑,又似乎威严难犯,凭着女人的直觉,这是那种最坚稳可靠又令人敬畏的男人。她低下了头,没吱声。   “我说的不是吗?”乾隆微笑着转过脸,他的语气已不再那样浊重,变得十分柔和温馨,“我和他都是康熙爷的孙子,自小到大形影不离,我知道他不爱钱,心地很仁厚,待汉人也很好的……”   易瑛有点受不了他凝注的目光,便侧转身望着脚下的流水,低声说道:“你是金枝玉叶龙子凤孙,说这个话是情理当然。我的遭际和你天悬地隔,见到的,听到的和你全然不同。”她笑了笑,抬起头,指着对岸说道:“就像隔着一条河,那边的人什么心境什么言语,我们怎么知道呢?”   “你的遭际?很苦么?”乾隆问道,“……要是不介意,能说给我听听么?”   “不,我介意。”   “为什么?我们不是朋友么?你信不过?”   “不,不为什么。有些朋友是隔岸而立,中间隔着一条过不去的河。就像这桃叶渡,真正懂事的人,是不在这里修桥的。”易瑛的声气显得有些悲凉,似乎在按捺着自己炙热烦忧的煎虑,嗡动了一下嘴唇,咬着牙忍泪不语。   话题似乎枯竭了。两个人在秦淮河畔对面兀立,乾隆仰视,像在天上的繁星里寻找什么,易瑛却在抚着被月色镀了一层淡淡银霜的柳条。天心的皓月,瀑瀑缓移的流水,远地白苍相间扬子江上的渔火,十里秦淮软红柔歌,都一下子变得那么遥远,宇宙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既有一份说不清楚的亲近情愫,但又毫不含糊地心知对方乃是自己的死敌。   天空地阔的岑寂间,忽然传来纪昀和唐荷的说话声,中间还夹着马二侉子嘻嘻哈哈的笑声,渐渐走了近前。易瑛听时,是唐荷和纪昀在争论什么,便问:“你们在那边作么子!说得好高兴!”   “这位年老先生在那儿说笑话儿。”乔松说道,“他是河间人,考中进士,当时有个江南同年,一处吃酒。说‘江南才士利如锥,河北名流钝如锤’,年先生说‘难道我这锤砸不断你的锥?’那才子说‘我的是神锥’,年先生说‘那好,我的就是神锤!’”马二侉子笑道,“后来见河边碗粗一株梅树,我说这么大的梅树少见。老年说‘梅花不好,不如他家乡桃树,当不得他神锤一击。’他们又争起来。这位小兄弟爱梅,说‘只宜远望,举目似烧村’,又举陆放翁的词儿。年先生代桃骂梅,说‘恐怕百花相笑,甘受雪压霜欺,争如我年年得意,占断踏青时’!”纪昀也笑说:“《诗经》里说‘桃之夭夭’,就没讲‘梅之夭夭’嘛!”唐荷道:“岁寒三友松竹梅,没听说过松竹桃!”纪昀道:“我即兴就能说个词儿‘竹君子,松大夫,梅花何独无称呼?为使主人解愁颐,家家梅香都是奴’!”一边说,一边用目光搜寻着端木良庸,却不见影儿。   几个人说得兴头,只有乾隆还浸沉在方才的气氛之中,一点也不想听他们说笑,静静听着,冷丁地冒出一句话: “桃花、梅花,孰优孰劣,何须批评?音无哀乐,随心而已——我和卞先生谈议的是另一绝大题目。卞先生,你不就是‘一枝花’——朝廷通缉的易瑛么?”   这一语石破天惊,所有的人心头都像炸了响雷被震得脑子轰鸣不已!乔松唐荷摸腰间时,却是寸铁未携;纪昀出了一身冷汗,张皇四顾,见端木不知甚么时候已闪身出来,移着步走向乾隆。他噏动了一下嘴唇,竟不知说什么好。马二侉子惊得傻着眼,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懵怔得像个梦游人。易瑛也是浑身一颤,惊得如焦雷轰顶,但她久经大变的人,倏然间已憬悟回神,咬着下唇一笑,说道“隆爷真能开玩笑儿,像是平地一声雷放了个炮仗!”   “我们主子就爱吓唬人玩儿。”毕竟纪昀聪慧机警过人,此刻如若翻脸,易瑛逃逸已是小事,万一动起手伤了乾隆,甚或把乾隆劫持而去,自己立时就成千古罪人……顾不得细想,嘻地一笑说道“上回去果亲王府,说王爷和年羹尧案子有牵连,皇上要追究,吓得王爷几天躲家里等人来抄家!卞先生真的是‘一技花’,也是要唬得花容失色,‘桃之夭夭’的了,哈哈哈……”   纪昀竭尽全力调侃,乾隆自然明了他的用意。他犹豫了一下,似乎想顺水推舟,但高贵的血统和帝王的尊严立即占了上风,因咬着牙哼了一声,冷冷说道,“这种事开什么玩笑?   易瑛——卞和王;易者变(卞)也,瑛者美玉也。我是识货人,辨得这块璞!”一句话又打哑了纪昀,刚刚活泛了一点的气氛立时又被绷得一触即发。   易瑛沉默,她的面色愈来愈苍白,兀立在堤边,任凭杨柳枝条轻轻拂荡,连她自己心思也是一片混茫,空白得万籁俱寂。   “我们曾有一面之交的,易瑛。”乾隆放缓了口气,“不是毗卢院,是在山东平阴,看过你施法舍药,看过你杀人。离开平阴时,在城门外,我们也像今天这样近对面相视。不过……”他似乎陷入了回忆,在想一件极美好的往事,遂叹息一声,声音柔和得像娓娓谈心,“……当时你是女妆,是傍晚。我们也没有说话……”   易瑛一下子想起来了,杀洪三白虎会众,究竟刀下之鬼叫甚么名字,已忘得干干净净,但变服出城,在城门口遇到一个青年,二人仁立相视,这件事几年来时隐时现萦绕心头。连她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当时互相凝眸那许长时辰又互不言语……此刻一经印证,才知道庙中邂逅,何以会觉得“似曾相识”。但她仍想不明白、这位天璜贵胄为什么此时此刻把话挑得这样明白。沉吟良久,易瑛终于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已没了略带男性的那种浊重沙哑,轻柔得像一泓寒溪流水:“……不错,是有这档子事。看来你什么都知道,都预备好了,要动手拿我了。”她向前轻跨一步,“是刀山还是油鼎?悉听尊便!”   “拿你只是举手之劳。”乾隆见端木良庸趁步儿走近,摆了摆手说道,“你身犯灭族之罪,给你什么刑罚都是该当的。不过那是刑部的事,我们见了几面,也算有缘,现在仍旧是私交说话。我心中有疑,你一个女流之辈,又有道行能耐,乡间不少巫医乐师,朝廷并不禁止。做甚么不好,几次三番啸聚山林公然造反?造反图谋什么?你要当女皇帝么?”   易瑛冷冷看着乾隆,没有回答。   “你不肯回我的话么?”   “没法回,回你也不懂!就如我方才说的,你是河那边的人,这边的事你永远弄不明白!”   “稍安毋躁嘛!”乾隆嘴角吊着一丝冷笑,“五经六艺二十四史我都读懂了。你没有说,就知我弄不明白?”   易瑛冷笑一声,说道:“一个人要活命,每天得几文制钱?大雪封门瓦灶冰冷,烧几斤柴能勉强度寒?债主上门,驴打滚算利是什么脸色,听算盘珠儿的人是什么滋味?恶霸赖债,穷寡妇放出去的钱收不回来,又是怎样的心境?”她突然变得亢奋,几乎不能自制,浑身抖着,几乎站不稳身子,月光映着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直盯盯望着乾隆,似乎在苦笑,又似乎在刻毒地讥讽:“一个弱女子,父母双亡遁入空门,还是免不了风摧雨残。她干干净净一个人,并没有悖了圣人的教化,为什么就容不下她?——这些事,你懂得多少?!   依着佛法饿杀,依着官法打杀,撕了龙袍也是杀,打死太子也是杀——女皇?”她突然失态地对着新月格格笑起来,“不错……我是想当一个女皇。可我先得活着,先得是个人。父母生我,总不是为了叫我活不下去吧!”   “你……不要这样……”乾隆听着她的话,那声调里的凄楚、愤恨、忧伤无奈,像一个走投无路的孤魂在荒坟里绝望地呼吁哭泣,自打娘胎落地,无论繁华丛绮罗帷里还是到饥民群中赈荒救济,他还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悲怆的绝叫使人如此心寒透骨,禁不住下意识地用手抚了一下双肩,颤声说道:“我……我……可以特赦你!……”   纪昀叹息一声。他没有乾隆那样恸心透髓的悲悯,但也没有想到易瑛的身世如此凄惨。   听乾隆轻轻一句活,朝廷费偌大军力围剿数年,耗百万库金,亡数百军士,刘统勋父子殚精竭虑好容易网到的“逆匪”,俱都化作云烟,他又于心不甘。因道:“她犯的罪太大了……   这要圣旨才成啊……”   “难道我要不来一道特赦圣旨?”   “……能。”   乾隆却犹豫了,自嘲地微笑了一下,说道:“你们退下回避,我和易瑛这里单独说话。”   “我们可以退下,但端木不成;主子这话奴才不敢奉命。”纪昀一躬身说道。见乾隆无话,乔松和唐荷也退到远处一个大树桩旁,自和马二侉子退到离乾隆五丈远近的一个菜园子边。   马二侉子犹自呆头呆脑,傻子似地看着青黝黝满地萝卜秧儿,问道:“这是怎的了,今晚这场梦做不到头么?”“不是梦。听我说——”纪昀眼望着远处两个幽暗的人影,对马二侉子道,“这确是狭路相逢了。你到老城隍庙,刘墉就在那里,把你的‘梦’说给他听。就说我的话,请他机断处置!”马二侉子道:“可我不认得刘墉啊!”纪购道:“他摆卦摊儿,有名的毛先儿,一问就知!”马二侉子恍恍惚惚点点头,大步去了。   人都去远了,乾隆和易瑛都觉得心头舒缓了些。新月如线,繁星满天。虽不甚明亮,对岸楼亭的灯火闪闪烁烁映过来,朦朦胧胧地,将长堤、秋草、杨柳和远处的乌衣巷,都笼罩在若明若暗的褐紫色中,又镀了一层几乎难以辨认的霜色月辉。   “良辰美景奈何天”,乾隆听完易瑛诉说起首故事,环眺高远周匝,语气沉重地说道,“此时此心,真没有一字虚设。你……方才听我说要赦你的话,怎么想?”易瑛惨笑了一下,摇摇头,说道:“我压根不信……本来方才那些话,也不该对你讲的。可不知为什么,今天就是想说。桐柏的山水能容我,土匪不能容,只好打出来,天下的百姓能容我,官府不能容,只好亡命山林,信教的徒众能容我,朋友不能容——我不能明白,自己一心清白,守身如玉,平白的就被逼到这个地步,还要蒙上‘淫贱材儿’‘邪术害人’的恶名儿!老天爷这是怎么回事?——”乾隆惊讶地看她一眼,说道:“你?——”   易瑛没言语,轻轻挽起袖子,一舒皓腕,指着左臂上一个苍暗的斑点说道:“这叫守宫砂。白天看,殷红鲜亮的——是白衣庵我师父点的,不沾男身,除非用烙铁才能烫得看不清它。就为守宫,不坏我的护身术,不知开罪了多少男人,有的还是我的朋友……”她陡地想起燕入云,又想到胡印中,低头叹息了一声。   “听着,易瑛。”乾隆没有去细看她的“守宫砂”。缓缓移动着步子,说道:“我手中有很大的权柄,赦你也不是作不到的。但‘社稷,重器也’,谁都不能因私废公。你我几次邂逅,又有这一夕谈心,这也是造化缘分排定。国家鼎盛,汉唐以来来见,连瞎子也明白这一条。造反,你有一万条理,这一条犯了,就得治你的死罪。赦,有情无理,不赦有理无情。你自思量,该怎么办呢?”   易瑛轻轻移着步子,像是想走快一点,又像怕很快走到路的尽头,喃喃说道:“打起反那一日,我就没想过好落局,这我想过。别看你这里天罗地网,若是逃走,江湖道那么多朋友,大约还不难——但下一步该怎么办,我真的没主意了。”她突然打住脚步,凝神看着乾隆,说道:“你既说有缘,我觉得也是的。有一件事拜托你,依情不依理来办。不知肯不肯?”   “你且说,当办即办。”乾隆也站住了脚。   “我不降,也不再弄这黄子白阳红阳教的了。但我也不甘就死,要走到一个清净去处……将来若被乾隆老子擒住,不要你来求情。收了我的骨灰,寻一处好山水地葬了,足感你的大情。”   “你自己寻思,哪一处最好呢?”   “和你讲过的,舍身崖下那块望夫石旁,左有瀑布,右有松竹,那地方儿很好的……”   乾隆还待往前走,但前面已是乌衣巷,遥遥灯光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甚是热闹,于是站定了,转过身说道:“论起风水,还是邙山。生在苏杭,死葬洛邙嘛……不过,哪里黄土不埋人呢?灵谷寺吧,那地方紧挨明孝陵,左临长江右依牛头山,不但好风水,且游客很多,不甚寂寞,寺中暮鼓晨钟,亦能发人深省……”他虽侃侃而言,心里却是潮涌澎湃,说到后来,嗓音也带着硬咽了。   “那……”易瑛深深一躬,“我就先谢你了……今晚很开心。真的,多少年都没有说的,畅畅快快说了……前面没有两个人可走的路了,就此作终天之别。”又举手一揖,回身向乌衣巷走去。   乾隆胸中气血翻涌,一颗心直落下沉,望着她踽踽步行,脱口叫道:“请回步!”   “什么事?”易瑛猛一转身,扎好架势,却没有再动。   乾隆看她紧张,便缓缓走近了她,伸手拍了拍她肩头,说道:“天无绝人之路。听我一语相劝,不要回你下处,就带你这两个从人,下桃叶渡,顺流出江,立刻离开南京,这是你唯一的生机!”   “以后呢?”   “出家,你本优婆尼,还归空门去——中原江南虽大,无你容身之处,可以到……”乾隆思索着,“到奉天,奉天皇姑屯也有一座白衣庵,里边有康熙爷的一位太妃出家住持。逃到那里,大约就没人能难为你了……”   易瑛愕然良久,说道:“你要知道,到奉天万水千山!要是我身边人心不变,南京也能安如泰山,要是人心变了,逃出南京也到不了奉天!”   “走不走由你,走得出走不出由天。”乾隆摸了摸身上,没带银子,只有二三十枚赏人用的金瓜子,一把都掏了出来,放在易瑛手上,语气温馨中带着沉重,“走吧……三十六计,走为上……”他不再说话,咬着牙沉默。易瑛道:“我不能明白,你是亲王啊!为什么这样作?你不怕株连?”   乾隆不再回答她的问话,掉转头来对端木良庸道:“走,我们回夫子庙去。”说罢疾步而去。   易瑛好像也作了一场梦,怅怅望着渐渐远去的“隆格”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暗中,才转脸对赶过来的乔唐二人道:“咱们回去预备一下,马上离开金陵——”说着踅身便走。乔松犹自嘀咕“这人好怪,和主儿都说了些什么?”唐荷笑道:“我瞧着他呀,是个风流种子,十有八九对主儿那个那个……没安正经心眼儿!”易瑛恍若罔闻,也不和二人搭讪,急急转进乌衣巷,回头看看,并无人跟踪。巷中茶肆未散,酒楼盈座,说书的拍响木讲《三国》、卖芝麻酥饧糖冰糖葫芦的,妓女们拉客叽叽格格的浪笑,暗陬里孩子们大笑大叫着捉迷藏……一切太平无事,如同寻常平日,可她却有恍若隔世之感,直到回桃叶渡村下处上楼,仍定不下心来。易瑛因吩咐韩梅,“把扬州带来的文书,片纸不留全部烧掉。我们定的船在燕子矶,收拾一下细软,立刻就走!”   “主儿,出去一趟遇了什么事?”韩梅说道,“神色看着有点癔怔似的——方才司定劳去了乌衣巷,你们过来,没遇见么?”一边说一边翻弄行李整束文书,“莫天派寻盖英豪去了,袁枚下帖子请捐资缙绅莫愁湖览胜会文,主儿吩咐过,请盖爷一道儿赴会,好照应的……”就手儿在灯上引火,烧一叠子花名册。乔唐二人此刻不知为什么,心里也不安,过来帮着在面盆里焚那些文卷。   易瑛坐在一旁,心中思量着要不要和盖英豪见面告别,又寻思南京哪些朋友得知会一声,防着株连,出城是一直走水路还是中途弃船上岸……意马心猿思绪杂乱理也理不清楚。   堪堪的文卷烧完,便听楼下一阵脚步声,易瑛“唰”地立起身来,问道“谁?!”   “是我,老莫!”莫天派在楼下高声应道,“还有定劳。卞先生,我们打盖爷那回来了!”   “噢……”易瑛松了一口气,才发觉自己心神绷得太紧,大声说道:“你们稍等一下,我这就下去——你们三个,现在改回女装,我们一同下去。”说着便换衣服,穿一件月白滚绣球玄缘儿大褂,套了件银红百摺裙,腰间系一条葱黄绦子,松松挽了个蝴蝶结。对镜理妆,打开发辫,白玉卡叶子铜簪在脑后扣起一个髻儿,略一整鬓脚,打开法兰西造的一瓶儿郁金香油,倒一点,双手对搓着润抹了一下,发际鬓边已是光可鉴人。拿起眉笔想抹,皱皱眉头又塞了袖子里,将胭脂盒儿也装了——片刻之间,已成了亭亭玉立的韵颜少妇。想了想,易瑛又从换下的衣服里掏出那把金瓜子儿,见乔松三人也已改妆完事。却都一色青裙套着浅红比甲的丫头打扮,微微一笑,道:“咱们下楼。”   莫天派和司定劳在楼下等得正没奈何处,见四个人这身行头翩然而出,都怔住了。莫天派张着嘴,眨巴着眼,半响才问道:“易主儿!您这是……”   “我们立刻就走。”   “走?!”   “对——现在就离开南京,回扬州。”   莫天派和司定劳不禁对视一眼,司定劳笑道:“主儿可把我兄弟们弄糊涂了——出了甚么事,这么急的?盖爷那头摆桌子等人呢!”   “叫门口茶馆跑堂的去知会一声,就说——”易瑛顿了一下,“就说我病了,不能过去,二八月乱穿衣,叫他也当心身子骨儿。”   莫司二人情知事有大变,却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竟一时僵立如偶,倒是司定劳见机得快,易瑛第二次目光扫来,忙道:“咱们遵教主的命——您说得太急,我都回不过神来呢—   —请示,走旱路,还是水胳?走水路要预备船呢!”易瑛道:“水路,船早已预备好了。”   说着话便往外走,莫天派二人不敢再问,跟在四人身后疾速出来。   街市上依旧平静如常,只是这时分夜已渐深,四位女子的打扮甚招人眼。易瑛想想,还是桃叶渡那边一大片菜园地冷僻些,便踅出巷口,所幸这里地近秦淮,烟花女子常来拉客的处所,没人疑到别的。倒是有两个喝得酪酊大醉的秀才,跌跌撞撞,口里叫着“李香君再世……杜丽娘重主!”胡嘈着要招呼易瑛亲嘴儿,被乔松两巴掌掴得马爬在地——早一溜烟儿走了。   出了乌衣巷,易瑛心里踏实了些,又想起“隆格”这个人。说自己看上了他那是绝无此理,说他看上自己,言谈中又语不涉私。论身分亲情八不沾边,论起“造反”一事,更是冤家对头。自己见人论千论万,连待自己最好的燕入云,也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对他竟是满腹凄惶一泻而尽,而他对自己又是甚么心情?赠金报信,给自己寻出路?……她喃喃说了句“缘分”,摇了摇头;缘分究竟是怎么来的,佛经里讲是“阿赖邪耶识”,这个稀奇古怪的东西真令人莫名所以。   从人中只有乔松唐荷略知底细,韩梅尚在犯糊涂:出门一趟遇了什么事,忽喇叭儿的说走就走。只莫天派司定劳,又诧异又惊慌,再想不出哪一处走风漏气——万一逃掉了这位泼天钦犯,怎么去见干爹黄天霸?又有什么颜面在刘墉父子跟前说嘴?担心逃掉易瑛又怕自己露马脚,请示无处请示,商议不能商议。且不知易瑛是否已起疑心。两个人自出道以来,都是在黄家门下最得意的关门弟子,饶是百伶百俐,也都急出一身臭汗来。司定劳是十三太保里年纪最小的,本名黄富扬武功不如十二太保黄富名,却是讨饭泼皮出身,撒溜机警过人,走着路突然哼了一声,窝着腰捂肚子蹲下了身子。黄富名忙停了步,问道:“老七,你怎么了?”黄富扬枯皱着脸,蹙眉缩头,吭哧吭哧就是几个屁,呻吟着说道:“我这人……真他妈的不凑脸……越是上轿……越是腿拧筋……”   “怎么了?”易瑛也不得不停下脚步,远远问道,“你病了?”   黄富扬哼哼唧卿,前气不接后气,说道,“老盖那几个梨不熟,坏了我的肚于……八月生梨赛利刀……哎哟……他奶奶的……屎不出来……尽是屁……”叫着“疼得紧”又回说易瑛,“主儿甭顾我,只管走……不然,五哥背着我也成……”易瑛心中陡起疑云,上前摸摸他额头,趋温冰凉的,又断然不像是装病,因道:“要不然……你两个留下,先看病。等风声过了,我派人来接你们。怎样?”   “我背你走!”黄富名也不是笨人,知道此刻无论如何寸步不能离易瑛,当下便蹲身子,一边对易瑛道:“南京我们熟人太多,这次来又都是定劳出头联络,留下就是送他的终了——好老七,忍一忍儿!你这讨饭落下的病根儿,老毛病儿,不碍的。来,我背你走!”   黄富扬此举一是想拖捱时辰,二是想近乎点好商议对策,因像受了极大感动似的,哽咽着“谢主儿照应”,顺势爬上黄富名肩头,说道:“这就累了五哥你了……易主儿,咱们依旧快走!”   易瑛约莫已过亥正时牌,也真是不敢再磨蹭,因道:“都耐点子苦,我们出城东,不走水路了,上了牛头山,到扁担镇有我们的香堂。就好办了。”说罢抽脚便走。   但这一来无论如何不能“依旧快走”了。黄富扬趴在黄富名背上,大声呻吟小声嘀咕,说道:“五哥,我腰带搭包里有鸡爪黄莲,还有几粒紫金活络丹,掏出塞我嘴里——到东城门口翻脸动手……唉哟!……不要出城,外头情形不明——别怕颠着了我,只管快走!”黄富扬自个真的掏摸了一把腰间搭包,里边却是下酒的茶叶花生豆儿,微微一个坏笑,填嘴里两粒,一边嚼咽,一边想主意,只盼捱到东城门,已经下钥封门最好。   东城门渐渐近了,这地方向西二里是黄天霸初到南京的落脚地裤子裆,西北明故宫侧旁是虎踞关清凉山等冷僻去处,附近并无居民,此刻夜深更显得寂寥阴暗,高大的城墙和箭楼上因张着两盏拷栳大的米黄灯,锯齿堞雉飞檐翘翅都不甚清晰……城门没关闭,十几个守门的兵丁显然已经懈了,伸腿抡胳膊捂着嘴打呵欠的,什么样儿全有。   这个时辰过城门是不要引子牌照,也不盘查的,到灵谷寺上夜香礼佛的人有的步行有的坐轿骑驴,零零星星偶有出入。易瑛心头一松:总算赶在牛炮响前到东门了。她放慢了步子,自忖这身打扮不像香客,口中曼声笑道:“咱们不敢走得太慢了。老爷,姑奶奶二奶奶他们只怕在接官亭等着呢!南京这地方,要个轿也这么难的!”又回头叫:“莫家的,司家的病怎么样了?”   “好了!”黄富扬一声尖叫,浑似突然被人捅了一刀,一挺身便下了黄富名的背,“嗖”地蹿出去好远。几乎同时,黄富名也一般动作大叫一声,直跃到城门口,二人不由分说,已从呆若木鸡的守城士兵腰间掣出了刀,恶狠狠狞笑着盯视易瑛。黄富名阴恻恻笑道:   “淫贱材儿贼婆子,没想到有今天吧?”   十几个守军还在懵懂中,听得迷迷糊糊,看得眼花缭乱。这两个家伙既叫做“莫家的,司家的”显然是这少妇家的奴才,怎么突然疯了,夺刀不杀兵,要杀自家主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直脖子探腰,瞧热闹儿似地发呆。   “狗奴才,替奴才作奴才的奴才!”易瑛先也是一怔,随即恍若梦醒,此刻才真的领悟乾隆要她不回下处,直接逃出的话,原也不是随口而出。望着这两个人,眼中出火,刚要骂穿,可灵机一动说道“他两个又疯了——看老爷不剥了他们皮!——咱们走!”说罢抽身便走。黄富扬急得高喝一声:“拿下!——这就是反贼‘一枝花’!——快,快关城门!”挺刀便扑上去。   易瑛四人风摆塘荷似的一齐闪身,已是各人手中多了一条皮线缠藤状软丝钢鞭。唐荷一眼见莫天派没头没脸横刀直搠易瑛小腿,在旁觑得清楚,一个紫鹞翻翅,鞭打身后司定劳,脚尖向莫天派中路窝心上勾去。莫天派一人对付易瑛韩梅二人,在舞得如弱似雾的鞭影中,冷不防一脚踢在小肚子上,顿时向后踉跄两步,一个心乱,左颊已着了韩梅一鞭,不禁大叫“快关城门!”见黄富扬左支右绌,应付唐荷和乔松十分艰难,恶骂一声“小贱妮子——我日你祖宗的!”转刀一个铁板桥,闪过易瑛韩梅双鞭,仰身海底捞月向乔松斜扫一刀。乔松见机,平地里云雀纵树一个高跃,趁下跌之势王母划簪一鞭向莫天派脑后打去。打得“啪”   的一声响,司定劳此时已挨了三四鞭,脖项手臂血流殷红痛彻骨髓,见唐荷犹自抽身护易瑛,师兄受敌三面,也是熬痛不退,死不放手缠斗,拼着又挨乔松一鞭,单刀高擎,使个把火烧天式向乔松攻去,突然“呜”地一声号陶大哭。   易瑛四人不知在江湖上和多少高强对手交过锋,还没见过司定劳这样的手,只有喊叫骂娘呼喝的,偶而也有耍好狞笑的,像这样临阵,手不停挥地厮杀着,竟有情有致地痛哭流涕的,且是闻所未闻,不禁都是一愣。只这瞬间,司定劳哭着,抽风似双手一抖,两个纸包儿暗器分打易瑛和乔松。易瑛一来无心恋战,二来见莫天派连挨三四下开碑裂石之力的鞭子,竟然眼不慢手不滞,实是功夫令人骇异,司定劳又如此诡诈,便不肯接他的暗器,只用鞭梢扫了一下,那包东西里却是摔炮火药夹着石灰,“啪”地一声爆响,四散开来,顿时白雾浓烟弥漫,硝磺气息刺鼻。接着一声,却是在乔松手腕上炸开,她丢了鞭子向后连翻两个筋斗才站定了,右腕已被烧得焦黑。略一定神,从腰里又抽出一柄匕首杀进战团。   此刻,守城门的兵士们早炸了窝儿,吆喝的吆喝,筛锣的筛锣,上城门的上城门,报主官的报主官,乱成了一团。硝磺白雾中,四男二女倏来倏去,暗影幢幢如鬼如魅,夹着司定劳唱歌似的嚎声,真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要多诡异有多诡异。易瑛以四敌二,堪堪战到略占上风,且战且退向城门口移着,想逼退莫天派司定劳夺门而出。偏是这二人熬得疼不怕死,鞭抽脚踢拳打掌拍全然不顾,竟似膏药般贴定了易瑛。易瑛几次抽手,想打倒一个,苦于另一个立即便似黄蜂般奋不顾身扑上相救,都没有成功,厮杀间,猛听马蹄声一片响着近来,黄富名黄富扬越来精神,易瑛一个心乱,鬓边被扫了一刀,殷红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   十几匹马纵跃着箭似的到了,守城的军士此刻才整好行伍,却不知来者是敌是友,倒是守城门的棚长,在城门领衙门见过马上的燕入云,不禁以手加额,擦着冷汗道;“是自家人来了……奶奶的,今晚真邪门了!”因上前招呼:“燕爷,您来了!这六个男女出城,到城门口夺刀自己打起来了……”   来的人为首的是燕入云,还有黄富光黄富宗黄富威三个太保,带着刘墉留在裤子裆策应各路的八九个好手,却都是吴瞎子从青帮里选来帮刘墉办案的。燕入云一头滚鞍下马,一头吩咐:“守城的兵这场子派不上用场。整好队一边策应。这六个人现在分不出好歹,兄弟们,给我一齐拿下!”他大呼一声“上!”挺剑在手,十丈开外,只中间脚尖略一点地又复跃起,直杀入战团之中。兵士们见他如此轻功,雷轰价高叫一声彩:   “好!”   黄富名黄富扬早已杀得筋疲力竭,见来援兵,刚恰也叫了声“好——”八九个人已蜂拥而上。那燕入云只看了易瑛一眼,大叫“杀呀”,挺剑一个燕子抄水,一道孤光曲旋,中途竟无端拐了个弯儿,直刺入黄富名小腿中,黄富扬见那剑又向自己削来,竟是恶狠狠冲颈项而来,吓得“妈呀!”大喊一声,就地一个马爬,连滚带爬退到城墙根,他却极是伶俐,立即悟出燕入云临阵造反,在旁大骂道:“我日你燕入云姐姐了——富光哥,他贼心不改,反了!”   “好贼!”黄富光三人见他一言不发,一剑一剑只是向自己人身上招呼,那黄富名单膝跪地,右臂已被砍伤,只用左手举刀勉强招架,己是凶险万分,黄富光一脚将黄富名踢出场外,用一枝判官笔舞得呼呼生风,打刺点戳直逼燕入云,黄富宗黄富耀也灵醒过来,喊着:   “贼婆娘,好贱货,在我兄弟眼里揉沙!”黄富扬斜靠在城墙很,喘息着说“我早看他不是好玩艺儿,狗改不了吃屎……”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技起火,燃着了,就手里一送。那起火“日”地一声飞起半天中,“啪”地一声脆响爆开了,红黄白紫蓝五色烟花在空中放出夺目的光彩。燕入云知道这是向黄天霸报警,口里喊着“青帮兄弟们,他们都是一路的,统统给我拿下呀!”五六个青帮人物虽弄不明白谁是反贼,但燕入云是受过朝廷封诘的,黄天霸明白指定“燕大哥坐纛,加之黄家门里自居名门,一个个蜡头般大样。几个人紧急议了一会儿,决定连黄家的人带“反贼”见人就打。这几位都是青帮里顶尖人物,有使三节棍九龙鞭的,有使刀弄剑的,冲进战阵,呜呼大喊大叫,竟是逢人就下手。   这一来更煞是热闹非凡。燕入云纵跳闪跃一柄剑舞得团雪一般,见姓黄的就下手。乔松二人也专寻黄天霸的五个人,没命地使鞭猛抽乱打。这样一来,亏了受伤的黄富名和黄富扬看得清,一纵身又加进来,黄家五兄弟已反众为寡。成了胶着一团稀奇古怪的拼死打斗仗。   在旁的军士虽多,但不知其中情理,只好按兵不动,傻眼看。   只易瑛心里清亮,退进城门洞里,“咣”地卸下梁来粗的门栓,憋着嗓门喊道:“黄家的人开城放贼了!”   **********************************   三十六 情天子火焚观枫搂 陕义女命终颂离歌   乾隆离开桃叶渡,没有再到别的地方悠游观览。踽踽回步向总督衙门踱着,心中犹自思潮翻涌,一时惆怅无奈,一时凄凉悲酸,一时又觉会心温馨……还夹着莫可名状的担心与希冀。满街光怪陆离的灯火人群,嘈杂热闹的叫卖呼喝,俱都充耳不闻,纪昀两次请示。“要不要叫个轿子”的话,也都没有答话。直到金鉷在门外请见,乾隆才从遐恩中憬悟过来,发觉自己已置身在总督衙门琴诒堂内,乾隆没有立刻叫金鉷进门,眼见英英进上的参汤,他也吩咐“不用”。接着嫣红便捧上茶来,一边往茶几上安放,一边诧异地觑了乾隆一眼,说道:“主子,您好像不欢喜?——纪大人,你们转到哪儿去了,主子敢情是撞了什么?”   “你怎么知道朕不欢喜?朕是有点心事。”   “是奴婢瞎猜的。瞧着主子有点恍惚,眼睑下头有泪痕似的……   乾隆这才觉得脸颊颧面上略略紧结,眼角里还噙着泪,忙要热毛巾揩脸,这才吩咐道:   “金鉷进来吧!”金鉷一提袍角跨槛而入,就地儿打千道:“奴才金鉷给主子请安!听主子在外遇见了易瑛,刘统勋一急,犯了病儿不能过来。瞧主子气色,倒像不相干似的——没有受惊吧?”乾隆不禁一个愣怔,诧异地看一眼纪昀,又注目一下守在天井外阶下的端木良庸和巴特儿,说道:“这么快的耳报神?”   “是臣通报刘统勋的!”纪昀双膝“扑通”一声长跪在地,连连叩头说道:“皇上身莅不测之地,见不测之人。臣职在中枢,护卫有责,又不能当场铮谏,只好差马某向刘中堂尹中堂报警……当时情势主上明了,实是事不得已。臣心中惶惧万分,焦忧如焚……万一易瑛枭獍禽兽之性大发,有伤主子分毫,臣……也是不预备着生还了……”说着,已是泪如泉涌。嫣红英英这才约略知道来龙去脉,听说见了易瑛,都唬得脸色苍白,怔怔盯着乾隆,皱眉不语。   乾隆一笑,双手一合交叉握起,说道:“世上的事,你参不透的多着呢!老百姓常说‘天理良心’天理就是道,良心就是情,一件事除了道理,还有情缘呢!你还得好生阅历,单读几本子书,不够用。”纪昀叩头道:“这个‘阅历’臣没有,也不想有。主上一身系天下苍生安危祸福,岂可以寻常百姓情理而论?这个话臣不敢奉诏,期期不奉诏!”“你这话也在天理良心里。”乾隆噙茶漱口,站起身来,“易位而处,朕也会这么作。朕自己尚且坦坦荡荡无惧无恐,倒唬得你们个个不安,吓倒了刘统勋——走,瞧瞧去!”   纪昀叩头起身,以袖拭泪,叹道:“岂止不安而已,臣真是魂不附体,犹如身在噩梦之中!直到此时还是骨软如泥——延清公过来了。”乾隆看时,果然两个太监一边一个,架着刘统勋进来,见了乾隆,挣着要伏身行礼,乾隆忙抢上一步,亲自扶住了,心里感动,口中却笑道:“你这是何必?易瑛也是人,朕射虎杀熊,厮打格斗本领不亚于平常侍卫。真动起手,她未必是朕的对手——你就担忧惊吓到这份儿上……你但凡心思放宽些子,何至于刚过天命之年就衰惫到这份于上?好生作养点,你还得准备着侍候朕的儿子……”说着,也淌下泪来,扶着刘统勋坐在安乐椅上。   “臣真是无能无用之极……恨不得心剜出来,感情得主上不要再轻离庙堂……”刘统勋脸色本来黝黑,此时又青又黄,眼泪拭了又出,颤巍巍接过乾隆亲手递来的参汤。略呷一口便放下了,暗哑着嗓子说道,“臣半辈子主管刑部,审过多少凶险狡恶之徒。江湖上死不皱眉的好汉确是尽有的,但更多的都是心狠手辣毫无理义可言之人。主上太仁了,像宋襄公要吃亏的……不说这些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乾隆心里酸热,说道:“朕听进去了,听进去了……以后不这样了。”“和这个易瑛,没有以后了。”刘统勋道:“臣已下令,所有原定负责缉捕的军队、衙役、南京地方黑白两道,不延时分,水陆两防,立刻动手擒拿‘一技花’!” 乾隆没有言声,微微点点头回到座上,看一眼刚刚从北京阿桂处转过来的奏折,一叠子都取过来,浏览着奏议目录,轻轻又丢了桌子上,说道:“今晚和易瑛谈了一个半时辰。说得很多。也很交心,受益心得也很多。朕亲口赦了她,这个事纪昀是知道的,易瑛也已从化。既已从化顺法,擒得到擒不到,也就是件无关紧要的事了。朕放一句话给统勋,你是我大清的中流砥柱,功在社稷。为易瑛这案子焦劳忧勤数年,仅就能使朕与她这平和一晤,也是值的。这个案子可以销掉了。擒到擒不到,都以擒获伏法论绩论劳。”纪昀道:“那是主上逢场机变的言语,还是应该以律公办。”乾隆不冷不热地说道:“你们自该依律办差。   《大清律》三千条,说到根上,依的是三纲五常。所以纲常还管着律条。君无戏言,朕要赦她,恐怕你纪昀难以抗旨。”   纪昀暗中咬了一下嘴唇,说声“是”,没敢再饶舌。刘统勋却道:“皇上也应遵道,也是依三纲五常仁教义正,这万里江山世界才治得好。以臣布置,易瑛就是插上双翅,恐也难逃出南京。臣切盼皇上以公天下之心剖理此案,不为易瑛巧言花语所动。”纪昀这才憋出一句“天若有情天亦老啊!”   “道是无情还有情嘛。孔盂之道,源于仁,仁呢?自人之侧隐而来,还是个“情’。有时,人情就是天理。”乾隆不动声色反驳两个臣子,“你们不要以为朕是个滥好人。杀刘康、喀尔钦,还有前头的诺敏,年羹尧,山东的齐氏,朕都参与其事,还有后头的高恒、钱度,恐也难逃王纲。但易瑛其人,有可恕之情。”   “易瑛两次啸聚,三次聚众造反,传布邪教蛊惑民心,劫掠府库,擅杀职官。犯的十恶大罪,这样的巨寇,自三藩之乱后仅见,断无可恕之情?”刘统勋听听,乾隆的话怎么说都是开脱易瑛的意思,轻咳一声,在椅上躬身说道,“孔子曰克己复礼为仁。礼就是上下之序有定不紊。臣以为即使易瑛不能生擒,也必要挫骨扬灰,以为后者儆戒。赦掉易瑛,以后部议谋逆大罪,刑部何所措辞以奏天听?”   他虽体气衰弱,精神也显得委顿,但这话说得毫不容让,字字铿镪掷地有声,乾隆也不禁点头,说道:“延清说得有理。易瑛现在能否落网尚在两可之间。但以朕思量,她有可恕可赦之情。”   刘统勋纪昀,连同嫣红、英英都用目光注视乾隆。   “她没有立号称王,没有攻城占府,没有想夺江山称帝的心,造反仅为自保。与寻常反贼有所不同。”乾隆说道,“朕……和她谈了很多,原是一个无罪良善女子,被逼受迫一步一步身陷大罪,这又是一条;这样的人上山扯旗放炮,地方官,当地缙绅有罪,朝廷也要分担一点干系,朕也为她分一点责。自从山东河南流窜两江以来,她没有再行起事作乱,言谈之中,颇有悔罪向化之心,这又是一条。几次三番与朕陌路相逢,这次觌面相交,也没存加害之心,既有福缘见朕,良久良语,毫无冒犯,这也是她的福缘。昔日曾静张熙,怀邪书于说岳钟麟起兵造反,论起心地,曾静之恶远过易瑛,先帝不但不诛,而且授职加官。难道先帝也错了?拿人为什么?还是怕她造反,审讯刑罚为什么?也为的‘以敬效尤’。她不造反,也没人‘效尤’,怎么不可恕赦?”   这纯粹是强词夺理,巧言令色出脱易瑛了。尽自乾隆信口雌黄,两个人反觉更难措词驳回。刘统勋咽了口唾液,乾隆自己亲自为易瑛分“罪”,臣子还有什么话说?纪昀却道:   “天作孽犹可道,自作孽不可道。易瑛大逆作反,公然抗拒天兵,乃是自作孽!皇上即位之初,即下旨诛戮曾静张熙。今日又要赦易瑛援引此例,臣不能明白。”   “易瑛是天作孽在前,被逼自作孽在后。”乾隆一笑,说道,“这真有点坐而论道的意味了。你是不信理学的,朕也甚厌理学家责人苛刻。先帝不杀曾静,朕杀了。朕不杀易瑛,朕的儿子将来要杀,也由他去。”他为自己辩言奇思妙想得意,喝了一口茶,又复一笑。   刘统勋和纪昀还在搜寻道理说服乾隆,忽然外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众人看时,却是尹继善匆匆进来,他脸上尚冒着细细油汗,也不及擦,向乾隆打个千儿,说道:“奴才给主子请安——易瑛,已经被围在城东门外二里的观枫楼上了!”   乾隆心里一沉,易瑛到底还是没逃出刘统勋的手心。他似乎有点心慌意乱,又带着莫名的惋惜,还有一丝既来之则安之的释然,松弛地坐回椅中,说道:“起来吧。慢慢讲不着急。现在情形怎么样?”尹继善起身擦汗,说道:“她走东门逃跑。黄天霸的底线怕城外没有布置,在东门里边动了手。可恨燕入云临阵倒戈助敌,黄家手下几个人弹压不住,在那里一场混战。黄天霸带人搜乌衣巷和桃叶渡,怕她走水路,又到燕子矶提调水师封锁过往船只,见到报警赶去,十三太保黄富扬重伤,十二太保黄富名已经活活累死,青帮的人不分敌我乱打一气,易瑛乘乱夺门出逃。幸亏城外歇驾亭驻军接到了刘墉警报,一千多人四面包围,压迫着易瑛五个人退到了观枫楼,现在凭楼据守,抵死不肯投诚!”   “这个燕入云真是无可救药的混帐!”刘统勋两手拍着椅把手,气得脸色铁青,“——   喂不熟的狼羔子!刘墉在那里督阵捕拿么?——我要亲自去一遭!”纪昀问道:“惊动了城里百姓没有?”尹继善道:“没有多大惊动。那里居民本来稀少,又是夜里,有几个闲散游人以为是打群架。想看热闹,守城门的兵士把他们挡回去了。”金鉷见刘统勋撑着手站起身,忙道:“延清公,你刚刚气色好一点,陪主子这里坐着说话。我和元长去观枫楼。那几个贼男女走了一个,您只管拿我是问!”   乾隆的心绪一下子变得很烦乱,想到方才还和易瑛在秦淮河畔谈心散步,顷刻之间又逢大变,竟尔被困高楼身陷重围,倒像是自己亲手断送了她似的,说不出的一股滋味。因放下手中茶杯,说道:“朕也去看看!”尹继善听了无甚说得,但金鉷刘统勋听乾隆方才回护易瑛,深恐他当场再赦易瑛,更令人难措手足。刘统勋正要劝阻,纪昀说道:“主子依着我说,不去为好。现下情势如同水火,冰炭总归难同炉!易瑛恶贯满盈大罪滔天,该当如此下场——主上,这里满案奏折文书,无论抽出哪一件,都比易瑛的案子要紧得多,您不值夜半三更到那里,亲眼看她受擒就死……”话未说完,乾隆已经向外走。只好跟着出来。尹继善快赶几步出了琴诒堂天井外院,大声道:“备马!——把我平日骑的那匹菊花青也牵出来!”说着,便听拱辰台方向三声沉闷的午炮。已是深夜子正时牌了。   观枫楼坐落在南京东门外约二里之遥,沿通往明孝陵神道北侧两箭之遥。北边山坡一株杂树没有,甬道南侧一漫下坡,坡下岭上全是枝繁叶茂的枫林。秋日叶老,登山四望,犹如淹在红海之中,赤潮翻涌叶声如山呼海啸,灌人心目,神道两旁丈许高的石马石羊石象石翁仲像海中游泳的怪兽礁石时起时伏若隐若现,东望长江,浩浩烟水极目天际,西瞻金陵龙盘虎踞坚稳沉实。袁枚游此胜景,因见无亭阁点缀,特特筹金建了这座“观枫楼”,雕瓮插天重阁玉宇,上设亮亭,周环回廊,高矗在万顷枫林之中蔚为大观。   但此刻正是子时极深之夜,山高月小风寒露重,乌蓝的天穹隐隐有几片薄云缓缓移动,苍溟的岗峦在虚渺的微霭中起伏不定,仿佛无数魍魉魃魅倏来倏往窜伏跳跃。幽黯阴沉的枫树丛在微风中不安地动来荡去,雨道旁那些巨大的石雕人兽也随树时起时伏,伴着枫林似歌似哭又似哗笑的喧嚣,显得分外阴森。乾隆一路都无话,策鞭攒行,眼里一片恍惚,心中时而茫然,时而又觉得莫名的凄冷落漠。眼见前面密密麻麻的火把,一匝火线围成一个椭圆,半斜在山坡上,似乎谁用金笔在黝黑的大屏上画了一圈,乾隆便料是被围的观枫楼所在了,心里又是猛地一个沉落。果然尹继善在侧旁扬鞭一指,说道:“前头就是了!”   一众人加鞭飞驰,顷刻便到观枫楼前,刘墉早已得报,火把丛中满脸油汗迎上来,正要行礼,乾隆一摆手道“免了”,便下了那匹菊花青坐骑。尹继善滚鞍下来便问:“情势怎么样?”刘统勋一边踏镫子下马,吩咐刘墉道:“小声传令出去,所有火把全部熄掉!你这叫什么?薄薄一个圈子亮给易瑛看!她们武艺精强,选一处突出去,你圈子跟着套她?”   “是!”刘墉忙答应一声,传出号令,折身回来说道:“楼上四女一男,燕入云背上挨了黄天霸一刀,伤得不轻。那个韩梅也被黄富清刺了一刀,易瑛三人都带轻伤,现在据楼死守,不肯答话。我想,这么死死围定,待到天明一拥而上生擒他们。夜里不能混战,容易给她可乘之机。”   乾隆望着黑魑魑的楼没言声,纪昀说道:“不能等到天明。声势太大了,惊动南京百姓都来围观,这千百人捉四五个人,传扬出去很不好。迎驾日子又近了,添些子谣言,有损风光体面,最好是她能投诚。你们喊话了没有?”   “喊了。她抵死不应声!“”刘墉身边的黄天霸一身短打套扣紧身衣靠,手里提着剑,说道:“这贼婆娘是有些邪门——几次冲进楼,里头横七竖八摆着桌椅板凳,绊得人筋斗马爬,根本到不了楼梯口。毛先——刘大人说那是奇门八卦什么阵。我也冲进去看了,瞧着是凳子,靠近了就是墙,一堵又一堵,翻来翻去又回到了原处……既然要生擒,又不能惊众,只好黎明时动手了。”说话间,黄天霸手下四太保廖富华已提刀到楼下叫阵。他是个黑大个子,嗓门儿又粗又浑,像隔着坛子里边说话,瓮声瓮气喊道:   “姓易的听着!你们现在是瓮中之鳖,还硬撑他妈的什么门面?既然难逃一死,何如出来和老子痛痛快快干一场,当缩头乌龟有什么意思?”   众人静听,楼上似乎多少有点动静。一时便见一双隔扇窗户洞然而开。却是燕入云影影绰绰据窗而立,戟指廖富华道:“廖老四,你逞什么英雄?别说易教主,咱们没有一道玩过?你们姓黄的哪个是我的对手?告诉你们,老子要和易主儿成亲,洞房之夜,你少来聒噪!”   易瑛要与燕入云此刻成亲!楼下人都是一怔。乾隆不知怎的,泛上一股妒意,心里满不是滋味,抑着心头火问刘墉:“这个燕入云是不是从易瑛那里投顺过来的那个?”刘墉忙道,“是!他投顺是为易瑛冷落了他,和另一个姓胡的近乎,他救易玻,也还是因为旧情不断。”说话间黄天霸一干徒弟们已经起哄大声噱笑:   “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这会子还撑门面办喜事!”   “乌龟配王八,真正是一对儿!”   “笑死我了……这连根蜡烛也不点,就进了洞房……”   “这一回老燕可捡了个便宜货,易瑛恐怕是洞房老手了,不知和多少男人厮混在一起了,如今轮到燕入云了,哈哈哈……”   “你说的不对,老燕是行院婊子里泡出来的,下头杨梅大疮长得稀烂,是一枝花插狗粪堆儿上了……”   哄笑嘲骂侮弄,言语污秽不堪入耳。正闹腾间,突然楼上亮光一闪,一枝火把亮了,接着又一枝点燃起来。众人不知他们捣什么鬼,一时都静下来。便听燕入云惊喜地叫到“守宫砂!”他突然发了狂似的在火把影中又笑又跳,大叫:“易瑛是清白女子——她是我的了!   她是我的了!我燕入云好高兴,我好有福气——我好有福气!”声嘶力竭的叫声中既有欢愉,又带着凄厉悲沧和绝望,深夜听来使人神颤心栗。   “刘墉你亲自喊话,”乾隆冷冷说道,”说隆格贝勒在这里,问她愿不愿和我再说几句?”   刘墉看了父亲一眼,刘统勋尹继善纪昀金鉷等人都沉默不语。他转过身子,照乾隆的原话呼唤了。便见易瑛临窗站定,似乎向下张望,问道:“你还有什么话?”   “我和几位大臣议过,你有可恕之情。”乾隆静静说道。“现下悔悟为时不晚。皈服膺罪,我能保你性命周全!”   “那——”易瑛终于开口了,说道,“还有燕大哥,我手下的兄弟姐妹们呢?你能统统赦了他们?”   乾隆绷紧了嘴唇,这次轮到他沉默了。许久,才道:“你以为你不降,他们可以幸免?”   “……我问你,为什么单赦我?”   易瑛见乾隆沉默不语几乎连想也没想,立即道:“谢谢你了。我们缘分尽了……”说着,关上了窗子。   “烧死她!”乾隆脸颊肌肉微一抽搐,冷冷说道,刘统勋几个人心头都是一阵轻松。这样处置真是最省事,最干净利落的办法了。刘墉一声号令,几百枝蘸油带火的箭一排排向观枫楼射去。   火,几乎是楼上楼下同时燃起。楹柱、门窗、扶栏、亭柱、平座斗拱、外檐斗拱、槽升子、沾了油处起火,像一朵朵绚丽的彩花,通楼上下闪烁着,忽忽跳跃着,忽然轰地一响,火焰连成一片,整座楼变得火焰山似的,将周匝峰峦枫林照得一片殷红。熊熊火光中,千百人一齐注目,却没见人跳楼逃命。只见窗上几个人影,似乎喝醉了酒般踉跄跌伏,又好似在火中舞蹈。几个女声歌唱在毕毕剥剥轰然作响的燃声中隐隐约约传来;碧血花!销尽风摧雨折,断魂植谁家……汉绿垒垒皆成踏青路,惊心王候变黄沙。飘风万丈吹黄沙,直连天地伤情地,回首迷茫堪嗟讶……滚滚红尘一刹那,哀哀众生,劫来无奈散天涯……天涯无归处,仍归玲珑玉,化为碧血花……   歌声中那火燃得更烈,白赤红黄五色流金直冲九霄,爆然一声巨响,歇山亭顶坍落,高楼像被烧得稀软的红炭倾圮下来,下火上焰,爆着的火星在空中毕剥作响,书画纸灰像乌鸦一样在空中盘旋着翩翩起落……   “回去吧。黄天霸等人的劳绩,刘墉具本写出奏折……”直到楼坍,乾隆紧得像开水锅里煮着的心才松弛下来,才觉得手心冰凉粘湿全是冷汗。喃喃说道:“君子不近庖厨,今日作一回庖丁……寻出骨灰,埋到灵谷寺去。走吧……我今日真累了……”   但他无论如何是睡不安了。回到总督衙门琴诒堂曲肱仰卧,嫣红英英见他双眸睁得炯炯的,忙着点息香,又请他眼一丸定神安魂丹,伏侍着脱了大衣裳,两个人也不敢睡,就在外间隔栅子旁开交线听他招呼。听着外面微微吆呼的风声,乾隆安谧地斜躺在大迎枕上,心中却像万马奔腾千绪纷来心猿之锁既开意马之僵难收,脑海中一时是五彩纷呈的火焰,一时又是毗卢禅院的曲径,秦淮河畔的水月杨柳,平阴县千万人众中易瑛驰骋厮杀的英姿,城前大树下的默然相视……走马灯似的赶走一个过去又来一个。忽然见易瑛搴帘而入,手里擎着一技蟠螭蚯曲的梅花,对乾隆嫣然一笑,说道:“贵人相反当起而眠,隆贝勒好睡……”   “你从哪里折这枝梅?”乾隆起身笑道,“是送给我的吧?”说着接过梅枝,小心抚那花瓣嗅着清香,易瑛笑道,“从梅园里物色的,我就要走了,交情一场,特来告别。送你万两黄金只怕不稀罕,就送这枝梅罢。”乾隆含笑点头,“走?你到哪里去?”   “去奉天呀……不是你指点的么?”   恍惚之间,乾隆已经想起来,叹道:“和你在桃叶渡一番话,思量的事很多,一代江山观气数,崇祯非亡国之君,文天祥史可法非亡国之臣,还是亡国了,只有君臣都不是亡国材料才能靠得稳。”   “我也想得很多……”易瑛神色有些黯淡,对面和乾隆坐了,“大清气数没有尽,怎么折腾也是无用。你说的只是官场,如今官场什么气,大约比我知道得清楚;还有个民气,太平日久了,也要生出许多是非;贫富太相悬殊,富的有百年大族,窝里斗还要欺平民,穷极了的越来越多,就想和富的同归于尽,《诗经》里头有这样的话,什么‘吾与汝偕亡’不就指这个?你就像雍正爷,九牛二虎之力扳回吏治,也只稍延时光而已是吧?”   乾隆挥扇一笑,说道;“你说得委婉,细想像画了一幅叫人害怕的画儿。现在是有些糟心事,但朝廷捐赋不重,生业滋繁,岁入抵得康熙爷手里四五倍不止,还是旺相之数。极盛之世,好比大树,树大荫也大,你是树荫下的人,太阳没有晒到。就是矜悯到这一条,所以我才赦你。”易瑛笑道:“你比方得好。我也有比方,极盛之世好比到了山顶峰尖,无论向哪个方向迈步,都是下坡道儿。又好比另一些人,走到锅底谷中,无论朝哪边走都是上坡道儿。大家对头都走,阴阳气数运命交错,周而复始,不过如此吧。”   仿佛之间又似乎和棠儿一处游玩杭州西湖,英英嫣红睐娘同在一舟,春风荡漾间,湖岸姹紫嫣红柳垂如丝,苏堤断桥雷峰宝塔倒影摇曳,平湖如镜水绿似茵间歌扇舞袖,正得意间背后有人拍了一下肩头,回头看却不知什么时候易瑛也在船上,看着乾隆微笑,乾隆惊问:   “你怎么到了这里?”   “我来给你唱‘碧血花’呀……”易瑛说道,“我的歌不好听么?”   乾隆忽然警悟,易瑛已烧死在观枫楼,张皇之间,棠儿几人都无了踪影,只易瑛乔松几个还有燕入云微笑着逼近自己。情急之下大叫:“巴特儿、端木良庸!护驾侍卫们哪去了?!”   “万岁,万岁……您睡魇着了……”   ……乾隆一个寒战,醒了过来,却仍身处琴诒堂内,原是一梦南柯。晓风清寒透窗而入,檐下铁马晨音贴耳,嫣红和英英两个人一左一右跪在木踏脚前正担心地盯着自己。回思梦境,宛然在目。   一连半个月,乾隆都显得郁郁寡欢,每日批阅奏章,闷着不接见人。除令刘统勋加紧侦讯高恒钱度贪贿两案,明诏“匪首易瑛余党,香堂堂主以上自行到官自首者,概不捕拿治罪,其余徒众一律不问”,又迭下圣旨,令卢焯从速修复高家堰至清河的黄河河道,令甘陕晋豫徽五省巡抚,除全力赈济水旱灾民外,自保境内黄河堤岸,“任内若有决溃之事,讳过不报以讳盗论处,决溃即革职,由该抚以家产自行弥补,决不姑息”,又下旨河东河西速备种粮牛具,氽赊无力秋种贫户,“各地秋种冬防,俱由该省督抚责成地方全力安顿,冻饿致死一人,即降等考成。致有因责任不力,导发民变者,惟以锁拿督抚治以玩忽之罪,朕不尔恕!”又令福建设水师缉察道,“专防倭寇水匪上岸滋扰,并缉查沿岸好民与水盗私相勾连,擅自带货出海者,即行格杀捕拿。至有官员营谋暴利悯不畏死,与盗寇行货银钱交往者,具奏即行正法!”道道旨意言语剀切辞气严厉,即使对亲近臣子也没了调侃之词。   他心情忡怔,只在八月初八“御驾临幸”入城时露了一下面,以后就移居鸡鸣寺下的行宫。八月十五在总督衙门醴酒相待缙绅逸老,在席间接受跪拜,只和张廷玉寒暄几句,问了问饮食起居,向众人嘉勉几句,诸如“缙绅业主是朝廷基业根本所在,诸位忠爱君父,疏财急公,朕心甚慰。惟望以生业余财,广为布施穷民,地方百姓安居乐业,是尔等之福”之类的话头。劝酒三杯,即含笑离席。每日只去太后处早晚请安了,就在皇后处闷头批阅奏章。   那拉氏等几个后妃借口富察皇后有病,时时过来请安,变看法儿讨乾隆欢喜,乾隆不生气,却也不兜搭她们,只笑说;“忙。积的奏牍案卷太多了,你们只管陪老佛爷各处寺观庙院名胜风景游玩去,紧事料理清白,咱们到苏州杭州扬州海宁这些地方痛痛快快地玩儿。准教你们心满意足就是。”   待到八用二十六清晨,尹继善接到傅恒的奏折,只看了一眼便站起身来,匆匆去见纪昀。他立即就要赴西安行在,家眷早已搬出总督衙门,纪昀就住在他原来起居的内院。还在北书房的北边,自乾隆搬出,他又从签押房搬回琴诒堂。五个大军机,这座大院落里住了三个,除总督衙门原班人马,北京来的善捕营御林军、内务府太监也负有守护之责。人色甚杂,各有职守,过了几道岗才出了西院月洞门,却见弘昼摇摇摆摆从北书房那边过来。尹继善一怔站住,说道:“王爷,您吓我一跳!几时到南京的?怎么阿桂连封信也不知会一声,真是的……”说着就打千儿“奴才尹继善恭叩主子金安!”   “我是鸡巴主子。”弘昼笑嘻嘻的,一如平日散漫放旷的样子,也不扶尹继善,用扇柄敲了尹继善的脑袋一下,说道:“万岁爷才是咱们的主子呢!——是我不让阿桂说,我自己有折子递给万岁了。我和我婆娘一道儿来的,还带了个婆娘,是莎罗奔的——怎么样,够热闹吧?”他手一虚抬,尹继善方站起身来,问道;“您要去见纪晓岚?——奴才有点不明白,莎罗奔——”“不说这个,咱们走——你见晓岚有什么事体?”   “傅六爷遇刺了。”尹继善说道。   **********************************   三十七 危世情举纲张文网 伤民瘼奋发求治道   弘昼同尹继善一脚前一脚后走着,听到尹继善的话突然顿住,可很快他就醒过神来,一笑说道;“奴才主子开玩笑有个题目分寸儿,这可是国家大事!傅恒遇刺你尹元长恐怕不能这么从容。”   “真的是遇刺,不过傅恒没受什么伤。”尹继善道,“是金川部落色勒奔的流民干的。   刺客被拿住又被放了。”弘昼更加惊讶,歪着脑袋说道,“这可真够扑朔迷离了,傅恒这个怪家伙——走,纪昀屋里说话!”   纪昀昨晚接见几个省的图书征集局司的人一直熬到鸡叫才和衣而睡,晏睡迟起是他一贯的作派。弘昼和尹继善进来,见刘墉已经端肃坐在外间等候,里边纪昀犹自鼾声如雷,不禁都是一笑。尹继善道:“这是和亲王爷,还不赶紧请安磕头?——这是刘延清的公子刘墉,票拟已经出了,都察院行走、军机章京、挂右都御史衔。”刘墉便忙行礼。   “罢了罢了!忙人跟闲人行什么礼;”弘昼满脸嬉笑,竟用扇柄子敲敲刘墉的头,说道:“不用介绍我也知道他是刘统勋的儿,是刘统勋模子里刻出来的,一丝不走样儿——我来看看纪大烟锅子。”说着挑帘进内屋,拧着纪昀耳朵说道:“起来起来!他娘的也不看看什么时辰,打着呼噜只顾挺尸!”   纪昀黑甜梦酣间被拧耳朵拧醒了,正想发脾气,一眼见弘昼笑嘻嘻站在床前,犹恐看花了眼,揉揉惺松睡眼,一骨碌爬起身来,笑着伏地请安,说道:“找们家的带着儿子来看我,正逗儿子玩儿,王爷拧醒了我。您来的真不是时辰儿……请爷外头宽尘,我洗一把脸就出来。”   弘昼笑着出来,也不拣主位客位,靠西墙亮处大咧咧坐了。问刘墉道:“延清公平日吃什么药?问他他不肯说,怕我赏,你说给我听。”刘墉起初觉得拘束,见他散漫随和,也松弛了些,因问及父亲,忙起身回道:“寻常只是川贝、冰片、安魂息神丸。应急用御赐的苏合香酒。喝一小口心跳气闷就缓一点。”弘昼按手命他坐下,说道:“这里放着神医叶天士,昨晚我头晕心跳,一针就好了——回头请来好生给他看看。那起子御医没一个及得他的,我要带回北京叫他主持太医院!”又问:“你这么早过纪昀这边要回差使么?”   “是我叫他过来的。”纪昀用毛力揩着脸出来,笑道:“查图书查出大案子了!有个张老相公:家里藏着崇祯皇帝的玉牒,揪官到府。他原来姓朱不姓张,还有几份福建递来的逆书,说朱三太子的长公子现在吕宋,聚兵十万要打回来寻见三太子再兴明朝。抖弄出来两下一对茬,这个案子比易瑛的还大十倍!所以叫刘墉过来核对一下。”   尹继善不禁心头一震,从康熙八年始,“朱三太子”就像梦魇里的幽魂一样时隐时现,成了历代朝廷天子的心病。在他看来:这连个平常梦话都算不上,但康熙、雍正到乾隆,听见“朱三太子”就像半夜遇见了鬼,有一案查一案,拿一个杀一个从不打个迟疑,如今逆书又查出个张老相公,这人又完了。正想着,弘昼说道:“我算了算,至少也捉过个四个朱三太子了。顺治十七年,康熙六十一年,雍正十三年。朱三太子活着也一百多岁了,孙子也老了——你们奏吧,看皇上什么决断,这事是朝廷的忌讳。”   “王爷和元长怎么一道来了?”纪昀也不愿沿这题目说,笑着一一奉茶,“您来南京,见主子必定有要紧事。”弘昼似笑不笑,扇骨儿打着手心漫不经心说道,“我送那位朵云—   —莎罗奔的夫人来朝天子。北京下霜了,这里是江南仍旧秀色一片,高处不胜寒,也想来暖和暖和。有些活奏折不好写,想当面跟皇上奏说:”纪昀笑道:“那一定是要紧话,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弘昼因将朵云在北京叩阍不成,劫闹兆惠府的事说了,却只字不提魏佳氏移宫情形。尹继善深知这件事不足以惊动这位王爷亲来金陵,也将傅恒弃舟上岸骤然遇刺的经过备细说了。弘昼听了一笑,说道:“她这一闹朵云就更不好办。和张老相公的事一样,事无关情相连,哪个庙都有屈死鬼真是一点不假!”   “不早了,咱们一处去莫愁湖吧。”纪昀掏出怀表看了看,对刘塘道:“张老相公玉碟一案不可忽视,一定要查出他本来姓氏是不是朱姓,是不是假冒的朱三太子,据你上次提审,似乎暗地没有结党聚众的事,四邻具保也说他平日安分,我看就不必当做逆案料理。皇上正在南巡,要有祥和之气,查案子声势越小越好,不要动不动满街都是衙役,善扑营的兵。牵连的太多,下头人好大喜功只图买好,于政局不利。你是方面大员了,要有大局观,不要拘泥到案子枝节里去,黄天霸他们升官心正旺,不要把劲使在这上头,青帮盐帮漕帮江湖黑道里明面维持朝廷,吴瞎子是侍卫,顾不过来,叫他们一处会商一下,由黄天霸接管缉捕拿盗的事。告诉他们,皇上有话,缉拿黑道贼匪同伙,要按野战军功行赏。三年军治安太平,封侯也是指望得的。就这个话,你去和他门会议。”   刘墉得了指示立即起身告辞,尹继善便也起身,对弘昼和纪昀说道:“我今日过江起程去西安,这也就别过了。昨儿陛辞,万岁爷还说,身边得用的人不多,延清杂务太多,见大家没法分劳他又不肯偷闲,刘墉身上的差使不要砸得太重。纪公雅量高致诙谐多才。除了公务,要上下照应,我们多通信,有事多替我主子跟前担戴。”纪昀一边同着往外走,笑道:   “这些何消吩咐?倒是你在江南久了,西安的羊肉泡馍未必吃得消——你带谁去?”   “我带袁枚去。”尹继善道:“他是文官,不好在总督衙门安置。你跟吏部打招呼,下牌子署西安知府就是了。”纪昀笑道:“会意得,怕是到那边单丝孤掌,连个弹琴下棋的朋友也没有吧?”尹继善和刘墉直送弘昼二人到仪门方才回来,刘墉去北书房,尹继善自预备行装约袁枚同行不述。   二人打轿赶往莫愁湖,待到时正是辰牌。行宫就在毗卢院下,是康熙二十三年就开始修建的。康熙六次南巡从来也没住过这里,是怕长江水涨漫堤决溃淹了这处低凹所在。自李卫当总督,江堤加高又加高加固又加固,大条石和石头城相连。雍正十一年百年不遇的菜花汛离堤顶还有丈余,可谓是万无一失。乾隆爱这处景致,上倚寺观可闻暮鼓晨钟,下临莫愁湖可玩胜景颜色,因就住在这里,百年老松翠竹杨柳掩映间红墙黄瓦丹垩一新,遥瞻与北京畅春园仿佛。只是皇帝太后皇后既驻跸于此,关防所禁,莫愁湖黄芦白茅败荷清涟依旧,没了游人画舫点缀,偌大湖面不见片帆舟影,便显得寂寥肃杀,秋风一涌寒波激岸楼亭孤疏,少了几分柔媚。   行宫门口等候接见的官员很多,几乎都认识纪昀,见他过来,几个司道小官只远远站着痴望,山东安徽福建江西几个省的巡抚忙就上来请安问好。纪昀笑道:“你们这些家伙,这回买椟还珠了,这是和亲王爷!喝面糊汤喝醉了么?”几个人忙又跪下给弘昼叩头谢罪。弘昼笑道:“我没穿王爷行头,不怪你们这群王八蛋!你们吃纪昀恶骂了还不知道。当日苏五奴长得漂亮,人们灌她丈夫酒,死活灌不醉,他男人说‘灌酒没用,多拿银子,喝面糊汤也能灌醉了我’——这叫饮糙亦醉。成语,你们晓得么?”说得几个巡抚都笑,弘昼却朝站在彩门旁的一个五品官笑着招手,说道:“这不是归德县的段世德么?好嘛,五品堂皇当上了,认不的五王爷了!——几时升发的?”   “是是,卑职是段世德。”那五品官忙一溜小跑过来,磕头请安笑道:“王爷一下轿我就认出来了。咱官太小,不能靠前给王爷请安。托王爷的福,今年信阳府出缺,卑职考成‘才优’,就选出来了……”弘昼笑道:“你给我弄的几只蛐蛐儿,铁头苍背声如嘎王,好极!连十三贝勒的‘无敌大将军’都叫咬断了大腿。先说好,你升官跟我毫不相干。再给我弄几只鹌鹑来,信阳府鹌鹑好玩的。”段世德笑得满脸花,说道:“这好办,回去我就叫小厮们去买。王爷放心,一定不去搅扰百姓,这是卑职的私意儿,谁叫我是王爷旗下奴才呢!”弘昼摇头道:“春天的鹌鹑叫‘春草’,最窝囊软蛋,秋天的叫‘秋白’,也罢了。   冬天的鹌鹑蛋人暖出来,叫‘冬英雄’,要养过三年皮老筋强,要常往人堆里带,教它不怕人不怯阵,太瘦没劲太肥了榔榔,养得听见公鹌鹑叫,它就炸翅伸脖子红眼要斗。那才是上好的冬英雄……”   他口说手比正说得兴头,卜义从仪门里头小跑着出来,打千儿请了安,微喘着说道:   “万岁爷在长春轩,听说五王爷递牌子,叫和纪中堂一道进去呢!”弘昼兴犹未尽地咂咂嘴,对纪昀道:“晓岚,咱们进去。”   行宫没有甬道,大小错落的殿宇亭阁都是请江南山子野按苏州园林格局建成,一路沿湖朱栏长亭衔接,栏边长板相连,随时可坐可依。卜义带着二人曲曲折折逶迤而行,随手指点着那里是正殿“日升殿”,是皇上接见大臣处;左边“月恒殿”,是皇后居处;右边“星拱院”,是那拉贵主、陈妃何氏魏氏嫣红英英起居;星拱院向西仍叫慈宁宫,是太后住着……   说着已见王耻笑嘻嘻迎了出来,便道:“这回廊向西那座压水亭子是仿北京老廉亲王书房造的,皇上日常就在这里批折子见人,叫‘长春轩’。”说话间王耻已到跟前,急打个千儿说道:“二位爷进去动静轻些,皇后在轩里弹琴,皇上在那里吟诗呢……”二人略一定神,果然听见琴音叮咚清越掠水而过,轩外庞廊站着一个不足三十岁的青年官员,形容孤峭消瘦面色苍白,戴着六品顶戴。见弘昼盯着他看,纪昀小声道:“窦光鼐。二十二岁中一甲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现在跟我在四库全书上行走。头一份弹劾高恒的折子就是他写的。”弘昼点点头没言语,便听琴音袅袅中乾隆吟道:   草根与树皮,穷民御灾计。敢信赈恤周,遂乃无其事。兹接安抚奏,灾黎荷天赐。控蕨聊湖口,得米出不意。磨粉搀以栗,煮熟充饥致。得千余石多,而非村居地。县令分给民,不无少接济。并呈其米样,煮食亲尝试。嗟我民食兹,我食先坠泪。乾坤德好生,既感既滋愧,愧感之不胜,遑忍称为瑞。邮寄诸皇子,令皆知此味……代代应永识,爱民悉予志……   纪昀听着,这诗就温婉藻饰上说,无论如何算不得佳作,但乾隆句句吟来,悲酸矜悯之情溢于言表,尤至‘我食先坠泪’一句,心凄心颤出于至情至感,听得纪昀和弘昼都心里一阵酸凉,眼中滢滢泪珠欲垂。正凄楚间,乾隆在轩内说道:“你们三个都进来吧。”于是弘昼打头,纪昀窦光鼐随后鱼贯而入。   窦光鼐还是头一次离得乾隆这样近,寻常像这一等官员都是匍伏在地,头也不敢抬,大气也不敢出,他却恭敬叩了头便长跪挺起身来,见迎门一张硕大宽阔的木榻上乾隆盘膝而坐,榻上矮桌卷案。垒垒叠叠垛的都是文书奏折,还放着几只小黄布袋,都可只有通封书简大小,中间还摆着一个深口宽沿的大碟子,里边的黑米煮熟了,吃得还剩一少半,犹自微微冒着热气。皇后却不在外间堂内,窦光鼐留神看时木榻北边一色明黄纱幕墙隐隐微风鼓动,才想到是一纱之隔皇后在里边屋里。   乾隆见他这样瘦弱身躯,跪在自己面前毫无愧作畏缩之相,不禁暗想:“此人胆大如斗。”却先不理会他,对弘昼道:“这么远的道儿,难为你一路不停赶来,也不住驿馆,叫人整日放心不下。兄弟你这放浪不羁的性子几时才能改?”说着挪身下炕,亲自扶起弘昼,对纪昀说道:“你也起来坐着。”却不理会窦光鼐,又命王耻:“给你五王爷和纪大人上茶!”仿佛看不够似的,上下只是打量弘昼,说:“似乎瘦了点,不过精神气色看去还好。”   “皇上气色没有臣弟想得那么好。”弘昼接茶不饮,轻轻放在几上,也是一脸兄弟亲情盯着乾隆,“我是个没头神,住驿馆太嘈杂热闹,地方官上手本参见说话,都是些屁。我也真不耐烦听。走一道儿住千店听小人们议论钱粮,评涉朝臣忠好好歹,说家务甚或听泼妇敲盆子骂街,我觉得比在驿馆里迎来送往听请安说奉迎官面话要受用些子。”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连满面正色的窦光鼐也不禁莞尔。   乾隆笑了一阵,恢复了常态,指着那盘子黑米,说道:“这是安徽太湖县唐家山百姓的口粮,窦光鼐送来的。今天单独名见光鼐,也为说这件事。不但朕,皇后,除了太后老佛爷,所有后妃每人一盘,都要吃下去!朕和皇后两份,皇后身子弱,朕替她进,还没有进完……午膳还接着进黑米,朕要永世记着这米的霉味……”说着深长叹息一声,“那些黄袋子里也是黑米,由内务府分赐诸王贝勒,看着他们吃完它!”他说着,几人已听见皇后在内间隐隐的啜泣声。   “皇上此心乃是尧舜之心。”纪昀听得鼻酸,已是坠下泪来,拭泪跪了说道:“太湖县鱼米之乡,乃至百姓受此饥馁,这是宰相之过。求皇上把剩余的米赐臣,臣吃完它,皇上您就不必亲自再吃了……”说罢连连顿首,膝行数步端起宽边盘子,手抓着塞进口中,一边嚼一边流泪,一粒一粒都拈起,吃完了它。窦光鼐直挺挺跪着,也是热泪横流,暗哑着嗓子道:“臣奉召见,原是预备着承受皇上雷霆之怒的。皇上体天恤民之心烙于九重苍穹,仁心已被饥寒草民,臣心里真是感愧无地!‘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罗绮庭,偏照破亡屋’。以此心治天下天下无不可治之事!”弘昼也心情沉重,点头道:“我从内黄过,内黄百姓有吃观音土的——当然是为数不多。但臣弟想,为数不多也不可轻忽。”   “粮食放霉发黑才分给百姓,要追究地方官失职责任!”纪昀吃惯了肉的肚子,多半盘霉米下去五内不和,恨恨地说道:“为富不仁的劣绅,要榜示四乡羞辱他们!”   乾隆听了点头,说道:“窦光鼐,朕读过你的殿试策论。学问很好,字写得也好,硬直了些,没有点进三元传胪,也为辞气显得激烈,少了雍容之气。你还很年轻,朕寄厚望于你,不要在四库上行走了,回都察院办差,专管民间采风的事。叫你进来不为让你看朕进黑米膳,是给你密折专奏之权,替朕‘偏照’一下破亡屋。”王耻听着,已从大顶柜上格里取下一个镀金页子包镶的小明黄木匣子,捧过来递给窦光鼐,说道,“这把金钥匙窦大人您收着,一把留主子爷那儿,有奏事折子不交军机处,送内务府直呈皇上。密折一定自个亲自写,批下去的朱批看过之后要回缴皇史处存档的。请大人记好了。”   “谢皇上恩!”窦光鼐将匣子放在地下,深深叩头,说道:“臣尚有要奏的话。高恒钱度狼狈为奸,贪读收受贿赂肆无忌惮,求皇上早下明诏交付有司严加审谳,以正官缄,示天下至公至明之心!”   乾隆笑着点点头,说道:“你在扬州上的折子朕已经看过。不要着急,要查出与案子有关联的并案处置。今日还要议别的事,你且跪安,有什么条陈只管写折子奏上来,朕自有曲处。”窦光鼐像抱着襁褓婴儿一样怀着匣子躬身却步退了出去。乾隆望着他的背影,说道:   “这是个憨直人,巴特尔跟朕说,每天早晨天不明他必到行宫外望阙行礼的。朕原以为他有些矫情,看来不是,是性子迂了些,不要磨了他的棱角,好生栽培,这又是一个孙嘉淦史贻直呢!”   纪昀忖度,弘昼亲来南京,绝非只为送朵云,必定还有造膝密陈的事,自己不宜听也不愿知道,因见有话缝儿,忙将张老相公家抄出崇祯玉牒的事奏了,沉吟着说道:“刘墉提审张某,臣在一旁见了这人,是个七十岁上下的龙钟老人。年纪无论如何和崇祯的儿子对不上。民间有些人喜爱收藏孤本杂书,不分优劣良莠。明末乱世,李自成把北京紫禁城砸得稀烂,有些文书字画档案失散出去,他收藏了是有的,既没有邀结党羽散布谣言,也查不出与江湖帮会如易瑛等人有涉,以臣之见,似可不以逆案料理,以免有骇视听。”   “朕看这件事未必像你奏的这样寻常。”乾隆大约是累,脸色苍白带着倦容,轻轻啜着茶说道:“这十几天除了批折子见人,把江南图书采访总局查来借来的禁书也随意浏览了几部,有些书说妖说邪朕不介意,有些书读来令人触目惊心。华亭举人蔡显写的《闲闲录》你读了没有?他的《咏紫牡丹》句说‘夺朱非正色,异种尽称王’,称戴名世是旷世‘绝才’,南明唐王流窜福建,书中纪事都用永乐年号!视庭净不过一个区区秀才,妄自编写《新三字经》,说元代‘发被左,衣冠更,难华夏,遍地僧’吴三桂降我大清说是‘吴三桂,乞师清’,还有一位老遗民家里搜出三藩之乱时吴三桂的起兵檄文,这个张老相公家藏朱氏玉牒,恐怕未必只是藏藏而已吧?”   这几本书纪昀一本也没有读过,他因乾隆原有旨意,征集图书不分门类所有忌讳一概不追究,有利于民间踊跃献借图书。乾隆这一说与前旨大相径庭,要追究藏书家眷明反清和攸关华夷之辨的悖谬狂妄字句了。这样以来,不但与前面旨意出尔反尔,治起罪来也都要按“大逆”律条穷究酷刑惩治,谁还敢献书?他嗫嚅了一下,鼓起勇气说道:“收上来的书太多了,现在不但文华殿、武英殿也快要垛满了。有些书是前明遗老著述,于本朝确有不敬之词,有些山野愚民不通史鉴不识时务见书就献,以图邀好地方官,其中固然有膺妄狂悖之人,难免也有无心过错的,似乎不必一一穷治,以免人心有所自危。”他想了想又加一句“易瑛一案兵连祸接,扰乱数省,公然扯旗聚众抗拒天兵征剿,皇上如天好生之德,尚有矜悯全命之旨,也不穷治党徒。比较起来,也似不宜追究收藏谬书的人。”   “那当然是有所不同的。”乾隆说道,“治天下与平天下攻心为上,治术次之。信奉白莲红阳教连易瑛在内都是被逼无奈挺而走险,愚昧无知芸芸众生,自然可矜可悯。这些人可是要高看一眼,他们手中有笔,心里有学问计谋,食毛践土之辈还要感激君父之恩,他们是无父也无君,恨不得早日天下大乱,岂可等同视之?”他翻了翻桌上案卷,取出一部书递给纪昀,说道:“你纪晓岚是胸罗万卷之人,看没看过这部奇书呢?”   弘昼好奇,扇柄支颐凑到纪昀身边看,见蓝底白字一部新书装订整束,上写:   坚磨生诗钞   便问“这个名字好怪:坚磨生是谁?”纪昀道:“这话出自《论语·阳货》篇‘不曰坚乎?磨而不磷’意思是说坚硬之物受磨不薄,受得起折腾——这必是个不安分人写的诗。”   “此人朕和五弟都见过。”乾隆蔑视地一哂,瞥一眼那书,说道“名叫胡中藻,官居内阁学士,在陕西广西当过学政,大名鼎鼎的翰林,已经死了的鄂尔泰的高足,诗中自名‘记出西林第一门’,狂妄自大目无君父,什么样结党营私蝇营狗苟的事都做得出,岂止不安分而已!”   纪昀蓦地一惊:如果再和皇上顶,那就不是“糊涂”,而是庇护造作“逆书”的人了。   他的作官章程是“顺”,皇上变了他也变,这叫“顺变”,与皇帝见识不同先尽力寻自己的不是,实在不能“顺的”,拣着合适时机从容进言,自己起名这叫“良谏”。像乾隆这样学识淹博鸿才河泻的皇帝,外面上看犹如谦谦儒雅风流学士,心里那份自负刚硬其实远过乃父雍正,如果“诤谏”龙鳞触圣怒,不但自己倒霉,说不定盛怒之下变本加厉大兴文字狱来,就更苦了。   思量着,纪昀叹息一声,说道:“皇上圣明高瞻远瞩。臣太拘泥,也太喜欢从细微未节词章小句上看人想事情了。胡中藻臣也见过一面,那还是在翰林院,觉得这人满有才,只言谈举止里透着大样——他看人这模样——”纪昀一笑,学着胡中藻枯眉翻眼挽首斜视,像把别人倒转看似的,逗得乾隆和弘昼都呵呵大笑。   “他就这副德行。”纪昀笑色余容犹在,语气已变得郑重,“他写过一首诗‘南斗送我南,北工送我北,南北斗中间、不能一粢阔’我还问过他一统天下何分南北之说,是个甚么意思?他说‘诗无达佑’你连这个都不懂。言伪而辩行僻而坚,孔子所以诛少正卯。主上必不冤了他!”说着,随手翻看,想寻出违碍言语迎合乾隆。   但一翻书他立即明白,根本不用自己再来吹求,书上圈圈点点红杠抹勒触目皆是,诸如“虽然北风好,难用可如何”“一把心肠论浊清”“斯文欲被蛮”……“与一世争在丑夷”   ——“老佛如今无病病,朝门闻说不开开”……随处加有朱批,血淋淋狂草御笔如“丧心病狂以致如此”!“混帐!”“朕之愤懑犹如此獠之恨朕”……还有的批反语“这才是好臣子,非‘忠臣’不能出此语”“好,写得好,骂得痛!”……乾隆捉笔时切齿愤恨之情跃然纸上。纪昀看着这些字句只觉得头一阵阵眩晕,脸色苍白,手也微微抖动,但他毕竟极世故练达的人,颤声说道:“这……这……实在是个枭獍!不但毁及先圣,且词气诽谤加诸皇上!此其可以覆载而容,此其可以覆载而容?!”他自己的惊恐忧惧也就掩饰在对胡中藻“悖逆”的意外惊讶和震惊之中了。   弘昼抽出书翻着看了看,他却不像纪昀那样惊慌中带着自疑自危,沉吟着说道:“文字上的事看来确是不能一味怀柔,怀柔无度就是放纵。皇上英明,即不作处置也无妨碍,谬种流播传之后世,未必保得住大清代代都像皇上这样天纵英睿,由着他们胡说华夷之辨南北之分,出了乱子就不是小乱子!”他将书呈回桌上,口不停说,“所以乘着极盛之世,这样的书要抄,要烧,这样的人要杀。礼部的人真不知干什么吃的,居然没有见一份折子说这种事情的!”   “晓岚听见了么?这是远见卓识,这是真正的谋国缄言!”乾隆的郁气平复了一些,喝了一大口茶微笑道:“先帝在时曾说老五是卧虎,轻易不动爪牙,动起来风云色变,他小事一概不拘,遇君国攸关大事真是杀伐决断一丝不苟。”弘昼忙笑道:“臣弟哪来偌大本领,自小跟着皇上一书房读书,听皇上讲经说史偶有心得,口没忌讳而已。倒是说起玩蟋蟀斗鹌鹑恐怕更在行些儿,依旧是个荒唐王爷——还有另一说,臣弟也要奏,烧、抄、杀都是要的,不宜声势太大。皇上,今日乾隆之治自唐尧以来仅见,比贞观之治远远过之。不知皇上记不记得登极之夜,召臣弟那番语重心长的训诫?”乾隆怔了一下,随即一笑,说道:“纱幕后头是皇后,晓岚是军机大臣。朕想听听你记不记得。”   弘昼也是一笑,说道:“臣弟不敢有须臾忘怀。皇上说了三条,头一条就是要作圣祖那样的仁君,创开辟以来极盛之世,法天敬祖,如果得享遐龄,能做到六十年乾隆盛治之世,心满意足,文治武功要超迈前世;第二条不敢或忘身是满洲人血是满洲血这一根本,谨防汉人阴柔狡奸积习浸淫;第三条说到臣弟,臣弟不敢复述,总之是凛遵圣训,不敢越礼非为,不因皇上有免死铁卷放纵淫佚。皇上说李世民是英拔千古的雄主,玄武门之变屠兄称帝终是一憾,皇上不学他的忍酷,要以仁孝格治天下。”   纪昀这才知道,乾隆元年登极之夜,这两兄弟还有这番促膝深谈,其中“满汉之别”的话能让自己听,可见乾隆对自己眷隆信任还在刘统勋之上,本来忐忑不安的心顿时宽了。弘昼也是不胜感慨,笑叹道:“私地下,臣弟常把皇上和李世民、朱元璋还有圣祖相比。贞观之治,一年只处决二十九名死囚,除了这一条,皇上处处比他强。朱元璋洪武之治,酷刑整饬吏治,天下贪官闻风股栗,如今吏治不及洪武年间,但民殷国富明主良臣济济明堂,皇上是大拇哥儿!他是——”他比了个小指,“不能同日而语。圣租文武谟烈堪为千古一帝,但开国不久,接的是前明和李自成的烂摊子,中间又有三藩之乱。若论生业滋繁百务兴隆天下熙和,皇上之治已远过圣祖。这都是‘以宽为政’夙夜宵旰呕心沥血所得,皇上您不容易。   兄弟虽不管事,心里给您叫好儿呢!”   “兄弟你说的是真情实语。”乾隆说道,“除了你,没人能也没人敢这么披肝沥胆把朕和先贤比较优劣。你不用往下说了,朕已经明白你的意思。除了本朝人毁谤本朝大政的,反清思明的,包藏祸心乱政的,朕不加追究。就像胡中藻这样儿的,也不兴大狱株连,稗官小说除禁毁之外,不作人事牵连——朱元璋是泥脚杆子,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一个文字狱动辄成千上万杀人,造下戾气也给子孙种祸。就是胡中藻,你们没细看书上朱批,谤及朕躬的也只当他狂吠——对,是桀犬吠尧——狗叫不足为意。除有直接干连的,也不大事株连。   但若不动刀子煞一煞这股风,由着他们造谣生事,他们就会以为朕是宋仁宗、宋襄公,也是不成的!你们都讲得很透了——晓岚,就照这番议政,张老相公,还有胡中藻这类案子,你分别拟旨,一件一件斟酌处置!”   文字狱案自孔子诛少正卯,“著春秋而乱臣贼子惧”,秦汉以来历朝皆有。纪昀熟透经史当然知道。他也对一些文人不识起倒,著文写诗谤讪朝政甚或厌清思明深觉忧虑。只张廷玉之后,他已是文臣首脑,自觉有佑庇文士责任。一怕兴起文字狱大事株连,二怕下面官员仰顺圣意无端吹求搞得人人自危,方才看乾隆朱批,“亦天之子亦莱衣”本来是称颂乾隆孝顺,只是言语欠庄重,也指为“悖慢已极。”皇帝自己就吹求,他怎么敢直谏,真能作到不事牵连已经很不容易了。当下只好承颜顺旨,陪笑道:“臣告退,回去细看原案奏章,草拟出来呈御览修定。”说着便起身,却见秦媚媚从纱屏后轻步出来,到乾隆眼前耳语几句。乾隆脸色一变,匆匆进了里边。纪昀也不敢离开,听乾隆轻声细语问道:“你到底怎么样?晓岚就在这里,要他进来给你看看脉,好么?”   皇后声气很弱,断断续续说了几句什么,便听乾隆笑着安慰,“晓岚忙,参酌一下也不费什么。你既信得及叶天士,叫进来给你瞧瞧也成……”   弘昼和纪昀这才知道富察皇后卧病在榻,乾隆在这里一边守护照料一边处置军国重务,这样夫妻敦谊,别说皇帝,寻常官员里也极少见的,二人心里一沉,都感动得有些脸色苍白。一时便听窸窸窣窣,似乎乾隆替她掩被角,接着便出来,对纪昀道:“你去见见刘统勋,叶天士给他瞧过,问问此人医道到底如何,如若好,就叫进来给皇后看脉。”纪昀连声答应着叩头退出。   “老五,你写来的专折已经看过了。”乾隆说道:“莎罗奔的夫人现在不能急着接见,恐防乱了傅恒的心,皇后体气本来就弱,一路劳顿,在德州云看苏奴国王王后墓,又受了点风寒,身热不退,宫里那些烦心事她知道了)也有点着急上火——先不忙说公事,进来见见你嫂子吧!”   “是!”弘昼忙一躬身,跟着乾隆进了里间。   **********************************   三十八 医国手烟徒侍凤阁 莫愁湖风波无奈何   纪昀奉旨出来,骑马回总督衙门。思量着如果先见刘统勋,一旦叶天士好医道立时就要传过去,不如先传叶大士在签押房等候,再去问刘统勋较是便当,于是迂道先来签押房。这里尹继善金鉷的全班人马都已搬走,这院里住了许多朝廷重臣,暂署总督的江南巡抚范时捷许多日常公务差使在肩,在这里办差不便,没有移过来,因十分冷清,只一个姓牛的师爷管着各地往总督衙门递来的案卷公文,转呈给范时捷。牛师爷孤零零坐着抽烟,见纪昀进来忙起身陪笑请安相迎,见问起叶天士,笑着说;“那是个没头苍蝇,吃饱饭抽足了阿芙蓉膏(即鸦片)就去串朋友,说‘特特请我到南京,有个汉子把我叫到毗卢院,原来病人就是他自己!刘大人的病十年之内没事,贵人劳心常有的,不值我一看,没有病人,闷煞我这郎中!”纪购想着叶天士邋遢模佯儿,不禁一笑,说道,“他这会子在哪?”   “在总督衙巡捕司东院呢!”牛师爷道:“巡捕司把总媳妇死了,在东院下房摆桌子请客送丧。叶天士在这院和看马厩的、掏东厕、挑水夫们都混得厮熟。叫扯了去凑热闹儿,请您宽坐,我去叫他去。”纪昀说:“我在皇上跟前坐了半日,也想疏散疏散——你只管忙你的。”牛师爷还殷勤着要带路,纪昀道:“我已经听见唢呐远远在响,寻声就能到,你一去这里关门,不好。”   说着纪昀出了天井,那笙篁鼓吹隔着几重院隐隐传来。循声逶迤向东,隔着巡捕厅一个大院落,再向东是轿库车库马厩菜窖,还有专供衙门大伙房用肉的屠宰房,自乾隆驻驾衙门都撵了出去。空落落几处大院破轿烂车什器杂物垛得到处都是,纪昀连穿四重院,踅过一道角门,那唢呐声乍然响亮,聒耳震天。看时,是两部鼓吹,各坐一张八仙桌旁,桌上酒水盘杯狼藉,各有四个吹鼓手戴着孝帽子,都是脸憋得通红脖子筋涨起老高,俯仰起落死命直吹。一带居住衙役的矮房前搭着四个席棚,长袍马褂短打扮,衙役服色号褂子,杂色九等人物吆五喝六,都喝得醉眼迷离。   纪昀张着眼挨桌搜寻叶天士,却寻不见。丧主是在衙里站班的,见他进来,起初以为是朋友吊丧,细看是纪昀,吓了一跳,忙离席出来小跑着上前跪叩请安,说道:“小的柳富贵,犬妇新丧,这里举哀,惊动老爷有罪。”“生老病死何罪之有?”纪昀乍从华衰庙堂天子驾前到这地处,也觉眼目迷离,自己没来由搅了人家的场,歉疚地一笑即敛,“听见这边乐声哀哀,我是信步走来的——叶天士在么?你和他是亲戚?”   “小的和叶大夫都是扬州人,认了干亲。”柳富贵道,“犬妇产后失调缠病几年,有幸认得叶大夫,专门从扬州赶来治病的,谁知她没福,走半道儿上就去了……”说着便拭泪,“家里不宽裕,送枢回去又得几十两,就这里发送了算了,只是可怜了我的小孙子了……叶大夫也助了几两银子,他老人家也伤心,正在枢前哭呢!”   纪昀顺灵棚望去,纸花白幡间围掩灵床,长明灯前供张水陆丰撰瓜果俱全。那少妇只可在二十仿佛年纪,却被叶天士揭了脸上遮天纸,伏在身边痛哭流涕。几个守灵人看去都是死者长亲和娘家人,见叶天士这般如丧考妣,僻踊大哭搂身抱头看着个年轻死女人,个个心里厌憎面现尴尬,但叶天士是皇家待诏身分,也都只好忍气吞声。纪昀心里也觉这姓叶的不像话,就是哭自家妻子也不宜这般亲切的,见柳富贵端着灵牌过来,料是请自己点神主,摸摸怀里只有二两银子,都递了上去,便提起朱笔。   “纪大人稍慢!”叶天士突然收泪止哭,拍着膝上灰土过来,对柳富贵道:“你媳妇儿是厥晕,只断了气,还没真死。快着,有纳鞋底儿的锥子没有,取来!缝衣针也行!快着,日你妈的愣什么?”   柳富贵仍旧愣着,连吹鼓手也停了乐,一百多双眼痴痴茫茫望着这个医生,像是平地冒出个活鬼。纪昀这才知道叶天士是借哭为名,在那里把脉察诊,想起扁鹊虢太子故事,忙道:“快遵医嘱,别迟疑了!”叶天士急得跳脚,说:“快着,多拿些来,越多越好!” “啊……啊!”   柳富贵似明白似糊涂地答应点头,转脸就跑进屋里,只听呼呼訇訇稀里哗啦乱响,也不知是怎样折腾,却抱着一把锱女犯人用的锱指铁签子出来,说“针锥子都他娘的没有,这玩艺也是尖的,成不成?”   “成,将就能用!”叶天士一把劈手夺了过来,摸十几根在手里,就着长明灯焰儿燎烧,直到烫手烫得自己瞅牙咧嘴,才放了供桌遮天纸上,纪昀料他必先扎人中穴的,那叶天士却连撕带拽却先脱死人鞋袜,冲着两足涌泉穴一穴一签,咬着牙直攮进去。接着扎刺足三里、尺、关、寸等穴,又叫众人回避,“嗤”地撕开女人衣襟,双乳峰下肩头臂膀下签就扎,有的连纪昀也认不得什么穴,手法之快如高手击剑,直令人目不暇接。叶天士一声不吭,提起笔在黄裱纸上一顿划,说:“抓药去,这边煎水等着!”   柳富贵见媳妇一动不动敞胸露腹裸身在床,实在不好看相,心里狐疑,见儿子呆着发怔,喝斥道:“还不取件衣裳给她盖上!”遂将药方交给一个衙役,说:“好兄弟,帮哥子跑一趟。我这会子腿都是软的。”纪昀一直盯着那少妇,只见似乎颜色不那么蜡黄了,嘴唇因上了胭脂,却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叶天士喝着茶悠了几步,又看看那女人,将茶杯顺手一扔,倒了一杯烧酒,走近灵床,却仍不向人中下针,两手一只一个提起耳朵拽了拽,晃得头动,扳开下巴就把那杯酒灌了进去,接着啪啪两个耳光,骂着道:“娘的,我就不信你真死了!”   众人看着,有的见他作贱死人,心里愠怒,有的希奇,有的掩嘴葫芦,要笑又不敢。纪昀突然失声叫道:“醒过来了!”胡富贵一惊,死盯着看时,果然那少妇嘤咛一声,似叹息似呻吟又似喘息,星眸微开樱唇翕动,细若游丝般道:“我……这是在哪儿?……”   筵席上先是一片死寂,有人喊了一声:“天医星,救命王活菩萨!”接着轰然炸了群,所有的人都围向了叶天士……   ……纪昀带着叶天士到签押房,一边请牛师爷给叶天士寻新衣服换,一头知会行宫,说叶天士奉召,立刻进去给皇后看脉。又教他三跪九叩大礼,起揖行让制度,这是尹继善教了不知多少遍的,叶天士还是作得差三落四,总归是教不会。纪昀只好说:“多跪,多磕头称是……说话——这个这个……就像没出阁的女孩子,总之是温存些好——像你方才治柳富贵儿媳那作派,使到皇后身上,就便治好了病,也没你的好儿……至于下针用药,辨证治方,该怎么用药,那是不必忌讳的——你的医道我是领教了,君臣分际大如天,我最怕你失仪。”   “医病救人要遵医道,无论贵贱分际一视同仁。所以我药铺子名儿就叫‘同仁堂’。”   叶天士嘬着嘴唇道,“像柳家的那样,尸厥已经三天,扎扎人中,掐掐印堂,那不叫治病,那叫玩人……纪中堂放心,我着意守礼,权当是给我老子娘看病就是。”他鸦片瘾犯了,便忙着寻烟枪,烧烟泡儿。纪昀看着这个有真才实学的活宝,又好笑,又实在担心他失仪,在旁干叮咛万嘱咐,知道说些空泛礼教等于对牛弹琴,只说:“你这样想,是在心礼上近了,我说的是礼貌,要表里一样,望闻问切时当她病人,说话行事要像庙里敬神的香客,是吧?”   堪堪的说得叶天士“明白”,他烟瘾过足,卜义也到了,抬轿喝道扬长而去。纪昀舒了一口气,便赶到北书房来见刘统勋。原想略说几句,亲自赶往行宫照应的,不料一进门就一惊,高恒和钱度正在和刘统勋说话!高恒铁索缠项,钱度木枷在肩,都裹着黄绫,却没有跪,并排坐在木杌子上。刘统勋也不是审案格局,对面在东墙稳几而坐,刘墉侧立在旁,黄天霸站得略远些,不卑不亢垂手待命。高恒钱度看去气色还好,衣衫整齐,都不显狼狈,只是一个多月没剃头,发辫前都长起寸许来长短发。神色都有点惶惶然,像是两只小心翼翼怕落进陷饼里的野兽。见纪昀进来,两个人以为是传旨处置,乍然间惊得身上一个哆嗦,脸色也变得异常苍白,都没有说话。见刘统勋起身让座,纪昀并无异样,颜面这才还过原色来。   “方才见过皇上,皇上叫我过来看看你身子骨儿!”纪昀对刘统勋说道,“叶天士的药用了可还好?”刘统勋忙道:“叶天士说我是缓病,不急躁不劳累就不要紧。他的药用了似乎心里清爽些,不那么气闷,也不见有什么奇效。”   纪昀边听边点头,打量着高钱二人,心中不胜感慨。这是多熟悉的朋友呐,平常见面拉手拍肩诙谐打趣,无话不谈,一转顾间都成了铁索锒铛的阶下囚,身分犹如云泥之隔。连说句安慰话,都不知从何说起。   “叫你们来,就是刚才我说的那些话”,刘统勋脸上却是毫无表情,“两个人招供口词不一,都还在狡辩。不但于事无补,很可能会触发圣上雷霆之怒。你们说我刘统勋不讲私交,错了。乾隆十三年我就查出你高恒山海关私吞私盐三千二百两,你诅天咒地誓不再犯,退赃了事,没有举劾你;你钱度从李侍尧借铜三万斤,私卖给铜匠,从中取利差价银子七千两,我也照此办理,赔补了事。就此而言,已经不纯是私交,是我代友负罪,你们自己不知悔改,索性大肆胡为!”他手指敲敲茶几“两个人缴的家产赃私不足四万,这和我们查到的实据离得就远,何况还有许多无帐可查的事!”   高恒钱度都不安地动了一下。铁索木枷略略响动。高恒道:“银钱帐目焚毁是请旨允准的,我和李侍尧、庄有恭、卢焯、勒敏、鄂善、礼部的尤明堂、死了的讷亲互来帐目能记起来的都写出来呈上了。就算供词吧,请老大人召来当场对质,也就明白了。”钱度道:“我以官经商,确实有罪,向李侍尧借铜两次,除了造佛像,其中差价我使了,李侍尧并不知情。京官清苦,许多事应酬不来。这也是无奈,尽自无奈,也是有罪,不求中堂佑庇,但求中堂代奏请死,若能死前当面向皇上谢罪,死也瞑目!”   纪昀一听便知,二人招供心思不一。高恒想把事情搅得越大越好,攀连得乾隆信任的臣子尽皆不是好人,弄成“法不制众”的局面。钱度却是揽罪于一身,尽量缩小罪名,护着那些有银钱来往的,指着他们在乾隆跟前替自己开脱。纪昀心里骂高恒“笨伯”,却也替钱度惋惜,从靴子里抽出烟锅打火抽烟,想镇定自己心绪。刘墉在旁说道:“高恒列出与朝中各位大人往来帐目,前后三次,数目、时辰、银钱用途,不能自圆其说。”刘统勋道:“今天不和他们说这些——我只想告诉你们,天威难测,天恩难负,天度难量。老实将赃银全数退还国库,据案定罪,量刑斟酌从宽。我还可从中说话——给你们的时辰不多了。交付刑部,三木五刑之下,恐怕你们消受不起。”   “是。”钱度艰难地躬身答道。高恒却道:“就是三木五刑,不清不白加我一身,死了也不服——高恒也要求见皇上,请中堂大人代奏。”刘统勋道:“早就代奏过了,皇上说,每年刑狱入牢的论千论万,顾不过来召见。不过,你二人格外加恩,供单供词随案卷直呈御览。晓岚大人也在这里,他也知道:“   二人便目视纪昀,纪昀只点点头,叹息一声说道:“自古以来,除了忠奸瓦汗水火不容,政争中引出的冤狱。主明世清之时这类贪渎案子,都是自己整垮了自己。你们其实是辜负了皇上的仁德,自蹈火坑。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还是从你们自心认罪靠得住些。你犯罪,求皇上饶恕,视皇上是何等主子?”   “你们的案子不在南京审。明天分船解回北京,暂押养蜂夹道狱神庙。”刘统勋道:   “叫你们过来也为说知这件事。北京你们朋友多,探狱的人也不会少,不要乱钻刺走门路。   认罪招供感动天听,才是唯一的活路。有的人面情上眷顾,心里想着落井下石,就算真想救你们,肯定是无能为力的,只剩了这条窄窄一线生机,要断送也由你们。”说罢便命黄天霸“带他们去,仍旧分别拘押!”又对刘墉道:“你把榆林卫呈来陕西布政使克扣灾民赈粮的原案文稿,还有布政使阿山的申辩呈文都写出节略。要送皇上御览。原文取过我这里,我再看看。”   纪昀没有听见他父子说事,望着越去越远的高恒和钱度的背影,突然想起在高升酒楼和钱度一道掣签行令呼卢喝雉吃酒的往事,那时都还没有入仕,身无公务心无牵挂,何其兴高采烈,仿佛只展眼间,世事人情面目已经全非……刘统勋叫了两声,纪昀才回过神来,笑道:“我是在想,我那边一个胡中藻案子,一个张老相公案子,还要查一批悖逆文书案子。   到你这里,刑名案子钱粮案子,傅恒还出了遇刺案子。主子这次南行,满案都是案子,竟比在京还忙十倍!”   “我已经两天没过去给皇上请安了。虽说奉特旨不必天天过去,可这样忙着臣心里也实在惦记。”刘统勋道:“皇上忙得这样,你跟着,得劝劝不要太琐细了。死了刘统勋,还有张统勋李统勋。”他突然觉得碍口说错了,即时打住,“——咱们一起过行宫去,成么?”   纪昀心里索着怕叶天士失仪,笑道:“坐我的大轿吧,走动走动,整日伏案,你照镜子看看,五十来岁的人,比张衡臣看去还老!”   二人刚说要走,远远见两个太监扶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蹒蹒跚跚过来,却正是张廷玉。“说曹操曹操到”二人几乎同时想起这句话,不禁相视苦笑,心想,这饶舌老头一开口就若悬河滔滔,又不知会说到什么时辰了。果然,揖让进屋,张廷玉一落座便开口,说的却是胡中藻:“……皇上来南京第二天召见我,第三天又亲自到我府里看望,都问起胡中藻。   又把他的《坚磨生诗钞》给我看。我回奏皇上,这真正是个首施两端的小人。他是我取的举人,鄂西林取的进士,到我眼前说鄂尔泰满人可气,矫情自大,我说鄂尔泰我们并无芥蒂,你在我跟前讲人不好,到人那里必定讲我不好。后来不知怎么就不来见我了。这样无行止无情操的人根本写不出好诗来!”   接着,便从头说起,从尧置“谏鼓谤木”,到孔子诛少正卯,西周文王制裁异端邪说立“诽谤律”,一直论到南朝文人“轻薄”君主,隋唐五代诗文“谤君骂世”……他精神矍烁,也真精熟掌故好记性,结论却甚奇特“元代享国日短,就是君主不留心民间邪说横流,把诗文曲赋视为小道不足一顾,所以渐渐蛊乱了人心,乱风一起,四方响应,就不可收拾,蒙古人到元代亡国也没有弄清楚,马上可以打天下,不可以治天下!世道人心岂可以等闲小事视之哉!”接着,又讲“谏与谤之别”,什么是“归美于君亲”“存诚正于心”……刘统勋有案卷在手,还可以边浏览边“嗯”着听。只可怜了纪昀,一个饱读经史修着四库全书的文臣首领,硬着头皮听先生讲“三字经”。   张廷玉在总督衙门给两个军机大臣说古记,叶天上给皇后看病出了点麻烦。历来太医给后妃看病,规矩是太医跪在榻外木杌子上,隔帷只伸手出来,凝神抚脉反复思量,然后肃躬退出斟酌方案,交皇帝看了无话,用药了事。   他打定多磕头多行礼,“说话像女人”的宗旨,开初见乾隆也甚融洽,待到看脉,“木色”立刻掩饰不住,切了右脉扶左脉,一时摇头自语喃喃不知说些甚么,一时又沉吟摇头,放个皇后手臂,过来就给乾隆磕头,捣蒜价也不计其数。乾隆倒也不厌这样的人,笑谓弘昼:“你看,这还是元长调教出来的,进门就磕头,磕头不论数儿!”弘昼也笑,说道:   “磕头多大礼就不错,这准是纪晓岚教的。”叶天士口无忌讳,说道:“纪大人还叫小的说话像女人一样,这一条真的作不到——小人想禀皇上,要看看皇后娘娘气色,说几句话。问一问病——不知皇上肯不肯恩允?”   乾隆弘昼听纪昀的“要像女人”正在发笑,听他要“恩允”这许多事,都微怔了一下。   弘昼道:“皇后娘娘除了病危病急,历来只是看脉治病。你怎么这么格外?太医院的医正太医也没有你这许多罗唣。”   “单就切脉,我看娘娘已是症在肠胃。”叶天士连头也顾不得磕了,直撅撅说道:“医者四妙,谓之神、圣、工、巧。望而知之谓之神;闻而知之谓之圣;问而知之谓之工;切脉而知之谓之巧。四妙少了一妙,就不是良医。望、闻、问一概没有,他就是华佗,也只是逞能,拿别人的病试他的运气。我投拜过一个名医,他用五根丝线缚了病人脉,切诊脉象,说是“悬丝诊脉”。大抵富贵人的病,一是胃气弱饮食欠妥,男的说他个暴饮暴食,女的说她个惜福节食,损胃伤脾那是必定的,胃脾伤损,心火上眩,命门下衰,循这个理说症候,永不会说错了。二是淫恣无度,伤了肾,肾伤损志,肾水遭伤,肝火必旺,精神萎靡夜不能眠,肝淤不化暴躁难制,女的说她个呻吟不绝……也是永不会说错的。我想试师傅能耐,抱了一只羊缚起,他也那么胡诌一通!这不是拿人命闹着玩儿?望闻问切,缺一不可,何况缺了三项!或许小的学艺不精,比不及太医本领。皇上身边有的是太医,请他们岂不更便当?”   他这篇高论,前头说的头头是道,并无桀谬之处。毛病在最后一句,在皇帝面前摆起名医架子,直是抢白乾隆。乾隆听他“缚羊”的话正笑,倏地变了脸。弘昼喝道:“叶大士你有狂疾么?怎么这样和皇上说话?”乾隆道:“食毛践土之辈,谁不知以忠孝为先,你和你父母就是这样说话?!”   “皇上,王爷,医有六不治。”叶天士上了牛脾气,什么学女人当香客统忘得精光,立即顶了上来,“医者易也,随病行药千变万化。七里八表浮、芤、滑、实、弦、紧、洪、微、沉、缓、墙、迟、伙、濡、弱。不但随人而异,还随四时不同。春弦夏敛秋毛冬石。现在是秋天,皇后的脉象看似‘浮’,其实是轻灵,换在别的季节,那就是浮脉!治病打仗一个道理。统率六军战病,所以信巫不信医不治,形弥不能眼药不治,藏气不足不治,衣食不适不治,轻身重财不治。骄恣不论理在六不治之首——懂了吧?”   仍旧是说起病事鞭辟入里,稍带出人事半窍不通,而且直指乾隆“骄恣不论理”,像老子训儿子问“懂了吧?”弘昼见乾隆脸色愈来愈阴沉,知道雷霆大怒就要发作,抓耳搔腮思量着解劝。皇后在里间声气朗朗说道:“皇上,赏他医金,叫他去吧,我的病不要紧,你也不值生气的!”乾隆犹未答话,叶天士聆声辨音,跪着梗着脖子问道:“娘娘娘娘!就算不叫小的‘望’,问您几句成不?”   皇后不言语。   “午后温烧,眩晕,可是有的?”   “夜梦惊悸,作噩梦,通夜不安,可是有的?”   “早起心跳,辰时后胸闷不适,可是有的?”   “……有的……”   “夜间盗汗,前胸后背都湿,经癸月月后迟,隔三月又反提前,癸水不时,却又不痛经,可是有的?”   “有的……连前头说的,都是有的……”   叶天士低下了头,手指头抠着砖缝,喃喃呐呐不知说些什么。乾隆和弘昼看着这个怪人,都觉得有点不好收场。叶天士已恢复了平常神态,仍是不住点地磕头,说道:“皇上啊,王爷呀!我这人一见病人就晕头,想着自己就是个皇上了……”他突然变得可怜兮兮的,磕着头说:“我可真是想治病的呀——不叫‘望’,就不望吧……我写两个方子,头一个服三天,停一天半,连饮食也停了最好,娘娘觉得十分胃口好,想吃,再用第二个方子,吃过药两个时辰,缓进饮食。千万不要自误,千万不要信庸医的话……”磕着头又问:“娘娘瘦吧?脸色不黄是吧?”   乾隆此时已知,此人一心一身都在医术治病上,于世路宦情半窍不通。听他说“想吃”,“自己就是皇上”这些大不敬言语,也没有再生气,只淡淡说道:“瘦,面色还好。   你且写方子,但愿你不自误才好。”   一时药方呈上来,第二个方子寻常,只是当归、黄芪、黄芹、山楂片、枳子、蝉蜕,还特加一句“此方用过一月,再吃高丽参”。头一个方子却与众不同,除了甘草、银翘,还有西蕃莲叶三钱、麻黄一分、积石一分、曼陀罗花一分,用量虽微,却都是通常所谓“虎狼之药”,乾隆看了,默不言声把方子交给弘昼。弘昼看了也不敢妄说一句话。   “赏他二十两银子。”乾隆说道,“叶天士你退下吧!”   叶天士这里磕头领赏,乾隆见他要走,又问:“头一个方子是泻的,第二个是补的。你没有弄颠倒了吧?”叶天士忙又磕头,说道:“没有弄颠倒,信不信田皇上!”   他仍旧是礼貌过于繁琐,言语过于无礼,乾隆也拿他没法子,不禁一笑,弘昼摆手道:   “去吧去吧!”叶天士又一磕头去了。乾隆便进里屋,揭开帷帐,见皇后挣着要起身,忙按住了,替她掖掖被角,枕头垫得平整了问道:“你怎么样?这会子可好些?还是头晕心闷的么?”   “不妨事的。只晕惯了,一年到头就这样儿。”皇后笑道:“别看我病,这几日你没离这书房,一辈子难得心里舒展。听你在外头见人,你高兴我也欢喜,你忧愁发怒,我就想你仁德聪明,总归有法子的。离着你这么近,这么长时日,真是难得的。”乾隆道:“赶咱们回北京,你移住到养心殿,夏天到圆明园,你也住到我里间,这叫忧患喜幸与共——你觉得这个叶天士医道怎么样?他是山野之人不习礼仪,说话乖谬处多,可以一笑了之的。”皇后摇头着:“这是个有真本领的。他看好的病人多,不讲礼数,寻常人家不计较,惯成了说话没分寸的坏性子。皇上别恼他,这人只是嘴碎,没有歹心眼儿……”   乾隆一笑,说道:“他有几句话,放到别人说,当场就打杀了。我听得真想掴他耳光,后来也不恼他了。曹操杀华佗,我好学曹阿瞒?——不过,他的方子用药太胆大,我还是要交太医院,让太医们斟酌一下,叫太监们试试,没有大妨碍然后你用——还有,老五上回说的魏佳氏的事,你也甭着急,老五已经保护起来母子平安,等回北京,孩子抱过来你亲自抚养。总归宫里有家贼,家贼闹家务,哪朝哪代都有的,看准了再惩办,惩办就不轻饶,这是你的话,朕听你的就是了。”   弘昼在外听这帝后夫妻絮语对话如琴瑟调和,一片都是仁德温馨,心下也是十分感动,隔着纱幕躬身说道:“娘娘放心,我福晋到灵谷寺给您抽签,是上上大吉的签。傅恒在外遇惊无险签上也都说了,老五这回来南京,是因为闯宫夺阿哥,自知有罪,娘娘不计较,我更放心。还有桩子祥瑞,无锡孙家桥有棵老愧树,已经枯死了,今年忽然枝叶繁茂,更奇的是:老树仅上冒出一丛迎春花,人家说这叫“老槐抱春”。过了正月十五,春暖花开,您的灾星也退了,娘娘陪皇上奉着老佛爷一道儿观赏去!”   “五叔是个放达人。闯宫的事我不但不计较,还感激你呢?”皇后隔纱幕说道,她的声气一时变得分外柔弱“皇上国事忙,阿哥们将来指靠五叔的时辰多着呢,老槐逢春抱树又长,不算稀奇,就算祥瑞,原没有去无锡的打算,御驾一动,得惊动多少人,花多少银子?   你该劝皇上别去才是。”弘昼笑道,“南巡是盛典,枯木逢春又槐抱迎春花,不去看看,岂不辜负了上苍赐的祥瑞?银子花不了多少,就是花了,也还是散到百姓家了,娘娘只是个太心细。”皇后听了无话,半晌说道:“叫五婶常进来,我们妯娌们多说说话儿解闷。”   一时弘昼便辞出来,乾隆坐得久了,也想走动走动,和他联袂出了行宫正寝侧书房,沿莫愁湖西岸徐徐散步。   “老五,”乾隆望着碧波浩渺的湖水,一边信步走着,问道:“这里只有我俩兄弟,天下亿兆人民,论亲情无过你我。睐娘的事,你看是哪个女人作耗?”   弘昼眯缝着眼,似乎水光有些刺目,眨动了两下,舔舔嘴唇说道:“难说……您知道,我是个散漫人,国事家务都不大理会。这次事到临头,急了眼,先护住阿哥再说。倒不是真的疑钮主儿,那拉主儿跟您南下,她不在北京,说她预有安排,不但未必有这胆,也未必有这心智,我想,也不一定就是女人,太监们小人心性儿,和哪个贵主儿心里过不去,造作事端嫁祸于人也是有的……皇上,这事查是要查的,和处置国务一样,得小心着点,弄不好出冤案,后世演出大清的狸猫换太子戏,不好看的。明武宗也出过这种事,不好听。娘娘是个最贤德圣明的,她身子骨儿好,您就没有内忧;阿佳傅恒刘统勋尹继善纪昀,都是良臣,各自料理好差使,傅恒这一仗再打漂亮,您就没有外忧。清官难断家务事,清楚不了糊涂了,防紧些子就是了。”   乾隆听了点头,说道:“好兄弟,说的是。易瑛的事已经完了,大小金川我看也容易办,傅恒遇刺,朵云来哭秦庭。足证莎罗奔已经心里慌乱。文事武备,我都尽了最大的力,有人上请安折本,说如今国运如日中天。但‘日中而仄’可不警惕?所以,要把‘极盛’的峰尖拔得再高些,一直精进求治,一直到不了这个峰尖,你想,一旦到了山顶,一览众山小,无沦朝哪边迈步,都是下坡道儿啊!”   一阵秋风掠湖而过,远处胜棋楼、垂钓台回廊曲折,粉墙碧瓦秀亭红阁一折一折的倒影在湖面上荡动,满眼白茫茫水天之间,大片老荷半枯的扇叶半卷起来随波翻涌,和着水声沙沙刷刷澹澹泊泊响成一片,湖水清澈见底,连湖底的木藻也在摇荡,深邃得像墨染的雾。   “秋高了,风都带了透骨的凉意。”弘昼看了看行宫门口。那里等着乾隆接见的臣子们已经瞧见他两兄弟,黑鸦鸦跪了一大片。弘昼道:“等着皇上料理的事太多了,请皇上务必节劳荣养。事大役艰,时移世易,万几宸翰,都在皇上肩头。”   乾隆站在杨柳树下,任秋风撩着袍子摆角,似悲似喜地看着湖水动荡,良久说道:“天步艰难,我知道。天步艰难也要走下去……不要紧,还是要走下去的……”   弘昼没有说话,行宫的铜马在风中叮咚作响,涟漪秋波一浪接一浪拍岸涌来,忘神之间仿佛又觉湖水没有动荡,像是湖岸在逆水而进似的……   “你去吧,”乾隆说道,“叫他们依官序进来见我。”   1995年12月9日于宛   **********************************   一 窦兰卿踏雪杨州府 马侉子调谐窘盐商   扬州历古为名城大郡。据传黄帝时割天下为九,分为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单一个扬州即辖今日江苏、安徽、浙江、福建四省疆土,占尽天下膏腴之地。自周汉而后,不知甚么缘故,“州”尽自仍是州,富庶丽都愈盛,版域却愈来愈狭。三国吴置扬州,只管着建业都域,已是和原来九州之“扬州”八不相干,沿南朝宋齐梁陈至隋,索性更名为江都郡;唐改“广陵”又复名“扬州”,规规矩矩成了省辖郡府。坐定了这位置,却也没有再行“递降”。   小归是小了,但此地南亘扬子江,蜀阜山脉接川南,邗沟水波分淮北,大运河绵延贯境通抵长江,不但是东南水旱两路码头百什货物集散之地,且是山川佳秀景色宜人。登蜀岗腑瞰,但见瘦西湖平明如镜画航游戈渔舟往来,数不尽的河道港汉纵横于街衢巷肆之间,廿四桥、平山堂、文峰塔、龙华亭、七十二寺庙三十六名园错落有致,楼影入湖,尽在茂林修竹间摇拽荡漾。轴橹衔接如蚁成队,自平山通至御道,十里翠华,楼台亭榭星罗棋布。真个家家住青翠城阙,处处是烟波丘壑……诚所谓“天生丽质难自弃”。这份风流繁华乃是与生俱来,决不是凭人力能所予夺。   此刻,正是乾隆乙酉年正月初十。一冬湿暖,几次阴天儿,都是霏霏细雨,偶尔飘几片雪花也是旋落旋化。或者干脆是雨夹雪,细绒似的雪丝儿杂在雨雾中飒然落下,只将里弄小巷搅得泥泞不堪,要想踏雪寻梅就压根说不上了。但初九夜里起了北风,鼓荡呼啸吹了半夜。黎明时,扬州人才知道,棉袍子还是要的。   亭午时分,绛红的冬云愈压愈重,阴沉广袤的穹隆上烟霾滚动,象刚刚冷却的烙铁般灰暗中隐带着殷红。终于一片,又一片,两三片,柳絮棉绒一样的雪花时紧时慢,试探着渐渐密集起来,不一刻功夫便是乱羽纷纷万花狂翔,把个裹红自矜妖娆玲珑的维扬陷进蝴蝶阵中。   雪下得正紧间,一头毛驴驮着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书生逶迄过了关帝庙西迎恩桥,径至扬州府衙照壁前下骑。他抹了一把头脸上的雪水,握着驴缰绳,对搓着冻得有点发红的手,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地望了望黑洞洞的府衙大门,寻望良久才见下马石旁挨墙立着几根拴马木桩,因牵着驴过去,解开蓑衣带子脱掉了,正要拴驴,衙门洞里一个衙役正和同伴说笑闲磕牙儿,一眼瞭见了,却不肯冒雪出来,闪身出来站在滴水檐下,远远地斥呼道:   “喂!你瞎了不是——说你呢!你张望个毯哩?——那是大人们歇轿拴马的地方儿!”   那青年一愣,望着门洞说道:“请问我的驴该拴哪里?”那衙役还要喝斥,旁边一个衙役笑骂道:“何富贵,你他娘的把我们一群都骂了进去——他在看我们,你说‘张望个毯’!”何富贵本来板着面孔,泄了气卟哧一笑,对那青年喊道:“从东傍门进去!牵到马厩那边,自然有人照料!”那青年嗫嚅了一下,大声说道:   “我是——”   “知道得知道得!”何富贵不耐烦地一口打断了,摆手指着衙东说道:“你主子不是会议迎驾的事的么——东角门进去——老高接着说,他两个正日得高兴,她男人回来了,这婆娘怎么料理?”   那青年听他这般话说,顿时如堕五里雾中,府衙会议他是知道的,但“你主子”三个字便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他叫窦光鼎,别看文弱纤秀貌若女子,其实不是等闲之辈,自幼在塾读书乡里便有神童之曰,十二岁进学为秀才,十五岁赴南京贡院乡试,赫然高中第三名举人,次年公车进京会试,春风得意之人,一发的精神焕发,制艺①、策论、诗俱部作得花团锦簇一般。试官暗中揣摩,居然取中第三名,待下来看履历,才知窦光鼐不过是个刚过志学的少年。主考官讷亲见他如此青云直上,皱眉说道:“太年轻了,得挫磨一下性子。取得高了太惊动物听,也怕折了他的福——你们看他的字,带着点飞扬跋扈味道,锋芒太露了嘛……”生生向后推了十名,险些一个一甲进士被他夺在手中。但凡淹博才智杰出之士多犯一宗毛病,易于傲物不群。他虽被黜在二甲,毕竟仍在前矛之中,按例分发,仍入翰林院授职编修。本来这是枢密清要,进士们巴望难得的差使,敬老师敦同僚安生混差使,出几个学差红了,稳稳当当授掌院、内阁学士、大学士,自然地就宣麻拜相了,至不济也混个外任学政,也是官场人人心向往之的要缺。却因礼部侍郎王文韶到翰林院讲学,痛诋宋儒道学,他竟当场挺身而起与这位名满天下的前朝老状元晓晓折辩。两个饱学之士一老一少一台上一台下反复折难反诘,清秘堂中人人听得心旌动摇。幸而礼部尚书军机大臣纪昀正好要从翰林院抽调文词之臣编纂《四库全书》,就腿搓绳儿的事,掌院学士便将这个二杆子翰林“优叙”   了出去。 ①制艺:即八股文。   ……窦光鼐站在琼花淆乱的衙前发了一会子呆,毕竟心中懵懂;自己要来衙拜望扬州府同知鱼登水,说征集图书的事,昨天驿站已经知会了知府衙门,鱼登水怎敢如此怠慢?再说“你主子”三字愈思愈觉殊不可解,想再上前问询,却听那个姓高的衙役说得起劲:“……   那女的半点也不慌张,蹬裤子穿齐整了,见野男人唬得没做手脚处,脸色煞白满头冷汗发呆,对他耳边嚼了几句悄悄话,到门前提了只柳条笆头,‘哗’地打开门。她丈夫还紧着问:‘大白天怎么把门拴得死死的不开?’话没说完,‘唿’地一声,头上已被女人套了个笆斗。女人两只手擂鼓价猛捶笆斗,使着眼色教野汉子逃,一边泼口啐骂,‘王家瞳唱大戏《混元盒子》,杀千刀的,只顾你自己去看!也不带我——我教你看!我教你看!!我教你看!!!老娘懒得给你开门……’她男人头震得发懵,一时间瞎子聋子似的,不住口价解说着‘没有看戏’,野汉子早一溜烟儿走了……”   衙役们顿时一阵哄堂大笑,纷纷笑骂:“日娘鸟撮的,家里有这么个婆娘,绿帽子要戴到棺村里去了!”“她男人《混元盒子》没看上,野汉子在家倒看上了……”“贼才贼智,真真不可思量!”“当场脱逃,缉拿无案……”嘻嘻,哈哈,格格,嘿嘿……一片嘈乱的笑声中,窦光鼐摇摇头,牵着驴去了。   沿着衙门南墙向东走了约一箭之地,果见尽东头有一道门。却也不是寻常独人出入的“角门”,颇似骡马干店的车马门,约可丈许宽窄,无阶无槛也无门洞,满地稀得受潮了的白糖似的雪水,地上车痕蹄迹脚印并骡马粪狼籍一片。窦光鼐心知这就是了,牵着驴进来,抹了一把被雪迷了的眼,果见这座大院落靠北沿东都是厩棚,马嘶骡踢腾的甚是嘈杂。进门向西却是一排拐角房,里边坐满了人,也都在喝茶说笑话。茶炉弥漫的白气缓缓从窗口檐下吞吐漶散。因见这些闲汉一色都是厮仆长随打扮,恍然之间窦光鼎已经明白,这都是本地织行染坊盐商阔主们的家人,自己这身装裹,骑这头蚂蚁似的黑叫驴,连个从人也没带,一准是那个杀才把自己当成哪一家的仆从了!窦光鼐不禁莞尔一笑,牵着他的“黑蚂蚁”绕过一片放得横七竖八的轿车、暖轿、驮轿,在一群高骡子大马中拴好了,出来,便见一个衙役从内衙提着大茶壶出来,因问道:“鱼二府在哪个堂?”   “孕——妇?”那衙役冷丁地被他一问,怔了一下,吞地一笑说道:“孕妇自然在接生堂——你这人真有意思!”   “集省堂?集省堂在哪里?”   “接生堂好几处呢,你问的哪一处?黄家的?刘家的?还是卢家的?”   窦光鼐怔了半晌,才明白和这位满口吴语的家伙闹了个满拧,一笑即敛,咬着京派官话一字一顿说道:“我要见你们鱼登水大人——知府裴兴仁已经革职拿问,鱼登水现在署理扬州知府,他还是同知,所以叫他鱼二府——听明白了么?”   “你是要见我们太尊大人嘛,早说不就明白了?”那衙役惊讶地闪了他一眼,这才正目打量,只见这年轻人穿着灰府绸挂面儿棉袍,蓑衣上满是雪,里边露出套扣天青缎巴图鲁背心,脚下乌拉草木底履套着黑冲泥千层底鞋,穿着蓑衣却没有戴笠,一顶黑缎六合一统瓜皮帽上还嵌着一块白玉镶片。这身行头说贵不贵,说贱也不贱,说不清是个甚么来头,因道:   “鱼大人出衙拜客去了。原说今儿会议本府士绅,商计乾隆爷巡幸扬州迎驾的事儿,人早到齐了,大人还没回来。二堂那边——”他用手指指衙内院向南拐弯处,“人都在候着他老人家。您先生敢问官讳、台甫?要到签押房得等胡师爷午饭后才得开门,不然先屈驾到二堂等着也好,鱼老爷不会在外时辰长了。”这次他也咬一口蹩脚京腔说话,虽是不伦不类倒也明白。窦光鼎听了只点点头,一边走,解着蓑衣带子径到府衙二堂后,蓑衣木履脱在廊下,便听里边人声嗡嗡蝇蝇,嚼茶的、窃窃私议的、咳嗽的、打呵欠的,叽叽格格似乎在说笑的……甚么样的都有。   猛听得有人说:“窦光鼎这么作贱别人,踩人肩头向上爬,也不是甚么好东西!”   窦光鼐万万没有想到,此时此地会有人在背后骂自己,而且咬牙切齿恨得想将自己投畀豺虎,心里轰地一阵耳鸣,立刻涨红了脸。站在门口觑着眼往里瞧时,外面雪光映着,屋里格外暗,烟腾雾绕朦朦胧胧老少富商足有四十多个,杂坐在六七张八仙桌旁吃茶抽烟磕瓜籽儿品果点说闲话,根本看不出方才是谁发话。正发愣间,二堂西南角几个人已经纷纷附和。   “邢二爷说的是。”一个肥得水桶似的绅士,用手绢擦着油光光的鼻子,打着哈欠呜噜不清地说道:“裴太尊挂靴离任,我去看他,他说自己只想造福一方百姓,不防头就得罪了言利之臣,这姓窦的就是个言利之臣,货真价实的个小人!”   “是小人之尤!”   挨着邢二爷坐着的一个干瘦中年人捋着山羊胡子,斩钉截铁说道:“他按着治河涸田①不许卖,裴太尊卖了他眼红——裴太尊难道卖田填了自己腰包?”说着便吭吭地咳。旁边一个獐头鼠目的小个子却似乎不关痛痒,笑道:“无非窦某人弹劾裴太尊,断了诸公一条生财之路,你们才恨他。说句公道话,朝廷的涸田卖得也太贱了。老邢,把你清河庄子上的地二十两银子一亩盘给我,不,三十两也成——你卖不卖?”窦光鼐这才看见那个叫邢二爷的,却是个方脸络腮胡子,说起话来鬓边一块朱砂痣一抽一动。“那是我爷爷手里从靳河帅手里买的——你老万开甚么玩笑——我是说,这些涸田荒着也是荒着,朝廷自己不种,卖给老百姓种不也是善政?他窦光鼐凭甚么拦着,还弹掉了裴太尊。连靳镇台也跟着吃挂落!   ①治河涸田:指清政府掌握的黄河荒滩。   旁边几个土财主模样的立刻响应:   “天道好还,窦光鼐也不得好死!”   “拿别人血染自己的红顶子,他还算是个才子?!”   “鸡巴才子——就是才子,也是个妨主精儿——我听说他娘,他太太都妨死了。这样的人,能在乾隆爷跟前呆长?”   “大凡才子,多是短命的。”邢二爷道:“孔子跟前的颜渊,才子吧?三十三岁呜呼哀哉。汉朝的贾谊,才子,三十三岁根屁朝天……”   窦光鼐弹劾裴兴仁和靳文魁,原为他们攀结盐政使高恒,连小妾都献出去供“国舅”淫乐,没想到竟招惹了这群地主,疯狗似地恨不得咬死自己。听他们夹枪带棒辱及家门,更气得手颤心摇。身子一挺进了二堂,正要说话,一个自净脸中年人早已迎上来让座,扯着他袖子递着眼色小声说道:“兰卿老师,我看你多时了。不怕真小人但畏伪君子。和他们呕气,没的小了老师的身份。来……坐,听他们胡嘈,一会子难堪死他们!”窦光鼐一看,却是在纪昀府里几次见过面的熟人,人都叫马二侉子,是专为内务府采办贡品的皇商,为人最是撒漫不羁的,本名连自己也不知道。窦光鼐恶狠狠盯了西南角一眼,粗重地透了一口气,挨着马二侉子在公座旁第一桌坐下,阴郁地说道:“民间口碑,指摘官员操节,原是寻常事。但家母健在高堂,他竟敢如此诅咒!”   “要整治他们也不在这一时。”马二侉子一条辫子散懒地盘脖子一圈搭在胸前,端茶唏溜一口,嘻笑道:“这几个都是扬州富粉行的粮绅。地地道道的土佬儿。您当场和他们拌嘴,板平了身份不是?胜之不武么!”说着,便见那桌上那位獐头鼠目的先生伸着脖子挤眉弄眼问道:“涂维孝,你说得活灵活现,见过窦大人?”“见过,”那个姓涂的舐舐嘴唇,扮个鬼脸儿笑道:“那样子呐,和尊范一模一样,伶伶丁丁的,象《水浒》里的鼓上蚤时迁……”一句话说得西南角满桌哗笑。窦光鼐满腹气恼,也忍俊不禁“卟哧”一笑。其余各桌士绅,经营茶盐瓷器漆器染织行当不一,彼此似乎也不甚相熟,却仍只顾各说各话不大理会。   闲话神聊间,外间的雪下得越发大了。   风似乎停了,一团团一片片,或如乱羽,或似绒球,不飘不荡,在黯淡的门洞檐下格外显眼,竟是个直落硬降的味道。满地稀浆样的雪搅水已被骤雪盖得严严实实,房瓦上的雪已积得三寸有余,瓦溜子的滴水也渐渐停了。不知谁说了句“雅静,鱼太尊回来了”!满屋嘈杂立刻停了下来。   一片鸦没雀静中,窦光鼐留神向外看,果然见一乘四人大轿,蒙着的纳象眼毡幕上覆了厚厚的一层雪,抬杠的轿夫人人雪水淋漓,踹着步子踩得雪地咯咕咯咕响,从大堂东道绕到天井院里,“噢——”地一声号子,大轿稳稳落了下来。那个提茶的衙役一溜小跑出去,挑起毡帘,陪笑说道:“老爷回来了?客人们早就到齐了,恭候着您呐——爷搓一把脸再出来,外头贼冷的,着凉感冒了不是顽的……”接着便见一个官员呵腰出来,却是一位清癯老者,年纪在五十岁上下,瘦骨嶙峋地,像是一阵风就能吹折了的老竹杆。下轿来双手对搓着一头走一头问道:“兰卿大人来了没有?”   “没呢!”那衙役小心翼翼掺着他上阶,忙不迭用手拂去落在白鹇补服上的雪,拉拉袍摆抖抖褂襟,笑得鼻子眼挤在一处,说道:“老爷一升轿,我就吩咐了门上,今儿不开衙理事,有大人来访惊醒着些儿快些报进来。这大的雪,小虹桥那边梅花开得好,兰卿大人敢是赏梅去了吧……”   此时众士绅早已起身迎出堂口,打躬的、作揖的、拜稽的、请安问好一片声响。“大守”、“太尊”、“黄堂”、“五马”……胡喊乱叫一气。那鱼登水却甚是眼明,隔着众人一眼便瞧见窦光鼐缓缓起身,忙用手分开人群,几步抢进去,双手拉着窦光鼐的手,晃着胳臂笑道:“老兄倒先来一步!你说‘登门来拜’,我怎么敢当呢?今儿一早起,赶紧就过驿站拜望,谁知路过镇台衙门,靳文魁正在搬家,这大的雪,箱笼行李都撂在泥水里,一家子妻女哭哭啼啼——我们共事相与一场,他开缺问罪,下头人这么着作践,不好袖手旁观的,就在那里料理一下,谁知就去迟了,更不想你独个儿骑驴到我这边来,真好雅兴……”又说又笑嘘寒问暖,家常殷勤十分。马二侉子在旁笑道:“靳家的雪天扫地出门,也少不了叫撞天屈,骂窦光鼐的吧。”窦光鼐也道:“看来这个窦光鼐真是十恶不赦之徒。这边几位先生也骂得兴起,窦某人先雪水浸身,夫然后狗血淋头……”说着,便笑。但在场的人除了鱼登水和马二侉子,谁也不知“兰卿”是窦光鼐的字,他们的话,’立即引起邢二爷几个人一片声“共鸣”:   “大雪天封门闭户,硬赶人家搬家?镇台衙门的人真他娘势利——这都是窦光鼐做的好事!”   “靳大人那是多好的人啊,本事也大,开得两石弓呢——落架凤凰不如鸡罗!”   “还是我们鱼太尊,前头裴太尊家眷动都没动!”   “平常生意人家,还讲个‘信’字呢!前头裴太尊批给我们的涸田田契,加着府台印信,鱼太尊得给我们作主!”   “这话对,没的叫窦光鼐这枭獍忒得意了!”   众人七嘴八舌中,鱼登水身在窦光鼐面前,尴尬得脸色灰青,脖子上的筋蹦起老高,沉着脸断喝一声道:“住口!窦兰卿大人名臣风骨,弹章一上,朝野震悚,你们是甚么东西?   敢在这里侮辱毁骂?!”窦光鼐进前一步,双手一拱笑道:“学生就是窦光鼐,窦光鼐即是窦兰卿,着实得罪了!”   所有的人立时僵住,木雕泥塑般呆住,岑寂得连天井落雪的沙沙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好一阵子,邢二爷几个人回过神来,知道今天触了大霉头。先是那胖子撑不住,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噼”地轮臂打自己一个耳光,说道:“小人昨晚瞳醉了黄汤……跑了这里来胡说八道——临走老婆子还说,多喝茶少闲话——我竟是个猪托生的,没耳性!”他“噼”地又是一掌。几个犯口舌的米蛀虫土财东也都纷纷效颦,骂自已“死王八”、“不要脸”、“发昏”、“吃屎长大”的,花样百出。其余盐商、瓷器漆器、织染行老板们不关痛痒,剔牙剜指甲在旁瞧风凉儿。鱼登水待他们出尽了丑,觉得还要靠着他们办迎驾的事,不宜太为已甚,笑嘻嘻牵着窦光鼐手道:“兰卿兄,他们是甚么玩艺儿?生气值不当的。权当作听见驴鸣犬吠就是了!咱们先会议,我还有好消息儿告诉你呢!”   “你们几个还请进来,坐着会议吧。”窦光鼐见那几个人跪在倒厦檐下,个个面目赤肿羞缩委顿不堪,和鱼登水叙了主宾坐下,朝外边大声吩咐道。他目光带着阴郁,苦笑着对身边马二侉子道:“自古好人难当,我岂敢妄求非分之福?那高恒身为国戚,职掌盐课重务,竟敢官盐私售侵吞国税数百万两,又与户部侍郎钱度通同为奸盗铜渔利,这样的城狐社鼠如果不置之于法,大清国还了得么?”马二侉子笑道:“大人这一举,正是振聋发馈!就是我的嫡亲舅子,这么着折腾我的家产,我也容不得他!”   鱼登水新署知府,短缺着十几万两迎驾需用的银子,要着落在今天赴会人身上凑集,又恐威望不够,邢二爷几个人这一闹,正好借势敲山震虎,在座中干巴巴一笑,说道:“这话公道!裴府尊也是忒不象样子,怎么好连自己的小妾都献出去,在众乐园这种地方宣淫?沸沸扬扬,扬州的官缄都败坏尽了!”马二侉子道:“这里头的学问鱼大人就未必知道了。裴府尊是个有龙阳之好的,不爱美人受娈童。乐得小妾送去巴结。高国舅欢喜,小妾婊子齐欢喜,卖买涸田都便宜,竟是皆大欢喜——窦大人一道奏折直透九重,搅了这欢喜道场,怎不教人恨得牙痒痒?”话未落音,满座众人已是轰然大笑,只几个米商脸红得猪肝价,恨不得个地缝儿钻。   “皇上现今驻驾南京行宫。”鱼登水瞟一眼窦光鼐,见他微微点头,清了一下嗓子说道:“傅中堂现在成都整军,尹制军待过了正月十六,也要赴西安行营,督责大军粮秣事宜。皇上巡幸,是为视察江南民风吏情,昌明治世文物典型。大军行动,国库要耗金山银海,那是不消说得的。皇上来我们扬州,是我扬州人民百姓的体面风光,也是我们的福气。   皇上俸天格物怜贫悯弱,以不扰民为宗旨,所以南巡以来一切供亿都按圣祖爷手里规矩,由大内内库支应。如此深仁厚不泽,我学生读遍二十四史不曾见识过。这是一头说,就我们扬州府,那是天下形胜富庶之地,譬如家里来了贵客,也还要粉饰丹垩洒扫庭除的吧?略尽臣子庶黎恭谨敬上之心嘛!大项的银子,府里已经筹齐。迎驾桥行宫,草河行宫,八大名园八大寺都装修停当了。还有些不是尽善尽美的,恐怕要着落在众位缙绅身上。这是天大的喜事,不能有半丝半缕的破相,府库的银子又不能动用,诸位都是明白人……”   他长篇大论,上大及小自远而近逼出题目,这都是前任知府裴兴仁说了又说,说得唇焦口燥的“道理”,耳朵也磨出老茧了。听得人太不耐烦,还要装作童蒙小学生听塾师讲学一样“恍然大悟”了的模样,天真地张口点头儿。窦光鼐是想借这个会议说说征集图书的事,恳请这些士绅将家中藏书借给朝廷修《四库全书》,头一次听这样的会,倒觉新鲜别致。想到草河、迎驾桥两处行宫千门万户巍峨壮丽,从仪征至扬州一路驿道,都将旧树拔了,换栽的乌桕松柏郁郁苍苍遮天蔽日……那是怎样的粉糜奢华……这样的虚耗民力民财,还说是“不扰民”!……想到这里,窦光鼐不禁暗暗摇头。   “从北玉皇观到瓜洲渡,直到通抵长江摆渡码头,道路要全部整修……”鱼登水却全然不理会众人心思,自顾顺着自己的题目往下说,“六闸、金湾新滚桥、香阜寺、天宁寺至文景寺行宫,崇家湾、腰铺、竹林寺、昭关坝这些地方道路已经修过一次,但车过马踏,有的地带泥浆翻起,又成了烂泥滩——要重新整治,垫的黄土不能薄于三寸。太后老佛爷和主子娘娘凤驾估约是在小五台或者香阜寺。小五台到平山堂,香阜寺到钞关马头都是旱路,路面儿还好,但只建了两座彩坊,这和皇上孝养母后表率天下那番赤子之心太不相趁了。这里的彩坊要比北桥御道加密三成。   这位新署扬州知府看来不知踏勘了多少次行宫道路,何处少一座歇轿凉亭,那里需建一个戏台,甚至哪个下船桥板支柱不稳,俱都言之凿凿,彼处需用银两若干,此地需用民工几何,也都如叙家常娓娓言来:“……所需用工料银共计也不过十二万四千两,要请诸位乐输……”说罢挽起雪白的马蹄袖里子,用碗盖拨着茶叶沫子啜茶。   本来还有点啜茶吸烟振衣咳嗽的会场,又象被冻结实了的池塘,变得阒无人声。鱼登水不慌不忙,扫视着会场,呵呵一笑打破了沉默:“兄弟署理知府时日不长,昨日才接到范抚台宪票就任实缺。往后仰仗诸位父老的地方还多着呢!这是国家景运大事,差使办不好,我可以往前任裴府尊头上一推了之。但范抚台,金制台都要随驾来我维扬,一个破相出来,丢人现眼出乖露丑的还是我们扬州人。臣尽臣忠,子尽子孝,这比甚么都紧要。我一点勉强大家的意思也没有——乐输嘛,讲究的就是‘情愿’两个字——你说是么,兰卿大人?”   “啊——当然!”窦光鼐一下子从遐想中被拉回现实,凭自己微未小臣。想谏阻乾隆巡行各地逢迎争媚,比登天还难了三分,就“臣尽臣忠,子尽子孝”只能借这股势,办好自己的差使。想定了,言语便十分简捷畅爽:“鱼大人讲的好,就要这“情愿’二字。我是来征集图书的。《四库全书》现是皇上亲任总裁。四个军机大臣,二十几名大学士,部院大臣为副总裁。向民间征集散帙书籍,买卖是银两出入,借取有官票存据,分毫不取利的事,有的人偏偏就不‘情愿’!”他顿了一下,目光变得异常犀利,“——你是甚么心思啊?你是臣子百姓,君父向你‘借’东西,这已经超乎礼之常情了,还要勒肯藏匿——以贼子之心事君?我已经探访清初、宋版《朱熹集注》、《二程掇瑛》,明版《余阙集》,《风雨听荷》《蕉叶集》《阳明日记》……”他如数家珍逐一列陈,足举了三十余种版书,“都在扬州诸位手中。顾全各位体面,就不点名字了——无论征集图书,还是迎驾接銮舆,其事虽异,其理则一!你不以敬诚之心事君,我就要有点诛心之论,一一上奏天听!”   此时院外天井房顶白茫茫一片雪色,檐下墙角的积雪已有半尺许深。忽地一阵哨风掠脊入院扑进二堂,堂顶承尘和窗纸一鼓一翕,连官座下的江牙海水朝日幕子也不胜其寒地瑟瑟抖动。饶是二堂四角大炭盆子红塔似的炭火烘着,人们还是打心底里起了个栗儿。先是邢二爷撑不得,嗫嚅了一下,说道:“《朱熹集注》我家收藏了一部。不过不是宋版,是鲁班。   求大人明鉴,要使得着,明儿叫小儿奉送到驿站。至于迎驾需使的银子,断然不敢小气敷衍,请鱼太尊开个数儿,我们好有个遵循。”窦光鼐听见“不是宋版,是鲁班”却是闻所未闻,身子一倾正要询问,左侧几桌商人也都争先恐后报名献书认捐:   “我家财神龛子后头一箱子破书呢!原说送到蔡家纸坊打了纸浆,皇上老子爱见,明儿就孝敬过去。钱的事也断然不敢叫老公祖为难。”   “《阳明日记》我有……”   “我有《余阙集》……”   “《蕉叶集》十二卷,还有九本子。我家小畜牲不懂事,撕了三本用纸背练了账本子,敢情这大用处?大人不说,余下的也就撕了……”   说到认捐“乐输”,也都是个个踊跃,或建议“均摊”,或议论按资产大小“分等”,甚或说“抓阉儿”的纷纷不一,总之这十二万多两银子今日来会议的包了。最终议定,会下由商人们自行议定分摊数目,三天之后,由本地最大的盐商黄克敬揽总儿收齐缴来府衙。窦光鼐心记众人所报书目,到底不知道“鲁班”意指云何,悄问身边马二侉子,马二侉子也只是摇头:“回大人话,我也是不得明白呢……若说‘鲁班’,该是木匠书,是‘鲁版’朱熹,又从来没听说过……”窦光鼐便目视邢二爷,问道:“你方才说‘鲁班’朱熹的书,是甚么样子?纸色,装帧,还有墨印,是活字版,还是木刻版?”   “回了大人您呐!”邢二爷心里揣着个鬼,最怕的就是窦光鼐计较骂座的事,最巴望的就是能和“窦大人”攀扯几句,和息一下口孽戾气,听见窦光鼐问话,起身一揖,又虾身打个千儿,满脸腴笑难描难画,说道:“大人问的,小人一件也不明白,那纸都黄脆了,墨色倒是漆黑的,只是字儿个头象是大小不甚齐整,上下字儿中间远近也略有不同……”他口说手比,“……这么长,这么宽,这么厚,订线儿也朽了。懋书斋的伙计说这是宝贝,是后唐年间的纸……”   他没有说完窦光鼐已经明白:这定然是宋版活字印书,用的是后唐时的纸,这在宋代本朝已是极名贵的版本了,思索着又问:“你说它是‘鲁班’又据何而云?”   “不是集河运来的,是漕船运来的。”邢二爷连连摇头,“那真的是‘鲁班’,书里加的眉批,都盖着图章。懋书斋的人说批字的人是个宰相,叫鲁秀夫甚么的,所以小人叫它‘鲁班’!”话未说完,正啜茶的马二侉子“卟”地一口,满口茶呛了出来,鱼登水也笑得呵倒了腰咳嗽。窦光鼐笑了一阵,叹道:“陆秀夫乃是南宋理学名臣,末代宰相。当日宋帝被困崖州,元兵海上四合大围,陆秀夫杀死全家,衣冠齐整抱帝投海而亡,千古忠臣壮烈殉国莫过于此。你居然收有他的手批朱熹集注——由陆而‘鲁’,由版而‘班’,也就成了‘鲁班’!”他苦笑了一下,又道:“本来今日你当着大庭广众辱我,更甚者谤及我母,我是不能容你的。你这样不学无术,我可以放你一马。审事量心说话要斟酌轻重是非,连祸从口出这俗语也没听见过么?”   “是……是……”   窦光鼐说一句,邢二爷答应着呵腰躬身喏喏连声,满堂的人原料着邢二爷今日未必能平安回家,听窦光鼐如此大度,一片声啧啧称颂。后堂几个侍候差使的衙役早听说今儿来了个“微服私访的六品京官”,都挤在二堂公座靠壁后瞧热闹儿小声议论。那个提茶壶的衙役便卖弄:“你看看人家那福相,举止抬步言语行动里透出的那份贵重!啧啧,真真的天庭饱满地颊方圆,看见鼻子印堂了么?红的亮的!土星明亮加官进爵,我的眼走不了水!”   **********************************   二 鱼太守道路收冻殍 福公子荒庙救风尘   送走了会议来的士绅,鱼登水松了一口气,从堂口笑嘻嘻踅转身来,对马二侉子和窦光鼐举手一揖,说道:“亏了你二位!不然,今日这块没烧红的铁有得打的——这屋里,空落落的,满地瓜子皮痰迹,走,到西花厅坐,又暖和又敞亮。我还有一瓯子老花雕四十年陈酿,咱们边吃边聊……赵天贵,麻师爷他们回来了没有?”他让着二人起身,转头问那个提茶壶的衙役道。   “没呢!”那个叫赵天贵的衙役忙笑着答话道:“这会子雪下得紧着呢!别是在哪个地方儿吃酒赏梅了罢……”鱼登水愣了一下,多少有点扫兴地说道:“我算着他们早该回来的了。这么着,我就不敢在衙门里陪二位了。这样——反正雪大,人不留客天留客,老马陪兰卿大人在花厅里只管吃酒说话,我出去走一遭,今晚咱们请几个朋友痛乐一宵。”   窦光鼐是个不喜应酬的,于人情世故敷衍而已,因笑道:“我从虹桥灵土地庙那边过来,吃了十几个麻酥扬州椿卷儿,一点也不饿。既然大人有公务,何必衙里再搅呢?不如各自散了罢,南京纪中堂那边来信,叫我过去引见,只烦贵府把他们献借的书征集上来,打包好,预备着驿送北京,别的我也没有要紧事交待的。”说罢就要揖别。马二侉子却问道:   “这种天气,府尊出去有甚么事?”   “我看这雪——”鱼登水转头向外看看,“扬州十年不遇的吧?大雪封门的,要防着绝粮户冻死饿死。还有的房子禁不起水泡雪压。麻师爷他们几个出去没回来,我有些不放心,得出去走走。”马二侉子笑道:“贵府真是爱民如子——我是说,如今还有你这样的官儿?”鱼登水道:“也有个私意儿搅在里头。和亲王爷已经到扬州了!省里藩司臬司学政部过来迎接了,还有先期踏看驻跸关防的侍卫太监,不定哪个部的尚书侍郎都在城里,差使上一个错失,立时声闻九重!”窦光鼐道:“不管扬州来了甚么人,这是你的应份差使,你去办你的事吧——我们也好散了。”   这边鱼登水从正厅升轿出去,马二侉子便拉窦光鼐向东马厩走,却是赵天贵前头导引,为避那雪,不从天井里过,用钥匙开了琴治堂东厢房的锁穿堂出来,已在东马厩院那间茶炉房的隔壁了。赵天贵出去招呼马二侉子的驮轿和窦光鼐的驴,马二侉子见那头驴和他的大走骡一道牵来,小得象一只大黑狗,因笑道:“亏您已经放了监察御史!如今知府出门都坐八抬大轿了呢——您倒骑这么一头狗崽子似的叫驴!——坐我的驮轿吧——牵着窦大人的尊骑跟着!”窦光鼐犹豫了一下,见地下的雪已积半尺,漫天仍是绒雪狂舞旋落,无休无止地下坠,再骑毛驴不但足力不胜,且那份“骑驴赏雪”的雅兴也未必提得起来。这样的天气,坐上马二侉子这样的镶玻璃幕毡大驮轿,隔窗赏雪那真叫受用,可惜是马二侉子这个人……   “我告诉大人一句话,”马二侉子似乎猜中了他的心思,一笑说道:“无论官场文场商场,可以一色说是名利场。哪个场也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您在翰林院和王平乐(王文韶字)辩论,说过‘君子小人分野,唯一心而已’。这是有的吧?”只这几句话,窦光鼐便觉可以与此人同轿,莞尔一笑说道:“别以为我耳目不灵,你不也是德州盐道么——我授观察道巡行观风,皇上有旨吏部存档,暂不明发,你不要逢人就说。”   马二侉子一听就笑了。却见两个轿夫套好驮鞍,抽掉安放驮轿的架子腿,轿夫一边一个抽起后边的柳木凹杆轿杠,对准了驮鞍中间的一道槽将皮绳嵌了进去,又将前杠抬起,却只有三尺长的轿杠,那走骡都是千调万训出来的,自动便向皮绳套儿退去,轿夫双手一松,驮轿已经稳稳结束停当。一个小厮冒雪挑起夹板棉黑市布的狮子滚绣球棉帘,里头却是前后两座儿,中间轿窗还夹着套桌。马二侉子抢先一步上了前面座儿,伸手让窦光鼐坐了后座,说声“起路”!那驮轿象在雪地里被谁轻轻推了一把,稳稳滑动了出去。马二侉子却是十分会享福,先递给窦光鼐一个手炉,将手炉外煨热的毛巾抖下来,“兰卿,用热毛巾擦把脸。”   又从座角取出一个棉套子捂得严严实实的银瓶,倾一杯热腾腾的茶水放在窦光鼐面前,又抖擞开一个油纸包儿,里边又几个小包,展开了,甚么酱牛肉条儿、卤口条、茴香豆,桂花梅络小贴饼儿……竟是下酒物品一应俱全。马二侉子旋着一瓶“洮河春”酒,笑着对看得发愣的窦光鼐道:“兰卿,你是个清高人。我和你算不得一路人。我是挣来之食也吃,嗟来之食也吃的。你是个凤凰,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非甚么黄子‘楝食’不食的。我呢?帮衬这世界,就是盗泉之水,捏着鼻子也就喝了。本来‘道不同不相与谋’,咱们没缘份。你打心眼里也未必瞧得起我这又是‘皇商’,还掏钱买个道台装幌子的人。今儿是大雪把我们挤到这一顶轿底下了。跟您打包票,这肉这酒虽是民脂民膏,可也是我商场辛苦营运的干净钱买的——轿上吃酒,隔玻璃赏雪寻胜,这份清福只怕扬州最风雅的名士也未必享得!……只管吃喝玩赏,咱们兜城走一遭,下轿缘份也就尽了。你还去当你的清官,我还去捣弄我的瓷器古董绸缎贡品。如何?” “我并不是甚么‘凤凰’。”窦光鼐被他一番话说得心里暗笑,稳稳靠在轿厢的毡包垫子上,望着片羽肴乱的轿外,眼神中多少带着点迷惘,举起马二侉子递来的一杯洮河春无声咽了,似乎在品那酒香,又似乎不胜烈酒的冲煞辛辣,嘬着嘴唇说道:“只是朝里城狐社鼠,掏弄得太凶。略正派点的,也就被人看成了稀罕物儿。比起当年郭秀,那种铮铮风骨,敢在天子明堂当众批龙鳞,和圣祖那样的明君哓哓置辩,我根本没法比,也并不见谁有这样的名臣风骨。我读尽二十四史,似乎现在情势与哪一朝也不相似。生业滋繁前所未有,地土兼并得没有立椎之地的也前所未有。主上英明、辅相良能前所未有,昏天黑地里贪贿肆虐蝇营狗苟乱得一团糟,也是前所未有。天下太平前所未有,太平天下屡屡兴兵屡屡兵败,也还是前所未有!我有迷魂招不得啊……大家都是读书人出来作官。怎么作了官就变成一群魑魅魍魉——我夫子的四书,我夫子的春秋大义,难道都不管用了么?”   马二侉子端着酒杯,半伏在轿案上一声不言语。但见轿外风雪更加迷离。玻璃上的水气凝了珠儿一行行淌落下来。外头景致都模模糊糊的不甚清晰。良久,他轻轻一叹笑道:“我也读过几本史书。不怕你见笑,十四进学,十五中举,《离骚》解得,《易经》读得,先秦诸子文章句读断得,一样的看不透今日世道。历朝以来,只讲田赋粮税,如今又是亚细亚又是欧罗巴,又是钟表又是瓷器香料儿,外国听说还有铁路、有火车,我还见过火轮船!这都是前古没有的,叫人没法捉摸,竟和万花筒儿似的。你想,孔圣人书里没讲读书人在万花筒里怎么修行。白花花的银子从黑眼珠底下海水似地淌过,有几个能把持得象颜渊、曾参,又有几个男人象柳下惠,坐怀不乱呢?来,喝酒——管它呢!岂不闻‘沧浪之水清,可以濯吾头;沧浪之水浊,可以濯吾足’?来……”   轿子晃了一下,前头的骡子似乎遇到甚么坎儿,猛地站住,后头的骡子不知道,努劲一拱,杯子里的酒都溅了出来,马二侉子一愣,挑起毡帘伸头出去笑骂道;“日你们奶奶的!   骡子怎么赶的?”窦光鼐侧转身擦去玻璃上的水渍看时,两三个骡夫已经到了轿前,正在搬弄甚么东西。马二侉子的长随早已过来回话,抹着一头一脸的雪水,说道:“回爷的话,这里冻倒了一个,雪已经盖住了。幸亏是骡轿,要是车轿,齐腰儿就截过去了……这人也真是的,别人都是爬道边儿卧着,他就这么直撅撅横到当路车辙里……”马二侉子没等他说完,搴帘便跳下了轿。窦光候也就随着下来。   在轿中隔玻璃瞧着,外间飞花如绒似絮飒然而落,出来便知里外寒温世界迥异。二人暖轿酌酒,热身子下轿,一阵寒风扑面而来,轿顶的雪团裹进脖项中,都是一个周身哆嗦的噤儿。马二侉子眯着眼,看看远山近廓,湖河港汊俱都是白得刺眼的冰雪世界,街衢村庄蒙在雪幕中,绰绰约约朦朦胧胧景物都不甚清晰,不由的说了声“好冷天儿——”,因见窦光鼐已俯身察看那冻殍,淌雪过来,一头问道:“这怎么料理?——您甭瞧了,这我见得多了,至少过去六个时辰了——可怜见的,才二十岁出头呢!”   “这附近不知有没有庙?”窦光鼐无望地松开尸体的胳膊,吁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把他寄厝到庙里,再知会鱼太尊,由他安置就是了。”“如今扬州大庙都装修一新,要预备着御驾临幸。”马二侉子道,“那些和尚们未必有这份慈悲心,收这些死尸有碍观瞻……只可是土地山神庙、马王庙十王庙之类的杂庙野观,才可寄托这些冻饿殍尸的。”傍边一个骡夫笑道:“大人们好心肠的。象我们乡里,这种天气出门跑生意,一天遇上三五个不稀奇!—   —这里驿道上了北坡,有座废了的五通祠,有的是空房子。爷们这里稍候一会子,小的们撮弄着抬他进去,出来咱们接着送爷门游玩。”   马二侉子唾了一口,笑叹道;“踏雪寻胜来着,谁知碰上雪里埋尸——败了兴了。”窦光鼐笑道:“你这是富贵轿,坐这轿冲雪赏景,很有点焚琴煮鹤的味道——这五通祠虽是淫祠,地方儿选得不俗,左倚蜀岗余脉,右临瘦西湖岸,艳阳春日来游,怕不也是醉人去处?   ——”他突然眼一亮,指着五通祠西边颓墙说道:“你看那一带梅!”说着一提袍角,踩着道旁松软的雪便登上去。马二侉子随后跟了过来。几个骡夫将死尸搭在毛驴背上,架头扶脚的,却是循着道儿向西,又向北踅,趔趄踉跄逶迄径往五通祠。   这是很大的一个院落,正殿和山门遭过火焚,已经几乎被夷为平地,七楹殿基下,齐整排列十二个栳栳大的雪堆,圆圆的,象发酵了的雪馒头,残存的东壁被烟火熏得黛黑,金翠交错的壁画依稀彷佛。由正殿入庙,庙后的影壁也已倾圯,空落落的大院鸦没雀静,两排厢房倒几乎完整无损,东厢北头几间房似乎还住得有人。连窗纸都糊得严严实实。空旷寂寥中微微闻得人语之声。西厢南头五六间房却是烧残了的,残檩断檐纷杂错落,都落了许厚的雪盖。袅袅风中满院流雪回荡,给人一种空寂落寞的弃世之情,只有院心那个硕大无朋的焚香石槽,槽北矗着人来高黑黝黝的破烂铁鼎,仿佛在向人诉说着这里当年的繁华。   马二侉子的眼神却是不好,似乎是今日我们所谓的色盲了,进了庙,还是看不清西垣下一丛丛的茂梅,一边跟着窦光鼐走,嗅着清芬寒冽的梅香,一边问:“哪里有梅?梅在哪里——我怎么就瞧不见呢?”   “这不是的么?”窦光鼐见他瞎张望,不禁好笑,俯身折了一枝递过来,说道:“你和我一个表兄一样,辨不出颜色妍艳。大家分苹果吃,他专捡又青又酸的取……”马二侉子这才留心自己脚下,短垣顺墙向北,莽丛丛灰蒙蒙一片齐项来高都是梅树,接过花枝在鼻子旁贪婪地嗅着,做怪脸儿笑道:“我还不至于全然不辨颜色。梅花是白的,雪也是白的,就看混了——”话没说完,窦光鼐已笑得跌脚,劈手夺过梅枝说道:“这是‘白’梅么?西子无盐①都要你搅得一塌糊涂了!”他用手轻轻抚着,那梅枝权分两条,似蟠螭又如僵蚓,绵延直伸出三尺余,胭脂似的花朵上,没有绽开的蓓蕾上,都挂着蜡霜,风雪里瓣芯挺铮寒香袭人,看去倍觉精神。   ①无盐:春秋著名丑女。   马二侉子见他忽然沉吟,笑道:“兰卿风雅士,必定有诗了。”窦光鼐苦笑了一下,略一顿吟道:   敛芬甘寂寞,持洁矜哀红;   沁香不媚雪,昂藏对东风。   马二侉子听着点头,叹道:“足见风节。难为这句‘持洁矜哀红’!——嗯……不过‘昂藏’二字盛气了些,梅花是女儿情态,不如用‘含愁对东风’好些。”窦光鼐道:   “‘昂藏’辞气是霸道了些。说的是。景随意转,这会子没有愁,不能强说愁,倒不如‘一笑对东风’,显得大方从容些。”马二侉子道:“我是胡说八道,哪里懂甚么诗?上年和纪晓岚公喝酒,他说古今咏梅的诗都做滥了,最不易出新意的。还代桃花骂梅花,甚么‘竹君子、松大夫、梅花何独无称呼’,还有‘家家梅香都是奴’甚么的,逗得我们好一阵笑!”   窦光鼐笑道:“他那是调侃。此人最爱唐突亚子刻画无盐,满口都是胡说八道。”   说话间几个骡夫已经安置好死尸,搓雪洗手说笑着过来。窦光鼐看院中脚迹,便知是送到西厢屋里去了,因问道:“没有惊动这里住着的人吧?”轿夫头儿陪笑道:“这又不是赁出去的房子,谁管谁呢?东厢里有人探头儿看了看,没说话又掩了门。”窦光鼐还要问时,忽然听得庙外来路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象是后边有人追赶,有人大声吃喝:   “臭屍做的——野丫头,站住!你不想活了——操你姥姥的!哪里跑?”   几个人都是一愣,转瞬间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孩子连跌带窜奔上庙阶,年纪只可在十二三岁,这样冷透骨髓的天儿,只穿一件破烂流丢的青布大褂,腿上裹脚也散了,拖着一条玄色带子拧着小脚伶伶丁丁飞奔上来,连鞋子也跑飞了一只。她跑到庙碑旁,煞白着脸张惶四顾,走投无路情急间,一眼嘘见东厢北首,五通祠原来住持房子旁边的汲水井,黑洞洞的井口在雪地里格外显眼,犹豫了一下,冲步趋去,不防脚带拖在身后,缠在一根断檩钉子上,只一拽,“嗤”地一个马爬,直滑出丈许来远!   这一来连东厢里住的人也惊动了,窦光鼐、马二侉子急赶上来要扶那女孩子时,东厢北房草帘一动,冲出两个叫化子打扮的少年,都是笑嘻嘻地,不由分说架起那姑娘便进了屋,便听屋里有人喊:“给她找一身干棉袍——对,先用被子裹着——这天气怎么就穿得跑解马似的呢一一把热水给她洗把脸!”却是一口道地京腔,公子哥儿吩咐下人口吻。   这时分还会有北京来的叫化子?窦光鼐和马二侉子都是一愣。诧异着退到大铁鼎旁边静观。   那群追赶姑娘的人已拥进庙里,约莫有十二三个,都是庄丁模样,衣色却甚杂,个个都是截衫棉袄短打扮,口里呼呼直喘白气。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汉子瞟了马窦二人一眼,冲着屋里吼道:“死丫头,识相点,快出来!”几个庄丁也七嘴八舌呼喊叫骂,口气却甚是轻桃:   “出来吧,王老五要急煞了!”   “要你坐花轿,当新娘子,你紧着往井里跳甚么?真个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进来!”   “到底是大家子调教出来的妞儿,还害臊呢!”   “这丫头是水灵,怨不得老五上火,把那二分茶山子都盘给葛二少赎她出来——”   “大家子的丫头都出落得这般标致——比葛二奶奶瞧着还俊十倍呢——不知人家小姐长甚么模样?”   “那定必是沉鱼落雁之容,羞花闭月之貌了!”   “嘴脸!看几出戏,你就成斯文先生了!”   夹七夹八纷纷议论中,王老五又大声喝道:“屋里人听着,快放人!不然老子要闯进去了!”   “是谁在这里撒野?”   草帘子一动,一个少年闪身出来,却也是乞丐装束,年纪约在十四五间,个头已是成人高低,脚下蹬一双污秽不堪的黑鲇鱼老棉头粗布靴子,一袭油渍麻花的老羊皮袍罩在身上,白花花油腻腻地毛里儿翻着,看不清里边穿的甚么裤褂,一顶大得可笑的六合一统毡帽压得眉眼很低,脸上东一块西一道,不知是锅烟还是污泥,双腿叉开跨腰而立,雪地里看去显得滑稽里透着精神——一刹那间,窦光鼐觉得似曾相识,却再想不起何时何地见过这人。马二侉子也不言语,骨碌碌一双眼只是仔细打量这个少年,又不时瞟着跟出来的两个乞丐。   那少年却全然不留心众人,拧着眉头盯着王老五,不紧不慢问道:“这丫头是你甚么人?”   “我老婆!”   “老婆?”少年似乎有点意外,瞪大了眼又问,“你今年多大?”   “三十五!”   “她呢?”   “她……”王老五迟疑了一下,“大概……大概……十四五岁吧!”   少年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这一瞬间,马二侉子脑海里电光石火一划而过,已经认了出来,对窦光鼐耳语道:“这是乔扮的叫化子。这个年轻人来头不小,是傅爵相①的二公子,叫福康安……”窦光鼐心下顿时恍然,怪不得面熟,原来把爷两个形象给印证在一处了,细思却又迷惑,又摇了摇头。听那少年笑道:“天下哪有这样的丈夫,连自己老婆的岁数都说不清!你三十五,她十三,你是她老公?你该是她爷爷!”   ①爵相:傅恒因战功封有爵位,又是宰辅,因而尊称爵相。   “是老公是爷爷与你鸡巴的相干?”王老丑庄稼火上来,脖子筋胀起老高,脚一跺,转身冲门跃过去就揭那草帘,守在门口的那个中年乞丐跨前一步,只用手扳肩头一带,笑道:   “私闯民宅劫人,你活够了。”王老五只着这轻轻一下,身子竟陀螺儿似地旋了几个圈儿,踉跄退了几步。刚刚站定,门口那小乞丐早一个头锤拱过来,王老五偌大身躯“卟嗵”一声四脚朝天仰在雪地里,溅得雪花腾然而起。   “好小子,敢动手!”   众人见王老五吃亏,发一声喊,一拥而上便奔那少年。小乞丐拖了少年便向后退,那中年乞丐挡在前头,笑嘻嘻的也不甚张忙,待前头几个人到跟前,突然蹲身,磨杠似的一个扫堂腿,三四个人象突然遭到风袭的谷个子,挤堆儿倒在一处。后边的人被他这一手唬得一退,随即喝呼大叫冲过来,却被中年乞丐劈胸捉了一个直搡出去,又砸倒一个。庄丁虽多,无奈那中年乞丐端的不是凡手,人影恍惚穿插其间,打倒一个又奔另一个。那少年也是手脚灵便,但近前的,又搡又带掌击肘砸,挨着的不是马爬便是喝醉了酒似的踉跄趔趄。那个小毛头乞丐更是撒溜,跳蚤似的在人群中钻来蹦去,朝这个踢一脚,朝那个打个背锤,时不时还扇人一个耳光。一时间打得雪尘飞扬,叫骂声呼喝声倒地声耳光声响成一片。窦光鼐和马二侉子略看片刻便已了然,王老五一干人虽人多势众,却压根不是这三个人的对手。一团混战中东厢第二间也出来几个大汉,一个个都是壮豪威武,但却不是乞丐,象是长随模样,都叉手而立,笑吟吟看着这一群,倒象是在看街上跑江湖的走把式。   一时间庄丁已被撂翻了五六个,可煞作怪的似乎都被中年乞丐扭了脚筋,一个个双手抱膝护裸疼得在地下打滚。王老五脸色紫胀,累得呼呼牛喘,兀自和中年乞丐拼命支吾,口中大叫:“一齐上——围住这小子,照死里打!”   “都住手,听我说话!”那少年站在井台石板前,一边格打扑上来的人,犹自好整以暇,大声喊道。站在檐下的几个长随见众人不听招呼,依旧缠打不休,“唿”地一齐都上了手。只转眼间,庄丁们都被打倒在地,抱脚捂肚子爹妈老天爷混叫一气。两个长随架定了王老五,拖到少年跟前,朝膝盖窝里踹一脚,已是跪了下去。一个长随见他挣扎,劈脸一掌掴去,骂道:“野泥脚杆子,老实点,听着这位爷说话!”   王老五又倔又憨,人已跪下兀自又纵又摇不肯就范。那小乞丐挽袖舒掌还要打,少年摆手止住了,上前一步问道:“说实话,这丫头是不是你抢来的?”   “不是!是我买的?”   “卖主是谁?”   “官卖!”   “唔!——她是罪奴?”   王老五一愣,说道:“她模样儿端正着呢——嘴一点也不努——你罗嗦个啥!给我放人!”那少年不禁咧嘴一乐,说道:“今儿个无巧不成书,她是我的远亲表妹,奔这里求救。我能不管?王老五,我瞧着你也是个老实种地百姓,不想为难你。你娶一房媳妇儿也不容易,也不要说赎银是若干几何,你开个价钱,我成全你另寻个年貌相当的女人。这丫头其实还在孩提之间,没的作践了她,也伤了你的阴骘,你说成不成?”王老五听他的话只是个半懂,上下审视那少年,说道:“你这象生儿,好大口气!我好不容易卖了茶山,八两银子才买到手——娶一房媳妇儿,没有六十吊钱谁嫁给我?你有么?”   “六十吊?”那少年眨巴了一下眼睛,原来他竟没有使过制钱,更不知道制钱和银子怎么换算,因便目视那个小鬼头乞丐。小乞丐笑道:“一吊足钱是七百文,毛吊一千文,一吊七兑一两,六十吊六七四十二,加上银子成色折算,九成九的银子,九七六十三……”他掐指头算着,少年已听得大不耐烦,喝断了他道:“吉保!你甚么时候儿学会老婆子嚼舌头了?说简截些!”那个叫吉保的小乞丐伸舌头扮了个鬼脸儿,笑道:“该是三十五两三钱足纹,就够他娶媳妇儿了。”“我给你五十两。”那少年微微一笑,用手点了一下,一个长随早趋步上前,将两锭台州足纹双手捧给他。少年接在手里掂了掂,蜂窝细丝灰白碴脚,一根到心的两块银饼子,带着那长随的体温,白绒一样的雪花一沾即融,白晃晃亮灿灿放着刺眼的光芒,一群庄稼人已经看呆了。少年走近王老五,将银子丢了他手里,笑道:“回去把你的茶山赎回来,娶个婆娘好生过你的日子。放开他,叫他去吧!”说罢朝马窦二人看了一眼,不言声揭开草帘回了屋里。那叫吉保的和那些长随、中年乞丐也都规规矩矩各回各房。   看着王老五一干人面面相觑,傻子似的高一脚低一脚离庙而去。窦光鼐也恍若梦醒,笑道:“我也认出来了,翰林院送稿子去六爷府,见过这位哥儿。六爷调教子弟有方,这位少爷心地不坏。”马二侉子道:“这是六爷正配夫人的娇儿子,序齿也排第六,其实前头三个哥子没养住,怕两个六爷叫混了,所以都叫他福四爷——福康安——我给他采办过东西,方才他已经认出我了,不见不好,咱们进去请个安儿吧。”见窦光鼐踌躇,马二侉子笑道:   “兰卿又自矜翰林身份了。福四爷也是有职份的人,一落草就是三等虾,位置比我们高呢!”说着拔腿便走,窦光鼐身在其境,由不得也就挪步跟着进来。   屋子里很暗,乍从雪地里进来,几乎甚么也看不清,团团纺花车似的光晕儿乱转,二人略定了神,才见共是四个人。中年乞丐控背躬身站在北炕西头边上,吉保和另一个年纪仿佛的小乞丐在南边地铺火堆旁烧烤着一只鸡,茶吊子里的水翻花大滚,满屋都是暖融融的湿气,那个小丫头双脚煨在被窝里靠墙在地铺上坐着,双手捧着一大碗面条,吃得满头热汗,已是吃完,还用舌头舔着碗边,一付馋相可掬。福康安微笑着看丫头吃饭,见二人进来,笑道:“老马,行了行了——打你娘的甚么千儿——看着我打架,你竟是袖手旁观——也不过来帮一捶!”又问:“这位先生贵姓,台甫?”   “回四爷您呐?”马二侉子嘻皮笑脸,还是打了个千儿起身,“老马瞧着那一群人也不是您独个儿的对手。这位大爷——”他指着中年乞丐笑道:“不才也认的,是万岁爷指给傅相爷的贴身随从,浑名‘铁头蛟’,也是大内侍卫呢!老马上手,只会碍您的事,丢您的人不是?我这身子,那叫——啊,对了——叫鸡肋不足以安尊拳!”说得屋里几个人都笑。马二侉子又介绍窦光鼐,“这位是窦老爷窦兰卿,我们小游扬州雪中胜景,却不防碰了四爷这里一出全武行,打得热闹,让卑职们看了一出好戏呢!”   听说是窦光鼐,福康安当即改容相敬,本来盘膝坐着的,俯仰挺了挺腰挪身下炕,竟对窦光鼐躬身一揖,笑道:“失敬得很,不晓得是兰卿大人。家父在成都给的家信,说起您,品正立身,是位了得的大丈夫呢!”他抹去脸上污垢,虽则不脱稚气,却是满脸安详,一付稳沉优雅的贵族气度,让着窦光鼐道:“我微服在外,就这付形象儿,简慢了。大人请坐,吉保,把条凳子搬过来。老马也坐!”   “学生与福大人曾有一面之缘的。”窦光鼐见福康安并不拿大,眼见他目如朗星清秀俊雅,迥非大家子贵胄公子哥儿形容,坐在破凳子上欠身一礼,徐徐说道:“前年代礼部送谢恩表曾到贵府拜望傅相,福大人当时在合欢树下背诗,至今宛然在目。今日大人仗义救弱慷慨解囊,仁心义行,令学生敬佩!”福康安听他提及父亲,立起身来略一站,又坐回炕沿,含笑说道:“这个——何以克当大人挂齿!视人落井而游戏旁观者,是为禽兽之心。晚生不救,大人也会出面干预的。”   马二侉子见二人都是如对大宾一团客气,不禁一笑,在旁欠身问道:“四爷几时离京的?夫人倒也放心,让您自个儿出远门——您怎么换了这么身行头?”   “我出来一个月了。”福康安笑道:“若尊母亲的话,我该在府里,从书房到上房,时时眼里盯着我才放心。就在书房读书,她也要隔窗户看几遍——真和囚笼差不多儿。又是‘父母在不远游’、又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古圣先贤的话大约她只记得这两句,絮絮叨叨颠来倒去就是个‘不远游’‘不垂堂’……”想起母亲棠儿,福康安不禁又一笑,“这次出来,我是借着到西苑飞放泊放鹰打猎偷着走出来的。”   窦、马两人听了都是大吃一惊,愕然望着福康安,一时竟递不出话来。   “你们放心,如今我是过了明路的。”福康安孩子似的眨了眨眼,笑道:“母亲拗不过我,我也逃不出母亲佛爷掌心,走到通州就叫顺天府给截往了。”他指指正在笑着添柴的小吉保,“是这个狗才给通的信儿,母亲亲自赶到通州,见我好歹不肯回去,气得哭了一场,又是忙着给父亲写信,又给纪晓岚发函,都附到六百里加紧文书里专递出去。父亲在成都回信,说我勿象他的儿子,叫母亲放行让我出去看看世面;纪公也回信,万岁爷说我是侍卫,侍卫不能象鹿苑里的圈鹿,既有志出来,可以顺道历练世情观察民风,到南京来从驾。母亲没话说,足足又挑了七八个护卫装成长随——”他指指隔壁,“这些人真象臭膏药,贴身上揭都揭不去——我娘这人,真拿她没办法!”   几个人听了都笑。窦光鼐这才明白就里,因见福康安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府绸夹袍,特意地在显眼处打了几块补丁,外边套的是去了面的皮坎肩,沿边上露出紫薇薇的茸毛,一望可知是极名贵的雪貂皮巴图鲁背心改制应景儿的“丐服”,真不知道这位天家内侄,天下第一宰辅的嫡公子,又身为侍卫的哥儿,怎么个“沿路乞讨”而来。那姑娘吃了热饭换了干衣服,已经恢复了精神,她显然也被福索安弄糊涂了,眼目前这个小叫化子,竞有这一大帮人跟着侍候?一言半语也不敢违拗他的!来的这两个人好象也是贵人,却坐他下首陪礼说话谦恭不肯造次。三人的对话她听得云里雾里不着边际。因见福康安伸手取碗,忙上前将茶吊子里的开水续上,拖着不合脚的大棉鞋用开水涮了三个毛巾,拧干了,热烘烘篷松松递给福康安,又给窦马二人各一块请揩脸,便悄没声蹲在墙角叠着乱七八糟的衣物被褥。   “听说兰卿大人要调出四值库书了。”福康安道,“不知道吏部的票拟发出来没有?”   窦光鼐这才真正意识到,这位贵公子真的并不凭着是相府子弟出行,竟随时和朝庭六部有着联络:只是这么稚气未脱,能料理甚么政务?——心里惦啜,口中笑道:“我也只有个风闻,票拟还没下来,现在还在办征集图书的事。”福康安点点头,笑道:“这也不是件容易事。皇上杀了假朱三太子张老相公,不少人吓坏了。有书也不敢献了,恐怕不能一味地胁迫,一头是地方官,缴书送库多的要奖励,记档考成,一头对藏书人家循循善诱,献出珍稀图书的可以表彰甚至授官。就是书中有违碍字句的,只要不是心怀恶意诽谤圣朝,也就罢而不论。至于古人书里妄分华夷分野的,更不必追究,删去也就是了。四库全书弄编纂的,养活了那么多人,又都是宿儒,这就是他们的差使。”窦光鼐听着,起先心里暗笑,以为小孩子故作深沉学说大人话,听下去竟听住了,这些话也正是自己心里想了多日的,却由这个少年和盘托出,不禁点头叹道:“何尝不是如此!大人见了纪中堂,很可以再提提。”   “还有些事比这个更要紧,”福康安又道:“我从北京一路来,虽然被这些混账——”   他指了指吉保几个又看看隔壁,“被这些王八蛋们看牢了,成个‘哥儿乞丐’。走马观花道听途说也还是见了些京城看不到的物事。皇上这里南巡,原为视察民间疾苦,观风恤民。这是尧天舜帝的圣举。一路看来,原在江淮趁食的外地讥民都被从驿道运河两侧强行赶离。这些人散处鲁南豫西,偷骗抢劫作奸犯科甚么都干,府县还不敢申报。这些地方是甚么所在?   一个抱犊崮,孟良崮近在比邻,一个靠着八百里伏牛山又地连桐柏山,朝廷不知用多少力化了多少银子才敉平了匪患,又涌来这么一群衣食无着的人——已经有砸米店抢当铺的了一一人倡乱,就会万夫景从,宁不令人忧心焦虑?”   他微蹙眉头,似乎是在对窦光鼐娓娓言心,又似乎是在喃喃自语,半点没有做作之态。   连马二侉子也敛去了脸上笑容,心里暗自惦啜:傅恒教子有方,福康安这么点个黄毛稚齿少年,见识已在寻常朝廷大员之上了。窦光鼐早已收起轻慢之心,在凳子上一躬身说道:“这是老成谋国之言,少公子何不写成条陈上奏圣明?”   “我这个侍卫其实是个虚衔,没有正式当差。”福康安略带无奈地咧嘴一笑,瞬间脸上闪过一丝孩子气,“阿玛一听说我说国事就训斥,说我是个马谡赵括,要多历练少说话。我娘象只护雏的老母鸡,只不离她身边,吃饭睡觉都盯着我,象是她打个磕睡醒来我就会没影儿了似的——我真不得自由。皇上既叫我到行在,引见时我自然要奏的。”马二侉子问道:   “世公子几时动身去南京?”福康安伸欠了一下,说道:“明天吧……明天雇几乘驮轿,到仪征去。我已经接到范时捷的信,皇上要在仪征驻驾。”   马二侉子一笑,说道:“仪征那么个小地方,皇上怎么这么好兴致?”   “听说有一株老槐树,树抱树生了一丛迎春花。皇上南巡,这是吉兆。仪征县报上去,皇上自然要观赏——离着仪征还有四十里地呢!”福康安神色忧郁,看着被风鼓得一翕翕一张的窗纸,半晌才道:“仪征县真混账!”   二人听了无法回话,因便起身告辞。福康安却叫住了马二侉子,问道:“淮阳盐道那边库银还有十三万两,说没有你的话不能动用。是派甚么用场的?”   “那笔银子是户部掌管。”马二侉子道,“因为查核高恒本来已经封存,修圆明园采办木料要使,这差使派给了我,所以有这个话。”   “这银子你也不要购木料,”福康安道:“要全都用来买育秧稻种,运到皖南苏北。那里急缺稻种,这场雪——”他清澈晶莹的眼睛象要穿透墙壁似地向前遥望着,说道,“这雪过后,天气回暖,育秧赶农时比甚么都要紧。我见皇上头一件就要说这事。你只管照我说的办。部里怪下来,都是我兜着!”   “是!”   “还有,”福康安道:“你想办法弄一千件——对了,有一千件够用了——棉衣,叫这里知府姓鱼的甚么来着,分发到穷极的人家御寒,断炊的人家还要分点口粮。”   马二侉子看了窦光鼐一眼道:“福大人处置极当!一千件寒衣好办,分口粮的事马玉合恐怕力所难支。”因将方才会议筹资迎驾的事约略说了,“您是奉旨观风的,从这笔银子里抽用一两万也就够用的了。”   “就这么办!”福康安道:“兰卿恐怕也要去仪征迎驾,老马你操心办理一下。皇上巡视江南,文明典型是要紧的,就象你们送这庙里的冻殍,很给皇上脸上添光彩么?藻饰天下是为民心向往圣化,不是粉饰天下。一字之差,云泥之别——老马,我告诉你,这件事作好,我就拿你当朋友待。你黑吞一两银子,就是和我福康安过不去,从此你就走背运,别想平安!”   马二侉子不禁莞尔一笑,和窦光鼐一同起身告辞,说道:“四爷你一千个放心!告诉四爷一句话,老马也是读书人。这种事不敢有丁点儿妄为的。鱼登水——鱼太尊要是不肯出银子,我有法子先垫出来办爷的事,就亏赔出来,至少我是积了阴骘的!”   “他敢不给钱!”福康安皱了皱眉头,又顽皮地一笑,“鱼等(登)水,真好名字!不给钱,这条‘鱼’我让他渴死!”说罢也立起身来。窦马二人便辞出这破烂房子。   **********************************   三 醉骚丞懵懂欺豪奴 憨巡检任性种祸因   福廉安目送窦光鼐和马二侉子出去,这才留心到,方才和两个官员说话间,那丫头已经把屋子收拾得变了样儿,乱七八糟垛得一堆的烂被褥,都叠成长条儿折起,齐整码在地铺墙角。不知甚么时候,她趴跪在地下,将狼藉一地的地铺的稻草捡得一根草节儿俱无,乱得鸡窝似的草铺都理顺了,方方正正篷蓬松松,让人一见就想仰卧上去。所有的破鞋烂袜子,化装乞丐的衣服都拢到一起,连烧茶用的劈柴,都码成四方块儿。茶吊子上挂着打水用的铁皮桶,已微微泛起鱼眼泡儿,旁边放着的大瓦盆盛着少半盆凉水,看样子是要洗衣服。那姑娘双膝跪着添柴架火,见福康安凝眸看自己,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自己那身臃肿硕大的棉袍,站起身来垂首而立,嘤咛低语道:“福四爷,我……不会侍候,您大人大量,包涵……包涵着点……”   “你很会侍候。”福康安点头微笑,暖洋洋坐在炕上,双手捧着大碗,温存地说道:   “我在北京,身边的大丫头就有二十多个,外房粗使丫头也有四五十个,却不及你有眼色。   方才问了,你叫罗……罗甚么来着?”   “罗秀英。”那丫头抿嘴儿一笑。   “这名字太俗了。”   “爹妈给起的,卖到扬州鲍家染房,染房又把我送给高银台,浆浆洗洗的,也上不得台面,胡乱有个名儿听招呼罢咧……”   “高银台”就是当今户部侍郎高恒,是乾隆后宫贵妃钮祜禄氏的嫡亲弟弟,兼着侍郎衔,专管天下盐务。诸般公务差使办理练达,且是相与友朋周到敦厚,本来如花似锦前程,却只为色欲上头大不检点,眠花宿柳欠了一屁股风流债,和专管铜政的户部侍郎钱度勾手贩铜,官卖私盐。那钱度也是帝心特简的名宦能吏,人称“钱鬼子”,理财聚富的能手,刑名钱粮的积年,眼见户部尚书稳稳非他莫属,也为女色的事与高恒狼狈为奸上下其手,贩铜卖盐又私作买卖。先是被本朝“铁脸尚书”军机大臣刘统勋一本参劾,窦光鼐又连章弹奏二人行为卑污贪贿不法。乾隆见这两个心爱臣子如此辜恩败德。赫然震怒之下立诏锁拿待谳、抄家清产闹得鸡飞狗跳墙。她一说是“高银台”府里丫头,福康安顿时雪亮,是高恒坏事,官府发卖家奴,被那王老五买得去,中途逃出来,误打误撞遇见了自己。   “覆窠之下无完卵。”福康安打心底里叹息一声,说道:“你命好不济——只是你如今是个甚么主意?你是好人家正经庄户人女儿,只为穷才落得这般境地,我替你思量,要愿意回淮阴家去,我资助你点银子,回去安生过日子,不愿回,我瞧你聪明伶俐,跟着我身边侍候,也自另有出息。这要你个情愿,不勉强你。”   秀英自幼卖来卖去,主子换了又换,从没一个拿自己当人看的,福廉安这番话虽温馨淡适说出,在她听来,竟似春风过岗丽日暖身,长长的睫毛下泪水滚来滚去,再忍不住,已走珠儿般淌落,匍匐了身子浑身瑟索颤抖,泣声说道:“爷……爷这副心田,必定公侯万代……观世音菩萨神圣有灵,必定佑护爷康健无灾长命百岁!爹娘待我虽好,家里那个样子,回去仍旧是卖我——”她哽咽强忍,还是放了声悲号,呜地一声哭出来。周围小吉保、铁头蛟、小奚奴胡克敬都是心里一缩,不自主眼眶红了。福康安心里一酸,眼中满是泪水,脸色变得异常苍白。隔壁的长随听见动静,刚揭开草帘要进来,福康安断喝一声:“你出去!谁叫你了?!”转过脸色抚慰罗秀英道,“别怕,不是说你。”罗秀英被他这一声唬得一颤,已是收泪止悲,叩头说道:“我情愿跟爷当个粗使丫头,侍候得不好,做错了事,打罚都由着爷!”   “好,那就是这样办了。”福康安道:“我家簪缨世族,满州哈拉珠子旧家,阿玛总理朝纲不理家务,母亲是善性人,吃斋念佛恤老怜贫,从不作贱下人的。现时你且跟着我,到仪征,见驾回来,船送你北去,到府里就在我书房侍候——这我都能作主的。”   “谢爷的恩典!这是秀英的福气,前世修来的果报……”   “秀英这名字不好,”福康安仰着脸想了想,“嗯……你就叫鹂儿好了,你声音好听,黄鹂鸟儿似的,和你的本姓也相合。”   “黄鹂儿!”秀英喜得拍掌合十,“呀——这么好听的名儿呐!”她磕下头去,“奴婢鹂儿谢福爷赏这好的名字了!”   福康安无所谓地一摆手命她起来,说道:“我已经装不成乞丐了。且是我也真的装得不伦不类。小胡子——告诉隔壁冯家的,给我换行头。你到街上走一趟,告诉瓜洲渡驿站,今晚我们过去住。慢着——照着太太屋里小云儿的例给鹂儿买两身衣裳,天冷,给她加件里外发烧的皮坎肩或者风毛儿比甲甚么的——去吧!” 小胡子者者连声答应着退出。   铁头蛟见鹂儿要往盆里泡洗那堆脏衣服,笑道:“四爷用不着这些了,这种天儿洗了也难得晾晒干了。回头叫人散给穷人得了。四爷,我是刘大军机派来专门接您的,胡家小厮没身份,到驿站说话未必中用,不如我亲自去说妥当些儿。”福康安对别人都是颐指气使,呼来喝去,只这铁头蛟也是乾隆赏识的贴身侍卫,明说是刘统勋派来,其实还是皇帝亲自授意,因此礼面情上带着三分客气,听他说话,点头笑道:“你不是我家家奴,又奉钧命,这事随你。”   铁头蛟出去,小吉保笑嘻嘻禀道:“我的爷,您有二十天不洗澡了吧?身上一层老泥,刷了浆糊似的,就换了新衣裳也穿不爽。我把这屋烧得暖烘烘的,现成的热水擦洗擦洗,到驿馆舒舒展展歇一夜,明儿咱爷们坐驮轿赏雪景赶路。那才叫——”他眨巴着眼搜罗着自己的“学问”想着说个文雅点的词儿,半晌笑道:“那才叫‘公瑾当年,小乔嫁人当媳妇儿,雄姿英发!乱石崩云,惊涛掠岸,卷起千堆雪’!气气派派朝见天子,咱当奴才的也脸上光鲜不是?”   “去吧,去吧,再弄点柴来!”他没说完,福康安已是哈哈大笑,“你引这词,气死苏东坡,真个唐突英雄辱没斯文!”笑了一气,见隔壁长随头儿冯家的已进来,满脸陪笑站在门口,因又道:“老冯,你这帖膏药我揭不掉了。一路上没少给你没脸,心里不要怨爷——   我装叫化子,你毕恭毕敬跟后头,碍我的事么!”   “奴才哪敢怨呢?”冯家的笑着就势儿打千儿请安,起身呵腰说道,“主母的命难违—   —哥儿最知道的,咱府里男丁是军法治府——爷的秉性奴才也不敢违拗!太太把府里人想遍了,说冯进喜是个痞子,最能受夹板气,这就派奴才来了。管家王七跟我说,少爷脾气大,其实最护惜下人,怜贫救弱,是个大英雄性子,又是孝子,哪能和我这样的混账计较呢?王七还说,‘主子教训奴才揍奴才,是天经地义的事,越打越有体面。奴才而不肯受气,不知其可也?’这都是至理名言……”他满口柴胡信嘴雌黄,连旁边站着的鹂儿也掩口葫芦偷笑。福康安笑不可遏,连连摆手道:“罢了罢了……都是在我书房外偷听读书,学了一肚子笑死人的‘学问’!滚你的蛋!去雇驮轿,我要洗澡换衣裳呢!”说着,小吉保已抱着一大抱子柴进来,都是破门框子窗棂子,还有神像木胎骨之类,和鹂儿把火烧旺了,伏侍福康安洗擦身子换衣服,不及细述。   一时收拾完毕,却仍不见铁头蛟和小胡子归来。福康安没耐性,脸上便带了不悦之色,由鹂儿给自己束着腰带,便叫小吉保:“去问问冯家的,驮轿觅得没有?不等小胡子他们了!驿站那边一句话的事,就去得泥牛入海似的——连铁头蛟都这么不会办事!”小鹂儿换一身新衣,穿着月白夹棉绫裤,米色风毛小羔皮坎肩套着银红裙于,一头乌亮的青丝手理水抿,松松挽了个髻儿,已和逃进庙时的“秀英”不啻天壤云泥之别,跪在地下替福康安平展袍角折痕,象一朵娇嫩水灵的小喇叭花儿,见福康安焦躁,一边收拾,口中莺呢燕语劝说:   “爷急甚么呢?这大的雪,驿馆掌事的也许钻沙子吃酒去了,或是正给爷抬掇房子,爷去了就能安顿不是?”她端详着福康安的玄色明黄滚边儿摈榔荷包儿,理着上边的金线缨络,惊讶地说道:“呀——爷也有这种荷包儿!这颜色只皇上才能用的也!高银台也有一个,平日锁着不敢戴,逢节大人筵会见客用用就收起的——这手针线活计,只怕我也做不来呢!真真是个稀罕巴物儿!”   “这是皇上赐的。我每年元旦生日,皇上都有赏赐。高恒算甚么?这荷包儿我就十几个,还有十几柄如意。”福康安被她说得消了气,笑道,“你还是见识少。送你北京家去,御赐的物件摆着几屋子呢——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鹂儿听得抿嘴儿笑,一回头间,才知道铁头蛟回来了,忙替福康安拽拽袍角,站起身来后退一步垂手侍立。   “回福爷的话,”铁头蛟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脸上青一块白一块不是颜色,躬身回道:“事没办成,小胡子惹了事,叫人家扣起来了!”   “甚么?”福康安身上一震,已是勃然变色,“哪个王八蛋,敢情是个疯子!敢扣我的人!”傅恒是乾隆辇下第一宣力宰辅大臣,带过兵打过仗,虽是文臣,却以军法冶府,子弟庭训耳濡目染,御下恩厚威重,家人最怕主子发怒,这一声怒斥,连隔壁几个家奴都吓矮了半头,惊息屏声静听铁头蛟述说过节。   原来瓜洲渡驿站离着五通祠沿瘦西湖北岸驿道走,曲曲弯弯也不过五六里地。小胡子胡克敬日夕在扬州乱窜,道路熟稔之极,却不遵正路,抄道儿翻过一带蜀岗余脉,只二里许地远近,下岗就是运河,瓜洲渡驿站就巍巍矗在运河岸边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   胡克敬一步一滑,跌跌撞撞捱到驿馆广亮门前,隔门洞往里看,院里也是雪天雪地,仿佛没住人似的岑寂无声,满天井厚厚的雪上连个脚印也没有。在大门滴水檐下抖了身上的雪,他试探着摄脚儿进门洞,象一只怕跌进陷阱的野兽般左右顾盼,没走几步,猛听门房洞里“汪!”地一声狗叫,蹲伏在门洞西北角一只小牛犊子大的黄狗毗牙咧嘴“唿”地扑了上来,却是铁锁拴住的一只巨獒。扑到半道儿便被拖住了,那畜牲唁唁呜咽,后爪人立扭动着屁股尾巴,伸着前爪兀自抓挠不休。胡克敬突然着这一吓,竟仰面跌了个四脚朝天!起身尚自臆怔,门房东壁里几个驿丁一阵哄笑,却没有人出门应候。   “我日你妈的!”胡克敬骂道。他是傅府世奴,爷爷随傅恒父亲从军西征,死在乌兰布通,爹是相府二管家,他又跟着傅恒正配夫人棠儿的独子福康安侍候,和小吉保儿一般,是最得用的奴才。福康安金尊玉贵之人,读了小说稗官连环套儿鼓儿词,忽发奇想要,“讨饭”一路到南京,主母棠儿管不了儿子,却严命小吉保和小胡子“替爷装装幌子”。一路过来,最恨的就是有的人家养狗伤人,看着自家狗咬人还剔牙袖手儿幸灾乐祸。他也是自幼跟着福康安玩刀练箭的,相扑布库拳脚都能来几下。此刻不是来“讨饭”,是来传谕主人令旨的,见驿站的人这模样儿,一肚皮无名火刮杂炎腾而起,且不理会驿丁们噱笑,知道那狗扑不到自己,只不远不近猫腰儿站着,待它再次扑上来,嘘准了,出手如电,一手攥牢一只蹄爪儿,一掰一扳又一顿,那巨獒两只前爪当即脱臼儿搭啦垂下。单手提定了它的顶花皮,任由那狗后蹄登跳纵送,口中骂道:“你蹦,你蹦!蹦蹦日天么?”一手随地抓了一大团雪,乘那狗张嘴便按了进去,接着又是一把揉塞了,一掼便摔到墙角。   读者须知,狗这种畜牲禁得打熬得疼,打折了狗腿,不逾月有的竟能自行接骨,打破狗头,不须敷药,几天也就好了,最是性大身子皮的玩艺儿,却只怕一碗凉水灌,灌进去倾刻就是个死。那狗被他塞了一肚子雪如何了得?登时蔫了,爬在地下含糊不清呜咽几声,便全身发虐子般抖动,翻插了眼,不无幽怨地看着它的主人们。   屋里的驿丁们早就出来了,共是四个,只是胡克敬连掰带顿摘臼儿,提顶皮塞喂雪,一串儿动作利落干净,且是谁也不懂狗不能吃雪,竟象看戏法儿似的都呆定了。直到见那狗痛苦地扭曲着身子瑟缩发抖,众人才醒过神来。一个驿丁怔了一下,上前提那狗脖子,已是翻眼儿流涎水,软得一团烂絮也似,登时眼中冒火,立起眉毛瞪着胡克敬骂道:“那里来的野杂种?你他妈的活够了!”胡克敬哪里肯让,反口便问:“野杂种骂谁?”   “野杂种骂——”那驿丁话一出口便知上了当,丢了狗,恶狠狠便冲过来,伸手“呼”   地一掌掴将去。胡克敬撒溜之极,急蹲身双脚一拧跃后一步,见那三个也围上来要动手,尖着嗓子大叫一声:“你们谁敢动我汗毛,叫你们立旗杆!我是傅中堂的人——来给你们传话的!”   驿丁们一愣,上下打量胡克敬,却见他额前头发足有寸半长,猪尾巴似的小辫子细得筷子似的,脑后头发都粘得毡一般凝成一块,开花棉袍子烂得劈岔儿露出挽裆裤,人样子是枣核脑袋两头尖,一双贼溜溜的三角眼,唏溜着鼻涕卡腰儿站在门洞里,怎么看都象个走南闯北的小痞子讨吃的。一个驿丁笑道:“瞧你不出,小鸡鸡儿毛没长出来,倒练成了个跑江湖的积年,说谎话打架样样精!分明是个打不烂切不断的滚刀肉!”那个上手打胡克敬的驿丁自觉在同伴跟前面目无光,在旁悻悻说道,“这小子晓得圣驾要来扬州,所有叫花子都得赶走,不知躲在哪个野庙里,饿极了出来诈食儿的!”说归说,只是如今扬州不比平日,谁也弄不清多少达官贵人甚至亲王贝勒在这里住着候驾,因而只议论着察颜观色辨识真假,并没人敢真的动手。恰此时,驿丞喝得醉醺醺的回来,旁边一个二十岁上下的武官掺着,连拖带拽,那驿丞犹自稀泥似的,稍一松手就要往雪地里软瘫。见几个驿丁围着个讨饭小孩说话。   那武官装束的年青人便问:“这是哪里来的小要饭吃?你们大冷天儿在们洞里做甚么?”   “回柴分司①的话,”驿丁们接手扶过呕吐得口中直淌黄涎的驿丞,回话将方才的事说了,又道:“请司丞明示,怎么处置这小杂种?”   ①分司:即武职巡检,是最低品的武官(九品)。   柴分司听了,说道:“我也瞧他不象个玩艺儿。不过,狗已经死了,小杂种精穷的个小光棍,撵了去罢!”那驿丞吐了酒,醉人醉嘴醉腿不醉心,听说心爱的“大黑子四眼虎”被这个小不点儿弄死,空心头儿上火,乜着眼道:“慢——慢着——他——呃——想吃狗肉?   呃!——马厩那边还空着。绑了——呃!——先喂他一口马粪吃!”   “是罗!”四个驿丁笑着答应一声,回身便动手。胡克敬急得双脚跳,大叫道:“我真的是——”话没说完,已货真价实挨了驿丁一嘴巴,情急之下,身子一缩,从一个驿丁裆下“唿”地钻出来,跳脚就要撒丫子,却被那个姓柴的分司一把拧住,劈脸又是一掌,骂道:   “好大的狗胆,和长官说话,有你这样儿的么?”   胡克敬哪里肯服软,破口便骂:“好!你打得小爷好——福四爷的钧旨老子不传了——   少时就叫你们知道喇叭是钢锅是铁!”骂着,已被人按了一口雪,那驿丁笑道:“你也尝尝这滋味!”小胡子被几个人架死了,拖死狗地拉进了驿站。   几个驿丁架弄着驿丞,还在让着请姓柴的“进屋暖和暖和,喝两盅儿再去”,铁头蛟沿着驿道逶迄过来。他是老江湖出身,并不莽撞,嘘眼察看几个人气色动作,听得他们骂骂咧咧说甚么“小叫花子”,还有甚么“大黑子四眼虎死得不值”云云,心头便起警觉,料是小胡子惹了事,便小心翼翼,上前打了个躬,笑道:“列位上下,哪位是这里驿站的驿丞?”   “我……呃……我是!”那驿丞脚也站不稳,煞白着脸,头晕得天旋地转,看铁头蛟时,竟似眼前站着一排叫花子——晃了晃头拼命定住了睛,问道:“你……你他妈的找,找,找我有……有甚么事?”   听他开口便出言不逊,一脑门子寻事的火气,铁头蛟更坐实了小胡子惹出事了,他却并不生气,遂转脸对姓柴的说道,“他醉得听不懂人话,这位长官——我们方才有位兄弟,到驿站来传话,不知见着没有?”   “方才只有条小疯狗,”姓柴的眼盯着这个中年乞丐,他其实也是半醉的人,只武人出身,略撑得住些,见铁头蛟毫不起眼的个穷脚杆子如此大样,心中便有气,说话也就没有把门的,“咬死了驿站的老黑狗,还冒充是甚么‘富中堂’‘穷中堂’的家人骚扰驿站。本官已经着人拿住了——你是他甚么人?”   “他是我们的小兄弟。”铁头蛟笑道:“确是傅中堂家人。我们都是跟从傅中堂的四少爷从北京南下来的。至于‘骚扰驿站’这个罪名可不敢领,他才十四岁,这驿站上下几十号驿丁驿卒,只有他挨打的份,哪里就骚扰得起来?——既是被拿了,瞧着傅中堂的脸面,请把人放了。傅中堂的四公子叫来传谕,原说要宿在这驿站,即使不能住,别的驿站有的是,我们住别处去,你们扣人,也太不给面子了。”   话说得恳恳切切娓娓中听,无奈驿丞和这位九品武官都是被酒之人,且清时驿站虽是小职分差使,却不隶属地方官管辖,一层一层直隶兵部,而且过往官员日无虚夕,从宰相到府道县令,甚么样的神仙没见过?驿丞醉得颠三倒四,那柴巡检是专守驿馆的营差,也是个心性极傲的年轻人,傅中堂倒是知道的,但傅中堂的儿子福四爷的奴才在这里摆谱儿拿大,心中便十二分不以为然,因道:“傅中堂来,我们是应份支差。福四爷甚么东西,也来支派差使?再说,你这位福四爷是真是假,我们也不晓得。你撒泡尿瞧瞧,你象是傅相府里的家政么?我看倒似五通庙里没胳膊的小鬼!”   “回复你这九品大人!”铁头蛟一忍再忍,觉得这群人真的是太不识抬举了,因咬牙冷笑讥讽道:“别说是福四爷袭着子爵,又是侍卫,就是不才,也是御前三等虾!请问你是甚么南北?这位喝过醉死狗酒的驿丞大人又是甚么南北?”问得姓柴的一愣。铁头蛟铁青着脸又道:“你们瞳了黄汤,大爷我不计较你们无礼。一句忠告给你们,赶紧腾房子放人,福四爷来了赔个不是这本帐就翻过去。不然,砸了你这鸟驿站,叫你们哭天无泪!”姓柴的眉头一立,大喝道:“你敢!——如今的侍卫真他妈比兔子都多!”他指定驿站旁几排房子,“你敢骚扰驿站,我就叫人拿你!”他口中一声唿哨,几排房里一阵响动,涌出几十个兵丁,齐整地由哨长列队,掣着长矛踏雪过来。   铁头蛟是汉江水匪出身,雍正年间曾受雇皇三阿哥弘时谋刺弘历(即乾隆),被乾隆收服后倒戈从良多年,因“出身不良”,虽身在宦海,却从来谨慎有加,一步多余的路不走,一句闲杂的话不传,一心恭敬小心侍奉主子。他老江湖出身,“砸驿站”的话一出口,便知说错,此时断然不敢再纠缠,因倒跃一退,“噌”地从怀中抽出一面腰牌,单手擎着警觉地后退。姓柴的巡检雪地里看得清爽:腰牌只可巴掌许大小,盾牌形状,蓝底明黄镶边,满汉合壁两行小字:“乾清门侍卫”——他蓦地一惊,鼻尖顿时渗出细汗,六分醉意去了三分,苍白了脸挥手命人后退,口中却仍不容让:“你们先闹驿站,后明身份,分明是有意陷人以罪——且不和你计较,这事我们要直报兵部和你们理论!”   “悉听尊便!”铁头蛟道:“我也要回我们主子——你们留下姓名!”   “我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柴大纪就是!”姓柴的说道,又把手一指驿丞,“他喝醉了酒——有事我一人兜了!”   “好汉子——等着瞧!”   听完铁头蛟如此这般述说瓜洲渡驿站的经过,福康安咬着牙没吱声,只口角吊着一丝轻蔑的冷笑,胡克敬的父亲跟傅恒,剿匪擒霸抄检官员,只有拿人的,从没有倒被人拿的事,养教成性,狐假虎威的事未必没有,但他也是懂规矩的,胡作非为的事料他不敢,必定驿中人衣帽视人,先有折辱惹出的事——不管怎么说,这一路走来,山东河南安徽督抚到南京侍驾,到省私谒,藩台臬司没有敢接自己名刺接见的,都是倒履相迎礼敬如宾,没有丝毫怠忽的。并不因自己的“父亲是傅恒”,还因为他福康安本人就是御前侍卫,还带着乾隆半个钦差的身份——这瓜洲驿吃错了甚么药,辄敢如此无礼?福四公子心性极高的人,一心要立功于当世,建名于竹帛,连父亲那点子“能耐”都时有腹非,家奴被扣,居然束手无策,传出去岂不折威伤风,先就落了“无能”考语。既以军法治家,家奴现就是自己的亲兵,不了了之,这些“兵”跟着自己也觉气沮,往后还扯淡甚么“带兵”?且这份羞辱他也觉得承当不起!贵族的血统和对宦场处境现实冷静的思索,交织换替占着上风,福康安一时摇头阴笑,一时又颦眉沉吟。小吉保是他身边第一得用的小厮,见主子脸色变化,挽着袖子道:“爷,这种事犯甚么嘀咕?您奉旨观风察俗,又不是戏上演的花花太岁出来胡闹,他敢扣咱们人,咱爷们砸了它狗日的鸟驿站!”   “这是扬州,”福康安静静地说道:“离着南京咫尺之地,其实就是帝辇,不能乱来。   砸驿站断然不可,人,也非要回来不可——这不是为我的面子,是为了规矩!”小吉保道:   “爷是越来越胆儿小了。前年跟爷去山东,点火烧了个米铺。去年秋里跟阿桂中堂去黑山,拿住皇庄抢粮夺田的刁民,爷还亲手屠了两个——皇上也没降罪嘛!”福康安摇头一笑,说道:“那不一样。米铺子囤集居奇,饿死人了穷人要反;刁民抢夺皇庄粮食,夺佃户的田,更是眼里没了王法。就是此地,若是乱民暴动,难道还要等旨意到了再弹压不成?可是这是皇家驿站!”   铁头蛟自幼只晓得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从良”为官后也只是知道皇家规矩不可冒犯而已,细思福康安的话,觉得学问大,究是怎样个“大”法,却又懵懂不知所以,想着,笑道:“那柴大纪年少气盛,驿丞又吃醉了酒,小胡子那身破烂行头,谁瞧了信他是四爷跟前的人?者莫爷亲自走一遭,看他们是怎么话说?”正说着,门外有脚步声。吉保咧嘴笑道:“准是狗日的醒了酒,赶来给爷请罪来了!”话音未落,草帘一挑,门口罩起一团雾气,两个人影缓缓进来。福康安憋足了劲,只要是姓柴的和驿丞,不由分说一人先赏一耳光再说,定睛看时,却是鱼登水,后边跟的是个十分秀气的青年,也认识,是在军机处阿桂跟前掌管文书侍候笔砚的和砷,他略带失望地舒了一口气,坐回炕沿,盯着二人问道:“怎么?扬州府这地方儿不归朝廷管了么?你来拿我?”   “四爷!”鱼登水和和砷都被这劈头一棍打得晕头转向,一头打千儿请安,却都不敢起身。鱼登水陪笑道:“您这是哪儿跟哪儿啊?和砷刚从南京来,是奉了刘延清大人的钧令,接您去仪征。卑职刚从马二侉子那知道四爷住这块儿,忙过来请安,请爷到府衙歇一夜,明儿派人妥妥当当送爷去。这大的雪,道儿不好走,去仪征要歇两个驿站呢,卑职亲自护轿送过去。”   “恐怕真要劳动一下大驾。”福康安冷冷笑道:“不然,连我福康安也要被贵州驿站的人拿了,你可怎么向刘统勋交待?”鱼登水瘦瘦的身子躬了一下,嘘着福康安的气色,小心陪笑道:“爵爷,请明白示下,莫非这里驿站有不周到之处?爷有甚么尽管吩咐,卑职也好尊谕承办。”铁头蛟见福康安只是冷笑不语,因将方才瓜洲渡驿站拿扣小胡子的事长长短短说了,又道:“驿站养狗护门,我们走遍天下独此一家——吃醉了酒妄锁平人,驿站是甚么规矩?我们四爷是奉旨南来,在扬州出这样的事,传出去甚么名声儿?这驿丞和柴大纪忒煞是欺人太甚了!”鱼登水听得发怔,半晌,笑道:“爷到我衙门去住,我亲自到驿站将尊家政要回来就是了。”福康安脸一沉,说道:“我住定了这瓜洲渡驿站!胡克敬冻着伤着了,我就迟一点去仪征——有甚么打紧的!”   和砷嘻嘻一笑,说道:“爷是英雄性情,心胸高远。济宁府砸米店救饥民,火烧刁家米行,仗义扶弱锄强,天下谁人不知?您天磺贵胄人中之杰,比那小小九品狗颠尾巴驿丞外委官,就如天心之皓月和腐草之萤虫——那不过是条不识相的狗,值得和它计较?”福康安虽则骄纵,自幼家教甚严,满耳都是父亲的训斥、母亲的温存告诫,哪里禁得和砷这一套“钧天经纶”的异样奉迎?颜色顿时缓了下来,见和砷面如冠玉,鼻似腻脂,黑嗔嗔一双秀目上细眉及鬓,徇徇优雅宛若弱不禁风的处子,却又丝毫不带媚颜俗气,说话不疾不徐温婉中带着铿镪,不禁顿起好感。福康安凝视着和砷问道:“依着你,该怎么料理?”   “四爷,您是金尊玉贵之人,”和砷笑着款款而言,“犯不着和他们呕气。瓜洲渡驿站现在没住官员,是靳文魁和裴兴仁两个戴罪官儿和他们家属扣在那里。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的。您就住那儿,心里也不畅快,再说也不吉利不是?依着奴才的,住府衙里西花厅,又暖和又敞亮,还有扬州府预备接驾教习的戏班子。爷只管高乐儿,奴才去和驿站打擂台,要不回爷的人,只管拿奴才是问!”福康安想了想,执意要住瓜洲渡自无不可,但彼处既囚着犯官家属,确是带着晦气,和驿丞这类微未小员呕气也显得度量不宏。而且这事父亲知道了,少不得又是一场声色俱厉的训斥。想着,已是得了主意,冷冷一笑,说道:“我是奉旨观风的钦差,要住哪个驿站,谁敢不支应我的份例钱粮秣马?说声叫他腾房子,他敢不腾?不过——裴兴仁靳文魁都是戴罪的可怜人,大雪天携家带口挪移地方,小爷心下不忍,就依了你吧。哪里将就不了一夜呢?一路荒庙破庵子都住过来了——你俩个去,叫驿丞亲自带胡克敬到府衙说话——还有那个柴大纪少不得也要有个交待!”   “扎——”“是……”鱼和两人躬身同时答道。   “咱们走!”福康安站起身来,向下人吩咐道:“鹂儿和我坐驮轿,把行李包裹搭了骡马上,其余的人一律步行!”   **********************************   四 智和砷寒院济孤弱 巧鹂儿深衙抚古琴   和砷和鱼登水同乘一抬四人轿,趔趔趄趄歪歪扭扭来到瓜洲渡口驿站门前。雪已经下得小了点,片片飞羽凌风旋飘,肴乱缤纷,仍旧是混饨宇宙。其实只是风大。连地下的雪也在流风中回荡,天上雪和地下雪搅到一处,显得眼花缭乱而已。两个人一下轿便各自被朔风裹来的雪沫塞了一脖子,都打一个寒噤儿。   十几个驿丁都在门洞里,拢着一堆火议论甚么。一个驿丁满手血污,口里衔着把杀猪刀在剥狗皮。见鱼登水瘦高瘦高的闪着身子过来,旁边跟着文弱书生样的和砷,众人都是认得的,忙起身垂手打千儿问候:“给太尊老爷请安!”   “都起来吧,地下趣湿的。”鱼登水似笑不笑问道:“你们舒格驿丞呢?”   驿丁们似乎都有点心神不定。一个驿丁瞟一眼含笑不语的和砷,回鱼登水道:“回太尊的话,柴巡检的把兄杨子春今儿生日,扯了我们舒少府吃酒,昏天黑地醉迷了,方才吃了醒酒汤,这会子在书办房里歪着,怕是起不来见太尊呢!”和砷在旁努嘴儿笑道:“那就烦劳上下带我们去见见。几句话的事,一说就完。”那驿丁忙答应一声,头前走着引二人进了驿站大院。   驿站很大,座北朝南两进院。愈走地势愈高。中间一座大过庭,两边两排厢房是过往官员住房,满院柏桧乌柏都有合抱之粗,碧幽幽黑森森的树冠上压着雪,显得格外幽暗深邃。   和砷跟在二人身后,沿东廊檐下过道逶迄北行,隔着破窗纸向黑洞洞的屋里不时睨一眼,有的屋里静寂无声,有的屋里关的男人,有喁喁低声说话声音和咳痰声,有的屋里似乎是女眷丫头婆子,似乎耐不得那冷,微微传来凄凄切切的哭泣声,诅咒声骂声也有,含含糊糊的不甚清晰。和砷一边走一边问道:“这里原来是座庙,改建的驿站吧?”   “是。”走在前边的驿丁闷声闷气答道:“这原是本州最大的‘五通神庙’。当年庙院比这十倍不止。康熙年间汤文正公(汤斌)任扬州道,下令火烧境内所有五通神祠。这里香火最旺,一万多香客跪在庙外庙里护着,恳求留下这座庙。汤文正就在这庙院当众折香砸炉,要立碑永禁五通淫祠。对众人说,如果十八匹健骡拖不倒中间的神像,他就收回成命。   结果真的套了骡子,偏就是拖不倒中间‘大通’神。汤文正公就在这株柏树下祈告上天,说允许淫神蛊惑百姓,是上苍不明;今邪神植立不倒,是汤某人非正人:非此即彼!今愿与邪神同归于尽,为上天祛邪框正,为后来者鉴!他老人家祈告罢,起身提刀大喊:‘我先砍大通神,再砍自己!’话没说完,原本纹丝不动的神像‘嘎’的一声,俯身仆地就倒了下来—   —碗口粗的定身柱儿是铁的,齐齐断了,和刀劈了似的齐整!”他舒了一口长气,“汤文正公说‘看来还是青天在上——庙修得还齐整,外院烧掉,内院留下充公,改成驿站。’原都是年久失修的了,别看外头好看,都是应付皇上南巡油漆了的——里头木头都朽了。”说着,随手在一根柱子上抠了一下,一块带着红漆的石灰腻子应手剥脱下来,和砷看时,里边的木头蜂窝麻面,果真已衰朽不堪。   三个人过了已改为正堂房的大殿,偏西墙月洞门进去,又是一处小院落。看样子原是五通祠庙祝火居道士们住的,房屋修缮得很仔细,青堂瓦舍,半截墙都换了新砖,柱子也换了落叶松木的,只是没有油漆,比起前头森罗殿似的正院,显得小巧实用。一进院,和砷便听得北房里两个人低声说话,仿佛在议论甚么。那驿丁在门口站定,刚要敲门,只听西房中“哇”地一声大哭,象是婴儿落地第一声儿似的又脆又亮,接着便听一个婆子声气,笑说“生了生了——这么胖的,怕有八斤重吧”,一个女人弱声弱气说道:“唉……是个丫头。   看来也是个苦命的,这种时候来世上作么生呢?”说着,咽声咽气地抽泣。三个人正发愣,北房门豁啷一声,一个高大壮汉,穿着九品练雀补服,套了件五蟒四爪袍子挑帘出来,不知是本来就脸色苍白还是生气气的,一边跨门槛,横着脖子回头冲屋里大声道:“要去你去!   就是傅恒,他也不是皇上,还得侍候他儿子?——有甚么可赔情的?我不欠他甚么!”   “这不是柴大纪么?”鱼登水盯着他说道:“你这是和谁呕气?”和砷这才细看柴大纪的脸,却是下宽上窄,权腮浓眉,眼睛鹰隼一样且不邪视,下已微微翘起,长着一只不讨人喜欢的鹰钩鼻子,冷冷的神色中带着一股桀傲的跋扈气,相书所谓“别姬相”——生性高傲勇悍,这是百试不爽的证据。鱼登水是现任五品正堂,又是文职,位份高出柴大纪不知凡几,他竟能直目逼视,和砷不禁暗道:“这人有胆!”柴大纪却不留心和砷,因在雪地里,只向鱼登水一呵腰,答道:“正是卑职!大人有何吩咐?” “请暂留步,进屋里说话。”鱼登水脸上掠过一丝不快,“我们是为胡克敬的事来的。”   屋里的驿丞早已听见,忙腾身下炕,趿着鞋迎出来,只见柴大纪略一点头向鱼登水致意,说道:“方才接到棚长传令,守护驿站的巡检一律去高桥游击营帐会议。大人话短,就这里说,话长,容卑职会议后到府衙谒见听训。”   鱼登水颊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他是官场上磨老了的老吏,早已水晶球没了棱角,遇事儿先就存了三分息事宁人之意,这回来驿站,又想巴结好福四公子,又不想过份为难了治下的小吏们,但见柴大纪这副找“啐”的模样,也不由一丝不快掠过心头,冷冷说道:“你去吧。有事我直截去和方游击说话。”见舒格高高挑着棉帘,满脸腴笑迎人,一甩手便和和砷进了北屋。柴大纪愣着犹豫了一下,掉转头也自去了。   舒格也是身材高大的中年人,满口京腔,举止练达从容,略透着油滑,一望便知是个旗下人。他酒醉刚醒,脸上尚自青黄不定,陪着笑让手请鱼登水升炕,又给和坤搬座儿,袖子拂着又用口吹,叫人“上茶”,不住口说道:“大人不来,我这就要过衙门请罪去了。下头这群狗才,都是些撅屁股朝天的角色,哪里识得金镶玉呢?我灌了黄汤,胡天胡地一塌糊涂,已经不会想人事儿了。醒了一听是福四爷,吓出我一身臭汗——我是镶黄旗下的,那是我正经八百的少主子呀!——这位爷?”他冲和坤一笑,“您是跟我们爷的吧!待会儿我过去给爷磕头,务必请相帮美言几句。我家住北京烂面胡同。您老有事招呼一声,我家就是您家!”和坤原来怕他摆公事面孔拉硬弓,见此光景早已放下心来,笑道,“我是跟桂中堂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和尚不亲帽儿亲,你放心!”还要说话,鱼登水插过问道:   “胡克敬人呢?”   “下人们得罪了胡爷,”舒格沮丧地苦笑道:“也是胡爷年少气盛,不肯叫松绑,几个人在那赔情说好话儿呢。原说请柴外委一道儿过去说合说合。他也是个桑木扁担不肯弯的。   我正愁没法见福四爷,可可儿你们就来了。这事好办了——来,请胡爷过来,就说福四爷派人接他来了!”   便外头有人答应一声“是罗!”小跑着去了。   鱼登水问道:“这柴大纪是甚么出身?”   “要说还是个有能耐的。”舒格小心翼翼替二人上茶,笑着说道:“十六岁就中了武秀才,举百斤石锁跟玩儿似的,能开二百石弓。也读过不少书。原来跟张大帅当亲兵,已经升了把总。张广泗头回金川失利,贬了出来。人呐,有点本事,就容易犯一宗儿病——他这样儿,平常时节升官,难呢!”鱼登水问道:“这话怎么说?”舒格笑道:“官长一付脸,就是笑给上司看的;官生成的性情,就是没自己的性情,得随着上宪的性情转;小官要升大官,得舍得用功夫化钱奔门子;有功夫空儿,得想着怎么个巴结法儿,比如长两个膝盖,做甚么用场?就是下跪用的!要象姨太太巴结老爷,不,要象勾引女人,《水浒》里头的话,‘潘驴邓小闲’五美咸备加运气,官,就升上去了!”   他口说手比滔滔不绝,鱼登水和坤都呵呵大笑起来。鱼登水道:“你既然甚么都懂,怎么至今还是个未入流?也早该升的发了!”舒格未及答话,胡克敬缚着绳子一头闯进来,昂头叉腿站在屋子当央,兀自气咻咻地,乜着眼扫视众人,梗着脖子道:“我要见我们爷!四爷说松绑你们再松!”   “你们出去罢!”鱼登水见两个驿丁一脸尴尬笑,扎煞着手站在门口不知所措,摆了摆手吩咐一声,换转笑脸对胡克敬道:“我们刚见过四爷,特来接你府衙去。毛头小子,别那么气盛!你到驿站办事,没有先报明身份儿,又是这身行头,就换了我,也要疑你是个拐子儿——不知者不为罪。就算相府家人七品官,我还是五品呢!”舒格早下了炕沿,便过来给胡克敬解绳。胡克敬挣着只是不依,喊着道:“他们何曾容我说话来着?一看顶子就晓得你是五品官,也用不着自说。见了我们四爷,要是我的不是,该打该罚心甘情愿领了!”   和坤笑嘻嘻上前,拍拍胡克敬肩头,说道:“小兄弟,我叫和坤,是军机处跟桂中堂的人,也听傅相差遣。听我几句话,说的不是了,还依着你,听着有道理,就依着我,成么?”胡克敬后退一步,虎铃铃瞪着眼道:“怎么着?!”和坤卟哧一笑,说道:“我又不是贼,你这么盯我干么呢?驿站虽然是至小不过的衙门,却直隶着兵部管。皇上御驾这就要到扬州,屡次有旨,还有军机处的廷谕,有骚扰驿站的过往官员,一律查拿具本劾奏。不管你有理没理,他们证人一群把你往死里证,这么点事惹得惊天动地,你这不是给四爷招惹是非么?再者说,就你现在这模样儿,大天白日带进府衙,满扬州都会传言,福四爷的人叫人拿了要治罪,你能一个一个去解说:我叫胡克敬,前因后果如何如何……不是他们不松绑,是我不要松——你要福四爷在扬州城丢人?人家奴才都给主子挣脸,偏四爷满脸光鲜,你要给他抹一把狗屎,四爷要你这样的奴才做甚么?”   既给福康安“招惹是非”又“丢人”!一肚皮扯筋闹事的胡克敬忽闪着两只眼,犹豫了。鱼登水和舒格见和坤年纪轻轻如此巧舌似簧,都不禁暗自窦服。   “还有一层,”和坤徐徐而言,“这位驿丞,是满州镶黄旗下的,和四爷一个旗,说透了今个儿这事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对吧?呆会儿他给四爷陪情道歉,一句话的事就成了一家人。你自己思量,你这是和谁呕哪门子的气,自家又是个甚么牌名儿呢?”   一番话不软不硬,句句透彻明了,既替福康安着想,也为胡克敬设身处地,火到猪头烂,胡克敬也就软了。舒格笑着给他解缚,说道:“和爷这都是至理名言,我是吃醉了酒,下头人狗眼看人低……先给小兄弟陪不是,回头一杯酒,又是一家子了……”那胡克敬也就不再放泼……绳缚解了,和顺着甩手蹬腿儿。和坤又端过一杯热茶,也就咕咚咕咚喝了。舒格笑道:“和爷到底是天子眼下办事的,就这些理儿,我满心都是,偏就说不出来!”一回眼间,见有人站在棉帘外边,露着月白裤角,便问:“谁在外头?进来!”   棉帘挑了一下又落下来,又再挑起,一个中年妇人怯生生跨进来,望着屋里四个人每人蹲了个福儿,嗫嚅着说了句:“给列位爷们万福……”   几个人都聚精会神忙着劝眼前这个小猢狲子,谁也不知这妇人几时来的,在门口站了多久。鱼登水打量她,年纪只可三十五六岁,梳着把髻头,鸭蛋脸粉黛不施,虽是略微颜色黄点,眉色也淡,依旧绰约袅婷风韵依稀,只在雪地里站久了,两只小脚的玄色裹脚都湿透了,嘴唇也冻得有点发紫,眼睛不敢看人,畏畏缩缩低头站着。舒格却不留心这些,皱眉说道:“这不是靳大人的如夫人么?有甚么事?”   “大人……”靳文魁的姨太太下着气,低声说道:“彩格儿她……产了……”   “彩格儿——哦,知道了,是靳大人的通房大丫头吧?”舒格无所谓地喝了一口茶,“产了好哇,添人进口嘛——还有甚么事么?”   那妇人脚尖儿呲着地,头也不抬,低声道:“屋里太冷,没个躲处……孩子抵受不住,坐月子女人也当不得的……这叫天不应喊地不灵的,只好求大人……赏点柴炭……”   “哎呀……您这就难为了我了……”舒格心里急着要去给福康安赔罪请安,无心料理这件事,剔着牙道:“柴炭供应那是有分例的。一品二品每位每天三十斤,三品二十五斤……   象我,每天只有二斤。站里现亏空着五六万斤呢,都从大伙月例往外扣,那起子小人已经怨天恨地牙痒痒的了。靳大人犯事在案的人,住这里众人没彩头没赏银,已经满不情愿了——   不说这些烦难了,你先回去。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家里带点炭给你,众人没话说。我叫他们先送几条被子过去,成么?”   他说着,那妇人泪已断线珠于般落下,轻声答应说“是……谢……谢老爷恩典……”僵着身子又蹲福。和坤一直锁着眉头听着,见她要走,一舒眉头道:“夫人慢着——老舒,方才进来,听着囚在屋里的犯官眷属都冻得挺不住,有的女人还哭,大人平常还受不住,何况坐月子的,还有娃娃,虽小,也是性命儿不是?‘人在恨中逝,娇花化厉鬼’,也太不吉利。听我说,几斤炭能值几何?索性——索性,咱爷们积点功德,各屋里都生起火来,给你驿站也添点旺相,且是名声好!至于银子……一天打十两足够用,一个半月天也就暖和了,四百五十两挡头,这是四百七十四两的见票即兑龙头票子。多余的兄弟们吃杯酒一一只好事作到底,救人救得彻才是。不是我这人穷大方,这些人忒可怜见的了……”说着递过一张银票。   “哪里消受了爷这些赏银?”舒格接过票子,手攥得紧紧的,口中只是让,“这场雪过后,扬州地气暖,叫他们生火他们也不生了!您这样真叫我不好意思的——这是和坤——和老爷!你怎么连个谢字也没?”   那妇人先听呆了,只一双幽幽的眼睛含着泪凝伫着和坤,象是要把这个人的形容儿烙印在心里,听见舒格呵斥,才乍然惊醒,双膝一软跪了地下,哽咽着说:“和老爷必定是菩萨转世……您这积的阴德大了,老天爷必定保佑您子孙玉帛公侯万代……”   “别这样说,”和坤叹息一声,“我虽年轻,也曾是叫挤兑得哭天没泪过的人……起来吧……”   一行人从瓜洲渡驿站启行回府衙,看看天已向晚。雪虽不大,兀自漫世界飞舞,只是地下的雪深了,自雪覆着厚厚的一层,下边是雪搅水浆,走起来贼滑,一个不留神就会坐墩子屁股着地跌了。待捱到府衙,早已散衙。微微暮色中,衙门口静可罗雀,几个人跟着鱼登水悄没声穿过二堂,刚折到西花厅月洞门前,便被守在门口的小吉保拦住。   “四爷在赏雪听琴,”小吉保和胡克敬年纪仿佛,一般的顽劣皮实,只贼头贼脑目光狡黠,心思似乎更灵动些,挤眼儿弄眉咂巴嘴,浑身消息儿一按就动的个角色,嘻笑着对众人道:“小胡子知道的,除了老爷太太,这时候儿谁敢惊动他?这里廊下避风,还生着一盆炭火,咱们等一会再过去吧。”小胡悄悄咧嘴一笑,“告诉你吧,我不怕少主子发火!能挨他一嘴巴,准是要抬举我的——我月例银子才是你一半,也想学你那年,一头拱主子个仰面朝天,第二日就升发了。”小吉保笑道:“放你妈的屁!你懂主子脾性?要看甚么事、甚么时候儿!差使得琢瘩着办——连我也只懂得一半呢!”说着指压口唇,示意雅静。众人便不吱声,在廊下向火,听着花厅那边时隐时显的叮咚琴声。只鱼登水纳罕:府中人并没有会弹琴的呀……   弹琴的是新收到福康安跟前的丫头黄鹂儿。古琴焦桐,汉玉新轸,一双素手轻拨徐按勾抹挑滑,弹的是一曲《清江回流》。福康安头戴红绒结顶六合一统帽,已换了件玫瑰紫巴图鲁背心,套着石青小羊皮袍子,披着猞猁狲大氅,一条结红绒辫子又粗又长,随便搭在肩头,脚下蹬一双鹿皮油靴,贮立在西花厅檐下涤虑清聆。此时暮色冥暗天穹笼苍,箫箫朔风中仿佛千百万灰色的蝴蝶飘飘摇摇翩翩翱翔着旋转坠地,西花厅南侧一片阔大的池塘并没有结冰,但已融不尽纷纷落下的新雪,塘面上挂了一薄层白霜样的雪,骤尔风过,雪色的涟漪沉重缓慢地暗自涌动着,给人一种神秘幽深的感觉。远处的房舍都盖上了皑皑的雪盖,隐在杨柳树梢略带紫褐色的霭霭微幕之中。这样的黄昏中,西花厅中的琴声略显着有点沉浑,时而低回婉蜒,转又苍暗凄凉,偶尔如珠走玉盘,勾挑得似寒泉滴水,好象不胜雪寒,即转浊重幽咽……福康安一头思量见了乾隆爷后,该怎样奏对一路“观风”的感受,如何请缨随父出征,转念父亲在凉风镇遇刺,带伤在四川整军,不知容不容自己去身边侍候?琴音一沉,他又想到母亲在北京,这会子说不定又跪在观音像前祈祷自己平安。母亲喃喃念诵大悲咒的那付虔诚样子,自己每次见了都忍不住要偷笑……可是现在笑不出来,眼中涌满了泪水……   正自思绪纷呈不可收拾,琴音袅袅缕缕而止。福康安一转脸,见吉保等人都在月洞门外,遂招手道:“都进来吧。”先自掀帘进了花厅。   “给四爷请安!”鱼登水打头,几人鱼贯而入。见屋里已经掌灯,鹂儿坐在窗前调弄琴弦,福康安站在琴案边,似乎在审量鹂儿身段,又似乎在留心案上的琴谱。——众人忙都打下千儿去。舒格特意加了句“四爷吉祥。”才随众起身。这才见马二侉子也在屋里,帮着一个长随往书架上摆书。   福康安只看了众人一眼,点了点头,叫过鱼登水,说道:“方才琴音有异,我就晓得你们在听了——这架琴不是凡品。看来你也是知音之人,鹂儿方才弹得如何?”鱼登水笑道:   “姑娘弹得好极了好极了!我其实也不懂的,不过听得多了,总没这位姑娘弹得中听,犹如空谷足音,钧天之乐,令人闻之欲舞!”马二侉子听得吞地一声咳嗽,要笑,又掩住了。福康安也忍俊不禁一个莞尔,掂起琴谱来,马二侉子和鱼登水都凑上来看。上头核桃大的字写着——   奇工时色渴望乞已已笆蜀殷骛局苟邑   葛苞可L-L苟乙马苞芍巴鸳邑己巴蜀巴   荡曹震蔓昌尼届给苞足葛葛量蔓冯   苞噶芍可尼奎履舀苫堂   鱼登水看得懵懂。马二侉子指着一个字故意道:“这个学我认得的,是个尼姑的‘尼’!鹂儿听了只抿嘴儿一笑。福康安也笑,说道:“这是‘羽’调里的一个指法,大拇指擘第七弦——老马露怯了!”转脸又对鹂儿道:“鹂儿的琴指法合宜,敲击不杂,吟揉不露,起伏有序,作用有势,是谓弹琴‘五功’,缓急、轻重、高低起伏,用指不叠,弦调平和,差不多到了‘左右朝揖’的火候了。”   “爷夸奖了,这怎么敢当的呢!”鹂儿被他赞得羞红了脸,低头小声道,“爷没听我师父弹过。她说‘淡欲合古、取欲中矩、轻欲不浮、重欲不鹿、拘欲有权、逸欲自然、力欲不觅、纵欲自若、缓欲不断、急欲不乱’,合着这十善,才能‘左右朝揖’。她自个儿也没到这地步儿呢!”“听听!”福康安笑谓鱼登水,“这才是真行家地道话呢!”   鱼登水笑道:“我于琴理一窍不通,看琴谱更象看天书。只是随着大家附庸风雅罢了,就方才这《平沙落雁)一曲,引人入胜,如入大漠似闻飞鸿……”话没说完,福康安已笑不可遏,扇骨捣捣他肩头道:“罢了罢了!愈描愈丑了……这琴到你手里,真是明珠投暗。是多少价?转给我罢……”鱼登水这架古琴,是当了县令要坐“琴治堂”,小厮们逛鬼市化四两三钱银子买来献殷勤儿的,他也不知道价值若何,品位几等,见福康安赏识,巴不得的高兴,笑道:“不到五十两的小玩艺儿,送给四爷了!宝刀献烈士,瑶琴赠知音,这琴到四爷手,就是到了钟伯牙①手里,还敢要钱?我不成了钱瘩儿了!”   ①钟伯牙:“高山流水”知音故事,本应是钟子期与俞伯牙。鱼登水将二人混为一名。   他说“钟伯牙”,几个人都是一愣,继之一阵哄堂大笑。连一直惴惴不安呵腰低头垂手站在一边的舒格也捂嘴儿偷笑。福康安道:“屈杀这琴了。我从不白接人礼的。为不委屈这琴,找出一千两!”   一千两!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这是一份中产人家的家当呀!福素安从鹂儿手里取过琴,抚着略带斑迹的琴身,没及说话,鱼登水又一句外行话:“四爷,是梧桐木的!”福康安一笑,叹息道:“老鱼肯这样天气踏看穷户,你不是坏官,你是进士出身,八股文必定也是好的。只是……你看这龙池、凤沼,这个叫‘仙人肩’,这边叫‘鸱’,这边叫‘足’,就这个‘鹤脚’二字,是晚唐笔法,其余的字都漶漫不清了——你们看!”他翻过琴背,指着琴首焦犀旁的“龙龈”下说道:“这里隐隐能见‘雷焦’二字。从没见过的,也许是雷击梧桐木!”他目光灼然一闪,又黯淡下来,“这不是寻常人家之物,不知哪个簪缨世族,或事败,或败落穷极了,或是家里奴才盗出来,五十两银子就把它卖了……”小心托着琴交给鹂儿,这才转脸问舒格,“你就是驿丞?看样子是个旗下的,满州老姓甚么?”   “瓜尔佳氏!”舒格听福康安论琴,已是听呆了,乍然间问到自己头上,才想到自己是赶来“赔情道歉”来的,本来呵着的腰又低了低,换了小心收了笑容说道:“太祖父是正红旗下第三参领第二佐领,松山大战带十七名披甲人揣破洪承畴的边哨大营,立功抬旗进镶黄旗。又跟鳌拜老公爷同姓儿,就进了参领当了都统。福建白云山打仗殁了。祖父又跟鳌公爷打仗,康熙八年鳌公爷坏事圈禁受了株连。部议说是满门抄斩,后来康熙爷念功赦罪,发配打牲乌拉从军。直到雍正爷手里才下兔罪诏书,我爷爷也早死在戍所。全家迁回北京,亲戚没亲戚,朋友没朋友,七拐八湾投到诚亲王门下,没几年诚老亲王也败了。我好歹算混得吏部几个笔帖式熟稔,做张做智去宗人府打杂役,攒几个钱捐个班,选出个未人流的官缺,当了这个驿丞。不防头马尿喝多了,下头人吃屎不长眼,得罪了爷的家政!好福四爷哩,您要跟我较起真儿来,我们这一家不是霉透几辈子风水永不冒烟儿么?我来请罪,请爷饶过。我带一家子过来给爷磕头!”说罢就跪了磕头。   “起来吧,你这混蛋!”福康安到底是少年心性,喜怒不能有定,加上方才论琴说典,心里戾气已消化不少,听听他的履历,本来一个功勋人家,打仗时威风八面的将军,到太平年间一落再落,混得不成个人模样,想想也觉替他灰心,一腔的怒气早去了爪哇国,兜屁股踢了舒格一脚道:“瞧你这付德性,还是个满州老姓人?照我的性子,就砸你的驿站,踹了这王八窝儿,打场钦命官司,你赢得了?”   “是是是!爷教训的是!”舒格没想到如此轻易过关,磕头爬起身来,已满脸媚笑可掬,“这回误打误撞的,说不定和四爷还有点缘份。四爷既喜欢琴,我这就留神给您物色,弄几十架,漕船送到府上去!”   福康安笑道:“放你妈的屁,倒会顺竿儿爬的!你道这琴是劈柴么?”他忽然敛了笑容,转头问和坤:“还有个姓柴的呢?叫柴……柴……”“柴大纪。”和坤忙道:“他酒还没醒,一时来不得。回头舒格再劝说他,四爷最宽厚仁和的,教他甭怕,你这过来挨一脚,不定因祸得福了呢!”胡克敬见和坤替柴大纪遮掩包揽,心中不悦。在旁说道:“我没和坤那么好性儿——本来我已经逃出来了,是姓柴的把我拿了的!他还打我——还骂老爷是甚么‘富中堂穷中堂’,还说‘如今的侍卫真他妈比兔子还多’!还说他没醉,有事他一人兜了!还说……”   “是这么回事儿……”舒格眼见福康安变了脸,阴云布满额头,项上的筋也微微胀起,听胡克敬毫无顾忌、咬牙切齿只情“还说”,生恐再激得这哥儿耐不住,好不容攀了上来的枝儿又断了不说,保不住还有池鱼之殃,忙上前陪笑道:“小兄弟今儿受了委屈,你且消消气儿。四爷也甭生柴大纪的气,他是个武弁,又懂点文学,心性傲些儿是真的,我当时烂醉如泥,他也是使酒尚气,要说到对四爷有甚么不敬的心思,我敢保连他也是没有的。千错万错儿,小的卑职我都认了。四爷肯饶过我了,他个小不丁儿九品武官,和他认真他消受不起!四爷您是天上的凤凰,他不过是只斗鸡乌了眼。四爷度量象海,和我们这种人认真,四爷您犯不着!”说着又把柴大纪的履历讲说一遍,未了道:“……这人性气,只是个怀才不遇心高命薄罢了……”   “张广泗就是个纸上谈兵的赵括马谡!”福康安哼了一声,“万岁爷杀了他,那是天理昭彰——跟着张广泗打了两年仗,就敢小视天下人?”他想引说父亲捣江西一技花巢穴、平黑查山、攻抱犊崮的用兵方略与张广泗比较,又觉得有炫耀嫌疑,正是心雄万夫自立功名的时候,雅不欲沾父亲这个光,因噎了一下,把话吞回肚里。思量着,又觉这话太抬举了姓柴的,暗自懊悔,遂冷笑一声,说道:“舒格回去告诉他,我不翻他这块臭肉了!”   众人心里都松了下来。鱼登水最怕这公子哥儿不谙世事,真的起性砸了驿站,事出在扬州,他先就有逃不脱的干系,而且傅恒位高权重,正在金川布置军事,朝廷追究,清议哗然,到底从来官小的吃亏是千古不移的金科玉律,见福康安撂开了手,自然心中欢喜,转了话题笑道:“四爷说赏我一千两银子换琴,那是断然不敢领受的,传出去说鱼某卖琴,不好听不是?这么着,您请个东道儿,扬州硝肉烤全猪,架上热乎乎的十三样火锅,一来为四爷洗尘,二来我们也得沾四爷点福惠。就都扯平了。”福康安听了无话。鱼登水便忙着叫人“传厨”,又亲自查看给福康安预备的卧房,被褥冷暖,茶水果点一应周到,又命人搬炭火到房里——既不能冷,也不能热,还要防着过了炭气,处处打点得滴水不漏。福康安背手踱步,看着众人忙活,因见和坤和马二侉子在背场小声嘀咕,便问:“你两个说甚么私房话呢?”   “他要回北京,”马二侉子笑道:“来打我的饥荒。”   福康安漫不经心一笑:“桂中堂差你南京来,难道连盘缠银子也不赏?”   “出差有官中分例的盘缠,北京南京来回四十八两,是够使了的。”和坤笑道,“是桂爷还让我购点宣纸、湖笔、买薛涛笺的银子,我派了别的用场,寻老马打打抽丰。”福康安注视着和坤,说道:“银子使到花柳巷去了吧?——我看你口齿伶俐,办事精干,长久在军机处当下差也不是个办法。怎么不谋个差使?那里虽好,是个虚的,毕竟算不得正果。”和坤道:“我这种人哪有多余的钱去那些地方?爷既这么抬举,瞧着有出息的地方,帮奴才一句话,这辈子就交了好运了。”   说话间,花厅正中席面已经安置妥当。八仙桌正中安放一个硕大无朋的宜兴陶砂火锅,鸭子膏汤沸水翻花大滚,热气白烟直腾而起冲至天棚四散开来,四周梅花珐琅攒盘是一整套,放着码好的鹿脊、羊项、鸡舌、鲜虾仁、鸡脯、驼峰片、鱼肚片、海参片、香菇、口蘑、银耳并清酱、麻酱、芥末、胡椒、青葱丝、蒜黄韭黄丝一应调料。那厨子见福康安居中坐了,众人安席已毕,一手执壶,绕火锅周匝细细注入黄酒,接手一把葱姜蒜末纷纷撒入,屋子里刹那间香气四溢勾人馋涎欲滴。鹂儿紧贴福康安身后侍立,见他满面笑容,侧身和鱼登水说话,不言声俯身将小帕子掖在他巴图鲁背心两肩钮上。一时间,府衙教习预备接驾用的戏班子也来了,坐在花厅西壁前,调弦弄筝,鼓芋品萧。一片声笙歌婉曲中,福康安举箸,以下鱼登水、铁头蛟、和坤、马二侉子、舒格奉觥相陪,王吉保、胡克敬侍立垂手在傍,厨子们走马灯般往来侍应。本来还恼着柴大纪的福康安也就随欢就乐高兴起来。铮铮金石急弦之中笙萧和鸣,一个女娘顿开歌喉唱道:   ……我若是背花荫,你可回身儿抱;我若是现花荫,你可低声儿叫。只可是夜露花径柳塘畔绕,又恐是弓鞋儿湿透娘知道。且待要西廊月晦叩窗儿敲,羞坏了女儿满面娇……狠命的冤家,直恁地教人煎熬!我只好到明年再见今番你了,又只怕到明年,又不是今番你了……   福康安听得并不在意,隔座问舒格道:“你既从内务府选出来,就是未入流也罢,好歹也是命官。怎么不出去当个典史?一步步总有个升迁余地。驿丞这类官前程上头最有限的。”   “我要再年轻个二十岁,旗下纛主儿又是硬靠山,自然是出来当典史。”舒格酒醉惹事刚醒了醒,不敢再放肆吃酒,只五花肉鱼肚海参涮了夹起,吃得一头大汗,见问,笑道:   “这驿站虽不能升官,但往来车船轿马供应,官员米粮柴炭分例,都有朝廷规矩按时拨给,有些红官、大员、还有钦差过往,是实报实销——不怕打嘴的话,虚报也实销——其实地方官巴结奉迎,送来的东西也吃用不尽,根本是无报也实销——从哪头说,比典史都实惠些个。”“三年清驿丞,一任贪县令嘛!”马二侉子笑道:“四爷没听过典史十字令吧?嗯—   —‘一命之荣领得;二片竹板拖得;三十俸银领得;四邻地保靠得;五下嘴巴打得;六角文书发得;七品堂官靠得;八字衙门开得;九品补子借得;十分高兴不得!’”   福康安听得哈哈大笑,取杯吃茶时,鹂儿已经奉上,啜着茶犹自笑,说道:“看来人生谁也脱不出个‘苦’字!我在山东,郭文清制台跟我说,抱犊崮打散了的残匪蔡七,逃到微山湖拒捕,杀掉炮船哨官都司一人,炮勇七人,还有三个老百姓。他亲自带兵去,贼早走得没影了,当地百姓说贼已经下海逃往台湾。就地申报朝廷,万岁爷一日三下朱批谕旨,务期擒拿蔡七归案。接着又是部文,阿桂在北京一日三封信,刘统勋用军机处廷谕连连催促。坐在轿里心里焦躁得出火,听路边两个老婆子指指点点啧啧惊羡说,‘你看看人家,也是个人!这不知道前世里怎么修来,修到这个份上!’郭文清捧着一叠子申斥文书,心里苦笑:   我只恨现在不是个县官,也好上拖下推——你们还说这是前世修来的福!”鱼登水失笑道:   “县官有甚么好,也是有口号的: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廓①。”马二侉子道,“——恶贯满盈,附廓省城!”   ①附廓:即在知府衙门所在地任知县。   众人不禁粲然一笑。还待往下说时,鱼登水家人进来,悄悄在他耳畔叽哝了几句甚么,鱼登水笑道:“内廷王公公,还有延清公公子刘墉一道儿来了,要见四爷呢!”福康安便放下杯,笑道:“石庵兄也来了?一块快请进来吧!”说着便起身,众人也都随着站起来。便听外头脱油衣声,一个矮胖子太监笑吟吟前面走进。后面跟着一个年轻官员,也是墩墩实实的个子,穿着八蟒五爪袍子白鹇补服,黑红脸膛上一双三角眼,瞳仁黑得乌亮,走起路来,微微罗圈的腿沉健有力,只为夜作伏案太多,看去背上略有点驼——这不是刚刚不久前在南京指挥黄天霸一干人破获白莲教巨案,火焚观枫楼,烧死为患朝廷二十余年的女寇一技花的刘公子么’单就官位而言,其实也就是个御史,论起声名,已是震动天下撼及朝野,寻寻常常的水晶顶子上插着一枝碧幽幽翠森森的孔雀翎子,等闲督抚也是企易难求,单就这一条,站到哪里,都显得格外出眼。   他一出现,众人立刻变得肃穆。屋里顿时雅静下来,窗外沙沙的雪声和微微呼啸的朔风声顿时清清楚楚入耳而来。   **********************************   五 纪晓岚繁丛理政务 叶天士驾前论歧黄   “石庵兄,王廉,是你们二位啊!”福康安自然不似众人那样恭肃屏息,挪身出席笑吟吟向刘墉一揖,一边让座儿,一边说道:“如今石庵名声直逼延清公了!要不了几日,鼓儿词说书摊子上准出新篇儿——刘石庵私访一枝花,黄天霸大战青龙门!你爷们真给咱们大清朝廷长脸了——老王,你怎么也来了,莫非皇上有旨意给我不成?二位坐,正经的扬州烤全猪还没上来呢!”   刘墉微笑着盯着福康安。他见过傅恒,那是何等深沉稳健老成练达的人,怎么养出这么个儿子,说浮躁,言语举止雍容大方,带着贵气;说凝重,却又这般饶舌,言语里透着装腔作势“充大人”的味道。他自己也是个喜热闹爱说话的,一头受朝廷嘉奖表彰,一头被父亲训得狗血淋头,骂他“卖弄学识追逐浮名,顽钝不可救药”,将彼比此,刘墉心中不禁暗笑,却一脸庄重,从袖中抽出一份加了火漆印的通封书简,说道:“这是纪晓岚大人封好,托我带给四爷的。说里边有令尊傅爵相的家书,也是给您的——皇上已经从南京启驾,后日就到仪征,然后驾幸扬州。王公公来传旨知会去仪征接驾的官员,我来扬州指挥车驾驻跸关防的事宜。”   福康安听说有父亲的信,脸上已改了庄容。忙双手接过。就烛光下默默注视移时,仔细拆开了,小心翼翼抽出看时,头一封就是父亲的,那一笔颜体楷书真是再熟悉不过,只写得略潦草点:   福康安吾儿:前接汝代母书家函已悉。见字学稍正,文笔尚清通,方为尔欣幸。又见汝母急函,云汝不遵母训,已执意南行,且欲请旨赴我行在!你实在昏愦不孝极矣!尔,少年人也,志学之年而不志于学。不知社稷庙堂之重,徒欲以血气匹夫之勇,而乃立功于朝廷耶?是谓无自知之明之极,吾甚鄙之!   看到这里,福康安已经涨红了脸,鼻尖上冒出细汗,接下来的辞气更具严厉。   吾家世代勋戚,受皇上糜身难报之恩,惟当栗栗儆戒,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学成而后出仕,练通而后效力。尔自思之,知农夫稼穑之苦、输赋之艰否?知机枢之臣、府县之令事君焦虑忧心之如焚、抚民之瘼犹若新创之伤否?即以军旅之事,莎罗奔偏居一隅撮尔小族,已两败王师,朝廷三诛大臣!夫其庆复、讷亲、张广泗辈,丧师辱国、身败名裂,固已不足道。即以吾视之,尔之才具,尚不及此三者之十一!   他撇了撇嘴,舌头顶了一下腮帮,往下看:   无自知之明,亦无知人之明,资质即佳,亦黯昧人也。以黯昧之粗材事君事父,且不念高堂之母依闾期盼焦闷欲死,尔之不忠不孝黯昧无知,吾不知何以训诲矣!尔若来军前,则吾之军法,正为汝设!   看到这里,福康安已背若芒刺,通身汗出……小心折起来,再看纪昀的信,却是不长,一色极漂亮的钟王小楷端正细腻:   福康安世兄钧悉:傅老大人军书急件附函。特委昀代为转呈,谅已览知。夫责之弥过,是望之弥切爱之弥深也。兄达人,必不待昀言也。此函系兄出京二十日由成都钦差行辕发来,已经御览,嘱昀已复傅中堂矣。旨意“教福康安即来随驾”,兄见此函,径往仪征叩见主上可也。纪昀拜书勿勿不云。乾隆某年月日。   福康安再翻父亲的信,既无日期注明,亦无地址,才想起军中通书不得泄露日时行藏的规矩,老爷子身为主帅,如此细心,也真令人佩服。他叹息一声,对众人笑道:“又挨父亲一通骂,这番大志难酬矣!”又问王廉:“都有谁的旨意赴仪征?”   “有江淮河督卢焯,昨天已经离开扬州了。”王廉喑着公鸭嗓儿搬指头说道:“有安徽巡抚格尔济,住在高桥驿站;清江河漕总督署理陆逢春;有庄亲王爷允禄,住天宁寺;司道以下官员只有窦光鼐,他是降两级处分,又特旨去迎驾的。余外还有江西盐运使,福建海宁粮道,彰州粮道,台湾知府高风梧,这几位住迎驾桥驿站……”他一口气说了五十多个人,指头搬了一轮又一轮,谁甚么官爵,住在哪个所在,甚么时候传旨,甚么时候启程去仪征,说得一丝不乱。鱼登水此时才知道,小小扬州府城里,竟住了这么多炙手可热的朝廷要员。   福康安听得专注,眉头时皱时舒,听完笑道:“十六老亲王也在扬州?很该拜望一下的——   只是这位窦兰卿有意思:他弹劾高恒,高恒已经拿问,前时都说他升两级,这回又说他降了,既降级处分,又荣与迎驾,这到底怎么回事?我都弄糊涂了!” 王廉听了便不吱声。福康安心里雪亮,乾隆皇帝待遇太监最为酷苛,但有一言参政,或泄露内廷言语,处分只有一条:慎刑司皇标水火棍交权齐下,打不断气儿只管打。当下一笑,说道:“没兴头再吃你们的扬州烤猪了。石庵、老王,随便吃一点,说一会子话再去。   石庵不要一脸怪物相,你的家法我晓得,我们家法是军法!这餐饭是我的东道,银子化的再多也是干净钱!”刘墉只是笑着推却:“我吃了一肚子扬州夹肉米粽才来,胀得打呃儿呢!   老王要饿,陪四爷只管吃就是了。”王廉冒雪传旨,早已跑得饥肠辘辘,谢了座儿,从火锅里捞出一盘子羊肉片儿拌了佐料闷头大嚼。刘墉坐在东壁烤火看书。众人没了兴头,胡乱扒了几口都说“饱了”。   “老马要到南京,明儿和我顺道儿同行。”福康安想着见驾,一会儿又想起父亲的信,又思念母亲,满腹心事吃了几口,见众人纷纷要辞,说道:“和坤回北京,我今晚写信给额娘,还有鹂儿你都给我带上——还有给桂中堂的信——上回你说想到銮舆卫办差,信里也都说了。就这样,散了罢!”   扬州至仪征只有八十里旱路,都是铺垫了又铺垫的黄土细沙驿道,平日极好走的,只因被了雪,便行得艰迟了。福康安和马二侉子同乘一抬驮轿,所有从人长随一律留扬州。只带王吉保胡克敬两个小厮各骑一头走骡跟着,天不亮便起程,待到仪征县城时,已是下午未末申初时牌。那雪片儿懒懒散散稀稀疏疏,已有停下来的意思。   福康安两次来江南省,仪征是常经之路,再熟悉不过的。一下轿便愣住了:这是仪征?   沿城那道弯弯曲曲的护城河,淤泥已全部清掉,草堤不翼而飞,全都换上卧底起顶的大青石条,岸上还加了护栏。和紫禁城外金水河全无二致。破败的城墙只留下旧砖根基,上半截直到碟雉箭垛全用临清砖重新砌起,整个城门箭楼都扒掉了重加修造,仿正阳门建制,朱漆金装,映在雪光之下,飞檐斗拱危楼嵯峨,庄严堂皇紫翠交辉煌煌令人不敢逼视。环城驿道,城门口进去南北大街上,三步一哨五步一岗,都是北京随驾扈从的善捕营校尉——所谓羽林军的就是了——站在雪地里钉子似的目不邪视,穿着簇新的袍褂官靴,个个腰中悬刀——虽是不禁行人,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南北正街,一街两行店肆行铺都敞着,家家户户门前果酒累累案香袅袅,却似死绝了一城人似的,连一个闲人影儿不见,连一声犬吠不闻。马二侉子见他呆呆的出神,笑道:“四爷甭诧异,国家有倒山之力嘛!银子只要尽着化,我马二侉子两个月打扮仪征,再让四爷不认的一次!——行宫在城北玄武岗上,我是个佐杂宫儿,不能陪四爷过去了。我住西下草桥驿站。爷有甚么吩咐,小厮们过去交待一声儿就是。大后天我就去南京,到了再给四爷寄请安帖子。”   当下二人别过。福康安自觉在这城里坐轿太惹眼,只带了吉保和小胡沿路逶迄步行向北。街道也不甚长。雪是随落随扫的,地下只潮润而已,十分好走。只半顿饭光景已到城北行宫阙下。那一番壮观威严比之城南更不必多说,单是行宫南墙,沿岗之下。绵延起落,全是汉白玉座底,红壁上覆黄瓦,足有二里远近,宫门前九龙照壁遮掩了,一重重龙楼凤阙隐现在柏桧雪松之间,说不出的肃穆闳深,令人凛凛敬畏。在左掖门递了牌子。掌阍的苏拉太监指着西侧一带偏殿说道:“请大人到那边,尽北头是军机大臣当值房。您是特旨召见的,由纪中堂引见。”福康安看时,果见西偏殿北房门前站着几个太监,还有两个内务府官员绰约面熟。沿殿长廊檐下设着长条凳子,十几个等候接见的官员一个个羔皮重裘正襟危坐着听招呼。因沿着卵石甬道大步过来。鹄立在门前的当值太监卜智早已瞭见是他过来,进门去,似乎禀说了几句甚么,出来笑着招手儿道:“四爷,纪中堂有吩咐的。请先进来见面儿。”   福康安微一颔首跨步进屋里来。外边雪光刺目,乍一进门,只觉得暖烘烘又湿又闷一股热气,甚么也看不清,定定神才见屋里几个矮杌子都坐着人,靠南墙设一张椅子,坐着一位长弧脸白净面皮的中年人,是个二品大员,福康安认识,是新任河漕总督卢焯;东墙窗下一员也认得,是江南巡抚范时捷,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挨下来的官员有四五个,面熟面生不等,只一个窦光鼐认得,板着脸面无表情坐着。靠西墙一溜火炕,炕角堆得一叠叠都是文书卷宗,一个黑胖高大的中年官员,三品顶戴丢在一边,粗壮的辫子随便挽在项间,盘膝坐在炕桌后正伏案疾书,似乎在写信。这人和傅府渊源极深,福康安熟得不能再熟,就是俗间号称“第一才子”的礼部侍郎加尚书衔、军机处行走大臣纪昀了。   “四世兄到了,请这边炕沿上坐。”纪昀手不停挥、眼盯着信纸说道:“这里毕竟不比北京,将就些儿罢……”说着已经写完,吹了吹墨迹,偏身下炕,用通封书简封了,递给卢焯,说道:“秋池兄,这信你带给安徽布政使郭明,七十万两银子,一文钱也没得加的,清明节前疏通芜湖黄河道。差使办不好,摘了顶子听部议。我纪昀先就不能容他!三万河工民夫,一钱七分工价,料是现成的,凭甚么不够用?他支吾你有两条,一是你犯过新补官,谅你不敢惹事;二是下头吏目一层层克扣工银发财,他自己也难驾驭。万岁爷昨儿见我,说卢焯有类于郭诱,乃是君子犯过,根性还是好的,你只管放胆去办差,不必有后顾之忧。”   卢焯本来坐着,听到乾隆皇帝说自己,忙起身恭听了,说道:“请纪大人代奏:卢焯罪余犯官,不敢谬承万岁金奖。惟以洗心革面,努力任事,稍赎前愆,而报皇上、皇太后、皇后娘娘高天厚地之恩!——纪中堂这信,我一到清江立刻交给郭明。黄漕交汇处的淤沙,今春一定疏浚,不敢明哲保身!有一等贪墨渎职从河工银子中取利的胥吏,我依旧要请王命旗牌斩他几个——还有一件事请示纪公,黄河入海处新淤田三千余顷,浙江巡抚衙门咨文要划归海宁府,已经回文拒绝,这是应份户部管辖的,发到地方立刻就贱卖了。请示这地是交部,还是暂归河漕总督衙门收管?”   “归你衙门管吧。户部正在清理康熙以来的治河淤田。银账田亩三不符,窝里炮儿厮缠得一塌糊涂。再拨官田不是乱上加乱?”纪昀从靴页子里取出烟斗,点燃了猛抽一口,自失地一笑。“这是阿桂再三交待过的,照他的办。我回京又要料理四库全书的事,这类事往后请他指示就是了。”见卢焯要走,又叫住了,说道:“方才你说要请王命斩人,这是主上给你的权,有些当场作案,当场拿住的,可以正法几个,也就是个震摄作用。寻常查处,还是要报部奏明,明正典型以示朝廷至公至正之意,要老百姓也都晓得国家不肯姑息养奸。这一条卢公切切在意。”卢焯答应着去了。纪昀把目光转向范时捷挨身的一个官员,脸色已经铁青下来,问道:“你就是芜湖粮道周克己?”   那官员慌乱地站起身来,木杌子上的钉子挂了他的袍角,踉跄了一下才站稳,苍白着脸哆哆嗦嗦说道:“是……卑职周克己。”   “二十八个人护一队漕船,蔡七只有八个人,劫了粮船,抢走一千两银子,没一个人敢上前护船!你这芜湖道当得好!”   “卑职平日训管不严……回大人,贼人武艺高强也是真的。”   “你当时在哪里?”   “粮道衙门。”   “听到匪报,不去救援,反而关门闭户,是甚么缘故?”   “回,回中堂……”周克己两条腿抖得厉害,颤颤软软的直要往下跪,“当地老百姓也都上船轰抢粮食……,他们报说‘起反了’……我想着护衙要紧……”   他罗罗嗦嗦还在往下说,纪昀已转过脸去,对范时捷说道:“请老兄来就是这么回事。   蔡七劫银砸船后,有人见他逃往常州。不能不防着他渡海逃亡。还有一个叫林爽文的,是易瑛党羽,省里要着力查拿。拿不到活的尸首也要。一枝花设的白莲教教众,除了蔡七这样铤而走险的凶悍之徒,多是愚夫愚妇蒙昧无知信教的,这些人不但不能拿,还要加意抚恤,总之是教百姓知道皇恩浩荡,教匪丑类不足恃就是了。”他脸转向坐在第三位的高凤梧,高风悟也忙站起来。纪昀脸上挂出一丝微笑,说道:“昨晚谈了半夜,没有多话再说了,台湾水程遥远,倭寇、海盗、外洋行商很多,情势与内地有异,民风也甚刁悍,不是善治的寻常州府。象林爽文,他就是台湾人,还有蔡七这些匪徒,穷极逃亡,台湾也是驻足地儿。把你那些拆烂污风花雪月先收收,整顿一下驻台营兵。存粮不能少于半年,防患于万一,也就有了万全——听懂了?”   “听明白了!”   “你不要陛辞了。”纪昀看也不看尴尬得满面通红的周克己,对范时捷道:“老范代我设席送送高凤梧。他最喜欢骂人‘龟儿子’,小心招他骂你!”   福康安在旁听得一笑。范时捷老官稔吏办差干练,雍正朝留下的老臣始终荣宠的也只三五个,他是其中之一。只一宗毛病,生性喜欢挨人骂,三天没人骂娘就郁郁寡欢,也不分个上下左右。有这一宗儿,宠信自归宠信,始终到不得机枢主持部务,只在封疆外任上转悠,高凤梧早想笑,唯是这里不是地方,生人太多,遂凑了范时捷耳畔小声道:“老杂毛乌龟蛋——吃你酒去!”众人都没听见,范时捷已是精神焕发浑身通泰,笑着对纪昀说:“这小子值得我一送。”便和高凤梧联袂辞去。纪昀这才敛了笑容,对周克己道:“那里头自然有乱民起哄,并没有起反的事,是翁家青帮的人赶到,在运河上拿贼!你多少策应一下,也不至于逃了蔡七——国家官守都似你这样子,早就败坏糟透了。万岁爷要把你交部议,顶子留这里,回去听旨发落!”   “是是是……老师教训的是……”周克己面如土色,抖着手指摘下青金石顶戴放在炕沿下,一步一退却身退了出去。   “地地道道一个废物,却作得一手好制艺,还是我取中的门生,真令人惭愧!”纪昀叹道:“这么下去还了得?蔡七劫船,连把刀也没带,腰里别着镰就上船了,道台衙门里番役四五十号人,别说策应,齐吼一声蔡七也唬软了,光天化日之下码头人众之地,公然就让他得了手,怎么不叫主子雷霆震怒?”他从茶吊子里倒两杯酽茶,送福康安一杯,自己一杯几口饮干了,熬得有点发红的眼睛眯着,一眼看见大太监王八耻从行宫正寝过来,料是有旨传见,对余下的几个人说道:“除了窦兰卿,你们几位老兄已经引见过了,明日可以启程赴任。陕西现是尹元长公经略,兼着陕甘总督,昨天有折子来,榆林城里无榆树,风沙一夜埋深井啊!到西安见尹公,就说万岁的话,榆林厅即使每天掘一次井,粮库也不能撤。山西大同,陕北河套康熙年间栽的树都伐光了,一片沙漠瀚海,你们都是那里新任府县令,三年考绩,考你们甚么?种草栽树。银子户部可以拨一点,种粮不要钱,全部放赈,要有甚么难处,可以写信禀到军机处来。就这样吧——直截回任上去,不要到北京去了。乱钻刺找门路投靠山总归没有用处的。”   王八耻进来已有一会子了,只纪昀安排政务口不停说,忙得唇焦舌燥,便在旁垂手等着。待纪昀打发几个官员退出,王八耻方笑道:“纪大人,主子叫进呢!福四爷也去见驾—   —还有窦光鼐大人,也一同进去。”福康安忙躬身答“是”,窦光鼐肃然惊立,深深一躬,答道:“臣领旨!”福康安挥着扇骨儿敲了王八耻脑门子一下,笑道:“如今是副都太监了吧?这回跟主子南巡,真个儿狐假虎威一番了!四品蓝翎子,太监里头一份!”王八耻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伸脖子咧嘴儿一脸媚态说道:“那还不是托了主子主子娘娘的福?这份差使是体面,只没得外快——象王义,蹲在扬州,银子哗哗的往怀里流!”纪昀最爱恢谐打趣的人,此刻忙得焦灼,只略正正衣冠,说道:“走吧!”   雪还在飘。杨花一样的绒絮像被吹散了的蒲公英,在空中荡来荡去,零零星星的已不成气候。三个人跟着王八耻沿西甬道向北,从月辉门向东进来,已到行宫丹墀之下。乾隆的随身侍卫巴特尔仗剑在殿前巡戈,见他们一行过来,迎前两步,硬橛橛说道:“主人在东殿,召见医生,你们进去!”窦光鼐怔了一下,这人说话怎么这味儿?福康安却知巴特尔是蒙古人,梗直憨厚极的一个人,努力学说汉话,尚带不出平常人语随情转的调儿的缘故。纪昀含笑点头,遂不入正殿,径在东殿门口弹弹袍角,洪声禀道:“臣纪昀、福康安、窦光鼐奉召见驾!”一时便听里边乾隆的声气道:   “进来吧。”   随声便有小苏拉太监出来挑帘子,纪昀等人鱼贯而入。窦光鼐留神看时,三楹大殿四壁大玻璃窗,甚是明亮轩敞,东边一盘炕,设着文案卷桌,文房四宝俱全,堆着几摞尺许高的奏折文书,下边黄袱跪垫上长跪着一个干瘦半老头子,青缎袍子黑马褂略嫌大些,一说话三磕头,额前已磕得乌青,瞧着有点可笑。炕前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硕身玉立体态潇洒,戴一顶中毛本色貂皮缎台冠,酱色江绸面青颏袍,套一袭貂皮黄面褂,腰间束着金带头线钮带,冠玉一样白净清秀的脸上,弯眉下一双眼睛漆黑幽深,不时闪烁着,似乎若有所思。如果不是颊下和唇侧两翼修整得极精致的胡子,看去无论如何只是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这就是“当今万岁”乾隆皇帝了。   乾隆皇帝面南临窗,微微锁起的眉头凝望外头天井里的一株大乌桕树,目光睨见三人进来行礼,摆手示意起身,却问医士道:“叶天士,你方才说皇后脉象八会不齐,和太医院骆秉心说的三焦不聚,是不是一回事?”   “三焦不聚是老生之谈。”医士依旧叩头,嗓门儿却是又高又尖。还微微带着嘶嘎,“一餐饮食不周,一夜失眠焦虑,一身着衣寒暖不正,邪气入于腠里,即如伤风感冒咳嗽打喷嚏,去切脉,都能切出个‘三焦不齐’来。所谓八会,就是腑会太仓、脏会奔胁、髓会绝骨、筋会阳陵泉、血会鬲俞、骨会太杼、脉会木渊、气会三焦。三焦不齐充其量是气会不齐而已,只是八会之一。人但血衰体赢气逆,七表脉阳而实阴,八里脉阴而实阳,辟如天之四时颤倒,地之五行错乱,魂离无所附主,那众位太医还敢说只是个三焦不齐,我学生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说罢还是磕头。福康安早听说过这个叶天士,扬州人都叫他“天医星”,生死人肉白骨,传成了神仙。只是撒漫不羁,不高兴一万两银子请不动,高兴了一文钱不取也治病。见他在乾隆面前头磕得不计其数,说话口气却全无君臣分际那份温良恭俭让,连“我学生”都抗声而出,不禁肚里暗笑。乾隆似乎已不是第一次接见叶天士,并不计较他言语冒撞,只一边听一边沉吟,霁颜问道:“朕于医理只是一通半解,皇后现在看去只是苦累些,厌进饮食,你说的令朕心惊啊——到底于性命有碍没有呢?”叶天士又复叩头,仍旧礼数虔过十二分,言语唐突不可闻:“皇上确是圣明,于医理而言,小民的见识确也是一通半解——但据我看,比之太医院御医,要高出百倍!他们不是通不通解不解的事,是顺恶谀病投人所好,在那里信口雌黄哄皇上高兴!按五脏所好,肺病好哭,脾病好歌,肾病好呻吟,肝病好呼叫,心病好妄言,皇后五者皆备而不哭不歌无呻吟无叫呼无妄言,只是使性用忍压了病。这固然是娘娘盛德,非常人所能的,然而于病实无益处。郁结愈重,宽抒愈艰,蓄之既久,其发必速。少则三月,多则一年——”他愣愣伸出一个手指,“一年之内,皇上就甚么都知道了!”说完忽觉失口,“啪”地扇自己一个耳光,伏地又是叩头,“小人这张嘴笨死了!医者有割股之心,总求皇上体谅……”   福康安起先听他们讲论医道觉得冗闷,看叶天士形容儿又觉可笑。见说皇后病势凶险,情事关己,心一下子提得老高,脸色顿时苍白了:父亲远在四川,母亲在北京,姑姑身染沉疴,自己如何当起“娘家人”这个角色?万一骤生变故,又何以处间几头安慰?皇后就是傅家靠山,之后傅家荣名威权乃至朝政人事会不会有出人意表的更张,似乎也不能不想……福康安当然不知乾隆是自己的生父,但这位姑父皇上的关怀之心却如丽日春风无时无地不能感受,只不过他把这当成了姑姑的荫庇……正没做理会处,却听乾隆叹息一声说道:“你说的直令人心惊,朕听着出冷汗呢!蔡桓公说扁鹊‘医者好以不治以为功’,朕不作那样的昏君。叶天士,无论你说的验与不验,朕不罪你,只不可向人传言皇后的病,引动朝局不安,否则验与不验,朕都不容你。你可听明白了?”   “是,是是!”叶天士蓦地冒出冷汗,叩头道:“小人虽然山野,断不敢妄言宫闱朝政,自干罪戾!除了傻蛋——不不不,除非昏愦得不知死活,谁敢这些事上触霉头呢?您说!”   话说的没有一句错的,仍旧是个前恭后倨,少了臣下回奏皇帝问话时必不可少的那份温婉,那份颤颤兢兢的敬畏。一句“您说”,纪昀和福康安听了都是心里一揪,脸上变色,觉得这位医术高超的当代华陀于人情世故真是一窍不通到了极处。正思量间,乾隆叹息一声说道:“皇后说你是个‘医痴’。别说是太医院的副主院,三品的保康大夫,就低品的医士、医正,放在寻常医生,也是求之不得的。真正的盛世隐者,携术济生,朕不但不罪你,且是很赏识你的。不过,既遇上了朕,也就是你的福缘;遇上了皇后,也就是你的医缘。眼下还不能放你还山,象你这秉性儿,进太医院那窝子里,几天也就作践了你或染黑了你,可惜了儿的。算是朕请来的客人,随侍奉驾,尽力护持皇后,平安过去这一年,你就赐金还山,如何?”   “这是皇恩如天浩荡,是小民医药济世修来的福缘……”叶天士俯伏在地连连顿首,“仰告皇上,皇后娘娘的清恙确是积重难返,医得好医不好实所难言,小民必定殚竭神思以尽绵薄,断不敢有半点疏忽怠慢……”见乾隆无话,叩头却身退出殿去。   乾隆目光晶滢闪烁,望着叶天士瘦矮的身材沿着长廊蹊蹊远去,长长舒了一口气,转过脸来,犹自面带戚容,说道:“有些人有些事,天子也不得强而为之啊!”纪昀道:“皇上要留用,也不是难事。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这是不得有例外的。”乾隆点点头,却道:“强而为之,他当然理应奉诏,但象这样的做了官反而无趣,太医院门户之见、妒忌之情朕也略约知道,叶天士进院,不久就毁了。不讲这事了,荷兰葡萄牙还有英吉利这几国进的贡单带来了没有?”   “贡物已经遵旨缴王八耻,请太后老佛爷、娘娘过目。”纪昀忙从袖中抽出一叠纸双手呈上,陪笑说道:“这是三国贡物贡单。他们上的贺表已经御览,辞气是极仰承天恩的。礼部四夷馆的人接见三国特使,来军机处禀报,说一切礼仪均可从藩国冕旒觐见天子的规矩。   只有跪拜一条,洋人生就的腿不会双膝打弯儿,—条腿跪了见他们女王、国王,是他们本国自古以来的章程,求主子体察他们可怜见儿的,准允他们将就成礼。”   乾隆“嗯”了一声,接过贡物单,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   绕指柔刀剑八十柄、旃檀树四十株、西洋小白牛二十四头(高一尺四寸,长二尺有奇)、荷兰马二十四匹、玻璃箱六口、牡丁香二十斤、哆罗尼绒五百疋,六足龟一只、孔雀二十只、驯象十六头、三角三目牛一头、大珊瑚珠十串、照身大镜五十面、奇秀琥珀一百又八块、中哆罗呢绒五百疋、织金大绒毯六十领、文采细织布六十疋,大细布三千疋、白毛里布二千疋、大自鸣钟十座、大硫璃灯五十盏、聚耀烛台十悬、异式琉璃盏五百八十一块、丁香一百二十担、冰片一百三十二斤、甜肉豆寇十四瓮、镶金小箱十只,内丁香油、蔷薇花油、檀香油、桂花油各六罐,葡萄酒二十桶、大象牙五支、镶金马铳五十把、精细马铳五十把、彩色皮带一百二十佩、镶金马镜中用绣彩皮带六十佩,精细鸟铳四十把、镶金佩刀一百二十把、双利阔剑二十把、金花卑利剑二十把、起花佩刀六十把、镶金双利剑二十把、照星水月镜十执、江河照水镜十执、雕制夹板三十只……   后边还有五六页,都是西洋外货,一一备细注明产地用途,乾隆也无心细看,又翻荷兰国随贡贺表,辞气亦是十二分恭敬:“圣明重统,继天立极。无为而治,德教孚施万国;不动而化,风雅泽及诸彝。巍巍莫则,荡荡难名……外邦之丸泥尺土,乃是中国飞埃,异域之勺水蹄涔,原属天家滴露……”乾隆看着,脸上气色慢慢霁和起来,指着一行字问道:“这个贡使玛讷撒尔达摄是哪一国的?好似听过这个名字似的。”   “回皇上,”纪昀笑道,“康熙二十一年,大西洋傅尔都加利亚国的玛讷撒尔达摄来中国进过贡。因为当时这个外夷从来不通中国,圣祖爷赏赐加了一倍。这次来的是老玛的曾孙。玛讷撒尔达摄是他们一族的姓。”乾隆仰面想了想,又问:“既是康熙朝已经向化,因何不肯年年朝觐岁贡?”纪昀躬身道:“彼国距中土遥隔数万里水域,航行四年才能抵达。   广州海关道奏闻,来的都不是寻常木船,是铁甲船用火轮冲动,船上架火炮以防海寇,才能辗转前来——因此,愈能见其国冕旒归化天朝的诚心。皇上圣明,日本琉球距中国海途颇近,几次贡船尚且为狂滔吞没,彼国历经千难万折,才得在日本暂息。所以,来贡虽然稀疏,其忠悃爱君之志不让邻近诸藩国的。”   乾隆沉吟片刻,说道:“既这么着,赏赐还照康熙朝的例,比近属外夷外藩加倍,以彰其诚心归化之意。”他顿了一下,又问:“有没有尹继善的折子?有人密折奏闻,他带了袁枚去西安。袁枚随意更张制度,发卖荒山荒田,当地缙绅很有些微词的。他任甘陕总督是权宜之计,要紧的是统筹西北军务,一来策应傅恒金川之役,二来预备将来西北准部回部用兵,地方上赋税粮钱这些事,干预那么多做甚么?他一向在江南、广东这些地方,北方情形不同,吏情也不熟。得罪的人太多,众口铄金,将来这个军机大臣不好作。”   “臣以为这正是尹继善过人之处。”纪昀从容回奏道,“西北地瘠民疲,历来国家都要耗军库存粮赈济,发卖官田给穷民垦荒,一者每年可省数百万石粮食,二者老百姓不致于年年仰盼赈济,使刁堕之徒良善贫民有所生业。历来官卖荒山荒田价钱低廉几乎是白送,官府把持惜售,是囤积居奇,希图富户购买,从中索赂以饱私囊,论其心实不可问!这件事前日甘肃布政使齐赫也有奏闻,是请甘陕一例准允发卖的,阿桂和臣意见相同,也有信来,待节略誊清,一并奏呈御览。”乾隆恍然憬悟间,一笑说道:“这是虑国裕民的好事,不要写节略了,连信一同递来,朕朱批发回照准。江南的淤地涸田不能卖,甚至陕甘的荒地荒山要大力发卖,可以贷赁赊购。天下之大,不可不察而一例处置,你写信给甘陕两省巡抚,要听尹继善军政民政裁夺。若为小人蛊惑,妄作非议,将来后悔莫及!”纪昀笑道:“皇上如此批复,甘陕两省皆蒙雨露之恩!这里地广人稀,江南生滋日繁,地土昂贵,因地因时施政,庙谟运独,各处百姓皆得沐化皇恩矣!”   说到江南地土,乾隆当即想起高恒私卖涸田的事,一哂说道:“如今官场墨吏捞起钱来,真有捏沙成团手段,水银泻地无孔不入。肥缺有肥缺的办法,苦缺有苦缺的能耐。朕夙夜孜孜勤求化理,哪成想化出这么一大帮见钱眼开孜孜不倦捞钱的黑心臣子!——高恒和钱度的案子怎么样?他们有没有认罪服辩?”纪昀道:“这是刘统勋办理的差使,臣不能详知备细。听统勋闲谈,钱度是有问必招,私自贩铜,经营古董生意,和高恒勾手官卖私盐都是有的。贩铜贩盐触犯律条,他推给高恒,自己只认个‘从中分润’;高恒牙根咬得紧,只认自己帷薄不修,沾花惹草寻欢作乐的事都供认不讳,事涉铜盐钱粮。他就是个哑巴。又不能动刑,逼问急了,只口口声声要面见万岁爷造膝直陈。钱度的宗旨是攀咬,咬了一大群三司道台以上的官,府县以下的一个不提,头一份就咬到高恒身上,大有弄成法不制众的光景。   刘统勋说,他办了一辈子案子,这么棘手的还从没遇见过。”乾隆原本端着杯子凝神贯注地听着,纪昀说得他心中烦躁,竟一口茶没有喝。待纪昀住口,他的脸色已变得铁青,“咚”   地将杯重重墩在案上,背着手踱了几步,喑哑的嗓音带着颤声,说道:“卑污!”他胸部呼呼喘气,已是胀得满脸通红血脉贲张,眼见就要龙颜大怒,目光睨了一下一言不吱声垂头站着的窦光鼐,顿了一下才平静了些,说道:“纪昀福康安那边杌子上坐了。——窦光鼐,你跪下,朕有话说。”   “臣,窦光鼐,”窦光鼐一直俯首听着乾隆和纪昀对话,屏气静息思量着如何应对皇上问话,乍听提到自己名字,身上还是倏地颤了一下,一提袍角便跪了下去,“恭聆圣谕!”   **********************************   六 耿正直臣犯颜批鳞 柔怀亲情怡色抚子   乾隆没有立即说话,似乎还在平息心中不可遏制的愤懑,在殿中缓缓踱步。窦光鼐自入仕以来,还是头一次直面晤对,伏在地下,听着乾隆的青缎凉里皂靴就在头顶橐橐有声,“咫尺天颜”四个字在脑海里划空而过,心中呼呼急跳冲得头晕,狠狠在临清砖地上磕了三下,才捺住了紧张。   “你弹劾高恒的折子朕已经看过了。”许久,乾隆才开口道,空阔的大殿里,他的声音有点瓮声瓮气,“朕留中不发,但外间已经传遍朝野,说甚么话的都有。高恒的案子尚未谳实,有人说你已经晋升西台御史。你怎么想?”   “臣没有想过这事。”窦光鼐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乾隆,显然他没想到乾隆会劈头就问这个,见乾隆回身,忙又低伏叩头,“高恒官卖私盐,与钱度狼狈为奸贪墨坏法,臣只是耳闻,未有实据,因此弹劾折子中不敢冒奏。仅据他身为国家大臣,在扬州与裴兴仁靳文魁等营蝇苟狗,擅自盗卖涸田,嫖狎官眷娼妓,已为国法不容,是以不揣职卑位低,直上九重数其罪恶。外间传言,颇有指责之词,云臣越位上奏,希图沽名邀功侥幸求宠者,且言圣上龙颜大怒,已将臣革职拿问的,亦是人言啧啧,臣以为摘奸除恶乃是臣子本份,利钝成败非所应计,虽闻流言,只是一笑置之。”   “这么光明正大么?”乾隆哼了一声,哂道:“不愧翰林出身,文章是好文章,辞锋也利如霜锋。你乃微末小员,弹劾大臣自有制度。既有陈言,为甚的不写成夹片,递交都察院转呈上奏?”   虽然是挑剔,但乾隆是依制度问话,语气固是咄咄逼人,又句句都是诛心之词,连坐在一边的纪昀和福康安也听得不安起来。二人目光一对,忙又闪开,低下了头。却听窦光鼐顿首回道:“臣在扬州,知道高恒擅自以官价发卖涸田七十顷。按官价十七两银子一亩,实在市价已达近七百两,悬殊之巨惊心骇目,设如按部就班,转报北京都察院,再转奏南京御驾行在,深恐木已成舟,即使治罪高恒,朝廷库银已经亏损,因此不敢爱身误国,冒昧直渎天听天视!其中干犯制度之处,自亦有应得之罪,恳请皇上发落。臣自幼丧父,束发受教以来日承母训,砥节砺德精白事君如事父,并不敢以不可问之心沾名邀恩贪图侥幸,求皇上洞鉴臣心!”乾隆听得极是专注,半晌才开口说话,辞气已不那么严厉:“国家设此制度,为的就是防着小人存了幸进之心,今日你一个条陈,明日他一个弹章,弄得大臣惶惶不安,不能专心料理军国重务。所以,尽管你言之有据,察之有情,此事不得为训,你亦不得为无罪。”   本来话说到这份上,窦光鼐叩头谢罪,事情也就完了,但他生就的秉性,一个“戆”   字,叩头毕,抗声说道:   “皇上说的固是,但大臣不言,小臣岂得亦不言!上下苟安是为文恬武嬉,恐非国家之福!”   纪昀和福康安同时愕然抬起头来,眼见乾隆额前阴云愈聚愈重,鬓边肌肉一抽一动,纪昀知道他立时就要发作,想下跪劝慰。但窦光鼐的“大臣不言”实连自己也扫了进去,一时竟想不出措词,张惶间乾隆已是勃然大怒:   “你!——你这是和君父说话?兴小人讦告之风,那是武则天理国之法!”   “回皇上,”窦光鼐在此严威之下,似乎怯懦了一下,随即恢复了镇静,从容叩头道:   “武周虽然法统不正,然无武则天整顿吏治,恐无大唐开元盛世!”   “你竟敢如此狡辩!”乾隆熟读二十四史,窦光鼐的话确实凿凿有据,但自即位以来,别说窦光鼐这样的撮尔小吏,就是世袭罔替的亲王,谁也没有敢如此当廷放肆顶撞的,他恶狠狠一笑,偏转话题厉声道:“文恬武嬉是亡宋弊政,你居然比之当今!”   纪昀从驾多年随侍在侧,乾隆的秉性摸得熟透,除了庆复讷亲兵败金川,曾象今日这样大发雷霆之外,从来臣子犯过,只是言语如刀似剑,训得人狼狈不堪,发落处分都是轻轻一句话,似乎随口而出。然而要想劝他收回成命,费尽心机唇舌也是枉然。如窦光鼐这样一递一句毫不容让和乾隆硬梆梆顶撞的,还是头一位,万一乾隆盛怒之下当廷处死窦光鼐,史笔如铁,这“拒谏”二字如何当得?自己这个辅相又是甚么名声?福康安从来晋见乾隆,都是亲情温馨,絮絮款款陈情言事,似对子弟呵护有加,更没见过乾隆恼得这样面目狰狞,惊得面白如雪呆坐如偶,两手紧攥着满把是汗。福康安大瞪着眼正盯视乾隆。纪昀在旁断喝一声:“窦光鼐,还不谢罪?!” “皇上!”窦光鼐双手据地,哀恸沉痛之情不能自禁,嘎哑着声音说道:“臣不该说‘文恬武嬉’这四个字,今日大清之盛汉唐鼎兴之时不及我万一,这确是皇上夙夜勤政孜孜求治圣化所致。但防微杜渐乃哲人所思,以天朝雄兵十余万,两败金川,如果不是武将辜恩溺职,何能至此地步?以卢焯封疆大吏,婪索贿银,高恒国家勋戚,贪赃荒淫,州府县令借皇上南巡之名,以迎驾为由强行摊派民间‘乐输’钱粮,从中豪夺巧取饱其私囊;圆明园工程浩大,耗资巨亿,虽银两由政府支出,但各地采办用料,官员上下其手渔利膏血,终归还是从小民身上着落……武臣如是,文官如是,难道不该警惕?”   “朕真还不能小看你。”乾隆一脸讥讽,哂道:“修圆明园的诏书你没读过?是为了朕游玩用的?——对这件事你不赞同?”   “如今万国来朝,央央中华礼仪观瞻,臣不是不赞同,臣所建言,是因为城狐社鼠借修园贪夺库银,伤国家元气!”   “你还不赞同朕南巡?”   “南巡亦是国家景运。但行宫修造过多,各处官员事上争胜邀恩,事下剥削小民,殊失我皇上爱民如伤之仁德至意!”窦光鼐连连叩头,“即如这仪征之行,有何必要?数十万银两修此行宫,巡幸一过弃置荒芜,岂是皇上养卫呵护百姓的本意?”   素来伶牙利齿的乾隆象是正走路间遇到一堵绕不过去的墙,推不倒也翻不过去横在中间。他自谓精诗词能琴书绘画,通晓经史,遇有与臣下辩论学问,三言两语便使对手诚惶诚恐五体投地价拱手认输,此刻突然间意识到,那都是假的,别人或爱自己或怕自己或有求于自己,不过是凭了这个至尊无上的权柄,臣下容让自己,哄自己而已!平常顾盼自雄的自尊,被人用针刺了一下,立刻流出血来,乾隆蓦地又生出一丝莫名的嫉妒和愤怒,还连带着对窦光鼐胆识才学的赏识,一齐混在心中翻腾。他死死盯着一动不动伏在地下的窦光鼐,良久才道:“孔子立论以孝为本,朕亦是以孝道倡治天下!仪征三株老槐合抱迎春,当朕南巡之际盛开怒放,顺承太后老佛爷慈意,顺道观赏以悦母亲之心,有甚么不对?你说!”   “是!”窦光鼐压根没想到顷刻之间,面前这个天子心里折腾了这许多念头,仍只一味戆倔,叩了头答道:“树上生树或是天工或为人工,臣奉差云贵,老林中见过千奇百怪的不知多少,根本不稀罕!三株老槐抱生迎春,臣以为不过是花工伎俩,知道皇上以孝养抚治天下,以为迎合之计。此地从仪征向北尚有数十里,驿道亭站,驻跸关防,车轿桥梁道路支应,仅为此虚造祥瑞,臣以为维扬吴越胜景天然随处览瞻都强过仪征十倍。太后老佛爷慈心爱民天下皆知,若知此情,必定悲悯元元,懿命直抵扬州!”   他如此有问必答,愕愕而言绝不容让,不服输不认罪,乾隆早气得脸色惨白,指着殿门口大声道:“叉出去!”他手指颤抖,心旌动摇咬着牙道:“发往,发往……”口吃着竟说不出发往何地。纪昀和福康安早已背若芒刺,此刻再也坐不住,卟嗵一声长跪在地。纪昀焦黄着脸,嗫嚅着刚说了句“皇上暂息雷霆之怒……”乾隆却已变了“发往刑部”的主意,“发往刘统勋处听候教训——你既说是假造祥瑞,明日随驾当面验证,证出是你胡说八道,朕将你一一罚俸三年!”   纪昀和福康安原料是将这倔书生“发往”乌里雅苏台或是黑龙江去给披甲人为奴。天子如此震怒,这已经是极轻的处分了,听听仅是“罚俸三年”,都不禁愕然:窦光鼐只是个六品官,年俸不足七十两银子,三年也就二百两,不够马二侉子请一顿客的饭钱!两人面面相觑,看乾隆时仍是一脸怒容,窦光鼐也不禁诧异,仰面看了乾隆一眼,叩头称是,起身却步退出。   乾隆隔玻璃凝望着隅隅远去的窦光鼐,一手背后,一手托腮似乎在沉思甚么。他不说话,纪昀和福廉安自也不敢言语,一时大殿里静极了,只听得殿角罘思外的铁马在风中单调的叮当碰撞声。   “没成想今日连看见了两个痴子。”良久,乾隆忽然莞尔一笑,“一个叶天士,是医痴;一个窦光鼐,书痴——医痴也还罢了;书痴,如今是愈来愈少了。”   纪昀一向是以书痴自命的,他自孩提仅识之无即嗜书如命,四岁之后不待父母督命,每日晚间目不离书手不释管,经史子集无不穷览,自谓爱书出自天性,即如今做到军机大臣,百务丛繁料理毕,夜间读书三更不缀。这些,乾隆都是知道的,却从没有给他这样一个考语,窦光鼐一个后生子一刻晤对哓哓顶撞,居然被乾隆目为“书痴”!纪昀心里泛上一股莫名的妒意,酸酸的,不觉脸就红了,正思量着测探乾隆这话的深意,身边的福康安说道:   “那——皇上就有两个书痴了,纪昀也算得一个呢!”   “你们起来吧。”乾隆慈爱地盯了一眼福康安,回身返炕盘膝坐了,问道:“纪昀,你算不算一位书痴呢?”   此时此刻,“书痴”二字褒贬相掺,殊难判断孰轻孰重,纪昀老经世故机警过人的人,立时已有了主意:无论如何,自贬为上,因陪笑道:“臣算不得书痴,只能说是个书中蠹鱼,是书蠹。”   “书蠹也是好的。”乾隆破颜一笑,“如今官蠹、禄蠹、钱蠹俯抬皆是——就是窦光鼐说的,城狐社鼠,‘国蠹’就是了!古今忠臣烈士,大抵都是书痴,如文天祥史可法辈,屈原辈,余阙辈,还有我朝的郭绣、唐贲成、孙嘉淦、史贻直,这样的人凤毛麟角,十分难得的。”福康安低头想了想,诧异地问道:“既是这样,皇上方才怎么还给他处分?奴才觐见天颜不知多少次,从没见皇上发这么大火的!”乾隆叹道:“你不经事,毕竟嫩稚了。傅恒在家管教你,无论心服心不服,你那样谔谔顶撞,难道不责罚你?”   二人顿时都大悟过来,乾隆压根不是“包容”窦光鼐,显摆夭威不测的帝王度量,其实心里很器重这个当朝“孙嘉淦”的。纪昀因叹道:“这是万岁爷洞鉴烛照。窦光鼐虽然忠直,但当今圣明在上,这样戆愚,臣以为已经迹近无礼。譬如噗玉得遇良工琢磨而后方能成器。”   “记名存档吧。”乾隆喃喃说道,似乎在咀嚼着甚么品味,“人和石头噗玉终归有别。   譬如钱度、高恒,还有前头的讷亲,那个人朕没有琢磨过?依旧变坏了。人是会变的——从根子上说,秉气不端不正,秉性也不是不可更移。张廷玉,朕自幼见他端凝内敛风骨是楷悌君子,一言一动一视一听唯恐非礼——就象一株树,初看都是亭亭秀立,待到后来甚么千奇百怪匪夷所思的形状没有呢?张廷玉也就这样,眼见是四十年勤慎公能的太平宰相,看去这树似乎没有毛病儿了,到老却长出个怪瘤、怪疤,望之令人生厌——朕来南京,他几次请见,不但故态复萌,且是变本加厉,闹配享、索赐诗、要封荫,人还好好活着,连死后的谥号也想知道!细思起来,朕竟不知拿他如何办了!”   张廷玉是三天前去买谷寺觐见,因当面索要封荫誓书,惹翻了乾隆,命“赶出行宫待罪听旨”的。此刻乾隆提起,纪昀想到张廷玉砺砺勉诚勤苦为相四十年,到老落到这般地步,不免有个惺惺相惜的心思,因道:“诚如万岁方才所论,秉气性气不正,终归于乖戾,张廷玉晚德有惭,也就是这个缘故。臣今自思也职在机枢,只是方当盛年而已,以张廷玉为鉴,臣今日之主英明不让先帝、圣祖,臣之际遇有过廷玉,更须勤修明德遵善学习,或能始终追随明主为一代良臣。”先站住了自己脚步,顿了一下,诚挚地徐徐进言道:“不过臣尚有刍荛之见,纵观张廷玉一生功过,似乎仍是过不掩功。年迈神昏偶有悖晦失德之处,主上以尧舜之仁、江海之量,似乎不必穷追他的阙失。对张廷玉虽然包容有过,但他行将就木之人,已无力为恶;于我主而言,原有愿心为大清留一全名终始的臣子楷模,这也是成全了皇上的初衷。”福康安年纪虽幼,却是天分极高聪敏过人的人,在旁俯首而听,心里真是佩服莫名:没有见过父亲晤对廷奏,也是这般头头是道滴水不漏么?纪昀平日恢谐机智,没想到胸罗万卷之中城府亦如此深闳——替张廷玉说情,却是处处为皇帝着想,从小局里引出的是大体,于细微处见的是堂皇巨大,真个四面净八面光,抹得干净利落!正自胡乱思量,听乾隆问道:   “你去看望张衡臣,他是甚么形容儿?”   “他已经象个完全垮掉的人了。”纪昀说道,“眼睛也伛偻了,发辫毛烘烘的,躺在床上只是流泪。神智是清醒了,只是说话仍喃喃的,对臣说,他是昏愦不成人,老得不知东西南北,这会子警醒已迟,不但对不起皇上,更对不起圣祖先帝栽培之恩。还说前一段论身病是痰迷心窍,论心病是名利迷心窍,皇上无论怎样罪他,都再无怨言。说着,已是老泪纵横……”纪昀的嗓子也带了哽咽。   听纪昀绘声绘形陈说着,乾隆心里也一阵悲酸凄凉:其实他心里原本并不憎恶这位三代老臣,只是万几宸涵百务丛杂时心里烦躁,碰上张廷玉不依不饶三番五次缠着闹自己身后荣名,厌的只是“依老卖老”四个字。毕竟几十年相与共事,曾为师生又为君臣一场,想到他垂暮之年落这样下场,乾隆不禁情动于中,幽幽的目光望着前方,许久才问道:“他还有甚么请你代奏的事么?”   “他请皇上下旨严议他的罪,教训军机处臣子以为儆戒。”纪昀沉重地说道,“他还说,狐死首丘①,此时极思念桐城家乡。无论皇上怎样发落,念及他一头白发三世老臣,允许子侄辈送柩还归旧桑梓……”   ①狐死首丘:狐狸死时望着丘陵不忘生地之意。   乾隆听着这些话,字字椎心泣血,他的心一直向下沉落,倏然间想起,幼时和五弟弘昼在御花园爬树摘海棠果儿,张廷玉恰陪父亲进园,父亲一脸愠怒站在一边,张廷玉两手张着在树下,唯恐他兄弟唬得跌落下来,那张焦急忧虑又慌张的面孔,当时过后还觉得可笑,此时想起真是百味俱全。他叹息一声,对纪昀说道:“你再去看望衡臣,告诉他朕已经息怒……处分的事告诉礼部免议。叫他安心养病,一切待痊愈后再说……至于回乡,也是人之常情——现在不要想这些事,宽心荣养,不要忧惧。待朕回南京,还要接见他……”他的嗓音也哽咽了,许久才道:“你回去办事吧!”   “扎……”纪昀叩头退了出去。   纪昀去后,乾隆舒了一口气,已是缓过神色,只是看去有些忧郁,回过脸来看了看福康安,眼神又转柔和,许久才道:“几时到扬州的?这个天气,穿得太单薄了吧……?”福康安听他这样温馨问话,心中一烘一热,暖洋洋的,说不出的一份感动亲情油然而生,身子躬了躬,陪笑说道:“皇上太关心太厚爱了,奴才禁受不起呢!奴才是正月初八到扬州的,北京出来时没想这里会下大雪,略单薄些。不过奴才打熬得好身子骨儿,父亲以军法治府,讲究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在北京穿单衣雪地里风浴,这点子天气算不了甚么。”他黑嗔嗔的目光看了乾隆一眼,又垂下眼睑来。乾隆听他一口一个“奴才”,心中无论如何不是滋味,无可奈何地咽了一口唾液,说道:“你太是个任性……往后不可如此浮躁,懂么?”   说“任性浮躁”,母亲父亲训斥过不知多少次,本来能懂的话,乾隆问出来“懂么?”   倒问得福康安一阵懵懂,他诧异地望望乾隆,乾隆仍在慈祥地看自己,忙低头回道:“皇上训戒的是!奴才一路走,盛世繁华百姓乐业,只是官员太拆烂污,问问百姓,竟没有一个口碑好些的,奴才深知皇上夙夜求治,指靠的就是这些宫,恨他们不能精白其心,辜恩溺职,一路走,一路弹劾整治了几个忒黑心的官儿。奴才年轻,处事不周,临事急躁,打骂官僚,开仓赈民,甚至砸米店分粮,都是有的。有些和当地官府商酌过,有的是临机事急处置,虽然随即有奏折递主子,毕竟冒撞鲁莽,请万岁训诲处置——这次在扬州,几乎又砸了瓜洲渡驿站……”因将首尾约略奏了,“母亲平时再三告诫,越是皇上信赖,越不能恃宠骄纵。这都是奴才读书养性欠缺的过,但只自问是为朝廷为主子,就一味莽撞作了去。”   “朕不指你这个。”乾隆听得很仔细,不时点着头,听完却笑了,“如今宗室子弟,国戚勋旧里头,都在所谓‘和光同尘’。朕尚宽大和平中正,又是无为而治,他们便以为国事可以漠然置之,每日只是吟风弄月弹曲弈棋写诗填词装风流倜傥混名士场儿,或者听曲子看戏串馆子,养成一种萎靡不振的颓唐气负,汉化得比汉人更其荒唐无聊。朕巴不得多出你这样的侍卫,不事空谈勇于任事!别说你作的都对,就是偶有不是处,从内里讲是忠君爱民,朕也断没有罪你的理!”福康安一阵兴奋,眼中放光,觉得欠老成,敛去锋芒,小心颤声问道:“那皇上指的是……?”“指的你这次出京,其实是硬从家里挣脱出来的。”乾隆盯着福康安,“你父亲出兵放马远在成都,母亲在家约束不了你,急得六神无主。你又是微服出行,白龙鱼服鱼虾可以欺之,难道没听见过这话?”   “是!”   “你父亲身统十万大军在前线,不应该让他为你的事分心。”   “是。”   “儿行千里母担忧,明白么?”   “是,明白……奴才,奴才……不孝……”   福康安眼中突然涌满了泪水,转悠了转悠,还是顺颊淌落在地下,哽声儿说道:“在家总嫌母亲絮絮叨叨,把我当成任事不懂的……小孩子……出来了,天天都想母亲……”   “你本来就还是个孩子嘛……”乾隆叹息一声,“十有五而志于学的年纪,读书养德养性养气还是最要紧的。你要到南京,可以由内务府请旨,奉旨照准堂堂皇皇的来嘛……”说着,回身在炕上卷案上翻翻文书,抽出一封信递给福康安,说道:“这是你母亲亲笔写给皇后的,转给了朕,批到军机处又呈缴回来了。你看看吧!”   福康安拭泪双手接过,打开通封书简抽出看时,一色颜体正楷,写得极认真,却又不甚规范,字矩行间因笔意太过斟酌,看去有点象童蒙小学生临的字帖:   皇后娘娘千岁凤驾妆次:奴婢棠儿焚香遥叩金安康泰。今有家事敬禀者,犬子福康安借狩猎为由昨日出来,一夜无眠白发上鬃,忧急无策间禀知在京军机大臣阿桂中堂处,经顺天府逻察,竟在通州寻到。奴婢当即赶往通州,小奴才居然扮作乞丐住在周家家庙!几经劝说,福康安不肯回府,口口声声他非笼中的鸟,要到父亲帐里为国出力,又说他是侍卫,忠孝二字忠在前头,还说我该“三从”。我说你爹健在,这是胡说八道,他说千即妇人三从四德,三从为在家从父,出门从夫,夫死从子。里巴蛇(跋涉)寻父从荣(戎),谁也不敢说他错。百计说他不动,只得守在通州。今用阿桂六百里加紧驿传投信禀诉娘娘,或下懿旨,或者敬请圣旨训戒,叫他老实遵从母命回府。儿大不由娘,翅膀硬了管不住,棠儿真是拿他豪(毫)无办法,这都是我惯的他,这就是我的孽障我的罪,也请娘娘责罚。   棠儿三叩恳切奏上   薄薄两张薛涛笺还散着淡淡的脂粉香,不知是母亲的还是姑姑的。福康安想起当时顶撞母亲顶得她欲哭无泪的样子,心里又是一酸,脸也涨红了。因见纸背有朱批,忙翻过来看,见是乾隆御笔,当即提袍角跪下捧读,却是:   此件转刘统勋纪昀阅,毋外传。福康安不遵母命当有过错,然此行非游冶赏水玩山,乃请命前敌为国前躯之举,于大礼不悖。朕甚嘉许其志,此其将相虎种,傅家千里驹也。即着函告传傅恒,着勿忧虑。福康安所请金川之行不允,然可来南京行在见朕,一路观风明了吏情民愿。皇后亦另有懿旨发傅恒夫人处矣。钦此!   阅毕,怔怔合起信纸,锁着眉头略一沉吟,叩头道:“万岁,奴才谢恩!——不过主子既然嘉许奴才之志,还愿成全奴才忠君报国之心,准允前赴成都,跟从父亲历练军事!”   乾隆几乎想也没想,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这件事免议。你父亲也有折子,请旨着你帐前听用。朕已经驳回去了。你是初生之犊不怕虎,兵凶战危轻易言之。不是读几本兵书就能上阵的——你不要再争,朕已替你想好,兰理的水师正在太湖练兵。这里随朕几天,探望觐见一下你姑姑,就不必随驾。把你北京一路赶来观风体情的心得写一个条陈,不作节略呈给朕看,朕还要查考你文思条理如何。果然于经国济世大道有实益,往后要分差使给你。   不然,还交你母亲管束读书。递完条陈,到湖州去见兰理,给你个阅兵观察使名义,你先看看练兵是怎么回事,用心学习实地寻常带兵章法,一步送你到傅恒处,你不过一个读过几本书的毛头小子,根本派不上用场!——历练出来,兵也带得;仗,有的你打的!”   “是,奴才遵旨!”福康安听着这话,真和父亲平时教训的如出一辙,只口气比父亲缓和平静些。虽然不能心服,但这是面对皇帝,不能不俯首贴耳老实受命,只在提到父亲名讳时叩叩头,一句多话却也不能反诘。“奴才这就回去缮写奏章。”说罢便要叩辞,乾隆掏出怀表看看,已近申末时牌,他伸展了一下双臂,似乎想舒舒坦坦打个呵欠,但这是位极修边幅注重仪表的人,口未张开便止住了,笑道:“随朕进后殿给太后老佛爷请安,皇后一直惦记你,也要去给她请安才是礼。晚膳陪朕一道进,也可说说一路见闻。”福康安这才叩头起身,笑道:“奴才遵旨。”   当下乾隆除掉台冠,貂皮黄面褂换了玫瑰紫套扣巴图鲁背心,戴一顶结红绒顶六合一统青缎瓜皮帽,已是一身便装。福康安跟着亦步亦趋出殿,乾隆只在前面信步而行,绕殿东向后殿逶迄而来。沿道扫雪的杂役和侍卫、太监见他们一前一后过来,一个个控背躬身退后垂首让道儿。后边院落隔着一带冬青树,花圃旁堆着积雪,都塑成了雪狮子雪象卧牛立马雪和尚种种式样,一带粉墙中间用冬青万年青搭成一座彩坊算是宫门,却没有横额扁联装饰,正寝两旁各一座偏殿,一漫湿冷的青砖地天井东西,各是一溜厢房,比寻常衙门的房子也高大不出许多——这是随驾嫔妃们的住所了。守在正殿门口的王八耻早已见他们进来,一边命小苏拉太监向东偏殿报知,一边小跑着迎上来,呵腰儿陪笑道:“主子爷——老佛爷、钮主儿、陈主儿,这会子都在东偏殿主子娘娘那儿呢,请爷这边走……”又向福康安笑着呵腰点头,便在前头引导,由东甬道上偏殿丹墀。宫女彩云便忙替他们君臣挑起帘子,莺声脆语道:“老佛爷,娘娘,主子下朝回来了!”应声便有几个精奇嬷嬷宫女丫头迎出门外,却不下跪,只在檐下站定,向乾隆连蹲三个万福儿。   福康安宫中走熟的,便知这都是太后宫里的人。跟着进来,却见已经灰苍了头发的太后坐在榻前藤椅上,皇后却半斜倚在大玻璃窗前的大迎枕上,钮祜禄氏、陈氏、魏氏,还有两三个答应、常在,一溜齐跪在太后椅子右首。见乾隆进来,各自向把把头右侧明黄流苏顺捋三下,说道:“奴婢们恭叩圣安!”这就是见礼了。   “起来吧。”乾隆摆了摆手,微笑着进前一步,向太后扎个千儿,福康安忙便退后跪下,听乾隆陪笑道:“午前见的官太多,没得过来给母亲请安,叫王八耻过去问了,说母亲进得香,儿子欢喜,赏了那几个扬州厨子呢?”笑着起身又看皇后,说道:“我叫了叶天士过去,你的病万不相干的。只是缓进慢补,参汤不可再用。你一口荤的也不用,忌讳太多了,叶天士说羯子羊背还是用得的。说起来你是天下之母,荆木簪子通草花,伙食及不得中常人家,表率自然没得说的,身子骨儿也是要紧的。你只是个弱,体气秉赋那是联在一处的一回事。叶天士虽不作官,我已经给他旨意,侍候宫里一年,你也就康复了。”   皇后原来半歪着和太后说闲话,虽说是太后懿旨不许起来,早已踞踀不安,乾隆说话时移船就岸坐起身来,双手压着右膝含笑静听。这一刹那间,福康安觉得姑姑美极了——平日见她,总是那么端端正正据案而坐,连把把头冠边的两绺流苏都理得一根一根纹丝不乱,听自己请安,说了读书功课,除非宗学里老师批了“卓优”考语的文章,能引她一丝微笑,寻常只是淡淡的一句话:“回去吧。听你阿玛你娘的话,也要自己多约束些。”此刻的皇后只穿一件石青旗袍,那件百看不厌的绣凤金线滚边的“御挂”放在大迎枕边,墨染似的一头青丝从肩上斜披下来,配着玉笋样的纤纤小手,大理石般苍白的面孔,眉宇口角间天然的微笑,目光滚移间带着一种慵弱的妩媚,和那个九天华衮娘娘庙堂圣胎似的富察氏不啻天壤之别。正思量得没有体统,听皇太后说道:“皇帝说的是。你忒是个心细了。六祖惠能困到岭南,也还吃肉边菜呢——他是得道高僧,成佛的人了,我们不能也随和着些儿?咱们皇家到底也还是得听孔圣人的,孔圣人自己也吃肉的。就是我,十五岁上就皈依我佛,也还守的是月斋。我们也断没个守长斋的理。”   “是,我遵老佛爷的慈命和皇上的旨意。”皇后无声透了一口气,勉强笑道:“久病半个医,叶天士和太医们折辩的话,我还能听懂些个。今年大约是我的劫数关口。我茹素倒不为这个,自过年后不知怎的,见了油腻就反胃,心翻得难受。扬州厨子做的,也就是硝肉略能进一点,论起做荤菜,还是郑二,他摸透了我的脾胃。”“我已经传旨叫郑二过来,他中风偏瘫了,他儿子制膳也上得手,就坐厨指点着办就是了。”乾隆说道:“原说这次南巡,寻一处庙,太后、你——咱们自己一家子住了,三天不理事不见人,侍奉太后说笑家筵,下棋斗牌,痛痛快快悠闲几天。谁知竟不能够!只要说声‘游幸’,就有人赤红暴面出来拦着!”他皱了皱眉,无可奈何地一笑,坐了太后身边,轻轻用手给母亲捶背,又对众人道:   “随意儿些,不要做神做鬼地拿捏着,老佛爷皇后欢喜就成!——福康安,一路上有甚么趣闻逸事,笑话儿,讲讲给老佛爷你姑姑开心儿!”   **********************************   七 承欢色笑分享贡物 春筵和熙纪昀饕餮   皇帝让说笑话,本来带着庄重肃穆的奏对应答格局立时松泛下来。太后拊掌笑道:“你在这里,众人都拘住了,我正想撵了你去办事,听康儿说笑话讲外头古记儿呢!既这么着,天子为天下先,你先讲一个。不然,福康安放不开。”又对皇后道:“你还歪着,可怜见的脸色白得没点血色,我们都是想着你闷,来说话解解乏儿,起坐穿换一味闹规矩,反而更不得。”乾隆忙躬身称是,笑道:“儿子当得色笑承欢。母亲这一命,是让儿子‘请君入瓮’了。”说着便仰面沉思。钮祜禄氏忙将一杯热奶子递到太后手里,陈氏却抢前一步给乾隆捧一碗参汤,却步退下和几个嫔妃握手帕子站定,皇后不胜舒展地仰在大迎枕上静静望着丈夫。福康安从没听皇帝说笑话儿,含笑站在皇后侧旁半低着头聆听。   “前明时人戴帽子,后头都系有两根飘带儿。”乾隆搜罗半日才想起一个无伤风雅的,“有个读书人,那天吃饭戴着帽子。喝的是粥,他一低头帽带子便滑落了碗里,赶紧拽出来揩干了甩在脑后;再一低头,帽带子又返回碗里,忍着气又揩干了甩在脑后;不料刚再低头喝粥,帽带子早又先到一步!——”说到这里众人已是笑了,皇后听过这故事,也陪着莞尔,太后笑道:“这帽带子有趣,竟是和他争粥吃!就不会摘掉帽子?”“摘掉了。”乾隆笑道,“这书生是个性躁的,连帽子捺在粥碗里,狠狠说‘我不吃了!叫你吃,叫你吃!’”乾隆说着,双手比划箕张着按下去。   众人哗然大笑。乾隆说得认真,瞪眼看着那只空参汤碗,象煞了被帽带子惹得气急败坏的呆书生。众人竟都没见过他这模样儿。钮祜禄氏捶着胸过来接那碗,陈氏见太后笑得咳呛,忙笑着过来给她轻轻捶背。皇后也“嗤”地一声笑,接着一串喘。乾隆笑命道:“皇后痰喘笑上来了,快取中栉来!”彩霞墨菊几个丫头忙就过来侍候。乾隆因目视福康安,福康安向众人躬了躬身,说道:“奴才随皇上,也说个读书人故事儿。车胤囊萤读书,孙康映雪读书。有一天孙康拜望车胤,不在家,问作甚去了,看门的说:‘捉萤火虫儿去了。’隔天车胤回拜孙康,见孙康闲站着看蚂蚁上树,问他‘怎么不读书呢’?孙康说:‘大夏天的,根本没雪!’”众人听了也都笑,却不似听乾隆讲时那样畅快。福康安忙道:“奴才再说一个,苏东坡的儿子是个傻子,孙子却聪明过人。有一日,苏老爷子亲自监场,父子两各作文章。孙子提笔一挥而就,儿子就象射不中靶的将军,只比划样儿弯弓不搭箭。苏东坡气得脸铁青,说:‘苏家怎么养出你这么个东西?!’”   “‘我怎么了?’”福康安白着眼向上一翻,学着那傻子,呆头呆脑反问:“‘你儿不如我儿,他爹不如我爹!——我比你强,比他也强!’”   众人听毕先是愣,回过味来,猛地爆发一阵轰堂大笑。太后,钮祜禄氏、陈氏和几个嫔妃一个个拊胸捣背笑得说不出话,宫女们也都捂肚子笑得直不起身子,皇后一口水含不住,“卟”地喷了炕沿上。乾隆跌脚笑道:“好,这才是好儿子呢!上回谁说的是罚孙子跪雪地,儿子也跪,说‘你冻我的儿,我也冻你的儿’!福康安翻出新样儿了!”还要命他再说,见外头卜礼、卜智两个太监督着一群小苏拉太监抬着几个箱笼在院里落下,知道是选进来的贡品,因命:“抬上丹墀来。太后老佛爷就在这屋里过目。”卜礼“扎”地答应一声,接着又是一阵折腾,将六只大箱子搬上东偏殿檐下,打了开来。   五六个贵妃,妃、嫔,眼睛立时一齐发亮。殿宇、房顶、墙头的雪光映着,里边物品一色都是明黄软缎包着,大包小包长条小块裹着搬进来,先是化妆用的,甚么法兰西香水、洋胰子、玫瑰露、郁金香露、胭脂口红、犀牛角木梳篦子、拢头、盘镜、座镜之属,俱都做工尽极巧致,掐金嵌玉玲珑光洁照人眼花,接着又是玉器日用家什,茶盘碗盥盂壶杯酒烫子、玉观音、玉弥勒佛、玉如意、琪、琳、琅、球、琼、瑶雕的狮、象、麒、麟、凤、宛、鸾、鹤十二生肖之类,顿时垛得炕头方桌卷案并殿墙壁角间光怪陆离宝气灼灼。卜智卜礼二人忙活着将贡物一一给太后皇后过目,乾隆只取了一本洋画册子坐着翻看。瞧着一盒子一盒子钗、钢、钏、簪、珥、环、诀、珮……头面饰物流水价从眼前传过放下。几个妃嫔觉得眼睛不够用,皇后却淡淡的,只和福康安说话,问些家里琐事,从棠儿的起居,福康安兄弟读书情形到院里哪里一株老树,哪处一架葡萄,花园里的水榭,书房后的药圃,絮絮绵绵连问带嘱咐,福康安听得不耐烦,却也不敢漏听一句。回着话,眼睛睃着那些贡品,想看看有没有宝刀、鸟铳、马铳这些武器没有。又听皇后问功课,捺着性子陪笑道:“这是天天要查考的。父亲不在,母亲查得更严,自己看了不够,还叫小七子家的拿到外头给清客相公们看过,又怕清客们说谎,有时还送到翰林院,抹了名字叫翰林们批评。说好,她就喜欢,不好,她就抹眼泪儿——我甚么也不怕,就怕她哭。” “那还不是为你好?”皇后见贡物从眼前过,随手拈起一尊带链儿的观音护身符,侧身给福康安挂上,又对乾隆道:“这些东西我瞧着都没兴头。康儿喜欢弄刀弄枪,万岁爷得便儿赏他一件。”乾隆手里把卷,看着书上一幅幅西洋画,教堂古堡断城林泉都画得逼真逼肖如同真物,因见一幅,画的一片茂林中一座烧焦了的颓房,房前开着一丛盛开的玫瑰,正品琢其中意味,听皇后说话,笑道:“我已经替他留下一件宝贝。罗刹国贡来的短柄火枪,转轮子换子儿,顷刻能打出六个弹丸。或有肘掖之变,或近战,就是黄天霸也抵挡不得。一共才进了六枝,赏了巴特尔一枝,赏你一技,别的人一时还想不起该赏谁呢!”   乾隆说着,走近靠北墙的落地大座钟,打开玻璃摆子门,从钟座下取出小枕头大一个镶金皮黑漆盒子,一按机簧,盒子“咔”地弹张开来。福康安看时,象煞了是一把小巧精致的镶金马铳,把手是牛角雕成,嵌装着珍珠和青玉,扳机上方把握来粗的一只轮子,凿着六只小洞,乌黑锃亮的枪管只有半尺长,上的拷蓝幽幽放光,取出来握在手里,只可二斤重许,黄袱垫下蜂窝一样密密排排,都是子弹,约可三百多粒。福康安喜得眼中放光,把玩那枪,又摸子弹。乾隆笑道:“这地方儿可不能玩枪,回头让巴特尔教你!”   “是,万岁爷!奴才福康安就用这枪给主子爷擎天保驾!”福康安双膝“卟嗵”一跪亢声说道:“奴才谢主隆恩!”   “你听听!”乾隆笑谓皇后,“连《长板坡》里的戏词儿都说出来了!——起来吧!”   皇后便说:“还不赶紧改过?”福康安讪讪地还要下跪,太后却一把揽了他起来,抚摸着他的发辫,笑道:“免了吧!徽班子进京,和二黄台起来,北京城都疯了,走哪里都是戏!上回你十六叔进来,我说叫他查查满州老人家儿没差使的,或那些没指望的孤儿寡母,要恤赏一点钱粮。跟着傅恒出兵放马的旗下家属,也得周济一下。他也是一嗓门子‘领懿旨’!—   —咱们爱新觉罗家是天家,有定国王,有赵子龙,也是件好事儿嘛!”说得众人都笑了。乾隆心里不以为然,口中陪笑道:“母亲说的是!这是咱们自己家里,随意些没干系的。”   福康安听他们说着话,不住低头看一眼那枪盒子,又瞟眼儿看满案琳琅珠玉。乾隆笑道:“福康安也爱这些物事?”福康安忙道:“皇上,我是在看这只西洋船。”说着,放下盒子,双手捧起放在案中间的一艘铁制小船。   这是一只精铁皮焊制而成的船,桅杆却是木制,大帆套小帆共是七面,船头船尾各一尊炮,和水师用的舰炮形状规模仿佛,一座四面敞窗的舱房,里边设着的罗盘只有豌豆大小,没有床铺锅灶一类杂什物件,但却有两张作工极精致的铁椅子,也和甲板焊在一起,舱内罗盘下放,还有几个钮子似的东西横着钉了两排,不知是做甚么用的,向船头方向还有个车轮子模样的物件,却是斜放着,中间还有根轴连着舱底。福康安小指伸进舱窗,拨弄那轮盘,船体也没有甚么异样,却见船下六只蜻蜓翅儿一样的桨片,还有一条长长的竹笆子般的铁片,随着小指拨动,微微转换方向,想了想,这是舵片,福康安脸上划过一丝微笑。细看那桨片,做得有点象年街上卖的风车葫芦涡卷儿,他天分极高的,枯着眉凝神思量,已知是在水下推动船行的器物,但怎样才能使它转动,却无论如何想不出其中道理了。太后在旁笑道:“康儿也是半大不大的人了,还只是个好玩!”皇后说道:“既是爱见,就赏了你吧。   这种东西北京我宫里还存着两件呢!摆在那里是个物件,下水不能动,稀宝三元,中看不中吃的。”福康安忙跪下谢赏,起身抚着那船,对乾隆说道:“这是西洋兵舰!皇上,去年奴才奉旨观览四值库,里头就有这种贡品,只敢看看标签,叫‘火轮兵船’,没能看得这么细。既是赏了奴才,带回去请恩准拆开细看,瞧瞧蹊跷到底在甚么地方儿——这链子是下锚的了,桅杆中间的平台是作甚么用场?还有这根铁管子,直冲着朝天,象个烟囱,船体里必定还有机簧。绕船这些小洞,奴才方才就在想,一定是兵丁躲在船体里,用火枪从里往外打枪用的,铁甲护着,火枪打人,这物件细思可真是厉害!”他极认真地指着两个炮位,皱眉说道:“一个打前,一个打后,这种办法奴才早就想过,我们的战舰没有这样式的,我在我家海子池里试着这么装过两门炮,炮也打得出去,只开两炮,自己的船也散架儿了,只是他们的炮管这么细,打铁丸子么?奴才就想破了脑袋也不得明了。”   “可以拆开琢磨一下。”乾隆笑道。他一直在注目福康安动作,只觉得无论相貌、气度、体态、神韵,哪里瞧哪里顺眼,几个皇阿哥都比下去了,心中不禁叹息一声,口中道:   “象你这样的贵介子弟,肯留心军政民政,一门立功报恩的心思,朕凡遇有所请,没个不成全允准的。只是这类事圣贤有训,不可玩物丧志,不可陷溺其中。还是立德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作人的根基,道德文章还是第一位。这些奇技淫巧,似乎可夺天工,但遍天下人反了,几门炮管甚么事?兵舰造得再好,能开到岸上么?——你不要辩,朕不是数落你,是在指教你,陆上能带兵,水上能打仗,尚武通兵法,入内能治民,成一个文武全材,朕高兴还来不及呢!”   福康安听听,虽和父亲平时训诲的如出一辙,但乾隆口含天宪纶音玉旨说出,声价大异,感同身受也就不同,心中但觉五内俱沸血脉贲张,乱烘烘暖融融的气流冲得心头弼弼直跳,头也有些发晕,良久方定住了神,躬身回奏道:“奴才一落草就是侍卫,家中数世蒙圣恩高厚,窃愿以此一心一身皆许君国圣上!——奴才已屡受父训,不敢忘圣人之道……只是奴才自知养尊处优之人若不砺志奋发,最易堕入纨挎无能之流,敢不精白自心时时警惕?今既蒙皇上谆谆天语,叮咛垂教,唯有努力学问,修德养志,时时戒惧君子三畏之义,方能不负皇上殷殷期望!”他抬起头,已是泪出如珠,也不再用奏对格局,说道:“父亲常骂我是赵括马谡,我必从这里立心改过,做我大清中流砥柱之臣!”   “好了好了!”太后在旁笑道:“皇帝好不容易得空进来,叫你进来说古记儿大家解闷高兴,又闹出个金殿晤对的模样儿!”皇后也笑,说道:“康儿诸事妥当,只是个任性。别这里对皇上说嘴,回去又忘了——在自家池子里弄大炮,炮也打出去了,船也震得稀碎,落水将军爬上岸,呛着水发呆!上回棠儿进来说,我笑死了,也唬死了!”福康安听着,只低头讪讪地陪笑。   又说笑了一会儿,乾隆见太后高兴,皇后精神也好了许多,掏出怀表看了看,说道:   “福康安陪老佛爷皇后进膳。外头有趣的故事古记儿说说解闷儿。外头冷,冬夜又长,侍候着说笑消消食,宫门下钥再退出去,明日和阿哥们一道儿陪驾,去看槐报迎春花。”太后知道他还要批折子见人,笑着摆手道:“皇帝去吧!你在这里毕竟拘了大家——方才御厨房说要给刘统勋制膳,想必还有别的大人也要见。你忙你的事去。”乾隆便向太后鞠躬告退,笑直:“刘统勋正从南京赶来呢,只怕也就到了。赏膳也只赏范时捷几个本省官员,这里陪驾的各省督抚将军,提督上百号人,等南巡毕了一总儿赐筵就是。赏得滥了等于不赏,耗不起时辰,也耗不起钱。虽说银子是官中的,上行下效起来也不得了。”又一躬,笑着辞了出来。   是时已尽酉末时牌,冬日昼短,天色早已晦下来。王八耻外头一路吆喝训斥安排张灯打更各房炭火茶水供应,一路从前院进来,见乾隆悠着步子出来,忙逼手儿站定,说道:“刘统勋人已经接到,正在军机房和纪昀说话。御膳也已经制好了。请旨,席面安放在哪里?正殿虽然宽敞,太空阔了,冷。东西殿里都砌着大炕,地下又嫌挤了些……”   “就在军机处房里吧。”乾隆无所谓地一口打断王八耻的唠叨,问道,“都有谁还在候着召见?”   “这个奴才不晓得,也不敢问。”王八耻满面堆笑,“奴才刚才过来,西廊房里有十几个大人等着见驾,是奴才给他们掌的灯。有湖广总督勒敏是认得的,还有福建总督陈世倌,别的人面熟,叫不出名字来。对了,还有个姓许的江西盐道也认的……”   乾隆边走边听,有点漫不经意,突然心中一动,他想起来了——“姓许的”道台是湖南臬司王振中的女婿,当年登极之初巡访河南,曾和王家女儿王汀芒有过一段旖旎风流情结,后来微服太原又与汀芷邂逅相逢。屈指算来,汀芷举家迁出北京已越七年,国事冗杂政务繁丛中,已几乎忘掉了她。想起茅店周济,镇河庙染病借宿王家,汀芷侍疾时那份温情,烟含黛眉红巾翠袖,端着汤药的纤纤素手如徇十指,汀芷盯着自己时那种脉脉柔情,那眉尖上的一点朱砂红痣……乾隆不禁痴了,打心底里叹息一声:不知还有缘再见一面不能——但此时决无接见姓许的道理。乾隆轻咳一声,已从悠远的情思中回过神来,说道:“你去传旨:陈世倌留下陪筵,其余的人回去候旨。嗯……凡来扬州接驾官员眷属,明日恩许陪太后、皇后銮驾同往观花——去吧!”说着,转身向军机房走去,纪昀、刘统勋、范时捷早已隔窗眺见,都迎了出来。见他们要跪,乾隆远远就笑着摇手,道:“兔了——这门口人踩来踩去不少泥浆……”走近了,又看着刘统勋说道:“气色不相干的。只怕道儿不好走,你又是个急性子,听着朕叫,不管哪里就急得救火似地赶来。刘墉出去办差,朕赏了几个太监官女过去侍候,他们奉差了没有?”   “臣何德何能,当得圣上如此关心!”刘统勋被乾隆抚慰得心里烘热,张起眼盯着乾隆,苍老的眼睑中瞳仁晶莹闪烁,说道,“臣已经上了谢恩表,太监留下,宫女求圣上收回。”   乾隆听了一笑,踅身便进房,一头向中间椅上坐下,又命三人坐了,闪眼看见陈世倌皓首白发龙龙踵踵由太监掺着过来,王八耻指挥着抬桌子上席面,因转脸问纪昀:“朕打算也赏你几个侍候人,你看如何?”纪昀怔了一下,随即知道是和自己取笑,身子一躬说道:   “君有赐,臣焉得辞?臣照单收下,努力报恩——要退,臣退太监,留下宫女!”乾隆听了不禁大笑,见陈世倌进来要行礼,摇手道:“有年纪的人了。你是奉过旨的,就是朝会廷对也不必行大礼——退太监留宫女也是不妥的,‘君赐不辞’,不单有个‘礼’,也有个信而不疑的意思在里头。有个同德同心的意思在其中。圣人设教,真是一字千金不能更移。”   “这个——臣在谢恩折里奏明了的。”刘统勋道,“共是赐了臣六个宫女,问了问,都是入宫五六年了。她们盼家,再过一二年循例也就放回去了。在臣那里就是清白一夜,回去就嫁不出个好人家,岂不误了人家一世?因此,臣门也没许她们进门,在尼庵里安置了,皇上批了臣的折子再送回宫里。”   “这真是仁者之言!”乾隆听了不禁惊然动容,叹道:“——不是楷悌君子,想不到这些也作不出来……不过,针线缝补浆洗治厨更衣灯火这些事,毕竟太监不及宫女。你夫人过世,又没有纳妾,身边还该有女人照料。这样吧,你自己选两个,就开脸作妾,算是朕赏你的——不要再辞了,刘统勋一品当朝,人间大丈夫,收两个妾算甚么?”   当下膳食已经摆好,乾隆摘掉台冠居中而坐,陈世倌和刘统勋左右相陪,纪昀和范时捷坐乾隆对面下首,王八耻站在桌角执中侍候。乾隆看那席面,中间一尊热锅翻花大滚,是燕窝鸡糕酒炖鸭子,旁边略小一个火锅,取过明黄标签看,叫炒鸡大炒肉酸菜热锅,对称一锅是红白鸭子炖杂脸,还有羊西占尔、收鸡汤、蒸肥鸡、鹿尾攒盘、烧狍肉诸种,都是宫菜,周匝象眼小馒首、攒丝春卷、饽饽、咸肉、野鸡爪种种名目,填漆花膳桌四角摆着四个银葵盒小菜,四个银碟小菜,却都是扬州本地风味,林林总总高低错落,颜色搭配得也好。顷刻之间,满屋里热香四溢盖倒了原来的墨香味儿。乾隆用著点着菜道:“这点膳也倒罢了,进膳的人有意思,陈世倌是个惜福养命的,每餐定量极小;范时捷是个饕餮的,食量如虎;纪昀除了肉甚么也不进,刘统勋的病却又不能多进肉!还是随意儿些的好,这锅子狍子肉、炒鸡大炒肉纪晓岚放开量用——把晓岚跟前那碟子青芹拌苦瓜换过延清公这边。延清公,这是点硝肉,朕用过,虽是荤菜也很清淡的,觉得能进就进一点,别为是朕说的就特意进。自出北京朕还没有让大臣陪过进膳,你们办事在外都是辛苦人,今日不要拘泥,都进饱了,没的剩下也是暴殓天物。来来,进进!朕也放开,不讲究‘食不语’,可以聊聊天儿……”说着夹了一著酸菜慢慢嚼着,笑道,“朕用过山西酸菜,以为天下无对;扬州酸菜又是一绝好风味!”   乾隆想“随意”,但这种场面上,谁也随意不起来,且是“食不语”养成习惯,谁也没有边吃边聊天过,倒是他几句话说得众人不再如对大宾般诚惶诚恐。纪昀笑吟吟将大块肥漉漉的狍子腿肉捞出自己碗里,说道:“臣奉旨吃肉,定必不敢藏量。”手撕口拽一顿吃得津津有味。范时捷起先不敢,也就跟着大嚼鹿肉,无论荤素一捞食之,眨眼之间几条鹿尾已经进肚,辗目看时纪昀襟前肴骸杂错,鸡肉大块炖鸭子已经了账,便伸手提了勺子捞汤锅里的红炖猪肘,两个人都吃得满头大汗双手淋淋漓漓都是汤汁子。乾隆见他吃得香,笑着命王八耻将自己跟前一盘羊西占尔送过范时捷面前。范时捷鞠躬一笑,只是闷头大吃。旁边刘统勋吃饭极快,老米饭浇了芹菜苦瓜早吃完了,因乾隆特指硝肉,也夹了两片就饭吃掉。乾隆下午进过点心,只是随心点染。陈世倌只乾隆动著,也跟着夹一点菜慢嚼。一桌五人,只纪范两个尽情发挥,一时吃饱,除了菜汤,竟是一鼓荡尽。   “虽然没说话,也算尽兴。君子食不语,朕也不勉强。”乾隆笑着起身命撤席,笑指着残汤剩羹道:“天下富贵人家,要能如此惜物,就是享用些也无妨的。”又转脸问刘统勋:   “你好象有心事?”说着摆手命坐。   刘统勋在乾隆旁边挨身坐下,抚了一下有点发烫的脑门子,说道:“臣是个放不住事的人。一枝花案子虽然破了,首匪和几个要匪焚死。但据刘墉查报,尚有几个要紧人犯没有拿获,一个叫胡印中,还有一个女的叫雷剑,虽然和易瑛分伙,还是应该稽拿归案。易瑛去南京前还见了一个台湾人叫林爽文,也没有拿到。按臣给刑部定的规矩,还不能结案。可是目下皇上南巡,原有共庆天下太平极盛,藻饰盛世抚定人心的宗旨。不结案,有些过去曾经误入白莲教的愚夫愚妇信民稚子心里不免忐忑。这是大局,又不能不更加慎虑……两端权衡,全局为要,因为毕竟还有些了遗余孽漏网的,在下面造作流言蜚语。皇上前脚回京,这边后脚出一点小乱子,就得不偿失了……”   “晤!你虑得是。”乾隆听得极专注,一口漱口水含着听完,竟咽了,说道:“可以结案。你写个奏折,刘墉是首功,以下黄天霸,原许他以军功保记的,叙上来朱批下去。   嗯……还可再给刘墉旨意,暗地加紧访查,务期拿到漏网要匪,也就里外周全了。”顿了一顿,又问,“都有甚么流言?”刘统勋沉默了一下,说道:“有说一技花没有死的;说焚楼时间有人看着她携带党徒飞升逸去。有说在莫愁湖又见到她的;还有说她已经派人到南洋迎接朱三太子回驾中原再造乾坤的。还有传言,说朱三太子的大世子带兵渡海,正在途中,要先取台湾,再作大计。苏北一带还有立着‘混阳教主’木牌膜拜求药的。更有人说皇上南巡归京后,要穷治一技花余党,凡入匪教无论男女老幼,一概充军到黑龙江给披甲人为奴的。   江西过去的从匪盗户,结相串连举家外迁,有的村子都走空了……这些虽是暗地流行,尚无碍大局,但若不迅速息谣,将来治安堪虑。”乾隆听完,仰脸沉思片刻,问众人道:“你们有甚么见识?”   陈世倌见乾隆目视自己,捻须沉吟道:“臣作官只把握两条,一是义安百姓,寒有衣饥有食;二是绥靖地方治安,刁棍恶霸无论穷富贵贱,犯事罹法,到臣手里只是个死!有这两条,老百姓还造反的,自古无之。《水浒》一百单八将,自愿上梁山的只有李逵一人而已。”乾隆笑道:“你每次见朕,都要为百姓哭,请旨减免钱粮,原来心中自有一番大道理!”   “臣以为还是得两头想。”范时捷目光幽幽在灯下闪烁,说道:“朝廷钱粮不能闹饥荒。防匪防灾防边患防内乱,修武备隆文治官员养廉,办案子垦荒治河,库里没有银子粮,都是一句空话。”他满不在乎地看了刘统勋一眼,接着说道,“朝廷两剿金川,王师败绩,拉七杂八地算,耗有七八百万两银子吧!傅恒打江西罗霄山,平黑查山,每役也有五十万,就是一技花,流窜七省传布邪教,朝廷拿起她来历时近二十年,化去不知多少银子,单是延清这次南京布置,户部不知出了多少,光是我藩库里就动用十五万!这还只是兵事匪患……”他接着又说治河、赈灾、防疫还有兵器装备更新,娓娓而言一件件都象砖头摆着那样实实在在,范时捷不愧户部老吏出身,多少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旧事都还能如数家珍一一锲合道出,连书读五车过目不忘的纪昀也不禁暗自赞叹:这老兄的记性真不含糊!正想着,乾隆开口问道:“范时捷,已经过世的遵化步军提督范时铎,你们是不是一宗本家?”   范时捷一怔,不明所以地望一眼乾隆,低头回道:“不是一个宗的。雍正十三年朝会,先帝爷当面问我们,从此才相识的。”乾隆点头,又问道:“你今年多大年纪了?”“臣犬马齿五十又九,属牛的。”乾隆偏脸想了想,道:“记得谁说过你属狗的嘛!”范时捷脸一红,嘿地一笑说道:“那是老怡亲王给臣的私封外号儿……说臣是个越骂越高兴的人……”   众人都听说过这事,此时恍然,都是不禁一个莞尔。   “你还回户部去办差,”乾隆也是一笑,忙正容说道,“上次见户部满汉两个尚书,问问钱粮海关厘金上的事,不但没头绪,且是部务一切诸语焉莫详,不是‘大概’就是‘估约’,再不然就是‘回部查明奏上’,竟是两个只会做八股的糊涂虫儿……”他原看好高恒的,想说又咽了,笑道:“五十九岁年纪并不高大,还很可为朝廷出几年力。你来做尚书,管好这个‘天下第一账房’!”户部尚书号称“大司农”,从一品官阶,总督正二品,是晋升了,范时捷便忙起身要谢辞。乾隆道:“不用谢恩了,纪昀晚间给阿桂发文传旨,让他票拟出来再说——纪昀,刘统勋方才说的,你有甚么见识?”   纪昀起身答应称是,又款款坐了,沉吟道:“臣职分兼管礼部,又管修纂四库全书,从这上头想得多些。若以眼下形势格禁,象一技花这样的巨寇,断然没有再行滋生之理,国家人口二百余兆,加上海关岁入,库银每年收四千五百万两,太平悠游物华繁盛,以臣观之,自祖龙以来极为罕见,蠲兔天下钱粮三年一轮,遵圣祖遗命永不加赋,这样轻的谣税,自汉唐以来极为罕见。这种情势最怕的是内溃,吏治败落了,就好比危楼大厦被白蚁蛀空,外头看没事,一旦遇有普天下的大旱大涝大传疫,犹如狂风骤来暴雨疾泄,蛀空的房子就抵受不住。皇上宵旰勤政夙夜劳作,其实是两件大事,一头文事,修礼乐昌圣道,整顿吏治;一头武备,征服边陲跳梁内寇匪贼,练兵选将以防不虞。臣随驾前感同身受,实在钦服圣德渊深,圣学莫测……”   这话一半是颂圣套路,一半也是纪昀的真情实感,所以言来如倾如诉毫无滞碍,款款如侃侃如一片诚挚,听得众人肃然凛然,连乾隆也坐直了身子。   “臣每每读史比较,常常废书而叹。”纪昀喟然说道:“说句石破天惊的言语,皇上、先帝、追至圣祖,若不是满人,以这样精心求治,天下可以治得趋近尧舜!这不是虚意奉迎。以高丽为例,翻阅明史档案,大抵都是呵斥训戒的圣旨居多,少贡几斤人参几张貂皮都骂得令人难堪,我朝给高丽的圣意,多是抚慰关切之语,不但没有斥责,计较贡物多寡,每每赏赐多过贡献。高丽献词里偶有违碍失敬也极少追究——这样一比就清楚了,还是因了夷人龙兴称主华夏吃亏。圣祖说,前明君主一分力能办的事,他老人家得用十分力去作。代皇上思量,常使臣扼腕叹息。之所以如此艰巨,臣以为一是大清得国于李自成之手,非灭明而自立,得统之正千古无之,这一条没有普及遍天下百姓。二是士人妄解经义,谬分华夷之辨,不知圣人有训夷人可主华夏之理!”   说到这里,他闪了众人一眼。这是份量极重的国本之理,引伸的是“大道”,人人听得神情肃穆,目光炯炯。   “江南数省是富庶之地,也是人文之地。”纪昀下意识地抽出大锅烟斗,想打火抽烟,忽然明白是在陈奏,忙又收起,乾隆轻声说道:“要抽你就抽吧——说下去!”   纪昀谢恩,窸窸抽烟斗,按烟,燃火楣子点着了,猛吸一口,喷云吐雾说道:“大清入关扬州嘉定两处,江南各战打得最为惨烈。民心中戒惧之心自外之意始终未能随化而安。延清公说的所谓‘朱三太子’谣言,动辄以为朝廷要大动挞伐的蜚语,皆是由此发生。   “臣以为与其说是人们信谣传谣,毋宁说是他们心里其实隐隐愿意有这样的事,这比浮光掠影几句谣言更其可怕——眼下无事,对景儿时也许就是大事!不堪言之事!   “昨夜臣写了一份奏折,还没有誊清奏上,扬州知府鱼登水修桥,要拆掉史可法庙,臣给他指令暂缓待命。这里向皇上奏明,史可法是忠臣,即为激励风节鼓舞圣道,此庙不宜拆的。还有,前明钱谦益无耻文人,他的书版坊间流传不少,甚或有的书院讲堂还有供着他的题名录的,要一律禁版焚毁。修明史《二臣传》有遗漏的,该补一定要补上,不能因为他们于本朝有功,掩其大节有亏——延清公在南京和臣讲过,如果把破案用的财力人力分一半出来奖励名节,提倡风化,案子可减四分之三,这个话臣竟闻所未闻,犹如钧天之雷。换言之,设如官员廉洁爱民勤政,把捞钱斗名利心思用在庙堂君父邑城百姓身上。那,天下该是何等隆治繁华!”   他长篇大论纵横譬说凿凿有据,至此铿镪收煞,真个掷地有声,听得人人心旌动摇,许久都没人接话。乾隆俯仰思之,叹道:“这是良实之言,出自晓岚肺腑,自然是要嘉纳的。   我朝八旗劲旅攻陷南京,当时天降倾盆大雨,南京前明官员赶来行辕投降,手本叠了几叠,都有五尺多高,降官满地俯伏,帽子上簪缨被雨淋退了色,红水横流!这中间哪个不是读圣贤书出来的!怎么这么多的无耻之徒!是足证朝廷平日不学无术,不重名节,招致亡国之祸,连挺身赴难的人也稀见!”“北京城也是一样。”陈世倌道:“李自成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攻入北京,崇祯半夜撞景阳钟召集百官,无一人应诏,偷出东华门,接连投奔几家大臣,都闭门不纳,绝望之余,才逃煤山自缢的。”   “史可法庙不但不能拆,还要修葺整装,纪昀用军机处给他们廷谕。”乾隆听陈世倌约略几句,将亡国之君呼天不应吁地不灵,焦惶悲凄的狼狈情景绘如亲见亲历,蓦然间心里一个激颤,竟尔一阵慌乱不能自持,脸色变得异常苍自,细白的手指捻了几下系在腰间的汉玉佩,才定住了神,无声透了一口气,说道:“查一查,除钱谦益之外,当时曾受恩于前明,又归诚于我朝的名士大儒,还有省台行在大员没进二臣传的,要一律补进去!”仿佛还觉得不解郁怒,顿了顿又道,“知会礼部,朕再返南京,拜谒明孝陵,凡二臣后代为官的,一律不准随驾入陵宫,跪在神阙外替他们祖父思过忏悔!”   这般料理就有点匪夷所思了。纪昀和刘统勋不禁一怔。前明降官论千上万,已经时过百年之久,现在居官的至少是他们的曾孙,甚至玄孙辈了,礼部就是千手千眼观音,也来不及一一考定这段沿缘履历。再说,平白地闹这么一出,事先连个招呼也没有,也极易引起人心骚动。纪昀和刘统勋一个照面,彼此心会,眨巴着眼睛笑道:“皇上,激励风节当以典型楷模为要,圣祖有遗训,世宗爷也说过,您在乾隆元年也说过的。如今外面有所谓‘朱三太子’的谣琢,这会子礼部大动干戈查履历、定礼仪,不但官场不安,给小人造作攻讦党争空隙,也容易给奸民有可乘之机。明诏加增二臣序列,拜祭孝陵、表彰史可法,臣以为已经十分妥当了。而且有些人事很难一时理别的,施世纶的父亲施琅,是前明将军,又是郑成功麾下的,如果定为‘二臣’,就得把施琅牌位撤出贤良祠。还有,三藩之乱也有不少降官降将,算不算‘二臣’?如果不算,就委屈了洪承畴这些人,如果算,又得认承吴三桂为一朝之君。就认真要办,这是要仔细甄别的,不可为一百多年的陈账乱了今日政局——这是臣的一点草茅之思,求皇上圣明独裁!”   “这是议论嘛,又不是朝会!”乾隆不等他说完,已知自己想左了,一笑说道:“就依你奏不再细盘查了。”刘统勋笑道:“圣祖爷修史圣躬天断,一部《二臣传》令天下后世乱臣贼子惧,可抵得一部《春秋》!其实奖忠褒义,朱洪武何尝不知道?当日元朝遗臣危素降明,在太祖跟前显摆功劳,自称‘老臣’,太祖心中十分厌他,有一天上朝,他在殿外款步进来,又是说‘老臣来见’,太祖说:‘是危素啊?脚步声这么从容的,朕还以为是文天祥来了呢!’终究还是黜降了出去。罚他去守余阙墓。可见明太祖心里还是厌弃那些没骨气的二臣。他所不及圣祖爷的,没有把这件事放到春秋大义上思量,没有向治世政道上去用,这就见小了。《二臣传》修正,不但口诛而且笔伐,史笔铁案,哪个想当二臣的,就得好生斟酌分量!”   乾隆默然点头,站起身来,对四个正襟端坐的臣子注目许久,似乎不胜感慨,对着幽幽跳动蜡烛徐徐说道:“今儿虽非会议,其实是在议政了。到南京以来,见了不少地方官,也见了易瑛,和市井小民三教九流也有触及,朕觉得和在北京听见和想到的大有不同。在北京看折子见大臣,一步宫门难出,许多真话听不到,真情实景看不见,出来一走,朕有时欣慰,有时触目惊心!朕是已经读完了二十四史,还看了《资治通鉴》,细思起来自古亡国之途,一是急征暴敛,百姓不堪其苦,于是揭竿而起,秦修长城,隋掘运河,一下子江山糜烂了;二是吏治败坏,政由贿出,溃烂颓败日复一日,好比一个人身染重疴,体气弱了百哀齐至,甚么风寒磕碰都禁受不起,两汉之亡是如此。唐宋元明也是如此。或灾荒,或外族侵犯,都抵挡不住。崇祯皇帝说过‘君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看似诿过之言,其实他这皇帝当得不安逸,一到败坏不可收拾,就是尧舜重生也挽救不得,李自成的檄文里都说过‘君非甚暗’的话嘛!上下都清廉,国家才能真的义安无虞。先帝爷手里,军机处宰辅大臣都是圣祖留下的杰出之士,除了廉洁自好,而且公忠能俱全。下面县守郡令到督抚,但有贪墨的没个轻纵的。真正雷雳风行起来,杀的人反而少。”乾隆仿佛在舒发自己心中积郁已久的愁绪,脸上似悲似喜,徐徐而言,“如今天下太富了,库里的银子也太多了,赚银子的门路也太多了!从县、府道、省,一层一层底下先烂起来,是一群一伙的贪婪,借办差之便,上下里外其手掏弄国库,虽然不加捐赋,暗地里官商勾结弄银子,官员从中折扣取银,或者官员自己偷偷经商,更有借刑狱官司发财的,盼着境里出田土纠纷,盼着兄弟分家阋墙告状,盼着有人命官司——山阳县、内黄县、栾川县、镇平县……”他一口气罗列了十几个县名,“官司报上来,原告被告都拘押起来,一村的人都传去当干证,却不审不判,一拘就是几个月,人们急得热锅蚂蚁似的要回家务农赶农时,就得给他们塞银子,塞饱了再判。判了府里再驳,调到府里故伎重演一遍,务必将富的榨穷、穷的榨干,半点油也挤不出来才撂开手!至于借河工,借皇差钻刺发财的,认真要查办,恐怕要抓得干干净净一人不留才成。朕夜半批阅这些折子,常常气得绕室徘徊愤懑难眠,恨不得朱批一笔全部勾红了他们!可是……不成啊!办事的也还是他们啊……”他象是被甚么呛了一下,突然一阵咳嗽,嗽得涨红了脸,王八耻忙过来替他轻轻捶背。   刹那间,几个人忽然觉得乾隆也带了老态。   “所以朕命范时捷去户部,并不单为你账目熟稔,是要理一理财,和刘统勋常通通气儿,偷鸡摸狗小贪小取的且放一放,大案,要员犯贪罪的,就是纪昀说的,典型示范!”乾隆喝了一口茶,喘过气来,一把推开王八耻,说道:“今晚索性多坐一会子,你们接着谈!”   **********************************   八 表烈臣贤祠赋新联 奉慈驾仪征观奇花   开着“怀(槐)抱迎春”的三株老树,在距仪征城北偏东的五十里铺。原是个不足一千户的小镇,离着仪征只有四十里之遥。乾隆昨夜听刘统勋谏劝,甚么大驾、法驾、銮驾的朝庭礼仪车驾轿舆一概不要,只太后独乘一抬风亭銮车,由钮祜禄氏带两个嫔妃同车侍候,皇后坐一辆丹凤朝阳络车,八匹健骡拉着随后而行,几个答应常在又低一等,都是四人抬明黄毡包纳象眼暖轿。皇帝以下,除了刘统勋纪昀两位军机大臣,五十岁以上的督抚大员骑马相从,其杂随驾官员无论品级都竟只能安步当车。传下的圣旨改成口谕,变得异常简捷——   “朕以孝慰慈躬,暂息万几丛政,各文武官员凡有军政民政要务不克随侍者,朕不之罪。切以公务为要,不得为朕巡行幸临有所荒疏。钦此!”   话虽如此,然自古官场,升官黜降荣辱兴衰,大官靠的“圣眷”,小官靠的“宪眷”、“上眷”,一层层连带下来,谁肯落后?就不为亲睹圣颜邀取天家雨露,不为借机亲近上司官员,来的都是北京六部各省觐朝的要员,同乡、同年、外地在故乡作官的不知多少,拉皮条套近乎攀友情,再难逢这样的机会场面了,因此,除了几个伤风感冒烧得起不来的倒霉蛋,竟无人有甚么黄子“军政要务”的,大家一体踊跃随行——不知是哪个伶俐的,想着可以骑驴代步。众人争起效法,一时之间仪征毛驴价暴涨,却也几乎人人都有了一头。因此这一队赏花车驾看去别致——前面龙车凤辇,侍卫太监风云景从,乾隆黄缰紫骝随舆而行,十几名大员也都健骡高马,气宇轩昂呼拥而进,后边几百官员也都一个个翎顶辉煌一脸肃穆,却都是骑着小不丁点儿的黑灰毛驴亦步亦趋。远远看去蜿蜒逶迄,倒也象一条“龙”;近观这群驴,草驴鸣叫驴应,乱窜乱蹦不听主人吆喝的,叫驴们互相啃啮的,几头公驴追一头母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和主人闹强性儿的,五花八门甚么样儿的都有。纪昀骑着骡子紧随乾隆,有一段道儿泥泞翻浆,见乾隆滚鞍下马去给太后推辇,忙和大臣们一齐下来帮忙——   这都是虚应故事。其实三十六匹御马拉这一驾车,甚么泥淖也轻松过去了,但这是“扶辇”   行孝,题中应有之义,谁也不敢怠忽——纪昀不禁一个偷笑,范时捷就在身边,悄声问:   “纪大烟锅子,你敢偷笑?”纪昀小声道:“我是瞧见后头的驴,想起了你。操你娘的了—   —你胆大,敢在这里再学一声驴叫?”范时捷不禁吞地一个悄笑。浙江巡抚吕国成和范时捷也极熟的,小声道:“纪中堂,范雪清不是不敢叫,他是怕后头母驴追他!”纪昀道:“母驴才不追呢,要追也是公驴——其实驴也懂规矩,在城里不叫,驴过城(吕国成)了才叫呢!”三个人都捂嘴葫芦儿,只不放声儿。   乾隆却没理会身边几个大臣叽噜市井俚言说笑。他在坐骑上挽缰纵送而行,用略带迷惘的眼神眯缝着了望雪景。身边一片杂沓响动的脚步声、马蹄声,车轮碾过细沙黄土御道的沙沙声,还有车驾队伍前导的六十四名畅音阁供奉细吹细打的鼓乐声都恍惚似闻未闻……雪,是前半夜已经停住了的,只是天色尚未放晴。苍黄的云层布满天穹,漫漫皑皑的白雪覆盖了原野,所有的村庄、高低错落的岗埠、竹林树丛都显得朦朦胧胧绰绰约约,在流风回荡的雪尘中,给人一种飘摇不定的感觉。只有每隔半里搭起的一座座彩坊,俱都用翠柏扎柱,挂了厚厚的雪,远远望去象翡翠雕琢的华表撑起的的牌楼,沿着驿道蜿蜒延伸,衬着一条一道纵横交错的河渠港汊,看起来宛似江南秀色夹着北国豪气,令人为之精神一爽。本来心情中略带郁闷烦躁的乾隆,出得城来,在广袤无垠的雪野上徐辔而行,呼吸着雪后清冽寒凉的空气,神色渐渐开朗起来,在马上扬起鞭向东北一指,问道:“范时捷,那一些岗上是不是你说的史可法庙?”   “啊——啊!皇上——是!”范时捷与纪吕等人正说笑入神,乍听乾隆问话,怔了一下才醒悟过来,脸上笑容犹在,躬身回道:“臣昨晚回到下处,已经出牌子命他们停止拆庙,预备着扩建修葺。其实天一下雪就停工了的。待雪化了运工料重新开工。”   乾隆点点头跳下马来,将缰绳扔给一个太监,径至太后车前小声禀了几句,返身回来对纪昀和范时捷道:“你两个随朕进庙行香。其余车驾扈从臣子都在这里稍候片刻。”范时捷和纪昀忙遵命下骑,随着乾隆向东岔开官道,又向北,沿着山门前石阶逶迄而来。大队的随驾队伍停了下来。上千双眼睛痴痴茫茫望着乾隆,不知这位皇帝忽拉巴儿中途下道,高一脚低一脚趟着尺厚的雪要干甚么。官员们有不少知道这是史可法庙的,立时一片窃窃私议声。   “是史可法的香火呢!皇上到那里做甚么?”   “敢怕是进香的吧?” “胡说——哪有这个理?史可法是前明遗臣,皇上是当代圣君!”   “我瞧着呀,皇上象是内逼,想寻个解手的地方儿——”   “你那是放屁!哪座彩坊旁没个围幕,不知道做甚么使的么?”   ……纷纷议论声中,乾隆三人已经进了山门。这座山岗,远远看去只是一漫上坡,甚是平缓。进山门向上看,一级一级的台阶几乎被雪漫平了。洗衣搓板一样一波一伏道路隐约可认,直有近百级通上去到正殿大院。神道两边一色都是不足合抱粗的马尾松,树冠都不甚高,龙颈虬干枝桠横斜,掩在岗峦阳坡上,盖了厚厚的雪,不仔细几乎看不出来。待爬到岗顶,乾隆看那庙,其实只是单进天井院,黯黑的三楹大殿匾额已经拆掉,两厢房的门框窗棂都没了,象人张着黑洞洞的口在喘气。院里几株老柏黑油油乌沉沉,蔽得地下的雪色泛着青光,断檩残檐,拆得四边不靠的庙院墙,凸凹不平的雪下不知埋着甚么物事,一座大庙静寂无声,只有树上鸟巢里几只老鸹受惊,扑着翅膀出来盘旋一阵,抖得树上一团团的雪落下来。乾隆望着正殿,蓦然间一阵莫名的恐怖,心悸得卜卜直跳,额前也渗出一层细细的冷汗。纪昀见他脚步有点虚飘打滑,忙上前扶了一把,说道:   “万岁爷,这坡太陡太滑,走得急了,您脸色有点苍白呢!”   “没甚么,朕只多少有点眩晕……”乾隆一脚又踩在雪下一块卵石上,一个踉跄忙又站稳了,勉强笑道,“只怕是史可法不愿见朕也未可知。”回头向庙门看看,王八耻手捧着香,巴特尔、福康安和素伦三个侍卫已经赶了上来,略定定神才觉得心安了些。   他这样一说,纪昀和范时捷不禁对望一眼。纪昀虽是海内才人儒学大宗,於鬼神一事素来遵定“存而不论”的孔子之言,其实是宁信其有不妄言无的。范时捷却是黄冠缁流有神必信的。二人差不多一样的心思,纪昀向着大殿正中一躬身,肃然不语。范时捷却是十分真挚,一拱手说道:“史阁部,您的庙在我境里,一向有失关照。拆庙的事我知道,倒是我主子下旨,要给您重塑金身再兴血食的。若有见怪之意,只管冲老范来就是!你我不是同朝之臣,各为其主理所当然,你是忠臣,我们也要学你忠贞,所以陪主子来看望你了,请客气些子,大家心里舒畅。”他顿了一下,又冒出一句“尚飨!”听得纪昀福康安都是一个莞尔。   “范时捷白话祭祀史阁部贤先臣,说得很见诚意。”乾隆本来临时上庙进香,觉得不甚礼隆恭敬,进庙气象阴霾沉肃有些心障,范时捷祷诉间,已经完全平静下来,进了大殿,站在史可法幞头官袍一身明装的坐像前,款款说道:“自古无不亡之国,惟先生忠忱事于君国,烈风可传千古。朕於先生虽敌国君臣,然不能无敬佩之心。朕与尔约,但我大清一日尚存,先生俎豆香烟一日不绝!”说罢便回身。王八耻忙燃着了香捧给乾隆,乾隆看了看狼藉污垢的香案,皱了皱眉,双手插进炉里,只一颌首,后退一步,算是礼成。踅身出来,看了一眼阶下的三名侍卫,却对范时捷道:“有庙没有庙产是不成的。这岗周围一百丈之内的田土免了赋,不征钱粮,赐作庙产基业,好生寻个有修持的道士或居士来住持,料理史阁部的庙务。”   “扎!臣领旨!”范时捷忙答应一声,陪笑又道:“皇上在这里流连时辰不短了,咱们君臣该上路了。”   “唔。”乾隆掏出怀表看了看,忽然松弛地一笑,说道:“纪昀回头写一幅匾额给范时捷,黑地泥金的,加上奉旨谨书的字样。”纪昀忙答应着,乾隆已经下阶,又对福康安道:   “有了匾额,还要一幅楹联。你拟一个朕听——走,我们边走边说。”素伦道:“上山容易下山难,石板阶子上有雪,贼滑的——”说着和巴特尔一边一个掺了乾隆挪着步子下阶出庙。福康安紧随侧畔,一步步跟着往下捱,胸中苦苦构思着,咏道:   丈夫舍生取义杰士趋死成仁   “不成,太平了。”乾隆摇头道,“这是拼字儿对对儿游戏——重拟。”福康安小声说“是”,又复结构,念道:   春秋彪柄惟责仁责义竹帛浩气岂计成计败   乾隆听了默然,半晌偏转脸问纪昀道:“你以为如何?”纪昀笑直:“志学年纪的哥儿,这已经难为了福康安了。前一联是泛了点,只图了字面工整;后一联臣以为指得太实,情思太囿于史可法本人事迹,有点象史藉列传考评语句。不得使人惬怀深思。”乾隆点头道:“说的是,纪昀拟一联朕听。”   纪昀哪里肯在福康安前出这个风头?——因知乾隆想让福康安展才,思量着笑道:“这是个绝大题目,又要现身说法,又要发古幽情,还得顾及现成景物,臣只於风花雪月草木鸟虫一道略有所知,一时寻思不来呢!”福康安想着纪昀的话,怎么听都是在点悟自己,环顾左右远眺近观,但见远峦苍茫隐曜、河港静流青带,近看岗上颓庙巍然,满山青松雪掩阡陌……遥思史可法当年血战死守扬州,全军尽墨孤守无援,不屈战死的惨烈景象,百年往事不可再追,不禁为之扼腕叹息,脱口而出喟然吟哦:   一代兴亡观气数千古江山傍庙貌话一出口,纪昀便合掌赞道:“好!这真是春秋写照!”乾隆也含笑点头。   一时催动车驾人马攒行,再无滞碍。又行不到一个时辰,已到五十里铺,尚不到午牌正时时分。此时天色更加放亮,一团团一块块的冻云或黄或白或绛或黛不规则地布满天空,正南方冰丸子似的太阳在浮动的云层中时隐时现。远远望见镇子,已是万头攒涌,三座彩坊都足有六丈余高,稻穗结成的“万寿无疆”“盛世太平”“海宴河清”的字样里,都夹了明黄缎子,周匝金丝镶边,看去金灿灿明晃晃十分精神。彩坊东西两侧,塑满了雪龙、雪凤、狮象等瑞兽,也都披红挂彩夭矫灵动若生,衬着彩坊更增壮观。彩坊后便是挤踊不定的人流,却由善捕营军士和南京水师派来的兵弁戈什哈把定了,让出一条仅可过车驾的人胡同。远远望着凤舆车络鼓吹而来,本来跪好的人们忽然兴奋地躁动起来,前面的引颈翘首,后边的爬跪着,半屈着身子向前挤,要一睹乾隆天颜风采。善捕营的军士们一个个累得满头大汗推着人往后退。总督衙门、南京知府衙门的衙役们却是老有经验,手掣长鞭,逢挤出头来的便是一个响鞭打过去;既响又脆,准头也是极佳,距着鼻头只在二寸许,却绝打不在肉上——这是平素弹压衙门看审公堂听众练出来的把式,此时派上了用场。仪征县令是头三天就赶来,专门率领当地缙绅士农工商各处头面人物迎驾的,此时早颠得一身臭汗,眼见人们大有一拥而起的势头,大喝一声:“燃万响炮,叩头山呼!你们这起子土佬儿,昨晚怎么跟你们说的?哪一村百姓搅场子,回头我四十斤大枷拷死你们!”   说话间八十一挂连环万响爆竹燃起,镇口立刻弥漫在一片硝烟中,恰似开锅稀粥般密不分个儿响成一片。震耳欲聋的爆竹声里鼓乐细细近来,县令当街卧跪,任谁也听不清他都祷告了些甚么,只隐约听得“万岁”二字提醒了众人,于是由此及彼,从近至远,山呼海啸般一阵喧呼:   “乾隆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远远看见这般热闹,乾隆不禁龙颜大悦,招手向人们致意着,回头对刘统勋道:“仪征县还是能会办事的。其实也并不奢华,也还办得热闹有趣——一路没见百姓张忙,原来都到镇里来了。”刘统勋深知底里,单是这条新驿道并行宫下院一应设施,仪征县五年钱粮都挥霍进去还不够,也实在没法更排场了。此时皇帝夸奖,却也无言回话,只好葫芦提应答称“是”。乾隆已是下马,一手攀着太后的车辕,一手挥着向百姓含笑点头。于是前面的大臣下马,后边的官员下驴,亦步亦趋跟在后边“景行行之”,穿人胡同过镇子。原来这五十里铺分着前街、中街和后街三段,仪征县布置,周围外地赶来觐拜迎驾的缙绅士民,各按里甲管制,集中在南口前街,中街前街衔接十字道口设了卡,外乡百姓一律不得进入中街后街。   此时中街百姓“近水楼台”宽宽裕裕跪在街旁檐下,家家门前摆着香案,供着“皇帝万岁万万岁”的龙牌,花生苹果龙眼荔枝一应果品醴酒满案琳琅,至穷的也摆有鸡蛋年糕甚或红心菊花萝卜之类供品。人们穿出了压箱底儿的最好行头;也确是一个个簇新一团。眼见龙驾扈从黄漫漫碾地而来,都低伏了身子扯嗓门儿山呼万岁。只是进了中街,便不再放炮仗,原来那爆竹也有妙用,顺人胡同两边放起开路,崩得人不敢近前,省了兵士防护多少力,瞧着也热闹光鲜。   出了后街,眼前忽然开阔,镇北关帝庙前空场上又是一片人,却无一例外都是女人,由卜梯卜忠几个太监招呼。乾隆这才想起,这都是些命妇,先期赶来叩拜太后、皇后的,因至车前,站在辕边掀起软帘,陪笑对太后道:“皇额娘,这是本地和外省迎驾官员的眷属,几株槐抱迎春花就在关帝庙后林子里,他们把雪都打扫干净了。儿子的意思,把銮驾前面的挡板挡风玻璃去掉,您和皇后就在车里受礼。三面挡风,也暖和些。”   “皇帝,你不懂得。”太后在车里笑道,“我已经瞧见了,前头几位二三品诰命都曾进宫见过,我们见面尽容易的。就是低品诰命,进京想见我和皇后也不是难事。倒是她们想一睹天子风范,不遇这个缘份比登天还难呢!——我坐车也乏了,下来走动走动,这都是外头办事臣子奴才的家眷,得有这份恩遇。皇后身子弱,倒是照你的法子好。大规矩不能错,教他们先见你,再见我,再见皇后,一拨一拨的,大家安逸。”说着便下车,几个小苏拉太监伏地请她踩背,钮祜禄氏和王八耻一边一个掺下车来。后车上皇后却是半分不肯苟且,没等传过话去,见太后下车,也由两个太监扶着,不胜娇颤地下了辇来。   乾隆见状,便命钮祜禄氏过去照料皇后,自上前掺扶了太后到关帝庙前大纛旁设的须弥座上,亲自铺了貂皮垫子,皇后的座位设在太后侧边,那拉氏铺了鹿皮悄声退到一边。这里太后和皇后入座,乾隆站在纛前,一拨一拨的命妇按品级高下先到跟前行三跪九叩大礼,挪身过去再给两宫行跪拜礼。这都是礼部司官彻夜不眠安排停当的,再不得有丁点差错。乾隆留神在女人群中寻找汀芷,却都一色旗装,低头行过礼就去,命妇们固不敢抬头正眼,他也不能下死眼盯视一个妇人。流水般一批批过去,看得眼花缭乱,终久也没得个所以然。   须臾礼成,因官员们已经到槐林里等候,官眷们一律就地侍命。见太后和皇后已经起身,乾隆怅然扫视一眼众人,转身陪太后徐步向庙后踱来。纪昀是兼着礼部尚书的,和仪征县令守在打扫得光溜溜的槐树林子边迎接导引。乾隆扶着母亲走路,一边命钮祜禄氏,“掺着点皇后。虽说雪扫净了,这会子化雪,树上雪水下来,有的地方谨防滑着了——你是仪征县令?”   “是,奴才郭志强。乾隆六年直隶乡试举人,选出来做县令的。”县令毕恭毕敬侧身带路,回道。   “是——汉军旗人?”   “皇上圣明!汉军正红旗下的。”   “到任几年了?”   “前六年奴才就在仪征当县丞,后调到卢焯手下管河工堤岸所,差使办得侥悻,保举选出的知县。”   “这次迎驾,仪征县差使巴结得不错。”乾隆微笑点头,随母亲挪移着,又问:“仪征县的库银河干海落了吧!”   郭志强被问得愣了一下,随即一个狡黠的微笑,回道:“回皇上话,奴才不敢欺主,钱是从库里出,老百姓能见一回天子,哪辈子才熬得这个福份?都情愿的。不过奴才自己有个做官的章程,断然不从穷人身上敲剥。眼下化出的银子已经回拢,三个月后主子来查,准保库银还要盈出三成!”   “唔……唔?”乾隆若有所思地听着,听他这样说,顿觉出人意表,一笑说道:“哦!   你做官还有自己一套章程?说给朕听听!”“是!”郭志强是属所谓“油条旗人”一类,见的世面大,人头熟,历事也多,深得人情世故的,抿着嘴略一默谋,说道:“皇上来巡,看似县里化钱铺张了些,奴才仔细思量,单凭修这条路,没有皇上来,仪征就得穷十年!皇上您想呐,您来,省里从盐商阔佬各地财主那里征集的‘乐输’银子就必得给我拔一点,仪征人这就已经沾了便宜。修这座行宫,还有驿馆、接官亭、接驾亭,平日努出吃奶的劲也不成,一下子就都有了。将来皇上再来,现成就能派上用场。事过之后,行宫改成学宫,学宫我也有了,腾出修学宫银子,孔庙我也修起。修起的这条路,有人说奴才虚耗钱粮,其实他们根本不懂,五十里铺每年要烂掉十万亩桑叶,运出去就是银子,银子换织机,一下子这里就变成金窝儿!这还是一笔小帐。往大里算,三棵槐抱迎春,皇上,太后老佛爷,娘娘都来看了,这是多大的声名!过后谁不要来看?陕西的、山西的大财东都瞧准了这是风水宝地,住着人等着买地造宅子,地价已经涨到两千两一亩还在涨!更甭说往后各处到南京观光做生意的阔主儿来观光圣迹,钱就会淌河般地往我仪征流!奴才这笔账存在心里,现在由人骂,骂在前头夸奖在后头呢!”他突然意识到已经失口:这段话岂不是告诉皇上,迎春花也是故意做作出的祥瑞?舌头在口里搅了搅,下了气笑道:“这都是托了皇上如天洪福,天降祥瑞周全仪征人民。”   他如此能精打细算,不但乾隆闻所未闻,纪昀也觉得此人聪明得匪夷所思。连太后也听入了神,颤巍走着,笑道:“阿弥陀佛!我虽不懂得作官的事,听着和人家过日子一样儿的,这么着细致,仪征还有个不好的?皇帝,这个县官和去见我的那些人都有些个个别……   个别在哪儿,我也想不清楚。”乾隆只笑回母亲一声“是”,却又对郭志强道:“可谓算无遗策了。只你想过没有?仪征人收到实益,也许你已经不在仪征,算不到你的考功政绩上,岂不白耗了心思。”郭志强略一沉默,嘻笑道:“这一层奴才也想过,奴才只是个举人选官,比化钱捐的官是略高一点儿,正途进士算是太太,奴才这类的是姨太太,捐班杂佐就是开脸丫头。考功评语再好,也升不成正宗太太,仍旧在州县上头转悠。既如此,又不想发黑心财,能着给地方办点好事,算是给儿孙积阴德罢了。”   纪昀听着这话,觉得有经有纬头头是道,半点虚饰也没,细用“孔孟之道”这把尺子去量,却又无法坐实比较,正自品味咀嚼,乾隆却转脸问刘统勋,“你看郭志强这话有没有学问道理?”“当然有的。”刘统勋道:“这是历练出来的学问,合了人情,也就顺了天理。   他的着心着眼,想的是为下头百姓造福造实惠,这就是圣人说的‘仁’!道法不一,统归于仁,仁而而已也,不必同。但郭某毕竟是从世面上思想得来,用的不是克己复礼,所以有点见小了而且有点流于释家——地方官要都这么弄,终归朝庭顾不过来,还要从别处百姓身上着落银子。”纪昀正在暗自佩服刘统勋言语精当,郭志强仍旧一脸皮笑,说道:“刘大人这话实在是至理名言。卑职也是读书人呢!只是卑职想到,每日不知多少藩库银子、官司银子白白淌到——没影儿去处了,这里借主子福气,给地方办点实惠,总归无伤孔孟大道的……”他挤眉弄眼,瞧着乾隆,“奴才的见识是吧?主子!”   “不算离经叛道。”乾隆被这位油头滑脑的县令逗得呵呵大笑,“在一郡,谋政一郡。   不错!多少有点以邻为壑,但那边确实有‘壑’也无如其何——你不要在地方上办差了,朕已有旨范时捷到户部去任尚书,你去任藩库司主事。”说罢又笑,闪眼看时,不远半箭之地官员们都控背躬身站着,三株品字形的槐树都是披红挂彩,中间一张小卷案放在潮湿的地下,卷案上垛的果品点心醴酒满案都是。太后眼一亮,指着树道:“皇帝皇后,瞧!迎春花!”   刹那间,乾隆、皇后也都定住了睛。   果真是三丛迎春,蓬蓬松松茂密柔嫩的枝条,从三株槐树老杈上泻垂而下,远远看去象西洋女人的黄发披肩垂落,又象树桠被谁割了一刀,三股黄色瀑布喷涌而出,在灰暗的槐林中鲜亮耀目不可方物。皇后似乎格外喜爱这奇异景观,小心蹲下身子,轻轻拢起花条在手中,细看时,一蕊蕊的花朵,大的约如西洋钮扣,小的许有豌豆仿佛,或盛开怒放,或苞孕半张,有的蕊瓣舒张,有的似开还收,枝条尾端豆大的骨朵一色的葱绿包黄,娇羞默默似对人语,冰凉潮润的枝条在她牙琢玉雕的手上散发着清冽的芬芳,她想贪婪地吸一口,往唇边送了送,又放下了,翁动着嘴唇,却又没有说话,魇生笑晕看着花不言语。   “阿弥陀佛,真真的是稀罕祥瑞!”太后松开了扶着乾隆的手,也趋步到皇后跟前细看那花。她却另是一番作派,双手合十,白发簌簌抖动着,口中念念有辞:“佛祖有灵,保佑我大清国祚绵长,子孙繁昌!观世音菩萨有灵,佑护皇帝皇后天下子民熙和安康!”说着伸手,钮祜禄氏侍候老了的,忙将醴酒瓶捧给太后。太后接了,又命太监将三块黄帕子铺在树前,皇后便取案上果品摆供……众目睽睽之下,太后、皇后和那拉氏愈加虔敬恭诚,洒洒焚香揖首礼拜,借大一片林子里如许众多人,只她们三人动作。乾隆只在一边率百官观礼,直熬到三柱香焦首焚尽,三个妇人各自露出满意的笑容。乾隆乘便陪笑,说道:“总算遂了母亲心愿,皇后欢喜,儿子也高兴——今个儿大喜圆满!老佛爷也走乏了,呆会儿官员们还要随喜观赏,请慈驾到关帝庙后殿暂歇,儿子待官员们赏过花,过去奉驾咱们回城去!”“皇帝说的是,我们在这他们也不方便,太拘束了些。”太后笑道,“你不讲祥瑞,祥瑞还是有的,臣子里头也尽有不信祥瑞不信佛菩萨的,今儿不许他们扫兴,不许亵渎了这花——你下旨给他们——咱们去吧!”   宫眷们簇拥着太后她们一去,槐林里气氛顿时松泛了许多。这些文武官员都是孔孟弟子,除了敬天法祖曰仁曰义,甚么佛祖菩萨怪变祥瑞一概都是扯淡。方才是观礼天子行孝,不能不凛凛如栗栗如。太后一去,等于是陪着天子玩花赏境。其中意味大有不同,几乎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不知是谁开头先咳嗽一声,接着便是一片咳嗽呼应还夹着有人打喷嚏,毛病怪物相百出。乾隆深知底蕴,见怪不怪,复述了太后懿旨,说道:“朕也有点累了,搬椅子来坐。众臣工不必拘泥——”他忽然心一动,笑道:“宫眷去了,外头还有一群官眷,一并叫进来,夫妇随意赏花,也是件趣事!”早有一个太监飞也似跑到关帝庙后向女人们传旨,立时便听一阵莺呢燕语轻声欢呼,一群群花枝招展风摆杨柳价近来谢恩,认夫携妻在迎春花畔流连观玩。乾隆只是坐着笑看,想作诗,心思晃徉着寻不到诗思。不知怎的,他觉得汀芷就在左近用眼看自己,偏脸回头搜寻,却又都是一张陪着笑脸的面孔。他有点坐不宁,遂站起身来,踱到东首迎春花旁,见一个女人戴着镂花金座命妇朝冠,砗磲旋钮上饰着一颗小蓝宝石,跪在花前,似乎在赏花又似乎在发呆,因体态不似汀芷,也没有在意,轻轻拢起花丛,想看看树木水淋窍中丛生还是直接植根在槐树上,忽然听那女的轻声道:“奴婢王汀芷给万岁爷请安……”   “是你!”乾隆手一抖,手中枝条滑落下去,“朕觉得你来了……你家丈夫呢?”   汀芷似乎身子在颤,头也不抬,说道:“夫君在淮阴调度盐款,卢焯大人出牌子要用钱买修闸用的木料……我是在扬州等他,奉旨准允来朝觐皇太后皇后娘娘,也……就来了。”   乾隆抚着花,思量片刻,这里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因叫过王八耻,笑道:“叫内务府那边准备笔墨纸砚,朕要官员每人作诗一首,恭纪今日盛举,就以这怀抱迎春为题——你传旨,叫他们领纸领笔,作得好的有赏!”   “是——啊,扎!”王八耻诧异地看了汀芷一眼,忙打个千儿去了。   这边汀芷见乾隆目光示意,站起身来向北踱去,便悄步跟在身后。在一株四人合抱来粗的槐树后,两个人几乎同时站住了,乾隆凝视着汀芷许久没有言语。   这已是四十余岁的中年妇人了,眉宇间已没了当年镇河庙初遇,太原城邂逅时那份灵动的神气,修饰得很好的发髻仍是一丝不乱,但发色不再那样光洁,瞳仁仍是黑嗔嗔的,却是远远比不了昔时那流眄一盼时诱人的风采,且是眼角已有了一片细细的鱼鳞纹。只有颊上一小片雀斑,微微翘起的鼻翼,唇边两个若隐若现的酒窝,依稀还是那样善解人意的忘忧草韵味。在乾隆的目光下,汀芷鼓足勇气也没敢抬头正视他一眼,嗫嚅着,良久才道:“皇上看去身子骨还好,气色也好,只透着在点倦累似的……”乾隆见她象一只受惊了的小兽,目光惶惑只是睨视左右,一笑说道:“这都是些太监,不要怕,谁敢胡言乱语,朕就能剥了他的皮——你是救过朕的命的,就是这些大人,你丈夫跟前也不要怕——你瘦多了……如今过得还好?”   “还好……”汀芷趾着脚尖低头答道。   “你说实话!”   “怎么,他敢欺负你?”乾隆看见了她项后一条殷红的疤痕,不是鞭子便是篦条抽的血道儿,看样子退痴不久,周匝隐隐红肿,他的脸也涨红了,问道:“为甚么?知道了我们的事?”   汀芷低头哽咽,泪水已扑簌簌落下,抽泣着嘤咛低语道:“在北京他就一直追问这事。   我一直没认承……出了外任,离您远了,渐渐就打起来,也不敢打死了,只日日口角风凉挖苦,教人受不得……”乾隆无可奈何地咽了一口唾液,问道:“他到底甚么主意?”汀芷道:“他有三个妾,倒也不在意我,他是想升官,想调肥缺……高恒的事出来,又想谋副盐运使的差使……”   乾隆沉默了,这不同于赏银子赏宅田,这是政府职守,事关国典的。沉吟着问道:“姓许的手长么?”汀芷看了乾隆一眼,摇头道:“外头的事我不问。他是个大男人读书人,功名得自个挣。我也……不愿皇上为我的缘故升他的官!”“你很识大体。”乾隆低沉着嗓子道:“官守职缺系于国运民命,不能徇私情——他存了这个心思,就是事君不忠,还能升他的官?”说着,他解下腰间带着明黄绦子的汉玉坠儿递给汀芷,带着苦涩的笑说道:“你我缘份是尽了,情份还在——这个拿着……”   “皇上!”汀芷惊恐地后退一步,盯着乾隆道:“这……这怎么敢……”   “敢!”乾隆狞然一笑,将玉佩塞进她手中。“不但带回去,还要特意给他看!告诉他,他的荣辱死生身家性命全系于朕的一念之间。告诉他,你是于朕有恩情的人,错待了你,想作官也由不得他,想作个田舍翁也由不得他!”   “我怕……”   “不怕。朕自有安置的!”乾隆说着,见王八耻在那边探头儿瞧,料是官员们作诗过来了,向汀芷笃定地点点头,转身去了。   汀芷在树后又定了定神,踅身出来,却见官员家眷们都已退到远处,齐整按班站着,看样子还由礼部仪仗司领往关帝庙太后那边。左近看,都是朝衣朝冠的官员手里拿着诗笺准备缴卷。她有些心慌,握了一把汉玉,才觉得踏实了,转身出来,早见两个宫女迎上来,也没言语,只向她略一蹲福,回头便引路。汀芷便知是乾隆特意安排,脸一红,跟着她们身后,竞抄小道径直到了关帝庙后。那边命妇队伍才听命循道而过来。   **********************************   九 喋血持义直谏巡幸 秉钧执衡框君勤政   乾隆早已遥遥看见她们动作,满意地点了点头。此时满林官员,有的对花沉吟,有的搔首踌躇,有的喃喃斟酌,有的攒眉咏哦,都在寻章觅句苦苦作诗。纪昀见乾隆过来,忙凑上前低声禀道:“阿桂那边奏事匣子送过来了。臣看了节略,霍集占回部有点乱子,请示主子机宜。还有一件是弹劾山东巡抚贪占赈粮的,还有甘肃一份送的清理亏空单子,报旱灾的折子,其余请安折子,各地晴雨报……臣让军机誊本处先存着。请旨,是送回仪征看,还是留着等皇上回程坐轿上看?”“朕回去仍旧骑马。”乾隆说道,“霍集占的折子叫誊本处缮写两份,一份发岳钟麒和尹继善,一份给傅恒——这会子且作诗,你不要扰了大家雅兴!”他突然放高了嗓音,大声笑道:“今个儿不许纪昀出风头,刘统勋公事劳倦,也不勉强他——   其余的人一概不免,作得好的有赏,作得不好的罚作三篇八股!”   “臣憋足了劲要争彩头呢!皇上又不让作了!”纪昀见皇帝高兴,凑趣儿笑道:“其实臣的诗也未必见长,方才臣子们都在议论,皇上的诗那才是直追李杜赛过昌谷,都想听听您的玉音呢!”   乾隆笑道:“甚么‘直追李社’,又是‘赛过昌谷’,朕作诗只为娱情,没想过那些比较。”因低头略一属思,咏道:   薛萝娇躯自槐生,嫩黄无语对东风;   清芬袅袅满瑶池,盼得南国迎春情。   “好!”咏声甫落,文武官员已是一片鼓掌,齐声喝彩。乾隆心下得意,口中却道:   “诗词小道。朕于政务丛繁之中,随意流连,陶冶性情而已。诗歌合为事而作,要在情趣二字,又不能以事害文,又不宜漫无边际,虽是小道,其实大道也就蕴在其中,作得好就难了。”   纪昀因奉旨“不出风头”,难得展才,细思乾隆此诗,无论如何只是中平之作,但他是文坛领袖,此种场合断不宜缄默。在一片啧啧赞叹声中,纪昀近前一步,笑道:“皇上论诗独出心裁,臣真是折服之至——大道蕴于小道之中,即从圣作可窥一斑。前两句讲的就是“情’,单‘嫩黄无语对东风’,因甚的‘无语’?此天生丽质丽色似乎在等甚么,盼甚么。后两句以事暗应,那是在等着瑶池王母啊,等着皇上奉太后慈驾来看望它啊!这里边便蕴了一个‘孝’道,也可说得皇上也盼着有此一种花,‘清芬袅袅’直透九重,使太后得心恬意适!”福康安在旁听着,一篇寻常之作,经这位才子渲染润色,顿时变得情致意趣典雅堂皇,蕴含大道悠远无穷,此人才量机敏真是人所难及!……正赞叹间,翰隆笑道:“朕至孝之性出自天然,作诗时信口而拈未加思量。经晓岚这一解说,也就发无余意了——范时捷,你跃跃欲试的,把你的念给朕听!”范时捷因自己的诗和乾隆纪昀嘉许的诗论契合相符,一边听一边看乾隆,满脸笑容,确是有点“跃跃欲试”,听这道旨,忙笑道:“奴才是个世务上人,并不懂诗。今儿偏偏有点诗思,不小心就作出来了,不定从今而始,往后也变成个雅人呢!”   “不小心!”乾隆忍俊不禁放声大笑,“也未必世务上的人就作不出好诗。作得好,朕许你从今是个‘雅人’!”范时捷忙笑称“谢主子恩!”呲着一口黄板牙诵道:   枝如藻须绵锦长,色似黄花对萱堂;   大安国中忆皇恩,争出迎春向朝阳!“果然不错,做得‘雅人’了!”乾隆点头笑道,“只是‘皇恩’二字,似可改为亲恩,这就切中了朕倡明孝道的宗旨!”又问福康安,“你呢?”福康安忙躬身道:“奴才草茅后学,勉为应旨,求皇上指教训诲一一”因漫声吟道:   花开我逊梅花先,娉婷野树听自然;   香髓寒芳动九重,河阳春色尽无颜!   乾隆听了,只是咀嚼玩味,转脸问纪昀道:“如何?首句用了两个‘花’,似乎犯重?”   纪昀陪笑道:“诗以气为主,无妨的。福康安此诗慷慨豪壮,正是少年英雄本色。只是未了一句‘河阳春色尽无颜’,嫌着带了霸气,须得改动一下才安帖了。”乾隆踌思片刻,说道:“尽无颜——改为尽增颜如何!”纪昀拊掌笑道:“皇上真是一字千金!这一改动,不啻东风浩荡春满人间,而且旋转乾坤,整个诗变了一种祥庆郁勃和平中庸的书卷意味。可称为佳话!”刘统勋也不禁拈须含笑,说道:“这一字增删,可以窥见皇上道德文章,不但堂皇正大,且是光风明艳,深得诗道精髓!”乾隆听着两人一套接一套的奉承,微笑着,只用目光在众人中搜寻着。突然,他目光一闪,看见了窦光鼐,点名儿道:“窦光鼐,你向前站些!” “臣窦光鼐,”窦光鼐向前趋了几步,呵腰一躬,说道:“一一领旨!”   “朕的诗,还有范时捷的,福康安的,你以为如何?联想听听大翰林的!”   “回万岁话:皇上的诗好,范福二位大人的诗也好!”窦光鼐低了一下头奏道。   独独这么两句:“好”,“也好”,干巴巴的再无下文。和前面纪昀刘统勋连篇累牍的奖赞比较,无论如何听去都象是在敷衍,乾隆脸上已是没了笑容,他本来已对窦光鼐有了好感,今儿有意当众调侃,一则示以众臣天子度量包容四海,二则使窦光鼐更加知恩蒙宠,为今后大用留作地步。窦光鼐如此寡趣而且不知斤两,顿时扫了他的兴,盯视窦光鼐良久,他透一口气,不无讥讽地道:“想必你有更好的了?念来朕听!”   窦光鼐本来低着的头又向下伏了一下,说道:“臣文思蹇滞,恐有污圣听,今日没有应诏作诗,祈皇上恕罪!”“这也算不了甚么。今日缴白卷的恐也不在少。”乾隆听这话,厌憎的心平了些,边说边伸手向王八耻要茶。王八耻忙从貂皮暖套的银瓶里给他倾一杯递上,乾隆只漱了漱摇头道:“凉——朕是知道你的,自幼就是神童嘛,连登高第直入清秘之府,你就口占一首给朕此行助兴如何?”   纪昀心里不禁一紧,乾隆的秉性和窦光鼐的脾气他都是太熟悉了:一个半点违拗不得,一个又偏恃才傲物,半点不肯违心屈就。此刻针尖麦芒儿相对,可怎么好?看刘统勋时,也枯着眉头目光紧盯着窦光鼐,似乎心中也在担忧。无可奈何间,窦光鼐已开口咏哦:   柔枝韵含随堤柳,娇蕊意若大槐峰。   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这诗句意韵和平温婉,无论如何不至于大遭斥侮的。听下两句,却突地口气一变:   料应西苑太寂寞,暖雪春催遍枝荣!还是说出来了!这个窦光鼐真真拗得不可思议!众还在品味,纪昀和刘统勋都已听出诗中讥刺,毫不容情,竟是直冲乾隆胸臆!   “看来你毕竟骨鲠在喉,你是不吐不快啊!”乾隆目光有些愤郁,口气冷得象凝霜寒冰,缓缓说道:“朕让你助兴,你来扫兴!你是说谁?是太后,还是朕躬?朕是因为畅春园、西苑太寂寞,到江南游冶玩赏来的么?”   “臣何敢悖狂无礼!”窦光鼐卟嗵一声双膝跪下,连连顿首,声气虽然柔弱,却是说得清晰简捷,“窦光鼐也是君之臣人之子,岂敢轻皇上孝养太后至诚至德?惟我皇上治天下夙夜勤政唯仁唯孝,此为有目所共睹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谓之大仁大慈。太后、皇后,是天下之母,冒此雪后残寒往返百里观赏瑞花,仪征县兴师动众三九严寒破土筑路修桥建宫,倘若皇上知道玉辇驻驾的关帝庙,原来存放过不少穷民冻殍,穷饿劳累而死的民夫也在这里停厝,岂不有伤我皇上爱民如子之至意?”   此时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这简直是直斥乾隆小仁小慈,只顾自己尊亲,忘却了天下人皆有老幼——连修路死人、野有冻殍,都算在了乾隆账上!站在班中的文武官员,看着乾隆愈来愈阴沉的脸色,一个个面如土色身颤股栗,哆嗦着直想下跪,但军机大臣不带头,皇帝没发话,跪也不能随意的,只索挺着。纪昀生恐乾隆顷刻之间雷霆大作,当场处死这个书呆子,那就不但仪证之行,连整个南巡都要蒙上一层灰,酌量再三,乍着胆子在旁断喝一声:   “窦光鼐,为政举大义不泥小故。皇上万几宸函,不计劳倦之身奉太后色笑颐养,此是以孝示范天下。你竟敢谬解经义,以小仁小慈之名加之尊上!凭你的本心说,太后来观瑞花,难道是过份之举?你也有高堂令尊,不曾陪他们赏花观剧么?”   “纪大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是圣人语录,不是光鼐造作的言语!”听纪昀提到“高堂令尊”,窦光鼐忙顿首叩头,仍是不紧不慢从容解说:“我的后两句诗,其实就是恨此花不生于皇家西苑之中!倘若圆明园、畅春园中也生怀抱迎春,何劳皇上昼夜宵旰之余,奉太后来此游幸?如此,皇上孝养之心得以成全,江南百姓得安,仪征百姓得安!”   这番话前面听来并无差错,毛病仍出在收煞结未处。乾隆细思,愈觉按不下火去,霍地站起身来,恶狠狠一笑,说道:“连朕南巡你也不赞同?把朕供在紫禁城,象明神宗,二十年不出宫,由着朝纲败坏,不伤民间疾苦,不知吏治好歹?——你迂腐!——你昏愦!”说着将手中杯子直掼出去,“朕南巡是敬天法祖之行!大舜也曾南巡,圣祖六次南巡——天下熙然向化!怎的朕南巡,百姓就不得安?”   “回皇上……”在暴怒的乾隆面前,窦光鼐身上一颤,刹那间的怯懦过后,又恢复了镇定,只是面色变得异常苍白,叩头说道:“臣有词不达意处,只问心无愧而已。南巡……化钱太多了,老百姓负荷大重,恐伤我皇上尧舜爱民之心……”他眼泪忽然夺眶而出,“唯愿皇上垂拱九重,无为而治——似此仪征之行,臣即死不敢以为然!”   “朕决意南巡,五次下诏各地不得借迎驾增捐加赋,不得扰民,不得——”他突然打住,把“不得妄报祥瑞”生生咽了回去,“——至于民间富庶殷实之家,沐浴圣化向往皇恩,自愿乐输,难道要算作朕急征暴敛?”   “皇上确是尧舜人主,然而臣下未必皆是皋陶之臣!”   “好!”乾隆脸白如纸,气得浑身乱抖,指着窦光鼐,期期艾艾说道:“你顶得朕好!   以……以尧舜之圣,只,只有皋陶两、两个贤臣,你要朕治天下,皆是皋陶之臣……”   刘统勋纪昀在旁早已背若芒刺,一阵阵冷汗湿透内衣。乾隆御极以来,两次雷霆大怒,一次在养心殿,一次在畅春园,除了因修圆明园热河八大山庄,还有心腹大员辜恩溺职惹得心烦,直接炮仗稔儿都是为了金川失利,主帅讳功饰过丧师辱国燃起。今日一怒与往昔不同:一则窦光鼐的职分只是个部曹小吏,以天子之尊勃蹊斗口,有失尊荣身份,二则是在巡幸现场、太后皇后近在咫尺,又面对各省“恭与庆典”的大小臣工,上至王爷督抚,下至州县佐杂,处置不妥,不知招徕多少背地闲言碎语。眼见乾隆面带狞笑,狂躁地来回踱步,大有一个窝心脚踢踹窦光鼐的光景,刘统勋和纪昀几乎同时一提袍角跪了下去,槐林里众官控背躬腰心胆俱裂早已站立不定,见军机大臣跪了,一片声打得马蹄袖山响,齐刷刷黑鸦鸦跪了一地。   “皇上暂息雷霆之怒……”刘统勋叩头道:“窦光鼐年少气盛,撮尔卑微小吏,徒逞血气之勇,不习朝廷礼仪,不识军国大体,自有其应得之罪。只是方今天不共庆同喜南巡之盛,皇上宜用包容天地囊括四海之量,小作捶扑教训,使众臣工有所儆戒足矣!”纪昀也忙叩头道:“窦光鼐确是迂腐书生,念其平日操守尚好,皇上取其大弃其小,交臣等训诲,或夺职令其闭门思过,不必为此盛怒,致伤龙体……”   乾隆余怒未息,目光睨视着窦光鼐道:“沽名钓誉,迂书生积习难改!”   “皇上……”窦光鼐伏地大恸,泣不成声说道:“臣今日原本无资格发言的……然而君父有问,臣子焉得隐匿不言?”   “你早有预备,要直谏而死,置君父子不顾,邀敢言忠直之名!”   “臣不敢……臣没有这样想过……”窦光鼐听着这刁恶刻薄的考语,自尊心象被刀剜一样痛苦,下气泣声道,“臣愿皇上为从谏如流之君,臣不敢以私欲求名邀利之心事君……梁鸿‘五噫’之歌之后,易出‘三吏三别’。今日极盛之世,更须防微杜渐,珍惜物力民命……此是公义,不是臣的私意……”说罢辟踊大哭,爬跪几步到一株槐树下,用头“咚咚”击撞那树,一边撞,一边哭,说道:“恨你不生在御花园!上天怎么偏偏教你生在江南,生在仪征!”偌粗合抱的大槐树被他撞得干动枝摇,桠上残雪纷纷坠地,披黄瀑布似的迎春花枝也簌簌颤抖,待到索伦和几个太监扯过他时,窦光鼎已是血流被面!   乾隆也被这激烈悲壮的场面惊呆了,微张着口,盯视着窦光鼐,他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真的性命相扑硬谏直劝,毫不容让自己的帝皇之尊。“南巡是大局,窦光鼐所谏,也不是细务啊……”乾隆打心底里叹息一声,说道:“给他包扎……待伤好后,朕当面训诲他……”   说罢,起身便向关帝庙走去……   刘统勋随驾返回仪征,天色已经黑透,城里家家户户彩门悬灯,映得一街两巷通明彻亮,倒还不觉得暗,待到行宫前,一片空寥中只有八盏明黄宫灯幽幽闪烁,化雪后的夜风飕飕掠衣而过,立时便使人觉得黯黑寒凉旷野寂寥。似乎一天繁华热闹都被一下子浸迸了冰水里,有点恍若隔世的光景。   送乾隆入宫之后百官散去,因军机处还有几份公文没有处置,刘统勋结记着还要进去处置,却见福康安手里掌一盏玻璃风灯过来,传旨道:“延清公,主子进去前吩咐,明日寅末卯初时牌起驾去扬州,纪昀从驾,其余各官返回原任。刘统勋今晚不必入值,明晨不必请安送行,明日留守仪征,安妥歇息一日,后日再赴扬州行在!”刘统勋忙躬身称是,还要下跪行礼,福康安一把挽住了,笑道:“主子特意吩咐不要行礼,说象刘延清这样的臣子,一息一念都在为君上着想,不可以礼貌拘泥。延清公,多咎福康安能得你这么一份考语,福康安就不枉人世一道儿了!”   “你这就算入值当差了?”刘统勋心里暖烘烘的发热,目光闪烁望着灯光,微笑着道:   “……你胎里带的,比我有福啊!到我这年纪,就是有心,能作多少事呢?现在虽说在军机处,其实比不了纪昀尹继善,更比不了你父亲和阿桂,他们年富力强,重担子都挑了。跟着皇上,眼看着一个个也都为国事累得筋疲力竭,想多帮他们些都力不能及!好生作,要看你们年轻人的了!”福康安笑道:“多谢老中堂勉励!每听父亲和大人们训诲一番,我都觉得自家缺的东西越多,虽想着当卫青霍去病,本事还要历练出来才成。既是您肯成全,今儿我索性撞一撞您的木钟。皇上不肯放我去跟阿玛沙场厮杀,要有去行任里练兵带兵,或者有小股土匪盘踞水窝山寨的征剿差使,请您在皇上跟前美言几句,‘就派了福康安最好’,这就足感厚爱。我庄子里奴才在长白山刨的老山参——这么大个儿——足秤八两一一送您泡酒合药,准能活一百岁!”   看着福康安满是稚气的脸,虎虎有神的目光,刘统勋不禁点头一笑,“真有点闻鸡起舞的气概,使人闻而忘俗!好,你有这个心志,我必定成全——告诉你,蔡昌本(蔡七)一枝花余党七个人已经逃往沂山观波岭,那里原就有个匪寨,和他们早就通着声气的,有一百多个土匪,周匝各县我已经下令堵截——这股子匪人已是穷途末路,把给你来剿如何?”“才一百多人?”福康安失望地一撮嘴唇,“那有甚么折腾头?”刘统勋听着脸上已没了笑容,说道:“庆复就是这样想的,讷亲也是这样想——你这样想,这个差使不能,也不敢给你了。这不是儿戏,不是玩儿的——你该问问令尊,十几万人马打一个莎罗奔——全族老小只有七万上下人,怎么两次败北?”说罢,绷着脸轻咳一声,丢下发愣的福康安径自去了。福康安翕了一下鼻翼,想追,咬了咬嘴唇,一跺脚返回行宫,往军机处来寻纪昀。   这边刘统勋背转脸便是一个暗笑,打轿回到县拱辰台附近专为自己安置的官宅。两个太监早已候在门口,见他下轿,步履艰难显得有点蹒跚,忙打千儿请了安,早上来两个,一边一个掺了他腋下——这都是自幼练成的把式,刘统勋觉得身子顿时一轻,脚下没有飘忽之感,胫臂也没有自己家人掺架时那种使劲着力的束缚意味,轻轻松松便进了正房卧室。里边三个太监也是训练有素,安置刘统勋半躺在安乐椅上,一盆热腾腾的水泡了脚,一个伏身给他洗脚,撩着水从小腿到脚趾细细按摩,安乐椅头两个太监,一个从项到下推揉挤擦,一个一把一把拧了热毛巾给他揩脸,用剃刀细细刮脸剃头,两个太阳穴各扣一个火罐,又用银针在印堂轻轻为他放了几滴血……一时侍候完,刘统勋睁目起身,但觉通体通泰,心清目亮,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深深透了一口气,问那为首的太监:“你叫甚么名字?”   “回大人,奴才本名汪声亮。”那太监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收着剃头刀逼刀布呵腰儿道:“本来跟的王八耻老公公当徒弟,万岁爷有回遇见问起,说‘汪声亮’是狗叫声,就叫犬吠最好,所以小人——大人叫小人“犬吠’也成,‘狗叫’也成。”   刘统勋听了不禁莞尔:“‘犬吠’还是雅训些——愿意到我府里办差不?”犬吠陪笑道,“咱们这种人不算人,好比一条狗,养在哪算哪,没个愿意不愿意这一说。告诉爷一句话,宫里太监,要混不到直截跟主子主子娘娘眼面前差使,真连狗都不如——派出来跟大人,那是优缺。怎么说呢?一者说比宫里行动自便,主子少,一层一层的‘爷’也少;二者到底是万岁爷派来的,有个小小不然侍候不到的,大人们总有个担待,比宫里上司客气体恤得多,也不用吃大伙房里黑心厨子的馊饭涮锅水——在宫里混得不成人样儿的,还得不着到老爷跟前当差呢!”刘统勋边听他絮叨边“嗯”,又问:“有谁来过没有?”   “来过一大起子呢!”犬吠身边一个高条个儿太监道:“奴才上午打发了,说老中堂随驾去了五十里铺,夜里回来未必见人,请大人们明上午再见——是五六个淮北遭水了的州县官儿。午间过后是少老爷来,请示甚么事儿,奴才没敢撵,只说老爷回来怕是很晚了。事体紧呢,晚上请爷过来,不然明早也成。少老爷没说甚么就去了。下午来了两个,一个姓裴,是原先扬州知府,一个叫靳文魁,原是扬州城门领,都是已经罢了官待罪听勘的,叫他们走,不走,叫吃饭,又说不饿。奴才没法打发,只好由着他们,这会子只怕还在书房死等呢!”刘统勋问:“你叫甚么名字?”“回大人,”那太监毫不在意地回道:“小人叫‘狗娘养的’——太监一律用贱名,这是皇上定的制度。”他指着其余三个太监,“——他叫王(忘)本,他叫单(善)媚,他叫王(忘)恩——老爷随意叫,阿猫阿狗的都无所谓。”他舔了舔嘴唇,神定气闲地站住了身子。   “真个一群好东西!”刘统勋被这一串异样新鲜的名字逗得哈哈大笑,口中兀自喃喃嚼念:“狗娘养的……哈哈哈哈……”几个太监用惯了的名字,倒也不以为异,只陪着讪笑。   良久,刘统勋才揩着笑出来的泪道:“好,就是‘狗娘养的’跟我吧,你们其余的侍候屋里差使——告你们一句话,我这里管着天下刑罚,一错就是人命关天;还有赈灾河工土木兴建,钻刺打点想从这里掏弄银子的也不少。你们规矩着,我极好伏侍的,要和外官勾扯舞弊,刘统勋自己就是内务府大臣,连慎刑司也不用送,就地就处了你们!”犬吠、王本、狗娘养的几个人忙不迭哈腰称是:“老爷是今世包老闫罗,奴才们不敢胡为的……”刘统勋觉得此刻精神去得,便穿官袍,己是一脸正容,命:“带我书房里去!”   一到书房刘统勋便是一怔,不但裴兴仁靳文魁在,新任的扬州知府鱼登水,还有四个道员知府衣着的官员都在。因为彼此不相熟,书房是临时设的,既无书藉也无字画,寒喧词竭,都坐在木杌子上喝闷茶,再一细看,自己的儿子刘墉也在书案边枯坐。刘统勋进门,站在门口吁一口气,说道:“让众位久等了!今天太乏,回来歇息了一会才来见大家,恕我老病,就是抬爱我了!”众官早已肃立相迎,没口子一片声逊谢“不敢”。刘墉抢出一步,恭恭敬敬打个千儿,小声道:“给老爷请安!”刘统勋皱眉道:“扬州那边都是你的责任,办好差,我自然就‘安’了。无缘无故的,到我这里做甚么?请个安,就叫孝顺了?”   “回父亲的话!”刘墉小心陪笑,说道:“儿子焉敢荒息公务?晓岚公下公文叫儿子过来的。一是为扬州征收图书,几家藏有宋版书的,听闻张老相公伪三太子被杀,心存疑虑不敢献书,窦兰卿已经调离四库修纂,叫儿子兼理差事,有话吩咐;二是从仪征到扬州,车驾驻跸关防也是儿子的差事。纪公叫儿子随驾伺候,也好及时调度。还有蔡七的事、高恒产业清理的事,要请示父亲。因此连着赶来,早饭都是在马背上胡乱吃的……”刘统勋道:“马背上吃顿早饭有什么委屈你处?到上房等着——我见过这几位大人回去再说!孙嘉淦的《三渐克终疏》上次说让你背诵,仔细温一温,我还要考查你的!”刘墉喏喏连声退了出去。   刘统勋这才转脸对几个听呆了的官员笑道:“兴仁文魁,你两个的事稍放后一点,就在这里候一候。我把他们几位的事料理清楚再谈,好么?”二人忙悚惶躬身。陪笑道:“犯官们当得等候,若有干碍处,我们回避一下可否?”“不必。”刘统勋面无表情,一边摆手命众人坐,问道:“你们谁先说?——鱼登水罢,你明天还要随驾。”   “这就是老大人体恤卑职了。”鱼登水在杌子上欠身说道:“还是为涸田的事请示中堂。高恒原来没坏事时,从河督衙门平价批过来一百七十顷地,河工衙门打了三十顷折扣,实到只有一百四十顷,折银二十三万八千两。扬州府库里已经支付,认购业主也向库里缴了银子。逮捕高恒,原来批的扬州府征收一年盐税、关税厘金一百万两自然也成无效批文。现在户部一两银子也不发,业主们又凭地契向府里要地,户部且封了扬州银库,今年各县的养廉银子都发放不出来。盐商们为迎驾乐捐几十万,原就是指着在涸田上头沾点便宜。如今高恒出事,一切妄想落空,下头暗地鼓嗓闹事的也就不少。十几个府县官衙,有职分的也都有些耿耿于怀。卑职其实身在两难之中,请示中堂,怎么着设法有所安抚。”   刘统勋听了一时没吱声,盯着烛光出了半日神,问道:“扬州织坊、染坊、漆坊、铁工坊,总计有多少工人,你心中有数没有?”鱼登水怔了一下,说道:“卑职才到任,不能备细知道。大约有三千多人吧!”裴兴仁在旁说道:“单是织染两坊就有三千七百多,加上漆坊,铁工铜矿工,六千八百多人呢!”刘统勋点头,说道:“我告诉你登水老兄,不要只听缙绅的。不是要你得罪他们,我知道得罪这些人你日子也不好过——他们现在是装穷,给你叫苦是让我听的。怕我从高恒案子一层层穷追到他们。涸田的事有专旨,卢焯揽总儿管着,我不但无权管,就有权,也不同意贱卖了!你回去分头给盐商、田土业主,还有扬州各行坊主会议,有借机寻畔闹事的,我拿人毫不手软。有克扣工人工价找补乐输银两,激起民变滋扰圣驾不安的,不以‘为富不仁’定罪,我要当他欺君之罪办理——也就同你不客气了。至于官员养廉银子,我给你写批条,你去见范时捷,先由藩库拨给,限三年补足亏空——一句话说白了,不能从作坊工人身上挤油,激起民变不得了;不能从朝廷库银上打主意,弄出亏空不行!去年扬州烂掉三十万担桑叶,为甚么不用来养蚕?!郡南荒着那一片岭,长的都是荆棘,那是官地吧?佃给穷人,栽上果树,结果就是钱——要从百姓生业上打主意,不要想现成的!”   他连训戒带出主意指点,其实连裴兴仁在任的阙失也都扫了进去。鱼登水原想刘统勋是主掌刑典的,未必懂得财政,至此妄想打消,咽了口水陪笑道:“大人指示明白,卑职遵命。只是栽果树一时不能见效,请宽限两年。太紧促了不好办……”   “桃三杏四李五年。”刘统勋毫不假借,“可以先栽桃树。山上那么多的酸枣树,枣仁是药材,能变钱;安庆人在酸枣树上嫁接大枣,一亩能收四百多斤,运到南京风抢一空,不是钱?”   “是,是!卑职真的想明白了,一定想办法广生财路,只要有利民业民生,减少库银支出的,能办的立即就办!”   “这就对了——扬州这地方用官场的话说,是富得放屁油裤裆的肥缺,有闲人有闲地就是官员失职。有亏空更是不许!你会议传话给那些有钱主儿,有哪个作坊工人叫歇闹事的,刘统勋在此,杀这些刁顽之徒我毫不手软!”他瞥一眼裴兴仁和靳文魁,“我知道有些事是前头拉屎你来揩屁股。你给我揩干净些儿!我也帮你,有些荒坡山地,一时不能见实益,可以种药材,一种是止血跌打损伤的,傅恒有多少要多少,那是从军费开支。一种是防疫避瘟的药,傅恒要,受灾地儿也要,由户部开支出来收购,听见了?”   此时鱼登水真是茅塞顿开,已是喜动颜色,忙道:“一定凛遵中堂宪命!送驾到府,我即刻区划筹办,还可再议议别的生财之路。”刘统勋却对众人道:“也是对你们说的,淮北虽然被水,河淤之田肥似油,庄稼没了种药材。傅恒来信,金川地气湿潮,兵帐里要铺芦席,大水连芦苇也淹死了不成?还有巴茅、高梁桔亭儿,编囤粮的囤子,也是军用……总之百计生方儿自行救荒。赈粮朝廷当然也要出的,安徽那边己有了旨意,受灾人均六钱银子,义仓里粮用了,粮食从兵部军用存粮陈米调拨,除了种粮,每人可得口粮四斗七合,加上自救,春荒不致有饥堇。皇上前脚回京,后脚饿死人,出饥民群,我就要唯尔等是问!”   “是!”   淮北的几个道府官员被刘统勋灼人的目光逼视得心里卜卜直跳。淮安府知府嗫嚅了半晌,小心下气说道:“敝府地势低洼现在积水不退。已经有了饥民群,现在靠官设粥棚过活,又有保甲里连坐官府管制才没有外流。请大人给卢河帅写封信,用作修河堤民夫。水退之后再回乡照老大人方略自救。卑职再三想,我府治淹得太厉害了,淮安城外水深三丈啊!   一路过来,百姓连野菜也没吃的村子有二十几个,吃观音土,胀死的人埋不及!一是不管哪里,急调一点粮食顶一阵子,二是防瘟防疫的药赶紧供应,这雪一化天就暖了,病气一传不得了!”   他说着,刘统勋已不言声起身,至窗前案上援笔濡墨,说道:“实在对不住——你老兄贵姓台甫?”“不敢!”那知府忙道:“卑职叫杜鹏举。”刘统勋即挥笔写道:   时捷吾弟:淮安府急需用粮。彼府杜鹏举来告,百姓且有食观音土者矣!今令持此函往弟处,即以急赈公务料理,务期五日内赈粮运至灾区。切切在意即颂台祥!   刘统勋拜书   写完,将手条交给杜鹏举,“你去见范时捷——还有你们几个淮北来的,大约也为的粮食吧?就说我的话,让他一并统筹——你们还有没有别的事?”几个道府官便一齐起身打千儿辞别,只一个知府说:“高家堰在卑职辖区,现在卢河帅要重修,两个村子搬迁,百姓们把我的堂鼓都砸破了……”   “你去吧!去见卢焯。这是有定例出项银子的,由河工调拨。十补九不足,我知道,真不够用,让卢焯和我说话。”望着众人辞出去的背影,刘统勋又追着说了一句:“饿死一个人小心你们顶戴——我要派刘墉去勘察的!”不待众人回身,已转过脸来,稳稳坐在椅上目视裴靳二人,却不急于说话,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扁琉璃瓶儿,皱着眉头喝了一口药酒,定着神,似乎在等着药力见效,又似乎积聚着力量准备训斥二人。他浓黑的扫帚眉下三角眼深邃得象黑洞,闪着两点刺人的微芒,额头和项上蚯蚓样的筋绷胀得老高,黑红的脸庞在灯下油亮闪光,腮边的肌肉时而抽搐一下。这副模样,就是无罪的人也觉得看了心悚,裴靳二人低头不敢看他,真有点如坐针毡的味道。   “知道叫你们来为甚么么?”良久,刘统勋才问道。   他开口说话,二人才好似从酷刑中解脱出来,两个人同时抬头,又躲闪着他的目光低下了身子,裴兴仁小声道:“犯官们有罪,老中堂要处置发落我们……”   “就你二人的行为而言,太无耻了,真是罪无可贷!”刘统勋吁了一口气,“扬州百姓满街唱,‘靳文魁裴仁兴,绿帽子红缨顶,拚着老婆攀高恒,盐税涸田两头空,奸诈似鬼头发懵,又赔夫人又折兵……’很好听么?”   两个人听着刘统勋一字不拉背诵儿歌,臊得脸象红布似的低下头。靳文魁呐呐道:   “回……回……回老中堂话,实在……不中听。不过……说句实在话,是我们犯了晦气,该当的倒霉!那两个婆娘都是从春梅阁买来的婊子……”他突然心一横,说话也流利了不少,“这是现今官场不宣之秘,并非只有我和老裴这门不要脸。您到福建访查一下,官员升官只有两门——不走黄门走红门!彰州县令古而信,境里出盗案要处分,连正配夫人带三个妾送去按察使那打三天雀儿牌,盗案改了窃案,而且拿贼有功报卓异,湖州、吴江、无锡、常州、镇江……我不是攀咬,他们的出身连个秀才也不是,官怎么上去的?老大人只要一查就知道了。”“我们也都是读书人,这么无耻自己也知道的。”裴兴仁口气中略带着忿忿,“就是人比人气死人!就我的本心,拚两个婊子哄高八舅子,盐税关税厘金,还有一百多顷涸田,扬州府借着迎驾,财政一下子就活起来了,并没有想着攘塞自己腰包儿。老靳说的没假话,您老到南京藩司衙门微服访一下,铸钱局、藩库厅、赈灾局那批人,不但妻妾,连儿媳、女儿、小姨子都供奉了上头——上头无耻,泔水缸似的,扑灰的、血扑灰的,姊妹姑姨一概混账杂脍汤,大伙儿聚会吃酒弄屁股贴烧饼,那是甚么样的‘无耻’——没说的,总之是我们无耻得倒霉就是了——”   “别说了!”刘统勋听得头胀心跳,一捶椅背打断了二人诉苦叫冤,想掏药瓶儿,颤着手半途又放下,呼呼吁了几口粗气,咬了咬牙,半晌才无可奈何地说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说他们,先说你们的事……”   **********************************   十 老牛舐犊父子情深 少年盛壮图报重恩   刘统勋不说“处分”,说“事”,裴兴仁靳文魁大觉意外,不约而同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刘统勋。   “我查阅了你们两个吏部的考功档。”刘统勋叹息一声说道:“裴兴仁在淮阴上,率民工护堤,决溃后带三百营兵,亲自下水堵决口,保住了十三个乡不遭洪水淹没。淮阴人听说你出事,万人联名折递北京保你。还有,在江宁兴修水利,植桑二十顷,口碑也还好。靳文魁是行伍出身,西海一战带二十骑踹了罗布藏丹增三个营,因年羹尧败坏出事,没有叙功。   跟岳钟麒鱼卡之战身受七创死战不退,保功在案的……”他没有说完,裴靳二人都已听得涕泗滂沱声哽气咽,抱头坐着浑身颤栗抽搐,直要放声儿。裴兴仁用手捶着头,哽着声泣道:   “我是枉读了圣贤诗书……老中堂您别说了。我自己败坏了自己,这罪有甚么可道的?……”靳文魁满脸是泪,也是哽咽不能成声:“请朝廷还叫我充军去,我有武艺,还能出一把力……”   刘统勋也不胜慨叹,说道:“说是水至清无鱼,这也忒浑浊了些。官场浑浊到这一步,实在远出我的意料之外,我也不能特特地责备你们浊清。念及你们昔日劳绩,行为卑污但不全为了中饱私囊,与贪污纳贿终究有别,阿桂中堂有信,请从轻处分,岳钟麒也保了靳文魁。酌情再三,这么一直拘押下去也不是事儿,我请旨将你们革职留任,皇上说‘他们在扬州名声败坏,已经无法留任’,派你们到军中,到傅中堂麾下效力,你们怎么想?”   “愿意!”二人几乎同时说道。因话里夹着乾隆旨意,忙都离位叩头。裴兴仁道:“这是皇上如天浩荡之恩,臣敢不勉力效命以赎前愆……”   刘统勋掏出怀表看了看,已是将近子时二刻,因惦记着刘墉还在堂房等候,便站起身来,说道:“要嘱咐的话太多,得从三字经给你们起讲!归拢起来,洗雪耻辱只有两样东西,一是功劳,立功再立功,加上第二,就是时间。从兹之后一直立功建业,人们才能把你们的丢人现眼的尴尬事看淡了,渐渐忘去了——到四川傅中堂必定还有一番教训,你们听他的就是了——我已经下条子发还你们财产,回去安顿一下家属,三天之后启程——去吧!”   二人一迭连声答应着起身辞去。刘统勋送至书房门口便住了脚,因见刘墉站在门外冬青树下,便问:“你怎么不在上房寺候?”   “父亲在这边忙碌,儿子在上房闲坐着不安。”刘墉说道,“再说,那几位太监侍奉得忒殷勤,儿子也消受不得。”   刘统勋看了狗娘养的一眼,不禁一个莞尔。他本意也心疼儿子劳乏,让他休歇一下,谁知爷两个都是不会享受的。因道:“回去坐着说差使太气闷了,陪我一道儿散步走走吧。”   说着移步出来,因见西院月洞门口挂着一盏米黄西瓜灯门外雪景绰约,是座小花园,便踱了过去,刘墉紧随父亲,在侧畔照应,狗娘养的只遥遥尾随他们爷两个后头跟着听招呼。   已经不记得有多长时间,父子两个能这样清夜游悠闲适逍遥地一道相处了。他们既是父子,又是上下司,一个极品大员,一个司道小吏,按官场制度原本应是回避的,但乾隆特殊信任,免了这一层。父子同部,办的又是同一差使,偏两个人都是自觉受恩深重,拼着鞠躬尽瘁为朝廷奔走效劳的。自离北京,同负乾隆巡幸扈从安全责任,密弥相处,比在家中见面说话时辰还多,却从来语不涉私,说是父子,毋宁说更象上下公事往来。此刻,满天的莲花云象一幅彩绘画图,一轮亏蚀了少半的月亮在云中缓慢穿度,将花园亭子,修竹茂林和塘边厚厚的残雪镀了一抹水银似的光。静极了的子夜更深,一丝风也没有。池塘里的水是深黝的藏蓝色,曲曲折折的卵石小径是青白色,高低错落的房舍在凄迷朦胧的夜色中隐显不定,给人一种跳跃游浮的感觉。时而云遮月晦,一切又沉浸在迷蒙徉徜飘忽不定之中。父子两个都觉得有很多话,又觉得甚么也不必说,心里都有一份温馨贴切的亲情。忽然,刘墉一把扶住了父亲,说道:“父亲,水洼!”   “你到底年轻,我的眼神是愈来愈不中用了……”刘统勋已是一脚踩进水洼里,忙抽出脚来,“黑泥白水紫花路①,连白水都看不清了。”刘墉道:“父亲其实还在盛壮之年,只是苦熬作事太认真了。儿子一直想劝您,学尹继善,学张衡臣年轻时候儿;别学傅六爷、孙嘉淦和史贻直——傅六爷别看身子骨儿好,这么着干下去,几年下来就挺不住了。”“从你眼里早就看出你想说的这些话了。”刘统勋道,“不说这个。一个扬州防务,一个蔡七等人下落——你的差使怎么样?” ①雨夜走泥泞路经验。   刘墉默然了一下,说道:“扬州关防是水旱两路并重。旱路布置和南京一样,善捕营官宿卫,内中随驾二十名待卫,城内是扬州府和扬州镇守使衙门负责,城外由南京总督衙门调了两棚绿营,福建将军行辕也是两棚,分成两层,各不统属在城外两层布防。太湖水师调来一个协镇指挥,三百艘划艇归他指挥,水手三千,布置在瘦西湖和各水汊港湾。尊父亲的令,全部水师一律扮作民船,入城军士都是暗哨。吴瞎子住瓜洲,负责制约粮盐两漕,青红二帮;黄天霸的七徒弟黄富光原就是吃扬州地面的地棍,和现在扬州码头龙头陆金生拜了把子,黑道传令皇上南巡期间只准小窃,不准格打械斗橇门别锁入户大盗——黑白两道其实都走通了,皇上安全可说是不会出大差错的。”   “我听着也罢了。”刘统勋在暗中满意地点点头,口气却枯巴干瘪,没半点表彰的意思,“怎么鱼登水告诉我,他衙门里还拿到二十多个无业游民一一在行宫附近窥探?”刘墉一听便笑了,说道:“水师也拿有漕帮的人,几个码头也拿有洪帮的人,黄天霸的十太保还被青帮捆了一绳子——这是防区界划边缘常有的事,都是护驾的,都要争功劳脸面,各道又不相统管,自己人拿了自己人,闹出笑话儿——这是儿子的责任,这阵子都忙到协调各路人马上去了。”刘统勋问:“蔡七的下落呢?还有林爽文?”   刘墉轻咳一声,低头思付片刻,说道:“蔡七是个土匪,岳濬在沂山剿了几次,山太大,山洞也多,当地百姓有的自己就是暗匪,有的通匪,几次攻破寨子连个匪毛儿也不见。   招安给他个县尉,照样暗地作案,吃馆子嫖堂子无人管束得了,后来索性砸了县库携银逃亡,投奔了易瑛。现在这个无主游魂劫了两次漕船,又砸盐船,只弄了些吃的,银子只抢到不足三十两,青帮的人尾追,已经又逃回山东,迷失了踪迹。昨日快报递过来,有人在微山湖见着了他,我已知会山东臬司速查速报,在微山湖四匝布网捉拿。林爽文不在其中,他有妖术,能撤豆布疑兵,布道传法施药,在台湾很能蛊惑人心。山阴县令其实已经拿住了他,槛车解往南京,路过恶虎滩,无端的涨大水,冲走了押解的衙役兵士,被他从容破槛而出不知去向……”他低眉沉思,语气沉重地说道,“一技花余党胡印中、雷剑没有捕获,儿子心中不安。现在不怕他们活动,一活动我就知道了,耽心的是这几个恶逆年纪都很轻,潜伏待机就不好办。”   “你虽然现在还是微未小员,皇上特简直拔,其实是拿你当大员使用的。”刘统勋缓缓移动着步子,望着塘中荡漾不定的云影浮光,声音显得暗哑沉重,“能虑到贼人‘潜伏待机’,这有点眼光了。皇上御极‘以宽为政’是甚么意思?就是滋繁生业,一是太平,二是富庶。这两条自盛唐至今,都是登峰造极。不错,如今是盛世,也可说是极盛之世;随之而来的,怠堕淫佚荒唐败坏也是前所未有!你是读过二十四史的,文景之治而后是甚么?王莽之乱!开元之治而后是甚么?天宝之乱!可以松懈的么?皇上即使南巡——这本就是大局—   —大局套小局武备文事凡百政务,每天还要料理六七个时辰,傅恒阿桂纪昀尹继善还有我,哪个不是累死累活,你说尹继善,现在他通宵失眠,强支着场面‘潇洒’。君相昼夜不息处置国务,为的甚么?就是维持这个局面,使‘潜伏待机’之徒无机可乘!你劝我休息,不但我不受,我还要命你学习阿桂傅恒——我爷们世受君恩,不敢休息啊!”   刘墉听得心里一阵阵紧缩,又一阵阵发烫,沉重地说道:“儿子明白了。孙嘉淦病重,儿子去探望,病榻上喘息着说,最怕儿孙不肖,变成不堪一击的纨挎之徒……如今富穷悬殊太大,是无药可医的隐患;田土兼并太厉害,也是无药可医;甚至儿子想,吏治糟污不堪,贪官污吏似乎也是前赴后继,斩不尽杀不绝!纪公说这也是‘野火烧不尽,恶风吹又生’!   再下去就是政以贿成,宋明亡国殷鉴不远,思之令人不寒而栗……”“政以贿成现今已经有了苗头。”刘统勋在暗处,只能看见他苍老的侧影,说不清是甚么口吻,“地方官想为任上办点实事,光明正大的办竟不中用,塞钱走路子钻刺大员走好友同年的门子才成。不过,眼下几位军机大臣似乎还没这个病。皇上很器重你,你要在修德上多用点心。一味在办案上用功夫,不读书不养气,就会变得庸禄琐屑。讲句功利的话,至多你就算个循吏而已,岂是丈夫抱负?”刘墉听着听着,已知他端起父亲身份,忙躬身道:“儿子记住了!”   “你也不容易。”刘统勋看着儿子已经微微驼起的背,轻轻叹息一声,“你职位太低,指挥着许多比你官爵高得多的人。皇上几次要升你的职衔,是我挡了——这不是我矫情,官升得太快,你本就树敌甚多,更易成众矢之的。你能事事办得周全?你如今情势,暂且处于低位多办差使,于你有好处——你比不得福康安,落草就是富贵根基。我看福康安也是好的,只是性躁些,聪明是聪明绝顶了,一个小心快牛破车,二是懂得谨慎始终就好了。这话也是对你的告诫,明白么?”   “明白,儿子明白。”   “福康安就要回京了。”刘统勋道:“你这边布防各项差使,交给范时捷——不许有疏漏!——你,还有黄天霸和福康安同路。”   “福康安不是已经入值当差了么?”刘墉惊讶地问道:“再说,儿子这边熟手差使,怎么也随着回京?”   “你位份太低,儿子。”刘统勋两眼瞳仁闪烁着,止步望着周围一片模糊景致,“位低而权重,要懂得韬晦,让些功劳给别人,才称得起个雍容大度——一路跟福康安,他有观风巡阅的差使,你能帮着他些,自己也得历练。我已经委婉写信告诉了阿桂。阿桂奏准皇上,调你回京查办圆明园监工盗料私卖案子。你不要小看了阿桂年轻,又是满人——了不起的读书人,一点就透的聪明人呢!”他突然觉得自己嘴碎,有了点张廷玉的味道,顿时打住,警觉地想:说这些做甚么?我今个这是怎么了?绷紧了嘴唇,冷冷说道:“就这些话,你好生在意。”   前面是一带花蓠,丛生的月季刺玫编成人来高的花洞,蜿蜒围了池塘半匝,穿过去,便离进入花园的月洞门不远了。此刻月辉稍明,疏落的月季枝条上挂着未化尽的残雪,被月光镀了一层银灰色,象被谁用濡了水又蘸了水银的笔,大写意勾勒了几笔,灰的褐的白的褚的各种色调毫无章法却又天然混成远近错落交织在一处,模糊神秘,令人愈想看真切愈看不清楚。刘统勋便不再向前走,默默踅返身来,顺原道往回走。至月洞门口,不无留恋地扫视一眼花园,自失地一笑,说道:“我在你这年纪,最喜爱这样的夜色的。月光太明亮,反而不得。”一眼见犬吠挑着一盏西瓜灯站在门内迎候,狗娘养的也陪站在旁,叹了口气道:“不要过来侍候了。回去侧房里歇着吧。我也要早点歇息,明日早晨不要过来请安,白天一整天我都在这,你过来我还有话仔细吩咐。”   “是!”刘墉忙躬身道:“不过孩儿不能在这里过夜。黄天霸还在孩儿馆院里等着:孩儿回去还要有所布置。”   “去吧,去吧!”刘统勋甩手伸欠了一下,踅身向上房走,又回头吩咐一句,“明天可以晏起一点……”   刘墉一直目送父亲背影消失在二门后,这才转身出了刘统勋临时官邸。向南两箭之地,又踅进西向小道,座北朝南一个小四合院,便是他的馆地。一进门刘墉便是一愣:不但自己住的上房灯烛辉煌人影幢幢,两厢黄天霸和他徒弟十三太保的住屋也都灯火明亮,连门房东侧的大厨房也亮着灯,似乎在烧茶,热气腾腾顺门袅袅而出。黄天霸在上房早瞧见刘墉进来,忙挑帘出来迎接,谦卑地打了个千儿,称呼却仍是老称呼,“少老板回来了!标下恭喜您呐!”接着他的徒弟都从各房过来,贾富春打头,以下朱富敏、察富清、廖富华、高富英、梁富云、黄富光、黄富宗、黄富耀、黄富祖、黄富威、黄富扬共十二人依次排序在天井站定。黄天霸为首,一齐向他躬身施礼,一个个也都眉开眼笑面露喜色。刘墉不解地问道:   “快四更天了吧,怎么都没睡?我们日日见面,怎么闹这么一出?”   众人都笑而不答。刘墉正自懵懂,福康安已从上房挑帘出来,还有两个小苏拉太监一边一个掌灯,径在滴水檐下站定。福康安戴着簇新的大帽子,水晶顶戴熠熠闪烁,八蟒五爪袍子外套白鹇补服,踏着靴子稳稳站着,一本正经说道:“皇上有旨——刘墉跪听!”   “臣——刘墉!”刘墉万万没想到这个辰光还会有旨意给自己,思量方才众人光景,绝不象是坏消息儿,饶是如此,仍猝不及防一阵心慌,提了袍角跪下伏地行礼,心中兀自卜卜直跳,“——恭聆圣谕!”福康安嘴角掠过一丝孩子气的微笑,故作庄重从太监手中取过圣旨,徐徐展开读道:   皇帝制日:元首明股爱良,社稷福祥也。尔刘统勋,刘墉父子佐朕理治,忠勤公能,素为朕所深知嘉许,且为内外臣工所同仰,即阊闾衢巷野老百姓道路共知。惟尔父子份属同僚公私一体,朕屡欲特简升擢刘墉,刘统勋皆引回避之论代其子刘墉逊功谢辞矣!朕思国家论才制度,惟公惟义耳,岂得因统勋为朕重臣乃掩其子之功?然统勋忠敬真诚,朕素稔于胸,亦不欲过拂其意。今着福康安宣旨,刘墉着加两级,晋太子少保,赏礼部侍郎衔,仍在刑部谳狱司暂任原职。即以巡风观察使,与福康安阅查安徽、河南、山东、直隶诸省吏情民政,俟朕返京后引见述职。钦此!——此旨抄发军机处诸大臣晓知,并各省总督巡抚将军提督,吏部存档。御笔又及!   刘墉伏地静听福康安琅琅颂读,只觉得胸中气血涌动,五内俱沸。此时忆起自一技花劫夺皇纲以来,自己受命随父破案,驱驰数省,潜伏南京,侧身于江湖黑白诸道,辗转在一群官高权重的贪官污吏之中,无昼无夜辛劳办差,种种委屈、疲惫、心倦神劳,种种沮丧无奈……都在这一道旨意中融化消散。细思乾隆这些话,竟比自己暗夜反侧自诉胸臆还要堂皇贴切温厚情深。福康安没有读完,他已是泪流纵横,哭得软倒在地,哽咽不能成语,说道:   “臣……臣何敢当圣主如此眷爱,惟……惟有粉骨糜身……忠勤报主……继……继之以死而已……臣谢……谢恩……”   “崇如,旨意已经宣读了,请起。”福康安没有想到这道旨意会引得刘墉如此动情感伤,原先还微笑,见他伏着身子瘫软得竟一时不能起身,忙将旨本递太监手中,下阶挽起刘墉,说道:“这是旷世恩典,天大的喜事嘛,该欢喜高兴才是。怎么这模样儿?……说句心里话,我真羡你。老延清公放手督责你办差,有这个展才的用武之地。二十五岁,由进士而翰林、而主事、而观风使,六品官当了东宫少傅,全凭自己真才实学做得来,一点也不沾父亲的光,谁个不服?”他突然想起母亲,真有点老母鸡翼卵护雏似地“维持”自己,说了句“我额娘……唉……好在这口冲出四合院,我也‘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这一路走,咱们一边散心玩儿,一边实办几件事,跟你好生习学习学……”   刘墉已经恢复了平静,听到“一点不沾父亲的光”,又联想到父亲的话,自己追捕易瑛、火焚观枫楼一举歼灭,要招多少人妒嫉?查处高恒钱度两案,扳倒一个国舅两个侍郎,都是举朝闻名的红极要员,其中勾扯丝连,明的暗的得罪了多少惹不起的人物。果若论功赏职,不啻于被推进一群饿狼之中任人撕咬!真的明白这一层,刘墉不但对父亲的舐犊之情更其切肤感受,就是那份宰相度量城府之深也使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听福康安感慨谦逊,忙拭泪笑道:“瑶林少年英雄豪情壮志,正是公谨当年英姿焕发之时!兄痴长几岁,自思是个庸禄之材,只是个以勤补拙罢了,怎么能和您比呢?”福康安只是笑,随刘墉进屋落座,对黄天霸道:“就是我方才告诉你的,既然都布置妥当,就照你的主意,老朱掌总儿,富光负责协调这儿的江湖朋友维持局面。皇上在南巡期间各处太平,大家的差使也就算办好了。江南和北方不同的,富庶是不用说了,一是离北京远,二是各类工场作坊多,工人多、行帮多,三是和外洋来往多,奸诈屑小之徒容易串连闹事,有些不明事体的读书人还在那里妄分华夷满汉之别。不出事则已,出事就不是小事。”   “是,福爷说的标下都记明白了!”黄天霸永远是一副谦恭里带着自信的模样,“少老板——不,刘少傅已经几次会议,和爷教训得一样。这次皇上如天浩荡之恩,破一技花案子按野战军功记赏,并不单为拿了几个贼,也是皇上期望我黄家一门在江南多为朝廷分忧!这是刘太傅少傅的抬举,也是众弟兄子弟帮衬得力。他们——”他指着手下十二个“太保”说道:“最小的也叙功进了千总,我家老爷子听说我封了车骑校尉,在祠堂给祖上上香,自古镖行艺馆人家,这是江湖上从没有过的荣耀!要是辜负了皇上大人这份重恩,叫我黄家一门断子绝孙。爷,您只管放心!”他顿了一下,又道:“我思量了一下,除了我跟爷们,带上黄富扬,他武功不是顶尖儿的,但江湖上趟得熟,心思也灵动些,一路照应也方便,二位大人看成不成?”刘墉便看福康安。福康安问道:“哪个叫黄富扬?”   站在队未的一个黑瘦矮个子应声而出,却是一脸痞子相,窝鼻稀眉挤巴眼儿,伶伶丁丁浑身带着利落又有点狠琐,似笑不笑说道:“标下就是!请福爷训示!”“很好!”福康安笑道,“有点时迁的形容儿,偷鸡摸狗的勾当恐怕少不了。一边和易瑛打,一边号啕大哭的,就是你吧?”黄富扬眨巴着小眼笑道:“爷眼力不差。小的江湖外号就叫赛时迁,偷东西本事江南第一字号,本就是个贼出身。不过如今作了官,已经改邪归正!”说完近前给福康安打个千儿,顺便拽拽他袍角,咻着气儿笑道:“爷的袍子角儿沾了泥巴……”将手一举,不知这肮脏瘦子甚么手法,福康安腰间御赐的汉玉坠儿、荷包、袖子里的一把金爪子儿竟都被他偷去!……福康安不禁目瞪口呆,黄富扬一样一样把窃物往桌上放,嘻皮笑脸道:   “给福爷瞧个把戏,小的下不为例!”黄天霸沉了脸,斥道:“你卖弄甚么?退下!”黄富扬一缩脖子答道:“是!再不敢了!”福康安呵呵大笑,说道:“好!就是你,跟我们一路走!”   黄天霸不禁一笑,因听见远处鸡鸣,呵腰儿对刘墉说道:“是四更天了。福爷这会子也不好进里头缴旨;少傅今个儿连晌觉也没歇歇;依着标下,这上房东西两间都收拾得干净,将就困一会子,天也就亮了。明个——不,今个爷们还有一天忙活的,留扬州的这几个徒弟,标下也要细细再安排一下差使。爷们没别的指示,我们好退下了。”见刘墉点头,黄天霸和众太保略一行礼恭肃退下。   屋里只剩了刘墉和福康安。两个人都错过了困头,不想到床上辗转翻个儿,对坐在安乐椅上各自出神。他们早就相识的,刘墉在京时常去傅府,不过那是去见傅恒送案卷回事请示,福康安只是个挂名侍卫,厮见寒喧一礼而已。福康安天磺贵胃相府公子,养就的贵介气负,礼敬刘墉,并不为是刘统勋的儿子,倒因刘墉两榜进士点入翰林的份上居多。真正刮目相看,还是因这番江南之行,刘墉居中指挥调度,将纵横七八省,朝廷几次举兵没有扑灭的一枝花教众一举犁庭扫穴连根拔除,这份能耐这份咬牙定心的忍韧不能不令人佩服!在刘墉眼里,一向看福康安是个天资聪颖不甚安分的公子哥儿,待知他违抗母命千里寻父请缨前敌,从北京一路赶来道途惩贪济贫种种行径,这般样儿的满族少年子弟竟是开国以来闻所未闻,也不免暗自嗟讶敬佩。此刻漏深孤灯之下,一个是机敏老成干事练达的青年,一个是生气勃勃心高志远的少年,受命同办一差,即将同行同住,对面兀坐,似乎都有许多话要说要问,却毕竟平昔交往不多,都有点矜持,也不知话头从哪里说起。两个人都沉默着。这正是临曙之前天光最的暗的时辰,只能听到远处似乎被压抑了的鸡鸣声隐隐传来,暗风鼓窗,青白色的窗纸一翁一张,发出枯燥单调的悉悉声……   “瑶林,”刘墉打破了沉默,“你是天子近臣,又是宣诏使节,仔细推详旨意,这次‘观风巡阅’,刘墉自然要以你马首是瞻。万岁爷降旨时必定还有详明安排,巡阅四省吏情民政,其实连刑政财政军政也囊括在内的,不知以哪个省为主,哪项政务为主。是单巡风折具条陈上奏,还是就地就时处置。多大的权限范围。这是要心里清楚的。”   福康安身子向前一倾,笑道:“你可真能沉住气,憋了这么一阵子才问,万岁爷有详尽旨意——你别站,我不复述万岁原话,只领会要义,领会错了是我的责任。明天万岁没功夫招见我们,两天之后我们从瓜洲北上,主子还要再接见一次。这只是给贤兄闲吹风——第一,是以你为主,我是跟你学习办差,但我也有一样的观风使身份;第二,观风,东西南北‘风’,连旋风都观,但若不是台风,只观不理。机断处置权,一般钦差都有,我们自然也有;第三,也有个‘历练’的意思在里头,所以我们微行,并不给各省督抚知会诏书。这样才能见到些真‘风’。总归起来一句话,主子对你我期有重望!”他目中瞳仁在灯下晶莹一闪,又显出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忧郁。“皇上说……他累极了,累到骨头里,累到心里,……到江南先住毗卢院时,北京南京诸般联络没接通,也就松泛了三五日。待到太后老佛爷驾到,本想陪着宫眷寻个清静去处‘躲几日公务’,谁知竟是没个‘去处’。除了北京转过来的奏折照批,该见的人一个不拉还得见,还平添了许多人事料理。地方官,佐杂官,缙绅,退休老臣,拜祭明陵,夹着大案一波不平一波起,竟比北京紫禁城里还忙了十倍。说无论如何也要陪太后疏散一下,去看看‘槐抱迎春’,又冒出个窦光鼐,当众以头触树死谏!——皇上心里不是滋味啊!”他连复述乾隆公务繁忙,其中夹带着对二人的指使,还有他自己的感慨,纯粹的款款谈心。刘墉仔细听着,心里甄别着哪些是该自己办差留意的,哪些地方该在接见时应对,又怎样向军机处回报皇上这些旨意。听到后头,福康安已说得混成一片,无法斟酌,不禁一笑,道:“这些内情,窦光鼐一个外臣未必知道,他也是一片用心良苦啊——皇上不会军流了他吧?”“你说到哪里了!”福康安一哂,说道:“皇上还夸窦光鼐来着!”   刘墉睁大了眼睛。   “皇上说‘窦光鼐此举不为无过’。”福康安回忆着乾隆说话时的神气,慢吞吞说道:   “孝奉母后,是垂范天下的大典;看:“槐抱迎春,和游莫愁湖是一样的道理。有奇异景致,寻常人都能来看,为甚么朕的母亲就不能?这是读书读迂了,见小不见大——但窦光鼐朕取他的良苦本心,取他的胆,众人皆唯唯,惟他敢谔谔,这一条难能。太后和皇后要朕升他的官,朕说,只能取其心,不能取其行。都象他这样放纵,会有人碰朕的须弥座怎么办?   所以这样人不能升他的官,只可信赖就是。然而,现今这样的臣子是愈来愈少了……”   福康安恰到好处地煞住了。其实,乾隆的原话里还有:“文死谏,武死战,廿四史中多有奖赞,《儒林外史》里还有为了一个死得‘好题目’的,逼着未嫁的女儿饿死殉节,这里头有矫情,也有沽名钓誉的。过于抬举窦光鼐,容易激起汉人这种恶习,不是满洲人的福气。福康安你记住,国乱出忠臣,板荡识英雄固然不假,但出了忠臣,就是君昏国乱了,识得了英雄天下板荡了,那是格言,不是祥瑞。甚么时候儿大清出了屈原、岳飞,出了海瑞抬柩上朝,那就是天下局面难以收拾之时了!”但面前的这个刘墉,也是汉人,一脑门子忠荩以死报国心,这话说出来,他觉得不好,舔舔嘴唇,抿住了。   但这些言语对刘墉来说已经足够品味的了,大体与小局,宽仁与约束,孝与忠,心与行,把乾隆犀利睿智的识见和周详缜密的思维放在心里惦量着,他已坐直了身于,咀嚼着,久久才道:“今晚是没觉睡了。瑶林弟,我们商计一下,把差使分分类,看先办哪一件。回头皇上召见,你来应对……”   **********************************   十一 智勇妇智勇脱缧纵 伶俐童伶俐返金川   莎罗奔的夫人朵云得脱囹圄,恰是乾隆车驾离开仪征赴扬州行在之后三天。刘统勋遵旨在仪征停留一天,又一次接见了裴兴仁和靳文魁,又给傅恒写信。转述乾隆在五十里铺关帝庙交代的金川军事机宜,命傅恒“严备缓进,不作孟浪之举,不图侥幸取胜,一切机断毋失战机,‘上将军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诸言语都写了进去。又发文给尹继善、岳钟麒,“全力援手傅恒,勿使莎罗奔逃亡青海入藏,密弥监视回部霍集占动势,随时用六百里加紧报江南皇上行在。”留在仪征回报差使的海关道、铜政盐政司官、圆明园采办司堂官,回报黄淮汛情及黄运两漕堤岸河泊事宜的官员也有几十号人,连听带指示,直忙到天黑。又耽心刘墉抽出来办外差,扬州防务有所疏失,便不再滞留,当夜起更便命轿赶路去了扬州。此时仪征县中,别说是官府,就是寻常百姓家,为接这个“驾”,先是丹垩粉饰大兴土木,沿街破屋平毁旧房刷新,里保一日三催洒扫庭除,“内外整洁纤尘不染”。出工修路垫土结扎彩坊,香花爆竹酒食点心……比过年还忙了十倍。此刻御驾东去,大员走尽,城中官商士民一口气松下来,竟是人人神疲个个力倦,一座城都累,象收了戏散了集,又象刚吃过一席满汉全席,人人都有点大病初愈的样儿,一脸臆症相,走路都晃晃荡荡。   押运朵云的槛车进城刚刚过午。因她是“钦犯”,江南省臬司衙门因主官都从驾护卫去了,巡捕厅堂官接到按察使手令“押朵云至皇上行在御审”。想想自己不能擅离南京,但衙门里已经无职官可委,因南通县令姚清臣到省说案子,就腿搓捻儿说:“烦老兄走一遭儿。   皇上就在仪征,路不远,朵云又是女人,拘押以来很安分。押到交给刘墉刘大人就算完事儿。其实你只坐个纛儿,我再派两个衙役跟着——人家是钦犯,没个官跟着不好,是吧?”   姚清臣只是个七品芝麻官,也想乘机单独见见刘墉,甚至能见刘统勋也未可知,因就一口答应了。   日头刚错西,槛车进城。说是“槛车”,其实朵云不枷不捆,车上还有席棚挡风,安生半歪在车里,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街衙里巷晃晃徜徜的闲人倒是也有,稀稀落落的不成群儿。姚清臣先到驿馆,打听清楚刘家父子已去扬州。此时大伙房里已经开过饭,他是小官,不敢放肆叫重做,于是和三个衙役里的头儿莫计富商议:“到街上馆于里胡乱吃一口——自然是我出钱。然后咱们奔扬州,交割了人犯,就便儿瞧热闹儿,放你们两天假,我给你们赵堂官写封信带上完事儿。”莫计富自然无话说得。   谁知走一家店铺关门打烊,再走一家盘账叫歇,槛车从街南拉到街北,连平时摆得满街吆喝招呼不迭的烧麦馄钝大饼油条水煎包子诸类小吃也一概叫歇停业。一个骑马顶戴官员三个步行衙役一个车夫,带着身穿藏服皮袍脚蹬长筒马鞋的“番婆儿”满街转悠找馆子吃饭,倒招来一群闲人小孩跟在后头,到一处问饭,立时围上一群,痴痴茫茫呆看,再走就再跟。   倒是十字口一个老头儿见他们找饭找得虔诚,指点说:“县衙——从这往西半里路北衙门口有卖油条炸小鱼儿的,专供早起点卯衙役来不及吃饭做点心,那是不会歇业的。再者您老是官,进衙门叫伙房现做,他们也没个不侍奉的理。”   “谢你老人家了!”一语提醒了姚清臣,他一拍脑门子笑道:“郭志强我认得,上回去南京会议,他还说请我‘架子小点,抽空仪征转转’——走,打他的抽丰去!”几个饿得饥肠辘辘的人顿时没了沮丧之色。莫计富笑道:“都饿糊涂了——这衙门里人常往省里去,他们头儿我都认得,倒在街上瞎兜一气——你干甚么?”他突然发现坐在车上的朵云神情有些异样,两手攀着横档儿,直起了腰似乎要起身的模样,盯着看热闹的人群,遂断喝一声“安份些”!   朵云嘬了一下嘴唇,又瞟一眼人群,低下了眼睑,说道:“腿坐麻了……你们饿,我也空着肚子呢……”似乎自言自语,叽哩咕噜又说几句,姚、莫等任凭是谁也听不懂了。   他们哪里知道,自从朵云从北京解到南京,莎罗奔从金川派来营救的人已经尾随而至。   刮耳崖的头人仁巴亲自带着五六个会汉语的藏人,还有朵云的娃子嘎巴,早已潜伏在石头城夫子庙一家客栈里,随时侦知朵云的动静。金川这地方粮食盐巴都要靠四川内地挤济,但不缺的是黄金,刮耳崖有的毛洞里核桃大、拳头大的狗头金不用仔细寻,有时不小心还会被金块拌倒了……他们根本没费甚么事就把看守朵云的臬司衙门巡捕厅南牢上上下下买了个通遍。朵云在狱里咳嗽,第二天就会有治伤风的药送进去。只是负责看守警巡的是北京南来的善捕营军校,怕走风没敢买通,没有见面儿机会。自进仪征,那些懒懒散散的闲人中朵云已经看见了仁巴,买饭围观人众中又闪见了自己的奴隶嘎巴,那几声“自言自语”说的明白:   “我这个样子囚着,想见博格达汗很困难。今天是逃出去的机会……嘎巴,要聪明一点……   绝不能动武……告诉仁巴,一齐想办法……”还补了一句,“他们要把我交给刘家父子,但刘家父子已经离开了这里……”可怜姚清臣莫计富并一众围观的汉人,当众被他们蒙得瞎子聋子一般。 车到县衙门口,果然有一间炸果子小铺,大家此刻想的是大快朵颐,看也没看便直叩县衙仪门。但此刻正是午间散衙时分,只有几个呵欠连天的当值衙役,姚清臣亲自上前通问,衙役头儿却也不敢怠慢,回说:“我们郭太尊陛了,随驾去了扬州呢!”   “郭志强升了?调了哪里?”姚清臣问道。   “北京,户部主事——回大人您呐!”   “嗯……这里衙门里差使交割了没有?”   “没呢!还不知哪个大人来接印。”   “有主事的没有?哦,我是南通县令……办差路过,街上饭店歇业,想请伙房做点饭吃——我和郭县令是至交好友……”   “就不是至交好友,吃顿饭打甚么紧?”衙役笑道,“不过怕是伙房的人散了……”正说着,一个中年人晃晃悠悠从二门里剔着牙出来,戴着黑缎子六合一统帽,灰府绸风毛边坎肩里套蓝宁绸夹袍,项下挂着副近视眼镜,腰里槟榔荷包儿一步一摆——地道一身师爷打扮。莫计富瞧得清爽,远远便叫:“嘿,邵老夫子!吃饱了撑得出来散步儿么?——你他娘的愣甚么!为黄柳氏讨债官司,你没找过我老莫么?”   那邵师爷戴上眼镜,怔了半日才看清了,立刻满脸堆下笑来,快步迎上来,口中说:   “是莫刑庭呀……恕学生眼神不好,怎么敢忘了您呢?是我们的衣食靠山嘛!”又一闪眼看见姚清臣,“这不是姚太尊么?您不识得我,我是南通人,真个天上掉下父母官!要拜见您有件小事,正寻门子结识您老呢……”他连说带笑,连车夫都一揽子套近乎,“兄弟……还有这位……都跟我来!你们准还没吃饭——老刘头,别忙关伙房,打整菜蔬,郭太爷的同年来了,照八两的例弄一桌来,回头老爷有赏!来来来……就在东花厅,又暖和又敞亮……”   一头带路,一头笑语,寒喧殷勤得间不容发,直让到县衙大堂东侧院,连朵云在内都一齐落座,一样儿礼宾相待,又说:“还有一坛子老绍兴,怕不够,我再弄去!”直到他风风火火出去,几个不同身份境遇的人还被他的热情弄得发懵。倒是莫计富见机,忙尾随出来,在邵师爷耳畔叽哝几句。邵师爷撮着牙花子笑道:“我说呢!还带着个大脚片儿番婆儿……衙门现在没人,交给他们也不放心,这是钦犯不能难为——这么着,一处吃饭吧,酒少喝。饭后我还要跟姚太爷说事儿,我那个不成材兄弟为一块风水地和一家寡妇打官司,输赢小事,面子栽了要紧。趁这场子您老也帮衬几句。”说着忙活去了。   因为朵云在场,这顿饭吃得很快。几路人其实都不相熟,身份高下悬殊,但都知道“钦犯”二字份量,只狼吞虎咽猛吃。倒是朵云似乎酒量颇豪,见众人不多饮,满口藏语也不知说甚么,连吃带喝自斟自酌,吃酒吃得薄晕上颊,她却把握得见好就收,也就住杯停箸。邵师爷吃过饭的人,只陪着约略劝酒劝菜,却也不来相强。恰吃到将近席终,众人揩手抹嘴纷纷起身,还是门上那个衙役头儿一溜小跑进来,笑着对姚清臣道:“太爷,刘延清老大人派人来接朵云夫人了……”说着回身一指。   众人顺着他指方向隔门外望,只见西斜阳下五六个人践着满地化雪水迄逦近来。都穿的内务府笔帖式六品装束,打头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汉子,却是金青石顶戴雪雁补服,身材又高又壮,黝红脸色毫无表情,只那顶官帽子略大一点,几乎压了鬓角,一望可知是个城门领之类的武官。   朵云目光一闪即敛,心里一阵紧张兴奋:仁巴来了!   此时席上几个人早已离位,愣着看这几位“上宪”雄赳赳进来,姚清臣忙进前一步“啪啪”打下马蹄袖,行庭举礼,小心翼翼道:“卑职姚清臣,乾隆十五年同进士出身,现任南通县正堂。   “宝日格勒!”仁巴操一口生硬的汉话,打断了姚清臣,带着浓重的蒙古腔,傲慢地扫视众人一眼,自我介绍道:“三等虾,跟着蒙古英雄巴特尔办差使的!这里你的是头,朵云押在哪里?”   朵云也万没意料仁巴是这般料理,想笑,咬着牙偏转了脸低头不语。姚清臣忙陪笑,指着朵云道:“这个妇人就是——卑职奉命……”“刘中堂的已经到了扬州!”“宝日格勒”   不耐烦地一摆手,“福康安和刘墉另有圣旨办差的。你们押她仪征,差使的办好了。人交给我的,你们放假的!”说着一努嘴儿,两个人过来架过朵云便走。屋里几个人都不禁面面相觑:这位宝日格勒无论神态言语来看,是蒙古人似乎不假,又穿着官制袍服,挑剔不出毛病儿。但交割人犯,要有信票,有回执,怎么拉过人说走就走?这侍卫也忒不懂规矩了!但他的官阶高,身份贵重,又一脸蛮横,几个人心慑得不敢问话。眼见他们就要出门,姚清臣责任在身,一急之下乍起胆子,笑着绕到前头,呵腰儿陪笑道:“大人,走这么远道儿,准还没吃饭呢?歇会儿,吃杯茶,卑职……”他突然灵机一动。“卑职到扬州也有公务,咱们一道儿上路……”莫计富也陪笑:“大人,嘿嘿……小的们奉差有规矩,得有延清老中堂的回执。嘿嘿……或者崇如大人的也成。不然回去没法交待,嘿嘿……这是规矩,嘿嘿……是规矩。”   “格力吉隆巴!”仁巴似乎愣了一下,粗野地骂了一句,亮出一面明黄镶边蓝底黄字的牌子给莫计富等人看,姚清臣和邵师爷也凑过来嘘眼儿瞧。却是满汉合壁两行小字:   乾清门三等待卫   但他们谁也没认真见过这物件,无法辨真假,心里信他是真,但没有回执放人是万万不能的。仁巴收起牌子道:“这个,假的?格力吉隆巴!”站在旁边的朵云突然道:“我不跟你走!我还是跟这几位一道儿。你太粗野……”接着又是一串儿藏语。仁巴似乎有点气馁,口气仍是不容置疑,“我是刘中堂指令的!没有商量的!一道走,可以的!”说罢和众人拔脚就出门,在院里立等。   但汉人繁琐仪节多,总有许多寒喧罗嗦,邵师爷还惦记着说官司,又取茶叶又送红包儿,约略说了情节,又道:“回头给太爷写信再说详情……”见仁巴在外跺脚,等得大不耐烦,这才殷辞出来。穿出东院未出仪门,朵云越走越慢,似乎有点心神不宁的样子。仁巴大步在前,回头道:“快点的!”姚清臣也问:“你好象有甚么事?”朵云嗫嚅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我要方便……”又是几句藏语。   她要解手。水火无情的事谁都能谅解。但衙门里没有女厕,就有女厕,谁也不能陪着进去,跟着送出来的邵师爷指指东墙跟一个斜搭的茅棚,说道:“那就是茅房——我喊喊看里头有人没有。”近前喊了几声,里边没动静,笑道,“进去吧!”“谢谢你了!”朵云说道。她似乎憋的厉害,拧步儿夹腿蹈蹈进了东厕。   十一个大男人站在厕房不远处等,但这种情势不同于等吃饭看筵桌,不能死盯着,也不能议论长短,傻站着也似乎不妥(有偷听厕所动静嫌疑)。姚清臣儒生身份,觉得不雅,便和邵师爷兜搭:“老郭回来告诉他一声,这离南通又不远,得便过去聚聚。”   “是,那是一定的,不过,他老人家就要陛任了……”   “陛任更好,绕点道儿去我那盘桓几日。”   “成,到时候学生也陪着过去。”   “你兄弟那档子事我心里有数,放心就是——她是自杀嘛——不过你也得预备着破费几个。判你有理,那头死了人,毕竟也得安抚。刁民难惹,你当师爷的自然知道。”   “是,老父台说的,正是学生心里想的……”   ……跟从姚清臣的三个衙役也自有他们的题目议论,张三请酒李四赖帐搭讪着。   足有半刻功夫,议论突然停止了。先是莫计富,摸着脑后辫子诧异道:“怎么还不出来?”一个衙役接口道:“就是!屙井绳尿黄河也该完事儿了!”这一说,所有的人都警觉起来,听厕中寂静无声,姚清臣不禁脸上变色,指着墙问道:“老邵,墙外头甚么所在?”   邵师爷也慌了,说道:“别是翻墙逃了——外头是官道!”一个衙役便对厕房喊:“喂,完了没有?完了没有都答应一声!”   一片岑寂。   再喊一声,仍无动静。姚清臣情知大事不妙,顾不得身份,大喊一声:“我们要进来了!”一个衙役应声大跨箭步冲了进去,几乎同时便听他尖声惊呼:“老天爷!这婆娘翻墙走了!”在寂静空寥的县衙院中,这一声喊话赛有人被蝎子猛地蜇着了头,又似半夜行路突然碰到鬼魅样带着惊慌绝望。姚清臣双腿惊得几乎一个坐墩子软在地下。邵师爷头皮一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专门等着这一声的仁巴也被这一嗓门吓了一跳:这畜牲失惊打怪,他妈妈真给了他个好嗓子……姚清臣一个返醒回过神来,原地里犯了疯癫似兜了几个圈儿,气急败坏对邵师爷道:“快,快!叫巡捕房衙役……全城戒严!”   “这会子都放假了……”邵师爷脸色惨白,冷汗顺头往下流,结结巴巴说道:“等人叫齐,早就逃远了……”   “她走不远!”莫计富叫道:“她穿那身衣服谁看谁照眼……”说话间,入厕的衙役已抱着朵云的藏袍一脸苦相出来,绝望地说:“她把衣服换下来了!”姚清臣急叫:“把衙门现有的人,连伙夫在内都叫上,一齐去搜去撵!她是个大脚女人,好认……”突然想起还有个“宝日格勒”,忙转身道:“请,请请大,大人作主!”   仁巴见已得手,心里笃定,脸却板得铁青,皱眉沉思拖延时辰,一付指挥若定的样子,半响才道:“她跑不远的!邵的,把你衙役的人都叫起的,向北,姚的,你们原路向西!我们东边路熟的,向东!邵是本县的,不要动,赶紧通知县里巡捕房。码头、客栈的,旅馆饭店还有男人睡女人的地方(妓院),看把戏的地方(戏院),喝茶的地方——一律搜的!晚上卯时的我们集中,搜不到的再报刘中堂!”邵师爷听听,布置得满在行,只是“卯时”是早晨,这位蒙古大爷大概弄混了,忙道:“宝大人指示详明!不过卯时太迟了,酉时我们聚齐最好!”   “‘有时’不行的!一定要聚齐!”仁巴认真地说道:“一定要定住时间的!”邵师爷见他不通,苦着脸指天划地比量半日,才说明了“卯时”是明日早晨,而“酉时”不是“有时”,而是……好不容易这位侍卫爷算“明白”了,一翻眼说道:“格力吉隆巴!天黑的就来,你罗嗦麻烦的!”说着手一摆,“我们分头走的!”   天黄昏了。黝暗的晚霞象出炉的热铁,由灿红而橘黄、而褚褐、而灰红,愈来愈黯淡,变成一天灰黑。水墨大写意似的晚云随着太阳的沉落,完全失去了多彩的姿色,变得阴沉黑暗。偌大衙门里只剩下邵师爷一人,焦得热锅蚂蚁似的拧圈儿兜。申未过去了,没人回来,西正过去,衙门派出的人回来了,帮着邵师爷说宽慰话,等,西未过去,姚清臣也回来了,继续等,直等到半夜,也没见那位宝日三等虾的影子。一片嘈杂的议论埋怨声中忽然隐隐听得一阵细碎的马蹄声急响。此时院里聚的足有一百多人,都一下子安静下来,屋里儿个人也一阵兴奋,都站起身来,瞪着眼看时,并不是“宝日格勒”回来,却是本衙门随着郭志强去扬州的捕班头儿罗克家在院里滚鞍下马!   “出了甚么事?这早晚一院子人?”罗克家揩着一头细汗,一头进门一头问邵师爷,“——押运朵云的槛车到了没有?今儿中午刘少傅专门叫郭大爷问起这事。他老人家就要和福老爷一道北上……郭太爷怕出闪失,叫我回来问问……”   “上当!”姚清臣轻声惊呼一声,一下子瘫坐了下去……   “汉狗们上当了!”   朵云、仁巴、嘎巴几个人已经坐在扬子江仪征渡口下游十里处的江心里,一崭儿新的乌篷大船分里舱外舱,厨房灶具一应俱全,七个人饮食起居都宽宽绰绰。此刻下锚江心,船外昏黑的天穹下,青苍泛白的江水远观茫茫无际,近听江浪拍舟,看似孤舟寂寥,舱中却是一片笑语欢声。他们也在计议下一步的行止办法。说起白日情形,一个个都笑得前仰后合。   “汉狗子们这里真有意思!”仁巴拍腿笑着:“只要有金子,甚么都能买得到……”他指着嘎巴,“连这个娃子,也有个把总手本呢!要是金川人想作官,连金川的狗都能弄个这种帽子!”他拍拍那顶大帽子,咧嘴哈哈大笑。嘎巴还是个小不点儿,嘻嘻笑道:“价钱便宜得很,比运到我们刮耳崖的盐巴还便宜!”一个藏汉也笑道:“故扎(指莎罗奔)怕夫人受苦,又送了十斤黄金来,其实塞上三钱银子,夫人在牢房里要吃甚么有甚么!”   “他们是钱串子!”   “象狗一样,只要有吃的,就是他的主人。”   “除了仿造那面侍卫牌子,夫人,甚么事也没费……”   “仁巴头人装蒙古人真象!我看那几个官见他,腿都颤抖呢”   “哈哈哈哈……”   一片笑语中,朵云恢复了平静,随着船身一起一荡,在轰鸣的江涛中,她的声音显得格外沉着清晰:“故扎让我回去,我当然是要回去的。但现在我还没有见到博格达汗,没有完成他的使命……你们来,知道我的小鹰们平安健壮,我就更放心了。我——一定要见乾隆博格达汗一面!为了我们举族的存亡……”   “故扎夫人!”小奴隶嘎巴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朵云道:“您的自由是很不容易的。仁措活佛和桑措老爷子都怕……他们把您送到傅恒的大营里当人质。再说,乾隆博格达汗囚禁了您那么长时间都不肯见您,现在您逃出来,见他不是更加困难了吗?”朵云抚着他乱蓬蓬的发辫爱抚地一笑,说道:“孩子,乾隆的势力太大了……一次打不赢可以再打,不会用我来当人质的。我们已经打赢了两次,乾隆把他最能干的宰相都杀了两个,还杀掉了他最能打仗的大将军。战争,总得有个双方能接受的结局,不能无休止地打下去——那不是我门金川父老兄弟的福气。”嘎巴不解地问道:“那——夫人您为甚么还同意我们营救您呢?在狱里坚持请求乾隆接见不好吗?”   朵云略带疲倦的眼睛好象隔着船蓬眺望外边一望无际的黑水逆波,叹息一声道:“……   我不能完全猜透乾隆的心。但是,他不肯杀我,可能因为我是个孤身女人,会损害他的尊严,也可能不愿把事情作得太绝,给故扎留着面子……他的臣仆们和他不完全是一条心,他们要在主人面前表现自己的忠心,要用金川人的鲜血染红他们的官帽子。如果我猜的不错,如果继续囚禁下去,他的臣仆就会说服他把我送回金川。我是不甘心这样的,一定要见他一面。我要让他明白博格达汗既然拥有天下,就应该有天地那样大的胸怀!故扎在我临行前说了三天三夜,告诉我应该对乾隆说些甚么,我还一句也没说……”她低下了头,双手捧着,象是在祈祷着甚么,青丝瀑布一样的垂发下,一滴又一滴,泪落在手心里。·“夫人不必难过。”仁巴浓眉下目光炯炯,象是泪光又似火光,“松潘西边,还有一条通往青海的路没有被汉狗子们发现。故扎已经下令,所有的老人女人和孩子都聚集在刮耳崖,在刮耳崖我们还有足够一年的粮食,只是盐巴不多了,正在暗地筹买——如果刮耳崖守不住,就从松潘西边克罗卡什峡谷穿过去,到青海的克佣小镇和达赖喇嘛派来的活佛接头,然后举族到西藏安身——我们并不是没有退路呢!”他的目光阴郁下来,因为他知道这条路,几千里的峡谷冰雪覆盖,没有人烟,没有水草,没有粮食接济,还要穿过二百里戈壁才能到克佣,再翻越昆仑山,唐古拉山到西藏……。说是路,其实是绝路而已……沉默半响才道:“故扎说,乾隆的面缚投降负荆请罪,要藐视我们金川人的骄傲和光荣!夫人如果……   如果……”“如果我屈辱地答应他的条件,就不是他的妻子!”朵云一下子抬起头来,苍白美丽的面孔上挂着泪水,嘴角挂着微笑,目光象要穿透船顶样望着上苍,“……噢!至圣至灵全知全能的佛爷……我不会辜负我的丈夫,羞见我的同胞和儿女的!”移时,她才从激越冲荡中回过神来,喘息了一下,问嘎巴道:“我们带有多少黄金?”   嘎巴指指后舱两个坐柜,说道:“两个箱子里有五千斤金子,手里还有十万两银票……”朵云心里一阵感动:八万两金子!是把金川的库金几乎搬空了来营救自己啊!默谋了一会儿,仁巴说道:“夫人,狗头金还有很多,故扎说不能带到内地,汉人知道了会红眼睛的……”   “知道。”朵云只答应一声,又沉吟许久,说道:“这么多金子带在身边是很危险的,也用不了这么多。买下扬州最好的花园或者包租一处最美的风景,在海宁、瓜洲、苏州、杭州,都包租风景,要最好的——有一万五千两足够用的。留下我们的用度,剩余的钱要买药,防寒防冻的、刀伤药、风湿药、感冒伤风退热的药都买,还有盐巴。我估计傅恒会封锁我们。可以换成银票,以五倍的价购买,但要运到金川,凭着故扎的收据在我们这开销银子,这比我们自己买运要便宜而且风险要小——五倍的利,汉狗子的商人会拼命给我们送药送盐巴的!”   仁巴听了不由暗自钦服:这位故扎夫人手握智珠,真个不含糊!因笑道,“故扎最发愁的就是药。我们的人混进内地买药根本不行,汉人怕犯了傅恒的军法人财两空,也不敢带药去卖。在内地开钱给他们,这办法好极了!不过,为甚么要租园子呢?”   “我要见乾隆,又进不了他的院子。”朵云微笑道,“我在狱里听他们闲说,乾隆这个人爱玩、爱作诗、爱骑马打猎、爱女人仁巴用狐疑的目光看了看朵云。   “要买些美丽的女孩子养在我的园林里。”朵云微笑道。   “博格达汗他……会中我们的计谋吗?”   “会的——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派一个兄弟回金川,向我的丈夫报告这里的一切!”   小奴隶嘎巴接受了返回金川向莎罗奔报信的命令。他其实是个汉藏混血儿,今年才十五岁,长得个子不高,脸盘儿、眉宇神气、肤色都是汉人形象儿,只那双大眼睛,微微外张的鼻翼略带藏人模样。他的父亲原是汉军正红旗下的包衣奴,雍正年间跟着“模范总督”鄂尔泰门下跑差。雍正十二年鄂尔泰在云南“改土归流”激得苗人全省皆反,苗王七十二山寨啸聚兵马,打得各府各州官员魂不附体,鄂尔泰的政令不出省垣,州县府治互不能联络,都困得孤岛也似。在一次向大理县送信归来途中,嘎巴的父亲被苗人俘掳。在苗寨被囚三年,张广泗率兵平乱,举火焚寨的夜里他悄悄趁乱逃出来。此时鄂尔泰病死,掌旗牛录是张广泗手下一个戈什哈,处置逃奴叛奴除了“杀”没有第二个字。因不敢回旗,游魂似的在云贵川讨饭渡日。却又被下瞻对的班滚捉了去为奴。班滚兵败逃往金川,裹携着又到了大金川。班滚自己就是寄人篱下的人,手下奴隶就更苦不堪言。从背粮运盐这些粗活计到炒酥油糌巴拈牛羊毛绳支火造饭……一样不到就是一顿鞭子。在一次刈草中他偶然相识了大金川藏人故扎首领的女奴彩玛,相濡以沫的劳作生涯由事生情因情至爱,悄没声的就有了嘎巴。直到色勒奔莎罗奔兄弟二人为争朵云同室操戈,色勒奔决斗不敌而死,莎罗奔掌握金川大权,又逢清军两次来剿,嘎巴的阿爹身世如此坎坷漂零,精明的莎罗奔一下子看中了这个兼通满汉苗藏言语的汉子,提升了作自己的随从参赞,虽没有脱去奴籍,在金川也是头面人物——际会遇合穷通贫富,一荣皆荣,一损俱损,是古今遍天下的通理,彩玛就成了莎罗奔的女管家,嘎巴自然是朵云的得意随从。   沾了能够精熟汉语的光儿,嘎巴又身携吏部颁发的正牌子“把总”委任文书,一到武汉便向兵驿投宿。因是金川前线营前效力弁官,从汉阳向西都由专设的官舰运送,水舟陆马五十里一站,兵驿里无分昼夜大伙房不息火,米饭包子馒头红烧肉管够。运粮的运饷的运药物被服锅灶杂什物件的军需官络驿不绝。嘎巴身负重任,也不甚敢和这些人兜搭。但觉入川以来,一路走一路全是军官,全是兵驿,气氛愈来愈紧张。进了成都郊外,计程走了将近两个月,天气早已到了仲春三月。从竹篱、养马河、龙泉驿到清水屯一带数十里,新竹丛畔绿柳荫里,连连绵绵大纛小旗营垒相望旌麾蔽日都是营盘连接,一色的牛皮帐蓬望不到边,饶是嘎巴见多识广,两次金川之战中厮杀过的人,见如此雄壮军威阵势,也不由得暗暗心惊。   为怕被人识破行藏,嘎巴没敢进城,绕城南走了半匝,在双流镇军驿里住了一晚上。他心里犯嘀咕:再向西走,不知自己带的官衔护照还管用不管,是换了民夫装束走,还是用钱再买一个中军传令戈什哈的牌照之类混人金川?嘎巴早早吃饱了饭,在西院一侧厢房南头一间曲肱而卧,嚼着槟榔盘算着,直到戍初时牌,天将断黑时,方要朦胧入睡,忽听见东边正院脚步杂沓,像是一群人被赶进了兵驿,夹着有几个人粗声吆喝训斥:   “都靠墙根站——靠墙根!操你——闺女的老杂毛,夹腿捂肚子的犯甚么毛病?”   “你——站那边!”另一个尖嗓门儿叫,“谁叫你坐啦——瘸?你不来金川,就变成瘸子了?!”   “你!”又一个人吼道:“这是甚么地方儿,扒裤子拉鸡巴就撒尿?”   接着便听“啪”的一声耳光声,撒尿人带着哭腔的申辩声、训斥声,还有人央告:“求老爷叫这里爷们多赏一碗饭……我有消渴症……委实走不动路……”“消你妈的蛋渴!”还是那个尖嗓门儿骂道:“你就是开药店的,自己的病不治跑来跟老莎勾手儿,跟他妈朝廷过不去!渴死你饿死你个狗日的!”   “算了算了老刘!”一个人象是领头的喝止了众人吵叫,对尖嗓门儿道,“这几个家伙明儿送到傅爵爷手里,不定活得活不得呢!你这是走累了,拿他们撒气儿——留着点精神,我去和驿长官说说,先吃顿饭,将就住一晚。明儿松快着就进城了,交差完事儿回大营!”   **********************************   十二 检校场风雪点营兵 据虎帐豆徂恤民瘼   嘎巴早已听得双眸炯炯,不言声蹬靴子起来。早见各屋灯亮,住宿的军官们有的围桌说笑,有的鼾声如雷,有的在院里提着刀胡砍乱刺,还有背着手看星星,哼着曲儿瞎转悠,捏嗓儿装女人唱昆曲儿,憋嗓儿唱铜锤的各色各样不等,嘎巴也不理会,转到前院门口,果见一溜儿黑影垂头丧气站在东墙根,搔痒揉屁股的似乎也甚不安生,因见几个驿丁在茶房门口卖呆闲磕牙,便踱过去,指着东墙根问道:“他们的,甚么活计?”   “回爷您的话了!”一个麻杆似的高个子驿丁正磕瓜子儿,忙吐了皮儿,在茶房门口一躬背陪笑道:“——一听爷说话,准是傅相爷从科尔沁调来的军爷——这起子人是两广内地跑单帮的,专门贩药材咸盐给莎罗奔,犯了傅相爷‘资敌七杀令’。原来都是卡子上扣住了,就地在军营正法,这一拨儿是十天前改了令,‘商贾良民犯令押赴行营审谳决断’才活下来的。押送兵士不耐烦,训斥他们,敢情惊了您老高睡了。嘿嘿嘿……”   嘎巴只“嗯”了一声便转身而去,装作看稀罕的凑近那群人。但天色太暗,影绰只能见个大概,一共是八个人,绳穿缚胳膊蚱蜢似的一串儿,老的只有一个,粗形容儿五十岁上下,其余的都是三十多岁样子,叽叽哝哝猥猥琐琐,一望可知都不是金川人,顿时放下了心。他转着念头想问几句话,却见一个墩墩实实的小军官过来,陪在他身边一个兵嘻皮笑脸一头走一头说,却是一口川腔:“好老板儿你咧……虽说这驿站留官不留兵,这是傅大帅亲自要的人犯嘛!辣子不麻花椒兑,和尚不亲帽儿亲,你我都是川南人,兄弟们走一天山道,累扒了,这近处又没有别的驿站,住客栈犯傅爷的禁令——两间房,只两间!明儿早起咱走路……傅大帅训令里头说的,各路人马打老莎,谁不同力把谁杀!这黑天儿跑了一个,你老人家也有责任不是?”……那军官走着听他软磨硬缠,站住了脚,移时才笑道:“凭你‘辣子不麻花椒兑’这句乡音,留你了——我还得防你打了败仗,带败兵砸我这驿站呢!”手向北一指,吩咐麻杆个子:“老刁,北头两间厢房给他们。一间三个兄弟住,一间塞他们八个——咱们说好,看犯人是你们的事,驿站不管——叫大伙房剩莱热热,管他们吃饱完事儿!”说罢晃搭晃搭悠步儿出去了。   这边那位兵头连声道谢,送背影儿点头哈腰,“您老好走——”转脸命令手下:“老马老何,这伙子死尸北屋里赶起!老马看人,轮流吃饭,咱们吃完了再说这些龟儿子!”一转脸又见嘎巴站在身后,灯影下见他戴着素金顶子,七品服色,便知是个把总,慌得一个千儿打下去,笑道:“自顾忙这些臭事情,没看见总爷……你老吉祥!”   “他们的干甚么活?”嘎巴指着哪串蹈蹈北去的黑影问道:“脏的!臭的——你们从哪里来?”那兵头显见是个老兵痞,顺着他的腔嬉皮笑脸也变了蒙古调儿:“你老的北京蒙古来?这是一群卖药材的——卖给莎罗奔的龟儿子的!我的清水塘子卡口上的伍长!捉了他们送大帅帐杀头的!”   “药……材?”   “就是金创药的!啊——比如刀砍上去——”兵头用手砍了一下腿,比划着说道:“流血的不流了!莎罗奔的不流,我们的流!”   嘎巴装着不懂,半日才“恍然大悟”,哈哈大笑道:“莎罗奔的不流,我们的流!哈哈哈哈……你很有趣有趣的,你叫甚么的?”“回总爷的话,小的名叫白顺。”兵头指着北边过来的一个黑影子,“他叫马锁柱——那个看犯人的叫何狗儿……”正说着,姓刁的麻杆个子在东院门口喊:“吃饭了!”黑影子答应一声:“哎!就来——我们白头儿正和长官说话儿。”嘎巴这才知道他就是那位尖嗓门儿,点头笑道:“他的嗓子很好的——卖梨的嗓子—   —你们吃饭的,吃过了我的那边说话解闷的!”说着便转身,白顺又追两步,问道:“请问大人怎么的称呼?”嘎巴一摆手,顺口说道:“格尼吉巴!”   “割你鸡巴!……”白顺站着愣了半日才悟过来,捂口儿葫芦一笑,颠步儿去了东院。   一时便听马锁柱和一群人的狂笑隔院传过来。   嘎巴,踅身出了驿站,想了想,在驿站口兜了一转,买了四只烧鸡,又到一家小杂物门面买了几斤关东老烟叶,因见有兰花豆儿,撮一个尝尝味道不错,也买了二斤,鼓鼓囊囊抱回驿站放在桌上,一边咀嚼兰花豆儿,一边思量归金川之计:清水塘——他太熟悉了,过去两站之地就是大金川!这几个兵有没有点用处呢?在清水塘设卡,亏这位傅大帅想得到,那边过去都是沼泽地,外人根本不敢过的地方啊!傅恒这么样布兵,葫芦里买的甚么药?狐疑之中想到清兵势大,嘎巴又复隐隐忧愁……正自胡思乱想,听得外边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便是白顺的叩门声:“格大人在这间屋住么?”“在的!”嘎巴怔了一下才想到是唤自己,咧嘴一笑大声道:“你进来的,我的格尼吉巴!”因听白顺“卟哧”一笑,进门犹自笑得脸上挂不住,问道:“你笑的甚么?我一路的来,都笑!我问的不说!” “给大人请安!”白顺瞟一眼桌上的大包小包,满脸堆笑行礼起身,说道:“不是小人无礼,大人的名字这个这个……”   “甚么这个那个的?”   “……是骂人的话……”   白顺口说手比,好容易才把意思说明白了。嘎巴放声大笑,抱着凳子道:“你坐的!你的伙伴哪里?哈哈……割你的不割我的就好!阿爸说这个名字是‘小鹰飞翔’,冲天的好!”白顺忙频频点头称是:“小鹰飞翔!啧啧……自然是冲天的好……大人是从……科尔沁调来的?”   “温都尔的——大草原的!”嘎巴十分豪爽地大臂一张,“张家口的练兵,阿爸的喀喇沁左旗的将军,送我傅恒营里杀人放火的!”见白顺橄榄脑袋招风耳,小眼睛眨巴着听得傻子似的,又补了一句,“不杀人放火胆子小的,翅膀软的,飞不冲天的!”   “那是那是一一”   “你吃的!”   嘎巴推了一只烧鸡给白顺,自绰了一只,撕下鸡腿,淋淋漓漓张口就咬,日中呜噜不清说道:“我要带兵,阿爸说官兵朋友的!见了傅恒我就升千总的!……大伙房的不好吃,没有茶砖,肥肉的不好——你的朋友不来?”白顺略一辞让,也拿起一只,试着咂了一口,见这个蒙古小军爷毫不在意,也就放肆大嚼,口中咕哝着仍在奉迎:“千总就是管带大人了!   管带大人,您老要带兵,准是这个的!”他伸出油漉漉的大拇指比划了一下,“一仗打下来,嘿!游击、总兵、副将、将军——您就往上升吧!蒙古人升官快着呢!——你说马锁柱!你听,他的脚步声,来了——先人板板的,鼻子倒灵!——可惜傅大帅禁酒,不然这牙祭打得美罗!”说着马锁柱已笑嘻嘻进来,见礼寒喧好话一车,坐了就吃,却奉承得不同:   “爷是英雄的!将来长得大个子的——比莎罗奔还要雄壮!”   嘎巴正啃鸡头,便扔了,问道:“你见过莎罗奔的?”   “……没有!”   “他雄壮的?”   “嘻嘻……我听说的……”   嘎巴连连摇头,说道:“这个咸的,你们吃的——留一只给你们伙伴吃的!我的不要大个子,不比莎罗奔,格尼吉巴就是格尼吉巴的!”说得白马二人笑得捧着烧鸡浑身哆嗦。嘎巴这才套问军情,说道:“我刚从东北来,金川的不熟。傅大人不知调我哪里差使的。哪一路的兵莎罗奔的多?我去!北路?西路?南路?”   “南路是兆惠军门指挥,西路是海兰察指挥,北路是麻子马光祖指挥。”马锁柱撅了鸡骨头吮吸着骨髓油,津津有味咂舌儿说道:“您老一路过来见的这些营盘,都是川军绿营,调过来专门策应北路和南路的,哪头出事照应哪头,统由傅帅爷居中调度。现在他老在成都,一入夏就把钦差行营移到汶川,过秋入冬金川没了瘴疫,三路齐压——嗯?”他用两手掐紧烧鸡,“莎罗奔的逃不掉,大小金川一个耗子也走不掉!”嘎巴笑着吃兰花豆,说道:   “西路的没有策应?北路南路我知道的,烂泥塘陷阱的多,死了的多多!”“虽说死了的多多,我们的人更‘多多’!”白顺吃了饭又吃烧鸡,吃了自己一只又吃嘎巴剩的多半只,已是胀得臆怔翻眼儿,肚里作怪,将没有啃完的鸡腔递给马锁柱,提起最后一只鸡笑道:   “‘官兵朋友’的!这只鸡我送何狗儿的吃,回来还陪大人说话的!”说罢一路打呃去了。   嘎巴便问马锁柱:“马光祖的甚么人?他的厉害,海兰察的厉害的?”   马锁柱费了老大的事,总算把一团鸡筋剔出来,心满意足的嚼着,笑道:“当然是海军门厉害,那是独当一面的豪杰!马光祖廖化清两位军门都是莎老爷儿的手下败将。北路军好比打惊了的兔子,是整军过后重新建制的,帅旗都叫莎罗奔夺了去,至今没有军麾军旗呢!   兆惠军门海军门军中号称‘红袍双将’,都是了不起的角色,海军门走西路,他路熟,曾跟着阿桂中堂爷到过刮耳崖——那是打不败的将军!”嘎巴点头,他当然知道兆惠海兰察都是惯战悍将,思来想去,已经知道了傅恒布阵大概局势,再问,这个大头兵也未必能说出甚么子午卯酉,便转了话题,问道:“傅恒大人怎么样的?整军的吗?杀了多少坏坏的……   兵?”   “傅中堂带兵有门道的。”白顺已是解手回来,一脸松泰笑着进来,接口说道:“北路军打败,败兵跑得满四川,到处‘坏坏的’——就象这里,烧鸡没有——”他指指烟叶,“烟也没有的——摆出来就抢了的。还有女人,白天也不敢出门,出门就那个那个——弄了的!”   “傅大帅到成都时,成都还在戒严。”马锁柱没有自顺那么饕餮,细嚼慢咽品咂滋味地吃着,嗓门儿也不似方才院里那么尖细,说道:“散兵游勇全省乱窜,逢店就抢,见女人就奸——象这样的驿站,当时都是稀烂。大帅下令各处绿营张出告示:不管哪个建制的兵,一律到就近绿营报名归队,附近没有绿营到县丞处归队,三日之内不归队,按盗匪论罪,捉到就地正法!   “一半天金川就安定了。各绿营收容所的兵,全部护送成都,在西校场整顿归营。兵认官按册录名登记。听说没有按时归队的有二百多人,只要不是缺胳膊少腿的伤兵,都在各营放炮杀掉了,半点没有含糊!   “大校军那日是十一月初三,四川这地方地气热,这季节正在换冬衣时节。校场西边是傅大人带的三千中军,都换的簇新棉衣,旗甲鲜明。东边是残兵败将,一个个破衣烂衫灰不溜秋都是叫花的样儿。好好的天气,快晌午时候变了,云压过来风刮过来,先是雨,接着雪也下来了,雪搅雨雨夹雪,校场上暗得天上扣了一口锅似的。我穿的新棉衣都淋透了,站在校场口守门,风过来刀子似的,浑身都冻硬了。   “傅大帅站在将台上训话,‘金川败仗,罪在讷亲张广泗二人无能误国,与三军将士无干。朝廷奖功罚罪,已将讷亲张广泗处死,其余人等一律不予追究,损毁百姓物件什佰事出有因,杀伤良民淫掠妇女者要依军法办罪。傅恒到此,奉赐招抚大任,必以精白之心上对圣主、下临三军,祸福荣辱甘苦与三军一例……’讲着,‘唰’地撕开袍服,连油衣一齐掼到台上,只穿一件玉白短褂,双手按着桌子。他的亲兵戈什哈接着也便脱衣,都垛到台上。大帅指着西边中军喊:‘罗贵!中军全部脱去外衣!’“东边的人员说衣服不齐整,也还都穿得暖和,统手缩脖儿抓耳搔腮都听得不耐烦,听这一声,都愣了!傻看着,西边军士已经解衣脱袍,连脱衣动作都齐整一致,一阵解刀佩刀声响,仍旧挺风淋雪站得石头柱子一样!   “‘冷不冷?’大帅脸色板得铁青,问西边的人。就听那些兵们齐声大喝,‘大帅不冷,我们不冷!’大帅又转脸问东边,‘冷不冷?!’东边这群东西他先人板板的,真是龟儿子养的,你猜怎么着?放拐弯儿屁似的一片声嚷‘不……冷’,只有一个家伙叫得声音尖,象半夜里遇了鬼,惊乍着喊,‘西边的不冷,老子也不冷!’大帅看着东边,叫道:   ‘自称老子的站出来!’   “一个小个子几步跨队出列,单个站在将台下,梗着脖子说:‘傅帅,就是我!’“‘你是哪个营的?’   “‘原张广泗部下沙原和参将左二营守备贺老六!’“‘贺老六?官名?’   “‘报傅帅,官名没有!’   “‘为甚么自称老子?’   “‘报傅帅,莎罗奔打我不服!我的一百兵没有伤亡!我不见得比西边这群丘八弱!’这小子也真的泼皮胆大,回身大喊一声‘跟我进下寨的兄弟们脱衣!’众人懵懂着,东边队伍里已有一群人脱了衣服,有的里头没穿内衣,竟脱得赤精打条,梗着脖子雪雨地里站!   “大帅盯着这群人,足有半袋烟辰光,突然桌子一拍,大声说:“好样的!像傅恒的兵!贺老六归队,晋升你参将衔,补缺游击!’用眼扫着校场接着说:‘出兵放马斩头沥血,谁都知道是脑袋别在裤腰上的勾当,死都不怕,还怕冷!军营里讲究的就是杀气,有气你就跟着傅恒老子我干,升官发财立功名;没气给你盘缠,滚回你家热炕头!’这一来,激得满校场上万的兵炸了窝,东边的败兵也都甩掉了号褂子破衣,跳脚大叫:‘我们跟着傅大帅干!’‘谁孬种是婊子养的!’……连我们站岗的川军都心里火烫似的,冷的不冷了,缩脖子的也伸直了,号褂子也扔掉了——也真是日怪,还是那个风,还是雨夹雪,愣是不冷!”   讲到此处,嘎巴和白顺都听得入神,连马锁柱仿佛也坠入了当时场景的回忆,忘了手中还有半只烧鸡。半晌,白顺捏了一颗兰花豆扔进口中,咯嘣嚼着,一笑说道:“大帅现在还在整军,整的是川军——老子们在前头,泥里水里黑天白日向金川推进,他先人板板的在后头鲜菜大肉攮搡着,一个个吃得肥肥白白,还要进城串馆子看戏!美死这些龟儿子们了!”   “汉人的不好,都是你说的龟——龟儿子的!”嘎巴心念一动,何不趁机和这三个“龟儿子”一道去清水塘,到卡子边多少关口验证关防都省了,说着一笑,“一一你们不是的!   ——你们在成都的几天回去?——我要去清水塘看看的!”白顺问道:“格爷,您的真要去?那地方不好不好的!您不是……要见傅大帅……升官的么?”   “升官不急的,那是一定的!”嘎巴笑着摇头,从包里顺手拿出一锭大银,“银子龟儿子的,牛肉烧鸡一路吃的!看完了回来见傅——大帅的——我已经去过前线光荣的!嗯……   你们明白?”   两个人看那银子,细小的银脐周匝竹叶银纹纵横,薄底上一根银筋丝萝到顶,足足的九五成色,少说也有三十两的半个台州元宝,在灯下锃明发亮晃得人眼花。白顺眼巴巴看着嘎巴把银子收进鼓鼓囊囊的包里,唏溜着嘴道:“……这个……得到军政司签个关防……”马锁柱暗地推他一把,口中道:“毯毛的军政司——格爷去大帐报到,分派差使没十天下不来,再去军政司签那个鸟关防,不定就去不了了呢!甚么属关防,我们过来过去,哪道卡子不识得我们?谁验过关防?”   “如果的不方便,”嘎巴无意间碰了一下那个包,里边立刻传出银子碰撞的声音,“我的就先报到。清水塘的不去,别的地方去一样的,打仗的杀人放火的就行。”白顺忙笑道:   “格爷,兄弟跟您的对了缘份,大大交情的!到我清水塘玩玩的,那里我的当家的!关防的不要——一路熟人的,我们三个就有关防,我们的脸就是关防的!”   嘎巴愣了一下,哈哈笑着点白顺的鼻子:“噢哈!你有趣的……你的脸关防的,哈哈……”   傅恒剿抚金川钦差行营设在成都西城。这里原是四川巡抚衙门,巡抚金辉是革职留任戴罪从军的人,未到傅恒莅任,早将衙门洒扫庭除,衙门里亲兵戈什哈一个不带,留给傅恒作护卫,却撵了成都知府与成都府首悬合署办公,带着师爷书办守在知府衙门随听傅恒传唤指令。傅恒顶尖聪明睿智的人,不用猜便知金辉没了讷亲这座靠山,这番殷勤不但省了重建钦差行辕开支销耗,往实里说金辉平素为官也还谨慎清廉,也不好过拂这番美意,也就笑纳了。   嘎巴和几个小兵在双流军驿里议论傅恒练兵有方,傅恒此刻在总督衙门签押房西的花厅里刚刚会议过,传令成都知府鲜于功、城门领张诚友来衙训令整饬成都治安。   会议刚散,所有的军将都离去了,只有北路军副统领廖化清被留下来,金辉欲辞未辞,在花厅中间的金川形势大沙盘旁巡逻,见傅恒没有逐客的意思,安了心,帮着小七子开窗放屋里的烟气,摆放凳子收拾残茶,又招呼叫大伙房,“给大帅清饨一碗银耳汤,泡酽酽的茶来,大帅要熬夜……”傅恒倒觉不过意的,笑道:“老金,交待一个戈什哈管事的听小七子招呼就成,那些事叫他们下头人办。其实,就这样会议,你要忙就说一声,在衙办事就是。   这里说治安,是川军有不少进城惹事生非的,你还是留任巡抚,听听也好——来,这边坐坐。”   “是,中堂!”金辉这才揩手踱过来,提着袍角坐下,不言声将两杯茶一杯捧给傅恒,一杯递给廖化清。傅恒笑着拍拍金辉肩头,对廖化清道:“不要小瞧了我们这位老兄,当年云南苗叛,全省糜烂,东川府九县县城全部破溃,只有他带全县衙役和百姓死守不退,顶了三个月!——把家当都分给了守城军民,到底也没有失陷!张广泗大军入滇,又管看护粮道,为保一万石军粮,二百个人又和两千苗人对峙,打了一天一夜,援军到了,他也累晕死了——这还是个文弱进士出身,要会武,指不定怎样英雄呢!老金——别整日霜打蔫了儿似的,又没有死了老子娘,振作一点,你那点子事皇上心里有数,傅恒也知道你!”金辉是个内向人,听傅恒述说自己履历如数家珍,心里一阵酸热,几乎就要坠泪,忙敛神微微一笑: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傅相来,我一定重新打起精神,政务上料理好,还有运粮饷民夫调度征用,都是傅相一句话的事儿。”   说话间银耳汤已经端来,小七子又给金廖二人各换一杯酽茶,退后一步禀报傅恒:“主子,成都府、城门领来了,在签押房那边候着。”   “你去请他们稍侯,我和廖将军再交待几句话就叫过来。”小七子答应一声回身便走,傅恒叫住了,“廖将军上次在下寨枪伤了肺,既有银耳,包二斤交给他的戈什哈带去——   哦,给马光祖也带二斤。”他满面倦容,起身到铜盆里撩水洗了一把脸,仔细揩干了归座,对廖化清道:“留你没有多的话,马光祖先回刷经寺调度人马。你开会来迟了一点,再交待几句。”见廖化清要起身恭听,手按了按示意他坐下,“今年春寒,本地人说逢这年头金川有瘴气,所以一定要秋冬季动手。南路军兆惠那边步步为营向小金川推进,因为那里泥淖太多,易守难攻,北路还是主战场,因为有个下寨,毕竟容易穿插。讷亲的计划原本没有大错,漏子出了两条,一是料敌不清,道路不熟;二是我军没有联络办法,不能互相策应,各自为战,反被莎罗奔各个击破。”   廖化清点头,说道:“是!打着打着敌人就没影儿了,偷袭刷经寺,截松岗粮道,军情都送不到中军。我们就象死蛇,一截又一截断开由着老莎抬掇!”   “莎罗奔已经把所有的粮食盐巴被服运到了刮耳崖,老人女人和孩子也都移过去了。”   傅恒捧着银耳碗,目光在灯下闪烁,幽暗得发绿,“想必是要在那里死守!或是那里有通往青海西藏的道路也未可知——我已经写信给岳钟麒,叫他着意侦察,有路就堵死它!”廖化清道:“莎罗奔看来是不肯面缚投降的了,四万藏兵在大小金川周旋,三万老小到刮耳崖!   大帅,这些藏人我佩服,有血有肉有骨头。我最怕他们来个聚族自焚,我们脸上就挂不住了。”傅恒叹息一声:“我也耽心……最好是在大小金川混战中生擒了他——现在没有开战,说这个话未免太早——不说这些空话,海兰察飞鸽传书,他营里传唤将佐,用的是唢呐,千总以上的官,每人一个号谱,夜里打乱了阵,唢呐一响,就知道主将在哪里,吹唢呐叫谁。兆惠是用的牛角号,道理也是一样。方才想了想,你们是鸣枪叫人,恐怕不成,因为莎罗奔也有枪,土枪鸟铳火枪都有,你打枪他也打枪,响成一片就分不出信号——要改。就用他们的办法,总而言之要一联就通,哪怕你们学鸡鸣学狗叫呢,我不管。这边是主战场,联络更是要紧,和我联络、自己营里上下联络、和策应军营联络,都要有死章程。战场上,联络就是呼应,就是战机。你要想清楚了。从伍到哨、队、棚、营,各级长官上下左右,一是打散了怎样聚,二是临时调动怎样传令,摘韭菜样一根一根理顺了。和我至少要有三种联络办法,和川军至少有两种——还有粮食供应,开了三次会议了,这是不消细说。有备而无患,是千古不易的至理——就这些话,比如探测道路、辎重运输,有些细务,回去和老马再合计一下,缺甚么速速报我。”   廖化清一边听,手掐指头记忆,听完起身,单手平胸“唰”地一个军礼,说道:“爵爷放心!”接着便复述傅恒命令要点。傅恒满意地点点头,见他要走,又叫住了问:“你那里有五门炮?鸟铳多少支?”   “回大帅,二十五支!”   “把我卫队鸟铳再拨给你十五支。我有三十支足够用的了!”   “谢大帅!”廖化清激动地说道:“我一支也不要。这仗打不赢,我和老马说了,二十五支鸟铳全向我俩开火,把我们打成马蜂窝抬尸见您!”   “我不要你们马蜂窝,我要莎罗奔!——炮队要拉上去,走得慢也要拉!”   “是!从清水塘水运大炮,不算慢。火药——遵大帅的令,都用油布包了外用蜡封——   还要回大帅,莎罗奔也有十几支鸟铳,也有炮,请大帅留意!”   傅恒笑道:“金川不产硝、硫磺,他能有多少库存火药?小金川的炮缴还了官军,大金川没有炮。十几枝鸟铳还要用来打我的传信军鸽,这么大战场,那么点东西是胡椒面儿——   懂么?是个‘味道’!好——放心去办差吧!”廖化清“啪”地一个转身,佩剑马刺叮当作响去了。   这边小七子去传令鲜于功张诚友进见。傅恒笑谓金辉:“有人说败军之将无以言勇,我看不见得,马光祖廖化清都是莎罗奔打残了的人,北路军带起来,士气不比兆惠的低。马光祖三月天打赤缚,在小黄河口探路,差点陷进泥淖里。廖化清和当兵的一起拉纤儿拖炮,一身伤疤亮出来,兵士们病号都起来跟着上去了——”说着,见鲜于功张诚友捧着手本一溜小跑进来,对金辉道:“你和他们讲,进城的兵都是川军,要全部赶出去!”说罢,要水漱口,坐在卷案中间,抽出北京南京递来的驿传信,用剪子一封一封剪拆。鲜张二人请安行礼也没有理会。   “川军绿营调来这两万人,是为策应马军门兆军门两路人马用的。”金辉轻咳一声说道:“不是让他们到成都这个花花世界享福来的。我昨个儿便衣出去看了看,杂在人群里的兵触目皆是,有的游击千总带着马弁骑马进城,趾高气扬,有的采办大车小车沿街买鸡……   买牛羊肉,成都市面上黄豆价涨了一倍,鸡肉涨了两倍,牛羊肉也涨了七成,采办前头走,买菜的百姓后头捣着脊梁筋骂。还有串茶馆听说书看戏的,直出直入。有的军官还和商人在饭馆里混在一起——这太不成体统!傅大帅早就有禁令,所有军官兵士不奉命不许进城,两位老兄竟是视而不见!”   鲜于功和张诚友都低头垂手站着,不时瞟一眼伏案看信的傅恒。听完金辉劈头盖脸这番训戒,鲜于功翻翻眼皮清清嗓子,却没吱声。张诚友道:“川军西营管带贾清源到卑职衙门说过,兄弟们在城外住,有些吃的供应不上,请允准进城采办些打打牙祭;还有些药物,头疼伤风的长疥出癣的,军医照料不来;说这事请示过鲜于太尊,照先头营例,每日允许出营一成五①,卑职不敢自专,请示了太尊,才放人进城的……”   ①一成五:即百分之十五   金辉便目视鲜于功。这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方脸细眉鼻如悬胆,白晰的脸上,唇下留着修得极精致的八字髭须,白鹇补褂下露着一条黄腰带,一望可知是个黄带子宗室子弟。   他稳稳地站着,微一呵腰道:“回中丞。成都城外是头一次驻兵,贾大人亲自来衙说,兄弟们吃不上青菜,帐房潮湿,过了病气传起疫来不得了。因此就允许了——据卑职想,这是军政军民一体劳师助战的好事,从进城兵士情形看,大体也还安份,并没有扰民的事——”他抬起头看着金辉,微笑着绷着嘴唇,仿佛在说:“就是要顶你一下,你怎么样?”金辉咽了一口唾液,说道:“不行!从明天起,所有在职军伍人员,一律不许入城!”   “回大人,”在旁的张诚友嗫嚅着道:“这么晚了,怕传集不到人……鲜于功也道:   “这又不是敌情,何必急在一时……”   傅恒看着文书信件,似乎里边写的事情惹得他烦躁,听他们罗唣,将文书一推,问道:   “金中丞说话不顶用了么?”   好半日鲜于功才道:“大帅……哪能呢?卑职们不敢那么眼皮子浅。卑职的意思……”   “你知道‘一成半’是怎么回事?”傅恒站起身来,背手踱步说道:“莎罗奔派四个细作站在城门口数数儿,就能算出策应军人马总数儿!”他倏然回身,皱眉说道:“你说不扰民——莱蔬粮肉涨价就是莫此为甚的扰民!”有这几句话,金辉立刻胆壮起来,言语也显得有了底气:“成都不是前线。前线将士,马军门的兵只有冬瓜南瓜红米饭,兆军门就是泡菜就米饭,海军门的兵更苦,十天才能吃一斤鲜青菜。这里干爽地面扎帐篷,豆腐猪肉青菜要甚么有甚么,还要用军费买黄豆,三斤黄豆换一斤鸡打牙祭!黄豆价涨,鸡也没了!叫松岗刷经寺和清水塘这些地方驻守的军士们知道了,前后方如此旱涝不均,他们是甚么想法儿?”傅恒问道:“三斤黄豆一斤鸡是怎么个换法?”   金辉苦笑了一下,解释道:“黄豆产自奉天,吉林黑龙江,军费补贴运到四川,自然比市面便宜,八分一大斗朝廷要贴进去三分。三斤黄豆出一斤豆腐,可卖到一斤毛鸡的价,老百姓还能落下豆渣……”他没有说完傅恒已经明白,笑道:“——我已经清楚。鲜于功,从明日起,库存黄豆封存,军库也一样,还有湖广也照此办理,三日之内盘清底帐,两省统一用黄豆换活鸡,仍是三兑一。把活鸡活兔全部供应南北两路兵士吃,还有萝卜、莲藕这些易运易储的菜,也折价照此办理。”金辉怔了一下,说道:“是。”抬眼想问甚么,没有言声。   “今儿一天会议没离这个屋,我们一同外面走走。”傅恒双臂伸张大大舒展了一下,吩咐小七子,“给我更便衣。那边书办房里我见还挂着几套便衣,咱们一道逛逛成都夜市。”   小七子忙答应着,便张罗给傅恒更衣。自亘古以来,陪长官上司随喜游散,是下司官最巴望不得的事,鲜于功张诚友也自心里欢天喜地,忙不迭过书办房胡乱挑了两件青布夹袍穿上,站在阶下候着,傅恒和金辉已经出了花厅。   “我们两个这身行头,象不象茶商?”傅恒看看自己的灰府绸开气夹袍、黑缎团万字马褂,又看金辉的蓝团寿字褂,笑谓张诚友:“你两位也很象账房先生,我们算是一伙的——   小七子,带点碎银子。咱们走——戈什哈一个也不许跟!”悠悠摇着步子沿仪门里石甬道缓缓而行。金辉还在寻思方才的事,说道:“大帅,黄豆换鸡的事,做得不合算。听说老范(时捷)要去户部了,他面儿上嬉哈,心里很精明的……”   张诚友和鲜于功也对视一眼,这里没有他们插嘴的份,心里也不以傅恒为然。傅恒轻松地甩甩臂,笑道:“出去一喊‘大帅’就不成了。我是老恒,你是老金,他们一个老张一个老李!——合算!我一算你就知道了——啊……这是石榴花香……真好啊……”他仰望着湛青的夜空深深呼吸着,徐徐说道:“豆子到了兵手里,只是豆子而已,煮黄豆泡黄豆——豆芽也一缸一缸烂,茅房里看,拉出的屎豆子豆芽儿都没克化掉……”这一说几个人都笑了。   傅恒接着道:“……是你们提醒了我——到老百姓手里它就又生发生业了。磨豆腐卖豆腐可以变钱,豆渣老百姓也吃得下,榨豆油可以供应军需,油价也能平抑,榨油豆饼能作饲料,穷极的人也能糊口,还可做成豆酱豆乳豆浆来卖,不能养家么?军营里有鸡肉吃,老百姓没有鸡,鸡价高了养鸡的兴头也就高了——大兵过后似水劫,百姓支差支响都是精穷,还要从户部调粮赈济……这个帐算给范时捷听,他不笑不是忠臣好官!——还有北方调来的麦子、棉花,也要一例办理——我当然不是说指望豆麦就能军民两兴旺。这是思路,是我傅恒应该有的思路!”   一般侃侃议论,不但见心思而且见胸襟。四个人心中且敬且佩且惭且愧,各人况味不一。   **********************************   十三 邂逅逢贤臣询边情 慨淫佚索城柬官箴   钦差行辕周匝半里内夜宵戒严,驻的都是傅恒的中军。此时营里早已熄灯,坟场一样寂静,只留一条通向西大街的胡同,每隔三丈吊一盏写着大大的“傅”字的米黄西瓜灯。灯下齐整两行卫队哨兵五尺远一个,站得木头桩子似的纹丝不动。只有两名巡弋的游击管带,见是傅恒出来,一挺身行了军礼,退后一步让路请行。傅恒也不言语,微一颔首答礼,迄逦出了巷口,才回头对几个人笑道:“太肃杀了,兵凶战危真真是不假——我年轻时作散秩大臣,诗词曲赋都爱,方苞曹雪芹勒敏尹元长这些秀士文人都是至交。如今早已往事如烟,都风流云散无可奈何花落去了——现在来出兵放马,讲究摸爬滚打!人,真是不可思议……”   几个人听了都笑,鲜于功道:“我读过大人的《水亭诗遗》,嗯——‘我来游白沙,徐行步无迹。还语觅食鸥,客至勿惊疑’……‘冻河青玉带,轻抚透指凉’……那是何等的清雅恬淡,适闲优雅!”   “都忘了都忘了!”傅恒连连摇手笑道:“现在别说是鸥鸟,就是碰到仙鹤也顾不到跟它凑趣儿了!倒想不到你还读过我的赦颜之作!”鲜于功道:“大人诗风传海内,直追昌谷格调,读书人哪个不爱?《水亭诗遗》《沧浪夜谭》《庸斋茗话》《剪烛集》……”他也真个熟稔,扳指如数家珍,胪列了坊中傅恒所有著作,连背带吟夹着述评,听得一身劳乏的傅恒脚步儿都轻快了许多。   几个人随意散步说笑漫谈,不觉已经穿了三个街口,到了关张祠堂。这里虽说名字叫“祠堂”,其实堂字只占了正北一小片地方,据传是三国时蜀汉的点兵校场,后来人口渐密,已变成城中心的集贸之地,店肆馆堂绕场盖起,日市三十六行俱全,夜市也就应运而生。每到入夜,只要不是大风大雨天气,不但卖果子点心各类小吃如捞糟蛋、水煎包、酸梅汤、烧饼、馄饨、过桥米线、水粉凉皮、烧鸡卤肉……甚么的一应俱全,还有书画、玉器、旧书、碑帖、烟、料器烟壶、唱本小画、绸缎、磁器、花木、首饰、真假古董一类,摆得二十几亩空场上密密麻麻。游夜市的人比肩继踵,沿着逼仄的小地摊围成的胡同来回滚移,买卖讨价还价声、贩子们一声高一声低尖亮的沉浑的喑哑的如唱似咏的叫卖声嘈杂不堪。傅恒从凌晨起,看文书料理军务还有各地从军机处转来的咨文,中午小憩片刻下午又复开会议,览读阿桂纪昀尹继善的来信,封闭在一间屋里几乎没动窝儿,乍入这熙攘往来纷繁热闹的市井场地,比起虎帐筹兵的肃杀严威、军书旁午的焦累,真有天悬地隔之感,浑身绷得紧紧的神经一下子松驰下来。这个摊子上瞧瞧秦砖汉瓦,那个摊儿上翻翻碑帖字画,甚至卖眼药的、跌打药、百补增力丸诸类的也凑热闹到跟前听个兴致盎然。众人跟他走一处转一处随意说话消遣时辰,金辉也买了几刀南纸,并连傅恒的薛涛笺、宋墨诸物都装了在小七子的钱搭子里,鼓鼓囊囊捱捱蹭蹭随行游荡。   不知不觉间的一众五人已转悠到场东北角。比起西、南、东三面栉比鳞次环绕的馆肆店堂,西边的关张祠堂显得又小又暗,矗在高高的点将台上,和南边一大片繁华嘈乱默默对峙。隐隐灯影之下,绰约看见黯黑的匾额上“目无魏吴”四个大字,将台周沿今春生发的青草和去岁黄去的枯草揉杂一起,远看去斑驳陆离,近看倒峥嵘茂密,仿佛在各自陈示多少代以来的苍桑春秋。也许因这庙祠带着一般冷峻苍凉之气,古校场南边都是热火喧闹的市厦,到北边却是又一种格调。一摊一摊的芦棚都是带字号的茶馆,弹弦子说书的、说相声演川调道情的、测字打卦、吞剑喷火、打莽式、踢钟幡的,东一片西一片横在将台前面。留连之间,这边唱那边说,令人耳不暇闻。忽然,西北上一片声鼓掌喝彩,傅恒张眼了望,灯火阑珊处围了好大一片场子,场中间蹄铃悦耳,一匹马绕场奔驰,马上一个女子单足踏背双臂翼张,走马灯般在场里旋转——原来是一伙走江湖卖艺的正耍马戏。傅恒笑着向身后几个人招招手道:“瞧瞧去!”金辉几个正往一个茶棚走,听见了忙重身过来。   圈里的马还在绕场疾驰,此时走近看得真切,是一老两少三个蒙古装束的男子看护场子。旁边架子上挂着马刀弓箭长矛套绳等类物什。绕场一圈灰线,界定围观人众,挨近圈子的人都盘膝坐观,三尺宽的马道内圈在地下钉着胳臂粗的木桩,顶端离地不足二尺,却不知做甚么使的。再看那马上姑娘,也是蒙古装束,牛皮马靴水红滚黑边袍子,在马上时而倒立劈叉,时而鹞子翻身,单手支鞍平身旋转……竟比寻常卖杂耍的平地献艺还显得稳当。人们都看得呆了。那女子正在马上金鸡独立,突然一个失手,倒栽葱跌落直下,本来就手心捏得满把是汗的观众不禁“啊”的一声惊呼!傅恒的心也不由猛地一紧,不及出声,惊悸间只见女子右足蹬镫,左足勾鞍,一手抓鬃,一手顺架扯过架上弓箭,竟是镫里藏身,挽弓搭箭,也难以看清她甚么手法,只那箭一技枝倏然射出,绕场三周,十几根桩子顶端已是各钉上了一技! “好!好!好!”   看演马的人起先惊愣了,惊傻了,此时才回过神来,立即便是一阵轰然喝彩。铜哥儿制钱雨点般飞扔到场中。傅恒金辉都是常在校场巡阅点校观摩比武的人,箭是这样射法已是闻所未闻;这样的准头——周匝是挤拥不堪的人,无论哪一箭略有闪失得了?——又是暗夜灯下飞马射出,如此惊人的胆量艺业真个匪夷所思,不禁也心下骇然。金辉凑在傅恒耳边问道:“别是幻术,变戏法吧?”   “断然不是!这是真本领硬功夫。”傅恒看那女子滚鞍下马谢场子,一老两少任由人们欢呼鼓掌,也没有抱拳逊谢那一套,便默默搭架子扯绳,要演绳技。倏然间,二十年前在石家庄看绳技,看娟娟月下舞剑的一段往事涌上心头,那灯下草书舞剑诗,那驼驼峰上的桃林阵阵缤纷落红……已经去得那样久远,只剩了一抹淡红的记忆,此刻又一下子拉得极近,他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再看那女子,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已经脱掉了罩在外边的袍子,长裤短褂都是银红色,腰束一条葱绿丝带,纤纤婷婷,婉然又是一个娟娟,只是肤色略深一点,两条细眉眉尖稍稍挑起,带了蒙古姑娘特有的一份野犷之气。因凑进场子,端详着正用手指理顺头发的女子,用蒙语问道:“姑娘,你很有本领,也很美丽。是那个草原上飞来的天鹅?科尔沁、呼伦贝尔、温都尔还是尼布尔?”   那姑娘没有料到这个地方还有人会说蒙语,用疑惑的目光上下打量一下傅恒,眼中放出喜悦的光,深深向傅恒一躬行礼:“我们来自遥远的车臣——请问大叔,您是哪个王爷的部属?这么大的天空,您怎么也飞到了这里?”傅恒拈须含笑,说道:“我是满州人,家母和祖母都是从漠北蒙古飞来博格达汗身边的——我叫傅恒,人们都叫我老恒,来此作茶叶生意。”   “真太好了!想不到在这里能遇到蒙古人的亲人!”她喜欢得拍掌一跳,说道:“老恒!——我叫钦巴莎玛①——阿爸,阿爸!这里有我们的亲人!”那老人早已听见,核桃壳一样满是皱纹的脸绽着笑容过来,双手一摊呵腰行礼,说道:“朋友,在这里见到亲人真是高兴!——我叫钦巴卓索!”   ①钦巴莎玛:蒙语“燕子”的意思。   “老恒。”傅恒再次自我绍介,笑着回礼,“用汉人的话说,这叫他乡遇故知。车臣到这里万里之遥,你们不容易。”   “是的朋友一一很难。”   “路过了喀尔喀?”   “还有阿尔泰山”   “那么——回部,霍集占部也是走过来的?”   “当然,不过我们都有马。”   傅恒还要问。车臣举国大迁徒,已安置在尼布尔之南的大草原上,为甚么他们单独飘零至此,但场上观众见绳架搭好,已等得不耐烦,哗哗地拍掌鼓噪催促。傅恒便含笑告辞,说道:“我现在在成都有家,欢迎你们到我那里作客,没有奶茶,我用烈酒相待——我的仆人会来请你们的。”又向莎玛点点头,折身去了。这一顿蒙古对话咭哩咕隆,任谁没有听得懂,走了老远还听有人背后说“原来这汉子也是个鞑子”,傅恒也没理会,绕将台边又向南踅,一声也不言语。   “大——老恒,”金辉走在他身边,见时明时暗的灯影下傅恒神色若喜若悲,忍不住问道:“方才那女子说了些甚么?您象是有心事……”   “唔?唔……”傅恒恍惚之间醒过神来,掏出怀表就灯看,眼花得看不见长短针。小七子在旁嘘见,笑道:“爷,短针到两杠儿(11时)上了呢!——咱们回去吧,夜市也要散了。”傅恒指着一家三间门面的夜宵小吃店,笑道:“走,吃点东西去!”又对小七子道:   “你去知会一声方才和我说话的那位蒙古老人,不要讲明我们身份,只问他们住哪个店,明日你去接他们,我要和他们攀谈说话。”随行的鲜于功和张诚友不约而同对望一眼,心里暗想:这位大帅久旷在外,莫不成有了思春之心?看上了那个蒙古小妞儿。见金辉已跟傅恒进去,忙随了上去。此时人流已经稀疏,散散落落愈来愈少,小贩子们也已经开始在收摊子卷包儿。   小吃店快要打烊,最后几位客人离座揩嘴散乱着出来。老板的眼睛极近视,几乎是脸贴着帐本子曲肱抠算盘子儿,口里吩咐:“小财儿把盘子碗收拾洗涮了,叫你娘把桌子抹净地扫扫——跟你娘说,把剩余的豆芽儿泡在水盆里,干放着烧根了①就算扔了……”听见脚步声进来,嘘着眼盯了半日,满脸挂笑起身迎上,“哎呀!是几位老客光顾我这小店!这早晚的,您老们好兴致,请这桌上坐……财儿他妈,沏茶!拿抹布来擦桌子!”便听里边厨屋极响亮一声妇人腔调答应:“哎嘿——来了来了!”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胖乎乎墩实实,风风火火出来,肩上搭着刚洗过的抹布,一手端一摞茶碗一手提壶,却是麻利撒脱十分健谈,放壶放碗揩桌子,布了碗冲茶,兀自口不停说:“老板们想用点甚么?有麻婆豆腐、辣子鸡丁、红椒爆羊肚、青韭桂鱼春卷,芥末黄瓜粉皮丝那是最新鲜的罗……一看你们几位就是有福之人,做官就不是小官,发财准定发大财!要不是这个时辰,再不得来我这小店吃饭的——财儿,把火炉子捅旺些!”   ①烧根:豆芽干放久了根部发红。   “你说得我们没有插嘴功夫,怎么点菜啊?”金辉笑道。傅恒却随:“我整日价忙煞闷煞,听这样的话说倒觉开心胸——捡着你得意的好吃的随意儿上几样,叫你老板也过来坐着说话!”那胖妇人笑呵呵道:“我们老板三脚扎不出个屁来,叫他过来也是个木头橛子。小财子——先上几碟子凉菜,鲜黄瓜芥未粉丝,泡榨菜片儿,莲菜、牛筋板切薄一点——小心点莫切着了手!这店里我一处不到堂一处不成事。我这掌柜的是个读书老冤儿,三十岁上才中了个秀才,三回考了个六等,还吃了教谕二十板子——”说着已是一屁股坐了傅恒右侧,手里提壶续水,说道:“吃茶吃茶!——吃了板子扒了功名,还是整日抱着个孔夫子,有一回他念甚么黄子‘割不正不食’,又是甚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我说你这么爱吃,咱们开饭馆去!”她叽咯笑得前仰后合,惹得傅恒四人也开心大笑。老板竟是充耳不闻,脸贴在桌子上不知看帐本子还是看书。那妇人笑着又说:“他不愿开饭馆,说甚么‘君子固穷’,啥子‘青云之志’——后来给我儿子说媳妇儿,说对家是书香门第。到会亲那一天,两亲家翁见面,我怎么看两个老头子都吃了鸡爪黄莲似的——这么咧着嘴,说‘嘎!’那位亲翁也一般嘴脸,说‘嘎!’——这是甚么礼数?回头一问,原来两个人一道考六等,一道吃板子时认识的老朋友!”   傅恒一口水没咽下去,“卟”地一声呛了出来。金辉鲜于功张诚友三人扶着桌子笑得跌腿捣胸。小七子恰进来,见傅恒一手按桌吭吭地咳,忙过来给他捶背。老板说了声“唯女子小人为难养也”夹起书本进了里屋。傅恒整日坐堂办事,不与凡人搭话,见了乾隆唯唯而已,接见部属侃侃而已,久不得人间真趣,被这女人一顿话逗得乐不可支。见凉菜上桌,便伸手向小七子:“取块银子来!”见小七子掏摸,亲手从褡裢里掏出一块银锞子,足有五两重,掂了掂推给老板娘道:“赏你。不要热菜了,有甚么好点心上来,再一人一碗汤,清淡一点,豆腐脑儿、紫菜汤或是鸡皮酸笋汤都成。——你们老板叫甚么?”   “谢爷的赏!您老慈眉善目怜穷恤贫,准定了日进斗金子孙满堂!”老板娘喜得忙离座蹲福儿行礼,“人家都叫我快嘴金氏。我们老头子人都叫‘秀才金家’,其实官名就叫金辉——”   几个人一怔,随即一阵大笑。金氏却道:“列位爷准是笑和金大中丞同名同姓儿——人家那是大富大贵,金子放光儿。上回我和老头儿拌嘴还说:你是姓金没有金一定穷断筋!—   —没法比,金子一到你手就变成灰了!”众人又笑。金家的儿子已经用条盘端了五碗捞糟蛋上来,一大盘烙得焦黄喷香的葱油饼,一盘子小笼包子,一盘子笋瓜葫芦丝贴锅。小伙子却没多话,一一布着,小声道:“鸡皮酸笋汤一会就得——爷们用点甚么酒吧?”傅恒指着三人笑道:“他们能用,就是川窖老陈酿吧。我就用这甜酒捞糟蛋的好。”金辉笑道:“这里有甚么规矩忌讳,少用点子提神解乏罢了。”鲜于功早已斟一杯双手捧上,傅恒笑着接过倾进汤碗里,却对金氏道:“你比出金大中丞,金大中丞如今可正在倒霉呢!——你们喝,七子到那边桌上,也弄点饭吃,别在这站规矩——老板娘你也喝一碗嘛。”“我已经吃过饭了,酒也用不得。”金氏笑着道:“——说到金中丞爷,咱们四川人都替他老人家可惜!官作得那么大,出门常就坐二人抬竹丝小轿,骑毛驴儿下乡看庄稼,和看瓜老头、推车的卖水的一道儿说话,跟家里老爷子料理家务似的,唠唠家常就走,人走了还不知道是好大好大的官哟!”   金辉起先还笑,万不料及话题一下子扯到自己身上,听金氏如此评说,心里一酸,几乎坠下泪来,端起酒杯对鲜于功张友诚道:“喝!”一碰饮了。傅恒笑着也喝一口汤,道:   “我听说过,金中丞是好官。”   “好官!当然是好官!”金氏忙给三人一一斟上,“咱们成都人心里有数,前年打湖广河南来好一伙子逃荒的,那年四川年景也不好,金川那边打着仗,这里赈灾,这场块别说夜市,就是白天也满场都是讨吃叫化子——就在点将台底下开粥棚。人多粥少,金老爷打俸禄里贴补进去三千两!如今哪有这样的好官?”傅恒笑道:“如今这样好官确是不多。不过,要是这头出三千,那头不定哪里又得一万,算下来仍旧合算嘛!”   他这一说,不但金辉,连鲜于功张友诚都是一惊,立刻觉得这餐饮变得一点味道尝不出来:这个快嘴婆娘是个问一答十口中毫无遮拦的角色,傅恒这句话其实就带着考察口碑的味道,万一从这张破嘴里道出个“不然”,就是走通了吏部尚书的门子,考功司报十个“卓异”,都要让她给败坏了。张鲜二人顿时如坐针毡,脸色也变得少了血色,睁大了眼看这女人。   “金大人不贪!蔡寡妇被奸逼上吊那一案,前头被告使出去几十万银子,扒房子卖地,连臬司、刑部谳狱司的官都买成了自家人。”金氏见众人如此认真听自己说话,一边劝酒,一边更加得意洋洋地自顾说:“金大人硬是扳回来了,一个藩台老爷吃挂落,臬台拿问,还有两个道台一个县令两个巡检老爷,统都拿了,就在这场上带枷示众!听说原告王家钻了多少门路,送钱给金中丞,金大人说‘有理何必送钱?官司赢了还要打点我,这案子有疑’—   —为这驳了臬司,也驳了刑部的大老!”本来话到这里,也就足尺够称,偏她又忿忿补了一句,“哪象我们鲜太尊,前头丁香后街王家为争一块坟院地,先送三百银子,不要,再送一千,就收了——‘不要’原来是假的,嫌少才是真的!”   怕处有鬼痒处有虱,这张管不了封不住的嘴果真兜了一兜子蒺藜给鲜于功!鲜于功的脸色立刻变得雪白,脑子都木了,浑不知该怎样应付这场面。金辉原先心里熨贴,脸上挂着的微笑一下子凝固,木呆呆的象庙里的拈花伽叶似一动不动。张诚友呆若僵偶,直盯盯看着金氏,不知道这张可怕的嘴还会说些甚么。连旁桌上吃饭的小七子也举着筷子,脸偏过来看金氏。这时,那位在里屋的“嘎”秀才金辉出来,胳肘弯里还夹着书,对众人道:“别听她满口柴胡,王尔清争坟地,人家占着理。太尊爷据理公断,过后送点谢礼,也是人之常情嘛!”   “去去,还读你的书去。”金氏笑骂道:“这里满街的人谁不知道?里头夹着人命呢!   他们能堵住谁的嘴?张镇台的兵来吃馆子,一窝蜂来了,一抹嘴,一窝蜂又去了,你去镇台衙门诉屈,差点儿又是‘嘎’的一声儿——你回来不也叫撞大屈么?”   这一来连张诚友也一扫帚扫了进去。张诚友眼都绿了,瞪着眼恨不得一个窝心脚踢死这个多嘴婆娘。鲜于功又恨又羞又无奈,惨白着脸,心里咬牙切齿。傅恒却笑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当官的能据理公断,事后收点礼,如今已是寻常事,那些个丘八爷,比你这里无法无天的多着呢!世间有些气恨,不公道,连玉皇大帝瞧着也无计可施。金大嫂,忍了吧,一忍百事安……”说着便起身,听见远远拱辰台三声喑哑沉闷的午炮,大大打了个呵欠笑道:   “听你说笑话儿真解乏!小七子,再赏她几两银子!”小七子忙答应着,又摸出一个银锞子放了桌上。金氏、金辉老板还有他儿子千恩万谢送他们一行出来。   校场夜市早就散了,所有的店铺都已关门打烊,黑漫漫一片空场,只有西边靠南再向西拐弯处,仍旧灯火辉煌。金辉见傅恒默不言声前走,鲜于功张诚友脚步灌了铅似的蹈蹈随后,一时竞想不出话题打破尴尬沉闷,因指着远处道:“那里是通宵市,一处戏园子演连台戏,挂红绿灯的都是行院……这么远远听琵琶声,倒别有一番情致。”傅恒似乎不象众人揣猜的那样恼怒,只点头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嘛——远观近景各自况味不同……”他深长地叹息一声。   “大帅……”鲜于功见他开口,心里略松了一下,怯生生在侧后说道:“卑职——”   “不要讲了,过去的事就叫他过去,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就是了——你们不可难为金家,他们也是无心快口嘛!”傅恒不紧不慢,象是在谆谆嘱咐,又象不胜自慨,“如今情势,我心里有数。过几日有空我接见你们,不会有甚么处分的——我那里忙得焦头烂额,事情堆成山,哪一件也比这事大……”   “谢大帅体谅……”二人几乎同时说道。   将至校场西南角,一拐弯就是返回衙门的原路,傅恒站住了脚。寂寥的空场上微风漫地而过,半圈的下弦月在浓淡不一的云层中时隐时现飘曳不定,场上被人踩得毡一样的扒地草,斑驳纵横,也是时明时暗,便听铮铮琵琶声里,一个歌妓的唱声袅袅传来,却是汤显祖的《北寄生调》:   怕奏阳关曲,生寒渭水都。是江干桃叶凌波渡,汀洲草碧粘云渍,这河桥柳色迎风诉……纤腰倩作绾人丝,可笑他自家飞絮浑难住……   缥缥缈缈如烟如丝,听来令人心情神驰。   鲜于功张减友心中怀着鬼胎,这会子就是王母瑶池之乐嫦娥飘袖之舞也无心听看,心里只是盘算打鼓,如何能挽回傅恒的宠荣信任,七荤八素胡思乱想着。傅恒转身对金辉道:   “金公,方才进夜市时你留意没有?不少军官,还有文官也来逛市?”   “没有留心,大约是有的吧?”   “你看——”傅恒用手遥指西边一带,“那些轿,不是官轿?还有那些马——石条凳上坐的那些马弁、衙役、长随们,在妓院门口干甚么?”   “鲜于功张诚友,”傅恒脸上毫无表情,“你们过来!”   两个人同时一愣,忙答应着抢上两步逼手儿站定,答应道:“大人有何吩咐?”   “现在你们立即回衙,点起你们的人,即刻全城大索①!”傅恒的话斩钉截铁,结了冰似的冷峻,“前方将士围剿金川,他们在这里乐,我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不论文武官员品级高低,凡是逛妓院玩婊子的、看戏吃酒的,全部拿了,分别拘押到臬司衙门,听我发落——不许惊扰商贾良民,听见了?”   ①大索:即大搜捕。   “是,卑职明白!”   “老金,走,回衙去。”傅恒放缓了口气,自失地一笑,“李侍尧今天到成都,只怕这会子已在行辕里等我了。还有尹元长寄来的信,阿桂和刘统勋的廷寄,你今晚必须过目。今晚你要陪我熬一夜了——要不要知会嫂夫人一声啊?”金辉今晚分外欢喜兴奋,单是金氏一番话,他觉得不乏于得了一道嘉奖圣谕,此刻是半分瞌睡没有,直想找人聊聊。聊甚么都成。听傅恒逗趣儿,不禁一笑,道:“您也忒看得我不堪的了!皇上批回我的奏折朱批还没看呢!把你的碧螺春酽酽沏上,我们啜茗说话——你们站着做甚么?还不赶紧办你们的差去?”   “扎!”鲜于功张诚友忙应一声,匆匆去了。   傅恒望着他们背影,无声的透了一口气,向前走了几步,冷笑一声说道:“打赢了官司,送三百不要,送一千收起,天下没这个道理没这份人情!”他百不相干撂出这么句话,金辉定了定神才想起是说鲜于功,沉吟了一下,斟酌着字句说道:“他是老简亲王喇布一枝上的宗室,黄带子哈喇珠子,他这个汉名儿还是当今和亲王五爷给起的,不是个好招惹的角色啊!”傅恒听到鲜于功和弘昼还有这份渊源,从齿缝里倒抽一口冷气,咬牙笑道:“没法子,碰上了就碰。他若不再为非,我教训一下退脏平案了事;若为非,那是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为非不为非,那是以后的事。”金辉笑道:“打完仗,你得胜还朝做你的宰相,这里天高皇帝远,谁管这闲帐?——走吧!”傅恒没有挪步儿,从齿缝里一笑,说道:“你现在还回你同名同姓那一家去,今晚无事明儿见。我回行辕去——要不是急务,我就留下了,待会儿派我的亲兵过来归你指挥。你听明白了,这是我的钧命,不是和你商量。”   金辉听了觉得傅恒太是多余小心,成都煌煌省垣,金家铺子又在闹市中心,鲜于功张诚友怀罪畏罚自顾不逞,只有立功补过的,哪敢现炒现卖立刻牙眼相还?但傅恒最后一句话他掂出了份量,当即改容,一躬身道:“是!卑职明白,凛遵钧命!”   “走吧,”傅恒对小七子道:“到前头觅一乘小轿坐上回去。”   小七子忙答应着一溜小跑去寻轿,金辉也就踅回身返去金家小吃店。   这里傅恒乘轿回到行辕,看表已是子正过二刻,站在签押房前淡淡的月光下看着屋里的蜡烛,还有案上高高一摞文书出了一会神,叹了一口气,正抬步进屋,听见北边脚步渐近,夹着马刺在砖地上擦磨的细碎金属碰撞声,傅恒头也不转便问:“贺老六,李侍尧来了没有?”   “回大帅,您前脚走,李大人就来了。我请他在花厅侯着,现在在春凳子上睡着了。”   贺老六道:“还有湖广管运粮的肖观察,官谠肖露,西安尹中堂的师爷庞凤鸣也来了。他们两个没睡,安置在东花厅歇息——标下要不要把他们都叫来?”他现在是傅恒的中军护领,天生的矮个子大嗓门,此刻压着音说话,听去有些古怪。傅恒不禁暗地一笑,说道:“我还有几封信要写,既睡着了,不要惊动。那两位要没有急事,也请先歇着,就在花厅里将就一夜,明早儿再见不迟。”说着便进屋。小七子跟进来说道:“那家子蒙古人也已经来了。刚才问过门政,说安置在西花厅后头水榭子房里。——他们知道大帅身份,欢喜得不得了呢。   小七子唠叨着,傅恒已经坐下,接过他递来的毛巾揩着脸,口里漫不经心“唔”着,说道:“这不是甚么要紧事,他们从西蒙古来,我想问问喀尔喀策凌阿拉布坦那边的情形,霍集占内乱,回部的事也很烦人。看他们的折片书信,颠三倒四的又写不明白,从莎玛一家子这里恐怕还能听得真切些……”端茶饮了一口,嫌凉,泼掉了把杯递给小七子,“给我换热的……”悟口儿打呵欠,先抽北京的家信,一见封面有“平安”二字便摞了一边。接着看纪昀的来信,却洋洋洒洒有三千多字,先述说了乾隆近日行程,车驾驻跸关防一应事宜,又把仪征观花风波备细详写了,留意看最后一段,写着:   窦光鼐此举,窃以为鲁莽灭裂,而圣上褒以憨直可爱,惜乎天下臣子无此风骨者久矣。   视皇上微露圣意,似不拟再用其为左都御史,以其学品,当为师范,或为学政亦未可知。今窦氏与世兄同为观风巡阅北行,良有深意焉。国家鼎盛熏灼之日而隐患日多,要在吏治民生治安三者而已,而首在吏治,吏治败坏,余皆百哀齐至,民生治安则不可问矣。皇上因高恒一案洞视方今官场颓败,于连官员之众,牵涉官阶之高甚骇视听。欲以包容则恐姑息养奸,尽置法典则诛不胜诛,圣心忧廑愤懑寝食难安,凡诸焦虑形诸于色。每与延清公议及,犹有屑小猥琐之徒私议圣德,以为悠游荒怠者,思之殊堪令人切齿。莎罗奔妻朵云逃逸之事前函已及,涉事人员皇上处分甚轻,谓朵云一女子耳,为夫万里请叩,即莎罗奔面缚投诚,亦当彰其从夫烈义,此亦圣上矜全延清父子体面之至意也。圣上再三嘱昀,告公此役缓进稳战,务期犁庭扫穴不遗后患。且今缅(甸)王被弑。彼,我天朝属国一隅之地耳,乃敢擅立新主不请册而自立,回部霍集占之纷乱,乃及喀尔喀西蒙之再叛,皆待我公奏凯而后制之,切望慎行而毋总。另告:阿挂前有函言及和亲王爷闯园移宫一事,谨勿外传,并连前函灯焚之。   纪昀顿首密勿   傅恒将信纸抚了抚,仰脸略一沉思,在已看过的信件中又抽出一封,验看了,两封信一并在烛上燃着,看着那纸在手中轰然一亮,渐渐蜷缩焦黑熄灭,才从深幽的思索中回过神,又抽出阿桂的信,展开看时,里边还夹着阿桂给乾隆的请安折子,上面赫然写着乾隆的朱批。傅恒先不看信,立起身看乾隆的谕旨:   朕安,尔前所奏户部银两亏空一折已览。朕于乾隆元年至十年屡降明诏,断不容藩库银两挪借外官,以致再度亏空,乃今经查,又复有七百万两有账无银之亏空!圣祖倦勤季年科布通之败,库中无银支饷再战,朕今思及犹觉心悸,皇考称毕生之力挽此颓风,乃今又复故态,不知户部忠君爱国之心何在?复不知尔军机大臣日事何事?似此,请安亦似虚应故事,朕虽欲安而不得安也!户部留书旨到之日即行撤差,听旨处分,已着范时捷代波矣!此件着转傅恒、尹继善看。钦此!   他呆呆放下那份请安折子,出了半日神,苦笑了一下才又展信,这才知道,信是寄给纪昀的,上面也有乾隆的批语:   可将此件亦转傅恒,处分之事免议。你主子心绪不佳,不发作你们向谁说去?盐务亏空一案,银两尚无着落,又见藩库亏空。此非细务,要当令尔等心膂奴才切切留意耳,尔傅恒、尹继善皆满州旧人,办差素著勤劳谨重,朕不疑你们,你等亦不必自疑——唯现今事多任巨,切责你等慎勿疏漏而已。此件并厚件一并缴还。   下面盖的却是“长春居士”小玺。博恒这才放心坐下看信。但阿桂的信写得却十分空泛,除了仰谢皇恩臣罪当诛的话头,再就是说平安请保重期捷报,只有一句话,“嫂夫人着人告诉,睐主子已诞育阿哥,子母康泰。着致意兄节劳任事”写得头脑不甚清晰,他用指甲划下一道印,捶捶有点发烫的额头,捡看兆惠和海兰察的军书拢在一堆,因见火漆印封都用的绿印压章,没有朱砂印,知道一切顺利没有急事。便抽出信笺,提笔濡墨正要写,小七子腾腾的脚步由远及近跑着进来,禀道:“爷!您竟是神仙!”   傅恒一愣,一滴墨落到纸上,忙放下笔,笑骂道:“你这狗才,唬我一跳——半天云里掉下这么句话,”他忽然憬悟,一下子站起身来,“是张诚友还是鲜于功?他们真的敢荼毒金家?”   “是!金中丞拿到了张诚友,姓鲜的要逃,也拿到了,已经押到辕门外了!”小七子兴奋地说道:“这可真比戏里说书的鼓儿先儿们哼的还出彩儿!”   傅恒一拳向案“砰”地一砸,砚台、笔架、墨锭、笔、杯、涮笔筒儿跳起老高,连几叠子文书纸张都簌簌发抖。他铁青着脸,咬着牙冷笑道:“——大胆妄为至于此极!”   **********************************   十四 设机局刁官陷罗网 运筹谋师爷杜后患   鲜于功和张诚友奉命捉拿嫖娼宿妓游悠馆亭的文武官员,自己也被拿了。   差使本来极容易办的。奉了傅恒的命,两人在分手时匆匆商议,以十字街为界,鲜于功城西,张诚友城东,四门齐关下手,无论文武官员,只要没有勘合行凭是内城衙门的,一律捕拿,两下人马在校场合齐,甄别有忘了带手本凭证的本衙门官员,然后一齐押送巡抚衙,听傅恒金辉发落完事。   没有一刻工夫,知府衙门镇守衙门倾巢而出,连守监换班的狱卒都使上了。这些衙役官兵听说是“见官就拿”,又新奇又兴奋,人人兴高彩烈个个磨拳擦掌。当时骑骒四出,绳索锒挡,一窝蜂拥出,直扑各处书棚戏院饭馆青楼。街上走的、饭桌旁唱酒的、看戏的、女人被窝里拖出来的,不由分说架起便走,衙役们个个得意洋洋,一肚皮鸟气发作,推推搡搡吆吆喝喝,“龟儿子”“先人板板”连骂带哄笑。满城睡梦里人都惊醒了,隔门缝外看,被押的“犯人”有的翎顶辉煌,有的衣衫不整,有的抱着官袍浑身赤条条只穿一条裤衩子,又是好笑又是惊异,不知出了甚么事。   鲜于功押着这群吊儿郎当神色沮丧的官员,到了校场,城东的张诚友早已了事。两下里一合,清点人数,计是文官四十八名,武官六十名,大到观察、游击,小至典史、巡检,绳勒的索锁的,匆忙挣扎里摔得鼻青眼肿的,碰破了胳膊腿的,披散了辫子的,还有的裤带被抽了,双手拽着。这群人有的沉默不语满脸愠怒,有的破口叫骂,有的平素认识鲜于和张诚友,提着自己名字套交情,活似被孙行者从火云洞里赶出来的一群魑魅魉魉,甚么败兴模样儿一应俱全。鲜于功一眼瞧见臬司衙门里巡捕厅堂官也在里头,却是只带了一顶青金石红缨顶子,高个子、光脊梁、大喉结——是他一张桌上常吃酒的好朋友,提着裤子眼巴巴看着自己不言语。因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场上人见他要说话,立刻安静下来。   “各位老兄,兄弟是奉了钦差大臣傅大帅的宪命行事。军令如山,身不由己。”鲜于功笑道:“老兄们有的犯了军令,有的犯的是做令、都有辱于官缄。但兄弟并无处置之权,要请诸位谅解。现在文官——站东边,武官站西边,稍安毋躁,甄别之后再作处置!”   一片嗡嗡蝇蝇之声中,人们开始懒懒散散分群儿。鲜于功见张诚友使眼色,知道里头也有他的相与朋友,不言声过来二人凑到一处私议。   “老鲜,他娘的!”张诚友道:“臬司胡茂雷也在里头!还有我底下两个把总,都是从妓院被窝里拖出来的——怎么处置?”   寥天风地里,鲜于功似乎有点冷,活动一下身子道:“老胡我早看见了,这会子不好放人。先叫他们分堆儿,穿上衣服甄别,就好说些——”他一眼瞧见金家小吃店亮着灯,陡地恶念顿生,屈着臂指指东边,小声道:“不趁这时侯教训教训那个老乞婆更待何时?我回衙门一说,我的几个师爷都气得白瞪眼儿——带几个贴己的亲兵,砸了他店,拿起来再说,死罪没有活罪难饶!?”张诚友今晚抓人抓红了眼,方才金氏连说带比,作践了鲜于功又连带着鄙夷自己,那种泼妇模样犹在眼前,几乎想都没想,招呼几个亲兵嘀咕几句,几个亲兵“扎”地一·声答应,挽胳膊捋袖骂骂咧咧,扑向金家小吃店,脚踢手砸,“咣咣咣”一阵门响,连叫“开门开门”!张减友和鲜于功两人都是一笑,悠着步儿联袂过来看着,盘算着拿金氏怎么取乐儿出气。   门没有开。里头门面屋里站着金辉老板,里间屋里坐着“金中丞”,还有巡抚衙门里领班护卫邱运生带四个戈什哈紧紧护着金辉巡抚。金老板似乎有些惶恐,几次想开门,金辉都摇手制止了。那金氏却甚是泼辣,手里绰一根擀面杖,耐了一会子,高声叫道:“半夜三更敲门打户,你们这么咋咋唬唬,吃了疯狗药了么?”   “开门开门!我们是知府衙门巡夜拿贼的!”   “我们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这里没有贼!”   “先人板板的,你个鬼婆娘!骂我们太尊爷,糟塌我们张镇台就是犯法!”   “你不是说咱们吃馆子不给钱么?格老子不嫌你老,两个奶子底下的肉也想尝尝呢—   —”   “和这贼婆娘罗嗦甚么鸡巴?闪开些,一脚喘不开这门,我张字倒起写!”   便听外头姓张的几步跨上,金氏“哗”地一声打开了门,那姓张的兵一脚踹了个空,进门便是一个马爬,未及起身脊背上已狠狠着了金氏一擀面杖。这一杖打得使出了全力,姓张的痛得五脏错位,竟尔一时挣扎不起,口中兀自大叫:“这贼婆娘好大劲——兄弟门上,臭揍狗日的!”金氏提着擀面杖,胖墩墩的身子两腿叉着,立眉骂道:“这是金辉老爷子的铺子,在这开十几年了,不是没名没姓的外来野路子——老娘逼急了也不是好惹的!”金老板却想息事宁人,对金氏道:“内当家的你就少说几句吧——兄弟们,你们一定踏错了门——   我老金辉是老实本份人,左邻右舍都能给我作证的——”话未说完,脸上便“噼噼”挨了两记清脆的耳光,便听鲜于功的声气在外头喊:“拿的就是金辉!你是金川的坐探,莎罗奔的卧底——臭揍这老杂种,把那婆娘给我狠狠收拾!”张诚友挤进店来狞笑一声,刚要说话,里屋金辉巡抚戴着没有顶子的红缨帽,穿着孔雀补服闪身出来;接着邱运生、四个千总服色的戈什哈佩着刀不言声叩柄而出,站在了通向厨屋的门口。 “金……中丞?”   张诚友象一下子被人抽干了血,脸色惨白得象刮过的骨头,冷汗淋漓而下,张着口瞪着眼,梦游人般原地转了一圈,双腿一软便跪着下去,语不成声说道:“卑卑卑职……喝了马尿……克克克撞了……地里鬼,糊里糊涂……”   “糊涂?”金辉冷冷一笑,一眼闪见外头鲜于功转身要往将台那边去,手指定了大喝一声:“邱运生,给我拿下!两个都给我绑结实些!”   话音未落,四个戈什哈从一群呆若木鸡的兵丁间插身扑出,顷刻之间便把鲜于功捆了个寒鸭凫水,那鲜于功却甚是强悍,一头捆着,口里还在强辩:“金中丞,不干我的事!我是来叫老张不要胡闹的!”   “放屁!”金辉摘下帽子弹了弹,出一口粗气,“带回衙门再和你算帐!邱运生,那批龌龊官,”他嘴怒了怒外边场上“——归你料理!”   “好嘛,文四十八武六十,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梁山好汉一百单八将俱全!”傅恒半躺在安乐椅上听完金辉述报“大索”情形,嘴角微撇,皱着眉象笑又象哭,幽幽说道:   “——连拿人的人也拿了!说不是戏,真比戏还热闹;说是戏,又真的不是戏!还要往下说,贺老六咧着嘴笑着进来,禀道:“那一群王八蛋都押到仪门外了,有几个品级高的,嚷嚷着要见您——请示大帅,见是不见?”傅恒冷笑一声,说道:“一概不见!——先寻地方儿把他们圈起来,待慢慢料理他们——侍尧、肖露,还有这位,你们也来了?”   金辉面对傅恒,一回头,果见是云南铜政司使李侍尧笑吟吟进来,后头跟着湖广专门押运军粮军饷的道台肖露,却是一脸庄重,一个师爷打扮的在肖露侧旁,约五十多岁,方白脸上两绺小胡子神气地翘着——想来就是尹继善的幕宾庞凤鸣了。李侍尧笑着向傅恒行礼,说道:“外边闹嚷嚷的,死了老子娘般乱嚎,你这边隔着房子,多听不见就是了。我迎出去看了看,哪里捉出这么一群牛鬼蛇神来,乍一看,活似十五殿失火,逃出一群牛头马面黑白无常!”金辉将今夜的事一长一短说了,听得三个人又是兴奋又是好笑。金辉道:“一百一十个人,就算三个人一间,也要三十五六间房子。又没有床,怎么安置这些腌脏杀才,倒是颇费踌躇。”   “你以为还要把他们当客人,是住驿站?”傅恒牙一咬,瞳仁中陡地一闪光,显得煞是凶狠,“十个人一间先塞一夜,武官不问高低,每人八十军棍,文宫全部摘了顶子。宿娼嫖妓的,武官要正法,文官要在成都十字正街枷号三天,革职罢官!”金辉倒吸一口冷气,看看傅恒脸色,嗫嚅道:“……处分似乎重了些……还有鲜于功和张诚友呢?”傅恒恶狠狠从齿缝里蹦出一个字:“杀!”   所有的人都被这话震得身上一颤,面面相觑间惊栗无语,只听窗纸被风鼓得呼嗒呼嗒作响。良久,傅恒又道:“就这样,你去办吧!”   “这个……”   “怎么?”   “还请大帅详虑,里边还有兵部武库司两个堂官,押送新造的弓箭来的;还有一个礼部主事,来查看成都贡院的;都在秋香楼吃花酒……一并被拿了的……”   傅恒哼了一声:“送弓箭看贡院跑到秋香楼干甚么?前方将士知道了,谁还肯卖命?—   —一例处置!”   李侍尧在旁一边听一边眨巴眼儿想,见金辉听命转身要走,忙道:“慢——金中丞,听我说几句再去不迟!”转脸对傅恒陪笑道:“恩帅且息息怒,侍尧有几句萏荛之见。恩帅此举,既整顿川军绿营军纪,又震慑文臣吏治颓风。大令一出,几十颗人头落地,几十个官员戴枷示众,必定在数月之内震撼朝野。万岁爷也在急于力挽官场颓风,必定有恩旨褒扬,示天下以雷霆风范!”   傅恒盯着李侍尧没有言声。   “但大帅请再深思。”李侍尧一个躬身,脸上似悲似喜,款款说道:“夤夜仓卒之间,突然掩而执之,有杀有打有枷有黜,而其中犯过者有刁官悍令一惯为非的,有偶一为之触犯官缄者——说透了,都是风流罪过——方今四川正战情紧急军书旁午之时——若能一鼓斩尽,倒也省事。偏偏又不能!您得分出时辰精力,一一理清处置,把您一个统军大帅泡在四川吏治政务上,值不值?”他屈下一个指头,“这是一。其二,单我看见,里边就有两个四品官员,而且事涉兵部礼部两个主事,一齐枷号,或者问斩,北京部里和您别扭,搜剔挑眼儿寻毛病、造流言,不时跟您寻点小麻烦,您这会子在四川,就是有再大的权,就是急煞气煞,能不能一一料理北京那头的事?”傅恒听着,已然陷入沉思,却见李侍尧又屈下一指,“既有北京的,想必湖广的、陕西的来办差,闲着没事逛戏院、就是睡嫖子在别处也都稀松平常的事,你当众辱了,又枷又打,这都是您的军需后队,传出去,得罪多少?尹元长勒敏的脸面怎么顾全?恒相公,唉……还有南京那头,瓜牵藤,藤连根,是何种情景?您是专阃大将,不是本省的巡抚,您的差使是打仗,是莎罗奔的人头,四川政务这么一弄,都搅到一处了,不请旨一下子严厉处分这么多人,主子怎么想?别的军机大臣怎么想?这里的轻重要好生掂量啊……”   这四条,李侍尧恳恳而言谆谆譬讲,有些言外之意只能点到为止。傅恒没有听到一半,已知今日此举前后思虑均不周备,此时句句听来都是透心彻髓般的中肯之言。他一时没说话,似乎有点艰难地站起身来,拍拍李侍尧肩头,踱到窗前,象要穿透窗纸似的望着外头,许久才喟然一叹,道:“效臬,不要往下讲了。鲜于功张诚友断无可恕之理,由金辉会同臬司衙门审明正法。其余的人……明天集中会议,训戒降级释放吧!”   “大帅,可容学生插一言?”坐在肖露身边的庞凤鸣身子一仰说道。见傅恒背着身子微微颔首,他抿了一下嘴唇说道:“放人比捉人还难。放出去由着他们在底下放炮砸黑砖透谣言?也就是认承您错了,那是更不得了!”金辉问道:“你是甚么见识?”“押起来!”庞师爷目中火花一闪,“统由金中丞出面主持,这就成了四川一省政务。金中丞一会带仪仗出去接见他们,请了大帅的天子剑压阵,就说金川未灭,圣躬宵旰焦虑,他们身在四川,职在朝廷,游敖荒嬉,顽钝无耻,实乃国家之贼!压着他们写服辩,有抗着不写的,明日午时就上菜市,没人能救他们。写了服辩①押了手印,先扣押软禁,知会他原衙门着人认领回去—   —这边四门告示,杀鲜于功张诚友,把他们名单开列到布告上。大帅,您不是要整顿川军军纪么?这么着切下去,才能四面净八面光,就是金中丞,您一本保上去,皇上必定欢喜,因为皇上也要有个整顿吏治的表率呢!”   ①服辩:即认罪书。   傅恒听着已经转过身来,沉思有顷,徐徐坐回原位,自失地一笑,说道:“侍尧和庞先生都是金玉良言。幸亏今晚我没有亲自出面!听你们的话真如醍醐灌顶啊!——看来我傅恒历练世情,远不及元长啊!庞先生,肯否在我幕下屈就?如蒙不弃,我写信给元长要你过来。”庞凤鸣笑道:“这是高攀,庞某求之不得的。不过尹公待我很厚,一时不忍离去,且容暂在帐下效劳。我听人说,爵相从来不用幕宾的,完差之后我还回尹公那边最好。”傅恒笑道:“他厚待你,我也不会薄待了你。不用师爷幕宾,是因为官做得太大,权也太重,一个用人不当,招惹许多是非。真正人才我为甚的不用?你在这里仍不是师爷,作我的中军参议,吏部票拟出来,堂堂正正的五品官。这仗打下来,我再保举,你就和他——”他指着肖露笑道,“一样了。”金辉笑着拍拍肖露头顶去了。小七子不言声也跟了。   肖露原是个客栈伙计出身,因遭官司牵连,先投靠云南巡抚杨名时,杨名时又着他到张廷玉身边在军机处做杂务厮役,又捐官出缺在几处当县令,由而升班同知知府;讷亲二次出兵金川,运粮押饷有功,保举了道台,遭际之奇堪称官场一绝。他虽天资平常,“学问”仅识帐本之无,但诚实无欺胆小藏拙勤谨不怕烦琐的“跑堂”本色,在宦海中居然也能应付裕如,差使办得好,颇引人注目,偶有小小失漏,人人都能谅解。他所常常相与帮办的,都是当朝炙手可热的头号大臣,懂得不显能、不搬弄、不显摆能耐,上司换了一茬又一茬,有的死有的败坏,他却一直稳稳当当压老虎班似的遇缺就升官。人人都知道他是个“庸福”不可夺的“福官”。几个大人今晚在这说话,他知道自己身份能耐小小的,一句言也不插,小学生般模糊脸儿傻听;小七子有时里外照应不来,就帮着涮涮毛巾、换茶叶倒水,一脸肃穆谦恭侍候照应,然后归座按膝稳坐,听傅恒提到自己,肖露忙陪笑道:“在东书房和庞老师说话,在这边听大帅和中丞大人李银台讲论政务,这么大学问,我都听懵了!庞老师经尹大人和傅大帅这么一提携,保准象人说的,‘苍蝇一飞,腾达千里’。卑职哪里敢比呢?我不行,只是个勤快小心、不敢贪钱。学问更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乱七八糟不成体统……”   他话没说完,李侍尧先耐不住笑得“卟”地一声将口中茶直喷出去。傅恒和庞凤鸣也仰脸哈哈大笑。肖露愣着看。傅恒笑得打颤,道:“庞先生是‘苍蝇’么?那应该是‘青蝇之飞不过数武,附之骥尾可腾千里’!‘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是颜子夸奖孔子学问笼罩宇宙、函盖四方,无所不在无所不达的意思,你真真的荼毒圣灵糟踏学问了!”因见小七子进来,住了笑,问道:“金辉那边的事办得顺也不顺?”   “回爷的话,顺!”小七子道:“金中丞把人都集合到大堂西边大议事厅,都教他们跪了给天子剑行礼,一开口就说是从大师这里请来的尚方宝剑,不须请旨,要先杀鲜太——鲜于功和张诚友示众,肃官缄平民愤——谁不写服辩,午时一律军法从事。写了服辩甄别罪情从轻发落——这会子都老老实实爬在地下写招状呢。没那么多的砚,大厨房的碗一人一个盛墨汁儿……”想起那群官的狼狈相,小七子犹自忍俊不禁,“有个官儿唬得当场拉了稀,进屋一股子臭味儿……”正说着,金辉也进来,却是脸色铁青,一屁股坐了端茶就喝,把杯一墩,说道:“张诚友哭哭啼啼,伏地认罪,也写了招供词,鲜于功咬定牙根,说他没有支使张诚友去惹事生非,说他赶到金家门外是去制止张诚友的。两个人在西议事厅里当面折辩,就在我面前扭打起来。”   “论起这事,生情造意的是鲜于功,指示行动的也是他,又是当面擒拿,他竟敢如此强辩!”傅恒恶狠狠一拍桌子,“这个刁棍!”金辉道:“确是刁棍!他还攀咬大帅,说您一边下令大索夜游荒嬉官员,一边把个蒙古小妞儿弄到衙门里自己荒淫……”他看了看傅恒脸色,“还说上回黑查山和匪首娟娟吊膀子游桃花林,说你一打仗就弄女人……”大约还有更难听的,金辉咽了口水没敢详述。傅恒犹未及说话,小七子在旁早已勃然大怒:“那会子我在东议事厅,敢情这王八蛋还有这些臭话!我去揍扁了这狗日的畜牲!”   傅恒的脸胀得通红,眼中精光闪烁,紧紧咬着牙关,一脸笑容在灯下看去十分狰狞,见小七子跃跃欲试,断喝一声:“回来!”不许乱来!”说罢却不言声,背着手缓缓踱步,移时,才冷笑一声道:“张诚友不是主谋,是个因公携私的罪,着实叫他写出服辩,金家铺子那边也要取足证,到东议事厅当众认罪,然后发落到兆惠营里戴罪立功。鲜于功不写供词,我也不要了,也不要金中丞负责,立刻拖出行辕,放炮——杀他!”   “大帅……”   金辉还想说甚么,傅恒摆手制止了他,缓缓从签筒里抽出一支令箭交给小七子:“你去,把这个给贺老六,让他立刻将鲜于功枭首!把头挂在我的大纛旗下!——去吧!”   “扎!”小七子接令,飞也似跑出去了。留下屋里一片死寂,几个人神情严峻端坐不语。默望着院外晨曦中房舍愈来愈清晰,一阵哨风扑门而入,紧张得双手攥着椅把手的肖露脸色苍白,不自禁打了个噤儿,便听仪门外炸雷般三声炮响,震得屋上承尘籁籁抖动。   “了却一件事。”傅恒微微一笑。他的声音在清晨的朦胧曦色中格外寒冽清晰,象刚刚睡醒的孩子似的脸色那么平静,“侍尧说得对,我是来打仗的,不能纠缠地方事务。我也不能押他西市,由着他在牛车上胡说八道败坏我的名声。”蹙额又思忖一会儿,无可奈何地一笑,“其他人等既然写了服辩,布告上就不再列名刊出,也不要原衙门来认领了吧……京师、南京、汉阳、西安都派人来领人,太扫这些衙门的脸了——还要指着这些衙门给我办差呢!川军这些人,每人二十军棍,处分也免了吧……文官武官,责罚不能太不公等。”   这全是一片息事宁人的心,和他初时要杀要打要黜那份魄力豪气相去得太远了,几个人都觉得他心思太沉重,但谁也没有发问,只目不转睛望着他。傅恒觉得浑身乏力,心里却比甚么时候都清亮,昨晚自己是呈了血气之勇,想借机整顿好四川军务政务,为乾隆清理吏治树一风标。直到此时他才悟出,未免小题大做了,一旦真做出来,自己立即就会成为举朝文武千目所视千手所指的“独夫”,乾隆会不会以为自己擅权也是很难说的事……忽而又想到高恒如果不荒嬉不贪婪,就识情处世而论,恐怕还高着自己一筹……沉吟有顷,叹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难怪太白之诗传诵千古。两个月前,金镬来信,江宁知府母亲寿诞,收了六万贺礼,二百多文武赴筵,也是一举拿了,审量这些客人,又都放了,他没让写服辩,二十天后就有五六个御史弹劾他,亏得主子圣明,留中不发,还申斥了都察院,才保下了他。   “何止蜀道难,元长公在西安何尝不是一样难?”庞凤鸣玲珑剔透的人,立刻听出了傅恒的弦外之音,“大帅这样处置不差。有鲜于功一颗人头血淋淋挂起,震慑一下就成。就是神仙也没法料理今日世事。还没有回禀大帅,袁子才已经弃官——”   “袁枚不干了?”傅恒问道:“为甚么?元长没有挽留?”   庞凤鸣自嘲地一个微笑,答道:“西安驻军比这里似乎还要放肆些,不独是逛妓院,有个千总吃醉了酒,青天白日闯到一家杂货铺,叫兵把门,强奸了老板娘的女儿,老板娘哭骂叫屈,丢下姑娘跳起,连老板娘也强奸了。袁枚带了知府衙门的人当场掩住,当街乱棍打死。咸阳绿营副将叫萨赫,跋扈得很,寻到元长公,说这千总犯的军法,袁枚是地方官无权处置,元长顶住了,说袁枚是总督军务帮办,奉旨来的。那里青海绿营、宁夏绿营都在西安设有军需衙门,元长公不是钦差,也没你这大的权,又不象江南那样得心应手,竟是在那里竭力周旋应付为难!兵士们和袁枚结了仇,天天小打小闹在城里胡为,袁枚一个知府能拿他们怎样?所以,辞官了……我看元长也有点灰心,赠金放行,辞别筵上两人噙泪话别……肖露本是除了差使不说话的主意,他和袁枚也相熟,想想彼此处境,也黯然说道:“诸位都是顶尖儿的大官,我在下头看,这些做官的肮脏,有些人真连青楼里的王八大茶壶也不如!”   李侍尧却似乎还有点气概,笑道:“你们一递一递说,听得似乎天下就要乱了。主上正在整顿嘛!事在人为,铜矿上守军有一个哨,借过称弄铜倒卖,我连哨伍十人长一齐屠了个干净,还有一个哨,从哨长到兵,全是兔子,夜夜鸡奸,我打了军棍一律下矿当苦力——这都是才去时的事,如今军纪上头我看还好。”   “又是一个通宵……”傅恒揉揉发红的眼睛,见贺老六嗵嗵踩着脚步沿超手游廊过来,亲自吹熄了蜡烛,笑道:“睡是睡不成了,不过无论如何我也要假寐片刻。肖露陪着金中丞,你们都到西花厅,倚着春凳略息一时。把各自要说的差使理理,捡着紧要的说,我要把这群人打发了才能见你们呢!”又对小七子道:“庞师爷以后就留咱们这儿了,你要当我的宾客敬待侍候。——还有,那家蒙古人不要住在正衙里,后边里院是金中丞家眷住的,寻个偏院住下,一应伙食随大伙房吃就是。”   小七子和金辉儿个人紧张兴奋一夜,此时松了劲,也都有些乏意,一边答应着辞了出去。这边贺老六禀道:“岳老军门派人来了,昨晚到的西城驿站。川军绿营管带副将格苏玛沁方才要请见大帅,我留他暂在东书房等候。还有几个地方的知府,要请见,也在东书房等着了。另有清水塘卡子上捉到的药贩子共八个,是个哨长押着来的,就绑在仪门外头……”   “小七子,你点一柱香。一柱香烧完,你喊我起来办事。”傅恒轻声说道,柔和得有点象女人,“告诉铬苏玛……沁,他的人我一个不杀,但要开导几军棍,一会儿就见他。那批药贩子松绑,你去抚慰他们,就说我不杀他们,给他们饭吃……”小七子道:“他们卖药给莎罗奔,是通敌呀!”“不是通敌,是通钱通银子……”傅恒半躺了下去,闭着眼说道:   “以前捉到就杀,其实是我犯糊涂了,我们的人进不去金川探听敌情,他们能进去,知情,又杀了,不聪明嘛……去吧……香烧完就来叫我……”摆了摆手竟已睡着了。小七子站着盯视自己的主子移时,从香盒子里取出几把香,比了又比,寻出一根最长的,小心燃着了插好,蹑脚儿掩门退了出去。   到东书房交待了差使,小七子又踅到西花厅,原以为金辉他们必定都睡着了,谁知一进院便听他们正说得热闹,却是肖露在说钱度,“钱老衡和高国舅恰好相反,高国舅是问一说十,恨不得满朝文武都攀了他案子里头。老衡是个死猪不怕开水烫。问甚么事,点点头又摇摇头,问案的都叫他弄糊涂了。只有勒利台亲自见,才肯说话,可也就是两句:你要还念我们多年交情,奏明皇上请再召见我一次。扯了龙袍也是死,打死太子也是死。我把案子一窝儿兜了,就请皇上降旨杀我——”小七子推门进去,庞凤鸣还在笑说,“那是个师爷出身,懂得‘老子不开口,神仙难下手’。这是钦案,不奉旨不能刑,乐得这么泡着!”见小七子进来,含笑欠身点头致意。小七子笑道:“我以为诸位已经睡了,怕这屋冷,过来瞧瞧,谁知道竟这么热闹呢!”   “你主子歇下了?”李侍尧和小七子熟稔之极,笑指着椅子示意他坐,“侍候这么个主子,你也不容易——你听听南边,正在施肉刑,打得鬼哭狼嚎的。就是我佛如来,也不得有这定心!”小七子侧耳听,隔着水塘南就是刑房,中间空阔,敲扑声喝骂声直着脖子的嚎叫声,活似屠户家的杀猪汤锅铺屋——毕竟远,又隔一道后山墙,只隐隐传来,煞是热闹……   不禁咧嘴一笑,说道:“川军绿营的兵都他妈是女人托生的,二十小板就值得这么叫唤!大帅府中营犯过堂,打晕死也不敢哼一声!”   庞风鸣还接着方才的话题说道:“若论起才力,钱老衡是一等一的人物,他是吃了当过师爷的亏,太精明又返了糊涂,又要升官又想发财,两头心旺。且是他又把握不到分寸,放着正人君子象傅大帅、阿桂这样的故交还不足,又结交一批高恒这样的。品流一杂,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之间,甚么事作不出来?一递一递就败坏了。”李侍尧道:“如今作官的有几个不发财的?硬是主上英明,军机处这几位枢相都是正人,压着下面不敢太放肆。不然,早就天下一锅杂脍汤了。钱度是跌进陷阱里的,也怪他自己不谨慎。哪有一个三品大员自己亲自和商人盐枭铜政上打交道弄钱的?他就当面向我挪借过铜还债,后来才听说是风流债,欠勾栏王八头儿的!”说罢哈哈大笑。当下众人闲说见闻。庞凤鸣讲甘陕驻军如何跋扈,尹继善在西安调停军民两政捉襟见肘,累白了头发,下头阳奉阴违,仍旧不买这位新任军机的账。   肖露往来于南京汉阳和成都,见闻更广,说了官说百姓,又说窦光鼐在仪征撞树直谏的事。   他却甚是没有次序章法,东北葫芦西北瓢,说说淮北遭水,一望无际的良田冲了,留下沙滩也是一望无际,老百姓吃观音土,拉不下来屎憋死在沟里坑里;又说观音土“这玩艺能治水土不服,有些船上人家、行商、化缘和尚、云游道士随身都带着”;又讲及皇上御驾进南京种种仪仗如何威仪堂皇,南京军民迎驾,家家香花醴酒,满城烟花爆竹,万头攒涌观瞻礼仪,崩瞎了眼的,挤落在秦淮河里的种种情态;忽而又说到孝感知府请客,化三千两银子从老庆亲王府请厨子的……云里雾里说得满口白沫,忽而东,忽而西,饶是李侍尧那么精明的人都被他说朦了。因又听他说山东老百姓吃蕨根、吃草,吃错了,吃着了“笑矣乎”草,一家子笑死了,因问道,“东扯胡芦西扯叶,你都想说些甚么呀?”   “我也不知道。”肖露抿了抿嘴唇说道,“这是闲聊么?”   一阵哄笑中,小七子突然想起该叫傅恒起身了,说声“你这人真逗”,忙忙地出去了。   **********************************   十五 捍热土莎帅议拒敌 慰边将王爷故荒唐   嘎巴几乎没费甚么周折就回到了大金川。跟着白顺等三个卡子上的兵,撒了手中几根金条,三个大头兵立刻就成了他的“护卫”,一路盘查岗哨和他们三个都是熟人,常常问也不问就放行。在清水塘哨卡上住了一夜,从成都带来的烧鸡卤肉花生米糕果子点心,让卡子上的人都攮搡了个饱。第二日清晨,他说要出外散散心儿,就出了哨卡。白顺还派了两个兵跟从这位初出茅庐一心立功的“割你鸡巴”大人,在一片长草茅芦、巴茅苇塘的沼泽地里兜了一大圈,嘎巴思量着脱身之计。因见远处沼泽中流淌的河,指着问:“那里的河,水里有鱼的?”   “有的,”一个兵答道:“有一尺——这么长的——不过没有油,鱼不好吃,腥的!”   “嗯——腥的没有的!”嘎巴固执地摇头,“黑龙江的大马哈鱼,生的、脆的、鲜的、不腥不腥的……”   突然远处“卟嗵”一声,一条不知甚么鱼在水面上打了个飘飞。嘎巴傻乎乎一笑,三下两下扒掉外头袍子撂在路上,说道:“看好的,里边的金子有!”淌过泥滩就下河,捱河岸往上游摸鱼。藏人沿习不吃鱼,汉人没有油吃鱼嫌腥,因此这河里的鱼几乎没人惊扰过,嘎巴一跳下去便摸到一条,两手箕张猛的一撩。便撩上岸去,足有一斤多重的一条青鲢在岸上欢蹦乱跳。嘎巴仰脸呵呵大笑,说道:“好好的!不许动!那边有大的——我捉去的——”   顺手又捉了一只老鳖扔给二人,便向远处趟去。两个兵看楞了,觉得这蒙古军官嘎里嘎气蛮有意思,在岸上直笑,手张喇叭口欢呼:“格——大人……顺河床走,不要上岸,岸上有泥潭!陷进去不能活命的,不能救你的……”   “我明白的……”嘎巴远远答应着,从嘴里笑到心里,越走越远……绕过一道苇塘,湿淋淋上来,察看了一下周匝的烂泥潭,寂寂不动的灌木丛,芦苇从和在布满乱草水藻的水塘,已是认明了道路。想了想,在一篷子孙槐旁拉了一堆屎,任由两个兵远远寻呼“割你……大人……”,得意地做个鬼脸儿,下了水塘无声无息向金川方向淌去……直到天断黑,总算抵达了大金川东的堆旺寨。见着了自己人,换骑骆驼,当夜后半夜,便在大小金川中间地带一个喇嘛庙中见到了统率金川七万部族的莎罗奔……   听完小嘎巴述说营救朵云成功的前后经过,又听他讲从江浙到湖广直至金川的一路见闻,莎罗奔久久没有说话。劈啪作响的篝火旁坐着的仁错活佛和老桑措管家也都在沉思。殷红呈亮的火焰照着他们一动不动的脸,虽然有些憔悴,却都仍十分镇定。仁错活佛粗重地喘了一口气,打破了沉默:“傅恒这个人看来很厉害啊!他虽然人在成都,前线上的军事一刻也没停,天天是在探路,插了标,接着就用石头树标识,用兵看守,一天一天的逼近我们。”   “是的,他是仔细审量了讷亲和庆复两次失败的教训。”桑措苍老的声音显得有些混浊,“所以一边整顿军纪在‘人和’上用功,一边竭力探明道路和我们共占‘地利’,‘天时’他占着,三路重兵压境逼近我们,兆惠海兰察都是很悍勇很能打仗的将军……故扎,我们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困难……”   莎罗奔坐在石头上,公牛一样壮实的身躯半截塔似的,威猛强悍,只皱着眉,两只大手紧紧交错握得咯嘣作响。良久,才象梦醒似的嗡声嗡气说道:“是啊,难还难在他的联络手段厉害,用飞鸽传书——”他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我怎么从来没想到过鸽子还有这个用处?三面大军合围,无论我们和哪一路作战,另外两路立刻就能知道,就能策应……莎罗奔,你毕竟还欠着学问啊!”正说着,一个高大汉子牛皮靴踩得吱吱作响进来,莎罗奔头也不回,问道:“叶丹卡,东边甚么动静?”   “今晚的情形不知道。”叶丹卡看了嘎巴一眼,对莎罗奔道:“昨晚兆惠几处布防营里,午夜时分放了很多起火焰花,都是红色的,为甚么放,现在没有探明。”嘎巴语气沉重地说道:“这是兆惠新规定的信号:红色的代表‘平安’,绿色的代表‘有事求援’,中军见到绿色焰火,要用黄色焰花回答‘知道’,别的颜色还有,是甚么意思就不知道了。”听着这话,众人心头都蓦地一紧。   莎罗奔点了一下头,对叶丹卡道:“明天夜里让堆旺的兄弟们摸过去,在清水塘南佯攻一下,号角铜鼓都带上,还有你那里的十枝鸟铳都打响,打一阵就退,看看兆惠营里是怎样动静,都是甚么信号联络。” “故扎要从南路突围?”活佛仁错穿一件宽大的红色僧袍,似乎身上微微颤了一下,“那边突围即便成功,等于是在傅恒的腹地打仗,逃亡两广是没有出路的。进入贵州,我们不但要遭汉人四面合围,当地苗人和我们很少往来,抢占他们的苗寨,苗人也是不能容我们的。”   “只是佯动一下,看看傅恒和兆惠是甚么动静。”莎罗奔脸上毫无表情,干巴巴说道:   “刚才嘎巴说,傅恒的前线行营要设在汶州,这太出我的意料了:那个地方通向金川只有一条小路,火枪弓箭在孟玛一带把守路口,多少人也过不来,而且中间还有一条河,上游黄河口我们可以屯兵,拦腰一击,他就全军分断,连救援的兵都上不去;傅恒如果想从这里偷袭,更不该堂而皇之地把行辕地址都告诉下面。这太不可思议了!”叶丹卡皱眉沉思,说道:“也许是为指挥方便。傅恒用鸽子传信,汶州处在北路军和西路军中间,传递起来更快一些,南路军用快马传令也是很快的。”   莎罗奔从坐着的石头旁取出一张羊皮地图徐徐展开,借着篝火光亮仔细审量,用指头轻轻点了一下汶州所在,哼了一声说道:“假的!从刮耳崖到汶州和到刷经寺比起来,远近只差着四十里不到。对鸽子来说,这点距离根本不算甚么。他是在迷惑我,或者派一支小股人马从这里打进金川,扰乱我们的联络!”嘎巴在旁说道:“主人,如果他的行营真的在汶州,我们派两千人从黄河口乘船过去偷袭,一下子捉到傅恒,捣毁他的中军行营,他就是又一个讷亲庆复!就是兆惠,也来不及救他!”莎罗奔眯缝着眼,冷笑一声:“小嘎巴说得对,你提醒了我。恐怕这正是傅恒想要我们作的——他不在行营里,我们占领了这个地方,兆惠,甚至川军派三千人马来攻,我们就只好再乘船逃向他的南路军大营!”他卷起羊皮又是一笑,“这个人真比狐狸还要狡猾——要把肥羊赶进栏里任他屠杀!”活佛仁错点头,叹息一声道,“汉人是太奸诈了,也太无情无义了……我们两次放掉他们的主帅,为甚么就不想想我们的仁义?早知道是这样,我们上次就该剥掉讷亲和张广泗的皮作鼓面,敲着这面鼓到西藏布达拉宫去见达赖和班禅!”莎罗奔起身一笑:“活佛,敲这面鼓过打箭炉,翻夹金山?过乌江澜沧江还有雅鲁藏布江,然后还有上下瞻对要攻打,再走几千里路——那是甚么样的路啊!老人、女人和孩子,粮食和水……怎么办?”他顿了一下,“我们出去看看!”   出了喇嘛庙,嘎巴才留心到,靠西一带空场上扎着几顶牛皮帐篷,都隐在黑鬼魅魅的茂密丛林里,知道是莎罗奔的亲随卫队营房。几个藏兵荷矛持刀在帐房间巡戈,因天色太暗,绰绰约约看不清晰。莎罗奔的步履很沉重,长筒靴子踩在矮草上吱吱作响,高大的身躯上,头微微俯下。暗夜里显得有点阴沉,几个人跟在他身后也都沉默不语,似乎有些压抑。趟过一带潮湿的洼地草丛,来到一带高冈上。从这里向北、向东、向南都是开阔地,一眼望去苍幽幽黑漫漫乌沉沉的泥潭沼泽中,潦水东一片西一片横亘其间,高矮不等的阜丘上乱草丛树篷生,在暗夜凄凉的风中不安地摇曳瑟索。只在遥远无边的地平线远处,马光祖和兆惠环伺的兵营中若隐若现闪烁着鬼火一样的灯光,连连绵绵互相衔接,给这些军营上空宠了一层淡褐色的微霭。   “我们是被博恒包围在人海之中。”莎罗奔用缴获讷亲的千里眼环旋眺望了一下,放下手,咬牙笑道:“我们金川人只要有一个人活着,一定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这一点——并不是豺狼比猎人更高明,而是——”他透了一口气,“恶狼太多,猎枪太少了。”   一阵疾风掠过,把几个人的袍角撩起老高。众人心中都泛起一阵寒意,仁错也放下望远镜,他的望远镜是张广泗放在刷经寺没来及带走的,听着莎罗奔的话,沉吟良久,说道,“汶州方向的灯火特别密集,我看见了傅恒帅营的大纛下悬着的一串黄灯——和刷经寺前讷亲的那一串一样,都是八盏。”   “明晚叶丹卡佯攻兆惠,后天是刷经寺,再后天是汶州,都是打一下就退。”莎罗奔冷冷说道:“我们真正的据守地点不能在大小金川,而是在刮耳崖!”他顿了一下,“刮耳崖的青稞和其他能吃的,酥油糌巴、茶,要留出足够两个月用的,准备穿越沙鲁里山峡谷时吃用——当然,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走的。”还想说甚么,却绷紧了嘴。小嘎巴说道:“在下寨,还有两尊大炮,大金川也有两尊,大金川外的泥潭里还沉着两尊——故扎!我们有六尊大炮呢!都运到刮耳崖,敌人来了,打他个措手不及!”莎罗奔爱抚地摸了一下嘎巴额头,叹道:“大炮太重了,进刮耳崖要乘皮船,我们的皮船会被压翻的——懂吗?——再说,我们没有很多的硫磺和硝,只有几千斤炸药,用完了,那就是一堆废铁!”   老桑措在旁插话道:“把这些炮全部炸掉,不然,傅恒会用它们来攻我们的刮耳崖的!”   “攻打刮耳崖这炮没有一点用处。”莎罗奔道:“博格达汗有的是炮,并不在乎这几尊。”他象是突然想起了甚么,声音变得有点急促兴奋,“把炮全部运过来,就在这里——   六合喇嘛寺。我们要狙击一下傅恒,火枪、弓箭,和我们全族的男人,在这里和傅恒血战一场!”   “这里?”仁措问道:“不是要退到刮耳崖山口扼守吗?如果——如果海兰察从刮耳崖南麓背后扑上来,我们怎么办?”莎罗奔狞笑道:“这里是北路军和南路军通向刮耳崖的唯一通道。我们东打一下西打一下,用汉人的话说这叫疑兵之计,让傅恒觉得我在试探突围。   傅恒当然不会轻易上我的当,他会想我在声东击西,吃掉海兰察,把金川战局打乱。他占大小金川,我占刮耳崖,久攻不下,乾隆老子发怒,就会撤掉他!——他会想到这些的,所以南北两路军攻人金川,他就不会再‘缓进’,而是要从水旱两路急攻刮耳崖!那时候,西路军就变成了南路军,尹继善会从北边压过来,兆惠和北路军会变成东路军,总合人马会超过十五万!死拼硬打刮耳崖,也是顶不住的!在这里和他血战一场,由刮耳崖出兵袭击扰乱海兰察,无论大胜小胜,我们乘机退回刮耳崖,全族苦顶到明年春夏之交,如果没有结果,就只好……到青海去了……”   无论打胜打败,大胜小胜,结局都是阴沉黯淡的,莎罗奔说着,心里也觉凄凉,但他很快就鼓足了勇气,“我要在这里教训一下傅恒。如果,打成胶着形势要海兰察增援,那么乾隆就要杀第三个宰相了!我在内地听秀才说过,官渡之战,赤壁之战,昆阳之战,都是以少胜多,我虽然不是汉人,为甚么不敢和曹操、周瑜和刘秀比英雄?”   “故扎,曹操是……”嘎巴嗫嚅了一下,说道:“是白脸奸臣,您不能比他……”“就是这个话,白脸奸臣还能打胜仗,我是保乡卫土的正义之师。”莎罗奔道:“我更能打胜仗——现在的事情是,无论白脸黑脸,人家都要打我们,饶他们一次又一次,仍旧不罢手——   只有一个字:‘打!’”   莎罗奔说着,便向岗下走,一边走一边吩咐:“明天就用竹子编成排船,把散处下寨和大金川、堆旺的大炮拖到六合喇嘛庙,四门炮口朝北,一门朝东,一门朝南,炮架用石头在中间支起,炮口要能转动……老骆驼老羊老马老牦牛全部杀掉,女人们负责晒肉干——煮熟了一泡水就能吃的,所有人身上的皮袍都要把毛拔干净,一个人要有三件挡寒,绝粮时也能吃的。火药,告诉看守人,一斤一两不能受潮,火枪鸟铳的火药要配足,剩余的用羊皮袋封好,随时能运到六合来……七岁以上的孩子,每人要养好一只羊、一匹马、一头骆骆……桑措,三天之内我的指令要大小金川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突然止住了脚步,谛听着,说道:   “萧!——你们听萧声!”   几个人凝神听时,果然远处葱笼幽晴的夜色中悠悠一阵萧声传来。因为夜深风凉,断断续续的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呜呜咽咽的婉转悠长。时而低回折颤如临流落花,时而幽噎抑顿似湍溪激石,游丝一缕沉吟绵长间忽然高拔入云如凌空俯瞰,正令人心目一开间却又转入沉浑,袅袅渺渺渐归于寂。嘎巴早已听出是父亲在吹萧。他自幼就听父亲吹,却从来没有象今夜的萧声这样勾心慑神荡气回肠,听着已是痴了,满眼饱含泪水,哽了一声,说道:“是我阿爸。”   “不错,是你阿爸。”莎罗奔点点头,暗夜里看不清他的脸色,声音却是浊重带着咽哑,“上次刷经寺松岗大战后,我就释放了金川所有的汉人熟苗奴隶。”他缓缓移动着步子向回走,徐徐说道,“我曾告诉过你父亲,乾隆是绝不会放过我的。你是汉人,可以离开我这里逃过这场大劫。但是他不肯。他说随便带一块黄金到内地,就可以过上很好的日子,但是那是恶人的天下,他是‘逃兵’,又是‘罪人’,甚么亲戚朋友三老五少都是靠不住的,没有他的存身之地——汉人,我是知道的,他说的是真的——汉人甚么都能容纳,很多好的我们学不到也容纳不了,但很多好的东西我们有,汉人就容纳不了!岳钟麒老爷子我很敬他,但他说他讨厌朵云,说我和哥哥不该为朵云决斗,还说甚么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   —衣服可以换,手足不可断。好象这世界上爱情,象破衣服一样可以扔掉。真是奇谈怪论!   ——你阿爸是好人,既然愿意留在我这里,我要把他当我的父兄对待……”边说边走间不觉已经回到了六合喇嘛寺外,莎罗奔心事很重,仰脸看着暗晦的天穹,似乎在寻找着隐在云层中的某颗星胡。暗夜中,他的目光熠然一闪,不言声走到六个水桶粗的转经轮旁,捱个用手拨转,走一道折转身再走一遭,不停地拨弄那些被人摸得滑不留手的轮子。   众人站在一旁,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们的首领和黑乎乎飞速旋转的转经轮。   “嘎巴,”许久,莎罗奔停住了手,声音也变得松快了许多,站在寺门口问道:“你刚才回来时,说夫人听到喀尔喀蒙古的事,还有霍集占的事,你自己在南京这些地方听到没有?”   “听到了的,汉人那边茶馆里有人议论。”   “能不能详细一点告诉我?”   “用汉人的话说,都是鸡零狗碎叼着听来的。”嘎巴笑道。“连夫人说的,也连贯不起来。我们的使命是营救夫人,没有仔细打探这件事。”   莎罗奔沉默了,想想朵云,此刻不知在扬州还是在海宁或者回了南京,她决意要见乾隆,见不到是不会回来的,见到乾隆,她能让这位“博格达汗”回心转意吗?他摇了摇头,说道:“就是鸡甚么狗碎的,有多少告诉我多少。活佛桑措,你们累了一天,回去休息吧—   —嘎巴,你来……”   莎罗奔确是天分高于常人,他想听的“鸡零狗碎”传闻,不但傅恒在关心,乾隆在扬州更觉到了西北准葛尔部内乱的震撼。因此,接到傅恒的奏折,立刻用六百里加紧朱批谕旨,着傅恒将钦巴卓索一家妥送南京,他要亲自召见。一面又下旨尹继善严密监视西北军情政情,命天山将军随赫德迅速兼程到御驾行在述职。随赫德接旨时乾隆尚未到扬州,因此在开封过了惠济河后便乘骑直下南京,计程七千余里。一路尘风颠顿,只用了半个月光景。原旨意命他在石头城驿站等候接见的,过了扬子江就到,随赫德带着十名亲随护卫,都是顶尖儿的精壮汉子,一口气松下来,一个个也都累得身疲腿木,拖不动脚步儿。刚刚安顿下来,洗面洗脚水还没有烧好,驿丞忙忙走进上房,陪笑道:“随军门,真是对不住您呐!和亲王爷府里管家来了,有王爷的钧谕。”随赫德看时,驿丞身侧果然站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适中身材,单眼皮儿扫帚眉,两撮老鼠髭须得意地翘着,灰府绸截衫前短后长,腰杆儿却挺得笔直,獐头鼠目的怎么瞧怎么不顺眼,随赫德不禁暗笑:和亲王爷人说荒唐,果然不假,哪里寻出这么个活宝来当管家?却也不敢怠慢,站起身来问道:“纲纪贵姓?王爷差你来有甚么钧谕?”   “我叫王保儿,”管家毗牙一笑,懒散向随赫德打个千儿,“五王爷请随军门住燕子矶驿站。军门大老远万里回来,还有水酒为军门洗尘。”说罢直起身子。随赫德这才领略到这身袍子的妙用,躬背打千儿请安行礼不但好看,且省了手提袍角这个小麻烦。因累困极了的人,随赫德实是半步路也不想多走,遂笑道:“我还给王爷带着几张天山雪貂皮,羚羊角,还有王爷要的雪莲,都打在包里,方才驿丞说王爷不在南京,要不要打包儿请尊驾先带回去,等我面圣之后再过去给王爷请安。这点小意思——”他掏出二十两一锭台州足纹递过去,“请尊驾收了买茶吃,酒筵免了。说真的,这会子我这群兄弟身子都是硬的,迈不动脚步儿,腿脚骨节都又硬又木,累得都要趴下了。”王保儿又打一躬,却不接银子,笑道:   “银子是好玩艺儿,只是王府家规,保儿不敢玩命。不接银子也谢爷的赏了!”又打千儿谢过,一脸皮笑说道:“五爷现在故宫西驿站和人议事,他老人家专程回南京迎您呢!说了—   —老随我日他妈的!要是不肯来,我就日他他奶奶的!谁叫他不赏面子?——这不是我的话,是我主子的话,别见怪您呐!”   十个侍从护卫和驿丞起先呆楞楞听着,至此不禁都是一阵狂笑。随赫德也笑,说道:   “我日你妈的——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和先头三王爷顶过口的王保儿,二十多年过去,仍旧是个砸不烂煮不熟的赖豆儿!——你先去,我们收拾一下就过燕子矶那边,今晚我准把你灌成一头走不成路的醉驴!”王保儿笑嬉嬉去了。   众人只好打叠精神重新上路。城中御驾虽已去了扬州,但因还要回銮,满城关防由圆明园善捕营和九门提督衙门守驻,列戟驿骑金吾巡哨半点不敢苟且,每隔半箭之地都有羽林军按刀伫立。随赫德虽是开府建牙的大将军,到此也不敢放肆,只勒缰徐行,直到出了乌衣巷才放辔疾驰,少半个时辰也就到了燕子矶。随赫德下马环顾,但听秦淮河一带丝弦笙篁悠扬隐约不绝于耳,摇曳水光中红烛绿影荡漾不定,河中画舫楼船游移如织,扬子江中渔火星星点点,东北边老城隍庙一带各色灯火照得一片通明,川流不息的游人在夜市上随意徜徉。临江压水的燕子矶码头衬着东边满城万家灯火江风带着水气扑身而来,吹得满身舒坦,一身劳乏顿时松快了许多。随赫德一眼瞧见王保儿从驿站里出来,大大伸展了一下,笑道:“你这狗才,倒会选地方儿!从天山到这里只是攒行赶道儿,乍来一看,真跟做梦似的——饿了饿了,王爷赏的饭在哪?带咱们吃去!”   “我们爷就是要请军门先做个好梦再见。”王保儿笑嘻嘻地,一手让着,“爷们在天山,一头挡准葛尔,一头挡霍部回乱,不容易!请请请……”便带着众人往里走。随赫德一路进来,见东厢一溜十间房都亮着灯,西边十间黑乎乎的阒静无声,既不见驿丞也没有驿丁,只有两个厨子忙活着在上房席上布菜筛酒,却都是放了足的大脚妇人。随赫德一群人马刺佩剑矶叮当作响进上房正间!隔窗瞧瞧后院,也一般的鸦没雀静,不禁诧异,问道:“保儿,这他娘的是个甚么驿站?活似一座庙!”   “不是庙,是尼姑庵。”保儿笑着请众人安席,一边倒酒,一边解说:“这是五爷特为众将军备的六合同春酒,还有参汤。五爷说圣上有旨官员不得酗酒,迎往客人节俭不得奢侈,所以菜也就是桌上这些,军门体谅着些儿吃饱完事,王爷不定还要过来看望众位……”   随赫德看时,每人面前两个碗,一碗酒一碗参汤,都是黄澄澄的,各是各的香味,桌正中间一个大条盘放着一只烤猪,一脔一块割得方方正正仍旧对成原猪形儿,烤得焦黄的外皮涂着卤油,香得直透心脾勾人口涎。四周除一海碗回锅肉,一海碗清炖牛肉都是素菜,甚么清妙笋瓜、凉拌玉兰片、海哲丝、芥未黄瓜、葫豆四季春之类,倒也满目琳琅香气四溢。王保儿见宴席已毕,笑道:“请先用参汤,提提精神!五爷说,请众位不要太饱,酒也留着点量,明儿他还要请,好的就吃不进去了。”   一碗参汤下肚,接着又一碗热黄酒,被马背颠得发木的军校们心里顿时暖融融的,满脑袋满心的马蹄声被融得无影无踪。一个个面红筋舒脸上放光,精神抖擞起来。他们远自天山而来,平素一味羊肉,一味萝卜而已,一路奔波几乎是换骑不换人,驿站里,甚至破庙里,不拘甚么吃一口,胡乱迷瞪一会便即飞骑赶道儿,尽自个个腰缠金银,竟连一口适意的饭也没得吃上。得着这一餐席,不但在喀尔喀荒漠蒙古,就是内地也难得吃着,觥筹交错间人人大快朵颐。顷刻间瓮底朝天杯盘狼藉,满案肴核遍桌汁液,所有荤素菜蔬风卷残云般扫荡殆尽。两个厨娘在旁看得抿着口儿笑,却不再添菜。王保儿也笑,说道:“你们咧着阔嘴只管笑甚么?随军门就在东厢,下余军官东厢里去,你们带他们各屋里解乏去!”   军将们一脸迷惘起身跟着两个婆娘出去,王保儿将手一让,更是笑得眼睛挤成一条缝:   “随军门,请了您呐!——这屋里解乏……”   “妈的,甚么名堂?”随赫德笑道:“喝酒还不能解乏?”一把挑起帘子闯进屋里,这位牛高马大的将军顿时愣住了,东厢屋里绿纱幕榻,两枝绛烛高烧,西墙卷案上放着各色水果点心福橘苹果香蕉荔枝一应俱全。东边榻前,齐整站着三个妙龄女郎,年纪都在二十余岁。一个个妙目俏腮,频眉云鬟,一色的水红薄蝉翼纱长裙泄地,朦胧绰约皆是绝色,通身上下,一览无余,香脐耸乳都隐约可见,再向下看,隔裙模糊,一团紫微绒亦是毫无遮掩,竟是赤条条裹着一袭薄纱衣……正愣着,王保儿在外问:“军门,小的有事先出去一下,还有甚么吩咐没有,”“没有了没有了!”随赫德兴奋得鼻翼翕张呼吸急促,说话也有点怪腔怪调,“你忙你的!回头我赏你个狗日的!”说着,一屁股坐了椅子上便解佩剑,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三个女子,问道:“你们叫甚么名字?”   三个女人双手扶膝向他蹲个万福,中间一个俏肩纤腰雪肤凝脂,嫣然笑道:“奴奴叫曼曼。”左侧一个婷秀袅娜巧致玲珑,靥生涡晕道:“奴奴叫婷婷。”之右侧一个年齿略长,也只在二十七八岁间,收拾得风寰雾鬓轻盈如仙,眉黛春山间流眄一盼,巧笑道:“我是妈妈(鸨儿)——带她们来侍侍爷的……”   “妈妈亲自上阵了?”随赫德看看这个,乜乜那个,觉得哪个都好,都是软香温玉,三株解语花皆是忘忧草,几千里奔波劳乏顿时春风扫尽,脱着袍子淫兮兮瞧着三个婆娘,嘻笑道:“怕她两个禁受不得爷的军棍?”   那鸨儿看来不知从哪个行院里选出的尖儿,风月场上的领袖,淫乐园中的都头,不粘不滞不慌不忙浪得风摆塘荷般过来,自松了领边钮子,蹲身替随赫德脱靴,口中笑道:“见识过那许多人,‘军棍’还是头一道听见。爷真风趣……”随赫德塞外风寒戈壁边陲军营驻守的军将,久旷在外的人乍入温柔之乡,哪里禁得她这般软红围绕百般柔意儿,隔领便伸手摸进她怀中,腰下那话儿倏地弹起,直绰绰硬梆梆掏横出来,一手揉摩着她温润柔腻地乳头乳房,一手扯过她素手把握那话儿,笑问:“这不叫军棍叫甚么?”那婆娘香腮偎倚,笑着用手轻轻打了一下道:“叫乌龟,叫鸡……鸡,叫怒蛙,叫‘半根夏小药’,有的秀才叫‘红霞仙杵’……”随赫德被她把玩揉捏得连笑带抽冷气,两手嗤地一撕那纱衣,鸨儿一身顿时色相毕露,刚笑说了句“爷这么猴急的……”,已被随赫双手一掬,婴儿般抱起放在怀中。   曼曼婷婷早已趋步过来吹灯。随赫德道:“不许吹灯,一人上阵,两人观战,有临阵畏缩者斩,败而求饶者军棍侍候!”抱起鸨儿向床边走,口中兀自吮她乳豆儿,含糊不清说道:   “大将军二将军都已经勃然而怒挺身而起!本军门今日先拿你军法从事出出火气!”那婆娘胶股糖似粘缠在他身上,小手捏弄着,“好亲达达哥哥也,真个小棒槌似的!怪不的苟才那龟孙说爷是天驴星下凡叫我先上,怕姑娘们太嫩,承受不起……我才三十不到,他就说我老,说‘老……屙去火气……’”“说什么老窝嫩窝,本军门看着老母猪都是双眼皮的……”随赫德浑身欲火如焚,三把两把脱得赤条条一丝不挂,挺戈贯革直入,大口喘气儿纵送,问道:“你这玩艺叫甚么?”那婆娘又疼又舒坦,淫心如醉,越发浪得浑身没有骨头,娇嗽吁吁兰馥香麝说道:“叫……爷缓着点……叫豆蔻火齐,宝盖峰尖……还有说两腿里夹个柿饼的……好!爷真英雄……”婷婷曼曼两个女子都还在稚齿之间,起初见随赫德粗胡大汉叫驴似的行货,都有点心怵胆寒害怕不堪承受,“妈妈”白身露相亲作榜样,淫言浪语百般奉承模范,既见且闻,不觉都面红耳热心跳脉急……   王保儿只出驿虚转悠一圈,到燕于矶码头买了几张软面卷饼心,叫上一个卖油茶的托了一大壶跟着,蹭搭蹭搭回了驿站。叫卖油茶的站在驿站门洞里等候,经自穿堂过院,却从偏西两厢夹道过去直北进了后院,登正房入内。但见八支胳膊粗的红烛煌煌炬照如昼,和亲王弘昼仰在安乐椅上,双脚泡在贮满热水的大铜盆里,两个丫头一边一个跪着替他捏脚丫子按腿,两个丫头坐在双肩边替他揉臂摩身子,椅顶头还有个剃头的也是女人,是亲王六侧福晋屋里侍候的通房丫头叫紫菊的,一边给他小心刮剃,一边说笑话儿:“我们乡里有个嘎秀才,写诗写词儿都没的说,一写八股文章就玩完儿。又爱吃酒,吃醉了就满口柴胡。有一回大白日喝得醉猫似的,肚里五味不合,晕头鸭子似的徉到彭员外门口,再忍不住‘哗’的一口吐了个满世界都是,彭家那日祭祖,刚刚拾掇得干干净净,门房见弄得黄汤绿水满地酒臭,就骂:‘野杀才,哪个茅厕里不能吐,就冲我家门口拉稀窜鞭杆儿!’嘎秀才说:‘不是你门口冲着我的口,我还不恶心呢!’门房笑说:‘日你妈的,我们大门一向就在这,又不是今年才有!’嘎秀才晃晃头,指着嘴说:‘老子的嘴一向也长在这,也有年头了!’”   弘昼闭着眼,听得吞地一笑,几个丫头也笑。听见王保儿也笑,弘昼用手指指额角,示意紫菊剃刮,问道:“叫驴过来了?事办妥了?”   “回主子王爷话,”王保儿有楞有角向弘昼一躬,说道:“奴才顶的名儿,叫苟才。一个翠香楼,连鸨儿朱倩倩共是二十二位,随军门三个,其余一人两个,化了五十两金子,办得汤水不漏,这会子——”弘昼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指指头顶对紫菊道:“再细刮一遍,剃头的拍巴掌——玩蛋——剃,说——”“就说剃头的,”紫菊笑道:“有个财主最是小气,要剃头,跟剃头的说,‘好生剃,给你三合米,拉破一道血口儿扣你一合。’他有心坑人,剃一会儿猛的一咳嗽,糟———道口儿!过一会子又一个喷嚏,糟——又一道口儿!堪堪剃完,头上刚好三道口儿。那财主心里满得意,白剃了——剃头的几天没生意,饿得肚里咕咕叫,一阵阵邪火直攻,索性一索性,咬着牙笑说‘爷这头真得好好侍候’,也不分说,立起剃头刀头上拉划,把三道血口儿曲里拐弯连成一道儿……”说罢收刀,竟在弘昼光头上轻轻一拍,笑道:“玩——爷的头了!小心着点,防着奴婢在爷头上也划道儿“哈哈哈哈……”弘昼大笑起身,趿了鞋适意地跺了几步,一个丫头脸蛋上拧了一把,道:“你肚子不饿,我不咳嗽打喷嚏,怎么会有那种事?”他象忽然想到甚么事,神情变得有点沉郁,缓缓说道:“如今圆明园,热河八大处,紫禁城真正是佳丽三千。我已经请旨,二十五岁以上一律放归本家。不知道办了没有,得催催内务府。宫女们饿急了,准不定也干剃头匠这一手!”王保儿笑道:“王爷说笑话了不是?宫里人还能饿着了?”弘昼搓搓光润的脸颊,道:“那可指不定。人,不光肚皮会饿,别的地方饿起来也不得了!明武宗时候,几个宫女一商量,弄条白绸子要勒死主子,幸亏她们张致慌忙,打的是个死结,没弄成,不然,史笔一载,‘武宗为宫人所弑’,那是甚么好名声?”   他虽说得漫不经心,众人却谁都没有读过史书,几个丫头想到常随福晋晋见皇后的那个阴沉沉的宫阙里,一百多年前深夜居然发生过这样的事,必定为了甚么事绝望没有活路,几个宫娥密议杀皇帝,怎样撕白练,怎样慌不迭挽了死结,怎样套上拉不动,惊动了武宗……   那是怎样的情景?……思量着,心里都起疹儿,竟都呆住了。王保儿道:“爷呀!还真有这种事!武宗爷后来怎么料理那几个淫贱材儿的?”   “武宗是个淫昏之君。这结局可想而知。”弘昼似乎不想沿这话题多说,“无非碎剁,凌迟,剥皮而已,嫔妃都牵进去好几个呢——保儿,咱们前院里去。”说罢拿起脚出房,保儿紧随跟着,屋里留下几个女人兀自发呆,身上起栗儿。   **********************************   十六 纳木札尔淫乐招乱 阿睦尔撒乘变逃难   弘昼王保儿一前一后从北正房向东,踅过一段暗幽幽的巷道,弘昼忽然站住了脚。王保儿不知缘故,忙也站住。暗地里弘昼沉吟良久,说道:“保儿,皇上要处分我,你心里得有个数。”   “主子!”王保儿吓了一跳,疑惑地伸脖子嘘弘昼脸色,卟地一笑道:“爷说笑话了不是!怎么会呢?皇上现今只剩了爷一个亲兄弟,平常价连句重话都没有的。奴才随爷叼光,几次见皇上送东西,赏的比送的还多;随爷晋见,奴才旁边瞧着,皇上眼里那份亲情,比别个亲王格外不同呢!”   “你想的对,也不对。我们除了兄弟,更要紧的是君臣。”   “皇上已经露出口风,‘就是兄弟,也要拂拭一下。’”   “拂——拭?”   “好比镜子不亮,”弘昼一笑,“要擦一擦。”他顿了一下,仰望高天繁密的星河云汉,长长透出一口气,“我是荒唐王爷嘛!如今天下就是个荒唐世界。拂拭一下我,下头荒唐的就会少一点。……今夜的事,我就是寻个小过错给皇上看。御史弹劾是必定的,接着就用这个——摘掉我头上几颗东珠、罚俸、训斥——教我闭门思过。再接着,他再杀钱度、高恒,罢那些声名狼藉的官。他要整顿吏治,不咬牙拾掇一下自己兄弟,怎么说别人?”   王保儿听得发懵,想了想,说道:“王爷既这么明白,何苦化钱费力弄这事,白填还进去给人作法——爷说奴才乃是驴托生的,驴不会想事儿,王爷怎么也不会想事儿?”   “日你姐姐的,连老子也敢骂进去了!”弘昼笑骂道:“跟你说也说不清楚。记着这档子事,皇上处分我,我不处分你,但你要在外头收敛些儿,别他娘的动不动一毯把好大的官都顶到南墙根儿上。好象我一点家规也没有似的!”王保儿笑道:“谁敢说爷没家规?我就是爷的模范奴才!爷也处分我,说我在外头胡来给爷招事儿,咱家里千把人,他们不也‘整顿’了一下?”弘昼呵呵大笑,说道:“好奴才,晓事!——走,前头瞧瞧去!”   主仆二人加快脚步,其实这里暗角出去,离驿站正房只几步之遥,转出房角弘昼便道:   “跑去问问完事没有,爷恶心听他们那些声音。”王保儿忙应一声,小跑着从正房北影壁绕进去,跺步儿加大足音,一进门便隔东屋门问道:“随军门,解乏了没声?”听着屋里叽叽噜噜断云残雨之声未绝,一个女子细声细气吃吃笑着求告:“爷……您真好精神气儿……且别起身……”随赫德答应着:“就来就来!”接着一阵衣裳悉悉声音,随赫德披衣扣钮出来,一头走一头笑着回骂:“老子在万马军中直出直入,杀得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啊!五爷,您不是在明故宫那边么?怎么这儿来了!”他一眼看见了弘昼,忙一个千儿打下去,怀中钮子尚未扣全。里头鸨儿婊子们不知道,兀自浪笑着说:“凭你明故宫秦淮河,再恶的大将军五六爷,该败阵也得软了!”不知谁悄语说了句甚么,里屋才没了声息。   “起来吧!”弘昼手握檀香小扇虚抬一下,笑嘻嘻道:“有七千里道儿吧,走得不容易。皇上派我和范时捷、纪昀来南京接你,他们在故宫那边等着听你回报南北天山的事。我说先得叫弟兄们软和软和身子,犒劳犒劳——怎么样?比骑马受用些儿吧?一般的纵送,滋味一样不一样?”“不一样不一样,那当然不一样!谢爷的赏!”随赫德黑红的脸膛放着光,显得精神奕奕,“这会子解了乏,奴才挥戈上阵,仍旧金枪不倒!——不信,爷问屋里几个败军之将!”   一句话说得屋里三个女人咯儿咯儿笑不可遏。弘昼无所谓地将手一摆,径自到院里,冲着东厢一排房喊:“弟兄们!都给我出来!”便听各屋咭哩咕隆一阵响动,军将们忙着穿衣穿裤登靴戴帽佩剑,顷刻间便黑乎乎站成一排,“啪”地一齐打下马蹄袖行礼:“奴才们给五爷请安!”   “都起来!——捶子软了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这王爷金技玉叶,天子第一亲,怎么这样儿问话?有知他荒唐秉性的,身子一挺说道:“还行!”众人一笑,有的说“软了”,有的说“软了还能再硬”,未了一个苦着脸说“标下的‘刀’几年不用,他娘的锈了……才进去这么三指,”他比了一下手指头,“——就收兵了!”听得众人一阵哄笑。   “兄弟们在外出兵放马不容易。边陲塞外兵营枯寂,没有女人又不能带家眷。大丈夫,嗯……这个这个,啊——捶子硬了无奈何!”弘昼在众人笑声中说得铿镪有力,“南京六朝金粉之地,是个吃喝玩乐嫖婊子的地府儿。但我皇上整顿吏治,不许文武官员逛行院,你们没有纪律,自个儿去,教善捕营拿住,连老随也要脸上无光!嗯……这个这个,本王爷爱护边将,哎这个这个又要维护朝廷法纪,嗯这个这个……就这样了!”他掏出怀表就窗上的灯光看了看,提足精神问道:“这会子累不累?” “不累!”   “能办差不能?”   “能!”众人齐声大呼,气壮山河。   弘昼略带孩子气狡黠地一笑,道:“现在是戍未亥初时牌。全部坐轿,去明故宫。十个军佐跟兵部的人回营务事儿,老随跟我见纪中堂和范司徒说西北军情。说到子时,还回这里,该干的事就用不着我指教了!”众人都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却看不情形容脸色来,弘昼一摆手便走,后头的人忙脚步杂沓跟出驿站,已见一溜竹丝亮轿停放在门口。   明故宫驿站就在青龙门北。这里向东是一带城墙,西边是空旷得黑漫漫的故宫遗址,荒草白茅间间而矗着断墙颓垣,被永乐皇帝烧成一片白地的旧宫遗址上金水河上汉玉栏桥御池沟渠仍在,守阙石狮盘龙华表犹存,都隐在青蒿野榛之中。星光下看去起伏不定,象是许多猛兽在暗中跳跃,甚是荒塞阴森。驿站就设在遗址东北角,临玄武湖岸落座,却比别个驿站不同:倒厦三楹大门悬着两盏玻璃宫灯,周匝围垣也是宫墙式样,墙上每隔不远挂一只“气死风”灯,灯下暗影里站哨的都是九品武官服色,一望可知是善捕营的护卫。几个太监见弘昼下轿,忙一拥而上打千儿请安,一个蓝领子管事太监象是王府里侍候的头儿,侧身跟从谄笑着道:“范大人纪大人都等急了。兵部几个堂官不敢放肆,在书房那边探头探脑,耐着性子等。爷怎么一去就两个时辰,范大人和纪大人都骂您呢……”   “他们骂我甚么?”弘昼一边听一边哼哈,站住了脚,笑道。   “范大人骂您是‘兽头’,纪大人骂您是‘毯牛’!”   弘昼偏着脸听,一眼瞧见纪昀范时捷笑着从西月洞门迎出来,因笑骂道:“你们竟敢背地骂我!就是老子不计较,皇上知道饶你们?”纪范二人笑着一躬,手让弘昼到西花厅,范时捷指着一群将校对太监道:“把他们带议事厅那边,叫兵部的人也过去——还有户部老金,都去听这群药渣说粮说饷说军需。”回头陪着弘昼踱着走,听纪昀笑着对弘昼解说:   “爷甭想挑我的毛病儿,是那狗才听转了,我说的是‘囚牛’,不是毯牛……龙生九种爷听说过没有?头一种就是囚牛,囚牛好音乐,现今胡琴头上刻的兽就是它的遗像;兽头也是龙种,官名叫鸱吻,平生好吞一一我打量爷是听戏去了,老范以为爷见了心爱物儿吞吃去了,怎敢放肆就骂呢?年羹尧骂穆香阿‘狗娘养的’,穆香阿回话说回大帅,我母亲是和硕公主,圣祖亲生,不是狗娘养的’!奴才们是守规矩懂礼法的,怎么敢学年羹尧?”“这个玩笑开得有惊无险!”弘昼开心呵呵大笑,“方才见过一群婊子,老鸨儿也跟我说了个笑话儿。她说她接过一个道台,两榜进士出身。进士说他凭着笔作官,老鸨儿说:‘咱们一样,我也凭屄(笔)吃饭。你笔上有毛,我也一样,你有笔筒儿,我也一样!’那官儿被她挤兑住,笑说:‘我还凭嘴吃饭,回事说差使奉上接下,不单凭笔。’鸨儿说:‘仍旧一样,我们也凭嘴吃饭,不过你嘴在上头,我们的在下头,你的横着长,我们的竖着长罢咧,你嘴上的胡子还没我的长得好呢!’”话没说完,范时捷已笑得弯倒了腰,纪昀正点烟,一口笑气喷断了檀香火楣子。随赫德却是挺着个大肚子笑得浑身乱颤。说笑着众人一道儿进了花厅,弘昼甩了身上袍子,一身天青细白洋布短褂短裤,趿了双撒花软拖鞋,向东壁椅上一靠坐了,对满屋丫头仆厮摆摆扇子道:“给各位大人上茶!桌上果品点心尽够使的了,不用再上——你门出去,我们要说正经话。”   “老随,”众仆随退出去,纪昀敛了笑容,在椅上一欠身说道:“准葛尔部长噶尔丹策零死了几年,又立了那木尔扎,又乱了几年。皇上因为道途遥远,又是他们部里自家闹家务,这头金川又连连用兵,所以没有料理。上次看你奏折,又换了个达瓦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随赫德刚要答话,弘昼用手虚按按,说道:“北京那头阿桂给皇上密折,说有个叫阿睦撒纳的,正在青海日夜兼程去北京,阿睦撒纳是辉部台吉,准葛尔部闹家务,与他有甚么相干,也搅和进去。我不是管事王爷,既叫我听,就简略从头说明。别要皇上问我,一脑袋浆糊葫芦回奏。”范时捷这个户部尚书还没到任,也想知道首尾,也便冲随赫德点头。   “王爷,纪大人范大人,这事说来繁复杂乱,不是三言两语的事,只能从简扼要回话。”随赫德略一欠身,清了清嗓子道:“圣祖爷三次亲征准葛尔,老葛尔丹败死自尽。封葛尔丹策零为台吉,这个人其实懦弱无能,只是靠了朝廷封号勉强维持准葛尔局面而已。葛尔丹策零有三个儿子,老大叫喇嘛达尔济,是小婆养的,娘家不贵重,儿子自然也就身份低。正出的嫡子是老二,叫策妄多尔济·纳木札尔——王爷别不耐烦,他们的名儿就是长,我听了几年还觉得拗口别扭——他娘是正宗朝廷封的福晋,因此葛尔丹策零一死,顺理成章就成了台吉王爷。   “这个纳木札尔岁数不大,却是甚不成器,从罗刹国不知弄来甚么春药,一晚上能弄一百个女人。部里身边略有点姿色的女奴,甚或有的部曲臣僚妻女都横扫进去。有时弄不到一百个就疲软了,再吃药再弄,连亲姨小姑亲妹子也都不肯饶过。这么着折腾,人瘦得象个骷髅,哪里有精神料理部曲甚么草场牛羊纠纷?甚么储粮备冬草料迁移牧场这些政务,一概听之任之。不吃药就象个晕头鸭子,一阵风就吹跑了的纸人似的,吃了药又象个疯子,又狂又躁,别说女人,就是男人见他那样儿都畏惧躲避不遑。”   听到这里,范时捷不禁莞尔,纪昀却是点头一叹道:“祸水横逆,这样的君王没个不亡国的……”弘昼笑道:“方才老范悄悄问,我说那些军将是‘药渣’甚么意思?说的就是这样的人——不知哪年哪代,皇宫里的宫女都得了病,面黄乏力精神萎顿。太医开了一张药方,送二十个精壮小伙子进宫。一个月后,宫女们一个个容光焕发体态轻健。送这些年轻人出宫,老皇帝眼花,瞧着一个个晃晃荡荡骨瘦如柴的影儿,问‘那是些甚么东西呀’?宫女们捂口儿悄笑,回说‘禀皇上,那是药渣’!”范时捷登时明白,端着茶杯指着随赫德笑得手直抖,话也说不出来。   “对了,王爷说的,这个纳木札尔真正是熬透了的药渣!”随赫德笑一阵,接着正容敷陈:“不但淫乱昏庸,身子骨儿不好,还动不动就杀人,取女人胎胞男人的肾补身子,又怕死,年年找个替身奴隶杀了算是替他去阎罗殿报到!这么着弄得天怒人怨,臣子辅宰们自然要谏劝,他是谁劝杀谁,连着杀了七个‘宰桑’。札尔固(部族会议)管不了,竟是人人切齿痛恨。   “纳尔札木有个姐姐叫鄂兰巴雅尔。小时候儿弟姊两个满有情份的,光弟弟也还听姐姐的话。眼见就要全部大乱,几百里从哥策部落赶回来劝弟弟戒酒戒色保养身体料理政务,可这时候儿纳尔札木已经是个半疯子,不通人性了,和姐姐一顿大吵,居然下令把姐姐铁锁锒铛下狱囚禁起来。   “这一来乱子就起来了。他姐夫萨奇伯勒克怒火冲天,升旗放炮造反。喇嘛达尔札早就虎视眈眈这个汗位,和萨奇伯勒克里应外合,一夜突袭杀进帐中,那‘药渣’吃了春药,正在拼力鏖战,一阵乱刀,立马成了花下风流之鬼……血泊里,老大喇嘛达尔济坐了汗位。”   随赫德说到这里顿住了,端起杯喝茶。屋子里安静得连北窗外玄武湖涟漪拍岸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几个人思量数年之前,万里之遥的准葛尔那个风高月惨的夜晚,美人昏主血溅青帐红烛之中,马踏碧血沃草,荒烟戈壁乱马交枪一场惨杀,都不禁凛凛然泛出一阵阵寒意。弘昼出了半日神,叹息一声问道:“后来呢?”   “这就要说到这位阿睦尔撒纳了。”随赫德紧皱眉头,仿佛有很重的心思,幽幽地望着前面的墙壁,“阿睦尔撒纳是策妄阿拉布坦的外孙,是准葛尔辉部台吉。为争牧地草场,早就有心和纳木尔札大干一场,当个准葛尔汗王。现在准部内乱,哥子姐夫合伙杀了弟弟,哥子夺位,用我们天朝的话说这叫弑君自立。就情理上说,蒙古人也不服气。扎尔固里的贵介长老都是敢怒不敢言,纳木尔札虽然无道,还有个同母弟弟策妄达什——你杀了哥子,理应把位子让给弟弟,怎么就大摇大摆自己坐了?——都不服。这些长老们没有权,却有面子,暗地里和阿睦尔撒,还有和硕特部台吉班珠尔联络,要起兵勤王,拥立策妄达什。不料事机不密,露了馅儿。   “前年秋天,准葛尔部办那达慕大会。前三个月头里就给我发了请帖。他们闹家务我一直在留心监视,随时给皇上奏报。皇上每三天就密谕给我,一是留心形势动向,二是暂时耐宁不动虚与委蛇。准葛尔虽桀傲不训,毕竟每年还有贺表贡物贡献。如今乱了,不经请旨弑主自立,后头形势难以预料,所以接到请帖立刻八百里急递请旨赴会——就是带着这十位管带偏将一同走了五天,如期到会观礼。我是天朝上将,当然坐在主位中间,看了看,几个西蒙古王爷都不认得,喀尔喀的各台吉,辉部阿睦尔撒和硕部台吉班珠尔都来了,由喇嘛达尔札陪着,向我行礼,有说有笑拍肩膀拉手的,十分亲热,连我的心都懈了,这不象是出事的样子,他们亲连亲,亲套亲,打断胳膊连着筋,莫非暗地里和好了?   “那达慕是各蒙古草原最大盛会,有点象我们过年。上边一排座,正中是我,摆满了苹果、梨、葡萄、哈密瓜、西瓜之类,还有手抓羊肉和酒。我带的军将们也一样。下边一排是喇嘛达尔札居中为主,各王爷列位序而坐,酒肉之外,只有葡萄哈密瓜,都是久日不见,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亲切说话观看大会。   “射箭过去了,平安;又是叼羊,摔跤,祭神舞鼓吹里头有点象跳加官,戴着面具踩高跷的、打莽式的……围观的人有四五万,男女老少连说带笑随节拍儿舞蹈。热闹,开心,半点戾气也没。   “轮到赛马,出事了,”随赫德满意地环视一下听得发呆的众人,又喝一口茶,“那是好大的一个场子,打成一个大圈子,圈里圈外都是人,中间留出一箭宽的马道。喇嘛达尔札摆了摆手,王府管家摇旗,三十匹精选的马崽子从东头极点一阵狂奔,卷得尘土扬起老高,渐渐近来,一阵风似地过去,从西头向南绕,东折又回来。离得近看得清,马上都是剽悍精壮的蒙古汉子,除了缰绳鞭子,甚么武器也没有。接着眨眼功夫又是一圈,马快得叫人眼花镣乱,一闪就过去了。待到第三圈,我正傻着眼看,突然间里头五六个蒙古人变戏法似从腰间取了弓箭,朝着主位上就射!我的爷,那真是又快又准又狠——一个叫达什达瓦的长老脖子上一箭嘴里一箭,着了两箭,‘扑嗵’一声仰脸倒下去。再看策妄达什,左膀一箭,心口一箭,两箭挨了,一声不吭歪倒在一边。只有阿睦尔撒纳眼尖,身手极是矫捷,见势不妙,一溜身从桌下窜了出去,两箭射空,钉在他坐的椅子上还在簌簌抖动!   “场上一阵骚乱,各位台吉王爷还在懵懂,一齐起身东张西望。我再看,阿睦尔撒纳拔脚飞奔,一手揪住一个生马驹子,回头不知骂了句甚么,窜上去夹马就逃。他随身带的卫士只有一个也捉到了马,在后头紧随护卫,余下的几十个人已和喇嘛达尔札的护卫交上了手,马刀拼刺火花四溅叮当作响,满场杀声、哭声、骂声、马蹄声、吆呼声响得沸地盈天……烟尘沙雾混着乱成一锅粥。再细看,老人女人和孩子都集合到了西边。东边的马队有的去追阿睦尔撒纳,留下的已将辉部带来的卫队剁成了肉泥……我也是几次出兵放马的人,杂谷土司叛乱我跟岳东美老军门打过恶仗,西藏珠默特部作乱,杀了驻藏都统傅清和左都御史拉布敦,我跟岳军门又去平叛,也打得凶,没有见过这场面,阿睦尔撒纳的兵没有一个投降的,一个胳膊一条腿还在拼杀!杀人的也真残,把人剁成鸡蛋大一团团肉块挑在刀上耀武扬威,肉丝儿还在霍霍乱跳!   “喇嘛达尔札布置了人追杀阿睦尔撒纳,没事人一样笑嘻嘻回来见我。对那些王爷咭哩咭隆说了一通,又对我说:‘今天这件事让将军受惊了,真对不起。达什达瓦一家和策妄达什密谋勾结阿睦尔撒纳这只狼,要来夺我的草原、人民和牛羊,要杀掉我,拥立策妄达什来统治准葛尔。策妄达什年纪虽然小,和多尔济·纳木札尔都是一条母狼怀里养出的恶狼,勾结外人害他的哥哥又是他的恩人的我。用你们的话叫天理难容!我不这样对待他,他会把我作成肉酱吃掉!请将军转奏博格达汗:我们准葛尔部是拥戴大皇帝的法统,臣服天朝的藩臣,并不敢自外乾隆大汗的恩德和统治……’这是不测凶险之地,我没奉旨,也不敢胡言乱语,虚应酬几句教他赶紧上奏朝廷请求封诰,名正言顺地当个藩王,带着我的人回了天山大营。”   几个人听了都点头。准葛尔部族乱源已经明了。纪昀一锅烟接一锅喷云吐雾,沉思着缓声问道:“我在军机处,料理的却是文事,见有达瓦齐上表请封汗的折子,这个达瓦齐是怎么回事?”   “达瓦齐么,这就说到他了。”随赫德笑道:“我与他那达慕大会上见过,拉手寒喧。   个子比我还高点,皮色和汉人差不多,笑起来样子很贼,说话声音吐字儿有劲,还引用了孔子的话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那达慕会上指挥兵马的就是他。很干脆利落的一个人。汉话说得好极了,略带一点宁夏口音。”   “此人是巴图尔珲台吉的后裔,准部大策零敦多布的孙子。也是扎尔固部族会议里掌兵权的大贵族,管着哈萨克玉兹部落,打个比方有点象我们的兵部尚书兼统兵大帅。他也是正牌子的金枝玉叶,原本纳木札尔昏乱,就生了篡位之心,帮着喇嘛达尔札,心里自家打主意,纳木札尔死了,策妄达什也死了,你喇嘛达尔札不是正宗货色,朝廷也没封你当汗。此事不干更待何时?阿睦尔撒纳当众脱逃,原来是他使的心劲儿。   “这事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阿睦尔撒纳逃出后,曾派人到我营里,他已聚集三万铁骑,要和我合兵进击准葛尔。我没答应,他也就不再找我。我也留心,派人化装混进去打听。原来他求我不成,悄悄去了哈萨克玉兹和达瓦齐密谋。两个人商量定了,于乾隆二十一年秋七月十二夜里,各派两万骑兵,四百里长驱奔袭,直入准葛尔大汗宫。准部的兵都是达瓦齐带出来的,只有喇嘛达尔札部落不到一万兵,又没有防备达瓦齐会里应外合。两个时辰不到,一万多兵全军覆没,喇嘛达尔札拔刀自尽。   “照阿睦尔撒纳的想头:我帮你达瓦齐当了汗,至少也该弄个一字并肩王坐坐。达瓦齐却觉得自己走错了棋,早知道喇嘛达尔札这么不济,何必引狼入室掰屁股招风?阿睦尔撒纳屯兵不走,两个人顿时反目为仇。阿睦尔撒纳一不作二不休,干脆大举进兵,占领了杜尔伯特,屯兵额尔齐斯河,两军隔河对峙。我奉旨见驾述职时,两军已经打几仗,互有胜负。准葛尔现在局面已是乱到了极处。”   随赫德口说手比,反复譬讲,总算说清白了准葛尔内乱局势的来龙去脉,已是唇焦口燥,端起酽茶一口接一口只是喝,说道:“后来的情形我就不知道了。”   “阿睦尔撒纳战败了。”弘昼目光霍地一闪,又敛去了锋芒,“达瓦齐自己何尝不是狼子野心?逼得三车凌部举族内迁,在部内谁忠于朝廷他就杀谁,达什达瓦部的宰相桑萨拉勒劝他亲赴北京朝见皇上请求赦罪封赏,那是他的表哥,也是一夜掩袭血洗了他的部落。说甚么‘不自外’,是他自己政局不稳。象厄鲁特蒙古三车凌这样的大迁移,自顺治爷开国还是头一回,他这么折腾,司马昭之心早露馅儿了!皇上现在急着要在准葛尔用兵,怕的就是他把异己清理干净,羽毛丰满瓜牙锋利,又变成第二个葛尔丹,就势大难制了。可傅恒这头也在用兵紧要关头,又不能催,须得腾出手来再料理准葛尔这批叛贼!他们,你别看都打朝廷旗号你杀我我杀你,其实谁也不和朝廷一条心!都做的成吉思汗梦,不然,和罗刹国眉来眼去做甚么?——他娘的!”他突然朝左颊。‘啪”地煽了自己一耳光,看了看手,“这早晚就有蚊子了!”   众人一笑即敛。纪昀闪了弘昼一眼,心里暗自嗟讶:谁说这王爷荒唐?心思简直千窍百孔!就是阿桂,全盘儿掌握军事,每日看奏折,也没有这样明晰清爽的见地,洞穿七札的目力!这样的人才却每日去看戏逛园子,伴了讨吃的四处游逛,真是可惜了的……想着,笑道:“五爷别料理内务府还有甚么旗务杂差了。我请旨请五爷出山掌管军机处好么?”“放你妈的屁!”弘昼刹那间又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磕了个瓜籽儿扔进嘴里,单眼皮儿一蔫,笑骂道:“你敢胡来,进军机我头一个先撤你的差!我其实是个赵括马谡,二流子混混儿,怎么敢沾惹国家军机——你到茶馆听听,那些八旗纨挎街痞子,议论起国家大事哪一个不是人模狗样的呢?”   “我记得圣祖爷时名将周培公说过,”范时捷跟着众人一笑,定神说道:“西陲战事打的是军需仗、粮食仗。我原来不晓得厉害。看看金川才明白,细算是二十三斤一两的粮才能运到前线一斤。运到天山大营虽然都是旱路,却越走越难走,连水都得带着,至少是四十斤粮才能运到一斤。老随,二十年前我们就是老朋友了,你龟儿子要给我省看点儿,我粮食被服不短你一斤一件,你丢一斤就是四十斤,敌人得去一反一正就是八十斤,得了不得了?我来见你,皇上至嘱再三,打金川只是练兵,真正瞄的是西边,一旦达瓦齐成气候,和罗刹的甚么鸡巴的女王勾起手对付我们,麻烦就大了!圣祖爷三次亲征,为的就是天朝之地寸上不让外夷,难道还要乾隆爷再来亲征?所以你缺甚么只管问我要,断不叫你的兵冻饿。可你也得替朝廷想想,金川是个大头出项,圆明园又一个大头,赈灾河工,哪一处不是钱。如今收项虽然不少,淌水似的银子往外流,还有官员中饱私囊,皇上难不难?户部难不难?内务府现在也亏空,王爷,他们寻我要,我是要命一条要钱没有!您得替我挡着——我不借!”他象真的有人向他借钱,木着脸咬着牙嘴唇把手一推,“我万变不离其宗,玩笑是玩笑,正经事儿正经办——这是大事!”   几个人看他说得认真,又象一个老孩子,都不禁一个莞尔。弘昼笑道:“前头一个尤明堂,如今一个范时捷,秉性不尽相同,两个铁公鸡一样!”纪昀却道:“如今短的就是铁门栓!国家养了一群城狐社鼠。老随,你得屯田,兵士不打仗,开山开荒种点地,甚么高梁玉米谷子之类的,还有菜蔬,放羊喂猪。当兵的有事干,吃饱不想家,也能打打牙祭。要有点囤粮,天山南北都乱了,朝廷就有粮,运不上去也是枉然。”   随赫德想打呵欠,又抑住了,笑道:“桂中堂早就写过信说这件事。您没去过天山那块不知道,那地方儿六月天还下雪,甚么庄稼菜蔬也是不成的。不过我还是有些预备的,干蘑菇、蕨菜、萝卜干存得没处放,还养了两千只羊,几百头牛,肉干也有点存货,粮食有三个月的存粮。万一腹背受敌四面楚歌,半年时光还是顶得下来的,朝廷的援兵半年也就到了。”   纪昀笑问道:“半年若是不到,又当何如?”   “那老随只好‘壮士一去不复还了’!”随赫德笑道,他终于还是打了个呵欠,“天山大营一失,准葛尔部,霍部回族,南疆北疆全局皆乱。蔓延到青海宁夏,还有西藏,东蒙古!半个中国糜烂,乾隆爷头一个就饶不了军机处!”   “确是如此,”范时捷认真地说道:“不要忘记还有个霍集占在伊犁!霍集占和阿睦尔撒纳是一丘之貉,又是回部首领。朝廷现今还没有议阿睦尔撒纳的罪,议定了,征讨霍集占不征?”   这又是绝大的军政题目。自康熙底定准葛尔部以来,天山南路的维吾尔回部族众钦定由穆汗默特统一携领。这位穆汗默特是玛赫杜米.艾札木卓和的后代,葛尔丹起兵叛乱时也被裹胁进去。葛尔丹被圣祖击溃败亡,穆汗默特和父亲率部归诚。这爷俩个在维族回众中颇有威望,因此康熙接纳归诚,索性封为“和卓”(意同汗、王),命他们“总理回地各城”。   穆汗默特生两个儿子,大的叫波罗尼部,小的就是霍集占。准葛尔部蒙古人信的喇嘛教,回部维吾尔却信伊斯兰教,宗教心念儿不一样,又草场连着草场,部落挨部落,两下里自然少不了磨磨碰碰——就康熙心里,也正想这样儿让他们相互牵制——葛尔丹策零在康熙晚年倦政时,在一次冲突时生擒了穆汗默特。雍正时年羹尧平定青海之乱,陈兵西宁,传旨命准葛尔部释放这位回部首领。但这时穆汗默特已死,为敷衍朝廷,回奏请旨让波罗尼都返回叶尔羌,说是让霍集占留伊犁“掌教”其实是当了人质。天高皇帝远的事,雍正朝闹家务兄弟阋墙折腾得天翻地复,年羹尧失宠①,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事情摞了下来。其间两族政教纷争,万花筒儿般瞬息即变。只是随赫德还明白,纪昀和范时捷都不掌管外藩,只知道一个大概。   ①年羹尧失宠:见拙著《雍正皇帝》   “大小和卓的事朝廷已经有了章程。”纪昀枯着浓黑的眉,磕了烟灰又装烟,口里喷着余烟说道:“波罗尼都有一份万言书已经寄到军机处,我看了节略,事君之心还是忠诚的。   至少现时南疆还没乱。有小人窜掇着他乘乱而起独立汗国,他都抓起来了。单是准葛尔之乱,政局已经一盆浆糊。找你来听听有两个意思。一是皇上问话,军机处几个大臣心里不能糊涂,二是你心里有个数,朝廷在天山之北用兵是既定了的宗旨,召对时不要扰乱皇上决心。”   “恐怕还要给你一点小小处分。”一直闭着眼静听的弘昼矍然开目说道:“你是天山将军,不能制止准葛尔内夺嫡篡弑,这就是责任。你的信我看过,皇上现在政务丛烦,焦躁得很,照你信上的话,肯定要触大霉头!”   随赫德两手一摊,笑道:“五爷,北疆驻军不归我节制,伊犁那达慕大会我密地会见驻军伊犁将军班滚和鄂容安,说你们只有六千军马,乱起来控制不住局势,不如向我大营靠拢一一这点子兵,十万蒙古铁骑,一踩就没了。他两个说不奉旨不敢擅自离开,拨五百兵留下给马踩,五千五百兵调到我大营西侧。我给朝廷保住了五千多兵的实力呀!我最恨的就是布罗卡,八千人驻守乌鲁木齐,主帅在伊犁被围拼死抵挡,不但不驰援,还向东退了二百里。   班滚鄂容安自杀,他们难辞其咎!”   弘昼笑着起身看看表,拍拍随赫德肩头道:“你这位天山将军不晓事。班滚他们逃了降了,自然要割他们的蛋蛋儿示儆天下。自杀殉国是忠君爱国之臣,不能处分,这么大的事败坏了,没人受处分?不处分你处分谁?”纪昀深知就里,脸上热笑心里叹息:和亲王大约不知道,他自己也要受处分,还在说别人!口中却道:“处分就处分,你怕甚么?还辩白!满朝文武都是皇上子臣,这几年除了刘延清,谁没受过处分?处分是调理你,训戒你长进——   人而不受处分……不知其可也!”弘昼大笑道:“好!说的是!——带你的十个捶子回软红军里再去撕杀。五天之后皇上在扬州接见你。我们假寐一会子,天不明就返回去见皇上,去吧——扬州再见!”   **********************************   十七 修政治乾隆衿孤忠 维纲纪盛怒逐胞弟   翌日,弘昼纪昀范时捷三个人平明起身,沿江北驿道奔波一日便回了扬州。因纪范二人不惯乘马,都骑弘昼王府护卫的坐骑。那都是口北杂交的走骡,骑上又快又稳。驿道右临长江左倚江淮平原,浩浩渺渺孤帆远影,而或青郁连绵落花似锦,也都无心观赏留连,只一路催骑躜行。只在六合镇东一家小铺子里打尖吃饭,吃完就上路。待入扬州城,到瓜洲渡绕过去北边阜岗,至高桥行宫仪门外,踏着下马石下地,纪昀和范时捷才觉得胯下酸疼,腿脚都木了。弘昼三人站在下马石旁的合欢树下楞一会神,看太阳时,才是西正时牌上下。纪昀以手加额,笑道:“早发白帝暮至江陵,原来不但扬子三峡能陆上也能!”范时捷道:“我从来没有一天走过这么多路。只觉得这会子江河草树还在往后退——一路想着天山供需,就到扬州了!五爷,这骡子能不能赏了老范?”“赏你就赏你!”弘昼笑道:“我还有几匹呢!   班滚送我的汗血马,配山东草驴下的崽儿。它就这么能走道儿!如今一匹汗血马,上万的银子也弄不到。我府里两匹种马,出的汗真是殷红鲜亮的汗,到第三代就不成了,淡胭脂似的——不过比蒙古马还略好点。跟我的亲兵长随都骑的这种。”因见卜义从仪门里摇摆着出来,向远远站着的王保儿手背儿弹弹吩咐道:“你们回驿站去,连这三匹都牵着溜溜——我们这就要叫进了。”   “奴才卜义给五爷、两位大人请安了!”卜义站在一边,待弘昼说完话,打千儿行礼,陪笑起身说道,“皇上今儿一大早就陪太后去了虹桥,这会子还没回来。南京离着这四百多里,估摸着你们明儿才能回来的。这行宫外头侍卫房儿都空着,爷们先歇歇。主子爷回来一定也乏了。要叫呢,奴才来传,要不叫——”   “不叫了你当然不能传!”弘昼笑着一口打断他话头,“你这杀才真个饶舌,怪不的升不了总管太监!——带我们去!”   卜义扯着公鸭嗓儿长长答应一声“是——,千岁爷多关照着奴才些儿,奴才就受用不尽了的……”谀笑着三步一回头带他们三人进了仪门。里边第二重门左侧一排房五六间,都是仿紫禁城乾清门外侍卫房的式样,都依地势和宫墙平行面朝东南,弘昼见一大群官员挤在东北角房里,有几个认得的是户部官员,便对范时捷笑道:“这些家伙们可真能钻刺,知道你要当户部尚书,借着出差巴巴的几千里赶来。明说是清示差事,其实全为了巴结你这新贵人——你去和他们见见吧,别一上任就让人说你架子大。我和老纪西头房子里歇歇。”范时捷已和几个人对了目光,势不能不见面,暗自透了一口气,哈哈笑着走了过去。这边卜义头前带着,又是开门又是点灯,倒洗脚水沏茶,侍脚洗好,一人一方热毛巾己递了上来,茶不热不凉也正好喝。   “好猴崽儿会侍候!”弘昼从怀里抓一大把金瓜子儿笑着递给他,“我瞧着你比工八耻会侍候,怎么就比不上他得用呢?拿着——你也不容易……”卜义忙双手捧了,脸笑成一堆菊花,揣了怀里又打干儿谢赏,说道:“王八耻比奴才有能耐!他会——”他用手指儿勾勾,“钓鱼挂钩儿!这就对了那拉贵主儿的脾胃。嘻嘻……皇上其实也满器重奴才的,不过皇上讲究祖宗家法,象奴才这号儿人不能放纵了,嘻嘻……奴才是个没用的人,全凭主子抬举着了。”“算了吧你!”弘昼笑道:“太监把式我还知道些儿。茶房里、御厨房得罪了你,你就敢往茶里膳丢点盐甚么的,叫主子发脾气揍他们。上回济度见我,那么个大胖子,又是热天儿,腰躬得大虾似的,站不直身子。我看他坐在那也那么个毪样儿,问他‘你是肚于疼么’?济度是个直肠子,说了实话,说在我花厅里等见喝茶,兴是里头放了有春药,底下这家伙硬得铁棍子似的。直起腰把袍子这里顶起老高成甚么模样?——还不是他没送门包儿,太监们治他!——后来我把管花厅的太监每人臭揍八十板,就再没这事了。”   纪昀起先盘腿坐到木榻上摊纸要写信,听得也直发笑,搁下笔道:“这么说我也得防着!这茶里有没有弄手脚?”“那得分人,看人下菜碟儿!”卜义见砚里墨不多,忙过来兑水磨墨,霍霍磨声中说道:“往主子菜里搁盐的事是有的,那是专为侍候御膳的太监才能做手脚。御膳他得先尝。几道儿人都尝过才能到主子跟前,还有监膳的,作手脚不容易的。放春药的事也有,除非有私仇才敢。雍正爷手里蔡明明就往孙嘉淦茶里放过——他爹是孙大人杀的——查出来,雍正爷原是要用笼蒸了他,倒是孙大人说情,说他是为父报仇,孝子!杀了也就了事儿。太监是小人,我们一进宫这是头一条宫训。乾隆爷在这上头从不饶人,我们不敢犯这个讳。小来小去的,比如那个大人送了包儿,主子喜欢时候儿再说叫见,各宫里地下金砖都摸遍了,那块嗑头响,带到那块叫他跪,头一磕咚咚响,主子听着他心诚。有的人见太监黑着个脸,没丁点儿照应。就带他到地下垫得磁实处儿跪。他就是头磕烂,也不得那个‘咚咚’声儿。不定就惹主子恼了他——外头如今说窦大人名声儿大,他就吃过这个亏……”纪昀在旁听着,饶是他饱览众书学富五车,竟是闻所未闻,不由叹道:“君子可欺以方,小人可畏。鬼魉伎俩匪夷所思,真真令人可叹——你方才说钓鱼,钩鱼有甚么大学问在里头?” “这个自有不传秘方儿。小人不知道。”卜义一点也不敢沿这题目说话,只嘻口儿一笑,“比如您写文章,那是天下第一,小人就是想炸了脑袋,能写出来么?您教我,我就能学会?”放下墨锭儿便笑着告辞,到门口又折回来,对弘昼笑道:“主子爷这几日忙,性气不好。王爷和大人答对说话留着点神——”他还要说,弘昼摆手道:“滚你的蛋忙你正经的去吧!——我省得!”   屋里只剩了弘昼和纪昀。眼看着屋外一片苍冥之色愈来愈重,两个人防佛都有心事,一时不知话题从何说起。只听远处隔两间房那边人声嗡蝇,还在议论甚么,隐隐传来,反而更增静谧之感。   “晓岚,”弘昼见纪昀濡墨援笔又要写,半仰在榻上问道:“听说你要和见曾结亲家了?你女儿才十四岁嘛,这么早急甚么?我还预备着给你当个媒红,谁想让庄友恭先抢了一步!”纪昀笑道:“儿女姻缘天定之数,那是再不待假的。当年我未仕之前壮游天下,卢见曾老当时任两淮盐运使,曾在虹桥大集名流文士会文。我当时还不到二十岁,侥幸得了个榜首。当时风雅儒冠都是江南秀士,集四言七律七千余首,编成了一部三百多卷的诗集呢!”   他仰脸看着天棚,似悲似喜地追溯着当年的繁华盛景,呐呐说道:“当时卢老已是江南众望所归的文坛耆老,《雅雨堂》《金石三例》《出塞集)都是他写的……领榜筵上指着我叹息,说:‘我要有个小女儿给他多好!’……那时我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秀才,大声回说,‘你要将来有个小孙女,配给我的儿子多好!’一一这次来江南,他早已致仕在家,庄友恭去看望他,居然旧话重提,说他有个小孙子叫卢荫文,今年已经进学。我的二女儿韵华十三岁,也打听得清爽。庄友恭硬作保山,讲大丈夫言出如山,二十年定就的亲家乃是天作之合,违天不祥甚么的跟我说一大堆。庄友恭已经票拟云贵总督,也不好败了他的兴头。   因此就下聘了这头亲事……”他苦笑了一下,没再接着说。弘昼听了点头,叹道:“这是天定之数。非人力可为啊——卢家不错,是风雅人家,不过毕竟三代盐务上头走。卢荫文我不知道是他哪房孙子。卢从孔现就是福建盐运使。你保得和高恒的案子有没有狗扯连蛋的事儿?覆巢之下无完卵,我替你捏一把汗呢!”   纪昀打火又抽烟,半晌,一笑道:“无碍的,天下盐官哪有个不亏空的?卢荫文的父亲卢清孔走的进士门,是庄友恭的门生,为人很好正派的——现在高恒官司没结,就是结了有牵连,也没个退婚的道理——那我不成戏上那一号甚么鸟员外了?宦海沉浮,那有长盛不衰的官位?就是王爷也一样,您想过没有?”   “嗬——唔?”   “爷在四牌楼吃饭,老板说话不恭敬,您把家养的一窝子狗都带进去占桌子吃饭。有没有的事?”   “有的,他骂我!说我不如狗!”   “您是微服嘛,白龙鱼服为人所欺,怪您自己。”   “我给足了饭钱!”   “所以这只能叫荒唐,”纪昀一笑,“您是王爷,要是寻常人,这叫罪过!——不错,贫婆子一碗豆腐脑儿您吃得高兴,能出十两黄金;扮成讨吃的和叫化子们一道儿晒太阳闲唠嗑儿;这也都没甚么。九额驸给您送寿礼,让人家蹲门洞儿吃饭——甚么叫额驸?就是戏上唱的驸马呀!——这事儿有没有呢?”   “毯!——都是有的!我就瞧不上他媚眼儿摇尾巴的样儿!”   “还有,你家的纲纪,自以为管得严。”纪昀不紧不慢抽着烟微笑道:“十几个丫头都脱得一丝不挂,你拿笔在她们身上画画儿,花里狐哨跳舞给你看——可是有的?”   弘昼一楞,没有言声,歪着头想了半日,手指儿点着额角,再想不出谁把这种家事也泄露出去,咧嘴一笑道:“张敞给女人画眉,有人告到皇帝那儿,张敞说‘闺房之私,有甚于画眉者’!”纪昀笑问:“随赫德呢?——这会子他们在做甚么?”弘昼一听就笑起来,“这都是些厮杀汉,万里迢迢归来,回去还要为朝廷守边,找几个婊子给他们出出火算甚么鸟事?——你说这都不算大事。”纪昀道:“放到一处就不是小事。如今颓风糜烂,官场混浊,下头地土兼并贫富两极,广西王田儿,湖南蔡振祖,江西马跃可,山东齐二寡妇,几处揭竿子拉山头。少的几十个人,多的上千,杀官劫库吃大户,有的地方佃户抗租,也在鼓脓包儿,在闹甚么天理会、天地会、哥老会。金川的事还没下来,天山的事又要料理,边塞的事还顾不着,内地里又有这么多麻烦。刘统勋你去看看,瘦成芦柴棒儿了,天天一副黑脸皱眉像儿。主上原说到江南,也有个游幸娱性的意思,这么糟心的,还要在太后跟前陪笑脸儿——王爷这些事他听着,欢喜不欢喜呢?”弘昼还要说话,卜义忙忙进来,禀了声:“皇上回銮了,爷大人们请接一接!”匆匆就迎了出去。   弘昼和纪昀忙都出屋,隔房的范时捷一群人也都已经出来。满天寒星下遥遥一队灯宠,一色的明黄颜色,长龙似的渐次近来。行宫正门由巴特尔指挥着打开了,便见王八耻头一个前头挑着个大宫灯昂首轩步进来,几十盏导引的西瓜灯立刻徐徐涌入。弘昼领头在前,纪昀范时捷略侧后,一群到行宫觐见述职的文武官员也有二十多个的样子,打下马蹄袖匍匐在地,弘昼领头叩头呼道:“皇上万岁,万万岁!”   范时捷偷眼看时,一大片煌煌灯光烛影里,一辆革辂辇车驶进正门,卜礼手执长鞭“啪”地一甩,那辂辇应声而停。车上微微轻响的九只游环和铃也顿时寂然。按清制,皇帝辇车分为五等,为玉、金、象、木、革五辂。革辂是最低等位,只供平时出入使用。此时灯下看去,车座长可丈六,横有八尺余,两架辕套着御马,车座四周有环形红栏四围,角上各站一名太监。中间一座方亭模样的轿亭,圆顶方轸,高约一丈。四周是镶玻璃泥银镶衔的明黄皮革,都可以四面开阖,宝石垂络白缎垂檐,车厢车板,全用沉香木雕花云龙板块嵌对,暗中灯下矗着,金翠碧紫交错,辉煌曜目不可逼视。众人发怔间,四个小太监抬着明黄软垫小梯座飞也似过来按在车轮侧,便见卜信挑起白缎软帘出来,手挑着立在一侧,人们眼一亮,便见乾隆从里边出来,本本低伏着的头又向下伏了伏,只凭着感觉,乾隆已经扶辇栏下舆,脚步橐橐走近来。弘昼头也不抬,说道:“臣弟给皇上请安!”   “都起来吧!”   许久,乾隆仿佛深深透了一口气,才开口说话。众人心里绷得紧紧的,也才略松快些。   答声“谢恩”,参差不齐地起身呵腰站着。弘昼睨了一眼哥哥,正恰乾隆的目光也在看他,忙低了头小声道:“皇上,我刚从南京赶回来……”乾隆没有理他,面上略带憔悴,皱了皱眉,指着众人问范时捷:“他们都是户部接你来的?”   “回皇上,”范时捷一躬身,小心翼翼说道:“户部只来了梁祖范和尹嘉荃两个郎官,给臣回报部务,不是接臣的。还有五六个是去福建办理押解库银的,顺道儿在这里见见臣。   其余这几位都是河工上、厘捐局的官员,卢焯派他们见臣回事儿的。”   “尹嘉荃,”乾隆盯着众人问道,“哪个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站在后边,听皇帝点自己的名儿,一阵慌乱挤出来,提袍角跪时几乎绊倒了,连连磕头说道:“臣……臣是……”听他激动得嗓子都有点变音。乾隆不禁一笑,说道:“朕记得你,原来在六合当知县,官声还不错。读书人进士出身嘛,要讲究个雍容养气,这么慌张的!——你和尹继善是不是一族的?”   “是是是……臣凛遵圣谕,一定努力读书。臣初觐圣颜,咫尺天威,不胜傈傈敬畏。吾皇包容四海,德被九州,臣也有蒙宠若惊之心。”一阵紧张过后,尹嘉荃渐次平静,说话也流畅起来,“臣祖臣尹英,与臣尹继善之父臣尹泰是同一曾祖。从龙入关后臣之曾祖臣尹壮图在仙霞岭战死,没有入旗。因此臣这一枝后来式微……”   “就是一个宗的就是了。”乾隆本来随便问问的,见他如此陈奏唯恐不详,倒觉好笑的,说道:“这么说你也是名臣之后。朕看过你文章,理法尚好,文字清通,稍嫌古板些,入了程朱流派。起来吧,好生作事办差!”又对众人道:“向上司长官回差使是正经事。投门墙钻刺打门路铺自己升官发财路,如今官场已相沿成习,此风不可长。官之升迁有道,财之聚敛循途,左道傍门靠不住。你们要记住了!”范时捷正容行礼,说道:“皇上此言乃是圣哲之言,臣牢牢铭记在心——”转身对众人又道:“好好思量圣谕,户部的人回去要向邬侍郎转述,要全部的人,书办门房杂役伙夫也不例外!”纪昀极灵性的人,忙也对众人道:   “皇上这话是对你们说的,也是对天下文武官员指示官缄。回头邸报廷谕还要明白昭示。你们有福亲耳聆听,回去,不但要身体力行,还要在学宫里、衙门里对士子下属宣讲!”   众人早已跪下,听完纪昀说话,忙不迭答应:“扎——臣等遵旨!”起身呵腰却步退了下去。乾隆站在灯影里没有动,也没有和三个大臣说话,招手叫过卜义问道:“你去过迎驾桥驿站了没有?”   “奴才去过了。”卜义呵腰道,“刘统勋召集刑部的人会议,议事厅里几十号人听他说话。奴才没奉旨意,不敢搅和说话,站在厅外等了足一个时辰,他还在讲。因皇上还有旨,让奴才回来照应五爷回来。忙着赶回来了。奴才这就再去。”乾隆沉默了一下,原地兜了一圈步子站住,说道:“这次你去,要还没散会,把他叫出来传朕的旨意:就算陈胜吴广揭竿造反,黄巢李自成兵临城下,立刻散会!告诉黄天霸,会同吴瞎子照刘统勋的议题先商量,让刘统勋歇息三天再回报。”   “明白!奴才遵旨!”   “慢着,”乾隆目光闪烁着,“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你要告诉他,小事不理理大事,不必事事周全。”   “奴才一字不漏都说给他!”   “你复述一遍!”   于是卜义背诵,倒也真是一字不差,只引用孔于语录一段说得四声不调。纪昀问道:   “你明白皇上这几句话甚么意思不明白?”卜义笑道:“皇上这话再清楚不过:肚子胀了不吃,听皇上话,吃了肚子不胀。有时候儿肚子胀了不吃,有时候饿了要吃,这才是文武官员作官的道理!”几个人听了都不禁哈哈大笑。乾隆笑道:“还是让他照原文背吧,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好好的经典都弄成四不象了。”纪昀笑道:“我是瞧主子心绪不好,引他逗主子一笑的。”   乾隆点点头,又对卜义道:“朕在太后那边已经用过膳。这里备的膳抬过去赏刘统勋,吴瞎子、黄天霸两个人可以陪着用膳。还有原来赏他的宫女还送回去,告诉他,赏给他就是他的,应该懂得君有赐臣不得辞。公事之余稍有攸游之嬉闺房之乐,圣人也没说不该当的—   —就这样,去吧!”   “扎!”   卜义退下,上马张灯而去。乾隆说了句“你们跟朕进来”转身便走。弘昼暗地里扮个鬼脸儿,嘘了纪昀一眼,跟在乾隆身后亦步亦趋进了行宫。   这座行宫是倚着蜀岗余脉形势建的,因运河在岗边绕了一个半湾,东边直斜往北又向西折,南边又临着一汪瘦西湖湾泊,景致虽美,却只好将中轴建成东南——西北方向。宫门自然朝了东南。仪门进去,一条卵石甬道斜漫上坡,过一座仿宫玉带金水桥,下桥再向西北约数武之遥才是行宫内门。黄琉璃瓦朱红墙,桧、揪、榆、柳、杨、槐各色杂树墙里墙外茂密葱茏,在一盏盏宫灯下显得碧郁深邃,静得连墙角纺织娘细若游丝的“日日——”低吟都听得清清楚楚。宫墙根下的守夜太监也都一动不动,微呵着腰,活似古墓前的石头翁仲。待卫巴特尔见乾隆脚步有点缓滞,有点拔不动腿的样子,忙上前掺住了乾隆右臂,对左边侍卫索伦道:“你的右边!——主人,你累了的,这宫修得不好,上坡的路!”索伦便忙也架掺乾隆右臂。又穿内院入第三进院,前面便是八楹九间的正殿,一排齐的嵌玻璃隔扇门,里边间间灯火通明,歇山顶翘檐下吊着八盏宫灯,殿宇楹柱都是一崭儿新丹垩的朱漆金粉云龙,夜里看去格外辉煌。   两个侍卫扶乾隆上了丹墀便松开了手,各自站在大门两边。弘昼等人便也站住鹄立在外。满屋里侍候的太监宫女见乾隆跨进殿,“唿”地都就地跪下。乾隆看了一眼设在正中的须弥座,因见皇后的侍从秦媚媚和那拉贵妃的侍女苏俏儿都在,一边抬手叫起,向东暖阁走着,问道:“你主子娘娘今个儿精神还好?——那拉氏呢?这会子在作么?”   “回主子话!”两个人一齐行礼。秦媚媚说道:“娘娘前晌精神还好。午膳进了一小碗老米膳,郑二做的青芹爆羊肚儿进了一小碟,鹌鹑蛋白儿紫菜汤也进了半碗……后晌午觉起来,娘娘说有点心慌头闷,躺在榻上听外头树上鸟叫儿,起来给观音菩萨烧了香,心里定了些儿。晚膳只用了一块饽饽,一小碗粳米莲子粥,水萝卜凉拌王瓜丁儿。这会子那拉主儿、陈主儿都在娘娘房里开交绳儿,陪娘娘说话解闷子呢!”   乾隆站着听完,点点头说道:“今个晚了,明儿再叫那个叶天士进来看脉。告诉那拉氏,且多陪陪皇后。朕这边议完事就过去。”说罢进暖阁坐下。太监们忙活着给他揩脸擦手洗脚,又更衣嗽口毕,乾隆要了“酽酽的雨前”这才盘膝坐在木榻上,翻着奏折,说道:   “进来吧!”接着便见弘昼三人鱼贯而入,见他们又要行礼,不耐烦地摆摆手,指着杌子道:“免礼,坐下说——太监们退出去——赐茶!”注目三人又道:“纪昀,你说吧。有遗阙的,范时捷和弘昼补缀就是。”   纪昀起身小心翼翼接过宫女端过来的茶碗,答应一声“是”,坐下将接见随赫德的大致经过说了,敷陈准葛尔之乱时,又将前葛尔丹策零各部内争情由弥补了许多,这都是他平日浏览军机处奏折,从中支离玻碎得来的片断军情,和随赫德的纵述贯串一气,反而比随赫德讲的更其首尾详明,又删掉了许多多余枝节,少半个时辰已将天山北麓西疆南疆形势明白奏出。范时捷和弘昼听他随口引用班滚、鄂容安和布罗卡各自奏折的原文,琅琅背诵如同夙读旧书,如此过目不忘的记性才具真是头一次见识,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弘昼不禁摇头暗赞“此人年轻时号称‘盖压江南才子’,真也不是狂言自大……”偷眼看乾隆,盘膝端坐着静听,驼色缎袍,石青缎夹褂都纹丝不动,稳凝得有点象一尊庙中塑的神像,又不禁想:这份坐功也真是人所难能。正胡思乱想间,纪昀已经说到尾声:“就臣的见识而言,准葛尔部虽然内乱,其实作乱各方都对朝廷心怀异志。只有三车凌内附才是真心维持天朝法统。蒙古自古为中原外患,又是我朝先世宿敌,东蒙古漠南蒙古现今悉心向化,是经六代圣主恩德天威所致。喀尔喀蒙古其实是想与罗刹结盟共与朝廷为敌。这件事非同小可,一旦内乱局面平定,制服起来就事倍功半,而且波及藏回。所以不但事体重大,且是紧在睫目的事。伏求皇上慎虑圣断。”他抿了抿嘴唇,下意识地摸摸靴子,收了手低头一躬。   “纪昀可以吸烟。”乾隆一笑即敛,却转问弘昼,“老五,你有甚么见识?”   弘昼正喝茶,忙放下杯子,笑道:“臣弟是个稀里糊涂的人,对军政真是不通。天朝版图寸土不失,谁起乱造反就打谁,这就是章程!调张家口的口外驻兵北路进兵,让三车凌出一万,科尔沁尼布尔各出一万骑兵先导;宁夏大营,甘陕大营组成南路,和驻乌鲁木齐的大营,还有天山驻军,合起来是一百万大军,三面钳形夹击。达瓦齐又不是土行孙,土遁了不成?捣毁准葛尔叛部,霍集占回部就成了弧岛,想造反谅他也不敢!新疆这地块,不能再立汗自治,要设行省流官政府,剿抚并用,才得个长治久安。”范时捷却道:“这样四面大举进攻,臣以为不可取。军需调配万万应酬不来。民谚没有米山面山盖不起房,国谚没有金山银山打不起仗!——这样大动干戈,支撑三年,国库就空空如也!”   “不学无术!”乾隆盯了一眼弘昼,冷冷说道:“你这人吃亏就在弄小聪明!小事情荒唐,毓庆宫墙根儿撒尿,宗学府讲堂上脱臭脚,带着你那个宝贝长随王保儿混到办喜事人家装叫化子讨喜钱——这朕都能容你;国家大事你也敢随口胡言如同儿戏!——嗯?!”他“啪”地一声拍案,看乾隆时,已是满面怒容勃然作色!满殿宫女冷不防他突然发怒,唬得一个个惶恐相顾,垂手低头彀粟颤栗。弘昼三人先是惊得身子一缰,顺杌子就势儿都长跪在地,泥首叩头。   ①宿故:指南宋时元、金两政治集团敌对关系因为带着一大群狗去四牌楼吃馆子,都察院早就有奏本弹劾弘昼,内廷太监也给弘昼透信儿,“皇上气得浑身乱颤,把本子都撕了”,弘昼早就料知这位皇帝哥子要处分自己。饶是如此,事到临头,还是蓦地惊出一身冷汗,心头突突跳着,叩头结结巴巴说道:“皇上……皇上息息……怒……臣……臣弟……蒙皇上圣眷优渥,沽宠荒嬉昏诞无节,不但不学无术,且是无德无能!辜负皇上拳拳揩悌之情——”他渐渐定住了心,说话变得又诚挚又畅顺,带着哽声头磕得砰砰作响,“皇上御极之初,太后就召见告诫,先帝子胤只有皇上和臣弟二人。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臣是弟弟,更是臣子,要好生作周公之臣。惟是皇上圣治隆化,德被天下,泽及万方,四海之内舞鹤升平,政通人和自汉唐以来仅见,国富民殷,甘四史书未载——臣弟当此盛世,本应更加砥砺修养敬谨事君,为皇上分宵旰之劳宸函之忧,乃反而生养尊处优坐享玉食之心,全不知君恩难负,丧心病狂——臣弟真是无耻之辈!”他扬起手“啪”地掴了自己一耳光,他也真下得狠手,左颊上立时紫胀出五个指头印儿,接着又是碰地叩头,眼泪鼻涕那是现成,就淌得满脸都是。   “没你两个的事。”乾隆听得又好气又好笑,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板着脸命纪昀和范时捷归座。自己偏身下了榻,青缎凉里皂靴囊囊作响踱着步子,接着训斥:“从哪里抄来的文章糊弄朕?你有这份奏对急才?既是早就有备,为甚么不知早些悔改?甚么‘舞鹤升平’,又是甚么‘政通人和’?傅恒现在在干甚么?班滚在西域人头落地!高恒钱度的案子牵连几个封疆大吏、几十个道府官员,贪官污吏竟是前赴后继斩不尽杀不绝,竟是野火烧尽,恶风吹又生!你去看看刘统勋——他都快要累——”他把到了口边的“死”字生吞了回去,“累垮了!你还在这里胡闹,为非作歹,推波助澜!”   “臣弟胡闹的事有,求皇上重重处分发落。”   “为非作歹也有!”   “皇上……”   “你弄了二十三个臭婊子给随赫德睡!”乾隆恶狠狠道,“这是甚么德行?——把驿站的人都赶走,驿站是国家行馆,你竟敢把它变成行院!朕包容了你多年了,你日日给朕丢人!你以为——朕不能把你交部议处,不敢圈禁你,不敢诛戮你么?!”他想着诸般不如意事,金川之役牵着傅恒尹继善两个军机大臣,天山准葛尔之乱无法制止,回部又在鼓动,连西藏也都震撼动荡,吏治败坏整顿毫无头绪……气得满脸涨红,脖项额前的筋都胀得老高,满殿都迥旋着他的咆哮:“你快点给我滚!省得瞧着你恶心,一个窝心脚踢死了你……革去你的王爵,剥去你的黄马褂,摘掉你的十颗饰冠东珠,听候旨意处分……”   弘昼几乎是连滚带爬“逃”出了正殿。满殿宫女早已被他唬得面白身软,魂不附体俯伏在地。   范时捷和纪昀已是目瞪口呆,僵偶般植坐在杌子上,唬得面色惨白,手心脊背上全是冷汗——随赫德的事是昨晚的事呀!这么快就传入乾隆耳中,直是不可思议!不及细想,展眼见弘昼兀自恶梦未醒似地站在殿门口癔怔,单泡眼迷惘地看着殿内。范时捷见乾隆端杯,哆嗦着手喝茶,忙道:“皇上仔细龙体……五爷不宜交部论处的……大事惩处兴狱,太后也要震动不安,恐伤皇上孝悌之心……”   他这几句话自以为得体,乾隆却听得犹如火上浇油,看着弘昼的木糊脸儿,就手连杯带水直掼出去。那杯擦着弘昼鬓边过去,“砰”地摔得稀碎,连院外的太监侍卫们也都吓了一跳。眼见乾隆还要寻东西砸,纪昀卟通一个长跪膝行数步,死死搂住乾隆双膝,哀恳道:   “皇上皇上……您是累极了,气糊涂了……这一砚砸头上,他还有命么?五爷千般不好万般不是,总是您的弟弟……您只有这一个弟弟……不伤圣母的心么?皇上……”不知哪句话伤了自己情肠,纪昀心里一酸,已是泪水夺眶而出。范时捷却一边过来夺乾隆手中的砚,一边回头对弘昼喊道:“五爷傻站着做么?还不赶紧去见太后?!”弘昼一楞神醒过来,撤腿便溜得无影无踪。   “孝……悌?”乾隆一下子松驰下来,胀红的脸颜色消下去,变得异常苍白,摆手吩咐两个臣子归座,接过宫女颤颤兢兢递过的热毛巾轻轻揩着脸,骞滞地颓然落座,气颤声弱地说道:“朕自六岁入宫跟从圣祖读书,常绕膝下承欢……十四岁又进韵松轩,跟先帝学习政务……圣祖爷八岁登基,十五岁庙谟运筹智擒鳌拜,十九岁决意撤藩,敉平三藩之乱,三征准葛尔六巡江南,修治漕运澄清黄河轻徭薄赋天下归心。世宗爷践祚十三年,修明政治刷新吏治,也是国强民殷——怎么到朕手里,任凭你累散了骨头操碎了心,终归是个不成?庆复,顶尖能干的文臣,导致金川之乱;张广泗讷亲,一个上将一个宰相,以十攻一然后落花流水而败!这不是荒唐?朕有这么个荒唐弟弟,文武百官一例跟着荒唐么!四川布政使送来密折,傅恒也在荒唐了,朕等着他腾手出来移兵去打达瓦齐,他弄个蒙古女子在军里嬉戏!   朕这样的皇帝,还配说甚么孝悌……圣祖先帝缔造艰难,若是败坏在朕手里,还能说甚么‘孝’字……”说着,竞是热泪长流。   **********************************   十八 追先遗君臣拟谥号 斥谗诋朱批止谤言   纪昀和范时捷不知过了多久脸上才恢复了血色。纪昀顶尖儿的天分,原疑是这对皇兄皇弟弄苦肉计“做戏”给天下官员看,眼见弘昼被打得神魂俱失,乾隆又如此感伤颓丧,这样子也真难伪诈,才知道乾隆假中有真,一腔愤懑、沮丧、疲累、焦躁与无可奈何绝不能“装”得如此逼真。想想乾隆心雄千古之帝的壮心,徒具如此雄厚的国力,外不能敉平边乱,内无以遏制官场败坏,累得七死八活,仍是四面漏风八方走气,也真替乾隆难过……见乾隆兀自垂头流泪,纪昀轻咳一声说道:“皇上今日盛怒,几乎吓煞了臣……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臣扪心自问,真真对不住主上眷隆厚望之恩……”说着拭泪。这是“臣罪当诛”   先站住了地步儿,接着便曲心款诉安慰乾隆:“臣日夕追随皇上,耳闻目击,皇上勤政爱民超迈千古帝王,是的的真真的事。细思龙心不误,是锦上添花不足之意,并非天下忧患致劳觐忧……”   “嗯,锦上添花?”乾隆怔了一下,问道。   “是锦上添花。”纪昀定了一下心,徐徐说道:“昔齐景公夜访晏子。晏子惊起问:   ‘宫掖得无有变乎?大臣得无有叛乎?诸侯得无有乱乎?’——他问的都是忧患穷愁之语,今宫掖无变,大臣无叛,诸侯无乱,国家无大忧可虑,这是一。国家岁入两千万,自亘古无有,而又非聚敛而来,三年一轮蠲免天下钱粮,百姓大体温饱,这是二。虽有金川之叛,准葛尔内乱,因不居形势之中,并未扰攘天下,黄童白叟不见兵戈相交,是为天下太平,这是三。语云:有此三者而不知足者为上圣之主;知足守成者中平之主;具其一而自慰不疑者为庸禄之主。皇上居此三者仍宵旰勤奋进取不已,自思为何等样主?此实是求全之虞,责备之患,难道不是锦上添花?”   乾隆的颜色霁和下来,啜吸着茶沉吟不语。范时捷虽落拓不羁,也是进士出身,在旁听着竟是闻所未闻,心下惦啜:人说纪昀无书不读过目不忘,真是名下无虚士。见是话缝儿忙插口说道:“实在纪昀说的是。两千万银子乃是盈余。这和圣祖爷初政时不能比,圣祖爷的捐赋收入才不过两千万,晚年倦政,库银仅存七百万,还抵不上现在一个中等省份的藩库存银。圣祖南巡,莫愁湖宫门要修葺,户部都拨不出钱来。皇上,这行宫后七层宝塔原来是没有的。五爷来扬州,说这行宫是庙字风水,得建一座塔镇一镇。就扬州十几个当地缙绅一个会议,一夜之间宝塔就矗起来了,连收料垩粉修饰扫场清理植树栽草,没有用三日辰光——   百姓富而知礼,也是半点不假的。”   “是么?”乾隆诧异的问道,他已完全恢复了常态,“朕没看出来,还以为是这里旧存的舍利塔。”他摆手示意纪昀,“你还说下去。”   纪昀微一欠身,说道:“臣纵观廿四史,亡国速途有二:一曰劳役太重,民不堪命,如秦之修长城,王莽之复井田,隋炀帝之开运河。二曰诸侯分国列强并立,中央无法控制,如周代西戎之乱,东汉董卓之乱,西晋八王之乱,后唐藩镇之乱皆是。至于吏治败坏,就其本身而论,乃是历朝通病。无暴政,无外患,无诸侯分封裂土,单是吏治不靖,亦是顽症,乃是缓症。力加整顿雷雳风行,它就好些,稍有松懈,又仍萌故态,再整顿略好些,再败坏—   —待到不可收拾,就有了不忍言之事了……”他叹息了一声;舔舔嘴唇,不再说下去了。   “纪昀说的很是,”乾隆咬着下唇沉思有顷,说道:“东汉、北南两宋,明自永乐之后,吏治败坏,也还都绵延了百年之久。这要感谢圣人夫子,制礼乐约束人心,不为外强所侵,不为饥寒敲扑所迫,百姓不致铤而走险。是缓症是顽症确乎无疑。但又是乱源——这一条纪昀你没有说到。好比消渴之疾入于骨髓,吏治一坏,国家禁不起一点风吹草动。一个灾堇饥荒,一个刑案不当,一族不合火并,或有外寇骚扰,或者邪教倡乱,遍地干柴不敢见火种儿——吏治清明,这些事都是不怕的。所以,整顿吏治,就是扑灭革命乱源,岂可掉以轻心?”   范时捷笑道:“这会子皇上心平气和了,臣斗胆进言,五爷尽自举止荒唐,举凡大事细考,五爷从不倚势作威,从不收受外官钱财,违礼无法的事是没有的,褒忠奖节抚慰公能之臣在臣子里头威望尚好。就是五爷方才的方略不可取,皇上不宜过加谴责,稍存体面,背地严加教训也就够了。就是五爷方才说的,新疆应设行省流官政府,随时可以相机羁糜剿抚,似乎这一创新之见,很有可取之处。臣想,设如圣祖晚年或雍正初年在伊犁或乌鲁木齐设立行省,巡抚以下道、府、州、县层层节制,随时随地因事制宜,恐怕准葛尔乱风初起,就已经平息了。” “弘昼可恨之处不在于无能。”乾隆叹息一声道,“他是以‘无能’掩饰韬晦,躲在一边打太极拳。比如整顿吏治,他要是助朕一臂之力,以总理亲王大臣身份巡视天下,谁能及得他这作用?朕心里难过,也不单为他……昨天,张廷玉去了……北京史贻直也……去了。   朕是一夜无眠啊……”   史贻直与孙嘉淦并称“双忠双直”,乾隆震悼自在情理之中。张廷玉晚年全然是一付失宠模样,谕旨朱批三、五日一个训斥,被乾隆训得满身晦气,怎么会因他去世“一夜无眠”?纪昀和范时捷都瞪大了眼,但见乾隆面色并不甚悲戚,眉头徽锁着似乎想得很深,只左手搓弄着辫梢略微有点颤抖,一双黑得几乎不见眼白的眸子望着窗棂子沉默不语。纪昀和范时捷不禁悄悄交换了一下目光:这主子的心思真是越来越难猜了……   “朕非猜雄之主,你们也不要作揣摩之臣。”乾隆的话犀利得象穿透了他们的心,语调却平缓得如同一泓止水,“阿桂从北京皇史晟查到了张廷玉康熙五十一年写的《三老五更论》。朕近年批评他的考语,竟都是他三十多年前说的话!朕观览之后流泪太息——自古完人能有几?何必独独对张廷玉求全责备?有些人压根不是正人,就不去说他了——象徐乾学、钱名世、年羹尧之类。有些人如陆陇其、汤若望、姚缔虞,终始如一也可不论;还有象郭诱这样的,原是贪官,一旦惊起,清水洗堂断指告天,成一代名臣,这是异数。张廷玉这样一生恭谨诚能鞠躬勤劳的,晚年求名,蝶蝶不休,惹了朕的厌憎,屡加严旨呵斥。朕至今不以为不该当。但回思他一生,四十年宰相辛劳,今日盛世其中有他的心血汗水。惋惜之余又复叹息……他的财物清单,除了御赐的庄院府宅几乎余无长物!比起现今的官员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他这是自责自愧。纪昀和范时捷在乾隆发作张廷玉时都曾附和过,心里也自不安,却一时寻不出话来安慰。许久,纪昀才道:“皇上斯言,仁爱中正可通于天!张廷玉地下有知,亦当感愧知过,承恩知悔。”乾隆深吸一口气,叹道:“世间有些人事也真奇怪。比如养心殿那只宣德炉,日日见它,焚香用它,毫不稀奇。赏了红毛国贡使,知道它一去万里永无返回之日,再不能见它摸它把玩它,倏然间就又觉得成了稀世之物,那纹理,那宝色,那玲珑构架那纤巧镂丝,再寻一只出来,比登天还难——张廷玉是朕认识的第一个师傅,从小儿骑在他脖子上摘枣儿,朕刺得手指出血,他慌着又是揉按摩挲又是用口吮……把着手教朕写字儿,胡子刺得朕腮痒痒,抹了他一脸墨,一脸墨汁子笑着看朕……转眼都成如烟往事了……”他似悲似喜,又似乎有点自嘲地一个莞尔,刹那间,又恢复了庄重,“孙嘉淦仙逝,朝廷失一正人,史贻直又一正直之臣去了。他们两个的谥号还没定。张廷玉其实瑕不掩瑜,也要定出个好谥号。作这件事恐怕无过你纪晓岚了吧?拟出来当即加封出去,不用再征徇军机大臣意见了。”   “嘉淦和贻直都可称为一个‘清’字——避远不义曰清,洁己奉法曰清。两个人都当得。”纪昀不假思索说道,“好廉自克曰节,谨行制度曰节,艰危莫夺曰节——据此,孙嘉淦堪称‘清节’;敏行不挠曰直,秉性不邪曰直,史贻直称为‘清直’当之无愧。”说罢目视乾隆。   “两个谥号允当。不过‘清直’‘贻直’犯重。调过来,孙嘉淦谥清直,史贻直谥清节——这么着似乎更好。”乾隆边说,援笔濡了朱砂写了,“——张廷玉呢?‘文和’如何?”“好!主上圣明配天!”纪昀躬身陪笑道,“张廷玉当得一个文字,推贤让能曰和;不刚不柔谓之和,柔远能迩谓之和。就是‘文和’的好!”   乾隆虽博学多闻,於谥法其实一知半解,随口一言,纪昀博引旁证居然天成锲合,心下不免得意,笑道:“那就这样定了——”他看看殿角自鸣钟,“沙啦啦”响着要打亥初的点,因站起身来,“你们跪安吧!顺道去看看刘统勋,教他不必过来谢恩。不必为朵云脱逸烦恼——刘墉是奉朕旨意出差了的嘛!朵云本来也就是暂行拘押,并不要怎样她的——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嘛,朕是预备见一见,阵前放归的。既走了就走就是了,恼得直要追回刘墉打杀!四月初八过后,要启驾回北京,你两个心里要有数,纪昀写信给阿桂,朕在江南不再见随赫德,回京和阿睦尔撒纳一道接见——去吧。”   “扎!——”   纪昀和范时捷一道儿却步退了出去。“当当”的自鸣钟蓦然响起,乾隆舒展了一下身子,待要出殿,回头看见榻上卷案边一高叠奏折,犹豫了一下折身回来,在灯下检看,见有傅恒的密折,小心剪开火漆封口,展折看时却是细奏回部之乱,霍集占挑唆其兄波罗尼都自立为汗的事。奏折写得很长,从霍集占乘准葛尔之乱,随阿睦尔撒纳脱逃,回了叶尔羌说起,连同回部人心不定鼓噪建立喀什噶尔汗国,脱离中央版图种种情由,足足万余言。乾隆一目十行看到最后,傅恒写道:   此中情由,皆得自偶然,乃车臣部落散流中原之钦巴卓索及其女钦巴莎玛亲口告知所见所闻。彼父女留置军中恐有流言,奴才已着人妥送南京以备主子亲自资问。奴才拥兵四川,而西北扰攘纷乱,缅甸亦有不臣之举,每念及此忧急如焚。今霍集占虽狼子野心,而其兄波罗尼都尚未萌反志,伏愿皇上速派使臣至叶尔羌安抚回部,剪除奸宄,庶几可延缓西北乱局蔓延。南疆底定,北疆一隅之乱乃疥癣之疾。俟奴才平定金川,移兵击之,可一鼓荡定。临池思主念恩追过,奴才不胜椎心痛切……   乾隆合上折本,闭着眼透了一口气,新疆他没有去过,西蒙古也没有去。但南疆北疆地理形势,不知和阿桂在地图前摆布过多少次。回部一乱,南北疆与中原阻隔,紧接着北疆就难以收拾,蔓延起来,青海西藏也有可虑之虞……兹事体大可谓无可比拟。但傅恒正在用兵,难道西北也同时用兵?他思量着,圆明园暂时停建,两路用兵钱粮绰绰有余。但将军呢?兵呢?如果两路兵都不利,甚至打成不胜不败胶着之局,自己这个“圣躬英明”拿甚么东西和圣祖比较匹配?又何以面对臣子百姓?乾隆目光阴郁,漫不经心又抽一份奏折。却是四川将军布达的密折,拆看时,写得五花八门,从阴睛雨旱到成都戏班子演戏,某道台和某知府联姻亲家,成礼过聘都不遗漏,密折最后两页,却是告傅恒的状的:   傅恒近在川军口碑啧有烦言。川军绿营奉调各路策应,与傅恒所统同办一差而待遇不一。绿营,汉军绿营亦是远离驻防随机待命之军,新拔营帐皆归兆惠海兰察等部,破帐漏房皆分川军发用。新米鲜菜活畜尽付傅部而陈粮干菜均发川军。饱食终日而迟不进兵,骄兵悍将视川军蔑如。奴才部下甚有愤愤者,谓言“恳请圣谕,着傅部策应,由川军代之”,奴才已严加约束,军杖刑罚者数十人矣!又闻傅恒在署悠游闲散敲棋弹琴,豢养卖艺番女以为取乐,奴才未尝目击不能实查,谨以密奏宸函,主子庙谟高远洞鉴万里,伏惟圣裁!   乾隆心烦意乱地将折子推到一边,想了想,又抽了回来,浓浓濡了朱砂批道:   阴晴雨旱所奏者是。尔之妄言傅恒玩职游嬉,直是何种肺肠?以尔之见,当以破旧帐屋被服粮秣供应黄汤泥水中围困金川之兵士,而以新者分发汝等?至蓄养番女之事,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彼番女已在舟中,由傅恒妥送至朕处矣!幸尔以密折奏朕,不然,此奏朝至,锁拿尔进京治罪之诏夕发矣!若或再有此类丧心病狂之语,则刑戮之法,正为汝设!钦此!   他放下笔坐着发怔,仔细想想,一件顺心的事也没有!想发怒,周边太监宫女一个个控背躬腰屏息低眉,也寻不出事儿来出气。因铁青着脸站起身来踱出殿外。王八耻侍候他熟透了的人,知道这时候半句话不能说,丁点事不敢错,蹑脚儿进殿取了件驼色呢绒夹袍挟在怀里,不远不近只五六步后头跟着。   出殿下了丹墀,一阵微微的夜风掠过,发烫的脑门儿清凉了许多。乾隆目光游移掠视四方,微弱的月光下竹树葱茏,掩着各处殿角飞檐翘翅,都薄薄镀上一层银色的微霭,朦朦胧胧绰绰约约都不甚清晰,唯是行宫环东向南一带碧水在夜色中呈蛋青色,弯曲蜿蜒静静流淌,月下看去格外清心愉神。因见后宫正殿西配殿一处灯火明亮,乾隆指着问道:“谁在那边住?”   他开口说话,太监们都松了一口气。王八耻忙陪笑道:“是那拉贵主儿的寝宫。陈主儿还有几个低等嫔,嫣红主儿她们住的东边。陪老佛爷游幸了半日,这会子没事儿,准定是在那抹牌呢   “抹牌又不在院子里,点那么多灯干甚么?”乾隆冷冷说道,“留两盏宫灯就够了,其余的熄掉!”王八耻喏喏连声答应着就去传旨。乾隆又对卜义道:“你去纪昀处传旨,叫他催问岳钟麒上路了没有,现在走到那里了?岳钟麒到,不管甚么时辰,立即报朕知道——慢着,”他指着下边的运河又道:“让河上开的巡弋官舰给我撤出去,渔民的夜渔船不禁往来!”   卜义刚要走,巴特尔叫住了他,转脸对乾隆道:“主人,渔船进来要检查的。军舰不能撤的!”他说话硬梆梆的,半句套话也没有,满朝文武任谁不敢在乾隆跟前这样说话,偏乾隆就不计较他,听了居然一笑,说道:“你听刘统勋的不肯听朕的?——这河上一会一艘军舰来回跑把景致都弄坏了。太煞风景了,小舟渔火静河游悠不比这个强?”   “主人,”巴特尔毫不让步,“军舰不能撤的,渔船要检查的。风景不好的,就杀风景!”   乾隆怔了一下才晓得这蒙古侍卫的意思,不禁仰天哈哈大笑:“好好!杀风景就杀风景!”摆手命卜义去传旨,回转步子朝皇后正寝宫逶迄而来。走约半箭之地,觉得乍地一暗,看时,那拉氏宫中几乎所有的灯都熄了。秦媚媚等一干宫人见他过来,也不言语也不通禀,衣裳悉悉悄然跪下行礼,乾隆也不理会,放慢了脚步进殿,彩云几个宫娥已知是他到了,轻手轻脚挂起东暖阁帷幕,蹲身退步而立。   皇后和嫔妃们住的寝宫都烧着地龙。这里满屋的药香一进门便冲鼻而入,外间正殿里点着两支巨烛,都罩着米黄纱笼,柔和的光微带红色,照得满殿温馨润泽。乾隆见皇后仰在明黄大迎枕上合眸安眠,便不肯惊动,摘掉台冠宽了腰带和外褂递给彩云,轻轻坐了床边。秦媚媚便端过茶来,乾隆一手扶着床帮,想替她掖掖被角,又止住了,只呆呆的凝视。   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女子!四十岁的人了,脸上几乎看不出有甚么皱纹,一头青丝散垂在枕旁,汉玉一样清丽的脸上半点脂粉气也没有,微颦的黛眉中间稍稍蹙起,烟笼一般由浓至淡消失在鬓边,嘤唇边两个浅浅的酒涡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若隐若现,似乎在微笑又似乎在轻声说话。乾隆想吻一下她的额头,又止住了,坐回了椅子,但皇后似乎受了惊一样身上轻轻一颤,睁开了眼,说道:“皇上来了,你们也不叫我!”说着撑臂就要坐起。   “你就这么躺着,我们说话,别起来——”乾隆忙用手按扶她肩头,笑道,“不是早有旨意给他们,除了失火地震,只要你睡着了,不许惊动的!”皇后到底还是挣扎着坐起身来,说道:“皇上体恤我,我有甚么不知道的,倒也不为规矩,睡了一个下午了,我也想坐坐……”几个丫头便忙赶过来给她穿换衣服。她虽不用胭脂铅粉,却极修边幅的,对镜照照,有一丝乱发,小心用手指理顺了,却已无力象平日夫妻相见时那样“贞淑端凝”地对坐,只歪在大迎枕上以手支颐,象是怕一闭眼乾隆就会消失似的凝视着他。乾隆打心里叹息一声,问道:“你身上到底怎么样?我虽在前头忙,心里一直惦记着。午膳你也用得不多……风和日丽天气,还要勉强挣着走动走动——叶天士的药还用得么?”   皇后富察氏微笑,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丈夫,声音低微,寂静中却显得十分清晰:“今日上午还到后头山上游散了几步,那里有座塔,烧了三柱香……下午外头有风,没有出去。   叶先生是尽了十二分力给我调理,进药时辰分寸都有制度。有一次进药早了一刻,他把卜智和媚媚都训斥得狗血淋头。太监们都说他当医生时象个王爷,气势霸道。不当医生时候又象个奴才,逢人就磕头。自个独处时候又象个傻子,自言自语,自打嘴巴……”说着不禁微嗽着笑。   乾隆想着叶天士医术通神入化,为人疯傻痴呆的样子,也笑,说道:“他是天医星嘛!   这也是你的造化。你这些天睡眠足,这就是好兆头。慢慢调理,自然一日好一日的,只不能性急动怒。他几次说过,你的病根在脾上……你闷了发急,不要忍着,这屋里太监宫女只管打了出气,气平了再赏他们就是了——你们可都听见了?”   “是……”所有的人一齐跪下答道。   皇后一笑:“他们伏侍我忠心耿耿,小心无差错,平白打人——我也没那么大的气性。   叶天士说调理一年没事,灾星就过去了,我觉得象是还能挺过这一关……不说我的病了。皇上你也得当心身子,少动怒。天下这么大,人民兆亿,官员成千上万,哪能事事都顺心人人都顺眼呢?方才嫣红来请安,她从老佛爷那边过来,听说万岁发怒,打得五爷丢魂失魄的……自家兄弟,皇上还该给他存些体面的……”~“老五忒荒唐的了!”乾隆扫了一眼殿中众人,亲自端一杯热茶给皇后,“慢慢喝,仔细烫着了……哥子教训兄弟,那还不是平常事?放心,我心里有数。老五你看他撒漫,其是个人精儿。”皇后含笑点头,说道:“国家大事该怎么着还得按规矩来……皇家不同的是家国一体,家务也是国务,皇上再不得会料理不当的……我是他嫡亲嫂子,责罚过重于心不安,见面儿也不好说话,得饶处且饶了吧!精明糊涂都是咱们兄弟……”说着又轻轻喘嗽。   乾隆挥手命众人退出外殿,凑近了皇后,一手半扶,一手端茶喂她喝,小声道:“告诉你吧,他的王爵、东珠、差使都要撤掉——你别心里犯嘀咕,也不要给他讲情——他来给你请安,没有精神你就不接见,接见只管拿出皇后身份训斥他,抚慰他就是了。”   皇后看着丈夫的眼睛,目光闪了一下,说道:“文武官员荒唐,要拿王爷作法,皇上想的有道理。只是处分上,皇上还是要给他留存体面。”乾隆叹息一声,说道:“你太忠厚了……你想过没有?弘昼在北京带兵闯圆明园,半夜抢走魏佳氏,这是多大的事体!要得罪多少人?明的暗的里的外的,多少人事扰攘!且是扑朔迷离夹着宫掖妒恨,对景儿时候发作起来,老五还能活不能?再者说,他这样作法非礼背经,后世子孙学他,其间就难免有宫变篡夺的匪人。一个处分给他,也就‘荒唐可恨’四个字的罪,百事都替他化解了。替小人出出气,省得恨他;给百官作榜样,不要学他;示天下至公无私,还可镇一镇那批贪官墨吏腌脏杀才——别看弘昼到老佛爷跟前哭跪恳求。朕知道,他手帕子上头有胡椒粉,一抹就是泪——他精着呢!”皇后没听完已经心里洞明透亮,想到弘昼哭鼻子抹眼泪历来说有就有,原来还有这个道道儿,不禁捂着嘴又笑又嗽。一边起身,一边叫“彩云,我这会子精神好,盥洗了,该给菩萨上香了”!   “就这样吧,”乾隆也站起身来,“我也想开了,就是忙死,也不能事事如意。陈世倌从海宁过来,老倌子见我性气不好,说是一味办事张而不驰,反而事倍功半,劝我疏散一下。想想他说的是,明天我要拉刘统勋一道休息一日。大清想再得一个刘统勋……难呐!”   站在正寝殿外丹墀下,深深呼吸两口清冽的寒气,乾隆心神顿时一爽。因见巴特尔雄赳赳挺身站在内院门口,笑道:“你跟了朕一天了,象个影子。这四匝警跸关防布置得铁桶似的,别说人,一滴水也渗不进来,明天朕要出宫走走,你回去好好睡一觉,好再来当影子—   —去吧!”说着便向西偏宫走,边走边道:“王八耻,把你手里的袍子赏巴特尔!”   “哎!是喽!”王八耻见乾隆性气已经平和,脆应一声,颠颠跑着追出去。卜义卜礼卜智几个太监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乾隆来到西后寝宫。远远便见两盏宫灯摇摇晃晃,乾隆便知是那拉氏她们迎出来了。走近了看时,陈氏、嫣红、小英、李氏都在,就在宫门口外长跪迎接,乾隆笑道:“你们斗牌啊,谁输谁赢呢?——起来吧,地下冰凉的……”   几个妃嫔都知道乾隆这些天诸事不顺性火气大,方才又传旨命她们“熄灯”,原是心里惴惴,见乾隆颜色霁和言语温存喜乐,都是心里一宽,顿时笑语连翩。陈氏道:“我和李氏一拨,嫣红小英一拨,她们年轻手快,掉牌换牌眼错不及就弄鬼儿……”李氏道:“手气也不好,抠一张牌白板,再抠,不是西风就是北风——她们又吃又碰太得意了,我把月例都输光了呢!”嫣红不善言语只是笑。小英在宫里几年,已经历练出来,叽叽咯咯笑着道:“谁弄鬼换牌来着?陈主儿偷么鸡,叫我当场按住手了呢!”   乾隆办了一天事,接见大臣批奏折,折腾得昏头胀脑,见皇后是一片温和庄重,听着这群女子莺啼燕语喃呢斗口,真个心目为之一开,一头听一头笑着进殿……踞南窗中间椅上坐了。那拉氏已亲自捧过茶来,只嗽了嗽,命众人“都坐”。一个一个看时,那拉氏小羔皮风毛坎肩,把把头旗袍宫妆,穿得齐齐整整,快四十岁的人了,仍旧简洁清朗,清丽里透着端庄稳沉,陈氏李氏几个却都是偏钮褂子百褶裙。陈氏妩媚李氏扑讷,嫣红小英却都是葱黄单褂水红裙,穿得甚是单薄。乾隆看看二人胸部,却对那拉氏笑道:“好久你都不斗牌了,听说除了《金刚经》、《女儿经》也在读了。没给菩萨上香呢么?”   “上过了,这是一天三次的功课。”那拉氏稳稳重重含笑而语,“一次给老佛爷纳福,一次给皇上添寿,一次给娘娘消灾。这种事半点也不敢马虎的。”她下意识地抚了一下左臂,又一笑,“娘娘凤体欠安,她们几个不敢在那里多扰。我这些时也爱安静,可又想着她们年轻,长夜枯寂的没个解闷外,和和熙熙的也有个祥安喜乐趣儿不是?”   这番话说得恬恬款款,毫无矫饰做作,乾隆听得心里一动,这个那拉氏原有个吃醋妒忌的毛病,读书养气真个性子也变了……思量着,却笑道:“女人,就讲究个贞静淑安尊重孝养。你主子娘娘身子骨儿不好,当得替她分劳。上次见睐——魏佳氏,她那个妆奁台子剥了漆,你的送给了她,感激得很呢!”   陈氏几个看这光景,乾隆要在这里过夜,都含笑起身敛衽一礼,说道:“快到子时时辰了,主子劳乏一日,也该歇着了。奴婢们明儿再给主子请安……”那拉氏也一笑,说道:   “不是我撵主子,明儿要陪老佛爷天宁寺进香,佛前头许下的愿,今晚要诵十遍《金刚经),主子要不嫌聒噪就住这儿。我怕碍着主子睡不安生……”   “好好!撵朕走朕就走!”乾隆笑着站起身,上前爱抚地掠了一下那拉氏鬓角,对众人道:“百行孝为先,你好好念经,朕今晚翻嫣红的牌子……”嫣红脸一红,蹲身行礼没言语。陈氏李氏说要陪那拉氏一道诵经,小英要回房便和嫣红一道儿循原路陪乾隆过去。   嫣红和小英其实都住在尽东一座寝宫,一明两暗三间殿屋,地笼烧得热气腾腾。乾隆一进屋就说“热——亏你们还都是武林出身,这么怕冷的”?说着进东屋,却不知这是小英的住屋,小英没法说。嫣红也没法说话,便端来热水,跪了替他洗脚,小英拧了热毛巾给他揩脸。说道:“是我让他们屋里烧暖些,我和红姐儿要洗澡的。”乾隆见她不肯“回避”,原有些诧异,至此才明白是进错了房,不禁暗自好笑,见王八耻刚回来呆头呆脑站在门口发愣,因道:“你去传旨,那拉氏几个在那边整夜诵经,赐每人一碗参汤,叫厨房预备着素膳夜宵”摆了摆手,所有的人都知趣退了出去,这才对嫣红二人道:“难得走错了房子,平素翻你们的牌子也不多,你们是师姐妹,曾经和朕同舟共济有难同当过,今晚鱼水之乐自然有福共享,好么?”   两姐妹都羞得通红了脸,臊低了头一声不言语,乾隆笑道:“别害羞,闺房之私有甚于画眉者,这又不是朝会奏对,人伦之乐嘛!有甚么不好意思的?”嫣红抿口儿笑道:“这种事……外头人知道了要笑话的……”小英也道:“我到姐姐房里歇去……”乾隆道:“谁敢嚼舌?朕活剥了他的皮!”朝窗外喊道:“卜义——取盆子打热水进来!”卜义隔窗扯着公鸭嗓子答应“是喽,奴才侍候着了!”   一时,一大海盆注了几桶热水,满屋里湿热蒸汽弥漫。笼得灯烛都不甚光明,乾隆自散穿一件中衣明黄撒短裤半歪在床上,命二人宽衣。乾隆怕太难为了她们,抽了一本书看时,却是(玉匣记》,胡乱看着,一片意马心猿,甚么字也没看见。嫣红和小英看也不敢看对方一眼,雾气中各自宽衣解带,坐在小杌子上脚泡在盆子里撩水洗濯。乾隆却丢了书一翻身坐起来,笑道:“朕要灯下观花,美人出浴最是难得一见的……”两个女子浑身赤裸得一丝不挂,此时近在咫尺,真的一览无余:稀薄的淡雾间,嫣红浑身雪练价白,肌肤柔腻如脂,小英红晕满颊婉温柔润如同绰约处子,一个双手护乳,一个双手捂着羞处,娇弱不能自胜地低垂着头,乾隆贪婪地看着她们,看看两人雪白的脖项,酥酪一样的前胸,小英白馒头样的乳房,嫣红雪白的大腿间微绒绒的隐处……几天不入内宫的乾隆觉得浑身躁热,浑身麻酥热痒难耐,欲火冲腾间那话儿腾地勃然而起,三下五去二把自己也撕剥得赤条条的,口里怪笑着叫:“亲妹子乖乖儿宝贝儿……都上来……谁能板倒这座塔?朕要放出胯下英雄收伏你们!”他卟地一口吹熄了灯。嫣红小英都是久旷怨女,只瞥了一眼便都耳热心跳情动欲发,灯一熄也就没了不好意思,暗中忙忙揩干了身子,怯怯地上床一边一个偎紧了乾隆。三个人三张口不说话,六只手胡摸乱抚,牛喘娇吁快极呻吟嘈杂肴乱……窗外守护的宫女们听得面红耳热心头乱跳,情极里夹着羡妒艾怨。太监们鼓着腮帮子若无其事……猛听柝鼓,已是三更正点了。   **********************************   十九 居移气嫔御共邀宠 勤躯倦游冶观排场   乾隆和嫣红小英三人鏖战搏拼穷极折腾,几番云雨之后龙马精神泄尽,在暖烘烘的殿屋里黑甜一觉,开目时天已大亮。侧身看时,一左一右两个女人犹自合眸稳睡,各自带一个红兜肚,白亮如玉的身上粉滢滢的雪胸如酥,乳房温腻似脂,殷红的乳豆上还隐留着昨夜咂吮的痕迹,忍不住又上去各自温存一阵,亮天明地里两人便都不肯轻浮,只闭目微笑由他把玩。好个乾隆爷余勇可贾,如蛱蝶穿花,才向东来又向西,嫣红小英忍不住绷直了玉体,呻吟起来,直到尽兴,两个人才先起来,忙忙穿衣洗漱了,伏侍乾隆着衣。洗脸揩手梳辫子青盐擦牙嗽口,一顿忙活,进一碗参汤又吃早点。这两个嫔妃都是武林出身,各自运了吃奶的功夫给他发气提神,原有点头晕的乾隆闭目受气,开目时已是精神如常,笑道:“朕是酣畅之极了,你们呢?”   人,一穿衣服便受礼法拘束,此乃千古不易之理,这话难答,但宫禁规矩皇帝问话不能不答。两个人顿时都飞红了脸,扶膝万福。嫣红抿口笑道:“只怕主子太劳乏了身子……雨露承恩,奴婢们自然也……”下头的话竟说不出来。小英也忸怩,脚尖儿趾着地,小声道:   “主子……昨晚……忒威猛了些,这会子跟做了一场梦似的,主子这话没法回……”   “春宵一度值千金!人生至乐,莫过于此。这会儿朕正是忧烦尽消气爽神清。”乾隆笑着起身,看了看表,刚过辰初时牌,就屋里散了几步,换了正容,说道:“宫里的事,只有妒忌二字。她们那边念经,只怕未必都想的是佛祖。朕所以尊敬皇后,她真的是女德贞淑自重庄端,从没有过专房之私。你两个也没这毛病儿,朕也爱见。不久就要回銮了……到了北京,你们和魏佳氏住一宫里。有事相互有个照应。”   “是!”   “这件事和皇后说过,你们听她的懿旨就是。”乾隆说道:“不要以为朕信口说的,朕于子息上头,不知是甚么缘故,多不能作养成人。皇后连举两子,太子永琏九岁而殇,永琮又患痘疹逝去;你们没见过,皇后的堂姐姐富察贵妃,她儿子是朕的头生子儿,定贝勒永璜,现在也病恹恹的……算来如果魏佳氏这一胎是男,该排在老四……圣祖爷三十五子,成就二十四个,虽说闹家务,毕竟窝里炮,齐整一个兄弟队伍,要文有文要武有武。朕在这上头甚是艰难,儿子不是痘疹就是疾病,静夜思量,很为身后耽忧啊……”嫣红小英也陪着叹息。嫣红道:“皇上春秋正盛,精神健旺,这耽忧是过虑了……”想着夜来情形,脸又一红,却道:“也许天老爷让皇上晚生大材,皇上南山寿满后,太子即位仍旧盛年呢!”小英道:“您这样盛德,勤政爱民。一准儿将来也有一大群能文能武的阿哥,且是不闹家务,只管兴邦旺国!您活一百岁,我们陪着您玩儿,着一个青年有为的太子爷掌国,那是多好的事!”   乾隆被她们你一句我一句满车成垛的安慰奉迎话逗得哈哈大笑,“且是不闹家务,只管兴邦旺国!这话说得好!几时你们口头上也都历练出来了?”他仿佛不胜感慨,“……不闹家务就好,不求个个都是英才,有一个好太子就是福气……当年我当阿哥巡视南京,回京时三哥布置人千里追杀,至今想起来惊心动魄啊!你们那时候都还是小毛丫头,只会打架不会说话,和朕一张口就是‘你’呀‘我’呀的。如今也学会奉承了……”嫣红揉着衣角,娇嗔道:“皇上只记过不记功……那不是小,不懂事嘛……”乾隆笑道:“不记功,你们能进宫就开脸进封妃位了?好生保养看,朕翻牌子勤点,也许同日同时给朕诞两个‘不闹家务,只管兴邦旺国’的阿哥呢!”说着又看表,一边往外走,对守在门口的卜义道:“给她们记档!嗯……日期前后错开两天!”说罢径往行宫前院,却不到正殿,从殿后西围廊下阶,直趋西厢军机处而来。老远便听纪昀的笑声,似乎在和甚么人闲聊,料应是刘统勋已经在这里听候宣见,乾隆摆手示意守在门口的卜信不要言声,轻手轻脚跨进来,笑问:“甚么事呀?   说得这么热闹!”一转眼,见岳钟麒和金镬范时捷也在,凝目看了看,温和地抚慰道:“东美公一路劳苦!几时到的?”说着又瞥了一眼外面立着的卜信。   几个人正听纪昀说话,猛见乾隆进来,都是一惊,几乎同时起身,又伏身跪下。岳钟麒满头皓发如雪丝丝颤抖,却仍是精神矍铄,声如洪钟,连连叩头答道:“主上昼夜勤政觐念民瘼,泽润苍生。老奴才何敢言苦?奴才今晨四更下船,卯正时牌进来见主子。他们就要进去报主子知道。是奴才拦住了……”纪昀笑道:“太监们奉旨岳钟麒随到随报的。臣说皇上每天批旨到后半夜,今儿要缓散一日,难得睡个足觉,这时候天已经亮了,争这么一半个时辰?后来范时捷金镬也来了,就一处说话候着。” “他们原该报奏,你们也不该拦住。”乾隆听他们说自己“忙”到后半夜,暗笑一下,一边摆手叫起,“都坐下说话。岳东美鞍马舟车的,还该歇息一下再来见朕。其实西边军政虽然乱如牛毛,并没有紧急军情。朕不见你时日多了,也只是个惦记。你有岁数的人了,朕也有意召你回来养养身体。不过,看去气色还好,朕这就放心了。”岳钟麒笑道:“奴才身体精神去得,一辈子厮杀汉,到死也还气壮如牛。比起刘统勋,他比奴才小着十几岁,走路都心慌气短。”他觑着乾隆上下打量,声音变得有点发颤,“主子身子看着还好,奴才也就放心了。奴才七十岁的人了,夜里一想,怎么也是行将就木的了。甚么心思也没有,只是个恋主,还想再给主子出把子力。又想着见主子一面就少一面……人,不敢思量。静夜细思量,真的百不是滋味……”乾隆听得心里感动,脸上却不肯带出,因见案上放着几块瓦档,还有一块整瓦,取过那瓦来,端详着,口中道:“朕也是耽忧啊!……统勋,你怎么仍旧不听朕的?一天办事不要超过三个时辰,怎么还是整夜整夜的熬?博恒写来的折子一写就是万言书,都是亲笔正楷,后头的笔画都发颤。人才老少青黄不接,这不是小事。你们都累垮了,谁给朕办事?纪昀也一样,范时捷金镬都要想着这一层,要物色人才……“他自失地一笑,换了话题,这不是南京夜市上和那个叫马二侉子的一道买的那块假汉瓦么?这几块瓦档又是怎么回事?在这里摆弄古董么?”   纪昀忙笑道:“这是臣在格物致知呢!那几块瓦档是尹继善在汉墟里捡出的真品,竟和南京夜市上买的一样,都是黄色底漆。这可真是奇了——汉瓦档只能是红底色的呀!”   乾隆拿起一片瓦档,在瓦上敲敲,说道:“秦尚水德,连军旗都是黑颜色,碑铭也是四字一断,和水德之数相合。炎汉以火厌水,所以乐府五言,是火德之数,衣冠旗帜都是赤色,汉瓦绝不会是黄漆底色的——你们看,底色是红的!”他忽然看见,方才敲击震剥了瓦档外层漆片,竟是红漆外又涂了一层黄漆,指着笑道:“这是卖古董的自作聪明,以为皇家宫室,一定用黄颜色,在真货上头作假,弄出些玄虚来……”几个人都凑过来看,连那块整瓦也是红色底漆。岳钟麒不禁笑了,说道:“这真叫弄巧成拙!真的反变成假的了。”刘统勋几个人对此毫无兴趣,只乾隆面上敷衍,笑说附和而已。只纪昀仍旧格外认真,熟视良久,认真地说道:“皇上,这瓦是真的,卖货的也没有作假。这是王莽纂汉时的瓦,王莽以土德厌火,登极时来不及换瓦,‘宫阙殿瓦皆以黄漆涂染’,《后汉书》载,当时天象示警,大风雷雨齐下,殿瓦皆毁……这块整瓦能留下来,真是劫后余存了……”他突然觉得自己“聪明”过头了,后边这考据实在多余,一笑收住了。乾隆似乎不觉得甚么,见案头放着一叠书,取过看时,是宋代洪迈的《容斋随笔》,一边笑说:“在看这部书么?朕粗览过这书。违碍是没有的,只是杂芜些儿,体例编辑不甚有章法——”翻着,倏然间脸上微一变色,站起身来,说道:“时辰不早了——你们换换便衣,纪昀守值,我们一道儿走走。昨儿他们说桃花庵桃花已经绽蕾。观赏去!”   岳钟麒四人忙退出来到隔壁去换衣服。王八耻昨夜就备好的,早已进来,替乾隆脱褂换袍。戴了顶黑缎瓜皮帽;驼色夹袍穿上,也不系腰带,坐在椅上,由王八耻跪在地下换掉青缎凉里皂靴,穿了双黑市布起明检布鞋。转眼间,已是个孝廉模样。纪昀见乾隆忽然间沉郁,脸上似喜似悲,一付心事重重模样,想问,又怕再失口,又不知书里甚么地方触了他的忌讳,糊里糊涂帮着王八耻料理清爽。送走了众人,回来一边回忆乾隆翻书情形,一边按篇仔细阅看。   桃花庵离着行宫只有不足五里之遥。这里又叫“临水红霞”。出行宫,沿一带蜿蜒溪水西行,过了长春桥就到。转过一带岗坳,众人眼前辖然开朗,一片开阔地中野树成林,松楸柏桕之间溪水纵横,隔三差五的石板桥花径小路相通,布局错落有致。庵外林中茅屋三四间,向北厝屋鳞次似乎略有人影来往活动。向南流淌的小溪碧幽深暗,也许水藻太密不利行舟,三瓣草水浮莲几乎将水面遮严了。南边一带池塘三条板桥在中间汇合,塘中小岛上结着一座小茅亭,匾额上写着“螺亭”两个字。板桥西北上岸,林丛中坊表插天,仔细辨认,可见“临水红霞”四字。由螺亭向西南过板桥,岸上又有一座“穆如亭”,过亭即是桃花庵。   塘西数百株桃花粉苞初放,鲜滢不可方物,映在水塘中与天光相接,庵中殿宇楼亭宛如建在桃色霞霭之上——桃花庵得名,大抵是因了这个缘故了。   几个人站在岸边留连观景,但党目悦神抬。花香伴着微风阵阵送来,芬芳清幽爽心,夹着草间不知名的小虫浅吟低唱,反而更显静寂,多少烦心俗物,几何国家大政,都被这淑恬窈窕的美景洗得纤尘皆无。许久,范时捷笑道:“太清静了。这都怪刘延清公,把游人都赶了去。这地方庵前头那片空场,弄个庙市甚么的。人来人往走在这‘红霞’里头,多么有趣——也给扬州老百姓辟了一个市场,能养活多少人!”金镬却道:“老范是专能煞风景的!   松下唱道焚琴煮鹤,你还‘多么有趣’!那边弄成闹市,这种景致里一片声嚷。‘卖馄饨了’!‘糊辣汤饺子’!大人叫小孩哭,世界都一塌糊涂了!”范时捷却不服气,说道:   “天下幽静去处多了!想玩咱们别处观景去!回头我给尹元长写信,这里非得建个市场不可——南临扬子江,西北蜀岗胜地,东靠着运河,运河江岸又有驿道相通,皇上又亲自来游幸过,那还不是发财风水宝地儿?仪征那个贼头贼脑的县令还能想出来,我为甚么不能?”这一来听得刘统勋也笑,说道:“罢罢罢……你是个冥顽不灵的财迷——是跟主子散心,还是寻‘风水宝地’来了?”范时捷是个叫驴性子,专爱抬杠,说道:“谁对谁错,还得主子说了算!你想过没有,老百姓有生业有财发,谁还和朝廷胡闹,累得你走路都是软着腿,头晕眼花一锅子一锅子熬药吃!”   “要范时捷去户部,就冲他这一条心思。”乾隆听他们争论,也不住发笑,想到“杀风景”,回头看看,巴特尔和索伦也都便衣跟着,因道:“物随事移,情依事转。老范要煞风景,也自有他的道理——趁他没动刀子前,我们还是先来观赏一下吧。”   众人说笑道迄逦过桥。刘统勋小声道:“皇上,前头就不是禁区了,只有扬州府的衙役们换便衣关防。您说话……得略留点意儿……别让人认出来。”乾隆点头,笑道:“我晓得——不过今儿也为带你出来游散一下筋骨。你这么小心翼翼捏着一把汗,反而不得,是么?”他突然站住了脚,侧耳静聆,说道:“你们听,有笙歌声,象戏班子在排练拉场子!   真奇了,庵庙里还弄这个?”   几个人都凝神静听,果然庙后有笙篁丝弦之声。有男有女错杂引吭,象煞是戏班子男女不齐在吊嗓子,咿呀吟唱,歌词却甚混杂,绰约细若游丝,都听不甚清晰。乾隆加快了步子,过了穆如亭,到庵前山门外空场上,才听出那些歌乐之声并不从庙里出来,是在庙西隔房传来。刘统勋压根无心看甚么景致,只留意形势,这才看清原貌:这小池塘原来竟和瘦西湖相连,是瘦西湖的岸边一湾,过庙前空场又一湾,也没有庙院门墙,庙院也是依地形由东南向西北愈来愈高,后边桃林红枝连绵。从这里看左有“穆如”右有螺亭,溪水到门,可以欹身汲流漱齿,因人稀水深,水凫白鸟绕塘嬉戏,甚是安谧祥静。沿扫得一根草节儿也不见的卵石甬道间越山门进去,迎面一座大殿供着大悲佛,四围红栏,右楹柏桕竹树间杂药圃,左楹室墙外为茶室,里通僧厨。三三两两的善男信女,有观庙游览的,也有烧香许愿的,三步一磕头向佛还愿的,佛门清净之处但微闻木鱼钟磐之声,几乎没有甚么人说话,一派禅林肃穆。连刘统勋也放了心,渐入游悠境界……随乾隆进殿瞻仰了佛象,四大天尊、十八罗汉,进香布施了。那和尚又老又聋,见金镬一出手就是十两银子,“当——”地撞了声磐瓮,便捧过签筒来。乾隆信手拈出一枝,取了签标看时,上头是一首诗:   嗟尔父祖功德高,紫府龙楼勋名标;   好防金火莫相容,再逢甲子运未消。   乾隆先是一笑,心中悚然一动,把那签标递给刘统勋等人传看,自向佛前黄袱垫前端肃恭立,却不下跪,只双手合十垂眸念诵了几句,问秉烛小沙弥:“小师傅,能不能见见方丈?”   “阿弥陀佛!”小和尚傻乎乎稽首说道:“老和尚这几日忙!前头裴太尊靳大人坏事,家里来许愿,要能脱去大难,情愿给佛爷装金三千贯。如今真的灾星退了,靳家又添了个少爷,叫师父去给寄名符儿。高国舅家里听说,前儿也来许愿,夫人的金手镯耳环都捐出来了,也得了好签,高高兴兴去了……我们庙里佛祖灵光善护念众生,今儿这家请超度,明儿那家作道场,大人先生们不住地邀师傅去下棋会诗。师傅昨儿还说,太忙了,弄得俗务缠身……”这小沙弥大约平日难得有个说话机会,一问,就饶舌出一大串话来,“檀越只管多布施,往福田里种富贵自然得收富贵,管取您能高中了!凭您的相貌混个红顶子是稳稳当当的!”   几个人听了都笑。乾隆倒觉得他伶俐,拍了一下他脑门子笑道:“老范再捐十两!——   告诉你师傅,既然忙得俗务不可开交苦恼,还是出家的好!嗯……那边是甚么地方?怎么还有戏班子?”   “施主您真逗!”小沙弥摸着脑门子,半晌才悟过来,咧嘴一笑道:“我师傅忙得苦恼,叫他‘出家’!——这一带都是桃花庵的庙产。您问的是谢施主家。他租的观悟轩,是庙里莳弄花草的园子,钱塘城有名的缙绅,迎驾来扬州,看这里好,就租住了下来。家戏班子天天排演热闹,也时时过来进香。谢擅越也是正知正信正觉正悟的大善知识,佛跟前不吝啬的……”乾隆一直笑,说道:“好!佛前舍善财,就是善知识!”点头出来,望望后殿没有再往里走,看了看紧闭的方丈精舍,上头是“见悟堂”匾,左右联上写:   花药绕方丈清流涌坐隅   乾隆又是一个微笑,信步走出庙来,却不循原路返回,径过石板桥向观悟轩音乐响处走去,几个人略一交换眼色,忙都跟了过去。   观悟轩一带果然是莳花园圃,说是“轩”,其实没有堂室游廊。春和景明艳阳日融中一座连一座的花房都揭掉了草苫,内中隔矮墙一览无余,都是摆弄的盆景:短松、矮杨、杉、柏檀、柳,都栽得虬枝枝横生百般奇巧,海桐、黄杨、虎刺之属,俱用黄石、宣石、太湖,灵壁都用景德窑、宜兴土、高资石,有的蓄水倾泻危溜,有的养苔如碱,下留水沼,养小鱼游泳沟濡,千姿百态,优雅玲珑不可胜数。因见墙下堆着的花盆中有开残了的月季丛菊芍药牡丹之类,乾隆才知道,行宫里冬日摆的那些鲜花,原来都出自这类花房。正想向花工打问谢家身份来历,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从西边不紧不慢过来,向众人深揖一躬,陪笑道:   “各位先生哪里来的?前面轩子是我家主人包租了的。先生们赏光,主人不胜欣喜!”   客人还没通名报姓,主人便殷殷盛情相邀。不但没见过,也是闻所未闻。几个人见他虽是仆从,谈吐从容风雅,恭敬里不失落落大方,心下也都喜欢。   “我叫隆格。”乾隆笑吟吟道,“来应江南春闱——多谢你家主人盛意。请问阀阅、台甫。那长随彬彬有礼又是一躬,回道:“家主姓谢,讳云岫,字维川,钱塘县塔寺有名的‘塔寺谢家’,户部挂过千顷牌的,也做海外生意……”将手一让,自己前头带路,偏身走在乾隆左前,温语絮絮而言,“老太爷是康熙爷手里作过两任知府的,挂官回来经营庄田。   这次……乾隆爷下江南,就叫二公子捐金迎驾——您这边请,轩里随意坐,东边窗子打开,一片桃花林,庙里白塔红楼,都看得清爽的。各位都请。   乾隆听他说话,不住含笑点头,转过花房眼前又是一亮,原来这边向西一带,是瘦西湖一道大湾口,一蓬爬满青藤的花墙横遮了花房西边,从“墙”口向北一溜长廊座北朝南,满璧的巴山虎盖得象一座绿山,通北回廊上有匾额白底黑字写着:   观悟轩颜体书法精神周到,是袁枚手笔。乾隆随着进来。那长随命小厮献茶。四面亮窗支开,但见东边一带桃林紫霭喷霞,茂树中朱楼粉廓掩映北边蜿蜒渐高,直接蜀岗三峰。轩前空场上戏子们朱衣绿裳,停了竹弦正听戏老板说戏。再南望西眺,瘦西湖畔新柳如烟,碧波微漾。香茗在手,美景如画,众人但觉心旷神怡,浑然不知身在何处,连范时捷都看住了。金镬笑道:“我在江南省——这么多年,扬州来过不计其数,竟不知道‘临水红霞’这样美!——你家主人呢?请过来阔叙清谈……”   “我家主人三清院去了。”那长随道:“三清院道长林东崖前日晚遇了鬼。他通五雷法,扬州谁家闹鬼都是请他祛禳。不晓得前日是甚么鬼,法术竟收拾不住,五个青面撩牙的恶鬼撵他,陷在泥滩里。天明人救出他来还能说话,白瞪着眼直叫‘这鬼厉害’!疯魔谵语的,自打嘴巴胡吃药,也就羽化了。主人好奇的,去看看,交待有客留客,他不到晌午就回来……”   几个人想着林东崖狼狈模样,都不禁笑得前仰后合。猛地里听外头丝弦鼓板齐奏,众人一齐回头,却见绿茵排演场上,一青衣女子叫板,水袖长舒莲步轻移凄声唱道:   没来由犯王法,葫芦提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我将天地合埋怨:你不与人方便!唱得婉转幽咽哀恸欲绝,众人还待听时,那戏老板叫“停”。顿时乐止声歇。乾隆看那班头,橄榄脑袋鹰钩鼻,瘦小伶丁的,用个“獐头鼠目”   说半分也不委屈了他。正要笑,金镬说道:“这是安徽来的双庆班老板魏长生!竟来给谢家班子说戏!他唱一夜包银就是二百四十两银子啊!”   “太软了!”那边排演场上,魏长生没有留意客人在看他,板着白麻子脸对那小旦说道:“她这时候不是哭爹哭娘哭丈夫,她那份‘悲’里头带的是怨和恨!窦娥守寡,温良淑贤,孝敬婆婆,她原是个节妇。你想,张老汉估占她婆婆,威逼她嫁张驴儿,这时候儿她是委屈里带着无奈,一步一步逼到死地里,直到上刑场。她这时候儿怒大于悲:我一身清白,本该是旌荣表彰名标后世的,反而遭污罪被杀,老天爷好不长眼,地藏菩萨王法天理都到哪去了?所以不能用秦雪梅吊孝的心去度量窦娥——要字字咬金断玉,句句决绝灭裂,悲和恨都嚼烂了吐出来,带真气儿——你听我唱!”因拂袖作态,细声引喉唱道:   有日月朝暮显——有山河今古监……天也!却不把(那)清浊分辨:可知道错看了盗跖颜渊?!有德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不想天地也顺水推船……   “后收一句要绵里藏针。”魏长生一板唱完,兀自余音绕梁,众人还在沉思品嚼,他已停板收声接着教训:“分寸错了就有天地之别,懂么?她虽有怨有悲有恨,也有个认命的意思在里头。说到头是不服法,临刑许三愿,都是对天地说的,不信天地,只管骂就是了,许甚么愿呢?”他说完窦娥,叫过扮关羽的铜锤,说道:“〈单刀会〉一出,不能带半点书生气,方才你练得温了!鲁肃是戏里陪关羽的,他眼里的关羽,不能和台下听戏主儿不一样,‘他上阵处赤力力三绺美髯飘,雄纠纠一丈虎驱摇,恰便似六丁族捧定一个活神道!’——   神道,你明白吗?聪明正直就是神!关夫子是儒将,不带霸气,是一股忠勇气。他那双丹凤目是似开非开似闭非闭,是叫人看出一个‘傲’字儿,不是睁眼就杀人,你要想仔细了……”他款款而言详明剖析,戏子们执礼静听恭敬衔命,比臣子们见乾隆还来得虔诚。几个人都听呆了。乾隆不禁慨然而叹:“魏长生在南京见他演戏,《救风尘)里的赵盼盼,卸了妆真是其貌不扬。听他说戏,又一派大家风范,不在宗师称号。人,这是从哪里说起?”   众人听了当即随声附和。   正说话间,那仆人向门外一指,说道:“家主人回来了!”便快步迎了出去。众人看时,果然从花篱南边一个年轻人悠步转出来,刘统勋眼花,金镬和范时捷都近视,看不清楚。乾隆看时,见那年轻人只在二十五六岁间,穿一袭雨过天青袍子,酱色套扣背心,腰里系着绛红腰带,越显得面如润玉眉目清秀,一见令人忘俗。他站在篱墙旁听长随说了几句甚么,点头快步子进轩入室,微微抱拳一拱,笑道:“谢某回来迟了,慢待客人,有罪!一一这位想必就是隆格先生了,是旗下的?”众人忙都起身还礼。   “不敢,隆格。”乾隆也缓缓起身,含笑抱拳,“镶黄旗人。主人风雅好客富而有礼,素昧平生冒然唐突,贵纲纪茗茶相邀如对亲友,即古之孟尝君不能过之。我和朋友们感佩莫名啊!”谢云岫呵呵一笑,也下一一问众人姓名,说道:“是我特意吩咐的。乾隆老爷子圣驾就驻扬州,满城勋戚贵族,我们生意人家,一个也不能得罪,谁来游赏访问都要温和春风相待。如今世上并没有‘梦常经’,只有生意经。先生仪表堂堂举止高贵儒雅,从人也都器宇不凡,他们岂敢慢待呢!”乾隆笑顾众人,说道:“维川先生真是快人——实不相瞒,我是——庄老亲王的侄儿,地地道道的天瑾贵胄。闲游过来,如此良辰美景间又有笙歌弦舞相佐,所以唐突当了不速之客。嗯……这位是岳先生,这位刘先生,这位范先生,这位是金先生……”   谢云岫一一含笑点头致意,说道:“您是贝勒,他们想必也都不是等闲人物吧!天已这个时分,在我这里留饭如何?”乾隆未及答话,刘统勋咳嗽一声说道:“主人美意我们心领了。我们爷——刚刚进过早餐,下午申时以后才进晚餐。多请鉴谅。”乾隆其实只在嫣红处吃了几片参茸桂花饼、喝了几口茶,虽然不饿,却也想吃饭,但刘统勋在此,想在外吃东西难如上青天,却也舍不得就离开这里,因笑道:“饭是不必了。这里青山绿水茂林修竹,芳草茵蕴间歌袖舞扇,确是别有一番情致,令人留连忘返啊!”金镬和范时捷也都不想走,又有点怕刘统勋,都只笑不说话。谢云岫笑道:“想听曲儿——那现成的。只是屋里狭窄,请移步外边,我请了安徽双庆班最有名的戏老板教习家班子,原是想演给太后和皇上看的。看来皇上忙得顾不上看戏,只好带回去给父兄们取乐子了。我这就去安排,有贝勒爷看过,也不枉了这片心……”说着去了。   他一出去,刘统勋就抱怨,“主子怎么泡这里了?捐款迎驾的上千,倒是有姓谢的在里头,谁能一一考证核定?还想在这里吃饭!我听他口音,绝不是钱塘人,总带着点背书似的别扭话音儿……略看一会儿,主子咱们还是走人。”一直没有说话的岳钟麒枯着寿眉,似乎在苦苦思索,说道:“这人好象在哪里见过?我没有到过钱塘的呀……说是生人,又似乎确实见过……唉……我到底是老悖晦,老不中用了……”   “这就是佛所谓‘缘’。从不见面的有的人一见就厌烦,有的人见了亲切,有的又似曾相识。”乾隆笑道,因见谢云岫过来,说道:“不要议论了,主人听见不好——咱们去吧!”说着站起身来迎出门去。谢云岫见他们出来,也就不再进门,他却耳力甚聪,直率说道:“相逢就是有缘。诸位先生萍水相逢,自然有些议论。方才我的管家说,一看就知道诸位来头不小……你们破衣烂衫来,他未必就那么好客。是吗?”一头说,带着众人出轩,芳草如毯的演场上早已散摆了几张椅子,各人自度位置闲雅坐下,天光水色和风艳阳之下,但觉清心爽意无比。   乾隆这才细看,共是十二位女伶,年纪都在十六七岁之间,都没有上戏妆,汉装绫裙披纱霞色,粉白黛绿娉婷而立,一个个云鬓堆鸦明眸皓齿,轻轻盈盈如同临风玉树,绰绰约约皆是倾国颜色,映在湖岸,真有点瑶池仙子临凡的风韵。乾隆不禁精神大爽,笑顾身边的谢云岫:“你是从天上移了十二株水仙栽到瘦西湖畔了!”谢云岫笑而不语。魏长生此时却没了老板派头,笑嘻嘻捧过戏单子,就地打了个千儿,说道:“爷们吉祥!来听小的的玩艺了?孩子们资质都是好的,只习练不久,恐怕难入爷们的法眼。随意点几出,给爷们取乐子就是了……”   谢云岫接过戏单,转手便递给了乾隆。乾隆也不看,笑道:“方才隔窗听你说戏,深得壶中三味。就是散曲儿罢,你们清唱也罢,唱了就场说戏,现身说法请君入瓮。这才得趣。   一出一出扮唱起来,还不如到园子里看戏呢!”“一听就知道爷是懂戏的!”魏长生眨巴着小眼笑道:“爷是北京来的贝勒,庄老亲王庆亲王常叫堂会,敢情爷看过小的戏?——只是不上妆,就好比古董不衬托儿不上架。小的这付模样,扮了佳人,只合闭了眼听,开眼是万万看不得的!”乾隆笑道:“确实看过你的戏,扮相身段如花似玉,这样儿唱佳人,孤坟里的野鬼也吓跑了——只管唱,她们也唱!朕——真是的,这又何必谦逊呢?”   “伶官花官,你两个略上上妆!”魏长生笑着转脸吩咐:“给爷唱一段《写真》①,我扮丑儿给爷们一段子《南吕一枝花》!”手一摆,十几个女孩子如奉军令,散了群,有的敷粉画眉,有的调筝弄琴。魏长生施礼退下,只用粉盒向鼻子上扑了一下,一摆手出场,却是笙萧管器一概不用,只切切嘈嘈铮铮叮叮的月琴琵琶节奏分明奏起。魏长生脸上扑白,脚移手拂,顿时精神抖擞,抑扬错落唱道:   ①写真:《牡丹亭)中的一出。   子弟们是个茅草岗,沙土窝,初生免羔儿乍向围场上走——我是个经笼覃,受索网的苍翎老野鸡。践踏得阵马儿熟,经了些冷箭蜡枪头!恰不到人到中年万事休,我怎肯虚度了春秋!   伴奏中一个女伶粗着声音插科道:“——那还不赶紧改邪归正?”魏长生呵呵一笑,和声陡转急速,犹如骤雨击棚珠撤玉盘,他嘿然一笑,不疾不徐摇头摆身接着唱: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碗豆。恁子弟们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砍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干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跞、会打围、会插科、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一一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般儿歹症侯,尚兀自不肯休……   唱至此,歌弦之声嘎然而止。魏长生扮个怪脸儿一笑,就地打千儿道:“唱得不好,爷们赏听见笑了!”   众人还在沉迷,此时才清醒过来,哗地一片掌声。乾隆大笑喝彩:“好!不走正道走邪路,百折万磨不回头。得了这种歹症侯,华陀再世也束手!哈哈哈……”“贝勒爷您好才学!”魏长生十分机变,顺话奉迎,笑道:“您说了一首诗呢。乾隆略一想,真的顺口出了一首竹枝词儿,得意之余已忘形骸,解下腰中佩玉指着魏长生道:“过来,赏你!”   “谢爷的赏!”魏长生趋身过来,极熟练地打了个千儿,接过吊着金钱的佩玉,见玉托上明黄线绣的“长春居士”,身上一个哆嗦,又看乾隆一眼,不禁大吃一惊,几乎软在地下,惊呼一声:“啊!您,您是——皇上!”   他一嗓子叫出来,所有的人都惊得呆如僵偶!刘统勋和纪昀责任在身,因乾隆两次陪太后在南京看魏长生的戏,一直悬了心怕他认出来。方才己是放心了,不想他这一眼近在咫尺嘘得亲切,还是瞧破了行藏。事出突然,岳钟麒等人也都怔住。十二个女伶或站或坐,象被突然袭来的寒风冻凝了的冰人一动不动。正在上妆的“杜丽娘”和“春香”手里的粉盒子菱花镜儿都滑落到地下。谢云岫起初象被电击了一下,身上一颤,脸色苍白得没一点血色,惊疑不定地盯视乾隆。远处巴特尔等几个侍卫见此情形,也不言声,踏着草坪过来卫护。   “你好眼力!”乾隆先也一怔,环视周围,并无异样人事,见众人都变得傻呆呆的,不禁微微一笑,矜持地略坐正了些,“朕奉承老佛爷看过你两出戏。不过离戏台不近的,且是围着纱幕屏子,亏你演着戏,还能看清朕!”此时所有的人都已回过神来伏俯在地,几个随扈臣僚也不便同坐,起身恭肃后退侍立。魏长生磕头如捣蒜,奏道:“奴才做玩艺儿给老佛爷万岁爷看,是不敢分心的,几家老板轮流上戏,谁顾得上卸妆?都躲在后台隔帘缝儿看—   —不不,瞻仰圣容,纱幕子里明灯蜡烛,甚么都瞧得清。万岁爷给老佛爷削苹果剥荔枝,端茶递水都是双手捧着……我们私地里议论,皇上真是孝子——啊——孝皇帝。皇上今儿来,竟一时没认出来,小的真是该死了!”他说着“啪”地掮了自己一记耳光。   众人看着,要笑又不敢。魏长生满脸麻子笑成一朵花,说道:“皇上要看甚么戏,小的抖擞精神巴结!徽班四大家,就数小的有福,多给皇上玩几出,小的下去好吹大的了……”   说着又磕头。   “有那块佩玉就够你吹牛的了。一瞧破了,你这付奴才相怎么说戏?”乾隆笑着起身,“已经尽兴了,咱们回去——谢家主人,有劳你盛情款待。他日如有机缘再会吧!”   众人都向谢云岫致意辞别。但谢云岫象变了一个人,不说不笑也不动,满脸那种温文尔雅徇徇若儒的书卷气一扫尽净,苍白着脸正在向青朗朗的天空双手合十念诵着甚么。众人惊讶诧异之间,岳钟麒已经认出来,惊呼一声:“她——她是——莎罗奔故扎夫人朵云!”这一声不啻又一声焦雷,刘统勋范时捷金镬半回着身子半迈着步一动不动,乾隆满脸笑容僵凝了起来,像青天白日地下看见地下冒出一个怪物。众戏子们不知出了甚么事,一个个粉黛失色惊恐不定地看着她。刹那间,甚么山明水秀鸟语花香都变得如同梦幻,木雕泥塑般各色人等中了定身法似的兀立不动。索伦和巴特儿两个见机得快,倏地窜到乾隆身前遮住了。巴特尔粗声喊道:“你这女人!敢伤害我的主人?!”   “不错,岳老爷子,你还记得我——我是朵云!”霎时间,她的音调中已不再带背书那样的僵板语气,平静温和的口吻中带着几分果决和悲怆,对巴待尔道:“你是蒙古的巴特尔吧?你怕一个女人,你不是英雄,是个懦夫!”又对乾隆一拱手朗声道:“金川故札莎罗奔之妻朵云拜见伟大的博格达汗!”   巴待尔一跃而出,又回头看看索伦,对朵云说道:“你的丈夫造反的,你装男人!你坏坏的,是个——懦女人的!藏族人苗族人我都见过!红刀子出去,嗯?——白刀子进去的!”说着就要擒人。   乾隆等人见她孓身一人,连那个长随也没露面,松了一口气。却见朵云一捋袖抽出一柄雪亮的解腕尖刀来,挚在手中!气氛顿时又是一紧。连刘统勋也靠近了乾隆。巴特尔却嘿嘿一笑,跃前一步,说道:“刀子有的,你坏坏的!我空手能杀豹子狗熊,不怕的——你来来的!”刘统勋喝道:“还不扔掉刀,给万岁爷叩头谢罪!”   “你们不要上前,这刀我是用来杀自己的。”朵云平静地说道,仿佛欣赏似地看了一眼闪着寒芒的锋刃,一翻手腕,刀尖已经对准了自己胸口,冲乾隆冷冷一笑,说道:“我们大小金川全族只有七万多人,博格达汗围困我们的前线军队就有十万,我们两次打败了你的将军,两次要求讲和,因为我们并不是要背叛您的统治,因为您是博格达汗!而您却不许我们讲和,还要第三次进攻我们。要么就屈辱我们,伤透我们的心,要么就要把我们杀绝,连女人和小该子也不能幸免——我千辛万苦来见您,就是想问一问,为甚么这样对待我们?您不是也相信佛祖吗?听说您走路蚂蚁都不肯踩死,太阳底下不肯践踏别人的影子——这样仁慈的博格达汗,难道会不给我们生路?如果您不肯回答我,我也算完成了丈夫和全族人给我的使命。死而无怨,但我的灵魂,仍旧会回到我丈夫身边!”说着,将刀尖向心口逼近了一点。   **********************************   二十 桃花庵朵云会乾隆 微山湖钦差入枣庄   朵云虽然说得平静,但此情势下,愈是平静,字字句句愈显得如刀似剑,咄咄逼人。她凛然不可犯的神色连巴特尔都镇住了。乾隆见她举臂欲刺,遥立摆手道:“别!——别这样儿……有话慢慢讲,容朕思量……”一时间,他的心里乱得一团麻一样,斟酌字句说道:   “你死,于你全族毫无实益……只能促朕决心下定,金川藏人陷于灭顶之灾……你收起刀,可以从长计议……”朵云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你手下这些人很无耻的,我收起刀,他们就会象恶狼一样扑上来!我宁肯死在自己的刀下也不愿受辱!”   “你们退下!”乾隆对吓傻了的魏长生说道,又转对朵云道:“朕不收缴你的武器——   你们都听见了!”   “扎!”所有的侍卫一齐答应。   乾隆相了相她手中的刀,不屑地一笑,说道:“这把刀只能用来削梨——朕射虎杀熊数十头,豺狼之类不计其数,从不曾要侍卫们帮手——你是个弱女子,朕不动手杀你。但你持刀协迫万乘之尊,已经重罪在身。有甚么话,你就快说吧!”“我当然有话要说的!”朵云惨笑道:“从金川到北京,又从北京被押解到南京——我劫持过兆惠将军的夫人,又脱逃出刘墉的牢狱,如果为了逃命,我早就回金川了。我留在中原就是为了见您,有话要对您说,可是我进不了你的宫殿,您又不肯接见我。我几乎花尽了金川的库存黄金——所有您可能去游玩的地方都有我包租的‘风景’,即使不在这里,我们也一定会见面的!”乾隆听了不禁皱眉,倒抽了一口冷气望着毅然挺立的朵云,说道:“见有见的规炬,不见有不见的道理。   莎罗奔先是窝藏上下瞻对的班滚,又两次抗拒天兵征剿,犯的是灭族之罪!朕有上天好生之德,其实早已给了你们生路,早就有旨,要他面缚投诚,可救全族覆灭大劫。莎罗奔居然抗命——如此情势,朕为天朝之尊,除莎罗奔面缚请罪外,其他人等见又何益?”   “博格达汗,我来就是为了告诉您,金川人并不要背叛您的统治。”朵云固执得象一块顽石,冷峻地说道:“正因为顾全博格达汗的体面,庆复讷亲和张广泗才没有死在我们刀下。但大皇帝却要我们象狗一样向您摇尾乞怜!这是万万办不到的!我们与您的军队打仗只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尊严!”乾隆冷酷地一笑,说道:“不是你那样说法。这是孔子定的规矩:犯了罪的臣子捆起自己向君父恳求饶恕。这不是狗能作得到的——你们金川的人到拉萨朝圣,每一步都要跪下,那是不是耻辱?”朵云立刻回口说道:“那每一步都是虔诚的,都是怀着尊崇和自己的骄傲——”她突然顿注,望着万里晴空,喃喃自语,“如果是为了恐惧自己的死亡,为了象狗一样活着……去向人投降,不但达赖喇嘛,班禅大活佛,全西藏和青海的藏人会小看我们,连我们自己也会小看自己的!”说着,泪水已经夺眶而出。她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绝望地环顾四周,又看了乾隆一眼,慢慢低下头来,颤着左手一颗颗解开袍褂上的钮子,脱掉了,露出里边一身绛红的藏袍,仰天长啸道:“我……说不服博格达汗……   莎罗奔,我已经把你要说的话全说给了他。而他还是要杀尽我们——”她手中白刃倏地举空一闪,插胸而入直至刀柄!众人惊呼间,朵云胸前血如泉涌,身子摇漾了一下,象一株被砍断了的小树簌然倒地……   众人谁也没想到她陈说倾诉间举刀自裁,说死就死,没有半分犹豫和怯懦,一时间都惊呆了!乾隆面白如纸,满手冷汗向前跨了一步。索伦已经一个箭步跃上半扶起朵云,只不便解衣,又不敢拔那刀,扶脉搏试鼻息乱张忙。乾隆紧着连声问:“怎样?怎样?”索伦说:   “心跳还没止……没有刺中心……”   “送回行宫……”乾隆的声音发颤,他觉得头也有点晕眩,扶定了巴特尔才镇静了一点,说道:“传叶天士给她看伤。但有一息,一定要救活她!”   满心游兴而来,谁也设想到是这样一个结局。一直到回宫入殿,乾隆和刘统勋岳钟麒等臣子们脚步还象灌了铅一样沉重,都是一言未发。纪昀也得了消息,脚步匆匆赶来请安,殿中才略有点活气。刘统勋不胜其力地跪下,叩了头,刚说了句“这是臣的责任,事出意外,臣没有好生查实……惊了圣驾……臣……”   “起来吧,不是你的责任,也不要再去训斥刘墉。”乾隆余悸未消,但心神已完全安定下来,“这不是治安,是军政上的事……朕心里不安,不为遇到这个朵云,是由此想到许多政务,料理得未必都那么妥当……”范时捷此时冷汗才退,内衣湿凉湿凉的,松动了一下腰身,犹有余惊地说道:“这女人真太厉害了!臣一辈子都忘不了这场景儿!”岳钟麒道:   “我只觉得面熟,再没想到是她!她小四十岁的人了,扮得这么年轻,也想不到汉话说得这样地道。”金镬却道:“这样惊驾,罪不容诛!主上仁慈,还要救她!” 纪昀叩头请安,见乾隆抬手叫起,默默退到一边。他刚刚翻看了那本《容斋随笔》,乾隆心思里的烦难迷惑,比众人看得清爽得多,乍出这种事,一时竞寻不出话,也不敢胡猜乱说,只好捡着不疼不痒的话说:“以臣之见,此妇是个烈妇呢!从其夫之志,万里叩阍,百折而不屈,精白之心可对苍天!蛮夷一隅之地,尚有如此舍身成仁之人,这也是因了主上以德化育天下,深仁厚泽,被于食毛践土之地的缘故……”众人听他说的,都觉得离题万里,但他主掌教化,管着礼部,也都是职份中应有言语,却也没有甚么可挑剔的。一时太监卜信进来,禀道:“主子,方才叶天上来看过了,莎氏受伤虽说很重,刀子离着心偏出了不到三分,於性命倒是无妨的,只是血流得多了,要好生静养才能复原……”   众人听了,竟都无端松了一口气。乾隆点点头,叹道:“这就好。传旨给叶天士,好生给她调养,补血的药物,甚么好用甚么,务必要她康复。”“是!”卜信忙一躬身,又说道:“奴婢这就传旨——只是莎氏不肯进药,闭目咬牙的,要寻短见……”说着,看着乾隆等待旨意。   乾隆满脸阴郁站起身来,没有说话,在殿中缓缓踱了一圈,几次想说甚么都又咽了回去,看去心情十分矛盾。许久,仿佛定住了心,款款说道:“你传旨给她。博格达汗赏识她是巾帼英雄!金川的事要容朕仔细思量,总不能逼着朕下甚么旨意吧?先……养好身体,朕还要接见她……想死,何必急于这一时?”卜信一字不拉复述了乾隆的旨意后退了出去。   几个臣子不禁面面相觑:金川现在十万大军云集,傅恒坐镇成都,整顿了绿营又整川军,士气高昂砺兵秣马,三路合围金川弹丸之地,可说是必操胜算。乾隆为了赏识这一个女人是“巾帼英雄”就要罢兵?不然,他要“仔细思量”甚么呢?这也太有点匪夷所思了……   想归想,又都觉得天心高深,不能妄测。一时间静得殿角自鸣钟沙沙的走动声都听得清晰。   “今儿不议政,偏偏引出件绝大政务。”不知过了多久,乾隆自嘲地一笑,说道:“岳钟麒大老远地赶来,留下陪朕进膳。你们跪安吧!”   人都退了出去,空旷的大殿更显得空落落的。日影西斜半偏,一道明亮的光柱洒进来,映衬得周围反而更加黯淡。卜礼卜智卜信几个太监忙活着安桌子摆御膳。乾隆吩咐道:“岳钟麒在塞外难得吃到青菜,精致一点,不要大肥大腻的!”岳钟麒呵腰谢恩,笑道:“奴才自幼出兵放马,带兵的人不能讲究吃喝。主子想进甚么就做甚么,老奴才陪在一边,主子进得香,就心满意足!”   “嗯。”乾隆点点头,示意岳钟麒坐下,深深舒了一口气,说道:“岳东美,留你进膳,是想谈谈军事。你要饿,茶几上的点心只管先用。嗯……朕是在想,真正造反的在西北,不是金川。朵云这样一闹,虽说无礼,但她的话,也有其可取之处啊……”   岳钟麒坐直了身子,苍重的浓眉皱了一下,一呵腰说道:“请主子明训!”   “联想得很多,没有全然理清头绪。”乾隆喟然说道:“傅恒此役可料必胜。莎罗奔山穷水尽派他的夫人来朝见朕,不见至死不休。看得出他打这一仗已经没有信心。打胜了他又不肯投降,只有逃亡或者举族自尽——为一个班滚的罪,屠尽金川七刀余人,朕有於心不忍之处……”   乾隆先占定了一个“仁”字地步,岳钟麒听得感动,却不敢附和,正容说道:“这一层主上似乎不必多虑。莎罗奔先有窝藏叛贼班滚之罪,又两次抗拒天兵,是十逆之恶不可赦。   即全族殄灭,也是咎由自取!何伤我主上圣明仁德?”   “你说的是理,朕讲的是情。”乾隆点头说道:“但情理二字合起来才是天意!达赖和班禅已经两次上奏,请求赦免莎罗奔之罪,金川仍是藏苗杂居之地,九成藏人一成苗人,一旦歼灭,云贵苗人且不必说,全西藏都要震动,还要波及到青海!”岳钟麒身上颤了一下,身子前倾两手据膝静听。乾隆望着殿外,沉吟道:“若无回部霍集占之乱,单是西藏不稳,也还好料理。现在南北疆狼烟遍地,我们把兵力摆在四川,对付一个苦苦求和的莎罗奔,这值不值?”   这真的是高瞻远瞩洞鉴万里的真知灼见。岳钟麒和尹继喜私地里含糊言语,西北局势令人忧心忡忡,但乾隆决意金川用兵,意志如铁不可摇动,谁敢触他这“龙鳞”?现在他自己说出来了,岳钟麒不禁心里一宽,稳稳重重说道:“阿睦尔撒纳是个反复小人,靠不住的。   请主子留意!”   “天山将军说过,尹继善也有奏陈,此人不可靠。”乾隆因思虑过深,眼睛碧幽幽的发绿,但靠不住也要靠一下,因为他至少能顶一下霍集占不能东进。朕想,他能顶一年,金川的事也就结了。傅恒、海兰察、兆惠腾出手来,连阿桂也可出征,专一对付西北乱局。阿睦尔撒纳如果忠君,自然有功封赏,如果有异心,一并擒拿——他至少可以给朕拖出些时辰来。朝廷不出兵,只是几句好话有偌大作用,何乐而不为?”岳钟麒这才见到乾隆帝王心术渊深不可测,佩服得五体投地,叹息一声说道:“主上圣虑高远,奴才们万不能及!”低头想了一下,问道:“主上对金川作何打算?”乾隆牙龈嘬着嘴唇半晌才道:“金川,可以让傅恒练练兵。打到‘恰好’,也不妨见好就收——召你来,其实就是这个差使。”   岳钟麒不禁一怔,愕然说道:“主上,您要用奴才去攻刮耳崖?”   “也是也不是,是文攻不是武攻。”乾隆见御膳已经备好,笑着站起身来,“朵云来了,你也来了,你和色勒奔莎罗奔都甚有渊源友情,这是天意嘛……来,陪朕进膳,朕可是已经饥肠辘辘了。”他呵呵笑着,和岳钟麒一块向膳桌走去。   距正殿偏西不远的军机处,几个退下来的臣子们也都没走。几个人余惊未消,也在议论捉摸“出事”的事。但觉朵云脱去牢笼不肯逃生,乾隆偶然雅兴访春邂逅,二人谔谔相对,乾隆不但不加罪,还要尽力抢救,种种巧合际遇莫非天意?乾隆的心思也暖昧难猜。刘统勋自觉朵云惊驾负罪难当,只是自怨自艾“昏愦无能”,后悔朵云脱狱后没有细心着力捕拿,范时捷啧啧称羡乾隆气度闳深处变不惊料理清白,金镬说的蹊跷,“主子表彰节烈,为天下树风范,莎罗奔氏这一闹,也许从宽处置金川叛乱出未可知……”范时捷只连连摇头,直说“厉害厉害!女人不要命,简直令人不可思议,我们都加起来也不是她的对手,怪不的褒姒能乱周,武则能篡唐……”不论不类胡扯乱比。纪昀是当值军机,一头审看各地报来的库存钱粮奏折,凡有灾赈出项要求蠲免的折片、人命刑狱案卷、参奏官员渎职贪贿的本章及水利田土建议条陈分门别类挑出来另写节略,手不停管听他们说,时而一笑而已。听着刘统勋仍旧在埋怨自己“怎么我就不晓得,让黄天霸他们把扬州名胜居处士民先细查一下,早点造个册子审看一下呢?”纪昀放下笔,左手捏弄着右腕笑道:“你们胡说些甚么呀?泡茶馆的旗人见识!延清公,您也甭一个劲埋怨自己。那朵云手里有钱,又是租地租园子,造册子有甚么用?她只是要见主子一面,并没有作恶造逆的心,论起罪过也就是个‘无礼失敬’四字而已。主子救她,也为她刚烈性情可取,也许另有深意,天心难测偏要猜,大家都是瞎张忙!”   “主上有甚么深意?”范时捷笑问,“本来明白的,你倒把人说糊涂了。”   纪昀本不想闲议论这些的,但范时捷一脸坏笑,倒象是自己想到了乾隆“别的”,不能不解释了,因挪身下椅,活动手脚给各人续茶,叹道:“西边吃紧,西南僵持,主上好为难!前方打仗,后方拆烂污,主上好为难呐!我看今日和朵云一见,也许是天赐良机,‘从容计议’四个字可说是意味无穷……”   他是军机大臣,本来话说至此已经满过,该住口的了。偏是这些天忙得发昏,没人说话闷得无聊,都是朋友心无挂碍口不遮拦,一高兴便顺口而出:“金川之役主上是要争这口气,要雪两败之耻,要这脸面,借机练兵,用武事振作颓风。西北糜烂,就要乱了半个中国。孰轻孰重主子心里雪亮……大局攸关,小局也攸关,也为保全傅六爷,我看主子,有意宽待莎罗奔了……”   众人听了都是一怔,他们都不是议政来的,随心所欲闲聊,一是怕乾隆饭后再叫进,二是心下俱各激动不安,相互宽慰平静心事,纪昀这么郑重其事的,连刘统勋也听住了,疑惑地看他。范时捷道:“怎么会呢?我不在户部也知道,那化了多少钱呐!朝廷把金山银山米面山都搬出来了,既有今日何必当初!”金镬却问:“这事怎么和傅相干连?这‘保全’二字从何说起?”   “你们看看这本书。”纪购莫则高深地把一本《容斋随笔》递给了金镬,“主子看了这一段,书一放沉着脸就出去了,出去就遇见朵云,又是这样料理,你们看有干连没有?”三个人凑近了那本书,却翻在《容斋随笔》十六卷,上有纪昀指甲掐的爪痕,却是甚短的一段:   取蜀将帅不利自巴蜀通中国之后,凡割据擅命者不过一传再传。而从东方举兵临之者,虽多以得携,将帅辄不利,至于死贬。汉代公孙述,大将岑彭、来歙,遭刺客之祸,吴汉几不免;魏伐刘禅,大将邓艾、钟会皆至族诛;唐庄宗伐王衍,招讨使魏王继岌、大将郭崇韬、康延孝皆死。国朝伐孟和,大将王全斌、崔彦进皆不赏而受黜,十年乃复故官。   通篇没有说道理,全是铁案如山的史实,自汉以来割据四川的最多两代就完蛋,而攻略四川立功将帅一个个都命犯华盖倒霉晦气——四川就是这么个宝贝地方!联想清兵入关时盘踞四川的张献忠,攻陷四川的吴三桂、鳌拜,平息三藩之乱率兵入川的赵良栋,近在眼前的两相一将,除了赵良栋贬职夺爵勉强活命,鳌拜终身囚禁之外,一个个连个囫囵尸首的都没有……至此众人才明白纪昀所谓“保全六爷”是这么一份意思。这不单是气数运命,也有个“帝德君泽”在里头,众人连想都不敢往深里想,一个个悚然若失。   纪昀在这沉寂中却一下子警醒过来,心里一颤:今天这是犯了甚么痰气?这么多的话,还显摆自己的见识,没有一条不犯宰相大忌的,想起曹操杨修故事,顿时背若芒刺,竞自十二分惊慌起来,打了几次火才点着了烟,猛吸几口才勉强定住了神,便思用言语转圜,又恐言语不慎越描越黑,嘿嘿嘻笑道:“洪迈这人说事不讲理,算不得真正大儒。他这说法只是偶合,离经叛道之言不足为训,我拿来胡比乱量卖弄学术,更是昏愦无知!”说笑几句引开众人思路便转话题:“延清公,鲜于功的案子,人已经杀了。鲜于死前给家人写的遗书,不知谁抄寄了出去,里头说到傅恒秉心不公,任用私人排除异己,用兵待士赏罚有厚有薄,六部尚书和各亲王府人手一件。和亲王的一份从北京转寄了来,是原抄件驿传。但五爷现在受斥逐,不能见皇上。各部奏说这件事的没有呈送原件,都是引文申奏。还有金辉一份陈情折子,说的案子首尾,这些都干连到卓索莎玛父女。皇上让我料理,是怕你精神身子撑不来。   但你该当知道的,我都整理出来了,你有空看看——”他指了指案上一摞文书,“都在那里边,还有高恒的案子。傅六爷转过来那四十八名文官认罪服辩,也要请你斟酌。都是四品以下的官,用不着请旨了,六十名武官,傅六爷是每人八十军棍,记大过留军听用。文官不能施刑,可以参酌这例罚俸,这要由你定夺,请旨发文就办了。”   “苏格玛沁有一封信在我那里,倒是说傅恒好话的,你转来布达的信我也看了。”刘统勋笑道:“一个城里,一个晚上,一件事,又是公明正道处置,就弄得是非不明,公说公理婆说婆理,有些事竟象是闭着眼在那里胡说八道!布达的信里说的活灵活现,傅恒怎么看中了莎玛,从哪个门带进行辕,在哪座房里调戏玩弄,又从哪个门悄悄送出来‘金屋藏娇’,象是他亲眼目睹了,末了轻轻一句‘皆是耳闻,聊述以资参酌’!小人造作流言,其来无踪,其去无影,其进也渐,其入也深,思之令人心寒胆颤——缴上御览吧?他又是私人信函,你说可畏不可畏!”金镬道:“蒙恬岳飞袁崇焕都吃的这个亏。施琅攻陷台湾,一句不敢提自己功劳,奏折里捡着好话夸李光地,把‘功人’让给李光地,情愿当个‘功狗’,那还不是怕这种流言?”“就是这个话!傅恒不出去带兵,留在主子身边,谁敢说他半个‘不’字”?“范时捷却是直言快语毫不遮饰。“你老延清不也是一样?儿子立了偌大功劳,不敢升他的官!换了刘墉是我儿子,你保举不保举?”   刘统勋和众人扯谈一阵,心绪好了许多,慢慢打火抽烟,说道:“知子莫如其父,你哪里知道他!读几本书就好为人师沾沾自喜,眼空无物还要故作深沉!若论资质才份机智去得,性傲卖弄,不受挫磨断然不能成大器!我倒并不全为瓜李之嫌,此子历练历练,我死之后或者能多给主子出息一点……”说着,浓烟入喉,呛得吭吭地咳。纪昀道:“叶天士让你戒烟,你何必一定要学我?”金镬笑道:“叶天士他自己戒不掉鸦片,还要劝别人戒烟?”   纪昀道:“我也这么说来着,叶天士说他抽鸦片是为寻出能戒鸦片的药,蔓陀罗花甚么药的说了一大堆,我也记不清药理。这人真是天医星下凡,连砒霜他都敢试!他说要你戒烟,通心肠活六经,那是断然不错的!”刘统勋道:“生死有命,我抽烟办事心里宁静,我不成了!”“就是!”范时捷也打火抽烟,笑道:“学了纪公,宁可戒酒决不戒烟!南京牛头山北村里有个老汉活到一百零五岁,还能上山砍柴。我去访他,想给主子问个长寿之道,他说:‘没他妈甚么诀窍,就是吸烟,我打五岁就吸,吸了一百年,到现在眼不花耳不聋心里不糊涂说话利落!’我问:‘总有个道理在里头吧?’他指指房檐,说“你看那是熏肉,半年了它就不坏!要是新鲜肉,你敢情试试看!’”   大家顿时哄堂大笑。一时卜义进来,后头两个苏拉太监抬着食盒子,众人便知乾隆赐膳,膳后肯定还要叫进,都敛了笑容,从容起身听旨。   福康安刘墉和黄富扬一伙三人,行行复行行已出了江南省进入山东境界。依着福康安,还是要扮讨吃的,刘墉倒也无甚说的,黄富扬却道:“不是小的说爷,叫花子最难扮的,您换了衣服换不了脸,换了脸换不了心。花子帮里也有三六九等,各色身份不同,暗语切口学三年才能入门!人前一脸可怜相,背后满腹玩世心,‘讨饭三年,皇帝不换’,不是一时半刻说得清白的——就您和刘爷走路架儿,天生带来的贵人气,寻常人一眼就瞧透了!打听事儿最好的地方儿是茶馆子戏园子店堂子,叫化子都进不去这些地府儿。不如扮了茶马商,您是东家,少爷,刘爷是帐房先儿,我是个跟班儿家仆。不上不下的身份,甚么人都能打交道,爷们才能‘观风’不是?”听这番话说有理有据,福康安也就依了。黄富扬这上头熟门熟路,扬州城茶坊里买了五六萝的茶砖——最便宜的,内地人喝不惯,口外人离不了的——   只化了七两多银子。这要觅骡夫驮的,又怕骡夫跟久了不便,他却有办法,竟到牲口市上买了三头走骡,从黄家三代弟子里挑了个绰号“人精子”的扮了骡夫。刘墉酱色湖绸袍黑缎马褂,福康安青缎瓜皮帽,宝蓝宁绸袍石青背心一套行头出落,象煞了茶商老板退休,派少公子出门历练生意的派头。   但这一路实是太平静了,江南省境内春回地暖,走一处作坊织机轧轧,换一处阡陌桑田踵接,一片新绿间秧稻初插,碧野极目无荒滩废地。村户中巷闾和平,老叟柱杖儿童嬉戏,真个春花与青田相映,牧歌共嘤转同鸣——真个和大臣们献的请安折子贺表赋中说的“升平舞鹤之世、黄童白叟熙然而乐”差几相近了。沿扬州北上,过高邮湖,渡洪泽湖,也都是藕箭初展渔歌互答,岸芷汀兰锦鳞游泳,处处安静宁谧,地地政通人和。福康安见水上时有舰只巡戈,原来想到设在洪泽湖畔清江的河道总督衙门看看,顺便再查看一下水师提督衙门武备武库情形,一路看来河道整固,治安和恬,也就懒得再去“找事”。就这么“观”一路风景回京,他却又于心不甘。刘墉奉父亲严命,“不得多事,听福康安调度”,黄富扬也奉有师命,“把这位‘爷’平安送回去,少惹是非,不混江湖群儿”,自也不肯多口。但人精子却不理会得他们心思。见福康安懒洋洋的,抱怨“就这么回去,算是送我回京见额娘请安,有屁的事可做!也真奇怪,我来的时候打河南走,进安徽下江南,还有几处盗案,赈灾不公的事,怎么这边就这样安静?”人精子笑道:“爷,这么着走,就一世也没事。万岁爷在江南就要启驾回程,咱们不走运河就是官道,其实这时候就是小贼也不做案子的,就是当官捞银子也不在这一时——这是驿道,又是御道,这里有一丝缝儿都抹得平平光光的,就是爷的话,有‘屁’的事!要想看真节骨,前头就是沂蒙山,离了御道爷再看吧!”   “就是的!”福康安一拍脑门子笑道,“刘崇如也不提个醒儿!”忽地想起是刘墉“为主”,换了脸恳切地说道:“咱们这么转悠,其实差事也就是办砸了。我也不是非要找出点事才欢喜,找穷地方走山沟路,真的好,回去也好让皇上高兴,你说呢?”   “哪咱门走枣庄,进抱犊岗!”刘墉也是觉得无味,“蔡七的案子就没破!这都是粉饰出来的太平……我估着姓蔡的是钻山潜伏了。只要能弄清他的去向,我们也不算白走一遭!”   因此,从骆马湖北渡过黄河,他们便不再向微山湖方向走,偏了官道离开韩庄取道峰城,准备在枣庄歇一夜再作打算。从驿道下路十里,道路就变了。起初还是干的,潦礓石铺底儿,不知车轧马踏了几百年,整个路都掩在“沟里”,骑在骡子上勉强肩与“沟”沿平齐。凸凹不平曲折逶迄的路,有点象划在平地上纵横交错互相通连干涸了的河床,路上的浮土一脚下去便漫到脚脖子上,走到下半晌斜日西沉,出了“沟”,前面倒是一片开阔。但这里似乎遭过决溃黄河冲漫,一片一片的潦水泥滩断断续续连连绵绵无论东眺抑或西望,看不到尽头的是蒹蔚芦苇,去岁的荒茅、今春的白草连天接陌,景色一下子变得凄迷荒寒,连稀稀落落散布在苍黄低暗的天穹下的村庄,远远了去都象死坟一样阴沉寂寥。寒风漫地掠过,远近田野上细弱的早玉米谷黍高梁,不胜其力地籁籁发抖。麦田也长得不好,有的地方密如堤草,有的地方稀稀落落,有的地方干脆是疤痢头,东一块西一块空着黄土,十分难看。福康安站在路口处,神情间说不清是悲是喜,绷着嘴唇咬着牙一声不言语。刘墉也不吭声。呼呼的冷风掠过,将他们辫梢袍角都撩起老高,走得一身热汗略为潮湿的中衣立时变得透心价凉。   “两位爷,这条黄滩路过去五里,还有十里干路就到枣庄。”人精子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半桩娃儿,冻得唏溜着鼻涕,一边脱鞋,嘻笑着说道,“今儿咱们打尖儿早,我给爷们和师叔弄几大盆热水,好好儿洗个澡。再过抱犊痼山道儿虽险,都是石板路就好走了。”刘墉没理会他,看着荒田原野上的庄稼问黄富扬:“这地一亩能有多少出息?”福康安只说了句“不要脱鞋,水很冷的——你和我坐一头骡子过去”。也看黄富扬。   黄富扬笑道:“这都是河淤地,最肥的。不过种庄稼还要好种子,犁钯牛具锹锄镰一套儿的,还要上粪,底肥速肥少一样儿不成。这一看就知道是官田,撒播的,不用耩,能收一把算一把。象那麦子,好的一亩能收一百二三十斤,不好的就烧柴了……这时候儿青黄不接,爷们听听,村里的狗都饿得懒得叫一声,男人们出去逃荒,村里都是老头子老婆子女人娃子,再走走爷们就看清爽了”刘墉不禁苦笑道:“官田有旨不许卖。不卖荒着,卖了官员捞银子朝廷吃亏——山东一百二十万赈春银子哪去了?灾民不能去江南湖广,直隶河南也是穷地方,这么闹,是穷上加穷啊!”人精子笑道,“爷这话再对不过!其实卖了官地又怎么着?大户人家买了,佃户没有种地家伙又缴不起租,地还是荒着!枣庄出煤,这里还算好的,进山你就知道甚么叫穷了!一家子合穿一条裤子的人家也有的是呢……”他毕竟不敢和福康安同乘骡子,扇了扇裤腿就下了泥路,边走边道:“这路不难走,下头都是沙子地,一点也不垫脚。”   “妈的个熊!”福康安放一句粗出来,一边上茶驮子坐了,恶狠狠道:“坏就坏在这群王八蛋官手里了,朝廷发那么多银子都喂了狗了!”猛地照骡子屁股一鞭,骡子惊得一冲进了泥道儿。刘黄二人忙也都跟上。   行约不足半个时辰,道旁树木愈来愈多,杨柳榆槐揪楝杓桕之外,沿道入庄二里近郊尽是枣树,却都不高大,一色平房檐高低。杨柳春机发生早,已是新绿润染鹅黄嫩尖,其余的乔木也蕊吐弱芽,但枣林还是灰蒙蒙的一片,地势又低,在夕阳斜照下象一片紫霭霭乌沉沉的云层托起一座乌眉灶眼的里城。刘墉是去过峰城的,眼见那“庄子”东西连绵足有五里,南北深入尚不可知,手搭凉棚眯着眼看,惊讶地说道:“这里归峰城管?我看比县城还大些!”   “大三倍不止!”黄富扬见福康安也诧异,忙道:“峰城县城不足六千人,这里两万多人居住呢!峰城的老财缙绅殷实人家打乾隆六年就往这边迁,有钱主儿都住枣庄。钱粮捐赋煤盐税都从枣庄出,县太爷不能搬衙门,一年三百六十天,倒有三百天在枣庄管营所住。其实这里有个二衙门,比大衙门还兜得转呢!”   一头说话,四人已经进庄。此时夕阳挂长林树梢,炊烟漫高屋矮房,街巷胡同迷乱纵横横的庄里,几个人钻来钻去,但见各处店铺毗邻轩屋楼阁竹檐茅舍混杂一处。肉肆行、富粉行、珠宝店、成衣行、玉石行、海味行、鲜鱼行、茶行、绣行、汤店、棺材铺子、花果行,文房四宝房、铁器竹木家俱,等等诸类在扭七拐八的宽街窄道中亮无章法胡乱排列。满街煤车川流不息间人群也扰攘不堪,一身珠光宝气的阔佬破衣如鹑的乞丐,嬉戏捉迷藏的童子,坐茶馆听书的老汉,一群一伙的煤矿工人黑不溜秋只剩一双白眼珠子一口白牙,有的在小摊子边唏溜着喝粥,大嚼煎饼葱卷大酱,有的毡帽短衣挤在黑陬陬的小店里吆五喝六。赌博的吃酒的胡喊乱唱的,和妓女打情买俏的,夹着巷中小贩们一声高一声低极富弹性唱歌似的叫卖声:   “德州老卤汤扒鸡!德州老卤汤扒鸡!”   “水煎包子!馄饨罗——”   “扬州施家猪头肉,脆香不腻!”   “哎嗨——油条豆浆,好吃实惠……”   “冰糖葫芦!冰糖葫芦!解积消食,便宜口福!”   ……如此种种乌烟瘴气。刘墉和福康安看得眼花缭乱,听得头晕脑胀,跟着人精子和黄富扬带着茶驮子挤来转去,象进了八卦迷魂阵,昏苍苍中已没了太阳,早已不辨东西南北。   在小巷中钻了半日,忽然眼前开朗,街面一下子变得开阔,四至极正的十字大街从中直直延伸出去,足有三丈余宽,都是青石条铺路面。天色刚入麻苍,各色灯烛双行燃起。羊角灯、西瓜灯、气死风灯、瓜皮灯、走马灯,甚至还有檀木座宫灯在各铺门前星星点点连缀不断。   灯影如珠间人影绰约往返,和小巷中热闹仿佛,只是没有煤车煤担独轮小车之属,轿车驮轿凉暖软轿或怒马如龙或仆从如云吆吆喝喝满街冲走。一望可知,这是阔人们贸易往来的去处。福康安正自暗地嗟叹,几个巡衙役迎面过来,叫骡驮子站住,一个打头的长着两绺老鼠胡子,审贼似地用目光上下觑着满身灰土的福康安和刘墉,脖上喉节一说一动问道:“煤驮子不准进街!没有看见街口挂的牌子?”   “上下爷们!”黄富扬见刘墉福康安发怔,忙迎上去,嘻嘻笑道,“咱们是北京福茂老行的,做茶马生意,刚从扬州赶来。驮子上全是茶……路过贵方宝地,住一宿就走……嘻嘻……这是扬州府的茶引——请爷们验过。”   老鼠胡子就着街边灯光验看了茶引证件,把执照扔还给黄富扬,用手稠了稠茶篓子,又拍着侧耳听听,说道:“甚么茶这么沉的?夹带的有铜吧?——拆开验验!”几个衙役听这一声就解绳子,人精子不慌不忙,从腰里掏出一串制钱递给那衙役头儿,皮脸儿笑道:“都是茶砖,口外换马用的,瞒不过您老的法眼!您瞧这地下潮乎乎的,还有泥。茶砖不敢受潮,沾了泥买不出价儿……这点意思孝敬您和诸位吃杯茶,要是不放心,跟我们前头住下店,您再细查,就搬两块去煮茶喝,我们老板也不心疼的“你晓事。”老鼠胡子把那串钱极熟练地丢空翻了个个儿掂掂,嘴一呶对衙役们笑道:   “是茶砖。咱们前头去!”说罢去了。   福康安刘墉对视一个苦笑,跟着黄富扬人精子往前一路觅店,连问几家朱楼歇山顶面的大客栈,都说“客满”,将到北大街尽头才寻到一家中等铺面叫“庆荣”的。这店也是楼房,楼上客房,楼下酒店,人出人进烛影煌煌的,七八个八仙桌都用屏风隔起,卖唱儿的、豁拳相战的,闹烘烘乱嘈嘈,一片嗡嗡蝇蝇之声。刘墉福康安待人精子安置了骡子茶驮,四人灰头土脸跟着小二到楼上住屋。租了三间,都是木板夹壁房,刘福二人各住一间,中间一阁黄富扬师徒伙住,一声招呼就能听见。小二忙上忙下替他们打水洗面洗脚。福康安洗了几盆子黑水黄汤才算恢复了本来面目,一边洗一边和小二搭讪说闲话,梳了辫子收拾停当,这才下楼吃饭。四个人包了西北角一个屏风雅间等着上菜上饮。刘墉听看满堂说笑叫闹,笑对福康安道:“这是我们本家开的店呢!这小二说的有趣,说他们是沛县人,两千年前一家子,汉高祖是祖宗!”福康安也笑,问道:“方才小二问我洗澡不洗?我说洗。又问我要胰子不要,这真问得奇,还问我洗头不洗,这不更怪嘛?这里洗澡和洗头还要分开,洗澡用胰子还用得着问?”   “我的爷呀……”黄富扬和人精子不禁挤眼儿一笑,待要解说,跑堂的端着一大条盘热气腾腾的酒菜上来布席,便不再解说。人精子笑道:“待会爷自己就明白了!”说着举杯敬刘墉,福康安也伸箸夹菜。听隔壁雅间里有人吃醉了,哄笑间有人捏着嗓门儿一口山东腔怪声道:“好好!这一杯自罚!再说个笑话儿,不笑还罚!”又一个人笑道:“端错了,没干系,你只管喝就是!”   便听醉汉乜着声儿道:“就说个端错了的故事儿——我们乡,兄弟俩——呃!……夏天都在场院里睡。哥嫂子在碾盘子底下旁边,弟弟弟媳睡在碾盘上,都在弄这个这个——那个。忽然下起雨来,弟弟说‘哥也,下雨了,咱们端……呃!端回去吧……’哥哥说‘中呗!’兄弟两个都挺着腰,那话儿也不抽出来就往屋里端。黑灯瞎火,不防弟弟两口子拌倒,哥哥两口子又拌到他们身上,四个人爬起来接着又端。谁知道迷迷瞪瞪,兄弟端了嫂子,哥子端了兄弟媳妇儿睡了一夜……”他打着酒呃儿吱地又端一杯。旁边有人问:“后来呢?”“后来没他娘甚么意思。”那醉汉道:“第二天早起,两女的醒了出来回房,迎头碰见。弟媳不好意思的,说‘嫂子,他们端——端错了……’嫂子说,没听刘大头在席上说‘端错了没干系,你只管喝’……”   隔壁雅间立时一片轰堂大笑。刘墉和福康安矜持着一个莞尔,黄富扬司空听惯却不在意,小鬼头人精子卟哧一口把酒笑喷出来。隔壁也是嘻嘻哈哈格格嘿嘿乱笑一气,刘大头吭吭地咳着道:“这和我们葛太尊家差不多,不管是谁的,乱端一气……”福康安和刘墉有心的人,侧耳细听时,南边又有人喝醉了,拿腔捏调儿扯嗓门儿唱道情:   一更里,胡秀才,你把老娘门摘开。   摘开摘开就摘开,老娘不是那货材……   二更里,胡秀才,你上到老娘身上来。   上来上来就上来,老娘不是那货材……   三更里,胡秀才,你把老娘怀解开。   解开解开就解开,老娘不是那货材……   四更里,胡秀才,你把老娘腿掰开。   掰开掰开就掰开,老娘不是那货材……   五更里,胡秀才,你把家伙拱进来。   进来进来就进来,老娘不是那货村……   唱中满屋不分各厢,哄然喝彩哗笑。刘墉和福康安都觉污秽不堪入耳,甚不习惯这种场合儿,胡乱扒了几口都说“饱了”。刚要起身时,屏门间布帘一挑,进来两个女子。年长的约可三十五六,年幼的十七八岁,怯生生进来,一前一后向福康安蹲膝行礼,说道:“爷们万福金安!”   **********************************   二十一 聆清曲贫妇告枢相 问风俗惊悉叛民踪   福康安怔了一下,莫名其妙地打量这两个女子,只见小姑娘形容瘦弱,穿一件蜜合色枣花绸裙,上身水红滚梅边儿紧身偏钮褂,裙下微露纤足,缠得象刚出土的竹笋般又尖又小,瓜子儿脸上胭脂涂得略重,两道细眉下一双水杏眼倒是乎灵流转有神,两手搓弄着低头不敢看人。那妇人穿着枣红石榴裙,上身却是葱绿大褂,也是小脚,体态比小女子略丰盈一点,面容和小姑娘依稀相似,一望可知是娘母女两人,眼圈周边已有了细细的鱼鳞纹,眼神也还灵动,只是带着点憔悴,脸上脂粉涂得厚了点,颦蹙间几乎要掉渣儿,怀里抱着柄琵琶微笑道:“我们……侍候爷们来了……”福康安未及问话,黄富扬在旁挥着手道:“去,去去!   别地儿做生意去!”刘墉见她们被斥得一脸羞愧尴尬,摸着腰间荷包儿取钱打发。却是没有制钱,刚说了声“小人子,取几十个——”又听外头叽叽咯咯几个女人说笑。隔壁也是举座哗然,似乎那个叫刘大头的兴高彩烈地在喊:“赛貂婢、赛香君、惜惜、盼盼儿都他娘的来了!自然是夏五爷请客,咱们一人一个,这回可别端错了!”   轰笑声中,人精子刚取出半吊制钱,又见两个女的格格叽叽说笑着进来,都是二十四五岁年纪,也穿得甚是单薄,满头首饰珠晃翠摇叮哩叮啷响着,风摆杨柳价各道万福,一个说叫“探春”,一个说叫“湘云”,都是《红楼梦》十二金钗人物名头儿。这两个粉头却甚是风骚放肆,也不管顾先来的两个娘母女,道了乏,那“探春”便挨刘墉身边坐了,斟起酒,手帕子托杯自饮半盅,一手搂着木木呆呆的刘墉脖项,胸前奶子颤颤地偎着刘墉,口里叫着:“爷这门斯文的,象个黉门秀才……陪奴奴吃一盅双情杯儿……”也不管刘墉闭目摇头挣扎起身,就唇儿便灌。“湘云”却似绞股糖般扭在福康安身上,扳着脖子一手小指着那母女,小声在福康安耳边悄悄道:“叫那两个浪蹄子侍候您的下人……告你说吧,我还没解过怀呢……我给你好好洗头,保管爷心满意足精神爽快……小爷真真可人意儿……”抱着晕头晕脑的福康安就做了个嘴儿。   福康安贵介出身,行动不离保姆仆从,扮了叫化子也有明暗保护,哪里经见过这样场合?就是刘墉,虽算微服私访串过江湖的人,也没有亲领身受过这般风情,都觉得痒刺刺的肉麻难耐。刘墉好容易挣脱了,手忙脚乱掏手帕子揩口角脖子上的酒水汁子,看福廉安时,也已挣脱了“湘云”,却是用腰带蘸酒,一个劲地擦抹腮边的胭脂红印儿。刘墉见“探春”   还要来缠,退着步儿惊慌地道:“你们走罢,你们走罢……我们没叫你们!”福康安一迭声道:“黄富扬,人精子,给钱——快打发她们走!”   “是您叫了我们来的呀……”两个妓女笑得前仰后合,指着狼狈不堪的福康安嘻嘻哈哈。“探春”边笑边说:“您不是告诉刘二,要‘胰子’洗澡,还要‘洗头’的么?”   福康安这才明白过来,顿时臊得红了脸,一句话也还不回口来。人精子取了四枚小银角子,还没伸出手,“探春”笑着劈手都夺了过来。“湘云”道:“她四个,我也得四个——   我们不是野路子,是有行院规矩的,花酒不吃,不洗澡不洗头,白叫我们么?没有三两银子,老娘掉份子了,老娘不是那货材!”   这话和方才醉汉的歌词儿对卯一字不差,顿时大店堂里各个雅间又是一个轰堂大彩,污言脏语不绝于耳。这个说:“不是野鸡是家鸡,家鸡出来顾啄食儿了!”那个说:“老娘不是那货材,见了银子腿掰开。”“腿里夹个柿饼,卖不出去罗!”“这几个婊子给人洗头要三两,好大价钱!”“那要看洗大头洗小头了……”哈哈、嘻嘻、嘿嘿……一片淫笑。刘墉福康安都尴尬难堪之极,先进来的母女两个都羞得偎缩在一边,只有“探春”“湘云”两个泯不畏惧,皮笑着还伸手要钱道:“笑贫不笑娼!你们这些浪男人狗屁不通。到对门布店买顶孝帽子,少一文看给你们不给?”   “熊试虎胆!”却见黄富扬放下了脸,左臂按在额头上,右手虎口当在胸前,吊出黑话切口,盯着两个妓女微微笑道:“板桥三百六十钉,不是金银铜铁钉,天河渡口摘来星,一把撒出集宁城!”   “探春”和,‘湘云”顿时脸色一变。“探春”一手抚胸一手后甩,说道:“不敢放肆,玉堂老槐出洪桐,大安国里亿万虫——敢问堂上第几虫!”   旁边人精子平手托项,嘿嘿一笑说道:“我家槐林共三顷,一柱通天奉管仲!手握三千鸡毛令,蜈蚣蝎子防伤命!”他收了式,哼了一声,恢复了常态,活似官场里上司教训下属的口气说道:“溜鸟儿贴红禧,要择黄道吉日,得看山高水低,须懂阴晴圆缺。夏姨姨的规矩,入门妈妈没教给你们么?照镜子看嘴脸,一手面儿四三钱,还不知足了——去罢!”   那两个娼妇低眉顺眼听他们教训,一声不敢折辩。“探春”讪讪一躬,说道:“奴婢们是粉堂捧盒子的,没得上过凤凰山。多谢总堂侍香开导,回头总妈妈过来陪罪……”两人向福康安插烛儿一拜,蹑着脚步儿去了。就这么几句切口对话,饭馆里各雅间里的妓女竟都屏声闭息不敢放肆大说大笑,微微杯酌声中只闻有妓女悄声给客人解说着甚么。福康安见那母女也却身要退,说了声:“你们跟我上楼,弹几支曲儿再去。”说罢起身出房上楼,边走边道:“崇如,你不要小胡子他们跟着,还是有道理的,逢上这种事,他们只有惹麻烦的……”刘墉跟在后边拾级上楼,笑道:“爷说的是。我是想鹂儿也得有人照应……”   他这时提“鹂儿”自有言外之意,福康安不禁一笑,说道:“我没有你大,还不懂甚么叫风月之情!都到我屋里,我得了一着好词儿,极新鲜的,教她们唱出来听听……”黄富扬笑道:“待会儿枣庄的王八头儿一定要来拜山子的。人精子跟爷,我回屋等着他们。”福康安听了无话,径进屋里,让刘墉坐了椅上,那中年妇人坐了墙角叮咚砰鸣调弦,人精子站门口侍候。福康安从袖中悉悉掏出一张纸递给小姑娘,道:“你把这词儿背过来,就这词儿配曲子唱给我们听。”刘墉凑过来看时,一眼瞧见满纸密密麻麻极正楷的钟王体小字,全都是御笔,吃了一惊退后一步,说道:“这是——隆格爷的词儿,少公子哪里得来的?”“这是河间公的词儿,隆格爷瞧着有趣,抄了赏我的——怎么,你不认字么?” “婢子不识字……”那姑娘忸怩地说道:“请爷念一遍,我就能记得的……”   “这是仿元曲制的词儿,”福康安道:“里头暗藏着子、丑、寅、卯、辰、已、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天干又丝毫不着痕迹,寓意于情,委婉曲折,虽说不登大雅之堂,小巧风致也足令人销魂——你听着了!”遂上前站在女孩子身边,手指着字行念道:   好良宵,正与女娘偕,佳人抽身去得快。扭着她,却把那手推开。演出那百般态,珠泪儿点滴落窗台。柳腰儿斜倚栏杆外,又将那木槿花儿抓下来。振精神、步香阶,即时不见那秀才。已还书斋。许订佳期,毁前言,又把相思害。朱帘半卷莫卿奈,金钗懒向头上戴。神前伐示,永和偕,酒醉心狂,莫点水来解。荷戈人小脚儿欣然肯招,刻骨铭心,又何偿把刀儿带……   他读着,忽然觉得那姑娘身上一股处子幽香袭来,忙把定了神,勿勿念完了,退后一步挨床边椅上坐了,又打量一眼她,木然说道:“唱吧!唱得好有赏!”   刹那间琵琶声划空而起,大弦切切小弦嘈嘈,或如莺转春流,或似水滴寒泉,一时如雨洒荷塘,一转间又若溪水婉转击岸漱石,清清冷冷容容与与回肠荡气,一曲《吕仙一半儿)   又一曲《红绣鞋》接着一曲《耍孩儿》,那姑娘依着词儿随节就拍,或颦眉含嗔,或娇羞支颐,劈手摆腰、窈窕娉婷作态而歌,毕竟是吃开口饭的,竟唱得一字不错。刘墉不禁鼓掌笑道:“好!声情并茂!”福康安却道:“声茂情不茂。也难怪——这已经难为你了,毕竟是没练过的生曲儿词嘛……捡着你们熟的再唱一段儿……”那姑娘向母亲一颔首,弦音又起,那姑娘咏叹一声,“我想一百二十行,门门都是求衣吃饭。偏俺这一门却是谁人制下的?好低微了啊……”微气游丝悠长缓缓唱道:   则俺这不义之门,哪里有买卖营运?无资本,全凭着五个字造办金银:恶、劣、乖、毒、狠……无钱的可要亲近,只除是驴生角,瓮生根!佛留下四百八十衣饭门,俺占着七十二位凶神!才定脚谢馆迎接新子弟,转回大霸陵谁识旧将军……投奔我的都是,矜爷、害娘、冻妻、饿子、拆屋、卖田、提瓦罐爻槌运……恶劣为本!板障为门……   这一板唱得抑扬顿挫,句句掷地有声、字字咬金断玉,豪无含糊矫饰。连人精子这样的江湖痞子都听得心里发颤。   “这是《金钱池》里杜蕊娘的段子。这样的唱法……”福康安顿首皱眉,“我还真是头一回听的。”“音为心声。”刘墉连连点头叹息,“没有切肤之痛,再唱不到这份上……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嘛!”   “我们是直隶人。”那妇人收起琵琶,见人精子递过茶来,欠身接了称谢,捧着杯子道:“才到枣庄三个月……不在乐藉,人地两生,糊口很不容易的。”说罢低头,小心翼翼呷了一口茶。福康安道:“听你口音,是唐山人了?你很可以到北京,就卖艺不卖身,八大胡同混口饭也还是容易的。”“俺们是河间献县人,”小姑娘苦笑了一下,“得罪的对头太大,在北京做官,去不得北京的……”   刘墉和福康安同时一怔,目光一对旋即移开。刘墉嚼着一片茶叶思量着,福康安笑道:   “纪大军机就是献县人,现今红遍朝野!有甚么不了的事,告到他那里,怕哪个来作对头?”   “爷们这话难答。”那姑娘一哂,冷冷说道:“我们就是得罪了纪大人家,才落到这份儿上的。这种事,哪里告状呢?”她母亲却在旁拦住了,“小娟,别和客人说这些。两位爷方才已经赏过了,要没别的事,奴婢们就回去了。”说罢携起琵琶起身行礼。福康安笑道:   “别忙着嘛!纪昀在北京在南京,反正不在枣庄,你就怕到这份儿上?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人前无人说?心里苦恼,诉说一下也畅快些不是?方才赏你是打发你走,唱曲子钱另赏。   你不想说,领了赏再去也成——人精子,过你屋再取五两银子来!”刘墉也笑,说道:“忒过逾的小心了——纪昀大人当朝一品,官声还是不坏的,怎么和你家有瓜葛?——坐,坐坐!听了你们半天曲儿,还不知道你们姓甚名谁,说会子话,纪昀就吓得你们这样?”   那妇人叹了口气,坐了不言语。半晌,垂下泪来,说道:“唉……小妇人姓李,娘家姓纪,也是献县景城人,论起辈数,纪大人该叫我一声十七姑的——只是亲戚远了,一富一穷一贵一贱,俗语说‘三年不上门,是亲也不亲’,也就说不得了。”   “是,这话是至情实话。”刘墉顺着她的口气道:“我有个族叔,小时候儿待我真亲,家里煮一把茴香豆也忘不了给我留着,后来做了官,再见面,略一坐他就不耐烦,说‘我这里应酬多,来的都是要紧人,别有事没事尽往我这里走动’……好没意思!”   李氏看了一眼刘墉,这几句话说得诚挚,不期自然拉近了和她的距离,叹息一声说道:   “这是我的妮子叫小菊儿——说透了,也不是我们家和纪家闹生分,是我们李家族里和纪家打官司,闹得家破人亡,一个族,都散了……”   “本来是件小事。纪家在献县是首富,有三百多顷地。我们李家也有一百多顷。地连沟连路连,你占我一耩,我犁你一铧,旱天浇水,雨天排涝争沟夺闸也就难免,两家都是有牌头有面子的大户,少不得有偏向自家佃户的事,素来不和气。   “去年秋收,我们侯陵屯村一家佃户姓姚的叫姚狗儿,上地割谷子。新产的骡驹子也跟着上地。忘了带笼嘴。那畜牲它懂甚么?见挨边纪家包谷长得青旺旺的,就闯进去啃青儿,咬断了十几棵玉米,踏倒了二十几棵。纪家佃户牛祥当时捉了那驹子,就送到了东家大院,叫纪二官人给他作主。”   福康安和刘墉便知事由此起,都是心中暗自嗟讶。福康安道:“这事起因是姚狗儿的错,去陪个情说句话,把骡驹子领回来不就完了?”   “爷圣明!”李氏啜泣着拭泪道,“纪家大院比县衙门还威风排场。姚狗儿小户佃农,他不敢去,就回李家庄院跟东家李戴说,挽央去人说情。李戴一听,说是小事,就派了个小管家去纪家。二官人纪旭一见就恼了,听他道了谦,红头涨脸说:‘你们李家牲口不懂事,人也不懂事?回去告诉李戴,鼓乐吹打,带上花红彩礼来谢罪,我就放牲口,不然你休想!’   “李戴一听就知纪家要寻事,又万难照二官人说的办,面子上也实在难堪。他做过刑名师爷的人,心眼儿不少,又懂律条,思量来去,挽央了纪中堂蒙学老师孺爱老先生的侄儿及文雍过去说合。及文雍是个好人,也真出力。往来穿梭价跑了一个多月,那纪二官人牙关咬得紧,万两黄金不要,就要这个面子。及文雍调和不成,也就撒手不管了。这边李戴占住了理,就写状子告进了县衙……”   至此,案由已经明白,纪旭是无礼欺人在前,李戴也不是个好惹的角色。福东安和刘墉几乎同时闪出一个念头,“不知纪晓岚知道家里这事不?”福康安想问,刘墉已抢先问道:   “县里怎么判的?”   “有些事我也是听说的。”李氏说道:“只知道九月重阳过后,纪相爷到省里查图书,回了献县。河间府葛太尊、县里马润玉太爷都陪着回庄子上走了一遭……纪家大院披红桂彩,烟花爆竹,三天三夜满汉全席,热闹得开水锅价折腾……相爷回北京第二日,马太爷在县衙设筵,把二官人和李戴及文雍都请了去,当面和息。”福康安和刘墉都不禁点头,心中暗想:纪昀这般料理也还清明。“事情到此为止也还算好。”李氏哀声叹道,“谁知道李戴得理不让人,席上当面翻脸,说也要鼓乐吹打,花红彩礼把骡驹子送回来!再不然,要纪中堂一封亲笔道歉信也成!——爷们啊,这就成了僵局……   “马太爷没法,只好升堂问案。李戴自己就是靠打官司起家的,人家说他‘唇如利剑、舌似钢刀’,顶得姓马的一楞一楞。连过几堂,李戴也激恼了,骂太爷是‘混账狗官’,叫抓住了把柄,说他目无官长、咆哮公堂,当堂打四十板,在衙门口枷号三天,赔纪家玉米三升。   “李戴在献县是胳膊上走得马,体面排场响当当的人物。这一筋斗栽到底,丢尽了人。   回来就卖地打官司,一级一级告到保定总督衙门,几个月里卖得只剩了宅院。他卖完了,诉上去的状子又批回了献县……   “马太爷推脱不掉,只得硬着头皮重新升堂。李戴连过几堂,堂堂都顶得他头晕脸白。   最后一次过堂,马太爷也甚是温和,在手心里写了些字,说‘李戴你……跪近些看……’“李戴往前趴跪几步看那字,上头写得清楚四个字‘官宫相卫’!马太爷说:‘看清白了吧?你还是撤诉认栽,你这官司打不赢……’李戴当堂就气晕了过去。夜里儿子去探监,他听说地卖出去转手都是姓纪的买了,又写状子叫儿子告御状,把三尺多长乌木烟袋杆一撅两截,喊了声‘阳间没有天理王法,到阴曹地府我告你纪昀三状!’用烟袋杆楂顺口直捅进去……他儿子在栅栏外也一头撞晕死过去……”   这样阴惨悲凄的场景,李氏说得如目亲历。一阵哨风掠窗而过,案头的烛火不安地一晃,昏灯暗影中帘动帷摇,仿佛那个冤魂就在屋里倏去倏来,连刘墉这样问老了案子的也心里起疹,福康安竟不自禁心里颤抖起来。良久,刘墉叹息一声,说道:“这是两家强梁相遇,城门失火,池鱼遭殃。你们是李家老佃户,地卖给姓纪的,纪家宁肯地荒了也不让你种,是的吧?”   “爷这话再明白不过。几百家佃户,但绰住个‘李’字就夺佃……”李氏咽呜着说道,“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李戴原也是乡里一霸,他犯了这个忌,倒运的还是我们小户人家……大腊月里,纪二官人庄丁们出来收房子,几十家子一个村都拆成白地。我男人公婆早死,儿子还小,纪家又不收留我。有甚么法儿?幸亏他三婶子是自耕农,把儿子过继了去,也算有了个着落……我们乡里过社会,小时候跟着舅舅拈场子配戏,会弹琵琶,就带着女儿逃荒出来了……”福康安却问:“你说李戴死前叫他儿子告御状,他告了没有?”小菊在旁一哂,说道:“你问李存忠?李戴死前跟他说:‘你舍得下房里那囤黑豆,就能告出御状!’他回去扒开黑豆,里头藏的都是并州足纹,有两三万两,告状都化出去,他舍不得这钱;告状要去北京撞景阳钟,顺天府里过钉板,官司赢了也要流配三千里,他舍不得这身子。他家长工口里透出风,四里八乡才知道不是不告,是舍不得告。他现在绰号就叫‘李舍爹’。”   几个人听了都是一笑。屋里阴森悲怆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福康安从人精子手里取过银子掂掂,想了想,皱着眉头又掏腰间,有十几枚金瓜子儿,是和马二侉子下棋赢的——都掏了出来,想递给小菊,又转递给李氏,满脸老成说道:“你们是良善百姓,不在乐藉,不要做这生涯了,不但受欺负,也要替你儿女将来出身作个打算吧!这点钱当然不够,明天—   —明天下午吧,你们再来一趟,我再帮你几两。就这里租间房,任是做个甚么小生意,也比这行当儿强些。”   “谢爷的恩典!”李氏一声恸号双膝跪了下去,小菊伏地泥首叩头,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抖着手死命抠那楼板缝儿。   福康安也被自己的善行感动,眼圈红红地,摆着手道:“去吧,去吧,别再说甚么了。”待李氏母女退下去,才转脸对刚进来的黄富扬问道:“见过这里青楼的把头了?没找你甚么麻烦吧?”   “爷,他不敢!”黄富扬笑道,“青楼行虽然不在三教九流。也一样是江湖饭碗。他们尊的是管仲夫子的粉堂,粉堂老大是我的把兄弟,敬还来不及敬呢!倒是从他那知道了蔡七的踪迹,这事得赶紧回爷。”   福康安和刘墉几乎同时身子向前探了一下,象两只突然发现了老鼠的猫,直盯盯瞧着黄富扬。刘墉的嗓子压沉了,带着喑哑问道:“蔡七在枣庄?有没有下落处?”黄富扬笑道:   “是那个王八头闲话里套出来的,没奉两位爷指令,不敢深问……他现在就在隔壁,想请我吃酒。我说我是有主子的人,得过来请示——”福康安不等他说完,身子向后一仰靠了椅背,一挥手道:“叫他过来!”   “是!”   “稍待。”刘墉止住了黄富扬,转脸问福康安:“要不要亮身份?”福康安道:“他是这里的坐地虎,有家有业的,给他亮明了无碍。”   黄富扬答应着出去,顷刻便听楼板响,带着一个中年人进来。福康安看时,来人约可四十岁上下,青缎开气袍上套黑考绸团花褂,脖子上还吊着付水晶墨镜,方面阔口上留着修饰得极精致两绺八字髭须。一不留神,让人瞧着是哪个三家村的不第秀才童蒙先生,只头上一顶淡绿毡帽,那是他须得戴的……摘了帽子,咧口儿便笑,向二人打了个双膝长跪礼,说道:“小人给二位爷道福金安!”   福刘二人都没料到这么个人竟是个尖嗓门儿,不禁相视一笑。福康安一笑即敛,问道:   “你叫甚么名字?”   “回爷的话,小人叫揣继先。”那人满脸媚笑,怕听不明白,在手心里虚划几笔,嘘了一眼刘墉,说道:“揣,怀里揣个物件的‘揣’……”福康安听也没听说过这个姓,便看刘墉。刘墉道:“这是前明靖难之役,有一等犯罪为奴人家逃亡避难,改名换姓下来的后裔。   ‘揣’字有‘藏’的意思——别的不问你,听说你知道蔡七的去向。说说看!”揣继先一怔,便看黄富扬,低眉顺眼说道:“小人虽说操业不雅,也是知礼守法的人。回爷的话呐,小人从来没见过蔡七!”   黄富扬听刘墉拉开了官腔,便也摆了谱儿,昂身挺腰说道:“继先,识相点子!上头是福大人刘大人在问话,是微服私访的钦差大臣,比你那戏里的八府巡按还要大些。你混江湖的人不知道黄天霸?不才就是黄天霸的第十三太保!岂不闻‘破家县令,灭门令尹’?你想仔细了!”揣继先用惶惑的目光看看这个盯盯那个,嚅动着嘴唇欲言又止。福康安见他毕竟不相信,“啪”地一声连军机处关防信证带侍卫腰牌甩了过去,说道:“不费那些口舌,猪牛犬羊自作主张!”   揣继先打开明黄包面的关防,又看了看那面毕犴衔顶,宝蓝托底,四面镶金写着满汉合壁文字“乾清门侍卫”的牌子,傻子做梦般晃徜了半步,双膝一软便匍伏在地,呐呐说道:   “小小小……人,也是听听听……听人闲说的,和黄爷吹……吹牛……这种事,小小小……   小人怎么敢敢……敢招惹?”刘墉问道:“你不敢招惹蔡七子是么?”“是是是!”揣继先鸡啄米价叩头,“那那那……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主主……主儿!”   “所以你敢招惹我,以为我杀人眨眼么?”福康安冷冷说道,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轻蔑,“我喜欢滚汤泼老鼠,一死一窝儿!你不说实话,我把你枣庄大小王八一笼屉蒸熟了—   —问你个通同逆贼图谋不轨的罪,九族之内鸡犬不留!——富扬,你带我的腰牌去传他们县令来!”黄富扬取过腰牌关防,问道:“你们县令叫甚么名儿?住哪里?”揣继先这才信实了面前这两个年轻人真的是“八府巡按”,蓦地出了一身冷汗,期期艾艾说道:“县大——   令叫葛逢春,住住住……在征税所西院……”黄富扬点头去了。   “说吧!”刘墉干巴巴说道。   揣继先又磕了头,这才镇静了点,说道:“这事端底也不详细,是群艳楼的鸨婆儿给我送护花月钱,闲话里透出来的,说蔡营新住了个有钱主儿,买房子买庄院,家里有一二百庄丁……”福康安插话问道:“甚么叫护花月钱?”“回爷的话,”揣继先道,“行院里都是女的,有时免不了当地地棍痞子进去搅场子。还有打枣庄过往的官员大人们叫局子吃花酒睡堂子,怕招惹了本地巡捕局子,闹出来官缄不好听。这里五十多家明暗楼,每月初八给我送月份银子,武行打架交往斡旋,都由小的出面——”他没说完,福康安厌恶地一摆手道:   “你接着说蔡七!”   “是!”揣继先又磕头,接着说道,“我说蔡营离这里十几里,怎么护他?我管不到那地方儿!王鸨儿说人家给的银子多,一份子一百六十两呢,少不得请揣爷——不不,姓揣的多担戴一点子……爷,寻常嫖客也就几两十几两银子打足了。我心里犯疑,问她,‘他姓甚么?甚么来路?别是江洋大盗吧?’王鸨儿说:‘说给爷听,我也犯疑呢——这家财主姓吕,有钱!有钱又不买地,他也从来不到楼上来,说叫堂子,去了又不听曲儿不叫局,每晚叫姑娘们去,十几个姑娘他们上五六十号人,喝了酒轮着弄,弄了一拨又一拨,打发银子就走。有时候不够弄,连我也都叫去,真的是那样儿!银子给的多,姑娘们这么着接客也受不了呀!再说——’”刘墉听他越说越下道,越说越顺口,斥喝一声道:“捡着要紧的说!”   揣继先忙改口道:“我想这是甚么人家?先头太湖水师在这驻扎一个棚,也是这调调儿,不给钱,各院每晚派人去陪军官,怎么他们就专叫群艳楼?就是葛太尊叫局,也不是这个作派呀!”他“啪”地扇自己一耳光,“小的又说走了,葛太尊没这事——问了她半天,她才悄悄说爷的疑心一点不错!我去那天晚上,儿个庄丁喝醉了争女人,打起来,对骂里头露出来,有人红脖子胀脸说:‘蔡黑七有甚么了不起?改了姓吕就完了?大家现在难中,一律兄弟平等!好就好,不好老子就翻牌,叫刘统勋一锅全他妈烩了!’他没说完,上来几个人就地把他按倒,塞了一嘴麻胡桃①……我想想这事其实跟我不相干,对她说只管多挣他的银子,别的不打听不多口。敢情皇上要回銮,各处风紧,他来躲风头来了。小的就知道这么多……”   ①麻胡桃:用麻绳打的结。   这么多已经是足够的了,只要王鸨儿的话靠了实,必是蔡七在此无疑!福康安沉吟了一下,问道:“他那里到底有多少人?”揣继先挪动一下跪麻了的身子,说道:“王鸨儿说有一百多,个个都身强力壮,有的能一连弄四回——”见刘墉脸又沉下来,忙住了口。福康安笑道:“这里真是庙小妖气大,池浅王八多!——依你方才说的,过往官员本地长官,个个都是烟花队里过日月,都要给你出‘护花月钱’的了!”揣继先不敢回话,只提起掌来左右开弓“啪啪”,又甩自己两巴掌。   一时便听楼梯响,夹着黄富扬的说话声:“请这边走,左手第二个门。”众人便知葛逢春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象是在外小跑的模样,帘子一动,进来一个人。刘墉看时,这人也甚是年轻,还不到三十岁,长得清秀伶俐,穿着半旧驼色湖绸背心,套了件石青坎肩,连帽子也没戴,一进门,极利落地给福康安打了个干儿,又给刘墉打千,接着竟双膝跪下向福康安磕了三个响头,说道:“奴才葛逢春给少爷请安!并请老相爷老太太万福万全,寿比南山!”   他这一手官场规矩绝无仅有,几个人都不禁愕然相顾。福康安听他连父母的“安”都请,忙起身虚抬一下手,说道:“这个礼不敢当!大人起来,请问阀阅——是汉军镶黄旗下的?”   “奴才是小葛子呀!”葛逢春又打千,起身陪笑向福康安道,“就是府后管仓库家什器皿老葛头的儿子!爷小时候儿常骑奴才身上‘打马进军’的,有一回奴才揍您上树,我爹瞧见了鞭子抽我,您还——”他没说完福康安已经笑起来了:“我想起来了,老葛头的儿子嘛!你老子跟我阿玛打过一枝花,上过黑查山,是有功奴才。放你出去当了个甚么所的长吏,如今混出人模样了!”他笑顾刘墉,“这闹出一家人了——是我的家生子奴才……一家子七八百号人,我记不得你本名了——你坐下说话!”葛逢春嘻笑道:“这个不敢遵命!奴才有六年没见少主子了,得站着侍候——这地方儿太杂乱了,象个鸡窝。爷是凤凰,怎么能在这将就?奴才斗胆请爷过征税所,专设接待过往官员的花厅,茶房书房琴房都有,还有个小花园子……嘿嘿……请我的爷和刘大人赏光!”   福康安也觉这里太嘈,木板房不隔音,不是说事的地方,遂起身说道:“崇如,过了明路了,得在这里耽延几天。住这里恐怕不成——咱们去吧!”刘墉便也微笑着起身。那揣继先已看呆了,此时醒悟过来,紧着说:“要不要叫几个孩子过去侍候?我挑顶尖儿的书寓学生,没开脸没接客的……准教爷们开心!”福康安停步说道:“你两个留下,交待这个王八头儿,只要泄出去半个字,我炮烙了他——还有李氏,把骡子茶叶都卖了,明天来了赏她—   —这事人精子办,你完事就回去——婊子们不要来,姓揣的随叫随到——明白么?”   “明白!”黄富扬和人精子一齐躬身答道。   这里三人出店见街上店门口已经停着两辆轿车等候,福康安满意地点点头,却让刘墉乘前面的车,自上了第二辆,葛逢春自然跟了上去。   征税所离着刘家“庆荣”并不远,只曲里拐弯的路径甚杂,待进了所里,又是胡乱扭曲一阵才到花厅。因天暗灯昏,这花厅外边甚么模样都模糊不清。进来才知道是一通五间三明两暗一座房子,花厅里几案椅桌都是红檀木精巧镂制,两架山水屏风墩在两个暗间门口,墙上字画远到国初熊赐履吴梅村,近至纪昀袁枚的都有,临窗还有一座落地大自鸣钟,还有各色盆景根雕装点,也都备极精巧。刘墉一进来就惊叹:“呀!这么豪华的?比尹元长的总督衙门花厅还要阔!你县衙门花厅甚么模样?”   “爷住西边这间,”葛逢春站在入门屏风边左手一让,“刘大人住东边……先进正厅吃茶,我已经让他们备饭。吃过洗洗澡……爷们着实劳乏辛苦了!”福康安进厅,和刘墉安坐,接过丫头献上来的茶,说道:“饭已经吃过了,挨会议完事我们要写折子写信,略预备点夜宵点心甚么的就成——这么座花厅得要多少钱哪!没有一万银子装饰不起来吧?你丰县人人都吃饱饭了么?我看街上穷人多得很的嘛!”葛逢春笑着亲自给他们拧热毛巾一人一方递上,口中解说道:“县里哪有这么多钱!这征税所的人,是省里下派的,省县两头管。征来的税银县里只能留两成。本地梁家、崔家和宋家三大户,就吃地下这煤,所有这里七十二窑都是梁崔宋三家的——他们想把这里变成县治,所有公所都按比县衙大一成修造,都是他们兑银督造装修的。我衙里和这里比,就象咱们相府下人住的和老爷太太的正院,没法比!”   “唔……”福康安若有所思地靠向椅背,“原来是这样……这里的征税所、刑名所、驿站必定是想另设县治,你也想的是把丰县县治迁过来是吧?”   “这么大的事是得皇上点头的。”葛逢春收了毛巾又给二人续茶,小剪子替他二人身边的烛花剪了,殷殷勤勤手足不停伏侍着,笑吟道:“奴才的心思主子一猜就着!我在丰县已经三年任满,报的‘卓异’考成,升到府里这儿还归我管;升不了,还得求主子照应,这里革镇建县,就调我这边来当县令。”   刘墉看了一眼福康安,又看自鸣钟。福康安会意,舒了一口气,说道:“这是闲话回头再说。叫他们回避,我们说正经差使。”   仆从侍女们退出去了。福康安命葛逢春靠近坐了,便说起蔡七的事:“……他是钦犯,刘延清老大人四下网罗遍天下寻他,想不到竟躲在枣庄。蔡七是一枝花的余党,里边或许还藏着台湾那个姓林的。逃了,是你的弥天大罪,顶子也保不住,升官更是休想,擒住也是弥天大功,别说知府,道台也是稳稳当当你一个!我们想听听你有甚么主意。”刘墉问道:   “这事你事先知道一点蛛丝马迹不知?”   “卑职真的是一无所知!”葛逢春早已听得双目眈眈,两手僵硬地按着双膝,沉吟着道:“刑部只有一张海捕文书,我的官小,看不到邸报。只是听说蔡七逃到了安徽,又有风传说进了大别山——他敢情在这里?!枣庄这地方别看是个镇,鱼龙虾鳖百行杂处,就设县也是顶尖的繁缺,地下肥得往外冒油,地上三六九等人谁不来刮?蔡七在蔡营,他没作案,又有银子,谁管他的闲帐?少主子这一说,奴才真的惊出一身汗来。怎么个调度法?请主子和刘大人说了,我一切照办,我自然跟着办这案子!”   福康安双手紧攥着椅把手,皱眉盯着前案上的纱灯,目中幽光流移,半晌才道:“蔡营附近有没有山地?或是有别的能盘踞固守地方?”   “蔡营向北二十里就进蒙山,向西五十里能到微山湖,西北二里有座荒冢,上面有‘田将军庙’香火不旺,据庙也能守。   “明天给我地图!”   “是!”   福康安细白的手指揉捏着眉心,又问:“这附近四十里地内有没有旗下营兵,或者是汉军旗营?”   “回爷的话,没有!”葛逢春紧张得声音发颤,“丰县驻有一个棚的兵。……枣庄各衙的衙役集起来倒是有四百多,只是这些人除了要钱、欺负老百姓,甚么也不会。用不得的!”   福康安一时没再问话,起身在屋里不停踱步,硕长的身影在几盏灯辉耀下,仿佛很多人影映在窗上来来去去,许久倏然转身,问刘墉:“崇如兄,你主持我主持?”“当然是你主持!”刘墉想也不想就答道,“我参赞,我善后!”   “嗯,好!”福康安咬牙一笑,转身凑近葛逢春,眼中闪着阴狠的光,一字一顿说道:   “听着,小葛子,不能用也得用!现在,头一条就是个‘密’字,那个王八头儿,还有李氏娘母子,今晚就要监看起来,就这衙里软禁,对外随意捏个口实。第二——”他正说到紧要关头,忽然外间有脚步声说话声,便住了口,说道:“有人要见你,不要露我身份,就说是茶商。”便坐了回去,却对刘墉笑道:“呼伦贝尔遭雪灾,今年茶砖生意要触霉头……”刘墉只好答讪,笑说:“不要紧的……越是雪灾,茶砖生意越好作……”   说话间来人已经进来,却是一身长随打扮,年纪很轻,眉目清秀得象个少妇,似笑不笑对葛逢春打个揖儿,只看了福刘二人一眼,对葛逢春道:“老爷,广东那批货汪东家送来了,银子比原说的涨出了一百多两。太太说请老爷回去看货,帐房里方先生说照单收,太太不依,一定要请您回去料理一下。”   “我这里正说生意,”葛逢春似乎有些不安,看看福康安,对那人道:“小张你先回去,好生管照汪先生,我今晚忙,明天回去。”   那个小张却不退下,放肆地看了看刘福二人,一笑说道:“他们不就是茶商么?一篓子茶又值几个?汪东家明日要赶回丰县,还是请老爷回步。”说着将一张纸递过来。福康安就在他身边,凑近看时,上面写着:   白丝一百斤、黄丝五十斤、锦三十五匹、金锻十匹、二彩十八匹、五丝七丝八丝各二十五斥、天鹅绒三十丈、闪缎十八匹、领服二十领。马口铁七十八张、眼镜一百架、沉香三箱、麝香七十两、真珠英石五斥、蚺蛇胆十六瓶、端砚十八方……   甚么“波罗蜜”“玳瑁”“槟榔子”诸多名类列了整整一大张。福康安见葛逢春双手抖动,脸色苍白,那个小张不卑不亢的也不象个奴才,有点不摸首尾,遂笑道:“你先回去吧。我们再说几句,县老爷就回去了。”小张似乎有点不耐烦,也没说甚么,打个揖又扬长而去。   “你这个长随好无礼!”刘墉说道:“竟敢慢客!他是怎的了?”福康安也道:“我一看他就不是个东西!哪有这样和主子说话的奴才!”   **********************************   二十二 福康安逞威定家变 聚金银临机暂组兵   葛逢春象被人灌了一口醋,咧嘴毗牙苦笑着摇摇头,把那张纸甩在桌上,长叹一声:   “唉——总归是奴才无能,约束不了下人!别看奴才在这里是太爷,出门前呼后拥,迎客满面笑容。背地里思量,只好一绳子吊他娘的去了!这日子不叫人过的……”说着眼一红,几欲堕泪,忙定住了,凄着声气说道:“本来想等进京引见,回府见了老爷诉这苦情,请相爷给我个主张,少主子来也是一样——这样吧,这里把大事商量定,我回宅里敷衍一下。办完差使我给主子亮亮家丑!”他抬起头来,已是皆泪盈盈。   福康安猛地想起在庆荣酒店听的“葛太尊”家乱“端”一气的话,兴许人声噪杂,把“太爷”听误了。嚼着茶出了一会神,茶杯一墩说道:“这会子不说官话。我和崇如也是世交,你不妨简捷说说。谁知道你府里都养了些甚么王八蛋,还做生意,又对你这样!不管甚么事,爷替你担戴了——崇如你说?”刘墉爽然说道:“那是自然!”   葛逢春离座,哆嗦着手给二人换茶,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小心坐回去颤声说道:“先说奴才的罪……奴才上任并没有带家眷。就是方才来的那个杀才,是原任葛太尊荐来的跟班,他是本地人,说奴才跟前没个女人侍候,端茶递水料理衣服鞋袜的男人不行。就叫他老婆进房侍候。那女人模样儿长得标致,嘴也甜,人也很泼辣。大前年热天洗澡,她来侍候,奴才不合一时,一时,鬼迷心窍,就……就……”福康安笑道:“别你妈的吱吱唔唔,你就睡了她了不是?他就凭这要挟你?”葛逢春摇头,说道:“起先也没甚么,他还说是他女人‘有福’。后来枣庄西北又出了煤,这里梁家崔家宋家三家争那块荒地——我对天发誓,事前没接过他们一文钱——荒地无主当然我说了算,大约这张克家底下收了银子,一味说应该判给宋家。我欠着他的情,这事无可无不可,就依着他判了。事后我生日,宋家送了我二百四十两银子,我……也收了……后来皇上下旨要清理吏治,崔家梁家说宋家贩盐贩铜,和高国舅的案子又连到一处,在府里省里告我贪受贿赂。张克家拉了府里的汪师爷,又拉一群狐朋狗友上下替我打点,不但驳了崔梁两家,还给了我个‘公明秉正’的考语。从此我就下不来贼船。他们几乎大小案子都要说人事,没有案子盼案子,打官司的越富越好——老实说,我有这贼心没这贼胆。国法其实只是个虚幌子……我怕傅相爷的家法!临离家时傅相接见说,‘但听你有贪贿的事,没有活命这一说,送你全家黑龙江给披甲人为奴!’因此我也和张克家约法,想发财别再指望打官司,你们做生意,打打我的招牌……防着再闹出事来,我把婆娘接来任上。谁知道他们没上没下,有恃无恐,连我夫人、上房里的丫头都……咳,说出来辱没祖宗,扫爷的脸……我但能在外头就不回家。一回家进门就头嗡嗡直响……”他说着已是潸然落泪,“这些话和谁说去?主子,您说,当个好人怎么这般的难……我又该怎么料理清白这身子……”   “别你娘的这付脓包势,你给我打起精神来!”福康安沉思一会,眼波一闪大笑道:   “这事你早该写信回禀阿玛!不好意思,让吉保家的转禀我,我也不能叫我的奴才委屈戴着绿帽子当王八官儿!这事爷给你料理了。现在你听我说第二条,派你衙里得力的心腹,带我手谕去丰县,挑绿营精干兵士三百人,一律便衣,明晚酉时正赶到枣庄听我号令,营里的火枪鸟枪都带上,一要密二要快,误了我就行军法!”   “是!不过……三百人太少了吧?”   “不少,还有你这里衙门的人集起来有五百人,以有备打无备,依多胜少,打不赢我就该死了!”   刘墉没想到福康安这般雷厉风行说干就干。想说请调济南府军队策应,知会山东巡抚,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福康安象是回答他的疑问,端茶喝了一口,说道:“这一仗不难打,一是机密,二是迅雷不及掩耳,不能惊动别的衙门——说不定他们自己就是贼!他们得了消息,蔡七也早他妈的逃了!小葛子,这边公所里有多少存银?”“有三万吧?还有一万多散碎的,装了箱去溶库银,还没有运走。”葛逢春迷惑地看着福康安,“爷要用,得给府里打个条子。”   “都留下,军用,回头由兵部和户部扯皮。现在谁也不告诉!”福康安顿了一下,又道:“要有一门炮那就更好了!”   “有的,爷!关帝庙门前就有一尊!”   “能打么?” “能!那是前明唐王逃跑时丢下的。年年关帝生日,月月社会都放炮打彩儿的!”   福康安右拳击左掌,眼中异彩熠然一闪,孩子气地咧嘴一笑,郑重说道:“准备十八头健骡,叫衙役们扎一辆炮车,也是明晚酉时准备好!”   “爷,这个嘛……”葛逢春不安地嗫嚅道,“扎炮车要买木料、请木匠,衙门里头折腾,难免走风的,不如用煤车,有做得好的征三辆,用一备二,又省工又省力还不张扬——   一辆好煤车能拉五千斤,那炮上铸的字只有三千斤,松松快快就拉走了!”   福康安嘿嘿一笑,大大伸展了一下四肢,对葛逢春道:“叫你的人找一张地图来放这里。我到你家走一遭。带几个衙役一道儿去!——崇如,你就留这里,把事由写个夹片记录。我去去就回,参酌着写出奏折,火急发给你家老爷子!”刘墉笑道:“他那家务忙甚么?这里十万火急,你去和奴才的奴才呕气!”   “不能修身齐家,何以治国平天下?”福康安道,“过一会姓张的再来催,你烦人不烦?人精子留下,富扬跟我来——”说着就穿褂子,戴了顶瓜皮帽,又黑又粗的辫子向脑后一甩,说道:“咱们走!”   这里葛逢春出去叫人送地图,就所里值巡衙役点了二十几号人出了衙门。此时已过亥初时牌,还在打初更梆声,街上人已经甚是稀落。乍从温煦和暖的房间出来,但见天街繁星密布,衢巷灯火阑珊,歌楼侑酒曲声缥缈,凉风飒然沁人心肺。衙役们不知这个年轻人甚么来头,也不知这位太爷亲自领队回家是甚么意思,一路都默不作声。转出十字口向西,福康安才辨清了方位,原来和庆荣酒店隔着只有半里左右。眼前一座倒厦门,门前挂着米黄纱灯,写着“丰县正堂知令葛”七个字,便知已经到了。福康安张了张,门紧闭着,连个守门的也没有,一拽过葛逢春,叫过黄富扬,问道:“逢春,心疼你老婆不心疼?”葛逢春应声答道:“不心疼!”福康安道:“那就好!你给他们亮牌子,就说我是相府管家,叫他们听我的——富扬,我叫拿人你们拿,我叫打,别犯嘀咕,给我照死里揍,今晚给小葛子出气!”   葛逢春答应一声就过去传令,饶是黄富扬一辈子见多识广,没见过福康安这般哥儿行事,笑道:“遵爷的令!跟爷办事真爽利痛快!”一时便听众衙役们也是一阵兴奋的鼓噪。福康安看看表,脸上毫无表情,指定了门,说道:“逢春,敲门!”   葛逢春不知积了多少日子的恶气,今日有恃无恐,上去把辅首衔环拍得一阵山响,连喊:“我回来了!门上的人都死绝了么?你们叫我回来,回来连个迎门的都没有,这是甚么规矩?”一时便听里头踢踏踢踏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福康安示意衙役们留在门外,听那人口中不三不四说道:“老爷自己回迟了,怨我们么?爷消消气,汪老先生也等不耐烦了呢!”   说着,门“吱呀”一开,开门的正是那个张克家。他一眼看见福康安和黄富扬,怔了一下,问道:“你们怎么也跟来了?”   “是你们老爷请的我!——好一个撒野的奴才,上下尊卑都不分了!”福康安勃然大怒,一把扯开葛逢春,抡圆了臂一个漏风巴掌打了个满脸花,“妈的!小爷今天专门来调教你们!”   那张克家天灵盖上挨了这么一下,打得满头满眼火星直冒,就地打了个磨旋儿,叫道:   “怎么抬手就打人?怎么抬手就打人?就是老爷也得讲理……”他没说完,黄富扬笑嘻嘻上去,揍了他下巴一下又在肩上捏了两把。张克家两臂下额顿时脱了臼。两条胳膊耷拉下来,口中兀自呜鸣直叫,便听东屋一个老头子声气咳嗽着问:“是怎么的了?来了劫贼么?”上房也听隐隐有女眷声音叫喊:“来人啊!有劫贼——护住上房!”三个人已经闯进院子,葛逢春见家人们打着灯笼拥过来,边走边道:“是我!你们敢怎样?”   他在家从来似乎就是个受气包,身心都没有伸展过,今夜突然发威,回来就打人,说话胆粗气壮,家里十几个长随,七八个婢女有的持灯站在天井,有的在上房廊下僵立,仿佛不认识自己的这位东家一般,张惶着不知该怎么办。东厢是帐房,一个管帐的扶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出来,老头子从花镜底下翻眼看看葛逢春,说道:“太爷,您今个儿是怎的了?”   上房里一阵响动,一个打扮得妖妖冶冶的少妇似乎摔了甚么东西,穿着撒花绸裤,一手掠鬓一手扣着项前钮子大步出来当门而立,叉了腰,星眸含怒柳眉倒竖,瞪着眼看他三人,恶狠狠说道:“你怎么了?有了甚么撑腰子的了?叫你回来看货,你看现在都甚么时分了?你敢情是和他们喝醉了酒,再不然就是犯了痰气——这两个是干甚么的,半夜三更来有甚么事?”   “好泼妇!”福康安怒极反笑,拾级上阶,一把堆开那女人,昂然入室,毫不犹豫地居中坐下,铁青着脸道:“我听说这里是个男盗女娼的王八窝儿,想王八汤渴!也想看看你和张克家主奴通奸是甚么光景!”葛逢春见他坐,忙献上一杯茶,福康安一把就把杯子打落在地,“我就是贩茶的,有的是茶!”   那葛氏浑如做梦,摇了摇头又掐了一把脸,看看丈夫又瞧瞧这两个不速之客。她施威作福惯了的人,见这二人打扮,无论如何没有个“来头”想法,认定了是丈夫的狐朋狗友瞳醉了来替丈夫出气,戳指就骂:“你家才是王八窝,一看你就是个小杂种!老娘跟谁睡与你甚么相干?娘那个屙的,怎么个睡法,回去问你妈!”   “好,好!你骂得爷好!”福康安咬牙切齿,格格一阵冷笑,对葛逢春道:“我竟不知道这家姓葛还是姓张王李赵了!你早就该把这窝拆了,也能作个清白好官——你说怎么办?   拾掇不了这群混蛋,把我姓名倒起写!”葛逢春郁怒已久,一发不可遏,指指帐房先生,又指指垂着胳臂进来的张克家,最后指定了葛氏,“丰县十几万百姓,都知道我是戴绿头巾的好官——杀了这个淫贱材儿,我的头巾就没了”。   葛氏冷笑一声,立刻反唇相讥:“你是好官?收没收过宋家银子?黄家、宋家、夏家、崔家的钱收过没有?汪老先生,上回你送他多少冰敬?家里有老婆,你外头叫堂子,以为我不知道?”她突然扬颏对帐房先生命道:“赵德祥!把那个本本儿拿给他看!”那管“哎”   地答应一声,快步出去,转眼便取过一本小册子,双手捧给葛氏,葛氏隔几步远甩给了葛逢春,说道:“你不拿我当妻,我也不认你这丈夫!这本子递到上头,你就预备着进号子里去吧!”那个汪老先生起先疑心来人有“根子”,见葛逢春脸上慌乱尴尬,顿时放了心,捋须兀立,换了一付有恃无恐模样,说道:“我和尊夫人是生意来往。大人和上司是乌纱帽来往!今儿这事,我老头子看,还是私了为——”他“好”字没出口,福康安已经夹手抽过那个本子,捏在手里看也不看,抖篷松了。就在烛上燃着了。葛氏“嘻”地一哂,说道:“你还是个雏儿!抄本——那是抄本,还有几本藏着呢——你是甚么人?夜入官宅欺门霸户,没有王法了吗?姓葛的,今儿到这地步,明儿咱们济南臬司衙门见——你们两个给我走人!”   “到现在你才想起‘王法’二字?”福康安也是嘻地一笑,眼中凶光四射,刹那间,黄富扬觉得他一点也不象十五六岁的少年,老成里带着威严狰狞,激得他心里一凛。福康安道:“《大清律》三千条,你一条也不懂。你‘七出’之条皆犯,一纸休书你就变得娼妓不如。挟官贪婪戕害百姓,你是民贼。你问我是谁?你不配,我是葛逢春的满州主子!”他突然重重地向案上一拳击去,杯儿盏儿茶叶筒儿脂粉盒儿香露水瓶儿托地跳起老高,叮叮当当一阵响!福康安霍地站起,满庭的人听他咆哮:“我是万岁爷驾前侍卫!是二等车骑校尉!   是镶黄旗掌纛旗主!我——专踹各种王八窝儿!我——宰了你这没主子没王法的淫贱婆娘……”   所有的人都被暴怒的福康安吓呆了,满庭里外三十来号人,个个面如土色。福康安指定张克家,喝命:“黄富扬,一个窝心脚,踹不死他我就不要你了!”端起杯子运足了气,“砰”地一声砸向葛氏,葛氏“卟嗵”一声摔倒在地,已是脑浆迸裂,鲜血泪泪淌出!黄富扬一个箭步飞身出去,空中一个翻跃,使出他的看家武功“剪脚踏飞燕”,运了十足的力当胸一脚,可怜张克家两手被困,站着生受了这一招,从胸到口鲜血狂涌而出,两只眼白翻出去,“砰”地侧身倒地,两条腿略一颤,直伸出去,连哼也没哼出一声,眼见是从此不活了。福康安“啪”地鼓了一声掌,象是出了一口恶气,舒缓地甩了一下手,从容坐回椅中,竟是闲遐得象是刚从戏园子里回来,端茶呷了一口,说道:“家奴欺主,我三叔家处置这种奴才是架炭火烤焦了的。呸!今日还有要紧事,没功夫慢慢消遣他们!”   他两人当众行凶,都是出手如电,顷刻之间横尸于地。福康安满脸阴笑,对众人道:   “你们可以查查律条,看我杀他们有罪没有?”众人原本站着,不知是谁吓得身子一软跪了下去,接着扑扑腾腾,连那位汪老先生,帐房都趴了下去,一个个语不成声没口价告饶求命。福康安转脸又问葛逢春:“还有哪个该死的?趁我在,你说,我替你料理!”   葛逢春也被方才的凶杀吓朦了,两手紧握椅背,出了一身冷汗。看着一大片人伏跪在地,股栗颤栗惊骇欲绝,良人才定住了神,说道:“其余的人罪不至死,奴才能收拾他们。   还要指他们清账盘账,他们做生意的余银,得交库的……”   “这是正理——把这两块臭肉拖出去,找一口薄皮棺材塞进去埋了!”福康安指着尸体道。又对帐房先生说,“由你办后事!从现在起府里不接客人,外头有衙役轮流看守,出一个拿一个!一切等你们主子回来处置!——听见了没有?你们!”   “听……见……了……”   “没吃饭?”   “听见了i”   福康安一笑起身,对黄葛二人道:“咱们回衙门去,这里味儿不好……走吧!”   回到征税所花厅,在院外便听里边自鸣钟,悠扬撞响,福康安边走边笑,说道:“总共也就半个时辰,甚么事也不耽误。”人精子早已挑帘迎他们入来。只见刘墉还在伏案写信,旁边案上展着一张地图。福康安倒不觉甚么,端茶就喝,侧身看刘墉写字。葛逢春和黄富扬却是惊魂未走,小心得有点象怕落入陷阱里的野兽,惶顾左右有隔世重回之感。好久,刘墉才搁笔搓手,笑道:“夹片、信、还有发总督、巡抚衙门的咨文都写好了。得我们两人合铃印信再发——你俩个怎么了,怎么都是一脸忡怔?有点受惊了的样子?”   “没甚么,小葛子他女人,还有方才那个姓张的,我都宰了。”福康安笑道:“给小葛子去去后顾之忧……”说着双手平展地图,凑上去看。   刘墉一下子睁圆了眼:“杀了?!”   “嗯。杀了。”   “就是方才?”   刘墉用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他们三人。他立即就相信了,葛逢春和黄富扬两人的脸色、眼神,就象一篇一目了然的公文,甚么都写得明明白白。他打心底里泛上一股寒意,打个噤儿问道:“是怎么一回事?”黄富扬看一眼正在审量地图的这位贵公子,心有余悸地一长一短把经过说了,不敢饶舌不敢评价,不枝不蔓说完,刘墉已经怔住,结巴着道:“这,这也忒仓猝的了……”看地图的福康安知道不安慰住这些人没法议事,将图一放,手指点了一下桌面,问葛逢春:“你后悔了?”   “奴才不后悔!”葛逢春道:“奴才有点受惊,又夹着点迷糊,心里松快,又象有甚么不妥,不知道方才花厅里的葛逢春和现在的葛逢春,哪个是真葛逢春,奴才是个猪脑子,这会子还在忆怔。”   福康安哈哈大笑,说道:“这话有点禅味了!又有点老庄梦蝶。《红楼梦》所谓‘真是假时假亦真,无为有处有还无’,佛说杀人,是名杀人即非杀人!”他郑重地对刘墉说道:   “我傅家以军法治府,将他们正法不违家规。奴才欺主主杀奴,不犯国法。他们那样拆烂污,逼着我的奴才当脏官,我不杀他杀谁?”他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深沉悠远,“阿玛在府里也杀过人的,只为他敲诈了请求接见的官员!皇上和阿玛都反复给我说,作甚么事,想甚么事,想定了的事不犹豫。现在最大的事是蔡七。我们要象处置张克家和葛氏这一伙一样,猝不及防,事至不疑,快刀一割不留后患!别再想这件事了,我负责嘛——来,看地图!我看从蔡庄到微山湖到蒙山龟顶峰,是蔡七的两条逃路,叫官军直插截断才行,恐怕还要有点疑兵计……”   几个人都凑了近去看图,听他解说攻剿蔡营方略计划。指指点点间,众人一颗忐忑不安的心都渐次稳住,移到军事上。你一言我一语插话补充,直到丑正时牌决议定下才各自安歇。刘墉睡不着,曲肱而卧双眸炯炯,隔着几间房,犹自听福康安呼呼大睡之声。   福康安这次调度剿匪真的是机密神速汤水不漏,酉时初牌,着揣继先召来艳春楼老鸨,问明了蔡黑七今晚照旧要女人,当即展出蔡营房舍地图,一一用朱笔圈了,吩咐道:“把堂子里的妓女都叫到衙门,由衙门派轿送去蔡营,专门给官军衙门带路指门认人。”立拨两千两银子赏了揣继先“事后分发给艳春楼”。便见刘墉和葛逢春联袂而入,都是脸绷得铁青。   福康安打发那两个男女出去,命人掌灯,问道:“都来了?”   “都来了,连行刑房十个刽子手,一共一百九十八名!”葛逢春道。   “怎么通知的?”   “说衙门要会议,清理枣庄各矿的野鸡!”   福康安一笑,又问:“有没有老弱的?”   “这是选过的,一个一个都是我的心腹小刁子亲自通知。老弱的有病的——一概不要。”   “炮呢?”   “炮车停在庙门口,混在一串煤车里头,装车就走。共是三辆,路上车坏了立刻换车!”   刘墉在旁说道:“丰县大营来的管带我见过了,已经按你的方略布置下去,枣庄放烟花,他们就进位置……”他虽然办过不计其数的案子,遣兵攻剿动用兵马还是头一遭,兴奋里夹着紧张,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变调儿,迟疑了一下又道:“这么打,恐怕要伤不少蔡营百姓。”   福康安闭目沉思,说道:“覆窠之下岂有完卵?逃了蔡七伤害朝廷,也要伤害更多百姓——这是善后的事,现在不想。”他矍然开目起身佩剑,将一顶红绒结顶,镶着明黄边的帽子戴上,小心用手理了一下腰间的卧龙带,说道:“走,我们去接见,下令行动!”   会场就设在公所正院天井里,大门紧封,院里各房一律没有点灯,只有议事厅阶前桌子上摆着两枝蜡烛。近二百衙役从没有见过这种阵势,都预感要有甚么大事,黑鸦鸦一片齐整站立,连咳痰也都小心翼翼。一片寂静中,福康安刘墉并肩在前,侧旁葛逢春相陪,黄富扬人精子都是气字轩昂按刀随行,脚步橐橐步进天井。人们本来就忐忑,本来就岑寂的院落一下子变得一片肃穆森严。见葛逢春当案立定,众衙役一齐打下千儿,“给葛太爷请安!”   “诸位请起!”葛逢春双手据案,烛光从下往上照,嘴脸倒影显得异样可怖,沙哑着嗓子说道:“今晚有特大案子要破!我不多说甚么。现在向大家绍介:这位是太子少傅刘公讳墉大人。这位是乾清门侍卫,我葛逢春的主子福康安爷。他们是万岁爷钦点巡阅使,也就是钦差大臣,有先斩后奏之权!”说罢一回身,“啪啪”打了马蹄袖,双膝跪下叩头,说道:   “请二位大人,请主子训话!”说罢,起身侍立在侧。   刘墉向福康安一点头,向前跨出一步,黑红的脸膛在灯下闪着釉面一样的光彩,嗓音沉浊浑厚,说道:“朝廷严旨捕拿的一枝花余党,惯匪蔡七,就隐藏在枣庄近邻的蔡营。今晚要一举捕拿……”   他这句话一出,衙役们便是一阵不安的骚动。刘墉双手虚按,又静了下来,“军事上布置,由福大人全权主持,从现在起,你们是野战编伍。这是我说的第一条。第二,丰县大堂军队已经秘密开到,北路东路通蒙山道路已经封锁。我们是南路,由我们主攻。务必将这一百多名土匪一网打尽,务必将蔡七缉拿到案!第三,要有军纪,尽量少伤无辜良民,趁火打劫豪夺民财、奸宿民妇者,格杀勿论,窝藏匪盗人家,拒不投诚的,一律格杀!现在请福大人训示!”   “我已经杀掉了葛太爷的女人和一个长随。”福康安也跨前一步,按剑说道:“因为他们通匪!你们葛县令早有举发,他大义灭亲,举发有功!”他顿了一下,冷冷扫视着目瞪口呆的众人,又道:“敌人,不到二百。丰县大营出动三千,断路合围。可以说蔡营现在连只耗子也跑不出去。你们葛县令是个有为有守有志有节的好官,特地请命为前锋主攻,也是想给诸位挣一份功劳的意思。这个意思好不好呢?”   “好!”   “不象军队!重说——好不好?”   “好!!”   福康安嗯了一声,头一偏命道:“抬上来!”   众人嘘眼看时,先是两个人抬着个端饭用的条盘,条盘中并排放着葛氏和张克家两颗人头,葛氏不论,张克家是衙门里人人相熟的,如今一片血肉模糊放在案下,死人眼瞪得溜圆,煞是吓人。   “我在棺材铺定了二百口棺材!这一仗打坏了,就照这样子每人一口,军无戏言!”福康安又开始游走踱步,“狭路相逢勇者胜,只要胆大敢杀人,此战必胜!”他嘴一呶,人头已被撤下去,接着又抬上来两盘,上面盖着红绸,却不知是甚么物事,福康安一把将绸布扯掉扔了,只见灯烛下两个盘子里新包的饺子样密行排列,都是锃明噌亮白花花光灼灼的台州银元宝,晶晶滢滢闪闪烁烁耀人眼目。衙役们一下子都直了眼,下头一片窃窃私议:   “呀,银子!”   “这么多的……”   “是九或七八大的足纹,啧啧!”   福康安格格一笑,说道:“大家眼力不错。这是银子,干干净净的库银,是发给大家壮行色的,每人五十两,是你们跟我福康安一夜卖命钱——战胜回来,每人还有一百两赏银。   生擒蔡七者一千两,中等头目五百两,每个俘虏再加一百两。阵亡伤残按军功条例加倍赏银,勒石铸名立在县衙门内!我不心疼银子,你们心疼命不心疼?”   “不心疼!!!”   “好得很嘛,这才象个生力军模样!”福康安说道:“发银子,每人一份!每人二斤熟牛肉、半斤酒、一葫芦水——”他看着表,“限三袋烟时间分发完毕!”   ……半刻时辰之后,这群人已被鼓动得满心杀机,从头到脚裹扎得利利索索,佩刀快鞋装备停当,福康安一把撤掉桌上蜡烛,暗中喝命:“开拔!”二百余人都从公所后门列队出发,暗夜里,如一条婉蜒游行的黑蛇直趋北方,关帝庙的大炮已经装车,黑魅魅地停在路上等着,还有两辆放着绳索镣铐木枷火把诸类杂物,略一接头毫不滞留,待到蔡营村口约百步之遥,约莫也就用了半个时辰。福康安相了一块高地,一边命人迅速架炮,一边问:“艳春楼的鸨儿来了没有?”   说话间人精子已带过一个女人过来。刘墉不等她说话,劈头便问:“蔡七住的胡家大院,在哪个位置?”   “回回回……老爷!”不知是冷还是怕,那女人象得了鸡爪疯似的抖着手指定村东一个院落,“就就是那那那个院子……”福康安想了想村落地图,点点头,喝命:“对准那院子,用石头加固,填炮弹装药——第一炮一定给我打中那院子,三炮之内轰坍他的院墙!”   那鸨儿一下子唬得瘫跪在地,连连求告:“大大大老爷……手下超生……我我我还有有有十几个孩子在在在里头……”福康安道:“你给我禁声!毁你多少赔多少,再敢叫嚷立地正法了你!”   刘墉在旁扯扯福康安衣襟,下坡到背风地里说道:“是不是先喊话让他们投诚,然后再攻?里边还有二百多户人家。”福康安在暗中看不清脸色,沉吟了一会,说道:“呆会儿这边点火,枣庄放焰花,北边军队点火把合围。没有安排先喊话,还是让我的大炮先说话吧!   蔡七在这里窝藏几个月,庄里人要不受他的银子,怎么会连点风声都不露出来?——大炮响后,让葛逢春喊话,让良民协助拿贼!”一边回头问“炮架好了没有?”上边人回说:“架好了!一炮打不中这贼窝子,爷您宰了我!”   福康安晃着火折子看看表,仰天遥望满天星斗。这真是个晴朗得再不能晴朗的夜了,整个天穹象涂了一层淡墨的青石,密密麻麻连连缀缀的繁星中斜亘着霭雾一样的银河,灼亮幽暗不一的星星时明时灭互应着无声眨眼。近处荒野该冢上的春草影影绰绰,在料峭的风中时起时伏。叶片被星光镀了一层几乎看不见的银辉。只有北边远处高地错落的蒙山岗峦余脉,那一大片黑沉沉死寂寂的村落压卧在地下,显得有点阴森。福康安道:“还有一刻。我心里也不安呢!阿玛说,打仗最叫人心烦着急的就是这时分了。北边不知布置行动得怎么样了,他们放三颗起火预告,手令里写过的嘛……”   “四爷四爷!”站在坡腰的人精子突然兴奋地大叫“起火了,北边的起火了!”   福康安刘墉浑身抖擞,几步攀上炮位,果然见北边三个殷红的点,第一个在下落熄灭,第二颗也在顶点抛下,第三点甚是明亮,悠悠然,上升得很慢了。福康安刚说了句“点火通知枣庄”,但听枣庄方向疾雷般轰鸣一声,没有起焰花,倒象是响了一声闷雷。接着一团极亮的火光传来,暗夜里远远看去,象是谁家失火了的光景。刘墉一阵慌乱,连问:“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福康安大声喝命:“把篝火给我点起!”三堆泼满了油的篝火轰地燃起,暗红的火焰一冲丈余。几乎同时,枣庄上空一个“福寿万年”、一个“天罗地网”、一个“桃花春艳”三筒烟花齐升而起,顿时满天异彩缤纷。   葛逢春手搭凉棚还在看枣庄方向方才那起火爆炸人家,说道:“象是谁家炸煤开石的火药铺子失火了……”   “胡说八道!”福康安骂道,“这是枣庄蔡七的眼线知觉了,给蔡七报信!”说着就上坡。刘墉说道:“一点不错,事情稍不机密,今晚又完了!”便就跟上。   此时蔡营里已一片混乱,鸡鸣狗吠间夹着大人叫小孩哭。几面铜锣筛得山响,参差不齐的声音高叫:   “有贼有强盗劫庄子了!男人们操家伙……”   福康安站在高坡顶,闷声喝道:“开炮!”   **********************************   二十三 少将军俄顷擒渠魁 老宫蠹巧机两逢源   “扎!”   那炮手答应一声,晃火折子便燃炮捻儿,因为坡顶风大,几次才点燃了。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炮口一串火光夹着铅弹直喷出去,竟是准头极佳,胡家大院正房中弹!房顶被掀起半边,却没有起火,紫霭一样灰蒙蒙的尘雾泛起老高。福康安兴奋得大叫一声“好!——   再装药轰它!”话未说完,东西北方向的官军一齐点亮了火把。刘墉登高了望,半环形的一座火林向蔡营缓缓压去,足有五六千火把的模样,密密麻麻繁繁点点往复错杂,号角鼙瞽之声此呼彼应,声势异常浩大。正想问福康安,“轰”地第二炮又响。这一炮装药太足,直如平地一个暴雷,炮身后坐力蹬得土坡地震般簌簌颤抖,胡家大院的柴垛都燃着了,坍塌的院墙里只见人影幢幢,吆喝着甚么,提着刀乱窜。   此刻庄中已经大乱,筛锣的大概也扔掉家伙跑了。鸡飞狗跳中,大人叫小孩哭嘈杂乱嚷,星光下依稀能见人影从庄中逃出躲避。有一个人慌里慌张,竟似喝醉了酒,居然逃到南边,刚过坎便被两个衙役就窝儿按住,有人高兴地大叫“奶奶的,还带着刀!不知道值多少银子?!”刘墉看看兀立不动的福康安,问道:“要不要带过来审问?”   “不要!”福康安喝令:“装药准备放炮——火把点起,葛逢春喊话,叫蔡营良民一律到麦场摆队集合。叫里正甲长出来答应!”想想,又补了一句,“只许点两支火把,有逃过来的贼就照方才那样给我拿!”   两支火把燃起来了,浇足了油,烧得噼剥作响,煞是明亮。葛逢春身穿五蟒四爪官袍,套着鸿漱补服,素金顶顶戴立在中间。衙役们手卷喇叭筒齐声大叫:“蔡营的人听县太爷训示!”连着喊了几声,蔡营方向由南及北渐次安静下来,黑黝黝的一片岑寂,只是犬吠之声仍自遥遥叫嚣。   “父老乡亲们——官军七千人马已经包围了蔡营,你们受惊了!”葛逢春憋足了中气,不疾不徐喊道,“住在胡家大院,还有散居民舍的一百余人,是朝廷严旨捕拿的巨寇大盗,钦命要犯蔡七一伙!你们看,四面官军合击,蔡营围得铁桶一样,贼人是一个也逃不脱的!   现在大军马上要进村搜剿,为防误伤良民,所有原藉蔡营的人,统统到西场集合,暂居蔡营的,无论注过户藉没有,统统到东场集合,以便甄别索缉——你们的村长留下维持秩序,里正立刻过来随同进营!”衙役们呼唱道:“蔡德明留下,蔡德昌过来——听见了没有——回话!”   对面营里似乎七嘴八舌议论一阵,便听吆呼:“德昌——德昌——官军叫你——你在哪里!”“你他妈的躲哪去了?”“德昌叔——”“小昌子……”乱喊一气,有个嗓门特大的吼道:“我是德明!——德昌你个狗娘养的躲哪了?”   “我已经过来了!”   突然近在身边有人大喊道:“我就在县太爷身边!”   这一嗓子吼得连福康安都吓了一跳,黄富扬一愣,才晓得是方才衙役们擒住的那一位,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几步过去,将绑得米粽似的蔡德昌提过来,割断了绳子“啪”地就是一记耳光:“我操你姥姥的!怎么早不言声?”葛逢春怒喝一声:“王八蛋,村里有事,你打头先跑!”   “我……”火把下蔡德昌伏地叩头,满身都是灰土草节儿,结结巴巴道:“我懵了……   以为是强人劫营子,我出来奔枣庄报信儿……”   “没功夫给你扯蛋!”福康安喝道,“你回营去,照葛县令指令办事,叫那个甚么德明过来!听着——”他咬着牙格格笑道,“一顿饭时辰你要把人集合起来,集不起来,我就洗了这个村子!”照蔡德昌屁股一脚,“滚!”   蔡德昌连滚带爬返回了蔡营。一时便闻对面大锣又筛起,叫喊葛逢春的指令。“有不遵令的……格杀勿论,鸡犬不留罗……”村里又复嘈杂。一时便见蔡德明过来。刘墉和福康安详细询问,知道蔡七一群人和艳春楼的女人们都在营里,才放下心来,福康安吁了一口气,觉得脊背森凉他原也是出了一身汗。营里无贼,这个祸就闯得大了!   约莫多半顿饭辰光,筛锣声停了,眼见东场西场都点起篝火,接着便听蔡德昌上气不接下气喊着跑过来,“爷们……都照吩咐办了。”   “这是一群乌合之众!”福康安笑道,口气里略略带点扫兴,“大炮,真是好物件——   两炮轰出去,他们就散了!”他顿了一下,又道:“这里留五十个人,至少点三百支火把守护,有单独逃出来的,见一个拿一个。放三枝起火……绿色的,告知旗营原地待命,这一百五十人跟我们进营搜索,只管满村吆喝,让他们聚不成团儿,等到天明大军进营里外搜捕!   唉……这仗打得没味儿……”   搜捕几乎没有受到一点抵抗,福康安这一仗打得真是异样干净利落。蔡七和这股子山东土匪都毫无野战经验,且又人心不齐,原是逃进蔡营这三不管地面躲避“乾隆爷回銮”的权宜之计。大炮一轰,全都发懵了,多数的逃到野外钻树丛子爬垅沟,有的找空房子钻碾盘有的混进“良民”堆里装客商,只有两个土匪劫持了村北一户人家踞房坚守,喊了两句“投降不死,不降点天灯”,也就伏首就擒。混人堆儿的禁不住那些妓女指认。倒是搜蔡七,颇费了点事,他躲进一口报废了的煤井里。伤了两个衙役。衙役们有办法,架上柴充上辣椒胡椒点着了,用风斗足足鼓了一个时辰,拖出来已经是半死了。福康安一听捉到蔡七,拉了刘墉便走:“叫葛逢春在这料理。所有人犯串串儿在枣庄示众——富扬、人精子,咱们走!”   一行四人解骖乘骡返回枣庄,恰是辰正时牌。此时阖镇商贾百姓早已轰动,万头攒拥聚在镇北翘首北望,将镇口官道挤得水泄不通,济宁府知府葛孝化率同知、教谕、丰县县丞、训导通夜不息快马赶来,还有驻丰县绿营管带,把总等几个武官,都是官袍靴帽鲜明迎在道口,枣庄缙绅富豪梁氏崔氏宋氏为首,已在镇口搭起彩棚,香花醴酒鼓乐吹打,比赛社会还要热闹了十倍。眼见他四人由二十几个衙役簇拥着远远过来,彩棚里有人高叫一声,“钦差大人得胜归驾,燃炮罗!”顿时,十挂万响爆竹齐鸣,竟似猛雨般响成一片。县丞指挥着衙役拼命推挤渐渐合拢的人胡同,忙得满颊热汗。刘墉在骡上遥看如此风光,忙勒缰退后让福康安居前,福康安笑道:“你是正我为辅嘛!别那么小样儿。往前些,我稍后,并辔齐躯!”刘墉这才稍稍向前,仍是和福康安错后一步“并辔”徐行。此时葛逢春率众衙役押着近二百土匪俘虏也远远出现在地平线上,衙役们一个个精神抖擞,威风凛凛提刀夹行监行,土匪们绳捆索绑铁锁锒铛串成串儿蹒跚易行,蔡七半晕半醒戴着柞木硬枷,项插亡命旗歪在骡车里,颠簸着逶迄渐近。人们越发鼓噪涌动,不知谁高声喊道:“好——乾隆老佛爷万岁!万万岁!”顿时响起一片此伏彼起参差不齐的呼应声…… 须臾鞭炮声止,鼓吹细乐声中刘福二人缓缓下骑。葛孝化率一众官员打袖撩袍跪叩下去,众缙绅也都跪下,不知不觉间,上万的人安静下来,竟也都长跪在地。葛孝化为首说道:“卑职等恭迎二位钦差,给福大人刘大人请安!恭贺二位大人剿匪全胜凯旋!”   “妈的个蛋!”福康安扔了鞭子,笑道:“真不知道你们这些混账是干甚么吃的!”也不理会这群官,上前挽起缙绅里跪在前头的一位老者,一脸孩子气笑道:“老人家请起!我们年轻,不敢当这个礼!”又向跪着的百姓团团抱揖,含笑说道:“父老乡亲们请起!请起……”刘墉见他这般作派,心里也自佩服,转身含笑对官员们道:“诸位大人也请起!待会回衙我和福大人自然要接见诸位的。葛大人要预备着交接人犯,腾房子关押囚禁,都是你的差使。蔡七一犯要特严关禁,槛车解送刑部,出不得半点差错的……”福康安却只顾和缙绅们拉话寒喧:“不才们有何德能?这是上仰万岁爷如天洪福,下赖军民一体同心共成壮举!蔡七一众逆匪一网打尽而我军几乎一无伤亡……我再忙,你们的贺酒一定喝的。请衙门里见。”和众人拍肩拉手的就亲近到十分。   当下众人呼拥返回征税所衙门大院,就议事厅内外摆了四十桌大筵,文武官员和绅士挤挤捱捱满堂,有功衙役密密集集一院,也没有甚么异样的水陆珍肴,只是鼎烹猪羊樽开泥封只情胡吃海喝。觥筹交错间,人们目有视必视福康安刘墉,口有言必言福康安刘墉。福康安对众官员不大兜搭,亲自给衙役们颁发赏银,轮桌劝酒,大说大笑着议论夜来一战。刘墉怕冷落了这群地方官,略与众人周旋,径自坐了厅东官员席面,边吃边询问地方钱粮治安风俗民情拉长说短。一时福康安回来,已是微带醺色。他虽只有十六岁,却已是颀身正立,穿一身天青夹袍套着玫瑰紫巴图鲁背心,星眸顾盼间神彩照人,在满屋绮罗袍褂翎顶辉煌间更显得鹤立鸡群。在厅心立定了,左手举杯,右手一撩辫梢,说道:“诸位!”   厅里厅外一片声吆五喝六嗡嗡嘤嘤之声立时雅静下来。   “这次平原内地剿匪,全军全胜而归,匪寇无一漏网。现在是喜庆日子,我们高兴!”   福康安大概还是头一回在这种场合讲话,开始有点把握不住,说得略带慌忙。他很快想起父亲的话:“当众陈说训示,要眼空无物,只当对石头说话。”略一定神,语气便变得流畅舒缓毫不滞涩,“这是皇上洪福齐天,朝廷社稷佑护的仁泽所至!蔡七乃大别山惯匪,跟从一枝花逆党三次起兵放炮造反,流窜荼毒七省,危害地方百姓,一枝花事败,又逃亡流窜劫库杀人啸聚匪众抗拒天兵,实属十恶不赦之徒!这次一鼓收擒,先一条为圣上解了一桩宵旰之忧,为朝廷除一心腹之患。我们举杯,为皇上万福万寿——干!”   随着一片扑扑腾腾桌椅响声,人们齐地立起,吱儿咂儿响了一阵,翻杯亮底,咧嘴嬉笑归座夹菜。   “衙役不是野战用的。”福康安笑道,“葛逢春以下二百役丁奋勇当先前敌无畏,一夜鏖战群顽伏擒,绿营军掠阵机动配合,不残稼禾不残良民大获全胜——你们都是有功之臣,除颁发赏银之外,还要按功叙保。朝廷自有褒扬制度,这第二杯,我福康安和刘大人共敬诸位!”说着杯一扬,里外人众大呼:“谢福爷刘爷!”刘墉慌忙起身举杯,隔座和福康安一注目会意,饮了。众人料他还有第三杯,便不再坐,一一斟着。听福康安说道:“这第三杯我要大家共敬刘崇如大人!——他是我们的正钦差,居中调度协同军民指挥如意,察民情审时势,剿匪护民绥靖治安,身为文官亲临前线督战破敌,居功为首——这一杯,为崇如大人纳福庆贺!”说完率先饮了,众人也都齐呼“为崇如大人纳福”引杯倾尽。   刘墉心头轰地一震,立时涨红了脸,蔡七一犯,是乾隆几次御批,遍天下通力捕拿的要案案首,这次连匪众全擒,不但刑部,连军机处都要表彰嘉勉的,通常占山劫货为害一省的坐地小土匪佬儿受擒,巡抚以下官员争功夺名常常闹得丑态百出,这样一个特大治安功勋,福康安又实实在在是调度指挥首脑,怎么一帽子都扣到自己头上?无论如何先辞为上,遂举杯笑道:“瑶林大人少年高才,这次大家是亲眼目睹了——布置策划指挥调度都是福大人一手安排,一力推行。我只是拾遗补阙,略尽了一点参赞责任……”他陡地想起,福康安一路都在抱怨别人总看他是个乳臭不退的小孩子,向往天山铁骑虎帐运兵的大将军,建功于当世,留名于凌烟阁,一下子福至心灵,知道他是嫌这份“功劳”太小太没味儿,竟有个“不屑居之”的意思在里头!这个想头一划而过,极是清楚明白,因提足了气,高声道:“福大人是米思瀚老公爷的后代,将门虎种英才勃发!这次只是小试牛刀已见大英雄本色。功高逊居,更是高风亮节,雏凤清于老凤声,福瑶林千乘万骑功建社稷名重竹帛,在坐诸君可以拭目以待!我们,为福瑶林大人干杯!”   一片干杯声中,福康安兴奋得红光满面。大概自出娘胎,华堂公庭之上听这样的考语,他还是第一道。刘墉的话也真是句句都搔到了痒处,捧得福康安直想学周瑜在群英会上当庭舞剑乘酒豪歌。看了看这群满脸谀笑的龌龊官员狼狈士绅又觉他们“不配”。他毕竟是天分极高心智清明的贵介公子,父亲整日“赵括马谡”地训戒,母亲板头掰口温存劝慰要“体态尊贵举止安祥”的话头浸淫日久,此刻竟都不期然泛起作用。心里一沉着,脸上便带了从容雍和,微微一笑,到葛孝化席上笑道:“冷落你们了,贼窝在你们府,居然毫不知情,你们不为无过,但此地百姓驯良遵法,昨夜没有一户是窝匪不举的,还是你们平日教化有方。不然,昆岗失火玉石俱焚,刘墉和我也不能干净利落善后。这个功比那个过大,所以奏议里也要褒扬。孝化听说要转任兖州府了?不必争着去了,议叙请旨,这里转陆济宁道就是——”   他笑起来,“葛太尊、葛太爷、马管带……都预备着吃升官酒罢!”这群官员一见面就挨他骂,心里原是不安,此刻这份高兴,私地里不定就闹一嗓子二黄。这都是随口能说一车逢迎马屁话的主儿,福康安却摆手止住了,对刘墉道:“咱们到缙绅席上。有道是筵无好筵,好包吃的么?——这都是窝里人,得罪不了他们——来吧!”   刘墉恍然之间已经憬悟,神康安要借机敲这批财主一笔,心里暗道这个相府公子耳濡目染,得了傅恒真传,心才心智不可限量,笑着起身和福康安来到西席首桌,命人掇过两把椅子,笑道:“我们陪各位父老坐坐,不嫌弃吧?”   这一桌坐的都是枣庄顶尖的头面人物,崔梁宋三家都是富甲王侯,不分轩轾长者居首,还有冯唐葛刘胡五家,也都是拥资百万的财东,枣庄产煤,自都是发的“煤”财。钱多,然却没有甚么功名身份,没有混过高层官场。本来福康安优礼有加,已是受宠若惊,这一来更是惊上加喜,喜里有惊,二者搅和着头晕神昏,一阵不着边际的逢迎圣明,矜持得不敢举箸,身子飘得不落实地,各各自报家门,栗栗敬畏正襟危坐。   “缙绅业主是朝廷的基业根本。”刘墉见福康安似笑不笑端杯不语,知道是轮到自己说话时候了,各自三杯沾唇即过,轻咳一声说道:“诸位虽不是官,于地方而言,比官要紧。   官似流水转眼过,铁打营盘今如昔啊——你们是根基,是河底的石头,是‘铁打的营盘’嘛……”他俯仰沉吟缓缓而言,显得分外城府深沉,“我先在户部,又在刑部当差,办过不知多少案子,家严大家都晓得,更是一辈子在案件堆里办差。有一等富而好礼,恩存恤下的殷产人家,那个一村一乡一镇一县都受惠,乡愚宵小之辈就安贫乐贱,就有个把地棍刁痞穷极无赖的,乡民自己就料理了他。凶案恶犯极少,更没有犯逆的,倒过来业主终归平安实惠。有一等为富不仁,鱼肉一方的富户,欺人霸产竭泽而鱼,仗势倚富横行霸道的,逼得佃户穷民走投无路忍无可忍的,他那里就容易出事,出事就是凶杀戾气!招得是非出来,终归家破人亡惨不忍睹,就是朝廷替他缉凶平乱,他吃过的亏无法弥补。这就是一念之差,毫厘千里之别。比如蔡七,如果换在一个饥民遍地,道路饿殍的处在,业主又囤粮居奇,勒肯虐下。一声呼号揭竿而起,我们能不能这样平安顺利把案子就办了所以呀?福大人昨晚说,这里是好缙绅把持的地方,你们平素是有德有功的!”   挨福康安身边那位七十来岁的老头子叫崔文世,拈着雪白的胡子说道:“大人这话极是,我虽经营炭业,也是读书好礼人家。我家,宋少卿家,梁君绍家,还有这几位,有个煤营会馆,在一处聚也常议论这番道理。这矿工井窑工人,和江南织机行,江西瓷行一样,和农田业主佃户大有不同,其实都是四面八方来的无业游民,光棍地痞还有作奸犯科逃案藏匿的也就不少,这般朝夕聚集同作同息,一个不善之举不妥之事出来,就不是小事。大人夸奖,我们不敢当,只有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水,再不敢非礼胡为的。”他身边就是梁君绍,也是五十多岁的瘦老头子,说道:“一处不到也不成。工人是越来越难管了,开矿初起,一车煤一钱五,后来涨到两钱、三钱!去年夏天冒顶子塌方,接着一个窑串火爆炸,死了十三个人。我的爷们——全枣庄矿工叫歇,各家窑主封门闭户,满枣庄工人男女老幼家属吼天叫号,三个字‘涨工价’,得,一车五钱!没有官府弹压,青帮说合,那真要我们粉身碎骨了——”他打了个寒噤,“刘大人说我们是朝廷的根基,我们其实想着朝廷是我们的靠山!幸蔡七在这里是避风躲藏,没和工人串连。要真勾成一势,不知道闹出多大的乱子呢!”他说这事,众人似乎部还心有余悸,无不点头称是。   “出了事就是生灵涂炭,大劫之下幸存也难!”刘墉顺风抖帆转了话题,“福大人和我学生计议,这里要请旨建县,当然这还要看圣意,没有旨意之前,是不是由诸位组建个护矿队!既然受官府管辖,又归诸位约束,可以维护枣庄秩序,绥靖当地治安,有些案子还可调停镇压!——昨晚一夜用兵,八万两银子销掉了。难道要朝廷来出?我都要小看你们了!有支护矿队,可疑人一来就盯上了,一绳子就绑送衙门了,你们平安省心,加上恩威并施,出煤不出事,岂不面面俱到?”   众绅士都是一个忆怔,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刘墉是叫大家出钱。八万两银子对他们是个小数目,情知昨晚用了四万,却张口“八万”,大家心里已经不然。且刘墉节外生枝,又说甚么“护矿队”,那是年年花费月月支销的事,就象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了,无端额外从天上掉下来这么一项负担,自然人人心里不情愿。这个搓鼻子那个揉眼,咳嗽打哈哈,指颐沉吟装迷糊的,一桌子怪物相。   本来一片喧火热闹的酒筵似乎有一股潜暗的冷流从西传到东,又从北串到南,划拳猜枚的提耳灌酒的衙役们都受了感染,渐渐止杯停箸。人们谁也不知道出了甚么事,瘟头瘟脑张望时,刘墉笑眯眯地夹菜,福康安翘足而坐,旁若无人地吃茶,不象出了甚么事,只都不言语,味气儿不对。气氛松弛了一点,但再也哄闹不起兴头,说话声都变得小心翼翼煞有介事,变成一片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议。葛逢春是正经八百的地东儿,见无缘无故的冷了场,执起酒壶便过西席来劝。福康安一晃手止住了,哂笑道:“你主子这会心口堵得慌,等刘大人说完话,你亲自背爷到花厅歇息,这会子别你妈的献勤儿!”说着“呸”的吐出一片茶叶,只是笑,用碗盖拨弄茶叶。   “爷敢情是!”葛逢春陪着笑,又给刘墉添酒,又忙命人递热毛巾,亲自捧给福康安,说道:“两天一夜没合眼,打了仗又接见士绅犒劳下人,必定是累了……呆会奴才背爷去……”他官场上历练出来的人,最能观风察色的,已瞧透桌上尴尬。话没说完,若续若止地停了下来,放了壶过去呵腰轻轻给福康安捶背,福康安由他捏揉了几下,说道:“不必了,论理。你原该这么着侍侯——这是山东孔家定的万年规矩,是大清列祖列宗遵循不逾的制度。小葛子还是晓事,不象有些王八蛋,头矗得葱笔似的等着吃罚酒!”   刘墉看他神气,知道他立时就要发作,钦差身份侍卫本事少爷脾气一齐来,不知闹到甚么光景,遂笑道:“给福爷换酽酽的普洱茶,最是醒酒提神的了——诸位你们也要明白,鼓角一响,黄金万两。昨夜官军也是出动了的,而且是百余里奔袭,枣庄这边留守支应的人,还擒了给蔡七放火报信的奸细。有功不赏,往后有事谁肯出力卖命?我是真没想到,诸位竟这般勒肯,竟在这里和我刘墉闷葫芦打擂台!”   “不是小人们不识抬举。”首席的崔文世早已如坐针毡,红着脸叹息一声道:“崔家梁家宋家是首富不假,但今天来的都是族里长辈,当事管钱管账的子侄都去了曹营,那里地下又出了煤,得各家公分明白。爷要八万两,这不消说得,我们三家各一万五巴结,他们五家共摊,这点主张还拿得。这建护矿队也是好事,却是常项常例,每月定支多少,请爷们示下,回去告诉管事的,由他们商酌……这么着成不成?”   原来如此!福康安这才明白,这些矿主们虽然地处偏僻,其实与各地行商往来已久,“见识”不亚于“晋省算盘江宁戥”,精明过于湖广老客,只是地处乡野,疏与政府往来,不晓得朝廷的厉害,才敢这般糊弄张智,因冷笑一声,说道:“看不出来,枣庄还有几位如此高人!料敌在先知道了筵无好筵,自己躲在后头,派不管事的来敷衍周旋!逢春,拿你的名刺,去请那几位当家人来——你是铁公鸡,我有钢钳子!看是谁硬过谁?”   葛逢春“哎”地答应一声便叫“来人”。刘墉却怕好好一场喜筵搅得戾气出来,摆手止住了,笑道:“何必这会子去呢?他们也当不得这个‘请’字儿——逢春,曹营那块地既有煤苗,要官征,不征给私人。他三家占了,这五家怎么说?还有别的矿主也要调停——几个人霸了去,算是怎么回事儿?”葛逢春目光一闪灼然生光,刘墉这一记刹手锏真是狠到极处,而且正正地打在三家人的天灵盖上——为曹营这块地皮归属,崔梁宋三家从县到府道,一直运动到藩司衙门,化的银子建三个护矿队也绰绰有余。如今轻轻一句话,全都抹得干干净净!自己现在把家拆了,葛氏张克家断了脑袋死无对证,爽爽利利的“两袖清风”。可那边就坐着葛孝化和张克家都是一伙,葛孝化不但在省里三司衙门兜得转,北京军机处阿桂也和他颇有渊源,种种人事混搅得乱如牛毛……想着,心里直犯嘀咕,偷睨了东席一眼,果见葛孝化已移步过来,想说甚么,又咽了回去。   “我在那边已听你们多时。”葛孝化对刘福二人略施一躬,转身扳起脸对一桌煤商窑主说道:“太原、大同、唐山、抚顺,哪个煤矿没有护矿队?把你们平日讨好巴结长官用的银子,填塞贿赂衙役们的出项使到这里,只怕就绰绰有余!再说了,这里离着丰县百十里,县衙不在这,绿营不在这,刘大人福大人是钦差,还有多少大事要办,难道能驻在枣庄常年替你们护矿?平日你们各矿也有护矿的,集中起来防着出大事,哪一样不为的大家好?——糊涂!”   “我们出,我们出!”八个矿主一下子全部灵醒过来,参差不齐说道,“各位爷这么关爱体恤我们,再不识大体,我们还算个人吗?”为首三家也都连连道不是。崔文世说:“我老糊涂了。这样的好事,崔国瑞怎么会不同意?”宋少卿道:“我可以作得主的,太尊太爷划下道儿来,明天就作起来!”梁君绍笑道:“绝不辜负刘大人福大人的美意,这件事办定了!”下首冯唐葛刘胡五家便也参差不一,附和“凛遵宪命……我们唯崔老先生马首是瞻……”这一来,原本紧张得一触即发的气氛顿时松缓下来,庭里庭外的人都舒松了一口气。   刘墉咀嚼着葛孝祖的话,竟是愈品愈有言外余味。佯笑着想说甚么,福康安已经起身,嘿然笑道:“还是打仗省心!如今的事,爹不认娘不认君父百姓都不认,就认孔方兄——崇如,战俘还没有清理,省里那边的回文也就要到了,只怕他们也要来人。咱们回花厅少歇息一下,有些事还得计议。”刘墉便也笑着起身。葛逢春笑道:“我背福四爷回去!说句良心话,在外头做官都是人伏侍我,都忘了自己本来面目了!多少年没有背我的少主子了,今儿真得象个奴才样儿……”说着便俯身。   “罢了吧。有这心就好,就算主子骑过你了。你留下和你们太守他们议一下方才的事,过去给我回话。”说着徐步出庭,黄富扬人精子混在衙役堆里吃酒,见他们出来,便忙起身相随。满院的衙役们黑乎乎站起一片。   福康安在石阶中间停住了步,他的神情忽的变得有点茫然若失,定了一下神说道:“弟兄们,打赢了仗得彩头领赏,那是理所当然。比你们平日敲剥勒索贩夫挑夫小本经营人家得银子要干净体面得多。但世上的事谁能说得清呢?得赃银的也许平安无事,得干净功劳银子的也许还要招惹是非。嗯,没有多的话——这个仗不大不小,以军功议叙,愿意加入军藉的,可以自报,把名单给我,不愿的不加勉强,仍旧论功行赏!”说罢,手一摆去了。刘墉等人忙都随步跟上。   此时已近酉未时牌,正是日尽林梢倦鸟飞归时分。花厅西畔是一带茂密高大的榆林,枝叶蔽空遮住了晚霞。将落的太阳象刚入锅的荷包蛋,没有凝固的蛋黄色懒洋洋的,透过林缝枝桠洒落在西窗上,窗纸隔着,光线更加幽淡,乍从正厅筵席来到这个所在,格外静谧深邃,窗外墙角下纺织娘嘤嘤的鸣声都听得清晰。二人回来,脸色都有点沉郁,刘墉稳身而坐,打火吱吱地抽烟,福康安将两只靴子都甩了一边,脚蹬在桌档子上仰脸躺在安乐椅上看着天棚,手抚着长满短发的前额,似乎在闭目养神,又似乎在深深思量着甚么。   “瑶林,”刘墉磕磕烟灰,问道:“你在想甚么?”   “我在想阿玛不容易……”福康安矍然开目,叹道:“他老人家军政民政理财治安,都是全挂子本事。我是看着他白头发一天比一天多,每天满脸倦容,有时连脚步儿都踉跄蹒跚。心想宰相协理阴阳,百官各有所司,何至于事无巨细样样躬亲,把自己累得那样?……   今天,我觉得长大了许多……”他撑着坐直了身子,象是吞咽甚么似的自嘲一笑,“就这场筵席,蜻蜓点水略有一触,我觉得比昨夜打仗要费心得多!葛逢春是我的奴才,葛孝化是阿桂旗下包衣,这正是旗鼓相当的一对。阿桂和我家是世交,纪晓岚正蒙圣宠,也和我家有至交厚谊。纪晓岚的事是不能约束家人,阿桂的奴才也不是甚么好东西,葛逢春想当好官,一家人闹得斩头洒血——我们大清这是怎么了?我家奴才放出去做官的有十好几个,大的做到臬台,小的也是县令,难道要我一个个去帮他们料理‘家务’?”   刘墉咬着下唇没言声,按烟掏火时,人精子忙晃着了替他燃上。淡青色薄纱一样的烟缕立时又袅袅在屋里飘散。   “王阳明说‘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真是半点不假!”福康安悠悠说道。他沉思着,口风一转,忽然一笑道:“说这些干甚么?说说写报捷折子的事吧。你看怎么写?当然是你主笔。”刘墉笑道:“这个自然。我想,调度指挥全歼全胜这功劳谁也不能和你争,我只是个参赞,善后事宜象组建护矿队,可以以我为主写上。葛逢春大义灭亲,率衙役随同作战,这个也要写足,记功议叙。以下是列名保举。绿营管带陈化荣策应围捕有功,要和葛逢春一例。葛孝化——”他没说完,福康安便打断了:“他有甚么功劳?迎接我们回来,一块吃酒?”   刘墉无可奈何地一笑,说道:“瑶林弟啊……你没有听出来,这个葛孝化可不是盏省油灯啊!我们说了那许久话,他稳坐钓鱼台。一说曹营煤矿收官,他就过来圆场……话里套话,建护矿队是敷衍我们,因为我们不能‘常驻枣庄’!各家把原来护矿的都‘集中起来’,我们一走,自然都再‘分散回去’。还有甚么‘巴结长官’‘贿赂衙役’使银子,都是说给葛逢春听的。偏是话里连一点错漏都没有。你说这角色厉害不厉害?他手里准定捏有葛逢春的把柄。我们屁股一拍去了,葛逢春在这里坐蜡吧!”   “正是听出来了,我才不肯让步。这种事你越让,他越以为你可欺,就越猖狂!”福康安冷冷说道:“就昨晚的情势而言,百姓没有替贼遮掩维护的,这是山东省三司衙门、山东学政济宁训导、丰县教谕平日教化有方,所以百姓循良。这一条足足的给我写上,就是不提葛孝化。他就苦屈,向谁诉?原定计划是没有喊话这一条,是你的临时动议。这一条十分要紧。不然四面合击进村,暗夜乱中要伤不少良善百姓,这是我的疏露。你可以不写,但我要附奏说明,你的‘文治’见识就出来了,把我‘武’的一头写出来,皇上阿玛晓得我能带兵会打仗,这就成了!”他一字一板说道:“甚么太原大同唐山抚顺都有护矿队?葛孝化是胡说八道!这个预先没商议,我要抢你一半功劳——合议条陈,各个煤矿、铜铁矿、凡是工人聚集上千的地方,都要建护矿队,民间出钱官府经营——回头我们派人回来复查,果真敷衍我们,管他阿桂阿贱,我就办了这个葛孝化!”   刘墉听着不住点头,心下惦啜:这位哥儿虽然好武,文事上也并不含糊,尚气任侠里不乏深沉干练,咄咄逼人的气势里另有一份温馨儒雅,孩子气里又透着大人气,如今贵介子弟里这样振作的真是不多见了。只是就器量而言,似乎有点过分泾渭分明皆睚必报的味道……   正胡思乱想间,却听福康安道:“只是纪家李戴官司一案,太令人犯踌躇了……”   “李戴的儿子不孝,已经撤诉,这事不宜再翻腾。事情闹到军机处,朝廷脸面也要紧。”刘墉思索着说道,“晓岚公的脸面也要紧,且也连着傅相和家严脸面。我们不但官小,且是子侄辈。他也只是个约束家人松弛的过错。为尊者讳,为亲者讳这是礼。打发李纪氏娘母女一个小康。各自写信给父亲,由他们老一辈的背后劝戒也就是了。”   福康安默默点头,说道:“是。好比写字,越描越丑。有些事真是教人头疼……”正说着,听外头脚步声杂沓渐来,知道席散了,便住了口,问守在门口的黄富扬:“你和衙役们一道清点俘虏的。林清爽有没有下落?”黄富扬忙道:“在蔡营当场就清点了,这是爷最关心的事,怎么敢马虎?——林清爽自离扬州就和蔡七分手了,说去了台湾……”   “跑了初一跑不了十五!”福康安似乎早有预料,不动声色说道:“奏折里要写明,另附夹片报刘延清老大人,着台湾府严加缉拿——叫他们且回步到东书房候见。就说我和刘大人要歇一会儿。一个时辰后叫我们。”说着起身进了内屋,顷刻便听鼾声如雷。刘墉却仍毫无倦意,着人精子铺纸磨墨,洗了脸打叠精神,一边抽烟一边打奏议书信腹稿,也不及细述。   **********************************   二十四 油滑老吏报喜先容 风雨阴晴魉魈僭功   福康安刘墉算计精当。山东上下文武都有功劳,独独把葛孝化晾起,让他有苦没地儿诉。但葛孝化老谋深算,比他们更精明。早就写好了报捷信,差专人飞骑直递扬州御驾行在军机处。比八百里加紧驿传还要便当快捷。这边筵席酒未开樽肉不熟,他的信已经上路了。   当日正是纪昀当值,习惯成自然地把一高摞子各地奏折分门别类捡看着,捡到葛孝化这一封看时,信封上密密麻麻都是字:   延清公晓岚公拆转阿桂公,为瑶林崇如大人生擒匪首蔡七大捷一喜——奴才葛孝化泥首叩安纪昀不禁一个莞尔,见范时捷进来,笑道:“你见没见过这么长的封款?”将信举起扬了扬,几个军机章原也都笑了。范时捷道:“这就好比人家中了进士,街混混儿比官府的京报来得快得多,是讨个喜钱的意思。羊群里跑出兔子,比羊能,日他姥姥的这小子真个别——还不赶紧拆?皇上整日问这事,老延清和傅恒听见,不知多高兴呢!”纪昀才剪封口,看那信封,足足是份万言书,不知是哪个师爷的手笔,一色瘦金小书精神硬朗,将福康安刘墉如何微服私访,闻变不惊,密地调变布署,迅雷不及掩耳包围蔡营,大军压境十面埋伏而蔡七尚在梦中。又写官军连夜如何奔袭策应,人人手执长绳拖带火把,以三百之微军成五千之疑兵之阵,贼匪惶惧如入天罗地网,军民衙吏同心协力共擒匪魁……种种情事写得如同身历其境目击无余,生花妙笔时有惊警之句,看得人神动心摇。说到他自己,葛孝化却是谦逊惭愧不已:   ……奴才职在府牧,庸庸营营,唯以境内赈灾抚贫,协调民事馁安地方为事。万不意此逆天巨獠潜蜇治内,闻惊之下既骇且愧,当即布署所辖各县所有衙署吏役扼守大小要道,清查户藉,捕拿可疑行客而已。示有寸功可言敢云薄劳之建?然蔡七乃天下之渠魁大盗也,彼之就擒于枣庄,非一郡一府之庆,乃天下衽席百姓之喜,我皇上洪福被笼宇宙之瑞。奴才欢快踊跃之余,思及主子关心,用是亟告慰怀。因不知主子随驾与否,特发寄北京及御驾军机处各致一函,顺便请刘老大人廷清纪老大人晓岚拆阅。主子颜喜心悦,则奴才之愿也。并祝刘中堂纪中堂万福,恭叩我主子康泰金安   未了属名却是“奴才葛孝化”。   “这个人我认得。”范时捷笑道,“原来在无锡当县丞,后来攀上了高恒,抬进了汉军旗,又运动内务府转到阿桂门下,又结识了岳濬转到山东临沂县令。别看不哼不哈,拍起马屁来丝毫不着痕迹——这不,又拍到你两位头上了?”纪昀笑道:“是,他会不知道阿桂在北京?不过,这个马屁拍得响。天天有这样的好消息,皇上高兴,我们也不至于忙得焦头烂额,这件事得立刻报皇上知道……”说着便站起身来。范时捷道:“我刚进去见过皇上。他刚从海宁回来,连着见人办事,又预备着返驾,又连夜听岳钟麒汇报军情,太后老佛爷又感了点风寒,娘娘体气刚好一点,也要时时照应,刚我离开时皇上还说要假寐一会子。你这一进去报喜讯儿,他还休息得成么?再说了,福四爷刘墉的报捷奏折还在路上,你抢先去报喜也不好,至少也得知会一下延清公一道儿进去才好。我来见你也不为无因,我要先回北京户部去了,有些事得向你这军机大臣领教……”   纪昀坐回了身子,笑道:“这么郑重其事的?”他和范时捷熟透了的人,虽然平日散漫嘻哈,较了真的事却从不马虎,此刻这副似笑不笑的神气也有点让人心怵,心中起了警觉,脸上却不带了出来,说道:“请讲。”说着打火抽烟。   “一件是高恒的案子,”范时捷就着纪昀的火楣子也燃着了他的水烟,咕噜噜抽着喷云吐雾,“新任两淮盐政尤拔世有折子,他交到户部十九万多银子,说是上年留的纲引目,共是二十七万八千余两。这是商人每引缴银三两的成例。他的前任普福支过八万五。现在高恒出事,请旨银子是缴户部还是缴内务府?”   “甚么叫纲引目?”   “皇家内廷征使银子就叫‘纲’。‘引目’是官办盐陀子每陀的价银。”   “历来这银子缴到哪里?”   “没账。”范时捷咂了一下嘴,干脆利落说道:“户部没账,内务府没账,高恒那里也没账。说都打了收条,收条在高恒那里。抄家藉没乱哄哄的,收条也没见!” 纪昀烟斗里烟梗子“嘶”地爆了一下,火星子迸出来落在手背上烫得身上一颤,忙拂了袖上火星,又抽两口才定住了神:这笔账极好算,一批“纲引”交割就是近二十万,通国十几个盐政分司每年近三百万,历年来除了公明正道的账目调拨项款他心里有数,就是说至少有上千万两银子没有着落,黑了没了不知去向了!饶是他养气练神宰相城府深沉,心里这份惊骇也难掩饰按捺!皱眉重重吸了两口,鼻子口都喷着缭绕烟雾:说道:“这事你回北京要再请示桂中堂。我的意思除了正项赋税钱两收支项——那是再不会有烂账的——圆明园工程用银还有兵部报销银子。其余的账目全部封存,盘清底账具折详奏。连傅六爷尹元长他们也都要知会一下,将来皇上问起来,军机处要有个预备。”范时捷道:“晓岚公指使很详明。   我忖啜着,不但账目,连户部额外余银库存也要封了,才不致于混账搅不清。但这一来,圆明园支项有时就不够用,内廷银子周转不开,仍旧要从国库里取。晓岚公,说心里话,户部是个烂泥塘,水深泥也深,别人挤着削尖脑袋往里钻,总有他的道理。我可是心里没底,不敢趟这池子呢!”纪昀笑道:“要是差使好办,怎么能用你来主持?皇上、军机处都信得过你,只管放胆做去!”   二人因又言及高恒一案,不但盐政、贩铜,连兵部的茶马政、河务上的官田买卖……只要有钱的地方,似乎都有这位国舅爷的影子。但高恒这人他们知之有素,嫖娼宿妓勾搭女人之外,别的上头并不是个劣迹斑斑臭名昭著的人,要真的黑心贪了一千多万银子,盐政上何至于闹出亏空,在本职上头给留下把柄,他即便每天勾搭一个女人再睡三个娼妓,能用多少银两?一千万银子是政府一岁收入的三分之一,这家伙把它们弄到哪儿去了?二人闲话分析解疑,终归不得要领。因见卜义从仪门耸肩躬背笑着过来,纪昀便知是叫进,忙站起身来,范时捷也就起身告辞。卜义站在门口避过,范时捷出去,才道:“皇上在东暖阁召见尹继善,命奴才过来叫您过去议事。”   “是!”纪昀恭敬一呵腰答应道:“我这就进去。”回身取了几份卷宗,想了想,又将葛孝化的信也塞进袖子里,遂跟了卜义出来,逶迄从左掖门进内宫正寝院。卜义示意纪昀在大乌桕树下候着,自己挑帘进去报说。   这是行宫最深邃处的院落,因皇后就住在正殿西阁,内廷侍卫也不能进来。满院寂静花树葱宠,日影透过不算茂密的树干枝桠嫩叶间洒落下来,苔藓茵茵光斑错落。啾啾的鸟鸣声时断时续低声唱和,反而更增幽深寂静。若不是院中飘散着的药香,廊庑上站着的太监宫女偶尔衣裳悉悉微响,真有点进了古庙禅房修真之地的味道。纪昀也是头一次到这处殿房,如此肃穆安谧的所在,他也不敢妄动,只在树下鹄立待命,一边目睨际中景致,心里思量召见应对该怎样回话,一时见王八耻出来招手,便小心趋步上阶。王八耻小声道:“主子娘娘正在看脉,不必报名,说话小声点……”纪昀点头,已有宫女挑帘,遂小心趋步而入。   进到正殿,纪昀才知道这里布置比别处大不相同,五楹大殿正面两厢,周匝上下都是驼色金丝天鹅绒幔帐,将殿壁幕得严严实实,幔帐外又一层明黄绣龙软缎遮了幔帐,地下铺着栽绒西洋羊毛地毯,也是明光色,足有一寸多厚,就是倒了底架摔掉了茶盘杯盏也不会有甚么声息动静。纪昀见正中三架屏风中设着御座,恭肃一叩,侧身趋步向东,又过两道幕才到东暖阁外,此时才听见尹继善的声气在说话,想想殿中布置,原来是为了隔音,怕惊扰了皇后养病。正暗自嗟讶,暖阁里乾隆说道:“是纪晓岚来了,进来吧!”纪昀忙闪身进去,伏地叩头道:“臣,纪昀恭请圣安!”   “起来吧!”乾隆的声音闷闷的,象在头顶说话那么近,“才五六天没见嘛……别磕头了,这地方儿头磕烂了也磕不响的……”纪昀这才笑着起身,却见乾隆盘膝坐在大木榻临玻璃窗前,案上朱砚霜毫奏折翻卷散乱,没有批过的折子上还搭着一张地图,不但尹继善在,岳钟麒也坐在尹继善并肩处北边杌子上,旁边还站着叶天士。还有弘昼,却是坐在南墙榻旁一张太师椅上,自他革了王爵,一直不见外官,此地乍然相逢,纪昀觉得比久违了的尹继善还要新鲜。因见弘昼向自己含笑点头,忙又打千儿,说道:“给——五爷请安!”弘昼一笑,在椅上欠身虚扶一把。乾隆道:“纪昀坐到尹继善下首——叶天士,你接着说。”   “是!”叶天士恭恭敬敬一叩头,双手一拱说道:“皇后娘娘脉象里脉寸伏关濡尺弱,表脉寸浮关芤尺滑,小的诊断与诸位北京来的太医识见一样,脉案都已呈皇上看过。但御医们的行方小的真的是不敢恭维。医者言八会,真的要能府会太仓藏会季胁髓会绝骨筋会阳陵泉血会鬲俞骨会太抒脉会木渊气会三焦——小的看了多少人的脉,总没见一个‘八会’齐安的。这怎么说呢?好比万岁爷身边这些文臣武将,哪一个人又是文状元又是武状元,上朝辅佐皇上治国安邦,下朝回家琴棋书画皆能,还会做饭抱孩子喂奶收拾猪圈耕耙耩锄样样都是行家……”他没说完,乾隆和众人都笑了。乾隆道:“确实没有这样儿的人材,真有,倒成了个怪物了!有一两样两三样出尖的,就是好样的了。”叶天士道:“皇上真是无学不窥,这正是张仲景辩证之论。皇后娘娘荣养一冬,如今体气已见康平。其实原来就是个闭气不通的象,只是太弱,不敢用泄,现今护住心肝肾肺胛,由命门泄火,要加适量积石麻黄,泄透积郁,气通肾亏再补,是绝无错误的,好比水桶里的积垢,洗净了再注清水,只要不傻,谁能说这不对?太医诸位们只看到浮、芤、滑、伏、濡、弱,恐怕一泄而不可收拾,其实与辩证之理相悖。四时脉象春弦、夏钩、秋毛、冬古。春天,就是康健人那脉象也是濡弱而长的。应时应有的脉象那不叫病,反常了却是妖,我请他们太医自诊,他们的脉也都濡弱。明知我不错,还是要用黄蓍三七伏苓——皇上,这些药用不出毛病,也治不了病的。我不敢说他们错,只敢说我不错!”   乾隆用心听着,笑道:“谁说你错了?脉案经方朕都看了,叫北京的太医来,是让他们学习你的医理药理,不是来为难你的。当然,他们的话有理,你也要用心参酌。皇后自觉体气大见强壮,愿意用你的药。还是以你为主,只管用心去治。别听人说三道四。”“这就是皇上圣明如艳阳之光,小的草木之人沐浴皇恩了!”叶天士叩头道:“如今医好皇后凤体,小的有六成把握,只是皇后肾脏应寒而热,因之肝气易燥,盛德所在,克己复礼,只是‘克己’二字,不能于体气无害。最忌生气的……又最忌生气又‘克己’,心於不畅不泄于外即向于内,这是病家大忌。”乾隆微笑道:“你这就多虑了,皇后母仪天下,荣尊九重,太后和朕时有呵护,谁敢惹皇后生气?你且退下吧,太医们那边朕就有旨意的。”   叶天士悄没声叩头却步退了出去。弘昼笑道:“这人真的大有长进,说话分寸君臣之礼象那么回事了。这么长进的,必定是纪晓岚的教导。你是怎么教出这个活宝来的?”纪昀笑道:“其实很容易,也不离经叛道的。我跟他说‘你知道上头坐的谁?就那么梆梆地顶!’他说‘我也晓得跟皇上大人说话得温良恭俭让,只是说到医道上头臭嘴就没了把门的。不敬的心里没有,医理说不清,病人对我没信心,皇上皇后也得循理来的吧?’我说‘皇上并不厌你,是皇上的人主度量。你总有最敬最怕的人吧?比如你爹你妈,就想着上头是父母,说话自然就温存了。’他说他‘自幼爹死妈嫁人。舅舅家趁饭吃,舅舅怕老婆,舅妈一天三顿白眼儿,想起来他们嘴脸,直要掴他们耳光,哪来的敬心?’说到这里,乾隆弘昼一干人已经笑了,纪昀接着说道:“百般譬谕,他说他没出名时怕病家,成名之后病家又怕他——倒是这句话提醒了臣,臣说你总要敬医圣吧?你心里想着上头坐的是扁鹊,是张仲景,自然就有了敬畏的心了——他心里找到了礼尊上下的位置,说话时自然就有了尺度分寸。”   “有了尺度分寸就不失大体。”乾隆瞟一眼弘昼,说道:“——就不至于荒唐过份。老五,朕其实很知道你根儿上不是荒唐人,也很爱你撒脱机敏的,你是太弄小聪明的了。喜欢揽事,揽了事又兜不起,遮掩聪明,偏又欲盖弥彰!潇洒王爷、倜傥王爷、豪爽王爷、率性王爷甚至风流王爷甚么不好的?就偏心甘情愿作个‘荒唐王爷’!一个钱度,还有高恒,都在女人身上吃了大亏,官员们玩婊子成风,一掏一窝儿,傅恒在成都捉,尹继善在西安捉,朕也是三令五申下旨严斥杜绝,捉之尚且不遑,你怎么散弄一群妓女给军官睡?”弘昼早已起身垂手聆听,却仍是一脸迷糊痞笑,说道:“皇上教训的是!太后皇后娘娘也反复叮咛训戒过了的。臣弟再不敢了!只求皇上再放臣弟一马,给臣弟点面子,别处分随赫德他们了,这个人还是很能打仗的……”他嘻嘻讪笑着,又一低头。乾隆似乎有点无奈地对岳钟麒和纪尹三人说道:“你们看这人,自身不保还要保别人——原打算早点发落你回京闭门思过的。   老佛爷皇后都出来说话,就再放一马吧……王爷爵位还给你,东珠暂且不赏,这就要回銮了,你和范时捷顺道察看关防。千万留意,防着官员借修驿道桥梁征钱征粮,你可听见了?”   弘昼忙呵身称是,当下便要告辞,乾隆摆手道:“且不要去。继善还没说完,听听如果京里有要办的事,你回去心里也有个数。”弘昼笑着又坐了回去。纪昀自随驾到南京便已觉得乾隆待自己不似以前亲切关怀,军机处议事也少了调侃,极少见他像今日这样随和亲近颜色温馨的。原打算和刘统勋合议后会奏福康安擒贼的事,一转念变了主意,笑道:“皇上容臣先奏,是个好消息呢!主子听了提神儿,再听尹继善细陈军务如何?”   “唔,好!”乾隆捻须笑道:“你就先奏!”   “是!——臣今日接到济宁知府葛某的报捷信。福康安刘墉周密布置马到成功。匪首蔡七以下一百九十八名巨寇渠魁穷凶极恶之徒全部落网,官军衙役无一伤亡!”   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纪昀口齿便利简捷,一串儿报说抑扬顿挫铿锄有节,果然十分提神,乾隆端着杯子的手居然一颤,呼吸间鼻翼都兴奋得一翕一张,眼中波光熠然一闪,问道:“是哪个府?”   “回万岁,济宁府!”   “福康安刘墉指挥?”   “是!全部落网!匪寇无一漏网官军无一伤亡,打得干净利落!”   “百姓呢?有没有惊扰地方?”   纪昀双手一合十指交叉,感叹道:“这正是难能可贵之处!臣入军机处有年了,大凡剿匪出动官军,一半杀土匪一半伤百姓,甚或割了百姓人头冒数请功的比比皆是!匪寇杂居民宅,一个百姓也不误伤,此事前所未有!以三百官军二百衙役生擒二百惯匪恶盗!这样少的兵力如此大的建树,直是史无前例!福康安刘墉尚是风华青年,乃能如此果决刚毅,智珠在握,也实出臣的意料……”弘昼是在座最知道乾隆和福康安底蕴的,生怕这位舌生莲花的老翰林把好话说尽了,忙笑道:“傅恒整日训斥福康安要防着‘快牛破车’,又是甚么‘赵括马谡’!老刘头更是见儿子就眼里出火,训起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两个后生子虎犊出山一捉一群狼,看这两个老家伙甚么话说?”尹继善和岳钟麒眼见乾隆高兴得脸上放光,笑得竟有点傻里傻气,谁不要凑趣儿?趁热打铁就腿搓捻儿大捧道:“这是比打野战难十倍的事儿,两个年轻人举重若轻办了下来,匪患消弥还在其次,朝廷又得两个出尖儿人才……”“极盛之世人材辈出是朝廷社稷之福……”“唉……把我们这辈人比下去了……”   “看他们的了……”一递一句词连词话套话就说得一车满载包兜不住。   “这事棠——”乾隆高兴得坐不住,脱口而出,本想说“棠儿知道不定多欢喜呢”,生生把半截话吞回肚里,因见皇后跟前使唤丫头彩卉过来,料是听见了这边动静,因笑道:   “没有生气的事,大家高兴着呢——回去禀皇后,福康安拿贼立功了——呆会儿和五爷一道过去说……”彩卉笑着答应退了出去,乾隆转圜过来接着道:“倘若傅恒刘统勋知道,不知是愧是喜?——信带来了么?朕说呢,纪昀进来就面带春风,敢情憋着一宝!”   纪昀心里叫声惭愧,忙抽出信来双手呈上。乾隆接过一看便道:“姓葛的好字,写得精神!”便凝神细阅。众人端坐注目,只见乾隆时而敛眉凝目,时而颔首微笑,时而俯仰沉吟,时而抚膝慨叹,未了笑着递给岳钟麒:“你们也看看!难为这两个年轻人少壮有为,很给朕争脸……葛孝化的文章写得也好……”纪昀有的没的谈笑风生,比出康熙年间刘七麻子一案,又比芜湖盐商放炮造反,连着说齐二寡妇一枝花诸人,又比论傅恒黑查山,雍正朝名臣李卫招安窦尔敦……种种前案殄灭割据逆案人犯,优劣长短相互辉映参照。“大小之势对垒之形虽然各有同异,哪一案不要耗国库数十百万,哪一案都有误伤良民的……”中间夹着弘昼插话凑趣儿,把乾隆听得乐不可支,因道:“老五说的不错,这确是国家祥瑞之气。圣祖世宗爷和朕三代努力教化,百姓深明大义,福康安他们才能如此顺利,不然,有的从贼抵抗,有的窝匪不报,仓猝之间良萎不辨,哪有个不误伤好人的?”他想说得庄重肃穆些,竟是无法挂下脸,仍是笑逐颜开说得高兴。   “实在是非同寻常!”一时岳钟麒和尹继善也都看完了折子,尹继善由衷一叹,“奴才细思当时情形,不能请示待命,不能延误时分,为防走漏消息,连官府也不能全然信赖,又无大军可以就地调动,真将才民!运筹帷幄,守如处子动如脱兔,出奇兵用疑阵都在间不容发之中,只要一步错了,就没有这个全胜之局!”岳钟麒也道:“这确是一场野战。不是靠地方政府也没有全指望大营官兵,这个战例很个别的。”   乾隆一百个心思想升福康安的官爵,一来他初入值侍卫,再者年纪幼小,无功晋升众人未免不服。有了这份功劳,心里这份欣慰局外人怎么也不能体谅的。转念一想尹继善的话,反而冷静持重了下来,转想刘墉是文臣,按野战功勋又如何计劳,又思福康安果真是斑斑大才,纯粹以武功出身,似乎可惜,一功之下赏责过重,又易增他虚骄狂傲之心……想着,心思已是清明底定,笑道:“其实朕更取他们忠君爱民不计利害这份心。这个仗打得险。如果有了半分敷衍心,先来请旨,或先与山东省台驻军联络商计。商计停当,贼也逃了,他们也没了责任——这就是寻常庸吏伎俩。傅恒有子!刘统勋有子!朕心里欢喜无法形容。但他们毕竟年轻,还要砥砺磨炼琢玉成器才是。”他顿了一下,又道:“朕料他们的折本今夜明天可到,军机处先议一下,要从表彰勉励上作文章,下边有功人员保叙照常。他们的功劳,虽说朝廷有制度,宁可从低或者记档,待差使办完引见时再说不迟。”几个人哪里知道一霎功夫乾隆转了若许的念头?还要说时,乾隆笑道:“等他们奏折来了再说这件事吧!纪昀报个喜讯冲一冲也好,朕心里其实郁闷,吏治才是一篇真文章,真文章才真难做——先帝不知多少次说这个话,当时只是设身处地,现在却是感同身受了!”他敛了笑容。   “奴才刚才说到牛皮帐,五爷回京请召集户部兵部合议一下。现在来不及分责任,先从武库司调拨的五千领帐蓬是绝不够用的。不拘从科尔沁或者察哈尔急调购买五万领,发放青海驻军要紧……”尹继善双手据膝端坐,眼睛盯着前方不紧不慢说道:“辨是非可以从容去辨,兵士们受冻饿不能从容。青海地势高寒,有的大营营区一年只有一个冬季,冻土不能种植粮菜,吃霉粮住破帐房。奴才去视察,士兵们人人面带菜色,有的整营都是鸡视眼,一到黄昏变成一群瞎子!我请旨户部配调花生核桃大枣瓜籽,运到军营,从军官到士兵满堂奔走欢呼,‘万岁圣明!体恤我们当兵的可怜!’后来再调,就调不动了,兵部户部都说平原营房兵士只吃青菜豆腐,军需供应不能厚此薄彼——他们哪里知道那些地方一百斤羊肉想换一斤青菜也没处换!一车萝卜送营里兵士们围上来一会儿就啃个精光……奴才亲自进大伙房,干菜羊肉雪米饭吃了两天,真真是难以下咽……”他仿佛至今不胜那份苦涩,嘬着嘴唇皱眉咽了一口唾液。这一刹那间,纪昀才留意到尹继善变得黑而且老,不但胡子苍白了,原来又浓又密的头发也变得异样稀薄,总起辫子也不过拇指粗细,软软地垂在脑后。想起两年前同游清凉山,尹继善那份风流儒雅,顾盼间弈弈精神怎么也和面前这位深沉持重形容憔悴的军机大臣印证不到一处。   乾隆一边听,一边也在审视尹继善,点头说道:“不要管别人说你甚么,朕深知你的……那么忧谗畏讥的?朕虽然远在北京,你人在西安心存君国,巡行西宁兰州深入大漠,朕是如同在你身边……元长,你不要落泪,听朕说,你在江南作官日子久了,一向得心应手惯了的,一旦去了北方,那里吏情民风都不相同。又是以带兵为主,又是军机大臣和纪昀他们一样参酌政务。你想事事顺心,哪里能够呢?袁枚在西安呆不住,他想抚琴而治,西安地瘠民穷只有石头板,哪来的琴?把军棍兵痞赶出了西安,当地土豪劣绅强悍刁民,照旧还得用板子木枷对付!他不懂三秦政治和江南的不同,不能象江南这样单靠理喻教化治理起来游刃有余,秦塞函谷不是吟风弄月之地啊!袁枚的《随园诗话)朕也是很赏识的,既不肯作官,且置闲几年,泉林著书也是好事   甘肃藩库供应青海大堂牛皮帐篷霉坏的事已经有几封廷寄往来文书。兵部说这是两年前才新制的帐篷,从呼伦贝尔购进时兵部派人验过,都是一崭儿新的壮牛皮缝制,库存不到两年发到营里就霉坏,不可信,疑心青海大营军官冒支报损。尹继善派袁枚去核实,兰州库房说“无损”,有领货兵营的戳记签名为证。兵营长官请尹继善到营检看,又确是霉变不堪。   几千里外三方各执一词公婆各理,吵得沸反盈天,陕甘总督勒尔谨差点把袁枚扣在兰州,“正法以正视听而慰军心”。可怜袁枚一介书生,名震天下的大才子,为肃清西安兵患得罪了青海甘陕的丘八爷,为牛皮帐篷又惹翻了甘陕官场,为设义仓垦荒田激恼了当地士绅,弄得四面楚歌。幸亏尹继善百般回护,调回浙江任钱塘知府,偏偏现任的浙江巡抚王禀望就是前任的甘肃布政使,都是串了一气儿的,来了不接见,不放牌子不给差使让他“候补”,淡淡地“把你晾起,你怎么样?!”袁枚一气之下拂袖南山……这里边关联错纵繁复,在座淮也没有纪昀清楚,但这其中的人事险恶,也属纪昀顶顶明白:且不论勒尔谨是勒敏的族叔,不但是功臣之后,也是跟从乾隆十四叔允禵西海征战的悍将。即王禀望因在甘肃征粮有功聚财有道,迭受表彰为“能臣”,乾隆去海宁前一日还特别下谕,加恩赏给他八旬老母貂皮四张,大缎两疋,还有亲笔御书“人瑞国祥”的泥金匾额……明知其中古怪隐情多,想想连尹继善身历其境都料理不开应付维艰,何况自己一个汉员?反复沉吟着觉得漫无头绪,与其说错不如不说,正思量着没做理会处,弘昼说道:“王禀望这人请皇上留意。您去海宁,臣弟在后船随驾,夹运河两岸梅花盛开,还有月季、夹竹桃,是花都开。上岸找百姓悄悄打听:   不是季节,怎么花儿都开了?是祥瑞?——不是的。是化银子从江南扬州花房移来的,盆子摔了现栽——诚孝忠敬奉迎老佛爷带了假味。臣弟见他那付胁肩诌笑的嘴脸就恶心,分明是个——”他突然打住,嘻皮笑脸道:“臣弟又说走了嘴,皇上原谅!”   “你说嘛!虽然你撒漫无羁,朕还是愿听你的实话。”乾隆笑道:“谁为这些事罪你来?”弘昼笑道:“说句好听的,他这人言过其实。说粗一点的,是个拍马溜勾子舔屁股的角色……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种人只要不贪,永远是个不倒翁!”乾隆道:“朕以为你有甚么高见,原来不过如此!朕在藩邸见有些人在先帝跟前这模样也恶心。君临登极才知道,人性趋高谀上都是一样,有的是内根不正外头道学,比这外露的更可恶可憎。既然都趋高谀上,不能单凭‘嘴脸’判别。说他好要有实据;说他不好,也要有实据——朕见过个‘马脸相’的,你看他撇嘴瞪眼愁眉苦脸,他其实是在笑;你瞧他笑眯眯的,那是在哭呢!”说着呵呵地笑。   弘昼偏着脸想想,无所谓地说道:“臣弟没甚么实据,就是瞧着这人不地道——事事诌者待下必骄,不也是情理?臣弟信得及尹元长,才去一年多点吧,看去老了十年,也是凭据。元长说要牛皮帐,那肯定得赶紧办——真奇怪,甘陕年年闹旱灾,干得寸草不生的,怎么会霉了牛皮帐霉了粮?”   他说得平平淡淡,乾隆却听得心里一震,象是被提醒了一件极要紧的事,一边极力思索着,一边说道:“不但牛皮帐,花生核桃这些也要兵部列单作军需供应,定成常例。既然萝卜能运上去,可以从内地征购。青海藏边阿里驻军待遇,还有乌里雅苏台、天山大营的粮秣军饷,下去尹继善和老五议个条陈,朕批给兵部照准办理——军士没菜吃,那些荒旱之地又无法种菜,这不是小事……”说着灵机一闪,也是想得有了头绪,突然转脸对纪昀道:“历年的各省晴雨报表折子是留在北京了,写信给阿桂,誊录一份用六百里加紧送来!”弘昼和尹继善正聚精会神聆听他前头指令,感慨乾隆深仁厚泽体恤前方将士,猛听得话题一个急转弯儿,对纪昀说起“晴雨折子”这八不相干的题目上,都一下子僵怔了。岳钟麒一直低头在想如何劝说乾隆警惕阿尔撤纳的诡计,也一下子抬起头来。只有纪昀心中机警明白,一转眼间已知乾隆对勒尔谨和王禀望突起疑窦,但这样的“圣明高深”万万不能一猜就中,故作发愣,一阵子才道:“臣遵旨……不过,圣驾这就返驾回銮,过去的晴雨表不是要紧折子,恐怕已经存档了,一时未必凑得齐呢!皇上怎么忽然想起这么档子事了?”   “是老五提醒了朕。”乾隆的笑容里带着一丝狰狞,语气中仍是十分平静和祥:“朕是想看看甘陕这几年的旱涝——是旱,牛皮和粮食不该霉得一塌糊涂;如果是涝,朕记得象是因为报旱灾几次免赋请赈的……”   他话虽说得松宽温和,但事理透析却犀利如刀,把一切障眼的往来纷繁事物,纠缠不清的人情扰攘一把剥去,椎骨透髓直捣要害,直有洞穿七札之力。顷刻之间,纪昀觉得再也不必顾虑甚么,再也不敢虚与委蛇遮饰甚么了。纪昀略一俯仰,岳钟麒在旁叹道:“主子这话真是洞若观火。圣明烛照奸蔽尽现!老奴才在京闲居,甘陕旧部进京见面,说起道路天气,连着这几年甘肃雨水充足。祈连山下的春小麦一亩都能打二百多斤——武官们抱怨道路翻浆泥泞难行,还说甘肃官儿精明会作官,都发了。奴才待罪之身不愿多事。他们姑妄言之,奴才姑妄听之而已。皇上这一说,奴才心中象点了一盏灯。甘肃原本苦旱之地,年年赈灾。这几年赖皇上洪福风调雨顺,敢情还在冒请赈粮?他们竟敢将历年几百万银子都私分了?这可太骇人听闻了!”   **********************************   二十五 惊蒙蔽遣使赴凉州 绥治安缘事说走狗   乾隆的脸已经完全阴沉下来,两道短黑浓密的眉微微扭曲着压下来,深邃的眼眶中瞳仁闪着针芒一样的微光,幽幽扫视着殿中几人,额角上的肌肉时而抽搐一下,两只手紧握着卷案边缘,竞是仿佛要一跃而起的模样,却咬着牙端坐不语。守在帷幕边侍候茶水巾栉笔墨纸砚的太监最知道这主儿脾气的,本来就屏营悚息鹄立的腰身象被人触了一下的含羞草,齐刷刷折弯下来,等待雷霆大作雨雹齐下。   乾隆却没有发作,咂吮了一下嘴唇,问道:“纪昀,去年甘肃报旱还是报涝?”他开口说话,纪昀顿时松了一口气,不假思就道:“报旱——皇上,甘宁青从来都是报旱,陕西泾河前年去年极涝,但河套张掖武威十二成足收没有求赈——甘肃接连五年都是旱灾,晴雨表送来御览,皇上就明白了。”乾隆“嗯”了一声,又问道:“这几年甘肃免赋赈灾钱粮数目,想来也要等户部来报了?”   “皇上!”纪昀心里格登一声,刹那间加了小心,就地欠身呵腰说道:“详细数目臣不能明白,按甘肃在册田土是二十三万六千余顷,田赋定例二十八万七千两,连着五年都是免征的。去年赈灾银子发给五万,前年是八万,再前年是六万五千——这是户部报呈御览,军机处留档时臣无意中见到,尾数不能记忆。记得前罪臣讷亲还说过,‘王禀望这人真聪明,知道江南丰收,又吃准了主子怜恤灾民,使劲报灾,当官的老百姓两头合算?’——就为有这个话,臣才记住了这几个数目。臣纪昀身在机枢,不能见微知著为皇上分忧,失职渎责之处难逃圣鉴。”   他还要谢罪,乾隆一口打断了,说道:“不要无故怀刑一一这不是你的首尾嘛!”他冷笑一声,“朕这里连年整顿吏治,只顾了高恒钱度这些城狐社鼠,哪里想到各省还有那许多的封猪长蛇呢?发文给阿桂,派员到甘肃去查明窍实。一是征来的钱赋到哪里去了,二是赈灾银子落到了谁的手里?这件事着尹继善立即去办?”   “是!”尹继善忙答道,却没有“立即”起身。他在西安大约受气焦劳极多,至今余惊余怒未息,趁欠身际活动了一下腰肢,从容说道:“奴才奉旨去陕前,曾问过傅恒军粮转运的事。傅恒告诉说甘肃有粮八十二万七千五百石,豆麦充足,教奴才不用为军粮劳心。八十万石粮在江南约值二百五十万两银子,运到西安的脚价是五倍,当时奴才感激王禀望顾全大局,佩服傅恒协调有方。但到军中亲眼所见,既没有豆也没有麦,有的只是霉米!奴才也派袁枚前往各库查看,又三次另派人复查。皇上……甘肃根本就没有藩库存粮!这件事早就想奏明皇上的,但勒尔谨一口咬定,粮食已经赈了灾民,七百万石的折价银子存在藩库,要查,须要请旨办理。奴才又奉旨回南京,所以暂放了手。请皇上一并发旨,这其中疑窦太多了……”   这里边“疑窦”确实很多,七百多万石粮垛起来是一座山,“赈灾”没了,报旱发钱粮,也“赈灾”了——超过甘省岁收田赋七八倍的粮食都“赈灾”了?乾隆顿时气得发怔,愣着还在思索。弘昼却笑道:“甘肃人好大的肚子!”乾隆按着桌沿想站起来,才意识到是盘膝在榻上,耸了一下身子,狞笑道:“朕看未必!只怕饿瘪了肚子的也是有的,因为甘肃的王禀望、勒尔谨肚子太大手太长了一——句话:查办!”   至此,纪昀已知王禀望勒尔谨完了。他正思量着如何奏陈,岳钟麒拈须沉吟道:“老奴才没有管过政务,已经听得头晕——甘肃地瘠民贫,麦豆亩产不过一二百斤,这七百万石粮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江南的存粮也就一千万石上下吧?”“东美公不知首尾,”纪昀神色忧郁,望着乾隆说道:“这七百万石粮是捐监的粮食,四年前勒尔谨还是巡抚,上了道奏折,说甘肃过往商客多,就近买粮捐监比到京捐监更便捷——这是国家额外进项,就地聚粮就地散赈百姓,本地富户祟粮得银子,甘肃很实惠的。皇上当时批示‘尔等既身任其事,勉为妥当为可’——五十五两一个监生,三年来共是十五万捐粮监生——有粮又报灾求赈,这已经蹊跷,卖了粮又收进藩库银子更是匪夷所思。这真是翻复云雨鬼魉伎俩层出不穷!若是藩库收二百五十万银子,户部居然不奏,那户部就该一炮炸成灰烬;如果没收这笔银子……皇上万不要雷霆大怒,那王禀望和勒尔谨难逃欺君误国之罪!”   “朕不……怒……”乾隆脸色惨白,声音颤抖着带着哽咽,“朕已经没有气力生气,只是觉得可怕,觉得凄凉……其实朕早该想到的,如果有灾,粮价上涨,五十五两就买不足一个监生定额;如果丰收,为何要年年赈灾——宰割百姓宰割朝廷反过来报捐粮有功!欺君误国,还要加上一句蔑礼悖伦!可怕的是,这不是一两个方面大员龌龊贪贿。是通省……省府州县‘上下一心’合伙欺君——但有一个有天良的奏上来,哪有瞒得朕这么苦的?”说着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朕已经明白他们百计为难尹继善的原由了!继善在那里一日,他们就如坐针毡……这还都是读孔孟的书,中了举人中进士出来的人,天地君亲师叫得震天响,一见到钱,都变成了见血的苍蝇!” 他悲不自胜如泣如诉。众人替他想,天天四更起来见人办事到半夜,里里外外文事武备一处不到一处出事,一波不平再起一波,总想把天下治得四面净八面光,却时时处处有人和他专门作对似的,事事都不顺心,皇帝当到这份上也真苦真难……心里替他难过,却也无可安慰。想想几个军机大臣各守一方,也都累得筋软骨酥,仍旧四方走风八面漏气,又是奇怪又是不能咽这口气,沉思默想着也觉心酸眼热。王八耻早拧了一把热毛巾,小心翼翼捧给乾隆,又给几个大臣送毛巾揩泪。   “这和高恒他们的案子不同。”乾隆揩了一把脸,心神安定了一点,脸色仍十分阴郁,坐得久了,腿有点麻,软软地偏腿,由小苏拉太监跪着替他穿上靴子,下榻来徐徐踱了几步,已经收了悲凄之容,铿镪的音调里带着丝丝颤音说道:“这是一省官员串通作弊,有点类似雍正年间山西诺敏一案,甚或有过之而无不及。就情理而言,害民欺君邀功罔上殆误军国大事,如此丧心病狂的国蠹民贼,断无可道之理。这个案子由阿桂领衔钦差查办,大白于天下以贻天宪王纲!彼既泯不畏死,朕又何惜三尺龙泉染血?”他仰首看着殿顶的藻井,象穿透屋宇在遥视天穹,久久才深长太息一声,“——‘以宽为政’,是要与民休息,百姓富社稷女,不是养痈为患。养得遍天下城狐社鼠肥壮了,拱塌朕的紫禁城!唉……看来还是朕这皇帝凉德薄能,不能感恪臣下,以至于官场如此鬼魅横行肆无忌惮啊!”   几个臣子原本挺直坐听他训诲指令,未了这几句罪已诛心之语说得众人无不悚然股栗。   连弘昼在内,忙都离座伏首,连连叩头。乾隆还要接着说,见卜义进来,问道:“有甚么事?”卜义见众人都跪,忙也跪了说道:“浙江巡抚王禀望求见主子!”   “说曹操,曹操到。”乾隆脸上掠过一丝狞笑,“他有甚么事?”   “他没说,奴才也不敢问,只见抱着一摞子旧书,看样子是进呈御览的……”   乾隆一下子想起,是在宁波王禀望陪驾时,自己曾说天一阁藏书有一套宋版朱熹注《论语》没有见到,是一憾事,想不到他这么快就给自己弄来了。但他此刻对宋版书已经毫无兴趣,因冷冷说道:“你去传旨,他东窗事发了!今日就有旨意,他和勒尔谨革职听勘,由刘统勋派人查看家产!书,留给自己好生读!”   “扎!”   “请稍候!”尹继善忙摆手止住了,向乾隆连连顿首,“皇上今日听的都是奴才们的一面之辞,算不得铁证如山。万一其中别有委屈,奴才一言造甘省百官惶恐不安,此罪百身莫赎!求皇上查明再办!”纪昀也道:“王禀望的案子扑朔迷离异常繁复。臣以小人之心度之,他是听说尹继善回来,恐怕甘省捐监冒赈事情败露,来见驾一为取巧讨好,二为探望风色。不如假以辞色,赏收他的书,令他安心回去供职。此刻似乎不必打草惊蛇。”   乾隆顿住想了想,对卜义道:“你去传旨吧!”待卜义出去,乾隆苦笑了一下说道:   “你们要密勿谨慎,和福康安擒蔡七一样攻其不备一网而尽。这想头怕不是好的?只是如今官场还有何密可保?不夺王禀望的职,他一个六百里加急给勒尔谨报信,待钦差大臣到甘肃,串供也串好了,帐目也弥缝妥了,查起来加倍艰难!只有先革掉他们的职,打乱了他们阵脚,变成没有头的一群苍蝇。钦差一到,事体虽乱,却容易串了他们的琵琶骨!”岳钟麒笑道:“想不到整治污吏和打仗一个模样。奴才听着,这是出奇兵直捣老营,中军指挥打乱,然后分割歼灭。”乾隆略带得意地一笑即敛,说道:“这比打仗难!战场上敌我分得明明白白,这里都穿的是朝服朝冠,都是熟人同乡同年上下司老朋友!不是朕要拿他们当敌人,是这省官员和朝廷过不去——如不痛加整治,各省效仿如法炮制,大清就完了。朕岂肯轻易将今日大好局面轻轻断送,辜负列祖列宗的期望?”   众人听了俱各心服,七口八舌赞扬称颂:“圣明烛照,洞鉴万里!”“庙谟运独圣躬清明!”“机断处置奸宄难藏!”……一片嘈杂奉迎中,乾隆的心情渐渐舒展畅快起来,看了看怀表,惊讶地说道:“已经快到未时了!今天议政忘了时辰——朕不赐宴了,你们到军机处伙房里用餐,该办甚么事办去。老五留下和朕一道用膳,皇太后皇后还要见他。就这样,跪安吧。”   众人本就跪着,纷纷叩谢起身辞出。乾隆叫住了岳钟麒,却没有立刻说话,良久,拍拍岳钟麒肩头,喟然说道:“前朝留下的老将军,能总揽全局野战的,只剩下东美公你了。本来他们议事你可以回去歇息的,留下来是看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看来你身体精神不亚于他们几个壮年书生,朕心里甚是欣慰——这是国家干城之宝啊!你说是不是,老五?”弘昼笑道:“那是当然!老家伙真行!上回和弘瞻两个还在议,七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矍铄,他敢是人参鹿茸整日填着?我们兄弟除了皇上,谁的身子也没法和你比!”岳钟麒笑道:“皇上赐我的人参有十几斤了,只是熬夜时才舍得用一点。奴才是马上金刀生涯,老行伍吃肉吃饭练把式养着,自然结实。爷是金枝玉叶,怎么和奴才这砍不断的老楸树比呢?”   “不要舍不得用,该用还得用,回头朕再赐几斤给你!”乾隆笑道:“你说的那个阿睦尔撤纳朕心里有数。他是狼子野心也好,忠臣也好,现时和卓那头有他顶着,是有用之人。   你的差使是帮办傅恒军务。金川和上下瞻对是西藏门户,这里不料理好也是迟早要出大麻烦。你可以和那个番婆朵云见面,你们毕竟相熟了的,他们也信服你,容易说话。两条,一是莎罗奔必须面缚请罪;二是请罪之后朝廷赦免,他还是金川故扎,连上下瞻对也可归他辖领。话不要说足,留有讨价还价余地。这件差使办下来,就是件大功劳。金川如果不肯答应第一条,那朕只好用兵到底,血洗了这块地方。这话不必直说,但要让朵云明白。好,这差使就交你了……”   岳钟麒兴奋得血脉贲张,皓首白发叩头笑道:“奴才侍候了三代主子的人了,只索这把老骨头再给主子卖一回命!尽管请主子放心,奴才要学康熙爷跟前的武丹,好教主子欢喜,知道奴才尚非全废之物!”乾隆哈哈大笑,说道:“那你就好自为之!”伸手挽起岳钟麒,直送出殿外滴水檐下,岳钟麒再三辞谢,颤巍巍退了出去。   “朕越想甘肃的事情越是要紧。”乾隆看着岳钟麒高兴得脚步都有点飘忽的背影对弘昼说道,“武官还成,从阿桂到海兰察兆惠新的一茬已经起来,福康安也历练得略有小成,都有个立功报效的心。有这个心就轻易败坏不了。文官现在是花天酒地纸醉金迷一天天败坏下去……整顿不好,朕寝食难安!今个儿要借甘肃这事杀几个封疆大吏,罢黜他一批,振作一下!”说罢回身进殿,弘昼跟着进来,笑道:“武官现在都没闲着,有差使压着花花心就少些。文官们政绩考核没个尺度,也不好衡量,整日三件事升官发财桃花运,没个好儿!皇上现在整顿,臣弟看来还是卓有成效。一是百姓人心,下头有个说法,‘大清盛,数乾隆。’说鼓儿词的谁也没有指令,开口就唱‘太平年,年太平,河宴海清’……刘墉李侍尧都是可用之材,还有福康安这些人,历练起来,恐怕比现在这几位军机还要能干。纪昀阿桂还在年富力强,科考还可再留心物色人才,大局面还是很好。州县府道想治得一色的清如秋水严似寒霜都是况钟海瑞,自三皇五帝以来没见过,皇上似乎不必为这过份焦虑。您身子骨儿好,就是咱们大清的福气!”   乾隆站着听了,笑道:“此话虽然不无逢迎之嫌,却大体不错。中央机枢这块不坏,百姓这块不坏,就是可望之局。傅恒尹继善是历练出来了,阿桂也还要再历练……也许是我求治心太切了。但你需明白,越是盛世步履越要小心。汉文景之治后有王莽之乱、唐贞观之治后有武周乱国,开元之治后有天宝之乱,都是因为没有防患于未然,宁不令人畏戒恐惧?”   说着已敛去了笑容。弘昼笑道:“皇上既然已经警惕,其实已经在杜塞乱源。咱们大清不会出那种事儿。”乾隆沉默了一会儿,听着外边黄鹂树头鸣叫,一笑说道:“你听它叫,‘皇上快回头!皇上快回头!’其实我真想‘回头’好好歇息调养,无为而治游悠散淡,可是不成啊……至少现时不成……老五,该说的话昨晚今天已经谈得很多,你不必有甚么顾虑,我就你这一个亲弟弟,谁能离间?谁能奈何你?我这就要给刘墉旨谕,让他到肃州凉州查办勒尔谨案,你不必回京,和他在开封会齐,你亲自也去走一遭吧,案情太重大了……”弘昼见乾隆说得郑重,收了嘻笑,躬身回道:“臣弟遵旨——”跟着乾隆进了殿,亦步亦趋入西暖阁。   兄弟二人进来,看见太皇太后也在,坐在皇后榻前婆媳两个正说着话。满屋太监宫女见他们联袂而入,“唿”地跪了下去。乾隆怔了一下,抢上一步打千儿行礼,陪笑道:“老佛爷过来了!儿子给您请安!”弘昼也随后行礼。乾隆嗔着秦媚媚道:“朕就在东暖阁,怎么就不禀一声儿?”   “皇帝起来吧!弘昼也起来。”太后笑道:“是我不许他们惊动你,这殿里布置得进来多少人也没个声息。我娘们这头说话,你们那头说,两头不扰——有意思。”   乾隆二人笑着起身,见太监提着银水瓶进来,弘昼忙要了过来,乾隆取杯弘昼注茶,恭恭敬敬给太后双手奉上。弘昼把瓶递给太监自己取杯,又给皇后身边炕几上安放了,笑道:   “娘娘请用。臣弟瞧着娘娘气色又见好了,只是还略有些气弱苍白。外头日头好时候,精神去得,叫人扶着略走动走动晒晒太阳。老这么歪着躺着,好人也会生病的。慢慢的就硬朗起来了……”皇后半歪在大迎枕上身子蠕动着欠了一欠,一脸温馨的微笑,说道:“他五叔就爱这么蛇蛇蝎蝎的女人似的——皇上五弟你们请坐。怕是还没进膳吧?老佛爷带的香椿蛋卷、豆皮青韭蒸饺儿,还有几样点心是汪氏跟扬州厨子学着作的,也都好味道。熬夜办事已经伤了身子,空着肚子岂不雪上加霜呢?”   “好,那就进点点心!”乾隆笑着点头。见墨菊端着碟盘过来,捡了一碟子葫芦丝儿烙锅贴饼儿递给弘昼道:“这个带辣味的,老五爱见,进了它——”向母亲一挤眼儿,“我可真的是有点饿了呢!”伸手取香椿卷儿,笑道:“老五怎么不动手?好端端的生出毛病来—   —不是早年一个书房里,偷吃我的梅花糕,还说书房里有耗子,做张做智地教人‘将老鼠捉将起’!”说得众人咭咕咯咯都笑,弘昼讪讪地取饼,小口咬着道:“这正是彼一时此一时了!皇上那日大发雷霆,至今思之心有余悸。您要一砚台砸了我吃饭家伙,我可就死之大吉了,谁去甘肃给您捉耗子呢?”   此刻汪氏陈氏等一众嫔妃听说皇帝来,也都赶过来侍应。听他兄弟两个调侃说笑,两个答应上前给太后捶背,两个常在跪在里榻给皇后按摩,雍雍熙熙满堂笑语——虽说是一家人,在北京宫禁森严内外隔漠,行走居处循规蹈矩,“礼”上头不能有分寸毫厘差池;下江南随便了一点,但朝事公务忙得乾隆昏头胀脑,七事八事枝节横生,竟比在北京还忙了一倍。难得这样容容穆穆一大家子团聚井享天伦之乐。七嘴八舌家常絮语说得热闹,有说扬州风光比苏杭好的,有说可惜不得见钱塘潮的,莺呢燕语一堂娇音。因听太后笑说:“咱们满州老人儿住不惯南边。先帝连北京也嫌夏天忒热。皇帝下河南也中过暑。我还是头一回来,这里倒住的惯。问问当地人,也就南京那块热些。长江无六月,其实也凉爽的。”弘昼凑趣儿道:“我也问过,确有‘长江无六月’这话。原来是这个意思?我心里还异样儿——敢情江南过了五月就是七月?”他装傻卖闷子一脸迷糊相,逗得众女人笑不可遏。太后因问:   “你不是要先回北京呢么?怎么又去甘肃?”   “我去捉耗子。”弘昼舌头舔着嘴唇说道,“这回给皇上当一回御猫——还有阿桂、刘墉他们,各走各的道儿共办一趟差。”   乾隆是讲究“食不语”的,只微笑着小口嚼咬点心听众人说话,胡乱用了几块点心喝一碗奶子便推开盘子。因见母亲看自己,乾隆忙陪笑将甘肃冒赈的事约略说了,“这边王禀望已经拿了,勒尔谨也要拿了,一网打尽这群耗子,给老佛爷上寿!”   “阿弥陀佛,不当家拉花的,我可不爱见老鼠!”太后叹道:“我虽说不管这些事,外头有些个奴才无法无天胡闹,听傅恒家的尹继善家的说的也就不少。这么着说,皇帝大概也冤不了他们……世宗爷在时你十三叔就说过,当官的是‘一年清二年浑三年过去掘坟刨金’。太平久了难免生事,树大林深就出山精木怪。你能想到这一层警惕着料理就不要紧。   只是打骡子惊马,别太张扬了,一来还要指着他们办差,别把马惊得不敢上辕;二者是闹出些戾气,也不是祥和气象。王禀望我没见过,他母亲满明白的人,看去慈祥和瑞的,怎么就由着儿子胡闹?唉……”   乾隆听母亲说一句,在椅上欠身答应一声“是”。他最耽心母亲又来说情讲厚道,甚么“清水池塘不养鱼”“和光同尘是吉祥”,最好是一个不抓一个不杀才能趁了“佛祖的心”,听听竟没这些话头,又是感慨又是宽慰,也是一声叹息,说道:“儿子都记下了……   母亲放心安富尊荣,瞧着儿子料理发落这案子。以宽为政的大章程不变,还要惊醒那些官员奴才不敢放纵小心恭谨办差,断不至妨害大局的。”他笑了笑转了话题,“除了钮祜禄氏和魏佳氏,今儿一家子人到的齐全,连老五也来了,说点高兴的吧——告诉老佛爷和皇后一个好消息儿——福康安在外头立了大功呢!”   “谁?”太后己有点重听。方才“捉耗子”的话题大沉重,又是杀人又是罢黜的,她笃信释佛的人,无论如何心里都有点忐忑不宁,听见“好消息”,顿时脸上绽出笑容,侧耳问道:“是哪个将军立功了?”皇后却听清是娘家侄儿立了功。一头说乾隆和棠儿有一脚她是知道的,一头说福康安崛起,娘家更加贵盛熏灼她却遂愿,涩涩的酸味里杂着蜜糖后味,颦眉一笑说道:“是傅恒家的老三——老佛爷又忘了……去海宁前头半个月,在天宁寺老佛爷还见了几次呢!他那么丁点儿年纪能给皇上立甚么大功呢?”她没说完太后己经想起,呵呵笑道:“我想起来了,是长得有点象女孩儿样的那个哥儿?就是的,那么小的,能立甚么大功呢?”   “这个福康安老佛爷可看走了眼。”弘昼笑道,“老佛爷没听说过‘自古英雄出少年’?蜀汉夷陵大战、秦晋淝水之战,都是少年将军指挥以弱胜强以少胜多,打得符坚几十万人血流成河败退八公山,听见风声鹤唳都吓得身上哆嗦,烧得刘备七百里连营一片火焰山!”他备细将福康安枣庄剿匪全胜的事依着葛孝化的信一五一十说了。至那紧要节扣处还要添枝加叶润色形容,加着逗闷子留悬念,说得曲折跌宕回肠荡气,赛如鼓儿先儿茶馆说书,满屋女人听得心往神驰。未了叹道:“这一仗细思是十分凶险。只要事机不密走漏半点风声,或者稍有布置疏忽,蔡七他们突围是极容易的——一旦这只大虫冲了出来,枣庄数万良民难逃大劫;占山为王,或者流窜各省攻城掠地作案,朝廷不知要耗多少兵刀钱财才能镇压下去!老佛爷,自古打仗杀人一万自损三千,那是常例;剿匪不伤良民,那也是没有的事了。难得他在平原村落打仗,干得这般利索!这孩子平常只见文章好、字好、会琴棋书画、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原想是个文臣材料儿,谁知布军作战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竟是个文武双全的簪缨子弟!这都是皇上皇后的洪福泽被,傅恒教子有方,调理得有这样的英才!我想,剿灭蔡七还在其次,不拘是谁,甚么时候,蔡七终归得就擒伏法。难得是发见了这个人才!   还有刘统勋的儿子刘墉,都能造就成我们大清的栋梁砥柱!”   他连说带夸夹着奉迎马屁,眉飞色舞神彩焕映。一众女人哪曾听过这些?有的呆呆怔怔有的痴痴矣矣,时而心驰神往,时而攒眉颦目,目光眈眈看着这位口若悬河的王爷,一片声啧啧惊叹,直到他收科说完,众人才松了一口气。皇后倚枕笑道:“他五叔真个好贫嘴!我们虽说都没听过鼓儿哼说书先儿说书,小时候儿大哥听回来给我们姊妹转说,不及五弟一分,听得到紧要关头,他就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得求着他才肯接着再说—   —你们爷们在外头看折子,敢情是折子里说的都是古记儿?这么好听的,就只是太短了—   —”说着便咳,手帕子握着看时,痰中带血,见众人没留心,掩了帕子塞进袖子里。   “康儿这么能耐的?”太后喜得满脸是笑,“可见是龙凤有种,随了他爹爹文武全挂子本事了!可怜见的那么个金尊玉贵的哥儿,又还小着,就知道给朝廷卖命立功——我原惦量着他还小,只是任性不听话,出来入值侍卫还不放心的。如今看来竟又是个做大事的坯子!”乾隆忙色笑承欢,说道:“现在要派刘墉去甘肃了,放着胆让福康安独个儿巡阅几个省。也是个琢玉成器的意思。这会子只是下旨褒扬,不宜升他的官,待到回京一条一条都要叙功,那时候儿再说。象康儿这样的,一落草就注定要作官,官儿不稀奇,要紧的读书长学识历练出能耐。我一想起北京那起子八旗旧人子弟、功勋子弟黄带予宗室阿哥就心烦,你叫他吹祖宗,一套儿一套儿全都现成,叫他玩鸟儿溜腿子逛庙会坐茶馆,一般儿是龙子凤孙气派,教他生业养息出来办差,全都是些废物傻蛋白痴二百五!老五的话:说谎吹牛呱呱的,办事尿床刷刷的……”说着自己也笑了。   众人跟着一片哗笑,前俯后仰的站不住。说起旗人笑话,那是人人都能说几个的,太后因道:“头前听你十六叔福晋进来说,有些旗下子弟已经精穷了还要装阔,进茶馆泡的茶叶都要带回去,晒干了下次再冲,冲一壶残茶一个芝麻饼过一天。说有个人饼上芝麻落在茶桌上,装着在桌上写字,蘸着口水一粒粒填了口里,偏有一粒芝麻掉进桌缝,急煞也粘不出来。他就装成想字,偏着头想了半日‘啪’地一拍桌子说‘有了!’那芝麻也就蹦出来了!”众人的哄笑声里弘昼也来凑趣儿,说道:“有个旗下子弟穷极了,到裁缝铺里说会补针鼻儿。那家裁缝攒着半斤破针预备着卖铁,听说能补自然高兴,好吃好喝管待了他,取针让他补,他说:‘把那半边破鼻儿取来,我给你补!”   “这个杀才真是块滚刀肉材料儿!有这份心智用到哪里不出息?”乾隆大笑道,想了想又一叹,“旗人生计是大事,太后老佛爷也极关心的——打仗打出一批好样的,象阿桂兆惠海兰察还有勒敏都是的,该不争气的仍旧不争气,思量着竟拿他们没法子!”“这事不是一天两天能办下的,皇帝也甭为这着急。”太后也敛了笑容说道,“打从康熙初年,过先帝爷手,想了多少法子,总归不中用。好在这是大事却不是急事,从容些子,慢慢的办法就有了。”乾隆忙陪笑道:“母亲说的是。”   众人说笑一阵,各自轻松喜乐,连皇后也脸上泛出血色。因见弘昼起身要辞,叮嘱道:   “他五叔你要去甘肃,那边道儿远,地气苦寒,自己要当心。带两个得力能干的奴才带……   出门在外的人,比不得家里,诸事都好检点照应。”弘昼忙一躬身,说道:“臣弟谢娘娘关照。我有事没事常出门的,不会有甚么差池。娘娘只管放心荣养,办完差回京,娘娘身子骨也硬朗了,欢欢喜喜给您请安!”又转脸对太后道:“那地方儿出的有名的甘草黄蓍,我给老佛爷和娘娘背一大捆,泡着当茶喝,最是能滋阴养脾的。”太后和皇后都笑。   “你的安全也是要紧的。”乾隆沉吟着说道:“要知道这次是出去办钦案,不是寻常游山逛水。去刘统勋那里,把黄天霸的手下选两个跟上。白龙鱼服蟹虾可欺,你不要当成儿戏。”太后问道:“整日价听太监说起黄天霸,耳朵也聒出茧子了。说是能飞檐走壁镖打香头甚么的,跟说‘三侠五义’不差甚么。既这么大本事,怎么不改了军职派了西边打仗?听说封了车骑校尉,职分还只是个道员?”乾隆笑道:“老佛爷想看他的玩艺儿,回北京进圆明园叫他和他十二个徒弟给您演练演练。”因将莫愁湖胜棋楼黄天霸和盖英豪两家比武的情景细细说了,又道:“这是一群江湖道。出兵放马讲究行伍纪律行军布阵粮秣供应,懂兵法能带兵才能野战。黄天霸和阿桂兆惠海兰察比起来,只能算一条狗。狗有狗的用处,看门护院狩猎还成,护得有功,也要喂点好东西他吃,票拟已经出来,还要晋他男爵呢!派了军职反而不得。刘统勋和刘墉好比我派出去打猎的人,他们就是爪牙鹰犬,瞧准了哪里有豺狐兔子黄羊麋鹿甚么的,一个手势眼色他们就扑上去了。这就是人才、奴才、狗才的不同……”   他没有说完,太后一众人已经笑了,太后道:“佛祖!敢情是有这门大的学问的!这才堪堪的明白了,外头这些办事的人还分着几等几样!其实有些人还不及狗靠得住些。先帝爷那条叫‘芦芦’的狗,脖子上挂一块银牌子,一天是一两银子的分例,比得上两个一品大员的俸禄。我和先帝说过,似乎太厚了些。先帝说这是功狗,有过擎天保驾的功劳,不能薄待。可怜那畜牲也是个心痴:每日先帝打瑞藻轩过,它都要过去撒欢儿亲热一会儿。先帝崩驾了它还不知道,照样儿天天守在轩口儿等,巴巴儿瞧着,见太监出来就迎上去,以为先帝就要出来,瞧瞧不是就又卧了,眼里头还流泪,不到半年也就死了……可不是通了灵性的么!”说着便拭泪。乾隆听她从黄天霸说到芦芦,平白抹眼泪的倒觉好笑,忙道:“母亲这又何必呢?说归结底,它不过是个畜牲。跟了先帝,还是它的造化呢!您觉得可怜,它这会子兴许在先帝跟前满得意的——是先帝召了它去侍候解闷子的了!”太后一想不错,便又笑了:“是我老悖晦了,不会想事儿。”当下众女人又转了话题,七嘴八舌讲起轮回报应,某某地一个老妇吃斋念佛,六十岁上头观音送子;何地屠宰杀生太多,引出旱魃;董永诚孝感天,仙女下嫁;天降皋雷击树,击死树中老蜈蚣,蜈蚣身上有字。“秦桧十七世身”……诸如此类说得兴头热闹。直到晚膳时分,乾隆意思要一处进膳,但这日却是观音诞辰,太后皇后各各嫔妃都要斋戒,乾隆便也悉听各便,步送太后出殿,众人也就纷纷辞去。   乾隆知道皇后也必有一番祭祀祈祷,待人去后,着人扶皇后静静躺下,亲自要了奶子,看着她热热的服下,笑道:“今儿着实搅你了,从没有这多人坐了这么久的。我看你精神好,那是强支撑的——你就有念经诵佛的功课,也先稍停一下,你心这么虔的,佛菩萨也必不计较你的口头禅的。”皇后望着丈夫微微摇头,“我发心抄一百部《金刚经》,几年已经抄了七十部了,今晚只诵一百零八遍菩萨佛号,趁着精神好,还是要抄经。将来我不在了,赏给咱们阿哥们还有宗室里头信佛的,你也能留个心念……”她没说完乾隆已经伸手捂住她的口,叹道:“你看看你看看,你又来了不是?只管抄只管念就是,何必说这些不吉利话呢?”又宽慰了一番才慢慢出来,径到前殿用了御膳,见天色已经向黑,打理着案头的奏折叫过王八耻问道:“今儿翻过谁的牌子来着?别象上次翻混了,叫人家白等着。”   “回主子话,”王八耻呵腰陪笑道,“牌子盒儿晌午送过来,万岁爷正见人,说叫等等——您还没翻牌子呢?”说着端过绿头牌盒子来。乾隆想了想,笑道:“就翻陈氏的吧,她是个老实人,从不和别人争,不能叫老实人太吃亏。”王八耻答应一声便要过去传旨,乾隆却叫住了,说道:“你一告她知道就没趣儿了。呆会子,朕把这几份折子批出去,直闯她那里去,给她个意外之喜。”说罢便援笔濡朱砂,一份一份在折子上批文。   因为明日就要启驾返京,军机处早就下了廷谕,所有折奏条陈片子除有军情盗情水患急灾的直递行在,其余奏折一律转往北京留守军机大臣阿桂处置。所以看去宗卷堆得老高一摞,都是原来余下的没要紧公牍,有请安的,有奏报海关厘金分拨情形的,省内州县官出缺补缺调配分发……诸如此类,虽都是不急之务,府县任缺还是看得留心。乾隆见周围没有太监,大大伸展开打了个呵欠,出殿来看,满行宫已是灯火阑珊,因对守在门口的王八耻道:   “叫卜礼把折子送军机处。”便移步往陈氏居处来。   陈氏其实和皇后住的一个院子。皇后的正寝宫下东厢的最南头,再向南是汪氏常常制膳的小伙房。贵妃那拉氏原住西厢,她爱热闹,皇后怕住这里拘着了她,在行宫北又指一处单院住了。因此这宫院此刻是半边灯火亮,西厢一溜只南边两三间住着太监宫女,也都出去值夜,黯黑的老树掩映下显得有点阴沉。王八耻隔门缝看了看,回身小声道:“陈主儿打坐呢!主子请进吧!”   乾隆点点头,不言声进来,果见墙上挂一幅鱼篮观音图,壁下一张白木小几设着几样素食小点心,并有福橘菠萝苹果荔枝一应水果,中间簇起一只小小铜香炉,袅袅绕绕烧着三柱香。陈氏面壁跌坐,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却是《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玉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乾隆见她念得专注,也不去惊动她,小心坐了窗边椅子上,灯下审量陈氏侧影,只见她散穿一条藕荷色褶裙,上身月白小褂紧袖短襟,领袖襟边滚着金线,一头乌云般的头发刚沐浴过,黑瀑般直垂到摊在地下的裙上,已经三十多岁的人,腰身绰约胸乳微耸,嫩腮粉颈灯下色相,宛然象个处子。乾隆还是离京前召幸过她一次,穿着花盆底,旗袍汗巾把把头,挺胸凸肚的,和此刻形容儿相比,真是云泥之别……想着看着不由得动火,欲待起身去玩逗,又忍住了,待她又念一遍,才轻轻嗽一声,笑道:“好一副仕女礼拜图,你这么虔心,观音菩萨要送子给你了!”   **********************************   二十六 游宫掖皇后染沉疴 回銮驾勉力全仪仗   陈氏心无旁骛礼拜念佛,乍听背后乾隆说话唬得身上一颤。转脸见乾隆倚着榻边椅上笑吟吟看自己,色迷迷的两眼贼亮,她自己上下一看,顿时羞红了脸。款款起身向乾隆盈盈一福,略一掠鬓,抿嘴儿小声道:“奴婢洗澡了没穿大衣裳,忒失礼的……主子宽坐,我更衣再过来侍候。”说着便向里屋走。乾隆这才看清她下身穿的原是浴裙,只一根米黄绦子松松挽个环儿束着,略一动,裙缝里白生生玉滢滢两条大腿都隐约可见,一双娇小玲珑的天足玉趾微露,原来连鞋袜也未穿。乾隆早已看得欲火炽焰冲腾,哪里容她去?抢一步上前一把揽在怀里,抱坐在椅上,一手搂着她香肩,一手从裙缝里伸进去,抚着她滑不留手的玉体,肩背乳房小腹脐下慢慢捏弄把玩,额前眼睛面颊……只是吻得情热,叫着她小名儿道:   “倩儿,想朕不想?”   “想又怎样?我位份低,人长得也不好,年岁也老大不小的了……”   “唔……朕这不是来了嘛………”乾隆用力揉搓着酥软得一摊泥样的陈氏,嘻嘻笑道:   “这么多人的,总得都有照应……就眼前这些人,朕还是很痛怜你的……”   陈氏被他抚摸得浑身燥热麻胀,紧紧偎在乾隆宽阔有力的胸前,觉得那话儿热乎乎硬硬的顶腰,伸手想摸,又缩回手来,只是吃吃地笑:“真的么?……那我就知足的了……我妈说一个女人能嫁给皇上,就是祖上的德性,不能象平常女人那么馋,那么渴……”乾隆卟哧一笑,说:“你妈有意思!甚么‘馋’,又是甚么‘渴’呢?你想吃甚么喝甚么……说嘛……”陈氏半晌才轻轻回道:“我打头一回得皇上宠幸……到今是十八年,皇上叫我侍候了八十三回,有一回还是半回……皇上这话不能回,可又不能不回:甚么吃了喝了能给皇上生个阿哥或者公主,我就……馋……”她说得羞臊,忙用双手捂了脸,却道:“别……   别……小肚子上按不得……里头有了龙种,三个月头里皇上您种下的。”   “真的,朕差点忘了,内务府送来的玉碟写过的!”乾隆喜极情热,回头一口吹熄了灯。黑地里一阵衣裳悉悉,便听牛喘娇吁鱼水乐极呻吟之声。乾隆摆了个童子拜观音的姿式嘻笑着问:“这么着可好?又得趣快活,又不压了肚子。你的好紧的……”陈氏只是笑,好半日小声道:“只是不好意思的……皇上来江南忒忙的,顾不到我们。我们乡里有谚‘男人锄头动,女人……那个合缝’。——那拉贵主儿五七天就是一次,我看她还不足意儿……上回说悄悄话,她说生过孩子的人……那个尺码大,她那里得个甚么药,能缩得尺码小些儿……”乾隆听得哑声失笑,道:“尺码——真真是这词儿想得匪夷所思……”   一时云收雨罢,二人相偎歇息说话,乾隆抚小猫一样搂抚着陈氏,说一阵皇后盛德母仪人人钦敬,又说那拉氏待下宽厚大方,原来略有拈酸吃醋的毛病儿,如今兴许年纪大了些,阅历老成,这毛病竟是改了。又讲钮祜禄氏素来端庄自重勤勉节俭,汪氏李氏并嫣红小英睐娘的好处也都——如数家珍。听陈氏不言声,问道:“你睡着了么?”   “没有。皇上说话奴婢怎么敢睡呢?”陈氏暗中醒得目光炯炯,望着黝黑的天棚说道:   “您说话,我不能插话;你问话,我不能不答,这是规矩。皇上的意思说到根儿上是疼我,怕我妒忌,怕我……犯‘馋’。我自己就是女人,女人的事还是懂的。您放心,该有的我都有了,不去想不该有的,得乐子时且乐子,不得乐子过日子,最要随分入常的。娘娘贵主儿们没有特意另眼高看我,可也没有委屈亏待了我。我自己知道小小的,就象棵狗尾巴草,不去争甚么,风刮自然就长了,下雨自然就浇了,谁也不拿我当对头,也就没人作践我妒忌我。就象刚才那样受用,也只一霎儿就过去了。天天欢爱夜夜宠幸,反而未必珍惜君恩,也招得宫里人乌眼鸡似地盯着,还要防着甚么,活得就累透了。我只想给皇上生个阿哥或者公主,就是菩萨给我的造化福份了。   这下轮到乾隆惊讶了,想不到这个低等嫔妃整日不哼不哈,竟如此达观知命,这样洞悉人情!想着,搂紧了陈氏,说道:“你既这么识大体,懂事明白,朕尽力成全你……”说罢翻身上去,再施雨露……   乾隆每日四更更末起身,是自幼养成的习惯。早年随康熙住畅春园,是太监叫起,一到时辰,四五个太监喊着:“请小阿哥侍候圣驾!”一拥而入,连揉带哄拉出热被窝,有的穿衣服有的套靴子梳头扎辫子洗漱一阵撮弄,读书打布库,见康熙请安准在五更。雍正是严父,更是叫精奇嬷嬷擎着御批戒尺站床边督促,起身象失火般快,一个慢,嬷嬷就喊,“仔细打了!”雍正死后,又是太后接着,一个太监站窗前高呼:“太后懿旨皇帝起来办事!”   一声比一声高,把人聒得起来算完。这是清世祖孝庄皇太后就立下的祖宗家法,所以皇族正支阿哥,连弘昼那样的,再没个睡懒觉睡回笼觉的福份。乾隆每到时辰,自然就醒了。此刻醒来,见陈氏面带甜笑雪肩微露合眸,依旧睡得沉酣,便不肯惊动。扯过褂子披时,陈氏一眨眼醒了,急忙三下五除二腾身穿衣,过来张罗乾隆穿衣理辫子,要了参汤奶子又布几碟点心,侍候着他用了,便自跪在门边谢恩送驾。 “很好。”乾隆对着镜子打量一下自己,满意地说道,“朕象是昨晚才识得你。你不算机巧伶俐,却算得聪慧爽明,自然是要抬举的。”陈氏叩头道:“是主子圣明,是奴婢的福份。”乾隆似乎还想问几句甚么,又觉得不是时候,点点头便出了房门。因见王八耻已经在恭候,便问:“军机处外臣想必是来了,龙舟不知预备齐了没有?”   王八耻带着卜义卜礼卜智卜信几个大太监已在门外等候多时,见乾隆出来一齐打下千儿请安。王八耻回道:“大人们都在仪门外等着。刘统勋也来了。奴才们昨晚不分当值不当值的都没睡,一条船一条船都仔细看过了,主子和主子娘娘同乘一艘御舰,另有一艘陪舰,预备着道儿上接见大人,太后老佛爷是一艘楼船,贵主儿是一艘舫船,陈氏汪氏以下嫔妃两人一艘,都是官舰改制的。各船舱房都是隔着的,上下人分的等级,礼部贴了明黄条子,茶房厨屋都是合用的,更衣入厕也都安置妥当。奴才数了数,连八条仪仗船,太湖水师的护卫舰在内,共是一百零八艘,从瓜洲渡到迎驾桥一路摆开,有十来里长。码头一带是官员跪送,夹岸百姓都是门前香花醴酒礼拜瞻仰,近岸十丈都由善捕营关防挡人,远道十里八乡的绅民百姓这会子正赶着过来,也都有地方官分拨安置呢!万岁爷,外头风光好!只可惜刘老中堂下谕,除码头外一律不许鸣放爆竹,要不,连宫里都早热闹起来了。”   “你不能议论刘统勋。”乾隆听王八耻口风间对刘统勋略有不满,他是在这上头极精细的,立即挑剔出来,一边向行宫正殿走,又问:“朵云等人怎么安排?”“是奴婢再不敢议论。”王八耻小心翼翼趋步儿跟着,陪笑说道,“朵云,还有钦巴卓索钦巴莎玛爷女坐一条船,和护卫御驾的太湖水师一道儿。礼部的人说他们没身份随驾,朵云还是个犯人——”他没说完乾隆便一口打断了:“谁讲朵云是犯人?钦巴父女也不是‘父女’,莎玛是蒙古台吉的女儿,卓索是宰臣你懂吗?一个是格格,一个是藩国外臣辅相——叫人传旨,他们是客人不是犯人,他们的船安排在太后的座舰后边!”   正说着,乾隆闪眼见秦媚媚拎着几包药从外院进来,正在后退侧身避路,因道:“你给皇后抓药的么?皇后今早进膳怎样?”秦媚媚看样子也是没睡好,脸色黄里带青,微微嘶哑着嗓音说道:“主子娘娘昨晚犯了痰喘,一夜没睡安,今早叫了叶天士进去看了。叶天士说是受了惊或生了气,脉息也不好。叶天士就开了方子,叫急煎快服,先镇一下喘……”“受惊生气?”乾隆停住脚步,诧异地道:“昨下晚离开时她还精神开朗的呀!晚间有人伏侍不周到,惹她生气了么?”秦媚媚道:“娘娘晚膳时还有说有笑的,因叶天土坐船晕船坐轿晕轿害怕骑马,还说了他这人毛病真多,叫奴才连夜去扬州府给他弄头毛驴,骑在岸上跟船走。奴才出去一个时辰回来,彩云她们几个就说娘娘身子不好,身上热,喘得脸通红。问了问几个丫头,说是晚膳后祭观音,娘娘说要到院里散步,默诵大悲咒,只带了墨菊一个人。   出去走了一遭回来气色就有些泛潮红,头晕心悸。问墨菊也没问出个子午卯酉。娘娘自己也说没有受惊受气,方才叶天士给她手上扎了几针,略定住了点,用了这剂药,叶天士说要瞧瞧病势,才敢说上路的话呢!”   乾隆顿时怔住。耳边听远处细微嘈杂的人流涌动声,夹着瓜洲渡方向零零星星的爆竹响声,此时行宫外不知多少官员百姓翘首企盼,要瞻仰帝后回驾盛仪风采!他自己要接见大臣行跪辞礼,又要扶太后銮舆出宫上轿。这样的景运大典,也断没有中止的道理。他心里一阵发急,还是头一回觉得捉襟见肘,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沉吟片刻,舒了一口气说道:   “你传旨给叶天士,不拘用甚么法子,要让皇后能支撑一会儿,上船再缓缓调治。传旨百官一体周知,皇后凤体欠安,各官眷免予参见,由那拉氏代皇后和朕扶太后銮舆。太后那边由朕亲自禀告。嗯……需用甚么药,叫叶天士开出细单,装船随行,叫陈氏过去随皇后伏侍。   朕这就要出去,你去告诉皇后安神定性,万不可急躁,从她銮舆出来顺利上船就是大礼告成,一切有朕,不必心里慌张。”他从怀里取出表看看,又补了一句:“离辰正时牌还有不到一个半时辰,要快。”说罢便向外走,王八耻小跑看到垂花门外高喊一声:   “万岁爷启驾了——!”   顿时便听钟鼓之乐大作。乾隆徐步跨出垂花门,这才知道一夜之间正宫正院已经全然换了面貌。从垂花门逶迄斜向东南居高而下的石甬道边,移来不计其数的盆花,月季、玫瑰、百日红、水仙、东洋菊、西番莲、夹竹桃、春海棠……左手一带万花丛中用万年青摆布成“万寿无疆”式样,碧绿青翠油润欲滴,右手一带全用小葵花盆嵌在花间,绘成“丹凤朝阳”图画,都有四丈余余阔。融融艳阳中,花海一直漫漾到正殿大院西偏门,万紫千红鲜亮不可名兆。甬道两边是二十四名当值侍卫,一个个挺胸凹肚按刀侍立,钉子般纹丝不动。六十四名太监早已列成方队兀立在垂花门前,见乾隆出来,王礼一个手势,太监方队抽丝般列成两行按序沿甬道徐徐而出。黄钟大吕之中,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各按节律悠扬沉浑而奏,守在正殿西侧门的供俸也是六十四名,齐声庄肃唱道:   皇心克配天,玉琼蔚灰得气先。彤廷胪唱宣,四海共球奏天寰。珠斗应玑瑢、金镜朗、麟凤骞,人间福景全   乐声中乾隆款步而行。这样的丹陛大乐,他向来十分留心的,但此时却有点神思不宁,听到两处节律不合,站住想说甚么,又接着往前走,心里只是惦记皇后,临离江南百官万民送驾,将成大礼之时,她突然犯病,这太不吉利了!昨日精神健旺,一夜之间能受甚么惊气引发疾作?久病缠绵,忽然见好,难道是回光反照?……胡思乱想间已经走过那片花海,从正宫西侧门踱进丹墀之下,兀自神情迷惘。听得王八耻抖擞精神“啪、啪、啪!”连甩三声静鞭,钟鼓丝弦之音嘎然而止。乾隆方神思归舍,定神看时从正殿丹墀阶下一直蔓向东南仪门,临时设的品级山两侧早已站得挤挤捱捱都是赶来送行的官员。从孔雀翎子珊瑚顶到素金顶戴黄鹂补服依次按序由近及远,都是簇新的官袍靴服,在暖融融亮晃晃的日影下灿烂放光,见他出来,马蹄袖打得一片声山响,黑鸦鸦伏地叩头高呼:   “乾隆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隆扫视了众人一眼,只点头“嗯”了一声,这里居高临下,他的目光透过伏跪的人群和两厢偏殿向外眺望,行宫外运河一带蜿蜒碧水上已是泊满御舟,黄旌龙旗彩楼衔接,象煞了是一条卧在行宫外巨大的黄龙。夹岸桃李竞芳,黛绿粉白林间树下,每隔数丈都搭有彩坊彩棚也都是披红挂绿,结着“皇帝万岁”“太后千岁”“皇后千岁”各色幔帐,中间纷纷如蚁的人都依地势或疏或密夹岸游移,已是一片涌动不定的人海……他满意地收回目光,近前几位大臣,一个是庄亲王允禄为首带着大阿哥永潢、病骨支离的三阿哥永漳,还有一群黄带子近支宗亲跪在左手,右手为首的是军机大臣。因见刘统勋也在,乾隆怔了一下,竟上前一步亲自用手去挽,笑道:“特特的有旨给你,径直上船,不必陪朕的,怎么还是挣扎来了?   ——扶刘公到厢房休息!老三身子骨儿不好,也去暂歇,离着发驾还有一个时辰呢!”说着,早有几个太监过来扶了二人去。乾隆目送刘统勋进了东偏殿,这才转过脸来,轻咳一声道:   “诸臣工!”   满宫中官员低垂着的头立刻又向下伏了伏,偌大的庭院里顿时寂静得一声咳痰不闻。   “朕郎将回銮北京。”乾隆说道。这是临别训词,未出北京已经打好了腹稿,如此庄重场合,每个字都要原话载入诏诰,又要文藻毓华,又要能听得懂,又不能象背诵文章,因此说得很慢,“朕法圣祖之法,以孝治天下。江南督抚等,以该省绅耆士庶望幸心殷,合词奏请南巡……仰稽圣祖仁皇帝,六巡江浙谟烈光昭,允宜俯从所请,恭侍皇太后銮舆南来。朕巡幸所至,悉奉圣母皇太后游赏,江南名胜甲天下,诚亲掖安舆,眺览山川之佳秀,民物之丰美,良足以娱畅慈怀。南巡以来,朕轸念民依,省方问俗,不惮躬勤銮辂。江在地广人稠,素所惦念,其官方、戎政、河务、海防,与凡间阎疾苦,无非念存一意,而群黎扶老携幼夹道欢迎,交颂天家孝德,慕仁慕恩之情浴化彰明。”他顿了一下,突然一个念头蓦地生出来:讲孝道,巡省官方体察民情,无论写到哪本书上都是堂而皇之的体面事,然而这次实是亲眼所见,化的钱是太多了,“万家膏腴奉一人”这个名声不能担当。但原来打的腹稿里没有顾及到这头话说,要现编现说,因更放慢了语调,悠悠说道:“朕择吉临行之前屡屡降旨:前往清跸,所至简约仪卫,一切出自内府,无烦有司供亿。徇来视察,仍有过于崇饰之嫌,浙闽之地过求华丽,多耗物力,朕甚弗敢,已经降旨申饬……”乾隆讲着,倏地又想起窦光鼐,在仪征以头撞槐血流被面搏死一谏,不就为的自己这个“见识”?   望着宫外浩大的恭送回銮仪仗,结彩连绵团锦十里的场面,乾隆的心忽然乱了,原来预备的训词,现编的诰谕一句也想不起来,怔着不言语,纪昀尹继善和跪在第二排赶来送行的几位外省督抚,听着突然没了声音,下意识抬头看时,被乾隆一眼看见王禀望,二人四目相对,王禀望忙低伏了下去。乾隆的目光幽地一闪,转眼回头寻卜义,却一时寻不见,便看纪昀。纪昀方才在外宫候驾,见王禀望也翎顶辉煌列班等候,心里已是诧异,见乾隆盯自己,略一定神,已明白卜义传错了旨意!他心头猛地一提吊起老高,蓦地出了一身冷汗,十指变得冰凉,紧紧纂着,却不敢回避乾隆的目光,脸色煞白痴望着乾隆腰间的卧龙袋。   “朕来江南观阅风俗体察吏情。”见众臣子已经觉出异样,相互交换目光,刹那间乾隆镇定下来,就有天大的怒火,此刻送驾大礼,万不能妄动无明。游移着目光,已经完全撇开文诌诌的训诰文词,说道,“江南百姓倾心沐浴圣化感恪君恩共庆舞鹤升平,踊跃感戴之情随处可见,可见官吏平日教化有方,办差尚属努力。一枝花巨匪殄灭,渠魁蔡七就擒,俱是兵不血刃,刘统勋刘墉父子功劳固不可没,但若吏治毁败治安不靖,焉得如此顺利?朕观‘以宽为政’之道成效显著,甚慰中怀。”他咽了一口唾液,“但‘以宽为政’并非放纵弛政,吏治整饬断不能一日疏忽。乃有身为朝廷大员开府封疆朕所倚任之重臣,行为卑污贪渎婪索肥己病民误国之徒,尔自思量,朕之手创盛世,岂容尔随意作践?即科道州府诸县守令,食君之禄牧爱一方,亦应中夜推忱扪心自问,朕方燃烛勤政不遑宁处,宁臣子宴乐游悠,纵欲享乐之时耶?”这一顿训词说得铿镪有节掷地有声,前头已经听“懒”了的官员们被一下又一下的话语敲得悚息营屏心中颤栗。听得远远西边隐隐传来细细鼓吹乐声,乾隆便知太后銮驾将到。他放缓了语气,勉强一笑,说道:“朕别无叮咛告诫,回京自然还有恩旨。诸臣暂跪,十六叔陪朕去接慈驾。”   听得大气也不敢出的官员们悄悄透了一口气。   ……泊在瓜洲渡口的御舟一滑,启动了。从送驾码头沿运河北上,足足走了两个时辰才驶出夹岸欢呼的人海,乾隆一直站在舰中黄龙大纛旗下,身后设的御座挨也没挨。倒退着的如蚁人流,纷华迷乱的彩坊,青郁郁如烟柳堤和萋萋芳草上点缀的野花……无限春光好景,他都没有怎样留神观赏,心中只觉得一阵迷惘一阵惆怅,一时想到陪太后和皇后在灵隐寺进香,又转思在廿四桥观赏夜月,从仪征观花和汀芷会面又悠然思及桃叶渡和一枝花邂逅倾谈,走马灯似的转换不定。随着思绪,脸上时喜时悲。只偶尔一个醒神,转身顾盼微笑向岸上摇手致意而已。直到港汊已尽,运河直北而流,岸上没了人,他才觉得两腿站得膝间发酸,才听王八耻在旁道:“主子,也好歇歇儿了。从没见主子站这么一晌的……”   “唔?唔……”乾隆憬悟过来,除下头上的苍龙教子缎台冠,肩上的海水潮日瑞覃也解下来递给太监,一头往舱里走,转脸看见卜义站在舷边傻呵呵看岸边景致,顿时阴沉了脸,却没言声——进来径自坐了窗边,由着宫女沏上了茶,抽过一份奏折看,是勒敏的请安折子,醮了朱笔批道:   朕安。你好阔,明黄缎面折嵌压金边!此皆养移居易之故,朕岂是崇尚侈华之君?办事宜留心,事君惟诚而已,此后不可。   写了“钦此”二字,又抽过一份,却是高恒的供辩夹片,已经看过一遍了的,随意翻着道:“叫卜义进来!”   卜义进来了,他不知道传唤他是甚么差使,也想不出单叫自己是甚么缘故,有点像一只怕落进陷阱里的野兽,左右顾盼小心蹑脚儿进来,打了千儿跪下,“奴才叩见万岁爷!”   “你可知罪?”乾隆皱着眉头,象在看一只掉进水缸里的老鼠,问道。   “奴才——罪?”卜义一愣,张惶四顾,胆怯地看了一眼王八耻,忙又连连叩头,碰得舱板砰砰作响,“是是是……奴、奴、奴才有罪……昨晚那拉贵主儿宫里的琉璃聚耀灯坏了,蝈蝈儿叫我过去帮着修,里头油烟子腻住了,奴才用银簪子捅,把聚耀灯底座儿给捅漏了。怕主子责罚,又没法给主子交待,只好去皇后娘娘宫里把用废了的聚耀灯拆了个底座儿换上。这就是偷东西。求主子责罚……还有,侍候主子晚膳,失手把个珐琅碟子碰剥了边……”他偏着头还要往下想,乾隆一口打断了他:“失手碰碟子、修坏聚耀灯,这不是罪,是过失!朕问你,王禀望的旨意你是怎么传的?!”   卜义顿时张大了口,僵跪在地愣了半日,叩头道:“当时皇上说要办他。尹大人和纪大人都说查明实据再办,‘不必打草惊蛇’……接着皇上叫奴才传旨,奴才就去说‘赏收你的宋版书,你回去安心供职’……别的奴才一句也没敢多说,他送奴才五十两银子,奴才也没敢要……”说着,头已经碰得乌青。乾隆忙想当时情形,已知错误有因,原是自己没有话说明白,但他如何肯向太监认这个错?因冷笑一声问道:“朕叫你传旨。尹继善和纪昀的话是旨意么?”卜义一脸的沮丧,欲哭无泪地看一眼乾隆,那是一张绝无情义的面孔,冷得象挂了霜,带着蛮横和轻蔑……半晌,他忽然双手掩面“呜”地一声哀哀恸哭起来,俯伏在地恳告:“奴才罪该万死……奴才知道传错旨意是死罪……不敢有意儿的……不念奴才老实侍候主子的份儿,皇上最是惜老怜贫的,奴才家里还有个七十岁瞎眼老娘……”   乾隆处置太监诛戮杀伐从不皱眉,心肠之狠旷代罕有,太监与外吏小员偶有口角,也素是个“有理扁担三,无理三扁担”的章程。但“君子不近疱厨”,此刻在舟上,无法回避他绝望的哭声,也不能就地打死,听到“七十岁瞎眼老娘”不禁心里一动。脸上颜色已和缓下来,看着蜷缩成一团的卜义说道:“朕熟读经史,寺宦内监祸乱国家的事枚不胜举,亡秦、亡汉、亡唐、亡明都因太监擅作威福、浸淫放纵秉持国柄。所以太监犯过决不轻恕,因为太监是小人!你自思量,今日你无意传错旨意可以不纠;明日有人假传圣旨何以为法?你就哭出三江泪,能担起这个干系?”他把话说到十二分无望,踅身取茶,见王八耻口角带笑,知道他幸灾乐祸,厌恶地转过脸来,接着说道:“所以甚么无意、甚么初犯、甚么侍候多年,这些由头不能恕你一死。但朕看你此时念及老母,尚是一个孝子。冲这一条饶你,皇后病重,也算放生为她祛灾。但有罪不能不罚——你进京途中在王耻手下听招呼。内宫事务是皇后作主,回京娘娘身子大好了,自然有个发落。”说罢站起身来,也不管顾捣蒜价磕头谢恩的卜义,吩咐道:“停舟!朕要去给太后请安,顺便看看皇后。”   一百多艘御舟上的水手都是太湖水师里精中选精的强壮兵丁,前后联络白日打手旗夜里挂号灯,饶是如此便当,浩浩荡荡的舟舰也好一阵子才停下来。桥板搭岸,允禄纪昀刘统勋尹继善四人早已赶到岸边长跪在草堤上,看乾隆时,已从舱中出来,头上戴一顶明黄贴边青缎瓜皮帽,酱色湖绸袍套着雨过天青套扣背心,青缎凉里皂靴在桥板上橐橐有声下来。几个人仰视一瞬忙都伏身叩头请安,虽然只能看见乾隆一摆袍角,都觉得有一股威压气势,逼得人不敢抬头。   “都起来吧。”乾隆淡淡说道。   尹继善和纪昀都是怀着鬼胎,心里忐忑着站起身来,见乾隆并没有不予之色,才略放了些心。纪昀摸得乾隆秉性熟透的人,情知不能葫芦提蒙混过关,见尹继善犹豫,忙又跪了说道:“臣有错误之处要请皇上降罪。王禀望处分,昨日奉旨,‘你已东窗事发,今日就有旨意。与勒尔谨革职听勘,由刘统勋派人查看家产。’但今日接驾他也列班参与。臣与尹继善背地私议,也许皇上另有敕命,但问王禀望,他说皇上赏收了他的书,臣等才知道传旨有误,把臣的萏荛之见误传出去了。臣是当值军机,疏于查实,自有应得之罪。”说罢垂下头去。尹继善这才知道事情不小,一提袍角也跪了下去。刘统勋原见纪昀和尹继善在班里私下嘀咕,此时才明白这档子事,皱眉说道:“其实就是现在下旨,捕拿起来也很快。不过既是传错了旨意,众人都知道赏收了他的书,此刻拿人抄家,仓猝之间容易引起误会。臣可以立刻拟票,着山西陕西臬司衙门捡看过往驿传私人函件,如果有通情串意的信,倒事先有了证据,将来审理起来容易得多。还要防着他得知消息,暗地藏匿财产,这件事却要着落在尹继善身上。”尹继善忙道:“我送驾到高家堰快马返回,立刻着手布置!”   “这才是补过之法——已经错误,请旨处分何益?一切等回京再说吧。”乾隆抬手示意二人起来。看了看后边的船,皇后的座舰也已搭了桥板,岸上停着一乘四人抬明黄亮轿,轿旁还有只黑不溜秋的大叫驴在堤上啃草,便知太后和叶天士也去了皇后船上。他收回目光,又问道:“阿桂那边有没有信?”   “阿桂有信。”纪昀肃恭回道,“阿睦尔撒纳已经到了张家口,遵旨在北京给他找了一处宅子,是郡王府规制。来信说北京今年温暖,阿桂他饮食不留心,痢泻不停,接旨御驾返銮,已经安排礼部和顺天府筹办迎驾事宜,他自己要到保定接驾。请旨是由潞河驿入京还是朝阳门码头。信中还说睐主子和小阿哥爷子母健康,请圣躬放心。”说着将信函双手捧上,“还有卢焯也有请安折子。附来的折片说清江口黄河疏浚正在紧要关头,要赶在桃花汛来前完工,恐来不及赶到高家堰迎驾,疏浚之后要补高家堰到清江口一带堤岸,防着菜花汛决溃,甘陕多雨,下游要万分警惕,不能迎驾事出国政,请皇上恕罪。”   乾隆驻足听着,满意地一笑,说道:“这何罪之有呢?告诉他,只管用心办差。他读陈潢的《词防述要》,‘河口清沙一丈,河床沙落三尺’,朕推详道理,可以一试。传旨——   赐卢焯人参一斤,飞骑赐阿桂续断①二斤。写信给他们,着意留心身子骨儿……”说着便走,允禄忙率众跪送。   ①续断:医治痢疾良药。   皇后的座舰规模格式和乾隆一样,只少了一面纛旗,其余旌旗麾帜除一面丹凤朝阳之外俱都是孔雀仙鹤黄鹂锦鸡诸多种种瑞禽朝凤图象。船舷边绕舟回廊上一色站的宫女,有本船的,也有太后随身带过来的,静静侍立着,乾隆也不理会,亲自挑帘进舱,顿时一股浓烈的药香扑鼻而来。满舱的人,除了太后坐在后舱屏前木榻旁的椅子上,那拉氏汪氏陈氏一干人都垂手站在舱窗旁边看叶天士给皇后行针,还有两个御医也躬身在榻前捻针,见乾隆进来,不言声一齐蹲下身去。乾隆望着母亲赶上一步,双手一揖刚要打千儿行礼,太后便摆手示意他免礼,指指皇后又摇摇手。   乾隆这才正眼看富察皇后,只见她仰在枕上合目昏睡,眉宇微蹙脸色蜡黄,鼻息也时紧时慢,咬着牙关紧抿着嘴,随着叶天士不停地抖动银针,颊上肌肉也时时抽搐。她如此病态,这已经是第四次了,见症候并不十分凶险,乾隆略觉放心,小心地透了一口气,坐到船舷窗边,伸手抚了一下皇后的鬓角。仿佛着了甚么魔力,皇后嘴角颤抖着翕动了一下,睁开了眼,游移着目光盯住了乾隆,又看了看太后,声微气弱地说道:“我……起不来了。”   “好媳妇……”太后也凑近了床,颤巍巍拉住了皇后的手,声音显得苍老又带着凄凉,“你是劳乏着了力……其实不出来扶我的舆辇,天下人谁不知道你贤德孝顺?好生作养……”皇后闭了闭眼睛,又看乾隆,只目光一对便垂下眼睑,略带喘息说道:“皇上外头大事多……南巡以来……我瞧着比北京憔悴了些似的……不用在我身上多操心……你自己比谁都要紧……”   “你也要紧……你得明白这一条!”乾隆要来手绢,食指顶着轻轻替她揩着沁出的泪抚慰道:“万事不要动心,不急不躁缓缓作养……我看你其实是个太仔细……”   他们一边说话,叶天士在旁跪着运针,两个从太医院专门派来跟叶天士学习医术的太医,看样子早已倾服了这位“天医星”,在身边给他当下手,递换银针,观看他作用行针,恭敬得象三家村的小学生看老师作文章。叶天士脑门子上沁着细汗,目不转睛看着皇后手上、小腕上、项间发际上插着的针,眼神有些忧郁,连乾隆母女夫妇间的对话都不留意。过了移时,摆摆手道:“撤针罢。慢着点儿,用拇指和无名指旋着,行针容易到火候……”两个太医低声答应一声“是”,轻轻用拇指无名指一根根旋着从泥丸、太阳、四白、风池、睛明……诸穴位抽拔银针。彩云在旁捧着盘子收接了。一时拔完,太后在旁问道:“方才先生说是火痰、热毒攻心。要不要晚间艾灸搬一搬火罐?”   “不行!”叶天士声音大得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忙磕头道:“虚补实泄、火痰祛火风痰祛风,那都是表象医法。老佛爷您最圣明的,譬如烧红了的铁锅,万不能用凉水去浇。皇后娘娘是虚极返实阳极生阴的症候,不是寻常偶感风寒。她本就热毒不散,再用艾灸,热性相激更受其害。小的以为可以用轻量白参沙参丹参轻补,再加细辛白芷荆芥薄荷少许泄热,待内热稍散又不致伤了元气,再作下一步打算。”说完再觉得是和太后皇帝回话,忙又叩头,“小的见识浅陋、请皇上示下!”见乾隆点头不语,膝行至案边写了医方呈上,乾隆看时,上面写着:   通草一钱、鱼腥草一浅、铜丝草叶两片、白参五分、沙参一钱、丹参二分、甘草一钱、山楂片一钱,缓火慢煎半时辰加白芷荆芥薄荷各一钱,砂糖一匙为引热服。   因道:“方子也还罢了。还有没有别的医嘱?”叶天士看一眼太后,说道:“不敢称医嘱,用药之后,娘娘如若内热,可以稍用一点生茶叶茶水也就缓散了。”说罢呵腰却步退了出去。乾隆见太后只穿了件蜜合色旗袍,外头套着酱色金钱万字滚边大褂,陪笑说道:“老佛爷穿的似乎单薄了些儿,白天日头暖还不妨,夜里河上风凉,儿子问过这里的地方官的。   您要再有个头疼脑热的,儿子就更不安了。”   太后笑着点头,捻着佛珠说道:“我身边这几个丫头经着心呢,该添减甚么比我自己想得周到。这些事你甭操心,只照料好自己就是了。现下已经启行回京,皇后又这样弱,我想你不如搬到她船上,这里内外用纱屉子一隔,见一见军机大臣也还使得,要有会议回你船上去,我就在后边大船上,两船搭上桥板就过去了——你看这一停是多久?这就走得慢了不是?”那拉氏便道:“我闲着也是白闲着,皇上既在这船上,我过来侍候。娘娘精神好时候,也能陪着说话子解闷儿。”乾隆笑道:“如今皇后病着,你是贵妃,虽说在道儿上,里里外外约束宫人太监都是你的差使。留下陈氏在这里,嫣红小英跟你作帮手,汪氏李氏她们跟老佛爷。这样着请安办事就都方便了。”太后道:“皇帝说的是,就是这样办了。”因起身到皇后榻前,拉起她的手说道:“叶先儿医道是高的,他说无碍毕竟就无碍,只不要躁性儿,万事都撒漫不在心,你的病早就好了。如今宫里宫外还是祥和熏灼,不要总是挂记那些鸡毛蒜皮小事儿不是?先帝爷在时,宫里三天两头丢砖打瓦七事八事,夜里闹鬼不安静。他那脾气你也知道,杀人都不捡地方儿的,我起初也怕,见惯不怪了也就罢了。叫皇帝和你住一处,也为借他的威气给你壮壮胆儿。自己养得身体结实了,咱娘们乐子的日子长着呢!”   又抚慰了许多言语,才带着众人出舱下船。   乾隆听着母亲的话,皇后毕竟还是受惊了,当下心里惦啜着送下来,相陪在身边沿堤向太后的座舰散步走着,问道:“皇后不宁,敢情是瓜洲行宫里闹鬼?儿子竟一些儿也不知道。”   “扬州这地方开国时候杀人太多,阴气重。我也是揣度出来的。她不肯说,追问急了,才说‘有鬼’,她是个深沉人,你别逼问她。”太后望着一垅垅葱茏无际的稻田。眯着眼说道:“叶先儿的话没错,皇后真的是受了惊吓。胆小气怯的直犯忡怔。唉……拨我的分例银子,在行宫里作法事,超度超度吧……”   **********************************   二十七 畸零客畸零西凉道 豪华主豪赌三唐镇   乾隆听了母亲的话只淡淡一笑,他自己也是“居士”,奉经随喜恬淡适性而已,万万不及母亲这般倚若性命的笃诚敬信,望着被艳阳照耀得明媚不可方物的田园垅亩,春风拂拭下绿波荡漾的烟柳荷塘,小心地架了母亲胳臂,笑道:“这是皇额娘的慈悲心菩提愿,儿子自然依着您。只不要叨登得大了,御史们不便说甚么,有一等小人口舌,说我娘母子佞佛,就不相宜了。”太后道:“我不怕人说佞佛!没听说还有佞君佞父佞爹佞娘的,有些子汉人专在孔子上作文章,其实孔子的‘仁’字儿还不就是我佛的‘慈悲’?口里整日价‘代圣贤立言’,心里想的升官,手里从百姓身上捞钱。与其这么着佞孔佞孟,还不如我这‘佞佛’呢!”乾隆听得呵呵大笑,说道:“佞孔,佞孟!真小人伪君子!母亲说得好!”   “方才你说的小人口舌,倒真的是得提防。”太后站住了脚,上下打量着儿子,皱眉说道:“我听人传言说,和卓回部有个女子叫香格格,说你留下阿睦尔甚么的要打仗,就为掳了这女子来当妃子,这事可是有的没有?”   见母亲说得郑重,乾隆也敛去了笑容,目光睨了一眼跟从的太监,正色说道:“没有这个话!这是何等样的军国大事,和香格格甚么相干?造作这样的流言是谤君,该是割舌剜眼的!是谁敢在后头传这些言语?”   “你这么追查,往后谁还敢在我跟前说话?”太后见众人都吓得脸色灰败,一笑说道:   “真正传言这事的人,前几天我已经开销了他。议论主子是非的奴才,我也是不能容他的。”   乾隆透出一口粗气。人们见他回过颜色,才略略放下心来。听乾隆说道:“母亲开销他是正理。宫里不比外头,大小事都不能姑息——就讲究‘防微杜渐’四个字。方才说这事还是有个影儿,我接见岳钟麒和随赫德他们一群军将,确曾有人说起这位‘香格格’。这些武夫粗鄙无知天真烂漫,口中有甚么遮拦?我还把他们的话批给了傅恒和海兰察,也是君臣调侃雍穆和熙的意思。宫里这一传言,就变了味儿,倒象我是淫昏残暴主子,单为猎艳渔色要兴兵和卓似的!这起子小人可恨之极,岂可轻纵!”   “皇帝说的是。”太后笑道:“宫里的事只两条,‘外言不入内,内言不出外’是非就少了。唉,皇后病得这样,有些宫务我也料理不来。指着那拉氏暂时管一管,我又耽心钮祜禄氏心里不受用,她也是贵妃呐……这事你心里是怎样想,要早些拿定主意,一旦定住就不要再变,宫里稳住,才能安心料理政务。”乾隆沉思一下说道:“钮祜禄氏不成。她留守北京,照顾宫眷不力,魏佳氏几乎难产,还擅闯军机处,和阿桂闹生分,这都犯了祖宗家法。   回京自然还要查究,明白处置。这会子还是暂委那拉氏主持的为是。”“钮祜禄氏平日天聋地哑,最是胆小不敢沾惹事情的。”太后斟酌着说道:“北京的事体很出我的意料,忒蹊跷的了!你不要冒火性,回去慢慢的就查明白了。此刻竟是依着你,委了那位氏的就好。”说罢颔首沿桥板乾隆肃立岸边,看着母亲上船了才踅身北行,想起当日召见随赫德、岳钟麒十二员武将的情形,兀自不禁莞尔,有说香格格长得象“七仙女下凡”的,有说象“赛会观音”的,更有奇的说象是“洛神洗澡”,“玉环捧心’“西施打呃”的,胡乱用典糟蹋成语,逗得自己跌脚大笑,记得当时真是说过“既这么好,那就擒来献俘阙下,以备后宫!”   招得这群行伍丘八七嘴八舌越发兴起,有说“捉来且给主子下厨,香香的不用佐料”的,有的说“跟了主子这样人物,是她天大造化。这样好女人,主子不受用谁禁得起?”……又是一阵信口胡嘈。将军们不讲文饰,憨态可掬一味巴结说话,自己似乎也随意了些,还把这些话复述给傅恒兆惠海兰察等人说笑。待此时太后点出来,宫中有了谣言,乾隆才觉得有损体面,“寡人好色”四个字竟是不能承担!……思量着,乾隆脸上的微笑已经消融,漫步登上御舟,看也不看周匝众人一眼,对秦媚媚喑哑低重地吩咐道:   “叫王八耻把奏折送过来,撤桥板,开船!”   “扎……”   秦媚媚偷觑了乾隆一眼,轻轻打了个千儿,飞也似传旨去了。   和砷病倒在了兰州府的三唐镇,且是病得不轻。他是顺山东道水路运河返京的,随身还带着福康安给母亲的请安信,原想到北京拜一下傅府,托着福康安的门子先在内务府銮仪卫打点一下。他幼时在宗学里当过杂役,常陪傅家大公子福灵安斗鸡走狗,也想趁这机会把这层缘份重新捡起来。满心的如意算盘,偏到德州,遇到军机处管茶水的太监赵桧,给他传了阿桂的话,叫他不必回京,径直到兰州府“等着桂中堂”。说阿桂已经奉旨即刻启程去甘肃,身边要人料理杂务侍候起居。和砷纵然再急着回京,无奈阿桂是他本主,万万不能招惹开罪的相国,只好遵命就道。径从太原过境,穿榆林,越宁夏进入甘肃省。本来一路春和景明万象向荣的风致,待出塞外便渐觉凄迷荒寒广漠苍凉起来。 他的心境不好,甘肃去年年境更不好。先是一场淫雨,淅淅淋淋连月不开,将庄稼淹得半死了,雨晴便接着闹蝗灾。铺天盖地的蝗阵自东向西蔓延,扫得甘东甘北寸草皆无,大片黄土丘陵荒秃得象剃过的疤痢头般一片凄凉寒烟。至塞西一带蝗虫遭了霜,漫野满城死虫盈积如山。自古处置蝗灾例有成法,一是火烧二是掩埋。但秋粮未收赈粮未到,老百姓眼下总要糊口,家家户户把虫尸蒸熟爆干了,竟拿来作了主食。和砷一入甘肃境便吃上了“虫餐”。   蝗虫这物件,无论烧烤爆炒,偶尔吃那么几枚,原是极鲜香一味美肴。但当饭吃,吃出两餐,准教你心反胃倒,恶心吃醋,醋心加恶心,万般的不能下咽!和砷一路入境,自华池、环县、庆阳、固原、静宁,通谓“吃”进蝗区深处,更是烟炊断绝——要么你就不吃硬撑着,要吃就只有这一味“肉”:焦糊熏臭走了油,散发着腐虾样嗅不得的呛人哈喇味儿的蝗虫!   和砷也是贫贱出身,曾在口外讨过饭的人,饶是如此,吃到三唐镇,已是满腹焦胀闻“蝗”欲呕。这里地近省城,赈粮也发了过来,乍嗅粮食香,猛见米麦粮饵,馋极了的和砷活象饿死鬼遇了盂兰会施食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包子水饺煎饼油条一捞食之,就攘搡了个十五分饱胀。出门遇了春雨,又淋了个落汤鸡,已是有些体热发烧,一肚子蝗虫面食胡搅不合时宜,半夜口渴又喝了一壶剩茶,他素来秉赋甚弱,经这么往死里折腾。平明时先是一阵大呕,接着搅肠刮肚疼如寸割,上下开闸直泻喷吐如绳,说不尽的秽恶腌脏,拉杂得满世界混饨一片,遍客屋无插足之地,隔窗也臭气扑鼻。不到天明便晕死了过去。   旧时客旅行店,一怕瘟疫霍乱客;二怕冤苦告状客;三怕进京举人。(注:冤苦告状客人多有在店中自尽的,官吏得以借机敲诈店主;进京应考举人常常赖欠房资,地方官往往偏袒不予公断,店主畏势莫可如何。)和砷犯的头一忌,老板如何容得?趁他昏厥不醒雇了抬埋杠房上的仵作,就满地黄汤绿水中拖出他来,连被窝装裹带人一古脑塞了车上,直拉到三唐镇北一座破败了的九宫娘娘庙里,一床草铺施舍了他住在大殿东壁下,又派伙计守候着等他咽气——这都是此地规矩,并没有人说老板不仁义的。只可怜和砷,虽不是甚么达官贵人,也算出入紫禁城人见人奉迎的一方毛神,此刻落难,由着人摆布撮弄,竟如死人一般不自知晓。   昏沉着不知睡了几天,和砷醒过来了,先是睁开伛偻得失了神的眼睛迷惘地看着破庙房顶,自疑地晃晃头,觉得四匝的神像、布慢、灵栅、宝幡、壁画五光十色颠倒旋转,晕得象是自己在一叶扁舟上随旋涡洪波沉浮飘悠,蓦地一身冷汗,他呻吟了一声又昏过去……   “你……喝口汤吧……绿豆汤能解瘟气的……”   彷佛从极远的天外云边传来一个妇人的声气。和砷再次睁开了眼,这次不再象着了风症那样又白又亮,却显得很是疲惫无力,昏昏中看那女人,面容由模糊变得清晰,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头发篷乱着挽个髻儿在脑后,容长脸儿慈眉善目,嘴唇略嫌厚一点,衣裳褴缕肤色也黝暗些,显见是个住庙丐妇,半跪蹲在草铺前,手里端着一只硕大无朋的粗瓷大碗正盯着自己。和砷看了看碗中绛红色的绿豆汤,兀自微微冒着热气,他一点食欲也没有,却情知这样饿下去只有个死,勉强点点头,惨笑着说声“谢谢……大嫂……”仄起半截身子,就那女人手中喝了一口,觉得爽口,还有点甜,似乎兑了砂糖进去,和豆沙香味混着,倒勾起胃口,稍一顿,如吸琼浆般贪婪地喝得干干净净,弛然卧倒了地下,见草荐头旁有只蓝子,里边装的有饽饽咸菜之类吃食,弱弱地问道:“……是你给我的东西?”   那女人摇摇头,说道:“是店伙计送来的,他们每天来一次,放下吃的就走……”   “唔……听你说话,我来了不止一天了?”   “三天。和大爷,三天了……这地方儿风俗真是不好,您是出过店钱的啊!怎么恁地狠心,扔下这里就撂开了手。”   和砷目光跳跃了一下,熠然一闪旋即黯淡下来。其实住店时他已经精穷的了,也怨不的老板无情。在瓜洲渡驿站发一回恻隐之心,救济靳文魁家属柴炭,把军机处给他带的出差银子都填了进去,只剩了二十多两散碎银子。马二侉子给了十两,答应再帮他二百两的,偏又奉差去了南京。他地方上不熟,又要充大不肯启齿,三差两错又逢大家都忙着送驾,不好认真去借贷。盘算三十多两银子怎么着也松松款款回了北京,不防道儿上饥荒,吃蝗虫馋极了打了几顿牙祭,又着小偷取去一多半,待到花平腰里只余了不足五两,住三唐义合店那晚,其实只有一两二钱银子了。他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看看乱七八糟堆在壁角的行李——伸手指着钱搭子道:“我委实动不得,劳烦大嫂把那个取过来……”   搭子取过来了,和砷抖索着一双枯瘦苍白的手,一个小袋一个小袋摸索着,这里边最深夹袋里装着阿桂给范时捷写信废了的一只空信封,原是用来装小银票的,它不是堪合,也不是官引,但上头有军机处的火漆章印,可以证明他和砷是“军机处的人”,现在是用得着的时候了,但现在它却不翼而飞了!和砷心里一阵烦燥,不知哪来的劲,半挺起身子,手忙脚乱张惶着,把钱搭子各处揉搓了个遍,又倒吊起来抖动,希冀着那个信封掉落出来。那妇人笑道:“哪里还能有钱呢?店里人当时都以为你要死了,抄贼脏似的在这里抖落了半日,纸片子破布烂袜子都拢堆儿搜捡过了,还指望着给你留下钱!”   “他们把那些东西弄哪儿了?”   “烧了……”   “烧了?”   “你不知道你来时候有多脏,他们用你的破衣烂裤子纸片子给你揩了,就用火烧了——   这庙里原来还有几家讨饭的,怕过了病气,都迁玉皇庙那边去了。”   “我不是寻钱……”和砷歪倒了下去,喃喃呻吟道:“既然烧了,那就听天由命,甚么也不说了。”他又发起谵语,一会儿“老马”一会儿“桂中堂”“老于”“尹制台”呓呓绵绵说个不休。那女人听不明白他的话,见小女儿托着一大篮马齿苋回来,自过了西壁下找火烧水,一边择菜一边热剩饭。一时见店伙计提着个布包进来,料是给和砷送干粮来的,也没理他,只指挥女儿:“怜怜!把柴下头的灰掏掏火就旺了,只尽着用嘴吹!五岁的大丫头了,没记性!”那怜怜甚是听话,小胳膊小腿趴在地下,就用棍子掏柴下的软灰。   店伙计到和坤铺前,丢了布包,伸着脖子看看听听,一笑说道:“姓和的是个旗人,最他妈娇嫩的,倒结实禁得折腾,象是要反醒过来似的……吴家的,他回过来你跟他说,还欠柜上二两一钱,这堆破烂儿折进去虽说不足,就不另计账了,算方二爷积德阴骘……这点子干粮算我们和顺店送他上路的盘缠。”说着便伸手捡拾那些破衣物。吴氏见方家老板伙计这般作派,心里鄙夷,口中却不便说,只用棍子捅那砖灶下的火,弄得满殿烟雾灰屑腾空缭绕,柴灶噼剥爆响间骂那小丫头:“死妮子!拾来的柴也是湿的!这么大了任事不晓的——   没见前头住的癫狗子,人家只比你大一岁,就知道乱坟岗子上拾破布烂套子养活他老不死的老爹了!”那怜丫头见娘无端发脾气,又不知道自己犯了甚么错儿,吓得扎煞着小手站在一边,咧嘴儿要哭又不敢。   “怎么,恨棒打人么?”店伙计将和砷的衣物破烂流丢收成一个包儿,听妇人说话拐刺儿,一手丢了地下,冲吴氏嘿地一笑:“店钱不够当行李,你走遍天下问问,看是不是这个理儿!心疼他了,他是你甚么人呐?当妈,你小了;当儿,他又大了!噢,我说呢,别人都怕过病气走了,偏你就留下,原来寡妇摸着了毯——敢情明里认个干姐姐,暗里养个小汉子……”他口中有天没日头还在胡浸,不防吴氏手一甩将手中燃着的烧火棍隔老远扔过来,忙闪了一下身子,打倒是没打着,只棍头一节指顶大的红炭圆儿掉进脖子里,顺脊背烫下去,疼得又跳又叫又抖索又抓挠,竟似突然得了鸡爪疯似的手舞足蹈满地兜圈儿,直待炭灰灭了才得定住。他牙一咬,就要扑上去打吴氏,吴氏霍地端起一锅翻花滚着的稀粥站起来,喝道:“方二癞子,你敢往前跨一步,我给你退了猪毛!”   方二癫子不防女人这一招,吓得脊梁上的一串泡儿也忘了痛,一手提包儿虚挡着,挪到和砷头脸身边,白着脸皮笑道:“好好好……你厉害你厉害!好男不与女斗,你愿意谁就是谁,反正我不掺和就是——妈的,便宜了你姓和的!”他兜屁股照和砷踢了一脚,走戏子台步般歪趔着身子出了大殿,又抖起了精神,冲殿里喊道:“贱婆娘!别你妈的忒得意儿——   镇上莫典史传下有话,不在编氓的无业游民一律解送回藉,无论你是跑单帮卖药耍百戏走把式算命打卦讨吃要饭的,在编就有赈济,不在编的绳串蚱蜢串儿走路——瞧好了你这对贼男女的好果子吃!”说骂着一颠一颠趔着去了。   和砷人虽晕迷,心思却甚清明,二人言语行动俱都入耳人心,听得心下悲苦愤恨,一阵无奈一阵酸心,早已泪出如渖,只口舌僵滞喃喃不能成语,欲待翻身时又头疼欲裂万花齐迸,燥胀得五官错位,直用手撕抓胸前的钮子。那个叫怜怜的总角小丫头见母亲忙着用木勺搅粥,忙过来蹲在和砷身边,握着他的手喊道:“叔叔!叔叔……还有豆汤……你喝不喝?   你哭了……”   “怜怜别闹他。他身上有病,又几天没吃饭,搁的住你再揉搓?”吴氏挽着袖子,一手握捂着大碗,一手用石头在碗中轻轻捣着,未了双手从碗里捞出一团碧绿墨翠的东西,拧出汁液来,又从小碗里兑了点甚么……端过来,在和砷耳畔轻声说道:“别焦心,就是老人家们说的,一文钱逼死英雄汉。先把身子养好是要紧的……这是个备方儿,生扁豆汁子兑醋,止呕止痢我们乡都用这个。张开口,唉对,就这样,好,咽了……空心头儿喝了最好。我还煮的有马齿苋粥,也治红白痢,慢慢作养,你这年纪好起来,快得很……”   和砷喝了半碗生扁豆秧汁,口中酸涩腹里已见通泰,空得一无所有的肚里一阵咯咯作响,竟打出一个嗝儿,脸上泛出血色,睁开眼,虽然仍是晕眩不定,心中已不是那样烦恶,反手握住了怜怜胖乎乎温热的小手,望着吴氏说道:“韩信千金报漂母,我和某人有朝一日得济,要比韩信过十倍!”   “嘴脸!”吴氏笑道,“谁指望你来报这半碗扁豆秧儿的恩?只哪里不是行方便积阴骘,但得个平安二字就是喜乐……昨晚你嚷嚷腿疼,我就知道你不要紧了,方才还烧了半截土坯,呆会儿泼上醋,布裹裹垫到膝盖下头——你歪着别动,我给你盛粥去。”说罢去了。   和砷拉着小怜怜问询家世,才知道这妇人是本地人,娘家叫张巧儿,嫁给吴营的吴栓柱给吴老大爷当佣作长工。前年一场大水祖厉河决口,吴营漫得一片汪洋,恰她带着怜怜回张寨娘家,才躲过这场大劫,接着又传瘟,娘家兄弟也死了,兄弟媳妇容不得大姑子日日在家趁饭,索性改嫁了一个本家哥哥,这就再也容身不住,四处漂泊乞讨……和砷听怜怜着三不着两说个大概,已知吴氏身世凄楚秉性良善,不由长叹一声,闭目沉思问心下暗自悲戚。   ……如此半月间和砷身体渐次恢复。其实腹泻转痢疾,只要调养得周全,并不定要服黄莲续断诸类名贵药物不可,吴氏母子每日午前午后出去讨饭,所有要来的剩饭杂粮菜团都是精中选精重熟再热了给和砷吃。甚么赤小豆。马齿苋、炙酸石榴红枣丸、炙蒜头、石榴壳研未……偶尔要得一点糖,饭铺泔水缸里捞的剩木耳淘净了,和糖在锅上焙干了——那味道原也极佳的,也都尽着和砷用了。和砷早先在西北张家口大营,后随阿桂军机处当差,从来都是听招呼的角色,由着人呼来喝去,跑前跑后逢人就侍候,见马拍屁股惯了的,因这一病倒真享受了几日。慢慢的起身了,披了破衣裳晒暖儿,帮着摘菜烧火甚么的,闲散着也到野地逛逛,入场里转悠转悠,已是强壮如初,只大病初愈,腿上老寒疾没有痊好,心里急着上路,却又没有分文盘缠,只好每日将就着。   这日下晚,和砷吃罢饭,百无聊赖间进镇闲步。其时正是仲春天气,炊烟晚霞蔼蔼如幕,满街店铺青灯红烛辉映,富粉坊油坊织机坊磨声油锤声轧轧织布声交错相和,从运河码头卸下的货,诸如洋布靛青丝绸茶叶凉药字画扇子之属,或驴驮或车载,铃声铎音杂肴不绝,街头小吃诸如合饹、拉面,葱饼、水饺、馄饨、煎饼、水煎包干等等都点起羊角灯,婉蜒连绵断断续续直接运河。听着小贩们吆吆喝喝抄锅弄铲,油火煎炸,葱姜蒜未杂着肉香满街满巷流香四溢,坫板上砍切剁削之声不绝于耳,和砷象口里含了酸杏子,只是咽口水。一肚皮无可奈何,欲待回庙时,猛听街北一个茶馆里有人狂喜叫道:   “我赢了!——二十四番风信,三百六旬岁华;历过神仙劫劫,依然世界花花!赢了—   —哈哈哈哈……哪里见过一注就赢五百两,老方家祖坟冒青气了!哈哈哈哈……”   笑得怪声怪气,象煞了半夜坟地老桧树上的夜猫子叫,听得和砷身上汗毛一炸,定了一下才想起这是“斗花筹”赌钱。和砷自幼浪荡,七岁就上赌场的角色,甚么骰子、六博。摴蒲、双陆、叶于戏、打马、天九、麻将、摊钱、押宝、转盘……各路搏戏玩得精熟,前门大栅栏出了名的“和神”,只到了军机处,规矩森严形格势禁才收起这套本领。此刻听见赌钱场上声音由不得心中一烘一热:五百两一注,就是在南京秦淮河柳家赌场也是罕见的大注了!赢他一票不就甚么全有了?他拍拍前襟,里边只有十几个制钱碰得窸窣作响,这是张巧儿给他买豆腐脑儿还有明天买醋配药的钱,一个失手输了,不但没有豆腐脑儿吃,见张巧儿更是不好意思的……但此刻情热技痒,和砷竟一时没了主意。他往前没事人般游了几步,眼昏意迷间又鬼使神差地转回来,隔门向茶铺里觑了一眼,只见几盏烛台照得明亮,四个人坐在八仙桌旁,还有五六个人围在他们身后,伸着脖子张着口,死死盯着桌子中间的骰盘,脸盘映着灯光阴阳闪烁,面目都不清晰。突然“哄”地一声,有人大呼:“二十五副,杏花!   ——玉楼人半醉,金勒马如飞!”   “好,这是替我发科,借你口中语,言我心中事。”和砷暗道,他攥了攥那把子铜哥儿,毫不犹豫地走进了茶馆。不言声站在桌后观局。   场上果然是在斗花筹赌钱。那清时斗花筹始作俑者叫童叶庚,将一百零一种花名分成九品八百副;制成竹筹,每筹一花加一句品花词诗,各品筹码大小尺寸也不相同;用六枚骰子投掷抽筹,筹多品高者赢,依次类减。这法于说起来繁复,其实筹码制好行起来十分简捷便当,且是文采杂入风流儒雅。起初只是文人墨客斗酒行令使用,流传民间,自然就用在了赌博上头。自乾隆十一年伊始,十年间此法风靡天下,竟成大小赌场一时之选。当下和砷留神看时,场上斗骰四人,北首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烤绸单褂蓝市布长袍,刀削脸上鹰钩鼻,浓眉下一双阴鸳的三角眼不时闪着绿幽幽的光。他认识,这是方家客栈的管账先生方家骥,此刻正赢得得意,撇吊着嘴似笑不笑,耷着眼睑一付笃定神色看骰盘,左首桌面上八寸长的一品筹已是摞了四五根。南边对面的和砷也认得,是三唐镇上的豪赌,名叫刘全,才不到二十岁的人,己赌光了十顷地的祖业,好大的庄窝都盘净了,气死老爹老娘,埋了大哭一场不回家,仍旧到赌场的人物,此刻打着赤膊兀自身上出汗,一脚踩在凳子上,一腿半屈呵腰,盘在脖上的辫梢一动不动,乜着眼看骰盘,手边桌上也放着几枝大筹码,一望可知也是赢家。对面西首坐的似乎是个茶商,二百副到本,已经有了一百六十副,是不输不赢的局面,甚是悠闲地看骰盘,手里把玩着一只汉玉坠儿来回捏弄。只和砷脸前面西坐的,也是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已是输得一踏糊涂,手边横着几枝筹,每筹只有二副,通算下来也不过十几副,局终贴赏赌坊坊主也不够使的,已经是精穷的了。他却甚是矜持沉着,一手抚着脑后油光水滑的辫根,一手捋着腰带荷包上的米色绦于,敞着巴图鲁背心领上钮子,静看方家骥出骰。   “瞧好了,要宝有宝,宝泉在手!”方家骥左手拇指扣住骰盘盘底,右手盖上盘盖,在耳边晃晃,里边六枚骰于顿时一阵清脆的撞击之音,他两手发疟疾似的急速旋转几圈。咧着嘴听骰子兀自沙啦叮当作响,定住了,稳稳放在桌上,口中猛喝一声:“全色出来!”便见茶店老板揭开盘盖。十几对目光定睛看时,是个“四红”品色,六枚骰子一个“么”,一个“二”,其余四个都是“四点”——已经占了二品,从二品筹桶里掣签时,是一枝梅花签,一幅烙花疏梅,下头两句诗:   茅舍竹篱烟外月,冰心铁骨水边春。   九品里占到二品,已经是难得的好签了,众人轰然喝一声彩:“好!”   方家骥抹抹胡子,心安理得坐了下去。   接着轮那位茶商摇骰,他却是双手捧盘在眼面前,象怕那骰盘飞了似的,晃晃,听听,再晃晃又听听,反复几次放在桌上,揭开看是“三红”——三个“四”,两个“么”,一个“三”,掣签得芙蓉花:   锦城名士主,宝帐美人香。   “我要一品全红!”刘全小心翼翼端起盘子,虔诚得象送子观音像前的妇女,哺哺祷告几句甚么,大起大落缓缓晃上晃下,叮当作响间放了骰盘,揭起一看,居然也是二品:四个“四”,一个“二”,一个“么”,掣签是牡丹:   金银宫阀神仙队,锦绣园林富贵花。   至此方家骥便有点不自在,刘全咕咚咚端一碗凉茶喝了。   “都说全红全素好,老子手气臭极了!”和砷面前那外地中年人不慌不忙端起骰盘,笑道:“悖透了否极泰来,不信还掣着个九品!”他翘着个二郎腿抖着,双手捧盘子左转右转,晃晃墩墩胡颠乱倒,弄得骰子在里头不知怎样折腾,哗啦啦散响。他是大输家,还这样撒漫不恭,众人都笑。和砷此刻侧转脸看,觉得面熟,犹恐看错了,揉眼再看,不是和亲王弘昼是谁?——怎生这般模样,又如何到了这里,他就是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来!一个“五爷”没叫出口,弘昼已经放了骰盘,大刺刺说道:“揭开来!”   盘盖揭开,众人骨碌碌眼珠子盯着看时,是两个“四”,三个“二”,一个“五”,名色“双红”,掣筹得“月季花”,上写四字:   朱颜常好   哈哈哈……一阵哄笑声中弘昼身子仰了仰,自嘲地笑道:“日他妈的,又五百两没了!   再来过……”旁边一个长随便数银票。和砷也认得,是和亲王府的头号亲信仆从王保儿,自付自己虽然认得这位天字第一号王爷,也曾见面禀事说话,但贵人秉性记事不记人,难说和亲王认识自己这个“小的”,且是和亲王也未必高兴这时候相认……心下惦惙打着主意,留心看赌局识窍知道观察舞弊,两圈下来已知其中道理。待再轮到弘昼时,和砷轻轻一笑,在他身边道:“五爷,奴才替您一把,您看成不?”   “你是?”正干笑着的弘昼转过脸,看着和砷面熟,又转看王保儿,王保儿却认识,笑道:“是跟佳木爷的和大爷。想不到这里遇上了!”和砷陪笑道:“一个月头里南京还见过爷,爷去右翼宗学胡同,我跟福大爷一道儿陪爷踢过球,爷输了,说‘毛蛋’不好……还记得不?”弘昼听着已经想起,不禁笑了。听刘全紧催“出盘”便把骰盘递给和砷道:“爷手气太臭,你来换换气儿!”   和砷没有立即摇盘,捡出几粒骰子放在手里拨拉着又掂量,双手合十捧住摇摇,呐呐说道:“骰神有灵,祝我能赢!——这番我要个二品四红!”说着便摇骰。他的摇法和对面茶商差不多,缓缓上下播动,有点象用簸箕播麦子里的糠壳灰尘,仔细听里边骰子下落的声音,连着五六次。众人听得大不耐烦,方家骥便说凉话:“这是在九宫娘娘庙里跟哪个女人学的吧?”话音刚落和砷便道:“五爷,这一注您赢了——”轻轻放下骰盘。掌柜的一把掀开盖子看时,众人都吃一惊,居然摇出五个红四,还有一枚“五点”!王保儿欣喜地叫道:   “和砷真有你的——四红!要四红就是四红,几乎他妈的素全色了!”弘昼笑得嘻着嘴拢不来,掣出签来哈哈大笑,“你也四红我也四红,我的点子比你多,哈哈哈……”众人围着看签,又是牡丹花,喷喷惊羡问都赞:“这位爷手气翻过来了!”   方家骥这番是庄家,他自己下注五十两,弘昼的五百两翻一倍,合着是输一千一百两。   和砷这一手玩得他又恼怒又奇怪,但他是赢家,断没有赖赌的道理,只好将银票送过来。茶商和刘全也都送银子过这边。恰又轮他摇骰,瞟一眼和砷,本来心里笃定的事,突然问信心全失,倒犯了嘀咕,把骰子也依样葫芦倒在手心胡乱拨弄一阵,扣盘还照前番模样,咬牙狞笑着一阵猛摇,出来一看,只有一个“四”,还有两个三,一个二,两个“么”,掣签得萍花二副,“柳絮前身”,臭到不能再臭了。他沮丧地倒坐了回去。   “看看我的手气如何。”茶商笑道,“我也要四红!”——接过上首骰于,放在手里一个个又拧又拨又掂丢了盘里。仍旧晃晃听听又绕绕,稳稳放下。揭盖看时众人都吃一惊:六个骰子里四个“二”两个“么”合成五个“二”,有名的品级“一品巧合五色”。赌场里摇出这个花样,那真是百不逢一!围观众人齐都傻了眼。再轮刘全摇,得了个五品蜡梅花,说是“风前开馨口,雪里晕檀心”,连词儿里都带着晦气,他却甚是镇定,泰然把银子推了推,舔舔嘴唇坐稳了。   和砷接手,显得格外郑重。要赢这个“巧合五色”只有三条路:“全红”、“素全”   (即六个骰子数码完全相同)和“一条龙”(即一至六各码都有)。王保儿和弘昼在旁看他动作,只见和砷将六枚骰子放在桌上,只用一根食指拨拨翻翻,有点象看蚂蚁搬家,时不时手指在嘴里吮一下,又按按骰子,良久说声“妥”,便摇骰,仍旧是扬簸箕般上下掀动听音儿,又让骰子蹭盘底儿,转转放下,神定气闲说道:“五爷这次下注两千。我们要通吃了!”   “极品!”   一揭盖子众人都直了眼睛:那骰子分紫、青、红、皂、白、黄一二三四五六全色排出,晶晶亮明光光显在盘中,正是万中不出一的“一条龙”!人们惊讶之极,一时竟忘了喝彩。   这是极品,并没有设赞词筹,只是口语报说,和砷曼吟道:   天矫九天紫烟腾,行云布雨震雷霆。   一扫牧野百万兵,闲来盘柱庙堂中!   众人方喝得一声“好!”   “五爷,这就笑纳贡献了。”和砷笑嘻嘻说道。王保儿笑得满脸开花,就收银票。   至此众人已经全军皆墨。方家骥和茶商尚有三五十两散碎银子,老本已经蚀尽。刘全的筹码使尽,还缺着七十四两银子不够补账。和砷大度地说道:“你放炮退场,七十几两不要了。”不料刘全桌子一捶,额上青筋暴起,呼地站起身来,“——接着来!”   和砷似笑不笑说道:   “接着来,成!——你的注银呢?”   “我没有注银!”   “那你赌甚么?”   “我赌这条胳膊!”刘全拍着胸脯大声道:“三唐镇谁不知道刘某宁折不弯的汉子,绝不赖场子!”弘昼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刘全,口中却道:“伤残了你也是罪过。何必呢?我赏你的本钱,回去吧!”刘全怒道:“我不要赏!输了胳膊还有腿还有命,我上注:一条胳膊一千,一条腿两千,这条命五千,翻不了本,死给你们看!”他“噌”地从腰间拔出一柄解腕匕首,照腕上一刺,那血立刻淋淋漓漓渗出来,“我是输家!哪个要走,先让我戳个透明窟窿了去!”   他这般强横蛮缠,方家骥和茶商原是不耐,待见了血,才想起这铁头猢狲原是赌得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他们自己也是输得精光的人,也想翻本夺彩,因便悄悄吩咐身边人“取银子”。   接着再赌两圈,方家和茶商手气毫无起色,竟是都在七品八品里苦踢腾,掣出的筹或绣球或茶縻,或洛如或玉簪,“蝴蝶成团”“高会飞英”“节同青士”“醉里遗簪”乱来一气。都诅丧得脸如土灰。刘全倒是谣出一个四品“桂花”,再摇却落了个二副木槿,“朝荣暮落”,俱都是去盔卸甲溃不成军。和砷得心应手如有神助,要三品得莲花,要四品得萱花,“外直中通君子品,无情有恨美人心,——横扫全席毫无滞碍。把个弘昼欢喜得无可不可,翘着大拇哥直叫:“小和子,真他妈有你的!”   “好,这是天亡我也,非战之罪……”刘全满头冷汗,脸象月光下的窗纸一样青黯惨厉,艰难地站起身来,掣起那把匕首,用失神的目光扫视众人一眼,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不能赌了,还要命做甚么?我这就还你的赌债!”他倏地举起利刃,一咬牙恶狠狠就要向心口扎,和砷见连弘昼都惊呆了,急叫一声:“慢!”   刘全手在空中,横眉转眼问道:“怎么?”   “听我说,”和砷缓缓说道:“你没有死罪,这里死了,我们还要吃官司——这是玩儿,谁和你认真?赌场上头无父子,不肯赖赌原是条汉子,输了命,这条命缴给我,这才是正理。这是一……”   “嗬,成!还有二?”   和砷阴沉沉说道:“其二我要告诉你,凭你们这样的野鸡赌徒,要赢我下辈子休想。我作给你们看——我要全红!”他拿起骰子,照前法办理一番,放在盘子里摇摇,自己用手揭开了,六个骰子居然都是四!众人不禁都倒抽一口冷气,面面相觑间瞠目又看和砷,不知这个瘦骨伶丁的年轻人是鬼是魅。   “我是天下第一赌。”和砷笑看呆若木鸡的方家骥和茶商,“二位只能算未入流。这把骰子送了兄弟如何?别舍不得,相交满天下,知音能几人?识相的是光棍,不然……”   他话未说完,茶商和方家骥已鸡啄米似地点头道:“老弟英雄出少年,我们心服口服,就孝敬了您老人家了!”说着起身一揖作别而去。   **********************************   二十八 荒唐王私访弹封疆 巧和砷逢时初交运   赌客和看客都散去了。不知不觉间已是起更时分,三四枝酒杯粗的蜡烛煌煌映照着,满桌垛着的银子有“两千多两,晶滢闪烁得耀目,还有十几张龙头大银票,是输了又赢回来的,也齐整叠在弘昼身前桌面上。一个小小茶馆里明晃晃摆着这么多钱。景象看去有点诡异,和砷见除了王保儿,还有两个大汉站着不动,刘全也站在角落不走,因笑道:“刘全,我哪能真的要你的命呢?今晚下场,若想要赢个本也是易如反掌的事。你好赌又不知赌场险恶,我早已洗手,一来要给我们主子翻本,一则也想让你以赌戒赌,是一片菩萨心。五爷,赏他二百两,叫他去吧!”说罢目视弘昼身后二人。   “这个叫梁富云,这个叫董富光。”弘昼答道:“是黄天霸的门生,刘统勋老头子贴在我屁股上的两帖膏药。粘得紧,揭都揭不掉!保儿,拿二百银子赏这个刘全,他虽然是个痞子,痞得英雄有趣。赏他!”王保儿便取银子,嘻笑道:“你他娘的真走运,输得捞了二百两!”   刘全却不肯接银子,瞠目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卟通”一声长跪在地对和砷道:“和爷!丈夫一言快马难追!你不要我的命,我这身骨头交给你,水里火里跟定了你,天涯海角随定了你——你就是我的主子!”和砷为难地看着这个宝贝,半晌才笑道:“连我自己都潦倒得不成体统,指着个穷婆子在这里捱命。你跟我有甚么好处?就是到京里,我也是个没品没级的吏员拿甚么养活你呢?”刘全只是磕头,弘昼笑道:“‘他有这个志气也是好的,眼下你虽然不济,后头的事也难料的定。这事我也和你有了缘份,想当官谋差,大约我说的话还作得数。”   “那就谢五爷提携了!”和砷笑着给弘昼打了个千儿,起身说道:“五爷,您住哪儿?   咱们得赶紧离开这儿。那个茶商和方家骥做好的套儿要捉您的大头。您不懂赌场门道,他们输光了腰,断然没有罢手的理。”弘昼笑道:“这是屁话——他敢来抢?”梁富云道:“和爷说的是。咱们回风华店去是正理——这么多银子太招眼了,肯定他们不肯罢手的。”   风华老店是三唐镇最大的一座客栈,离着这间小茶馆并不远。六个人没用半顿饭工夫就赶了回来,弘昼掏出怀表看看,字针儿刚过十点,笑道:“才是亥正时牌,今晚输得快赢得也快。高兴!和砷跟我们楼上说话!”和砷刘全答应着跟了上来,径直进了弘昼卧房。梁富英和董富光兄弟只在隔壁房中听招呼。   “小和子,你是怎么弄的?”弘昼一坐下便问:“怎么你要几是几,我怎么就摇不出一个四红花样儿来?”“爷您是龙子凤孙,金枝玉叶之体,怎么和这起子下三滥乡里小痞子斗起赌来?”和砷不忙答话,笑着鞠了一躬,又帮王保儿给弘昼沏茶,端捧给弘昼,忙活着说道:“奴才知道爷不久前还受了万岁爷处分,这些事叫外人知道了不是好名声。奴才得先劝爷一声,这种事再不可为。输了银子还是小事,头号几天璜贵胄叫小鬼缠了,如何丢得起这人?你是和硕亲王爷呀!”   刘全顿时听呆了。今晚他起初只听方家骥说“来了个大憨阔佬儿,弄他几个”,先下小注输给弘昼,逗得弘昼兴起,大注下来几个人捉弄赢钱。方才也觉得弘昼风度手面不俗,不像个生意人,却万不料居然是位“亲王”——甭说三唐镇,就是兰州府,恐怕也没有恁大的官罢?早知如此,何必苦巴巴一定要跟了和砷?他看了看得意洋洋的王保儿,咽了口唾液没言声。   “爷,您来看这骰子!”和砷笑着掏出一枚骰子,在三人面前亮了亮放在瓦砚里,用铁镇纸试着敲了两下,又加了点力一砸,那骰子已是裂开缝儿。和砷指着说道,“您不晓得内里窍门儿,能不输给这起子贼么?”说着手指一拨。   三个人凑近了看,那骰子已经均匀破分成八粒,方方正正的小象牙骨散落在砚中,王保儿惊呼道:“爷!这他娘的是毒骰子,里头裹的有水银!”弘昼用手指扒了一下,果然有一颗小米粒大小的水银珠子,灯下闪着鬼祟的光。   “不止是水银,还有一块钱,嵌在红四另一边”和砷冷冷说道:“姓方的戴那个大板指您以为是墨玉?那是磁铁!”他象蒙师给小学生讲课,捏起一粒骰骨,“这么着戴着板指在盘里摇,到了火候,六个四也是稳稳当当的!”众人早已听得目光炯炯,一脸憬悟神色。,和砷指着骰骨一块凹处,眯着眼笑道:“八块小骨骰兑起,这里就有个空洞,叫‘藏珍洞’。想知道我怎么赢的么?这个洞太小,雕工们刀工常常先在上头挖下一片才好琢下来,这么着上下四方就又出来六个小空洞。水银是流的,放在桌子上墩,就流进小洞里,手指按按,手上的热气又能把水银逼回大洞——真正的玩家是要玩水银。水银玩熟,比铁重得多,我在水银上头做手脚,他的板指就不灵光了——后来他们心乱了,输得昏了头,连茶商也是胡捏乱弄一气,怎么能不输?这里只能给爷粗说里头的道道儿。真正讲明道理手法,颠倒应用,恐怕得写一部书才成……” 至此,众人俱都心如明镜。刘全不禁叹道:“早见和爷十年,我也不至于十万家当赔净了!”弘昼道:“原来如此!你不说,我就就把王府赔进去也是不得明白!”“这骰子玩水银争把戏算甚么!玩赌到了极致,花样翻新奇巧变幻象万花筒……”和砷的目光变得有些忧郁,“我也只是知道个皮毛而已。我的本家叔爷,转骰子摸雀儿牌要几是几,缺甚么牌补甚么牌!平平常常的骰子落到盘中,闭目能听出哪一点落地……好大一片庄园都输掉了。强中更有强中手,赌场久战无胜家……刘全,我肯可断指绝不再赌。你跟我,不能再存邪念头。   王爷就是我们的靠山,好生巴结做出官来,那才是牢靠基业铁打的营盘!”   “好小子,还真不能轻看了你。”弘昼笑道:“说道理给刘全,连你五爷也听进去了,有骨头有肉,好!王保儿要有这份伶俐心思,我早放他出去当官了,这里头有个道理分寸,还要讲究火候——你懂不懂?”他突然转脸问王保儿。王保儿却道:“这有甚么难的?爷也忒小瞧奴才的了!奴才跟爷有年头了,当官只有两条,侍候上宪要象哄姨太大,服恃皇上要象对待老太爷,既要顺着道理也得留心着招他欢喜——惹翻了老爷子要抽蔑条,恼了姨太太不叫你上床。你就是屈原,放你出去喝西北风儿怎么样?那可正就是说——”他瞪着眼,想了半天词儿,冒出一句:“雪拥兰关马不前,拔剑四顾心茫然!”一句话说出来,立时招得弘昼哈哈大笑,手指头点着王保儿道:“不伦不类的你倒说得顺口,好好的唐诗都叫你这头驴给揉烂了。哈哈哈……”王保儿笑道:“奴才跟五爷投缘,就是侍候您的命——跟着您狐假虎威,哪个见我不敬?作官无非为发财,为有人巴结着受用。我看我和个官也不差甚么。”他皮里皮气说笑逗乐子,连隔壁的梁富云和董富光也捂口儿葫芦笑。   一时闲话中和砷才得知道,这位王爷是微服到甘肃,因是王禀望坏了事。又说起“圣躬操劳”,这次江南之行皇后病重,又有和卓之乱,吏治上头也屡屡惹皇上光火。皇上身边得力人太少,朝廷要着力物色人才……从纪昀家中官司逼死人命,又叹息作官作人不易。又说到福康安在枣庄生擒蔡七,和砷搭讪着顺口问仔细听,便觉帐然若失:迟走几日跟了福康安,不但免了这一灾,还能立功叙保……   弘昼见他发痴,因问道:“你在想甚么,怎么呆呆的?”   “噢……奴才走神儿了……”和砷苦笑道:“说到福四爷,这回在江南也见了的。原先早年在宗学和福大爷也相熟的。奴才倒霉没造化,要跟了四爷去逮蔡七,选出去当个县太爷那是稳稳当当的……”因将在瓜洲渡驿站周济靳文魁家花尽了银子,一路潦倒来到甘肃,得了急病受吴氏求治恩惠的事一一备细说了。“如今见着五爷,就是奴才时来运转了。受恩不报非丈夫,求五爷赏点银子,一来作回京盘缠,二来且安顿吴家娘母女不受饥寒。奴才回京告贷也必要还她这份天大恩情的!”   弘昼听得很仔细,不时地点头感叹,未了,眯着单泡眼喟然说道:“也是你命中该有这一劫,中间贵人相救——瓜洲驿你要不救靳家儿子,未必有这样的好报。”王保儿笑道:   “依着爷说,那个穷要饭婆儿还是‘贵人’了?”“那当然!”弘昼正色说道:“比如和砷捐银买炭救靳家,和砷就是靳家的贵人,穷困中又遇到我,我就是贵人——你以为文王易经里的贵人和世上这些戴官帽子的是一回事么?——这么着,这里许多银子你随意取,取得动的就拿去报恩,也就是她缘中应得的福份——左右这些钱也是你赢的,派个正经用场也是该当的。你很投我的缘,回京即没甚么大事,索性跟我一路肃州去。回来我给你叙保!”刘全看看满桌包裹垛着的银子,心里划算着这是好大一份家业,说赏人就赏人了?这位王爷好大的手面!他咽了口水,傻子样瞪大了眼。   “那……奴才就放肆,谢爷的赏了……”和砷熟练地给弘昼打个千儿,却不去搬那些银子,只笑道:“怕有一百四五十斤呢?背到九宫娘娘庙……何必呢?把吴家嫂子请来不也一样?”弘昼跌脚笑道:“你这身子骨儿。我打量你也取不走多少,谁知你竟是贼才贼智一步三计!好,你既有报漂母之情,我有何不能为季布一诺?”和砷笑着去了。弘昼觉得肚饿,正要叫王保儿去弄点心夜宵,猛听得楼梯一阵脚步乱响,杂沓肴乱踩得房顶承尘都直颤抖,里头夹着方家骥的尖嗓门儿:“就在这楼上——这是一窝子贼,只管逢人就拿!”弘昼还在发愣,刘全急道:“爷!快藏银子——这准是方家串通了衙门的人来捉脏了!”他认准了弘昼身份,却是十分忠心,不管不顾将桌上银子一搂收了怀里便往床底下塞!王保儿骂道:   “我日他奶奶的,谁他妈吃了豹子胆,活得不耐烦了!”一拉门便冲出去,已见几个青衣大汉冲上楼梯,他双手一叉腰刚要喝骂,方家骥指定了叫道:“也有他在里头!”早有个汉子飞身扑过来,不问青红皂白,夹脸便打了王保儿满眼花,晕了一下未及倒地,已被人劈胸提起来喝问:“你这狗东西,你主子呢?银子呢?”   王保儿挣了一下,脱开那人手掌。他的脸立刻变得血红——一半是被打一半是因为暴怒。他生性最是倔强,京华有名的“铁驴”,又最在弘昼面前得用,只有跟着弘昼欺侮人的,哪里丢过这种人?他也不言语,甩手闪开身,一个头锤扎身向当头那大汉下巴上拱了出去,那大汉在楼梯口猛地着了这么一下,上下磕牙咬得血头鲜血淋漓,“妈”地大叫一声仰身倒下,把楼梯上挤着升阶的人砸倒了三四个,虱子滚球儿叠摞着下了楼。立时满楼响动夹着污秽不堪的骂声,风华老店所有的客人都惊动了。   梁富云和黄富光二人早已听见动静不对,他二人职责是护卫弘昼,王保儿来到楼梯口,他们已冲出房间直入弘昼卧室,梁富云双手持锏,黄富光是一对判官笔护在弘昼身边。弘昼起初也是一阵忙乱,开后窗要逃,看看楼高没敢下。刘全说道:“爷甭怕!这是官府,不是劫盗的——说清白他们就滚了。”弘昼指着额上的汗笑道:“奶奶的谁怕了?我是嫌屋里热透透气儿——富光去叫他们衙役头儿进来。不的王保儿要吃亏!”梁富云道:“富光护着爷,还是我去。”从腰里取出巴掌大一块腰牌亮了亮便出去了。   一时便听他在外头喊:“乱甚么!要起反了么?我们是刑部缉捕司的,这是腰牌——我们王大人传话,叫你们打头的出来说话!”   一时便听外头一片嘁嘁喳喳议论声,似乎还有低低的骂声呵斥声,楼板踩的吱吱响声渐渐近来。梁富云打头进来,王保儿揩着鼻子上的血渍随后,进来佯佯站在门口,随后是个白净脸中年人,青绸长袍黑缎子马褂,一条辫子又细又长拖在脑后,小心地进屋来。他似乎有点受惊了的模样。心神不定地眨巴着小眼睛看看弘昼,又看看凶神恶煞般站在两边的梁黄二人,又瞟一眼得意洋洋站在一边的刘全,朝上长揖到地,颤声说道:“卑职莫怀古见王大人,敢问台甫、官阀?”   “莫怀古!敢情我们这演儿《一捧雪》!”弘昼吞地一笑,却不回答莫怀古的问话,反问道:“你是这镇上的典史?三更半夜的带人来拿我,是甚么缘故?”   莫怀古方才已经验看了梁富云的腰牌执照,梁富云自己就是六品京衔,却站在这位“王大人”跟前象个跟班的,一付门神模样,越发趟不透这汪水深浅,便不敢再问,加了小心回道:“卑职不敢孟浪——是方才这里甲长到镇所报说,风华客栈有贩马客人在镇上聚众豪赌行迹可疑。如今西北有军情,勒尔谨制台已经下了宪命,所有作茶马生意的内地商客都要重新登记验明引证,防着有准葛尔和卓部的奸细来刺探军情——兰州县高太爷就在镇上,差使上头不敢马虎。既是误会了,请大人恕过冲撞,卑职这就告退……”   这话无论如何听来还顺情入耳,弘昼一肚子光火已是消了多半,板着脸问道:“首告我聚赌的是姓方么?”“是。”莫怀古笑道,“本地茂荣客栈的老板,叫方家骐,是个本份生意人,所以指了他当甲长……”“我来告诉你,这不是个好东西!”弘昼打断了他话头说道,“赌场上他弟弟是头号赌徒,赌输了他去砸场子,能算是‘本份’?妈的——王八蛋!   你给我抬掇他!”   “是!是……”莫怀古被他这声突如其来的喝骂吓得一哆嗦,喏喏连声答应:“方家就是这里一霸,恶棍刁民!卑职自然这就料理他!”说着就要退出去,弘昼摆手叫住了:“忙甚么?爷还有话问你——这里地里种甚么庄稼,一亩地能有多少出息?”   他自称“爷”已经奇怪,忽拉巴儿问出地土庄稼,莫怀古顿时坠入五里雾中,张着口“啊”了几声才回过神来:   “回‘爷’的话,这是兰州近郊,城里有的是粪,都是渠灌地——玉米一亩能收约摸四百斤,高粱三百斤上下,谷子也能收二百多斤,也有种春小麦的,能收二百斤,还有燕麦、黑豆、绿豆……都是荒地上漫撤种儿,收一把是一把,百来几十斤的不等……还有几亩水稻……”   “不说这些了。”弘昼倏地又转了题,“既是这么好收成地方儿,怎么我听说还常饿死人?”   莫怀古这才明白,这位大人是要过问饥民的事,忙陪笑道:“爷准是误听了。咱们甘肃地方儿穷,苦寒地瘠的,饿死人是常有的事。甘南去年还好些,甘东甘北这会子还在吃蝗虫呢,春天再暖一点粮食上不去,再传瘟,死人的事在后头呢!三唐靠着省里藩库,甘东的赈粮都从这出,全甘肃人饿得死尽了才饿这里呢!”   “不问这事了。你们这里捐监纳粮的人多不多?”弘昼又问道。刚刚“明白”过来的莫怀古顿时又糊涂了。弘昼见他白瞪着眼儿,懵懂得可以,一笑又问:“我是问,比如你们兰州县,去年有多少人捐粮纳了监生的?”   “有——六七个呢。”   “六七个——不对吧?至少也有六七十个的吧?”   莫怀古两手一拍笑道:“爷说的是笑话嘛!四十石粮在这里要折银子二百多两,谁有闲钱去换那个空壳子功名?别说‘去年’,把兰州城死了的监生骨头都刨出来加上,也不得有六七十个!”   “嗯——是么?”弘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端茶啜道:“你——去吧!”一抬眼,见和砷不知甚么已经回来,待莫怀古出去,笑着放下杯子道:“回来取银子了?可笑方才刘全,听见人嚷嚷着上楼,就往床底下塞——人真要打上来,你塞进床下就搜不出来么?”又问:   “吴氏呢?你没有带她来?”   “我们来了有一会子了。爷在上头说话,她有点怯场不敢见人。下头客房住满了,我安置她们后院房子歇着了”和砷目送莫怀古出去,听着他下楼的声音,似乎有点心神不定,犹豫着说道:“我觉得今晚有点象作梦,事事都透着假!方才和吴家嫂子说,她是本地人,也异样方家怎的那么有钱——一夜输赢几千两,在这里是个吓死人的数目……再说,这钱赢得也太容易了——来这里捉赌是想得到的,可是一面腰牌就退了兵……这个……我说不清楚……”   弘昼渐渐听上了心,皱眉沉吟半晌,转脸问刘全:“你平日赌博,一晚有多少输赢?有没有下过这大的赌注?”刘全拍着脑门子说道:“十年前有过,那是在兰州城金凤楼和麻子黄五少来赌,都红了眼,注越下越大,一百两一小注,二百两坐桩,四百两成番!我就是从那一夜家道败落了的。要不然城西牌楼半条街就是我的……”他眼中贼亮的光渐渐消蚀了,“这三唐是小地方,没人下这大的注。方家……也不至有这么财大气粗的——老实说,他们说爷带几万银子来买马,拉我来赌。我心里打主意,今晚要么死在赌场,要么就把家业给翻回来,没往别的上头想。”   梁富云心里早已疑窦四起。他今晚一直没说话,是因为一路上规劝得多了,已经惹得这个王爷老大不喜欢,一入甘肃弘昼就数落他:“看戏你管,逛街你管,起身你管,落脚打尖你管,你他妈的比皇上还大!只要老子不逛窑子染杨梅疮,只要没人杀老子,你他妈给我住口——甚么鸟黄天霸,又是甚么刘统勋刘墉,抗他们的牌子有屁的个用!他们都是我家奴才,你懂不懂?”训得他狗血淋头,他也真不敢招惹得弘昼认真恼了。黄家捕快名满天下,原是因起身镖行,和绿林江湖上黑白两道渊源极深,若在中原那是如鱼得水左右逢源,但这里是甘肃边外,江湖道上行话是“生道儿”,他也不敢逞能恃强。有这两层,所以格外持重,只是静观动势暗中留心而已。他是老江湖,世面上人心险恶情事纷纭见得多了,跟黄天霸一道押饷还栽了大筋斗,此刻独自担着血海般干系,更是持重小心如履薄冰,思量着今晚扑朔迷离的人事,更觉得和砷疑得有理,因道:“五爷,这里不是天子脚下。勒尔谨带着万余兵,是甘肃的一方诸侯,他又是王禀望一党。桂中堂五天前派人来说他在城里,就再也没和我们联络,小的怎么看,今晚这事都透着蹊跷。咱爷们还是小心点的为是。依着我说,留着和大爷在这观风,我们也不退房子,竟是出镇另觅个住处观观风色看是怎样?”   “怎么?”弘昼怵然一颤,脸上已是变色,“他敢造反?岳钟麒的七万绿营兵就在陕北,他的三亲九族高堂令尊都在北京!何况这里的绿营是总督衙门兵部双重节制,也未必就听他勒尔谨调度!”梁富云吃惯了他训斥的,从未见他如此神情严重的,胆怯地咽一口气,又鼓起勇气陪笑道:“爷说的是,称兵造反的事是没有的。勒制台是案子连着贪污,并不是谋逆。再者桂中堂就在城里,这里的兵都是桂中堂在张家口带过的……我是说这是人家屋檐下,查办的案子牵连通省大小官员,爷昨个还说‘甘肃无清官,都是他娘的奸臣’,但有一个有天理的,这门大案子怎么能瞒到如今?虽不敢造反,不定他本人或下头僚属,使个计谋设个陷阱,没声没息黑了咱爷们,或者给爷个现成亏吃,就算要不了命,折辱了爷的脸面,造个事端一水冲了他们的案子。这些子弄神弄鬼的伎俩却是不能不防的!”   和砷见弘昼还在犹豫,笑道:“爷别忘了,您还是微服查访,扮的贩马客人,又说是‘王大人’,就这一层,地方官给你扣个‘身份可疑’关押起来,您能不能追究?这赌钱就是凭证,整您一下,弄得灰头土脸,您还能不能冠冕堂皇去拿勒尔谨?去年广东臬司汤望祖去查办高要县人命官司收受贿赂,在高要珍珠楼和婊子吃花酒,让县里当场拿住枷号三天,案子没查成,还受了降三级处分——爷大约知道这事儿的吧?”   “好了,好了!危言耸听——爷听你们的还不成么?”弘昼听着已经起身,“就依着老梁的,你留在这店里,咱们这就走!”   弘昼一行四人“出去遛遛”散步而去。和砷便回后店房中。甘肃地高气寒,虽已是季春天气,料峭春风掠地而过,还是一阵阵身上泛出冷意。此刻已近三更,后店大院因房舍简陋,只有拐角通道二门上吊一盏若明若暗的羊角风灯,深藏青色的天穹象一口广袤无垠的大锅,疏密不定的星星隐耀闪烁着微芒,院中粗大的白杨树,树干泛着淡青色直矗高空,模模糊糊融化在黯黑的夜色之中,枝叶都看不甚清晰……今天的事直到现在,他还觉得有点恍惚,从九宫娘娘庙一下子又回到了官场,而且攀上了天子唯一的亲弟弟和亲王弘昼,都是倏转倏变如梦如幻,大起大落间他不能不慨叹人生机缘莫测。在院中徜徉了一会子,又思量如果今夜无事,明日弘昼必定要笑骂他“杯弓蛇影大惊小怪”,不禁又一个莞尔,深深透了一口气回了房,也不打火点灯,和衣躺在床上望着天棚出神。   隔壁的吴氏母女似乎也没睡。这处店房是风华店早年起家时的旧板屋,中间都用木板皮钉着,既不隔音且走风漏光,夜深人静时听得清晰。好象是怜怜换了新居处,盖着店里大被窝嫌热睡不着,耳中隐约听得还有撩水洗濯的声音,沥沥作响,和砷猛地想起方二癞子挪揄吴氏的话“明里认个干姐姐,暗里养个小汉子”,不禁心里一烘一热一动,就床上一臂仄起身子,隔板皮缝儿瞧时,果然是吴氏正在洗澡。她只露出半截上身,背对着墙两手对搓着肩膊,黝暗的油灯下一头乌发瀑布似的披散下来沾在雪白的背上,下半身却被床挡得严严实实,和砷不禁呆了,天天见面的,倒不留心她体态这窈窕丰满的!——他撑着身子不动,用小指轻轻将板皮上的干泥又抠得缝儿大些,木匠吊线儿似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贪婪地看着,耐心等吴氏站起来擦身子。直待左臂都麻木了,吴氏才起身来,半偏身子坐在床边细细揩拭。和砷的眼中放出贼亮的光,动也不动隔墙饱览春光,骨碌着眼珠儿,不够使唤似的从她肩膊扫到胸前腹下,大腿小腿看得忙个不了。无奈灯太暗,有些急煞了要看的地方偏偏死活看不清楚,只好使劲瞧吴氏那双发面馒头般的双乳,细白如柔荑的腹皮大腿,再看脸庞时,似比平日秀丽出十分去……他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吴氏似乎有点觉察了甚么,见怜怜翻身,替她裹裹被角,说声:“别闹了,睡吧!明儿叫你和叔给你买新衣裳,啊?”回身一口吹熄了灯。和砷轻轻躺下,左臂已经全然麻木得不知所以。   和砷原本有些睡意的,想着方才光景,倒醒得双眸炯炯,一时欲焰蒸腾,情极不可忍耐,浑身躁热麻胀着就要起身过去敲门做光。听着吴氏细细的鼾声,又转思这女子是自己的恩人,一个不是做出不情愿,恩也没了情也没有了,好人反变成混蛋,连面也不好意思厮见……这么一阵热一阵凉,一阵梦一阵醒,他正是情窦乍开气血两旺的年纪,少不得手指儿告了消乏,儿度折腾了方才罢手。听得远处鸡鸣,和砷方朦胧过去……   —声劈柴似的爆响惊得和砷浑身一个激灵,双手一撑坐起身一看时天还没亮,房屋门哗然洞开,几个大汉影影绰绰已经站在床前,有的揭被窝有的拽行李,喝问:“银子呢?那个姓王的昨晚跑到哪里了?”和砷只一阵懵懂,便知是昨晚的话应验,披着衣裳起身回道:   “你们是做甚么的——清平世界朗朗乾坤,要抢劫么?”话音未落,隔墙吴氏那边的门也被砸开,怜怜“哇”地一声尖嗓子大哭起来,几个人在隔壁揪扯着夹着吴氏的哭骂,有人喊着:“把她拖过去,这是一对贼男女!”一时便见几个人影连拉带推揉着吴氏进来。就有人打火点灯。和砷刚蹬上裤子,腰带已被人劈手抽去,惺松着眼看时,方家祺和方家骥都在,想着弘昼没被捉,和砷定住了心,挽起裤腰问道:“方掌柜的,你一个生意人,夜入民宅又抢又打,你活够了么?”   “我是生意人,还是这里的甲长!”方家祺恶声恶气说道,口气中带着烦燥,“昨晚捉赌你逃了,来提脏又让你们充大头唬回去了。他逃了,你还敢带着淫妇在这搭里奸宿!”说未说完已着吴氏夹脸啐了一口:“你妈你姐姐才是淫妇!我们是出过店钱在这住店,各住各屋安份守己凭甚么狗血喷人?”方家祺一脸坏笑:“你们在九宫娘娘庙早就明铺夜盖了!昨晚你洗澡他偷看,看完过去睡了才过来——我这叫捉奸成双,这里的人都是证见。你赖毯不掉!”   和砷被他说得脸上发红,旋即明白他们早监视定了吴氏,心里蓦地一阵慌乱,虽说没被他们“捉双”,前头破庙同住是实情,此刻栽脏顺理成章,又有那许多“人证”,这怎么处?无论如何,此刻不能和这起子下流坯直口折辩,正要张口见官,吴氏却道:“你少给我来这一套!和爷是落难贵人,不是平头百姓,想怎么作践怎么作践么?做套儿挽人小心挽了你自己。谁不知道方家祺就是三唐镇的赌痞子头儿!不要脸的,你们要不偷看,怎么知道我洗澡?——和爷,和他们见官!我是寡妇你是光棍,别说我们清清白白,就有甚么能轮到他们来捉奸?”和砷倒被她一篇话说得定住了心,这才想起大清律里只有本夫和直系血亲才能捉奸。且是自己身正胆壮,又有弘昼撑腰,怕甚么?一跺脚说声:“走!”裤子便要掉,忙用手提起来挽紧了,看众人时,已起出那些银子,鼻子里冷笑一声没言语。   镇公所衙离着风华客栈只有半里之遥,出店向东转过一道弯子再向北,一条笔直的中街约两箭之地便到了。和砷一路都在犯嘀咕,耽心方家兄弟喊街,招来一大群瞧热闹的闲人来“看审奸情”。即便将来翻过案来,脸上抹的这块灰擦洗起来颇费功夫。幸而此刻天尚黎明,店铺居家关门闭户。除了上早市的豆腐坊、菜贩子、扇炉子点火的饭店有点动静,满街清静得一个闲杂人没有,方家兄弟也许心虚,也许奉命不准声张,押着他们也没有言声。待进了公所,和砷才暗自透了一口气,照方家祺指令“站到树底下听招呼”。看吴氏时,只见她拉着小怜怜站在西厢门口,满脸的泰然自若,没有一毫气沮胆怯的神气。其时曙光微曦映着,一头青丝蓬松,洗得干干净净的一身青衣映衬得面容格外秀美。和砷倒没想到这般妆梳也如此能打扮女人的,想起昨夜光景,不由心里又动,因见怜怜穿得单薄,笑道:“你该给她多穿件夹衣的。甘肃的三月比北京二月还冷——”   “不许说话!”站在旁边的镇丁立刻喝断了他。“太爷这就要升堂审你们!”   和砷一笑而止,打量这座衙门,这才看清是座庙改的,南面的正门封了,从东傍临街新开一座广亮门,正殿挂着“议事厅”白底黑字匾额,匾上有匾却是庙中原有的,写着“卫大将军祠”只勉强可见,府柱上一副楹联是新的,却在晨光中清目分明:   得一官不荣丢一官不辱勿云一官无用百姓全靠一官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敢说百姓可欺一官亦是百姓。墨书隶字十分端秀精神。和坤不禁一笑,却见议事厅两对衙役各持竹板出来,在廊下摆堂威。便有人呼叫:“太爷升堂罗——   带和砷!”他犹自发愣,背后有人一搡,喝道:“日你妈!叫你过堂没听见?”和砷一个踉跄才稳住了步,缓缓拾级升阶入堂。   其时天刚放亮,外边明里边暗,好一阵和砷的眼睛才适应了,这对看清里边也是四个衙役分立而旁,都是一身洗得泛白的靛青粗布长袍,有的打着补丁,有的油渍麻花肮脏不堪,提绳拿棍的摆架势,活象一群叫花子穷开心。正堂“公案”是庙中原来的神案充用,那个姓高的大约是兰州知县,大个子白净国字脸偏身坐在公案后,没有穿公服,只戴了顶六合一统黑缎瓜皮帽,中间嵌着一块汉白玉,却也一表堂堂。公案东首站着方家骐,呵着腰一脸媚笑看高知县。西边坐着一位师爷看去面熟,仔细认了才想起是赌场上那位茶商——至此,和砷已明白昨晚推断无误,确是设好了的局要整治弘昼!他暗自提了一口气,在堂中站定了。高县令见他如此神安气静,倒觉一时气馁的,用询问的目光看看师爷,见他点头,将案上铁尺一拍,沉哑着嗓子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钮祜禄。和坤。”和砷刹那间突然定了主意:莫怀古不见影儿,不定是躲是非去了。   这高县令四十多岁还是县令,在勒尔谨手下绝非红得发紫的角色。但但凡作省城首府里的首县,没有“圆融”二字决计干不来这缺。倒是那位师爷象是有些来头,串通一气谋陷亲王,对方未必有这胆量———连几个念头闪过,明摆着应该打开天窗说亮话,气势之先声夺人,因不紧不慢说道:“满州正红旗人,家居北京西直门内驴肉胡同。父亲常保曾任福建副都统,本人随从军机大臣阿桂在军机处办差。”   高县令愈听眉头皱得愈紧,因三唐附近藩库地势低凹,库房漏水,他是奉了知府的宪命来招募佣工填塘修墙来的,遇上制台衙门的师爷阮清臣,拉着他拿问“赌徒淫棍”,谁知一开口便问出一个军机处办差的人!他不满地睨了阮清臣一眼,身子动了动又问:   “你在军机处办甚么差?”   “护从阿桂中堂。”   “到兰州来干甚么?”   “奉桂中堂指令,我在这里等他。”   “桂中堂要到兰州来?”   “回大人,中堂已经来了!”   高县令一怔,嘴角嚅动了一下,想问:住哪里?又觉得甚不合体例,已知跟着阮师爷淌了浑水。他在省城作官,自是历练得滑不留手,且阖城官员早有风声,朝廷要派人查勘捐监库粮的事,这个份量一掂便知重大,但勒尔谨和王禀望是合穿一条裤子的朋友,现就是惹不起的土皇帝,这个夹缝儿难钻!因放缓了口气,说道:“你跟中堂,有没有凭证?既在军机处当差,就该懂法度,窜到乡间小镇狂赌滥淫,不怕王法么?”阮清臣一听便知,这个滑头县令要慢慢磨审和砷,他却急着要查出那位“大人”下落,一绳子缚了示众,他也压根不信阿桂会亲自来兰州——这是在总督衙门几个师爷和勒尔谨议定了的:不管谁来暗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浇一盘子屎,拉到兰州当街示众,修本翻做弹劾钦差,一下子便把水搅浑,变成纠缠不清的笔墨官司,这着棋虽险,仔细推详却是极漂亮的杀手锏。只是最忌迟疑,最怕慢,讲究“猝不及防”四个字。昨晚因请示勒尔谨误了时辰,派莫怀古去也没有稳住了弘昼,此刻哪里能再容高文晋再磨蹭?听着和砷一一细述怎样得病,怎样吴氏调理照应,娓娓叙谈如诉家常,他心里一阵发急,在旁一拍桌子喝道:“谁信你胡说八道?没有勘合没有凭信,你就是平民,见了父母官,为甚么不跪?”   “我的勘合凭信是这个方家祺给毁了的,我住店他是店主,难道不登记?你问他!”和砷冷笑一声指了指方家骐,“我的勘合如果在手,恐怕你们得给我跪了!”   “凭甚么?就凭你在军机处提茶倒水当跟班?!”   “我是功臣子弟,身上袭着三等轻车都尉的世职——敢问你是甚么爵位?”   堂上堂下顿时僵住。连吴氏站在院里也听得清爽,暗想,怪不的这少年举止斯文稳重机灵,敢情是真有大来头的!阮清臣也是大出意外,打脊背间泛出一股冷意。三等轻车都尉不是职务,但这身分别说是县令,就是见了总督,也没有下跪的道理。眈眈怒视着和砷,他心里已经犯怯,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刻只能咬牙横心往下挺:“你的爵位仍旧是空口无凭!你在三唐荒淫妇女聚赌滋事我们握有实据——来,不动刑谅你不招,给我按倒了。   打!”   “慢。”阮清臣问话,高文晋乐得旁观风色,见他要动手,忙用手一按,笑道:“我听着其中文章不小,问明白再处置最好——去人看莫怀古酒醒了没有,叫他过来,传吴张氏进来!”   一时便见人带着吴氏进来。她有点怯这场面,看一眼挺身立着的和砷,双手提提大褂前襟跪了便朝上磕头:“民妇吴张氏叩见青天大老爷……”怜怜看那群衙役,更觉得张牙舞爪面目狰狞,躲进吴氏怀中直说:“妈——我怕……”   “你们退后些。”高文晋摆手吩咐衙役,声气中已全然没有问案口吻,倒有点叙家常的口气问道:“吴张氏,听你口音是本地人了,今年多大岁数?”   “三十一岁”   “唔,讨饭几年了?”   “不到一年。”   “原来也是祖厉河发水淹了的庄户人。有人告你和这个外地人勾搭通奸——说说看,你们在庙中和店中是怎么回事。”   吴氏磕了头,指着和砷道:“这位大爷是北京来的,是个志诚人,他今年才十七岁,比我娘家侄儿还小着一岁。他来庙里是方家祺的人扔进来的,起初病得人事不省,庙里原来住着的几家讨饭的都怕染了病,躲走了。我想他是落难的人,没人照应只有个死,哪里不是积德行善……”因口说手比前后情事一一备细说了,“就是昨晚赌钱,也是和大爷见他们几个合伙儿暗算王大人,气愤不过才入场的——小妇人说的句句都是实情,求大人明镜高悬为民作主!”她没经过公堂问案,行动作派连带堂叩用语都有点象戏里的会审案犯,和砷在旁听得咧口儿笑。莫怀古早已进来。他原是装醉躲在东耳房偷听,这里的事心里一清二楚,此刻仍是站在一边扮傻充楞发臆怔,忽然听阮清臣说道:“哪有甚么王大人?我在总督衙门管奏封折子,刑部没有姓王的大人,他在哪里?和砷你说!”高文晋却问莫怀古:“这女人说的可是实话?”莫怀古便忙点头,说道:“似乎是实话。她是寡妇,犯奸是族里处置,一族水冲了,其实没人能奈何了她。她也用不着说假话。”至此,堂中已是问乱了,各说各的话,连临时充用的衙役们也没了规矩,交头接耳窃窃私议。   “今天的案子就问到这里。”高文晋心里暗笑脸上一本正经,单手按桌站起身来,直要打呵欠的模样呜中噜嗓子说道:“莫怀古,修库房是大事,朝廷要派人来查看的,你赶紧给我募集民工!”   “扎!——请太爷示,和砷几个人怎么办?”   高文晋舔舔嘴唇,说道:“得先把身份弄明白,弄明白了案子就好结。叫他们住公所里,不许滋扰不许管束不许呵斥,按驿站分例供应着,我请示勒大帅询问军机处,有了后文再说。”阮清臣听着,这是上宾相侍和砷了,气得头晕手凉,却又不能奈何这个老奸巨猾的县令,在旁插口带着火气手指莫怀古说道:“限你今日给我查到那个假王大人!”   “查到立刻禀我来审。”高文晋终于伸懒腰舒坦打了个呵欠,“昨晚失眠,好难受。莫怀古,给我弄点枣仁粉,泡茶喝……老阮,急甚么!跑了和尚跑不了寺,假的不真真的不假。走,我屋里杀两局!”   **********************************   二十九 贤皇后撒手弃人寰 小阿哥染痘命垂危   十天之后,弘昼和阿桂《查明窍实工禀望勒尔谨冒赈贪赃纳监邀功折》的连章弹劾奏议,便由驿传六百里加紧递向乾隆御驾行在。其时回銮车驾已经驻跸德州行宫,因皇后病势愈见沉重,太后亦旅途劳顿,乾隆便下旨,“暂驻德州”。着远道陪驾送行的江南、浙江、江西、福建、安徽、河南各省督抚、布政使按察使“各自回省到衙办事,不得滞留行在”。   两个军机大臣,刘统勋负责御驾关防,布置吴瞎子黄天霸一干人护卫漕运赈粮,时时关注钱度高恒一案审理。因有思赦刑狱为皇后禳灾的旨意,每天要和北京刑部谳狱司赶来的官员,一一审核在狱死囚,甄别可矜可悯可疑情由,拟定减等发落名单。纪昀更是不可开交,每日定时接见修纂《四库全书》官员,遴选要紧书籍送呈乾隆亲览,“博学鸿儒科”各地送来的“征君”都要一一考察,德、学、才、识、望一件也马虎不得,还要忙着拆看各地送来的奏折,请安的、报晴雨的、说河工的、讲赈济的、奏建议条陈的都要列细目写节略,遇有匪情盗情水汛旱蝗情的更要留心。接见地方官指示方略,进内觐见备问稽考,处处没有小事,饶是他打熬得身体强壮耐苦耐累,却也疲累得面容憔悴脚步踉跄。两个人都忙得寝食俱废,索性一索性都住了军机处,有犬吠,狗娘养的几个太监在旁经心照料,倒比每日往返轻捷简便了许多。   “延清公,王爷和阿桂真个雷雳风行。”纪昀拆看了弘昼的折子,闭目略一沉思,连通封书简递给隔桌坐着的刘统勋,“三天就料理了——您先看看:通省存粮不足五万石,银子三十万,和户部账上差了七十多万。这个王禀望看去温良恭俭让,这么心黑胆大的!这么着还敢冒称捐监?三司衙门同时出缺,一百七十二员官得旨处分——这是要立刻见皇上请旨的,你我得有个商量。”   刘统勋原本半倚着椅子抽烟,一口接一口喷云吐雾解那身上乏劲,听是甘肃的案子有了头绪,情节如此重大,自是十分关心,口叼着烟杆坐直了身子接过折稿,呜噜不清地说道:   “大抵世道人心,做好事的心越做越小,做坏事的胆越做越大,到了积重难返时候儿,一切身家性命不顾。我办案子多了,这种事真的是司空见惯不怪……”说着便翻折页,他唯恐刘墉不知起倒,以钦差名义和弘昼阿桂联名上奏,见是刘墉笔迹,后款未落名字,这才放心了从头看起。   奏折写得很长,洋洋洒洒几近万言,请安套头写毕分层写弘昼由甘南甘东,阿桂由甘北一路查勘库府访穷问富情形,刘墉自己查访轻描淡写,只讲某县饿死穷民几何,某乡冻殍不及掩埋若干,某库存粮被抢讳匿不报,官府弹压斩首几级,以“军功”报奏请功,说的琐碎但事事有数有据。弘昼也是暗访,汇报连年霖雨淋淫淹灭庄禾,虫蝗漫地颗粒无收,“仅以臣王弘昼所见,甘南十七州县,唯武都、临潭、陇西三处府库略有存粮并计不足二十万石,而甘东蝗灾过后遍地赤荒种粮无着,且千万饥民日以蝗虫为食,一旦食尽而赈粮种粮不到,则必有不可问不忍闻之事矣!”阿桂则是从甘北一路视察军备驻军行至兰州,“唯秘不以告勒尔谨而已。以各军告之,非唯未收王禀望勒尔谨等斗升粮秣,且从榆林调拔军粮就近赈济灾民粮食近三万石,目下甘北牛羊牲畜屠宰殆尽,将食及留种羔羊,更堪忧者,春日已至而种粮无备,而军中粮食贮存有年已不合用作种子。”总归结论写得字字端楷精神:   是以纳粮捐监之事,仅一纸告示具文,实无颗粒入仓,乃以冒赈抵销账目亏空。一则以欺天子,一则以害百姓。按该省共有直隶州六,直隶万一,州六、万八、县四十七,共通上下作弊狼狈为奸,侵盗银两一千两以上州县官计一百零二名,全省大小官员无不染指有罪。   臣等陛辞之日,万岁指示详明实洞鉴万里明若观火之纶旨!细按之下,乃王禀望卑鄙无耻邀功取宠作俑于前而勒尔谨借机营利巧取豪夺于后,其情可恨而其事可畏而善后艰难。即以雍正朝诺敏一案,山西一省尚有廉律自洁之官,其余贿案或单个作案或上司伙同三五属员纳贿索财。似此通省一心蒙蔽欺君蠹国害民,实属开国首例。王禀望勒尔谨及主持其事之兰州知府蒋全迪自当首罪。其余各州县官除新调入甘肃补缺之员,罪应一体拿问。唯是春荒在弥春播事巨、赈灾支差诸项吏务骤乏人手,恐贻今岁百姓生业之患。因除将三法司及兰州知府监候审理外,余官如何处置,臣王弘昼与臣阿桂臣刘墉会商。暂且留任办差,俟圣命颁明依旨再作处分。 刘统勋缓缓合起折本,不知是悲气交集还是被烟熏的,他掏出手绢揩泪。把折本推给纪昀,说道:“我真无话可说,也耽心皇上看了受不得。”他的眼神象土垣里嵌着的黑石头那样黯淡无彩,语调里带着无奈的伤感,“孙嘉淦去的前几天我去看他。他说如今官场有口号‘一年清,二年浊,过了三年死命捞’,这一百多官有的我认的,勒进士,去年才分发到甘肃补缺,已经大把伸手在捞了。老百姓吃蝗虫他们吃老百姓,我只有一个字,办!”   “我同意刘公意见。”纪昀手里批着几份票拟,看着吹干了,握着发疼的手拧着捏着,说道:“高恒的案子和这一案严厉处置下去,于振作吏治威慑贪风有好处。不过我想,应该分成两步走,一步先拿问王禀望勒尔谨这些首脑,同时把原先已调出甘肃的外省官按名单查明押解兰州,甘肃知府以下的官暂留原任听侯恩旨办差赎罪。第二步待春耕春播之后,吏部选调一批新进士到任补缺,就在兰州开审。恐怕还是要有所甄别:一是多寡有别;二是资格深浅有别;三是偶犯与惯犯有别;四是检举认罪好差有别;五是留任办差政绩不同有别。这样处置容易善后,也给一些人留下改过图新的余地,且不致扰了‘以宽为政’的大局。”他在军机处处理政务多年了,虑事酌情严如城府,大局细节少有疏漏,刘统勋一边听一边点头,咳呛两声说道:“你这想头很周全。这是要领明旨意布告天下的,不宜把朝纲抹得太黑,小人造作流言,奸徒乘机起衅,反而不得。我和你一道儿请见皇上,这会子就递牌子。”   二人商议定了起身出来,纪昀看表时正指到下午申时时牌。天气不知甚么时候已经布满了淡墨层染似的云。没有风,云层一重重从东方压上来。全然没有声息地愈积愈厚,西半天极分明的一道云线压着太阳,散乱的阳光从云线下面不甘心地延射出万道金霞,将苏禄王山陵,陵北陵东错落的岗峦,和陵南这座巍峨壮观的行宫映得一片灿烂。马颖河、四女寺、减河和运河三水交汇之处,象刚出炉的金波融成一片,嵌在红墙外婆娑掩映的绿树丛中。撒网放舟的渔船和码头上,密林般的墙桅都漂泊在霭霭蔚蒸的玫瑰紫雾之中,澹澹泊泊容容与与进退不定,给人一种幽远沉浑的感觉。连刘统勋这样从不留心山水风景的人都看住了。眺望着,满是刀刻般皱纹的脸上绽出一丝微笑。纪昀难得见他这样适意的,便不肯惊动,踱过几步石甬道在仪门口递了牌子,回转身子见狗娘养的夹着两件衣服过来,便笑道:“这天气进里头还怕凉着了?你也忒小心的了。”   “纪爷,您瞧这天儿,就要下雨了。”狗娘养的眯着眼看看刘统勋,“连你的披风我也带来了。您二位大人进去不定甚么时候儿才得出来,再要下雨,淋着了不是玩的。上次在高家堰堤上刘老爷子冒了风,内务府把犬吠叫进去一顿臭骂,还是老爷子自己担戴了才算没事儿……”他说着,突然舌头扫了结,张眼望着纪昀身后耗子见着猫似的身子萎缩下去,纪昀笑道:“你这杀才做甚么象生几,怪模怪样的——”一回头自己也愣了:原来是乾隆皇帝不知甚么时候到了身后。此时刘统勋也看见了,转身急趋几步和纪昀伏俯跪下请安。   乾隆看去精神还好,刚剃过的头上戴一顶红绒结顶黑缎瓜皮帽,雨过天青湖绸巴图鲁背心套着酱色江绸袍子,梳理得极精致的辫子纹丝不乱垂在脑后,挽着一缕明黄绦子,流苏似的搭在腰间,一手握着素纸扇子,一手虚抬一下叫起刘纪二人,笑道:“朕也是坐得腰困写得手酸,出殿走走,他们又说你两个递牌子——太监掺着刘大人,怎么这么没眼色?!——   朕这会子实在不想回那个屋里,索性出来走走。”刘统勋觑着眼看了看乾隆,说追:“主上瞧着眼睛有点发淤呢,敢情还是没睡好的过——有些事情能缓看点的,不妨把折子留着回北京再批。如今是途中,六部又不能分劳,主上别拚身子骨儿。”乾隆道,“单教你们努力,朕站干岸儿看着,那还叫君臣戮力?我们散散步儿吧——从这里往西,再向北,沿山坡漫上去再向东,就又回宫里去了。还有洛阳送来的牡丹要各赏你们一盆,晚上也不留你们赐膳,说完事就回,如何?”刘统勋道:“难得陪皇上疏散一下,当然欢喜的——只一条,皇上不能出宫。要出去,我还回去布置关防。”乾隆笑着用扇子遥点刘统勋,说道:“你这个老延清呀……好,朕听你的,听你的!”于是打头便走,刘统勋和纪昀左右相随,王八耻卜礼卜信和狗娘养的几个太监并巴特尔几个侍卫隔着五六丈遥遥厮跟,侍踅出仪门向西,下了马颖河堤时,天色已云遮日暗,完全阴晦了。   高大的苏禄王陵顷刻之间便完全黯淡下来,一阵哨风带着潮湿的雨意,凉凉的扑怀而来,将几个人的袍摆撩起老高。浓淡不一的云团压得低低的,无章法无次序地互相挤压着。   方才在阳光下十分明艳辉耀的荆树由青翠一下子变成黛绿,浓郁郁碧幽幽的象墨玉瀑布般覆盖了山峦,树荫下修砌得极整洁的石阶上布满新苔,鲜绿绕心蜿蜒时隐时现,在摇拽翻动的浓荫中显得分外深邃神秘。一路走,纪昀向乾隆娓娓陈述弘昼阿桂的奏疏。因知乾隆心情不快,其中说到赈济灾民发放种粮更换库粮诸项善后事宜格外仔细用心,连甘肃北种牛种羊宰杀过多,建议从漠南蒙古平价购买运入甘肃贷赈给牧民的筹划,也都插入案件首尾中。他和刘统勋都怀着鬼胎忐忑不安,耽心乾隆光火愤怒,当场大发雷霆,但乾隆听得很耐心,冷淡里透着沉静,从头至尾一声也没吱,只偶尔转脸看两个臣子一眼,接着又走路。纪昀见他如此沉着,倒安了心,备细陈述中央着左右引证,说道:“……一切情事当初圣躬判断无遗,臣及刘统勋和议,若无圣上见微知著,甘肃之案就此湮没了。由此举一而反三,类似甘肃之案的其余省份也不敢断言仅有绝无。以高恒钱度案和此案发端一举整顿,此种震慑威慑自不待言。而于天下承平盛世极隆之时如此规模整饬吏治,更见主上千古一帝绝大眼光,绝大腕力,绝高风范!”   “你们的意见分两步走,朕看不必。所有弘昼奏上来染指贪贿的官员,一千两以上的要立刻锁拿进京,交部勘问议处,待朕回京和高恒一案并发处置一一一千两以下的你们甄别处分。”乾隆站住了脚。这是山坳的一个拐角处,凭高鸟瞰,陵下三河交错,暗柳幽水蜿蜒曲屈如画,稻绿如茵随风伏波,恰似坦荡如砥的一幅画,直延伸到无际的天尽头,他眯着眼向远处眺望着,面色象个刚睡醒的孩子那样平静。“朕如今看破了,许多事只能勉尽人力。天下这么大,又是国运熏灼之时,收紧了苛察一些,清官倒是多了,百姓生业也就跟着凋零,以宽为政久了,再上苛政,人不能堪,就容易出事。一味和光同尘,那又是纵容,纵容得遍地都是贪官,纵容得政以贿成,祸乱一作天下大乱。所以还是应取中庸,那头偏了扶一下,非过正不能矫枉的,就权且过正一下——你们觉得如何?”   纪昀听了点头叹道:“由来兴一利必生一弊,主上登极以来轻徭薄赋百业生息赈急救贫。天下财赋比之熙朝收入五倍不止,生业繁滋承平游悠久了生出一些不虞之隙,也是自然之理。人主时时警惕,万岁宵旰勤政不退宁处,断没有滋生乱源的。怕就怕王禀望勒尔谨这类贪官,他不是和光同尘,国富百姓富我也富——这也还顾及了一点社稷百姓——他是阎王不嫌鬼瘦,百姓在油锅里煎,他在油锅里捞钱,欺君虐民丧心病狂,不以重典惩治,一定要出乱子的。”刘统勋皱眉道:“昨晚和纪昀挑灯夜谈,确是这个道理,主上以宽为政,讲究的是讼平赋均,无乍无暴无憎,任用这一方官却在下头施虐政,只要升官发财,甚么伤天害理乱伦悖法的事都敢做。就象《虐政歌》里唱的‘歌声嘹亮怨声高’,民怨鼎沸之时,他倒撒开了手,岂不可恨?”   “唔,《虐政歌》?”乾隆问道:“是谁作的?”   “是《虐政谣》。前明荆州太守贪虐,当地百姓兴的谣歌,没有出处注明。”纪昀忙道,“臣捡点图书,在荆州府志里见到的,昨天偶尔说起,才背给刘统勋听——”因一字一顿诵道:   食禄乘轩着锦袍,岂知民瘼半分毫?   满斟美酒千家血,细切肥羊万姓膏。   烛泪淋漓冤泪滴,歌声嘹亮怨声高;   群羊付于豺狼牧,辜负朝廷用尔曹!   吟罢低头无语。   一滴沁凉透骨的雨滴进乾隆脖项里,他被激得浑身一个寒颤,望着愈来愈迷蒙凄迷的景致发了一会呆,回身说道:“要下雨了,我们回宫里去。”卜信见天下雨,早一路小跑赶上来,将一件深酱色大氅给乾隆披上,一边笑道:“小雨早就落了,这道儿一半掩在树棵子底下,一时淋不着。这边出去风口的风毒着呢!主子加厚些儿,感冒了不是玩的……”乾隆由他结束停当了,仍旧一言下发,沿山道蹈蹈而下。刘统勋和纪昀交换一下目光,忙赶着跟了下去,下到一处凹地,一漫石径上去,已是行宫二进院内,那雨已经将道儿润得潮滑明亮了。   行宫正殿依山面南矗立,山色晦阴幽暗,院中几株合抱粗的梧桐树遮蔽了天光,显得这座殿有点阴森,殿门和轩窗有点象透不过气的怪兽,黑魃魃地张着口喘息,倒是几个三等侍卫挺身站在轩下和院中,给这死寂的深宫庭院带来几丝人间烟火气。乾隆似乎不愿进殿中,带着刘纪二人在超手游廊上漫步游弋,许久才道:“地土兼并太厉害,富的极富贫的极贫,着部勘实山陕甘豫鲁五省土地荒山,由当地督抚鼓励开垦,计入政绩岁考。有一等良善缙绅深明大义,减佃减租救助恤民的,报上来要表彰——这是大政,不是寻常细务,你们要着意留心。”纪昀和刘统勋略一怔,便知这话由《虐政谣》而来,确实不是“寻常细务”,是社塞革命乱源的大计根本,忙都躬身应“是”!   “圆明园还是要修。”乾隆在雨洒语桐的沙沙声中徐徐说道:“不过工银料银由内务府窍实核定之后,户部奏准再拔给施用,由工部派人监督,这是大项支用银子,军机处不能不闻不问。”   “是!”   乾隆仰起脸凝望着梧桐树的枝桠,仿佛有点自失地掠过一丝笑容,又道:“传旨给户焯,给他加两级,黄河口疏浚了,长江口也要疏浚,淤出的海滩田移交给盐政司晒盐。黄河淤涸田得高恒的案子结了再议。还有——这次南巡虽没有扰民,各地官吏迎送车驾也有不少供亿,颁旨天下,再次赦免天下钱粮。”   疏通黄运、扬子江入海口,建盐场获利,纪昀刘统勋都没的说,但赦免天下钱粮,国库岁入立刻少去五千万两收入,两个人便不免犯踌躇。纪昀犹豫着刚说了句“用银处太多”,便被乾隆打断了:“民有恒产本固邦宁——这还是你纪昀讲给朕的。只不要委屈了太后的用度,连朕在内部可以节俭些儿的。就这样定了——哪里就穷了呢?户部那里的底账朕心中有数!”因见秦媚媚从东角门闪出来,望一眼自己,侧身呵腰站在丹墀檐下肃立等候,便知皇后那边有事,无声叹了口气,却招手叫过卜礼:“他们送来的牡丹呢?不进殿了,搬出来就这里赏刘统勋和纪昀。”又道:“本来还想一处再细议一下,就这样吧,你们按这几条斟酌,看有没有阙失遗漏处,拟出旨稿朕再看。”   说话间卜义已督着小苏拉太监抬过花来。纪昀看时,两盆花都约可三尺高矮,俱是有名色的,一株“魏紫”一株“姚黄”,各有两三朵怒放盛开的,朵儿有碗来大,其余五六枝骨朵半隐半现在墨玉般的枝叶里,刚从殿后雨地里挪来,粉莹莹颤巍巍含珠带露茵蕴绰约,喜得拍手笑道:“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天颜,真真的洛苑仙葩曹后玉影,华贵雍容世间无敌。”刘统勋笑道:“前日见你作诗,还在数落壮丹,这会子如何欢喜得疯魔了?”两个人忙提袍叩谢恩赏。乾隆笑问:“纪晓岚还有数落牡丹的诗?吟来朕听听!”   “那也是情随事迁,以壮丹借喻而已,若是实指,老刘就辜负皇上的心了。”纪昀笑道:“当时说起福建王禀望送的嘉禾,一茎玉穗,毕竟没一粒籽儿,又说到牡丹,才引了元人一首诗一一枣花似小能成实,桑叶虽粗解作丝。惟有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   若说这诗,虽然算是翻韵,终究太煞风景,僵板直硬,说给皇上一笑而已。”   乾隆点头说道:“你不用辩解,这不是咏牡丹,是借喻事物嘛!作诗和学术是两回事,像陆稼书咏佛,说‘亦是聪明奇伟人,能空万念绝纤尘,当年可惜生西土,来听尼山讲五伦’。议论是绝顶见没了,未免道学气太重,一门心思格物致知,写出的诗就毫无意趣。”   他取出怀表看看,又道:“没时辰搬弄诗词了一—王八耻,刘统勋和纪昀在偏殿赐膳,你留下侍候。送回两位大人你再进来。”说着,便从廊下西阶拾级升阶,过丹墀踱至殿东,一边下阶,一边问道:“秦媚媚,这会子都有谁在皇后那里?”   “回主子话!”秦媚媚溜腰儿跟着乾隆趋步走着,陪笑道:“方才老佛爷来过,午膳就在娘娘那边进的。那拉贵主儿也过来了的,瞧着主子娘娘睡沉了,陪着老佛爷过去了,方才娘娘醒来,气色不好,胸口闷堵得慌,出了一头的冷汗。叶天士正在给她行针,奴才看着他有点慌神,就出来报主子知道。”   他说着,乾隆蓦地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脚下已加快了步子,从殿东月门出来,沿一带湿漉漉油亮亮的卵石小径,也不循正道,径从后宫东掖门进去。一路霏霏细雨淋着,待到皇后正殿外滴水檐下,发辫上脸上已满是水珠。彩云墨菊翠珠几个大丫头早已看见,略一蹲身便赶着给他更衣,退了青缎凉里皂靴,换上一双干松松的冲呢软拖履趿了,只穿一件滚金龙边海兰宁绸单袍,轻手轻脚跨进殿里。   殿中弥漫着浓烈的药香,几乎嗅不到那几缕袅袅幽幽寂寞升空的檀香气息,正中须弥座上的黄袱垫枕和座前的拜垫静静地摆在那里,周围各按位序侍立着二十儿个宫女太监,仍看去空旷岑寂得象一座荒庙。尽管南壁一色俱是大玻璃嵌起的窗户,乍进来他还是觉得暗,立在御座前定了定神,仿佛要透出一口压抑的郁气,仰着脸凝视片刻殿顶的藻井,移步向东暖阁而来。秦媚媚微一呵腰,为他挑起帘子,便听皇后低弱得几乎耳语般的声气:“是皇上来……了……把座儿往榻前再……移一点……”   暖阁里只有三四个宫女,捧巾执盂立在角落。叶天士则跪在榻尾,小心地用生布包裹用过了的针,他神情呆呆的,看样子方才受了甚么惊吓,犹自略带着余悸,苍暗的脸庞上还挂着几滴汗珠。乾隆看了他一眼,凑近皇后枕边坐了,温语轻言说道:“刚见了纪昀和刘统勋下来。说是方才不大好……这会子怎样?”   “叫他们……退出去……彩云留下……”   皇后的脸色泛起潮红,声音细微得象从很远的风地里传来一样,无力地摆了摆手说道。   乾隆便看众人,秦媚媚打先一躬,接着叶天士和几个宫娥无声无息呵腰鱼贯退了出去。乾隆细着声道:“你这是怎的,这么郑重其事的?说甚么话,他们还敢泄露不成?忒心细的了—   —”但皇后的眼神止住了他,她的瞳仁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深,隐在疲倦的眼睑里努力在凝视丈夫,仿佛在聚集着最后的力量,她抑制着渐渐急促的呼吸,兀自皱着眉头吞咽着甚么,象是还要斟酌言语字句。乾隆身子向前倾了倾,说道:“别急,从容些子说……说着艰难且安心静养。我就在你身边听着……”说着,声音已经哽咽。“我……恐怕就要撒手了……”皇后一句话说出,乾隆使伸手捂她的口,她轻轻移开他的手,却仍用冰凉的手指攥着,淡然一笑说道:“本来在瓜洲行宫就已经该寿终的,能活到这里,是我的心愿,我喜欢这个地名儿……也多亏了叶天士这天医星的成全……所以不但不要罪他,还要赏他银子还乡。我已答应了他的……”   “可是一一”   “在瓜洲我确实受了惊,也着了气——你别发性子——并没人敢委屈我,是听来的事体唬着了我……”皇后凝目沉吟,她的脸色苍白起来,汉玉似的一丝血色没有,吞咽了一口甚么说道:“这件事只有彩云知道……皇上,我气力不够,叫她代奏,我听着……”   彩云早已长跪在榻边,见乾隆目示自己,心里一阵慌乱,叩了头才镇定一些,却仍说得语无伦次:“皇上,这会子奴婢想起来还觉得煞了的。在西花房那边,又是夜里——他们竞是……说的话也真难回主子,有些话干系大,又不能不回主子……”乾隆知她不惯奏对,用手远远虚按一下,说道:“你平日侍候差使说话满伶俐的嘛!就照你回皇后话回太后话那样,把前后经过起因结果讲明白,少些废话就是了。”彩云忙叩头答“是”,理了理鬓边头发,言语已变得从容流畅:   “主子那日晚间翻的陈氏的牌子。娘娘晚膳进了两个荷叶儿蘸蜜小粽子,我们几个大丫头陪着在阁子里开了一会子交绳儿,怕坐着积了食,瞧着主子娘娘精神好,就撺掇着出殿在院里散散步儿,我们出来时皇上进的东厢,瞧着是王耻在门口听主子吩咐了几句甚么,大家都没在意。   “娘娘那日身板硬朗,只掺着出了殿就不用我们扶了。那时天儿已黑定,我们先到后苑子石山亭那边转悠了一阵,树林子太密,遮着灯黑森森的。小卉子说花房那边亮,有的花儿要通夜用灯照,有琼花有睡莲还有春天开的菊花,不定还能遇上芸花开……娘娘象是有点倦了,到花房就说‘你们各自散着看花儿吧,我就在这门口略坐坐。’娘娘这身子骨儿万岁知道,万万不能身边没人的,奴婢就在跟前侍候。   “偏这时候儿静,有人声儿从西厢北屋里传出来。我心里异样儿,这边花房里亮着灯没人,那屋里有人说话倒黑着灯?娘娘也奇怪,悠着步儿过去,这时候听得清爽,是一男一女在里头,不知道做甚么脏事儿,说出的话真教人听不得!”   彩云腾地红了脸,要啐又止住了,乾隆心里一个惊颤,头立时“嗡”地胀得老大:宫掖秽乱混入外人,这还了得?——但无论哪一处行宫,都是刘统勋严加关防,按制度仔细勘核了又勘核的,里三层外三层护卫逻察,还会有奸徒暗夜潜入?思量半晌心里已经明白,听着皇后有些微喘,乾隆起身亲自到了杯温茶,扶她半侧着身子喝了,又放平稳了,抚慰道:   “这必是太监宫女菜户夫妻在一处龌龊戏谑,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掏干井’么?历来都有的事,前明魏忠贤和魏朝两个太监争客氏,天启皇帝还给他门和息调解争风吃醋呢——若就是这些脏事,你大可不必在意,回北京让老五来治他们——彩云,你接着说……”彩云忙答应,接着道:“那女的说……她身上还没干净,叫那男人小着点劲……男的听去是个太监,只嘿嘿笑,不知做些甚么。女的说,这里不比北京,都在一个院子里,万一叫对头拿住了都没个好。男的说,想平安大家平安,想惹事就大家折腾。主子娘娘那么贤德的,他们暗地算计,两个阿哥都出——话没说完,似乎是那女的捂了男人的口!”   这真是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即使晴空一声焦雷也没有让乾隆如此震撼过!“两个阿哥出天花”都是因为这深邃幽暗的宫阙中有一双鬼魅的黑手在暗算?这是凌迟九族的刑罚,居然真的有人敢!他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倒涌,冲得耳膜、太阳穴都在拖着长声突突作响……   “娘娘当时和主子此刻一样,扶着墙动也不动……”彩云的话象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当时唬得腿都是软的,紧掺着喊‘娘娘’,又怕她晕倒,又急又怕浑身都是冷汗……她们几个听见了,忙着赶过来,又派人去传叶天士……”   乾隆从近乎麻木的痴呆中清醒过来。他想站起身,动了一下,觉得竟也有点腿软,又坐稳了,看皇后时,只见她双眸紧闭,脸上满是泪珠,枯瘦的手死死握着自己的手不放,心里一悲一酸,几乎坠下泪来,一手抽过一方手绢替她揩了,说道:“明儿,你很该当时就叫人禀我处置的……别说你见了这事,就是我听着也是惊心动魄!”他突然想到弘昼闯宫,想到那个高头大马的奶妈子莫名其妙的“中风”,想到顺治年间有人加害阿哥,往宫里送染天花痘的百衲衣,倏地又想起睐娘和小阿哥,现在其实是在宫外“避祸”,心里一阵发疹惊悸,竟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思量着又安慰皇后:“宫里留宿是刘统勋安排,内务府有往来名单,我必要查他个水落石出——果真有这样的事,我要把他全家剥皮植草了!此时你暂且撂开手,尽量向开处想事情,别尽着思量窄道儿。身子养好了,万事都不难办下来的……”   “是我不让他们声张的……”皇后无力地松开了手,她似乎平静了下来,也许是已经没有力气再激动起来,声音细弱却十分清晰,“宫里早就有这种流言了,只我是头一遭亲自听见……储备宫里有个太监,在北京时老佛爷就处死了他,也为这些话……你在外头忙国务累得筋疲力尽,架的住宫里头家务千头万绪再缠你烦你?……所以都没让你知道……第二天就要启驾回銮,夜里起反了似的狼烟动地闹起来,不吉利……我想着还是回了北京病略能起身,禀了老佛爷再处置。唉……”她双唇抿紧了,苦笑着摇摇头,蓦然间心血倒涌,仿佛身在虚空缥渺之中,整个殿宇,椅案几榻都在轻烟似的微霭中旋转漂浮起来,悠悠忽忽冥冥缈缈不知身在何处……她看见钮祜禄氏、那拉氏、陈氏、汪氏一干嫔妃笑着过来,近前没有一个人向她行礼,看着那笑容都发僵,心里又有些害怕。迷惘间又见锦霞给她看妆奁盒子,一件一件首饰亮得刺眼,忽然锦霞从盒子里取出一块黄棱子,正是她悬梁用的那块,笑着说:   “娘娘,你看这颜色真好!”她害怕极了,瑟缩着后退,转眼又见西方白亮白亮地放光,隐隐音乐之声中玄鸟凤凰孔雀和不知名的鸟儿在瑞光中盘旋起舞……虚空之中她张开双臂,想要拥抱甚么,却扑了一个空,急叫:“佛祖佛祖!我是信女富察氏——我是皇后,啊不,我是富察氏……阿彩,给我诵经!快着,诵《阿弥陀经》!”   她突然满口谵语,一时叫“你们退下”一时又说“是你自己不好?喃喃呢呢不绝于口。   乾隆和彩云都慌了神。乾隆没有想到她发作得这样快,眼见不对,忙起身时,袍角在幔帐钩上挂得一个踉跄,急叫道:“传太医——叫叶天士速来!”又扑上去抓起皇后的手,伸手抖着试她鼻息,竞是一概杳然,惊到极处的乾隆突然眼前一黑,软软地搭着身子昏晕在榻前……   此刻殿里殿外已是大乱,叶天士为头四个太医连滚带爬一拥而入,王八耻在御銮边吆喝:“不许乱,主子是急痛迷心,不妨事——”秦媚媚哭着带几个太监掖出乾隆,命人“禀老佛爷知道——把暖阁子前头屏风撤了。娘娘跟前的大丫头跪殿角念经,叫个太医过来给皇上看脉……”殿中太监有的抬屏风,有的搬桌子挪椅子,取药锅儿添水点火的,烧香的,跪在地下看砖缝儿的,扎煞着双手没事胡窜的好一阵忙乱。乾隆已是醒过来,躺在春凳上,眼见叶天士在跟前,便道:“朕不要紧,是血不归心,你赶紧照料皇后!”   “娘娘德量配天仁德如海,待小人恩重如山,我必定竭尽驽马之力救治。”叶天士两眼全是泪,一边叩头一边唏嘘,“不过生死之数唯有司命,皇上您心里要有个预备……”说罢蹒蹒跚跚过去了。便见几个宫女掺着太后进来,乾隆便撑着身子要起来,一边流泪说道:   “儿子不孝,又劳动母亲了——怎么那拉氏几个没过来侍候?”太后一进门见这阵势,已知皇后此番断然无幸,见乾隆面黄气弱,犹自要起身行礼忙按住了,偏身坐在旁边藤椅上,说道:“别再动了,好生这么歇着……是我不叫她们过来,就在西配殿颂经焚香给皇后祈福。   这边彩云几个大丫头,要遵皇后的懿旨诵《弥陀经》……我的儿,有些事瞧不开也要瞧开些儿,就是本师释迎牟尼也还要涅磐的,何况我们人?皇后这般儿一辈子,只是善性做善事,一些儿亏待人处没有,又一向皈依我佛,所以才得佛祖接引,天上有瑞鸟,西方去极乐,还有音乐,连我都隐约听见了,这是多大的功德,多大的福份……”她轻轻抚摸着儿子额头温藉安慰着,彩云彩卉五六个丫头在殿东北角合十长跪轻诵着《弥陀经》……尔时,佛告长老舍利弗: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舍制弗,彼土何故名为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   约莫半个时辰光景,叶天士为首,几个太医嗒然垂手从暖阁里退出,徐徐趋步向乾隆走来。   没等他们跪下禀奏,乾隆已经完全明白了。他还是坐直了身子,默默听完叶天士冗长的医案奏陈,脉象气血病源病理,怎样行针用药,如何回天乏力,终归凤驾西去……事到已成定局,乾隆反而心里清明安定了些,忍着悲痛说道:“朕知道了,你们已经尽心尽力,不必……请罪,且跪安下去,就有恩旨赏赉的。”他起身又向母亲一躬,说道:“母亲有岁数的人了,不宜伤情过逾的。丧事内里由那拉氏主持,还要接过钮祜禄氏来德州迎柩,外里由纪昀负责。傅恒办理军务不能回来,夺情办差,叫福康安代替父亲来德州给他姑姑上香……”说着,已是泪如雨下,哽声吩咐:“传旨,刘统勋纪昀进宫议事……”   忙碌混乱惶恐不定中曙色不知不觉已经降临。皇后卯正咽气,没过一刻军机处的刘统勋和纪昀便已得报。这两个人既是天子股肱信臣,又与阿桂尹继善岳钟麒等人不同,都是皇后生前极为赏识慈命屡加受恩深重的臣子,除了公义,另外还有一份私恩知遇之情。乍闻噩耗二人心中不啻平地一声惊雷,睁大了眼怔在当地,良久清醒过来,纪昀想起当年抱着小阿哥跪在榻前抢救垂危的皇后,忆及皇后说的“纪昀爱吃肉,以后和侍卫一例,可以随意在宫内用胙肉”的特谕,刘统勋想起自己当年还是小臣,元宵巡街特被召进宫中,赏赐鱼头豆腐汤的往事,二人都止不住热泪长流。但两个人都是久在机枢身居政要的人,知道不是伤情哀恸之时,唏嘘着匆忙商议大事。都点烟抽起才定住了心。   “先拟谥号,这个第一要紧。拟好再进去,免得措手不及。”纪昀顷刻中眼泡儿已经有点发瘀,使劲抽烟浓浓喷雾,说道:“这是千古不遇的仁德母仪皇后,德容言功四美皆备;温良恭俭让五德俱全,不能有一丝遗漏欠缺。”刘统勋握着烟管的手不停地抖动,点头哽声道:“听万岁说过,皇后遗愿谥号‘孝贤’,就以这二字冠首,听皇上裁决。这上头我的学问远不及你——还有庙号,也请纪公费心。”纪昀垂头静思片刻,起身援笔濡墨写道:   孝贤诚正敦穆仁惠徽恭康顺辅天昌圣仁皇后   “庙号用‘仁’,体元立极曰仁;如天好生曰仁,敦化溥浃曰仁。”纪昀雪涕说道:   “延清你看成不成?”   刘统勋摇摇头:“我的方寸有点乱,这上头真的是知之不多,且这样,万岁过目之后有旨意再说吧。得赶紧进去,迟了就不恭了。”说着便起身。纪昀跟着出来,微微曙光中已有十几个外官鹄立着等候回事,便道:“诸位老兄,除了十万火急军情,其余的事一概先放一放,皇后娘娘凤驾薨了!我们这就要进去见万岁。”刘统勋铁青着脸命道:“把你们的红缨子撤掉,宫里宫外的灯一律换成素色。你们几个章京,捡看各地递来的折子,写成节略先放着。知会礼部来的官员,叫仪奠司的人草拟丧仪,要快着些,拟好誊清就递进去。”说完二人拔腿便走。待进了宫中天色已经苍亮。各殿门上已经糊了素纸,帐幕也换掉了,灯光烛影里人来人往还在布置灵幔。早有卜礼接着,带二人往西配殿乾隆歇驾处来见。   “嗯,这个谥号还使得。”乾隆的神气里带着忡怔,呆呆地看了纪昀拟的谥号,许久才道:“朕心里乱得很,一时想不清楚。庙号‘仁’字皇后自然当之无愧,总觉得空泛了。纪昀你再拟朕听。”皇帝嫌空泛,自然要往实里拟,纪昀便道:“‘敦’字如何——温仁厚下,笃亲睦族。”乾隆摇头:“见小,而且犯重。”   “那么——‘渊’皇后如何——德信静深曰渊;沉几烛隐曰渊。”乾隆只是摇头:“皇后很明达的,‘渊’字不合。”纪昀又连着拟几个,乾隆都不首肯,却问:“‘纯’字如何,这字怎么解?”   这个字纪昀早就想好了,他是识穷天下学富五车的人,深谙韬晦之道,在乾隆这样的帝君面前永远不能显得无能更不能显能得智算无遗。现在乾隆自己说出来,他心中暗舒一口气,连连叩头道:“圣学渊深天纵聪睿,臣实在万万不能及一。竟是‘纯’字最好!谥法‘纯’字,至诚无息谓之,内心和一谓之,治理精粹谓之!”打叠了一肚子的颂词,临机突然收住,这样就说得恰到好处。   接着,君臣三人商计丧典大礼,议定立即起灵赴京,在北京治丧;大赦天下,除十恶之例刑狱停勾一年;从速传旨天下母仪之丧。禁止歌舞戏楼娱乐。议定灵柩暂昔长春宫,待胜水峪陵(裕陵)修建完工再行移奉安。加上昨日几道谕旨全都明发天下,一直忙到已初时牌方才就绪。行宫内外已是布置得雪山琼阁般白漫漫一片。乾隆听得宫中女眷隐隐哭声,心如钻刺,强自挣扎着要到箦床边去看皇后,忽然王八耻挑帘进来,红肿着眼望着上头就磕头,也不言语。乾隆板着脸问道:“你这是甚么规矩?”   “回主子话,睐主子跟前阿哥爷……出花儿……”王八耻一脸苦相禀道:“内务府的赵畏三连夜骑马赶来报信儿,屁股都颠散了,两条腿磨得血沾裤子,马也——”   “少废话,哥儿现今怎么样?”   “浆痘儿不开花儿,不大好呢!”   乾隆心中格登一动,又急跳几下,脸色变得煞白,双腿一软跌坐回椅中,抖着手指着外头叫道:“传旨叶天士,不必来见,即刻赴京救治!骑上朕的菊花骢跟两个侍卫换骑不换人飞速回京!告诉叶天士,但只尽心疗治不必前后顾虑,朕信得及他,朕回京恩赏赐金还山!”王八耻一句一应,几乎连滚带爬去了。   刘统勋和纪昀的原本耽心因皇后薨逝,乾隆迁怒罪及叶天士和太医,这会儿对视一眼都松了一口气。   **********************************   三十 天医星逞技贝勒府 相夫人赠金结睐娘   从德州到北京驿道陆路七百里出头,乾隆那匹菊花骢也真了得,不足八个时辰就把叶天士送进京华辇下。两个侍卫和赵畏三别无差使,只是照料他一人一马,到驿站吃饭,鸡蛋拌料喂马,吃完一抹嘴架起人上马走道儿。饶是这御道修了又修垫了又垫,平坦如碾,饶是那千里驹又快又稳,叶天士本就弱骨伶丁,又犯鸦片瘾,待到老齐化门入城,正听拱辰台子夜午炮三声,叶天士身上骨架儿都要颠散了。赵畏三儿自咬牙挺着引道带路,勉强拖着身躯领到鲜花深处胡同,向北又向东踅,老皇城根一带黑魅魅的老房舍——就是十贝勒府了——带着进来引见门政老寇:“这就是天医星叶天士,来给哥儿祛灾。快!快带着进去见夫人……”说完,一头倒在门房春凳上,已是鼾声大起。   这边老寇便带叶天士三人进去。此时更阑夜露天街人静,十贝勒府高大的房舍间曲折纵横,但觉到处都是路,没踅几道弯已不辨东西南北。绕出二院从偏门进去,高得庙宇一样的正殿尘封锁闭,东西两厢却都灯火通明,便知到了正院。老寇站在东廊下禀道:“老夫人,皇上派的叶先生来了!”隔窗便听一个老妇声气:“说不得道乏了,先带先生到哥儿房里看脉。我就这里坐等。我刚给观音娘娘豆疹娘娘上了香,这卷经就抄得了。”老寇答应一声“是”,回身招呼,单和叶天士进了东厢头间房。两个侍卫站在天井等候。房里两个丫头正在剪烛,见叶天士进来,忙退到一边,一个丫头禀道:“魏主儿——哥儿救星来了!主儿昨个儿的梦真的应验了”叶天士这才看见,东壁前还跪着一位少妇给墙上悬着的痘疹娘娘像合十礼拜。只见她脚蹬一双花盆底,把把头梳得端端正正,穿一件蛋青旗袍滚着月白素边,端庄秀丽的面孔上毫无脂粉之气,喃喃念诵着甚么,许久又一叩头,起身不胜其力地倚桌坐了,说道:“本该让先生歇歇儿的,阿哥他……”她哽了一下,“只好先请先生劳神看看……”   “娘娘不要惊慌,容学生先看看——”叶天士便知这位就是皇帝的宠妃魏佳氏,打千儿请安起来便到床前看那阿哥。   小阿哥才过三个月,此刻在昏睡着,几盏灯影下小小鼻翼翕张,呼吸急促得比平常几乎快出两倍,潮红溺满了脸,手指指下去,隐隐可见血色下的暗色细疹,热得烫手,稍隔一时,仿佛受惊一样四肢一个抽动,咧嘴似乎要哭,却又昏晕过去。叶天士轻轻摸了脉息,又翻开那孩子眼皮,手掏出舌头细查,小阿哥这般被人折腾,不哭也不动,只时而惊悸地抽搐一下。   叶天士吮着嘴唇站起身来,灯光映着他脸上的汗,亮晶晶的,也不去擦,只久久注目着墙角,盯着不动。魏佳氏从没见过太医如此旁若无人的,又觉得他既从容镇定,儿子的病或许有救,情切关心不能不问:“叶先生,阿哥脉象怎样?——前头太医的药方子都在,要不要取来你看?”叶天士一个恍然醒过神来,忙向魏佳氏一揖,说道:“娘娘,我揣度着那诸位用药,必是白芷、细辛、茅根、薄荷、荆芥、茴香、蜂窝、沙参和甘草之类,不知是不是?”魏佳氏疑惑地看他一眼,问道:“您怎么知道的?还有朱砂——”   “当然有朱砂、枣仁这些。想必还有麦芽糖、蝉蜕这些引子。”叶天士苦笑道,“不然,小爷不能昏沉得这样安生,收敛得热毒发不出来!”他似乎有些沮丧,又复低头沉思。   魏佳氏半日才回过味来,她突然惊恐地张大了口,梦游人似的看看儿子,又望望“痘疹娘娘”,天鹅绒封得严严实实的窗户,床边金钩上挂的螃蟹、猪蹄……直瞪瞪盯着叶天士,双膝慢慢跪了下去!   “魏主儿,您是娘娘,您是娘娘呀!”叶天士象被马蜂猛地蜇了一下,变貌失色向后跳开一步,几乎撞倒了倚立的宫女,扎煞着双手想扶又不敢,连声说道:“有话只管吩咐,别——别这样——折死小的了谁给哥儿爷治病?”   “您救救我的儿——”魏佳氏满眼是泪,哀恳着说道:“现在您是医生,我是孩子他娘!不说主儿不主儿的话,您救他就是救我……您不答应,我给您磕头了……”   “医者有割股之心,别说您,就是种田养蚕的我也尽心——您别这样,快起来,我答应我答应!”叶天士慌得通身大汗,双手虚抬着,见两个侍女掺起魏佳氏才惊魂归窍,下气儿说道:“方才说的药必是准了。这些药并没用错,只是用的火候时辰不对,天花是先天热毒,发病初起要提升发展,待花儿破浆之后,五内俱虚,薄荷黄芪小泻小补,余毒散尽填充六神。他们忘了那许多都是凉药,有收敛的功效,毒没散就收敛,那还了得?魏主儿,您的心我知道,可事已至此,一是我要用异样疗法,二是要看小爷的体气平日壮不壮——您遵医嘱,我有六成指望,您不遵……” “我遵我遵!要我的心作引子,这会子就剜了它!”   叶天士的黄脸沉下来,咬牙略一沉吟,说道:“把这屋所有的门窗都打开——把所有的香都熄掉。”   “外头有蚊子,蠓虫儿——”   “把香熄掉,门窗打开。”叶天士又说一遍,“床上的幔帐也撩起来。灯只要两盏,一盏用红纱罩了放在小爷头顶前柜上,一盏白纱,放在豆疹娘娘像前神案上——别问为甚么,快着些!”   他象一个亲临前线的指挥官,指东指西不容置疑地吩咐着,两个宫女便手脚不停地拾掇齐楚,刹那间房里灯烛暗下,门窗也打开了。这是阿哥出痘的忌房,下人,还有西厢几个太医,都伸头探脑往这边窥探,不知出了甚么事。一时听要参汤,又要黄酒,要鳖血,宫人们忙着备办送进去,太医们不知这些物件甚么用场,不禁交头接耳窃窃私议。   “娘娘,我这就施治。”叶天士手脚不停忙碌着,给小阿哥灌了两匙黄酒,又加了两匙参汤,口中嚼烂了一味甚么药自己喝了,把鳖血用热水和匀了,忽然举拳照自己鼻子“砰”   地一击,鼻血如注出来流进热水碗中,用棉絮塞了鼻子,轻轻撩那血水泼在榻前,揩着手道:“这屋里不能有人,连娘娘也请移驾到福晋那边,您信佛,只管念经。两个侍卫守在门外至少三丈远,只要不失火,不许嚷嚷说话,不许进来惊扰,听到小爷哭,就是见了功效!”他做张做智又到痘疹娘娘像前叽哩咕噜一阵祷告,任是魏佳氏读了多少经,也没听清他念叨些甚么,却见叶天士站在灯影里大大伸欠打了个喷嚏,将手一让,说道:“请吧!”   魏佳氏和宫女出来,心里毕竟狐疑:这一套似捣鬼非捣鬼似请神又不像请神,若说“施治”更是闻所未闻,诸般捣鼓千奇百怪更是见所未见。她站在天井回头看房里,又问道:   “他独个儿在这屋……”“不要紧。”叶天士深知,这类妇人和她讲医道,万万都是个懵懂,和他讲神道,就老实得百依百顺,此刻却不能说破了,鼻子嚷嚷地说道:“你知道屋里有多少神佛护着,又用了药,人尽力神帮忙!最忌的就是冲犯,女人尤其不可——所有的人一律不得喧哗!”魏佳氏便忙命:“知会下头人,就是走了水也不许嚷嚷!”她自己小心蹑着脚步去了。   这边老寇带着叶天士进了西厢书房。几个太医都在这屋里,方才还在嘁喳说话,此时都已正襟危坐,却见叶天士灰头土脸进来,发辫又细又短蓬松着,一袭极考究的石青湖绸揉得皱巴巴的沾着油污菜渍,还敞着领上钮子,那副尊容不消说得,额前鬓边浊汗淌着一道儿一道儿,倦容加着烟容,鼻子里还塞着一团白棉絮,要多邋遢有多邋遢,要多窝囊有多窝囊—   —这么个宝贝,亏乾隆特特从德州十万火急派回北京给阿哥治病!众人要笑,都忍住了。这是哪里跑出个济颠来?!   “恕小的放肆,着实累疲了——”叶天士知道这起子人对自己没有好心思,他却不肯失礼,向众人团团一揖笑道,“小的还有个阿芙蓉的贱瘾,对不住了。”就怀中取出个包儿抖开了,制好的烟泡儿卷进纸楣子里对着烛“卟”地一口将烟吞了。接着又是两个,已见精神健旺。众人已看得目瞪口呆。叶天士笑道:“这物件真害人!我原想自己试试找解药,至今成效甚微,连我自己也戒不掉,何况别人?诸位见笑了……”说罢便捡着向门的座位坐了,隔门遥遥望着阿哥房间瞠目不语。   众人都觉得这人有点莫名其妙,说他疯傻呆痴,言语间并没有颠三倒四,且是礼貌殷勤;说他傲慢,他又一口一个“小的”,谦逊得不成体统;说他皮里阳秋,又不似心里藏机的人。下马就进房看病人,这边一堆御医都视若无物,且是那样疗治,也令人匪夷所思。见他此刻形容,竟人人都思量:这是个怪物!太医里为首的是位医正,叫梁攸声,见这乡巴佬丑八怪坐在自己身边,虽然擦了脸,仍旧一副猥琐相,身上泛着汗酸味儿几尺外就熏人,身子往远处挪挪,轻咳一声说道:“久慕先生风采,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我辈大长见识!   听说先生在南京救活过一位死人,可是真的?”   叶天士两眼瞪得圆溜溜的注视着门口,专注得象小孩子看蚂蚁拖苍蝇,听这问话,“啊”了几声才道:“那是痰厥假死。死人谁也救不活!”   “请教!”梁攸声微笑道:“那一红一白两盏灯是甚么作用?”   “红的是镇静,防着哥儿爷醒来惊悸。白的,是我用来招蚊子蠓虫进屋的。”   几个御医惊讶地互相对视一眼,他们原来以为叶天士捣鬼弄巫术,谁知是这样作用!一个三十多岁的太医身子一倾问道:“招蚊子进房是哪本医书上讲的?有甚么医理?”他旁边另一个中年太医笑道:“想必鳖血、还有尊驾的鼻血,都是用来招蚊子的了?”话音刚落,几个太医已是怪声怪气窍笑,只是魏佳氏身为皇妃,方才有“旨”,都胡天胡地的捂口儿,不敢放声。夹着还有个小太医说话:“蚊子要能治病,皇上弄个鼻血池鳖血池养蚊子好了,要我们作甚么?我倒是听说蚊子能传虐疾……”   “诸位,我不愿说你们甚么,我是奉旨来的,看好阿哥爷的病,还回我江南去。”叶天士听着这些不三不四的话,觉得不能不压他们一下了,“——所以我们不是冤家,用不着这样子剑拔弩张。阿哥爷才四个月的人,天花内毒发散着本来就难之又难,你们还敢用内敛的药?用朱砂、枣仁这些药又是甚么意思?他睡着了昏沉了不闹吵,就掩住了病?我已经用药攻逼他内里发展,外间天物佐治,那是哥儿爷的福气,懂不懂?虐疾传染有限的,就算染上虐疾,比现在的天花如何,你们懂不懂?”   他还在问“懂不懂”,那边房里小阿哥“哇”地一声哭了。几个太医弹簧弹了一下似的都跳起身来。叶天士却一把拉住了,说道:“都不许出这屋,我到院里照看!”说罢出来,已见魏佳氏和一位老妇人站在西厢北房门口,忙上前打个拱揖,低声道:“是娘娘和夫人的虔心到了。千万别声张,只管默默念经,孩子哭得越有劲越好!”   小阿哥的哭声真的越来越高。内服黄酒参汤加了闽姜,君臣水火相济攻逼天花热毒,门窗大开着,屋里的血腥味招得餐蚊成阵拥进房里围着叮咬,小阿哥燥得通身是汗,小胳膊小腿扎舞着嘎声嘶号,睁眼看看无人照应更加急躁,那哭声时而喑哑,时而嘹亮,时而象唱歌似的拖着长音,时而断续不接,象是透不过气来,还夹着咳呛,唔哩哇啦的嚎叫。一会紧一会慢,象是撕破了嗓子,到最后已是哑声嚎叫,别说魏佳氏亲生母亲,满院的人静听他哭,这个怪医生守在当院不许哄劝,都听得揪心难忍。……渐渐的,哭声消沉下去,时断时续哽着,小家伙似乎哭尽了气力,又稍停,没了声息。叶天士犹豫了一下,三步两步跨进屋里,一时便听他惊喜地大叫:“娘娘,福晋!哥儿爷浆痘破花儿了,哥儿爷浆痘破花了!”   “阿弥陀佛!”一老一少两个妇人齐声礼佛,脚下不知哪来的劲,腾着脚步便奔东厢直到床前,看那哥儿时,满脸浑身赤条条的,豆大的浆泡都破了口,流出胶一样的浆汁子,扎煞着手脚舒眉展眼,已是睡着了。至此,人人皆知,小阿哥性命交关凶险难关已过。魏佳氏卟通一声便跪了向痘疹娘娘挂像磕头,老夫人叫了声“老天爷……”软在椅中,竟昏了过去……   叶天士也舒了一口气,一边写方子叫抓药,一边下医嘱:“用温盐水棉团蘸着给哥儿洗,不要抹擦,一点点蘸,将来脱痂了疤小。一分盐一分糖和水给他喝……断奶半天……参汤决不可再用,奶妈子也不许吃热性食物……半日后可以喂用薄荷糖水……”他一边说,魏佳氏没口子命人“去办!”又命“把我打首饰的二十两白金取来给叶先生压装裹”……这一夜十贝勒府通里通外紧忙侍候这个小阿哥。叶夭士眼看事体无虞,放下了心,倒过来又替几个太医进了几句好话,老寇带他进了早点,倒头便迷瞪过去……   小阿哥脱险,辅国公老夫人却病倒了。她虽是住在“十贝勒府”,但老十贝勒允珴自康熙年间参与“八爷党”夺嫡失败,一直就不得意,雍正在世穷究政敌,几乎杀掉这位“十弟”,直到乾隆二年才释放出来,封成辅国公。因此,这府邸正规的叫法该是“公府”,只人们叫惯了,却也改不过口来。弘昼当初送睐娘来这里一为这是罪余人家,不敢不小心侍奉她起居生产;二是乾隆嫡婶,除了两个出门的格格家中无男亲,绝无嫌疑。却没有想到这位年近古稀的老太太禁得禁不得偌大事体——寄居府中先就要开罪贵妃钮祜禄氏;阿哥在府平安圣驾回来自有一份人情,万一一个磋跌,阖府就是磨成粉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因此这位“魏主儿”一进府,她立刻叫了两个女儿回门侍候。把观音神龛请到自己西厢卧房,一日九叩首早晚三炉香地闹起来。及至“阿哥爷”出天花,她竟许下了“禁食愿”。粒米不入口,闭门颂经抄经为哥儿祈福,五天五夜守着观音净心还愿,比起魏佳氏的虔心似乎还要深沉些。乍闻“浆痘破花”四个字,已是熬得灯尽油竭,惊喜交迸,一口气松下来便病倒了。   这一来魏佳氏忙上加忙,大觉寺、雍和宫、圣安寺、法源寺、云居寺、潭柘寺十几处庙宇还愿。又到白云观给阿哥请寄名符,又派人给乾隆回銮御驾行在送信,赏赉带出来侍候的太监宫人。九个奶妈子、三个精奇嬷嬷昼夜倒班儿照看小阿哥,她自己除了佛事,一心一意都泡在了儿子身边,又要时时存问老夫人,安排太医调护荣养。看着哥儿破浆天花干痘结痂日渐康健,老夫人的病也稳住了,魏佳氏身子瘦出一圈儿去。她出身寒贱坎坷,如今贵盛富华,怕给人小瞧了,大礼小礼上头最是格外讲求细密的。皇后薨逝在外天下举丧,她蜇居在贝勒府,并没有接到旨意,移宫以来自觉和钮祜禄贵妃生分,也没有来往。娘家魏清泰老爷子也是奄奄一息的人,素来积嫌很深。防着有人在阿哥身上使坏,移宫后魏家几个不关疼痒的兄弟来送请安帖子,也是面情上淡淡的,赏银子走人——诸多失礼之处原来尚不在意,现在圣驾即将回京,阿哥又平安无虑,中宫空虚之时人心扰攘,不能不设法弥补一下。思量着老夫人是个折过筋斗的,便来西厢北房讨主意。   “娘娘别操心娘家,那头是再不能得罪的……”老夫人听魏佳氏婉转说了来意,枯槁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半躺在大迎枕上,一手握着魏佳氏的臂,声气缓弱地说道:“魏家的事我也多少知道些儿,原来他们为自己的家业对不起娘娘母女俩。自从您进了妃位,那就另是别样的思路了,现今您有了阿哥,一家子平安升官发财更得指着您,巴结还来不及呢!这头您只管放心!”魏佳氏坐在这位慈祥的老婆婆身边,心里有一份安稳踏实的感觉,揉着她的被角叹道:“这一层我心里倒也明白。哥儿的难关过去,他们更紧着要趋奉我。我只是觉得命苦,别的妹妹都还有个知疼着热的娘家,偏我就没有!说记恨吧也不是的,只是两张皮儿粘不起来,不知道怎么料理才能熨贴了……”   听她说“命苦”,这位老贝勒郡王的夫人不禁莞尔,顿了一下说道:“魏老爷子不能动,家下人必定过来请安的,大太太、太太您都见见,几句体己话就熨贴了。娘娘总惦记她们当年赶你们出门的苦情,她们就不安。先不收他们送礼,是为阿哥爷的病,怕不能承受。   再送收下,随便荷包手帕扇子灯笼甚么的,我府里有的是,赏她们些个,准管欢天喜地去了。倒是傅家不能简慢了,一则以娘娘新逝,二则以娘娘蒙尘时他们护驾荣养有功。娘娘这会子在宫外是自由人,趁便儿去傅相府吊祭一遭,礼上谁也挑不出错儿……”   “那,钮主儿呢?我真有点怕再见她……”魏佳氏道:“若说就里呢,我移出来是五爷主张,可五爷毕竟伤了她的体面。”老夫人听了没有立即答话,抚着她的手半晌才叹道:   “那只有回宫后慢慢转环了。宫里的事其实比外头官场上还难处呢!好在钮主儿如今并不得意。等皇上回来,您替她说几句好话,她只有感激的。告诉娘娘一句话,我瞧着您心底儿良善,又吃过苦的,体贴得旁人难处,处在寻常人家,那就再没说的,天家骨肉之间有时候儿看去亲切,细考究去学问就大了。照我的想头,多少事清楚不了糊涂了,哥儿平安长大,将来一个亲王是稳稳当当的。太认真了现在有些人就跟您过不去,抽梯子撒蒺藜暗地里使绊子,给你弄些魔镇甚么的,您不平安哥儿也不得平安——您看我园子里那池塘海子,不搅它就是清水,觉得里头没甚么玄乎,前年清淤泥,水浑得一锅墨汤儿,一条老黑头鱼三百多斤,还有碗来粗条水蛇,吓人不吓人?”魏佳氏听着已是怔了,入宫得幸,侍候皇后,坤宁宫慈宁宫两头跑,人人情面上去得,都是“好好侍候主子”的话,并没有拉手说这样体已道理的,听来好似含着一枚橄榄,愈是吮嚼愈觉余味无穷,口中却笑道:“老人家的话再不得错的。只是要不清池塘淤泥,池子不就涸上来了?”   老夫人喟然叹道:“女人呐……咱们女人不能去清淤泥……我不过是个譬喻,比如说钮主儿,安富尊荣当贵妃娘娘,别给您移宫,别闯军机处,谁敢不敬她?您说您怕见她,其实我的糊涂心思想着,她更怕见您呢!就是阿哥,搅到家务是非里也不得了。我那死鬼男人,当年怎么劝他来着?横竖油盐不进!和雍正爷闹生分,及到后悔甚么都晚了……”魏佳氏低头沉吟半晌,叹道:“婶娘的话我都记得了。我既来到这府里,哥儿在这里又遭了事,这就是咱娘们的缘份。从今我是有了个新娘家,哥儿也要您多照应的……”国公夫人摇头笑道:   “这是我高攀,想也想不来的好事儿……只是我这把年纪,人家的话是‘风中烛,瓦上霜’,还有甚的指望呢?哥儿瞧这相貌声音,看他的际遇,是个福大命强的。好固然是好了,就如高高山上一棵松,容易招风招雨……你既说到这儿,我说个法子试试,对哥儿只有好处,对你也好的一一”   “好婶子,你只管说——”魏佳氏眼中放出光来,“我总忘不了你的恩情!”   “通连你在内,万岁爷跟前侍候有嫔妃名号儿的是十八个。”老夫人绽开满是皱纹的脸,慈祥地抚着魏佳氏的秀发,说道:“说句不中听话,女人颜色一落也就不值钱了,世上男人待女人都象看昙花,一霎儿功夫就败兴了。可是待儿子就另是一回事,儿子是不会失宠的,也正为这一条,宫里女人闹家务,都打阿哥身上来纷争,说是妒忌,不‘妒忌’又有甚么法子?有几个没有阿哥的妃嫔,虽不许认干娘,不妨放手让哥儿各宫里串着住,跟这个三个月,跟那个半年,阿哥爷也就有了几门亲在宫里,因子敬母,你也不得孤单。这事儿只可阿哥爷小时行得,六岁出毓庆宫上学,连你也不得多见了。只是要寻个靠得住的奶妈子,那就百事无碍了。”   魏佳氏仔细想想,这位老夫人真的是体贴呵护,虑事不但周密且是长远,心下一阵感动拉起她的手说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了,心里记下了……从今往后,哥儿就算有了个亲奶奶,到他长大知道好歹,必定报答您的。我在宫里位份低,说不上照应您,对景儿时候在主子跟前还是要替您说话,总不能终究只给您个‘夫人’凤冠……”她眼中挂着泪含笑起身,“我这就去一趟傅恒府,回来再来瞧您。”老夫人仰仰身子,说道:“恕我身子不能送娘娘……宫里的辂车太扎眼,坐我的驮轿去……你这一去情份就到了,别在那里多耽……”   坐了国公夫人的凉竹包厢驮轿,小半个时辰魏佳氏便赶到了傅府,掏出怀表看,还不到午初时牌。一边命人进府通报,自坐在竹窗向外张望,只见傅府门庭比自己离开时又壮观了许多,原来的广亮门已经拆除,换了簇新的三楹垂花倒厚门,青砖砌起的一带女墙,外边栽的棕榈,里边沿墙连绵匝密都是青旺旺油绿绿的石榴树,一层层进去是冬青玉兰梧桐……门神是早已糊了,门口一带灵幡素幔布得白汪汪一片,沿墙棕榈上也连绵挂起挽幛,日阳映照下繁花点点中绿树霭茵,青曼曼一片蒸腾之气……傅家正在贵盛熏灼之时,门口早停着几十架车轿,从二人抬的小竹格到八人抬的官亭座轿把门前好大一片空场塞得满满荡荡,都是在京各王府福晋,官员夫人和傅府平日走动官员的家眷,来拜祭的。家人们孝帽孝带来往呼喝迎送,官眷们拜入辞出,魏佳氏一个也不认得。正看得眼花缭乱间,一个须发苍白的老家人颤颤着跑出来,后头跟着个仆妇模样的拐着小脚紧拧。魏佳氏眼一亮:这里头关系虽说拗口,透清明白了这女人是她哥哥的奶妈子的儿媳妇儿,在傅府侍候福康安洗漱用水的,早先未入宫不得意时,和母亲黄氏常来她家避嚣趁食的,差她来迎自己,当然是再合适不过了。   那老的魏佳氏也认得,是傅恒府退休管家老王头,已经望七十的人了,却仍红光满面精神矍铄,老人微喘着在驮轿外行了礼,隔帘禀道:“家主母遵娘娘的旨,不敢出来迎接,府里这会子人多事杂,主母现到西花厅老爷书房专候拜见。就请娘娘屈驾从这边偏门进去。不的满院命妇,一个人认出来,就都要见礼,不见哪个都不好的……”说罢又打个千儿,那媳妇子早上前来掺了魏佳氏下轿。   “王老爷子,喜旺嫂子,有日子没见了。身子骨儿瞧着还结实!”魏佳氏下轿,径从西偏门入内,在密密匝匝的树林里踩着栽绒般的纤草,曲曲折折径往西花厅逶迤而行,一头走一头和两个下人说话:“……我虽在宫里不出来,其实一直惦着你们……七叔听说是跟傅相爷出兵放马了?上回六奶奶进去我还问起玉丫头,长高了吧?还那么瘦吗?”喜旺媳妇便回话禀说;“七叔在凉风镇护主子有功,已经保了千总。如今府里是八叔管事儿,吉保在外头跟康哥儿,回北京了一天又撵着出去了。我家玉丫头现跟着灵哥儿书房里侍候……娘娘惦记,我们可当不起!只是日里夜里也是放不下,听说添了阿哥爷,我们那口子还叫我去戒台寺,给哥儿爷进三柱香呢——娘娘这边走,那条路去年修花圃,剌玫编篱子档了——我们太太更是虔心,打从娘娘脱难进宫,每日都要到菩萨跟前儿给您上一炉香呢……”有的没的,絮絮家常说来,听得魏佳氏心里一阵阵发热。一抬头,见前面一带老竹婆娑槐杨荫重,几个青衣丫头垂手侍立站在房前,便知书房到了。蜇过去再向西,一个命妇带三四个丫头围拢迎上,就花厅前阶下插烛般拜倒下去,却正是相国傅恒正配夫人乌喇那拉氏——棠儿来迎。垂首伏地说道:“奴婢棠儿叩见娘娘!”   魏佳氏突然间心中涌出一份自豪:下面跪的这个女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朝“第一宣力大臣”的夫人。当年来府躲在喜旺家下房里,求一杯羹一袭衣,只能和母亲隔房门远远望一眼这位贵妇人。如今竟是个“君臣分际”,棠儿反而毕恭毕敬伏地“叩见”自己,“名份”二字真真的不可思议!贵贱滋味无所替代!……心中感叹着忙亲自趋前双手扶起棠儿,说道:“你万不可和我行这个礼!就算我在皇上跟前侍候,我心里还当你是恩人。没有你,下人里头我也不得个体面,进宫待选魏家把我挡在外头,如今又是甚么形容儿?快起来,咱们进去——娘娘薨了,我在外头住,有这个方便来看看,你这里事多客多,我也不敢打搅得久了的……”说着,挽了棠儿的手进了花厅,仔细打量时,只见棠儿穿一身月白宁绸大褂,玄色裙子系着孝带,头上蓬松顶一方孝帕,虽已是中年妇人,且首饰尽除铅华不施,天生丽质,依然秀色照人,只是眼角额前岁月痕迹难免,已有了细细的鳞纹。魏佳氏道:“六奶奶身子精神去得。敢怕是熬夜劳累了,看去有点倦……好歹体恤着自己,有些事教下人们忙去就是。”   “皇后娘娘的事出来,倒不意外的。”棠儿听魏佳氏这几句,已带出“吩咐”口吻,忙敛衣欠身说“是”,又叹道,“这多少年她病奄奄的,已经了几次劫难,我们心里有数,为给她冲灾,早有些预备。只是老爷不在家,里里外外大小多少事全忙了我自个。康儿这孽障不听我的话,自己走了江南去,来来去去总不安生,一路惹祸,我是又气又笑又耽心,一夜一夜睡不得。娘娘面上瞧我还好,其实是强装的,这么大的场面,那一处应酬不到都不好……”魏佳氏微微点头,说道:“如今有了阿哥,我也能体贴到你的心。孩子就在身边,他一哭闹就揪我的心,何况千里万里外头?不过我们家里去人说起过,康哥儿很给你争气,外头做了几件大差使,遍天下都惊动了,皇上都下旨表彰!有这么个出息哥儿,奶奶该欢喜才是……”说着,从怀中取出个绢包儿,轻轻放在桌上道:“你知道,我才进位不久,没有攒体己,出宫又匆忙,其实吃的我那阿哥的月例银子……别嫌轻……这是皇上赏我的金瓜子儿,你这里办大事,将来酬谢外头人,哪里不要用钱?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这是赏赐赙仪了,棠儿还在思念儿子,忙收神回颜揩泪,蹲身向魏佳氏福了两福,说道:“娘娘赏赐,这是我傅家天大的体面,我就有黄金万两,哪里得这份荣耀?不过说句该打嘴的话,娘娘也不宽裕,住宫里外头赏赐下人太监,用度也就不小;如今添了阿哥爷,又住在人家家,更是这样了。阿哥爷出花儿过了一大劫,昨儿听见,棠儿欢喜得不得了,也正寻思着孝敬一点菲礼呢!娘娘要肯赏收,我这面子就光鲜了!”说着又忙蹲身施礼。魏佳氏见她如此恭敬谦逊,心下感动,竟起身还了一福,执手说道:“六奶奶忒客气的了。你给的,我还有不收的理么?我是还不了你的情了,哥儿大了出息了,叫他答报吧。”这正是棠儿想听的一句话,心里欢喜,脸上却不带出来,恭谨地一笑,说道:“我老爷来信,如今失眠头晕心悸,一里一里病添上来了,该是下一辈儿给天家出力了。娘娘说答报,奴婢们是万不敢承当的,只有好生教训几个儿子,着实报皇上的恩就是。”说着一却身退出花厅,到阶下招手叫过一个丫头:“鹂儿,方才叫你办的事,妥了没有?”   “回太太的话,”黄鹂儿俏生生躬身说道:“我去账房里叫王怀正查礼单子,各府里送来的礼遵着老爷的话,一百六十两以上的不收。单子虽多,都嫌薄了些儿。只江南回来的那个叫马二侉子的礼还使得,我就要过了单子,请太太瞧着定夺。”她来傅府虽然不久,因是伶俐乖巧言谈不俗,已是深得棠儿欢心。此刻棠儿接过单子看时上头写着:   碧螺春茶二十斤、大红袍茶八两、龙井茶三十斤、河曲黄薯五十斤,活络紫金丹十盒,金鸡纳霜丸六盒,高丽参二十支(二十批叶),参须三斤,参膏一斤。松鼠二十对,活鹿两对,天兰栗克斯兔两对,波斯猫一对。檀香木扇一百柄,宣纸十令,湖笔二十枝(精制),徽墨三十盒,端砚五方,金玉如意各两对,翡翠镯两对,玛瑙捻珠两串、西洋怀表两只,镀金自鸣钟一座,容身大玻璃照镜一面。台州银元宝十对,金银银子各二百五十枚。大哆罗呢呢五十匹,中哆罗四十匹,湖绸宁绸江绸各六十匹,黄山盆景三十盆,根雕藤椅一对,天然木刨观音图相一幅,荆木根雕各色玩艺六十色,万年青十盆。   未一页左下角极不显眼处写着黄鹂儿仿自己的字迹:   臣妾棠儿敬献   略一思忖,小心撕去了,对黄鹂儿说道:“你去把我屋里昨儿领来那副金丝编软竹凉座垫,给娘娘的轿座儿铺上。”说罢进来,双手把礼单呈给魏佳氏。魏佳氏也不推辞也不看,含笑接过说道:“就送到十贝勒府就是了。皇上后天就回来了,一定接我圆明园那边住,住定了我给你信儿,进去拉家常说体己儿。六奶奶,生受你了,这里忙,我也惦着哥儿,得回去了。”说罢仍从原路辞了出去。   棠儿直送出去,看着一群太监宫女簇拥着驮轿远去才踅身回来,忍着乏困和满院访吊的诰命夫人搭讪说话,一眼瞧见丁娥儿何巧云都在,便站住了脚微笑道:“云儿娥儿都来了?   进正屋里坐,久不见你们了,心里空落落的没个人说话——众位夫人,劳动你们来看望我。   本来,我们老爷有吩咐,除了王爷宗室送来薄礼,其余一概不收的。既来了,我棠儿不敢扫了众位姐妹的脸,酌量着回礼,你们也要给我有体面——且议事厅里散坐随喜,就我这用了晚饭,咱们边吃边说话儿……”说着,和丁娥儿何巧云三人进了西房,自在春凳上半倚了,吩咐道:“秀格,鹂儿,把他们庄里送来的鲜桃,黄杏端两碟子来——你们两个一道来的么?云儿这一身,要没开脸,我还以为哪家亲戚的小姑娘来了,娥儿也是容光焕发,越看越好看,越看越耐看了!”   “我二十七岁的人,都快老了,夫人还这么着夸,倒好意思的!”丁娥儿笑道:“真正要说美,谁能和您比?——我和云儿一道去了阿桂府一趟,桂中堂到石家庄,半路奉旨不必去德州,叫回北京安排娘娘后事礼仪。今早才赶回来,又有点冒了风,桂夫人不能过来,我们就来了。云奶奶,你记得那个朵云吧,也解来北京了,桂中堂的意思,叫我们三人到养蜂夹道见见她呢!”   **********************************   三十一 贵妇人慈心悯沉沦 帝乾隆雷雨理国政   三个女人的丈夫都在金川前线,素日消息来往自然比别人亲密,此刻提起朵云,棠儿也是一样关心,问道:“阿桂家弟妹没说教我们做甚么?总不成是只见见面儿说说女人话吧?”巧云说道:“桂嫂夫人说,皇上赏识莎罗奔是条汉子,可怜金川七万藏民苗民,就算把金川踏平了,死得鸡犬不留,那块土地终究还得有个靠得住的人安顿。叫我们去,就这些话变成我们的女人私房话说给她听,劝着她劝着些丈夫别再抗拒天兵归顺朝廷,服个低认个小儿到大营投诚,皇上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家兄弟姐妹过起来,岂不是好?”她未一句话说得天真,棠儿不禁一笑,又皱眉说道:“她一个女人家,只怕当不了外头人的家……再说,她那么烈性的,在北京敢劫人,当着皇上面儿动刀子自杀,我们劝得动么?你们是吃过她亏的,她那么厉害,怕不怕?”   “起初怕……我从没见过这么样的女人。”巧云脸一红,揉捏着衣角说道,她抬起脸望着窗外,“后来我想,调个个儿,我要是朵云——我会一头撞死在那院子里——她是女人我也是女人,如今她在难中,也用不到怕她。”丁娥儿偏着脸想想说道:“女人和女人心都一样的,咱们劝她为她丈夫好,又能阖族平安。要是我,就自己死了也值。”顿了一下又道:   “听我们那口子说,他们那族里和我们这块不一样,女人也能办大事,她在外头就给金川买办了很多药材,还往金川递消息儿。我们试试不妨的。说得动是他们的福,朝廷也安生,也是咱们的阴德,说不动也没亏负了我们甚么不是?”   她们两个一递一口说话,都是对丈夫忠诚不二,死了也心甘的话头,棠儿心里由不得惭愧,她是除了丈夫时不时还惦记别的男人的女人,心思比丁何二人繁复纷坛得多,脸上红了一红,笑道:“我知道阿桂的意思,西北和卓那边有事——那个叫阿睦尔撤纳的还住在北京请兵,他来我府走动,送了不少礼,还有一百张牛皮。我没见他,收了十张给下人们做皮靴子,下剩的叫他给皇上做个牛皮帐设到圆明园去——皇上是想叫我们男人抽出脚来去新疆。   阿桂没说,也是怕我们女人嘴没遮拦露给朵云——这么着,先给她送点见面礼儿,我给她点尺头、首饰,你们要有针线活计,也叫人送养蜂夹道。心里先有一份情,见了面儿松泛着说话。没的和男人们一样刀枪相见,唇舌来往,太郑重了反而不得。等接驾的事一毕,咱们会齐了去看她。”   三个妇人议了一阵,棠儿也得借机稍息,喝了一碗参汤,觉得精神去得,便起身笑道:   “那边还有一大群呢,连履亲王世子的夫人也在候着,去迟了人不说我忙,倒似有意儿拿大——你们就坐这里歇着,吃饭时咱们还一桌——我得去和大家打花狐哨儿了。”对镜子照照,理理鬓角换了庄容出来,见鹂儿站在门口,便问:“又有甚么人来了?”鹂儿向门口一瞥,说道:“是高恒家夫人来了,送了两幅素尺头,还有给三个哥儿各一双鞋,问我能见见您不能,我说作不了这个主……”棠儿顺她方才目光向外张了一下,果见高恒夫人郭络氏十指交插远远站在门房口,穿一件洗得泛白的靛青大褂,在来来往往的诰命夫人旁边,显得局促畏缩、低着头直拧脚尖,形容甚是孤索落寞。棠儿叹气道:“人到了这一步真叫没法说—   —你去请她过西边花厅草坪子那等我。再到帐房支二百四十两,用银票,送她出门再给她……”说罢便向上房,到议事厅和各位诰命寒喧道乏。遇有宗室亲王家眷,还要一一请安,铺摆家人依品级礼敬,要伙房素斋单子来看……好一阵忙,一边向西偏门走,一边回头大声吩咐:“教门上人用素纸写张谢客榜,预备着接驾给老佛爷叩安,从明日起不再见客。   请书办房老先生用心点,辞气里要礼上周到些儿……”说着踅身进园。高恒夫人就坐在花厅石阶上等候,已是站起身来。   “实在简慢你了。”棠儿笑吟吟迎上去,见她要拜,忙扶住了,“外头乱里头也乱,这屋里是我们老爷的禁地,军书文案档案怕乱了,连我也不得随意进去。叫你在外头等……”   又嗔着丫头,“怎么这么没眼色,还不掇两把椅子来?”“不不不……不消生受了……”郭络氏忙摆手道,“给六太太搬个座儿,我站着说两句就成……”到底棠儿还是按她偏身斜签着坐了,说道:“就不论高恒傅恒他们那一层,咱们一个满州老姓儿,娘家辈份我该叫你声姑姑的。我知道你如今境遇,将心比心也替你为难。有甚么话尽管说,能帮着手的我断没有不帮的理。”   郭络氏心里一酸,便用袖子抹泪儿,泣声说道:“如今家败人亡,走到哪里都人憎狗嫌的,难得你还这么待我……虽说咱们是姑侄,论起岁数我比你还小着两岁,你就当我个妹子就好。你忙,我不能多耽误你。我是想,皇后娘娘薨了,已经有大赦诏书颁下来。高恒虽说没材料不成器,先前也受过朝廷褒扬,且是他在八议里头的数……我妹子是跟老佛爷的人,也求过太后的恩典。他的事只求饶他一命,回来皇庄子上我们夫妻种地去……”说着带了呜咽,直要放声儿,强忍着只是抽泣。 “老佛爷是怎么说的?”棠儿满府里都是人,只盼她早走,听见这话,想了想,太后慈宁宫里有个叫迎儿的确实也是一族,该是郭络氏的远房妹子,怔了一下,关心地问道:“老佛爷恩允了么?”   “那时候儿皇后娘娘还没出事,老佛爷说这要看军机处他们怎么议。她老人家最是慈悲为怀的,说是‘人命关天的,得超生要且超生’……”   “你如今怎么想呢?”   “我想六爷金川的差使这就要办下来了,他必回北京的。六爷一品当朝主持军机处,桂爷、纪中堂、刘中堂、尹中堂都瞧他的眼色,万岁爷也从没有驳过六爷的条陈……”   “你别说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棠儿沉吟道:“高恒和钱度的案子,面儿上瞧是刘老中堂主持,其实从起首到审理,都是万岁爷提调着一步步走的。上回跟你说别乱走门子,是真情实语,不是打模糊儿糊弄你。捅到御史那儿,没头没脑再奏一本,你那不是雪上加霜?不是我站干岸儿说河涨的话,男人在外头做事从不和家里商量,待到出了事还要累你替他上下跑腿说话。再不要白给人填还银子了。待到皇上回来,军机处自然要议。你要信得及我们老爷,能说话能留地步儿处他不会落井下石的。我们两家通好,你要信得及。你一趟一趟往这走动,老爷反倒不好说话。你细思量,我说的是不是?”   高恒夫人听了,揩泪泣道:“太太这话极是的。十六爷福晋还有十二爷二十四爷那府里也是这个话说——只好听他的命就是,我已经尽了心……我想,高恒虽不好,如今天下有几个好官?甘肃的勒尔谨、福建的王禀望也奉旨拿了,牵扯一二百官员都要革职拿问!这么多拆烂污的,有多少不在八议里头的总不成葫芦提都一锅煮了。万岁爷是性善信佛的人,必要甄别的。也要容许改过自新的。象卢焯,当初杀了也就没了,起复出来照样儿给朝廷出力……”她絮絮叨叨又反复譬喻许多实例,棠儿捺着性子又劝又慰,好容易才打发她辞出去了。棠儿也不送她,从偏门进来,见家人们正抬桌子布置席面,叫过一个小厮吩咐:“把我南边那间房打整出来,中间隔上竹帘子,请马先生过来说话——席面上不要上酒,就是便饭。夫人们有事要回去的也不必勉强,把还人家的礼封好送轿子上就是。”说罢又进北厢和丁何二人闲话。听禀说房子收拾停当,隔门又进北厢第二间,坐定了吃茶。马二侉子已经进来,就竹帘外一个躬身,陪笑道:“给六奶奶请安!听他们传‘马先生’,弄得我臆怔,半晌才明白是叫我。我是六爷门下老跑腿的了,奶奶只管还叫我马二侉子就好!”   “你如今是观察,是道台职分。在外头那还了得?坐八抬大轿了!”棠儿隔帘看他,方脸小胡子小眼睛,穿着又宽又大的石青袍子,手握一柄湘妃扇,袖子翻着雪白的里子,又似不修边幅又似干练洒脱,暗地一笑,说道:“你很辛苦的,过了湖广又去云南给我采办,着实生受你了。等老爷回来再谢你吧!”   马二侉子夤缘纪昀的脸面结识了傅恒,几年来这府门槛都踢平了,都是这样和棠儿见面,他一本正经坐石窗前,睨着目光想往帘内看,外头明里头暗,甚么也瞧不见,便看墙上字画,欠身说道:“我仍旧是个皇商,能给六爷奶奶跑腿办事是我的造化。奶奶千万别说‘谢’的话,那见外了。我这次去云南卡瓦银矿,又见了吴尚贤,他孝敬老庄亲王、阿桂夫人和六奶奶每人一尊银佛,十斤蛇胆。没有写进礼单里头,也请奶奶嘉纳了……”棠儿想了想,问道:“这个吴尚贤,是不是上回云南总督张允隋说的想开矿的那位?”“矿他是早开了的,如今哪里还有甚么矿禁?”马二侉子笑道:“吴尚贤是云南石屏州秋水村一个泥脚杆子,独自闯卡瓦,创下偌大事业,想给朝廷出点子力争个功名——缅甸那国里如今乱着,中央朝廷和各部酋长闹生分,却都和吴尚贤兜得转呢!自我大清兴国,缅甸一直没有朝贡。您别瞧吴尚贤不起眼儿,他正想说合缅甸王称臣纳贡——您见圆明园里那些大象,老死得没几头了,那都是打缅甸贡过来的……”   “呀!那大象是他们那国里进来的哪!”棠儿睁大了眼睛,瞳仁中闪着惊喜的光。她随班元旦朝贺见过太和殿前的驯象,在圆明园还把福康安送到象背上玩耍过,极是新奇好玩的,因道:“这十几年元旦都没有摆象队,我问王耻,说是已经不够八只了。可怜见的那些象灵通人性,有只老象临死前还跪在太和殿前品级山旁朝上磕头流泪。我听了心里还难过来着……敢情原来都打那里来的——这个吴尚贤,我原想和你一样是个生意人,这么大方体面的,又懂大礼。下次他要到北京,路过蒙古就捎个信儿,我们老爷准见他!”   这个话前头都对。唯是从缅甸来贡,无论如何也不会“路过蒙古”,马二侉子听纪昀说过这位贵妇人,住北京一辈子,只知道左右上下,弄不清东西南北,不禁一笑,口里漫答应着又道:“他听见奶奶这吩咐,准高兴得笑开花!回京后听家里人说,奶奶外头的帐还没收齐,只缴了六七万利息,不知他们回奶奶了没有。若要急用,我这里就先给您垫上,奶奶瞧怎么样?”   “这个么,你和帐房上头商议着办。我是个无可无不可的。”棠儿嗫嚅了一下,声音放低了些,“宁可不办,也要谨密些儿,除了帐房小王,竟是谁都不知道的好。放帐名声不好这我知道,利过三分就是贼,所以顶头儿只能收二分,你抽个头算替我白劳动。我的几个庄子都减了租,家里用项越来越大,赏赐嚼用来往应酬——就象这些人来拜访,回的礼比收的礼要多得多。老爷一心扑在外头政务上,家里干事万事总归不管,不替他操持一下实在也顶不下来。老马我告诉你,只要外头走漏一点风声,那只有你才说得出去,就是你闹生分了,帐一抹我干净不认,放出的银子也全归你,交情脸面你是不用想了。”马二侉子听她说得决绝,愣了一下笑道:“慢说您,就是乡里破落户孤儿寡母托我办事,我也不敢欺心。何况我有多少事要求傅中堂和六奶奶荫庇呢!小怡亲王、老庄亲王、小愉郡主、二十贝子几位福晋,谁没有体己钱在外放账?就是军机上头,元长中堂和纪中堂家里也放账,还有利银收到三分的——您这点妆奁银子放出去为的补贴家用,说透了是点养廉银子。这么大个相府,这么大开销,要不是您费心费力操持,早就支撑不来了!放心,老马做事无论公私,断不至于走风漏气的,那都用的妻妹的名义办的,就有甚么,老马顶多拼着一文薪水不领的那个‘道台’顶子顶出去就是——本来捐这个官就为的这个退步儿——哪有把六奶奶晾出来的理?”   说着,听自鸣钟响,便笑着起身告辞。   棠儿也向他道了乏,待马二侉子去了,打起精神应酬各官命妇。晚间人散卸妆,歪在床上一件一件思谋筹划,怎样接驾,怎样见太后,如何迎皇后梓宫,如何哭拜谒灵,想起皇后贤淑懋德,平日种种好处,自己和乾隆偷情,皇后心知肚明却上下顾全大家脸面,不免面红眼酸感慨垂泪。又思傅恒撤兵道里计程。转念想起高恒落局,高恒夫人的落魄形容儿,反觉宦海波险人情炎凉。果真对他袖手旁观,不但下头官员议论他忍,将来万一自家有个磋跌,在位的谁肯援手?放账本为补贴家用不足,傅恒知道了领不领情?外头清议令人可惧!想起马二侉子的话才略安心。她盛年索居丈夫长差在外的人,免不了又想男人,傅恒却是掠影而过,转想阿桂盛壮兆惠英武……走马灯似的又想起和乾隆作爱往事,情动心热间操摩按搓,迷迷糊糊也有一番自解光景……直到窗纸泛青才朦胧睡着了。   一连几日马二侉子都忙着。先是督促家人给各家放债的福晋收账,把从云南采购的药材布匹茶叶凉药扇子香料分拨儿往各府里送递;又惦着晋见阿桂,必定要问缅甸形势和吴尚贤开矿情形,怕说不清楚,一条一条写,又画山川地理图形……公私里外各处俱到忙得发昏。   乾隆法驾怎样入城,怎样安放皇后梓宫,满城万姓文武百官怎样叩拜哭灵,各个寺院如何为皇后打醮诵咒追超亡灵……诸般繁华,闹翻了一座北京城,他都没有理会。恰这日皇后三七之礼毕,朝事各务渐趋常情,朝阳门码头传来信儿,给纪昀采购的宋纸还有福康安买的西洋炮材料儿到货,马二侉子到西华门打听得实,是刘统勋坐值军机,其余百官放假一日,料着纪昀阿桂都在家。吃过午饭,忙着换了身衣服,打轿便赶往虎坊桥纪府而来。   其时已是四月下旬,将近端午的天气,从东西过来穿街走巷,坐在轿里又闷又热。足足走了一个时辰,马二侉子已是汗流浃背。待到纪府门首下来,一边揩汗举头看时,炎炎欲熔一轮斜阳晒着,西边一带天边压线处楼云峥嵘,墨线一般映得门前海子发兰,便知天气要变,一头叫小厮“骑马回去带雨具来”一头便上门请见。却见是家人王成守阍,他在这府里更是熟极了的,王成一见是他,早笑着迎上来,满脸笑成一朵菊花道:“马二爷,亏你还想着我们这儿,想死小的们了!”   “左不过你的荷包想我的银子就是了。瞧着你比上次见更精神了呢!”马二侉子笑道,“你这句话似模似样是行院里婊子见嫖客的套头儿。昨晚我去春香院,花大姐儿也是这么说的——”说着,从腰里取出二十两一块台州纹饼儿,“你五两,下剩的照老规矩给刘琪任老他们几个分——只别叫你们头儿魏成知道,禀了老爷训斥你们,老马就管不到了——老爷这会子作么呢?又在书房里写书?”   王成飞快塞了银子,一边前头带路,呵腰陪笑说道:“老魏犯了老寒腿,老卢回河间府办事儿去了。府里现今真是山中无老虎!我们沈姨娘现病着,太太是个四门不出的,还有两个姨娘也主不了事。二门外头跟捅过了的马蜂窝似的乱成一团——这边走,老爷在书房那边呢——今儿午饭过桂中堂就过来了,在花厅里头说话。桂中堂从来是说完话就走,你在书房等着就是了……”那纪昀宅院无论体制规模大小都远不能和傅恒的国舅府有比较,只是一个四合院进一重再一个四合院房舍相连,天井狭小甬道偏窄,七折八弯转着到西边一个小小花园,看去才略开阔了些,便听纪昀正在侃侃而言:“最祸害百姓的,一是吏,二是衙役,三是官员眷属,四是官员家人仆从……前朝诺敏是这样,今朝王禀望、勒尔谨也是这样,这四种人无官之责有官之权,一般官员除了捞钱,也还要顾及考成名声,这些人除了银子甚么也不想,依草附木怙势作威——”又听阿桂的声气插口道:“是爪牙!”   “对,是官员的爪牙!”纪昀滋滋地抽着烟,“爪牙扑在身上又抓又撕又咬,百姓直接感同身受,若论心里的恨,比恨官还要切齿。所以甘肃的案子,凡牵连到此辈人物,不必请旨,刑部就能办,该打的该枷的该流的一例成依律从严发落。”他一边说,阿桂一边“嗯”,说道:“回头和刘公议议,这是我们就有的权。我的想头借这案子严办一批敲骨吸髓的爪牙,可以示朝廷至公至明的大义,给一些鼓噪不安的百姓出出气透透风儿,戾气只怕就少些。只是不能显着军机大臣们太心狠手辣了,也不能太顺一些刁民的心。有一等不安份人,日日盼着大乱,恨不得狗屎盆子扣了天子明堂,恨不能所有官员一古脑儿杀尽了才解恨出气,也不能遂了这起子小人的愿!”他正说着,突然冲窗外喊道:“那是老马么?你这冶游神怎么跑这来了?进来吧!”   “哎!来了!”马二侉子正拾级上阶要进书房,听阿桂叫自己,冷丁地吓了一跳,忙满面堆下笑,三步两步进了花厅,果见阿桂盘膝坐在榻上,手拈着葡萄干儿品嚼说话,纪昀在榻下卷案旁握着乌木大烟斗剔烟油儿,便干净利落打了两个千儿笑道:“早听人说桂中堂文武全才,武功高强赛如黄天霸,果不其然!您又不临窗,窗户上又糊着纸,我在院里走就听出来了!”   他这一顿“武功高强”奉迎得不三不四,纪阿二人都是一怔,听着又复大笑,阿桂笑得身上颤,说道:“下回见我该是飞檐走壁铁布衫刀枪不入飞镖打出二百步穿杨落铜钱了!—   —你从这竹帘子看,看不见你进院子上台阶么?”马二侉子顺他手指往外看,不由的也笑起来,故作小丑叨了一句戏词儿:“喂呀呀——原来如此!”因见案上搭着两张宣纸,上头墨迹纵横尚未干透,凑近了问道:“那有这么长的中堂联子?敢怕是楹联吧?上回我弟弟打广里过来,他在那开着字画店,把桂爷赏我的字挂出去当门面,谁知有个扶桑国的富客,出价六百两硬要买去——今儿既写字儿,二位大人索性再赏我一幅——”说着看那楹联,只见黑顿顿的颜体写着:   尧舜生,汤武净,五霸七雄丑未耳,伊尹太公,便算一只要手,其余拜将封侯,不过摇旗呐喊称奴婢。四书日,五经引,诸子百家杂说也,杜甫李白,会唱几句乱谈,此外咬文嚼字,大都沿街乞讨闹莲花。   马二侉子笑道:“亏这番议论,是戏台楹联吧?便宜了戏子们!”   “那是皇上给圆明园新修戏台写的主联,别瞎议论!”阿桂说道:“东头那幅是纪公的次联,你看如何?”   马二侉子听是乾隆御笔吓得心里一沉,忙转过东边看纪昀的,却是隶书:   出将入相,仔细端详,无非藉古代衣冠,奉劝众生愚昧。   福善祸淫,殷勤献演,岂徒炫世人耳目,实为菩萨心肠。   心下惦啜,婉约工巧,自是纪昀的好;若论气势雄阔议论奇伟,比起乾隆一联就差得远了,已是品评出高下,口中却道:“皇上的联气概宏大别开生面,纪公议论深邃道心精微,与主联表里相彰,真称得上是珠联壁合!”说着不住称羡,又夸“字好”。纪昀笑道:“你这人就是善拍马屁!真正字写得好的不是我也不是阿桂,是刘墉,功底扎实又求新变意,连尹继善也不能望其项背!你这马屁精上回说砚好,又说砚铭好,我刻了一方给你留着。听说去了怡王府,又说门窗好,我去看看,木雕十八学士过瀛洲,也并不出色,问你,你说是紫檀木的,原来是质料儿好!”马二侉子一眼见压卷一方新砚,取过来看铭:   工于蓄聚,不吝于挹注,富而如斯,于富乎何恶。   不禁合掌笑道:“这必是给我的了,谢中堂爷的赏!——这年头儿除了到深山野林里渔樵耕读,哪里不要拍马屁呢?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就盼自己善拍各种马屁,那就到处兜得转了!”   “善拍各种马屁!”阿桂一口茶吞得几乎呛着了,和纪昀二人都是仰身大笑,许久才喘过气来,说道:“改日闲一闲再听你拍,叫你的天津厨子单给我和纪昀做河豚鱼吃——你把吴尚贤的情形儿写个小传出来,还有他和缅甸国王的过从人事也都写进去,御览之后不定还有旨意给你去办差。给吴尚贤写一封信,好生联络蚌筑土司,说明朝廷恩意——吴尚贤的茂隆山场地理位置也说清楚。张允随也有折子,只是说得不甚明白,蚌筑是缅甸那边还是我们这边都没写清楚。”   马二侉子一口一个应承“预备河豚”,听他改口说正经事,忙改容称“是”,又道:   “蚌筑是卡瓦土司,在永昌、顺宁边界。哥子叫蚌筑,弟弟叫蚌坎,下头子侄幸孟、莽恩、莽闷三人分掌地方,属云南版图,不属缅王管辖……”他约略说了形势,又道:“中堂爷既有这钧谕,我这就给吴某写信,他是个能干人,不至于疏露害事的……”他说着,阿桂频频点头,纪昀也听得极为专注,苦于没有研究过地理图志,只是从政务沿革上大致理会而已。   一时马二侉子说完,见二人无话,又不能和纪昀说私事,便要起身告辞,含糊说道:“纪中堂要的宋版纸、宣纸和薛涛笺都运到了,回头叫卢管家或者老魏头去朝阳门外码头提货——   我来就为这个。请大人们宽坐,我且回去了。”   “你说起购货,我倒想起要问你。”阿桂笑道:“上次去傅六爷府,见两根长铁管子,说是红毛国进来的,没有缝儿。也就茶碗来粗细。问他府里,没一个人知道做甚么用场。是你给他买的吧?”“那是康哥儿要的,他想仿造西洋炮。”马二侉子笑道:“别小瞧了那管子,论斤买的一两银子不到三斤。康哥儿说要又细又长又结实炮弹才打得远……”   纪昀和阿桂不禁对视一笑:这个福康安就是不安份,居然要在府里试着造炮!马二侉子道:“我跟六奶奶回话,哥儿要照西洋画儿画的和贡来的洋炮舰图样造炮,断然使不得。洋人造炮那是极讲究的,图式图样,炮架机件儿都配套儿,不能看看模样就动手造,炸了镗要出人命的!六奶奶慌了,嗔着福哥儿‘上回池子里试炮船,一炮就把船龙骨给蹬成两段,还不肯改!’叫人往里头塞了铁丸子,火烧得蛐蟮似的七扭八弯……康爷还没回来,回来了准要拿老马当出气筒儿呢!”他又拍掌又叹气又摇头,一脸沮丧。阿桂和纪昀都笑。阿桂道:   “这个马屁没拍响。由我和福康安说话,傅恒也一定要训斥他的。私造火炮,不管理由多么堂皇,此例不可开。你陪他个小心,没事的。”还要往下说,王成匆匆进来禀道:“老爷,内廷王公公来传旨,叫您递牌子进去呢!”纪昀道:“既来传旨,快请进来!”王成道:   “他说就在门外等着,一道儿进宫,在养心殿见驾。”纪昀便忙蹬靴换袍挂朝珠戴冠,口中喃喃道:“这会子叫进,会有甚么事呢?”   “你只管进去,别忘了把这两幅楹联带上。”阿桂笑道:“没准是圆明园里叫你踏看景致,给匾额题词儿的。”说着也站起身来,待纪昀更衣过了,同着马二侉子前后一道出府,却见王八耻勒着缰绳站在门首下马石旁。阿桂笑道:“王头儿,是你来传旨?”王八耻早瞧见了,笑着迎上来打千儿,说道:“桂爷您在这?卜礼到您府上,有旨叫您也进去呢!”纪昀便忙着喊轿,看看天已阴了上来,又叫人“带两副雨具,把我的朝珠给桂中堂取一付来。”家人们忙成一团侍候。马二侉子一眼见和砷骑着骡子远远过来,笑嬉嬉迎上去一个揖儿:“恭喜你进銮仪卫,这一回真的是官,一步登天到天子眼前了——你来的不是时候,走,老东来顺我请你吃涮羊肉去。”阿桂纪昀无心再理他们,各自升轿呼拥而去。   待到西华门外下轿,天已经完全阴沉下来,这里门外原来是张廷玉的赐第,再向北是太医院,都已拆平了,足足上百亩一片空场。张廷玉原来书房西的一片海子和太医院的几株老乌桕树都被灰蒙蒙的霭气笼着,依稀可想当日风貌。平坦坦一大片广场上空浓云重压,一层层的云头或褐或褚或灰或白,不安份地涌动着拥挤着,覆盖得紫禁城灰蒙蒙暗黝黝的,凉风袭来,轿中带出的满身热气一洗尽净。突然一声沉雷,云层后的电闪破缝而出,远处飒飒的雨声略略带着腥味裹近前来。阿桂和纪昀随王八耻进来,过武英殿玉带桥,由北入隆宗门到军机处,雨点儿追在身后也不紧不慢随着,竟没有淋着。见刘统勋还在伏案疾书,两个人才松一口气。阿桂见他专心致志头也不抬,笑道:“太暗了,刘公该掌一盏灯吧?”   “是啊,不知不觉天就黑了!”刘统勋放下笔,一望窗外,见云翳龙楼雨洒天街,不禁莞尔一笑,“我还以为傍晚天暗了呢!原来下雨了。”便向纪昀伸手,“烟给我一点,还是你的关东老叶儿好!”纪昀忙递烟荷包笑道:“顷刻见驾,烟锅子收拾好,别象我那年金殿晤对靴中失火——批甚么文章,这么用心的?”“一件人命官司,刑部送上来各造口供对不上,时间也不合,真不知他们怎么弄的。我逐一划出来批出去重审!”刘统勋喟然一叹又一笑,“我见皇上从不抽烟,你放心,我的靴子走不了水!”说着用左手揉捏右腕。   阿桂原本站着等王八耻来传话,看看天街两帘如织,没有人过来,便坐了绣花瓷墩上笑道:“那么费事的?要是我,‘所拟有疑,情事不合’打回去就是了!”刘统勋摇头道:   “他们办事马虎,逐条批,是让他们明白该怎么办。你们留心一下史藉,汉唐宋元明,一个朝代各种案例上下其手颠倒判断的多了,但若人命案子舞弊起来,这个朝代就快到山崩地裂了。所以说‘人命关天’,这个‘天’就是朝廷的气数。《春秋》里说‘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就讲的这个理。”刘统勋历来务实苦干,在二人眼中是个忠诚勤谨宰相,说出这番话,是在法司位而鸟瞰法司,学术宏大,够得上治世辅臣品位。想不到如此丛繁的政务中,他还能读书如此精微烛照独出心裁,真让阿桂和纪昀有刮目相看之感了。沉默有顷,纪昀才问道:“原说今儿休假的,皇上怎么突然召见?”   “随赫德明日辞驾回天山大营,皇上要向他面授机宜。”刘统勋深深吸了一口,用拇指按着泛起的烟沫,说道:“这样,原来预备明日接见阿睦尔撤纳临时改到今日。这是大事,我们军机处要陪皇上见他。”   正说着,王八耻雨地里打着伞快步进来,怀里还抱着几件黯青墨翠的衣物,口中说道:   “皇上赐刘统勋阿桂纪昀各人油衣一件,着即进养心殿见驾!”说着三人早已离席伏地谢恩。王八耻逐一分发三人。到手看时,是荷叶绿缭绫挂里——单这已是十分名贵了——外边似乎是甚么禽兽的毛线织的,没有染色,手摸上去油润光泽,中间还有一道夹层,细捻似乎是细洋布挂了干油,三层合起也不过半斤上下,薄轻柔韧,竟都没见过。王八耻看着他们着衣蹬油履,笑道:“是罗刹国进贡的,野鸭绒线织了油浸晾干的,统共只有八件,皇上孝敬老佛爷两件,三位军机一人一件,尹继善傅恒岳钟麒也有。皇上自己还是日本国贡的那件海鸥绒的,没舍得换呢!”三人听得心里一暖一烘,都觉无言以对,顶了斗篷,跟着王八耻冲雨而出。   “啊哈,这个油衣穿了果真精神!”三人鱼贯入殿,乾隆正在东暖阁端着杯子踱步,置杯笑道:“连刘统勋瞧着都年轻许多!”见他们伏地叩头,呐呐着要谢恩,一摆手叫起,说道:“你们的心朕知道,不必说了吧——纪昀的楹联写好了没有?”纪昀忙从怀中将夹着的宣纸取出,双手捧上道:“臣字学不工,近年来文牍公案等因奉此,文学也渐荒谬,主上见笑了。”   乾隆接过了,没有展看便放了炕桌上。大约因为刚剃了头,他的精神面色看去都十分好,只是笑容里仍带着掩不住的忧郁沉闷。乾隆一边命三人木杌子上坐了,自己也上炕盘膝而坐,看着外间风雨如晦,良久说道:“已经着太监去宣阿睦尔撤纳,在乾清门见他。这会子是个空儿,一件是王禀望,一件是高恒,两大案子议决一下,不要再拖下去了。”   自回京第二天,刘统勋已调集两案所有案卷给阿桂和纪昀审看过了,听乾隆这样说,两个人都看刘统勋。刘统勋彷佛胸有成竹,端坐在杌子上,外面云层中窜跃的闪电时灭时明,照得他铁铸的面庞有点阴森。良久,他一欠身说道:“已经发文写信给尹继善和傅恒,他们的回文还没到。”   “昨晚收到了他们的密折。”乾隆静静说道:“折子都写得很长,总之只有一个字——   杀。”   天空中霍地一明,珊瑚枝一样紫色的闪电倏地一闪,耀得大殿通明雪亮,象一口大锅被钝器猛地砸破似的,天上“嘎蹦”一声脆雷响震撼得镶玻璃窗都栗然抖动。   “这真是获罪于天,无所祷也!”乾隆也被雷声震得一悸,隔玻璃望着晦暗如磐的天穹,幽幽说道,“朕反复思量过,崇祯何偿是无能之辈?到了他手里才整顿吏治,那就晚了!朕让晓岚遍查史藉,没有哪一朝哪一代是整顿吏治乱了官场,乱了天下的。越是早办越是容易挽回,越是迟疑瞻徇左右顾盼,到不可收拾时那就噬脐难悔!”   又一阵沉沉的雷声,隆隆的响震中乾隆的话安详利落,字字掷地有声:“有人跟朕说,如今天子圣明,宵小之辈断无乱国之理,还有人举出陈平传,以为陈平私德不淑也能致汉子太平。朕说这是胡说八道!即朕英明天纵,能保朕的子孙后世代代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主子么?刘邦驱三秦将士东下,带的甚么兵?那都是些厚颜无耻的好利之徒!陈平身处其间和光同尘,也是蹈晦其身为主办事,岂得以奸佞视之?他不得列入汉初三杰,也为他这块白壁有瑕!——所以朕决心已定,这几个枭獍之臣一律格杀勿论,不能再存妇人之仁。严办这两案以杜后来,这才是真正的仁德宽柔,与‘以宽为政’大宗旨并不相悖。”   “皇上圣聪高远,实是天断英明!”纪昀听得双眸炯炯,俯仰说道:“应该将高恒王禀望等人罪由供状刊在印报,以为儆戒——这毕竟是撼动朝野的大案,为防人心浮动官员惊惧松弛政务,不妨同时下几道恩旨以宽人心。”阿桂道:“奴才以为密一些好,不必大张其鼓。这是整饬吏治,朝廷大振乾纲,防着一些奸宄刁顽小民借口实滋事。迅速领旨立时处置,拖得日子久了,犯官人多,官场夤缘相结请托求情营蝇狗苟再出些事反而麻烦。”纪昀道:“这和诛讷亲张广泗不同,那是失事犯过,这是触犯天宪刑律,还是应该堂皇明白,昭天下朝廷至公无私之意。”   乾隆听他二人意见不一,转脸问刘统勋道:“你怎么看?”   “臣以为天子决心已定,不必顾虑有人钻营请托。”刘统勋道,“应该发交六部严议,但不必印报刊载天下。这样,小人滋事就没有口实,官场也不致震动太大。”   “都有一定道理。”乾隆说道:“要震动官场,不要惊骇物听。有些偏远山野海隅草民无知,易受奸人蛊惑挑唆也不可不防。像如林爽文,已潜逃台湾,借机闹起来也许有的,纪昀说的并下几道恩旨建议很好,除了皇后大丧已经下的,原来雍正朝几位王爷,还有圣祖朝败落的几位大臣,有罪一律宽免释放。张廷玉原有旨免入贤良祠,也要再加思虑。八叔改名阿其那,九叔改名塞思黑,先帝在时晚年提及就愀然不乐,要恢复原名……”。他思量着,又加了一条,“十叔的贝勒名誉,还给他。”   说到张廷玉名位归复贤良祠,几个臣子都是一怔:这一君一臣闹生分,到死乾隆对张廷玉都很显嫌憎,此刻怎么会想到给他加恩?   “想起张廷玉,朕心里是五味俱全。”乾隆似乎看出几个臣子心里,皱眉缓缓说道:   “朕回京调看了他存在皇史晟的文章《论三老五更》,回想他当年事君治事理国行径,晚年时真是老得糊涂了。一生勤勉忠荩,虽有过,还是瑕不掩瑜,朕打心里谅解他了。他进贤良祠,可以安定官场,给臣子立榜样,也是他应有的荣名……”说着一抬眼,见卜礼已站在阁子外,便道:“和亲王已经带阿睦尔撒纳在乾清门等着了,我们过去吧。”   **********************************   三十二 巧言令色乞师报怨 以诚相见夫人释兵   于是,乾隆乘八人抬明黄油布杠轿前行,出养心殿由月华门下轿,穿廊向南径到乾清门。阿桂纪昀和刘统勋三人只步行跟随。因雨下得大,虽然只过了一个天井,几步永巷,三个人的袍摆裤脚和官靴都被潲雨和潦水打湿。乾隆站在后廊门口,看着他们换了靴子拧干了袍角,轻咳一声抬脚进殿。王八耻早抢前几步,大声道:“万岁爷驾临!”便见须弥座略偏东跪着的两个人,弘昼领头伏地行三跪九叩大礼,口中高呼: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阵衣裳悉悉,乾隆步履橐橐从容升座。纪昀阿桂刘统勋三人略一会意,并排跪了座东。便听弘昼说道:“臣王弘昼奉旨带辉特部台吉臣阿睦尔撒纳引见!”阿睦尔撒纳来京已经颇有时日,进紫禁城靓见还是头一次。他似乎心情有些紧张,伏身跪着,头几乎抵到金砖地下。乾隆一时没言语,外间淙淙的大雨和隆隆的雷鸣在广旷的大殿中回响,凭空增加了几分威压和严肃。阿睦尔撒纳两手十指紧贴着冰凉的地面,叽哩咕噜说了一通蒙语。乾隆便看弘昼。   “他说”,弘昼舔舔嘴唇翻译道:“上天赐与我这样的荣耀,能够在这座至高无上的宫殿里拜见伟大的博格达汗。天上的太阳没有您的辉光灿烂,天山的雄伟比不上您的博大胸怀!我是博格达汗法统之下的一方小小领主,我要象雄鹰一样飞回我的故乡,当我将来再见到您时,将用天山那样长的哈达和瑶池酿成的美酒,还有美丽的雪莲向您奉献,以表示我部落臣民由衷的敬畏!”他翻译刚一落音,阿睦尔撒纳便纠正道:“是仰慕——我的亲王——   我说由衷的仰慕!”   乾隆一下子笑了,“‘仰慕’就‘仰慕’吧!意思都差不多——你能说汉话很好,省了多少时辰。弘昼通习东蒙古语,西蒙古语略有变异,朕也不大熟悉——你是在雅尔一带游牧的吧?”   “是!”阿睦尔撒纳顿首说道。他的汉语说得也还顺畅,只是拗口,有点舌头转不过来的呜呐,“我是和硕特部拉藏汗的孙子,外祖是阿拉布坦。我的母亲博托洛克在父亲去世后,改嫁了辉特部台吉卫征和硕齐,由继父那里承袭为辉特台吉。”   跪在一边的纪昀听此人说,母亲嫁了三个丈夫,其中两个还是兄弟,“拖油瓶”儿继承台吉汗位,且是说得嘴响,理直气壮铿镪有力,吞地想笑又装咳嗽掩了过去。乾隆只微睨了纪昀一眼,笑道:“这么着就明白了。打从圣祖三代交情,恩恩怨怨老相识,今日一见不易。别这么跪着了,和亲王你们赐座赐茶——你们三个也起来吧!”   “谢皇上恩!”五个人一齐叩头说道。   乾隆这才仔细打量阿睦尔撒纳,只见这位西蒙古台吉王爷穿着一袭簇新的宝蓝绣龙滚边蒙古袍,罩一件新赐的黄马褂,脚下踩着打湿了的高腰牛皮靴,年纪在四十岁上下,公牛一样的身躯又高又壮,黑红脸膛宽宽的,留着八字髭须,只是浓眉下两只眼睛小些,眼白大瞳仁小,不停地眨动着,看去有些怪。因见他两腿微微罗圈,双脚有点倒八字,乾隆笑道:   “好雄壮一条蒙古汉子,你必定好骑术的!听说打遍厄鲁特四部无敌手的,怎么会败给达瓦齐?想必是中了人家的圈套?”   “我的兵没有怕死的,都是天山矫健的雄鹰的!”阿睦尔撤纳黑红的脸泛着光,凝视着乾隆,骄傲地说道,“达瓦齐的骑兵是四万二千,三万四千——从东;他的将军玛木特率领八千——从西!嗯?——”他双手比成一个钳形合围式样给乾隆看,“我们部落里老人女人和孩子,加上部队只有三万!——不能硬拼,只能突围!”乾隆笑道:“你从那达慕大会上逃出去。见过朕的天山将军随赫德,说你有三万铁骑,要求会兵合击准葛尔,是虚张声势是吧?”   阿睦尔撒纳诡谲地一笑,说道:“随赫德是天山狐狸老奸巨猾,不肯听我的假话!”乾隆也是格格一笑,说道,“但是你已经表明了心向中央朝廷,这也很‘老奸巨猾’了。你心里必定还想,最好能出兵打一下,随赫德打败了,朝廷更不能与喇嘛达尔扎罢手言和,你就拿准了胜算!”阿睦尔撒纳孩子气地一偏脸,说道:“这是我的心事,皇上怎么知道的?”   他这样诚朴天真,逗得乾隆一阵大笑。纪昀笑道:“你的那点‘心事’如何逃得过皇上万里洞鉴?”阿桂道:“准葛尔之乱起,皇上已经庙算无遗,几道诏书严命静观待命,随赫德岂敢违旨!”只刘统勋表情庄重,隔门望着三大殿下雨雾朦朦的天街端坐不语。 “你这次万里来见,九死一生来的,很不容易的。”说笑几句,乾隆正了容色道:“朕兼程返京,也为的早一点见你。自康熙未年至今三十多年。准葛尔一直乱,现今和卓也乱,弑父弑母杀兄杀弟,互争牧场领地,于朝廷时叛时伏,生灵涂炭人民受难,再也不能姑息拖延下去了……”他喟然一声叹息,站起身来踱至乾清门口,怔怔地望着外间如注的倾盆大雨。   乾清门座处乾清宫与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之间,由北向南子午线中轴出去直到正阳门,所有的龙楼凤阙都笼在苍暗的天穹下,在雨幕中朦朦胧胧,一漫平坦的临清砖广场叫“天街”,已汪了二寸许的雨水。三大殿周匝三层月台上的汉白玉护栏下,数千只排水龙口决溜飞瀑,和着雨声雷声,发出山呼海啸般的轰鸣,偶尔卷地而起的回风扑上丹墀,撩得乾隆袍角微微掀起,又湿重地耷落下去。几个人不知他在想甚么,只交换着目光,都不言语。   许久却见乾隆一笑回身,问道:“纪昀,三车凌归伏,是亲王封号,有没有颁领亲王俸禄?”   “回皇上话,”纪昀忙趋前一步躬身说道,“皇上原有旨,着三车凌由理藩院领年俸一万八千两。此后给三部重新分封草场牧地,他们上奏恳辞俸禄,皇上留中不发。事情搁置下来了,没有实领。”   乾隆“嗯”了一声,说道:“阿睦尔撤纳身处极险之地,辗转百战万里流徒奔谒朝廷,诚勇忠贞其志可嘉。朝廷欲定新疆,还要借重阿睦尔撒纳四部臣民,这就有了区分。赏—   —”他顿了一顿,“阿睦尔撒纳食亲王双俸,现有护卫仪仗增加一倍,加赏豹尾枪四杆。”   食亲王双俸人称“双亲王”,有清以来得此恩赏的王爷已是极为罕见,虽说只是多出一万八千两银子,仪仗比寻常亲王加了几件名器法物,实惠不大,难得的却是这份体面,天恩雨露锦衣玉食的尊荣华贵!弘昼顿时啧啧称羡:“康熙朝的康亲王,雍正朝的怡亲王,那是多大的功劳辛苦,也没听见增加仪仗的!多咱儿我也出兵放马拼个血葫芦儿功勋情份,弄个双亲王荣耀荣耀……”见乾隆看自己,伸舌头扮个鬼脸儿一笑收住。阿睦尔撒纳激动得血脉贲张,“卟通”一声长跪在地,大声说道:“上天和佛祖为证,我阿睦尔撤纳,还有我牧场上的奴隶娃子,愿将一腔热血洒向天山南北,维护博格达汗庄严的法统!我如果有欺慢圣主的心,就让天上的雷霆就把我击成粉尘!”   电闪在云中疾走龙蛇,一闪过后紧接一声焦脆的雷声,飒飒的豪雨仿佛受了惊似的一顿,立刻又急骤地“砸”落下来,打得大片潦水密密麻麻都是雨脚水花。   “你是双亲王,你的儿子自然就是世子。”乾隆回头凝视着阿睦尔撒纳,说道:“有这份心胸志向,世世代代都是大清的股肱藩篱,世世代代都是西北台吉王之首。这一份荣耀非同小可,朕寄厚望于你!”   阿睦尔撤纳激动得浑身颤抖,声音也兴奋得有点走调儿:“万物之主博格达汗啊!辉特部忠勇的儿女永远铭记您赐与的恩荣……太阳也许有一天会熄灭它的火焰,月亮也许有一天会失去它的光明,天山南北的人民不会忘记大汗赐予的光荣!”乾隆听得频频含笑点头,他被这些话深深打动,眼睛里也闪着泪花,良久才说道:“弘昼带阿睦尔撒纳体仁阁休息,赐筵之后再回王府。明日再递牌子进来。”卜礼卜智卜信几个太监便忙张罗着备油衣油靴,指挥小苏拉太监背了二人出殿升轿而去。   乾隆望着雨地许久不作声,他似乎思虑很深,目光幽幽只是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回头问道:“阿桂,你看这个人怎么样?”   “奴才和他谈了两次,随赫德、策楞二人也几次和奴才谈。”阿桂字斟句酌说道,“单是‘听其言’,阿睦尔撤纳并无可疑之处。但若‘观其行’,他实在是在辉特连吃败仗,穷蹙无计才内归请命的。他在准部称汗,袭杀达什,胁迫其子讷默库归附自己,都没有依法请旨施行。达什有恩于他,忍于下手,可见他心狠手辣。如果是心向朝廷真心归附,那么五年前与讷默库、班珠尔辉特和硕特、杜伯尔特三部合并,就应该修表请封。直到在准部无立足之地,突围犯难来投。可见他原来的本心并非忠贞朝廷,乃是有求于朝廷……”他顿了一下,随赫德和策楞因为两次向乾隆奏陈阿睦尔撒纳是“奸雄”,大遭乾隆垢谇,被骂得狗血淋头。现在自己仍旧如是说,原本是预备着再遭申斥的,但乾隆却一声不言语,脸上不喜不怒,竟是个毫无表情静心聆听的光景。他胆子乍了乍,又道:“但据奴才见识,准葛尔诸部、和卓诸部内乱,只有阿睦尔撒讷率部来归,至少他心中尚有‘朝廷’二字。和三车凌相比,三车凌已在乌里雅苏台安居,且从罗刹万里奔波,似属真心忠诚,说阿睦尔撒讷心口相应,奴才不敢深信——因此,奴才以为,此人可用不可信任。”   “嗯……可用不可信……”乾隆重复了一句,自失地一笑,“你有胆量,而且事情说得明白。随赫德和策楞是两个莽夫,当着那许多朝臣大喊大叫他‘是个混蛋不可信’,还怎么能‘用’?准部和卓部之乱,局面也是‘可用’的局面。与其让达瓦齐在西疆自立为王,何如这个阿睦尔撒讷为我所用?雍正九年为甚么我们打了败仗?和通泊之战六万江东弟子几乎片甲不回!就因为那时节他们内里上下一心,我军千里万里携粮带水奔袭,兵法上犯了大忌,‘必厥上将军’!现在他们乱了,天山南北都乱了,三车凌来归,阿睦尔撒讷来归,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缘,不能有一步失慎,更不能有一步走错,握准时机一举可以底定西疆,岂敢有一丝疏忽!朕原来准备了十一万人马远征的,有阿睦尔撒讷五千人,还有三车凌两千人马,他们不但地理气候适合,骁勇善战恐怕也比绿营兵有过之而无不足,有这先锋向导,朕看有五六万兵就够用了。以‘准’制‘准’,你们算算看,省了多少钱粮省了多少事!”   阿睦尔撒讷不可信而可用,三个辅政大臣识见相同。唯恐乾隆中计上当,他们原是抱定了“苦谏”的宗旨来的。乾隆这番话不但高屋建瓴目穷千里,而且审慎明晰细密周全,连和通泊战败失利原由以及眼下用兵时机方略都把握得巨细靡遗,许多事是他们寝食不安苦思焦虑都没有想到的,都被乾隆一语道破指明窍实,不但用不着“谏”,反而是自己茅塞顿开!   三个人直盯盯看着乾隆,一时竟寻不出话来对答。乾隆见他们瞠目结舌,得意地一笑,说道:“阿桂是负责军事的,照这个章程拟出调兵方略来——你们还有甚么想头,不妨直言陈奏。”   “万岁!”   三个大臣一齐匍伏跪了下来。阿桂泥首奏道:“主子庙算无遗,奴才们万万不能及一!   奴才原来已经草拟了调兵布置的折子,现在竟可一火焚之!就据主子方才旨意精心再作曲划,拟成章后主子御览批示施行!如此调度,傅恒金川的兵不必抽回,全力攻下金川也是指日可待的!”   “傅恒的兵撤回吧。万一不虞,结局便是一万。北路军以阿睦尔撒讷主掌先锋,西路军由满洲绿营汉军绿营为主;还要设预备策应一路,加上天山大营策应,才算万无一失。”乾隆吁了一口气,“你拟出来朕再看。就是此刻,棠儿和兆惠海兰察夫人正在劝说朵云,若能善罢,金川归伏,十几万军队七省老百姓可以休养生息,何必一定赶尽杀绝呢?”   休兵、养民、生息,这是谁都驳不倒的堂皇正大理由。纪昀暗地里透了一口气,“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八个字竟无端冒了出来,他立刻意识到这是臣子不该想的,是一种有罪的念头,他轻咳一声,更低伏了头,却听乾隆说道:“那边体仁阁赐筵,阿桂去陪筵,刘统勋回去休息,纪昀留下,朕有事交待。”   “是!”纪昀伏首叩头,“臣——遵旨!”   刘统勋和阿桂退下了,偌大的乾清门议事阁变得更加空旷寂静。外间的雨小了些,却似乎起了风,象被宫墙挡得不知所措似的,时而掠地而过,时而扑上丹墀,打得大玻璃窗上水珠淋漓流下。乾隆似乎略带一点失神,怔了一会儿,对跪着的纪昀说道:“起来吧,阁里头说话。”纪昀有点摸不着头脑,爬起身来随乾隆进了西阁。一眼便看见大炕前卷案上一张素色宣纸,已经写了几行字,标首题目是《述悲赋》,心里格登一声,便知是要自己给皇后撰写悼亡辞,却装着不知道,低头听乾隆说道:“皇后薨逝之后,朕心里一直空落无着,恍惚不能安定。朕虽然给了她‘孝贤’谥号,那是取之于公义,实在她配得上这两个字,至于私情,坤德毓茂,那就不是谥号能局限的了。很想作一篇赋辞悼念她,终究公事繁冗文思不住,留下你,就是请你代笔为朕了一了这番心愿……”纪昀躬身说道:“这是皇上格外的信任恩情,臣草茅陋负文词简约,虽勉尽绵薄,恐惧不能胜任。”   “要说这么几件情事,”乾隆不理会纪昀谦逊辞让,摆了摆手说道,“她出身名门闺淑,朕在藩邸读书时已经指配跟从,虽不能说是糟糠之妻,多少甘甜辛苦,风风雨雨里为朕共担忧愁。待到正位皇后,对上头孝敬,对下头慈爱,勤俭操持宫务,淑德端庄,毫无妒忌之心,诞育两个阿哥都先后逝去,忍着心里苦楚协理朕的后宫,待其余的阿哥如同亲生……   恩爱夫妻不到头,她去了,朕心里的苦再也无处诉说了……”说到情动,乾隆心里一阵悲酸,热泪已经涌眶而出,雪涕哽咽说道:“你且草拟出来,朕再斟酌。”说罢坐了椅上吃茶,纪昀便看那篇《述悲赋)起首语:   《易》何以首乾坤?《诗》何以首“关睢”?惟人伦之伊始,国天俪之与齐。念懿后之作配,甘二年而于斯——   下头还有几个字,却涂抹得一些儿也看不清楚,纪昀日夕侍驾,乾隆兴之所至,几乎见物闻事就有诗,有时发了兴头,一作便是十几首,却是特讲究平仄粘连,用语极考证典章故事——他的诗作“本领”纪昀是领教得麻木,赞誉得头疼了,心里多少腹非都得按捺了,还要寻出一车话“畅遂圣怀”,也实在是件苦不堪言的事。这篇“赋”又是这么一套头,循着这个意思做下去,无论如何也述不出“悲”来——大约也为这缘由才寻自己捉刀的吧?这么一想,纪昀已经有了主意,庄重其容说道:“皇上这个起首大气磅礴,堂皇荣卫之势葱笼懋华,深得赋体三昧。臣循此赋大纲作意,略作行述,皇上以为如何?”见乾隆颔首,因提笔濡墨,另用一张宣纸接着写道:   痛一旦之永诀,隔阴阳而莫知。昔皇考之命偶,用伦德于名门。俾途予而尸藻,定嘉礼于渭滨,在青宫而养德,即治壹而淑身。纵糟糠之未历,实同甘而共辛。乃其正位坤宁,克赞乾清。奉慈闱之温清,为九卿之仪型。克俭于家,爱始缫品而育茧;克勤于邦,亦知较雨 而课晴。   接着笔锋一转,辞气变得异常轻柔婉约:   嗟予命之不辰兮,痛元嫡之连弃。致黯然以内伤兮,遂邈尔长逝……   乾隆此刻已踱步过来,见纪昀神形贯一,皱眉蹙额,运笔如风一行行似行云流水:   切自尤兮不可追,论生平兮定于此!   影与形兮难去一,居忽忽兮如有失。   对嫔嫱兮想芳型,顾和敬兮怜弱负,   望湘浦兮何先徂,求北海兮乏神木……   者新昌而增恸兮,陈旧物而忆初,   齐有时而暂弭兮,旋触绪而欷觑!   信人生之如梦兮,了万事之皆虚!   写着,纪昀已是潸然泪下。乾隆抖着手要过笔,接着一挥而就:   呜呼!悲莫悲兮生别离,失内位兮孰予随?……入椒房兮阒寂,披凤幄兮空垂!春风秋月兮尽于此已,夏日冬夜兮知复何时?   他掷掉了笔,双手捧着这篇《述悲赋》坐回椅中,一边审视,一边唏嘘叹息。纪昀原是写得忘神了,生恐其中有言语不合违碍之处,此刻才一颗心放定了,揩着鼻颊上的汗劝慰道:“皇上改定之后勒石作铭,藏在裕陵墓道。娘娘地下有知,必是灵感相通心慰神安的。”   乾隆放下文章,点头说道:“但愿如此……”他皱着眉沉思着又道:“裕陵就在胜水峪,雍正爷时高其倬相看过,风水极好的。只是墓道前龙头嫌低了一点,高其倬说佳城拜楼要修得高一点,定项分例的银子就不够用。从内廷开支,这次南巡恐怕已经花费得多了。再抽银子,怕委屈了宫眷,太后也不喜欢。朕心里有点踌蹰,从哪里再支调三五百万两银子呢?”纪昀现就负责礼部,这才知道乾隆留自己不单为写这篇赋,想了想,说道:“有两个法子皇上酌定,一是从圆明园修缮费中挪借出来使用,内廷有钱再还。二是王禀望案子出来,抄没的银两恐怕也不在少数,可以暂不入库拨来使用,给户部立据为凭将来冲销也是一法。”“不行,立下这个规矩例子,子孙们照办起来不得了。”乾隆摇头道:“那些银子都来自赋税,库用不足又要巧生花样派到民间。弘昼说了个法子,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关税历来归内务府管,过往官员富商按分例抽成。只是废弛日久,关吏们怕得罪外任大员,已经成了虚应故事。莫如派个靠得住的人整顿管辖,一来京师门户严谨些,不法商贾宵小之徒有所惊惧;二来有些收项,户部内廷按三七例分,园用内廷开支也不至于太过拮据。”   “皇上,这确是一个良策。”纪昀听着心中已经了然,但每年进京朝贡晋见的官员成千论万,都要过关厘剔敲剥抽油刮皮地敛财,不但不体面,建议人且是要得罪多少人。生怕乾隆说出“你来上个条陈”的话,忙抢先说道:“臣以为这是和亲王公忠体国的建议,财政聊有小补尚在其次,官员进京携带礼品银两数量也明白了,他就不敢过于彰明较著招摇过市,银子也不敢带得太多,少了多少钻刺营蝇的暗室勾当。所以这个建议实在是光明正大公私两利的好条陈,请皇上明发户部、内务府照谕施行!”   乾隆听得莞尔一笑,说道:“他怕得罪人,特特地说‘别说是我的建议’,你也怕——   看来得罪人真的不好。这是原就有的制度,不必发甚么诏谕了,物色一个妥当人引见了,上任只管整顿就是——这是个小进项,不在正经收支里的数,论起本心也算不上十分光明正大,不言声办了也就是了。万一有弊端,御史们出来拦着说话,反而不成了。”他站起身来,“时辰还早,你陪朕去一遭养蜂夹道!”   棠儿、丁娥儿和巧云被雨隔在养蜂夹道,还在煞费苦心和朵云磨缠“条件”。   这个所在自从前明就是囚禁钦案要犯的地方。清沿明制,顺治帝时凡大理寺审谳的朝廷要员,一律在此候审;康熙未年曾用来关押犯过皇子,所以又有名叫“落汤鸡阿哥所”;雍正未年又恢复了旧规矩。高墙大屋栉比衔接,老屋连翩背瓦互错,天井狭小巷道逼窄,虽几经修葺,无奈当初建就了的格局,仍是十分阴沉森郁。   棠儿认定了“女人都爱小意儿温存”,和娥儿巧云都有一份见面礼。除了金银什物首饰之类,还送有两块镀金怀表,法兰西香水露胭脂口红、彩缎尺头一类。丁娥儿自忖无法和棠儿比富,精心绣了一对槟榔荷包儿,巧云独出心裁,叫狱婆量了尺寸,细针密线扎花儿结结实实纳了两双冲呢绣花鞋。三人带了这许多东西,堆在桌上,倒也五花八门琳琅金翠满屋。   朵云自然知道她们来意,任她们寒喧说笑,不愠不喜泰然置之,绝不认真兜搭。说笑了一会儿,棠儿见天阴上来,因笑道:“可可儿我们来看朵妹子,可可儿就下雨!用汉人的话说‘人不留客天留客’,可不是我们的缘份?”   “是这个话,”丁娥儿笑道:“我临来告诉家里,就这里和朵妹子一道吃饭了,叫他们送水蜜桃、樱桃,还有岭南来的荔枝,都是鲜物儿。”“还有鲜藕,枣泥豆沙粽子,雄黄酒我也带的有。”棠儿嬉笑颜开,尽力调节着气氛说道,“雄黄辟邪,快端午了,我们先他们给朵妹子洗灾。”因见雨落,催着家人赶紧搬来食物,又忙着布桌摆凳子,也就忙得热闹。   朵云的伤已经完全痊愈,只是脸色还稍稍苍白,听由她们吱喳说笑,一时心不在焉地看着外边迷朦的雨色搭讪一两句,一时漫不经意看那些礼物,取起鞋来反复细审,口中道:   “呀!这鞋作得真好!是谁作的?” “是我……”巧云脸一红,低头嗫嚅说道。   “这样美的花儿,这样精巧的针工,我们那里的人作不出来。”朵云欣赏着鞋,转脸看着巧云,“你好象不爱说话。”   “我……”巧云怯生生看一眼朵云,“我有点怕你呢……”   一句话说得棠儿娥儿都笑了。娥儿道:“中原女子花儿扎得好,总不及藏家女儿带着英雄气概。我时常想着,朵妹子比那戏里头的花木兰还要体面——几时我们也能那样儿,那该多有意思!”棠儿笑道:“妹子既瞧着好,就穿上看!你这体态儿相貌儿配上汉装,是人都比下去了!”   “恐怕还是我的牛皮靴子适用些。穿上这鞋子在草地泥沼里打仗,不行吧?”朵云也笑,不疾不徐说道,“你们送我的东西都很好,我们金川人从来只接受朋友的馈赠,我们现在还不能算是朋友——我想,你们来这里,恐怕不是为了说扎花针线或者是甚么‘戏’吧?”   几句话说出来,说得三个女人脸上的笑容也发僵了。沉雷滚滚雨色凄迷,院中瓦檐决溜如注,砰鸣之声不绝于耳,反显得屋里更加岑寂宁静。许久,棠儿叹道:“朵妹子这么想是在情在理的事。我们一处坐地,和睦安祥,男人在战场上是对头。男人们的事我不懂,可我觉得朵妹子你不是坏人,我们三个也不是你的仇人。何必呢?杀来杀去斩头洒血的,到头来吃亏的是女人老人和孩子!他们有甚么过错儿,遭这样的劫难受这样的罪?”   “这要问乾隆皇帝。我已经问过了。”朵云一字一顿说道,她的面庞平静得象刚刚睡醒的孩子,“我们金川人从来没有想到过去进攻成都,只是守卫自己的家乡,但朝廷一次又一次派重兵围剿我们,绞杀我们,欺侮我们!”她的声音仿佛从很悠远的地方传来,发着金属一样的颤音,听得三个女人的心直往下落,“汉人有句话说‘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   我想,这是说人的尊严比生命还要重要。大汗一定要我们屈辱地活着,金川的老人女人和孩子只好以死抗争!”   三个女人都觉得这话极难对答,她不肯“屈辱”,而乾隆要的正是莎罗奔本人“面缚归降”,这怎么处?棠儿突然一笑,说道:“汉人的话很多,有些对,有些错得一塌糊涂。我想,做君王有君王的道理,做臣子有臣子的本份,金川窝藏那个班滚一直到死,这是先有不是,才招得朝廷征伐。这是起事的源头……”她觉得有一条道理如同轻飘飘的柔丝浮在心里,却只是捉不到实处。旁边的娥儿却被这些话撩得灵机一动,突兀张口问道:“朵妹子,你有没有儿子?”   “有的。”朵云有点诧异地看了看娥儿。   “听话吗?”   “当然,听他父亲的,也听我的。”   “有没有淘气、做错事的时候?”   朵云一下子笑了:“你问的真怪,天下的孩子都一样的吧?”   “我有一个孩子,”娥儿笑道:“猴天猴地,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恨起来用竹板子抽他屁股,罚他跪他就得跪,打他,他也叫屈哭闹,但他不能起来,更不能还手——因为我是他妈!”   “孩子当然不能打妈妈!”   “这是规矩,”娥儿的话充满母性的骄傲,说得理直气壮,“无论打对打错,冤枉不冤枉,叫他跪他不能站,老天爷就定了这么个制度——这不叫屈辱。也没听说这叫丢人。反而是人们瞧着是孝子,敬他爱他呵护他。当然有时候偶尔也有打错的时候,儿子越是这时候越孝敬礼貌,能忍耐委屈不失尊敬,这才是大丈夫,成器有出息的材料儿——你们族里要有人掴母亲父亲一耳光,该怎么处罚?”她突然问道。   朵云已经听怔了,她已经捕捉到了丁娥儿这番话的思路和用意,只是苦于一时寻不出道理来杠住这个妇人的悬河之口,冷丁的这一问逼上来,情急之间却憋出了主意,反问道:   “父母要杀儿子,难道不能还手?”   “那也不行。”巧云果决地在旁说道,“我们是佃户人家,祖上也读过几行书:君叫臣死,臣不死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为不孝!”棠儿接口道:“如果要杀尽金川人,叫他们打就是了,皇上何必给你治伤,安妥送到北京?又何必我们三个人来苦口婆心来这里嚼舌?不打不成相识,打一打,两下里和解,各人自存体面,又是和和美美一家人,有甚么不好?”   朵云被这几个女人如簧巧语说得低下了头,倏的一个电闪雷鸣中她又挺起了胸,说道:   “你说‘体面’,我们给朝廷留下了多少体面!可你们要我的丈夫用黄绫捆绑了自己,到你们丈夫那里屈膝下跪叩头请罪,还说这不是耻辱!”   “好妹子,你想错了。”棠儿叹息一声笑道:“不是向我丈夫下跪,是向博格达汗下跪!礼节过去,我男人和你男人是平辈兄弟交往的……”她的声音象低回的溪水涓涓流动,“我男人,她们男人,就是蒙古王爷西藏达赖,朝里的王爷和硕亲王,谁见乾隆爷不跪呢?”巧云笑道:“你说黄绫捆绑,你问问她——”她指了指娥儿,“她丈夫从德州押到北京,我男人从南京押到北京,一路几千里戴的枷,上头披上黄绫!我说得嘴响,寻常人没这个道理也没这个位份,也没听说这叫‘丢人’!”棠儿至此才明白阿桂选自己三人来说项的深意,竟是要甚么有甚么,周密得天衣无缝!   朵云默默坐回身去。乾隆几次容让自己,一路调养治伤优礼有加,要劝降金川是明明白白的事,这样善待敌人俘虏,金川也没有这个章法,她不能不心有所感。丈夫两次纵敌,也有与朝廷和好留余地的意思,双方和谈不是件做不到的事。所争执的其实说到底是金川人的尊严和体面。几个妇人都如是说,从成都过武汉到南京扬州,又转徒北京,既见天下之大,目所视耳所闻,三个人说的也都是实情,博格达汗——老天爷就给了他若许大的权柄和威严,天下人也都认可这个“道理”,还有甚么说的呢?她心里委屈,苦,不甘于这样,又疑心自己是有负于丈夫的托付,又怕在族内遭到部落下人们的非议,思量着,竟是倒了五味瓶子,心里甚么滋味都有,甚么也品不出来。她深深叹息了一声,正没做奈何时,听见外面一阵脚步淌水的声音,抬眼看时,乾隆已经出现在门口。   “唔,看来谈得投机,亲如家人——好嘛,还有这么多好吃的!”乾隆是骑在王八耻背上进来的,在门口一把丢了油衣,回头对纪昀笑道:“晓岚,‘一口鲜,赛神仙’——这么多的鲜物,你也没吃饭,就搭帮她们的便宜沾个光儿!”   棠儿三人早已伏地叩头,朵云原有点无所措手脚,见众人大大方方行礼毫无滞碍,也就长跪在地。棠儿见她肯折腰行礼,一多半心放下来,待乾隆居中坐了,陪笑道:“天儿热,白天也长,在府里闲得发慌,就约了巧云和娥儿来和朵妹子说话,不防主子就来了……”指着说道:“这是兆惠家的,这是海兰察家的。主子怕还未必见过呢!”   “好,好!”乾隆笑着拈起一枚荔枝,却不剥壳儿,放在手心里观赏着深紫色挂着果霜的壳面,看着二人说道:“都是好的!一个陪丈夫几百里奔波,披枷戴锁来京赴难;一个在狱中孝父相夫同渡患难,是——”他想说“节烈”二字,但朵云是助弟杀兄的嫂子,丁娥儿是再嫁之身,都用不得“节”字,便咽了,改称“是烈孝之妇。奏折里朕都看过了,比得一出传奇小说呢!都起来吧。今儿这场合不必拘礼,这么狭小的房子闹起规矩来,麻烦!”   于是众人纷纷起身谢恩。屋里头太狭窄,还摆着张小桌子,卜礼和王八耻、卜信、卜智挤在四角隅站着,乾隆居中,纪昀侧身斜坐相陪,门口凉,飘雨,是娥儿和巧云坐了,里边东侧是朵云和棠儿和乾隆斜对面,已是满屋都是人,却都拘谨不敢放肆吃东西。乾隆朝棠儿望了一眼,说道:“棠儿也有许多日子没见了。难为你,丈夫在外头出兵放马,儿子也在外地给朝廷出力,你还代朕来劝朵云,里里外外的不容易。”   “承皇上夸奖,奴婢不敢当……”棠儿见乾隆盯视自己,眼神里充满温存柔和,还略带着昔时的爱抚,心里一阵发热,小声儿道:“傅恒来信,说福康安已经晋了子爵,帝德天恩高厚,我就粉身碎骨也是报不了的。朵云我们很投缘,方才谈得大家投机……”因将方才唇枪舌剑那些话语用家常话絮絮道说了,“我们女人办不了大事,比不得朵云妹子那是巾帼气派。皇上这一来,我心里更松泛安帖了,朵云还有甚么话,奏明皇上,听圣裁就好。”   “我仔细想了想三位夫人的话,”朵云抬头从容说道:“金川人既在博格达汗的法统之下,应该成全大皇帝的礼教尊严,我可以劝说莎罗奔到傅恒大营投诚输忠……”她见乾隆含笑点头,又道:“这样,不但金川全族可得性命安全,大皇帝向上下瞻对、打箭炉入西藏的道路也可由我们族保护安全。唉……就算是自己受点委屈,为了长远大局,还是应该这样作。但是我还有一些条件,是和莎罗奔临别时再三说起的,要请大皇帝施格外之恩……   乾隆看着她一声不言语。   “官兵两次进剿,双方互有伤亡,战俘。”朵云说道:“这是战争,必有的不得已事情,输诚之后,请皇上下旨释放金川战俘,开放各路交通,供应粮食、酥油、盐巴、药品。   这样金川的生业才能恢复。”   “嗯。”   “金川两次抗拒天兵,都有情不得已,事出无奈的情由。输诚是为了和好,因此朝廷不应再追究以前的事。”   “唔……那当然,朕岂有反悔之理?”   “我相信,博格达汗这样统驭万方至高无上的尊主,不至于说谎话,诱骗我的丈夫到大营,然后伤害他的性命和体面。”   乾隆愣了一下,旋即仰天大笑:“哦!还有这个顾虑?”纪昀也笑,说道,“皇上乃不世出圣君令主,天下人民山川草木皆是仰赖皇恩雨露生息化育,威权行于四海,泽波及于化外,风标贯于古今,仁德遍于六合,岂有失信于莎罗奔一介偏隅草莽首领之理?”不料他话刚出口,朵云已冷冷顶了回来:“那也不尽然都能说了算数。我来中原,常听人说皇上整顿吏治,可我用黄金疏通衙门买官买引凭证件,没有人不接钱的,没有办不到的事,可见下头就是你们这些人,嘴里说是忠诚于皇上,心里或者就另是一种‘道理’——傅恒要不肯听皇上的,杀我的丈夫来向您邀功呢?”   **********************************   三十三 返金川朵云会傅恒 下成都老将言罢战   她的话虽说不多,字字有本有据,如刀似剑。纪昀立刻被驳得哑了。娥儿和巧云也听丈夫说过张广泗讷亲和莎罗奔订约毁约、言而无信的,顿时也替他们害臊,无话可说。棠儿却道:“朵妹子,我处处容让你,你该知情的。白牙赤口‘猜’着我老爷使坏!这是甚么意思?”朵云道:“事关多少人的性命,我不多想一点不行,以前有过这样的事,中原人为了功名,甚么都在所不惜。如果我疑错了你的丈夫,将来给你陪罪!”棠儿也冷冷说道:“你出口伤人!”还要往下说,见乾隆摆手,便咽了回去。   “朵云说的不无道理。”乾隆想起身踱几步,又坐下了,转过脸恰和朵云渎面相对,沉思有顷说道:“这里边的情由缘故,正是几千年来圣贤哲人千方百计绞干了心血,一直不停地思量考究的。太繁复了,一时说不清白……若真的都听朕的话,实心为朝廷百姓办事,天下哪来的‘事’?朕也不用一夜一夜地熬了……”   朵云注视着乾隆,从他鬓边微苍的花发和他眼睛里掩饰不住的倦意。蕴藏在眸子里晶莹的光闪移着,有威严傲岸,也有慈善和温柔……“天!”朵云不禁暗自惊讶,“他竟有这样一双眼睛!”   乾隆没有留心她眼神的变化,稳沉地说道:“天下胁肩谄笑蝇苟奉迎言而无信行而不义恩将仇报欺上压下落井下石诸辈小人确实不少。但当天子的要是也那样,这天下早就乱得不成体统了。小人们不讲信义,君子不能这样,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绝大政治局面,说了话不算还成?你看过戏,戏里说‘君无戏言’,就是说别人可以说假话,说了不算数,朕不能——盼你能明白这一点,信得及朕。”朵云点头,肯定地说道:“我信大皇帝的话,回去劝说我的故扎。”   乾隆无声吁了一口气,说道:“这就好……这是朝廷社稷的祥和之气,也是金川人的福,也是你,还有她,她,她——”他——指着说道,“的福,化干戈为玉帛,金川铸剑为犁,是你们子子孙孙的福。”他仰脸看看黑黝黝的屋顶,声音稍带着点嘶哑,缓缓说道:   “莎罗奔能想到为朕维护通藏道路,很识大体,本着这个心去作事,不但不会再有征剿的事,朝廷还有照例的恩赏。你们夫妇为朕世守金川,为西南屏藩之臣,这是多好的事呀……   至于族里,还有色勒奔一支和你为难,朕也都能为你们作主料理的。这就回去吧……你信不过傅恒不对,傅恒是个好人,和讷亲张广泗庆复不一样的。朕还要派一个你们的老朋友去金川,协助傅恒办好这个差使……”   “谁?”   “岳钟麒。”   朵云低下了头。岳钟麒曾骂过她“一女事二夫”,她对这老头子并无好感。但丈夫和族里人都还是佩服这位老人的,这是私情公义不同道理,另是一番情怀,她也无声透了一口气。   “晓岚通知兵部,给朵云通行勘合,由礼部派人送朵云回川。”乾隆站起身来,一条一条吩咐道:“拟旨给岳钟麒发往西安,即着岳钟麒火速返京见朕,面授机宜,赴金川办差—   —着勒敏署理甘陕总督,来京引见后赴任——着李侍尧补授湖广巡抚,毋庸到京,到傅恒军前帮办军务;金镬前议处分着降二级原任使用,仍为四川总督,料理撤军后善后事宜——原湖广将军济度着调西安将军,入京引见后再行赴任。”   纪昀早已起身恭肃聆命,一一答应称“是”,重复一遍背诵了,又道:“旨意发出去,臣和阿桂联名给傅恒和各大员都写信说明情由。再不得有闪失错误的。”   “知道了。”乾隆静静说道:“就这样办。”   第二日朵云便离开了北京,一路由兵部和礼部的几个笔帖式和刑部调来的几个狱婆侍候起居,由石家庄向西过娘子关,入太行山,从凤陵渡过黄河,越洛阳、南阳、老河口,穿湖广回四川。尽管朵云结记战局,思念丈夫儿子一路晓行夜宿归心似箭,也用了一个月的时辰。因傅恒的大军行营不在成都,又辗转送至清水塘,到了金川边界,已是六月下旬。朵云行有轿马,止有驿站,倒也不觉其苦,几个狱婆坐的骡车,也甚安逸。只可怜了这群部院京师小吏,七月流火天气徒步千里迢迢跋涉,侍候一个莫名其妙的“番婆儿”,似要员非要员,似罪人又不是罪人的人,累得臭死,一分外快都没有还得处处小心见面陪笑脸儿,都是苦不堪言。待见了连绵数里压在沼泽水草塘拗边的傅恒中军大寨,就象沙漠瀚海里将走到尽头,看见了绿树河流人烟,高兴得脚步都轻飘了,直想闹一嗓子二黄。 “前天滚单就到了,大帅已经知道你们要来。”守门的军士看了礼部司官关延宗递上的勘合、引凭,一一验了人员正身,十分认真查对了年貌,确认无误,变得客气了些,说道:   “大营里正在会议军事。不能立时接见。大帅有令,叫你们先返回驿站听候传见。”   关延宗走得一肚皮乌气,只想赶紧交割了差使返成都回北京,看看壁垒森严刀丛枪树的中军行营,无可奈何地从腰中掏出二两银角子,塞给那个小伍长,陪笑道:“好兄弟……我们实在走累了,离着驿站最近的还有二十几里呢!劳乏进去通禀一声儿。嘻嘻……这点小意思,兄弟买茶吃……”那军士轻轻推开他的手,说道:“接一两银子四十军棍,大帅的规矩从来不含糊!我自然要通禀,现在正会议,谁都不能进议事厅。你们回驿站等着最好,傅帅这几日性气不好,这时候不能进去回事儿。”   “我哪里也不去。”朵云见关延宗一脸干笑尴尬不堪,突然在旁说道,“乾隆万岁老爷子是要我回金川部落,不是送到这里听傅恒发落的。我就在这里等着,他开会议总要吃饭,趁空签发命令通行,我就走了。”说着一蹲身坐在营前大纛旗石础上,那伍长忙道:“那里不能坐,营前半里都是戒严之地!起来起来!这么一群人乱哄哄的站在仪门口算怎么回事儿?起来——说你呢!一会巡营的过来,谁也没个好儿!”正说着,里边一个军校一边小跑一边喊着过来,“候富保!你怎么弄的?马老总都惊动了——这群人是干甚么的?赶开!”   喊叫着,马刺佩刀碰得叮当作响。   那个叫候富保的伍长顿时一脸张惶,煞白着脸一摆手,喝道:“人来!把他们赶到那棵老杨树底下听命!”笑看迎上去给那军校禀说原由。门口一列士兵早已忽地围了过来,牵骡子拽马的,拖人的,夹着几个京官申辩声,狱婆哭啼声,士兵叫骂声嚷成一片,大营门口顿时热闹得一锅稀粥也似。正撕拽拉扯间,营中正中帅帐前突然三声沉闷的炮响,几十个亲兵墨线般疾趋而出,接着几十个帅营护卫徐徐列队在帐前等候的模样,顷刻间又有几个将军鱼贯而出,傅恒的亲随王七儿捧剑出帐。帐前已是黑鸦鸦站定一片,候富保脸色雪白,惊慌得腿肚子转筋,颤声道:“坏事了……惊动了傅帅爷!”   “你们不要怕,我就是要扰他一下。”朵云徐徐说道:“我在这里一天也不能等,要回我的金川去!”一边说,一边打量渐渐走近的傅恒一群人。   因为是军务会议中途打断,所有的将弁军佐都随傅恒出来了。朵云一个也认不得,只据往日探得军情揣度:左边一个苍白面孔长大汉子必定是兆惠,一脸的庄重严肃;右边那个短胖子,和兆惠一样,穿着锦鸡补服,领口的钮子敞着一个,一双似笑不笑的眼睛极不安份地四下乱转,想来就是海兰察了;再偏右一位是孔雀补服,年纪有五十多岁,身后的人捧着印信,令箭盒子,还有四个军校抬着一座神龛似的木架子,里头供着一面明黄镶边宝蓝旗,满汉合壁写着斗大的一个“令”字,朵云在南京总督衙门见过,知道这叫“王爷旗牌”是皇帝特授专阃方面大员便宜行事先斩后奏的凭证,这位老者想必就是北路军兼中军总管带马光祖,就是“马老总”的了;那个一脸伤疤的一定是廖化清,现是北路军副总管带兼辎重粮运官……各人身后一群人卫护,正中簇拥的这个中年白净脸汉子,不用问就是傅恒。傅恒没有朵云心目中想象的那样英武,相貌清秀倒是不假,身材并不高大,背也微微有点驼了,仙鹤补服罩着九蟒五爪袍子,前襟稍嫌长点,一头浓发已经发苍,总成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梳理得一丝不乱垂在脑后。大热天儿还束着绛红腰带,翻着袖子露出雪白的里子。尽自极修边幅,看去眼睑松弛,浓眉下一双眼三角眯缝,仍带着掩不住的倦怠。   傅恒也在凝目注视朵云,这个桀傲不驯的女人闯京师劫人质,南下脱逃邂逅乾隆,押回北京听棠儿解劝……受乾隆接见种种情由,一封封廷寄文书以及家信里早就知之甚详了,但见面还是第一次。此刻见在一群仪仗扈从环视之下,朵云昂然挺立神色泰然,心下不禁惦啜:“晓岚阿桂都说此番婆是女中英豪,果然名下无虚!”他绷紧嘴唇挺挺身子,问道:   “你要见我,有甚么事?”   “博格达汗已经有旨放我回金川。”朵云不紧不慢侃侃而言,“没有你的证件,我不能过前边的哨卡。”说着,仍旧目不转瞬盯着傅恒。傅恒嘴角掠过一丝笑容,说道:“我可以网开一面放你过去。但你自己思量,金川顷刻之间就要化为灰烬,回去何益于事?本部堂体上天好生之德,劝你一句,不必回去殉葬。”朵云听了看看众人忽然格格儿笑起来。   “这有甚么可笑的?”   朵云勉强抑住笑,说道:“全是一个模样——我是笑——乾隆老爷子手下人物怎么都象一个老师教出的学生,一个模子打出的坯!张广泗是这样,讷亲是这样——阿桂、范时捷、刘墉又加上这位‘本部堂’,全都摆大架子说大话,把胆小的人先吓死,然后想怎么样就怎样欺侮!前番张广泗的告示就这样说——‘天兵一到丑虏就擒,金川弹丸之地顷刻化为灰烬’——和你的话简直一样!金川那么容易打,真不知道为甚么要劳动你这位宰相大人来这里,你又何必摆这么大阵势和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唠叨——”她话没说完,廖化清在队中戟手指着喝道:“你他妈好大架子!见我们傅帅就这么挺着腰子说风话?还不跪下,小心老子剁了你!”朵云立刻反唇相讥,笑着揶揄道:“除了我的父亲和乾隆皇帝,我谁也没有跪过——你是廖将军吧?攻打我们下寨时被一炮打翻在地——还是被火枪打中了的?那枪那炮都是我丈夫从庆复手里缴获的!我一个人在你们大营里,你逞甚么英雄呐?”   廖化清被她当众揭了短,脸腾地涨得血红,斑斑伤疤油亮闪光,跨出一步抽刀,又送回刀鞘,恶狠狠说道:“你这女人,姓廖的不难为你。莎罗奔有种,出来和廖爷做一场。真打翻了我才服气!”“你早就是我丈夫的手下败将,败得一塌糊涂而且不止一次。”朵云毫不容让,指着队里说道:“你——马光祖,还有你,兆惠,你,海兰察——哪个不是从松岗逃出去的?”马光祖被她数落得一脸愠色,兆惠似乎充耳不闻,只有海兰察皮笑可掬,舌头鼓着腮帮子一挤眼儿:“我还得谢谢吃败仗,要不至今还打光棍儿呢!”   “海兰察不要取笑。”傅恒一摆手制止了海兰察,近前一步说道:“我傅恒是不是张广泗,要不了多久就见分晓了,不和你口舌分辨。你肯向父亲和皇上下跪,心中有父有君,我敬你是守礼之人。但你丈夫两次抗拒天兵,杀戮军干顽据一隅,实是罪无可赦之理!现今云贵川陕青五省之内兵山将海团团围困,北路东路南路三支大军压境,兵力超过你举族人口一倍,连金川西逃青海的道路也都锁得严严实实,你还敢说我傅恒说大话吓你?你孟浪了!”   朵云的脸色有点发白,一路过来都是兵山将海刀丛剑树,傅恒没有说假话。他要立功,能不能听乾隆的真是难以预料——想着,冷笑一声道:“你这是以众欺寡!你想杀尽我们,好向皇上邀功,你和皇上并不是一条心!我们可以死,死就是了,没有甚么怕你的。”   “不错,以众凌寡。”傅恒冷冷说道,“但你只说对了一半,众寡之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当初若不藏匿班滚,输诚缴俘,后来若不抗拒天兵征讨,屈膝投降,哪来今日覆灭之祸?”想到朵云一矢中的“和皇上并不是一条心”的话,他的心乍然一缩,脸色也泛起苍白,定了一下又道:“我和皇上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亲,是皇上的股肱心臂——你在北京、南京、扬州所作所为我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回去传语莎罗奔,黄绫锁项投大营向朝廷输诚投降,请罪待命,不但举族可免灭顶之灾,皇恩浩荡,连你夫妇也可矜全性命。以半月为期,届时不至,休怪我傅恒辣手无情!”   “皇上也没有象你这样逼迫人。你算个什么英雄!”   “那是两回事。我本人也敬莎罗奔是个豪杰。”傅恒脸上毫无表情,“十几万大军,五省军民合围之势,每日要用多少粮饷,役劳多少民夫,牵扯朝廷各部多少人力精力?多延一日,朝廷百姓多劳糜一日,我为国家首辅,不能不想这件事。下寨、松岗到刷经夺已经在我手中,莎罗奔现在小金川到刮耳崖一带,你回去和他商计,十五日期到,不管投诚与否,我都要下令进军了!”   朵云植立不动,一句话也不回答。   “马光祖,派中军亲兵送她过卡。”傅恒哼了一声转身回大帐,口中吩咐,“带上牛肉干粮,蒙上眼睛过卡子!”   ……军务会议开到天色断黑便结束了,照常例各位参将游击管带都要连夜赶回营盘,但这次傅恒却留下了海兰察兆惠和廖化清,吩咐:“其余军官回营按布署调整待命——李侍尧来了,已经到驿站去请,三位主官都要见见——叫伙房多弄几样青菜,我们吃过饭接着办事。”说话间仪门外一乘大轿落下,候富保前引带着两位官员大步向中帐趋来。王七子用手一指,说道:“主子大帅,前头是李侍尧,后头是岳东美老侯爷也来了!嘿,这老爷子真精神,腿脚比李侍尧还瞧着灵便呢!”   “真的!”傅恒目中精光闪了一下,无可奈何一笑,“莎罗奔是有福之人呐……”说着,和三人一同迎了出去,一头走一头笑道:“东美公,滚单说你三天后才到,这热的天儿赶道儿也忒急的了。”一边执手寒喧,见李侍尧要行庭参礼,手抬了一下又道:“侍尧罢了吧!都请进来,军中无酒,只能以茶为代,我们边吃边谈……”李侍尧便忙着和兆惠等人揖让作礼。岳钟麒却是精神矍铄,晃着满头如银须发,步子跨得比傅恒还有力,洪钟般笑声爽亮,说道:“成都热,我一天也不想住。倒是金川这边我晓得凉爽——六月天还有下雪时候呢!”李侍尧是傅恒一手提携全力栽培的人,和傅恒军中极熟,和众人说笑落座,招手叫过小七子笑道:“岳老爷子爱吃红焖肉,叫人到外头店里买两个肘子来。我在驿站里一路吃青菜,嘴里也淡出鸟来了!”小七子笑道:“有,有!都预备着呢!”   说话间四个军士抬着一个大方桌进来,桌上摆着四个二号盆子,都盛的菜。李侍尧张着眼看,果然有一盆红烧肘子,还有一盆豆腐粉条,一盆烧茄子,一盆凉拌青芹芥未粉皮,都堆得岗尖满溢。因没有酒,桌子安好,军士们便给他们盛米饭摆馒头。岳钟麒道:“出了成都就吃不上豆腐,我倒馋这豆腐菜呢!一路走,心里奇怪,兵部难道不供应大豆?”傅恒笑道:“豆子我拿来换鸡给兆惠他们吃了。前线一日三肉,后方三日一肉,连我不能例外——   今儿是将领军务会议,还是要用青菜豆腐打开牙祭。”岳钟麒道:“我带兵,上头给甚么吃甚么。六爷爱兵爱得精心体贴!”说着同李侍尧一左一右陪傅恒入座,兆海廖在下叨陪,也是略无客气,一顿风卷残云,不到小半个时辰,各人已是“酒足”饭饱。   “这次奉差,看来我这把老骨头还算结实。”饭毕奉茶,岳钟麒便说差使,“从西安到北京只用了八天,在北京三天,皇上叫我递三次牌子,还赐了两次筵,接着到你这里,也是急如星火,只用了半个月。方才饭间六爷说朵云已经过金川去了。这样也好,先容她给莎罗奔作个地步儿,若肯就范,这个差使就好办了。”大约菜略咸了点,老将军说着话,几口就喝干了杯子。傅恒亲自起身给岳钟麒续茶,笑道:“公事不急,我留下他们三位,你们来了,正好从容商议。我倒关心高恒王禀望的案子,你见刘统勋,他怎么说?”岳钟麒道:   “要等刘墉回京,刑部才能拟票,王禀望是不必说了,高恒是一堆烂账没法查,户部把崇文门宣武门关税差使交割了和砷,里里外外赈灾的,修园子的忙成一团,延清身子又弱,就忙阿桂和纪昀两个人,也顾不上说闲话,就到和亲王府看了看,我就赶路来了。”   他毕竟人老嘴碎,说话不能照前顾后,但也算明白,傅恒偏着头想了想;说道:“和砷?——哦,是阿桂那个小跟班儿吧?崇文门关税上是个肥缺,怎么补了他?是阿桂荐出去的吧?”   “不——是!”岳钟麒摇头笑道,“是五爷的门路,也是和砷自己的福。荆门监狱里逃了两个犯人,刑部申奏上来,皇上正启驾去圆明园,在轿子旁看的奏折,说‘虎柪出于押!’在场的太监侍卫没一个听懂的,和砷就接了一句‘典守者不得辞其咎!’——这就投了皇上的缘。又要整顿关税,和亲王就荐了他去。——我急着赶来,一半儿是想看看你治军风范,一半是皇上也急,又怕我累坏了,又想早些叫我们谈谈。皇上越是体念,我越是休息不安,恨不得插翅儿就下来才好……”   傅恒两手展舒了一下袍子直了直身子,说道:“皇上已经三次密谕,叫我从速了结莎罗奔这边,撤军回京。老将军是奉差特使,我实不相瞒——连这三位将军也不知道——我还是要进兵金川!不管莎罗奔面缚不面缚,要踏平这个地方。”兆惠三人一下子都坐端了身于,金川这地方崇山峻岭沼泽泥塘地形繁复,夏日且有蚊虫蚂蝗种种瘴疫,最不宜进军的。接二连三军务会议备细研究,都只说四个字“火速备战”,原来背后有这么一篇文章!但想到这是抗旨,三个人心里都是一沉,连李侍尧也不安地动了一下。傅恒不胜憔悴地一笑,把玩着一柄素纸扇子,喟然说道:“毕竟没有明发诏退兵,我只能按原来布署提前进军!气候不好是敌我两不利,大小金川到刮耳崖三角地带,中间只有几十里就能会师到刮耳崖下……莎罗奔外无援兵内无粮草,一多半老弱病残……是个一击即灭的局面,绝没有力量再打松岗那样的大战了……”一边说,一边就咳嗽,小七子便忙过来给他捶背。傅恒轻轻推开他,胀红着脸喘着道:“我已经给皇上再陈密奏。半个月后大军一定要合围……”   “西部和卓乱了之后,皇上已经无心在金川用兵。”岳钟麒沉吟着说道:“不用权衡就知道孰轻孰重。准部和卓现时局面千载难逢——皇上说,以傅恒识见,断不会不明白这一层。所以叫我急速赶来,还是劝你放莎罗奔一马,从速撤兵。”傅恒笑道:“岳公,你平心想一想。这会子朵云带着丈夫进来给我们磕个头,我再请他们吃顿饭,然后明天海兰察从刮耳崖,兆惠从东路,廖化清从北路带兵撤回成都,是不是有点儿戏呢?别说皇上没有明发旨意,就是真正明发了,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还是要打一打的!主上圣明,我们作臣子的要真正领会,全局全盘着眼着手,才能跟上主子的庙貌筹运!”   海兰察认真听着,已是明白傅恒不旨奉诏的深意,清清嗓子正要说话,兆惠已经开口:   “十几万大军围困一个小小金川,耗了多少钱粮精神?枪不冒烟刀不染血,就这么退了!天下人怎么看我们?莎罗奔怎么看我们?皇上回头思量,又怎么看我们这起子奴才?”廖化清道:“我们吃了两次败仗了,鼓着气要报仇,尿泡上扎个眼儿,就这么瘪了?这么着退兵,弟兄们要气炸了肺!”海兰察笑道:“吃屎没关系,不是那个味道!说是练兵,就算演习,也得见个阵仗儿嘛!我只有一个字:‘打’!”   “如果没有前面庆复讷亲张广泗之败,大军压境,莎罗奔来降,撤兵是顺理成章的事。”傅恒吁了一口气徐徐说道,“现在言和不打,偃旗息鼓退兵。无论如何心里已经败了,而且败得一点也不堂皇正大。慢道莎罗奔,就连天下人也要小看我们这支‘天兵’。这事事关主子声名,岂可掉以轻心?”   岳钟麒叹手支着膝,凝神听众人议论。“傅恒或许不肯奉诏,要打一打,也是维护朕的脸面。”是乾隆在临别时说的话。平心而论,如果莎罗奔一劝就降,傅恒一见投降就撤兵。   别说前番两役屈死在沼泽里的阵亡将士家眷,就是平常路人也要笑朝廷懦弱无能,“见好就收”“脸面情儿一床锦被遮着”是现成的风凉话。不但傅恒难作人,乾隆也脱不了“窝囊”   二字。但岳钟麒的差使是体面罢战言和撤兵。和这里的人心满拧。万一开打,分寸地步儿极难把握,对金川“怀柔”方略就要泡汤,苦打成胶着相持,妨害西北大局,傅恒更是祸不可测……思量着,岳钟麒道:“我自己就是老行伍,有甚么个明白诸位的心的?刮耳崖一线之天一线之路,炮轰枪打进攻艰难的。西北用兵,西南有变,坏了大局,六爷,你担戴不起!”   “我已经四夜无眠了。”傅恒皱眉说道:“想的就是‘分寸’二字。不打,莎罗奔根本不会服我天朝要留下祸胎。扫平金川,拖的时辰太长,朝廷拖不起,我傅恒罪可通天。必须大败莎罗奔,再用怀柔招抚,他才会畏威服德,西南才能一劳永逸。要明白,金川不单是金川,还连着苗瑶僮傣云贵许多族部寨子。我为宰相,不能只为自己着想,不能从小局面去计较,不能只想眼前利弊。我知道一开火,岳老军门的差使更难办。本来这就是个难办的事,难办的人,难办的地方啊……我们集思广益不要畏难,想个万全之策……来,请看木图。侍尧从南边过来,可以将川南、贵州的情势就地图解说我们听听。”   李侍尧新升封疆大吏,正在立功建树兴头上,一门心思是听博恒调度打个大胜仗。听傅恒这席话,不但虑及西北,也想到西南长治久安,既要“不奉诏”打一仗,又要打得恰到好处,既想到目前,又顾虑到长远,个人声名利弊竟是在所不计。无论哪一层想,自己万万没有这份心胸谋略,也没有这份德行,看着傅恒灰苍苍的头发和倦极强自振作的眼神,心里一酸一热,走到木图前取过竹鞭,指着说道:“请看,这里是刮耳崖……”   傅恒大营日夜密议进击金川。金川的莎罗奔也在召集部属商计拒敌之策。他们聚在那座破败了的喇嘛庙里,因为金川的六月蚊虫太多,没有燃点篝火,只在地下阴燃几把艾蒿,就黑地里听朵云述说了谒见乾隆和返回金川的经过情形。几个人都在沉思默想。艾绳殷红的焦首时明时灭,映着他们石头一样的身影和冷峻的面孔。大家都在等莎罗奔拿出决策。   “为了金川全族人的存亡,我可以到傅恒大营去接受屈辱。”暗地里看不清莎罗奔甚么神情,他的声音显得沉重浑苍,“前前后后打了七年了,总得有个结果。我要尊严,乾隆是大汗,他更要脸面。一味僵持下去,所有的金川人都要因为我的尊严而流血。埋骨……我在想,我原来就是博格达汗法统下的一个部落首领,并没有反叛朝廷的心。两次大战也为保卫我的家乡和父老,和乾隆是不能无休止地打下去的。西北出现乱局,乾隆不能两顾,这是我们能用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利益的不再良机……”   “故扎说的对……”朵云抱着熟睡的孩子坐在柱子旁边,她的声音柔细清越,“我们的人都在挨饿。即使不打,这样封锁下去,我们也不能整年累月支撑下去。我不认为我的故扎到傅恒大营投诚是卑鄙的,反而我为有这样的丈夫自豪!”她自己觉得两行清泪已经淌在脸颊上,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傅恒的夫人告诉我,成全乾隆的意志和体面,就是成全遍天下的人,她还说,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和皇帝相处最要紧的是礼,而不是‘理’……”仿佛在抑制自己极为复杂的感情,她又停住了,调匀了呼吸又道:“但是我耽心傅恒没有这个诚意。他想激怒我们和他作战,然后象战俘一样押解我们到北京听受处分。他给我们半个月的期限,半个月我们甚至不能说服我们的部下!”   叶丹卡一直阴沉着脸坐在石墩上听。他是莎罗奔哥哥色勒奔指定驻守大金川的大头人,和川南苗瑶头人交往过从最多,莎罗奔兄弟在青海其豆相煎弟夺兄嫂归来,费了老大的事才宠住他这头野马,一半是因为莎罗奔孔武有力人多势众,一半因为他一直暗恋朵云,加上大军压境强敌在外,才勉强协力作战。现在金川能打仗的兵士不过一万二千,他的军士就占了七千,言和的事成,他永远只能是莎岁奔的一个部将;若是打起来,许多事情就说不定,即使败了,他还可以带人由川南逃往贵州,在苗区再扎营盘。听着朵云的“耽心”,他粗重地哼了一声,身子微微前倾,说道:“投降就是投降,投降还不是耻辱?我门金川藏人妈妈生下孩子,从来不教这两个字!我不相信傅恒,更不相信乾隆——打!打出一条血路,我们到贵州暂时安居休整,然后到西藏去!”   仁错活佛和老桑措并肩坐在叶丹卡身边,听他说得杀气腾腾,不安地动了一下。仁错低声说道:“我曾派人到川南查看过,博恒已经有准备了,这比西边突围去青海更困难凶险。”老桑措道:“我们还是听故扎安排。”   “你们见过狗没有?”莎罗奔突然一笑,“守门的狗对着人张才舞爪,主人即使呵止它,它还是要吠叫撕咬一下的,因为它要对主人表示它对门户的责任心比主人要求的还要忠诚!皇帝说不打了,元帅将军立即照办,他们就要耽心皇帝怀疑他们的勇气。傅恒是一定要打一打的,他要向天下臣民和皇上有所交待。打赢了,他说要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也要打一打,因为我们也要向金川人民有个交待。只有打赢了这一仗我们才有真正的讲和的条件。”他站起身来踱步,湿重的牛皮靴在石板地上被踩得吱吱作响,悠然的话语中带着感慨:“所以,叶丹卡,你的话有一定道理,一定是要打一打的。不过我们不能向南突围。我们和苗家瑶家过去有来往有情义,但这次是逃离本土,不是去作客。是要在人家的寨子边抢占一块地盘!想想看吧,突围要死多少人,途中要死多少人?我们打败张广泗庆复,从西路逃青海入西藏是很容易的,我们没有那样做,就是为了金川是我们世代生息的热土!和傅恒作战,只是教训他一下,让他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然后设法言和,只要做到适可而止,我们抓住这千载良机,可以为金川争取永久的和平和安宁……叶丹卡,我想定了,我不能计较自己的声名和安全了。到时候我去傅恒大营,一旦他不守信义加害于我,金川的数万百姓就交给你,打也好走也好投降也好,由你言张……”   叶丹卡嗓子里咕哝了句甚么,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愤怒,他的声音有些发颤:“故扎,傅恒和汉人一样凶狠狡诈……我也是为你耽心——我听从你的号令!”   “三支大军,对我们威协最大的是海兰察。”莎罗奔咬着牙说道:“他占据了刮耳崖南麓,既能防止我们翻越夹金山抄近路入西藏,又能策应东路兆惠,防止我们向南突围,这是颗钉子,又是只恶狗。我们在东线作战,最要紧的是要防他掐断退到刮耳崖的道路,断了我们的补给。”他目光在暗中搜寻着甚么,说道:“精中选精,正面由我带须一千五百人,迎头打一仗,狙击傅恒的东路军两天一夜——这当中叶丹卡率领两千兄弟,多带旗帜号角爆竹,扰乱海兰察。我估计海兰察不会去增援,打一下我们就撤回来,再佯攻海兰察营。如果海兰察派兵增援,用起火号角报信,我东路全军撤回,吃掉他的增援部队,卡断横水桥,把刮耳崖的兵士全部调出来围困海兰察,就成了僵持胶着局面。以后的局势不可预料,我们相机行事……”   暗中有人问道:“海兰察不去增援,东路在哪里打?打到甚么时候撤回刮耳崖?”   “是嘎巴吗?问得好!”莎罗奔笑了一声,“达维是傅恒存粮食的地方。我们要装作饿疯了的样子,不顾一切去抢粮食烧仓库。傅恒的粮食我们当然抢不到,但他在清水塘一定会看到,这是截断我们退往刮耳崖的好机会。他会一面命令粮库死守,一面命令兆惠冲击我们左侧,一面从清水塘急行军占领喇嘛庙,把我们变成东西分割局面——但是,我们攻粮库是佯攻,开头要打得猛打得狠打得猝不及防,他把消息报出去,我们就撤往小金川,傅恒也就到了这里。这里,就是这座喇嘛庙,才是我真正的战场。傅恒有鸟枪,但没有炮。我这里埋伏了四门大炮,几千斤火药,人也在小金川也休息吃饱了,在这里打他个心惊胆颤人仰马翻,然后撤回刮耳崖固守。”   嘎巴想了想,又问:“是等傅恒动手,还是我们先动手?”   “敌强我弱。”莎罗奔狞笑着,声音又冷又狠,“先下手为强!”   **********************************   三十四 欲和不和争端乍起 辗转周旋冷湖搏杀   五天之后,三枝起火羽箭带着哨子,尖锐地呼啸着从芦丛中疾射出来,一枝中途坠落在沼塘里,两枝射到了傅恒中军行辕仪门口飘然落下。守门的侯富保端着个大碗吃午饭,红米萝卜肉丝辣椒拌起,往嘴里拨拉得正起劲,见箭在眼前落下,骂了一句:“奶奶个熊!莎罗奔吃饱了撑的,不逢年不过节放哪门子起火?”捡起来看,上头缚得有信,箭杆上写:   抚远招讨大将军傅收再看另一枝,一般结束模样毫无二致。伸脖子瞪眼咽了口中的饭,顾不得揩掉唇上沾的米粒,高喊:“快报王总爷(小七子)有莎罗奔的要紧文书,立马得传给大帅!”两个兵一路小跑进去禀说。   “嗯?拆开!”傅恒也正吃饭。和侯富保是一样的饭菜。他胃弱饭量不大,乾隆旨意里几次都抄有荣心养胃的药膳,他只选了胡萝卜青芹,比兵士们多出这么一味菜。当下见说来信,傅恒用开水冲兑到菜碗里,当菜汤喝了,凑过来看时,是两封一模一样的信,牛皮纸写了又用蜡浸,显见是防着落进水中。小七子双手拉展了看,上面写着:   傅大将军中堂勋鉴:我皇上深仁厚泽体天悯人,已屡有旨意息兵罢战,俾益天下而置金川于荏席之上。将军乃欲欺君耶?我使节在京,深蒙皇上优渥礼遇,而将军以倨傲相待,金川地阔八百里,人民散处,而期期于半月至军输诚。非大将军昏愦,是居心不诚,欲以金川人之血染大将军之簪缨也!将军携此不忠之志,欲为不仁不智之举,莎罗奔窃为将军不直也。用是布达聊告微忱,以三日为期专候佳音。莎罗奔朵云共具敬书无任激切!   傅恒看完,仰脸略一沉思,格格笑起来:“这个莎罗奔!我给他半个月他限我三天!”   王七子在旁发呆,说道,“我的爷!他可真敢玩命!我瞧这小子是少调教,欠揍!”傅恒将书信揉成一团纂在手心里,悠然踱着步子,许久才说道:“莎罗奔不可小觑,我到金川实地踏看了,才知道张广泗讷亲败得不偶然。”小七子沏茶送到他手上,说道:“那是!他那套儿在我们爷跟前玩不转,他败到爷手里肯定‘偶然’!”   “是么?”傅恒一怔,旋即大笑,杯中的茶水都洒落出来,笑得小七子直愣神儿,恰李侍尧进来,见这主仆二人形容儿,问道:“六爷这是闹甚么,笑得这样开怀?”“来,你来得正好看看莎罗奔的信。”傅恒说道,又将小七子混用“偶然”的话学说了。李侍尧卟哧也笑,一头看信,口中道:“上回世兄来信,小吉保也出息了,读完千家诗了呢!你跟六爷,眼下也是不小的官了,出去也是高头大马耀武扬威的,一肚子青菜屎怎么成?好歹也用心学习,得空读点子书是正理。”小七子才知道自己说话不地道,不好意思地搓着手道:“我没有小兔崽子脑瓜子灵,真得读几本子书装幌子的!就是马革里尸,神主牌儿上的字儿总得认的是吧?”   “甚么马革里尸?”李侍尧故意问道:“这话甚么意思?”   小七子道:“马革就是马皮,打仗死了,尸首卷在马皮里头,所以就叫马革里尸——您别笑,那是体面!”   二人又复大笑。李侍尧看完了信,手指点按在桌上,说道:“这是下战书啊!三天之后他要动手!”“其实他拖不起时间,这都是借口。”傅恒笑道:“信里‘我皇上’说得亲切,也是拉大架子嘛!投降,说到底是件难受事,不打一打,连投降也没有本钱。也没法向部族交待。也是向主子表明,他没有反叛的心,只是我们和他过不去——若论起心,莎罗奔真不是易与之辈。”李侍尧笑着点头:“是这个话,这信要给岳老爷子也看一看。”   “这仗要打出‘分寸’二字,比全胜还要难。”傅恒敛去笑容说道:“哼!莎罗奔心里有如意算盘,他断然不会打持久僵持仗,他已经没了那个本钱!一定是突袭,强打一阵占点便宜就走!但无论东南北,他都冲不出去,只能打一下,抄刮耳崖北路山道向老巢龟缩。别以为只有‘面缚投诚’才是结局,生擒了他献俘阙下,由皇上处置,也是‘分寸’!你们看——”他走向屋角一个硕大无朋的沙盘木图前,用竹鞭指点,“严令海兰察据守,不得妄自出击增援,我就立于不败之地。莎罗奔回逃的路在这里,这个地方向东北有一座破喇嘛庙。   打起来,我带中军占领了它,命令兆惠出一支敢死队从南边抄他的后路,廖化清带人去截断刮耳崖北路,这样,就把莎罗奔和他的大本营给隔断了。真正在我手中收放攻退自如,那才叫打赢了,才能计较下一步的事。”他放下竹棒,说道:“小七子,去请岳老军门过来。”   第四天拂晓,仗打响了。先是旺堆飞鸽传书,十万火急羽信:莎罗奔率两千人马急攻粮库,备有火箭火枪,攻势激烈。接着海兰察也有急报:刮耳崖两千藏兵向营盘包抄,要截断与兆惠军来往通道,山上丛林里有旗帜鼓角呼应小部队侦察没有发见大股藏兵。已严命部署就地防御。没一袋烟功夫兆惠的飞鸽也到,说用千里眼了望,旺堆粮库西库已经失火,拟派一棚人马前往增援,自请率军进击金川。 “传令兆惠,东路军全军开拔进击金川。宁可粮库失陷,全然不予理会。命令廖化清北路军南压,遇有小股敌人滋扰不可滞碍,收拢逃散藏兵押解下寨看管,东北两路军傍晚酉时在金川城外会合!”傅恒口中下令,已是行色匆匆,“各军如遭到意外强势攻击,用搅缠术,不必硬打,拖住莎罗奔就是功劳——我的中军大营立即开拔,申未酉初时牌驻扎金川城北喇嘛庙。中途有变立刻通知各军。此令!”说罢,大步出外,见岳钟麒李侍尧都已在大帐前守候也不及理会,大声命道:“贺老六,贺老六呢?”   话声刚落,贺老六已从帐后大步跨出,跟着十几个大汉,和贺老六一样只穿一条黑裤子,上身打着赤缚,大片子刀提在手里寒芒四射,杀气腾腾答应一声,说道:“贺老六听大帅指令!”王小七在旁看得兴热,“哧”地也撕脱了袍子,刹紧裤带,大声道:“爷,您下令!”   “很好!”傅恒满意地点点头,突然大喝一声:“跟我的亲兵戈什哈,都打起赤膊来!   大丈夫立功厮杀为朝廷卖命,正是时候!——照原来布署,我们三千中军坐竹排,从清水塘直袭金川后路!”   “扎!”众人雷轰般答应道。   须臾之间三千军士已经全部登上竹排——傅恒精心枢划,不知演练过多少次的:扎好的竹排齐整摞在大帐西侧,临水压在石阶场子上,东侧全用花篱编起密密遮掩了,一声令下踩平花篱,一只只竹排顺势下水,序列驶入清好的航道里。不知情的谁也看不出,这座中军营盘竟是个暗藏的水旱码头——三十个人一扎竹排,一百多扎竹排浩浩荡荡蜿蜿蜒蜒,象一条水蛇,悄没声息向金川北侧游去。   整个上午都平安无事,各军士在竹排上吃牛肉干当午餐,怕水中不洁有毒,傅恒尽自干渴得嗓子冒烟儿,只传令军需处不管青菜瓜果开水,能解渴的只管火速运来供应,严命上下军士“忍着,渴极了可以嚼嫩芦箭吃野荷,不许喝水!”全力向西挺进。过了两个时辰,后边运上来许多生芹菜、黄瓜、西葫芦甚至生葱,才算救了急。此时已入金川腹地,傅恒的大竹排在中腹靠前位置,搭眼前望,夹河航道支离横流,密密匝匝都是芦荻青纱帐,一汪青碧幽深不到头,向前延伸,白日中天毫不留情地酷晒下来,人人热得汗流浃背,各营报来,已有二十几个人中暑。傅恒不由骂出一句粗话:“妈的昏蛋!心绷得紧了不会想事儿了么?谁热得受不了,用水冲洗!没有打仗,已经有二十三个减员!”军营中立时传来一阵轻微的欢呼,大家都太紧张,又怕弄出声音来傅恒怪罪,木排上撩水冲凉解暑都想不起来了。又过半个时辰,前面遥遥已见竹遮树掩一带高埠,北面漫荡荡一片碧水荡漾,眼前霍地开朗,漫水过来一阵风,吹得人身上一爽。傅恒掏出怀表看看,脸上绽出些微笑容,说道:“好!照这个走法,申未不到我们就在喇嘛庙了!”接着又一阵风,竟是微微带着寒意,傅恒不禁抚了一下肩胛。   “这地方真日怪!”王小七笑道:“东西南北风乱吹一气,河里的水也是乱流,没个定性。方才那水撩起来和身子一样热,这里的水浸骨凉!”傅恒笑道:“金川气候天下一绝,六月雪也是常有的。这水是雪山上刚流下的化雪水,风过雪山当然也就凉了,还有从青海昆仑过来的冰水冷风,南边过来的暖流,在山拗沼泽里乱碰乱撞,自然叫人难以捉摸。”王小七道:“堪堪的明白了,主子不说,奴才一辈子也揣不透这学问。”   话音刚落,前面木排上一阵呼喝鼓噪,夹着乱嘈嘈的叫骂声传过来。傅恒擎起望远镜看,却是南边一带茂密的芦丛中有人向贺老六一干前锋射箭,一簇一簇的从青纱帐深处激射出来,象带尾巴的黄蜂掠天而过。傅恒看了一会,说道:“这是小股藏民遭遇袭扰,各木排可以还箭,不许追捕,全力前进!”旗手听了便摆令旗传示前后,那木排行得越发快了……   待到傅恒大木排驶到,芦丛中不但箭射得疾了些,还有似锣非锣似鼓非鼓的敲击声锃锃锃锃响个不停,像是敌人逼近了的样子愈敲愈急,王小七道:“别是大队人马杀过来了吧?敲得这么蝎虎!”   “这是铜鼓。他们这是给莎罗奔报信!”傅恒冷笑道,“支起十柄火枪,冲着射箭的地方齐开一枪!”   “——一二!”   随着王小七挥手,十支火枪“砰訇”一声巨响,霰弹打得芦叶水草唰唰作响,便听芦丛中叽哩咕噜一阵嚷声,似乎有人受了伤在叫骂,箭却也不再射了,但远近水塘土岸草丛茂林之中,这里响一串爆竹,那里吹几声牛角,此起彼伏彼呼此应,竟没有一刻安宁。   “莎罗奔真乃人杰!”傅恒叹道:“我若不是十倍兵力,百倍军需,也不是他的对手!”说着,竹筏已经停下,此刻傅恒才留心,四周不知甚么时候漫起了大雾,凉凉的带着湿气的霾烟像柔软的棉絮袅袅四散弥漫,随着微风卷荡摇拽,连日色都昏暗起来。兵士们谁也没有见过下午还会起雾,顿时议论纷纷:   “呀——起雾了!”   “叫我嗅嗅有毒没有?”   “不是毒雾,只怕是莎罗奔会妖法,放出的妖雾吧?”   “他娘的!我们那里用马桶、月经片子布破妖法,这会子怎么弄?”   “这会子冷上来了!这还算六月天吗?再冷,打哆嗦呢!”   “兄弟们不要慌!”傅恒高声喊道:“这不是妖法,这是金川有名的寒湖,雪山上的水就是在这儿聚起来又淌到下头的!南边来的热气被凉水凉风一激就成了雾——好比滚茶壶冒出的热气,到了壶口就变成了白烟,是一个道理……这是寒湖水面最浅的地方,竹筏已经过不去了,所有的军士都到泥堤上,把竹筏子垫在湖面上,跑步过去,前面二里地就是喇嘛庙!刚才兆惠来报,莎罗奔袭击粮库的已经被打垮,活捉了二百多,莎罗奔已经退到金川。   占了喇嘛庙,金川就在我们手里了,兄弟们干呐!”说着一挽裤腿卟嗵一声就下水,踏着没大腿深冷得刺骨的泥浆潦水爬上堤岸,指挥兵丁拖着沉重的竹排,一张一张卷席一样地铺垫过去,兵士们没了惊惧之心,见主帅率先当头,哪个不要奋勇?生拉硬拽压湖面用竹排铺路。   堪堪铺到离干岸半箭之遥,突然西南边枪声火箭齐鸣,不知多少藏兵隐在雾中,地动山摇呐喊震天渐渐近来。傅恒略一思忖,便知是围攻粮库的莎罗奔移兵来击。至此,莎罗奔用兵计筹已是一目了然。只要兆惠尊令不在粮库缠斗,从南压过来,顷刻便是全胜之局。但此刻中军三千人挤在寒湖和小黄河中间的泥堤上毫无遮掩,不但有力用不上,且是暴师在外,和一群活靶子差不多。一急之下傅恒按剑嗔目大喝一声:“哪个将军去挡一阵?!”   “我!”傅恒话未落,贺老六一跃而出虎吼:“先人板板的川兵跟老子上!”眨眼功夫一百多个赤膊川汉应声而出,跳进寒湖,一个个满脸杀气擎着大刀等傅恒发令。傅恒精神抖擞,狞笑一声道:“好汉子!冲过湖去!莎罗奔的兵力是一千五百人左右,和我们是遭遇,他也不知道我们有这么多兵来袭。狭路相逢勇者胜,我只要你们顶半顿饭时辰。兵马过湖,他就得逃刮耳崖。”说着,突地又冒出一句粗话:“操娘的好好打,博老爷子给你们记头功!”贺老六大叫一声“得令!他姐姐血板板的,杀呀!”率着众人哗哗淌水而去。傅恒见王小七也目露凶光跃跃欲试,遂道:“你也去!带十枝鸟铳跟上去,贺老六顶得住就别开火,实在顶不住败退下来,就开枪声援!”王小七兴奋得鼻翼都在翕张,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却道:“我爹说,战场上要敢离开主子一步,回去打折我的脊梁骨……”傅恒道:“你爹也得听我的——去,杀!”王小七一跳老高,喝道:“轮咱爷们卖命了,上!”   这确是一场猝不及防的遭遇战,莎罗奔也没有想到傅恒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竟不惜疏通小黄河,乘竹排直抄金川通往刮耳崖的后路,攻打粮库原是打得十分顺手,不足小半个时辰便攻占了粮库的西库门,还纵火烧了临西一座库房,烟火爆竹起火鸟铳铜鼓号角都用上了,守库的兵只退不逃,佯攻声势也没有招来兆惠增援。莎罗奔命烧库的军士稍往后撤试探,守库的兵居然不远不近粘了上来!至此莎罗奔已知傅恒用意:拼着粮库失守,也要把自己缠在金川东侧,堵住刮耳崖通路分割围歼!他心中一动陡起惊觉,急命:“传令叶丹卡,向金川城西移动,敌人来攻,稍稍抵挡一阵就放弃金川,扼守通往刮耳崖要道。派人对海兰察营严加监视,有异常动向立刻来报!”他缓重地舒一口气,自失地一笑,说道:“傅恒用兵太周密严谨了……这里不能再打,撤!”   但打仗最难的其实倒是全善退兵。藏军已经数月断粮,此刻身在粮库,如何肯听令“一粒粮食不带”?袍袖里帽子里甚至靴筒里——凡能装物什的只情塞填不管不顾,好容易收拢了,粮库的兵象黄蜂一样从库东涌出,呐喊呼叫虚作声势,你走,他也追着,你停他也停,你赶,他就退几步,像一条打不退的狗尾随不舍,厮搅厮缠直撵到喇嘛庙。此刻莎罗奔前有重兵堵截,后有恶大滋扰攻袭,比傅恒处境还要凶险,偏是叶丹卡的兵居然没有前来策应,计算兵力,是五千人对一千五百人,胜负之数不问可知,饶是莎罗奔身经百战智计过人,顿时急得冒出冷汗来。   “嘎巴带五个弟兄上刮耳崖报告朵云,叫她和叶丹卡联络接应!”莎罗奔举着望远镜观察前路动静,口中吩咐道:“傅恒要攻喇嘛庙!我这里一千五百兵打上去,如果能把他挡在小黄河边就大有希望,傅恒是主帅,如果被我压制住,各路军就投鼠忌器不敢妄动了!”   嘎巴脆亮答应一声,一字不漏复述了莎罗奔的命令,带了五个人从庙南小路直奔刮耳崖,粮库的追兵想过来拦截,被庙中莎罗奔的卫队一阵排箭射退回去,便听南边军中几个人指指点点,有个尖嗓门叫:“嘿!那个蒙古小军爷——龟儿子原来还活着,是莎罗奔的人!”嘎巴便知是白顺,大声回道:“我的割你鸡巴!——预备金创药!莎罗奔的不流,你们的流!”喊叫着已一路去远。   “这边留一百伤号只管摇旗呐喊,其余的跟我上!”莎罗奔想有一千多战士,因在粮库带有生粮食裹腹,倒是不饿,只是连续强行军奔袭恶战,都累得筋疲力尽,东倒西歪或坐或躺,有的假寐,有的咀嚼着甚么,有的老兵在低声安慰子侄。   “大家打起精神来。”莎罗奔想到还要回刮耳崖,自己先打起了精神,登上一道高埠,任猎猎西风吹动自己的袍摆,一挥手说道:“官军势大,我们回崖中躲躲风去!等着乾隆老爷子来讲和。他在西域遇到大麻烦,这里的兵是不能久战的,傅恒六月来攻金川,也就是这个原因。”看着一张张抬起的面孔,莎罗奔的信心也似乎强起来,顿了一下爽朗一笑,说道:“傅恒的损失比我们大五倍不止,这座空城让出来给他养伤!夫人已经带兵接应我们,天黑上了山道,我们就能平安到达刮耳崖。弟兄们,挺起身子,象个金川人的样子啊!”说着便下高埠,看着支撑着起身的人们,边走边对仁错说道:“傅恒再精明干练,决计想不到我在喇嘛庙西入刮耳崖山口还有大炮在等他。我要给他点利害看看!”   莎罗奔的大队人马向西撤,有些出乎傅恒的意料。他心里明白,官军只是掌握了大小金川的形势,莎罗奔和叶丹卡的兵员合起来还有将近五千五百。照莎罗奔的秉性,无论如何在大撤退前要再和自己打一阵,然后疾速退军。眼下见只有一千多人缓缓向西移动,倒是有些蹊跷了。兆惠和廖化清此刻都已到了他的大营,站在傅恒身边,见傅恒一双眼略带迷惘的眯缝着凝望夕阳,兆惠道:“大帅,他要逃了!他的兵力不支——您要怕有埋伏,我带一千人从南路抄过去拦腰冲他一下。有埋伏老廖策应,没有埋伏就全军齐上,在这里把他包了饺子!”“叶丹卡呢?叶丹卡现在哪里?”傅恒因为思虑过深,眼睛有点发绿,“南路军绕过旺堆,连走带打,在泥浆里淌了近百里……我军疲劳啊!我耽心叶丹卡的三千军马吃饱喝足身强力壮,在哪个山拗里等我们!黑夜作战客军不利啊……”正说着,兆惠帐下军官胡富贵小跑着过来,兆惠便问:“你到山口查看,海兰察营里有没有动静?有没有别的藏兵活动?”   胡富贵已经晋升千总,跑得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喘息一阵才说出话来:“海……海军门派人过来联络……刮耳崖南麓山壁上没有正经军队,是些老头女人们吹号吓唬人。叶丹卡有两千军队守在刮耳崖山口和海军门营盘中间,不打也不动。看情形是策应喇嘛庙,或者找机会攻海军门,也许是收容散兵游勇……”傅恒道:“你只说军情,不要‘或者’‘也许’。”“这是海军门让标下传给兆军门的话。”胡富贵顶了傅恒一句,又道:“方才山上下来一队人,约有三百多的样子,正往刮耳崖口开。标下不敢再耽搁,就赶着跑回来了。”   说罢退到一边。   “老胡不容易!”兆惠见傅恒只是沉默,胡富贵两眼发直脸色惨白呆望前方,料是他有点发讪,难得地绽出一丝笑容,说道:“几往几来今天奔了二百多里,探这么多军情,我给你请功保奏!”说着用手拍拍胡富贵肩头,那胡富贵竟禁不起这一拍,应手委地倒下!王小七几个人忙上前架扶他。傅恒也收回神来,凑到他面前蹲下身,见他兀自挣扎要起,温语说道:“好兵!我自然要保奏你的——谁有干粮?还有牛肉,给老胡拿来!”   他滞重地站起身来,又向西边看看,咬牙下了决心,说道:“天黑了就不好打了,兆惠的人出一千从南侧攻击莎罗奔,用两千人防着叶丹卡突袭,我从正面上,直攻刮耳崖道口。   打到天黑,无论胜负一定收兵——以三枝红起火为号令,起火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移时杀声再起,南路军三千人马分两路,铁龙般向西向偏西南鼓噪而进。中路军由傅恒亲率直向西疾追,廖化清的北路军则向金川城开去。一时间苍暗的大草地上,星罗棋布的断墙残垣间到处都是清兵,到处都是刀丛剑树,惊得已经落巢的水鸟和乌鸦在残阳中漫天翩起翩落。   “敌人追上来了!”莎罗奔一行人已经到了刮耳崖山口,进入秘密炮台,从了望口看着如蚁如蜂的清兵漫野扑来,活佛仁错的声音也有点发颤,“故扎,兆惠的兵行动很快,他要拦腰截断我们!”   莎罗奔咬着牙,脸上的肌肉绷得一块一块,看去有些狰狞。不用仁错说,他已看见,直冲而来的清兵已经袭入队伍,队尾二百多人已被旋涡样的人流包围,正在拼命厮杀夺路,眼见傅恒的中军从正面逼来,斗大的“傅”字帅旗都看得清清楚楚,心一横,大喝一声道:   “毒蛇噬臂壮士断腕!命令前队不许回救,全力向刮耳崖撤!不听命令就地杀掉!”他看看支在垛子上的红衣大炮,又看火药,那火药已潮湿了,纂起来能象香灰样捏成松松的一团。   但他知道,已经装膛的药还能用,嘘准了帅旗渐渐近来,断喝一声:“开炮!”   四门大炮药捻儿嗤嗤冒着蓝烟火花燃着,但有三根也受了潮,不到炮帽子机关处便熄了火,只有一根几明几灭终于燃尽,便听“轰”然一声巨雷般爆炸,炮台掩体里人猛地一震,砂石土木纷纷坠落,硝烟顿时弥漫呛人,莎罗奔说声“走!”几个人便跃出泥石掩体炮台,向西逶迄而去。莎罗奔一边走,心里暗自懊丧:“几千斤炸药都潮湿了!要能在这里多打几炮,战局也许有转机呢!”   但他不知道,仅仅这一炮也使傅恒差点丧命,傅恒原是紧盯着莎罗奔的卫队的,转过一道草皮泥堤,突然前面的人全部消失了,他心里奇怪:这一带没有树木,荒滩上的草不过半人深,而且不甚深邃茂密,怎么眨眼间就无影无踪了?见中军纛旗旗杆有点斜,一边命王小七“把旗杆下的楔子砸紧些儿”就取望远镜,王小七便用刀背砸楔子,一抬眼见三十几步开外乱树丛中四个黑乎乎的炮口正对这边,还有几点火星籁籁燃动,他丢了刀,大叫一声“不好!”回身猛地把傅恒推倒在泥堤坎下——几乎同时,那大炮轰然怒吼,烟火“唿”地猛卷过来,王小七眼中一花便人事不省了……   傅恒一头栽倒在坎下,也跌了个发昏第十一章。他几次派人到这里侦察,回去都说异常潮湿,都是草皮泥坎,万万没想到还有炮,而且炮台就架在这里!几个军校架起他,他尚自懵懂着发呆。因见小七子斜躺在堤畔,头脸上上半身被熏得乌黑炭团一般,肚子上胸脯上几处汩汩淌血,还有几个兵士也一般模样撂倒在一边,或坐或躺或晕或醒倒着,惊定神回,两步过来蹲下,一边叫“军医——军医都死了么?快来,用担架送他们下去!”一边拉起小七子的手,轻轻晃了晃,小声叫道:“小七子,小七子!你……怎么样?”他从来没有和一个奴才离得这么近,此刻咫尺之遥呼吸相通,才看清胸前脸上几处烧焦,十几处伤打得蜂窝一样,不停渗血,最要命的是腹部中弹,一堆白花花的肠子滚出来,小七子手捂在创口,看样子是在塞肠子时昏过去的。傅恒这才知道,大炮里装的也是铁丸子霰铅弹之类。   “是爷啊……脏兮兮的,也忒难看了……爷不用看顾我……”小七子一个惊悸颤一下醒了过来,见傅恒拉自己手,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哽声说道:“小七子……侍候不了爷啦……”“别胡说,”傅恒握紧他的手,他的声音也有点发颤,“福建有个老将军叫兰理,康熙年间打台湾,肠子流出来拖在甲板上五尺多!活到九十八岁,去年上才去世的,你这伤不要紧!家里老小上下都不用操心,成都养伤好了,风风光光回北京!”小七子感激地看着傅恒,说道:“爷别顾我,多少人等着您发令呢!”   傅恒点头起身,向前看时已是暮色苍茫,西边血红的晚霞早已不再那样灿烂,变成铁灰色,阴沉沉压在起伏不定的岗峦上,近前广袤的大草原水沼上,西北风无遮无挡掠空漫地而过,寒意袭得人身上发疹。炸得稀烂的大纛旗也在籁籁不安地抖动。他再三斟酌,无论如何不宜夜战,掏出怀表看看,说道:“放红色起火三枝,各营收军待命!”便见后队马光祖大跨步赶上来,因问:“甚么事?”   “岳老军门赶上来了。”马光祖道:“圣上有旨给您。”   “回喇嘛庙去——传令各军严加戒备。副将以下军官要轮班巡哨!”   傅恒嗡声嗡气吩咐了,带着随从赶回了喇嘛庙。岳钟麒已守在灯下,见他进来,也不及寒喧,便将几封文卷双手递过来。傅恒觉得头重脚轻,浑身散了架似的没气力,没说甚么,勉强向岳钟麒躬身一拱,接过诏谕,打手势示意岳钟麒坐在石墩上,拆泥封火漆看时,一份是在自己奏折上的朱批谕旨,还有一份,是阿桂的信附旨发来。定神看那谕旨,口气甚是严厉:   朕安。览奏不胜诧愕。朕已面许朵云莎罗奔输诚归降,卿反复渎奏整军进击,是诚何意?尔欲意以三军苦战夺取金川成尔之名,抑或以全胜之名置朕于无信之地?设使有此二者之一,即胜,朕亦视尔为二臣也!然朕深知卿意必不出此。所奏激切之情谅自真诚,即以此旨诫尔,一则以西北大局为重,一则以西南长治久安为重,速作计划维持原旨,即着岳钟麒协理办差,务期于十五日内班师。卿其勉之毋负朕望。   把谕旨转给岳钟麒,再看阿桂的信,却一律说的家事,福康安已经回京,授乾清宫一等侍卫,福隆安福灵安也都补入侍卫,说刘统勋晋位太子太保,怎样力疾办事勤勉奉差,自己力薄能鲜,等着傅公回来主持一切云云。讲到金川战事,只说:“圣意仍着公及早撤军,莎罗奔穷蹙一隅,勿再激成大变,至使西方战事有碍。”傅恒皱眉仔细审量,一份语气带着斥责,一份是在说“皇恩”,往深里思忖,自己手握兵符在外,又屡屡奏议折难不肯奉诏……   莫非已经在疑自己拥兵自重了?想着,心里一阵急跳,忙又收摄回来。捡看那通封书简时,阿桂的是直接插入,里边一层是上书房铃印,加盖乾清门火漆关防封口,并不是同时发出,”这才略觉放心,额前已是微微浸汗,呆呆把信递给岳钟麒。   “阿桂还是力主你打一下的。”岳钟麒的思路和傅恒全然不同,看了信一笑说道:“他天天在主子跟前,甚么事不知道?主子要认真恼了,也用不着瞒你。好啊,两个军机大臣一样心思要打,主子又急着收兵,回去有的六爷好看的!”他这样一说,傅恒倒宽心了些,君臣意见不合,自来是常有的事,也没甚么大不了的。怕的是乾隆这人素来心思细密间不容发,是个多疑人,又远在数千里之外,谗言一进入骨三分,也不可不防。思量着,傅恒苦笑了一下,说道:“我有两条,一是主子不在眼前,有些事主子不能临机决断的,当奴才的宁可担点干系,也要替主子想周到,料理好;二是把主子的事当成自己的事,不为一时一事一己利害去想,要尽力想得长远一点,顾及得周全些。主子雄才大略,高瞻远瞩,我们万万不能及一,只有尽心尽力而已……”岳钟麒听着这话也不禁悚然动容,叹道:“这是武侯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己’!成败利纯非所计议了。你既有这番忠志,岳钟麒不敢后人。你说吧,该怎么办,我听你的!”   傅恒垂下眼睑,抚摸着案上的砚——平日这时王小七早已取墨端水,一只手按着,另一手搅得橐橐有声替他磨起墨来,那副全心全意煞有介事的架势,傅恒不止一次笑他,但此刻他正在运往成都的途中,不能“咬牙切齿磨墨”了。半晌,傅恒说道:“我给莎罗奔写信,用火箭送往刮耳崖。再次恳切言明圣意,说明利害。我……可以亲自独身上崖请他下山。”   “写信可以,”岳钟麒拈须说道:“你亲自上崖不合体制,你是朝廷宰辅三军统帅,不能冒险——让海兰察退兵向南十里以示诚意,该用着我这把老骨头上场了……”   傅恒咬着牙,看着悠悠跳动的烛光,良久才道:“老将军肯代行,比我去要好。恐怕还要带些东西,比如粮食药品,还有俘来的藏民藏兵,带一半回山上去。不然,莎罗奔难以相信。来,我们再仔细议议,也要防着有不虞之隙不测之变的……”   **********************************   三十五 岳钟麒孤胆登险寨 忠傅恒奏凯还京华   岳钟麒上刮耳崖,顺利得异乎寻常。清晨傅恒的箭书射发上山,中午时分便接到莎罗奔的回信:“专候岳东美老爷子来山作客,其余人事免议。”   “我这就上去。”岳钟麒已是行色匆匆,“山上冷,给我把皇上赐的豹皮氅带上,有三四个护卫带我的名刺跟着,就成了。”此刻兆惠、马光祖、廖化清都在喇嘛庙里,实是人人都替这老头子吊着一颗心,看着他换袍换褂,都不言声。岳钟麒笑道:“莎罗奔是个义气人,你们谁有我知道他?别这么送丧似的苦着个脸,准备好酒,下山我们一道儿大醉一场!”   傅恒不言声将自己常用的小羊皮袍子也填进行李里,转身对岳钟麒一揖,皱眉凝视着他半晌才道:“莎罗奔新败,藏人心高自尊难以辱就,难免有不利于岳公之举。我不怕莎罗奔迎客,只怕他留客啊!”“不会的,我毕竟是他的恩人,他恩将仇报,在族里怎么做人?”   岳钟麒道:“有些事不能犯嘀咕。躺在那里想,越想越麻烦,越行不得,一旦作出去,结果其实压根没那么吓人。要恨,莎罗奔也只会恨你,藏人也讲冤有头债有主,断不至拿我当人质胁迫你的,昨晚计议了一夜,怎的临走了,你仍这么婆婆妈妈的?”兆惠素来面冷,见岳钟麒如此从容洒脱行若无事,心下佩服之极,忍不住说道:“老马老廖,我们也都是老行伍了,比得上岳老军门这份心胸胆量么?来,以水代酒,我们敬老爷子一碗!”傅恒的心松弛了一点,也倒一碗水,跟着和岳钟麒一碰,“乒”地一声,五个人都举碗饮了。廖化清道:   “莎罗奔敢对岳老爷子怎样,我踏平这刮耳崖,剁碎了他!”   “不是这一说。”岳钟麒笑道,“我还是平安回来,把差使光光鲜鲜办下来,咱们大家才高兴!”说完便往外走,傅恒等人直送到刮耳崖山口,看着莎罗奔寨中的人接出来才回大营。   来接岳钟麒的是管家桑措,他和岳钟麒也是几十年的老相熟了,但素来讷言罕语,一路话不多,只初见时见岳钟麒随从只带了四个人,且是谈笑自若满脸豁达神气,略略有点诧异,摆臂平胸呵腰一礼说道:“故扎故扎夫人都在寨洞里恭候,岳老爷子——请!”   这里的山势愈往西走愈见险峻,行了二十几里,路径已经矗在半山云中,往上看,两壁绝崖几乎合拢,微显一线之天,云雾缭绕间可以看见山顶白皑皑的万年积雪,连山缝间吹来时风都浸骨价冷,一侧山壁斜倒下来掩着山路,有些地方得偏着身子侧着头过,不时有悬藤凸崖擦脸摩臂。岳钟麒这才知道“刮耳崖”三字原非虚造假设。往下看,淡淡的霭雾象稀薄的云岫,万木丛笼深在谷底,幽绿的竹树间河流湖塘纵横罗列,还模模糊糊能看见海兰察的兵营,象谁摆了几块积木在幽谷里的河边。岳钟麒不禁暗自嗟讶:这块绝地要想强攻,真不知得死多少人!“踏平”“剁碎”云云,只是一句豪语而已。走在侧后的桑措也对这位老人钦佩莫名,这样陡峻险绝的路,就是小伙子连走几十里,也都要累得筋软骨酥的,岳钟麒封了公爵的人,比官府的总督将军位份还要高,独身入不测之地与敌军谈判,不但毫无怯色,且是步履稳健,似乎越走越精神健旺的模样,一路有说有笑,指点形势,说往年旧情,到道路十分逼窄处,还用手挽跟从的年轻人!也心下十分佩服乾隆和傅恒,让这样一个人来,真是天造地设的一个和谈使臣。   待到天将黑时,一行人到了刮耳崖主峰洞寨外,这里地势又豁然开朗,往上看,摩云岭主峰淡云缭绕,独峦插天的山顶积雪银光耀目,被落日的余晖映得色彩斑斓。峰下大寨被山遮着,看去已经黝黑。寨门前山顶一片三十余亩大的空场,场周匝都围的巨石堞雉,象一片天然的演兵校场,周围堞雉旁全栽的马尾松树,黑森森乌鸦鸦一片寂静。只是山顶峰口,西北过来的风异样的冷冽,摇得松树都在婆娑晃动,景象看去瑰丽里透着诡异。穿过这片空场,天色已经完全苍暗下来。岳钟麒一行站住了脚,便见寨门里边星星点点的火把蚰蜒一样沿山道过来,因见松木寨门上悬着个甚么物件,象一根绳子下吊着个葫芦,岳钟麒问道:   “老桑,那上头吊的甚么呀?是辟邪用的么?”   “我不知道。”桑措淡淡说道:“请稍候,我进去禀我们故扎!”   岳钟麒点头一笑由他而去,觉得冷上来,套上傅恒送的皮袍犹觉不胜寒意,又披上大氅,左顾右盼上下打量周围景致,和几个兵士说笑。那几个兵一者冷二者怕,恍忽神不守舍,白着脸嘘寨里动静,口里支吾虚应。一时便听寨中三声炮响,接着长号喑咽齐鸣,两排火把队沿阶疾趋而下,将里边夹成一道火胡同,几百名壮汉手持长刀,身着藏袍,腰中别着藏刀匕首挺立在道旁,一个个目不斜视神情严重盯着前方。接着,嘎巴带着四个衣色相同的亲随兵出寨门,也不答话,分列而立。见几个兵士都吓得脸如死灰,晃悠着身子有点站不住的光景,岳钟麒断喝一声:“给我站规矩了!莎罗奔要杀,自然杀我,与你们甚么相干?这样子好教人恶心么!” “岳老爷子发光了!”朵云已经到了寨门,火把影里见岳钟麒威风凛凛精神抖擞,也是心下钦敬,一笑说道:“这是我们迎接贵宾的最高礼节,诸位不要惊疑!”说着迎了出来,向岳钟麒曲肱摊手一礼。岳钟麒脸上带着一丝冷笑,只点了点头,说道:“你看我镇定,摆这样的阵势,我也有点心惊呢!只是我已过古稀之年,甚么也都撂开手了。你的汉话毕竟不地道,应该说我‘光火’,没有发光这一说——莎罗奔呢?就按岁数辈份,他也该接我一接的。”朵云绷住了嘴唇,略一思忖答道:“我知道您讨厌我。这世界太大了,汉人不懂的事情不一定就是错的,而且汉人有很多事情根本就不打算懂,他们总是自以为是!南京秦淮河北京八大胡同都有上千的妓女,是官员们常常光顾的地方,但有哪个女人嫁两个丈夫,就会象个巫婆一样小看她诅咒她!啊,我们不谈这件事,您不是为这个来的,我也不想谈——我的丈夫应该来接您,但他受了伤,被你们的枪打伤了,他在寨里等您。现在您是我们尊贵的客人。请!”说罢将手一让。   岳钟麒象猛地被人往口里塞了一团雪,又冷又品不出滋味。孔孟之道连书带诠释,“学问”汗牛充栋,要回驳朵云这几句话,竟一时寻不出头绪,甚么“事夫如天”“从一而终”   “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这类话头没有根据,也说不清分寸道理,且亦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啊”了两声,笑道:“朵云小姑娘和老头子算旧账了!几十年的陈谷子烂芝麻了,我都忘记了,亏你还记得!小罗罗子受伤了么?快带我去看看!”说着便走,看着前面火把夹道里闪着寒光的兵刃,若无其事地行了进去。藏兵们听嘎巴一声号令,“呼’’地将火把平举下去,都弯倒了腰,蜿蜿蜒蜒曲折而上,象煞了几个人在一道火溪上徜徉而行。   “老爷子好胆量,我还记得鱼卡那一场血战。您真是威风八面啊!”出了火把火枪仪仗队,已到崖洞口,这里风大,刚从亮处出来,四周骤然暗得难辨道路,朵云在前面放慢了脚步,深深吸了两口清冽的空气,说道,“您在青海,接济了我们不少粮食盐巴酥油,还有药物衣服帐篷,帮我们渡过了两个寒冷的冬季……您看,我不单记得您不好的事情吧?”   岳钟麒苍重地叹息一声,说道:“君子爱人以德报怨以直。功我罪我,都由你。”朵云听着突然一笑,说道:“老爷子太多心了,你说我的坏话,我也说过你‘老不死的’——也是坏话,已经扯平了。连我在内,这里的人都十分尊敬您的。我也不是忘人大恩记人小过的那种人。——噢,我的故扎!您在这里!”她突然停住了脚步叫道,岳钟麒这才看见,莎罗奔不知甚么时候已经出来,魁梧的身影站在崖洞口板皮木料夹起的过道大庭口,连火把也没点,暗得影影绰绰只见身形,瞧不清脸色。   “我们就在这里谈吧。”莎罗奔的声音有些滞重,“洞里全都是伤兵,还有老弱病残的部民——点几枝火把来,给岳军门热一碗青棵酒!”   火把点亮了,岳钟麒这才看清,虽然只是“过庭”,也是足可容一百多人的大山洞口,顶上岩穴嶙峋巨石吊悬,两侧后方都用木板夹得方方正正的,有点像中原叫堂会的大庭。中间摆着粗糙的木桌,放着瓦罐饮具一应器皿,几张条凳木墩也都粗陋不堪,四周弥漫着肉类的焦糊味还有药味……他这才看见仁错活佛也在,穿着袈裟坐在西壁木墩上。   “请坐。”莎罗奔脸色阴郁,大手让着,“您坐上首。”他顿了一下,看着人给岳钟麒端上了酒,才坐下,语气沉重地说道:“真不愿意这样和您见面,因为我们过去有过深厚的友情,一向是把您当作长者和前辈看待的。但现在却是交手的敌人。”   岳钟麒的神色凝重下来,扫一眼四周虎视眈眈的卫兵,朵云、桑措还有嘎巴,许久许久才透了一口气,问道:“听说你受了伤,无碍的吧?”   “两阵交锋,这是平常事。”莎罗奔也沉默了很久才说话,声音象从坛子里发出来那样沉闷:“臂上被火枪打伤了十几处,这没有关系,我心里受的伤比这重得多!你过寨门看见了,那上边悬吊着叶丹卡兄弟的头颅。我在昨天按照我们部族的规矩杀掉了他,天葬了他,只留下头颅,让其余的部众知道挟私报怨不顾大局的人应该受甚么惩罚!”   原来如此!岳钟麒略一回顾金川之役,已知叶丹卡死因,他点点头,说道:“这种事我也处置过不只一起,除了正法没有别的办理。”“你的来意我知道。”莎罗奔道:“叶丹卡如果遵命,大金川兆惠军救援喇嘛庙,他的三千军马拦腰袭击出去,我至少还可以在金川再打一天一夜,可以捕捉三百到五百官军到崖上来。我可以更尊严地和你坐在一处说话!他竟在千钧一发时候背叛我,背叛他的部族父兄,眼看着我败退刮耳崖!”   “要你口中说出一个‘败’字,真不容易。”岳钟麒一气喝完了那碗味道稀薄的酒,说道,“我想听听你有甚么主张。”   “败了就是败了,败军将无话可说。”莎罗奔看一眼岳钟麒身边的朵云,语气里略带一点自嘲,“现在说敌众我寡呀,叶丹卡不听命令呀,都是扯蛋。我只想告诉你,被人捆绑着下山路太难走,我不能让我的部族认为我是个懦夫,莎罗奔宁折不弯,你可以把这话向乾隆大皇帝奏报。”   仁错活佛轻咳一声说道:“故扎,听听岳钟麒是甚么主张。我们是把他当朋友看待的。”   “你们觉得还能打下去吗?”岳钟麒问道,他顿了一下,“向西向南向西南,所有的道路都有重兵扼守,连北逃青海的路也已经卡死,傅恒用兵比我精细。即使能冲出重围,到青海到西藏千山万水,无粮无药弱兵疲民,举族都成饿殍,也是惨不忍睹。”   “我不一定要逃。”莎罗奔截断了岳钟麒的话,语气象结了冰那样冷,“你一路上来看,你也是带兵的。这地方攻得上来吗?”   “攻不上来。”   “这是天险,我可以在这里守三年!”   “这是险地,也是绝地——三年之后呢?”   至此双方都已逼得紧紧的,目不瞬睫盯着对方唇枪舌剑。莎罗奔突然一笑,说道:“三年之后谁能说得定?也许天下有新的变局,也许朝廷有甚么新的章程,也许地震,一座北京城都烟消云散——这三年,扼守金川堵截围困我们的军队至少要一万人,还要时时警惕我‘逃跑’,皇上累不累?天下那么大,要专意分出心来关照我莎罗奔一个人!”   “皇上英明天纵,拥天下雄资,尽可‘关照’你。”岳钟麒一哂说道:“这不过是一员副将,比如兆惠海兰察就办得下的差使。”   莎罗奔也讥讽地一笑:“所以,你来劝我,用你们汉人的话‘丢人现眼’地下山投降?”   岳钟麒“哦”了一声,仰天大笑道:“丢人现眼?这是招安!招安你懂吗?比如暗夜里向着有光明的地方走,带着你的一族人离开饥饿寒冷瘟疫和战争,能说是一种耻辱?宁折不弯?你太自大了。别说你,多少英雄豪杰,哪个见皇上不要摧眉折腰?你本就是皇上治下的一方豪强,又没有公然造反。现在,还你的本来面目,有甚么下不了台阶的?杜甫有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冻死死亦足’,就算你一人受难,换来金川千里之地,父老康乐,难道不值?看来你莎罗奔没有这个志量心胸!”   “岳老爷子,”莎罗奔也一笑即敛,阴沉沉说道,“听起来似乎满好的。怎样教我相信呢?洞里现放着两张罢兵契约,一份是庆复,一份是讷亲张广泗在上面签字画押!都不算数了!汉人讲话总归不能信守的。”岳钟麒不假思索应口答道:“他们与你签约,乃是背主欺君贪生怕死讳败邀宠的卑污行径,怎么把我岳某人和他相比?”朵云在旁哼了一声,说道:   “岳老爷子为人我们也略知一二。当年有两位秀才到大将军帐下劝说老爷子反清复明,老爷子一边和他们八拜结兄弟之好,一边向雍正爷密报,翻脸无情就把他们扣押起来严刑拷打—   —我屈说您了没有?”   这是十分刻毒的诛心之语,也是十分繁复难以说明的一件往事。岳钟麒嘿然良久,心一横说道:“比如叶丹卡,如果找你密谋杀害莎罗奔,你大约也要虚与委蛇探明他的底细吧!   你若想听当是真情实况,待我们的事有了结果,我当众向你全族讲说。我岳钟麒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倒是你,还有莎罗奔,当着我的面杀掉了色勒奔,你们不是夫妻?他二人不是兄弟?你倒说说看!”   莎罗奔霍地站起身来,目中凶光四射,死死盯着岳钟麒,右手下意识向腰间摸去。情势立即变得一触即发,守在板壁下的藏兵跨前一步,都将手握紧了刀柄。   “有酒没有?”岳钟麒一脸冷笑,将面前空碗一推,再倒一碗来!”   “待朋友有酒,待敌人有刀!”莎罗奔涨红着脸凶狠地说道,“你至今仍在向我的伤口上撒盐巴!我可以‘面缚’到傅恒营中,但我也可以说‘不’!我可以留你当客人,我也可以杀掉你——在这里倚老卖老么?”   “那是!哥哥尚且能杀,何况我一个姓岳的?我信!”   莎罗奔“砰”地一拳砸落在桌子上!所有的坛坛罐罐碗勺杯匙都跳起老高,桌子本来就不结实,受了惊似的弹了一下,四腿歪斜着软瘫下去……十几个藏兵“呼”地围了上去,站在岳钟麒旁边听令。   “把他架出去,用火烧熟了他!”莎罗奔闷声吼道。   几个藏兵一拥而上,架起岳钟麒便走,岳钟麒拼力一挣甩脱了,冷冷一笑,说道:“何必故作声势?大丈夫死则死耳,用得着你们架?我去了,你——好自为之!”说罢掉头就走,对藏兵怒喝道:“头前带路!”   “慢!”莎罗奔突然改变了主意,“把他带到客房里,严加看押——傅恒来攻,这不是绝好一个人质?”   ……岳钟麒被押出去了。众人被方才的场面弄得一惊一乍,兀自心有余悸,一言不发注视他们的首领,崖洞外一片声响的松涛不绝于耳传进来,山口的风鼓荡而入,吹得松明子火把明暗不定,显得有点阴森,人们都打心底里不住发噤。不知过了多久,活佛仁错讷讷说道:“故扎,这样一来就只有拼到底了……你再思量一下……”朵云看着丈夫铁铸一样的身躯,轻声说道:“你的伤该换药了……唉……我其实很服这位老爷子胆量骨气的……他似乎是个好汉人……”   莎罗奔袒开臂膀给朵云擦洗换药。他的脸色虽乃铁青,声音已变得柔和:“大家休息吧……岳钟麒和他的兵士们囚在一处,他们一定要评论我,诅咒我,互相交待一些话。派人听着,明早晨一字不漏给我回话!”   待人们都去后,朵云安排莎罗奔回房歇下,偏身坐在床边出神。她看了看闭目不语的莎罗奔,叹息一声,柔声柔气说道:“故扎,你真的要扣押岳老爷子?”   “晤,你怕?”   “我怕。我不想瞒你,真的是有点怕……”朵云偎依在丈夫胸前,摩掌着他篷乱的头发喃喃说道,“我怕你走错了这一步……我已经没有力量和勇气象上次一样去中原寻找乾隆皇帝了……我觉得乾隆没有骗我们……我的心里乱极了……”   莎罗奔躺着动也不动,象睡熟了一样呼吸均匀。朵云又饿又累,伏在他身边畏怯地听着外间惊心动魄的松涛声,渐渐有了睡意时却听莎罗奔道:“不要怕。我已经想好了,跟岳钟麒下山。”   “故扎!”   “岳钟麒说的对。”莎罗奔静静说道,“我本来就是乾隆统治下的一个部曲首领,问心也从没有想过造反——连反到成都的心也没有,一个部曲向博格达汗屈膝,像我们在庙里向佛祖屈膝,恳求我们部落臣民的平安和兴旺一样,是谈不上耻辱的。我早就想好了,我既不是向傅恒低头,也不向岳钟麒低头,我向他们证明,即使到了这样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也不是一个比乾隆任何一个臣子懦弱的人!”   她睁大了眼睛,想看清丈夫的面容。但莎罗奔脸上没有表情,半张着眼睑,睫间晶滢闪烁着光,仿佛自言自语,又象是对朵云诉说:“仗……再打下去只有举族灭亡了……没有屈辱,也没有了生命和光明,只留下满是荒烟野草的金川,和我们无数父老兄弟的幽魂……就算我一个屈辱,能挽回这些,不也很值得么?他送还我们的战俘,还有粮食和药,还在半路上……明天你派人接上来……接上来吧!唉……”他发出一声叹息,象窒息郁结了不知多少岁月那样沉重和悠长。   “故扎,我听你的,我也陪你去见傅恒……”朵云笑了,抽泣着伏身说道。   第二天平明莎罗奔便醒来了,他没有理会熟睡在身边的妻子。小心起床来踱到山崖洞口,又进洞巡视了一下伤号,出来时,见嘎巴已经守在洞口,便问:“昨晚是你监护岳钟麒?还有他那几个卫兵,他们都说些甚么?”   “回故扎的话,岳钟麒他们甚么也没说!”   “没有说话?”   “带进板房时他说了一个字。”   “甚么?”   “他说‘毯!”   莎罗奔猛地一怔,突然爆发出一阵嘶嘎的大笑,“这老头子有趣……哈哈哈哈……带我去见他……”嘎巴一边走一边抱怨:“故扎叫我们听壁脚,几个士兵吓得缩成一团不敢说话,老爷子那边一夜好睡,呼噜儿鼾声如雷,连身也不翻一个!”   “是么?”莎罗奔边走边道,“啊——那是说他不是一个心怀鬼胎的人!”说着,已到板房外,却听不到鼾声,几个士兵探头探脑的不知说了句甚么,便听岳钟麒喝道:“别跟老子装熊包!”接着推门出来,一边披斗篷一边对莎罗奔道:“连个皮褥子都舍不得给我垫,一夜冻得睡不好!你这浑小子,给老子弄吃的来!”   几个藏兵原都偎在皮袍里假寐,见莎罗奔过来早起了身,听岳钟麒这般发作,大家面面相觑,莎罗奔孩子气地一笑迎了上去,说道:“我让他们预备早饭了,吃过饭你给傅恒发信,就说我献一条白哈达给你,你送一条黄哈达给我!”   “黄哈达!”岳钟麒愣了一下,才想起是“面缚”用的黄绫缚带,不禁莞尔一笑,叹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老夫也佩服你!”   傅恒终于踏上了归途,一旦从山泽泥淖中跋涉出来,回到烟火人间花花世界的中原,听不到士兵操演声,更漏刁斗报时声,看不见两军相交白刃格斗性命相搏的惨烈场面,乍见村姑簪花,牧童逐羊,歌榭戏楼间筝弦萧管齐放,舞女天魔之姿婉转咏唱,街衢三十六行吆呼叫卖,富者轩马过市,丐者沿街乞讨……种种世情俗态,入眼都觉陌生新奇。他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一路沿江东下,过武昌,旱路抵达开封,逶迄由德州保定返回北京,一脑门子的炮火硝烟刀枪剑戟影子才淡了下去。   天兵凯旋。莎罗奔黄绫面缚请罪受封。金川大局顷刻底定。算来前前后后十几年,十万军士埋尸草地,三位极品大员失事诛戮,至此有了结果,朝廷面子给足,莎罗奔折箭为誓永为朝廷藩篱,乾隆一想到西南可以从此无虞就欢喜得无可无不可。因严命沿途隆礼欢迎。傅恒向来谨小慎微忧谗畏讥,一路所到之处,督抚以下官员士绅远接远送,沿街百姓烟火爆竹香花醴洒徂豆礼敬,软红十里满眼豪侈繁华,尽目皆是胁肩馅笑之辈,贯耳全听阿谀奉迎言语,心里不耐,又难以违旨,只是催轿攒行。待到京师,又是阿桂纪昀刘统勋三人代天子郊迎,满城彩坊相衔红绫裹树,黄土道上万万千千人拥如蚁,都聚来“瞻仰钦差风采,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凯旋”;起火、雷子、二踢脚、地老鼠、万响鞭炮响成一锅粥,弥漫的硝烟呛得人流泪,一座北京城竟掀动了,比过元宵节还要热闹了去。傅恒不敢拿大,自潞河驿便弃轿不用,徒步挽辔而行,直到西直门,闻得畅春园鼓乐之声,遥见龙旗蔽日,黄雾般的幔帐旗旌,便知乾隆亲迎至此,忙望阙叩头,随太监卜礼亦步亦趋前来觐见。那黄锺、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种种宫乐越发响振起来,六十四名畅春园供俸长跪拱手,口中一张一翕合唱:   庆溢朝端,霭祥云,河山清晏,铃旗迢递送归鞍。赫元戌,翳良翰,靖献寸诚丹。载干戈,和佩鸾。功成万里勒铭还,遐迩共腾欢……   丹陛大乐中,王八耻率队前导,三十六名太监抬着王辂大乘舆徐徐出了东直门。青缎三层垂檐之上方轸龙亭,上遮云龙圆盖,中间须弥座上一人,头戴天鹅绒纱台冠,酱色江绸夹袍外套着石青金龙褂,腰间束金镶松石线钮带精致挽成丹凤朝阳花样垂着,两手扶栏面含微笑,点漆一样的眸子亲切地看着傅恒——正是乾隆皇帝了。傅恒只远远睨一眼,几步趋跑上来伏地泥首叩头嵩呼:   “圣主我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隆满意地点点头,两手扶着两个小苏拉太监肩头庄重地拾级下轿来,环视一眼密密匝匝的百官队伍,上前扶起傅恒,笑道:“一别年余,朕着实惦念着你。此番全胜而归,非惟军事战争而能局限,西南政治从此畅通无碍,此皆尔卿等不惮涝苦处心积虑忠堇体国,所以有此局面,甚慰朕衷啊!”   这是官面垂训言语格调,乾隆娓娓说来,却是一点枯涩僵板味道也没有。傅恒听皇帝讲到不单是战争军事,更要紧的是政治建树,竟比自己想的更为贴切中肯,无数夜中推枕彷徨精心布置曲划种种辛苦,说不尽的心思烦难、劳苦跋涉、辗转照前顾后左顾右盼之苦,都化作一腔酸热之气。已是泪如泉涌,也不敢拭,哽着声音奏道:“奴才焉敢贪天之功?自奴才束发受教,即累蒙世宗今上谆谆训诲,天语叮咛不绝于耳,忠爱之心罔能去怀!即办差稍有微劳,皆皇上平日提携训导之故也!今仰赖天子洪福,德被化外之余顽,王师一举烟霾尽消,守隅夷狄顿伏王纲,此皆我皇上仁化万方,德被草莱之故也。奴才忝居受命之臣,与有荣焉……今蒙皇上不次奖掖,恩遇礼隆自古人臣所不能拟比。感念之余思之反增悚惶惚作……”这也是背熟了的奏对格局言语,傅恒边流泪边述说,激切深情出自中怀,乾隆竟也听得泪毗滢滢,半晌才回涕作笑,说道:“真是的,朕也跟着你作这儿女情长之态了!这时候这场面不是长叙的时候。随朕来,乾清宫大筵群臣,我们郎舅君臣促膝谈心!”说着转身,王八耻忙高叫:“万岁爷回驾了!”   “你这趟差使不容易,”大筵之后,乾隆在养心殿单独接见傅恒,“这当中朕在江南,阿桂在北京,尹继善在西安,朕身边统留了刘统勋和纪昀两个人。刘统勋身体又那样。七事八事的总不得个宁静,高恒的案子未了,又出了个王禀望,还有个朵云搅了北京搅江南……”他仿佛在品咂一个苦果,顿着沉默移时,“皇后薨逝,本该召你回来的,总归没有个放心人在军里,怕招出意外的事,只好让你委屈办差了……”   说到姐姐,傅恒心里一沉,想起自幼受姐姐抚养训育恩情,如今向秀归来屋在人亡,不由一阵痛心难过,在杌子上屈身一躬,脸上已带了悲凄之容:“奴才在军中乍闻皇后长行,也是心如刀绞,万箭攒射般难过。母亲去得早,我们兄弟年在幼冲,姐姐一人一力把我拉扯大的,不能到箦床前一别音容,为人弟者难遣终天之悲……”他啜泣着拭了泪,声调渐渐从容,“在军中伏读皇上御制《述悲赋》,又接读礼部拟制皇后娘娘丧仪葬礼,细思千古后妃,有几人蒙恩隆重到这地步的?生荣死哀为‘孝贤’表率,这又是我傅家一门之幸!临行相别时,皇后曾说:‘你是我的弟弟,更是皇家大臣。别总惦记我。你差使办得好,我就怎么样也是欢喜的,你丧师辱国丢盔撂甲败回来,就算我认你这弟弟,你自己有脸认我这姐姐么?’噩耗传到军中,惊痛之余想起皇后教训,奴才……只背人痛哭一场,定心忍性努力督师合围,不敢因一己私情荒怠军务的……”他顿了一下稳住心神,又道:“据奴才看,军机处诸公或随驾料理政务,或在外办差,都极尽心力的,方才见刘统勋,黑干瘦弱行动艰难,竟看去比奴才走时老了十年,阿桂纪昀也是满面劳倦……大家四散分处,一事一情往返商榷,自然格外多耗心力。现今皇上回銮居中调停指挥,诸臣奔走左右各尽其力,诸事办起来自然事半功倍。”   “哪得再有几个刘统勋呢?”乾隆无可奈何叹了一口气,“虽然高恒出了事,但朕心里,满州人操守还是靠得住些。阿桂在北京批条子让和亲王进圆明园半夜接魏佳氏出宫,在军机处隔窗教训贵妃,换了汉人他敢吗?”   傅恒坐直了身子,这些事他还是头一遭听见,他需要惦出话中份量,寻出话中的话来,良久,试探地说道:“纪昀才学品德也还好的。”   “才学不须说,品行未必无亏啊!”乾隆端着茶杯起身踱了几步,有点自嘲地一笑:   “官作大了,没有经过挫磨嘛——福康安和刘墉有个密本参奏他,回头批给你看。纵容家人包揽官司欺门霸产,这还成话吗?!”   傅恒心里格登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乾隆,一句话也不敢回。   “朕原想黜他到你军中效劳的。”乾隆小口啜了一下杯子,“但纪昀是个书生,朕甚惜他的才学。家里人作事他担戴,有些怕委屈了他,他也未必知道全部真情,且是苦主很不争气。朕身边一时也找不到替换的人,比较起来他还算好的——唉!清楚不了糊涂了罢了!”   傅恒想着,总算说明白了,纪昀发迹升官,自己甚有干系,不能不有个见识,因沉吟道:   “皇上担戴谅解,是皇上的恩。纪昀应该知道恩情警戒自励。奴才以为应加处分使其知过而改,奴才可以先和他谈谈。”乾隆道:“可以和他谈谈,处分就免了吧!朕已有旨,博学鸿词科和恩科都要紧着筹办。要着实物色一批人才上来”因见卜礼在外殿探头儿,点着名叫进来问道:“你这是甚么规矩?这是甚么所在,缩头伸脑的成何体统!”   卜礼立着,吓得身子一缩两腿便软了下去,磕头说道:“是奴才混帐!万岁爷叫传窦光鼐,人已经到了,没见王八耻在哪里,这是他的差使,奴才寻他,不防主子就——就明察秋毫了!”乾隆被他逗得一笑,傅恒也是一笑,乾隆问道:“传见外臣差使不是卜义的么?卜义现在哪里?”   “回万岁爷话,”卜礼磕着头,语言流畅了许多,“卜义犯了不是,撵了下去,现在寿宁宫扫地呢!”   乾隆这才想起来,笑道:“他传错了旨意,是无心之过,告诉慎刑司,打二十小板还回养心殿来,他办差使还是小心的。”   “啊扎——”   看着卜礼退出,傅恒便笑着要辞,乾隆亲送他到殿口,命人“将和砷新贡进的两柄金如意,还有那尊玉观音,八宝琉璃屏风赏傅恒。还有老理亲王手抄《金刚经》,和亲王献的廿四史手抄本赏给福康安——”他笑着对傅恒道:“朕知道你不信佛,但福康安是居士,你夫人更是虔诚,那是给他们的——回去好生休歇一下,朕已召尹继善来京,就和卓的事要议一下,五天之后到圆明园递牌子,这几天朕不叫进了。”   这里傅恒辞出去,卜礼已带着窦光鼐进来。乾隆远远见他在照壁东侧给傅恒让道儿,一笑转身回来,坐在东暖阁窗下,隔玻璃看着窦光鼐在丹墀下向殿上一本正经行叩门礼,一脸庄敬之容垂手侍立。待卜礼进来禀说了,方徐徐说道:“叫进吧!”稍顷,卜礼便带着窦光鼐从正殿绕须弥座进来,窦光鼐一丝不肯苟且,在正座前又行了叩头礼,再起身进暖阁,伏地三跪九叩仍是行礼,乾隆肚里暗笑,但知道窦光鼐就这么一付作派,看去有点痰气,却绝然挑不出不是来,也只索由他。待他礼数繁琐已毕,乾隆才道:“见过纪昀了?你是从纪昀府里过来的吧?”   “臣是从顺天府过来的。”窦光鼐道。他恭肃的神情让乾隆直想笑,他的眼睛仍是在仪征那样,盯着乾隆如对大宾,“臣先到军机处,阿桂中堂当值,说刘统勋约了纪昀去顺天府,命臣前去见纪昀。他们正说审询钱度的事。传旨着臣为江南学政。两位大人都有许多训诲,都是至理名言,然后又命臣前来养心殿,聆听皇上圣谕。”   “哦,刘统勋在顺天府?”   “是。还有刘墉也在,还有黄天霸也在,说归德府库银被盗六万两银子,着落在黄某人身上去破案。刘统勋因四川撤兵之后治安不靖,粮价不稳,商酌要遴选得力干员前去维持,他已经几天没有好睡,勉强半躺着办事,料理清楚了臣才上去说话,所以误了接见时辰。”   憨直守礼,细致得近乎繁琐罗嗦,枯燥得象晒干了的劈柴……乾隆一条一条品评着面前这个人,此人如果雍容随和一点,真是个太子太傅的材料儿——心里念叨着,口中却转入了正题:“你晋升学政,是朕在仪征已经裁定了的。没有经过吏部考核。军机处原说派你到山左山右河南湖广这些省份。但朕想江南是人文荟萃之地,历来多出名臣硕儒栋梁之材,得有个方正多才办事扎实的人去主持才好,所以拖了时日。”   “这是皇上的器重厚爱。”窦光鼐双手一拱说道:“窦光鼐蒙此重恩,敢不谒尽绵薄,为皇上布德化育,精心简拔人才!”   乾隆点头一笑,想挪身下炕,下坐端了,说道:“人才关乎一代兴衰气数。这话不用朕反复说了。学政是从三品,也是朝廷的方面大员了。你这个人,操守上头朕信得及,世路上的事似乎太认真。关乎朝廷大局的认真一点原是该当的,有些屑细事太执着,容易招小人的忌。廿四史上多少忠臣没下场,也有气数上的缘由,也因他们从己之德苛求于人,得罪的人太多。朕虽尽力体察,天下这么大,人事如此繁扰,一件一件都处置得妥当也是个难——你能领会朕这片苦心么?”   “皇上!”窦光鼐听着这话,直从乾隆肺腑而出,一片真情关怀,他的心中一撼,深深沉落下去,伏地连连顿首道:“皇上的圣谕臣铭记在心,永不敢忘怀!”便用袖子拭泪。   乾隆笑道:“窦光鼐是大丈夫,也有如此儿女子情态?学政的差使只有两条,一是作养扶植一方文气,教化一方礼义廉耻,化解一方刁悍民风陋俗;一是进选人才,奖掖调护和识淹博之士,你操守既好,才学也很可观,这个差使不难办。”   窦光鼐垂首静听。   “朕只耽心你嫌富爱贫。”乾隆顺着自己思路说道:“寒土里有好的,自然要格外用心提携,但能读得起书的,毕竟还是士绅殷实人家居多,偏袒一方,容易挂一漏万,士绅地主是朝廷基业根本,子弟们有出息能作官是件好事。你不可执定了都是纨绔子弟,一味栽培穷困潦倒之士,那就失了中庸。有一等学官,为自己身后留地步,越是贫寒的越提拨,学生作了官报恩也越心切。存这样的心,就入了买卖商贾之流,那也使朕大失所望了。要在‘公允平等一视同仁’八个字上,你要记清楚了。”窦光鼐道:“臣读《圣武记》圣祖爷在位屡屡有此圣训。皇上凯切教训,光鼐不敢稍萌此心。”“很好。”乾隆说道,“你去任上,仍有专折密奏之权,地方上的事你不干与,但可以直截奏朕,朕自有料理之法。好好作去,博学鸿词科,江南乡试,着实选几个好的出来,朕再到江南巡视,观赏你的文治风采。”   本来话说至此,叩头谢恩辞出,可谓圆满妥贴周至无憾。不料窦光鼐一怔,愣愣地问道:“皇上,您还要南巡?”一语既出,暖阁里里外外几十个侍立着的太监立时吓得呆若木偶,仰脸瞠目痴痴茫茫,看看乾隆再瞟瞟窦光鼐,背若芒刺般没做手脚处,刚从外头进来谢恩的卜义站在殿门口恰听见这句话,也吓呆在当地。   乾隆冷丁的也被他顶得一怔,正往口边送的杯子也停在半空,看着兀跪不动石头人样的窦光鼐,良久,突然一笑,摆摆手道:“不识时务的书生,这里没有老槐树给你碰!朕也不愿你赴任前受训斥。跪安吧……去吧……走前去见见傅恒,不要再递牌子了。”   “是!”窦光鼐叩头行礼,徐徐正了衣冠,从容却步退出殿去。   **********************************   三十六 心迷五色和坤情贪 力尽社稷延清归天   傅恒领筵归来,家里已是热闹得翻了个儿。他是天子第一宣力大臣,以宰辅身份领兵在外钦差大臣、军机大臣,太子太保领侍卫内大臣,又新晋封的一等公爵,满城的门生故旧,谁不要赶热灶窝儿紧奉迎忙巴结?按规矩,钦差归京不能先回家,他在紫禁城赐筵召见,六部里侍郎以下大小官员,凡平素有过一面之交杯水之情的,都早早聚集了他的“公府”里,棠儿待官眷忙里边,福康安福灵安福隆安弟兄敷衍来客,从内院二门内到正厅门房过厦,来客足有几百,东一团西一簇拉手见好儿说闲话磕牙等着“爵爷”回府贺喜。傅恒下轿,见外面长龙般车轿马骡排出去半里有余,轿夫走卒沿海子站了一地,连街上卖小吃冰糖葫芦的也招来了,不禁皱了皱眉头,已见三个儿子迎了出来,便站住脚,等他们过来行礼了,开口便说:“这是过庙会么?还是给我送殡?你们也都是有官身的人了,怎么这么不晓事!这座彩坊,今晚就拆撤了,还有这墙上挂的花里狐哨的绸子绫罗,晚上都撤了——谁的主意这么大事张扬的?”   福隆安福灵安都怕父亲,者者连声退到一边逼手侧立,不敢回话。福康安却甚大方,笑着回道:“彩坊彩帐是万岁爷特旨赐的,老爷您瞧,上头‘光大门楣’四个字也是御笔。儿子问过纪伯伯,纪伯伯也说当得。这些客人咱们并没有请,人家要来,不好硬打发出去。儿子也不愿张扬,人情世故儿,老爷进去见一见,然后一声道乏,每人清茶一杯,端了送客,似乎合宜些儿,请老爷裁度。”   “万岁爷赐的张挂一下,今晚撤了收库。”傅恒便知事有因由,笑道:“这些人也真是的,这么多的拥来,也不想想,就算有甚么事要办,我能一一记得他们么?”说着挪步进府,那小八子迎着,尖着嗓子可嗓门儿喊了一句——“爵相老爷回府陇!”人们立时肃静下来。   傅恒从人丛中穿过大院,一霎儿时辰他已改变了逐客主意,脸上换了笑容,不时拉拉这个手,拍拍那个肩,随口说几句体恤问候话上了正房滴水檐下站定。   “我很高兴,来的都是我的朋友,有老故交,老世交,老部下当年同寅,还有昔年跟我办差的一道出兵放马的,都来了!”傅恒说着脸色泛红,眼睛也放出光来,“只是这么多人,这么点地方儿,站没个站处,坐也坐不下,实在简慢了。按说兄弟做这么大官,该是管大家一顿饭,出兵放马的人都晓得官兵一体,带兵的吃上司的饭叫‘吃大户’,我情愿让大家也来吃我的大户,也管得起,可惜伙房太小了,轮班儿吃要到半夜了,你们总得叫老傅歇歇儿对不对?”   人们发出一阵愉快的哄笑声。   傅恒陪着众人笑,接着说道:“说我出远门日久回来,大家来看我,这是人情,傅恒心里领谢了。说到贺功,傅恒不敢当。无论在京从驾,出外办差,我们都是皇上的犬马奴才,办好了是该当的,办不好就该抽鞭子。赖主上洪福,大家携力,这次金川事情办得顺利,不是我傅某有能耐,是主子提携调度指挥有方!如果要贺,我们该贺我们圣天子万年康健!”   至此众人已听呆了。福康安原耽心父亲为了防小人说话冷淡客人甚至下逐客令,见傅恒如此料理,落落大方不落俗套,不禁暗自宾服:这份相臣风度磊落胸怀,自己还真得从头学学。   “我知道大家心思。”傅恒摆了一下身子继续说,“有的有公务,有的有私务要和我说,或许有求于我。须得说明白,我有权,这权是皇上给的。我秉公按情理办事,皇上就许我,我怀了私情图谋私利弄权,皇上就要办我。从我这头说,公义私谊自然两全最好,就是私事,只要不害公义,不坏我品行名声,该为朋友作的我也不推辞。总之请诸位老兄朋友谅达我的心而已。”他环顾了一下众人,笑道:“我儿子说,要请众位吃茶。也没有这许多杯子啊——这样,信阳知府给在京从征军士每人送二斤茶叶,我暂借来,每位带一包回去自己冲着吃,好么?”   “好!”众人也不知是喝彩还是应承,答应得异样齐整。   看着纷纷离去的这群官员,傅恒轻轻透了一口气,一转眼见高恒夫人站在烧茶伙房大门口,手里提着茶壶失神地望着自己,心里一沉走了过去,说道:‘大嫂,你怎么在这里?”   “中堂爷回来,府里忙……”高恒夫人脸色苍白,张惶地回避着傅恒目光,呐呐说道:   “我闲着也是白闲着,过来帮一把手儿……” 傅恒点点头,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高恒犯事儿是另一档子事。你是诰命夫人,不能作贼役。我和高恒素日私交很好,你们败落下来,应该有照应的。大嫂,高恒的案子是万岁爷钦定的,决断权在万岁爷那里,你不要求这个求那个的了。回头叫人送点银子,教孩子们好好读书,安生守时待命,孩子们出息,你也就有了依靠出头之日。有甚么难处,只管来找我,或者棠儿也成,好么?”高氏流着泪还要答谢,傅恒见和砷和马二侉子从西花洞门出来,摆手说道:“就是这样,你且回去吧——”折转身笑着过去,边走边道:“听阿桂说老马在北京,我想你必来的,方才没见,谁知你们躲到书房去了——和砷,好啊,青金石顶子戴上了!说是管了崇文门关税?和亲王信里很夸你能会办事呢!”   和砷只腼腆一笑,拘谨地向傅恒一躬答礼,马二侉子笑着向傅恒一揖到地,说道:“中堂爷,您这番出兵回来,我瞧着比先更爽明豁达了——几曾见您说过这么多话?有情有理有章法——老马真是五体投地佩服之极!”   “你这官场混子,不化钱米汤只情灌我!”傅恒笑了笑,换了正容说道,“那个吴尚贤动身了没有?我在军中,万岁爷有旨问这件事,还问起‘马二侉子何许人’?我给主子密折,说就是秦淮河边和易瑛一道儿买古董的那个人!你看,做皇商做到惊动天听,你不含糊!”马二侉子嘻嘻直笑,说道:“是纪中堂不是易瑛。您把我和反贼扯一处去了!吴尚贤昨儿有信到了大理,估约现在在贵阳,离京早着呢。”傅恒点头,又问和砷:“几个税关都整顿了?现在有多少人?每日能有多少厘金收项,收项归哪里?”   和砷初出道作官的人,十分严谨慎密,不敢和马二侉子似的那般放肆,忙一侧身陪笑道:“卑职已经整顿了,四个关,每天收项在一万到一万二千两上下,内务府七,户部三成分。中堂,我可真是开了眼,这几个关里头原来官、吏、税丁职份不分,竟是一锅混帐丸子杂脍汤!收来的税有的上账有的不上账,几个人一嘀咕就私分了!内里几起子人都抱成团儿,一头自己私分,又盯着别人。幸亏他们自己不和,都抱成一堆儿,算私分了一个国库呢!开国一百多年,这是个没人留心的黑角儿,不知流走了多少银子——这些人都发透了!”   “一万二千银子!”傅恒不禁骇然,一年近四百万的收项,自己一向竟没有留心!想了想问道:“你怎么整顿的?”   “前头的账没法查了,我禀请桂中堂请旨,几个关长和他们的亲戚五十多人一律离位给我走人,各王府荐的人也一律开革,赶走捞钱的,留下办事的。”和砷笑道,“留下的人盘帐建帐,重新调配差使,我和我的管家四关巡视,每日两次雷打不动——这么着,棋就走活了。”   傅恒赞赏地看一眼和砷,说道:“还这么年轻,有胆量有识见!你没有细说,想必还有别的料理章程,回头写个夹片细细说了,送军机处看。且回吧,我明天歇半日,明天下午到军机处当值,有要紧事到那里再说。”说着便进二门,棠儿已和几个大丫头并嬷嬷婆子二十几号有头脸的仆妇守在照壁前等着了。   “这一回子爵换了公爵了,”更深人静时分,傅恒曲肱躺在床上,抚摸着棠儿的头发说道:“那年封了爵,说我们府上匾额可以写成‘子宫’,都笑。现在成‘公宫’了……”棠儿偎在丈夫怀里,也用手捋理他的发辫。一别年余,偌大一个家务里外操持,加着儿子出走,日夜煎心,她也变得深沉了。听着丈夫说话,棠儿喟然叹息一声,说道:“你真的看去老了。一小半头发都白了……封公爵,我原也心热,如今到手里,想透了还不就那么回事?   安生再给主子出几年力,求主子放你当个文华殿或者武英殿大学士,或者到毓庆宫当太子太傅。平平安安康康健健的多少是好!……方才听你口气又在问缅甸,缅甸在哪呀,有多远呀?你这人打仗打出瘾了么?好好儿把康儿兄弟调理出来,不一样是给皇上出力卖命?”傅恒道:“不是我逞强,五爷是万岁爷的亲兄弟,恼起来打得他魂不归窍!这里有个道理你一想就明白,这府里上上下下几百人,奴才们钻沙子偷懒歇着站干岸看河涨,就你着急就你忙,你恼不恼?我并不指着娘娘挣功名,可娘娘毕竟是我傅家护法神。娘娘不在,我更得努力。说到公字上,皇上一力提拔我,做到位极人臣,实在也只能老实拉磨拉到底了。”   棠儿一眼不眨盯着暗夜,思量着傅恒的话,喃喃说道:“出兵放马忒凶险的了………小七子的事出来,我惊得几夜没睡,赏了老王头一处宅院十个家仆,还有一万两银子。小吉保不肯走,要跟康儿,你回头给他补个缺……你说娘娘,如今那拉贵主儿升正宫是准定的事了,睐主儿和钮贵主儿有那场子事,往后的事繁着呢!想来一个也不敢得罪。钮贵主儿上回传过来话,说上回进的伽楠香珠好,她妹子也想要一串,‘请’我代买。八月十二是她生辰,得赶紧买来送进去。这么着又怕那拉氏不受用,就是睐主儿,如今也大非昔比——一样儿三份礼,钮主儿稍厚些,恐怕才能周到了。这没有五万银子是决计办不来的,方才老马来我和他说过了,总归礼上头要和你身份相合……”   ……其余如夫妻伦敦之事,久别胜于新婚,自不必细述。   再说和砷和马二侉子离了傅恒府,两个人没有坐轿,到前门馆子里吃了一顿涮羊肉,出来时天已向黑,约好第二日下午到军机处给阿桂回事便各自分手。和砷自回了驴肉胡同家里。这里名字虽臭,但其实是前明时的屠宰场,早已平废了盖起房子,年积月累成了一条曲曲弯弯不成方向的小巷。唯其名字不雅,房价也就低。和砷此时不阔,化了三百多两银子便买到两进两出一座大院。青堂瓦舍一色都是卧砖到顶的七成新房,倒也堂皇气派。他年不足二十,左保右保已是四品京堂,算得是少年高位了,新朋旧友荐来当长随的也有二三十个,就中选了个机伶的叫马宝云的当了内管家,刘全跟班在任上行走。吴氏怜怜母女两个安排在后院,里外人都叫“嫂太太”,其实大伙上吃饭,和砷书房洒扫庭除浆洗针线活计也做。初合之家热热闹闹的倒也有点兴旺势头。和砷回到家里,已经掌灯时分,见吴氏端饭上来,一边坐了吃,笑问:“刘全下来了没有?我这里不用你侍候,有他们随便弄点吃吃就成——大伙吃甚么?还是馒头稀粥萝卜秧儿炒肉?”   “我不老不小的闹在后头做甚么?别这么蛇蛇蝎蝎的女人似的——热水好了,吃过饭这里洗洗澡,睡着解乏——”吴氏张忙着端了热水又抹桌子,手脚不停口中说话,“刘全下关,带了一包东西在那柜顶上放着,还给帐房上带回二百四十两银子,说是分的‘利市’。   我跟他说,这不是伙居过日子,也不是庙里褂海单,得有个管帐先生,收支上头都有帐房上管,家里看门,迎送客人,跟主子的,各司其差,有上下有内外才象个大人家。”说着,放下抹布,从头上拔下银簪剔灯。和砷见她穿着蜜合色杏花滚边大褂,套着雨过天青裙子,弯眉吊梢下一双水杏三角眼盯着灯芯,纤纤五指映着灯红里透亮,象一枝红玉兰般玲珑剔透,不禁痴痴的。吴氏有些觉得,自己审量了一下身上问道:“你看甚么?”   和砷咽了一口唾液,把碗推过一边,笑道:“方才和老马一道吃过了,这菜好,你带回去给怜怜吃。”吴氏道:”那你洗澡去,我等着把你脏衣服带回去洗。”和砷笑道:“你可小心点,别叫风把灯吹灭了!”吴氏啐道:“模样!刚吃饱几顿饭就学的油嘴滑舌,九宫娘娘庙里你晕着我给你洗擦,身上那个臭,到现在还恶心呢!”和砷笑着进里屋去了。   一时和砷洗毕更衣出来,吴氏抱着衣服去了。和砷便打开刘全带回的包裹看,一解开便怔住了。只见里边放着黄灿灿亮晶晶三个金元宝,还有一堆散碎银两,从三十两的台州纹饼到几钱重的银角子,一两大小的银锞子,合下来足有四百多两银子!还有个首饰匣子,和砷颤着手打开了,里头是三枝翘凤软金翅儿宫花簪,每枝上头珍珠盘攒嵌着一粒祖母绿——这就贵重得很了,其余还有几个极精致的内画鼻烟壶,四五挂伽楠香念珠……一堆物什在灯下五颜六彩,宝色光气摇曳不定,粗算一下这包东西至少也值五万银子……和砷觉得有点头晕,他也算见过世面的了,几曾有这么一堆宝贝放在自己近前!许久,他才从半醉中清醒过来,掩了包裹几步跨到门口喊道:“刘全,刘全——你来!”   “唉——来了!”便听刘全的脚步从大伙房那边过来。他似乎喝过几杯,半眯着眼进门,看着和砷道:“老爷叫我?”“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和砷指着桌子问道。刘全毗牙儿一笑,说道:“还有二百四十两银子,是他们盘账,前头库银的余羡。这堆物件封在库房里,账面上也没有,大约是从前零碎过关,有的是赋赃截下来没有缴刑部,堆在破烂里头,您瞧这包袱破烂流丢的,人都不留意。我跟管库的说得交到您这里送内务府结盘,就提溜回来了。”和砷问你给人家打条了没有?”刘全木了脸,说道:“老高在外头等我喝酒,没打条子。”   和砷哼了一声,说道:“这值不少银子呢,明天我送内务府去。关里刚整顿有点头绪,你跟着我得有规矩。幸亏没打条子,不然多少斤两说不清,将来就是麻烦!”定了一下又道:“你歇着去吧。”   但这一夜他自己睡不着了。起初想得简单:从里头取出三串伽楠珠子,“傅太太不是要用吗?不用找老马,这几串孝敬了!”其余的一缴,然后放心吃饭睡觉办差!但想想不对:   这是无头财宝,缴给谁便宜了谁也说不定,缴军机处肯定受表彰,但这算露了富——一次就缴五万,下次不能少了这个数。若说是前任余财,又要按规矩追究,那得罪的人就海了!若是不缴,分给关上兄弟,倒能落个好儿,只是若这次分了,下次分不分?分来分去容易分不匀,人们再借机总捞这个外快,前头的“整顿”算泡汤儿了……循着“留下”思路想,五万银子足可把这个家业好好作兴起来,能把房子修得和阿桂的宅院一样,花厅、花园、海子、假山、书楼、戏台……走马灯般在脑海里转。他想换个题目,想女人,从吴氏身上想到嘉兴楼的“小鸽儿”从吴氏洗澡想到小鸽儿剥脱光了衣服,想来想去又转回来,那堆财宝仍在眼前晃,驱之不去挥之又来。他恼自己“没成色,没见过大世面”。“啪”地扇自己一耳光,坐起来,不睡了。但接下来就没再想“缴”这个字,一直想到鸡叫,和砷才迷迷糊糊睡沉了。   直到已未午初时牌和砷才一乍醒来。吴氏已经把饭端来。他匆匆扒着饭,看着外边亮灿灿的秋阳,老树婆娑树影参差斑驳。忽然觉得自己昨晚可笑,也算闯荡天下读过几本书的人了,遇了事就是洒脱料理不开,他忽然有了主意,“且留着。待对景儿好时候,直接缴给刘统勋,他是管刑部的,这钱来路不明,缴他是天公地道!”想定了也就神色泰然,起身便走,边走边道:“我去军机处。叫刘全几个关都转转,有事晚上给我回。”吴氏答应着,和砷已经去了。   待到西华门外,已是午正时牌,和砷下轿看时,却不见马二侉子的影儿。他和守门太监侍卫都极熟的,问了问才知道马二侉子来过了,阿桂叫他回去取一件甚么东西再来。和砷也就不再等他,悠着步子进宫来,待到军机处门口,见王八耻一干太监垂手侍立在窗前,远远乾清门前还有十几个官员小声交头接耳。和砷略一揣度,便知乾隆在军机房。他这个位份无论如何不敢惊动,他吁了一口气,也不远处回避,老老实实站在圣谕铁牌子旁侍立。眼看着傅恒踱着步子从隆宗门进来,他没敢上去寒喧,只把头更低垂了一些。   “你们看,朕说傅恒在家呆不住,果真就来了。”傅恒一进门便听乾隆说道:“你何必这么紧忙的,宽松休息几日,有的差使你办。”傅恒冷丁的一怔,才见乾隆坐在大炕上,阿桂纪昀,还有弘昼都在炕下小杌子上正在奏事说话,忙伏地给乾隆行礼,陪笑道:“虽是主子体恤,奴才怕歇得懒惰了。乍从金川回到北京,不知怎的,觉得平地上走道儿都不会了!   奴才还是军机处的人,主子虽还没分差使,看他们忙,能帮帮手也是好的。”乾隆笑道:   “方才还在说这事。虽说都是军机大臣,朕给你首席位份。天下事多,你年富力强,阿桂要提调西北军务,要准备到西宁督军,纪昀修纂四库书不能多管政务,延清不能再拼命了,得把身体养好。所以给你加担子,多为朕分劳。”说着抬手叫起,傅恒只好谢恩道:“奴才敢不竭尽草茅努力襄赞,凡诸政务,奴才们必精心商酌,请旨施行。”说罢叩头起身,又一揖,谢座。   乾隆含笑点头,接着方才的话题说道:“朕料刘统勋也要来的,你们接着说,中午陪朕一道儿进膳。”   “阿睦尔撒纳要饷要得太多了。”阿桂斟酌着字句说道,“别说一百万石,就是砍掉一半五十万石,陕西藩库榆林厅的粮库就腾空了。再运过青海,就算是十石粮运一石的折耗,要一千一百万石!各路军没有聚集,现在又是秋高羊肥时候,他又是游牧部落,要这么多粮,奴才很疑他囤粮居奇,这个心难猜。皇上,他和三车凌不同,三车凌是定居在乌里雅苏台,家眷都在热河八大山庄安置。他是带兵带部族,有马有帐篷,青海南疆万里草原天高海阔。说句‘走’,找起来都格外艰难。所以万万不能给他粮食多了。”   乾隆注视着阿桂,问道:“总要供应粮食吧。又要人家前锋打仗,又不供粮食,阵前哗变了怎么办?”阿桂咬咬嘴唇,说道:“可以供,头一次一万石,以后每月五千石,细水长流给他。”乾隆想着一笑,说道:“他临辞时,朕说了满话,说‘粮食要多少有多少,决计不会让你们饿着肚子打仗’——现在不好转口昧言的吧?”   傅恒在旁沉吟道:“主子可以赏他点绸缎珠宝之类的东西以安其心。把他的折子批回去,就说已经有旨叫尹继善岳钟麒火速办理。尹继善在南京,岳钟麒在西安,三地书信调令往返磨蹭。主子又没说不给,他就有气,也只好和尹继善去打擂台——这么着可好?”乾隆听了心里叫好,但这么做又透着不那么光明正大,因抑了笑容,不言声只算默认。傅恒略一思索便知自己说话太直露了,忙转了话题,说道:“奴才回京看了不少积压的邸报。福建将军出缺,台湾知府也有奏报,林爽文潜回,又在各处暗地建教结堂蠢动。奴才想,海兰察原来在太湖水师当过营管带,要强固海防,防止台湾出事,不如调海兰察补缺。川军归营,兆惠率大营三万人到青海驻军,预备着策应西征大军。四川这次用兵,虽说是王者之师秋毫无犯,但菜价粮价都涨了不少,号住民房也有些小滋扰,有的营务纪律不整,与驻地官员百姓也小有口舌龃龉。一条是安民,可以给金辉一个宣抚大臣名义,这些琐细事务由他办了奏明;一条是官员,为征金川的事各方协助出力不少,可否吏部派一名侍郎带考功司的人去一下,分别斟定,和金辉会衔,该保的保该升的升,有玩忽怠情的也有处分,这样,金川的善后事宜也就清理了。”   “四川免一年钱粮,乡试举人名额增加十二名,粮食由金辉拨给莎罗奔一万石,这才能算完全善后。”乾隆挪动了一下身子。傅恒这些安排他都觉得合宜。他心里是想让福康安带兵历练历练,但福康安年纪资历都还太浅,这话却抬不到桌面上说,一边思量着,心里有了主意,徐徐说道:“刘墉和福康安实在要算这一代的佼佼者了。一文一武,都要栽培重用。   就着刘墉晋户部郎中,加侍郎衔到四川,也不局定考核官员,安民的事一揽子差使办了,福康安——嗯,到太湖水师去,加副将衔,兵部侍郎衔,带一带大营才能成将军材料儿。”   这似乎升得太快了,但乾隆的口气不是和众人商量,而是想定了的旨意,众人都没敢说话。傅恒也不愿儿子成众矢之的,切身的事倒觉得容易说话,身子倾了倾说道:“福康安比起刘墉尚欠老成,奴才——”   “你不必辞,朕心里公道毫无偏私。朕看福康安比你当初攻黑查山时还要强些。”乾隆笑着起身,适意地在地下踱着步子,徐徐说道:“国家缺人才,不能拘于一格。看准了的,该提擢的不要犹豫,昔日圣祖时高士奇一日七迁,张廷玉也是部曹小吏一下子进上书房的。   你们当宰辅的要有点胆略器量。”他看了看窗外,说道:“天色还早,傅恒跟朕出去走走。”说罢便出来。站在铁牌下的和砷见他们出来,本来弯着腰,就势儿打下千儿行礼,却没敢说话。   军机房里的阿桂有点奇怪,见纪昀掏烟要抽,笑道:“主子一向坐功最好的,今儿象有点坐不住似的。”纪昀笑道:“坐了一个时辰了。方才议到我的差使,皇上博引牵证,说了《左传》说《史记》,又讲楚辞——那都是皇上近来读的书。阿桂你怎么就不晓得附和几句?我猜皇上心里不很欢喜呢!”阿桂吓了一跳,忙道:“我是个带兵的出身,虽读了几本子书,哪能在主子跟前逞能呢?主子也不犯着为这个不高兴。”纪昀笑道:“不是为这个。   他猜刘统勋来,刘统勋没来!你没瞧见,傅恒来时他多高兴!”阿桂这才堪堪明白了,忙道:“我们也出去,问问刘统勋在哪里,能来就叫来他。不过,主子未必那么小心眼的。”   “你想到哪里去了!”纪昀笑着起身,一边向外走,口中说道:“主子是耽心刘统勋身体不好——刘统勋但有一口气,必定挣扎上朝的……”这么一说,阿桂倒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好意思地一笑,和纪昀厮跟着出来。交待守门太监了几句,便向隆宗门踅去。   景运门这边傅恒默默跟着乾隆,他不知乾隆单独叫自己出来甚么事,乾隆不说,也不好问,只好亦步亦趋在后边,心里设计乾隆问话题目如何应答。   “方才站在军机处门口的那人你认识不认识?”乾隆许久才道:“他叫和砷?”   这么没头没脑的一问,傅恒顿时一愣,忙道:“奴才不熟悉,只知道他叫和砷。好象是阿桂荐上来的?”   “不是,是和亲王荐的。”乾隆微微一笑,“说是十九岁,朕看还要小一点。”   傅恒微微睨了乾隆一眼,心里揣摩着,试探地说道:“十九岁做到四品,很不容易的了,他是满洲老人儿,总归占了这个光儿。昨日他和那个叫马二侉子的到了奴才家,听说他管了京师关税,奴才才和他兜搭了几句。”乾隆点头,说道:“你在家对客人们说的话,朕已经知道了,很得体。你晋位晋封,是朕第一宣力大臣,有些话给他们说到前头也好——这个和砷是个理财能手,他请阿桂写了个代奏条陈,请旨立一个议罪银制度,回头转给你看,大意是说有一等犯过官员,或墨误,或失事,或失察,或偶犯,总之是无心之过,允许纳输银两赎其罪愆,朝廷内廷多得些收项,对本人也是惩戒——朕想这个议案不宜发布明诏,但也似乎不无道理,先给你透个风儿。你细斟酌一下再和朕议。”说着站住了脚步。   这里是景运门外,晴朗的秋空上阳光一洒无余,向南望是箭亭、文渊阁,东边是九龙壁,北看是毓庆宫、奉先殿……以及宁寿门、皇极殿一带都有内务府的吏员带人站岗守哨,人来熙往的工匠有的修墙粉丹施垩,有的拉大锯制作门窗,有的爬在脚手架上给罘思换网,还有叮叮当当给宫门上钉铜页子换辅首衔环的,热闹噪杂不堪。傅恒真的摸不清头脑:怎么皇上会有兴致带自己来看这些?   “宫里头侍候人手太少了。”乾隆漫无目的地向南走着说道,“如今朕用的太监宫女,不及前明的三分之一。太后有岁数的人了,不能让她老人家有丁点儿委屈。就是皇后,在扬州也是因为跟的人少才受了惊吓——这就事失国体。听弘晓说过一句话‘大有大的难处’,这话不能和外人说,又不能从正项银子里调拨。圆明园那边他们尚且今儿一个条陈明儿一个谏章地聒噪,这里化银子又哪里出?”   这一说傅恒便全然明白了,崇文门关税已经有人在议论,再加上一个“罪银银”,无论怎样冠冕,都逃不掉“聚敛”二字。但若硬加谏阻此刻立马便要犯了圣忌,单独和自己谈也是寄望于自己的意思,如何拂逆得?一边想着,陪笑道:“这不是大政,皇上以孝治天下,天子起居华衮龙毓,也是礼上当然。只是要严谨些,容奴才细细筹思办理,哪些是可‘议’之罪,哪些罪不在此例,要订出制度。防着宵小奸徒有隙可乘。”说到这里陡然想起高恒,高氏夫人那张无望可怜的面孔在眼前一闪,遂道:“主上回銮,诸事安妥,高恒的案子也该结束了。奴才在四川,有人把门路都走到大营里去了。早早定下来,就不在这上头分心了。”乾隆起先还笑,听着后头的话敛去了笑容,问道:“你听外臣有甚么议论?”“高恒家中已经抄没了七万银子。前头的帐目是历届盐政上头的事,似乎不能都算到他一人头上。”傅恒说道:“一千多万银子奴才敢保决非高恒一人所能侵吞。这么大的案子又不能不审谳明白再定。回京我问阿桂,阿桂也是拿不定主意。他和王禀望的案子确实不同的。”   “事不同而理同,情不同而心同。”乾隆说道。他对傅恒一直好感不减,但又疑心有人怂动傅恒宽解高恒,也怕傅恒晋位骤生骄佚之态。就高恒一案,也是他想定已久的事,不愿随意更动;转思方才说到“议罪银”,傅恒立时现身说法,有点“请君入瓮”的味道。如此种种念头只是倏然转过,因冷了脸,说道:“恕了高恒钱度怎么办?他们死罪不可痯呐——   有人在南京给朕说高恒是贵妃弟弟,礼有‘八议’之经。朕说,贵妃的弟弟犯罪不治,那么皇后的弟弟如果有罪,治不治?——你不要悚惶。你自知朕对你信任不二,朕这只不过是譬喻而已。”   即使是譬喻,乾隆语调也尽量放宽和了,博恒却如何能不“悚惶”?早已惊得脸色苍白冷汗浃背的了,听乾隆抚慰,忙道:“傅恒不敢忘主子训诲!近年带兵没有读书,本来的粗材就露出了本相,奴才自今得多多聆听圣训,谨慎言行,在慎独上头痛下功夫,以期不负主子厚望高恩!”乾隆从未见过傅恒如此惊慌,自知话说重了,进前一步正要加意抚慰几句,猛听得北边有人吆呼,转脸一看,是王八耻正从景运门撒腿飞奔过来,一边跑一边喊:“万岁——主子爷——可不得了!”乾隆见他跑近,断喝一声:“你这杀才,大呼小叫的成甚么样子!”   “万岁……”王八耻一个踉跄,就势儿爬跪到一堆木料旁,上气不接下气煞白着脸连喘带吁说道:“刘……刘统勋老……老中堂……不……不……不……”   博恒情知刘统勋大事不好,见乾隆横眉立目还在瞪王八耻,忙道:“你歇歇气。刘统勋现在哪里?”   “在……”王八耻一手撑地,一手偏指西北,说道:“在隆宗门外……轿上……己……   已经去传……传太医……”   乾隆头“嗡”地一响,接着一阵耳鸣心悸,两腿一软就要往木料堆上坐。傅恒见他脸色青黯苍白,张忙之下喝叫几个管工的吏员:“过来掺着主子回宫!快着些,你们要死了么?”几个人忙奔过来架了乾隆肘弯,乾隆觉得两手十指都森凉了,喃喃说:“带朕去……   带朕……”傅恒在旁虚扶着他走了几步,看着他脚步渐渐稳健了些,小声道:“主子,您别着急。刘统勋病得有年头了,犯病是常有的事……您先回宫歇着,容奴才去料理可好?”   “你去……”乾隆点头道:“朕是一时心障,没有干系的,你先去,朕随后就到……”   博恒不放心地又看乾隆一眼,加快步子去了。   但刘统勋已经不行了。他的轿停在隆宗门外小空场上,敞着轿帘,他本人冠顶朝服,一臂架着轿窗,一手捻着朝珠端坐轿凳上,头微微左侧,有点像在轿中聆听外面的动静的样子,但浓眉下垂,双目紧闭,下巴微微垂吊下来,全身象一尊形容枯槁的木雕像般一动不动——显见已经过去多时了。傅恒赶到时,阿桂和和砷正在赶人。军机处候见的几十个官员来看稀罕的官员有几十号,远远地围在一边,和砷是作揖打躬地劝“诸位大人请回避一下……”阿桂满头油汗,喝斥:“有甚么好看的,都退下!”纪昀则连连催人:“叫太医院的人骑马进来!”乱嘈嘈的一片,博恒一到便皱起眉头,叫过军机处一个小章京道:“你没有差使么?到这里干甚么?你,还有卜义,把这里的官员太监名字记下来给我!”话音未落,众人已纷纷抽身如鸟鲁散。   忙乱中乾隆已经赶来,看见刘统勋这尊坐像,也怔了一下,推开架掺的人,想到近前轿边,又茫然退了一步,有点象梦游人,呆滞地看着几个臣子,许人才问道:“纪昀,你通医道,看,看过脉了没有?”   “回万岁的话,”纪昀忙回身跪下。乾隆这样,他也看着难过,已是流出泪来,连连叩头,“万岁千万要保重节哀……”   一语既出,乾隆已经完全明白,所谓叫太医传进看脉如此云云,都不过勉尽人事而已。   正没做奈何处,两个太医和刘墉骑马过来滚鞍下骑,太医也不及见驾请安便向轿奔去,刘墉张惶着要过来,乾隆亟摆手道:“先看你父亲,先看你父亲!”刘墉忙回身趋到轿边跪在刘统勋身边,失神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纪昀也凑过去帮着太医捻针切脉,忙得一头大汗,移时,两个太医略一会意,回身向乾隆跪下,颤声奏道:“万岁爷,刘统勋老大人归……归天了……”乍然间便传来刘墉一声痛彻心脾的长恸一号。他头碰得临清砖地“砰砰”作响,身子扭曲着,两手死命地抠那块砖缝儿。阿桂傅恒纪昀等人顿时泪眼模糊。   “国家从此少一正人,朝廷从此少一柱石。”乾隆早已热泪长流,想起昔年元宵召进刘统勋赐他鱼头豆腐汤,嘱托他“预备着侍候下一代主子”的往事,想起这许多年刘统勋参赞政务,没明没夜死拼着办差,想起这位活包公奖掖清流威震奸宄的种种好处,竟尔如此撒手人震一去不返,乾隆更是悲凄不能自己。任眼中的泪在颊上淌着,待刘墉哭声稍减,他向前走了两步,竟向轿中的刘统勋鞠了一躬!   阿桂和纪昀傅恒都随着跪了下去。   “正直聪明谓之神,你是成了神了,还望在天之灵佑戎大清社稷……”乾隆哽咽着说道,“刘墉已经成立,家中事不必念心,自有朕一力成全料理。”   他后退一步,回头对傅恒道:“传朕的话,布告天下,辍朝三日,为刘延清公礼丧宠荣!”   1997年6月之望于宛   **********************************   第一章   初冬的冷雨,零零星星的不甚大,但仍阴得很重。浓云低低地压在天空下,一块块一团团或青或灰或绛红或黯紫,像说不上名目的一群怪兽在轻霭霾雾间互相挤压重叠沉浮升降。   冷得浸骨的雨星星点点洒落下来,打得水塘里的残荷一片沙沙作响,满是潦水的官道已和道边渠塘海子几乎连成一片汪洋,朔风催送着愁波涟漪,远瞪霰雾凄迷,近处微波粼粼拍岸,残芦败苇菅草枯茅都在不胜凄凉地瑟索抖动。驿道边色泽斑斓的柿树白杨,沉甸甸直垂到地的杨柳、枝叶躯干都湿漉漉的,一阵哨风掠过,五颜六色的叶片不甘寂寞地顺风一扬,又无可奈何地纷纷坠落、浸入驿道车辙的湿泥寒水之中。   刚过申牌时分,一队辂车沿西南婉蜒向北的驿道疾驰,直趋北京紫禁城南的崇文门。车队共是十一辆,一辆轿车,十辆骡车。骡车全都是一色栗壳漆打底,清油桐油挂面。大蘑菇头铁钉轮面,车厢封得严严实实用油布包裹着,不知里边装的甚么物事,还用大铁钩钉钉着加了封条。夹车队二十几个戈什哈一律披米黄油衣骑马随行、马蹄踏得泥花四溅,佩刀马刺碰得叮当作响,打头的轿车更是豪华,乌银戗金丝饰辕、景泰蓝圆帽包头,黑羊皮条纳相眼绿呢车围,万字云头泥金线帷子下面镶一圈红呢——俗称所谓“红围子车”,三品以下官员不得使用这个式样儿——不消说得,这车里坐的必是贵人了。其实再细心一点,就能看见车辕前插遮阳撑伞的槽口旁还有一面明黄镶边宝蓝色小旗,杆上写着一行小字:   钦命两广总督太子太保李   不用问便知是当今乾隆驾前一等一的能员干吏李侍尧。只是那旗打湿了,时舒时卷地耷在杆上,怒马如龙车行如风间一晃而过,道旁行人根本无法细辨。一片声响的马蹄踏水声,鞭响车驰夹着戈什哈的吆呼唱道声热闹得淆乱,给这肃杀荒寒的京郊平添出一份喧嚣、沿城根的民居都惊动了,躲雨消寒的人们都探头伸脖子往外瞧。那赶轿车的戈什哈越发来神儿,一手执鞭在空中绕着,一手扶着铜手闸,身子微斜前倾,满是雪珠汗水的头半昂着,“扑”   地打个响鞭,兴奋地喊道:   “嘿!崇文门!制台爷——崇文门到了!”   他用鞭梢扫了一下拉梢的骡子斥骂道:“日你姥姥的,梢绳弯得弓一样儿了!吃料时候儿你妈的头拱着尽拣精料吃,做活儿时没你!妈的——使劲!”接着“啪”的又一鞭。那拉梢骡子一惊,四蹄猛蹬使劲往前窜,车轮子在一块小石头上颠了一下。车身微微一个仄颤,惊动了正在凝神看邸报的李侍尧。李侍尧放下邸报,摘下老花镜,一手撑着平金软棉垫套子,一手撩开“红围子”帷,果见沉黑苍暗的天穹下灰蒙蒙矗着的崇文门,高大灰暗的城墙横亘东西,堞雉上墙面上斑驳陆离黯红的苔薛、被硝蚀风化了的墙面都看得清晰,东一片西一块癞痢头似的十分难看,他呼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要见万岁爷了……小吴子,咱们且不进城,叫人知会一声崇文门关上,就说我奉旨见驾,派几个人来把车洗刷一下,还要派人去禀军机处一声儿,看看西下涯子宅邸预备好没有。就这城外头打个尖,回去就不用再吃饭了,去吧!”   “扎!”那叫小吴子的响亮答应一声,一手轻轻扳动铜闸,那车已缓缓停下,他腾身跳到车下,招呼跟上来的戈什哈:“老胡老马,你两个搀制台下车,先到那边茶铺子里歇着—   —老爷,您搓把脸再下车,外头风大,贼冷的,小心着凉了!”说着叭叽叭叽跑去了。   李侍尧没有搓脸,也不等戈什哈搀扶已倏地跳下车来,鹿皮油靴立刻半浸在水里,脚底下透心泛上凉来,从暖烘烘的轿车里乍出来,稀疏冰冷的雨点打在脸上,迎面扑来的风把袍子撩起老高,浑身一个抖擞激灵,倒觉比气闷污浊的车厢里精神一振。觉得又有几点雨珠落在脸上脖子里,李侍尧才抹一把脸,冲崇文门一个微笑,点点头,大步向城脚下一排店铺走去,一头走一头大声吩咐:“轮班儿过来吃饭!狗息子们——累不累?”连赶卒的戈什哈共有三十多个,都己列队待命,听这一同,哄然一笑七嘴八舌说道:“标下们不累!”“大人走好,泥地儿滑溜得紧!”“累是不累,一路不吃酒,嘴里淡出鸟来,请大人赏碗酒喝!”   李侍尧正走,站住了脚,偏着头略一思索,笑道:“差使没有交割不吃酒!京里我府里埋着二十几坛子卧龙老烧头锅,今晚刨出来给弟兄们解馋!胡麻子——带这些囚攘的进茶馆,每人一份点心,不再吃饭了……我晚间有事,就进这边饭馆胡乱吃儿口,咱们进城!”   “是罗!大人您先吃!”老胡远远兴高采烈答应着,带人进了茶馆。这边饭店老板早迎了出来,满脸堆下笑来,顺身儿一个呵腰打下千儿:“给制台爷请安!咱们蔡家老酒馆跟爷有缘分,爷出京时候儿咱店给爷饯行,如今八抬大轿奉旨还京,还是老蔡家给爷接风!您者回这天子脚下,这就进军机处,这就宣麻拜相,日后飞黄腾达,二十年太平宰相是稳稳当当的!” 李侍尧听得扑哧一笑,看了看店门上匾额说道:“我打潞河驿离京,这里是崇文门!你他娘的倒会瞎奉迎!你这店名字也怪,叫什么不好,叫个‘返谈老店,——这里头有什么说头?”说着进店,借着门窗透进来的光看时,是明三暗六一座大座厅,外间瞧着不起眼,窗低门面小,里头装璜却别致风格,三间大厅客座,偏东一间打通了后院厨房,北四西二和大厅相接暗房雅座,一色用桑皮纸婊糊洁净,四匝悬着十几幅名人字画,有写“屈醒陶醉随斟酌,春菲秋莼入品题”的,有写“韩愈送穷,刘伶醉酒”“江淹作赋,王粲登楼”“看曲槛萦红,檐开飞翠”“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纸色有新有旧,笔调风致不一,最醒目的一副中堂联却是集唐诗联,极精神的一笔颜体,写着:   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蔡老板见李侍尧凑近了眼看题跋,忙打火燃烛过来,笑着解说:“这是高江村(高士奇)老相国当年进京住的小店。当时我爷爷夜来作梦,祖爷爷说‘明儿有贵人来,小心侍候’,我爷爷见高相爷虽说穿得叫化子似的,精神气儿里带着的贵重,管吃管喝不要钱住了三天,高爷一高兴,临走写了这幅字儿留下。不瞒爷说,后来我爷和人纷争闹出人命下大狱,家里人带这字当凭据去见高相爷,康熙老佛爷听高相一句话,免勾!可不是神佛有灵,我祖上的福祉不是?爷说离京是潞河驿不假,那边‘蔡记者店’也是我家的,当时我还在那边,现今我兄弟掌着那边门面,您老人家跟前说句打嘴的话,熊赐履老相,张廷玉老相国,庄士恭、王文韶这些有名的状元,前头李又玳、李巨来、勒六爷这些制台,还有您,谁没住过我们店呢?”   “这么着说,”李侍尧尧尔笑道:“你这店真占了龙虎地儿了!”蔡老板一眼见李侍尧的两个跟班亲兵进来,掇凳子沏茶命伙计掌灯——这二位军爷这边桌子坐——赔笑给李侍尧布菜,口不停说道:“这是缘分,是咱们祖上有德占的坟头冒青气儿!爷先用一口笋片再吃酒,这几个小菜是小的孝敬您老人家的——积德积福神佛自然佑护,那真是加减乘除一丝不爽!您瞧这崇文门外鬼市街,名字多不吉利呐,应试举人老爷都不愿住这,家家客栈都空着多半房,只有我家返谈店,一夜一钱二人争着住,这块辟邪,出进士出状元!”说着招呼:   “给二位军爷上菜,军爷们不用酒,红焖鸡条子肉上满海碗!”   “哎——来了,军爷们请!”一个伙计腰围水裙肩搭毛巾,在后院高声答应着托一个条盘大步出来,雪白的馒头两海碗鸡肉热香四溢墩放在桌子上,两个戈什哈都喜得眉开眼笑,听李侍尧说声“你们别拘束,随便吃”,各自便伸箸淋淋漓漓夹肉送口。李侍尧只一笑,转脸又问蔡老板:“你既说人都争着住你的店,我怎么瞧着这么冷清的?”蔡老板看一眼风雨如晦的外间,笑道:“爷,您明鉴!今儿个西山辞枫叶日子——我这店东院都住满了的,都是公车举人,雅人想事儿就愣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儿。这个天儿,还要结伴儿游西山,说这场下过,枫树叶儿就掉铃儿了——爷别看这会子点灯,那是天阴得重!平日晴天,日头还不落山,鬼市还不到上市时分呢!”   李侍尧寻思半晌,才晓得“掉铃儿”就是“凋零”,不禁一笑。一边吃,有一搭没一搭和蔡掌柜的闲话,听得外头泥水脚步声近来,知道是小吴子回来了,他放下箸转脸看,小吴子已经进门,身后还跟着个瘦小伶仃的年轻人,料是崇文门关上的,只看了他一眼,问小吴子道:“怎么去这么久,关上没有人么?”   “回制台话,”小吴子冻得吸溜鼻子,呵腰赔笑道,“今儿天下雨,又过重阳节,早早儿就封关了。标下跟留守的书办说了半日,他们才去叫了管关的刘三爷来。三爷,您当面回我们爷的话!”李侍尧这才认真打量这位“三爷”,干茧绷瘦的个矮个子,橄榄脑袋两头尖,秃得发亮,鹰钩鼻子扫帚眉配着一脸麻子,两只椒豆眼不住眨已闪烁,穿一身酱色市布夹袍,腰束得细细的,呵腰立着脚下一拧一动,一望可知是个泼皮。这样的东西,也配在自己跟前亮“三爷”,李侍尧一咧嘴几乎要笑出来。因问道:“你是关上总监刘三爷?”   那叫“刘三爷”的也在偷偷打量李侍尧。这位名震天下的总督他还是第一次见,没想到也是个不足五尺高的精瘦汉子,年纪在五十四五之间,疙瘩眉毛黑豆眼,鬓边还有二寸来长一块刀疤。一般的鹰钩鼻子一般的满脸麻子,穿一身宝蓝宁绸夹袍套着酱色小羊皮凤毛坎肩翘足坐着,一条腿抖一只脚拧摆,仿佛浑身机簧消息儿一按就动的个角色,一条又黑又粗的辫子六合一统帽儿压着拖到脑后,几乎搭到地面,不用问是假辫子。他嘴一咧几乎也要笑,心说“换换衣服咱俩半斤八两”,口中却笑道:“这是爷取笑,折煞了小的草料!”说着极漂亮地打个千儿下去,“小的刘全给制台爷请安!刘全——京城里守号人都叫我刘三秃子!”   “哦,刘全——是《刘全进瓜》戏上那个名字?”   “回爷的话,是!戏里刘全是忠臣孝子,小的也是!”   “好!”李侍尧笑道,“只是你这脑袋,再顶个大南爪,阎王老子近视眼儿,准问‘底下那是什么瓜?’——”一句话说得几个人都笑,李侍尧又问:“虽说过节,也不是甚的要紧节气。京畿关防朝廷有制度,内务府有规矩,怎么都撂下差使,这么早回家高乐子,这成话么?”   他起先笑着说,刘全折腰笑听,至此已带了质问口气,刘全忙敛容道:“这关上差使并没人敢怠慢。爷知道眼见要过冬至,这关上都是内务府的旗下人,各人都有主子,主子家过节得回府里请安。历来定的规矩,逢元旦、端午、中秋、重阳、元宵五个节都要见主子口府侍候。就是小人,也不是回自己家,方才这位吴爷是到西直门和爷府叫我来的。小人也知道责任重大,断不敢玩忽的!嗯——呢呐!”说完有棱有角干净利落又给李侍尧打一躬。   李侍尧想想,刘全的话也真无可挑剔,沉下了脸,不耐烦地一摆手道:“你既来了就成!立刻开关放行,我要赶快进城!”不料话音刚落刘全一仰身子回道:“大人要进城没说的,不过车子上的货要验关缴税。留下他们看货,明儿卯时开关,小的亲自把货送到府上。”李侍尧冷笑一声;说道:“这不是私货,是广州海关上的厘金,还有孝敬太后老佛爷的几件东西,验什么,又收的哪门子税?开关!”   “爷要进城只管走,放货进城小的不敢!无论厘金税金,只要带财物进城一律征税,这是奉旨的事!”   “厘金本就是国税,你崇文门敢征国税的税?”   “小的放肆!这是关上历年规矩,从来过往官员,就是王爷,也得验关缴税放行——嗯——呢呐!”   李侍尧已铁青了脸,浓云布满了额头,翼边刀疤连着筋绷得老高,一抽一动的煞是可怖,疙瘩眉压下来,眯缝着的眼睛里闪着凶狠的光,声音变得低沉嘶嘎:“我——要是不让你验货呢?”   “小的端碗吃饭,没法子的事。”在李侍尧的威压下,刘全身上颤了一下,怯懦地看了李侍尧一眼,旋即恢复了平静,语气中却加了小心,“今儿眼见天已经黑了,又下雨。大人宁耐在城外头歇一宿,容我口去禀明我们和老爷,明儿大人和他说清白,一句话的事!”   话说至此,双方都毫无容让余地。此刻在茶馆吃茶的军汉们都已集在返谈店外候命,他们空着肚子喝茶,一个个早已饿得饥火中烧,见这秃子和他们“大帅”一递一句斗口,早已大不耐烦,围在门口盯着屋里乱口高叫:   “大帅别理这王八蛋毬皮癞子!咱们自己弄开城门楼子自己走路!”   “这个囚攘的真不识抬举,天上掉下个脸愣是不要!”   “把他缚起,把他缚起!嘿!这兔崽子,就这么拴驴橛子似地站着和我们大人斗口!”   “妈的,老子进去把他蛋蛋儿阉了,看他是验不验?”   “小子……”   “哼!”   “真的不知道喇叭是铜是铁!”   ……一片嚷嚷嘈杂不堪,附近几家店铺的人都惊动了,只是天已黄昏色暗,风凉泥水大还下着小雪,出来看热闹的人不多。李侍尧一摆手止住了戈什哈们叫闹吵嚷,喝道:“这里是北京,不是广州!都退回去听我的令!”转身对刘全说道:“他们跟我出兵放马,打出来的丘八,说话口没遮拦,你别见怪。”刘全却仍是一脸嬉笑,晃头晃脑的满不在乎,回道:   “他们是痞子,小的也是痞子!痞子碰痞子,弟兄比鸡巴一毬样儿!这个么,小的最没脾气了——”“你甭跟我嬉皮笑脸。”李侍尧一口打断了他的话,“就是户部尚书来,他也得给我放行!海关厘金就装着五车,这城外头怎么关防?出了丁点差错,和珅有几个人头?”   “爷为这个担心?”刘全一听就笑了,”无碍的!税关的关丁就驻在对面那排营房里,就为怕有的银子验关,不及进城,我们和爷特地请丰台大营调来一哨人马,关上供应维持关防。就这返谈店,老蔡家支应这种差使不知多少次,从没有出过闪失的——老蔡!”他突然冲老板叫了一声。   “哎,三爷,有什么吩咐?”蔡老板早已听得懵懂看得臆怔了,身子一哆嗦呵腰道:   “侍候着您呐!”   “把东院住客迁到后院,”刘全半个主子似的吩咐道:“给李爷腾出东院上房,货车都推院子里。里头由李爷的亲兵看管。外头我去安置关防,把这条街都护住了!”又呵腰对李侍尧赔笑道:“这么着可成?”   李侍尧阴着脸没有言声,刘全如此处置其实没有什么差错。但今夜不能进城他无论如何都觉得是扫了自己的面子。今晚被挡在北京城外苦等一夜,就为明日让和珅验货抽税开关放人!这件事怎么想都别扭,让人受不得。他觑着眼轻蔑地看着刘全:这么个油头滑脑的瘪三,给我的马弁当跟班也觉得蹩脚,居然在自己跟前没上没下跳踉指挥!就是和珅他也略知一二,不过是军机大臣阿桂张家口练兵时候一个跟班儿的大头兵,自己每到军机处,每每见他提着个大茶壶,满口“者者是是”,满脸带笑容,逢人便请安,看座儿就倒茶……这么个角色,几年间抖起来,就有了如今这副嘴脸!他看着刘全那副不阴不阳干笑着的脸,蓦地生出一个念头,很想就这么劈面一掌掴将去打他个满脸花……   李侍尧思量着,冷冷一笑说道:“我不认得你,和珅么,早先见过几面,现在升到四品官,就这么拿大的?既这么着也好——你回城去禀告你们和大爷,就说下官李侍尧在此奉命专候进城……”“不敢不敢……”刘全忙笑道:“大人取笑了——和爷就说来关上亲自迎候大人的,实在是和亲王五爷召见,分身不得,这头的事又不敢坏了规矩,只好请爷委屈一夜……这都是我做下人的难处,大人略体恤些儿,就是周全我的草料了……”李侍尧听听这话还算入耳,透了一口粗气站起身来,说道:“不吃了,我已经饱了——告诉和珅,明日皇上要接见我,今晚阿桂在府里等我说差使。叫他看着办!”说罢又吩咐:“叫弟兄们过来,东院里把车安置好,店里弄大锅饭先垫垫饥。我们就在这泡着等姓和的。”说罢抽身去了。   老板等一众人忙都随了去。   店里只剩下刘全一个人发愣,他还在掂掇李侍尧方才那番话的分量。他心里十分清亮,李侍尧不是个好惹的角色。当年人试贡院,因试卷里错把“翁仲”写作“仲翁”,恰逢乾隆巡视春闱,捡出考卷指正谬误,钦命“罚去山西作判通”,在山西又遇当朝“第一宣力大臣”国舅宰相傅恒带兵打白莲教飘高徒众,自告奋勇出谋划策奇兵奔袭黑查山大获全胜,一举廓清晋陕两省造反徒众。天子门生加上宰相全力扶掖,富贵逼上来挡都挡不住。直升道台又直升户部侍郎,治理云南铜矿又兼管了安徽铜矿,出任安徽布政使旋又擢升广西巡抚,到一处一处政声鹊起,升官升得遍官场目瞪口呆。乾隆屡次明诏表彰“各省督抚中最为出色”   与雍正朝名臣李卫比较,“有其野不失其斯文,有其粗而无其俗,治安理财军政民政可用无疑”。一般的将军总督,唯独他赏穿黄马褂再加双眼孔雀翎子,谁也没比!——但今晚自己拼全力恃候,还是招惹了这主儿。一头和珅,一头李侍尧都是红得紫头萝卜似的,哪个抬抬脚都比自己头高,挤在了夹板缝儿里这可怎么好?左右思量难以两全,他“啪”地自扇一个耳光,一跺脚出店回城。   蔡老板在东院安置好李侍尧上房里歇了,连后店做饭的厨子都叫过来,帮着把车拉进院,卸套苫油布喂牲口。怕冷,又给李侍尧屋里生火点了炭盆子,打了满满一澡盆热水,看着把肉包子粉汤送到各屋,呵腰赔笑进上房禀说道:“制台爷,这店池水之地,就这模样,委屈您老人家了。小的料着和大人今晚必定来见您的。您要没别的吩咐,小的前店里也得照应一下。这院里原来住着几个孝廉老爷,这辰光怕也快回来了,人家不在挪了房子,得赶着巴结赔不是……”   “那也没什么打紧,大不了少收他们房钱就是了,我这头自然补着赏了你。”李侍尧脸色已经不那么难看,似乎有什么心事,坐在炕沿上双脚泡在热水盆里对搓着出神,一笑问道:“你怎么知道和珅必定来见我?”蔡老板笑道:“京里京外谁不知道,傅老相爷在外头出兵放马,尹元长相爷病重,军机处只剩了阿桂相爷和纪晓岚相爷是傅相上折子请旨让制台爷进军机处料理政务。您要升相国老爷和大人不能不知道。刘三秃——刘爷这么一折腾,他更得来弥缝一下了!和爷,那是天下第一伶俐人,如今又得了圣眷,将来同朝为官天天厮见,断断不肯开罪您老人家的。”李侍尧略一顿,点头笑道:“你信息灵动,好长耳朵!去吧——你私自给人挪房搬行李,自然也得去举人老爷那儿‘弥缝’一下了”。   “爷圣明!”蔡老板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线,“那也是万不能得罪的,今日是举人,明日不定就是进士、状元,后日许就是宰相!遍天下开店的不愿接他们这些主儿,就为他们身份位置儿不定不明,谁晓得人家日后做什么官呢?有些穷老爷吃了住了一抹嘴就走,要钱就瞪眼,孝廉老爷就像——我说句打嘴的行话——出了名儿的婊子,难侍候!”   李侍尧听得哈哈大笑:“出了名的婊子,名妓——好!还有‘身份位置不定不明’,这是‘妾身未分明’,小老婆!哈哈哈哈……说得好!”摆手喘着笑道:“去吧……去侍候姨子们吧!”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隔窗只能看见外间影影幢幢的房屋高低错落,像在暗中窜伏跳跃不定的怪兽倏往倏来,郊外阴寒的风一阵紧一阵慢,发出微徽的吆呼声在檐际墙头回流鼓荡,房顶上的承尘和窗纸都像活物一样忽翕忽张,两枝蜡烛也随节舞蹈时明时暗,越显得屋里静寂温暖。李侍尧洗了澡,只散穿一件绛红绵里夹袍、散趿一双软拖鞋,适意地在屋里踱着步子,他要理一理思路,明日见乾隆皇帝,皇上会问什么事,又该怎么回奏。   一件是收成,是必问的。珠江今年发洪水,冲了四个县,全省减产一成,有十万难民要赈济安置。离开广州前他早已处置停当,每户拨银一两半,各地建了粥棚,难民入冬前都住进椰树窝棚。广东地气温暖,再不至过冬冻死人的,但一是柴草不足,要用钱从邻省买,二是湿气太大,春暖要防瘟疫,药材须得预备足了,才不致临时手忙脚乱。二是天理会教匪韦春生在罗定聚众造反,盘踞大云雾山,自己亲自督师进剿救平,四千匪众溃散被俘,韦春生逃亡梧州,中途落入预设包围,生擒押赴广州……   这是皇上最关心的,虽然早有奏折详明陈说,见西恐怕还得详说。这里头有个分寸把握的事,说得小了不见功劳,说得贼势浩大,又要追究地方失政责任,已经有人讦告他“误杀良民”,都察院御史王平,翰林院编修稽横已经联名弹了一本“贼匪人不过千,而剿杀四倍此数,是以良实百姓首级贪邀朝廷功赏,贼下而欺上,蠧国而害民,该督丧心病狂至于此极!”皇上虽已驳了这弹劾折子,自己恐怕还要有所解说……还有广东天主教传教建教堂,地方百姓擅自入教的事,吸食鸦片的也越来越多,查禁东印度公司运烟趸船的事……纷纷如麻尽人心头,忽然心头一热,想起阿桂给自己的信“皇上有心令兄人值军机,以俾益政务”……任军机大臣参赞机枢,位极人臣,这固是殊恩殊荣,但若不是傅恒在缅甸身染沉疴,尹继善病在垂危,这大的好事一时也落不到自己头上——太高兴了,立刻就会招来皇上厌憎。“轻狂”二字足可断送如花似锦前程……思量着,他已有点意马心猿。听见房顶屋瓦上沙沙一片响,才回过神来,命站在堂房门口的小吴子道:“吴世雄,雨大了,再去看看车上苫的油布,有的物件不能着雨淋。”   “扎!”   吴世雄答应一声转身跨门出来,立刻惊喜地叫道:“大帅,是雪,是小雪珠子!我跟大帅去广东,六年没见过雪啦!哈哈……真是希罕巴物儿,落到嘴里还他妈甜丝丝的……”东厢里的戈什哈们有的久不见雪天,有的是广东人根本没见过雪,也都出院来,高兴得乱叫:   “又见着雪天儿了!”   “啧啧,到手里就化了,瞧不清模样……”   “要在广州,这会子还热得冲凉呢!”   “少见多怪!碎米似的,有什么好玩的!”   “回屋回屋!失惊打怪的,小心大帅生气!”   “孩子气!”   李侍尧只一笑,没有制止众人。他对军士们满口粗话,其实他自己却是进士底子锦心绣口,也极喜爱雪的,也想出院里张开两臂嬉闹。但如今眼见拜相,要讲究城府闳深气度雍容,略一怔,返转身来回里间半躺在炕上,掏出怀表看才刚刚儿到戌初时牌,一手曲肘而枕,一手把着纪昀新赠他的《阅微草堂笔记》游目浏览……恍惚迷离间,忽然西院前店一阵人声嘈杂,有笑声有骂声,似乎还夹着蔡老板的解说声,李侍尧放下书坐起身来。吴世雄见惊动了他,忙道:“敢怕是那群举子游西山回来了。爷只管安卧,我去叫他们安静些儿!”   李侍尧笑道:“你去也无非狐假虎威吓唬秀才。左右我也睡不安,出前店走走——你们只管看牢我们的车就是。”说着便披大氅,因外头天冷气寒,又换一双乌拉草统履蹬上,漫步踅到西院前店来。   回来的举人有二十几个,有的锦袍皮坎肩,有的寻常市布袍褂,有的寒酸得袍褂补丁连缀,一个个冻得青头萝卜似的,唏溜鼻涕的,统手抱肩跺脚的什么怪相都有,七嘴八舌闹着要热汤暖和身子,要“赶紧上饭”,还有要“烫热热的酒来”,有几个举人指着老板鼻子唾沫四溅问:“凭什么搬我的东西换我的房?哪有你这样开店的?!”那老板掬得一脸都是笑花,双手抱揖团团周拜一句话一弯腰:“列位老爷!别说你们都是天上文曲星,今科春闱一个个都要连登黄甲,天安门楼子底下御街官,就是寻常挑脚伕来住店,也都是小的衣食父母,怎么敢怠慢呢……”他解说着,李侍尧听“都是文曲星”不禁一笑,就墙角一个桌边坐下,一个伙计忙就捧上茶来,李侍尧吸了一口,听老板说道:“东院几位爷换房子也要千万体恤。官家临时征用,小的哪敢违拗呢?天地良心,姓蔡的要是希图银子故意儿委屈各位,叫我子孙男盗女娼!千差万错阴差阳错总之列位爷大人大量一笑了之的罢!这么着,各位回房歇着,热水正在烧,饭也立马就成,今晚饭钱店钱概不收,算小的孝敬各位老爷一点心意——我还希图着各位春风得意,高发了再来小店赏小的银子呢!”   那群举人原本不依不饶,听见不收钱,已是神气转了和缓,有的笑有的骂徉徉徜徜散去回了后店。只留下四五个举人,看样子是原在东院住着的,等着伙计领到新住处。老板仍旧一说话一打躬,“曹爷吴爷惠爷马爷方爷,嘻……你们换住西院东厢房。且请先回房,小的稍待备酒给爷们消寒。嘿嘿……”李侍尧打量这几个人时,年纪仿佛约可都在二十四五岁上下,一色都是黑市布马褂,袍子或灰或蓝或米黄或靛青各不一样,一个个俱都器宇轩昂举止安详稳重,却都不理会坐在角落里的李侍尧,自顾揖让说话。   “今晚本说曹弟做东请客,这店主硬挡横儿要代做东,只好恭敬从命的了。曹弟,今个诗会你占鳖头,年纪你又最小,又是浙江望族子弟,得这个彩头,高第是必定了的!”站在门口的高个子举人操一口江浙话,笑着对中间一个瘦矮瓜子脸年轻人说笑着,又道:“我们要照依牌头的啦!”那姓曹的年轻人未及答话,身边靠西窗一个胖子说道:“阿拉今个西山一游,白相得快活,吴兄的诗兄弟乡居时就拜读过,今天屈就第二,小弟至今不服,嗯——   岚气绰约绕重峰,晚枫回波映绛云——西山秋气一笔揽尽!”他话没说完,北边饭桌旁立着的一个国字脸笑道:“兄弟还是觉得曹锡宝的诗好——丹心不耐西风冷,绛云出岫绕峦回。   霾笼苍碧掩古道,怅望关河伤心翠——这份沉郁隽永耐人寻味,耐人咀嚼!”“马祥祖评得不公,吴省钦评得不公,惠同济评得也不公!”站在胖子旁边一个圆团脸举人尖着嗓门道:   “曹锡宝的诗颓唐、吴省钦的诗小气,你们的诗我都不敢恭维。”“那该是你方令诚的最好了。”惠同济笑道:“嗯——今日游西山,天气大老寒。我要穿薄点,感冒准吐痰——多好的诗呐!”   一句话逗得众人哄堂大笑,坐在旁边的李侍尧也不禁暗地吞声一呛。却见方令诚大大咧咧笑着道:“回房多气闷呐!我们就这里说话得趣儿——老板,我们喝茶等饭——诸位兄弟怎么连童子诗都忘了咧?‘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文章八股挣功名,一掴一掌血,一掴一掌血,那叫实惠!”说话问伙计已经端了茶来,老板一边布茶一边笑说:“小的要说列位爷又笑小的吹牛了。当年高藩台——高凤梧老大人住我店,他是几科都没有发迹的。这次遇了贾士芳贾神仙,他问功名,贾神仙说‘明儿东厕里去看’。有个促狭鬼夜里到东厕,用笔在墙上写了个‘不中’。高爷第二日起早去看,谁知他暗中乱画,笔划不连,写的竟是‘一个中’!可见功名有天意、有夙因、有祖德,并不全在文章上头论高低的,话又说回来,列位爷一个个天庭饱满地额方圆山根正土星亮,五个人准占满五魁门!小人敢打保票的!”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点头微笑,老板又过来给李侍尧续茶,却听吴省钦道:“蔡家的这话我信。功名的事谁说得定呢?还要看主考的脾胃,房师的缘分。今年主考不是纪大军机就是阿桂爷,听说皇上调了广东李制台进京也不定就主持三十九年春闱。今年的题,难揣摩!”   李侍尧一直闲坐微笑着听,原本要起身回房去的,听说到自己,又稳了稳身子。老板却怕这起子人口无忌讳说出不中听话,一边续茶一边赔笑小声道:“爷在这枯坐多没意思呀!   小的到芳红阁叫几个学戏的孩子,东院上房也宽绰,唱段子给爷听。成不成?”李侍尧情知他的心思,只一笑,指指茶壶道:“这个放这里我自斟自饮。你只管去招呼他们。”   **********************************   第二章   曹锡宝惠同济吴省钦方令诚马祥祖今日西山一游诗酒酬醉,此刻兴犹未尽,竟全然没有理会他们说的“李制台”就在眼前。听见说考官试题,乏也没了累也没了饿也忘了。方令诚见伙计端饭供餐,伸脖子看着说道:“不就是炸酱面么?先给别房的人送,我们吃最后一锅!”又对众人道:“我猜呀,准定是纪大烟锅子点主考!他管着礼部,天下有名的衡文大师,总裁《四库全书》,如今又正蒙圣眷,他不当主考谁当?”他的目光咄咄逼人:“纪晓岚不同阿桂,这是学究天人识穷天下的硕儒。就好比童子给老师作八比,你只管写天人性理这些大道理给他看,看几行就不耐烦,刷了你的卷子,黑脸出场!理要醇正,味气要透着老辣,六经典籍引用精当,既不能小家子气,也不敢随意卖弄。这才能合着他老先生的意儿!”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高个子吴省钦支着二郎腿坐在椅上,一手把玩着辫梢说道:“——别忘了他是个大才子!你只管弄些险峻立论子曰诗云胡乱融通,如何讨得他欢喜?也要讲究文采风流,节律比较铿锵,大道存本儒雅相辅,阴阳水火相济,肯定就入了他的法眼!”他顿了一下,“阿桂爷讲究大气,汉唐文章英雄气,他见了就高兴;若是点了刘墉,笔笔下去层层说理,如絮棉、如剥蕉、如抽丝,讲究的是严谨细密;也或者就点了李制台——他是个粗秀才,一直在外头行伍上办差,从没主持过会试,唯其如此,也许万岁爷因他没有门户之见,秀才瞎蒙儿猜题难——果真点了他,可就难琢磨了。”   李侍尧正听得入神,忽然轮到了他,不禁一怔,想想“粗秀才”三字也不算辱没自己,“没有门户之见”还是好话,心里稳住了些,坐着提壶给自己添了茶听话。却是那个叫惠同济的胖子插话,他身子靠椅背半仰着,伸直胳膊按定了茶碗盖,一脸笃定的神气,说道:   “现在兆惠将军出兵新疆,桂中堂管兵部,断断不能分身主持春闱。大理会白莲教几处闹事,刘石庵大人也点不出这差使。你们读过盛时彦给纪中堂的《阅微草堂笔记》写的序没有?”他有点自豪地睨视众人一眼,清清嗓子背诵道:   文以载道,儒者无不能言。夫道,岂深隐莫测秘密不传,如佛家之心印,道家之口诀哉?万事当致之理,是即道矣。故道在天地,如水泻地颗颗皆圆;如月映水处处皆见。大至治国平天下,小至于一事一物一动一言,道无不在焉。文,其道中之一端也。文之大者为六经,固道所寄矣,降而为列朝之史,而为诸子之书,而为百千之集,是又文中之一端,其言皆足明道……   他抑扬顿挫尚未背完,方令诚笑着打断了道:“依着惠贤弟说,要是纪大军机主考,我们先得把经史子集四库全书都背过来才能敷衍?你说的什么呀?明白些儿,赶紧说几句能懂的话吧!”   “兄弟只一句话就明白了。纪中堂不好侍候。”惠同济一下子笑了,“李皋陶(侍尧字)好糊弄!”   李侍尧咕的一口茶咽了,心里笑骂:“你妈的胖猪佬,老子‘好糊弄’——等着瞧!”   偏转脸看时是那个团圆脸举人叫马祥祖的在反唇相讥:“李侍尧好糊弄?你别瞧他待下头人一口一个‘妈的屁、操你娘’,似乎是个行伍粗人,赏起人来也豪爽,其实心性儿最是睚眦计较细如毫发的人。这都是带兵带出的毛病——他到江西视学,搜捡进学秀才。那哪里是查夹带?直是官府捉了江洋大盗搜贼赃!说出来辱没斯文丢人现眼,连袍子补丁都拆开了,叫秀才弯腰掰屁股查看——”说至此众人已是笑了,李侍尧确有此事,傅恒还专门写信骂他是“市侩无赖之举。损人之身伤己之德,必为士林所嗤”。今日对景儿果真撞上了,心里一烘便觉脸热上来。马祥祖哪里理会得到角落坐的这干老头子心思,只顾自说:“这群秀才真是个个切齿,又无可奈何,当时有首诗就是说他的。”他清清嗓子,怪腔怪调吟道:   天教吾辈受飞灾,司寇今年视学来。   岁考诸生佯告病,乡场多士怕遗才。   老童怀挟都搜尽,新进手心俱打开。   纵使明刑堪粥教,须知桃李要栽培!   众人哄笑声中,李待尧木着脸端茶一吸,却是半点滋味也没,放下茶杯起身回了东院。   “李爷李爷……”老板一直站在旁边提心吊胆,见他沉着脸拂袖而去,紧迫几步出来,傍着身子陪走,慢声细语笑道:“爷别计较他们后生们……小人这块开店多少年,这种事见得多了。嘿嘿……品评考官揣摩试题有口无心的话,这耳朵进去那耳朵出来就得!那年湖广李巨来抚台也是,几个举人评论说他是‘伪君子真小人’——那是多狠的话呐!真教人吞不了咽不下,李抚台也只一笑就撂开手了。嘿嘿……别看这会子他们信口胡嘎,真到出龙门看龙虎榜拜房师时候儿,照样儿狗颠尾巴似的绕着你转着撒欢儿……”李侍尧笑了一下,说道:“我的度量不见得比李抚台小,不计较!把他们名字抄给我的跟班,或许我还照应些个呢!我回去歇着,和珅来了随时禀我。”蔡老板赐着看他脸色,果真不似发怒的光景,又夸说几句“真真的宰相度量公侯气派”,蹑脚儿返回前店,拱着手对几个孝廉赔笑道:“爷们出去邂了一天,虽说坐轿往返,山上转悠也能把人腿悠直了。都乏透了的人,天儿又冷,吃碗炸酱面,再喝碗羊血汤,暖暖和和钻被窝儿.多美呀!”招呼着伙计上饭,口不停说道:   “作文章写诗,大展才学的日子有着呢……”众人于是忙着吃饭,曹锡室端碗喝了一口汤,说“好”,夸老板道:“这也不亚于西安老东门的羊肉脍汤了——老板能说会办事,怪不得生意兴旺!”“借曹爷的吉言!”老板忙笑回:“爷这回必定高魁得中,日后稳坐堂皇太平宰相二十年,日进斗金!” “这老小子真是八面玲珑,顺手就灌一大碗米汤!”惠同济小口嚼着一片肉笑道:“锡宝有福携带一屋,你能辅政二十年而且是日进斗金,咱们是小秃跟着月亮走,人人都要沾光了!”“功名的事谁说的定呢?”方令诚已吃完面条,用勺子在肉汤里搅着捞肉,笑道:   “我朝相国做到二十年以上的,康熙爷跟前的熊赐履明珠索额图也有二十年。朱光标、尹泰不是正牌子。张廷玉不消说,从二十几岁机枢参赞,七十悬车不许归隐,是异数。乾隆爷手里傅六爷是头号红军机,纪中堂虽说早进军机处,去年才拜大学士,阿桂中堂尹中堂也都年头儿不够……我朝公明正道的二十年宰相还真是不多——”他突然想到,熊赐履明珠索额图三位前朝名相都是或黜落或囚禁;张廷玉几番磋跌才得了死后荣名;庆复讷亲甚至做了刀下之鬼,傅恒尹继善虽然圣眷不替,年纪不大都病得七死八活……“而且本朝宰相多不善终”   一句话生生吞回肚里。   众人见他突然打住,不言语低头在汤里捞肉,一副神情专注的模样,都觉得好笑,吴省钦叹道:“宰相在位时日长短与国运相关,大凡治安稳定国祚绵长,宰相也就坐得稳。汉周勃是三十四年、灌婴三十年;唐郭子仪二十六年、文彦博五十年、赵普二十九年、李林甫是十九年、杨士奇是四十三年、杨荣二十年、谢正廷三十年。至于南宋未年宰相甚至数月一换,明崇祯十六年五十四相……这些宰相也都是人中之杰,奈何国家气数已尽,也就跟着倒霉的了。”方令诚笑着反驳道:“国运不昌宰相就换得勤?魏司马懿是二十二年,隋杨素是二十六年,五代冯道长乐者子历事四朝,改朝换代都无碍的!还有曹操,建安二年拜司空,到丞相魏王终,在位二十五年——你倒说说看!”   “令诚说的是。宰相在位长短与国运无关。祖上有德、自己修德,忠臣辅佐明主,自然锦衣玉食,大官做得长远。”马祥祖一直侧耳静听,忍不住插话道:“别的我不敢说,曹操就是大忠臣、司马懿也是,这样的臣子执掌朝纲,皇上哪有个不放心的?圣眷好,自然做得长远。”   马祥祖平日为人并不迂腐,沉湎制艺,八服制艺为苏东之首,曾出过几部墨卷讲章的,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众人以为他调侃戏谑,都不大在意。只方令诚读过他的文章,知道些底细,见马祥祖一脸郑重其事栗栗敬畏神情,试探着问道:“足下读过《三国演义》么?”   马祥祖剔着牙缝吐了口什么,无所谓他说道:“哪还有大过四书的书?家父打我们懂事就教训,关汉卿的《红楼梦》、施耐庵的《搜神记》、罗贯中的《西游记》……这些书统可一火焚之!《三国演义》不是蒲留仙写的么?是才子书,我小时偷着看过一遍,那里头都是裨官野史齐东野语不足寓目,再不然就是说鬼说狐,讲神说佛的因缘故事,很没有趣味……后来大人见了,打一顿,书也烧了,从此我不读那些书。”他舐舐嘴唇,又旁若无人喝汤。众人早已听得痴痴茫茫,至此才明白此人竟是经史子集一概懵懂野史小说统统糊涂,不禁一片笑不可遏。方令诚因正色说道:“令尊庭训风范令人敬佩。如今还有几人懂得这个道理的?其实就是司马迁的《史记》、屈原的《离骚》这些书也都很可以一火焚之的,留下一部《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足够我辈读书人受用的了。”马祥祖道:“是,这正是家父教训的。”   “不过呢,入场总为做官,忠臣的名字不能不记得!”方令诚一脸肃然,冲着发愣的马祥祖道:“像马兄方才说的曹操、司马懿都是吾辈楷模。但马兄知不知道,史上头号忠臣可并不是曹操,那是有个‘凌烟阁排行榜’的!”   “那……谁是头号呢?”   “赵高,秦时的。”   “哦……再接着呢?”   “王莽。”   “这这是第二了。”   “再接着才是曹操、司马懿。”方令诚忍着一肚子笑,掰手指如数家珍,“这只能拣着有名的说,隋朝杨广是圣明人子,手下都是忠臣,到了唐朝、像杨国忠、李林甫、卢杞,宋朝的蔡京、高俅、秦桧,明朝的严嵩严世蕃爷俩、王振、魏忠贤——这都是臣子榜样,要记得牢了,将来金殿昭对,万岁爷问“马祥祖,你做臣子以史上何人为典型?’你就只管磕头,说‘臣要学曹操,鞠躬尽瘁死而后己,当一个丞相魏王辅佐吾主!’——那多得意!”   马祥祖忙摆手逊谢道:“我哪里有那样福气!能做到魏忠贤就不错了。”   话音刚落,已是笑倒了一片。惠同济捂着肚子在墙上直不起腰,吴省钦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一手指着方令诚,一手扶着椅背吭吭咳着道:“该剜舌割头,真真的口孽!”马祥祖兀自瞪着眼问:“这有什么好笑的?”曹锡宝拭泪笑道:“仁宅兄上了他的当了……你真该从《三字经》好好读起……叫他们这么着诓你!”方令诚此时才笑得开怀,又擤鼻涕又擦泪,对吴省钦道:“马仁宅要做魏忠贤,那先得割掉下头那活儿才玩得转呢!……不说了不说了,也该歇下了……我还要和锡宝弟说点事,请他捉刀做篇文章。老板把我俩安排一个屋—   —不和你们逗乐子了……”蔡老板喏喏连声答应着,又命伙计收拾碗筷。众人纷纷起身,惠同济犹自问询:“什么文章?要不要我们马老兄来作?”忽然听见店外有人问:“蔡家的,我们和大人来了——李大人歇着了么?”说着便见刘全进来,接着又是几个衙役跨门而入,一阵冷风随人鼓进来,吹得烛火摇动,举人们顿时都敛去了笑容,随着店伙计散入后店。蔡老板忙叫伙计“快到东院禀制台爷”一路小跑迎出店来,果见和珅已经下马,站在拴马桩前灯影里两手对搓着,似乎在出神。   这是个生得十分俊气的年轻男人,看上去只二十出头。略带长弧的方脸上一双杏仁眼,像用墨笔描过似的眉又黑又细,高鼻梁下的鼻翼微微翘起,面自如五唇红齿白,溜肩细腰,穿一件雨过天青宁绸夹袍束着玄色绣金线卧龙带,上身套着件玫瑰紫巴图鲁小羊皮风毛背心,黑缎六合一统帽上还嵌着一片汉玉,一条粗细匀称的辫子极仔细地从脑后直垂腰间。蔡老板天天见他还是头一次这么近迎见这位贵人,心下不禁暗想:和爷这体态相貌扮得赛会观音了,口中却笑道:“给和爷请安——爷吉祥!大冷天儿,天又下着,爷快请里头安置!”   和珅仰脸看看天,伸出掌试试,笑迫,“说不清是雨是雪,这只能叫老天爷打喷嚏——丢星儿,不能叫下雨。”说着便进店,一头走一头道:“皋陶大人住哪?带我去见。”   “已经进去禀告了,大人就这里稍待。”蔡老板和一众四五个伙计磨锭儿般围着和珅一群人殷勤侍奉,抹桌子掸椅子给和珅沏乌龙茶团团乱转,又叫“端包子来给爷们点心”。和坤笑着摆手止住了,说道:“你甭张忙,我还有事,见过大人就走。”也不落座,只在地下转悠。一时便见进去禀报的伙计带着小吴子从东院侧门进了前店。小吴子仰着脸环视一眼众人,冲着和珅客气地一点头,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淡:“您驾就是和珅大人?”   和珅脸上凝着笑容,微一点头说道:“是。”   “我们大人正在写折子,刚焚上香,请和大人在这里等候。大人说,这里不比广东衙门,简慢处请和大人谅解。”   “务请回禀制台大人,我今晚是抽空儿出来拜见的,还有急务要办。大人要忙,容下官先回去。明早再来请安,要候见时辰短,我等大人写完拆子见过再回去。”   “请和大人稍候。”   小吴子说罢,将手向椅上让让,蜇转身就去了。和珅也不理会,掏出表看看,在屋里悠着踱了几步,问道:“你这店名儿怪,透着雅致,谁起这名儿?”蔡老板从伙计手中接过热毛巾捧给和珅:“爷擦把脸——这店名有来历的,有个故事儿呢!早年我爹开店时候,北京有个活神仙叫贾士芳,常来店里吃酒。有一回显神通,当着众人把个酒坛子皮布袋似地翻了个个儿,陶面朝外釉面朝里——这事传扬出去,远近都叫我们‘翻坛店’。这名儿谐音儿不好听,不知道的人常问‘是不是老鳖翻潭的意思?’改成昙花的‘昙’,又有人说像庙名儿。后来一个孝廉老爷给起了这个名儿——说是雅俗共赏的。有这股儿神仙气,意思好名字又好,老爷们都爱住。”   和珅听了连连点头。他的品级在北京城虽说只能算个芝麻官,但一头连着军机处,一头挂着内务府,本人是三等虾还兼着銮仪卫指挥差使,关税收上的银子六成缴大内使用三成回缴国库,官不大,六部和顺天府、步军统领衙门,没有哪个官衙真上管得了他,外省进京的官,京差外差回程过路都要在这里撞网,看和珅脸色,锱铢较量分毫必争,留买路钱,最是能扫官员体面的小衙门。偏是和珅毫无架子,此刻一点官派也没有,家长里短和蔡老板谈,从家务到生意,说天气又讲到年景,絮絮娓娓如对家人。蔡老板受宠若惊,小心周到应对,听和珅问起门外鬼市,忙笑道:“这种天儿不成,天太冷,又湿气大,逛市的少,练摊儿的自然没了兴头——爷想买点什么希罕物儿,自己不方便来,小的给您跑腿物色。”“也没什么忌讳的。”和珅留神听着东院动静,笑吟吟啜茶说道:“想买几件鸭子张的料器烟壶,几令宋纸,一直弄不到真货,人说鬼市上货全,不知道真的假的。”   “真的!除了龙蛋凤凰蛋,没有鬼市上买不来的。”老板嘻嘻笑道:“东城根、御问桥、棋盘街和崇文门外四大鬼市,数这里货全。为甚的呢?一种贼赃,在城里头销怕官府失主逮住了,逃都没处逃,一等大家子破落了,卖古董怕熟人撞见不好意思。这地府儿偏僻,鬼市就兴旺。这道半街巷子,打西头看起,胡家店玉器、翎子张的顶戴花翎、云林斋的京装绢扇、冰玉斋的首饰。再过来就是南纸、宋纸、古墨端砚、汉瓦、书画、旧书、碑帖、烟料,什么古剑旧书唱本膏药花木,各种细狗……爷要烟壶宋纸,有!小的跟怯刘说,准定给您弄来地道真货……”他又说又比方,谁化二两银子买了一张古琴,到云林斋估价,竟是东晋时的物件,能值一万,某某买一盒围棋子儿,打翻了碰破漆皮儿,原来是金子做的……旗下破落户子弟怎么着不成器,背着老爷子掏弄古董出来换钱,董香光字画、高士奇的字、宋徽宗的鹰、吴道子的观音送子图,都值三不值俩的出手……   和珅和他兜搭闲后,只为捱时辰等李侍尧的信儿。又看表时已过戌未到了亥初,里边仍是毫无动静。刘全早等得焦躁,心知李侍尧有意拿大,消遣自己主仆,咽着唾沫禀道:“和爷,诚亲王家二十二爷夫人买的几个女孩子今晚在府里演习,几个侧夫人都在看,颐珠爷也在。再回去迟了不说我们有事,倒像是故意儿简慢人家,还有您从五台山给二十二爷请的吕洞宾像,邯郸玉枕,您不亲自回去,怎么好叫家里人给人家?这么着,奴才在这等,李爷要问着,就说明白了,明早儿爷一大早就过来招呼。这么着可成?”和珅咬着下嘴唇略一沉吟,笑道:“我和皋陶公并没有过节儿。你进去再禀一声儿,就说我再三致意,确实有急事,请李大人拔冗接风。李大人实在忙,明日天亮我再赶过来请罪。”说着站起身来立等。   脸上仍旧笑微微的,对老板道:“你晓事,明儿有空来看看你家那个坛子,再带我鬼市上头转悠转悠。”   刘全到东院一遭转眼就回来了,已是气得红头胀脸,脖子筋鼓得老高,径对和珅道:   “哪里是写他娘什么奏折?明摆的欺负人!上房一溜都黑灯瞎火的!敢情在挺尸叫我们等!   那姓吴的说,李大人的禀性儿,黑着灯躺床上打什么‘腹稿’,叫我们老实等!——这不是纯拿我们爷们开涮么?”他呼呼直喘粗气,脸上浑不是颜色,放粗骂道:“王爷我见过,军机大臣我见过,他人毬不是人毬树根不是树恨——”他没说完和珅已喝止了他:“放肆!你以为你还是三唐镇的拼命赌徒?你还是刘家当铺的少掌柜?讲话要有分寸!李大人打完腹稿还要草章,夜深不便再搅扰他老人家。相烦蔡老板代禀一下,横竖我一早就过来的。”温存文静一番吩咐,屋里忿忿不平的书吏衙役都回过颜色来,没有人再吵叫鼓噪。老板直送他们一行出巷子口才蜇回来,想望和珅度量器宇,犹自感慨不已。瞧瞧东院毫无动静,北院东厢窗上灯影煌煌,是方令诚曹锡宝在合计写文章,他也不敢就睡,只坐外店静待东院出来问话……方正朦胧间,小吴子进来,劈头就问:   “人呢?和珅人呢?大人要召见!”   “唔,啊!”老板一愣,醒过神来,才想到是问自己,忙起身赔笑答话,将和珅离去时情形委婉说了,又道:“和爷极敬重李制台的,再三致意道歉,请制台谅解,明儿一早就过来给制台老爷道乏……”他没说完,小吴子已经去了。蔡老板犹自站着发呆:这么着一比较,这位制台怎么也透着不近情理,故意找茬儿生事模样,何必呢?   ……小吴子进东院上房一长一短转述了老板的话。李侍尧一时没言声,一挽袖轻轻在砚中磨墨,望着幽幽烛光,瞳仁黯得像土垣里嵌着的黑石头,腮边肌肉抽搐了几下,嘴角吊起一丝狞笑,说道:“这个小白脸,我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哼!”   “大人,”小吴子惶惑不解地看着他的上司,“您要弹劾他?”   “弹劾!——他配?”李侍尧咬着牙笑道:“这不是你问的事。叫弟兄们装束齐整,明天摆队进城。谁敢拦,听我的令,只管拿人!”   小吴子瞪大了眼,失口道:“爷!这可是北京城啊!”   他还要往下说,但李侍尧的眼神制止了他,者者连声退了下去。李侍尧这才铺纸濡墨,焚着了香,在奏事折子上写道:   奴才李侍尧跪奏:前奉旨垂询,尔之离任广州,谁可代之?着李侍尧秉诚据公举荐,以备核实任用。钦此!按奴才自乾隆十二年蒙思授副参领,旋擢参领,历任正蓝旗副都统,热河都统,乾隆二十年任工部侍郎,即调户部,同年末署广州将军。其间虽屡膺京职,乃其实多赴外差。或理铜政,或办军务,或协办查案,未尝一日居机枢横览全局。奴才素性疏澹,与人落落寡合,惟知奉主以诚勤谨办差耳。虽君子之交不废私谊,然奴才之私友实无堪当此大任者也。   他住了笔,沉吟片刻接着写道:   督抚大员乃国家屏障,代天牧一方疆土百姓,为最要之缺。广东广西邻接海域外藩,华洋杂处汉夷混居,且民风鹰鸷刁悍易于聚众滋事,是以历称难治。以奴才所知,云南巡抚孙士毅聪查干练,湖广巡抚勒敏敏于历事,或可当此任也。   写至此,上下文连贯起看,立时便显出了毛病:表白卖弄。慢说两广总督任缺远不及两江任缺,即使真的是“天下第一难”,也不宜说得非自己莫属。他嘬吮着嘴唇仰身出一阵子神,又提笔疾书:   奴才质本愚鲁才具中平,历任封疆,皆蒙天语谆谆教诲,书简密折事无巨细直通九重,皇上宵旰余绪朝夕指授方略,始得差使粗具无虞,然离任细检,遗误失漏之处在所皆有,近当赴阀面君,一则以喜,又得慰奴才渴想恋主之情;一则以愧,恐奴才早日错失之处,致劳主上之忧。荒寒郊驿青灯孤影,临颖念主之思,不禁慨然涕下……   他又看看,满意地放下了笔。听听屋外动静,仍是一阵一阵的风,呼呼的声音似乎大了些,时而有细砂撒在窗上一样的屑细沙沙声,窗纸都有点发潮,灯下看去颜色黯淡。唯其如此,更显得静谧安宁,祥和温馨、暖烘烘的催人欲眠。他伸欠了一下,说道:“不早了,我要睡了……”   李侍尧多年养成习惯闻鸡即起,早课也有一成不变的章程,起身先读半时辰书,打一套长拳,吹一曲洞萧然后办事,因此寅初就起来燃烛读书。一群随行戈什哈素知他的规矩,都齐整站在厢房檐下屏息待命。寅正时牌李侍尧准时出院来,在清冽的寒风中伸开双臂深深呼吸几口,拉开架势正要冲拳,听到前店有人声,想是和珅来了,便吩咐:“和珅来了叫他外头等着。”话刚说完人已进院,却不是和坤,原是自己在京府中管家李八十五和先期回京的师爷张永受联袂而入,来接自己的。李侍尧皱皱盾头道:“昨晚小吴子没说么?叫你们在家等着。万一大内有什么旨意,你们都出来了,难道叫女人们接旨传话?”   张永受和李八十五赶着几步上来给李侍尧请安,李八十五笑道:“桂中堂府里传过来话,说傅相爷今天回京,已经到了潞河驿。万岁爷有话,李侍尧要到京,先见见阿桂,然后引见,纪中堂接傅相去了,军机处没人,桂中堂说偏劳李制台径直去军机处,万一主子要见就不费什么事了。和张师爷商量了一下,我们就来给您报信儿了。”李侍尧听乾隆有话,垂手一呵腰道:“是。”回身叫道:“小吴子!”   “在!”   “套车,进城!”   “扎!”   一阵马嘶骡踢腾入忙乱,骡车已经停当。蔡老板一众伙计也都赶来开门送行,李侍尧也不再坐骡车,骑马从东昀车门出来看时,天色微曙而已,巷道里和珅派来的营兵提着灯笼星星点点,仍在来回巡戈,满街的车印泥迹都粘住了,几个起早背书的举人站在街边远远地看。李侍尧也不理会,鞭梢向后一扫,车队便望崇文门辚辚萧萧而来。返谈店和崇文门其实只是咫尺之遥,出门向东一箭之地再向北约许半里便是。李侍尧犹恐进城迟了误事,紧赶着催骑,顷刻便到崇文门,只见城门已经开了,拉水拉豆浆的车、柴炭煤车、烧土车、运萝卜车吆吆喝喝隆隆轧轧时断时续往城里运,几个当值税丁坐在门洞口,点着气死风灯收钱,除炭车每车三文其余都是一文过门,虽说这么丁点的生意,收税也是正儿八经一丝不苟。李侍尧见税关衙门还没有开衙,便命李八十五和小吴子:“你们去看看!”   “是啰!”李八十五忙应一声,便和小吴子赶过来。那收账的是两个人,见他二人过来,嘘着眼看时,小吴子鞭杆子在桌上梆梆敲了两下,说道:“喂!叫这些车让让道儿,和你们和爷说过的,我们大人要过关!”收账的见他气势都吓了一跳,盯着看时,其中一个认出李八十五来,笑道:“是八十五爷嘛!这么大早李大人就进城?和爷昨晚交待有话,李爷跟别个不一样,叫我们小心侍候。他卯正时牌前一定赶到,亲自送李大人进城。”李侍尧在马上勒着缰绳,暗中看不清什么脸色,语气却甚平和,说道:“等到卯正就太迟了,我要赶着进军机处。你们和大人来,代我致谢就是。”李八十五也笑道:“阿桂中堂专候着我们爷呢。”说着,不言声给两个税丁各递一个小包,挤眼儿道:“格舒老弟,回头这里弟兄,我还有点意思。”   那个叫格舒的似乎是个头头儿,手指掐破纸捏弄一捏弄,便知是小金饼子,嗫嚅了一下,冲守护栏的税丁喊道:“有官车过——前头的进去,从这辆车拦住!给李制台让道儿,哎!你干什么?退后一点,老子不收税你敢过这道门?喂,瞅什么?说你呢!把你那头老叫驴往后拖——快!”说着冲李侍尧龇牙一笑,说道:“和爷说过亲自来接您进城的。您这都是宫中银子,抽税也有限,请爷先带车进去,回头我们和老爷再去找您,按账本子结算得了——”他活没说完,城门里边一串四盏灯笼,都可有西瓜大小,灯笼上写着碗大的“和”   字,逶逶迤迤蜿蜿蜒蜒近来。格舒一笑,说道:“和爷来了。”李侍尧“嗯”了一声,看着灯影里和珅呵腰下轿,趋前参拜,说道:“生受你了。起这么大早来接我。”   “这是卑职的差使,从来不敢怠慢的。”和坤面带笑容,不卑不亢站直了身子,“请大人行门里奉茶说话。”   “我急着有事进城,万岁爷有旨着军机处叫我进去。”   “大人要进城,没说的。”和珅将手一让,说道:“您驾请请了——不过,骡车要留下验关缴税。”   李侍尧腾地红了脸,按捺着火说道:“车里是海关厘金,是皇纲——你懂么?”   “大人,除了军饷,有兵部勘合皇封标印,其余都要验——这是卑职职责所在。”和珅目光游移看着别处,脸上仍旧带着牢不可破的微笑,徐徐说道:“昨晚卑职请示了内务府堂官赵畏三,他兼着户部侍郎的职。老赵说,海关厘金可从免验,由内务府和户部折算输赢账,但其余财物还是要查。单说大人,原没说的,但这里差使直对万岁爷负责,每隔五天养心殿来提银子都要——查账。您这么大官,断没有不问的理,再者说,大人这次不查,下次再来总督巡抚也设法查。卑职只是皇上在崇文门的看门狗,自有不得已的苦楚,请大人务必鉴谅。”说完,舐舐嘴唇垂手低头。   李侍尧看这铁头猢狲一副刀枪不入架势,很想夹头一马鞭打将去,嘴角肌肉抽搐了几下,阴沉沉问道:“这里头没有我李侍尧一文钱私货,我也不像有些个狗杂种,头削的竹签子似的四处钻刺。除了厘金,都是内务府交办下来的,给那拉主子娘娘,钮贵主儿采办的东西,难道也由着你搜捡抽税?”   “大人请看,”和珅似乎压根没听见他话中讥刺意味,手指向排成长龙的车队后边,“那几车猪,几车羊,还有那水车活鱼,进城就拉东华门进大内,御厨里当天用的,也都要缴税。这里内务府请旨定的规矩,卑职不敢孟浪。”   “我要不肯呢?”   “回大人,那卑职只好关门。请旨定夺!”   “妈的个蛋!”小吴子在旁耐不住,破口骂道:“别说你个狗颠尾巴小小道台,就是直隶总督、巡抚,能把我们大人拦在城外吗?吃草料长大的东西——给脸不要脸!”几个戈什哈早就烦躁得乱拧乱动,“唰”地卸下肩上火枪平端起来,一个戈什哈叫道:“给老子让路,不然就他妈牺牲了你!”跟车的亲兵们也都用手扣刀,稀里哗啦一阵阵怒目盯视着和珅。税丁们平素只会对老百姓吹胡子瞪眼,哪里见过这阵仗,一时都傻了眼,有个提灯笼的忘神,一松手灯滚落地下,其余的税丁都缩到门洞边儿.一个个脸色煞白腿肚子抽筋。只有刘全十分野性,双手叉腰一个虎步挺身出来,冲众亲兵大喝道:“北京城还轮不到你们!—   —妈的,有种就开火!”   和珅眼中闪过一丝怯懦,旋即冷静下来。他自己就曾跟着阿桂当过亲兵,不过阿桂为人平易,不似李侍尧在外久任封疆,自负文武全才,养得一身骄悍跋扈之气。思量着,喝退刘全,对李侍尧又一躬,说道:“我也是当兵出身。在西大口跟阿桂中堂剿过马贼。但请制台约束下人,不要无礼。这里是我的辖地,验关又是我的差使,卑职不敢难为大人,大人也不必让卑职过于难堪。这里多少人看着,失了官体大家不好看相。”   李侍尧在马上回头张望,其时已近卯时,天色渐渐朦胧清亮,果见不远处人头攒拥,拉货伕、进城的乡民被税丁拦着,痴痴茫茫伸脖子瞪眼看着这边,他绷紧了嘴唇,从鼻子里透一口气,说道:“这个你看看。”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封明黄缎子小包递给张永受。张永受捧转给和珅,和珅展开看时,是李侍尧奏说广东任上百姓私自勾结西洋人,学说西洋话的折子。尾处敬空赫然写着御批。和珅忙跪下展读,上边写道:   览奏甚慰。丈夫一怒,血   溅明堂五步,卿之诛刘亚匾一举何伟哉!今广州之屑小匪类,罔顾天朝体尊,蔑视理法政令,或图斗升小利,或存枭猿之志,乃效鹦鹉学舌子西夷,擅自教授外人华语。事虽琐细而体大,宜卿防微杜渐,卿之斩刘某,圈禁洪仁辉于澳门,处置甚善,非惟无须请罪,肤且发旨礼部、四夷馆着天下周知,恩旨表彰矣,卿其来京再作详奏。钦此!又,圣母皇太后七旬华诞,为铸发塔所用黄金白金,卿可于海关厘金中可动用者,暂行兑换一二千两,以资急用。由户部盈余补出。此事宜密,慎勿外泄,切切。   下面钤的是乾隆随身小玺:   长春居士   和珅心里轰然一响,大冷天儿.额前蓦地冒出一层细汗,原以为自己占足了理的,这一道密谕,粑自己的“理”剥得精光。这怎么处?!他毕竟天分极高机警过人的人,心知李侍尧有意给自己穿小鞋,但此时只要一开口,说什么都是错的。“宁肯不说,绝不说错”八个字在脑海中一划而过,因什么话也不说,头轻轻在地下碰了三下,双手捧还折子。   “走!”   李侍尧冷笑一声,朝马屁股一鞭。骡车队滚滚而过,圆头包钉轮子在门洞石板地上隆隆辗过,发出像坛子里那样的闷声。   **********************************   第三章   “侍尧,你来得极是时候。”李侍尧递牌子进军机处,阿桂刚刚接见一批官员端茶送客,二人相交多年,见面没有寒暄,头一句话便道:“这里有几份奏折夹片,我已经叫他们捡出来,都是白莲教徒异动情形,你先看看。皇上今天上午未必能召见你,除了任上的事,这些事见了你也是要问的,你心里要有个数。”   李侍尧接过一叠子厚厚的奏议夹片折页,轻轻放在炕桌上,他毕竟不肯失礼,就地打个千儿请安,说道:“中堂吉祥!”觑着看阿桂时,气色还是十分好,只是看去老相了许多,原来方正英毅的面孔比先拉长了,还不到五十岁的人,眼睑已经松弛,胡须也带了杂色,一双三角眼深这得黑不见底,只在顾盼时精光一射慑人心目,挂了霜一样浓眉也是灰色,压得低低的,布满了鱼鳞纹的眼圈也有点发黯——这是中年人劳倦过度百试不爽的证据。李侍尧慨然笑道:“几乎天天有书信公事,却是远隔万里云山——上次进京中堂去了青海,我们有七年没见面了,中堂的背都有点驼,看去也老了,只是精神去得,深沉得叫人心障。”   “你还是盛壮,那么精悍外露。”阿桂莞尔一笑:“前头折子已经拜读了。圈禁洪仁辉,收监黎光华,粤海关监督李永标剥官袍顶戴,当营囚十脊杖流配三千里。一刀劈下刘亚匾血流满地,赫然震怒之下胥吏股栗变色,有个衙役的水火棍都唬得落在地上——可都是有的?”李侍尧笑道:“桂中堂露出当年本色了。这番话活似茶馆里鼓儿词先儿说《刘统勋私访济宁府》。”阿桂指指窗外等候接见的人们,提起笔道:“你先看吧。今年霜落得早,冬天也来得早,几处遭灾,四十多个府要赈济,冬粮、春小麦种粮,还有冬衣、口外军队被服更换——他们等我的批条去户部办理。忙过我们再谈。”说着便伏案疾书。   李侍尧点头称是,偏身上炕,依在窗边看那些夹片。这些夹片都是外省督抚道府随奏事折子附寄到军机处的,有的和奏章直接关联,有的只是另外附加说明地方情势,以便军机大臣阅读时明了奏章本意,大大小小有几十件,长的上万字,短的只有几十字,没头没脑甚是杂乱。李侍尧却甚有条理,先把夹片分省份各自挑出看,却是川楚陕甘豫五省的占了约八成,其余直隶、山东、福建占一成多,其余都是零星事件。这么着,大体心中已经有数。接着又挑出省送文案,再从题目中挑出要紧的。夹片讲究要言不繁,因此写得长的必定紧要,或者是军机处批转命其详述的,再挑出来。约一袋烟功夫,夹片已经分出急旨、缓旨和约旨三类,他信子拈起一件,便看住了,是河南巡抚徐绩的夹片文字:   据查鹿邑县有混元邪教,混元与收元、无为、及白莲教等,均属同教异名。据荣柱审讯樊明德,供出入教者三十七人,所有毗连鹿邑之安徽毫县民人丁洪奇、张菊业经拿获,其余伙党仍彼此关会踩缉。并据裴宗锡报,访获丁洪奇、张菊二犯,搜出抄经一本,现附星阅。至抄经内有“换乾坤,换世界,(反乱年)末劫年”等悖妄字样,与山东王伦等编造惑众之语相同,非寻常邪教可比……   他放过这一折,山东王伦邪教与甘肃苏四十三、王伏林聚众谋叛,和台湾的林爽文其中都有声气呼应勾扯丝连,统称“天理教”,其实仍旧不出白莲教范围。但自己从未涉及办理这类案子,逆教教义、怎样呼应联络、教中人从教规矩,一概满脑子浆糊儿,因翻山东的折页,却没有此类文卷,只有一张附在里边的九宫八卦图,一边写着“三十六将临凡世”,一边写着“二十八宿临凡世”,下突“末劫年,刀亦现”字样被水浸了,字迹已漶漫不清。再看,有一张户盛海等结拜盟誓单、写着“照抄《刘梅占红布》”字样,上边写着:   自古忠义兼会,未有过于关圣帝君者也。溯其桃园结义以来,兄弟不啻同胞,息难相顾疾病相扶,芳名耿耿,至今不弃。似等仰尊帝忠义,窃劳名聚会,夭地神明五谷地主韩朋!日月星光财帛星君韩福,玉皇上帝司命五帝郑日,观音佛毋五雷神将李昌国四大将军,上天神丹二剑神将玄天上帝福德龙神关天成、李色弟、方大洪、张元通、林永招五房大哥……自盟之后,兄弟情同骨肉……不敢口吐亵句,不敢以大压小,不敢谋骗兄弟财产、奸淫义嫂,不敢临身退缩…… 接着是天神共降富贵绵绵诸类话头,下边是几副对联:   身背宝剑游我门   手执木棍打江山   英雄豪杰定乾坤   万里江山共一轮   争天夺国一技洸   泄露军机剑下忘   飘飘摇摇影无踪   万物静观日己红   ……还有甚么“一拜盟心玉宝明,二拜誓愿招过上天神,三拜社公肝胆尽忠义,四拜交付一家四海人……”共是八拜,末了是“八拜后日称帝名封天”。   他这边坐着看得专注,阿桂已分拨儿接见几批大员,又叫了兵部武库司堂官,说及河南山东淮北早霜天寒,穷民无衣难以度冬,张家口大营军队被服换下来,不必就地发卖,调运内地交户部赈灾使用。武库司叫苦,说当兵的换下的衣服只可造纸泡浆用,卖了给军队打牙祭,是历年规矩,调出来军中有怨言。   “就你知道爱兵?”阿桂皱眉说道:“张家口都统说旧衣被服就地散给贫民了,喀布尔的兵衣说缴了兵部!我自己就是将军出身,不知道这些小伎俩么?统统户部收了——由各地驻营管带将领直接和户部办理,不经你兵部了——去吧!”   那司官吃了硬钉子,端茶呵腰喏喏连声退下,阿桂一转眼见李侍尧看夹片看得聚精会神,笑道:“歇歇儿吧.你才上手,许多事不知首尾,回头叫刑部谳狱司堂官给你譬说一下就明白了。”李侍尧含糊答应两声,才明白阿桂是和自己说话,放下夹片折页子,笑道:   “接见完了?我看进去了,只听人声嗡嗡,话语谆谆。说些什么,究竟没有听见一句。听你的活,这次调我回京,有意让我去刑部了?”   “分派你什么差使现在没定。圣意尚在犹豫不决……”阿桂仿佛不胜怠倦,缓缓晃动着身子,闭目养神,伸出手指掐着鼻梁侧睛明穴又揉又按,透着长气一边调息一边说:“刑部没有汉尚书,满尚书英阿其实是个泡衙门的。整日在印结局,跑光禄寺、大理寺,除了秋审决狱任事不管,要管的事就是油锅里捞钱——偏他是三爷府里顒珅贝勒的奶哥子!贴身贴心的包衣家生子儿。弘时三爷人虽不地道,毕竟是皇上亲哥哥,又死了多年,孤儿寡母的,没有大错儿,皇上不忍叫寡嫂伤心,再不肯折损他的体面的。只可再配一个能干的汉员把衙务料理起来……这其实都是外间难以知晓的要紧话,李侍尧听得极专注,点头喟然叹道:。”   弘时当年几次下手图谋皇上。皇上这片心……唉!太仁德了……不过话说回来,如今旗人里头,真能做事的也实在是凤毛麟角。我几次建议整顿旗务,折子奏上去都留中了。真的没法整顿了么?”   “没法整顿了……”阿桂悠长叹息一声,脸上似喜似悲,带着毋庸置疑的无可奈何,说道:“圣祖爷天纵英明千古一帝,世宗爷那是何等的刚决果毅!几次痛下决断整顿,结果呢?整一次出一次大事,整一次回过头来更加败坏!旗人一落草就注定有份皇粮,谁肯用力读书习武?当官容易升官容易,赏重罚轻已经成了规矩,谁肯真正为国家出实力做事?……   像一块烂透了的肉,臭鱼烂虾,能整顿变成鲜肉?不但旗务,就是吏治,你做两广总督在外,比我清爽,还能不能整顿?唉……这些事不如不想,越想越糟心,越惊心。只合住眼睡觉,醒来做事,能着些尽力尽心维持罢了……”说着,眼角竟浸出泪花来。   他如此忧虑国是,李侍尧又惭愧又感动,忙劝慰道:“《红楼梦》里说‘烈火烹油鲜花着棉’,盛极难继,历代皆有的事。旗人败坏腐烂,充其量也就百余万人,但吏治我看事尚可为。把住这一头,不致出大乱子的。”“你说的我也想过,吏治上确乎不敢松懈。”阿桂已恢复了平静。自失地一笑说道:“我说的是隐忧,根子上败坏了。《红楼梦》里还有一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外面儿上瞧还在熏灼鼎盛之时,正因事尚可为,皇上才加倍勤政事必躬亲宵旰不懈,你看,尹继善已经累垮了。上次看他,半日才认出我来。傅恒就是平日上朝,走道儿都蹒跚晃荡,这次病在缅甸,看来也难……就是我,当年你最相熟的,能挽三百个硬弓,五十斤石锁玩得滴溜儿转,是如今这模样么?眼见又轮到你了……”   “六爷的病到底怎样了?”李侍尧问道。他起始发迹靠的就是傅恒,一路平步青紫,其中,傅恒奥援也不无着力,他的身体李侍尧自然关切逾常,身子一倾问道:“一路听官场风言风语。有说只是疟疾的,也有说瘟瘴的,说路过湖广,勒敏专请叶天士看过,说无碍的、说不好的都有。你知道傅公待我极有恩情的,我一路不高兴,就为怕见六爷病重……”他低垂下了头,叹了口气。   阿桂眯着眼端坐不语,似乎在斟酌如何对答。许久,他叹息一声道:“无论德、才、资、望,事上待下公忠仁义,大节醇粹小节谨慎,本朝人物是没人能比的了,就是前代先贤,比起来也是难有其匹!人,大全了不成,唉……他是招了造化所忌……”这其实是把话说透了,傅恒病在不测!李侍尧心中一阵慌乱。他蓦地觉得一阵空落,此刻才明白,自己一生原来都在信托和依赖此人,一旦抽去这根主心骨,竟有些魂魄不能自主的意味!他的脸色有些发白,喃喃说道:“连叶天士也束手了?这……这……”阿桂其实和傅恒交往更深,但他久在中央机枢养成的深沉城府,讲究“万事不激动”,见李侍尧一副失神模样,安慰道:   “你、我、还有过去了的继善,就连纪昀在内,都是半生闯荡,一直仰仗着六爷,万岁爷更和他有骨肉之亲托着君臣之义,他实在是我们乾隆朝的柱国顶梁之臣。不但你心里不好过,大家都是一样的。他患的是瘴疫,叶天士开的药方用‘以毒攻毒’,砒霜下的分量很重,万岁爷和傅恒家人都劝阻不许用……这是一半人事一半天命的事……他打熬得好筋骨,体气原本壮实,回京慢慢调养,也许有些转机……”他那样老成干练的人,说着话已是泪光莹莹。   李侍尧还待说话时,门上太监进来禀道:“养心殿卜公公来了,有旨意!”阿桂和李侍尧忙都下炕来,已见卜义掀帘进来。   “皇上有旨。”卜义十分习惯地进屋站定,对两个鹤立待命的大臣说道:“傅恒已经到京,皇上即刻发驾至傅府视疾。皇上旨意,阿桂李侍尧亦可前往探视傅恒。钦此!”   “扎!”二人齐声答道:“奴才们遵旨!”   见二人还要跪,卜义忙笑挽住阿桂,说道““主子吩咐过免礼的,请爷们这就过去。”   又对李侍尧笑道:“这多年没见李爷,还该给您老请安的……”说着扎手窝脚便要打千儿。   李侍尧却和他十分熟捻,一千拉起,笑道:“你这条者阉狗,还不知是想我呢还是想我的小东道!——瞧你这身行头,如今是养心殿的老大了吧?”卜义却似乎有点怕阿桂,不敢放肆说笑,怯怯地闪眼瞟阿桂一眼,说道:“如今仍是王八耻的头儿,不过他在圆明园那块,我在内城里侍候。大人虽是玩笑,小的可当不起呢!”阿桂已经更衣齐整,淡淡说了句:“你回去缴旨吧。”便和李侍尧联袂出来。到西华门口,阿桂才问道:“你骑马来的吧?”   “是。”李侍尧突然觉得阿桂与几年前已在不相同,体态举止笑貌音容都变了,透着一股冷峻,令人难以亲近,因见问,忙道:“不过骑马去探视六爷大显摆,也不合体例,我还是叫他们备轿吧。”阿桂笑道:“家里人未必想着给你预备轿子。何必那么生分,就坐我的轿吧。省事省时辰。”说着上轿。李侍尧犹豫了一下,忙也上了阿桂的四人抬,一边挤着在阿桂对面落座,笑道:“如今外任道台都有坐八抬大轿的了,你这么大官还坐这个!什么事呀,一到北京就变了!”说着,觉得一动,像滑动似的轿身已经徐行,连轿外舆侠的脚步声都听不见,李侍尧想说什么,看看阿桂脸色。没言语。   傅恒府在城东老齐化门一带,离着鲜花深处胡同不远,其实从东华门出来要近许多路。   但东华门是当年崇帧皇帝亡国出逃的门,不吉祥,满州人初入关,不在乎这一套,康熙年还尽有在东华门递牌子的,雍正以后相沿成习都从西华门出入。东华门大早开门,宫中采办的活猪活羊鲜菜柴炭从这里进宫——已经成了规矩。但这一来,轿子就绕了远,几乎多走半匝紫禁城。见阿桂一语不发,默默望着轿窗外灰不溜秋的街衢,纷纷回避的行人,似乎若有所思,又似乎什么也没想,李侍尧耐了许久,问道:“佳木公,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阿桂眼睑微微一抖,从沉思中憬悟过来,“傅恒在老官屯被困,好容易等到援兵,他自己又病成这样,这个仗打不下去了,该是见好就收的时候了……”   “皇上,皇上怎么想?我在广东接见过六爷军里去采办药品的人,仗打得太艰难了,遮天蔽日都是老树林子,满林都是青蛇瘴疠,蚊子蠓虫儿蝎子小咬……不知死了多少人,毕竟和缅兵打仗倒是伤亡不多……但这事关乎国体,又只能打下去,皇上恐怕未必肯罢手言和。”   “噢,你说的对。但缅甸不同于蒙古,也不同于新疆,缅甸即使打下来,也还是和朝鲜、安南、日本、琉球一样,是外藩属国,难以法统归一。现在缅王已经修表,认罪请和,是讲和时机。就怕皇上那性子,一味要灭此朝食,再增兵派将。如果不能速战速胜,这锅夹生饭就难吃了……”   “你和六爷通信,他的意思怎么样呢?”   “六爷是统兵主将,他不宜主和的。”   “皇上呢?”   “皇上还在两可之间。有些小人不懂政治军事,只是一味逢迎,投君所好,撺掇挑唆着添兵增将打下去……六爷这次病重,如果不治,他也还要违心主战……”阿桂沉重地透一口气,仿佛心中有吐不尽的忧闷忧愁,徐徐说道:“所以……难呐!”   这一来,李侍尧也陷入了沉思。他在外历任封疆,一天到晚没完没了的钱粮刑名,属官任免地方治安,忙得不知所以,此刻才掂量出什么叫“国家大事”什么叫“军政要务”,刚刚到“天上宫阙”,已经觉得“高处不胜寒”了……心下思量着,试探他说道:“皇上圣明,高瞻远瞩。据我所知,军机处没有小人。至于三院六部、屑小太监,能左右圣躬视听的也没有,佳木公不必这么忧心忡忡。”   “我正要提醒你。”阿桂随轿身微起微落,皱着眉头悠悠说道:“国家有制度,大臣有体。和太监这类人来往,要有分寸,要循礼不悖。”   李侍尧腾地一阵脸红。   “你着在外任偶尔来京,我这话可以不说。”阿桂沉静他说道:“宦官是变了性儿的人妖。我说循礼不悖,就是要用‘礼’镇压他的性儿。亡汉亡唐亡明,就是赵匡胤‘烛声斧影’,死得不明不白,没有太监帮忙,成么?——这是殷鉴!太监性阴,真正的小人。你和他玩笑。他觉得可以近欺,就和你没上没下,日子久了不知生出多大的事!这在军机处是大忌……”   他没说完,李侍尧已明白是自己错了,他十分聪颖机警的人,立刻举一返三,——自己在外是一方诸侯,可以随意调侃左右,这里居九鼎之侧,视听言动只有一个尺子:礼,想到昨晚和和珅斗气,顿时也觉大为不妥,他立刻觉得不安了。搓着手沉吟良久,红着脸说道:   “今非昔比,我真是跟不上你的脚踪儿了,我在外随便惯了,又深蒙主子恩遇宠礼,生出了骄佚的心,佳木公这一提醒,深自愧恧,这些年不读书,连心都荒芜杂乱了……”因一长一短将进崇文门的事说了。   “你小看了这个和珅。和他相处,其实和太监相处是一个道理。”阿桂喟然说道:“他是我的跟班出身,跟了两年,只觉得勤谨媚巧,是小意儿,有时又落落大方,办事处人都好,而今越来越瞧不透了。参劾他,他没有错处,而且官也大小,但他一天到晚不是宫里就是王爷府,到处都有他的影儿,人人都在说他的好话,户部、内务府说是他的上司,他的官位又在銮仪卫,又晋了侍卫,竟是个盐鳖户(即蜘蛛)哪里也管不到!我们见皇上,一是递牌子,二是传叫,他是一抬脚就能进养心殿、进澹宁居……我和纪昀议论过他,纪昀说他是皇上——”他突然觉得颇难措词,纪昀的原话是“皇上裤裆里的虱子”,但这话无法引用,话到口边变成“皇上身上的御虱,没法捉”。李侍尧听得一笑即钦,阿桂却道:“是和亲王叫我举荐选的侍卫,又晋升观察道,他那么好人缘儿,差使又没什么失漏,想拿掉他也难呢!你和他怄气,大约也是听了这些话,江苏巡抚陆公举是你的知交,他过崇文门税关纳不起税,只身进京,你借皇上这道密谕替公举出这口气,可是的?”   李侍尧眼中波光闪烁,点头道:“公举,那是多清廉刚直的人呐!硬要一万两!他病在武昌,我去看他,拉着我的手只是叹息,说‘当清官难,见皇上一面还要缴一万两税银,这世事变局,没法弄了’……”“一项议罪银子,一项官员入京关税,都是和珅建议。”阿桂自嘲地一笑,“贪官犯罪缴了银子免议,清官进京缴不起税——真有意思!我去问皇上是谁的建议条陈,皇上说是他自己的主意,还说这两条有弊病,要取缔,却又没有取缔的明旨,总而言之是小人可畏,小人难防——”他还要往下说,轿一顿,已经轻轻落地,便住了口。   李侍尧已听得心旌动摇,有点晕轿的模样,苍白着面孔道:“现在还不知道圣意如何。若还没有定,请佳木公美言,还放我出去当总督。”   “这要看情势。”阿桂抬手示意他先下轿,说道:“你留军机处是我的建议,皇上没有旨怠,说到京看情形再说,现在什么话也不能说。”说罢二人下轿。   李侍尧下车看表,刚刚过了辰时正牌。三年来到此地,傅府与原来变化不大。只是原先三槛的倒厦门依着公府规模改为五楹过厅楼门。此刻时近隆冬,万木萧森间红瘦绿稀,一改李侍尧心目中万木葱笼形景儿,满女墙密不透风的长青藤叶子已变成墨绿色,间或盘结的蒿藤虬根蜿蜒仍旧苍劲有力,但叶片已经凋零,或隐或显藏在金银花藤中,像老人手背上凸起的蛟筋。墙内远近分层的石榴、槐杨榆柳树已经几乎完全落叶,密密的枝桠像一带做紫色的霭雾绵延到远处,不时有成群的麻雀、乌鸦、老鹳之类的鸟翩起翩落觅食。偌大一个公爵府,虽是笼在瞑暗秋空之下,丛树密林连绵夹着苍竹老桧雪松黑柏,仍显得蔚蔚蕴茵气象峥嵘。若在平日,傅恒府前此刻热闹还了得?墙对面沿海子一线长堤到处是车轿,舆夫轿侠长随伴当成群结伙在凉亭等候进府拜见的主人,大门前迎来送往的官员尽都衣紫腰玉翎顶辉煌揖让出入;东侧小门是来府拜见夫人的内眷,也是呖呖莺莺笑语寒暄之声不绝。但此刻因皇帝要驾幸此地,一切闲杂人早已摒退,扫得一根草节一片树叶皆无,显得格外空旷开阔,内务府前来净街待驾的太监有三十多人,还有傅府家人长随一百多人,都垂手侍立在门前石狮子旁待命,见他们二人远远在海子凉亭边下轿,早有一个家人飞也似跑来,两个人也不挪步儿,立定了等他传话。待近前来看时,都认得,是傅府的二管家胡敬阁。   “桂中堂、李爷到了!”胡敬阁临近放慢了步子,又趋跑几步打下千儿道:“万岁爷还有半个时辰才到。和亲王爷已经来了,还有兆惠军门、海兰察军门,都在东书房候着,请二位爷过去奉茶。”   阿桂点点头,向李侍尧一会意,一前一后随胡敬阁进府,只见府门、甬道、角门、府内各个偏院都是步军统领衙门的亲兵关防,佩刀快靴目不斜视挺胸凹肚直立,傅府素以军法治府,家人们也都各按方位柬带冠顶站得笔直,一路竟是鸦没雀静,一声咳痰不闻,只听脚下靴声橐橐在廊壁回音,反而更增寂静。二人沿正门甬道直北而进,过公府正厅时,阿桂留意了一下,这座正厅上悬着乾隆御笔匾额“敕封一等公府第”,平日从不开启的,现在各个隔扇门都洞敞着,是十几个苏拉太监守门——从东侧过去再向北,再向东蜇过一带花篱,进月洞门,便听东书房人声,却是和亲三弘昼的声气:   “我料着是阿桂来了,去瞧瞧!”   接着门簾一响,一个人呵腰闪身出来,二人都是一怔,原来竟又是和珅!正应了阿桂方才说的“到处都有他的影子”。李侍尧也不禁一怔。和珅却似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只冲二人含笑一躬,一手挑簾,一手相让,说道:“李制台也来了——请,王爷在里头呢!”阿桂面无表情,“嗯”了一声便和李侍尧前后进房,李待尧看时,果然兆惠海兰察都在,兆惠比几年前胖了些,脸颊上添了一道二寸多长的刀疤,双手按膝,一座塔似的端肃而坐,海兰察却不见老,仍是墩个子,黑胖圆脸,喝嘴吮唇的不安生,还冲二人背转一个鬼脸。中间炕上坐着五十多岁的弘昼,却是满脸烟容,两颊和眼眶都松弛地陷落下去,暖烘烘的屋子里,还穿着镶貂皮酱色巴图鲁背心,套着的蟒袍里边似乎揣着暖炉,瘦弱的身躯依在窗边大迎枕上,鼓鼓囊囊的看去有点可笑——这就是乾隆唯一的亲弟弟,遍天下皆知的“荒唐王爷”弘昼了。阿桂见他只二揖一躬,李侍尧因久不见面,便要屈身行大礼。   “罢了罢,你这秀才兵痞!”弘昼手里两个铁胡桃转得刷刷响,笑道,“大将军八面威风,和珅那么玩得转的人,都叫你给弄懵了——”他偏转脸笑看众人,“摆火枪队,扛王命旗进崇文门,你们听说过没有?你——”他又面向李侍尧,“这回进京,又有什么好物事孝敬我?我要的上带了没有?”   李侍尧到底打了个千儿才起身,笑道:“五爷也照照镜儿,瘦得统成个骷髅了,还要烧泡儿抽!我给爷带了几斤上好的银耳,还有西洋参补补身子。爷要的法兰西香水,白兰地酒也有一箱子。烟土是东印度公司的,比云土要好得多,有心违五爷的王命不带来,想想五爷待我的情分——爷知道,这干碍禁令的——衙门里搜缴上来垛在马厩里,我还是给爷带了些来,还有叶天士配的戒土膏,我也弄了几大包,爷都用用。能着些戒了最好,可怜见的爷这么体弱的,奴才也心疼!”   连鸦片带戒烟膏一块奉送,李侍尧觉得风趣,众人都笑了。弘昼打着呵欠笑道,“这么说真的是体贴你五爷了!掏钱难买老来瘦,人贵适意——你他娘的狗屁不通称霸,撤野惯了,原先读的书都当屎拉出去了!”海兰察笑道:“奴才原说过的,五爷是满腹经纶锦心绣口,我们这号子一肚子马绊筋,侍候不来爷的风花雪月。”和珅在旁插口道:   “我算服了爷们这些出兵放马的大军门了,李爷的火枪队要走了火儿,这会子和珅的游魂儿不知在哪郎荡呢!”   本来这是极好的和解节扣儿,李侍尧只消回敬一句玩笑话,一天大小事肚里嘀咕怨气也就消解,但李侍尧外面上爽明豁朗,内里倨傲自矜乃是与生俱来胎里带的毛病,只看了和珅一眼,却问兆惠:“老兆几时进京的?如今建牙开府,带兵还打头阵?这块刀疤还是不久才落痂的——你看人家海兰察,养得红光满面的,你这脸色怎么瞧都像酒色过度,淘虚了身子的模样儿。”兆惠本是个严肃冷峻人,在金川打仗和李侍尧混熟了,玩笑惯了的,只在椅上一欠身,微笑道:“你不用操心我,叫王爷照镜子,你也照镜子看!人都说广里女人高额头深眼窝儿黑脸蛋,不好看,怎么你就不嫌弃,弄得瘦猴儿似的,还耀武扬威回京见主子!”   “我当太湖水师提督,鱼虾米饭一天三饱一倒,自然红光满面。你是个登徒子,寡人有疾寡人好色,所以淘干了。”海兰察嘻笑道:“人说叶天士不通世务,是个医痴,也不是的。我听人说去给五爷看脉,说五爷是‘双斧劈柴,要戒酒戒色’,一抬眼见侧福晋愣着眼看他,忙又磕头说‘即使不能戒色,也要赶紧戒酒’——五爷,可是有的?”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只是一来候驾,二来傅恒正病,大家来探视,都笑得不敢扬声儿。弘昼笑得颤着身子,指着海兰察道:“这猴崽儿敢拿我开心——你问和珅,他给我府里采办东西,三夭两头见福晋,侧福晋他也都识得,问他有这种事没有?”和珅便觉讪讪的,红一红脸笑道:“爷哪是那种人!没有那种事的。”   “咱们说笑几句给六爷冲冲晦气,还要适可而止。主子身子不好府里下人们听见我们高乐,算是怎么回事呢?”阿桂听他们谈笑风生,早已心里不喜欢,只碍着弘昼面子敷衍迎合而已,此刻见机说道,“前头一路驿站送军机处的滚单,傅六爷过了高碑店病况见轻。我今儿其实有很多事要请示他。这里先给五爷禀说禀说,您虽不管军机处,还是总理王大臣——   缅甸战事不宜再打,趁他们修表谢罪称臣,稍加申饬允许求和这是难得的机会。”弘昼烟瘾犯了,鼻涕涎水的连打呵欠,和珅三步两步上炕,侍候他烧了两个烟泡,这才回过精神,因道:“这事何必跟我说?直奏皇上就是了。”阿桂赔笑道:“我是担心傅六爷劝皇上接着打,也担心万一六爷不予,激恼了主子决意用兵到底,所以要请五爷调停。万岁爷最听五爷的,您说话准成!”弘昼听得眼一亮,手指敲着炕桌说道:“成!五爷给你帮忙!”还要往下说时,听得外头脚步声快捷近来,张眼隔玻璃看看,对众人道:“圣驾来了,卜义叫我们呢,——咱们快换衣服。”   说话间卜义已经进来,果然是乾隆御驾到了,为防惊动傅恒,一切乐队仪仗不用,已在府门口降舆,吩咐先到诸臣不必接驾,径到西花厅傅恒卧榻再行见礼。当下众人一阵匆忙更衣,都换了朝冠补服,弘昼打头,依次阿桂、李侍尧、兆惠、海兰察,和珅尾随在后,从月洞门鱼贯而出。蜇至正厅前,大太监玉八耻已带着三十六名太监分两行徐步而入,捧着中栉、嗽盂、银瓶、银炉、更替衣冠肃穆雍容款款在西厅站定,接着是十几个嬷嬷、谙达、宫里有头脸的侍从女官簇拥着乾隆皇帝近来,弘昼为首打袖提袍,率众人衣裳悉嗦跪了正厅门前阶下,伏身叩头,李侍尧偷眼看,只见乾隆穿一身驼色缎棉袍,外边套着石青缎面小毛羊皮褂,头上戴一顶青毡缎台冠,腰里束着条金带头线纽带,青缎凉里皂靴踩得石板地面橐橐作响,已是六十岁出头的人了,发辫看去仍油黑发亮,弯眉下一双黑瞋瞋的瞳仁闪烁生光,修饰得极精致的胡须似隶书“一”字两头微微下捺,因离得不近,看不清脸上的皱纹,只这体态步履容貌,乍一看怎么瞧也像个不惑之年的人,思量着“主子英姿清爽,怎么调养来的?”听见脚步声近来,李侍尧忙低依了头,觉得脚步已到头顶,停住了,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窝着背尽力屏息着,用头轻轻在地上碰了碰。   “是李侍尧嘛!”乾隆果是站住了脚,离着李侍尧头顶只可二尺远近,问道:“是几时到京的?”   “奴才李侍尧——恭请主子圣安!”李侍尧一口大气透出来,身上才松泰一点,忙大声回道:“原来算计路程,腊月十五能到京,心里恋着想早点觐见主子,走得急,昨天晚上赶到的。”   乾隆点点头,说道:“朕已经知道。白问问你。待看望过傅恒,下午你递牌子进来。”   李侍尧方连连叩头称是,乾隆对众人道:“弘昼和阿桂起来陪朕先见傅恒。你们几个进房里候旨。福康安福隆安,带朕去见你父亲。”   阿桂二人站起身来,这才看清是傅恒的儿子福隆安和福康安接驾引导。福隆安是乾隆和嘉公主和顾额驸,兵部尚书。福康安和阿桂私交更笃,现任金川定边将军,是朝野有名的“小周郎”,能诗能文且是极其好武。年将而立,看去仍硕身玉立,目若朗星面如冠玉。他赶回京城,一来侍奉父亲的病,二来是阿桂要亲自带兵西征,点名要他跟从带兵参赞军务。   此刻却都不便见礼说话,只点头会意,随他兄弟逶迤到了西花厅傅恒下处。军机大臣纪昀是专陪傅恒的,已是守在阶下。   “药香太重了。”乾隆进院便皱眉说道。看着跪在廊下的几个太医,又道:“药香也是药,和主药混起来,就没有时辰火候了。而且还杂着檀香。”他顾盼着,一眼看见傅恒夫人棠儿跪在门内,料着檀香是她燃来敬佛礼拜用的,便不再说这件事,跨步进门,吁一口气说道:“棠儿,别跪着了。你看看你,熬得这样憔悴了……这里侍奉的事有儿子们就成。好歹也留心自己,你再病倒,傅恒怎么安心疗治?去吧——书屋里歇着,朕看过傅恒接见你。”   棠儿伏身听着,不知是激动还是感动,已是热泪涌眶而出,身子颤抖着抽泣,已经花白了的头发丝丝抖动,只泣声说道:“奴婢遵……旨……”乾隆这才进了里屋,福隆安兄弟拽起床上帐帷便长跪在地,傅恒已清醒得双眸炯炯,只是虚弱得没有一点气力,见乾隆俯身看自己,他也用目光搜寻乾隆,紧紧地盯住了,像是恐怕一眨眼乾隆就会消失似的,有些失神地盯着,许久,大滴大滴的泪水断线珠子似的从颊边涌淌滚落出来,喃喃说道:   “主子,主子……奴才侍候不了您了……奴才没用,连礼也不能给主子行,说话提不出气儿来……唉……没有想到我傅恒也有今日……”   乾隆心里一阵酸热,一拱一动,已是眼中满含泪水。他用无限疼怜的目光凝望着奄奄一息的傅恒,这是个英雄一世的满洲汉子,因是富察皇后的亲弟弟,自幼就选了乾清门侍卫,朝夕跟从自己,弱冠之年选散秩大臣出外办差巡阅大湖水师治军整顿,剿灭江西山盗,进袭山西黑查山,一举生擒白莲教道飘高,以招抚大将军出征金川,逼得一代英豪莎罗奔自缚请罪俯首称臣,主持军机处二十三年,文政、河务、兵事、钱粮、明刑……哪里事繁任巨,都有这个傅恒一力料应,且是待人诚挚有礼,循礼有体,人人心目中无事不能的英杰,如今到了末路,竟成如此光景!   **********************************   第四章   “老六,你何至如此?”乾隆勉强一笑,沉缓他说道,“别这样英雄气短嘛……你今年才五十岁,朕还指望着你侍候下一代主子呢!你从缅甸回来,朕原本替你担心的,要翻多少山过多少水,还要穿老树林子,怕你挺不住。现在到了北京,这就是你命大,这么多好医好药,你又不是什么绝症,何必像个女人样儿自艾自叹?”   傅恒脸上绽出一丝微笑,苍白又略带黄色的面庞像将要沉山的月亮,带着似悲似喜的凄凉,一眼不眨地凝望着乾隆,嘴唇嗫动了一下。乾隆顺势坐了榻前椅上,身子斜倾着聆听。   “能再见主子一面,我去得心满意足……”傅恒声气微弱他说道,像远远随风飘送过来的一缕游丝,却是十分清晰,连鹄立在乾隆侧后的弘昼几个大臣都听得到,“皇上当年龙潜,在雍和宫读书,我就当过伴读……在皇上跟前读书,还跟皇上淘气……”他眼睑闪动着,仿佛在如烟的往事中追忆到了自己一生最美好的辰光,嘴角撇着,竟带出孩子气的笑容,然而只是一瞬目间他又回到了眼前的场景:“……四十多年了,都是皇上训诲教导,提携着走过来的。人……一辈子能有这大的福,还有什么别的所求的?只是……只是……我守住了老官屯,却没能再有……再有尺寸之进,用兵之初,军机处和大臣里主战的不多,是我……执意请缨……没有打胜仗,且是牵掣了西北兵力,虚耗多少钱粮……这是奴才留下的最大憾事,皇上要重重处置,奴才才能安心走路……”说着,已是泪如雨下。跪在床前的卜义忙从小太监手里抽过手帕轻轻替他揩了,乾隆柔声细语说道:“用兵是不得已的事。如果说错了,也是朕头一个承当。当初收复孟拱,朕赏你三眼孔雀翎,你写奏章说,待全胜而归再领赏。既然没有克服敌巢,翎子缴回就是了。你虽不是全胜,毕竟己逼得缅甸上表请罪请和,也还是胜了。不要这样自责,朕听了也不好过……”他眼中噙着泪,声调温和得像长兄对一个小弟弟说话,“别胡思乱想,一切在后放放,安心调治,病好了再说。”   傅恒抿住了口,像在聚集全身的力量,眼睛一刻也不离乾隆死死盯着,许久,脸上泛出一丝潮红,吞咽了一下,说道:“缅甸政局已经稳下来了,再战不利。如若拼倾国之力打下来,又不能设流官政府常驻统辖,很不值得。从云南到缅甸,水陆军三万一千,现在仅存一万三千。不但军需药品供不上,兵力调动也极难,我军……我军阵亡的其实不多,都是水上不服瘴疫毒蛎病死的。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利,所以请主子下旨撤兵,将来再看情形施为。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胜。”   站在一旁的阿桂先是一下子放下心来,接着一股敬佩仰慕之情油然而生,当初出兵傅恒是主战的,现在退兵师劳无功而返,单就承认自己“错了”不但责任非轻,面子更是扫尽,一世英名举朝崇敬也全然不顾!这要多么大的定力,多么忠忱的志量!审视着傅恒平静的面庞,阿桂心里一阵烘热,含泪说道:“春和公,别想这些事,也别说了……主上圣明烛照洞鉴万里,自然有妥当安置的。”弘昼也垂泣。却仍是带笑说道:“傅老六,留着点气力,皇上指望你做的事还多着呢!我那里好吃的好玩的东西要什么有什么,想着了只管要——上向你说高士奇那幅字画,没舍得给你,今儿带来了,给了棠儿……”说笑着,已经带了哽咽。   “五爷也有儿女情长了……”傅恒微微笑了笑,轻轻嗽了一下,说道:“这些话我不说,皇上和军机处碍我的面子也不说,于朝廷更无益……待到不得不说时再说,皇上的体面更要紧……我都写在折子里了,那……”他虚弱地抖着手,指着桌上叠得齐齐整整的文卷,“……都在那里……我的遗折……唉……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他突然剧烈地咳嗽两声,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随着鼻翼嗡张,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纪昀忙叫:“谁当值?当值太医进来!”   乾隆已立起身来,怔怔地看着两个太医忙活救治,看着跪在床里的两个丫头服侍喂药,傅恒的脉息又渐渐平和下来,只是脸色蜡黄,像被抽干了血,又像晒干了的生姜那样泛看土色,已经不能再说话,兀自努力张着眼睑,用无神的瞳仁洞视着乾隆,乾隆见他这样依恋自己,心里一发酸楚,替他掩掩被角,轻轻抚了抚他额头,温声说道:“宽心无为静养,守时而不违命……朕去了,你稍好些再来看你,需用什么东西让儿子们找内务府,已经有了旨意的……”像是怕再看到傅恒的目光一眼,他说了句:“纪昀留下看护……”便转身出了花厅,径往书房而来。阿桂李侍尧弘昼诸人只向傅恒默默注目片刻,也跟了出来。花厅书房原本是通连一排的上房,棠儿早已知道这边动静,自跪在书房门口迎候,见乾隆过来,叩头说道: “拙夫犬马之疾,劳动圣驾玉趾亲临,奴蜱阖府荣宠蒙恩。感泣主上悯怜臣下之德意,矜念万岁谆谆慰抚之纶音,虽糜身粉骨不足报也。棠儿一女子,惟当勤谨侍疾,日夕不替,倘上天垂怜拙夫忠忱之情假之以年,必留以有生之余奔走驱驰继之以死。皇上万几宸函宵旰劳动,不宜以万乘之躯久羁臣下之居,恭请回銮,棠儿昏晨焚香尸祝,遥祈皇上龙体康泰福德万年……”   这篇陈词自是棠儿精心结撰的奏对,本来的陈词滥调花哨敷衍文章,偏她有真情,说得凄楚不能自胜,乾隆听得悚然动容。呆了一呆,乾隆将手一让,说道:“棠儿,我们至亲无尽的,进屋说话。”   “是……”   皇帝没有说话,跟从的人似乎有点无所适从,李侍尧试探着挪了半步,弘昼在旁拽了拽他衣襟,看阿桂、福隆安福康安都没动,抬头一舐嘴唇退了回来,跟着弘昼他们远远在竹丛旁站定守候。   屋里只剩下乾隆和棠儿两个人。这一众人等中,只有弘昼知道他们二人二十多年前是有过一段旖旎情韵的。但如今一个年逾耳顺,一个将知天命,虽然同在一城,分属君臣且男女有别,也已十余年没有赎面相对单独絮话了,坐在书案前的乾隆看着棠儿忙着给自己摆点心斟茶拧热毛巾,忽然觉得有点恍若隔世如对梦寐,斯人斯世斯情斯景如流光倒移石火不再,怔怔地默坐,不知话题从何说起,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憬悟过来,缓缓啜茶道:“不要忙着侍候了,朕用过早点来的,回去还要和臣子一道用午膳。”   “是……”棠儿答应一声退立在一旁。   “家里没有什么难处吧?”乾隆问道。   “家里都好。只是康儿晋升太快,我们外人闲话。还有福灵安、福隆安、福长安……怕摆不平……”   “这个无碍的。”乾隆将茶杯放在案上,“论功行赏,以能授职嘛!朕自问没有偏私,怕什么闲话,也没什么摆平摆不平的,刘墉的功劳没有康儿大,治理民政比康儿强,已经封了侍郎加尚书衔。比较起来,康儿还委屈了呢!”顿了一下又问道:“你还常进宫去么?”   棠儿的头更低垂了一下,说道:“隔三错五的,还常进去的。进去给老佛爷请安,抹抹纸牌、陪着上上香。有时偶尔……隔远远的能瞧见皇上一眼……”   “还该常进去走动走动。三年不上门,是亲也不亲嘛……”乾隆叹息一声,说道:“先头娘娘薨了,如今是那拉作皇后,她虽然知道——但朕深知的,她心里并不厌你,常说你好话的……论起来,按小家子百姓说头,她是你们续姐姐。她也闷,进宫常请安,说说家常什么的,于礼上也该当的。”   “是。皇上说的奴婢都记下了……”   至此,二人语塞。静穆的沉寂中,乾隆站起身来,看见桌上摆着一幅画,画的是水墨图月下塘荷,因年代深久,纸色已经黯黄,上面写着一联:   霞乃云魄魂,   蜂是花精神。   极精神的颜体字,因问道:   “高士奇的字画?”   “嗯。”   “弘昼送来的?”   “嗯。”   “这是圣祖爷时候,伍次友老先生给苏麻喇姑题赠的一联。”   “嗯。”棠儿的脸色愈发苍白,低声道:“奴婢知道——这不是奴婢要的,是傅恒求五爷赏的……”   乾隆有点意外,但他很决就明白了。他听说过傅恒剿灭黑查山飘高聚众谋反时,和女侄娟娟的一段恋情,娟娟葬在山上的桃林中已经二十多年,早已玉殒香销了,傅恒大约这段情结还没有销蚀。人、情,真真是不可思议!他站在画前仔细玩味了一会儿,像是突然触到什么心事,乾隆瞳仁倏地闪了一下,问道:“有个叫国泰的旗人——山东巡抚同泰,平日和傅恒过从多不多?嗯——记得是傅恒的门生?”棠儿再没想到乾隆会突然问到这里,抬起头诧异地看了一眼乾隆,摇头道:“他做到巡抚,肯定和傅恒有来往。我见过傅恒的门生题名录,不记得有这个人。哦——记得有一次老十六亲王府演戏请傅恒去看,傅恒刚下值,累得不想动,又却不过老亲王面子,发脾气说‘这都是国泰的过!一个外任封疆,动不动往宗室里跑,斗鸡走狗又演戏——攀着王爷和军机套近乎——我这里题本奏折叙片看不完,正经事办不完,还得和这些人兜搭!’还是我说着劝着才去了——皇上怎么忽拉巴儿想到这儿了?”乾隆没有回答她,却又看画儿,说道:“这画儿这联语虽好,只太阴惨太凄楚了,不是福祥兆头。前头明珠、索额图、隆科多、讷亲都存过,不吉祥。缴到大内的好。”说着把画幅卷起。   棠儿敏感地看了一眼乾隆,明珠索额图隆科多讷亲都是宰相军机大臣,不是抄家圈禁便是杀头,可这和画儿什么相干,又和国泰什么关联?她再寻思不出其中缘故来,只好说道:   “那就请皇上赏收,皇上福大如天,什么晦气都冲解了……”乾隆把画握在手中,叹了口气了说道:“朕看傅恒的病,只能勉尽人事了,万一有不忍言之事,你要好生保重。儿子们都大了,也都很争气,教他们好生做官办差,朕自然更要照应。你有什么难处事,叫儿子代奏就是,朕去了……你要保重,侍候病人也要顾自己,不妨疏散一下,到檀柘寺大觉寺放放生,烧烧香什么的,一来给傅恒消灾解厄,二来你也调息作养了身子……”他又叮咛几句,才转身出屋,棠儿送了两步,突然脱口喊道:   “皇上!”   “唔?”乾隆止步转身,关切地问道:“有什么事?”   “噢,是我莽撞,叫得急了,”棠儿的神情显得有点忸怩,脚尖毗着地偏着身子轻轻拧着地,轻声道:“……是康儿的婚事,老简亲王喇布家睿亲王多罗家先前来说,都是旗下顶尖的贵人、郡主格格,小冤家一个也不中意。他那性子皇上知道,我也拗不过他……”   乾隆早已回过身来,问道:“傅恒呢?傅恒怎么说?”棠儿道:“他是无可无不可的,说儿子婚事自有天命,大丈夫何患无妻什么的这些道理……康儿自己也是个争强好胜的,那年去扬州救下个女孩子叫莺儿,两个人处得好,我瞧这丫头本分伶俐,人也生得好,可她毕竟是个罪人家属,配康儿终是不宜,就把莺儿收到我房里隔开。谁知这种事竟是隔人隔房不隔心的——”棠儿不好意思地一笑,叹道,“我没法子,干脆给莺儿开了脸,指给康儿当了姨少奶奶。这都不是大事——前日诚亲王家弘畅——就是新袭了郡王的那个,他福晋来说,要进去请老佛爷和那拉娘娘懿旨,配皇上的十五格格和英公主——”她没有说完,乾隆已经急了,问道:“你怎么说的?”   “我说老爷现今病着,正在路上回京。这么大事体得他来作主。”棠儿说道。乾隆刚舒了一口气,棠儿又道:“诚王爷福晋是个风风火火脾气,最是简捷明爽的。一听我的话就说‘十五公主你没见过?那真是——羞花闭月之貌,沉鱼落雁之容!’她莞尔一笑即逝,‘—   —你家一门贵盛,一对玉人天地般配,大爷福灵安是多罗额驸,二爷福隆安是和嘉额驸,死了的上爷不说,福康安是你家千里驹,又是皇上最爱重的,我去说合,准保人人欢天喜地—   —正为傅中堂有病,天降下这件喜事,什么灾星都冲了!’”   至此,乾隆也怔了,听棠儿接着说道:“这真叫我左右不是,还得装出满心高兴,说,‘现在没见着老爷,不知道病情,再者说人家一个金枝玉叶用来冲喜,老佛爷娘娘而上不说心里也未必情愿。等傅恒回来,我约你一道进去说:这才勉强打发她走了,临走还说‘皇上和傅相是郎舅,最亲最近的,又是皇上最得用的。傅州也没有不答应的理,本来的好一对儿,就冲冲喜也挞捎带的——官官是舅,在河之舟,苗条是女,群子好求么!’说完扬长去了。”   乾隆起初打得呆呆的,及到福晋咏词,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略一思量,诚郡王福晋是个好事的妇人,母亲也喜欢兜揽撮合这类事情,真的各路说通了,自己反而难以驳回了……一边想着,已是有了主意,笑道:“你叫那个莺儿过来,朕接见一下。立时指给康儿作夫人,一天大事烟消云散。”棠儿一怔之下,顿时恍然大悟,脸上立刻带了笑容,转身出了书房,对守在门口的丫头说了几句什么,那丫头飞也似的进内院传旨去了。竹丛旁站候的几个大臣不知出了什么事,正面面相觑交换目光时,只见两个丫头夹侍着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少妇款款进了东北角侧门,径由廊下进了书房。福隆安小声对福康安道:“是莺儿——她来做什么?”福康安摇头道:“不知道。”正说着,见棠儿在门口招手叫“康儿进来”。福康安答应一声便大步进屋,已见莺儿跪在书案东侧,便挨她身子跪了。   乾隆仍在仔细打量莺儿,只见她穿一件蜜合色百褶裙,外套米黄小风毛坎肩,枣花袄滚边掐金线绣百合花儿,配着一线雪白的里子,一双小巧玲珑的手垂在膝前,刀裁鬓角,一头乌鸦鸦的浓发绾成一个髻儿垂在脑后,鹅蛋脸羞得绯红,弯月眉腻脂鼻端端正正,只颊上酒涡处微有几颗雀斑。通身上下几乎没有什么值钱的首饰,只腰边月白汗巾子上的缨络荷包半露着,坠着一枚汉白玉护身符儿,乾隆一眼便看见是自己赐给福康安的。他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笑容,看一眼棠儿,见棠儿点头,便问话:   “今年多大了?”   “回万岁爷……”莺儿的声产有点发颤,“奴婢今年二十四岁。”   “你叫莺儿?”   “……是。”   “跟福康安多久了?”   “八年了……”   “嗯。”乾隆顿了一下,又问,“听说会弹琴会书画?”   “奴婢是跟少爷学的,书画只是粗通,琴也弹的不好。”   “读书么?”   “只识得几个字。太太说女人不要懂的太多,指着叫读《二十四孝》《女四书》这些书。”   乾隆坐回了椅子里,说道:“傅恒夫人说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有灵有秀要用在正经地方儿,孝敬公婆相夫教子上下功夫,你要记住,德容言功头一条便是‘德’字。”莺儿忙叩头道:“奴婢记下了。”乾隆又转脸对福康安道:“你父亲的病势不好。方才接见你母亲,朕的意思要给他冲冲喜,莺儿出身虽然寒贱些,一向在你身上照应得好,朕看也是宜男贵相,就指着配给你。你觉得怎样?”福康安没有想到是这个题目,怔了一下,忙叩头道:   “万岁爷龙目审定,自然千妥万当,奴才草芥之人驽钝之才,主子如此关爱,实是福康安一门之幸,父亲知道,也必定欢欣鼓舞的……”   “就是这样吧。”乾隆笑着说道,“福康安今日就算见过朕了,明天傅夫人带着莺儿进宫给老佛爷和娘娘请安,磕头谢恩。”他掏出怀表看看,起身出了书房。守在外边的一大群臣子太监家人像被风忽然吹伏的草一样“唿”地跪倒一地,乾隆含笑点头,大声道:“傅恒家有喜事,朕已经指了福康安的侧夫人莺儿为他的正配。既然是朕指婚,军机处礼部自然要来拜贺,傅恒现今卧病,告诉他们不许喧扰,一切从简,到合卺时候儿再说。”一边徐步下阶,款款说道:“五弟身子也不好,不必从驾回宫了。兆惠海兰察他们就在这里守着,代替纪昀看护。有些军务上的事傅恒清醒时也可随时给他们交待,”众人谁也没料到乾隆在书房是和棠儿计议的这档子事,面面相觑间乾隆已徐步下阶,忙都伏身叩旨,福康安兄弟二人直送出大门才踅回身来。福康安道:“二哥,您要累了只管先回房歇着。我去看看兆惠海兰察就到西花厅——我瞧着您脸色有点瘀肿,敢情没睡好的模样儿。”福隆安淡淡说道:“大家自己兄弟,彼此何必呢?”说着,徉徉地踱向西花厅。   东书房里兆惠和海兰察仍在喁喁谈心,那和珅练就的一身“帮边子”本事,插不上正经话,只在旁续水添茶打磨旋儿,握一卷《资治通鉴》装幌子,遇到能跟溜儿的闲话顺势儿嘈几句,两个将军秉性不一,但却是几十年一道儿出兵放马,刀枪剑就丛里炮灰坑里厮混出来的好友,也不理会和珅,只顾自说自话。和珅在旁闲听,这才知道海兰察并不是在太湖水师任上,“鱼虾米饭一天三饱一倒,”竟也是跟着傅恒在缅甸打仗回来的,比傅恒到京只早了十天左右。亏他是在老官屯厮杀了七昼夜,刚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犹自天真诙谐嬉笑自若得像个顽童,和珅也不能不暗自佩服。   “缅甸兵其实不禁打,比起来蒙古人,回人,五对一也不是对手。”海兰察一脸憨相,笑嘻嘻的,嘴里鼓鼓囊囊嚼着摈榔。手里把着只内画鼻烟壶,像看西洋景儿镜似的闭一只眼觑着瞧,一边和兆惠说话。“——他们信佛,其实是群和尚兵,一见血就吓得脸色雪白合十祷告。不过那鬼地方儿天天是雨到处是水,老树林子里一钻,日里鬼似的眨眼就不见了。去年十一月初三,天上下大雨,二十步以外看不见人,什么也看不见!一万缅兵偷袭傅大帅的中军,大帅传今我从右侧,阿里衮从左侧攻。我带一千五百人,打赤膊冲出去,迎头一阵截了他的前队,杀了五百多人,尸首血水冲下去,听着下头叽哩哇啦一阵惊叫,他娘的就退兵了。其实只要把他左翼的兵调上来,半个时辰就能把我的寨子踹平了!嗯,这个那个——老海可就没得玩的了!”他挑鼻烟往唇上一抹,“啊啾!”一个喷嚏,和珅已笑着递过毛巾。   兆惠是个性子严重人,不动声色听着,说道:“我那里缺的是水,粮食菜蔬运不上来,从我到大头兵每人每天就是那么一葫芦水。有些战机,眼见打下去就能包了他们饺子,白瞧着人家逃走,不敢追,因为没有水。天黑了,兄弟们又是鸡视眼,都变成瞎子——多少次都这样儿。恨得我牙痒痒,可也没法子。”海兰察叹道:“妈的!我算了一下,朝廷拨过去的军饷,有一半能到当兵的口里,就能少一半减员。送去的防瘴防毒药都是药铺子里扫仓底的陈年渣子,魃黑,一股子霉味——当兵的都骂‘陈年老酒留给猪喝了,陈年霉药给打仗的吃了,日他娘的,如今兵部户部的黑心厨子可真多!”和珅也叹息,说道:“我给兆军门算过一笔账,户部拨出去给兵部的银子,先打一层折耗,二分,到兵部自留二分,发往西安一站是一钱二分,再到兰州又一钱四分。还没到军队,每两折耗三钱银子没了——层层的军官再克扣,当兵的能用多少天晓得!给兆军门送饷的那起子贼,一个个在北京起房盖宅修花园刨池子——肥丢丢的,油泡过的老鼠似的,那不都是喝兵血?”兆惠听了点头,说道:“和珅说的是”。   “你是个顺沟子溜的角色。”海兰察笑着对和珅道,“哪一路神仙都攀得上。这话我和兆惠最爱听!岂止是办军需的那些个龌龊杀才们发了,如今刑部的官儿、办河工的、赈灾的、关税上头的、吏部就更甭说了,冰敬、炭敬、姨太太的生日儿子的汤饼会、死了老爷子、病了太太的,只要有缝儿就钻刺弄钱。你管崇文门,大约也穷不了!”他本意是厌了和珅,像只苍蝇在这屋里嗡嗡嘤嘤挥之不去。操个没趣让他走了和兆惠清静说话。但和珅偏是绝无脾气、最能受气的个角儿,笑着听了笑容不减,说道:“海军门这话我也爱听,《诗经》所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就是这档子事儿!一等是读书‘学而优’当了官,十年寒窗下苦功,熬的自家心血,是本钱;一等是掏钱捐出来的官,一层层掏钱选出来,也是本钱;还有我这样儿的,有祖荫,当本钱,自个巴结差使仍旧是本钱。官场和市面儿齐根儿说没有两样,都是将本求利、像前头的史贻直、孙嘉淦、刘统勋、清廉耿直一辈子苦做,那是将本求名。像二位大军门,杀得尸横遍野,自己也血葫芦儿似的,封侯爵加禄荫,升官又发财有名义有利,也是本钱挣来的。”说完,他舐舐自己舌头。   这是又一番理论,连兆惠也是一个莞尔,说道:“天下老鸹一般黑,洪洞县里没好人。   照你这么说傅恒高恒(皇贵妃之弟,因贪贿被乾隆诛杀。)没分别,秦桧也是文天祥了!”和珅嬉笑道:“大将军没读过《庄子》?有做不龟手药的,楚国的兵用了这药,到北方打仗不得冻疮,仗打胜了,楚王赏他五乘车;楚王得了痔疮,屁眼儿不受用,另一个郎中用舌头给主子舐痔、舐的他舒服,赏他一百乘车!——这是多大的分别!如今国家鼎盛人民殷富圣明在上,好比河里的鱼多,现成的便宜,大家都来捞。大利在前,又容易又实惠,谁能记起来孔子说的‘富贵于我如浮云’?将本求名的越来越少,那是因为太苦了,当清官熬苦差落的家贫如洗,子孙连饭都吃不饱。现成的银子白亮亮对黑眼珠子,谁肯苦巴巴的指腰从公?”   “你听听你听听,他这都是一套套儿层出不穷呢!”海兰察笑道,“赖猫死老鼠脍鱼汤,鸡巴毛炒韭菜——这什么样儿、什么味儿呢?”和珅却换了一脸正容,说道:“我有自己一本本经。义,我所欲也;利,亦我所欲也。利和义不能兼取,宁可舍利而取义,这是学《孟子》的心得。我跟阿桂老军门打过仗,二位问问我是不是松包软蛋!侍候乾隆爷这样的圣明主子,要有品有才有见有识,一句话,得是明白人。不能勘透世情,且是不学无术,自己就是个混虫,叫主子哪只眼瞧得上?实不相瞒二位,出了鲜花深处胡同口,那家‘永茂’当铺就是我的产业。指着我的那点子俸,一家子几十口子,喝西北风儿么?——再不然就当贪官!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还要往下说,见福康安进来,便住了口,起身站在一边,海兰察和兆惠也都起身来。   福康安传了乾隆口谕,待兆海二人行礼领旨了便坐了桌边,吁了一口气,说道:“老爷子刚刚见过驾,着实疲累了。那边有我二哥就好,这里一伙人都拥过去,又要见礼说话反而不好,我们这里歇歇,等太太她们回内院再过去不迟。”和珅似乎有点怵这位青年亲贵,捧上茶来低眉顺眼退到一旁,说道:“四爷,关上还有些琐碎事务要料理。家里人等着我呢—   —给傅中堂采办的药大约也就到货了,我先去了,回头再过来给中堂请安。”说着,偷觑福康安一眼,见他点头无话,小心辞了出来。从月洞门在外瞭瞭,乾隆还没有出仪门,一大群太监谙达嬷嬷簇拥着正往外走。和珅不敢过去搅,径到东下房厩房牵了自己的马,不言声从东角门出来,打马抄近道径从东华门入宫,晃荡着过了大街到永巷口,见太监们刚刚吃过午饭,三三两两正回宫去,跟趟子和几个太监说笑答讪着也就进去了。守门的声扑营兵士三天两头见他进宫,知道他是去养心殿报花账的,又是侍卫,问也没问就放行了。进了养心殿垂花门,穿堂风“呼”地扑面一吹,凉得脖子一缩,和珅才意识到天又下雪了。略定定神,搓了把脸便进院来,径入了管事太监房。管账太监王廉正在兑账,见他进来,推开算盘离椅一揖,笑得满脸堆起花来,说道:“我的活财神来了,正等着你呢!恭喜恭喜,请坐,和大人您呐!”   “你等我做什么?”和珅刚进暖烘烘的账房,被他兜头一句说得发懵,嘘着寒气瘟头瘟脑问道:“有什么喜事?别跟我扯淡!”   “真的真的……”王廉连推带让请和珅坐,“我的和爷……您听我说。等着您呢,是园子里王义来说,那边宫女今年脂粉钱又添十万,老公儿月例又加二两装裹银子。园子里添了,咱们这头是正经大内,大家伙儿预备过年,二十四两银子加加炭堆儿不是?说恭喜—   —”他突然放低了声儿,手卷喇叭凑进了和珅耳朵。和珅虽受不得他嘴里那股子味儿,皱眉笑听他说道:“阿桂大军机昨儿进来,万岁爷说‘二十四诚郡王爷说和珅这人能会干事,外头里头诸事照应得好’,想请旨给你调缺,到光禄寺当副卿。阿桂大军机说您曾跟过他,他不方便上这个折子,想请纪大军机出票。后来主子说不用这么转弯儿,先派您出外差,或者去阅兵劳军,或者选副学政主持春闱,再不然看有什么案子,历练历练再题本票拟。和大人,这不是您的官运发动了么?大阿哥、庄亲王、十贝勒夫人,有时运没时运的,宫里宫外都叫好儿,您这升官前程,那可真是——渺茫着呢!”   听他把“远大”说成“渺茫”和珅本来专注神思,一个咳呛连鼻涕眼泪都呛出来,说道:“有他们的自然也有你们的分儿,你自己单另的一份规例银子比王八耻少一两,我叫刘全给添上,只别声张就是了——皇上呢?这会子还在里头批折子么?”“和爷敢情不知道?   皇上去了六爷府了。”王廉笑着道谢了说道,“——就在我这屋里坐,呆会儿回来肯定打这亮窗前头过,您就出去请安。多自然呐!”他自己也端一杯茶坐了,吹着浮沫又道:“山东国泰抚台给老赵来一封信,他一个表侄子在武库司当掌库吏目,想调个缺,到关税上头去。   老赵说叫我撞撞您的木钟,要成呢,就叫他过去见您;不成,我就回了他。”说着便看和珅,和珅笑道:‘武库武库又闲又富’,还嫌不足么?——既是国大人的亲戚,叫他到我那见见再说,要不是你,我也懒得理他。”王廉喜得还要道谢时,远远听得一声吆呼:“圣上回驾啰!”忙起身来挑帘向外照了照,回头对和珅道:“主子没带仗驾——和爷赶紧出去!”   和珅三步两步跨出账房,才发觉雪已经下大了。仍旧是雪粒子,如椒盐似细粉,先是零星丢落,渐渐的,像绛红的天穹上有一张巨大的细箩在筛面,随着飘风疾速斜签着荡落。此刻,养心殿大院已铺严了薄薄的一层,殿上黄琉璃瓦上、迎门照壁上、院中铜鹤、铜麒麟、凤凰上也都盖上了晶莹得几乎透明的雪。从大铜鼎和赑屃口中袅袅散出的香烟一缕一缕的不肯散去,被风鼓得摇荡着游动,天上也开始落雪绒,连同轻盈的雪片盘旋着转动着,杂在霏霏的细雪中缓缓降落。混混茫茫一片清亮中,反衬得大殿殿门、大玻璃亮窗黯黑深逢,更增这百年老殿一种莫测神秘氛围。和珅这几年为敷衍场面很读过一些书,六经、诗、书、什史之类,不拘甚么只要有用一捞食之,看着这般景致,也自神往莫名,刚要下阶,便听南边一个公鸭嗓儿叫住了:“哎——别——别下去!这院里的雪不许踩!好好的雪平展展白亮亮的,你弄几个朝靴印子,叫主子瞧了败兴么?”和珅一偏脸回头,才见是王八耻说话,乾隆皇帝貂帽雪裘立在轩廊口——原来他不经院子回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来了。和珅也不顾地下潮寒,一提袍角便跪了下去:   “奴才和珅给主子叩安!”   “是和珅嘛!”乾隆的目光游移着仍在看雪,漫不经心问道:“是进来结账的?——站在这里作甚么呀?”说着轻轻抬手示意他起身。   “奴才在看雪。”和珅小心翼翼起身,神色庄重他说道,“起初奴才想作诗,景色分寸尺码儿都觉的把捏不住,后来又想,这雪下大了,城里城外有一等穷人家没有烧炭,揭不开锅的,又冷又饿的,再有的房子原本秋雨泡过,土坯墙干打垒年久失修,大雪再一压,也就倒了,怎么办?想叫关税上挤点银子周济一下,又怕顺天府衙门听见不受用,像是奴才越俎代庖似的……只顾了出神,没瞧见主子……”   作诗还有分寸尺码儿“把捏”,乾隆听着不禁一笑。听到后来,不禁认真打量起这个青年官员来。和珅是常进来走动的,乾隆公事累了出院中散步常常见他,偶尔也叫过来询问一下关税钱粮上的事,说提拔他,也不过内务府、宗人府几家近支宗室王亲都举荐夸奖他,以为不过是小意儿巴结,各处人缘功夫做得地道,现在看,此人不但勤学勤劳,还有一份关心民疾的志量,从小局顾大局,又兼虑着衙门与衙门的瓜葛干连——这就不是平常循吏志量所能局限了,想着,乾隆便款步向殿内走去,边走边道:   “传旨,午膳后阿桂纪昀李侍尧递牌子,和珅进来,朕接见你。”   **********************************   第五章   “是,奴才领旨!”   和珅忙叩头答应一声,待起身时,忽然觉得两腿有点发软,头也有点眩晕,这突如其来的幸运袭来,把个精明伶俐的人弄得有点恍惚,连周围的景致都霎时间迷离了……荡荡悠悠跟着引见太监王八耻进了养心殿,在正殿对着朝见时乾隆的须弥座行了礼,满殿富丽堂皇的摆设,什么人来高的大金自鸣钟、金玉如意、珐琅盆盂、攀着梯子才能开启使用的大金皮柜、两人合抱粗的特号大瓷瓶……这些物件平时也见过,此刻便觉布得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紫翠杂陈晃得人眼花,直到跪在东暖阁前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双手前额据地碰头,他才清醒过来。这是个玲珑剔透的人物,立刻意识到,此刻就是地震了也要把持好自己,言语行动不但不能出错儿,还要铆足了劲儿邀好儿!两手拇指使劲掐着中指节,已是镇定下来,提足了精神等乾隆问话。   乾隆却似乎一点也不理会他的心思,像平日一样盘膝坐了暖阁大炕靠玻璃窗一边,抽过奏折拔掉笔筒,把朱砂池摆过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外面大雪,问道:   “以前你在哪里当差?朕瞧着有点面熟的样儿。”   和珅身上一动,怔了一下。显然他没有想到头一句话会问这个,思量着碰头说道:“奴才原在正红旗卜。家道虽说中落,因是勉勋臣之后,荫着三等轻车都尉世职,儿时进过咸安宫读书,父亲死后,又到阿桂军中补一份钱粮,夤缘进军机处当差,常常得遥觐圣颜。皇上瞧着奴才眼熟,是奴才的福分。”   “哈,正红旗下的,是在德胜门内么?”乾隆正视着和珅又问道:“你的满洲老姓是什么?”   “奴才的满洲老姓是英额支的钮祜禄氏。正红旗不在德胜门,德胜门是正黄旗领下属地。”   乾隆点点头,又问:“既有世职,又是旗下老姓人,父亲又当官,自然有一份该当的钱粮,怎么又到阿桂营卫当兵去了?”   “回主子!”和珅加了小心,头在地下碰得砰砰作响,回道:“父亲虽任福建都统多年,其实家中没有积蓄,弟弟和淋聪颖好学,为他聘师、游学开销,就有些入不敷出。趑趄艰难之中,奴才不忍母亲给人洗衣缝穷,胡乱寻个差使周济家用……因为这是背着母亲去当兵的,临走告知她老人家,她急怒之下一掌把奴才打翻在地,奴才起身磕头谢罪,她老人家又把奴才搂在怀里号陶大哭,‘我的儿……这不怨你……这怨你爹无能,你娘也无能……’……”说到这里和珅往事如潮涌上,已是泪如泉涌,嗓音也嘶嘎了,唏嘘暗哑着叩头道:“因奴才除了汉语、国语(满语)蒙语、西番语都能熟通。阿桂军门也极赏识的,十五岁就提拔了武职把总……”   他半真半假,连位带诉娓娓陈述,说得自己也满腔凄惶。其实当年出走的真正原由,是他每天在棋盘街大廊庙这些地方“撞食”,结交一帮狐朋狗友赌博,斗鸡走狗卖荷花(诱骗良家少女卖给大户人家,从中吃回扣。),挨了母亲的责罚,一怒之下顶名当兵的,倒是临别母子抱头痛哭说的话是实。当年阿桂听了曾感动得热泪长流,今日故伎重施,乾隆竟是闻所未闻,心里一阵酸热眼圈已经红了,暗自嗟讶:这竟是个忠孝两全德才兼备的良实之亘,难得旗下子弟还有这么有出息的……因叹道:“没想到你年纪轻轻,身世如此坎坷,闻之令人酸心动容!”改用满语又道:“不过你毕竟学术不精。办差虽然勤谨,还该多读些书,多向阿桂傅恒学习些。有些事单凭好心是不成的。”   他突然用满语说话,和珅顿时竖起了耳朵,静静听完,思量着必是自己议罪银建议和崇文门关税差使上有人非议,也难保李侍尧已经背地叽哝了自己什么,略定一定,也用满语回道:“和珅自幼失佑,母弱弟幼,迫于生计不能专心学习,不但该向傅恒阿桂学习,就是刘墉、李侍尧也是奴才的学习模范。议罪银条陈,奴才是据《礼记》经注八议制度,议亲议贵议功勋,为偶然失足犯罪官员开一线自新之路,所以有这条建议。至于崇文门关税,确有弊端,奴才以为不在于逻察过严,而在于公私不分,凡属公差皇纲过关或外省官员缴纳规例银两的,过关应该免税,——因为这道关税规例从前明至今没有更动,奴才掌管整顿急于求成,唯恐轻易改弦更张给胥吏上下其手有可乘之机。这其中认真起来,一则是奴才胶柱鼓瑟不知变通,二则有的官员不知情,以为奴才中炮私囊,因此有些误会。蒙皇上如天之恩亲加训海,奴才只有反躬自省,重加修订制度、待奏请皇上后按规矩严加施行。”因将李侍尧过税关情形捡着能说的淡淡述说一遍,回避了二人生分意气情节,又道:“奴才准备设计大称,崇文门关税,从此称私不称公!” “好!”乾隆听他奏对详略分明条理清晰,已是心中十分嘉悦,至此不禁大为赞赏:   “称私不称公,好!设议罪银的道理讲得也还透彻。尽管如此,还是不能个明诏推行实施,因为容易给贪官留下侥幸之心,启动他的贪害之心,关税严一些没有错,开议罪银之例,朕也不是为了聚敛,朝廷西北西南用兵,内地一些白莲教众也在蠢动,本来就是漏掉的税,拿来派上用场,是两全俱美的事,收取官员议罪银,既不扰民伤民,不失宽大为政大体,又能补充国用,儆戒官员又给他们开启自新补过之路,究其根也是善政。”他挪身下炕来,悠着步子踱着,许久,点点头说道:“你跪安吧,朕要用膳,还要召军机处会议,好生回去把差使料理清白,朕还有恩旨给你。”说着一摆手。和砷忙又行三跪九叩大礼,却身细步退出了养心殿。行到账房门口时,王廉早几步迎了出来,双手展举着件油衣就往他身上披,结了钮子系带子,一边低声笑说:“看是不是和爷?金钟玉鼓如应如响!爷这有点像晕殿模样,脸都雪白!您看这大的雪,徉徜到西华门   外,靴帽子袍摆子都得湿透了……”说着,一双木齿草履又给他套在脚上。和珅这才似一场大梦回醒过来,搓脸跺脚的一阵活动,道谢出了重花门,扬脸看时,已是乱羽纷纷,万花狂翔了。   ……军机处里阿桂、纪昀、刘墉和李侍尧四个人此刻刚刚吃过午饭。这里大伙房供应当值军机大臣的饭菜例有定规是四菜一汤,一份黄豆胡萝卜猪肚烧三样,一份冬笋爆里脊,一份拌青芹,一份青椒炒羊肝,中间一盆豆腐面筋粉汤,褶面包子馒头管够,都已吃得干干净净,连盘子都热水涮了,听得太监来说“万岁爷刚刚吩咐传膳”知道“叫进”还早,李侍尧便急着要到天街看雪,阿桂便笑:“石庵陪他走走,我和纪昀拥炉军机,静观落雪,只有一番情趣呢——把皇上赐我的那件鸭绒裘给皋陶,”刘塘料是他二人还单独有话,笑着给李侍尧递上裘衣,自披了件油衣,让道:“李兄,你前头,我跟着。”——于是二人先后出来。   所谓“天街”,其实就是从隆宗门到景运门那么短短的一段,从军机处一出门便已到了“街”上。此刻刚过午时,又是这种天气,六部三司各衙门都在歇衙,没有万分火急的军情,再没人到这里来挺冻儿的,二人逶迤向东漫步,但见琼花纷纷淆乱,落羽摇荡着坠落到平坦广袤的广场上。北边玉带碧水汉玉桥栏,过桥就是高大的乾清门,南边遥遥相对是巍峨的保和殿,中和殿隐在保和殿后,霰雾迷蒙间,太和殿仍绰约可见,都是雪翅插天雕甕峥嵘,黑沉沉静幽幽压在雪地上,沿宫墙一溜雁序两排十六个大金缸下边都生着炭火,袅袅轻烟受了惊似的在风中散融迷失,由乾清门到隆宗门、崇楼、后左门、后右门……周匝都挺立着善扑营护卫值岗,一个个都成了雪人,兀立在铺天盖地的雪中纹丝不动。威压森严的龙楼凤阙经造化这样妆点,更给人一种冷峻壮丽的感觉,两个人徐步踏雪,一时都没有说话,直到景运门前才站住脚,脸上手上已都是融融雪水。   “看看这里,真令人夺气。”李侍尧喟然说道:“什么十年寒窗金榜题名,什么建牙开府起居八座,封妻荫子光宗耀祖,都变得渺小不堪一言。崇如你在这里久了,是司空见惯,我真是有点到了天上宫阙的味道。”“我不敢这样想。因为‘天上宫阙,后头紧接就是‘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刘墉的声音干巴巴的,(雪天雪地里说话,声调永远都带着这种沉闷。读者不妨一试)“家严在世说,他当县令,盛暑天下乡巡视,坐一驾二人抬小轿,又热又渴通身大汗。隔轿窗见路上妇女和小孩子吃西瓜,满嘴满脸瓜瓤瓜水儿,直想下轿讨一口吃。听那妇人教训孩子说:‘你看看人家,坐到凉轿里人抬着走,下轿走哪人见人敬——都是个人,人家就在天上!你想天上去,只有一条路,好好念书做文章!’人呐,境遇不一,思量的事也就不同。”   李侍尧默默点头,映衬着雪光打量刘墉,这是个长相十分像他父亲刘统勋的人,只是刘统勋精干利落,他却显得有点不修边幅。上次进京刘墉出差没能见面,算来已经七年没见,刘墉面相几乎毫无变化,只瘦了许多,古铜色的方脸腮颊陷凹了不少,原来的雪雁补服已换了锦鸡补子,宽大得有点像套在身上的一条大布袋子,半眯着眼睛凝望雪景,有点像冻河沿上雪地里觅食的一只老鹳,不知他在想些什么。良久,李侍尧慨叹道:“你的背有点驼了。”   “罗圈腿,再加驼背,后头已经有人叫‘刘罗锅子’了。”刘墉神情爽然若有所失地微笑了一下,“不瞒你说,除了见驾、办事见人,每天伏案至少五个时辰,走路都耷着个头想事情,还有个不驼的!父亲是上朝的路上,死在轿子里,皇上亲临祭把,入贤良祠盖陀罗经被,御制祭文,我只能拼命报效,不敢爱身了……”他又是一个笑叹,“……也不敢爱名。   有人说我是‘刘青天’,因为我手里没冤案,也有人说我是‘刘屠户’是酷吏,我也笑纳了。我带黄天霸的十二个徒弟到山东泗水县捕拿刘其德刘贤鲁父子,几千抗租佃户把我围了三天三夜。福康安带兵解围,我一堂审下来,拉出衙门杀了七十四人,天下着大雨,满街都是红水……泅水县的刁民听见我的名字都打哆嗦——这还不是‘屠户’?其实他们不知道,那起子大户人家,旱得寸草不生,铁板租一粒不肯减,逼得人没有活路,这些地主我也很想杀他几个。可他们没犯王法律条,只能杖责训诫了事——我是亲眼瞧见了暴民起事的情形儿,那真是一夫倡乱万人景从,村村起火树树狼烟,到处都是红了眼的佃户,榔头铡刀锄头镰刀……连擀面杖菜刀都用上了,滔天洪水般样涌上来,一层打退又一层涌上来……至今思量心有余悸呀!这宫,前明时候就有了的,李自成还不照样打进来了?我读《甲申纪事》,三月十九李自成进北京,宫中万余人走投无路,劫财逃命的自杀的横尸满宫,就我们站的这些地方都垛满了人的尸体……”他吁了口气,打了个寒噤不再说下去。李侍尧曾几次带兵弹压过抗租造反的徒众,却从没有被暴动的农民包围过,听着想着,竟似亲历亲见那般真切,怔了许久笑道:“跟你一道赏雪,你想的是雪里埋尸,真扫兴——你画了一幅多阴惨可怖的画儿给我看呀!”刘墉也笑了,道:“我累成罗锅子,也就为了不让人真的看见这幅画儿,你倒起了心障。”将手一让,二人又徐步往西踅,待回到军机处签押房门口,二人衣帽领袖上已满是厚厚一层白绒。   一进门,两个人都愣住了。只见阿桂盘膝坐在靠窗,纪昀稳几坐在炕北卷案下,都是神情木然呆若僵偶。炕下跪着一个官员,起花珊瑚顶子已经摘了红缨,一望可知是个丁忧居丧的二品大员,浑身湿漉漉的,地下汪着化了的雪水。因外间雪光刺眼,刚进屋一团黯黑模糊,定了定神才看清,是尹继善的儿子庆桂!李刘二人几乎同时目光一触:尹继善殁了!   “世兄请起……”许久,才见阿桂无力地抬抬手。两个太监忙过去搀起了庆桂。阿桂又道:“这真是意外之变。这几日因傅恒中堂卧病回京,忙着照料这件事,没有过府探望。昨个小儿代我去看,回说元长公精神尚好。哪里想到骤然之间他就撒手仙去……”他不胜其力地咳嗽了两声,便取手帕拭泪。纪昀说道:“树斋节哀珍重,你现在不宜见驾。我们这就递牌子进去,奏明圣上,必定还有旨意的,礼部那边,也由我来咨告安排。”   庆桂听一句躬身答应一声“是”,泣道:“几个太医诊脉,都说立冬前恐怕是个关日。   将到冬至,见老爷子还能起床走动,叫孙子去背书,家里人都放了心,以为已经过了劫数。   前七天那日格外欢喜,叫了全家都到他房里,一道吃过饭还叫小妹咏秋给他抚了一曲《鸣泉》,笑着说:‘毕生之快事莫过于此。我像咏秋这年纪随父亲热河迎驾,能琴能诗受知于圣祖,为官五十余年中虽不能说尽善尽美,自问心无遗憾,三代主于对我都是恩荣始终,以抚琴始以听琴终,上苍真厚爱我了……”又谆谆嘱告了许多话,说是临终遗言,家人觉得不吉祥,劝住了才歇下。谁知第二日就懒进饮食,时眠时醒的。看去不像大病,他素来节食,家人也不惊慌。昨晚阿必达世兄去,还有说有笑,世兄去后一个时辰,老人忽然要沐浴,侍候着洗浴了,躺在炕上静息,全家人和大医都守在外间房里)天黎明时,听老人说了句‘天好冷啊!路好长啊……’我们拥进去,已经没了脉息……”说到这里,庆桂已经哽咽不能成语,气噎声嘶得直要放声儿。   但这个地方是不能放声哭丧的,阿桂待他稍定住神,下炕来抚着庆桂肩头道:“世兄且请回府,家里多少大事等你操办,万万要节哀顺变。阿迪斯阿必达两位世侄要多替你担戴一点,我们这就进去。”又命太监,“搀了庆桂大人出西华门,送他回府回来报我。”   这边庆桂出去,卜义一头一脸雪进来,传旨道:“万岁爷已经用过午膳,叫阿桂、纪昀、刘墉、李侍尧进去。”四个人忙躬身答应,急急忙忙结束停当,跟着卜义径赶往养心殿而来。王八耻早已候在殿外檐下,见他们进来,帮着脱油衣,换靴子,擦掉头脸上雪水,收拾干爽了才引导入东暖阁见乾隆。   “方才内务府的人进来禀事,尹元长今晨寅卯之交已经去了。”乾隆没有像平日那样盘膝坐炕,他站在地上,只散穿一件酱色江绸薄棉袍子,手里把着一块汉玉,似乎在想心事,又似乎在看北墙上的字画,脸色平静,语气之一如平日,看也不看众人说道:“免礼,都坐到杌子上。”这才转过脸来,踱至榻边椅子上坐了,端茶吹着杯面上浮沫不言语。   四个大臣目不转瞬地望着乾隆。   “李侍尧,”乾隆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看着未座的李侍尧问道:“广东今年收成如何?”李侍尧忙一欠身,回道:“回主子,粤西自经匪患,兵匪交战过后男丁稀少,去年今年其实是绝收,但粤东大熟,三季稻下来,连着两年市价斗米只买二钱三分。奴才恐谷贱伤农,按三钱官价收购余粮,用来赈济粤西,这样两头摆平,粮价也升到了三钱二。”乾隆沉思着又问:“这样,广东藩库堂不又出了亏空?”   李侍尧道,“奴才不请旨不敢动用藩库银两。银子有两个出处,一是洋商,统都赶到口外岛上,想上岸来缴治安保护钱。我剿匪维护平安,他们缴这个钱天公地道。再一就是从缙绅身上募捐,道理也是一样。”这是他任上最得意的一件事,做得干净利落,原预备周详奏明的,料知此刻乾隆厌听絮语唠叨,因也剪断截说,明白无误而已。坐在旁边的阿桂二人暗自惦惙吃茶佩服。   但乾隆对此却饶有兴味,脸色由凝重变得霁和起来,点头道:“很好。不过怕这群财主们善财难舍罢?人家要问出来,我们上捐纳税,你剿匪还要另征‘保护钱,?你怎么办呢?”李侍尧笑道:“回主子,铁公鸡身上拔毛是奴才的看家本事。总督巡抚广东臬司衙门会审洪仁辉洪仁轩一案,三衙皂隶全部调齐,又从绿营调七百名军士关防,从大堂到仪门外二里地戒严,到处是刀丛剑树旗幡号角。‘请’那些阔佬来观礼,当堂提铃喝号,不分洋人华人抓的抓、囚的囚、打的打、杀的杀,一堂没过完,‘观礼’的已经吓昏了两个,余下的也都个个面如土色——审完拿着‘乐输’簿子请他们乐捐。主子在陛辞时再三训戒奴才的,这叫‘恩威并用’。这些铁公鸡们自己拔毛奉送,奴才并没逼迫他们——这么着,钱就有了。洋商们是勒令,不给钱没有粮菜也没有淡水;缙绅们是劝募,给不给他自己情愿,事体稳稳当当就办妥了。”这都是早已想好了的奏对,说得不枝不蔓又绘形绘色,杀伐决断凄厉恐怖的场景中又不失时机加上“颂圣”言语,将政绩功劳统归美于君上。众人都听得悚然动容。   “办得好!”乾隆听得眉头舒展,抚膝叹道:“封疆大吏应有这种风骨!可惜现在外任督抚并没有多少肯这样实心谋国为民的。你是从湖南、江西江南沿水路来京的吧?一路看过来,河工怎么样?几个省水旱情形大约也留心到了?”   李侍尧沉吟了片刻,这些事即使“不留心”也能说个八九不离十,但只要一开口,河工之糜烂、水旱蝗灾之肆虐、百姓之困苦、官吏之贪酷横暴就难以讳饰,沿途各省督抚便都开罪无遗。但说“不知道”立时就要失去上意,两端皆害取其轻,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奴才还绕道武昌去看了看勒敏。湖广今年是大熟,义仓都是库满囤尖,勒敏原本奏报是十二分大丰收,通省上下对他啧有烦言,跟我叫苦:‘说实话呢下头说我邀功卖好,说假话呢,将来见了主子脸红,怎好瞒主子呢?’冲折衡量报了个十一分年成给户部。他愁粮食没处放,霉变了是大事。库房也多年失修了的,买粮又不敢动库银。奴才给他出主意,径直给兆惠写信,新粮供军需,兆惠从军费里开支过来,不但节省时辰,少了克扣环节儿,当兵的吃新米也高兴。江南的情形——”   “慢着,”乾隆摆手制止了他,问道:“别忙说别的省。有十二分收成报十二分,是天经地义的事,下头有什么‘烦言’?又是什么人从中梗阻?说说看!”   “皇上高居九重,垂裳治天下,哪里知道外任官这些屑小伎俩?”李侍尧叹道,“就是阿桂纪昀,没有做过地方官,刘墉是专管刑狱的,也未必体察周全。比如我接任县令,一是要和前任比,必定要把前任亏空算到十足,那真是锚铢较量分厘无差,我一上任就把亏空补起来。这就有了政绩。银子从哪里来?我不能屙金尿银,火耗又归公,只能从年成上打主意,有八分年成我报五分。天灾的事嘛!皇上最留心的,一定定给我补出来。明年九成年,我报六成,不但县里宽裕了,上头也看我‘一年比一年强’!勒敏这么足尺足秤,原是想去年库存盈余已经不少,今年实报不伤众人进项。别地儿有灾,主子调剂起来手头宽裕些,想不到各司衙门就传言他想巴结进军机处,已经拟好的折子又改写了,奴才这话还是清官,要是脏官,又不管刑名,又没有耗限银子,不从年成上打主意哪里捞钱呢?”说罢叹息一声。   乾隆咬着牙没言语,明知是极大弊端,不知有多少银子从这隙缝里无声流走了,但又是绝无办法的一件事。正思量着,阿桂恶狠狠说道:“皇上如天之仁,年年蠲免钱粮,为的是百姓居室温饱,这些官竟是如此悖理蔑法,情殊可恨!奴才请皇上下旨切责,有瞒产邀买人心媚取考成的,着吏部核实验明不但不能升官,还要重重处分!”乾隆摇头道:“不成。这和赈济灾民事不同而理同,明知赈粮赈银下去,一层层中饱私囊!致了饥民口中十成仅存四五,但该赈的还要赈,不发赈粮,立时饥民就要饿死,官逼民反他就上梁山。”   “圣上明鉴万里洞若观火!”李侍尧觉得话缘投机,一发的来精神,俯仰说道,“此真仁心通天之言!难就难在真假难辨,真的有灾若不加赈恤,那是必定要出大事的,什么都能糊弄,独是百姓的肚子不能糊弄。奴才一路过来,灾情最大的是淮北一带。秋天八月过水,庄稼绝收,饥民二十余万逃往鲁南、江苏、河南、湖广趁食,留在黄泛区的都是老人女人和幼儿,有的地方几十里地一片荒寒沼泽,村村断垣残壁不见烟火,有十几个村子人都靠吃观音土过活,拉不下大便撑胀死的人天天都有。听说皖西山区有开人肉作坊的,穷极人家甚至卖儿卖女卖妻子到作坊里供过往客人食用的,闻之令人毛发倒竖惨怛惶惧不遑宁处。奴才途中曾写信给安徽巡抚,请他救急救火速发赈粮,尚不知现在情形如何。这样的天气,更不知多少人殍尸雪中!”他皱紧了眉头,想着那般凄惨可怖的千里黄泛道路上的场景,脸色变得苍白,长长透了一口气,咬着下唇没再说下去。   一时间殿内死一般寂静,只能隔窗看见殿外狂舞斜飘的雪花在无穷无尽地疾落,只能听见大金自呜钟单调枯燥“咔咔”地走字儿声音。刘墉想起方才在大街和李侍尧的对话,想着淮北道上昏鸦饿浮西风落叶的阴霾人世地狱,暖烘烘的兽炭炉旁,竟一个接一个打心底里起寒栗儿。阿桂和纪昀是辅相,原也知人间疾苦和官员们报上来的颂圣文章不啻万里云泥之别,却没想到竟凄苦一至如斯,他们的心都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想到乾隆元旦训诫:   ‘天下有一室不得安,一夫不得食,即宰相之责’,立时又觉不安起来。偷看乾隆时,只见乾隆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一双眼像要穿透墙外的风雪般遥视着远处,咬着牙一句不言语,两只手紧握着椅把手,一动也不动。一时间,殿内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连立在暖阁外的太监们都感觉到了,加了小心,更低垂了头,一口大气儿不敢出。许久,才听乾隆问道:“阿桂,八月黄河决溃,当时是你拟的旨,后来户部调集赈粮,限令重阳节前赈粮到户,各省是怎么回报的?”   “啊,皇上!”阿桂正在沉思中,受了惊似的一颤才回过神来,忙道:“当时征集河南、直隶、湖广、山东、江南五省,各调二十五万石粮给安徽。湖广布政使回文,存粮按前旨意调粮一百万石给西安,转拨兆惠军用,现今湖广大熟,平抑粮价也需用银两,请户部兵部拨银购粮。户部拨银,兵部驳回,说银两成色不足,所以钱没有发下去。每年北京要用粮四百万石,因黄河泛滥漕运阻塞,直隶省现欠粮三十万石,到军机处请示先调进五十万石,确保北京用粮,余粮调入安徽。江南的粮已如数调给淮北。河南收成持平,请减十万石,已调入十五万石,山东的粮调入安徽,安徽布政使窦光鼐因粮质太差拒收。所以真实调入淮北的只有四十万石左右,明春的种粮还没有着落……奴才职在机枢,本当为君分忧——”   “不要往下说了!”乾隆轻拍一下椅子扶手,止住阿桂谢罪的话头,他的额头已是布满了乌云,仍强抑着激愤,声音变得沉缓滞重。挟着无可抗拒的威压,嘴角吊着一丝冷笑说道,“人已经饿死,百姓已经背井离乡,轻飘飘说几句谢罪的套话,人民就能安居乐业了?”   四个大臣谁也坐不住了,身子一倾就杌子前齐齐跪了下来。   “水淹六个县,一百万饥民一百万石粮。朕算清楚了的。若有一半发到穷人手里,人均五十斤,日均八两,可以勉强过冬。明春再赈一次,不至于逃荒出去,夏粮也就接上了。”   乾隆的声调不高,一如平日接见外省官员那样不疾不徐,但从他嗓音中金属般的颤音中可以明显听到那种雷霆即将发作的震怒。倏然间仿佛一个疾雷,他提高了声音:“朕哪里想得到,部和部、省和部、省和省之间,置百万嗷嗷待哺之生民于不顾,至今仍在扯皮?!传旨——户部尚书德柱、兵部尚书潘思源着即撤差,就本署降为侍郎。罚俸两年!安徽布政使窦光鼐着革去顶戴,降三级留用,赈灾之后再行议处!”   四个大臣早已唬得面色焦黄,伏在地下连连顿首。刘墉心里明白,纪昀在修《四库全书》兼管着礼部刑部部务,赈灾的事与他干系不大,但既在军机处,就不能临事卸责;李侍尧还是觐见外省臣子,也不便说话;阿桂除军机掌总,要全力调度西北西南两路用兵,加之尹继善傅恒沉疴在身,已经忙得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部务偶有失疏是绝然难免的事。这种情势只有自己还能说话,因叩头道:“皇上体恤民瘼赫然震怒,臣子耽玩失职有当诛之罪。   但据臣所知,窦光鼐操守甚好,颇知治民之术,拒收赈粮必有其缘由。西南军事虽然暂弥,西北和卓部之乱,大军云集压境,德柱潘思源两部事繁任巨,不宜更易生手。求皇上委一大臣前往芜湖、江西、清河等处,专办赈济,兼查河访漕运。明岁凌汛之前杜绝黄河大堤决溃隐患,然后督责浚疏运河,确保漕运畅通。不然,明岁冻河解封、五月菜花汛洪水冲下,恐更有不堪言闻之事……”   “皇上……”阿桂此时也清醒过来,膝行一步位道,“方才在军机处奴才就是正在与纪昀商计此事,山东巡抚国泰为弥补藩库亏空,借赈灾旨意,收购民间库存霉粮,每石仅合六钱银两,所余二两四钱一石计三十万石,应干没七十余万两,尚待核查再报。军机处慢旨玩职,罪在不赦,皆是阿桂无德无能所致,已与纪昀合折请罪,求皇上重加处分,以为臣下儆戒而示皇上至公至明之德……”纪昀也连连叩头,“淮北水患过后赈恤不力,臣早有所闻。   因国泰贪渎不法,圣上已有旨着员撤查,愚以为有些道路传言不足为信,因此未即时奏闻。   方才在军机处见到窦某呈来山东赈粮粮样,方知灾情之重、人民之苦远出臣之逆料。臣与阿桂同在军机,罪愈断不可恕……”乾隆便目视阿桂。阿桂战战兢兢从怀中取出一只荷包大小的灰布口袋,双手呈给乾隆。   乾隆接过来看,布袋口的线是拆封了的,约合装有三两重的粮样,倒出少许在于心里端详时,倒也还有小米杂在其中,有沙子有草节,还有说不清楚、有点像烧过的香灰似的物事,有的米手指一捻便成了粉未。散在掌中看,还能算是“米”的约可只占不足一半,嗅一嗅也不知是什么味道,总之是没有米味。乾隆原是深知窦光鼐的,当年南巡,在仪征槐林苦谏巡冶,犯言冒撞直批龙麟,风骨直声震撼朝野,乾隆虽赏识他胆量豪气,却也觉得他太过憨直。救济灾民,能填腹糊口就好,还计较什么粮食成色——以为他犯了书生呆气。此时看,这“米”真的是连猪都不堪食用,难怪窦光鼐断然拒收!转思国泰,已经人方藉藉说他婪索属官财物,此时尚敢如此胡作非为,真也令人匪夷所思!他冷冷地将粮袋丢了炕桌上,接过王八耻递来的毛巾揩着手,思索着说道:“军机处人手少,你们办事人有你们的难处,次次记档,不再另加处分了。但——民命即是天命,几十万绝粮农民就聚在几个县,离着抱犊崮、孟良崮、还有微山湖那么近,万一其中有陈胜、吴广之流振臂一呼,这遍地干柴燃起来,扑灭何其难也——这类事岂敢有丝毫的怠忽?!嗯?”   “奴才们有罪……”   “起来吧。”乾隆深深叹了一口气,叫过王八耻,“你去尹继善府传旨,朕已知继寿鹤驾西去,闻惊不胜哀恸。即着皇八子顒璇持陀罗经被前往致祭,并赐白银五千两治丧。所有丧仪事务,由礼部拟注后施行。”王八耻复述一遍却身退出去,乾隆又道:“方才说军机处人少,要增添人进来。一个是大学上于敏中,一向兼着上书房大臣,毓庆宫皇阿哥总师傅,着补为军机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刘墉授协办大学士,兼直隶总督衔,加工部尚书衔,同在京师,军机上的事忙不过来可以就近帮办。还有一个新进的,原銮仪卫总管和珅,着补军机处行走,李侍尧嘛……”他偏脸看了看端坐不语的四个大臣,“你改任京师步军统领,兼署直隶总督实职,明年春闲由你和于敏中主持。春闱之后补军机大臣。”他啜了一口茶,坐回了椅子上。   这一串任命事先和谁也没有商计过,四个人一时都愣住了。于敏中他们都熟悉,是乾隆三年的状元。少年高第,才学既高,性气也极大,就是人常说的“不与凡人答话”的那种主儿,主持理藩院不与礼部来往,主持翰林院、国子监又和同行闹翻了一窝儿,迁东宫总师傅,连那群谁也不敢惹的皇阿哥、黄带子宗室见他都绕着他走,像个不吃人间烟火食的,见谁都仰着个脸板牢了面孔,乾隆怎么想的,选他进军机处当大臣?再一个和珅,四面应酬八面玲玫,一时一事见人换一个面孔,拼命结交巴结人的人,也要进军机处参理国家大政?几个人都在想。但乾隆并没有征询意见。阿桂心中暗暗叫苦,但他和纪昀刚刚引罪,无论如何不能谏阻。刘墉轻咳一声正要说话,李侍尧已经开口:   “于敏中学术是纯正的,品行也无可挑剔。为人守正不阿是他的长处。但据奴才所知,和珅其人军政民政法司狱政都无出色建树,且其资望甚浅,骤入军机,恐有骇中外物听,请皇上慎思明断。”   “你说于敏中的长处,是半句话,想必还有短处,不必藏头露尾,也说说看。”   “奴才与于敏中公私交往都不多,只是耳闻。”李侍尧已经听出乾隆语中不满之意,忙躬身正容说道,“或因恃才而有所傲物,刚愎不能容人,奴才恐为壁中微瑕。”   “于敏中不好,和珅也不好,你以为谁德才兼备,既能军政又能民政、法司狱政都好,比之傅恒阿桂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举荐来朕听听!”   这一问既出,李侍尧顿时语塞。他不是那种不识相的人,立刻便谢罪,红着脸说道:   “是奴才冒撞,口无遮拦。奴才知过了。”他看一眼阿桂三人,都木着脸毫无表情坐在一处。不禁深悔自己多口。刘墉对和珅其实并无恶感,但于敏中走一处换一处,从不能与人为善好生共事的,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入机枢当政,这是大病。现李侍尧一开口便碰了不硬不软一颗钉子,他就有一肚皮话也只能憋回去。只索宁耐稳坐听乾隆说话。   “朕自认还是有知人之明的。”乾隆见这形容儿,知道他们未必都服气自己,因放缓了口气说道:“在位的军机大臣,除了刚刚过世的尹继善是受知于先帝,连同你们几个,哪个不是朕亲自识拔,特简任用上来的?可曾有甚么错课?就是讷亲,也是他自己逞能,不听朕的教训调度,所以失误于罪,虽然朕将他置之于法,追思他在军机处作为,仍不失为贤能辅相。”他忽然觉得自己说话满了,没有留出余地来,又从容缓下陈词,说道:“自古无赤足完人,必定要找出孔子周公那样的人来人军机,恐怕也是求全责备。于敏中崖岸高峻,有刚愎自用的毛病,朕取他的守正刚直,于整饬吏治还是有益的,和他谈过几次,他也深悔自己锋芒太露皎皎易污,少了容人之量。有过能知能改就是好的嘛!你李侍尧在这里说和珅不好,和珅却在背后说你的好话,比较起来,倒是你更欠了风度器量!和珅没做过地方官,军政民政不是熟手,你们可以帮他嘛!他理财还是一把好手,做事勤勉恭谨,是军机处用得着的人。阿桂,你是他的老上司,他学习行走在军机处,你仍是他的上司,可以多训导教诲他些、历练几年也就出来了。”   阿桂一边听一边想,原也知乾隆近来数次接见于敏中,料想不过为明春春闱贡试的事,要点这位老状元当主试宫,到此刻才明白自己“料想”得离题万里。他在军机处,当然少不了听于敏中的宫箴为人,都说他难共事,“不好搭伙计”,当他下司上司都“难受”。但见面礼恭揖让,于敏中落落大方徇徇儒雅、举动言语并不惹人厌。乾隆乍一说他进军机,阿桂就一直颠来倒去回顾二人交往情形,一边听着不敢漏掉乾隆言语,忙中抽暇又想心事,己是有点神思不守,听乾隆突然问到自己,憬悟之下忙躬身回道:“和珅是孝子,忠良出于诚孝,主子目力再不错的。现既拔入军机,同列为臣,朝夕得皇上教导,必定更有进步。奴才一定和于敏中同心协力,为皇上竭尽绵薄。”说着,他已完全定下了心,沉吟着又道,“军机处为圣命出入,景从天下之地,密勿献替近尊弥密,所以号为宰相。奴才蹑从主子多年,有两条心得,一是慎密,慎密则不泄;二是通敏,通敏则不滞。不滞不泄,决疑定计周行天下,机枢的责任也就尽到了。愿和于敏中和珅共勉,并不敢因和珅曾在行属存轻忽怠慢的心。”   “实在这话才得了大臣之体。”乾隆大为欣悦,本来黯淡的神情顿时开朗起来,抚掌叹道:“这是真读书真作事的大臣才能想出来的道理,纪昀也要记住——你们都要记住。”   纪昀看一眼阿桂。这话是他去年夏天在阿桂水树子亭里说给阿桂的,阿桂现在现搬即用,皇帝反要自己也“记住”,不觉好笑,却又不敢笑,恭恭敬敬答道:“臣谨记在心!”   **********************************   第六章   “且跪安吧。”乾隆抬手说道,“纪昀和李侍尧去翰林院给于敏中宣旨,阿桂回去再到傅恒府看望一下,把朕的旨意告知傅恒,也见见海兰察兆惠。山东国泰的案子由刘墉去一趟济南,就地查办——你预备一下,雪停就上路。”   四人已经俯伏行礼,其余三人都已立起身来,只刘墉顿首道:“臣领旨!自古王命刻不延时。臣略加准备,明日卯时臣望阙行礼,即冒雪启程。皇上有机宜指示,臣何时再递牌子进来听训?”   “这和阿桂已经商计过了。你是正钦差,和珅既已入军机行走,他是副钦差。”乾隆说道:“还有都察院御史钱沣,你们可以见见这个人,胆量、才识、器宇都好,难得的资员俱佳的一个儒生——首参国泰的就是他。不必忙于一时,三天,三天之后再上路。啊——索性你且在军机处候旨,朕去给太后老佛爷请过安,叫进说回话。”   “是……”   待四人躬身却步退出殿,乾隆踱至殿口,看外边的雪时,仍在纷纷扬扬旋飞旋落,一股寒冽的风鼓簾透入,顿时激得乾隆浑身一个抖擞,沉闷冗长一阵议事之后,浑身木钝昏沉一扫净尽。他从不在大臣跟前打呵欠的,此刻只有些太监在跟前,禁不住放肆地大大伸欠了一下,顿觉精神大振,隔簾问道:“雪有多厚了!有停的意思么?”王廉就守在门口,忙赔笑说道:“主子放心,这雪有的下呢!别瞧天亮,那是雪地映的,阴的重着啦。只是头场雪儿,一边儿下一边儿化,才盖严了不足二寸。主子要出去别穿鹿皮油靴,上头雪下头雪水贼滑的,就皂靴子套上乌拉草木齿履子,干簌簌的过慈宁宫最好!”王八耻在乾隆身后道:   “主子问你什么答什么,不懂规矩?快去备轿!”   “不必了。朕正想雪地里走走——他也是一片好心嘛!”乾隆笑骂道:“你有时比他还嚼老婆舌头。不用你跟朕了,就是王廉侍候朕过慈宁宫去。”王八耻便觉讪讪的,说道:   “奴才也是听主子旨意办事儿的。”忙着张罗给乾隆披褂子穿坎肩加斗篷蹬草履,又命小太监报知太后,这里乾隆才和王廉出养心殿重花门,由永巷向南,逶迤前往慈宁宫。   出殿乾隆才知道王廉的话不多余。养心殿的雪不许扫,但永巷的雪却是旋下旋扫,地下浮雪扫净了,冷风穿巷雪水凝成薄薄一层冰,穿着木齿履子走起来铮铮有声。在巷中扫雪的都是各宫派出的低等小苏拉太监,都还在孩提之间,一边做活计一边撒欢儿,不时有人咕咚摔个马爬坐墩子,惹出一阵哄笑。乾隆是便装简从风雪迷离间人们谁也没认出他来,只顾说笑着用木锨、推板、扫帚拢着雪堆雪人雪马雪狗之类。见王廉要吆喝众人,乾隆笑着止住了他,“你一叫,他们做神做鬼的,就没趣了——朕幼年随圣祖爷雪天狩猎,热河屯子里的小孩子们就这样儿!”王廉不解地问道:“那我们养心殿的雪怎么不扫?叫些小孩子在院里扫,爷隔窗户看,岂不有趣?”   “你不懂。就要个自然,装出来的东西像戏,就没意思了。”   “爷呀,戏也好看的呐!”王廉边随乾隆趋步走着,赔笑道:“奴才是个猪脑子,想不懂怎么叫个自然。去年我去和亲王府传旨,五爷正看戏,《高宠挑华车》,嘿!高宠四面靠旗一个大翻身,纪中堂刘中堂还有大群官儿满堂彩,老庄亲王跟醉了似的,胡子一大把,哼着词儿在台底下跟着比划。这么扭、这么扭,扭着扭着腰就转了筋一大家笑得高兴!”他连说带比划给乾隆凑趣儿,不防脚底下一个打滑,一屁股墩在冰地下,疼得瞅牙咧嘴,想笑又像哭,远处立时传来一阵叽叽嘎嘎的笑声。忙咬牙忍疼爬起来,“啪”地照脸自扇一个耳光,“没成色没福气的,好容易跟主子一趟差使,就地一个现世样儿!”乾隆笑着往前走,一边说道:“你不懂什么是‘自然’,这就叫自然。你乔模乔样张智着跌跤逗朕乐子,就瞧着恶心了。”   说着,不觉已到慈宁宫大门前空场。慈宁宫大约已知乾隆要来,总管太监秦媚媚带着十几个人迎候,一个个缩头耸肩统手跺脚儿等着。这座宫是独家庭院,门前一片空场,白茫茫一片开阔地,更见大雪凌空而落的雄浑气势,乾隆正举步上阶又停下来,看了看天色,对王廉道:“王廉,你不要进去了。去想办法弄两头驴。”   “两条鱼?”王廉冻得直吸溜鼻涕,一下子没愣过神来,也没听清乾隆的话,只诧异地望着乾隆,说道:“啊一者!御厨房里有的是鱼,主子要鲤鱼还是鲢鱼——”“朕要两头驴!”乾隆笑骂道:“你不但是猪脑子,也是猪耳朵!朕给太后请过安要出宫走走,一头朕骑一头给刘墉,你跟着。就便儿传知刘墉换便装——去吧!”王廉这才明白过来,皮脸儿一笑说道:“主子这差使可难住奴才了,马要一百匹也有,宫里就是没驴——有了,东华门有往官里驮炭的驴。奴才这就去牵!”说罢浅打一个千儿回身就跑。 “慢着!”乾隆叫住了他,“不许告诉待卫处和王八耻他们,仔细揭了你的皮!”宫里太监和外头的官这上头心性儿一样,都巴不得单独跟皇帝侍候差使,王廉得了这道玉旨纶音不啻喜从天降,踢腾着腿欢跳着跑了。门上秦媚媚们这才看清是乾隆来了,忙不迭跑过来,又是张伞又是拂落雪,撮弄簇拥着进了慈宁门——从这里进来中轴向北慈宁宫、大佛堂、两三所平日是锁铜的,由回廊向西折北进又一重院,是宫中之宫,再向北过寿康宫到后殿通是封窗游廊。暖烘烘的热气扑人,满都是妙鬓倩妆的女官侍女,连棉衣都不用穿,见乾隆进来都僵手退到两侧让路。乾隆徐步走着,已听里边莺呢燕啼几个女人说话夹着太后苍老的说笑声,他脸上已带了笑容,疾走几步进来,笑道:“母亲高兴!”却见是定安太妃,十贝勒福晋陪坐在炕上,炕下椅上坐着皇后那拉氏、旁边侧立着贵妃魏佳氏、钮祜禄氏、陈氏、汪氏、金佳氏和一群答应、常在、精奇嬷嬷,原来侍奉富察皇后的几个有头脸的丫头已进了赞善、才入女宫的彩云、墨菊等人,有的在炕卜抹纸牌开交绳儿赶围棋,有的簇拥在白发如银的太后旁边捶背捏腿,说笑逗乐子,一片融融熙熙笑语喧闹,见乾隆进来,除了太后,呼地就地跪倒一片。皇后也缓缓起身含笑迎接。   “老佛爷高乐儿呢!”乾隆笑嘻嘻说道:“儿子怕外头大雪,老佛爷又要出去览幸,着了凉不是玩的,太妃和十婶也过来了,一堂和合喜乐的,我真该早点过来也享享这天伦之乐——这么着就好,又暖和又大家一处,隔窗能看雪,也不得寂寞……”说着便要打千儿,彩云彩卉几个大丫头忙过来扶起。太后见太妃和十贝勒夫人要偏身下炕给乾隆行礼,笑道:   “这又不是正经宴筵朝贺,闹起虚礼来就没趣儿了——皇帝坐着吧!有外头好听的古记儿笑话说给我们听听,你还办你的正经事去——你们大家该怎么玩儿还怎么玩,这么着随和儿我瞧着受用。”   她这么说,众人只好都答应着,做张做智仍归位去“玩儿”,但乾隆在场,怎么作派都透着假,鸦没雀静的一声咳嗽也没有,更无人敢放肆说笑。太妃和贝勒夫人也都木着脸端肃而坐寻不出话来闲扯,乾隆笑道:“看来太后就像《红楼梦》里的贾母,我就是个贾政。我一来都变成了避猫鼠儿了,母亲放心,我只稍坐坐就走,刘墉在军机处等着我。这雪天怕房子压坍了砸了人,我们要一道儿出去走走。”   “敢情是的!”太后绽开满脸皱纹笑道:“他们跟我说《红楼梦》是禁书,皇帝原来也读的么?”“江南校书局原来开的禁书单子听说是有《红楼梦》。”乾隆笑道:“这书的名声太大了,连八阿哥都自说是‘红迷’。我叫内务府给寻来看,并没有什么违碍的去处,那写的是明珠的家事,是才子之书。开四库全书、查禁违碍字样,是为端正学术有益世道人心。有些个诋毁列祖列宗的,大逆不道的,妄作华夷之辩的,煽动民变的严办了几个,下头办事人不能体谅朝廷用心,宁可过些子不肯不足,招得一些人杯弓蛇影疑神疑鬼也是有的。   上回一个知府,人家死了爹,墓碑上刻了‘皇考’两个字,也报上来要打要杀,我说你读过《离骚》没有?‘朕皇考曰伯庸’,那还自称是‘朕’,连屈原也是乱臣贼子了?——如今已经好多了。”众人听得都是一笑,乾隆被打起了兴头,接着凑趣儿道:“上回还有你好笑事。斋戒宫那个太监叫高云从的,有人告他里吃酒赌博,他说吃酒读书是有的,没有赌博。   和慎刑司的人嚷着折辩。我从那过,心里诧异:太监还有这样雅的?叫了来问他读谁的诗,他说最喜欢王土禎的《咏雪》。叫他背给我听。他说,‘记性不好,头一句是什么什么尘,第二句是什么什么魂,第三句忘了,第四句是狠的狠的狠的意思,……”   一席话说得满堂哄然大笑,底下“玩儿”的一个个都控身躬背弯腰捶胸,太后笑得连连咳嗽,端着茶杯浑身直抖,水都撒落出来。丫头们一边笑一边给太后捶背,擦桌子抹水,只定安太妃十贝勒夫人是修炼到火候的老孀妇,又坐在乾隆上首陪太后,不敢放肆,莞尔而已,一时太后笑得缓过气来,说道,“记性果然不好,四句诗一句也记不得。亏他还说是‘最喜欢’的呢!”说着又笑,众人也都笑。皇后那拉氏笑着替太后揩于褂子摆上的水渍,说道:“难得皇上今儿个兴致高,太后喜欢,就是皇上孝心到了。我也凑个趣儿——有个人,不认得字,也没进过城,布告招贴儿也没见过。这天进城,他爹说‘进城见事不要乱说,不懂问人,省得人笑话’。他进城到城门口,见一群人看告示,也凑进去傻着眼呆看,总归是不懂怎么回事,就问旁边一个人,‘那是什么呀?’“旁边那人也不认字儿,手里拿着个烧饼吃着装着看,听人问话没法回。木着脸说:   ‘烧饼。’   “‘我知道是烧饼。我问那上面是什么。’”   “‘芝麻。’”   “‘我说那些黑点子是什么物事。’”   “‘烧糊了的芝麻’……”   她笑话没讲完,众人已经笑倒了,乾隆笑得打跌,说道:“哑巴问话聋子打岔,真个好问好答!”一时间殿内叽叽咯咯笑语盈室,初进来时那种庄重拘谨呆滞的气氛不觉已经化尽。   “你方才说刘墉,是不是刘统勋的儿子?”太后笑了一歇,更显着红光满面神定气足,回问乾隆:“听你上次说,不是放了道台了?”乾隆大笑道:“皇额娘,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刘墉的官早就比道台大得多了,如今其实是把他当军机大臣用的,这就要放钦差大臣出差去了。”“阿弥陀佛!”太后啧啧称赏,”他爹是忠臣,这又轮到他出来给朝廷出力了!   还年轻着的吧?皇后,像这样的臣子,往后还要给你儿子使。先头薨了的皇后就待刘统勋厚。得便儿我娘儿们也接见接见,主仆情分上头他就更加尽心不是?”   那拉氏脸上已没了笑容,她心中此时另有一般滋味。在乾隆的三十几位嫔妃中,若论姿色,她原是最出众的,乾隆翻牌子临幸她占了一少半,但只是子息上头艰难,头胎生个公主,还没有取名就夭亡了,二胎是儿子也没保住。三胎生下阿哥叫顾琪,总算成立了,却似是个“药罐子”托生的,任凭人参补药当饭吃,仍是今日伤风明日感冒,瘦得一把干柴,风吹过来都摇晃着要倒,身体不好,读书功课自然也就不成。在硫庆宫坐红板凳的十有五六是他,于敏中虽不便打他的手板,出来进去的不见好颜色,连皇后也面上无光。自从端慧太子逝世,乾隆私地说话,兴许是祖上风水有关,大清皇后的嫡子没有上个循位登基的,就是日后遴选太子,颙琪这形容儿也断没有指望。刘墉就算是“保国老臣”也保的不是自己的儿。   因此这话只能吊起她心中一缕酸味,勉强赔笑道:“老佛爷说的是!”乾隆却想不到她此刻心境,微笑道:“老佛爷看得长远,刘墉办事沉稳干练,相貌也像他父亲,他的字比纪昀还好呢!太后皇后一见就知道了,于师傅也要进军机,还有和珅、李侍尧。刘墉和珅一道出钦差,回来我安排他们进来给太后皇后请安——这好办!”   “和珅这人怎么样?我耳朵听他名字聒出茧子了。”太后说道。“好像是管着崇文门税关上的?”“和珅轻财好义伶俐可喜办事干练,处的好人缘儿。”乾隆思索着说道,“书读得不多但记性极好。近些年来也颇知读书养性。他下头人缘好,上头平常,进军机历练几年就好了。”太后枯着眉头想了想,说道:“他常进来到慈宁宫账房结账。我隔窗见过,似乎伶俐太过,带点子柔媚小意儿,就是我们老屯子里的‘能豆儿’那种人。阿桂这几个上头办事的奴才原都是好的,选跟前的人得留心,别教一个耗子搅坏了一锅汤。”她顿了顿,又道:“论理我不该问这些事。只是要忠臣,别哄弄了你。我不过白嘱咐一句。”乾隆笑道:   “母亲从不干政,这更不是干政,这是金石良言。放心,我当然还要查考他们。告诉母亲一句话,儿子不是个好糊弄的。没有实在的政绩,说得天花乱坠,单是乖巧会说话就大用,那我不成秦二世了?崇文门关税一百多年荒着,收的银子不见影儿,有时收税有时又不收,没有一点规矩。经和珅一整顿,关税上的月例朝廷是免了,户部内务府平白每年得一二百万的进项。说外头闹亏空,我们皇家也是一个样儿,为填亏空,都从各宫下等太监宫女衣裳饮食上头克扣,今年您看就不同,大伙房里伙食好了。不用吃黑心厨子的馊饭涮锅水了。太监换行头,宫女们头面银子也涨了。老佛爷要在观音堂修个铜柱暖亭,多少年没办到,说起也就起了。还有您八十大寿我给您铸的金发塔,金子也差不多敛齐了。银子不能从国库里出,又不能从百姓身上打主意,哪来呢?这就是和珅的功劳,就是穷京官也都说和珅好,关税理好了,每年规例银子多了,能不叫好儿?和珅好就好在他是从官员身上打秋风,没有伤到百姓。所以我才用他。”   乾隆左右譬喻,深入浅出说了崇文门关税和议罪银制度的好处,怎么开源节流,如何缓减户部开支,于朝廷于官员于百姓有利,说得头头是道,太后听得慈眉舒展,连一屋子宫嫔妃子都听住了。太后笑道:“堪堪的儿听明白了。铸金发塔是你的孝敬。我看宫里连锁上的金皮都揭下来了,心里不安,怪道的都又换了新锁,原来你军机里添了个活财神。”说得众人都粲然一笑。太后见他要去,说道:“天阴得重,风小雪花儿轻,这雪有的下的,你不要尽着自己跑,叫州县官们去料理才是上理。乾隆笑着起身,对皇后道:“晚膳就在你那边用。给预备点热的。不要御厨房里的温火膳。”   “是。”皇后款款起身敛衽笑道:“郑二的儿子如今制膳也出息了,比他老爷子还强些。我传懿旨叫他侍候,他们送进来的野鸡崽子、野鸽字、鹿肉,难为还有那么鲜的黄瓜茄子,都留着呢!乾隆一笑,不再说什么,又向母亲一躬,转过身来,却见十五阿哥颙琰、五阿哥颙琪、八阿哥颙璇、十一阿哥颙(王+星)哥儿四个一溜行儿从屏风后转过来,迎头照面遇上,便站住了脚。四个阿哥本来面带笑容,一见他,连脸上的笑都僵凝住了。颙琰打头一个,接着颙琪颙璇提线木偶般都跪了下去,参差不齐颤声说道:“给皇阿玛请安!”   “这么早就下学了?”乾隆脸上早挂了霜,盯着几个儿子问道:“今儿是谁讲学?”   他其实对自己几个儿子都十分疼爱,但清廷皇室祖宗家法,只有一个字:“严”。老子训儿子,儿子怕老子是祖传规矩,恼上来又打又罚,不像是亲人,倒像冤家是对头,儿子见皇帝比外臣人觐还要格外的栗栗惴惴。几个阿哥听他问得不善,都低下了头。只颙琰最大,硬着头皮赔笑回道:“于师傅要交割差事,今儿回国子监去了,今儿进讲的是钱沣钱师傅,儿子们各写一篇文章,一首咏雪的诗,钱师傅又讲了半个时辰的《中庸》,国语功课完了,时辰到了才散学的。阿玛瞧着早,是外头雪地亮得刺眼。平日这时候也散了的。儿子不敢说谎。”乾隆“唔”了一声掏出怀表来看,果然申时己过。板着脸扫视儿子们一眼说道:“你们自己照照镜子,像个金尊玉贵的皇阿哥?走路脚步声都轻飘飘!颙璇把你腰里那个水红线荷包给我撤掉,你是女人么?颙(王+星)看看你的靴子,宁绸里面儿,地下都是水,这靴子是踩水插泥玩儿的?颙琪你真出息了,辫梢儿还打个红蝇结儿,看戏本子看迷了么?”他又挑剔地看颙琰,颙琰穿一件半旧酱色红绸袍子,勒着米黄卧龙带,巴图鲁背心偏角上还极仔细缀着一小块补丁,粗一看根本看不出来,实在也无可指责。太后见乾隆无话,笑着在炕上招手道:“好孙子们都过来,给你们留着好东西呢!皇帝你去,你去吧。”满屋众人这才都回过颜色来。乾隆方回身向母亲色笑退出,颙琰是贵妃魏佳氏的儿子,一直捏着一把汗在旁边看,至此才一口大气儿无声透出。   乾隆出了慈宁后宫便见王廉已在倒厦门过庭等候,因见他怀里抱着几件袍褂,在过庭穿堂风地里连吸溜鼻子带跺脚,问道:“你怀里抱的什么?”王廉抱着衣服不便行礼,呵着腰赔笑道:“主子爷得换换行头。出去人认出来奴才就死了。军机处有纪中堂的换洗便装,奴才给您取来了,瞧身量儿还成——灰市布老羊皮袍,小羔皮黑绸子套扣坎肩,又压风又暖和,就是重些儿……”他一边说,一边张罗着带乾隆进门房,几个太监一阵忙乱帮他换了,乾隆满意地上下看着,微笑道:“你晓事,会侍候——你们不许说出去,谁嚼出四十竹蔑条!”几个守门太监忙不迭答应着,乾隆已拿脚走了。王廉带着乾隆,也不出西华门,仍由永巷向北,绕过御花园,由顺贞门直出神武门,果见金水桥北白茫茫雪地里站着刘墉在等候,两头黑得墨炭般的老叫驴已等得大不耐烦,打着喷气“闷儿劣——闷儿劣——”直叫。   乾隆只一笑,摆手示意刘墉一同上骑。王廉见乾隆不惯骑驴,把紧了缓拽着走,一边问道:   “主子,咱们哪儿去玩?”   “到苇坑、西下洼子、烂面胡同、驴肉胡同一带去。”刘塘见乾隆看自己,忙道:“那儿处外地进京跑单帮的不少,一片都是坯墙草房,住的都是穷人——再过去是红果园、白云观,又是好景致,兜一圈儿,从西华门回去也很便当的。”   乾隆没有留心刘墉的话,他被眼前的雪景迷住了。从这里望出去,北面的煤山己被重雪盖严,几缕冬青、老竹在雪峰上划出几笔翡翠似的碧痕,像一块硕大无朋的美玉直接天穹,山天界限都不甚分明。左边金水河,煤山西儿处海子封了冰盖了雪,坦坦荡荡浩浩渺渺浸在万花狂翔的宇宙中,海子边的柳树都带了雪挂,千丝万缕摇曳生姿,时而朔风漫卷,轻盈的雪尘雪粉像粉尘又像白烟在池面和巷道里流移。平日灰不溜秋死样活气的民居、酒肆亭楼、千篇一律的四合院,甚至枯燥得像板凳似的青石条,经这么一番造化妆点,都变得晶莹艳亮,玲珑不可方物。他眯着眼,瞳仁里闪着孩子一样惊喜的光,又像一个突然闯进装满宝藏的山洞里的穷汉,远观近览不知该看哪一样的好,许久才憬悟过来,说道:“好好好,你说哪里就哪里!”又遥指紫禁城西北一带海子问道:“那些人是做甚么的,还有人拖着冰溜子玩儿。这冰结得厚不厚?别破了掉进水里,这天气可不得了。”   “啊——那个呀,”刘墉看了看,丧气他说道:“回主子,我有个近视毛病儿,瞧着一条黑线似的,心里也正诧异呢!敢情是人?”王廉笑道:“溜冰的是宫里当值的侍卫,平常人还能到这儿来玩?皇上忘了,那年有个侍卫不会滑雪溜冰,您罚他去了奉天!那群人是拖木头的,宫里修缮用剩的木头,趁冰封好往外运,听说是户部调到贡院修至公堂去了——您说这冰,爷放心,就走大车也是无碍的。”   说话间已行至外城,北玉皇庙向西一带市廛,踅过一座贞节牌楼,忽然进入了闹市,但见小小不长的一道街衢上、竟是人来车往熙熙攘攘,各家店铺都开着门,因为外边亮,屋里看去都黑魃魃的,茶铺里票友唱戏的,隔着布袋讲牛羊经纪讨价还价的、举着招帖子卖字画、算命的,饭馆里伙计招客声报菜声算盘子儿打得稀里哗啦,焦葱肉香和热气腾腾的油烟顺矮檐向外弥漫,外边一街两行卖果子汤饼油煎汤锅一应小贩子都张着大油布伞,张嘴大冒热气一声接一声唱歌似的吆呼招徕:   “哎——鸭子张汤锅来哎!大冷天儿喝一碗,管教您浑身舒坦冒汗哎——”   “香椿饺儿!丰台地道货,一口咬您鲜三天!”   “酥油薄脆好吃不贵——”   “冰糖葫芦两文一串儿……”   乾隆一下子从清净玻璃世界到了这里,望着满街挨背缩头在雪地里钻来钻去的人,不解地转过脸对刘墉说:“咱们下驴吧——这里怎么这么热闹?”刘墉也是懵懂,忙扶着乾隆下驴,王廉给乾隆套着草杌子木履,笑道:“玉皇庙的集——不分节今天气儿——明儿可不是冬至?肥冬瘦年,冬至比年还大呢。明儿是姑奶奶回门归宁日子,来往送东西,不能空着手。天上不下刀子,这集不能散!”一边说,三个彳亍而行,乾隆因听有人叫卖“半空子不贵”的,便问刘墉“什么意思?”刘墉笑道:“‘半空子’就是瘪花生,卖主从贩子手里剩余的买十斤八斤,炒焦了布袋背上沿街叫卖,这冬日大长天儿穷人家买来,一家子坐炕头也算一味点心,边吃边穷吩耗时辰儿——卖主买主都是穷人,不过是穷家子一点天趣儿。”说话间听路北茶园子里有人“啪”地一拍响木说道:“话说乾隆爷下江南,保驾的便是刘墉刘大人!”   三个人都吃一一吓,顿时立住了步子,少顷定过神才想到是说书,乾隆刘墉不由相顾莞尔,听那说书的道:“宫里有只铜鹤,因为不得随驾伴君,心里不受用!列位你知万物有灵,通灵之物和人一样,那文武百官都是一门心思巴结皇上,讨皇上欢心好升官发财桃花运不是?就是房顶上的兽脊,宫门上的兽头,驮石碑的王八也都一样!圣天子出巡那是风伯清尘雨师洒道,能跟着走这么一遭!那是多大的荣耀!这铜鹤因为值日守殿不能前往,它心里能不难受啊?”三个人听他一字一咬抑扬顿挫说得流畅干脆,眨巴着眼都愣住了,却听说书的发科:“这也是一门心思尽忠报效,想着:主子就刘墉独个儿保驾,这透着玄乎,不成!   我也得去!那天夜里守过庚申,趁着更深人静天街无声,这铜鹤‘日’——这么一声冲霄而去,到江南护驾去!   “乾隆爷正在扬州私访高国舅抢劫民女欺门占产一案,夜里和刘大人出来仰观天象,忽然听得天际鹤唳之声,仰脸一看,好啊!我没旨意,你这畜牲竟敢私自出宫!当下龙心大怒取过雕花宝弓,右手如抱婴儿左手似托泰山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噌’的这么一箭射将去!那铜鹤在天上躲闪不及哎哟!这儿——就这儿,中上了!”   三个人在店外,想必是说书的在比划形容,也不知“这儿”是哪儿,听得一片哄笑声,料想不是什么好地方儿,不禁也笑,那说书的又道:“就这么着它又赶紧悄悄下回来了——   可见世上万事都有个缘分,是你的推都推不掉不是你的要也要不来,那铜鹤还不是一片好心?它起了非分之想嘛!”刘墉因为自己的大名也在“书”里,一直担心这卖艺的臭嘴说出什么犯禁忌的言语,招出是非来兜揽不起,至此才略觉放心,王廉却笑道:“这是书帽子,有点像唱戏跳加官一样的意思,下头才是正书,主子要听,我们进去拾个座儿。”果然里边戒尺一拂,已经“书归正传,上回说到锦毛鼠白玉堂初探冲霄楼……”却是《七侠五义》的段子。乾隆便道:“齐东野语裨官小说也好,戏文唱词也好,于世道人心有益就是好的,这是劝人安分守己循良自爱的话,王廉要有零钱,进去赏他一点。”王廉摸了摸腰里,笑着进去了。   两个人站在当街等着,互相看见头上脸上都是雪,不禁都一笑,乾隆正要说话,忽然听见远处隐隐筛锣声渐渐近来,因为雪大隔音,锣声沉闷得像蒙了一层布,慢慢才听清了,是本地里正传事:“本地居民听了”——瞠瞠——“崇文门税关总监衙门——”瞠——“前来给我们宣布德音——”瞠瞠——“凡有鳏夫寡妇孤儿无倚者,凡有家中老人年过六十者,凡有外地逃荒寄居本地者,凡有残疾孤独无依者——”瞠——瞠——“每人一份度岁钱粮——   凭本里户籍引子到土地庙去领!”瞠——瞠——“和大人设有粥棚,酉时开棚供饭——”瞠——瞠——“凡有外地进京会试举人,及无籍进京衣食无着者——供饭!”瞠……瞠……从西边喊边敲锣,到东又踅北,又拐向南,一路愈喊愈远了。   街上人群立时炸了锅,先是不知猫在哪里躲暖儿的一群乞丐,扬着破布袋,敲着烂碗兴高采烈从玉皇庙那头喊叫着“吃饭了——”呼啸而过,还有一群破衣槛衫的小叫化子有的披着麻袋,有的穿开化棉袄吼天叫地从满街人缝里乱窜乱钻向西跑去,接着茶馆里也起哄儿了,戴着破毡帽,穿着老棉袄的一群“茶客”拥挤吃喝着一拥而出,原来在房檐底下统手跺脚的闲汉也都加入了人流鼓噪向西而去——这是本地在籍的穷人,脚步也稍从容些,一边说笑一边远去,只怔刻间这个集已经冷落下来,只剩下一小半人,稀稀落落的不成热闹气象,雪花淆乱中小贩们仍在叫卖,因为人少,已经不那么带精神气儿,显得有点懒散无力了。偏是远处有个草驴叫了一声,乾隆的两头叫驴立刻大起精神,竖耳朵喷鼻儿趵蹶子拧绳绞劲儿不安生,王廉抽了几鞭子,被那倔驴子拖得几乎一个马爬,喘吁吁道:“主子,咱们去西下洼子吧,还有一程子路呢!”乾隆眼睛一闪,沉吟了一下,问道:“我要出来,你没有跟人说过么?”“奴才哪敢呢?”五廉抹着额前雪水油汗笑道:“就这两头驴,奴才上借,也说的是五爷要使。谁也不晓得爷要出门。”   “我明白了。”乾隆一下子想起来,笑道,“和珅说过要赈济的,只没想到说做就做,这么快的——走,瞧去!”刘墉原也疑是和珅弄神弄鬼在乾隆跟前卖好儿,思量着无论如何时间来不及,至此不能不佩服和珅轻财好施,似乎并非全然一个哗众取宠之辈。回道:“这是顺天府的事,他们早该这么办的。回头我问郭英年,看他羞不羞!”说话间一转脸,己没了笑容,小声道:“主子,您瞧那不是和珅?”乾隆一怔间已经看清,果然和珅从西头缓步过来,已经走得很近,穿着件黑贡呢马褂子套着老羊皮袍,头上戴一顶半旧六合一统帽,两只兔毛耳套子耸着,似乎在想心事,低着头踱步儿。乾隆不愿这时分和他厮见,左右看看,移步到街旁一家古玩店,张着眼看货架上的器皿等和珅过去。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瘦子,抱着个手炉子取暖等客,见他们三人过来,忙起身相迎:“老客来了!您发财——一瞧就是通家!想要点什么?”乾隆未及答话,一杯热茶已经递了过来,接着又是铜手炉:“您暖和暖和。货架上的不如意,里头有硬俏货。越王剑、高鼎、宣德炉、汝瓷大鸳鸯盘子——除了姜太公钓鱼钩、卓文君卖酒壶,您要什么都叫货土地道!”   乾隆不禁一笑,看货框架上,果然琳琅满目古色古香。字画、瓷器、铜鼎、方钱、古上、端砚、汉砖、瓦铛、雪涛笺、宋墨、古琴、烟料烟壶……摆得错落有致典雅堂皇,乾隆指着左壁一幅画道:“这《太宗八骏图》是董香光的字画?取过来看看!”老板笑嘻嘻答道:“瞧瞧我说的,爷眼里有水!董香光字画,您走遍北京,未必找出这么一幅呢!”   “你这有董香光字画?”正走到店门口的和珅突然站住了脚,踅身进了店,见乾隆三人也不留意,只就着案细看那画。乾隆暗自好笑,也不言语。那和珅蹙额皱眉,几乎脸贴在柜面上加意审量,良久,失望地直起了腰,说道:“又是他娘一幅赝品,不过算是高手作伪罢了。”待要转身出店,一展眼看见了乾隆,惊得一乍,瞪圆了眼,指着说道:“你不是——   您是……”刘墉见他如此惊诧,生恐他一嗓子喊出来,忙道:“这是龙四爷!怎么不认得了?我是刘崇如!”和珅转眼间便“明白”过来,傻乎乎一笑说道:“您瞧我这眼神,这是我的本主,怎么敢不认得呢?我得给您请安了!”   他一边说一边就要行礼,乾隆笑道:“起来吧,门口地下湿,过来看画儿。你怎么辨得出真品赝品,倒不知你还有这一手儿。”老板道:“这位老客走了眼了,您别信他的。”刘墉笑道:“这是和大人,你别胡说八道。”乾隆道:“我那里很有些董香光字画,这幅纸色墨迹钩画裱背仔细看了,像是一幅真的呢!”   “龙爷您来看。”和珅已完全稳住了神,指点着说道:“如今作伪并没有照画临摹的。   找一张宋纸来,比如这是桌子,上下两层玻璃,真品放在下头,再下头一层是一面镜子,把太阳光返照到桌面上,下头的画一笔不落彩映在宋纸上,用细炭条在上头照画描,然后仿画着色,这种画无论如何都和真迹一模一样。只是印章——您瞧,到印章这就露馅儿了,炭条仿不出印章那种灵动、精神。太真了像现加上的,太虚了又出不来韵味儿,只好虚拟,依样葫芦加上作伪人自己的笔意。我说是高手,就是印章仿得好,一不留神还真的叫蒙了去!”   说罢不禁笑了。乾隆刘墉听他说得活灵活现,凑近了仔细辨认,果然见印章笔画做作,不禁爽然。老板在旁听着头都胀了,丧气他说道:“我两千两进手的货,前日有人出到三千五都没出手,还以为是镇店之宝呢!”和珅笑道:“我不揭破,再有人买,两千两赶紧出手就是。”   老板被和珅揭破了底儿,似乎有点慌神,忙着给和珅也倒茶,说道:“今儿庙里来了真神,别的货您也瞧瞧,我也长长见识。”   “别的嘛——”和珅转着眼珠子审量货架,“那些古钱是真品,这只汝瓷碗——”他敲敲手里的茶碗,笑道:“只怕你店里货卖干净,也不抵这只碗价!那尊阿舍那佛像也是真品——你把那只老徽竹雕取过来看。”   此时众人已服了和珅,只见老板战战兢兢,小学生向房师交卷子般捧过那只虬蛟盘藤老竹根雕笔筒,和珅接过来笑着指点道:“主子您来看,这只竹雕要卖出一千五百两其实只值五十两。到宣武门外房那里把毛竹脚手架下头一截锯回来,请行家雕成这样。浸到粪坑里泡半年,出来又红又老,这就带了古意,用艾叶烟薰过,用鬃毛刷子打刷了,里头装好茶叶,埋在香灰里,摆在架子上情卖!老板我告诉你,几百年的东西,又这么好看,这个玩了那个玩,又看又摸的,这竹雕上没有挂浆儿,真就透出了假!——你找行家打桐油,再涂几遍清漆,一是体沉,二是上头有浆,摸起来瑰琥珀的,就好卖假了!”老板头点得鸡啄米似的,连连道:“是……是……”   乾隆大笑出店,一边下阶一边说道:“想不到你如此精干鉴赏。回头我库里珍玩你也给瞧瞧!”和珅道:“真正的鉴赏主儿不在古玩店,拉出个出师的当铺朝俸都比他们强些儿,当铺人要走了眼,一件古董就送终了他——我府里有个叫刘全的,是个‘夜壶锡’。我这点眼力还是跟他学的。”乾隆便笑问:“‘夜壶锡’何意?”和珅道:“天下六十二行里头,当铺是最拿大的,因为只有人求他,他是万事不求人。当铺伙计失业了,换了别的营生仍旧老天爷第一我第二,侍候不来人。所以叫‘夜壶锡’。好比破夜壶,锡虽是有用之物,做过夜壶的锡却又骚又臭,还好派什么用场?就是这一行,再改就不堪用了。”这么一解说众人都明白了,连刘墉想着也是这么回事,跟着笑起来。   和珅见出了闹市,又道:“爷,那幅字画我把价钱已经压下来了。明儿换个人把它买下来。那还是个真品。”说着又笑。”您没有留心,左上角敬空那里还盖着一方图章,是真的,只年代久了漶漫不清,卖主是个懂行的,又照别的画上图章新造一枚押了印,真品上头作伪,就变假了。从圣祖爷世宗爷到您,都收藏董香光的字画,逢见一幅不容易,我晓得主子喜爱,就挑出它要命的毛病儿。给他两千两他也欢喜。这下我至少给主子省下三千两银子呢!”刘墉发呆道:“原来你和他砍价?祷机铸张为鬼为幻,哪一句是你的实话?你还算个读书人!”   “当然跟主子说实话。”和珅笑道:“崇如,下一定左顾一声‘诗云’,右盼一声‘子曰’,事事处处敬肃如对大窦才叫君子,与君子交处以义,与小人交处以利,这种历练出来的见识也还有用处的。”乾隆道:“牛溲马勃败鼓皮旧窗纸皆可入药,和珅练达世事可谓精细入微。”和珅知道今儿在屑小事务上显摆本领过了头儿,便思量宛转缓回,因自嘲笑道:   “我知道我这是小意儿这都是枝叶之学市并伎俩。这几年蒙主子训诲,《四韦》都背了,又读了纪公的《滦阳杂记》,你的《石庵集》也拜读过了。回头我带窗课本子请崇如给我改削改削。”乾隆却道:“多懂些事有什么坏处?勘透世态在情又有大道作根基,作官更好。刘崇如也真是的,他又没有欺君卖友,也没有离经叛道,你指责他做甚么?”刘墉笑道:“我不是指责,这也是生以经济。我是奇怪他怎么懂这么多。”   说着闲话,已经出了北王皇庙市。和珅不便再随驾,刚要辞去,远处白茫茫雪地里一个人跑得飞快,像个游移的黑点渐近来,和珅目光极敏锐的,远远便看见是关税衙门的税吏,便喊道:“那不是格舒么?这么急脚鬼似的,有什么事?”   “回和爷……”格舒说话问已跑到近前,已累得翻白眼儿,大张口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咱,咱们粥棚上……和顺天府……顺天府的人,……他娘的打……打起来了!”   **********************************   第七章   “你不要急。”和珅吃了一惊,飞速睨了乾隆二眼,皱起眉头道:“慢慢说——是我们的人招惹是非了么?我平日怎么告诉你们的?这是天子辇下皇城根儿混饭差使,北京城里衙门比树林子密。要和各衙门和气相处,怎么有事就忘了?!”   他话说完,格舒已透过了气,只瞟了乾隆三人一眼,回道:“我们也不晓得顺天府和人发的什么邪火!一味尽让着,他们一味紧逼,吃了枪药似的都红着眼。今儿上午雪起,我们来架粥棚。在土地庙南边那块空场上,还是这里里长指的地方,又背风又向阳,天晴了来趁饭的一边吃一边能晒暖儿,雪天能进土地庙避避。说话他们也来人,看看没言声走了,方才他们又来,说顺天府也要设棚施粥,这地方他们要占。爷——米都下锅了,已经快熟了。硬要我们立时迁走。我问他们迁哪?他们说‘迁玉皇庙北去!’我说‘玉皇庙北临着海子,大北风连棵遮风的树都没有,海子冰面儿上怎么支锅?’来的人姓胡,他先开荤的,说‘凭你什么鸡巴衙门,就是六部三司在北京设棚,也要问问顺天府!’我问他‘法源寺、大觉寺、圣安寺、妙应寺、大钟寺设粥棚跟你们禀没有?和尚们都行我们不成?’姓胡的人们叫他胡总爷,说我‘顶他’,铲起一铲子雪就撂进了锅里。那儿等着吃饭的有二百多,他们都激恼了,有个小伙子揪住姓胡的扇了一耳光。顺天府的人就起哄儿,说崇文门关税上的打人。这就动手要拿人,两下里就打起来了。”说罢又一个大喘气儿,和珅问道:“现在什么情景儿?打伤了人没有?”格舒道:“他们人少,吃粥的几百人都和咱们一气儿,一下子就都打翻了,倒是没有伤人——现在那里僵着,他们派人回衙门,说要来拿肇事造反的,我跑过来给您报信儿——这地步儿您瞧怎么办?”   乾隆和刘墉听着,心里都已冒火:设粥济贫是你顺天府的本分职责,不但自己来晚,还刁难别人。这事从哪头说都是顺天府的人惹事生非,乾隆未及说话,和珅冷笑一声说道:   “你们那一套当我不知道?没理还要强三分哩,占了理还得了?你这一面之词说得光鲜,料想当时说话做事也未必是你说的那般温存!”格舒急得两眼瞪得铜铃似的,赤脸暴筋指着后头喊道:“和爷您去看看!就他那几个人,二百人拥上去,他们都得死!是我们拦劝着,众人才没揍扁了狗日们的!”他还要说,和坤摆着手道:“去吧去吧,我晓得了,我这就去。   告诉他们,谁轻举妄动,我准开销了他,叫他哭天无泪!”格舒楞了一下,横着膀子跑去了。   “主子,奴才不能陪您了。”和珅待他去远,转身对乾隆赔笑道:“我底下人也尽有撒野的,得我亲自去约束。”乾隆问道:“你打算怎么料理顺天府的人?”和珅道:“无论哪个衙门还不都是皇上的奴才?顺天府有顺天府的难处,京师大衙门多,都和他们闹起来,他们日子就没法过了,我自己要面子,也得给人留面子。同是一朝臣,不定日后主子叫我去顺天府,他老要来崇文门,得留看见面地步儿。怕的那群又冻又饿的人激怒了,做出事来就给主子惹麻烦。这是下头人的事,老郭也未必知道,奴才不和他们搁气儿。和和顺顺是吉祥。”   乾隆原本要亲自去看的,听和珅这么说。竟觉得比自己想得还要周到大方,点头说道:   “你去吧!叫顺天府的人另找地儿舍粥——他们自己不做事,还妒忌。混账!”   “这个人太能替别人着想了。”刘墉望着和珅渐去渐远的背影,嘘了一口气说道:“我原来还疑他沽尊钓宠,看来不是的。行伍里能出这样儿的角色,真也难得。”又道:“主子说的极是,顺天府的人发邪乎,还是因为自己的差使让和珅抢了先。”乾隆看看天色,笑道:“顺天府也出动了,西下洼那边就不用去了吧!刘墉回军机处,给直隶总督巡抚发廷寄,召见一下顺天府尹,就是这场雪,看有多少遭灾的,如何赈济救济的,写成折子奏上来——晚上不用回去,皇后有话,她预备的野鸡崽子汤要赏你用呢!”刘墉边答应着又谢恩,帮着王廉侍候乾隆骑好了驴,又道:“我送主子到神武门——还有要问一问他们安置春耕种粮的事,也要报上来。有冻饿死的,衙门也要安葬。这些都不是小事,听说有些地方把种粮都吃了,官府也不管!”乾隆在驴上点头首肯。   ……这里和珅赶回上地庙粥棚,双方仍在对峙僵立。粥棚前二亩地大一块空场上尽是雪水泥浆。还有满地丢着的破布烂絮,半截打狗棍儿、烂碗碎罐儿片儿,一看便知这里方才是热闹打斗过。姓胡的那个总爷带着十几个衙役站在粥棚西边,棍子、绳、镣、铐、枷诸各刑具一应俱全,一个个都是脸色铁青,盯着粥棚,粥棚旁边站的是崇文门关税上的税丁,也都浑身湿透,衣上点点污污满是泥浆,也都满脸狰狞斗鸡似的盯牢了“胡总爷”一帮人,似乎都不等自己的长官来“作主”。那群来趁食的男女老幼都有,只一个税丁照料,排着队等粥,有几个年轻人腰里别着宰羊刀。守在粥棚门口,横着眼看顺天府的人。三下里都是气色不善,看样子顺天府只要一动手,立时就要大打出手。和珅赶到,已颠得一身热汗,几个小伙子迎面逼上来,喝斥道:“你是顺天府的?不许过去!敢拆这灶火,立时教你三刀六洞!”税丁们喊着“那是我们和大人”,人们才给他让出路来。和珅见没出事,才透了口大气,问道:“刘全,刘全呢?他没有过来?” “刘全在左家庄,收的尸首都运那去了。”格舒说道,“化人场烧尸首要钱,烧一个人二钱,刘总爷原在西直门外粥场,把他叫去了!这年头真日怪了,送去冻殍烧化还要钱!”   和珅没理会他牢骚,转身面对顺天府那群衙役道:“我是和珅,二等虾,銮仪卫指挥,兼崇文门关税总督,你们哪位是管领?请借一步说话。”   那边没人应声,只那位胡总爷不屑地撇了撇嘴。   “听我说。”和珅的脸上挂了霜,直了直腰朗声说道:“崇文门关税用厘金余额设粥场,事前是请旨施行恩准了的。我皇上如天之仁。列祖列宗传下的规矩,凡逢饥荒灾荒,各衙通力施救,这是善举,不是崇文门关税滋拢地方。现在京里骤降大雪,各王府也都有施舍寒衣、饭食的。别说是我,就是京里殷实人家富户大贾开场施粥,也断没有禁绝的道理。”   他指着列队待食的人义道:“这都是皇上的良善子民,或因天灾,或因家道寒贫,无奈流落北京。你看看他们,是何等循规蹈矩!这大雪天儿,我们在京里有茶有饭老婆孩子热炕头,他们在雪地里衣不蔽体等一碗饭吃,不可怜么?就算我崇文门不设这粥棚,他们这天气这形容儿讨饭到你门上,施舍不施舍听你的便,可总不至于往他粥碗里掺雪吧?”   这番话立时化解了人们阴森暴戾一腔怨气,顺天府衙役们不禁面面相觑。场上一片嗡嗡嘤嘤的议论称羡声:“你看人家和大人,真没想到这么恤贫怜穷的……”“谁说当官的没好人?衙门里头好修行!”“妈的,顺天府的人真是吃屎长大的,不懂人事儿!”……就有人喊,一嗓子,“和大人公侯万代!”   “公侯万代我不敢当。”和珅异常冷静,目光幽幽闪着:“只是尽我的力各处应付周到就是了——我刚刚从万岁爷那里过来,要见你们郭太尊。劳烦你们传禀一声,请他过来说话!”   这一来,顺天府那群人顿时都乱了方寸,几个人交头接耳匆匆议论了几句,就有个衙役飞也似去了。那个姓胡的犹豫了片刻,像一头怕踩到机簧的野兽,迟迟疑疑踱过来,僵僵地扫了个千儿,嗫嚅道:“标下胡克安给和大人请安——方才是标下无礼,请大人包涵!大人方才的话都在理儿,可是话说三样,样样有别,贵衙门上下也忒不把我们当人——”   “不谈这个不谈这个。”那和珅毫无架子,笑道:“下头人说话有什么分寸?都计较起来还得了?不打不相识,你们马太尊也是我的朋友嘛!格舒——那边席棚子地下弄张杌子,叫弟兄们进去避雪,叫他们灶底下烧壶茶给沏上——去吧,都消消气儿,一个北京城里头衙门对衙门,抬头厮见的,一是要讲理,二是要和气,对不对?”见粥棚那边大冒热气,知道开锅了,便过去招呼:“叫开饭!今儿天冷,就这三几百人,管够管饱,不够再下米!”   人们立刻一片欢声鼓噪。那格舒办事颇有章法,匆忙之中还约合了十几个乞丐,就饭场里打起莲花落子,齐叫:   我皇恤苦又怜贫,   遍地草木施春霖。   吾侪生来命数苦,   八字不齐造化钝。   或因家乡遭水旱,   或为病疾落老贫。   本是盛世良善民,   背井离乡真可悯。   真可悯,动龙心,   饥施粥饭寒舍衣。   犹如观音甘露水,   恩施万方无漏遗……   莲花落子唱声中夹着满场唏溜唏溜的吸粥声、孩子的叫闹声、母亲的呵斥声,缤纷的雪中人们端着大碗来来往往,棚里钻出钻进,景观也颇奇特。和珅自觉料理停当,掇了一个凳子坐在席棚底下,那靴子湿透了,换了一双干的,统着手看雪,又回思今儿一天变幻不恻光怪陆离的事儿,想到已蒙皇上青睐,即将大用,兴奋得呼吸都有点气促,转念又想军机处几个人平素待自己不凉不热,怎么才能融洽无间起来?又怕年轻高位招人妒忌,焉知哪里暗处就有人使绊子设圈套儿跟自己过不去,又该怎么处?……胡思乱想中,见远处一乘四人抬暖轿蹒跚着过来,只有五六个人跟着,料是顺大府尹来了。带的人少,就不是挑刺我事的模样,忙收摄心神,叫道:“格舒——郭太尊来了,叫人去玉皇庙不拘哪个小饭店定几个菜—   —不许过了五钱银子一一你替我迎一迎儿1”说着站起身来,脸上挂起了笑。   天傍黑时分,和珅才回到家。这一天高兴真是从所未有,尽自浑身劳乏、裤脚袍摆子都湿透了,结了一层薄冰,走起路来都打晃儿,仍旧不想进院子,仍旧觉得还该做点什么,把所有的精力全部耗尽。大约那几杯玉壶春的作用,熏熏然眊目半饧望着玻璃世界冰雪乾坤,直想闹一嗓子二簧,其时天上雪己小了许多,刘全指挥着家人到后头马厩清扫积雪回来,见他兀自站在门洞里发呆,忙道:“老爷回府了——赶紧知会太太——爷,您怎么独个儿站风地里,也不怕着凉!”几个家人笑呵呵迎着跑上来,拍雪拂落泥一阵忙活,簇架着和珅直到二门,只见里院扫得干干净净,二太太长二姑、管家姨姨吴氏已带着一群老婆子丫头等在天井里,见他进来,长二姑打头蹲了个福,说道:“伙房里的饭已经送过来,现成的冬至团子,四糙发极黄米粥,还有南边庄子送来的起荡鱼,自己场里给你特特赶制的饴糖。咱们自己窖里新开的酒,爷暖暖和和吃几杯,祛祛寒气……”   “太太呢?”和珅笑着听了,一边往上房走,一边说着:“太医看过了没有?这会子还睡着呢么?”说着便听上房里一个女人声气说道:“老爷回来了……扶我起来坐坐……”和珅快步走进去,回身道:“二太太和吴姐儿进屋,把饭桌子抬这屋来吃饭,留一个丫头侍候就是,人多了,出来进去的带冷风儿,防着太太再感冒……”说着进来到炕边,双手对搓着笑道:“外头冷得紧。我都冻成冰棍儿了,屋里真暖和……”手伸到炭炉子上烤着,一边觑着太太气色;又道:“你别下来了,炕上头摆桌子,你就歪着。喜欢的就吃一口;吃不动的就不吃,这么着随便些儿更好。”   和珅的夫人冯氏,是大学士吴廉的孙女,她刚坐月子满月,月子里又受了风,落得有个头疼的病,因此看去很是慵懦。这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少妇,一身酱色剪绒褂,极考究镶着金钱百合花滚边儿,头上绾着一蓬松松的喜鹊譬儿,乌鸦鸦偏垂在肩上,这样一身深色衣服,配着多少有点苍白的面孔,一双玲珑小巧得牙琢玉雕般的手,半支着身子歪在炕上,很像一幅古色古香的仕女图。见丈夫呆呆烤着火看自己,她不好意思地低头打量一眼身上,颦眉微笑道:“院里说话都听见了。你外头忙大事的人还这么婆婆妈妈的,像个贾宝玉。”和珅一笑,想说“你倒真像薛宝钗的脾气,林妹妹的体态”。见吴氏和长二姑指挥两个老婆子抬进饭来,便咳嗽一声,问道:“哥儿呢?这会子还在睡?”   “在奶妈子那屋里呢!”长二姑接过话,一边拾掇炕桌布菜,又扶着冯氏稳稳靠了大迎枕上。一边笑说:“今儿来了个算命瞎子。二十四爷家世子福晋也过来了,一处听他算,说哥儿生就的一世富贵,十八岁发迹,十九岁掌印。过了七十五岁有灾,过河骑马要当心——   说的到了七十五岁,吃东西也要留心。我们听得笑得前仰后合。到那时候儿我们这群老妖精还不知在哪儿呢!”和珅听二十四福晋世子夫人也来过,眼睛一亮,问道:“她来有什么事?求二十四爷给哥儿起名儿的事办了没有?”   冯氏原本有病,懒懒的,一家子都聚一处有说有笑,顿时精神好了起来。说道:“起了名儿了,叫丰绅殷德,字字都是好意思!我们笑,哥儿在一旁瞪着黑豆眼,瞧瞧这个,看看那个,撺胳膊撺腿的也笑,笑着笑着就撒尿——真是个爱巴物儿!我封了三两尺头赏了那先生。不为他算得灵,难为逗得大家欢喜高兴。”吴氏虽不是和珅亲眷,但她也不是家中仆妇。当年和珅去凉州查案,病倒在三唐镇破庙,吴氏当时还是个丐妇,亏得她和女儿怜卿全力救护,和珅才捡了条命。和珅是知恩的人,这娘母女是他命中“贵人”,因此回京就带上了她们,算是一门恩亲,上下都称“吴姨姨”。此刻和家人一样围桌吃饭,笑问和珅道:   “老爷,二十四爷福晋带了许多头面,还赏了两千两银子,说是给哥儿添喜,可也忒厚重的了,我们都心里纳罕呢!”   “这个么——”和珅喝了一碗滚热的鱼汤,已是暖得遍身通泰,左手拿馒头右手伸箸夹着菜,笑道:“没有天上往下掉馅饼的事,回头你问长二姑。”吴氏便看长二站,长二姑含笑娇嗔道:“这种事也好直说的,只告诉爷,她说爷的法子真灵,再问就笑,又拉我背他说了许多话,——对了,今儿二爷带了于遂清的家人一就是那个叫高云从的老公儿的弟弟——   来了,带了一包东西,说是什么案子亏得老爷和刑部关说了,才得了个公道。他们说打山东过来,是国泰抚台带的东西。原说等你回来的,左等右等不到就走了,和珅咀嚼着一团羊肉听她讲话,半晌才道:“他们保定去了,五七天就回来。要我不在家,一定留住他们。这些东西是不好收的。”又问:“还有什么人来过?”   长二姑给冯氏盛了一小碗四糙米粥,笑道:“太太,这米新春下来的,您胃口不好,就着这盘高丽咸白菜,容易消化——还有个叫海宁的,原来是贵州粮道的观察老爷,说调任奉天知府,打北京路过。倒是没带东西,说是老爷的朋友。上午来的,说还要过来——这早晚不来,或许就不来了的。”她一边说,和珅一边“唔”,说道:“海宁是朋友,咸安宫上学时还是同学,他既来京,肯定要见见我的——”他突然打住,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事,盯着灯烛不言语了。   他常常这模样儿的,家下人也不觉为异,冯氏便笑问:“又琢磨到什么事儿了,这么着傻子似的?头一回见你这样儿,我还以为你有什么症候呢!”和珅便低头扒饭,说道:“没什么。我是想起关税上头一笔出入账,呆会儿吃过饭我和吴姐商量一下。海宁不过来,我就早点歇,他要来,二太太也别等我,说话到深夜了,还有几封信要写,今晚就在前头办事厅里睡了——叫他们把屋子弄暖和一点……”   众人听了俱各无话。一时饭毕,丫头们过来收拾饭桌,和珅心满意足地伸欠着打个饱嗝儿,笑道:“告你们个喜讯儿,皇上今儿见了我两次,有许多恩礼的话,看来富贵到了挡也挡不住,肯定是要升官了。越是这时分里里外外丁点差错不能有。大家和合众人拾柴,这就旺发起来了——凡来人小心待承,不要轻易收礼,这个时候鬼神捉弄,容易出毛病儿。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事儿有的是呢。你们都敬佛,该敬到的要周到圆融。人使劲神帮忙,没个不好的——吴姐姐,你房里去!”又回身叮嘱冯氏:“好好歇着,饭后屋里走几步消消食儿,煎的药要按量吃完……”这才出来,到东隔院吴氏房里来。   这是老北京城万变不离其宗的套环套四合院儿,中间冯氏居正堂是四合院,再进、三进仍是四合院向东西两翼列舍也是大同小异的小四合院,只是房子低一等,西厢是正院东厢,上房一明两暗是吴氏居住,东房住人工房和西房是她召集家人布置家务用的,因没有南北过庭,这院里反而格外避风,几株石榴树上的浆果都没摘,吊在挂了雪的树上累累垂垂,软软的枝条几乎垂到地下,夜色朦胧中都看不甚清晰。和珅因和冯氏说话后来一步,进屋时吴氏已经点着了灯,她的女儿怜卿也在东屋,她才十一二岁,已经很懂事,在炕上帮着母亲叠衣服,见和珅进来,忙下炕蹲福儿,说道:“和叔叔老爷吉祥!我给您沏茶!”说着,一个丫头已从东厢房提着一大壶开水过来,和珅笑道:“‘叔叔老爷,叫得有趣,一里一里的名儿都加上了。我要进了军机,又该叫‘叔叔老爷中堂大人’了,多拗口哟!来,你还气力小,我自己来,等你长大了,我也老了,说声‘冷卿茶来!’就给我斟上来,那才得趣儿——”   说得连那丫头也笑,和珅拍拍小怜卿肩头道:“梅香,带怜卿过东厢去,我和吴姐说事儿。”   “和爷,方才你说进军机是真的?”吴氏坐在炕桌对面纳鞋底子,手里忙活着问道:   “那不是也和桂中堂一样官封宰相,出入八抬大轿?说句该打嘴的活,我如今也是见过点世面的人了,多少人混个进士、举人,在乡里就张牙舞爪的横得螃蟹似的,你这么年轻,下头那一大群胡子老头子们能服你?”和珅盘膝坐在炕南,啜着茶道:“有点影儿,听圣旨到了才作得数儿。军机处就好比大家子里的管家,‘宰相’是外官的逢迎话——因为有权,日日能见皇上罢了——我这身份儿能进个侍郎就不错了,和阿桂他们比不得——你说老高家从国泰那带来物件,是什么东西?我瞧瞧。”吴氏笑道:“喏,就在你身子后头,那一包就是。   我也没看它。”   和珅回头,果见窗下炕上放着个包裹,掂起来觉得甚是体沉……就灯下打开看,是三个书匣子模样的小箱子,上头标着封签:   coc1致斋大人先生亲启coc2   没有题头也没有落款。他小心拆了封签,第一匣打开便吃惊得倒抽一口冷气,原来是一把青铜剑,斜宽从狭前锷后格圆茎有箍式样儿,通体漆黑发亮,霜刃在灯下熠熠闪光,地地道道的“古漆黑”,小心捧起来看,上有篆文“李斯珍用”四个字,旁刻回字不到头菱形花纹。他看老了古董的,一眼瞥去已是瞳仁闪光:这是地道的战国古剑,坐定是李斯遗物,此剑价值在十万两白银以上!吴氏见他发呆,笑道:“这是什么物件?哪个铁匠炉里淬黑了的,也拿来送礼!”和珅觉得心头扑扑直跳,又打开第二匣,却是一方端砚,本身并不十分出色,但砚座砚边都用厚厚一块整金嵌定,用的金子足有五六斤,黄黄的噌见儿亮,闪着耀目的光芒……连吴氏也停了活计,看呆了。和珅觉得手指头都冰凉的,微微抖索着又揭开第三匣封条,里边红绫包裹挽成个喜字儿,拿起来轻飘飘的,展开看时是几张银票,都是一万两见票即兑的龙头银票,一崭儿新。还有一张纸,却是官契;题头写着:coc1通州东官屯庄园一座,计佃户一百二十四家,场院、牛棚、马厩、猪圈、羊圈一应列单于左。田土计三千二百亩,北至惠济河堤,南至通渠双闸,东至接宫亭南侧,西至大柳坡堤。庄头郝发贵率财计钱粮上人、针线上人、作坊上人并护园庄丁十二名恭叩主子和大人讳坤金安金福……这又是赠了一座庄园,零碎的不算,单是通州三千亩地,合计银子就值小五十万两银子!……   和珅看着后边密密麻麻的庄园财物清单,已经头晕,眼前字迹也花了,蝌蚪一样在纸上游走……他失神地放下那张折页,心里一片空白,似乎想收摄心神,清清亮亮的想事情,但一下子又乱得一塌糊涂。吴氏见他这个样儿,笑着问道:“你发什么愣呢?还有难住你的事儿么?”   “唔——噢……”和珅这才惊醒过来,指着三个匣子道:“你知道这份礼值多少钱?八十万两银子!”   吴氏手里正用锥子穿鞋底儿,一个失手扎了左手中指。激灵一哆嗦,见已经出血,忙放在唇上吮着,又丢了手失惊道:“天爷!国巡抚这门有钱,这门大方的呀?!你给他办了什么事,这么谢你的?”和珅用手指头搓着眉心,此刻心里才清明起来——在官场人场市面世面一直打滚儿,至此才算知道总督巡抚这等“诸侯”的手面。直是府道厅级官员们梦想不到的阔绰!但既肯出这么骇人的数儿,也必有骇人的事儿要托自己斡旋料理——说是“谢”,其实自己在刑部替国泰家人说的几个案子压根不值一谢,那么就是有大事求自己了。但自己现在能帮国泰办什么大事?又觉得毫无把握……良久,他喟然一叹,说道:“国泰的鼻子比狗还灵,耳朵比兔子还长啊……他是知道我在万岁爷眼前如今走动得、预先放个地步儿……”他也想明白了,便不肯在吴氏跟前露出小家子气,他的口气己变得无所谓:“这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东西先放这,他们必定还要和我细说的,当办能办的就帮,不然就退还给他就是了。”吴氏道:“我就真服你这一条。多大的事拿得起撂得下——这事搁在器量小点人身上、骨头都要唬软了呢!”顿了顿又问道:“你接手崇文门关锐时候,前头清理账目,那笔遗财也有七八万两。原是不能动用的,这过了几年,咱们家添人进口,摊子也大了,俸钱月例都是寅吃卯年,已经挪用了五千多,那钱放着也是死钱,不如放出去收些息,家里也能得些添补。”   “那几件东西当初还是一块心病。几万两银子的东西竟没主儿,没账可查!”和珅笑道:“现在看来和眼前这几个匣子大约是一回事。因为来不及办两造里都败了,又都不敢说!这就是老天爷关照我和珅了——你不要放债,传出去名声不好。用怜卿的名儿或你的名儿办一处当铺,常流水的进项,家里也就宽裕了。”说着收拾那个包裹。隔桌打量吴氏,只见她穿一身密合色对襟儿湖绸夹褂,梳得光可鉴人的一头乌发绾了个苏州橛儿微微偏右项后,露着白生生的脖项,这几年舒心日子,原来微黄的脸已变得粉白红润,已近四十的人了,眼角连鱼尾纹也没有,那双小巧的手挽着伙计,微微露出雪白的腕臂。微笑着,左颊上灯影里看得若隐若现,酒涡都粉滢滢的……和珅手一颤,顿时有点意马心猿的。   吴氏觉不觉察这“和大爷”神情已经变了调儿,一边抽针,笑道:“用我的名儿敢情是好,就不怕我起了黑心昧了你的?”说着一抬头,见和珅形容儿,顿时心头一颤,便觉耳朵发烧,讪讪起来道:“你茶凉了,我给你续一杯。”和珅没言声,回身撩开窗帘子隔玻璃向外看看,还绰约能见绒绒细雪飘落,满院雪色微微泛白,静得一点声息也无。回身过来,恰吴氏端茶过来,微笑着接了放桌子上,不待她走,双手便紧紧握住了她的纤手,颤声叫道:   “吴姐……”吴氏先是像触电了一样身上一颤,想抽手,但和珅握得太紧又挣不脱,她脸绯红,偏转了脸一声不言语。   “吴姐,”和珅站起身来,缓缓扳过她肩头,已把吴氏拥在怀里,一手搂着腰,一手抚着她头发,轻声问道:“这么着好不好?”吴氏偎在他宽阔的肩头,像吃醉了酒,觉得浑身都稀软了,轻轻摇头道:“这么着不好……叫人知道了算怎么回事……”说着,情不自禁也抱住了和珅,觉得他腰间那活儿隔着顶到小腹上,更是软瘫得像一团泥,直要往下溜,睁眼看着和珅,忙又闭眼偏转脸去,和珅把她搂坐到炕沿靠在大迎枕上,只见这婆娘星眸垂睑满面娇羞,一抹酥胸微露出来,呼吸急促间胸上乳峰微起微伏,更具美艳不可方物,用嘴吻了一下她双唇,接着全身都压了上去,手搂足交两唇相接,将舌头板伸进她口中乱搅着狂吻……吴氏起初只是由他撮弄,情窦既开欲火如炽间再也顾不得羞耻,也把舌头伸过和珅口中又吸又吮又抽送又搅动,欢极呻吟着直要喊出来。和珅也不再说什么,一手扯开自己腰带,硬梆梆地挺着拉过吴氏的手把捏着,一手就解吴氏裤带,手伸进中衣,咂呜着舌头腾空儿说话:“姐姐,你的也湿了……”吴氏久寡怨女,被他淫戏得欲炎蒸腾,一边自用手解着上衣钮子,轻轻拉和珅的手抚摸自己乳房,一边颤声道:“……好……受用……好和爷,使劲压……压不坏的……”和珅回头“扑”地吹灭了灯,顺手推开炕桌,将吴氏带的兜肚儿一把扯开,就和吴氏浑身贴肉滚在炕上……一头纵送,一头喘着气道:“早就想报你的恩……   大天一处,竟等了几年……”吴氏也不答话,只胶胶糖似的全身夹定和珅,恣意品嚼那滋味。   ……一时鱼水之乐至极,两个人都揉搓得成了一团,仍相抱不起。和珅亲吻着他问道:   “吴姐,怎么样?”   “在三唐镇,你洗澡,我……偷看过……”   “知道……”   “当时只隔一层板壁……你不知道我有多急……”   “那怎么不过去?你呀………   “我过去你肯么?”   “……我不知道……也许一耳巴子打了你出去……”   “真的那么狠心?”   “……不知道……我看你还是个毛头孩子……脸面性命要紧……我是个女人,就有万般的苦也只好自己咽了………   “亲亲的,今晚怎么肯了?”   “我……仍旧不知道……饱暖思淫欲吧……我也变坏了……你也坏……坏到一处了……   你真坏……占了我便宜,还说是报恩……”   说着二人才起身来,打人点着了灯。吴氏一边整衣梳头,飞红着脸不敢看和珅。和珅却满不在乎笑嘻嘻的,披袄半裸着趴在她肩上小声道:“别不好意思的吴姐。大家子都这样儿。铁门槛里头出纸裤裆么,何必这么认真的?隔个十天半月,我来报一回‘恩’,这么着你也不得孤凄……”吴氏低头听着,忽然“嘘”地一笑,回身替他打整衣服,见那活儿撅撅地又要往起挺,轻轻弹了一指头,帮着系着汗巾子小声笑道:“吃了媚药么?这么不老成的!——你既这么待我,我只有忠心耿耿当你和家的保国臣——咱们人前人后可要正经些儿,下头有怜儿也大了,家里这起子人都贼眼骨碌的,别教看出什么了。奶奶太太平素待我厚道,就怕她们知道了不受用。”“怕什么?”和珅笑着捏一把她脸颊,跷起二郎腿坐稳了椅子上,“别忘了这是和珅府,老子提起裤子不认账!摁住屁股,翻身赏嘴巴不说,恼了一纸休书给她,看是谁吃亏?我在外头和陈惜惜魏宝宝好,冯氏、长二姑都知道,只敢给我吃补药,谁敢二话?不过你说的也是,这么着合家和睦、没事太平才是旺相。”正说着,听见外头有脚步声,踏着雪咯咕咯咕到了上房檐下,和珅便看表,吴氏扬声问道:“是刘全家弟妹么?这早晚有个么事儿?”接着便听一个女人声气在外答道:   “老爷在吴姨姨这里说事儿么?外头我男人进来说,有个叫海宁的大人来拜。”   “知道了!”吴氏冲窗说道:“老爷这就过去。”和珅拦住了,接口道:“你带他到这里来。吴姨西房里见,这屋里暖和。谈晚了我们就歇西屋,——你就便儿知会议事厅那边的人一声,不用等我!”听刘家的答应着去了,和珅回身笑道:“今晚真是天缘凑美,该当的咱两个……”嘴凑到吴氏耳边细声说道:“你的那个比长二姑的还紧,就只不大会使,今晚我教你几套——”说着又要乱摸。吴氏打开他手笑啐小声道:“你肚里的弯弯儿可真多!太太二太太,还有外头的什么惜惜宝宝爱爱,上房里的兰妮,梅香还不够你出火的?怎么就馋得饿狼价似的……我给你打盆水洗洗,你手脏的,看叫客人嗅出什么味儿罢!”又扬声喊道:“蔡家的,小惠!老爷要在西屋见客,掌灯,往炕底下加炭1”   一时便听东下房有人应声。和珅在水盆子跟前挽袖子,手伸到鼻子跟前,说道:“好香的味儿,是麝香!”接口便听院里有人笑道:“我不但给你带的有麝香,还有冰片呢!”和吴二人都是一怔,不禁失笑。和珅咳嗽一声掀帘,出了正房,见一个中年人已在门口,方白脸小髭须五短身材,穿着青缎马褂开气皮袍正在壁上挂油衣,和珅笑道:“润如兄,久不见面了,仍旧好精神!”   “致斋大人!”海宁见他出来,笑吟吟趋前一步,口中说道:“今非昔比,我得给你请安呢!”和珅一把拉他起来,笑道:“别扯他妈淡了!忘了宗学里挨罚,一条板凳你跪一头我跪一头——咱们是患难之交,和我论什么臭规矩!”海宁一边随和珅西屋里去,一面笑道:“这么晚了,打搅你和夫人好梦,真过意不去。可我明日上午去礼部,还要去吏部,再引见,下午要赶着赴任,今儿不见就没时辰了……”和珅道:“我如今是骑虎难下,忙得昏天黑地的,起居都不分时辰。方才还在写折子,累得头晕眼花的,你来正好聊聊,我也换换精神,再接着写——不误事儿。来,给海大人看茶!”那屋里吴氏听见要笑,忙控住了口。   和珅和海宁在屋里分宾主坐定,细看时才见海宁脸色有些苍白,一边啜茶,笑道:“赶路累了吧?怎么瞧着打不起精神?上回来信收到了,因为知道你要调缺,左右是要来京引见的,就没有回信。贵州粮道虽说是肥缺,到底离家太远,家里人去,你回来,来来回回都化用到道儿上了。奉天府清淡点,却是要缺,那里勋贵旧臣多,皇上也时时去祭扫祖陵,升官是极容易的事,粮道观察是兵部专差,俗称‘粮耗子’,窝在里头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几时指望着吏部能想到你?我费了好大精神才把你弄出来,信里头意思还像不如意?你有什么想头,说说我听。”   “我不是为调缺的事儿别扭。”海宁苦笑着摇摇头:“说贵州储粮道是肥缺那不假。就是不贪,单是新旧粮食换仓,往来运输折耗,每年也有五六万的进项。我四十出头的人了,钱也挣够了,再有几年提拔不上去,就沤死在那里了,所以到奉天我还是乐意的。我是生孙士毅的气,原说过我走之后,储粮道的缺指给我内弟的,他为这事打点巡抚衙门师爷上上下下,也化了几万,头天说好第二日挂牌子的,第二天兴冲冲去藩台衙门,挂出来的是李淳英!”   和珅听着点点头,说道:“这在官场是寻常事,不稀奇。”   “我内弟自然不依,回过头又到抚台衙门去问。”海宁接着说道,“几个书办师爷也都莫名其妙,也帮着打听,原来李淳英把贵阳三春楼的头号婊子桃春娘赎出来给了孙士毅当五姨太太,连头面银子一并奉上,化了十万!再一问,李淳英是广州总督李侍尧的远房叔伯弟弟!”   至此,和珅已经心如明镜,拍拍他肩头道:“要这么说,我已经明白,你银子没人家多,根子也没人家硬。你原来是讷相的包衣,讷相坏事了,朝里没人当靠山,这才受人欺侮。忍一忍吧.孙士毅和李待尧是穿一条裤子还嫌肥的朋友。他还想补广州总督的缺。李淳英就一个子儿不化,也得把缺让给他!”海宁道:“我也不是省油的灯,带着我内弟到巡抚签押房去见他。平日见他还说说笑笑的,突然和我打起官腔,说粮道是军需重中之重,没有军功保举不能补缺,李淳英吏部考功、兵部考核过的,两部部文特荐,所以难以推辞。说要派我内弟到黔西运粮道上去,两年保出来,调个更好的缺也不是难事。我恼了,说‘大人正在运动到广州,两年后我们到广州去给您当戈什哈?’他端茶我也端茶,不欢而散。”他顿了一下,又道,“我昨天到京,先去吏部,又到兵部打听。才知道吏兵两部压根没有李淳英的字号——查不出来,没他这个角色!先来寻你不见,我又去了怡亲王府,给五爷诉说了。   王爷说我‘你他妈是个窝囊废!孙士毅我一看就晓得不是个好东西,看人戴帽儿溜勾子舔屁股的红顶子官儿,上回进京各王府跑遍了,在乾清门见我避过去。这样的王八蛋,你给我整他!写折子来,我直接给你呈皇上跟前!’——和大哥,虽说我挨了王爷臭骂,心里真的痛快,当着王爷我哭了呢!”说着,深深透了一口气。   **********************************   第八章   和珅却抽了一口气,已经明白海宁急切见自己要讨主意,这里边纷繁复杂,事里有人人搅着事,关连着两个封疆大吏,纠扯着上书房,牵缠着王爷们之间的瓜葛,一个主意出错了,顷刻祸起不测。眼见就要到手的锦绣前程就更不必说了。他盯着窗户上档,眼中幽幽放出绿光,显见是思虑极深,许久才问道:“你如今什么打算?”   “孙士毅不是好官。”海宁恶狠狠说道,“就凭他私娶娼妇有伤官体败坏风气这一条,就能参他一本!还有,傅大帅在缅甸发文调粮,他把粗粮都运去,江南运的白米都囤起来,到春荒卖高价,追究起来是喝兵血。这一条皇上知道了不能饶他。贵阳知府姚青汉原来不过是孙某人的跟班,且是个和尚还俗的,选了首县又选首府,因打官司两造里吃贿叫窦兰卿给参掉了。李侍尧从贵阳到广州上任,他沿路派工派差修路,盖驿馆修接官厅。李侍尧一次生日,他就送了二百两黄金,听说还送给李侍尧一个戏班子。还有……”他说得口干舌燥,端杯喝茶时和珅笑了:   “听我说老兄。”和珅已想定了,说话便十分从容,凝视着海宁道:“你说了那么多,那都不是‘罪’,而是‘错’。封疆大吏为一方诸侯,建牙开府玉食一方,这点子错误谁没有?他担戴得起!你来我这里说,是瞧得起我和某人,说到朋友分上,我可以帮你拿个主意你自己裁度着办,如果说公事,我就不敢说话了。”说着一笑,仰身靠向椅背,凝视不语。   海宁原也不是笨人,知道和珅怕沾包,因道:“我还当你是宗学里的和大哥就是了,你素知道我的,我也是条汉子!当年不知谁在张师傅的扇子上画了一条狼,铁尺子打遍了,是我抻头儿出来认了——其实到如今我也不知道是替谁顶缺认过!”这事和珅当然知道,因为画画儿的就是他,提起这事儿他也不禁莞尔,因道:“我知道。既如此,我来告诉你,李侍尧好比是皮,孙士毅就是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私娶青楼女子只不过是点风凉罪过,以次粮充军用也可说是为贵州人着想,姚青汉的案子,那是于下属失察,比起他在贵州恳荒造田、安抚苗夷的大功,只能算是小疵。你来吹毛求疵?好,他轻轻一个谢罪折子,李皋陶在里头居中稍加调停,立时就化解了,回头来看你,这么挑剔上司,你是个什么人呀?就是给你侍尧送礼,我看可以作文章。他是行贿,李侍尧是受贿。如今黄金昂贵,二十四兑一、二百两就是四千八百两银子。李侍尧做一次寿总不至于只收这一家礼,核一核,就送了他的终了。   李侍尧这人事上灵巧,事下跋扈,得罪的人多了,军机处把你折子往邸报上一刊,贵州原任上的、广州任上的人就会风起景从,一窝蜂儿弹劾他!没了这张皮,孙士毅算什么?”   他说着,海宁连连点头,说道:“这一层我也想到了,不过李制台素来和我没有过节,无冤无仇弹他一本,心里不过意儿的。再说他的圣眷比孙士毅要好得多,没的打不到黄鼠狼惹一屁股骚,不合算。”   “只为无冤无仇,你才是尽公尽忠秉笔直书。扳不倒他,也不至于倒算你诬陷罪名。”   和坤笑着往海宁杯中续水,“皇上因为吏治不清日夕焦虑,正要激励风节,表彰孤节忠直之士,断不至因为你弹劾李某人怪罪你的。窦光鼐当面冲撞,在仪征碰树血流被面,谏阻南巡,皇上没有取他的建议,照样升他的官。告诉你,要不是为窦光鼐脾性不好,早就进东宫当太子师傅了!傅恒六爷那是多大的权势,何等的面子?他从金川班师回朝,高恒贪贿的案子谳定死罪。傅六爷请万岁爷循‘八议’规例从轻发落。万岁爷问‘贵妃的弟弟犯罪可以不杀,皇后的弟弟犯罪怎么办?’一句话问得六爷脸色雪白!高恒是皇上的小舅子尚且不饶,李侍尧算什么!”   海宁听着已是精神大振,拳掌一击眼中放光:“好!实在你瞧得透!要说李侍尧,广州公行聚起来他解散,解散了又聚,不知捞了多少银子,真正是个里通外国欺君罔上的贼!致斋公,你知道公行是什么?就是英国人在广州的买办,英国人不通华语,招募广州十二家商行代做生意,李侍尧上任时候向皇上表白政绩,下令解散了,说是为防宵小匪类与洋人里外勾结狼狈为好,设华夷之大防,以免天主教乘势收录华人入教。其实他在广州任上一直都是禁而不止。也为怕后任去了发觉这事,公行摸透了他这阴微心思,不知送了他多少银子,这次离任时候又宣布恢复公行。又说是为了感化外夷,布达天朝之隆誉……”   “你一定要秉公奏陈,不要存私意。”和珅对公行的事也早有所闻,觉得这条罪名成立比二百两金子的寿礼要厉害十倍,但恢复公行是奏请乾隆批准实施的。远隔万里的事,自己在北京无从置喙,听了海宁解说,更是吃定了李侍尧手脚不干净,却不肯明白直说,字斟句酌说道:“要言之有物,言之有据。如果是风闻,就老老实实写‘风闻’,皇上圣睿天聪,来不得半点虚伪。” “那我此刻就写折子,就请和公代转!”   和珅格格一笑,手指点着海宁:“你笨了不是?放着怡亲王不用,我一个小校 鼻仪卫说话有多大分量?别忘了怡上爷是皇上的同祖父弟弟!我要进军机,管取你的折子刊行邸报,皇上召见问话,要是我转送的折子我回话无私也是有私,至公也是无公!你要信得我不是胆小怕事,光明正大的事儿,要做得磊落堂皇才漂亮。”海宁听着想着,和珅虑事竟是处处高自己一码,不由翘起拇指嘿嘿笑道:“我是真正的五体投地!咸安宫学里那么多满洲老人儿子弟,你是头一号!将来功名准能盖过阿桂!”说着,回身取过一个油布包裹,就灯下打开了,和珅看时,里边齐整码放着匣子标着红签,果然有冰片、鹰香,还有银耳、虫草、西洋参、藏红花、鸦片烟土之类。另有几封桑皮纸封包儿,一眼便认出是银子,约可三百两上下。和珅哪里看得上这点钱?”笑道:“我们知己同学,还弄这一套!银子你带着路上使,算我送你的盘缠,别的物件留下就是。”又问:“那瓶子里是什么?”海宁鬼祟地夹眼儿笑道,“这是送给尊夫人的,只要一点点弹到酒里就见功效,你一试就知道灵验无比!”   和珅便知是女人用的春药,就不再问。穿戴停当,亲自送海宁到府门口,待他升轿去了,看看满府里都熄灯了,经又踅回吴氏房中,吹熄了西屋里灯又到东屋。吴氏一见他就笑,说道:“你呀——西屋里说话我都听见了——见人是人、见鬼是鬼(还不赶紧回议事厅去睡,你还不足?”和珅笑着一口吹熄了灯,黑地里脱得一丝不挂,饿狼般扑上炕去帮着吴氏剥净了衣服,说着。”这种事儿越吃越饿,越喝越渴!哪有个足?好姐姐,瞧着我的龙马精神……”吴氏娇喘着不吱声,一双手抚抚他发辫摸摸他脸,又羞缩着捏弄他下身,忽地一翻身把和珅压在了身下,恣意尽情淫戏,口中道:“你有一回说,吹了灯都是鬼,我还不信……我也变成鬼了……寡妇一失身,一回一百回还不都一样?使劲来吧……”听外头雪幕迷蒙中梆声沉闷“托托——梆梆梆!”正是子夜三更时分了……   乾隆当晚回去,在皇后那拉氏的坤宁宫里用餐。贵妃钮祜禄氏、魏佳氏、金佳氏、陈氏、汪氏陪着进膳。他轻易不在这里吃饭的,那拉氏叫厨子头儿郑家的着意侍候,小伙房里现炒现吃,除了常用的象眼小馒头,中间炭窝子挂炉野意火锅、烧鹿肉,还有清蒸鸭子、宫爆鸡丁、糊猪肉、竹节卷小馒首、葱椒羊肝、炒鸡丝、海带丝诸如此类堆了满满一小桌,比之平素大筵不足、校 臂有余,也算迎九消寒一番意思,乾隆居中而坐随意吃着,左右看看。那拉氏、钮祜禄氏都已年近五十,虽说加意修饰,徐娘风韵已见凋零,陈氏、汪氏举止蹇滞,有帝后在上更显着拘泥僵板,魏佳氏是最年轻的,也有三十多岁了,面容仍旧姣好,不过她生过两胎之后,形容发胖,腮边的肉都鼓了起来,有点像新贴在墙上的灶王奶奶画像,也不见好处去,想起和珅有一次说,“越是年轻时候标致的女人,老了越打扮越似个妖精。”一个要笑,几乎被鹿尾骨给卡了嗓于,忙掩饰着咳嗽。几个宫女忙上来替他捶背,乾隆摆手止住了。皇后关切地道:“皇上敢怕是有点着了凉了,这么冷的天还出宫到外头去。   您也有年纪的人了,比不得年轻时候儿了,这王廉也忒粗心大胆的,连禀也不禀进来一声儿。”   “你不要怪着王廉,这不干他的事。我要出宫,连你也不能拦着。”乾隆似笑不笑说道:“我是想起来不知不觉就老了,你们老了我也老了,有点感慨——这个野鸡崽子汤不要上来,用棉兜子包了送军机处赏刘墉。这是皇后赏他的——再过十几年,我们一群没牙儿老头老太太一处进膳,才有意思呢!”   几个后妃左右相顾,也都笑。那拉氏笑道:“几十年跟一场梦似的,醒过来头发都白了。皇上还是气血两旺的,我们都不中用了。”汪氏道:“我瞧着皇上精神气儿一点也不见老1”陈氏也笑:“到皇上一百岁,咱们五世六世同堂,一同在圆明园给爷做寿,一群白头发老婆子说笑,也蛮有意思的。”魏佳氏却道:“想那么远做什么?我倒觉得这场雪好,明儿请旨咱们园子里去,堆的那须弥雪山、雪象,坐小轿曲里拐弯游着走着,现得趣,陪主子进膳,说到老境,没的也丧气——还有,这雪天顺天府必定要出去赈恤穷人的,我打算捐点头面银子出去,也是积福功德不是?”   “好好:有这心肠就是菩萨!”乾隆听得高兴起来,“咱们是皇家,天下事无非家事,能虑到这里就见大了,这功德比进庙里烧香贴金要实在得多。”魏佳氏笑道:“我在娘家苦过来的,这天气不许我们进院子,躲在门洞里头娘带着我跺脚儿取暖,心里就想‘老天爷,别下了……也别刮风,能叫我们拾根干柴烘烘身子多好!’哪里像如今,只盼着雪越大越好,全暖阁子里抱手炉子看着好玩儿。敢情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乾隆道:“这就是格物致知,以己之心详推物理。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其中就有个‘道’在里头。颙琰质朴简约不事奢华,我看你这做娘的还算教子有方。”   五个儿子只夸一个,魏佳氏脸上放光,钮祜禄氏、金佳氏和皇后便觉心里酸酸的。陈氏心里雪亮,便忙着调和,说道:“阿哥爷们都是好样的!琰儿自然没说的,琪哥儿上回和皇上说话,先用国语,又用蒙胧、吐蕃语,一大嘟噜儿一大嘟噜儿的皇上不夸他是‘千里驹’么?颙(王+星)开得硬弓,火炮打得准,皇上赏他黄马褂进来给娘娘请安,走路噔噔的响,谁不羡慕!璘哥儿生就的禀赋,琴棋书画拿起来哪样哪样成,上回在老佛爷那儿弹琵琶,一套子《昭君出塞》,皇上都流泪了呢……璇哥儿那是才子,文章好,诗词更是了不得——上回尹继善家夫人进来,说他家小女儿怎么着读璇哥儿的诗,怎么着着迷,我见过那妮子,可惜他老爷子竟去了,不然我还真想在主子主子娘娘跟前提提,配起来是好一对儿!”   “这倒也是一门好亲。”乾隆听她一套一套夸赞几个阿哥,自然晓得她的用意,也悔着不该只夸颙琰一人,听她说到这里,便看金佳氏,“尹继善世代簪缨之家,必定调教的好女子,叫人合合八字,只要不冲克,请皇后懿旨钦定就是。”皇后笑道:“我看使得。尹老爷子去世,可可儿的皇上就派颙璇去吊祭,可不是天缘巧合?方才说园子里去,现在只怕太冷。如今钱上头虽说宽裕,宫里头动土修地龙子火墙,到春日又使不上了。太后也想去游幸的,不如把澹宁居西边那片屋子收拾暖和了,一大家子都去赏雪,也乐了玩了,也不得太费工费银子。”乾隆笑着点头,说道:“还是和珅有办法,单是太后慈宁宫修整就使了二十多万,指望内务府,年年都来哭穷——这费不了大钱,交给卜义他们去办就是了。”那拉氏却道:“卜义土木上头本事有限,叫王八耻过去照料几天,园子里现成的料,从王廉那里拨些银子,要紧的是太后的居处,其余的人只要暖和就成。”乾隆听了无话。   恰卜义端了绿头牌子盒儿来,乾隆左右看看,竟没一个中得意的,想翻陈氏的牌子,上头蒙着红布,知道她正在月事里,眼见几个女人都用目光睨那盒子,胡乱掇起魏佳氏的牌子翻了,笑道:“一个个都如花似玉的,朕竟不知道翻谁的好了。”女人们都知道他反语调侃,不禁相视一笑,乾隆便站起身来,除了魏佳氏和皇后,宫嫔们意兴阑珊,跪送他出去各自散去。这里王八耻便张忙着替那拉氏收拾床铺,展着被子,对外头太监吩咐道:“今晚我当值侍候娘娘,你们弄点细炭,后半夜冷,偏就你们也挺尸,熏笼里不加炭,地龙子里头也不加!”听外头答应着,见那拉氏坐着啜茶,赔笑小声又道:“主子娘娘又照应奴才个肥差,今晚奴才准教您舒坦到云眼儿里头,报答您呐!奴才给您弄来那匹沐浴用的玉马,您试着好不好?马脖子上那个玉把手儿,叫玉工们做粗一点,就他娘的不肯,说再粗了像棒槌,不好看也不趁手,只好这么将就了。”   “本来就是将就事儿,哪能那么如意呢!”那拉氏正在出神,听得“哧”地一笑,看左近无人,红着脸啐一口笑道:“说起玉马还有笑话儿呢!上回钮祜禄氏问我‘做什么使’,我说浴池子里头骑着洗浴,打了胰子又太滑的,做个把手握着不至于跌着,她听了说设计得满巧的,也要照样做一个……”她欲言又止,半响才又道:“你要不叫人阉了,还不知骚成什么样儿呢!我可告诉你,人前人后还得像个奴才样儿,不然我不敢招惹你这坏小子,远远打发你打牲乌拉去!”王耻扮鬼脸儿齐浪一笑,咕哝着道:“这叫主子有事,奴才代其役,瞧着万岁爷光景,那事儿渐渐不济了……”说着伏侍那拉氏脱衣上炕,安稳躺了,坐在她身边接着撩情做兴,两只手伸在被窝里摸了乳又摸脸皮,滑着向下……那拉氏被他摸得浑身燥热脸色红光,隔被伸出一弯雪臂摸他裆下,喘着叹道:“又吃那药了?硬了的,可惜太小,像只蚕儿似的。唉……好好一个人,刀子硬割得残了——”她像突然想起什么,缩回了手,问道:“你这残的,吃了药还能这样儿,颙琪阿哥身子那么弱,能不能给他也配点药?我现是皇后,子以母贵、要封太子还得是他!”   王八耻也缩回了手,那拉氏做贵妃时就和他有这一脚了,她的心思从来没有这次说得直白,瞧她巴巴望着自己,也觉虽是贵为天下之母,其实怪可怜的,怔了片刻叹道:“娘娘,您晓得十二爷身子怎么作残了的?就是吃这个药吃的了,听老赵说,和亲王爷给了阿哥爷个戏班子,里头很有几个狐媚子,小爷向和大爷要了些助战的药,就吃伤了身子……这只可慢慢儿调理,寻个好郎中打补肾上头着手,也就缓过来了。爷还年轻,好好儿用药不碍的,只千万不敢乱用虎狼药的。不过奴才还得劝娘娘别太痴了,听万岁爷说的,咱们大清气数里头皇后的儿子当太子不利——不管哪个阿哥当皇上,您都是排排场场的皇太后,都是您的儿子,何必指定自己亲生?”说着,试探着手又伸进被子去摸。。   “唉……话虽这么说,不是自己的肉,终归贴不到自己身上啊……”那拉氏眨着眼看着黑处,“皇帝待我面情儿上和气,其实和前头皇后比,十成里没有一成好……也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问也不能问。”王八耻笑道:“娘娘不用问,继位诏书早就写好了,就在正大光明匾额后头金皮匣子里!宫里人传言,是颙璘阿哥!”皇后身上一颤,按住了王八耻的手,偏转脸问道:“真的!这么大事你怎么知道的?”   王八耻把嘴凑到那拉氏耳边,用极细微的声音说道:“……那个高云从娘娘知道吧?不哼不哈的心眼子灵极了!去年元旦他侍候上书房笔墨,皇上那天焚香斋戒写的诏书,折着页子放在奉先殿香案前头。旁边就搁着金皮盒子,就眼见皇上放进去,加锁加封,叫阿桂和巴特尔送进乾清宫去的!”   “那你怎么指定是十七阿哥(颙璘)?”   “娘娘伸手……”   那拉氏伸开手,王八耻在她手心里慢慢写了一个“璘”字,到最后一笔用了点力,说道:“那纸虽然折着,这一笔画得长了一点,露出一竖来一你想想看,除了早死了的颙璋阿哥,哪个阿哥名字最后一笔是竖着写的?”那拉氏没有言声,颙琰、颙琪、颙璇、颙(王+   星)、颙璂,直到颙璘……果真只有颙璘名字最后是一竖画!这就是说,即使颙琪立即康复,能横枪跃马,能弯弓射雕,也只能跟在魏佳氏的儿子身子后头一口一个“皇上圣明,臣弟无能了”!暖融融的热炕被窝里,她突然觉得从脚底下泛上一阵寒意,竟不自禁打了个噤儿,脸色也变得苍白了。   “娘娘!”王八耻忙问道:“您不受用么?哪里不舒服?”   “没有。”那拉氏双目炯炯望着殿顶的藻井,幽幽他说道,“你说得是,颙璘也是我的儿子。”   “那您……”   那拉氏半裸着撑起身子,看看灯,突然一笑,说道:“得过且过,得乐子且乐吧……吹灯上来,听我跟你说……”   外面的积雪已经半尺厚了,北京的头场雪很少有下得这么大的,广袤黯黑的天穹上浓重的阴云在夜里根本看不清什么颜色,也不知道它是厚重还是稀薄,它就那么浮动着,低低地压在这座死寂的、阒无人声的古城上。落雪其实已经不是那样“崩腾”而下,却仍在时疾时徐坠落着,落在城垣上、茅屋顶、雕雍兽脊上和大大小小曲曲直直的街衢胡同里,这个时候登上景山顶,可以说真的是“眼空无物”,一片迷茫混暗,但假使你手中有一技魔杖,一挥之间揭掉所有的屋顶,就能看见各个屋顶底下或悲愁或喜乐,或慷慨激昂或蝇蝇狗苟,勃谿口角嬉笑怒骂文章词赋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什么样儿的应有尽有。   乾隆在魏佳氏的屋顶下。这里又是一番光景。王廉送乾隆一进屋,照规矩便要退出,一边打千儿请辞,口中道:“那幅画儿要是主子还要,奴才明儿一早过去给您买过来,和大人已经把价钱砍下来了,防着店主急着脱手,去迟了怕弄不到手。”乾隆手托着下巴想了想,说道:“做生意的也不容易,和珅这么一闹,令晚他是要苦恼一夜的了——把画儿买到手,真真实实把底细说给他,给他加五百两银子,这么着朕也安心。”见王廉要走,又叫住问道:“娘娘怎么知道朕出宫去了?是你禀的?”   “奴才哪敢!”王廉唬得腿一软,看看乾隆不像要发怒,才定住了神,说道:“主子爷呀,您前头有话,奴才就死了,怎么敢乱说一句?再说的了,能在您跟前侍候,这里头的人谁不是小心上加小心!就为往后还能多巴结,奴才又何苦掰屁股招风自己坏自个的事儿?再说——”   “别说了。”乾隆摆手止住了王廉,笑道:“朕谅你也不敢。再说皇后是朕的正配,她也该当知道的。朕是诧异,出宫时候儿没人见着我们呀!”魏佳氏一边斟茶捧给乾隆,笑道:“这起子贼王八太监眼亮着呢!就是出神武门,也有守门的苏拉太监和善扑营的人。主子爷大白天大摇大摆出去,还不给人瞧见?”乾隆想了想,无可奈何地摆摆手命王廉退出,叹道:“宫禁严些原是好的,连朕也不得自在出入!圣祖爷当年常出宫访查的,还在白天观那边读过书。放在今日那还了得?军机处的、内务府的,还有你们,都炸窝了!”一边说,笑着打量魏佳氏。   大约因屋里热,魏佳氏早已脱掉了外边褂子,头上挽着个喜鹊髻,松松的已经半亸下来,里边的紧身小袄箍在身上,裹得伶伶俐俐,正忙着往银瓶里倒水,见乾隆这么看自己,忙也上下看了看,不好意思地笑道:“奴婢太胖了,招主子笑……”乾隆笑道:“肥环瘦燕,各有各的好处。看你这双腕子,雪白生嫩的,像一断玉藕,皇后倒是每日节食,说是‘惜福’,其实是怕胖,摸起来骨头都一节节儿分明。”魏佳氏挽首半嗔一笑,伸着被子道:“主子玩笑了,我怎么和娘娘比呢?连摸……娘娘的话都说出来了!告诉主子一句话,娘娘是个细心的,不像我没心思,胡吃海喝过日子,三个饱一个倒,怎么不胖?”   “你不懂佛法,”乾隆由着魏佳氏退掉外间的金龙褂,顺手拧了一下她颊边,笑道:   “天造地设的,就是这等没心思不算计的才得个大福!你的两个儿子也调教得好,老四朴拙无华,诚实庄重,老十六才华横溢英气勃勃,又方正不轻浮。这都沾了你出身艰难,知道人间疾苦的光儿。”魏佳氏听他夸儿子,不禁脸上放光,眼中也熠熠有神抿嘴儿一笑,说道:   “有其父必有其子,六个阿哥都是好的。我也不希图非分福,讨吃化子似的一步儿一步到这儿,还不算大福?还不知足?再有什么想头、老天爷也烦了我贪心了!”乾隆点头道:“都似你这么想就好了。”   说着二人上炕,少不得有一番夫妇敦伦之举,轻车熟路的顷刻了事了,听自呜钟响了一声,才正丑时时牌。魏佳氏意犹未足,偎在乾隆身边,一边用手摩弄,轻声叫道:“皇上……”   “唔。”   “还能不能……”   “唉……老了……只能务务虚了……”   魏佳氏搂紧了乾隆,小声道:“不是万岁爷老了,是我老了,不好看了……您瞧,您这不又……”乾隆也笑,说道:“你这么锲而不舍地揉摩,还有个不硬的?”魏佳氏吃吃笑着道:“不是我贪,好容易到我这一次……我听说兆惠他们在西边打仗,捉了个回回女人叫和卓,美得天仙似的,自小用野花瓣儿泡水沐浴,喝花蜜吃花儿长大,浑身自来的花香,说要献给您。她要进宫,那可真是三千佳丽成粪土、六宫粉黛无颜色了,我就想再见皇上一面儿也难!何况……这么着呢!”   她喁喁而言,乾隆只笑着听,被她抚摸得渐次情热,回身抱了笑道:“回部和卓族里标致女人多是真的,可朕又不是山大王,怎么能‘捉了个’就当押寨夫人?三千佳丽六宫粉黛在哪儿?不就你们十几个人嘛!说得朕似唐明皇似的……你说的这姑娘不叫和卓,和卓就好比我们这里的王爷、亲王贝勒这些名目一样。霍集占兄弟造反,他们全部落迁到伊犁,现在前线跟着兆惠的大营围困反贼,她父兄想把她送进宫来,也有点昭君和亲的意味。朕这把子年纪了,原也不想再往身边收女人,也有个联姻抗敌的心思,人还没来,你们就‘无颜色’、‘成粪土’了!来,亲亲的……现放着你这朵花儿,朕再采一次……”   不知是魏佳氏这次绸缪有方还是因提起回部姑娘调起乾隆兴头,这次翻云覆雨足足折腾了一顿饭时辰,各自尽兴安生,但两个人都走了睏头。魏佳氏怕惊他睡不稳,一动不动忽闪着眼,想着-琰、-璘两个儿子和别的阿哥比,揣摩乾隆说的“大福”,是无心流露还是随口之言,转思金佳氏,是个能得一按机簧浑身都动的角色,钮祜禄氏更是城府深严,就是皇后,自也有儿子,谁不在乾隆跟前用功夫?回思陈氏的话,“这宫里就像龙潭虎穴,能够料得自己平安就是天幸,人人都盯着那一个人一个位子,想吃人又怕人吃……”反觉可畏可怖,前头皇后富察氏连生两胎,百般防着,还是有人进染了天花疾的百衲衣、都没有保住。   又想起乾隆头次南巡,自己留在北京。刚生下来的-琰被强行抱离,钮祜禄氏又要给自己迁宫居住,和亲王不避嫌疑,闯宫将自己安置进十贝勒府,孩子染痘症几乎丧命,贵为妃嫔太平日子居然在外间避难,又令人怕得起傈。她着乾隆掖掖被角,自己也掩了掩思量着宫外禁城里阴沉浮邃狼蹲虎伏鬼影幢幢……更靠紧乾隆,靠着这个有力的男人她才觉得安全,像暗夜里走路的行客,不至于被哪里窜出的鬼魅猛兽攫了去……乾隆也没有睡着,回想白日遇到和砷,总觉得太巧合了,由和坤想到顺天府横霸欺人,又思量召见来训斥,转念“衙门碰衙门”互相不服气,又是寻常事……由身边的魏佳氏推想皇后一千嫔妃,都觉得乏了爱恋情欲,是看折子见人从事太累的过,还是真的老了?和卓姑娘真的那么美那么香么?听说换下的衣裳洗过都嗅着是香的!别真教魏佳氏说中了三千如粪土、六宫无颜色罢?一时又想外头的雪连绵几万里直抵西域,几万大军围困和卓,主将兆惠海兰察远在北京,“敌人要是乘雪踹营呢?随赫德这奴才独当一面,能虑得到么?不行,明天就召见兆惠海兰察,还有阿桂。   他们得立即返回大营!”又思及傅恒的病,春闱要开,山东国泰的案于要查……,纪昀居官还算谨慎,家里人胡作非为逼死人命,他居然不引咎请罪!他是这样,保得住阿桂的家人就那么循规蹈矩?还有李侍尧呢?比来比去还是傅恒好,但傅恒眼见怕是不中用了……新选上来的于敏中又如何……这么迷迷糊糊的,见傅恒进来,乾隆不觉已经起身,笑道:“正说要你递牌子进来的,不叫自到了!”又道:“看去气色还好。”   “奴才已经大好了!”傅恒行了礼,打千儿起身道:“这就要上路,来给主子请安辞行。”   “上路?”   “主子忘了,您派我去天山南路。再去和霍集占打一架!”   乾隆恍忽间已经忘情,笑道:“你有打仗的瘾啊!还是阿桂去吧!有功劳也分别人些儿是吧?”傅恒笑道:“阿桂去得,阿桂去得,奴才让贤!奴才听旨意,于敏中、李侍尧、和砷、刘墉他们都要大用的了。奴才思量着再给主子出把力,打仗回来退致上书房去。该是福康安他们这一代办事的时候儿了。”乾隆忖度他的意思,是想请旨让福康安也进军机处,因道:“朕比你盼福康安出息的心一点也不差。他是至亲,什么时候选上来一句话的事儿。太年轻了下头不服,性气也得磨一磨,将来用上来才得个长远平稳。”   傅恒听着脸上似喜似悲,渐渐的竟变得苍白起来,良久,勉强笑道:“奴才要去了,国是日非,纷乱繁复,主子宜多留心保重,《三国》里诗,‘试玉要烧三日整,辨才还须十年期。’军机处诸人新进,良莠请多考察,这关乎社稷气数的……”说着,便见形容有些异样,身影渐渐淡漶,犹如一团暗烟。在黝黑的殿中散荡着湮灭无迹。乾隆惊异得睁大了眼,一手扶着须弥座椅把手,倾着身子叫:“傅恒!傅恒……傅老六!”   ……蓦然间他醒转来,但见殿宇如故窗纸清亮,定神移时,才知是南柯一梦,犹自心头突突乱跳。魏氏正在妆奁台前梳头,听见声息,转脸见乾隆已经起来,穿着小衣坐着发征。   忙丢了梳子三步两步过来,紧着替他穿衣,跪在炕边给乾隆系着腰带,说道:“我的爷!也不怕凉着了?还早着呢,您瞧外头亮,那是雪下白了……您有点忡怔的模样,是……夜里没睡沉实么?”   “妖梦入怀啊……”乾隆含糊不清他说道。自趿了软履起身洗涮,青盐擦牙漱口毕,坐在圆漆桌边,由着魏佳氏梳头总辫子,问道:“雪住了没有?”魏氏小心梳理着,赔笑道:   “没住呢,只是小得多了,花絮似的零零星星往下落。房檐上的雪还是半尺来厚,夜来睡是没有怎么大下。天仍旧阴得重,主子放心,还有的下呢!有道是‘春盖三重被,头枕馍馍睡’。就这个雪,最滋润小麦的了,缕姑什么的虫儿都冻死了,地土墒情儿也好……这里两根白头发。拔了吧?”   乾隆漫不经心听着,摆手道:“不要,白头天子最好!你如今也嘴碎了,朕就问了一句,就絮叨了这么多——看看养心殿人过来没?”魏氏笑道:“人老嘴碎,所以我说皇上不老是我老了——过来了,窗户外头站着呢!叫他东厢里候着,他不敢,说主子在这,不是奴才的歇地儿。”乾隆说道:“叫进来吧。”便听王廉在窗外不高不低地公鸭嗓子应道:“奴才王廉待候着主子了!”接着趋着步儿进房来,又打千儿赔贺:“给主子请早安!”乾隆道:“王耻有差使到圆明园,朕身边由你侍候。”   “啊者!”王廉这一喜真非同小可,踮着脚尖一呵腰,身子几乎要飘起来,”这是主子的抬举,是奴才的福气!”   “朕的规矩你知道?”   “知道——奴才晓的!养心殿那边撒有一把规矩草,千年万年永不变:一不许过问朝廷的事儿,有干预者杀无赦;二不许结交大臣,有泄露机密者杀无赦;三不许出京城,没有皇帝特旨出京一步者杀无赦;四不许议论是非,有私议国政者杀无赦——”   “好,不要背了。”乾隆板着脸摆手道:“祸福是非只在你心头,没有那么多道理给你讲,一个忠心谨守规矩就成,你没办过外差,所以再提醒儿一下——瞧你那样儿,浑身骨头没四两重——不许轻狂!有指着朕在外头作威作福的,拿住也是杀无赦!”王廉唬得忙跪下叩头,说道:“奴才不敢为非作歹,不敢轻狂!奴才是欢喜的忘了形儿了。”   乾隆不再听他啰嗦,站起身往外走着,说道;“今儿你们几个还过慈宁宫多陪陪老佛爷。朕下午办完事再去请安——王廉去内务府工匠上头问问金发塔的事,看几时能铸好,催着他们快些儿。到傅恒府看看他的病,顺便传旨兆惠海兰察立即递牌子进养心殿。传于敏中、纪昀、阿桂、刘墉、和坤、钱沣也到养心殿会议——去吧!”   “是!”乾隆说一句,王廉躬身应一声,又重述一遍,打个千儿倒退一步转身出房,蹑脚儿走几步放开了跑出去,乾隆听着脚步去远,又听“嗤——腾”两声,仿佛什么重物捶在地上,便看魏佳氏。魏佳氏笑道:“薄冰上头盖了层薄雪,贼滑的,准是这奴才跌倒了。”   乾隆一想不错,也笑了,出了屋门,对守门苏拉太监道:“备轿,去养心殿。”   ……王廉一出垂花门便摔了个狗爬,一个骨碌翻起身来,试了试只是膝盖碰疼了,别处没事,倒欢喜起来:太监们最是迷信的,人交了好运,常常招促狭鬼忌妒,摔跤于给鬼解了气也就不再有晦气——昨儿一跤“自然”,今儿又自然一跤,足证时运不赖。笑着颠出永巷,到侍卫房里传旨会议,自到上驷院领了马,骑了赶往簿恒府,“看望”簿恒,并带给兆惠海兰察传旨。   照别的大臣府传旨规矩,只要一声“有旨意”,阖府大小人等都得开中门放炮出迎,跪接聆听,但这里是真正的相国公府,一般的闳深森严,自有的威势夺人心魄。旨意是传给兆惠二人的,傅恒那边只是“看看”,这份“钦差”身份不好抖落,不待到仪门,王廉便下了马。里头福康安的贴身亲卫王吉保出来问道:“是王廉啊!有什么事?”   “咱是奉旨来的。”王廉看了看王吉保,还不到二十岁年纪吧,已经是八蟒五爪袍子雪雁补服,留着小胡子一身铮劲,一睨一睥都带着小瞧人的神气,咽了一口唾液笑道:“主子要见兆军门海军门,叫立即就去养心殿见驾,我还要见见傅中堂,看看病势儿,好回去禀主子爷。”   王吉保审贼似的上下打量王廉移时,一笑说道:“你照镜子看看,脸上一块青一块红,额角还鼓起个包,真的不像好人!兆军门海军门跟我们四爷去了尹继善府,我们老爷除非皇上有旨要当面宣,现在不能见人。来,我带你见我们主母。”说罢,带了王廉透迤进了西花厅隔壁的书房来,王吉保先进去禀了,便听棠儿在里边道:“既是万岁爷派来的,快请进来,我身上不适,不能迎了。”王廉这才进屋,低声述说了乾隆看望问候的旨意。   棠儿扶着椅背艰难起身听了,说道:“叫账房封二十两银子给王公公吃茶——我也发热,身上无力,不能给主子叩安了……烦王公公回去上复皇上,傅恒昨个儿起一直昏睡,脉息也弱。昨晚半夜醒了,还说梦见了主子说话。太医说这场雪只怕于他身子有碍,要能到立春,阳气复盛,就能添三分指望。请皇上自己多保重,不要为傅恒的病多分心……”说着心里酸楚眼圈已经红了。王廉见银子送过来,忙打千儿谢了赏,说道:“太太放心,皇上福气大,傅爵相也是大福人,佑护着些不妨的。要需用什么,早就有旨意的,交待给我,我就能给您效劳……”正说着,隔壁的家人胡克敬过了这屋,这也是福康安的贴身小厮,也已是六品服色了,垂手向棠儿道:“太太,老爷醒了,听这边皇上派人来看,叫请过去说话。”棠儿点头,由两个丫头搀着,将手一让,请王廉到花厅去——花厅书房是打通了的,两边夹着两道屏风,王廉由人导引着,小心翼翼绕屏过门进了花厅。   傅恒双眸半开半闭,仰面躺在榻上,脸色苍白得像天色将亮的窗纸,面色十分平静,像是在认真思索着什么,又像在回忆自己壮阔波澜的一生,听见王廉进来,嘴角翁动了一下,竟带出一丝微笑,极低地极清晰地说道:“是王廉啊……坐吧。有几句话,就几句话,趁我心里清楚,你转奏皇上,我……没有气力再写折子了……”   “我是王廉。”王廉答着身子半坐到榻前瓷花墩上,像是怕惊了傅恒,又像怕惊了自己,小心翼翼说道:“谢六爷赏座儿。主子委我来瞧瞧,六爷有什么事儿,缺什么东西,只管告诉我,我准能一字不拉回奏给万岁爷。”   傅恒干咽了一下,喉结动着说道:“我梦见主子了,主子身体好,我真欢喜。代我给主子再请个安……”王廉欠身说道:“是……六爷放心,这回我替六爷请安,赶明个六爷康复了,请安见面的日子有着呢!”傅恒不答这个话茬儿,自顾接着说道:“一件事是,西北驻军事权要统一,一个天山大营,一个蒙占察哈尔驻军,一个西安大营驻军,还有准葛尔驻军、哈密驻军……过去各有统帅,兆惠海兰察虽是有名战将,只是在内地和云贵川声望高,没有掌握过这大局面。阿桂在军机掌总,原是阿桂去前线最好,可主子身边万万不能没有阿桂——这个话要紧——阿桂不能久在前线,无论兆惠还是海兰察,主子要给他权,各路人马、粮秣供应都调得动,升降黜杀有权,权出于一才成——要知道……和卓的事和准葛尔的事是连着的,西北通着外国,又信的伊斯兰,这个仗不是容易打的……”   说着,他便喘息,王廉乘他休息,便在椅上复述他的话,也亏他好记性,一句一顿,竟说得一字不拉一字不多。傅恒满意地透一口气,接着说道:“和卓人崇信伊斯兰教,人民善良、团结,比汉人干净,一人有事八方援助。一味军事痛剿不是上策,要剿抚并用。内地回民更要安抚防着内外串连,不妨由五爷出面,修一下牛街礼拜寺……要知道,天下回民是一家……就是和卓部,霍集占兄弟也并不全然一心。不服我天朝法统,自外于朝廷的,想立什么伊斯兰汗国的要剿,其余平民要抚、要宣布朝廷的德音——这是军事上的事,求主子体察留意。”   待王廉复述了,傅恒徐徐又道:“吏治上的事遗物里头已经写了,有两条补遗的。一是刑狱,要守住秋决这一关,万不敢杀错了人、二是钱粮,要守好春秋两季,防着急征暴敛,防着八月十五主佃算账时民事究端,三是乡试、会试科取人才,主考官遴选极要紧。这话刘统勋在世时候我们反复谈过,什么时候人命官司也婪取贿赂、秋季粮仓上场胥吏挤榨得人过不得;什么时候公开贿卖试卷、人才竞进路子堵了,人才就会流向盗贼,就到出大事的时候了……”   王廉听着听着,立刻觉得不安了。棠儿在一边也皱眉头,这些话都由太监转奏乾隆,无论如何也是不妥当的。王廉嚅动一下嘴唇,刚说了句“中堂太劳乏,这么要紧的活,待精神好些,当面——”没说完,见棠儿摆手,便止住了。棠儿对傅恒道:“王公公是奉旨来看看你,这些军国大事代奏着不合规例。我在你遗折里再添补个夹片,细细的你再斟酌,奏上去更好。王公公只要回去代你请圣安,就说还有遗物夹片奏上来就成,这么着可好!”   “是我糊涂了……糊涂了……”傅恒蓦然憬悟了一下,竟张开眼看了看王廉,略带失望地又闭上,“我是梦见主子,想说这些话……王廉去奏只会给他招麻烦……给赏王廉银子,且请去回旨吧……”   **********************************   第九章   ……王廉出了傅府,心头才轻松下来,他明白,傅恒已是到了弥留关头,心里若明若暗,把自己当成了哪个王公大臣,才娓娓陈说自己的政见。真的由自己“代奏“,傅恒是三天   ①丧家摆放施食焰口用的饽饽之器具。两天就去的人,倒霉的自是他王廉而已!棠儿只叫请安回旨,顿时解脱了他,想着还要去尹继善府给兆惠、海兰察传旨,便不再留茶,忙忙地打马径奔鲜花处胡同北口的尹府。   尹家比傅家热闹得多。王廉久不来传旨,已经几乎认不出这地方儿了。一则是大雪,把尹家的门楼和一大片青堂瓦舍都混一染上了,二则南侧一带大约哪家王公贵人兴盖府邪,海子都填平了,横着白茫茫一片大空场,原来逼仄的一条弄巷一下子变得异常开阔,整条街都变了模样。只见沿府门南墙一溜都搭起了灵棚,一道墙全用白幔帐围了起来,旁边大轿小轿、八人抬的绿呢暖轿、二人抬的竹丝软轿排得密密麻麻拖出有半里之遥,满街都被人踩成了稀泥雪浆,家人们都披麻戴孝,有的吆喝号子从侧门往里抬“太平杠”,有的在墙外设“执事”,放引魂轿、摆椅轿,往执事架上插“曲律旗”,忙得团团转,叽哩哇啦的响器中响着沉浮的倒头鼓锣闷响,官员出出进进里夹着引丧执事人高声报唱官名的声音……甚是热闹淆乱。只有八字墙外那杆四丈余高旗也似的“嘟噜幡”,在稀疏的雪花中迎风猎猎抖动,幡上荷叶宝盖、彩球、彩绸、流苏、飘带也在风中凄凉地飘舞,似在诉说丧主不凡的生平,也似在哀惋他红尘一瞬风华不再。见到那块竖立在府门顶上的“敕封一等侯爵府”,满汉合壁蓝底金字的匾额,王廉一下子变得踌躇了:我是给兆海二人传旨约,给灵牌叩头不叩头?   见了尹家人怎么说话抚慰?一头闯进去传了旨就走,尹家的自然不欢喜,对景儿时候就是事儿!钱,他倒是带的有,还有傅家的赏银,一则他舍不得送赙仪,二则太监给大臣送丧礼也没这规矩。正思量得不得要领,见尹府门政上老肖头头上缠着白布吭吭咳着出来,吩咐门上家人“还缺二十个斛食楼子。叫他们赶紧去买!”这是熟极了的人,王廉忙迎上去拉过一边,如此这般说明来意。   “你进去瞧瞧吧。”老肖头忙得有点不耐烦,指着门洞过庭东房道。“迎送客人的事儿是我儿子肖本山管着,他那里名册上有就是来了。这会子没有坐客,来了又走了也没准儿。”说着又忙着指挥家人“往灵棚里送茶水!”   王廉只好自己进府,但见满府里都是官员,有的进灵堂有的打灵堂出来,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说话的,张着眼寻同年找故旧的,递赙仪单子的,京里六部的和外任官都有,偶尔也有面熟的,叫不上名字,也不好打招呼,只缩在人堆里乱钻。乍然间听得两声梆响,瑜伽焰口唱起压倒了满府嗡嗡嘤嘤之声。笙、管、笛、九音锣、法鼓、忏钟按节起乐,铛、锅、手鼓、引馨、木鱼打着板点,齐奏《菩萨托》,梵音法鼓足压尘嚣,满府立刻陷入极度的庄严、悲悯、沉浑的气氛中,领唱的和尚头戴昆卢帽、身披木棉袈裟,手举佛天半咏半唱:   “莲花海会,弥陀如来,观音势至坐莲台,接引上金阶。大誓弘开,普愿离尘埃……”   坐在仪门外灵棚里的和尚们个个精神抖擞齐诵佛号,礼赞地藏王菩萨,歌声响入云霄:   “杨技净水遍洒三千,性空八德利仞天。饿鬼免钟咽,天罪除愆,火焰化红莲,南无清凉地菩萨摩词萨!   “万德圆融相好光,紫露碧雾镇坛场,雨花动地空中坠,参礼毗卢大法王……”   便见那上师按步踽罡登上法座胎,口中字字句句咬得真切:   “圆明一点本非空,了证无为向上宗。咦!三世诸佛那一步,权留宝座吾即登!”   ……正傻着眼看,王廉觉得背上有人拍了自己一下,吓了上跳,回过头却见是海兰察。   海兰察就是板着脸也带三分喜相,嘘了嘘左近没人留心,悄声道:“瞧这群贼和尚,唱着焰口,乌溜骨碌碌一双眼只看女人!你他娘的下头没蛋,看女人不是望洋兴叹!”王廉忙道:   “这会子可不敢跟爷说笑——万岁爷在养心殿,叫我传旨,您和兆军门立即去进见!”   海兰察一怔,左顾右盼了一下,说道:“方才见他和福康安、和砷说话来着,这会子钻哪了?”王廉道:“和砷在哪儿?他也叫进呢!”海兰察用手向东一指,说道:“那不是?   正在和阴阳先儿排出殃日子呢——你去,我去叫兆惠。”说罢转身去了。这边王廉忙过来,果见和坤和个道士扯谈,正说得唾沫四溅:   “尹中堂是十一月寅时故者,丑日丑时出殃,你排的不错。可你这殃榜写的太粗了。一个天十一个地支各为殃的一个尺数。殃高几丈几尺?没有写出来。‘甲已子午九,乙庚丑未八,丙辛寅申七,丁王卯酉六,戊癸辰戌五,己亥是日数’——要推详明白。鼠马鸡兔这四个属相的回避写对了,没说‘亲丁不忌’,难道要孝子也回避灵棚儿?再说……”他一边说,尹家管家的捧着一叠子纸单子,王廉看时,有的点神主要请的点主官,襄立官、左执事右执事名单,点主用的各项仪仗物事单子,冥府封车祭库,番、尼、道、禅四棚经文箱……   诸如此类花花绿绿的纸头等着他过目,王廉便知是尹家不熟悉北京红白喜事排场,请了和坤来当“里外通”,总揽丧事参赞的。但这时候儿再“不便打搅”也要打搅,因插口进来,将乾隆召见的话说了。 “这样。”和砷将手头一堆纸头递给管家,“你们不要慌张,骑马到崇文门把刘全找来,叫他带着长二奶奶来你府,统由长二奶奶主持,里头你女人,外头刘全帮着你照料。我进宫去办公事,请阿桂中堂点主。纪昀中堂为副。管取是又风光又体面。待我下朝再过来帮着料理。”和砷这才挤出人堆,对王廉道:“走——”又高声对管家道:“他们给我备马—   —这里和尚们——念《骷髅真言》——起念!”   一声“送和大人!”,各灵棚斩哀期哀孝子男丁一齐出送叩头。和坤忙得一头热汗,要热毛巾揩一把脸笑着道:“元长公地下有灵准得谢我。照家里人那么弄,都是江南风俗儿,都要七颠八倒了。”说话间马已备好,和砷坦然受了众人的礼,出门上骑打马而去,府里和尚们诵焰口声音已从背后传来:昨已荒郊去玩游,忽睹一个大德骷髅。   荆棘丛中草设立,冷飕飕,   风吹荷叶倒愁!   骷髅!骷髅!   你在涸水河边卧洒清风,   翠草为毡月作灯。冷清清,   又无一个来往弟兄。   骷髅!骷髅!   你在路旁,这君子   你是谁家一个先亡?   雨打风吹似雪霜。   痛肝肠,泪汪汪。   骷髅!骷髅!   看你苦落得一对眼眶。   堪叹人生能几何?   金鸟玉兔往如梭……   ……凄婉的歌吟声中,和坤了不为意,骑在马上嬉笑自若直趋禁城。王廉直导引他进了养心殿宫院才退出去,自到北玉皇庙市去买画去了。   养心殿里会议早已开了。和坤进来时李侍尧正在奏说修葺贡院的事,乾隆一手执笔坐在炕上,一边批折子一边听他说话,抬头见和坤进来要行礼,皱眉说道:“不要行礼了——你哪里去了,四处寻不见你?”和砷到底还是打了个千儿,笑着把去尹府帮丧的事回了:“他们家没有治丧里手,外头的事虽有礼部操办,府里头太乱,奴才送赙仪去的、瞧着不对,就留着帮忙了。”   “帮忙也是对的。”乾隆想到和坤在尹府窜上忙下的情形儿,嘴角绽过一缕微笑,手虚按着示意和坤坐靠隔扇前的杌子上,说道:“以后身份不同,是大臣了,一要讲体态尊荣,二是无论到哪里,要跟军机处打招呼。要有大事寻你不到,渎职了是要黜罚的。”   和坤已经坐下,忙又半起身呵腰道:“奴才记下了。万岁爷随叫随到!”   “方才说的几项,明伦楼、至公堂,还有棘城城垣,只有木料石料现成,其余工料银子核计七万四千零十六两,工部请旨要皇上御批,户部才能提银子。”李侍尧接着说道,他起身双手将一个折页捧给乾隆,“请皇上御览,没有讹漏就请恩准。”   乾隆接过来,没言语,一边想着什么一边随手翻览。和砷这才留神,一屋子共是七个大臣。兆惠坐在紧挨乾隆炕北边,南边是海兰察,都是雄赳赳按膝端坐,活似两尊门神,挨着兆惠依次环转,坐着阿桂、纪昀、于敏中、刘墉和李侍尧,南边靠窗墙角大自呜钟旁还侍立着两个宫女,炕上一个宫女双手垂膝跪在墙边,随时预备着侍候乾隆笔砚茶水中布。肃穆安静中乾隆看完了折页,用朱笔批了“依奏,按军机处所议处置”。写罢说道:“以后这类事由军机处统筹之后奏上来,不要单独列奏。送到朕这里的文卷不看完怕有要紧遗漏,所以小事不单列——你方才说军事上还有建议,接着说吧。”   “是!”李侍尧欠身说道:“奴才听了兆惠、海兰察的奏陈,准葛尔的阿睦尔撒讷败于我天山大军,和卓族的霍集占兄弟昔年败于准葛尔——这就是说霍集占是我败军之将的败军之将。好比弈棋,我能赢准葛尔,姓霍的输给准葛尔,所以霍集占根本不是我军对手,奴才以为这个思路不对,轻敌了。就是下棋,三角儿转瓦有输赢的事也常有的,不能依照此“理推论我军必胜。”他咬了一下嘴唇顿住了。   乾隆脸上毫无表情,用笔在朱砂砚中空蘸着,说道:“嗯,说下去。”   “西北地势高寡、广袤万里,回旋余地大,逼急了,敌人可以逃往帕米尔,也可以逃到罗刹国去。”李侍尧接着说道:“步兵我强敌弱,骑兵势均力敌,但这一战我是客军,天时地利人和,满打满算只能说略占上风。”   乾隆撂下了笔。正要说话,于敏中插口道:“依着你说,霍集占撮尔小丑盘踞一隅抗我军会剿竟是不能必操胜券?”他开口说话,言词里就不善,仿佛指摘李侍尧长敌志气。李侍尧脸上掠过一丝不快,礼貌地一点头说道:“于师傅,兵凶战危,既是动干戈的事,应该事前多绸缪、多思量,打仗就少吃亏些。必操胜券的事也要小心去办。”这么不软不硬顶上一句,于敏中便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他初入军机,要学宰相度量,宽容地微笑了一下,身子向后仰了仰,不再言语了。乾隆也觉李侍尧解释得有理,又提起了笔听。   “我二十万大军散布很广,都在青海西部、天山南北麓集结过冬。”李侍尧似乎忧虑根深,枯着眉头凝视前方缓缓说道,“眼下大雪封山,道路遥远,运粮极为艰难。每天军需三千石,实际运上去一石要耗去二十石,那就是六万石粮食。前敌兵马要有两个月的储备,一万人吧……是九千万。就是内地每天总共要准备六十一万石粮集运上去,阿桂计划秋天全线进军,粗算一下总计要四千五百万石!主子,四千五百万石粮——那是一座粮山!陕、甘、宁夏、青海、山西、河南,现有存粮可供军用的有二千万石,明年夏粮征上来才能源源补给。”他掰手指头算计着,像口中含着一枚味道极重的橄榄,皱眉品味着说道:“所以,我建议大军合围向后推一推日期。青海和天山两处大营以犄角之形遥遥控制局面。不要秋季进军,而是——”他艰难地蹦出一句话:“后年春季全线进军!”说罢,坦然向后坐稳了,又加一句“这才是万全必胜之一策”。   他前面的话说得细致入微,众人都是侧耳聆听,末了结论却否定了乾隆和阿桂既定“八月进军”的决策,又听得大家心头一震,都不禁悚然动容。   “你方才说开支浩大,”纪昀是个瘾君子,特旨允许御前会议上吸烟的,但今天屋小人多,他不敢,手里把握着大乌木烟斗会意而已,一边听着,沉吟道:“日期再推两季,岂不是更加役昀投艰?”   “大军收缩回营,只用常例供应,牦牛、帐篷、车马、辎重、被服——一大笔运输消耗也就省下了。”李侍尧似乎有点渴,干咽一口看一眼乾隆的茶杯,又移到了别处。阿桂笑道:“我还是主张秋季进军,秋季草高马肥,利于骑兵长途奔袭。”李侍尧含笑说道:“我想敌人集中在南疆,若论草高马肥这一条,无论如何我们也比不上霍集占。”于敏中道:   “春季进军冰雪融化,道路翻浆,不利于行军,这是我听随赫德说的——你这个建议奇!”   李侍尧瞟一眼这个新贵,看见于敏中这副故作雍容的模样他就生厌。但这是在乾隆面前,又是头一次议计军国大事的御前会议,无论心里怎样想,人人都是温文尔雅器重沉稳姿态,他吭了一声,说道:“你说的对,春季出兵,敌人万万料不到,正应了一个‘奇’字,随赫德在天山,有些道路确实春季翻浆,但青海向西一路沙漠瀚海,最缺的就是水。没有翻浆的事,我倒担心士兵用水供应不上呐!”   兆惠和海兰察对视一眼,都又避开了去。兆惠是从前方赶回来的,海兰察也曾去过乌鲁木齐,他们都是带久了兵的老行伍,李侍尧这些话可说是都是一矢中的之言,但乾隆方才说过:“将军怕打仗、文官都爱钱,如今的事还了得?平息阿睦尔撒讷叛乱,兆惠没有用本部人马,带了额敏和玉素什两部五千人直捣敌穴,不旬日间就荡平了准葛尔,将军意气何其雄也!若不是雅尔哈善玩敌误国,库车城早已拿下来了。海兰察也在乾隆跟前立了军令状,“灭此朝食时不我待!”又训斥六部“畏难怯战,一味招抚,连天朝大体都不顾!”……急于取胜心切溢于言表……他们自己觉得已经被乾隆的话“挤”到了退无可退的角落。尽管李侍尧的话都对,不敢也不愿附和,那样,乾隆就太失望了。   “春季进军,李侍尧想得是。”乾隆突兀说道,众人都发怔间,乾隆哎牙狞笑道:“但不是后年春。会议之后,阿桂、兆惠、海兰察要即刻离京,明年开春由兆惠前敌,速平和卓之乱。”   现在已是十一月——明年开春进军!即便此刻立即散会,还要和六部紧急磋商筹备,调度各路粮秣供应,商计进军计划,还有六千里冰天雪地遥途才能赶到哈密大营——所有的人都被他这突然冒出的决策震惊了,一时竟人人僵坐如偶!乾隆刹那间心中闪过一丝犹豫,但帝皇至高无上的威权和自尊阻止了他改口,他很快就平静下来,暗自嘘了一口气,格格一笑,问兆惠、海兰察:“二位将军,你们看如何?有什么难处,只管说!”   “皇上睿圣天纵,英断明决,奴才遵旨!”兆惠情知此刻无论如何不能扫了乾隆的兴,一边心里急速转着念头算计“难处”,应声答道:“霍集占兄弟忘恩负义人心丧尽,回部叛众穷蹙一隅势单力薄。再者,他万万想不到我军明春进军,以有道灭无道,以有备攻无备,可操胜算!”说着,心里已有了章程,一俯身又道:“皇上,这样打,不能全军齐推,只可大军遥相呼应逼近和卓。奴才愿带五千人直插和卓,请万岁下旨六部,一是马匹、二是粮食、三是草料,三月之前必须运到乌鲁木齐。运不到,也请以军法从事!奴才请旨,由海兰察掠军策应,这样,我们老搭档合力作战,我在前头打得放心。”海兰察心思灵动精密还在兆惠之上,接口就道:“万岁爷养活我们厮杀汉作么?你只管在前头扫荡,把我营里马铳鸟铳药枪都给你,咱们给主子作脸看,就是马革里尸,我这头出不了疏漏!”   本来一派紧张严肃的气氛,海兰察一句“马革里尸”顿时逗得众人一乐,阿桂此时也已想明白,乾隆要急战,臣子万万要比他还急才能快怀圣意,算了算也有一多半胜机,紧凑着一劳永逸了也罢,这样想,心头略宽了些,笑道:“这么着,明日我亲自主持兵部户部会议,主事以上堂官一律出席,由你们二人按需项提出来,是哪个司的差使就当堂布置了。然后我三人就辞驾出京。差使办不好,咱们三个都‘马革里尸’回来见主子!”纪昀笑道:   “军机会议上都闹出‘马革里尸’了,海兰察读的好书!”和砷笑道:“那叫马革裹尸——   海兰察认真看清了么?——他在下头也是八面威风,就说错了也没人敢正他的误。”海兰察红着脸一摸头笑道:“主子,怪不得上回在兵部说马革里尸他们都笑,高凤梧还说‘都不告诉他,叫他糊涂到死!’如今才恍然大悟过来!”   “这才是个振作的样子!”乾隆大笑道:“兆惠前锋,海兰察殿后,直插叶尔羌,给朕痛痛地剿!班师凯旋日子,朕十里郊迎得胜将军!”   “扎!”海兰察兆惠挺身起来昂然答道。海兰察皮脸儿一笑又道:“奴才们准能揍得霍集占兄弟恍然大悟过来!”   众人立时又哄堂大笑,乾隆笑着摆手,说道:“阿桂、侍尧和两位将军,你们跪安吧。   阿桂传旨给礼部、内务府,兆惠、海兰察的儿子授三等车骑校尉,补进乾清门三等待卫!去吧!”   “扎!”   四个人齐伏叩地大声答道,起身呵腰却步退出殿去。   炕下八个人去了四个,顿时空落了许多。乾隆坐得久了,想挪身下来,又坐回了身子,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呆呆地盯视着暖阁隔扁瓶架,良久,叹息一声道:“军务上的事,由着将军们去筹划吧。叫了你们进来听听,也好知道朕为政之难。眼下一是赈灾,发放冬粮,春耕种粮,二是春闱科考,不能再闹出舞弊卖官的拆烂污事儿——这都是大局。阿桂去了,自然是纪昀、于敏中同李侍尧办理,务必不能荒怠了。朕在京,可以随时进来请旨的。国泰的案子一直拖下去不好。他是诸侯一方的封疆大吏,也受国恩的满洲答缨子弟,朕一直等着他有个谢罪折子,能不惊动朝局缓办了最好。看来,他还真的是天各一方皇帝远,仍旧在那里为所欲为!”说着抬起脸来问窗外:“卜义,钱沣进来没有?”   “回主子!”卜义在窗外应声答道:“来了有半个时辰了,奉旨在王廉房里等候召见!”   “叫进来吧。”乾隆吩咐一声,端茶啜着,已见钱沣步履从容,橐橐有声踩着临清砖地进殿来,乾隆微笑着看他行礼,温声说道:“起来吧,捱着和砷坐——朕来绍介:这是纪昀、这是于敏中、这是刘墉、这是和砷……都是你闻名不曾谋面的……”   他一边说,纪昀已在审视钱沣,只见他穿着獬豸补服,头上戴着的蓝宝石顶子端正放在杌前的茶几上,靛青色的薄棉裤洗得泛白,套在九蟒五爪袍子里。脚下官靴里套的布袜,还有马蹄袖里的衬衣都是浆洗得干干净的老棉粗布,瓜子脸上一双细眉又平又直,眉梢微微下垂,黑瞋瞋的瞳仁闪烁着,几乎不见眼白,下颊略略翘起,绷着嘴唇,似乎随时都在凝神聆听别人说话,纪昀不禁暗赞,怪不的乾隆垂爱,这份凝重端庄练达器宇,一见就令人忘俗!   何况这么年轻的!于敏中也惦掇:此人少年老成,刘墉也觉此人大方从容,只和砷想,这要算个美男子了。颧骨似乎高了点?鼻梁又低了点……钱沣没有理会众人注目自己,听乾隆介绍着一一颔首欠身操一口昆明腔说道:“谢皇上!不敢当皇上亲自绍介——学生钱沣久在奉天,多赴外任,疏于向各位大人聆听清教,日后奔走左右,盼能时加训海!”   “朕还是要绍介清白。”乾隆微微笑着又道:“他与窦光鼐是同年迸士,十六岁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十九岁进教馆检讨,二十岁选江南道监察御史、改授奉天御史。高恒一案他第一个明章弹劾,勒尔谨、王亶望一案已经写好奏章,刘统勋告知了朕,是朕特旨改为密奏—   —朕是深恐他得罪权贵太多啊!所以特简调入奉天……这次国泰之案,他又是首发。”他顿了一下,又道:“他与窦光鼐有所不同,窦光鼐指奸摘佞,只是勇猛无前,不计利弊,此人发微见著毫不容情,但却执于中庸、衡以大道,这就比窦光鼐更为难能了。”   他很少这样长篇大论评价人物,更遑论钱沣还只能算个部院小吏,几个大臣都听得不自在,目视钱沣时,虽然也有点局促,却不显得慌乱无措,双手抚膝端坐,红着脸道:“这是皇上勉励!臣草茅后进识陋见浅,出于蓬蒿进于青紫,皇上特简不比超迁,受恩如此深重,焉敢不尽忠尽职继之以死!今蒙皇上盛赞金奖,仰视高深扪心腑愧,请皇上暂收考语,留作臣进步余地。”说完,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嗯。你这个话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乾隆也觉得自己前头的话没有留出余地,笑道:   “要是直受不辞,也就不是钱沣了。当日勒尔谨、王直望事发,一案诛连府县官吏死了七十余人,钱沣同陕西巡抚毕沉曾两次署理陕甘总督,也有奏疏弹劾。嗯——他奏折里怎么写来?”他突然问纪昀道。   纪昀被问得一怔,这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事过境迁,每天不知看多少奏折文卷,冷丁的抽间出来,如何能够记忆?但乾隆披阅的奏章他读得多了,时有勒过红杠下笔痛斥的,有用指甲掐出痕迹的是他在心留意之处,有的连连勾圈,皆是他心悦嘉赏的字句……循这个道儿理清思路,一时就有了。纪昀仰着脸呆想一阵,笑道:“日子久了,臣不能全忆,只记得几句精警之言,‘冒赈折捐,固由亶望蟆法。但直望为布政使时,沅两署总督。近在同城,岂无闻见?使沅早发其好,则播恶不至如此之甚;即陷于刑辟者,亦不至如此之多!臣不敢谓其利令智昏,甘受所饵,惟是瞻徇回护,不肯举发,甚非大臣居心之道……,别的臣不能背诵了。”   “这就是春秋责备,仁者诛心之论,”乾隆说道,“所以国泰的案子不能再拖下去,因缘瞻徇,不知还会有多少官员陷溺进去,跟着国泰倒霉。今日就下旨,刘墉为钦差正役、和坤为副,与钱沣三人赶赴山东,撤查此案。”   “是!”三人一齐离座叩头:“臣等领旨!”。   乾隆没有叫他们起来,目中余光暸了于敏中和纪昀一下,注视着三人说道:“国泰不同于高恒、王亶望,真正是树大根深。他父子两个连任封疆,父亲文缓门生故吏周遍天下,中朝内外身居要津的很多,一案牵动全局,办理不善,不单是山东一省局面的事,波及大局就不好了。所以一要快,二要谨慎,蔓生枝节的事可以存疑,留待日后逐一去办。如果此案中人事与你们几人谁有爪葛,就在这里说明了,你们都是朕的股肱信用大臣,也毋需回避的。”他像是要留给众人思索余地,挪动着发酸的腿下炕来,出去“更衣”了。   和坤心里一阵慌乱,他现在吴氏房里放着几十万的宝物房产就是国泰送来的供献!要不要当“爪葛”认承出去?——毋须回避——话是这么说,一口就供出这么多,国泰凭什么送你这么厚的礼?总得说明白吗?说得清楚吗?当日鄂尔善受收两万银子,乾隆也曾说过“信任”鄂尔善,招出来没事,认了供,不但兵部尚书撤了,接着大臣们一个会议谳审,定了斩立决,“从宽恩减”了仍旧是赐自尽!再说,迟不说早不说,特特地乾隆问出来才缴,你和砷算怎么回事儿?崇文门税关是天下有名的肥缺,你在任外能收这么多钱,任内呢?今年你收了这么多,去年呢?前年呢?……联想下去干脆是不能想!和砷想到这里也就不想了,总之是万万不能说,没根没梢的事就像男女合奸,按不住屁股不认账,蹬上裤子也不认账!这么着思量,他的胆气立刻豪壮起来,竟认真审量起壁上的字画来。一时乾隆回来,洗了手仍重升炕,于敏中在旁躬身说道:“万岁,钱沣在奏疏里劾奏的还有于易简。于易简是臣的堂弟,乾隆三十年放山东布政使。前次皇上召见,臣已经向皇上明白直奏。现在既查他的案子,臣还是该引嫌回避。”   “朕说过毋需回避,于师傅只管安心,不要过问这案子就是了。”乾隆颜色霁和,轻松地微笑道:“当日世宗诛杀张廷璐,首辅张廷玉也说有株连。”他看了看三个跪着的臣子,笑道:“既然没有瓜葛嫌疑,你们放手去办。时下正是隆冬季节,今日递来山东晴雨表,山东也在下大雪。去了要督催地方官紧着些赈灾,明春度荒粮、种粮牛具都要未雨绸缨,兖州府秋天夺佃,有几处佃农聚众闹事的,刘墉办过那些案子。闹过事的地方人心不稳,要加意抚恤。有些个为富不仁囤积居奇的业主,也不能放纵偏袒。凡事都有个理在里头,不偏不倚是谓中庸——你们是驿传去山东,还是一路查访走路?”   这么一问,钱沣和砷便都看刘墉。刘墉道:“皇上委臣等钦差,煌煌明诏昭示天下,还是驿传走路为好。我们三人同行同止,有事可以随时商量,也不必拘定大摇大摆到济南。路途有事,臣等随时缮折奏明,请旨施行再办。”和砷道:“奴才以刘墉马首是瞻。”钱沣却叩头道:“国泰于易简多年经营,盘根错节,京师省垣有说不清的人事瓜葛为防着他有所预备,或串通供词隐匿物证,转移财物,臣请封锁山东巡抚衙门驻京看折子师爷书房,①所有驿站与山东交通书信,山东发往北京的一概不问,北京发往山东的,一律拆检。因驿站是兵部管辖,所以要请旨办理。”乾隆点头,说道:“奏的是,纪昀回去,由军机处发文兵部照准。”   “是!”纪昀忙离座躬身答道。和砷眼见众人都要辞出,忙道:“主子,奴才这就要出差,崇文门关税上的事已经不能兼顾。请辞去关税总监一职,请皇上另委妥当吏员主持。办了交割奴才才好上路。”乾隆道:“一时怕来不及吧?交割得太匆忙,反而容易疏漏的。”   和砷笑道:“关税账目献项收支虽然烦琐,都有章程规矩管着,日清月结明白。现在交割,一文钱不清楚奴才也能说出下落,这一去或三月或半年,怕回来又出糊涂账。崇文门税关衙门税收杂乱,容易混淆,账目一乱,容易给小人混水摸鱼了去。奴才恳请主子早点派员接管——这是肥缺,钻营的人多,旷的日子多了极容易出事的。”   乾隆笑道:“好啊!你要一身清白上路,免去后顾之忧?朕成全你这段好心思——福康安上次荐了一个人叫舒格的,是内务府的。笔帖式,就由他替署崇文门关税衙门。”说罢便叫:“你们去吧!”   ……五人辞出养心殴,踏着冻得铮铮作响的永巷出来,到永巷口分手,纪昀和于敏中回军机处,刘墉三人却从西华门出了紫禁城。其时已近午时时分,天仍阴得很重,却已经住雪了,西华门外拆掉了张廷玉当年的办事府邪,也拆掉了北边的太医院,大雪白皑皑野茫茫一片,空寂寥廓的空场上西北风狂烈地肆虐,卷起的雪尘像一阵阵白雾,又像屑细的白①当时各省总督巡抚在京都没有此类办事机构,专门测探朝廷重大事件动向。发在军机处的奏折都由这些看折子师爷先行过目,如有不妥即留扣下发,避免错误。烟串地流移……三个人心思不一,眯着眼站在石狮子旁边仁立移时,和砷问道:“崇如大人,我们几时动身?封锁看折子师爷书房的事怎么办?”   “我们动身由礼部奉旨后安排,仪仗、护卫关防按定制章程办。”刘墉静静地望着前方。”封锁书房有两个办法,一是由顺天府出票把他们全部拿下,案结以后再放人;二是密切监视,明松暗紧看牢了他们,不得传递消息到山东就成。东注,你看怎么办好?”钱沣沉思着道:“密切监视似乎好些,顺天府拿人声势太大,北京这么多人,总有去山东的,我们不能禁绝,容易走漏风声的。”和砷却笑道:“圣旨一颁钦差出京,已经招摇的地动山摇了。密切监视其实也‘密’不了。不如这样——顺天府只管拿人贴封条,不说奉旨,只说这几个师爷聚赌嫖娼行为不端,拿到顺天府取保候审,这样就拘得他们动不得。即便将来案子情节罪名不重,我们也留有退步余地。二位大人,这么着成不成?”   钱沣和刘墉都听得一怔,和坤的办法无论如何都叫出邪,带着阴损,但这办法确是左右逢源进退裕如,没有一点后患,就大体而言,其实也“封锁”了这个书房,无辱于大局。和坤见他们沉吟,笑道:“我知道你们心性儿清高,这法子不够君子,崇如大人心里明白,如今刑狱上的事比这黑十倍的都多的是!举大事不拘小节,我觉得不宜胶柱鼓瑟!这么变通一下好处是明摆着的。崇如大人要觉得不妥,我说过以你的马首是瞻。”   “就这样办,我负这个责任。”刘墉终于下了决心,“和坤这就去顺天府传我的指令,我和钱东注在刑部签押房等你,有些细务还要商量,”和坤笑得满脸开花,说道:“我还要到税关上交代一下差使,上午过不来了,下午申时我赶到刑部。”说着便匆匆升轿而去。刘墉呵了呵手,见钱沣站着不动,问道:“东注,你在想什么?”   钱沣看着和砷的轿飘飘摇摇远去,良久,嘘了一口寒气,说道:“没什么:我想得远了……我们走吧。”   ……西华门到崇文门并不远,一刻功夫和坤已经到了衙门,风风火火下轿来看,崇文门外大雪封道,几乎没有人进出关门,只刘全带着衙门的人在清扫照壁前后的积雪,见和坤下来,所有的人都住了活计,原地垂手站着让路,刘全迎上来笑道:“爷这早晚才下来?衙门里家里人都知道了,爷进了军机大章京。除了军机大臣,这是天下头等红差!弟兄们备了份子,家里也预备了酒,说连衙门的人都请去高乐儿一天!吴姨姨长二奶奶……”   “先不说这些无用的。”和坤笑道:“这里的差使我已经辞了,福康安哥儿的门人舒格来管。账房上头听了,把账簿子预备好,库存的银子,余羡都盘结齐整,新总监来了要交割得爪清水白——我放了钦差要去山东,回来还要过问这里的事,仔细着我扒了你们的皮!办得好我自然还要赏你们!”众人忙不迭答应着,和砷又道:“我走得急,这次既不能吃你们酒,也不得请你们了,从我月例里拨二十两银子,就由这里的老夫子代理,到六合居办十桌上好席面儿,从伙夫杂役到各房吏目一个不拉都请,等我出差回来咱们一处再乐子——这么着可好?”   “好!”   人们欢呼雀跃,一蹦老高答道。有的叫“祝和老总公侯万代!”有的喊“全仗和大军机提携!”“和钦差顺风万里一路平安”……乱糟糟一片声嚷。吵叫闹声中和坤拉了刘全上轿,对轿夫们说道:“先回府去,略一停再到顺天府——辛苦些儿,每人给你们加二两赏银!”轿夫们兴奋地“噢”地一叫,轿子已经飘飘离了地。   “和爷这么忽张的!”和坤的轿子不大,两个人挤进去,中间的横板就得去掉,刘全斜签着坐在轿口,嘘着和砷脸色笑道:“是万岁爷的旨意下得急么?”   轿子在街衢上穿行得很快,黑白相间的光线不断变幻着透过轿帘映进来,和砷的脸色一时阴一时阳,显得有点阴森,他稳稳坐着,透纱幕看着模糊不清的街井,绷着嘴唇似笑不笑的,良久才道:“我要去查办国泰的案子——那包东西怎么办?”   “啥?”刘全眼皮急速跳了一下,随即就笑起来:“这是老爷的财福——没有人证也没物证,没字据没收条,国泰要是不倒,这是顺水人情,算老爷你保的他,往后更得照应;国泰倒了,树倒猢狲散,各人顾各人,他一个家奴敢来找事儿?一个挟嫌报复攀诬大臣就送他打牲乌拉去给披甲人为奴!”和珅摇头,冷笑道:“你那一套给街痞子赌徒们玩玩还行。几十万的东西丢进水里还听个响儿呢!朝局里头的事好比浪里行船,顺风时候要想顶头风来怎么办。一到对景儿时候,墙倒众人推,别说这大的事,马蹄坑里雨水还淹死人呢!国泰,你以为他是吃素的?平白送我银子,然后由着我整治他?”这一说刘全也没了主意,想了半晌,说道:“爷就是钦差,想保他也容易的,只要山东早点预备,查不出人家毛病,国泰是清官,也就万事大吉!”   和珅嘿然不语移时,突然一笑,说道:“我是副钦差,还有正钦差呢!那个钱沣不哼不哈,也不是好招惹的主儿。国泰要是清官,哪来这么多银子孝敬我?事情要掩得住,也不必白白贡献我这么多——我来告诉你,知道了我放钦差,这人正急得狗不能过河似的要见我呢!”   “那您见他不见?”   “不见。”   “他找您容易呀!”   “找我容易见我难。去过顺天府我就到刑部衙门,钦差挂牌免见客人,他见不到我。”   “他要闹起来怎么办?”   和珅傲然仰了仰身子,说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半点长进没有!他要闹反而好办,乱棍一顿就黑了他——他不敢,他是替国泰在我这儿关说人事的,指着我保国泰,先和我翻脸?……不过……国泰如果立刻拿下,他也许就要张扬了。”至此,刘全已经明白了和珅拉自己上轿的用意,咬牙狞笑一声说道:“黑了他,他就不能张扬了!”   一股寒冽的罡风卷着雪粒子扑了轿帘一下,吹进的冷风凉得和珅一缩,许久才道:“那是万不得已的事。你可以承许他一万银子,叫他远走高飞。他要是不肯,再想别的法子。”   “成!我亲自去见这杂种!”   “不成!”和珅道:“我如今是什么身份?我这就要保举你当税关副总监,放出去顶得一个知府了。这名分出去杀人,闹出来,天下虽大,没有你我立足之地!”   “那您说……?”   “你是要我掰着手教你啊?”和珅微微笑着,手里把玩着汉玉佩,声音阴沉又带着暗哑,“忘了上回司尚贵告税关前任余额下落不明的事了?听我说,你带三万银票去见你把兄姚天龙,他是这里青帮老大。他一万五,送东西的一万五,事成之后再给姚天龙两万。那人要知趣,带银子走路,不识抬举,叫姚天龙看着办。这么着,事情稳稳当当也就办下来了。   “出这么大价钱,姚天龙肯定办!”刘全高兴得脸上放光,“没来由的我也不乐意杀人,你说一万,怎么又给一万五?”和珅笑道:“留出五千给姚天龙克扣嘛——记住,只和姚天龙一个人打交道,只说话递银票,半点字据不能留,明白?”   刘全满面都是笑容,连连点头道:“明白明白——不过那人我只见过一面,连名字也没留下……”   “你放心。”和珅裹了裹衣襟,“他肯定找上门来。也许此刻就在府里等着我呢!”他招手命刘全附耳过来,细细又叮嘱吩咐了许多……   **********************************   第十章   和珅推详物理人情可谓料事如神,轿子在和府大门口下马石旁一停,门洞里一窝蜂般涌出一群京官,有内务府的朋友,也有銮仪卫里的同事,还有上书房军机处的笔帖式、书、办、师爷甚至杂役,甚至杂役,这些人都在巴巴地等他下朝,拜贺他荣升军机外放钦差。刘全一眼便见那夜替国泰送礼的人秃着个头也挤在里头。见和珅下轿,这群人有的媚笑有的谄笑有的憨笑有的傻笑有的微笑有的大笑,各自身份不同笑容也就有异,都是满面堆笑迎上来,作拱打揖的请安礼拜的,拍肩握手的,有的故作豪爽放声打趣,有的有意矜持诚挚寒暄,有的见缝插针套牢交情的,牛鬼蛇神各行其道。嚷着“这是天大的喜事——和大爷一步青云,要请客!”“少壮得意平步青紫前程不可限量!”“好爷的乖乖了不的!这一钦差出去,起居八座威名传遍天下……我跟了您去吧?”“和爷这么年轻就宣麻拜相,大清开国没有先例……”“圣眷优渥,独占先枝了!”“天寒路遥,一路留心身子骨儿”……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和珅从容大方站在当地,听众人说着一囤一车的颂圣言语,谦逊地微笑着一一点头,待人声稍歇,双手一拱说道:“兄弟不敢。侥幸得蒙天恩,所以能有今日。一是圣恩不可负,只有勤勉努力,兢兢业业仰报高厚;二是贫贱之交不敢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诸位不嫌弃我,仍旧和平日一样常来走动,该照应当照应的和珅不敢推辞。在家靠床睡出门靠墙,也还盼朋友们多多帮衬。今儿个来的都不要走,家常便饭留客——不过兄弟不能相陪了。我回来带上行李就得到钦差行辕报到,有什么事等我出差回来见面说话!”说罢,笑嘻嘻地一个长揖,抬脚便进府去了。   “各位大人,各位大人!”刘全眼见众人又要向府里追和珅,伸开欢臂虚拦住了,大声道:“钦差大臣奉旨之日不见外客,这是规矩。和大人有话请客,我刘全代办——府里议事厅又宽敞又暖和,摆起桌子来,咱们吃他个一醉方休!”哄着撮弄着,和几个家人把这群狐朋狗友们都让请进了府里。因见那个送礼的站在石榴树下巡逡,笑吟吟过来,双拳一抱说道:“这位尊兄贵姓、台甫?既然来了,请一同入席。”   那人左右看看没人,也抱了抱拳,皮笑肉不笑道:“尊驾‘滚刀肉”刘全,真个名不虚传,这么好忘性么?我叫毛祖辉,是山东巡抚衙门的钱粮师爷——”   “噢——噢噢——想起来了!”刘全恍然大悟,一拍脑门子笑道:“您瞧我这记性!毛老夫子,久仰久仰!”他倏地压低了嗓门,阴笑着道:“现在人多眼杂,不是说话时候。和老爷此刻也不能见您。您送来的东西没启封,还在后屋礼品架子上堆着。主人很感国大人厚意,这次山东去见着面了要好好请国大人喝几杯呢!”   毛祖辉听得品不出滋味,见说“没启封”,脸上变了颜色,嘿嘿冷笑,抚着酒坛子似的光脑门子道:“和我儿戏!老子吞刀吃火,也不是好惹的角色——只要我胳膊这么一扬,喊一声‘和珅接了国泰一百万两银子!’钦差也就不钦差,大人也就变成小人了!”“要喊你就喊,喊出来你就是疯子。”刘全笑道,“喊出来准要了国泰的命,我们和大人一根汗毛你也扳不倒!”   “走吧,先吃酒,”刘全见毛祖辉发愣,推了推他膀子,“一切包在兄弟我身上。等吃完酒,我和你细谈——告诉你,此刻和大人已经离府出去了。奉旨知会顺天府,要封锁你们衙门看折子师爷所!”   毛祖辉像是突如其来后脑勺上挨了一闷棍,脸上惨白得没半点血色,站在当地晃了一下才站稳了,喃喃说道:“封书房了?还没到山东查案,这边就动手了?这……这……”   “别你娘的这副熊样儿,还‘吞刀吃人’呢!”刘全拍了一下他肩头,吓得毛祖辉浑身一哆嗦,”这是奉旨的事儿,谁也挡不住!你就住在看折子书房吧?我给你另安置——我们和大人有的是办法,别他娘的这么丧魂失魄的。人瞧了算怎么回事?”说着,拉了形同白痴的毛租辉进屋,向大家介绍道:“带个新朋友大家相识,这是驻藏大臣阿穆哈大人跟前的师爷白修文先生!来来来,请入席说话……”   和珅回府确实是打了一个磨旋儿就走了,先到后堂夫人屋里,说明了奉旨就要上路的话,长二姑也在,又叮嘱了“家里家外都忙你一个,一是太太的病,再寻个好郎中瞧瞧,和吴姨姨好生相处。要有什么要紧事,和吴姨商量好了再办……我那头起居饮食,凡百事情都有人照料……”又说“甭记挂我在外头串胡同找女人,钦差大臣动一步,几十个人跟着做规矩。怎么弄?何况我也不是那样人……”说得一本正经,长二姑和上房丫头们都偏脸儿阵笑。躺在床上的冯氏也不禁莞尔,说道:“别这么婆婆妈妈了,我们都省得……” 和珅笑着出来,又到吴氏房中,见一屋子媳妇老婆子站着回事儿,摆摆手道:“你们出去。”吴氏已笑着迎起身来,只神情里带着几分忸怩,张忙着还要倒茶,和珅道:“我立地就要走,你不用忙,有一大笔银子出项,你交给刘全办,我特地回来就为这个。”因将刘全支用五万银子的事说了,又道:“这一项你支十六万,给刘全六万,那十万是你的体已银子。我走了,你和长二姑处好,万万不要闹生分。家政上的事她说怎样就怎样。我在外头给皇上出力,你们别弄得后院失火。”吴氏道:“前头你已经给了我一个庄子,我要那么多银子作么?银子都放出去了,账上能动的只有十万多个零头,还要翻盖宅子,打得太紧了府里人受委屈……”和珅见她容光焕发,目中奕奕有神,凑近了小声儿笑道:“真真的体贴心疼可人意儿的……你就瞧着办吧!等我回来再酬劳你……”说着手伸过去,隔衣裳在她胸前捻了一下,吴氏嗔着打落他手,和珅笑着出门,一回头见正房卷案上一封一封的桑皮纸包儿,站住了脚问道:“这都是哪来的?”   “还不是前院那起子龌龊官儿!”吴氏抿嘴儿笑道:“见你得意儿升官,都赶了来送礼的!”   “嗯……这样不成。”和珅皱眉道:“叫刘全原封都退还给本人。就说‘君子之交谈如水’,该给大家办事还办,每人送他们一包好茶,算我没有慢客之意。往后这样银子一律不接——我去了。”   ……这里出门打轿急行,走了约少半个时辰,隔轿窗遥遥便见顺天府高大灰暗的三间倒厦门。顺天府因是附廓皇城的首都政府,管着大兴和宛平两个附廓县,下辖固安、霸州、昌平、通州、三河、香河、玉回、良乡、房山、蓟州、怀柔、顺义、平谷、遵氏……二十八个县治东西六百九十一里南北五百一十里,号称“天下第一府”,其衙门规制,主官品秩都不同于外省,知府衙门府尹是正三品官位,和奉天府尹官级一样,衙门与各省通政司平行齐观。轿子渐渐走近,和珅见一大群衙役列队站在府仪门外照壁前大空场上,几个吏目正在清点人数,诧异着下轿来,便见顺天府尹郭英年穿着孔雀补服,双手捧着手本一路小跑迎了上来,和珅情知府里已经得了消息专候他来,站着等他行了礼.也不接手本,双手虚抬一下笑道:“郭瑶草,你这是弄什么玄虚?”   “今日上午于中堂、纪中堂接见了我。”郭英年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说让我在府里等着大驾,有吩咐奉旨要办的大案——今儿午饭我都是让大伙房里开伙,刑名上的人一个不拉都得给我等着……哎呀呀!上午内务府赵堂官来说,约我一同到府上拜贺,后来又见着福四爷,说不用过专了,和钦差今儿一天忙得未必落屋呢……啧啧……还记得上午马二傍子请客,席上吴铁嘴神相,说您,五岳齐光山根明亮印堂生彩,二十五岁交大运,如来洪水猛兽不可阻挡,事事承意,行来百无禁忌。看看,应了不是?有旨今请先吩咐,完了事我请客!”   和珅一边听一边笑,说道:“一大堆废话,只有最后一句有用——你知道山东省巡抚衙门看折子书房不知道?”“知道!”郭英年道,“挨着屎壳螂胡同北头,西折那座四合院就是——怎么,要抄宅么?”“要抄。”和珅沉重地点点头,“不过,要掉一点花狐哨儿,不能明冲硬来……”说着,扯他过一边墙角嘀嘀咕咕又交代了一气。   郭英年边听边点头“嗯”着,末了笑道:“这是外府里如今弄钱的法子。把堂子里的野鸡都捉起来,审问哪些当官的去嫖过,然后抓人,连吓带镇手,取保走人,送了钱没事儿—   —只是这是犯规矩,不是犯王法,您要查捡书房里的奏折书信,我不能往里头搅和。文卷取走了,山东巡抚衙门追问,我不好交待。可这又是奉旨的事,您要查看,只管查就是,就当我没看见,这么着可成?”和珅笑道:“怪不的人都叫你‘琉璃蛋儿’,滑溜得像条泥鳅—   —好,就这么着两便当!”郭英年还要解说北玉皇庙粥棚纷争的事,和珅一拍他肩头道:   “放——心!瑶草你我谁跟谁呀!下头人磨牙咬屁股的事往后还有着呢!——走,办差去,等我山东回来,你给我弄桌好席面,吃了一抹油嘴儿,咱们好朋友!”说得郭英年咧嘴儿直笑。   ……封了山东巡抚衙门看折子书房,天色已经向黑,冬日昼短夜长,和珅看表时尚在西正刚过不久。上半天会议,下半天城南城东又绕城西,家事公事搅着办,足足奔波了五六十里地,饶是他顽筋泼皮,腿脚心思连轴动,也觉有点乏上来。抄捡书房时,别的衙役们都趁火打劫,旮旯缝隙地搜细软扑金银;他有心的人,只情捡着国泰的私人信函,一网包儿收取,也来不及翻看,两只袖子里塞得满都是信。郭英年还要请他吃饭,再三笑辞了,升轿直返绳匠胡同刑部衙门来。其时已经散衙,除了门上守值衙役,前院后院静悄悄的苍麻儿黑,连个人影儿也不见。他觉得内逼上来,到东厕里倒了吕梁缸似哗哗一阵子,这才轻松了,挽着裆系着裤带出来,遥见签押房也黑着灯,自言自语道:“说是在签押房等我的么……怎么不见人?”正自诧异,见几个衙役提着灯,列队缓步过来,走近了才看清,领队的是刑捕厅的堂官邢建业。和珅和他极相熟的,叫住了,笑道:“老邢,吃过饭了?刘司寇和钱都不是在衙门么?这会子签押房黑洞洞的,都到哪去了?”   “啊——是和大人呐!”邢建业已年过耳顺,身子还健得像头壮牛,见是和珅,呵呵笑着声音洪钟似的,拱拱手说道:“都在后堂呢!于中堂、纪中堂还有李军门,奉旨来给三位钦差送行——瞧我这眼神儿,还以为您是谳狱司的师爷下值了呢!老了……不中用了……我带老爷过去……”说着便前头走。和珅知道此人也有侍卫身份,也就不敢拿人,一边走一边笑道:“论说你也不容易,这么大岁数了也该歇歇儿的了,还要来这里查夜值岗——回头我跟崇如大人说说,这些差使叫年轻人做就是了。”邢建业道:“万岁爷亲自点我跟你们出差,这么体面的事有什么累?再者我是个使力不使心的,一歇就有病,犯贱!我三个儿都叫他们跟着,我得叫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办差!他们太嫩也太娇了……上回叫他们跟刘大人山东去,叫人围了,一封告急情愣送不出去,回来还傲得大腊头似的跟我说嘴,叫我照脸啐他们一口:几百个泥脚杆子就吓得你们躲庙里乌龟不出洞儿,还敢在老子跟前显摆!什么十三太保,邢家三雄——熊包儿!”   和珅听他唠唠叨叨说“当年跟乾隆爷下江南”——这是连黄人霸的十三太保都捎带进去了,笑着心里一动,问道:“这次都谁跟钦差,除了您一家父子,黄天霸的徒弟们去不去?”邢建业道:“毬太保!十三个人儿打架累死一个,剩下十二个,只有黄富光、黄富宗毛黄富扬、黄富名五六个人还囫囵,剩下的不是断胳膊就是瘸腿,还‘太保’呢!这回万岁爷还点有梁冒云跟腿儿,也在里头呢!唉……话说回来了,也不能说这些太保无能,如今太平久了,他娘的人都变了性儿!都像躁气得了痰症,动不动就发邪火,操家伙就想打架!一招就一群,打东家抗官府,灭门抄家都不带寒碜的——山东泗水刘贤鲁,就为缴租时候过秤的说了句‘里头稗子糠壳儿也忒多的了。你家风车子要坏了好好修修’。这不是闲话一句么?就打起来!——几千人一个招呼就起来砸东家粮仓!为这一句话,福四爷杀了七十多个人——你说说如今这事儿还成世道?”说话间已到后堂天井,果见上房灯火通明,因为里头亮,隔着竹簾看得清爽,八仙桌上摆着菜看,刘墉、钱沣、于敏中、纪昀、李侍尧都在,居然还有福康安和户部郎中郭志强!心里诧异着跨步进去,除了刘墉,众人都从座中起身见礼。和珅估量座次,正中是刘墉,挨次于敏中左陪,右边下首第一位是钱沣,主位右边椅子空着,料是给自己留着的。还待逊座,刘墉拍拍椅背说道:   “当仁不让么——你该坐这里,不要让了。我估着你还要一刻才得来,他们还有事要回去商办,就作主先坐下说话了。”   “没干系没干系。”和珅笑着一揖入席,接过衙役献上的茶,说道:“要不然还能早一刻回来呢!有两个师爷带家眷住京,几个婆娘拖着不让拿人,又吵又闹,杀猪价哭啼撒泼儿叫撞天屈,说她们男人‘是正经人,花酒都不许他吃,哪有逛窑子的事?’又说要撞景阳钟告顺天府……好容易我才哄住了……”纪昀笑道:“你怎么哄人的?”和珅道:“我说你们真是一嘴吃个砂锅——只知道脆不晓得牙碜!你们告过御状没有?那都是冤沉海底死绝命亡万般无计昭雪的人才肯走的道儿!先在刑部门口拦轿,扒掉裤子光屁股揍三十棍,再滚钉板背状纸,没准儿还不接你的状子,官司打赢了你还落个‘以民告官’发配出三千里去苦役—   —你们男人也就是个风流罪过,犯事儿极小,过堂取保平安回家,照样吃饭过年——你们这么折腾,本身罪过比你男人更大!来,她们抗拒官府,咆哮阻扼公务,统都给我拿下!——   这么一哄,都不闹了。”   说着众人都笑,和珅看那席面,虽然热香流溢琳琅满目、满桌都是碟子,什么青芹拌莲菜片儿、苹果片、桃酥、清蒸酥肉,还有五香鱼、干贝烧菜心、水晶虾、白斩鸡、炖火腿、烧二冬、烩三鲜诸类各色,没有什么贵重菜,通算也就值二两六七钱的光景,只正中摆着一个盘龙汝瓷扣盌,莹白如玉的糯米扣碗儿上面嵌满了小红玛瑙珠子似的樱桃,名字叫得好听“雪山红玉”,其实也应不贵,只盌提耳处贴着明贵标签,上边写着“XX厨子敬制”,“座”在紫檀木台座儿上格外出眼,一望可知是御赐的膳菜,和珅顿时明白了,不是纪昀、于敏中小气,既然皇帝赏菜,别的菜都不能比它更贵重。见刘墉起身小心夹了一粒“红玉”,忙也照样办理,其余众人也都依样葫芦,这才大家随意。   座中诸人都是位极人臣的中朝贵介,人人要讲规矩摆气度,于敏中、和珅、郭志强三人还是头一次与纪昀等人同桌就席,又有个“礼送荣行”的昀题目在里头——这样的筵席永远都是摆摆样子而已——宁可“吃过”了回去再吃也断不肯在这里饕餮饱餐的。因此,刘墉动箸、纪昀劝菜,大家也便动箸、寒暄让菜,都像提线木偶般僵板呆滞,三巡敬酒“一路风尘保重”草草具食,刘墉说声“方便,多承厚意”便起身,众人也就纷纷离座,都“饱”了。   “于易简昔年和我曾一同受教于黄老先生英年征君。那时文章人品也都还好。”一时撤席散坐,于敏中拈须叹道,“谁知世间物情鬼域为幻,说变就变了。三位大人去,万万不必和他客气,查出眉目就拿人抄家,着我狠狠地揍他!他这样不争气,真叫我扫尽颜面,辱没祖宗败坏门庭,想起来就气恨悲苦。可他毕竟是我的弟弟,待到结束,我还是要去求皇上恩典,保不住他也是他的命,一碗凉浆水饮我还是要送他的……”说着,泪水已经涌眶而出。   众人无可安慰,都只黯然不语。刘墉不能沉默,叹道:“中堂不必过于神伤,这话我听着也觉心酸,目下先要把案子查明,国泰婪索属案贪贿不法,于易简有多少染指还不甚了级。他是布政使,国泰卖富鬻缺,没有他作怅什么事也办不成。倘若只是媚上逢迎,那就只是另案处分的事,如果陷得根深,兄弟只好待谳明之后去向皇上求憎,公义要明白,私谊权衡。于大人见得是。”钱沣忖度着,原以为于敏中必定要痛斥于易简,一味“严办”口风,撇清自己塞住众人的口,听他说得有理有致有情,且是沉痛诚挚,也不禁心里一阵空落,徐徐说道:“刘大人这话也是我心里要讲的言语,就是亲兄弟,也有柳下惠、柘之分。他早已独立门户,又远在千里外做官,近墨染皂只能怪他自己不修德品。于大人方才说的,学生听了十分感动,足见大人风节,也知大人情怀。”   和珅原是最能帮闹凑趣儿说话的,俗语说的“混子”,能把场面搅得热闹欢悦起来,但此刻几次欲言三缄其口。一是觉得了自己“不上台盘”,这么得体有分量的话措词不来,自惭形秽“太俗”;二是“副钦差”身份局定了不能乱说,更要紧的是他袖子里鼓鼓囊羹还塞着些“不好意思”的东西,无论如何带着鬼祟,“人话”不能说得气壮,憋了半日,绷出一句话来:“请中堂放宽怀些。”于敏中却转了话题,偏转脸问郭志强:“方才你和福康安赶来,说有事要禀,是什么事?”   福康安腾地苍白了脸。他的大名从来还没人敢这样直呼过,在座的纪昀一向叫他“世兄”,刘墉以下从来都是称字而避名,“福四爷”、“福爷”、“四爷”,连乾隆本人,私地时常也叫他“康儿”。他立有军功封着侯爵,身在一等待卫之首,素来心志高傲,一心出将入相,图绘紫光阁名垂竹帛。于敏中这样粗疏,直是视他一个相府衙内,他的自尊心被于敏中轻轻一刺,立刻滴出血来,嘴角吊起一丝冷笑,偏脸对郭志强道:“你给他禀。”众人立刻鸦雀无声。   “有两件事要禀纪中堂、于中堂。”郭志强在压得透不过气的沉默中说道,“一是随赫德从天山大营给户部发来谘文,秋天发了泥石流,从天山到乌鲁木齐有一千多里道路冲坏了,得赶紧维修,这笔银子已经拨过去一半,就再拨完了也不够使,请示从军费外再调拨二十万两,总计是六十五万。这个时候正是冬天,部里想着春天雪化后好走路,随赫德又给傅中堂写了信,说没有现银招募民工极难。傅中堂现病着,就由四爷带我过来了——这是一件。”他舔了舔嘴唇又道:“再一件是芜湖粮道发来的,福四爷去年九月带兵弹压泗水县张鲁贤父子倡乱不变,从粮道上借了饷银五万两,现在亏空银子得赶紧补上,芜湖粮道去年上缴库银四十八万,有旨意明年春天备荒,备荒的银子稍有短缺,道里能自己设法,但旨意里说泗水等地民风刁悍易于生变,大兵刚刚征剿过,‘盗户’要加意抚恤防范,不要等春天时措手不及,这样算下来,户部应得拨给芜湖道十万银子才能弥补差使。请中堂裁度。”说着,双手捧上一叠文书请纪、于二人过目。   纪昀接过来只看看封面便交给了于中敏,笑道:“到处都在伸手要银子,银子真是好物件啊!往常都是簿中堂料理这些事,后来又是阿桂,我这大学士只讲琴棋书画,不问摸爬滚打,要多听听众位的意见,福世兄你有什么章程?还有侍尧,今晚怎么这么寡言罕语?”话音刚落,于敏中问道:“什么叫‘盗户,?”   “盗户就是匪属。”郭志强道:“还有从匪造乱的人家统称‘盗户’。这些人都是赤贫,又都信奉邪教,互相串通联络救护,一家有事百家呼应。所以极易受人煽动铤而走险—   —我在山东当过县丞,听见‘盗户’两个字,衙门里无大无小一齐头皮发麻!”纪昀笑道:   “老于没读过《聊斋》么?里头写一个狐狸精,已经让道士收进葫,芦里,还在里头大叫‘我盗户也!’”几句调侃,本来已经常了戾气的屋里氛围顿时一缓。大家都笑了,只福康安一脸漠然,双手按膝端坐不语。   李侍尧今天一直都在发闷,今晚送别刘墉,几乎没有说话。上午在军机处听得小军机乌拉苏递了个悄俏话,叫他谨防有人“砸黑砖”,说内廷过来消息“口风不好”。什么“黑砖”又是什么“口风”却一点也摸不到头脑,他带兵打过仗,又干过铜政司“银台”,出任巡抚又当总督,管钱管物又管人,一向雷雳风行杀伐决断刚明,得罪的人到底是谁,有多大来头,又是什么事由,一时心里乱麻一样,理了多半天也毫无头绪。直到纪昀点名问话,才觉得自己心思太重,连眼前的场面都顾不上了。趁着几句笑语他稳住了心思,说道:“我有几句萏荛之见。请二位中堂酌定。既然出了泥石流的事,运银子万不能等春天,春暖冰化,道路更难走。随赫德要六十五万,是打着虚头的。因为户部不比兵部,给银子从来掯勒,‘漫天要价铺地还钱’,预备着你拦腰一刀。这一层不必向随某人挑明,只说各处用银子多,请将军体恤户部难处,戴顶高帽子给他,银子四十五万即刻拨去,实在不敷用再补。在天山招募民工那是扯淡。建议随将军把这银子补入军费,赏给军健补进伙食,那些兵就是强劳力,一个顶得三个民夫,又有赏银又打牙祭,当兵的没个不欢喜的。这么着,天山大营准没话说。”   一顿话说得纪昀连连点头,连福康安也暗道:“父亲说李侍尧浑身是计,果真不假。”   刚绽出一丝笑容,于敏中说道:“皋陶说得切实中的,既如此,先拨四十万去用,不够了再补。就是盗户的赈恤,也不能太大方,有些毛病是宠出来惯出来的。每次都打得富富余余的,宽了又宽,骄纵出来不得了。”这话原也不错,但谁都知道福康安赏赐士兵最“大方”,动辄千两万两挥金如土,是有名的“威福将军”,此刻说来,竟似专门指责他的,连带着前头的话余波未息,于敏中不知不觉已连连伤了福康安,福康安倏地收了笑容,虽不动声色,眼中己闪着阴寒的光波。纪昀现在名位还在于中敏上列,听他言词不逊,连个商量也没有,也是一阵不快,转脸问道:“世兄,你看怎样?”   “我还想听听于中堂补给芜湖道的事怎么安排。”福康安端坐不动,一脸假笑说道:   “当时刘司寇被围在皇路集,我在曲阜代皇上祭礼,告急信传到我那里,江南大营驻兖州的营兵调了二百五十名,加上府衙、泗水县衙的衙役,还有我的亲从马弃,共是五百人。饷银是我借的,责任也是我的,所以也很关心。”   于敏中眼皮急速跳了一下:“什么?五百人,五万饷银?!”福康安脸上笑容不改,笑道:“是!怎么,多了么?”“多了。”于敏中这才留意到福康安神气不对,满脸的傲慢简直毫无掩饰。他当然知道福康安“圣眷优渥”,但他自己生性本就是个刚愎人,“守正不阿难为强曲”是乾隆给他的考语,福康安这样恃宠骄纵,不能向他委屈下气,因不紧不慢说道:“一百两银子是小康人家的一户家产,阵亡有功人员也只是这个数。你这样赏银,天山的随赫德,还有兆惠海兰察都照此办理,把圆明园卖掉也不够用。”   “就是要给征剿士兵一个小康,就是要按阵亡人员赏责!”福康安扬着脸垂着眼睑,满都是“‘就是’要顶你一下”的神韵,口气硬得像钉子,措词却不肯失礼:“于中堂,大军征剿与小队奔袭是不一样的。泗水县暴动鲁南鲁西震动,不但饥民,也有教匪四处煽风点火。我接报是‘四千暴众’,一夜奔袭到达,已有两万人围攻一那是人海!桑叉、菜刀、斧头、镰、铡、锄、镐举得树林一样!敌我众寡如此悬殊,不甩银子激励士兵用什么?我发银子时就大喊‘按阵亡的例发给赏银,冲到那个高台上去杀人!’老实说,我至今还有后怕,后怕许的银子少了呢!于中堂,万一扯旗放炮,各地白莲教香堂聚合起来,朝廷不知要耗几百万库银才能平息下去!”   众人此刻都听得目眩神摇一阵阵心悸,李侍尧想起刘墉在天街的活,和福康安说的印证,不禁叹道:“山东人真难惹。”“不错,‘坑灰未冷山东乱’千古名唱,岂可掉以轻心?”福康安道:“要人家卖命,就不能吝惜买命钱——这就是福康安的章程。”和珅紧接着凑上一句,“福四爷处置得是,这事一是干得快,二是铲得净。不单是个军事,弥乱于初萌,剪暴于俄顷,化小银子省了大银子,有政治、有经济之道。”说罢,看一眼纪昀、于敏中,身子向后靠了靠,“国家在西部用兵,中原不能后院失火,这次去山东,除了泗水,其余的州府主要着意留心赈恤,看似费了,长远说是省了。”   “听来倒是惊心动魄的。”于敏中自嘲地一笑,“不过芜湖的银子还是照数给吧。不是我勒掯吝啬,用钱地方太多了,到捉襟见肘肘候儿着急就迟了,山东的事也不要弄得风声鹤唳,左不过是些么么小丑跳踉作乱,乌合之众能成什么气候?不但山东,还有江西、贵州、山西、河南、淮北,哪年不瞩免几百兆粮食?皇上仁德年年免赋,库入自然减少,用项又年年加增没有底没有头。上次见皇上,旨意再三谆谆告诫,不能寅年吃了卯年粮,我也是不得已儿。”   朝廷开支浩大,这谁都知道。但福康安听着却左右不受用。谁“风声鹤唳”?又是什么“乌合之众”?惊心动魄还来个“倒是”!在在处处都似在说自己张大其辞哗众取宠,因冷笑道:“有些事坐在翰林院永远想不懂,坐在军机处也照样懵懂。寅吃卯粮我也晓得不好,那和大头兵们有什么干系?国库空了,老百姓穷极了,银子是谁吃了?该问问那些黑了心的墨吏!整顿不了吏治,民不聊生国将不国,恐怕相公们难辞其咎。财库匮乏,扫一扫外省督抚们的库缝儿只怕也就够了。随赫德跟随家父练兵多年,不才也和他十分相熟,他不是个说假话的人,请二位中堂留意。”说着看表起身端茶一饮,“家父卧病沉疴,侍奉汤药不敢久废,少陪了。”向众人团抱一揖,拿起脚便走。和珅见众人尴尬坐着,一笑起身道:“我代崇如大人送送。”便随出来,已见福康安站在东院门首,挺立着喊:“胡克敬,给我备马!”一回身又对和珅道:“不敢劳动相送,两个相爷在上头,你还回去陪他们!”说着,胡克敬已牵着马出来,便往外走。   “四爷别生气。我在旁边听着,是话赶话的误会了。”福康安的步子跨得很大,和珅几乎是碎步小跑着紧随,口中紧忙赔笑说话,“要是傅中堂、桂中堂在,断不至有生分的。纪中堂向来管的礼部,于中堂又是生手,文治上头是好的,军务上头真的是懵懂。他刚来军机,不但理事儿不能有疏漏,也还要有所建树才能立起威信。四爷您得成全他……”   “呸!”   “着看,看看,还是生气了不是?”   “他就是小瞧人,以为我不过就是傅恒的儿子,皇上的内侄!要叫这种人带兵,敌人没上来,先吃自己戈什哈一刀!”   “人情势利我不敢说没有,皇后薨了公爷病着!虽不这么想,恭敬心减了的事也是有的。纪中堂我看无可无不可的,于中堂心里不好过,为于易简的事犯着嘀咕,言语说话不养人,这都听得出来,也不过压一压您的盛气,别的心思我敢保没有。四爷今儿说话也有不检点处,那还不是因为家中老父病重,这边公务又不顺心——所以我说是不痛快人遇见了不痛快人,心里都窝着别的火,话不投机是自然的事。”   “笑话,我有什么‘不检点’的?”   “……您讲……相公们难辞其咎。于某人是刚进军机的,军机首辅大臣还是令尊大人呐!”   这还真的给挑出“不检点”了,而且挑得堂堂正正无懈可击——福康安站住了脚,望着刑部仪门口在风中晃荡的两盏米黄大西瓜灯,嘘了一口气,说道:“他们这般存心,可见本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不是好料——老和,你到山东,给我狠整!不要怕,不要手软,只要秉公,管他难受不难受!什么国泰、于易简,只管拾掇——要我说话,我就到皇上跟前给你说!”   “四爷,我有直奏皇上之权,一定尽心办理。”和珅说道,天色太暗了,看不清他是什么脸色神气。   **********************************   第十一章   李侍尧同着于敏中、纪昀、郭志强等人辞出刑部大院,在仪门口栲栳大的灯下各自揖别。他站着迟疑了一下,想约众人一道去自己府里聊聊,但于敏中神气落寞,边和纪昀说。   “明日见驾要报奏旌表各地节妇烈妇的享,纪公拟的名单似乎太滥了些。一座牌坊按二百五十两计,加上红花鼓吹总计又要十五万两银子,请纪公回去再酌减一点。”又要郭志强随他到军机处,还有军需上的事要问。纪昀也显得有些意兴阑珊,敷衍着说“请于公裁定”又说还要再去傅恒府……眼见此刻约谈不合时宜,嚅动了一下嘴唇收住了口,只举手一揖道:   “明儿再见……”想再说几句场面话,也都懒得饶舌了。李府就在绳匠胡同东口北街,须臾间轿子已到了家。小吴子早已守在门口,忙迎上来呵腰挑帘扶他下轿,笑道:“军门这早晚就下来了么?我知道您准吃不好,咱府里小伙房弄了点清淡的。禄庆院有大戏,新编的《恶虎村》,吃过饭弟兄陪您看戏去……”   “八十五和永受他们呢?”李侍尧没有理会小吴子的话,一边进门,问道:“还没回来么?”话没说完便住了口,他已看见张永受和李八十五从天井西厢里掀帘迎了出来,却都没有说话,一边一个站在门口吊着的纱灯底下垂手迎候。   有时候一个人的面孔就是一部书,一个眼神一个琐细动作,一颦抑或一笑就是一篇文章,李侍尧只瞟了他们一眼,便知没有带回什么好讯儿,蓦地一个不祥的预感袭来,身上直要起栗儿。他顿了一下,大声吩咐道:“泡潽洱茶来,要酽的!”   “东翁,我们也是刚回来。”坐定之后,张受永顾不得啜茶,立刻切入话题,“今儿我和八十五串了十几家,高永贵、方恩孝、骆本纪、马效援……这些知己朋友家都去了。遵您的钧令,每家送二斤茶叶,留客问话的旁敲侧击聊聊,不留客的放茶叶走人。各家回赠的礼都比我们送的厚,也没有留客,看不出什么端倪来。恭王府、庄王府、怡王府、和王府……   也都去了,送的是我们带的阿芙蓉膏和西洋玻璃杯,都赏收了,没有拒收的,太监那头几个相熟朋友,是每人二十两暖和银子……”   “不说这些,”李侍尧打断了他的话,“捡要紧的话。”   “这些风言风语,根儿是从高云从那里出来的。”张受永看一眼侍立在旁的李八十五,说道:“我们见了军机处的小德张,又找小吴子才见着高云从。他接了银子,又说这种事他帮不上大忙——他说大约有人写了密折给万岁爷,说您在贵州任上、广东任上手脚不干净,不但卖缺贪污,官司打赢了,也收人家胜家的谢仪……别的事他就说不上来了。”   李侍尧腾地涨红了脸,总督并不管着刑名官司,他有关说人情的事,都是叫了巡抚私地交待,“秉公处置”,胜诉事后,受惠人送来些须土产孝敬,也还是收的,却从没有收过大宗银子。至于卖缺,也是一样的道理。中朝六部九卿好友同行介绍的人事,交待藩司衙,挂牌子补缺,事后小小不然的谢礼也是受的。和各省督抚相比,他其实还觉得自己廉洁得“大过矫情”了!——指着这两条“砸黑砖”?还真有敢以卵击石的!李侍尧一阵恼怒接着一阵宽怀,冷笑了一声,说道:“由着他告去!这不定是哪个龌龊腌臜杀才给藩台塞了银子,没有放缺,放屁辣骚没处泄气,暗地里玩一点小把势挑刺儿——我怎么没听说高云从这号角色?卜仁卜义卜礼卜智卜信,从玉孝到王八耻我都知道,你们没问问这些大太监?”   “老爷见过姓高的。”李八十五在旁说道:“傅六爷府里他常去。就是那个高挑个儿麻子脸,蜜蜂儿眼奶奶嘴,有点驼背的。别瞧长的不起眼,不哼不哈的,在里头侍候万岁爷专管来回递折子,往皇史箴送文卷。在太监里头,人缘儿最好,上下左右都趟得开。一里一里的就露头了,日后盖过王八耻都是指望得着的。”李侍尧笑道:“他这位分,有点像前明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魏忠贤就是靠这职司发迹起来的。不过皇上制御太监最严,一旦发觉他交通大员,只有一个‘死’字。这种人沾惹不得。我们有事不要再我他打听了。”他看一眼张受永:“嗯?”张受永和李八十五忙道:“是!”   李侍尧站起身来,无声舒缓着透了一口气,事情一旦知道了底蕴,也就没有单听“砸黑砖”、“有人告状”那么叫人悬心惊悸。他其实还有很重的心思,连这两个贴心亲信也难以告诉,广州十三行原就是西洋雇佣的中国买办经纪人,十年前初任广州总督,因陛辞时乾隆再三吩咐,“严于华夷之辨,谨防洋教泛滥,事关国体大政上头不得有丝毫怠忽宽纵”。所以一上任雷厉风行,下令撤掉了这些洋行,查办了“勾结洋人妄行传布天主教”的翻译买办。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英国人葡萄牙法国意大利人既在广州,又都是买卖贸易的事,要压制中国人不和他们“勾结”真是难于上青天!不许明的来暗的,十三行压根是从来也不曾“撤消”过……由严禁到弛禁,从弛禁到睁一眼闭一眼,说白了,压根从来也不曾“禁”   过!离任时就这么个情势,若不请旨“恢复”,新任总督一去,一切全都昭然若揭,即使是自己的亲近好友接印,也是难乎为继,如是对头接任,一封陈情折子上去,非但十年“卓异”名声保不住,指不定还要背上“欺君”罪名。做张做智,在乾隆和洋行商人两头说合弥缝,事情总算稳妥办好,公行里为感谢他“在万岁爷跟前为民请命、奔走说项”送了十万两银票给他作“荣行程仪”——他真正的心病在这张银票上。所以一听“砸黑砖”,就像初次偷情的小媳妇乍闻“野汉子”三个字,立时就慌了神。既然是一场虚惊,李侍尧倒觉自己杯弓蛇影的一惊一乍太不沉稳的,自嘲地一笑,刚说了句“蚍蜉小虫不足为虑”突然打住——   从高从云处听来的只言片语靠得住么?他皱了皱眉头,接口又道:“我家属都在广州,来北京就成了无根之萍,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们还要留心探听,一是不能露出我关心这事;二是舍得银子,要弄个水落石出。” “东翁说的是。”张受永道:“我们比不得桂中堂、纪中堂,有一点子事儿,立马就有许多人透消息献主意殷勤讨好儿。东翁的根子不在北京,在万岁爷跟前得用,又容易招来忌恨。人在暗处我在明处,一不小心就要落人家套套儿里头。”李八十五道:“不是我说爷,爷和和老爷闹生分就很无谓。可不是他得罪外任官,撺掇着爷拿爷当枪使的过?要不然,像这些事儿出来,去问问和老爷,底细立时就清楚了,我们爷吃亏就吃在太直太刚上头。”   “好了好了……不说这件事了。”李侍尧越听越心烦,将一件猞猁猴皮坎肩套在袍子外头,一边扣着钮子,一边笑道:“算我知过了还不成么?我出去走几步缓散缓散,你两个再商计个稳妥办法,务必把事情来龙去脉弄清白——有人来,没有急事请他明日在驾到军机处见面。”说罢,背抄着手踱出去了。   此刻已是西未戌初时牌,正是风急天暗之时,稀薄的云层像是被一位初学作画的童蒙蘸了淡墨,胡乱鸦涂(扌+周)染一通,淡黄深紫轻褚微褐混杂交融,月亮像得了黄病的人的脸,死样活气地透过时隐时现的流云窥视着人间,照得残雪斑驳的街衢屋顶一片朦胧,像满街都是花里胡哨的怪兽在窜伏跳跃,给人一种诡异凄凉的感觉。李侍尧站在门口,被暗贩里裹着细雪的寒风扑面激得浑身清冷,混乱烦躁的心绪似乎驱逐了不少。从这里自西向东望去,一片浑蒙的夜色远处便是徽班在京新建的大戏园子,宫灯、绣球灯、纱罩西瓜灯、串儿灯五颜六色,艳光交织,园子外卖汤饼小吃的羊角灯、气死风灯、孔明灯像被一层雾岚笼了,若明若暗若隐若现的幽幽闪烁,也像是有点跳跃不定的样子,急弦繁管之音远远传过来都不甚清晰,只隐隐断续听一个女子声息随节高唱:   细袖湿夭桃,乍惊回云雨潮……云横树杪,雨余芳草。画眉人去走章台道。望迢迢,金鞭惜舆,谁分玉骢骄……   李侍尧漫无目的信步顺歌音向戏园踱着,蓦地听见道旁有人“唉……”地长声叹息一声,因为离得极近,叹息声音又极似一声闷得好容易才透出的一声呻吟。阴森森的,猝不及防间竟把他唬得身上一颤,毛发根儿都倒竖起来。略定定神偏转脸看时,却是到了江浙会馆楼门前,黑魃魃的门洞无遮无挡,似乎里边有一团毛茸茸的物事在动。他觑着眼凑近了瞧,才见原来是一对讨饭的母女蜷缩在墙根,暗地里看不清爽,那妇人仿佛中年,小姑娘约可十二三岁,都是面目模糊,靠墙偎在一床破被子里,似乎都在瑟瑟发抖,李侍尧问道:“贼冷的天儿,怎么窝在这里?”   “啊!”那女孩也不防这个时候会有个男人悄没声走近了问话,吓得一个紧缩,噎着冷气惊呼一声,问道:“你,你是谁?”   李侍尧无声一笑,说道:“别怕,我不是歹人。路过这里瞧你们歪在这里,我还以为你们是妖怪呢!北边就有座马王庙,到那里生堆火暖暖不比这里强?这是你娘么?她有病?”   “这里几个破庙都住满了……”女孩子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迭迭打颤说道:“住的都是男人……我娘又发高热,人家怕过了病气,到处去就撵出我们……”   李侍尧听得心里一沉,看一眼昏沉不醒的妇人,叹道:“讨饭的还讲究什么男人女人?   都到了这分儿上,不拘哪个庙里神库里也比这里强!”他摸摸腰间,里边装的是银票,从袖子里掏掏,约有三四钱碎银子,取出来说道:“拿这点钱掏换点药,不拘哪个干店安置你娘吃点热饭,受凉的病只怕就好了,这么捱着可不是事儿。”那小姑娘伸出一双温润得潮乎乎的手捧着接过银子,抽咽着说道:“谢爷……谢爷的赏……”挣着起身跪了下去:“我给爷磕头……我们不是讨饭的,是来北京投亲不着,化完了盘缠……”   李侍尧的心抖了一下,乾隆十一年他公车赴京应试,用完了钱,落魄在庙里趁食,也曾有几个月“投亲不着”的经历。他还是个举人,在京里有同乡有同年也有朋友,一说“借”   字,全都是容颜惨怛咂口皱眉,口气之支吾,言语之嗫嚅,举止之张惶至今音容宛然,总之一个“为难”而已。眼下见这母女饥寒窘迫至此,不禁大起恻隐之心。他咬着下唇思量片刻,又问道:“你有什么亲戚在北京?他是出了远门还是举家搬迁走了?”这一问那女孩便答不上来,晃了晃母亲,轻声呼唤:“娘,这位爷台问我们话……”   “噢……”那妇人呻吟着答应一声,暗夜中眸子闪烁了一下,艰难他说道:“这位爷台真是善心人……多谢您了……我们娘们的事……难办……说是亲戚,其实也不是亲……人家现今做了大官……又不在京里……就是不作官……我们也是奔人家来讨口饭……”李侍尧听着,一笑说道:“这真是‘你不说我还明白,你越说我越糊涂’了。我自己就是个官,你说的谁呀?”   “和珅和老爷……”那妇人悠悠说道,“他在扬州帮衬过我,真是个善人呐……要不是他,这孩子……这孩子生下来就冻死在五通庙里了……我欠着和老爷的情,日子过不下去又来奔人家,还不定收留不收留我们呢……”   李侍尧听是来投奔和珅,不禁呆了一呆,和珅还有这份善性?皱眉想了想,回头见李八十五远远跟着站在黑地里,喊了声“你过来,’,对妇人道:“和珅老爷今非昔比,已经放了钦差出去了,你这个样子,家里又不识得你,未必就收留你们。我和和老爷也是朋友,要信的过,我先叫人安置你们母女寻个店住下,抓付药吃吃,病好了再想法见和老爷,这么着可好?”说罢盯着那妇人等她回话。但她却没有言声,垂着头靠墙歪着一动不动,只微微闻得她呼吸之声有点急促粗重,李侍尧试探着触了一下她额头,觉得火炭似的的手,忙缩回手来,对李八十五道:“快!叫几个人来,就照我说的办——她晕背了气了!”李八十五犹自说“这犯忌讳……老爷赏银子就什么都有了……”那女孩子已“哇”地放声大哭,晃着母亲直叫:   “娘!娘……娘啊……你醒醒,你这是咋的啦?啊……你可不能死……肖三癞子要卖我,你死了我可怎么办……啊……”   昏月陋巷,风寒气冽中听她嘶嘎凄绝的恸哭声,李侍尧浑身一阵阵起栗,心里发疹。此时李家几个长随已经赶来,忙着张罗用藤条春凳子撮弄着抬人,李侍尧满腹郁闷,见这凄惨情形儿更不是滋味,说了声“派人去请郎中”。正要走,见西边一个人提着盏白纱灯晃晃荡荡过来,口里吆吆喝喝,含糊不清说着:“死了么?头疼脑热的……呕!哪里就死人了呢?   亲亲的……你死了我的钱可怎么办……”说着已是走近了,脚下趔趄步儿,满口酒屁臭气,大着舌头,棱着眼问道:“你们……呢!是……是……是打更的么?这……呃!这女人呃!   你们……她死了……抬走……驱!这妮子得给我留……呃下!她们是……是我的……呃人!”   “你是什么人?”李侍尧冷冷问道。   “肖……肖……肖……”   “肖三癞子?”   “呃!——你怎么知道?”   “既然是你的人。”李侍尧道:“她现没死,你请郎中给她治病。”   肖三癞子冷丁地被他说得一愣,他有酒的人了,头摆得拨浪鼓似的晃了又晃,竟想不出该怎么口话,虚眼黑地里看,又瞧不清李侍尧面目衣着,咕哝半日方道:“管闲事挡横儿么?是我的……呃!不是我的关你鸡巴的事……你……你拿银子来,人……人就归你……”   李八十五道:“爷是何等样人,和这种人斗口?您只请散步儿,奴才来料理这王八头儿!”   李侍尧伸手虚挡他了一下,说道:“——她欠你多少银子?我给了!”   “三——”肖三癫子人虽醉了,说到银子上却心里清明,脱口说了半截,生生又加十两:“哦十三两!”李八十五大怒、口里叫“妈的个X!讹人么?”扑身就要上去打,那女孩子也哭叫“哪来的三两十三两?我们欠胡家栈二两四钱房钱,二十文药钱,行李铺盖都顶上了,你揽到自己身上,说是欠你的!北京是天子脚下,怎么这样儿欺负我们外乡人?也不怕雷劈了你……老天爷呀……”肖三癞子经这么一折腾,反而连口齿也变得利索了,嘿地冷笑一声说道:“胡家客栈欠我的,你欠胡家栈的,账是转因儿过来的账,你敢赖?小贱妮子,敢再坷疹我,卖你下三堂子里!门头沟煤黑子们撕叉了你——”   他夹七夹八满口污秽还在骂,李八十五一个跃步跨上去,一扬巴掌“啪”地给了他一记耳光。肖三癞子被这一巴掌打得酒也醒了,伶丁后退一步,尖声叫道:“你不就是个臭打更的么?找三爷的事儿一老虎掌上挑刺儿么!”看看对方人多,一跺脚道:“好——你狗日们的等着!”   “算了算了。”李侍尧皱着眉摆手道。他心里划算明白,和这种流痞斗气,胜之不武,纠缠起来没完没了,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因道:“给他十三两叫他去,从此两不相干——现在治病要紧,紧着和他夹缠什么?”李十八五骂骂咧咧从腰间搭包里掏摸了半日,一把碎银子掼了地上,“呸”地咋一口,说道:“这是十四两二钱——给你买孝帽子去!”肖三爷爬在地下紧忙划拉着捡银子时,李侍尧已经去了。   他原本是因心境郁闷出来散心,经这么一阵吵闹搅和,倒是舒阔了许多,心不再像浸在浊油中那样浑浑饨饨粘乎乎腻歪歪地想不成事情,信步穿过一带杂着矮房茅屋的菜园子,前头灯火渐多,已到了贡院街。只见北面贡院一带黑鸦鸦乌沉沉静悄悄老大一片高房瓦屋压地坐落,外围院墙足比寻常民宅高出两倍不止,墙头上栽满了酸枣树,密密匝匝的,夜地里看像墙上有一层紫褐色的覆雾檀边儿,直到看不见的尽头迤出去、中间至公堂、明伦堂,“天下文明”坊的虞门、周俊门高高矗在暗夜中,朦胧可见飞檐翘翅上的残雪,绰约能辨龙门前铁麒麟雄姿。远远看此处灯火稠密,此刻走近了才知道,只是伯伦楼大戏楼一带热闹些,街巷上汤饼摊儿油条麻花豆腐脑儿担子这些小卖卖,都是点着莹莹如豆的小纱罩油灯,吃客也不多,吆喝声也不热闹,倒是园子里开了戏,铛铛铛铛的锣鼓声里笙篁齐鸣丝竹聒耳,也听不清楚唱的什么。正观玩得无聊,贡院东墙外突然响起几声清越的琵琶声,像是在试弦的模样。稍一顿间,乐声又起,勾抹挑滑之间,但闻那琵琶声切切嘈嘈,或如雨落秋塘,或似雹击夏荷,时而激流湍漱,倏而一转幽咽,犹同寒泉滴水,曹溪婉转潜流,细碎如春冰乍破……   正游丝几不可闻时,忽地急弦骤起,冰河决溃殷汩汩滔滔汪洋巨澜齐下……李侍尧仿佛觉得一腔愁绪都融了进去,回肠荡气随乐逐流冲波逆折,不由得长长嘘了一口气,却听一个女子曼声唱道:   柳荫直,烟里丝丝弄碧。随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   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旧容?长亭路,年去岁来,攀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赴哀弦,灯映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   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迢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潆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记月榭携手,云桥闻笛追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李侍尧不觉已经痴了,觉得颊上凉湿,抹了一把,才知是自己流泪。寻声移步看时,曲声自一家客栈中传出,却是三间门面,通着后边大院,门首吊着两盏米黄西瓜灯,一盏上头写“胡记者栈”,一盏写“茶饭两便”,已经上了门板,虚掩着心知便是方才肖三癞子说“转账”的那家客栈。此刻走近了,才听里边人声嘈杂,有的高谈阔论,有的随口说话,似乎在评曲,又好像在论文,都听不清楚。推门进来看时,李侍尧不禁一怔,店里坐着十几个人,居然大半见过面,有五六个都是崇文门外原来住返谈店的举子,还是那一拨儿人,除了吴省钦和曹锡宝,都叫不出名字来。还有两个是礼部的笔帖式,往军机处给纪昀送文卷时见过面的,也都同桌散坐着听曲儿吃酒,见李侍尧进来,二人似乎怔了一下,立刻变得有点局促不安了,李侍尧便知他们认出了自己,笑道:“这位是丁伯熙先生,您是敬朝阁先生吧?礼部出缺要应明年春闱了?哦,我是户部的木子尧,在军机处见过面,还识得二位。”   “木子——尧?”丁伯熙犹自映着眼愣神儿,敬朝阁已经认出了李侍尧,见他这身打扮,像煞了是个屡举不第的老孝廉,又没带随从,显是微服游访来的,心里转着念头,暗地捻了一把丁伯熙,起身笑着一揖给李侍尧让座,说道:“是木老先生嘛!快请一道坐……我和丁年兄今年下场,已经摘了印。这里几个朋友兑会儿会文,请了嘉兴楼的姗姗姑娘——也是我们方令诚老兄的红颜知己——来唱曲儿助兴。您来得正好,就请给我们品评品评。”说着一一介绍,说到马祥祖,指着笑道:“我们这位仁宅老兄,心存忠义专尚程朱之学,书不读秦汉以下,八比制艺落笔文不加点,将来芥拾青紫,必定名垂竹帛,与操莽前后辉映!”   李侍尧前头点头虚应着,及未一句不禁惊诧。疑思着,丁伯熙将马祥祖“要学曹操作忠臣”   的趣事讲了。李侍尧不禁放声大笑,说道:“你的府试乡试四年竟没有一个存心忠厚的——   他们是要叫你一直糊涂到殿试啊!”众人也都笑,马祥祖也笑着解嘲,说道:“我们家古书一概不读,只说是天子重文章,不必论汉唐,府试我是第一名,乡试又是解元——他们存了一份不利孺子之心,坑得我好!”说话间,弹琵琶的姗姗已起身敬酒,一手执壶,红绢帕子托了酒送到李侍尧面前。李侍尧小心避开她手指端起来饮了,笑道:“姑娘弹的好一手曲,我是闻声慕名而来的啊!唱得也珠圆玉润令人销魂!二十年没有听过这样的妙音了……能为我们再奏一曲么?”姗姗笑道:“老爷这么夸奖,教人不好意思的……我识字不多,原来以为琵琶就是枇杷果树那两个字儿呢!前儿方大爷又教我学了苏子瞻的《贺新郎》,胡乱唱唱给爷们解闷子可好?”   “妙!”惠同济鼓掌笑道:“方令诚在京巧逢烟花知己,曹锡宝捉刀代笔求方老大爷恩准允婚,今日又来贺新郎,为我酸丁醋大吐气扬眉,正是一段绝好佳话!”方令诚笑道:   “所以我才作东啊——姗姗真的是不识字,为‘枇把’的事我还有首打油诗呢!”因轻咳一声吟道:   如何琵琶误枇杷?如今蒙师打娇娃。   倘使琵琶能结果,场中笙萧尽开花!   于是众人轰然喝彩,李侍尧这才仔细打量姗姗,只见她穿一件高领蛋青点梅小袄,斜披着件枣花蜜合色蜀锦昭君套儿,水红绫裙掩着双半大不大的脚,站在东墙下桌旁凝眸调弦。   一头青丝松松挽了个苏州橛儿半垂下来偏在肩上,白生生的瓜子脸上两湾黛眉含烟笼翠,颦着嘴角似笑不笑,左颊上一个晕涡着隐着现。李侍尧不禁暗赞:这副容颜也就罢了,这身条儿如此盈盈楚楚,真是人间尤物!正自寻思得没章法,姗姗已经摆弄好了调子,大大方方含睇一笑向众人蹲礼万福,一个摇步手挥五弦目送秋鸿,琵琶声己穿云裂石响起,曼声唱道:   乳燕非华屋,悄无人,桐荫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加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在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石榴半吐红中蹙……付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浓艳一技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雨簇簇……   清幽婉转的歌喉袅袅四散,举座举人都是倾神聆听——曹锡宝就坐在桌子南边东首吴省钦旁,听着清泠的琵琶声,和着歌音闭目按节拍膝,眼中已是沁了泪水。吴省钦却是张着口大睁着眼看姗姗歌舞,一脸呆相。方令诚双手合节点头摇膝,马祥祖、丁伯熙傻着眼跟着姗姗转,其余的人都是端茶垂首静听,李侍尧却是双手按膝踞坐,他本就是个心雄万夫傲睥天下的人,在外是红极天下的总督,又深蒙乾隆青睐。这番奉调入京,满心的旋枢社稷匡佐圣主,置天下于荏蓆之上的雄心大志。岂料数日之内便觉屡屡磋跌,步步行来步步荆棘,竟没有一件事顺心满志的,思量宦途风险,世路无常,听着这如诉如泣的歌声,心下不禁万分感慨,却又品咂不出滋味来,是辛辣?是酸梦?是怅惆失意?是……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正满心不可开交时,听得惠同济问马祥祖道:“仁宅,方才这曲儿是谁写的来首?”   “是苏子瞻。”马祥祖道,“姗姗姑娘方才不是说过嘛。”惠同济挤眼儿一笑,又问,前头那曲子呢?”马祥祖偏转脸看看他,见他一脸不怀好意笑容,知道又要消遣自己,已是木起了脸,却没有发作,说道:“姗姗也说了的叫周彦邦。”   惠同济见马祥祖已带了恼意,一笑收往不再调侃,吴省钦却在旁问道:“周彦邦是哪朝人哪?”偏着脸似是问曹锡宝和丁伯熙,又向敬朝阁笑,敬朝阁笑道:“这自然还得请教我们马兄。”马祥祖自觉像个小丑样被人拨弄,这下子脸上再也挂不住,他却甚有涵养。抖着手煞白着脸在桌上点了两下,站起身来道:“马某不才,失陪了——有些事真的是娼妓才懂,再不然就是大茶壶也晓得——你该问他们去。”说着便要抽身。   “哎喂——”方令诚原也在笑,一见他认了真,忙一把拖住,笑道:“何必呢?大家都是同乡,你和老惠还是同年,将来料不定还是同行!要不是心里亲近当是自家兄弟朋友,谁肯开玩笑儿涮着玩儿?老惠,还不赶紧赔个不是?”惠同济忙笑道:“老马别认真儿,我没有不敬你的心思,有好几篇制艺还要请教你批讲批讲呢!你这一去岂不耽误了我的锦绣前程?我是想逗姗姗姑娘跟我们说李师师故事儿,不料就恼了你。别走,愚兄这厢有礼!”说着,学了戏里小生,一展袍子躬身一礼。众人见了都笑,乱哄哄纷纷挽留马祥祖。马祥祖被惠同济的怪相逗得撤了气,无可奈何一笑归座,问道:“李师师是谁,他是哪朝人?”   一句话又惹得众人哄笑。曹锡宝宅心厚道,不待众人嘲讽,在旁解说道:“李师师是宋徽宗时名妓,周彦邦是当时名士,两个人一时相好。有一次正在调情温存,徽宗皇帝驾到,彦邦惊慌无计,钻到师师床下躲避。徽宗和师师笑闹嬉戏听了个不亦乐乎。由此怡情大发,还填了一首《少年游》的词,载在《词苑》,无人不知。这词传到徽宗耳中,惹得龙颜大怒——”“别忙别忙!”敬朝阁不待他说完便拦住了,笑道:“我不怕人说我孤陋寡闻——绝妙好辞不可不闻。先生给我们咏哦咏哦。(口+安),吟诵吟诵。”众人也都吵着“要听”。曹锡宝笑道:“正为这词,徽宗下旨罢了彦邦的官,逐出国门。”因轻声诵道: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问谁行宿?城上己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似少人行。   众人尚自品味间,李侍尧一眼瞥见李八十五站在门外,趁着没人留意抽身出来,看了看外边,问道:“没什么事儿?怎么带这么多人来?”李八十五笑道:“没什么事,家里人听那个姓肖的痞子发酒疯,怕来寻老爷的事,我就带他们来了——那女人叫刘湘秀,女娃子叫歌霞,已经安置好了,爷放心。不过天也好早晚的了——”他没说完李侍尧已经转身回了屋里,听曹锡宝还在说“……方才姗姗唱的,是周彦邦去国时留给李师师的,李师师又转呈给徽宗,徽宗感动,又令授彦邦为大晨乐正……”李侍尧听着,低声对身边的敬朝阁道:“这位曹兄,倒是博学多才的嘛!”   “那是自然。”敬朝阁含笑不卑不亢说道:“上回江浙会馆会文,夺了榜首呢——”他忽然转过脸去,对方令诚说道:“木先生想拜读一下曹兄代兄写的那封信。我们来吃你的酒,一来沾光儿瞻仰瞻仰姗姗姑娘芳容才艺,二来这也真是我们文林一段佳话——木先生,话说我朝乾隆三十九年,江右孝廉方令诚应试人京,病卧大佛寺中,北京香艳国中有一女子来寺进香,邂逅相遇解囊赠金延医为方孝廉解围祛厄,由此縯缘由事入情,因情生爱,二人遂私订自头之约……”众人见他突然转了语调,一口茶馆说书切口,一愣之下,都鼓掌喝彩:“好——!”敬朝阁一本正经,右手虚拟堂木“啪”地一拍桌子,又道:“只可叹红颜薄命身在青楼,方令诚山左望族文献世家,名门子弟恪于礼教之防,岂容他与烟花女子结缘生情?于是大兄连连修书严词切责方公子当以功名为念,切勿寻花问柳,宁负苏三一片痴情,莫为王三公子落魄京师。方公子内窘缠头之金,外迫长兄严命,姗姗女左畏鸨母无厌之求,右惧方家门第森严,两人竟是情同一心命各一方。一个在高楼以泪洗面,一个在羁旅临风蜘蹰,一个玉容憔悴,一个百结愁肠,一个是倾国倾城貌落汤,一个是多愁多病身招风,哎呀呀……如此下去,岂不是要‘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地闹起来么?再说——”   他还要往下说,姗姗已经捧了酒来,嗔着一笑打了他手背一下,说道:“从前个儿我也常去二十四爷府唱堂会的,在那儿见敬爷,怎么瞧都是个楷悌君子,怎么还有这像生儿?也不怕人笑话!”丁伯熙和众人笑着,将一叠子纸递给李侍尧,说道:“下头就不用他张牙舞爪地表白了吧!——这是曹先生代‘方公子’致兄弟,请看,真的是才气横溢!”李侍尧接过看时,淋漓累累竟是数千言一封长信,原是有点不耐,但只看了几行,便被引得欲罢不能,由着众人闲话说笑,看那信写道:   信来,得奉严教,感激(上斩+下心)恧不可胜言。自先人没后,得吾兄提携,以有今日。弟虽不才,沾雨露之润,获庭诲之益亦既有年。虽有童心,粗知名教,若夫逐野水之鸳鸯,忘堂上之鸿雁,赋闲花之曲,背霜后之筠,即死不为也。但一时迷昧,忽忽如梦,今事定情牵,有不能顿遣者仅以陈告恳布。   缘斯人三年离嘉兴酒楼,即居虎坊桥巷,不意入室之柳叶,遂成结子之桃花。兄与弟皆艰子息,没得一儿,蒸尝有托,如莫愁之产阿侯,胡婢之生遥集。近有以红粉妖姬育青云上客者,兄所熟知,天下事不可局量,淤泥出莲花,粪土产芝茵,此不能顿遣者一也这是说姗姗已经怀胎,不能随意弃遗,这头一条理由便下得十足,李侍尧瞟一眼姗姗,果见她下腹微微隆起,不禁莞尔一笑,再往下看,一条说姗姗已经因为自己开罪了鸨母,现今走投无路,设如驱走,其实是逼她自尽;一条说姗姗从良克尽妇道,夜勤刀尺相伴膏火,“弟每遇枯坐,文思不属,微闻香泽,倚马万言,出鬼入神,惊天动地。两仪发耀于行中,列星迸落于纸上。江在烟月繁华,六朝金粉旧地,谢家调马之蹊尚余芳草,王氏鼓揖之流,仍有文波,一旦怀蛟变化,立致青云,岂留连烟月,即属尘下士乎?”这么一路层层说理,恳恳述情悠悠叙怀,姗姗之良贤,情事之无奈,己身之抱负,将占比今,揆情设议,娓娓汩汩,滔滔不绝,洋洒挥霍之间豪气毕现,飞流湍漱之余又见小桥溪幽,李侍尧上看得情思并茂气荡肠回,见那收煞之处,密密麻麻重加圈点,显是前头众人传阅时所加。   自古英雄,不能不豪情于帷幕,苏武于啮雪吞氊之时,而犹有胡妇之娶,而金兵破竹南下,能于黄天荡上,凡制兀术于死命者,乃娶妓女梁氏之韩靳王也。乃张德远辈,彼恂恂谨饬,王安石辈,终生无声色,何益于国家生民,社稷兴衰之数。   惟兄赦弟之罪愆,发其不能顿遣之情,解三面之围,令弟得遂私愿。发二酉之藏,竟三余之秘,见子雪之肠,反思王之之胃。不弋取大物为一家兴宠者,愿兄摈绝之,以为荡子之戚,皇天后土实闻斯语……人去忽忽,言辞无叙,幸惟原宥!   李侍尧看得情不自禁,忘神间一拍大腿说道:“好!”却见后边还附有其兄家书,写得亦颇有风趣,却是一一封短简:   书悉,初意吾弟正当龙门之跃,青灯黄卷,铁砚磨穿尚不追移情之时,乃游悠青楼,金灯销磨,妄作登徒子之思,是以致书薄让。今见字甚讶,与弟别未数时,笔下便已如此,弟不坠读书上进之志,新妇有相夫宜男之德,兄亦何求全责备于爱弟?即当下帷苦读功课,试毕第与不第,速归故里,汝嫂亦思得见弟妇雅容也。   他笑着将朽信还递给了丁伯熙,说道:“方兄,看了令兄的信,我才一块石头落地,原来我还真替你捏一把汗呢!”方令诚正和身边的吴省钦说笑,见李侍尧和自己说话,忙转身问道:“怎么呢?”李侍尧道:“曹生在里头替你立了军令状,名落孙山断魂归乡,新妇要扫地出门的哟!”   “木先生也忒胶柱鼓瑟的了。”曹锡宝一手执杯小口啜着笑道:“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那时候侄儿也给他生下了,还能真的下了那个狠心留子逐母?”方令诚道:“无碍的,我哥哥是个善性人,不过盼我替他争口气就是,他也是屡科不第的秋风老秀才了。”吴省钦道:“有这封煌煌巨书发科就是吉兆,方兄这回必定飞黄腾达的。”   方令诚似乎有点泄气,自嘲地一笑说道:“这种事哪有一定之规呢?走一步说一步罢咧,先太祖方灵皋老位君,天下骚坛执牛耳二十余年,康熙朝做到上书房白衣宰相,也终究没能越龙门一步,我长兄十二掇芹十三次入考,老之将至不能入鹿筵一席,考得悲心丧志,考得灰头土脸,考得闻考变色!像窦兰卿、王文韶、尤明堂那样一路春风连进二甲的,毕竟都是异数。我辈哪能指望这个侥幸呢?”   李侍尧起初还听得专注,至此忽然心中一动:乾隆已点了自己主考,今儿和这群应考诸生泡堆儿算怎么回事?思量瓜田李下之嫌竟是一阵慌乱,勉强一笑,说道:“也不是尽人都这样儿的。我见过多少人,都是下第之后发几天牢骚,骂骂考官瞎眼,然后撕文章烧墨卷,立誓再作冯妇,过不几时,平技痒依然一个故我,寻朋友会同年比文章买讲章再搏龙门。几到榜上有名,牢骚也没了,瞎眼的也成了慧眼,哪里还想得起当日落魄时的光景儿呢?啊唷——忘了一件要紧事,我得赶紧回去了!失陪——回见了!”说着,忙忙起身,向众人略一点头致意。丁伯熙、敬朝阁眨着眼,巴巴地看着他去了。   **********************************   第十二章   李侍尧算计着乾隆要召见自己和于敏中安排春闱的事,一连几天在军机处守着,却都没有单独叫进,军机处纪昀和于敏中两个大臣轮班倒,都是和着六部官员一同接见议事。他心里还在为有人暗算自己忐忑嘀咕,想窥探乾隆的心思意向,但与兵部的人进去,说的都是兆惠海兰察进军和阿桂的驻节关访,某处该架桥,某处道路要修整,火药要防潮,营具应更换,淡水怎样供应诸事,有时和户部进去,说的又是灾堇赈济,河防漕运春耕种粮牛具一类。乾隆显得很累,满脸倦容听了,或允或不允一句话就了事跪安,几次想会议之后单独留下,苦于自己没有要紧公务奏对,看看乾隆脸色,只好随众退出。   这日召见工部官员,由纪昀带着引见,王八耻到军机处传旨:“着李侍尧一同进来。”   李侍尧正在大伙房吃早饭,听见旨意丢下碗便起身出来。纪昀已经等在门外,上下打量一眼李侍尧,笑道:“才进京几天日子,怎么瞧你没了机灵气儿?像是有点忡怔,再不然就是没睡好觉?赶紧把李大人的朝珠取来!”李侍尧这才觉得了,忙从太监手里接过朝珠挂在项上,一边随纪昀走,口里笑道:“在外头没上司,在这里没下司,凡事都得自己操心料理……上回递牌子忘了带牌子,亏得了高云从撞见,才算进了乾清门。”   “这就是京官和外官的分别。”纪昀点头道:“这里一个小章京就是四品,放出去到地方就不得了,在军机处想吃茶得自己提水,衣服脏了得自己洗!所以有‘进京的和尚出京的官’这一说。你忘了戴朝珠,那年白云观道篆长张真人也是的,走道儿上一提醒他慌了神,怕见了皇上失仪。我说你不是能驱鬼传狐调遣神将么?打一道令牌,着六丁六甲神将速速把朝珠取来就是!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他一脸诙谐又说又比,李侍尧和两个太监听了都笑。因见工部侍郎陈索文和宝源局、河道沟渠处、火药局、管理街道衙门的几个司官都站在养心殿垂花门外等候,便站住了,问道:“这不是索文嘛——你们王司空没来?”   “王司空出缺丁忧了。”陈索文因这里是内苑禁地,不便行庭参礼,带着几个司官一躬为礼,笑道:“如今是黄克己署理工部衙门。他去奉天查看大庙修缮工程去了。内廷请旨由我带着来见皇上。”纪昀一笑即敛,肃然说道:“进见罢。”便带着众人鱼贯而入。由王八耻引着进东暖阁跪了。   但此刻乾隆却不在殿中,王八耻只说了句:“各位大人跪候,主子少时就来”,便挑簾出去了。几个人跪在八宝琉璃屏前也不敢交谈说话,四个司官大约还是头一次到这个所在,惊息屏声伏在地下大气儿不敢出,陈索文垂头长跪目不斜视,李侍尧皱眉想着乾隆不知问什么话,自己又该怎样回奏,只有纪昀放松些,隔簾望着院中融融的阳光,也不知在想什么心事,满殿太监宫女几十个人,各按职事方位立定,静得连檐前雀鸟啾啾叫声都清晰入耳。一时听见王廉在回廊转角处说道:“主子回来了,茶水毛巾侍候!”接着便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进来,杂沓响动,似乎不止乾隆一人。几个宫女也动起来,蹑着脚步打热水涮毛巾,端参汤。连纪昀在内几个臣子忙都低伏了头。听着太监挑簾声,乾隆青缎凉里皂靴踩在金砖上铿锵的橐橐声,纪昀、以头轻轻触地,说道:“臣等恭候万岁圣驾!”   “纪昀已经来了?”乾隆说道:“你是工部的人吧?——免礼,都进暖阁来吧。”因为离得近,乾隆的声音几乎就在头顶,纪昀、陈索文忙叩头答“是”。抬起头时,乾隆已经揩过脸,示意不要参汤,把毛巾放在银盘子里,进了东暖阁里。几个人望着他背影又磕头谢恩,方才起身趋步入内,见乾隆摆手示意,小心翼翼斜签着身子坐了木杭子上。陈索文嘘着眼偷看,乾隆已经盘膝坐了炕上,正好目光也扫过来,忙又低了头。乾隆一笑,说道:“今儿外头风和日丽,连着几夜没有睡好,到御花园走了走,看几个阿哥练布库,朕也跟着疏散了疏散,这会子倒觉畅快了不少——颙琰、颙琪、颙璇、颙瑆、颙璘——你们几个进来。”   只听窗外颙琰的声气答应一声,接着几个阿哥衣裳悉悉走进来,向炕上打了个千,一齐退后跪在隔栅子下面。暖阁里顿时便显得有点人满为患。   人们望着乾隆,等着他说话,但乾隆一时却没有言语,脸色也变得有点不快,良久才道:“做什么脚步这样轻?一头是你们的皇阿玛,一头是外头办事的臣子,蹑手蹑脚的全然没有皇家阿哥的雍客气度!再说了,纪昀也是你们毓庆宫的书房师傅,怎么大样得连个礼也不行,一句问安的话也没有?嗯?”   他声音虽然并不严厉,但挑礼挑到这个分上,连纪昀也是头一遭遇上。李侍尧和工部官员们更是闻所未闻,一下子都僵住了。目瞪口呆坐直了身子,心头突突乱跳,手心里都捏出冷汗来。几个阿哥一下子都煞白了脸,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纪昀脑门子上也沁出一层细汗,他素知乾隆家法与康熙一脉相承,内臣严于外臣,宿卫近侍严于朝臣,子侄严于外戚——愈是贴己亲近,揆情撰礼愈是苛酷。要阿哥气度雍容,给师傅行礼原本无错,但这样挑剔到当众,无论受礼的和行礼的情何以堪?眼见阿哥们试着起身要谢罪行礼,纪昀一急,忙离座跪了赔笑说道:“爷们偶有失慎,是因为见了君父慄慄敬畏不敢造次——这是何等样尺寸森严之地,又是会议政务之时,臣焉敢坦然受礼?请皇上免了臣局促不安之苦——各位爷,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你们都是三岁认字,六岁总角受教。天地石亲师,‘师’在五常之内,岂能轻忽怠懈?读了书若不养气修德,就会变得自大轻狂,比之无知还要令人厌憎——既是纪昀求情,那就下不为例吧——今日回去作文,题目是——”乾隆想了想,“《克己复礼为仁,斯善莫大焉》——可听着了?明日把窗课本子进呈御览!”   “是!”阿哥们如蒙大赦,一齐叩头谢恩:“谨记皇阿玛圣训!”   乾隆这才颜色霁和了,看着陈索文道:“你叫陈索文?”陈索文余惊未息,一愣之下忙离座时乾隆笑着摆手道:“坐,坐着奏事,都这么闹起虚礼来就办不成事了——你是今年夏天引见到部的吧?”陈索文见乾隆随和如同家人,这才镇定了些,躬身回道:“是。”乾隆偏着脸想了想,又问:“福建布政使有个叫陈索剑的,你们是一家的吧?”   “是,万岁爷记得不差。陈索剑是臣的胞弟。”   “好嘛,你父亲教子有方,兄弟两个一为方面大员,一为朝廷卿二之臣。”乾隆点头笑道:“这不多见。”陈索文听皇帝提到自己父亲。忙离座叩头回奏:“这是皇上如天之恩,臣家祖上积德,遂能仰邀圣朝雨露,得侍于尧舜之侧——更有回皇上的话,臣父陈模祖于臣弟产后六月已见背于世。臣于索剑自幼失怙,全赖母亲纺绩缝穷洗衣过活,苦节操持使我兄弟得以成人,至今已近四十年。今兄弟朱紫朝贵,母亲未进诰命,几次申报请予旌表建坊,都无下落……”说着已经沁出泪来。乾隆听着便看纪昀,见纪昀微微摇头,因道:“这个事礼部有定例规程的。下去详明写奏章交给纪昀,自然还有恩旨。你们黄仕郎尚书从奉天回来再奏。”他扫视众人一眼,说道:“说差使吧。”   按工部乃系六部最末一座,虽说都是“部”,就按职权责任而言,远不及吏礼刑兵户诸部那般繁紧冲要。大约是个冷衙门的缘故,唐代干脆就叫冬官,尚书就叫冬官尚书,侍郎就叫冬官侍郎。清沿明制,工部的权已经大得多,管着河工、水利、海塘、江防、沟渠、船政、矿物、陶冶,什么屯田、营作、修缮、柴炭、桥梁、渡口、渔辅、漕运、舟揖、军器作坊、造钱工场……大到民生国脉,小到鸡毛蒜皮,但沾一个“工”字儿就和工部干连。其余五部的要缺官员和尚书侍郎大抵都要先在这个薄荷油衙门先磨几年,磨得什么都懂,什么都能敷衍而后就升迁出去。就它本衙门而言,实在是既没有权也没有钱且没有木钟可撞,离不了它又没有大施展余地的冷曹部。所以陈索文奏事只捡着乾隆关心的河工漕运、屯田水利、火药工场几件细说,又让管理街道衙门说了拓展圆明园拆迁民居需索银两的情形。   李恃尧在旁一边听,一边心里算账,这些用工支项太浩大了!单是拆迁民居一项,就耗用了四百万银子,占了其余各项总和还要多,到底是天家京城气派,这要放在省里,真是连想也不敢想……纪昀却在心里一笔一笔加减算着输赢账,和户部支出银项相互印证,时而点头,时而诧异。大约一顿饭工夫,几个司官说完,陈索文接着又奏:“红果园向西约百二里,原是飞放外官道。那里原是有一座玄女庙,自从康熙朝伪朱三太子案子之后已经倾圯,这几年忽然香火又旺盛起来。善男信女每天有几千人进香。这里正当圆明园西门,工部去拆,上万的香客跪地拦阻。顺天府的衙役家属也有信民。工部前任尚书王化愚担心硬拆激起事端,说暂时留着,待请旨后施行。现王化愚丁忧出缺,黄仕郎出差去了奉天,请万岁旨意裁夺。”   “唔——玄女庙?”乾隆一边听司官回事,一边执笔在纸上点画录记着什么,听到这里停住了,问纪昀道:“玄女庙是正祀还是淫祀!”纪昀忙道:“回万岁,玄女为上古神女,又称九天玄女,俗称‘九天娘娘’。黄帝战蚩尤于逐鹿,玄女下降助战,制夔牛鼓八十面,遂破蚩尤,载在《黄帝内经》,是正祀。不过既已倾圮又复兴旺,其中难说没有别的原故。   方今京师直隶盛传天理邪教,往往借庙借神倡言造乱,名为祭神,其实假神道传布邪教以售其私,也不可不加留意。”乾隆放下了笔,沉思着说道:“朕幼年听圣祖说过,伪朱三太子杨起隆的巢穴就在红果园,在藩邸也听邬思道先生说过周培公平息吴应熊变乱的事。这件事你奏得好——李侍尧。”   “臣在!”   “这件事不要顺天府办。你已经署理步军统领衙门。这是你儿门提督的应分职事。”   “是!臣即日就去查看!”   “查看一下回奏。”乾隆说道,“如果真是应祀正神,不许惊扰,由礼部派员祭祀,颁旨另选新址迁庙——其实园子外边有座庙护门也未尝不好。如果是邪教借庙煽惑愚民,聚众有所图谋,那就不单要拆庙,还要捕拿追究奸徒,以肃视听。”   “是!臣查明之后立即奏明请旨!”   乾隆颔首吃茶,回到了本题:“一条是造火药,是兵部监制,开矿用的,西路军事和福建水师军用火枪火炮用药,蜡封要再加厚些,要与民间制爆竹用药有所不同。安徽和云南铜政司有题本发给你们看,那里梅雨季节火药受潮一库一库地坏掉,翻晒炒干后炸力也弱。一条是宝源局制钱,是户部监制收管。广州送来钱样,那里流到市面的钱都是私铸的,又薄又轻,这是怎么回事?户部要查,工部也要查。李侍尧写信给孙士毅,让他查明据实回奏。”   李侍尧忙答应一声:“是!”陈索文道:“如今制钱造得太好了。铜六铅四化出的钱噌亮金黄,民间多有收集乾隆钱熔化了再铸铜器的。雍正爷的钱是铜四铅六,成色字划是差了,却杜了这个弊端。日本国没有铜矿,海上流出去的为数不少,都是先从福州私运台湾,再转运日本,虽说有定制,每船携带不得起出二百四十斤,其实查获的不到一成。造圆明园用铜更多——铜矿铜产翻了两倍仍是不敷使用。以臣愚见,不如制钱仍用先帝遗法,铜四铅六,成色是差了,字划也稍有不清,但用这钱私铸就不合算。日本国私运回去,来中国买货物仍旧又带回来。似乎这样更便利些,伏惟圣裁。”   这是绝大的民生政务,陈索文的建议可说头头是道。旁跪的五位阿哥,仪慎郡王颙璇常到四库全书编纂房借书,和纪昀混熟了,二人也曾说过钱法之弊,只是没有这样透彻见底,听到这里不禁偷看父亲脸色,又扫视几个臣子,恰与纪昀目光一触,忙又闪开来。纪昀因也听到有人在乾隆跟前捣鼓自己小话,不敢贸然发言,指望颙璇附和一下,但颙璇等人早奉有明旨,听政学习,不得妄加议论,只好低了头不言声。   “不要轻易更动法。”乾隆沉默移时,低垂着眼睑说道。刹那间,人们觉得他平日议政时那种精神流移奕奕焕发的神采消失殆尽,显得有点老态龙钟,倦怠得说话也带了闷声,仿佛在缓重地叹息:“先帝有先帝的难处,有彼时的情势。比起来,还是圣祖的钱法才是处常之道。乾隆钱已经用了近四十年,如今为了省铜,忽然改了铜四铅六,成色差了,字划也不好,流通民间,老百姓用不惯也看不便,容易起疑虑的心思。即你们说的也是实情,一来外国用乾隆钱,也有个仰慕向化的意思在里买了况且日本琉球爪哇邏罗诸国人,盗运铜的不少,一个乾隆子儿能换三十枚本国钱,谁舍得熔了造器皿?二来铜匠化钱铸物,毕竟是私铸,拿住了是要斩立决的。钱度这个人是杀了,他虽人品不端,整顿钱政还是不错,这上头的折耗也有限。现在用铜最多的是圆明园,正出正人的国家大事。待圆明圆告竣,这场开销也就没了。所以缺铜是一时的,只要防着铜矿上小人作乱聚众不规,还可再加增工人,多开掘些也就是了。”他长长嘘了一口气,加重了语气又道:“纪昀那里集着不少制钱,历代的都有。你们可以看看。但凡治化盛世、太平光景国运隆昌,制钱的成色就好,分量就重。到了民生凋蔽天下倾荡烽烟四起时候,钱就制得又轻又薄——这里头有个治乱兴衰的大题目,不是省铜费铜的人事。”   暖阁中十几个阿哥大臣,原是都觉得陈索之建议条陈有理有据剖析详明,初听乾隆驳议,谁都是一脸的“唯唯”相,心里却都不甚佩服。及至后来,愈往深里说,愈见乾隆高屋建领思深虑远。陈索文头一个坐不住,伏地叩头道:“臣学术不纯一叶障目,聆听皇上训诲如拨乌云而见日月,不胜钦服感佩!”接着李侍尧纪昀和工部小臣们也都没口价称诵“圣明高远”、“庙谟高深”、“察微知著”、“洞鉴今古”……直说得乾隆尧舜再生颜孔重世。   “好好!你们去办事吧。工部的差使琐碎,事事都关乎民命营生。自唐而后,愈来愈是为朝廷看重,万不可轻忽怠堕。陈索文下去把河工上的利弊拟个细细的条陈,呈进来御览。”乾隆被众人赞得满面笑容眼中放彩,摆手命众人跪安,又命“纪昀、李侍尧和颙琰留下接着议事”。   于是众人纷纷跪辞趋出,一阵缓重杂沓的脚步声后,殿中恢复了宁静。三个人六只眼睛盯望着乾隆,却见乾隆笑着起身下炕,说道:“外边天气这么好,坐在殿里太气闷了,随朕到御花园里走走,如何?”   这自然是巴不得的事情,纪昀高兴得粲然嘻笑,从靴面子里掏摸着烟锅子,说道:“虽说皇上恩准臣御前会议上吃烟,毕竟怕熏着了您。这么着随意,皇上也散了步,臣的烟瘾也过了——皇上体天格物真是无微不至!”李侍尧外头装矜持,心里紧盘算,要不要乘机含而不露说外头有自己的流言?口里笑道:“奴才还是中时士那年进过一次御苑,今儿个这福气是异数,奴才真是不胜欢呼雀跃!”颙琰按捺着一腔高兴,却是满脸恭谨,说道!“毕竟外头冷些,墙根儿上残雪都没化呢——皇阿玛还该穿暖些儿。”又对王八耻道:“把皇阿玛的大氅带着听用。”   御花园离着养心殿并不远,君臣父子四人沿永巷向北,过储秀宫向东踅,坤宁门对面北边便到。因太阳尚未正午,永巷高墙遮阳,荫地里走还有点凉意,及进御苑大门,立时便觉一下子豁朗开阔。但见湛青无云的天际东南一轮金乌明媚光艳,慷慨地将阳光洒落下来,宫中金瓦红墙都融融与与沐浴在一片灿烂耀目的瑞光之中。园中翠柏、苍松、茂竹、万年青、金银花、女贞子……诸多常青花木老叶幽碧峥嵘苍翠,无数落叶乔木,虽没有树叶妆点,但或如虬龙夭矫,或似蟠螭相结,枝干杈桠交错,老根横亘盘结,比之枝叶繁茂之时,另有一股遒劲雄浑的意味,乾隆一边走一边沉吟,似乎是在打腹稿作诗,又像在思量什么,几个人亦步亦趋跟着,一边观景,心里紧忙揣测着应对乾隆说话。乾隆一直微笑着不言语,绕御亭一周匝,忽然转脸问纪昀:“方才会议,你有一阵子直想笑,是什么缘故?”   “啊——是……”纪昀再不防他张口头一句问这个,怔了一下笑道:“臣是在想。皇上御极四十年,春秋鼎盛间已经天下大治,臣钝驽之材青蝇之志,能附于圣朝隆化之中,名垂竹帛之上,自然不胜荣耀欢洽。”   乾隆不禁呵呵一笑,说道:“若说你此刻有这个想头,朕信得及,方才会议时笑,不为这个。”纪昀见乾隆高兴,笑道:“臣的心思难逃圣鉴。是因了工部尚书侍郎的名字有趣,又想起和阿桂说过的个笑话儿来,肚里有点忍俊不禁。”乾隆笑道:“几年事冗任繁,不听得纪晓岚说笑了。你本是天性豁达诙谐人,磨得快和傅恒一样深沉了,闷葫芦儿似的有什么好?有笑话就说,逗朕一个乐子。”   “皇上必定还记得,”纪昀说道,“黄尚书四年前调京后有个夹片折子,请调鸿胪寺或者是大理寺任卿贰。因为他本名‘仕郎’,又姓黄,同年们就给他起诨名儿‘黄鼠狼’,恰在工部当侍郎,官名儿凑起来仍叫黄鼠狼——竟是坐定了这名儿!所以一听他改臣就想笑:   黄鼠狼上树(尚书)了!”   众人一听都笑起来。乾隆想起来黄仕郎确实当面跟自己诉过苦,那脸吃了苦药似的委屈无奈相至今宛然在目,听到“黄鼠狼上树”,一手加额看天上的树影,笑得前仰后合:“再说一个,再说一个……”   “下一个是陈家兄弟的。”纪昀一本正经说道,“是他们入贡那年,我还没有进军机。   在傅六爷家吃酒,讷亲阿桂、敦诚、敦敏都在。我去得迟些,在门外听他们说笑行令,讲到场里文章。两兄弟都吃醉了,硬要众人听他们背文章。皇上记得那个敦诚,最爱说笑的,在旁边挖苦,说一个是狗吃屎文章,一个是狗放屁文章。”   说到这里,众人想着当时热闹情形儿都已笑了,纪昀接着道:“……两下都半恼了,闹得沸反盈天,不依不饶的。我一进去都拉着评理,又要再背一遍给我听。皇上,你知道听这类文章多受罪呐——乱糟糟的听有人罚我迟到酒,就说了个笑话骂他两个,逗得大家喷饭一笑也就罢了。”说罢舔舔嘴唇。众人听得正兴头没了下文,不禁诧异,李侍尧道:“怎么,轰轰烈烈的,突然炮捻儿湿了?”乾隆也问:“什么笑话?”   “我说在家睡觉,梦见了宣圣王”纪昀款款说道:“宣圣王说你的文章我都见了,连你的门生同年,写的那些高头讲章恶臭八比,失忠恕之道,存苛察之心,空言义理性命,罔顾国计民生、一类是吃屎文章,一类是放屁文章!我说,‘臣愚昧,实在不懂宣圣王的意思。’宣圣主说,“你没见过狗吃屎,狗放屁?我赶紧回礼谢罪,说:‘回王爷,狗吃屎乃是臣所见(陈索剑),狗放屁乃是臣所闻(陈索文)!’”   众人一怔之下随即都放声大笑。乾隆正展臂伸欠,突然憬悟忍俊不得,差点走岔了气,弯了腰咳嗽加笑。颙琰便忙着过来,笑着给他捶背。跟从的太监们也都笑得打跌趔趄,李侍尧一手捧腹,一手指着纪昀,浑身笑得乱颤,结结巴巴直叫:“口孽……口孽……也不①宣圣王即孔子怕主子笑闪了身子……”纪昀便忙着过来要水端给乾隆,又拧毛巾递上,说道:   “皇上轻易不得闲暇的,臣想逗您痛乐子,不觉就放肆了……”   “无碍的。”乾隆笑过一阵,觉得浑身松快通泰,说道:“纪昀诙谐,有点像先帝爷手里的刘墨林。他在世时朕在藩邪,朕也是很器重的……”他沉思着,已是变得有些感慨:   “一晃就近半百年……刘墨林是遭了年羹尧的毒手死的。如今怕也是墓树老木已拱了……”   这件人事,李侍尧倒是多少知道一点,忙道:“奴才去西安给尹继善送军饷,拜望过这位前辈先贤的住城。坟场护得很好,苏舜卿也合葬在那里。奴才还栽了两株合欢树在墓前。他们泉下有知,皇上五十年后还这么着谨念追怀,必定感激无地,求报于生生无既了。”   苏舜卿,纪昀是耳熟得很了,只道她是京师雍朝名妓,死得节烈,不料是和刘墨林有这一段缠绵凄情。见乾隆感伤,忙劝道:“李皋陶说的是。臣思量圣上有此一念三界皆知,不但刘某,苏氏也无比蒙宠不胜荣耀!”见乾隆脸上绽出微笑,忙又凑趣儿:“上次他们几个翰林挽苏舜卿,写诗写赋的,总归儿女子旖旎情长,臣这会子忽然有了警句——此固一时之雌也,而今安在哉!”他灵机一动,扬声诵出这么一句“警句”,又惹得众人一阵欢笑。乾隆因道:“你的《滦阳续录》朕已经看过。有人说文章低毁宋儒离经叛道。朕看抵毁宋儒有之,离经叛道则无。它的宗旨是劝善惩恶么!程朱那一套就没有可疵议的?名为‘存天理,灭人欲,’其实是标榜自家门户!责备起人来没完没了,危言耸论惊世骇俗,其实朱熹自己也算不得甚么赤足完人。像苏舜卿,虽然操止下雅,一遭践污就仰药殉情,还不是烈女?要弄个道学家,不知编排她什么呢!毕竟他自己心里是怎么个脏,真是天知道!”他忽然想起陈索文母亲的事,换了正容问道:“陈索文为母亲请命的事,似乎你有话要说?”   “回皇上。”纪昀也敛去笑容,一躬答道:“索文母亲陈安氏旌表建坊一事,二十年前就报到了礼部。当时礼部尤明堂派人去查,当地有人指证,安氏未嫁之时曾被海寇劫掠挟持四日,赎金放回的,这件事只好放下了。后来陈氏随单寄来了索文祖母、姑姑和邻居王嬷嬷证单,指证陈氏过门时确系处女。臣揽阅之后大为诧异,一来事过四十余年,家中存有当年婚时处女见证,此事闻所来闻,二来即当时她的婆婆、夫姐妹和邻居,何由能知她是处女?   又为什么有此一验?事出诡异,礼部引为笑谈,就又放置了下来。”乾隆不禁骇笑:“他母亲当年嫁入还有身是处女证言?还是婆婆小姑子证明?”“是。”纪昀说道:“臣心中有疑,即着礼部复查,得知竟确有其事——是安氏被劫赎回,陈氏即还帖退婚,所有亲朋好友左右邻舍无人相信她未遭污践,两家姻亲为此反目,诉到彰州府也无法决断,两造人一造拒婚,一造要嫁,闹得沸反盈天举城皆知。陈安氏情急之下,白日素衣闯入陈家,说:‘陈家不要我,是怕我已经破了身子。外边我现今又是这个名声,又要经官动府,我已经走投无路。女人清白不清白一验就清楚,与其在外头丢人现眼,不如在婆婆姑嫂间断个清白,请邻居王妈妈作证——说完直入内室脱衣解裤,验明正身清自……一场轰轰烈烈的热闹传言顿时消弭了下去。”   本来都当是一段笑话,纪昀绘形绘色铺陈渲染,说得惊心动魄,连乾隆都听怔了,半晌才问道:“既是如此,陈安氏原本清白,又苦节数十年课子成名,为什么不能旌表?”纪昀叹道:“她太泼辣了……部里几次议,几位老先生都说,此事难以置信,即使是实情,也是有贞节无淑静,不是安分女人行径,听派人再查,回来说她母亲一直出入富户为人浆洗缝补,是当地有名的‘大脚婆’。时或也进妓院帮工……这样,就更难具奏请旌了。我曾和于敏中议起过这件事。他说‘名教’上的事,宁可严些不可人稍有疵议。立起坊来查出有误,更扫陈家颜面。臣想这么着无论如何都是为索文兄弟好。多少穷乡僻壤深山野林里的女人毫无暇疵终老一世,谁能想起为她们建坊表彰?苦节原为守志,何必孜孜去求那个虚名?私下里也劝过索文,谁想他还是当面奏明了。”   “这可就是俗语里说的了——哪个庙没有屈死鬼呢?”乾隆叹了一声,转脸对颙琰道:   “这都是小事,里头存着一个‘道’字,你可明白?”颙琰忙恭敬答道:“是。据儿子听,陈安两家纠葛各有其理也各有其情。陈氏当生死存亡之时挺而走险,礼部揆情也是据理而言,纪昀、于敏中权衡利弊,也都有不得己之情。据之于天理,揆之于人情,即是道——儿子的见识愚钝,请皇阿玛训诲。”乾隆问道:“难道没有是非?”“回皇上。”颙琰从容答道:“大事国事须是非分明,小事家事宁可朦胧视听。要在取于忠恕之道,不以苛察折衡,或能近于中庸。一存偏执之见就难以公允了。”说罢低眉垂首听训。   乾隆沉吟了一下,说道:“也还罢了,却也不是甚么了不起的见识。你今年整十五岁,正是志学之日听说下学只是闭门读书?朕还是取你这一条,不过,民间有长兄如父这一说,杜门不与兄弟们往来,也就带了偏执之见了。朕带你出来,并非你有什么惊动人的好处——   已经拟定了李侍尧的主考,由他给你似三十篇文章你作,春闱你下场去考一考。”他转脸看一眼随从太监,“你们谁活够了,只管往外说!”   皇子以公车举人身份入试春闱!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纪昀目瞪口呆,李侍尧懵懂发闷傻子似的张口结舌,颙琰那样老成谨厚的人也一脸呆相,都茫然注目这位至尊,不知他葫芦里什么药。   “朕不是好奇心盛标新立异。”乾隆说道,“不讲圣祖、世宗爷和朕,都是办差办出来的,经过多少大惊大险艰难竭蹶,才领略了人间疾苦世事艰危——你们讲,单在毓庆宫听听师傅讲学,看几行圣人书,朕能不能手造今日极盛之世?”他凝视着爬满了藻须样紫藤的宫墙,似乎思虑极深,眯缝着的眼睛幽幽放光……颙璘年岁还太小,颙璇和颙瑆从明日起进军机处参赞行走,学习政务。颙琪朕昨日已经接见,到江南清江视察河务。朕像他们这么大,早就独自出外办差了。朕在高堰,天上雷鸣电闪,大河洪水滔天,暴雨倾盆如注……指挥数万河工堵决固堤——像你们,见那阵仗先就软瘫了!在高邮,命王府护卫连斩三名鼓动闹事暴民——像你们,给你们一只鸡不知道怎么杀,手都发抖,还要替它念《往生咒》!——朕要那些窝囊废物稀泥软蛋阿哥做什么?!——”他突然厉声喝道:“要历练!——懂么?!”   颙琰吓得浑身一个哆嗦,已是苍白了面孔,要跪,看看父亲脸色,没敢。但皇帝问话是不能不回的,因颤着声气说道:“儿子都记下了。儿子下考场也是历练,能知士人甘酸苦辣,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也能从他们口中明了外间世情。皇阿玛,儿子必不辜负您的苦心厚望,做一个有守有为的贤王……”乾隆把目光转向李侍尧,说道:“本来,他进考场也不为希图功名。你是主考,他又没有举人身份,又不愿让礼部知道,怕场里误会了,反倒物议沸腾。你安排一下,他的墨卷若能过了房师这一关,你就取他贡生,也不必顾全他脸面特意取中。会试过后他就到山东赈灾,不要再殿试了。阿哥们平日是不作制艺文章的,叫你给他出题试作,练一练手,不至于出丑就成。”   “如今满京城都是各地来会试的举人。”李侍尧这才明白了乾隆“圣意”所在,满心狐疑消散,一腔忐忑俱安,笑道:“十五爷既要历练,奴才的意思,文章要作,也不妨和这些举子们有些个文事往来,会会文写写诗什么的。晚间就住奴才府里,到会试时随奴才的文办师爷们进场,余下的事就好办了。这么着不显山不露水平安稳妥,只是委屈了爷些。不知道王爷意下如何?”颙琰整日憋在宫里,一步路不多走一句话不妄言,和别个阿哥一样,外面上尊荣光鲜,其实如身在囚牢,巴不得李侍尧这一说,已是听得喜动颜色,刚要答应,乾隆一摆手道:“怎样安排都不委屈!——你们下去自己商量。去吧!”   颙琰随着李侍尧退下去了。乾隆回头吩咐王八耻:“你们退到园外去。”说罢,向御亭旁走去。纪昀楞了一下,蓦地一个念头升上来,皇上有要紧事要和自己说!此时也无从揣测,屏息稳了稳神快步蹑了上去。走在乾隆侧畔,不时用目光睨着他的神色。   乾隆却似乎有点漫不经心,缓缓移着步子在一片万年青花盆摆成的+字不到头花架间倘徉,未了在御亭石阶前站定了,抿着嘴一声不言语。这里北边是一带花房,因天气晴暖,房顶的草苫都卷揭了起来,一排的暖墙上密密匝匝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盆景花卉,吊兰、海棠、西蕃莲、凤仙、云竹、墨西哥仙人掌、荷花令箭、月季、玫瑰、蝴蝶花,各色各样的草药都分圃栽种,在阳光下湛青碧绿郁郁蕴蕴,娇艳不可方物。更有丛梅、馆梅,或箭枝茂生,或桠柯交错、新苞如豆,粘、白、黄蕾艳色横陈……都洒了水的,映着日光像镀了一层透明的琥珀,显得异样精神。纪昀正看得目不暇接,乾隆在旁笑问道:“纪昀,你进军机处多少年头了?”   “啊,回皇上。”纪昀忙道,“连同进军机处学习行走,整二十五年了。”   “二十五年,是一世光阴。”乾隆随手掐一段骨节草,在手指上捻着把玩,又问:“你今年是多大年纪了?”   “臣今年犬马齿五十又六。”   “唔,看上去身子骨蛮好的——朕知道,你不甚进谷食的,照旧还是吃胙肉?”   纪昀满面赔着笑容,心里提着劲回道:“食谷者生,臣哪敢不进谷食呢?《左传》里又讲‘食肉者鄙,未能远谋’——所以搭配着进食。先时初入宦途,薄俸不足食肉,先孝贤皇后娘娘特许臣随侍卫们进食胙肉。其余军机大臣都没有荣与这个恩典,日子久了,也不好吃得太实在。如今只初一、十五两日吃,以示敬诚不忘本,其余日子当值,就在军机处大伙房就食。”   乾隆含笑点头,说道:“能不忘本就好。倒是‘不好吃得太实在’说得有意思——阿桂和你同岁吧?”纪昀道:“阿桂比臣小一岁。”乾隆漫步走着,抚抚大丽花,摸摸龙须草,又到玫瑰丛前扯过枝条嗅那花蕾,直起身子踅到一片空场上,摸摸石凳子,觉得不凉,就阳地里坐下了,又问:“这是什么地方?”纪昀不知他问话用意,便道:“是御花园。”乾隆一阵笑,“你和朕打模糊儿——朕问这片空场,这月台是做什么用的。”   “皇上,这是拜月台呀!”纪昀加了小心笑道:“每年八月仲秋,内苑都要在这里团会拜月,臣等也常常蒙赐荣与的……”乾隆凝视着那座半月形石砌的月台,因为年深月久,月台上的石桌石凳,拜月用的石案脚下,沿落地的石基上班斑驳驳都是暗红的苔鲜,还有不知名的枯藤,无声地沿着墙基,仿佛要向人诉说什么,许久,他叹了一声,说道:“这个地方出过一件大事,外间的人绝少知道。康熙四十六年,圣祖爷在这里家筵释月,八叔、九叔、十叔、十四叔是一拨,二伯伯、三伯伯、十三叔又是一拨,就在这里窝里炮,大打出手……”他脸上带着难以形容的笑容,徐徐说道:“为说笑话说恼了的,体尊也没了,脸面也不顾了,那份子天皇贵胄的雍容华贵温文尔雅都没了,有的打,有的骂,有的吵有的叫,十叔打得头破血流,十三叔当场要撞阶自杀……六十多年了,一晃过去又是今日。朕每到这里总不禁想起这件往事……”   纪昀的心一下子沉落下来:熙朝九位阿哥王爷为争嫡反目为仇,鱼龙翻覆雷霆大作数十年才得平息,他自幼读雍正的《大义觉迷录》就知之熟捻了。却不知这方寸幕后还有过这样一场阋墙恶斗!但他此刻更不知乾隆因何提起这段往事——这是国家不幸,也是家丑,怎么**********************************   第十三章   纪昀毕竟天分极高机敏过人,心里一阵紧思量己回过神来,一撩袍角跪了下去,说道:   “记得皇上御极之初,即下旨令天下收缴《大义觉迷录》,同时诏告天下‘从此以宽为政’。臣以为不是这本书有违碍失实之处,恰恰是为它大真太实了,与皇上以宽为政仁施天下大旨有所不合。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即合大道,亦不可对下愚言之,何况此类天家勃谿内廷争角?臣愿皇上从此不言此事,臣亦从此缄口。我皇上诚孝通天,仁义遍施寰字,内外法度肃然,天下境内隆治。宗室藩篱敦睦,不宜以无谓之思致劳圣躬之神,则是天下之福,臣工之福,皇子阿哥之福!”   “你起来,这又成了奏对格局了。”乾隆笑道:“你是朕的心膂股肱么,朕随意说说的,就这么郑重其事起来。”纪昀没有起身,叩头又道:“皇上,君无戏言。”乾隆“嗯”   了一声,又道:“起来吧。”   纪昀小心爬起身来,正要转换题目岔开了说话,乾隆又道:“风起于青萍之末。也不是朕在这里无病呻吟。圣祖何等天纵英明,晚年只作了一件事,就是《洪范》五福里的‘终考命’!就是阿哥,八叔、九叔、十叔从根上说难道是坏人?大利当前形格势禁,不得已就进了钢网铁阵。朕跟前这些阿哥,没有早早给他们差使,一来朕身体康强,用不到他们,二来‘差使’就是‘权’,给他们权太早,就容易结党生事。但总归不让他们办差,到头来就会变成一群一无所能的废物、饭桶,或者像李后主那样的,只会吟风弄月的亡国之主——你说这事何其难也!”   纪昀至此才大悟了,乾隆特特留下自己,是要咨询这么一件特大政务。这固然是人臣难遇的信任遭际,但也事关天家骨肉亲情,一言之失即是万劫不复之祸!秦二世胡亥之变,蒙恬受难;汉七国之乱,晁错遭诛;说到根上,岳飞惨死风波亭,秦桧只是参赞,真正的原由是宋高宗惧怕这位将军迎回徽钦二宋……自古往这种事里搅和的,十有八九不得善果,其中也不乏才智卓越的贤勇之士!他皱眉思量良久,从容说道:“皇上,此种大事唯是圣躬独裁,外臣岂敢妄作迷言,既蒙皇上垂爱器重,臣有点驽钝想头直奏不隐。皇上虑得太深了—   —康熙朝与乾隆朝是大不相同的,不宜等量齐观。”   “哦?朕事事法天敬祖,以圣祖之法为法,怎么‘大不相同’?”乾隆问道。   纪昀一顿首,说道:“历朝各代兴替,称祖皇帝的只有一位,但我朝却有三位。太祖是肇基之祖,世祖是开创之祖,圣祖名为守成,实同开创,所以也称为‘祖’。皇上万年之后,只能称‘宗’,这就是不同。”他抬头看看,见乾隆笑容呆滞,一个微笑接着说道:   “皇上不必为‘宗’字懊丧,其实史上最为出类拔萃的倒是唐太宗——大凡祖皇帝所遇,都是烽烟四起、天下放荡之时。扑灭各路诸侯,收伏天下英雄,粗定太平。因为收拾金瓯破碎,接的是民不聊生的烂摊子,所以容易见功。我皇上继圣祖世宗谟烈,发太祖世祖余绪,接的是如花似锦的大好江山。入知创业难,孰不知守成发扬更难!皇上文治汉唐之下无与伦比,武功直追世祖圣祖,英明天纵千古一帝已成定论。这就与圣祖大不相同。这是一。”   “嚯,还有二?”乾隆仍在笑,但都已不再“呆滞”。   “不但有二,还有三。”纪昀定住了心,更说得畅若流水:“圣祖早立太子,请阿哥协理办差,各拥重权,当时三藩之乱,继有准葛尔之变,且有台湾作战。虽为的是安邦定国,有形势不得已之处。但阿哥久处藩邸,又有两立两废太子之变异,就酿成夺嫡惨变。圣祖是仁德之主,阿哥,皆非不孝之子,都为形势所迫,演成遗憾,今皇上立极已四十年,有金册注名、宫藏立储制度。阿哥出则专办一差,入则退居东宫读书,并不知大位传之于谁。且皇上春秋鼎盛乾纲在握,阿哥们毓华茂德,父子敦睦内宫熙和。臣以身家性命担保,断不至有狼子野心觊觎大位的,这又是与圣祖大不相同的。   “其三,前明灭亡,原由甚多,皇子分藩而居,户居素餐百无一能也是其一。圣祖反其道而行,各阿哥建牙开府手握重权,与太子分庭抗礼,彼有好竽我有好瑟争胜斗奇难分轩轾。太子失位群龙无首。圣祖晚年倦政,又有太子丧德失行之乱。阿哥们各自雄据,才有后来尺布之忧。今皇上独揽圣裁,并无分权之举,这又是不同之处……臣愿皇上勿以在位日久自疑,也不疑各位阿哥,这就是天下社稷之福了。”   乾隆听得极为专注。这番议论滔滔不绝,有些事他应不是没想到过,由纪昀口似悬河分理详喻,顿时心目为之一开,不禁抚膝慨叹一声,说道:“精当!倘若心怀一毫私念,必定以机密心腹言语揣度朕的心。左一个条陈右一个建议要朕预作防范了!”纪昀说道:“记得初入军机处皇上即有训海,谋国不谋私,举大不务细,臣岂敢忘怀呢!”乾隆若有所思颔首不语。移时,说道:“朕不是无端起疑,宫里眼下有流言蜚语,说是某某阿哥格外蒙受宠赐,某某阿哥已经金册立名为储君,藏在‘正大光明’匾额之后。言之凿凿,某口朕进谒奉先殿,某日已告太庙,某日和亲王弘只和侍卫巴特尔奉金册安置……有鼻子有眼绘形绘色的传言这些无稽之谈。这些话传出外臣那里,心定私议纷纷惊骇视听,不及早杜绝,就演出党争之祸,朕也是不得不关心啊!!经你这么一说,朕是求之过深了……” “怪道的臣见皇上圣容稍见憔悴。莫说宫掖之间,就是寻常草野大户殷实之家,老爷子听见这类话也会不安的。”纪昀笑道:“这类纯属小人造作谣言,乃是鼠窃狗盗行径!历来是太监们的拿手好戏。皇上不必疑阿哥、疑宫嫔,更不必大加张扬追索。只索对太监严加约束,申明家法整束宫禁,消弭反侧乱言自息。据实迫究,本来没有的事反而更加张扬了。”   乾隆轻快地站起身来,伸展双臂甩晃了几下,笑道:“这个朕倒是想到了的,所以接连几天见这几个阿哥,一是历练差事,二是给他们一份安心。就这样,你去办你的差上。今日既有这些话,朕也让你安心。于敏中是个真道学,人是个正派的,只是处世历事稍欠干练。傅恒那个样子,阿桂又远离在外,尹继善又殁了,你们要相帮着,里里外外把差使办好。”说着便踱步出园。   纪昀今日见乾隆奏对和谐功德圆满,原本十分“安心”的,听乾隆这几句话,似乎于敏中说过自己什么话,又似乎交待自己不要对于有什么芥蒂,模棱两可看虚似实的,反倒有点不安起来。但此时情景实不宜再饶舌套问解释,更不能说于敏中处事长短,只好陪着乾隆出园,行礼告辞。至永巷外天街口,看看太阳又看看怀表,还差半刻不到午时,一头惦记着要再去看望傅恒,一头又想是在伙房吃过饭再去!又怕午后滋扰了傅恒。还惦记着文华殿《四库全书》编纂房有几份挑出的违碍书籍,怕吏员们不知道取走编校,重新修订缮写要费不少事……心里转着念头犹豫不决着,听军机处轰然一声称“是!”似乎会议刚散的模样,一个一个官员鹄步呵腰鱼贯而出,有的搓手顿脚活散身子,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议,有的打哈哈说笑离去。见纪昀摆着方步过来,打头的几个都站住了脚,“请中堂安”、“纪中堂好?”   “刚见过皇上么?”‘上回求您的字儿……”一片声嘈杂问询寒暄。纪昀看看,一大半不认识,只笑着点头敷衍,因见自己的门生刘保棋也在里头,叫住了问道:“你不是调到九门提督衙门了么?今儿开的什么会?”   “回老师的话,没什么大事,年年都有这个例会的。”刘保祺也是个佻脱诙谐的,见问,映着眼笑道:“于中堂叫了顺天府、还有我们衙门的司官以上狗头官儿,年关要到,元宵也要到了,一是防火一是防贼一是防白莲教。安置布防的事嘻嘻……学生调出礼部,”老师把我忘了。葛麻子说今晚给师母做寿,我那里没有老师的请帖!这可真是奇哉怪也……”   ‘你调出去原说去了外任,哪里送帖子去?”纪昀一笑说道,又问:“李皋陶在里头么?”   “李帅——李帅今儿没来。”刘保祺无所谓他说道,“军机处这头知会来开会,他说要到通州有事,带两个亲兵和他家的人就走了。我猜他老人家心里不欢喜。”见纪昀看自己,刘保祺又道:“您想啊!李帅虽不是军机大臣,也日日都在军机上行走见驾的。于中堂召集会议,又事关京师年节关防,事先连个商量没有,连个招呼也不打!所以李帅一听他叫,脸色都变了,一句话不说,带上人就走了。”   纪昀想想其中情事确有是理。李侍尧秉性高傲跋扈,于敏中又刚愎得刀枪不入,一人不听一人不信,活似庙里关帝尊神。想着调停也无从措词。因笑道:“侍尧也不至于那么小气的。我知道他奉旨有要紧差使的——上司中有什么,你作属员的不要掺和,这里头人事牵连,不好相处的。”说罢,便不再进军机处,径往隆宗门走去。刘保祺也随步出宫,笑道:   “我这几年先在都察院,又到翰林院,到礼部又到步军统领衙门,混得还是不坏。同年里升到从四品的,我是头一份呢!老师,我是颇有心得呀!”纪昀一边走,偏转脸笑道:“噢,混得有心得?说说看!”   “一是无论上司同行,见面只管说笑;二是无论上司合气不合,谁吩咐什么事,只管朗声爽快答应着;三是点卯应差别迟到,点过卯该会朋友,该串房聊天儿、想游玩,甚或想回家睡大觉侍候老婆,不言声走人,连招呼都不用打!”刘保祺扳着指头如数家珍,满脸嘻笑:“衙门里的差使是橡皮筋,你就两眼一睁做到吹灯也办不完。你任事不作,每日到的早,笑着见上司,他也觉得你‘勤勉晓事’。在部属衙门和道府县这些外官绝不相同,那是‘要政绩’,这里是“不出错”。上司觉得你好,你就是好官。做事愈多嘛……就愈是容易‘出错’,你黑着个脸一心操劳国事忙得马不停蹄,上司非但不领你这情,反而觉得你‘总是出错’,谁抬举你?各衙门长官都是一满一汉,他们合气,反而要费力些,因为你不但要混人,也要混事,混得都觉得你干练随和能办事才成。他们搁气,此说‘你向东’,彼说‘你向西’,这倒好,你们只管说,我想哪去哪——只敷衍得他们觉得‘不是和我过不去’就成。”   纪昀自己每天忙得七荤八素,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办差使,听这番高论,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但又情知刘保祺外圆内方秉性并不狎邪,说的也是实话,一笑说道:“你要碰到老刘统勋那样的上司、或调到刘墉跟前,看你这泥鳅往哪里滑?——我调你四库书修纂上去,大约你也溜不出去。”“那是那是!”刘保祺仍一脸皮笑,说道:“不过我走了这多衙门,各衙门同年朋友也常闲话,并没碰到刘统勋、刘墉那样儿的,秦桧赵高也不见。倒是苏模棱、马糊涂、王混混儿居多——像老师这样儿操劳国事堇忧民生的,如今更没处寻去……”眼见已到西华门,外头车轿林林总总、门口候见官员甚众,顺手灌纪昀一碗米汤,刘保祺已收了嬉笑,恭恭敬敬跟在纪昀身后,老实肃穆又带着微笑,像个刚入学的童蒙跟老师去文庙参拜孔子。直到出门,纪昀笑道:“明日才是你师母生日,是葛承先哄你,要你白跑一趟的——   帖子不给你了,到时候来吧——记住,带文章不带礼,你送礼来,我就轰出你去!”   “者者!是是……学生记住了……”刘保祺唯唯连声肃然退立。待纪昀升轿,方才去了。   李侍尧其实并没有去通州,和衙门里交待一句,他去了红果园。这个地方处在西直门北侧城外,前明时是西厂所在,归内廷秉笔太监管辖,专门替皇帝作耳目的内廷衙门,名儿叫得好听,叫‘司礼监文书处’,其实进去走一遭就知道,这里和“文书”八不相干,倒是“阳世森罗殿”来得更贴切些,什么剥皮亭、植草桩、烹人油锅、钉板刀山、犁人铧……只要十八地狱里寻得出的名目,在这里要什么有什么……无论民间官府,只要这里的“公爷”   儿们探出你有什么“不应”之罪,也不经官动府法司过堂,大到庙堂之事紫衣朱贵人物,小到牧童贩大鸡子尿湿柴的小事,一个不对抓进来,饶你是活神仙也要脱三层皮!常常有夜行院外的,听得里头惨叫号笑、啾啾如闻鬼声,令人毛发森树……太监们一头杀人,又偏偏信神怕报应,就在里头得了一座九天玄女娘娘庙魇镇邪祟。明亡之后这里成了一片榛莽蒿野之地,瓦砾废园荒寒之地、野狐獐兔出没其间,亦时时昼日见鬼见魅的,等闲人宁可绕道儿,不敢随意独身穿行这块忌讳地儿。   六年前李侍尧进京,这里还是一片长草荆棘,密不透风的黄蒿灰菜苕帚野茅长得,人来高,甚至齐房檐峥嵘杂生,几间破房残垣都掩得“风吹草低”才得半露萧瑟之境,但今天来重游故地,李侍尧几乎已经认不出它了:这就是那片长草接天野坟连陌的红果园?——沿草堤一片西厂残垣已经全部拆平,厚厚的腐草层铲除得干干净净,煤碴掺五色土夯得平实,正中一条石南道都用临清砖镶边,善男信女们有的双手捧香,有的三步一跪五步一叩、有的两腮钉上纺锥合十趋步,有的独身、有的合家祈福。许愿的、还愿的、唱道情说姻缘的、看相算命的,并各色卖汤饼小吃的贩子们人来人往。腰挎香袋,口诵神号,似吟似诵,俱都是一脸虔敬之容,来往如蚁趋之若骛,甬道直北是玄女正殿,轨制倒也并不高大,三楹殿门碧瓦金粉,连墙面丹垩一新。庙西侧垛的砖像小山一样,石灰坑料浆热气腾腾,山门和庙墙都没有修整齐整,看样子是香客等金要大兴土木修整扩建。座殿中门南是一座人来高的大铁鼎,鼎前的香灰足有囤子来高。焦火紫焰蒸腾缭绕。进香的犹自争先恐后把成捆成封的香往上垛,离得丈许远就觉得炙面灼身不敢靠近。李侍尧隔门向殿中窥望,也是香烟袅袅缠散,因为暗,都看不清爽,但觉帐幔旗幡层层遮盖。供着一尊女神像,宝相庄严绰约可见。倒是楹上联语是新挂上的,黑漆木地馏金大字在阳光下耀目不可逼视:   神光流移万载叮护苍生福田何遗漏。   灵风追抚四方恤祐黎庶善念如应响   一笔钟王隶书十分潇洒精神,却无横额,无题头亦无落款。转脸向东看,庙祝住的小屋门前摆着一张四脚撑素面桌子,小屋小得像个土地庙,窗上还贴着张黄婊纸告示,桌上摆着纸笔,桌前还有个功德箱,显见是为建庙敛钱的,人来人往甚是嘈杂。李侍尧回头看看,李八十五几个人挤在算命摊子上伸着脖子听讲卦,自踅身到小屋前,看那告示写着:   苦海众生,三毒孽深十恶障重,死后打入地狱受尽苦难,永无出期;在世现报、灾疾重重,人不能堪。玄女娘娘本悲天悯人之慈怀,秉敬法自然之至理,于兹光大山门人天欢喜佳日良辰,广开方便之门,托梦千人指示,许以善行消当世业弥来世业。铜山西崩洛钟东应斯灵如神。南无阿弥陀世尊!南无观世音慈航真人!南无吕纯阳真人!南无济颠大罗汉真人!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道场之上,亿万斯灵神佑护善人信民,切告李侍尧看得“扑味”一声几乎笑出来: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章法,各路神仙都请来给这位娘娘弄钱!却见来捐供奉的人们都是傈傈战兢,有的遍身罗绩珠光宝气,十两八两的出手阔绰,有的衣裳褴楼老病贫弱,三两个制钱也塞进功德箱。两个庙祝也是一僧一道,都是十六八岁周沣同秀的少年,一个合掌一个执拂站在桌边,凡供钱者无论贫富多寡,一律稽首敬礼。李侍尧见来礼拜供献的多是妇女,有的携家带口一大家子来的,都不便问活。在旁等了一会儿,见一个中年汉子双手持着个黄谈纸包儿,拜了又跪,塞了钱又叩头,这才起身。李侍尧跟了几步叫住了:“这位大哥,来捐香火钱的么?”   那汉子眯着眼看看李侍尧,见他穿一身八成新灰市布棉袍、千层底布靴是黑冲呢面儿,上身套着件酱色江绸面大褂也是缝工精细——这身行头说贵不贵说贱不贱,倒似个应试举人,却又年纪偏老,因道:“我是还愿来的——这位爷台是求功名的么?可着您的力供娘娘吧,准给你个效验!”李侍尧笑指着神殿问道:“灵吗?”   “灵!真真实实的灵!爷台千万甭轻慢了神抵啊!”那汉子道:“我是西直门外卖烧土的。我妈病眼,媳妇儿生孩子血漏不止,德生堂的胡大医都说我女人不中用了。头十天我来许愿,好了我女人就好了我一家,愿把我妈压箱底嫁妆贡给娘娘。嘿!这就见效,这就好了!就是这儿的香灰儿圣药,服下去半个时辰,就说肚里受用,一天三遍儿连服三天,血漏没了,颜色回过来饭也能吃,能下地走道儿了!昨个第九天,断了半年的奶水也下来了。更奇的是我妈的眼——女人一吃圣药那日她就眼疼,疼了五天又流泪,紧着吃斋诵念神号,一天好一天,昨儿天不明,在炕上直嚷嚷娘娘托梦给她,说罪孽已经消完,说她的眼也好了。   我还以为她说梦话,谁知一点灯她就叫‘看见了,看见了,真的看见了!甫元慈悲无边大灵大圣九天玄女娘娘!’今儿我先过来还愿,她赶到门头沟姥姥家,要舅舅一家赶紧过来供俸娘娘。这可不是灵异!神圣就在这里头,我有半句假话,叫我一门死绝!”他说得恳切至诚,眼中满是感激神色望着神殿哺噙说道:“媳妇病好,三个孩子就有人照料了,我娘眼好使了,能看个门,媳妇能帮我刨刨烧土拉拉什么的,我们这一家不是又能过活了么?这恩德呀……永世都不能忘了玄女娘娘的……”   他一头说,早已围上一群来看热闹的闲汉。旁边的香客也七嘴八舌讲颂神道灵异,这个说“我老爹的喘气包儿好了”,那个说“我哥的痹病都说过不了年,夜个已经起身进花房侍弄花儿了”、“我娘……\“我姑父……”乱纷纷说得李侍尧直愣神儿,也有不少说娘娘托梦的,都是煞有介事。更有人忙着去捐钱,进殿喃喃祈祷、出来趴跪在香火堆旁揽拢那“圣药”……此刻早已换了别人宣讲神仙灵迹,李侍尧回头看跟自己的从人,里三层外三层挤拥不动都是人,也找不见李八十五,厌着身子挤出来,却见李八十五和小吴子几个都在人圈外等着,和和亲王府的管家王保儿正说闲话磕牙儿。王保儿一眼见他挤出来,笑着迎上正要行礼,李侍尧摆摆手,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我们五爷身子热得邪乎,”王保儿道:“五奶奶急得没法儿,听二十四爷家姨奶奶说这庙神灵签儿应,着我过来求签儿求药。这几日我天天往这跑腿儿。方才见马二傍子也来了,求了个签忙忙的就去了,也不知签上写的什么。”李八十五道:“这儿的签灵应,请爷也去抽一支吧!”李侍尧因见王保儿手里拿着签票儿,取过了说道:“这是五爷的?我看看!”展开看时是一首诗:   五十年来一梦清,黄粱未熟几番惊。   衣裳冕旒与生俱,问君何须卜前程?   保儿道:“我问里头老庙祝,说是上上大吉签。可爷病得颠倒不省人事。这是怎么说?   求爷譬讲譬讲指点迷津。”李侍尧细详词意,无论如何都是凶兆,但事关乾隆亲弟弟生死卜问,他如何敢信口开河?因沉吟道:“五爷是给自己作过几次冥事生祭的,所以有‘几番惊’这一说。详这词意,是让五爷顺天知命,五爷自己就是吉人天相,不必再问前程。”   他说得顺理成章,王保儿心里想知道的仍旧语焉不详。死呀活呀的直言相问他又不敢,接回签子只是发呆。李八十五几个在旁极力怂恿:“请爷也抽一根”,小吴子已颠到功德箱那边代李侍尧捐了香火资。王保儿几个人簇拥着他进殿上香抽签,哐哐摇了几下,跳落出一根,也是一根上上签,换了签票出来看时,上头写道:“朱衣紫贵少年头,从容步履侍龙楼。   欲待凭栏眺烟江,碧水寒枫雨正骤。   下注:   讼事宁 官运平 婚宜迟 慎远行   李侍尧原本是个“姑妄”为之随意消遣的意思,见这签条竟触了心事,凭几个从人解说奉迎着,站着只是发呆。许久才一笑说道:“小吴子说的是,我是最爱上高楼看江色的,不过这回是秋天,景致也有凄寒了些。”说着便往外走。见王保儿要辞,叫住了道:“回去代我给五爷请安,我还打广州给五爷带的有冰片银耳,你回头到我府先给五爷取过去,看等着用。小吴子李八十五他们回头还要找你有事商量——你回去侍候五爷吧!”王保儿连连答应着去了。李八十五凑到李侍尧耳边小声道:“老爷,那个肖三癞子也在这儿——在庙后头指挥匠人们摆料桶码木材,像是个管账的,又像庙里的擅越居士。”李恃尧道:“今日走马观花。回去再说吧——你们把它庙里那张招贴告示记牢了,看外头如果还贴的有,悄悄揭一张带回衙门。”轻轻一顿足,去了。   李侍尧回到衙门风不到已未时牌。偌大的衙门空空荡荡雀啾鸟鸣连个人影儿不见,问守门的亲兵,说衙里司官笔帖式都开会去了,不知哪里召集会议,也不知谁叫走的。李侍尧不禁诧异,几步到书办房问管文案的马书办,才知道都去了军机处,听于敏中布置防务。李侍尧本就心思不畅,窝着一肚皮无名火,闻言不禁大怒。“砰”地举拳一击桌子,笔筒儿、砚儿、镇纸、茶杯、手炉儿齐跳起老高:“你——你是叫……?”   “标标……标下迟本清……”那书办冷不防这位提督突然光火雷霆大作,吓得几乎软倒了。一个顺势溜到桌下跪了:“军军门……这不干标下的事……”他突然疑心李侍尧“是不是犯了痰症”,偷眼看时,只见李恃尧面赤筋暴,脸上麻子都涨得血红,目光却晶滢有神,气势凛凛盯着自己,忙低下头去。   “好,迟本清,你办三件事!”   “是……”   “嗯?!”   “扎!”   “通知大伙房,按人头做饭,这是一。”李侍尧暗哑着嗓子道,“把护卫处、文案处和衙里办杂役的统统编队集合。由你传话,现在出去找人。到军机处开会的,在西华门外等着,回家的分头到家去找。现在是……”他看着怀表,“差半刻不到午初。午末时牌我要升衙。这是二——第三,派人去顺天府,传令给他们府尹。我有奉旨要差,调他们刑名房三个师爷过来听用!”   迟本清听他厉声训令,已是心旌摇动目眩神惊,腿肚子都直要转筋,强宁住了神,回道:“大人,集合叫人传饭都好办。里头还有几位堂官……我只是个未入流,怎么好给人训话呢?请大人亲自……”   “这好办。”李侍尧狞声一笑,拽过案卷撕了一张纸,提笔濡墨写道:   即着迟本清一员,委为步军统领衙恩门大堂理事协办,武秩从六品、提调衙门事务。此令——李侍尧。   交给迟本清,“训话前先叫人宣读这个——你去吧!”说罢踅身去了签押房。   一时便听院中有动静,先是一阵瞿瞿的哨声,饭堂那边破锅似的钟声也响起来,接着听人呛喝呼应,脚步声急促杂沓向南赶去,遥遥从仪门传来列队口令声,衙东的伙房烟囱也滚滚冒出黑烟来。李侍尧站在签押房窗前瞭了瞭,似乎气平了些,嘘了一口气,见小吴子和胡学庸、马玉堂几个戈什哈都站在檐下,叫道:“你们几个进来。李八十五呢?还没回来?”   吴世雄和几个人一边答应着进屋,一边说道:“方才见他和张师爷说话,敢情解手去了,一会儿准来。”说着便见李八十五在前,张永受在后脚步匆匆赶进来。张永受将一张抄好的玄女娘娘庙告示放在案上,和众人却步靠墙后立。   “张老夫子坐。”李侍尧左手两个铁胡桃转得刷刷响,右手抬了一下。说道,“大家都瞧见了,北京风水和广州不一样。有道是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还是父子兵。你们少说也是跟我六七年的了。我想了想,在这里没个官衙儿,他娘的未必有伙房的狗吃得开!八十五即授中军总监,吴世雄你三个授千总实职,带来这三十个弟兄都有武职,都补到巡捕营去做把总!张师爷我给你补个参议道,不过这个职分得叙保请旨。你先来个‘署理’,我告诉一声吏部,具本时候我再见皇上说。”   “谢军门提携!”   李侍尧手指点了点那张告示,接着说道:“既然皇上委我来作这个九门提督,提督衙门就得是我说了算。衙门下辖的两万六千官兵要调动运用得像我这手指头一样,要它怎样动就怎样动!眼下年关将至,各地白莲教天理会活动猖撅。北京京畿天子辇下,不许出一丝一毫差池。现下要弄清这座庙,到底敬的哪路神仙?香客有没有结香堂拜堂主的事?有没有密地演法布道传教的事?没有,那好,我还要给它装金修庙。若有,一是要弄出主传人,二是要防着有人趁年关在京师捣蛋——”手指蒋纸一推又道:“这布告我一看就气味不正!顾天府的人来了,张老夫子和你们四个专门合议这件事,人手不够再到刑部去,看黄天霸的徒弟能不能来帮一手——总之是要把这个年过平安!”   “是!遵军门令!”   “京师不比外省,无令不许妄动!你们要事事请示,听令而行,有事我才能替你兜起来,听见了?”   “是!尊令!”   “你们先到下伙房吃饭。”李侍尧颜色和缓了些,“饭后到大堂摆队,按期归衙的登记。名册,升衙放炮后才到的一律挡在仪门外听我发落!”   “扎!”   众人行礼纷纷离去了。李侍尧至桌前坐了,先给广州家里写了一封平安信,又给孙士毅写信述说来京情形,让他‘勤于差使、谨于行事、慎于小人’,总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却又难以形诸笔墨,想了想,又加了几句:“原十三行归复旧制,乃请旨而后施行。该行刘东洋感激皇恩,筹金十万以为修葺旧衙所用。弟时将赴京,且思此金入衙即为群小瓜分,于地方实无所益,徒得逞宵小辈之欲壑。是以不讳瓜李之嫌暂令家人收存。今公既已到任,合应缴公。弟以为此款项可用修文庙为宜,切请留意勿勿不云”,但这一加,反复看去倒觉更加不妥:这不等于白送一个把柄给孙士毅?——他自问一生为官刚直清廉。就为这十万银子动了心,好比斋公偷吃了狗肉那么腻味。入京处情不能理直气壮,遇事不能通达,就为有这块“心病”。情知外省多少督抚富可敌国,吞这点银子玩儿似的,偏自己就没这本事胆量!终归自己一向有个“好名远利”的名声通国皆知的缘故——算了,专门派人回广州,缴公干净!……这么一想,顿时轻松了下来,将信揉成一团扔了纸篓里。偏转脸看,墙上贴着一张已经泛黄的白纸,上头写着“敬惜字纸”,李侍尧叹了口气,又把那团纸捡出来,晃着火摺子焚化了,这才安心。一时便见迟本清满头冒汗,喘吁吁跑来,禀道:“军门!午末时牌就到,升衙不升?”   “升!”李侍尧恍然间看表,果然短针已指到一,长针也逼近“十二”,霍地站起身来,一边去摘墙上悬着的剑,冷冷命道:“叫门政上头放炮!所有护卫衙役一律执事上岗!”他却甚是仔细,抚冠束带,从从容容衣袍都拽舒展了,将腰间宝剑丝绦流苏都打理得纹丝不乱,这才出门,摇着方步迤逦到大堂后侧。迟本清早已先来一步站在侧门呵腰躬候。   大堂上早已是森严肃杀济济一堂。沿公案桌下四十八名衙役四十八名亲兵戈什哈分两列直延到二堂门口,衙役一律黑红水火棍双手拄地;戈什哈身着补服腰悬大刀目不瞬睫兀然挺立。三十多个书办、笔帖式袍靴楚楚鹄立堂柱西侧,东侧是二十多个武职官员,都是游击、参将职衙,翎领辉煌衣色鲜明植立候命,靠公案左侧是衙内四司堂官僚属,右侧三把交椅,是步军统领衙门三名副都统,是两万余名禁城营兵的带兵管带。因都有副将职衔,位分贵重,所以特设座椅。这些人今日上午有的去军机处会议,散后直接回了家,衙里没了主官营官,下属僚役如乌兽散,有的会局子,有的约同年搓雀儿牌叫堂会。甚或有泡花酒约会被迟本清的人叫回来的。刘保祺是文案司堂官,也站在左侧,左右思量衙里没有什么要紧公务,却也没有大中午会衙议事的例,不知是真有什么要紧事,还是这个李猢狲新官烧火大弄玄虚?想起上午和纪昀西华门说话,肚里想笑,忽然觉得周匝静得出奇,便知李侍尧要出来了,接着便听“咯——咯——咯!”三声炮响,迟本清可嗓门儿高唱:   “大军门升堂啰!”   衙役们都练出来的功夫,“噢——”地齐声呼叫堂威,提线木偶般一齐提足后退一步,接着文官武将们“啪啪”打得马蹄袖一片山响。便听李侍尧脚步声橐橐从东后侧门出来,径升座据案而立。   “请提督大人安!”   庭里庭外上百的人一齐打下千儿去,声音震得大堂嗡嗡作响,院里老梧桐树上一群乌鸦受了惊,“唿”地扑楞起翅膀,飞得满天盘旋。   “诸位起立。”李侍尧脸上毫无表情,干巴巴说道:“三位将军请坐!”   人们似乎松了一口气,北营管带穆阿玛、西营管带阿成、朝阳门管带图门朝上一拱,双手据膝落座。其余文武弁佐归位垂手肃立,不时用目光偷睨公座,李侍尧也坐下了,偏脸吩咐:“迟本清,点名!”   “是!”迟本清轻轻取过案上花名册,不知怎的,他的脸色发白,手也有点哆嗦,犹豫了一下,乍着胆子点:“图门军……门!”李侍尧一挥手止住了他:“点名不带尊称!”   “是……图……门!”   “到!!!”   “穆阿玛……”   “到!”   “阿成!”   “到啰!”   三个人三个答法,一个气如虎吼,一个恬谈自若,一个吊儿郎当,人群中立刻传出“嗤嗤”的偷笑声。李侍尧知道他们这些人,都是满洲亲贵子弟,并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也不理会,心里打着主意,听迟本清接着点:   “李国强!”   “到!”   “冯云罢!”   “到!”   “关效英”   “到!”   一时统计下来,共有十五人缺席未到。李侍尧接回花名册,手指点着问道:“这十五个是怎么回事?”   “回军门。”迟本清自觉办差尽力,显得心安理得,回道:“本衙门各司除了三名请长假的,都知会到了,还有一名借调到四库书房去的,不便通知。大营将官是通知各管带、军门书房师爷按名分级知会的。既然没有来,想必是营务分不开身也是有的。”李侍尧哼了一声,翻着花名册,问道:“穆阿玛,这个游击叫柴大纪,怎么没来?”   穆阿玛听问,忙转身道:“柴大纪是四营管带,负责西直门防务,那里居民外地入京落居的多,四营会同顺大府端了个教匪窝点,抄出许多违碍书籍。礼部奉旨‘就地销毁’,他带人烧书去了。”李侍尧点头,又问阿成:“纪大发、吴诚、苏得贵、冯克俭——这四个是你营里的,他们到哪里去了?”   “出差了……出差了……!”阿成一脸的不在乎,笑眯眯看着李侍尧,“您知道,快过年了。标下大营万数来人,总得弄点吃的给弟兄们打牙祭,一向的规矩不许在北京城里头采购,我派他们到房山、良乡、密云一带乡里买点猪羊山货、打几头野牲口。还没回来呢!”   他是阿桂的本家侄儿,却和乃叔大不一样,矮个子小骨胎儿,一身结结实实的肉肥袍褂都绷得满满的,溜尖的橄榄脑袋稀毛小辫子,抹了一层油似的泛着光,眨着眼像看什么稀罕物似的望着李侍尧。李侍尧暗自吞了一口唾液,刚要问图门,图门扯着大嗓门说道:“一样一样——我派他们西山采购去了,还派了一棚兵去大兴打猎,咱们也得过年不是?”   李侍尧伸手用劲按了一下公案,说道:“派人采购,成——把你的一棚兵给我调回来!   别说你,就是我也没权把一棚营兵调出去打猎!这件事都察院知道了,御史们是要弹劾的!”   “御史?”图门不屑地一扬脸,“御史们现在也忙着到印结局领银子,去户部哭穷撞木钟,借着弹劾敲诈外官是他们的看家本事。我们除了饷还有什么进项?怕他个屁!”阿成也道:“大冷天的,调回来也是闲着!”   他们的话其实都是众人心里想说的,立时引来一片嗡嗡嘤嘤的议论声。有的说“管钱的衙门有钱不求人,管人的衙门有人送钱,我们除了大头兵,有什么?”……“这话是,有门生的靠门生送,没有门生的靠外头送冰敬,谁给我们送?”“闷子监、翰林院是清水衙门,你到人家后院看看,送的那些年货垛成山!”……纷纷纭纭都是揭不开锅的穷话。李侍尧不动声色端坐着,心里掂掇着如何教训这群鱼鳖虾将,忽然见门政上头匆匆进来禀道:“有四位游击刚到,要不要放进来?”   “唔?都是谁?”李侍尧问道。   “一个叫蔡畅明、一个叫罗佑德、一个叫苏得贵、一个叫柴大纪。”   李侍尧便看三位副将,直勾勾盯着一言不发。阿成心里一阵慌乱,强笑着说道:“苏得贵回来了?这家伙——准是带的钱不够,叫进来我训他!”图门也道:“叫进来!”门政口里笑着答应,看李侍尧神色,却不敢出去传叫。   “你去——”   “是!”   “你忙什么?”李侍尧冷笑一声说道,“先问明他们做什么去了,奉谁的差,或向谁请的假,报明了再说!”   “是!”   本来满庭乱嘈的议论突然停滞了,一股凉意袭进来浸得众人心都是一缩。   **********************************   第十四章   一时门政便回庭来报:“罗佑德和苏得贵是去兵部领打靶用的鸟铳火药;蔡畅明是和亲王的包衣奴才,散了营去王爷府请安;柴大纪是去烧什么书,回营才知道衙门开会,就赶着来了。”   “嗯哼?”李侍尧目光霍地一跳,已经黑沉了脸,脸上的麻子都涨得紫红,咬牙狞笑着道:“只有柴大纪烧书情真,放他进来会议——图门、阿成,你两位为什么谎言欺瞒本统领?”阿成在他冷电似的目光逼视下,似乎不安地缩了一下身子,接着便变得嬉皮笑脸,拍拍光脑门子说道:“军门别生气。值当的么?哎呀你看看你看看……我这记性!苏得贵是去领火药了。”图门是个满脸横肉的暴戮武夫,梗着脖子道:“就是领火药也是堂堂正正的差使!我说提督大人,既然会议,有差使你说就是了——难道就就为点名开这个会?”   李侍尧“啪”地拍案而起:满堂人都唬得一个慄悚:“就为点名我也有权召集会议!”   见柴大纪进来行礼,一挥手命“迟到班里”,接着恶狠狠说道:“我有奉旨要办的差使,谁有功夫和你儿戏?昨天晚间已经知会今日升衙议事,你们是何等的轻慢,而且敢当堂撒谎欺蒙本督!”这三人都是副将实缺,挂着副都统衔,品秩仅比李侍尧低半级,向来在衙门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被李侍尧当众指着鼻子训斥,脸都涨得血红,拉得老长。图门霸道惯了的,哪肯受这个气?刷地立起身来道:“你奉旨来点名,发威折腾人么?我也是奉旨来带兵的,于敏中也是奉旨召集我们开会的!阿成、穆阿玛——走,咱们不侍候这爷!”阿成也虎起脸站起了身。穆阿玛想动,又坐了回去。   “封门!”李侍尧厉声喝道:“吴世雄,撤掉图门和阿成的座!李八十五!李八十五!”   满堂都惊怔了,李八十五没经见过这阵仗,吓得两腿发软,半日才结结巴巴道:   “奴……才在!”   “看来不见血,他们认不得我李侍尧。”李侍尧满脸假笑,在一片寂静中说道,“李侍尧与他们二位素昧平生,他们没来由轻慢我。说假话谎报军情,还抬出于什么人抗旨。他们是轻慢军法,轻慢皇上!——去,请出我的王命旗牌!大门口预备着放炮,升我的旗!”他突然翻起脸怪眼盯着李八十五,断喝一声:“发什么呆?去!”   “啊——扎,扎扎!”   死寂的大堂上蓦地一阵恐怖气氛生起。文官武将衙役亲兵倏然间毛发森树,不知是谁心里紧得绷断了弦,一个发晕“咕咚”栽倒在地,更唬得人们一个惊悸。此刻站着的阿成和图门已是面如土色冷汗淋漓,白痴似的瞪着眼如对梦寐。穆阿玛坐在一旁也是面白如纸。一时便听李八十五带两名戈什哈进来,把那件神龛似的宝蓝色令旗供在当案。李侍尧徐步下来恭肃行三跪九叩大礼,起身收了恭敬之容,轻蔑地哼了一声,踱近了图门,用冰冷无情的目光打量着两个吓得魂不附体的将军,声音却柔和了许多:“我方才说了,与你们无怨无仇,今日行法至公无私。你们去后,我自然另有赙仪送到府上。”他回身摆手,恶声命道:“拖出去,不要等后命,立即行刑!”   这一声令犹如平空惊雷掠庭而过,简捷明了斩钉截铁没有丝毫余地。眼见庭口几个戈什哈戎装佩剑,脚下马刺踩得叽叮叽叮进来。阿成头一个撑不住,双腿一软跪了下去,满头豆大的汗珠淋漓而下,哀声恳告语不成声道:“皋、皋陶大大大……大帅……请请请……刀刀……刀下超生……是我噇不黄汤——不不,是我吃屎不长眼……心里怪您多事,顺口敷衍轻薄……”图门先还以为李侍尧只是唬人,心里打鼓脸上硬撑门面挺立,眼见戈什哈们大步走来,一个个凶神恶煞般口露凶光,心里一急也就“扑通”跪倒:“大帅……是我不懂事……想着没大要紧的……嫌您啰嗦……再不敢了……”见李侍尧一脸佯笑仰面朝天不理不睬,几个戈什哈扑上来架起二人就往外拖。穆阿玛心中虽然惊慌,也隐隐有个“敲山震虎”   的想头,听到“不等后命”,已知自己小看了这个心狠手辣的提督,就椅中扑翻身跪倒,扬臂叫道:“慢!”——膝行数步紧紧搂住李侍尧双膝,泣声恳求道:“大人息怒……息息怒……标、标下笨嘴拙舌,不知该怎么求情……这两个人虽罪有应得,一来念及征剿苏四十三有功;二则平日治军办差还算努力,三则您刚上任,他们狗眼不识金镶玉,胡乱冒犯了……虎威。一到任就杀大将,于您也不利不是?且寄下他们人头,以观后效。标下担保他们再不敢了……”说罢,回顾一干将校:“还不赶紧求情具保?” 那二十几个将校这才恍如梦醒过来,忽地一齐跪下,文官们也就跪下。从公案前到二堂口,割麦子似的都倒伏在地,齐为图门、阿成求情。   “你们大约以为,我是虚张声势下马威。”   李侍尧格格笑着倏地一收,“再者说,我这三很筋挑着个枣胡儿头也难以入你们的法眼。   所以,就目无皇差,目无上宪!”他的声音带着金属碰撞的颤音在大庭上回荡,眼睑压着,目光幽幽闪烁,“老子二十二岁前白手游天下,二十三岁天子面试赐进士,二十六岁随傅中堂打黑查山,活捉飘高斩首三千!一主铜政两入金川,草寇杀了无数,违令将官也割倒了十几名。我是天下头一号丘八秀才,这顶子就是人血染红的!跟随万岁爷几十年,深知某虽不才圣明高深,但几诛谬秉公无私。皇上没有不原有我鲁莽的!论起你二人,杀掉你们我要受小小处分,可这煌煌京城天下都城的九门提督衙门,是宿卫宫禁天子安居垂裳治理九州万方的要差,没有规矩还成?嗯?!”   听这凶狠无伦的逼问,所有的头都低伏了一下。   “既然令衙为你们求情作保,本提督也不为己甚。”李侍尧缓缓踱步,旁若无人地在公案前游走着,气沉丹田徐徐说道:“我杀人虽多,本性却是书生,不是好杀之人——死罪虽免活罪难饶——推到廊下,每人四十军棍!不许呻吟呼号!”   在噼噼啪啪的肉刑声中,李侍尧的神情恢复了常态,吩咐众人“请起”,命人将公座搬至公案前稳稳端坐了,说道:“这次圣上召见,蹙额慨叹京师衙门纪律不整衙务废弛。步军统领衙门虽然也缉盗捕贼,也有纠劾查考百官纪律责任。有政务也有庶务,但它说归根是九城防务,有几万兵,是个军务衙门。因此皇上谆淳告诫,要从整饬纪律为首,肃清纨挎习气,给京师各衙立一个榜样。就这一条上说,‘点名’就是差使,图门也说的不错。跟我来的有三十多个人,你们可以问问他们,他们在外头尽有调皮捣蛋撒野惹事的,谁敢点名不到?谁敢这般样跟我轻慢支吾?”   “而今天理会教众、匪徒四处煽惑人心,传布邪教结堂奉香,在直隶、山东、河南已成蔓延之势。京师京畿也是党羽爪牙密布——名为‘天理’,其实仍是白莲教变种流毒!”李侍尧一口南腔北调抑扬顿挫、侃侃从容而述:“西方霍集占之乱正炽,台湾福建教匪啸聚,江北六省水旱频仍人民流离,一旦为教匪所乘,三尺之童皆为敌国,皇上为此焚膏继咎昼夜劳倦,一头是整顿吏治,一头安定民心。这岂是我们臣子荒唐嬉戏怠慢公务之时?京师教匪有异动,唯我是问,这是皇上圣谕,也是我立下的军令状。皇上给了我杀人权,我杀谁?”   他目光凛凛扫视四方,“谁误我的事,我先宰了他狗日的!——奶奶个熊!”   他温文尔雅说着,突然放粗,“丘八秀才”本相毕露,众人不禁憬然相顾。   “我们想过年,教匪们未必想让我们安生过年。这就是形势。”李侍尧侃侃言道,“少不得要大家辛苦一回。我有别的差使,要抓案子,军机处的差使也不能误,所以不能每日到衙视事。我不在,穆阿玛就代理衙务,一要有事立即禀我请示,二要把各营纪律整顿好,闻风即动,无风静如泰山,三是所有文案、书办、各司各堂都把自己手里的差使理清楚,向我禀明施行,按时点卯散衙,不想干,老子就开你的缺!第四条,我们也要过年。明天,我带穆阿玛、阿成、图门巡视各营,兵士们过年的肉、菜、鱼、蛋、被服、武器装备、营务取暖,该用钱的,问兵部要,打出一份余额,衙中文职官员的年货由迟本清会同李八十五统筹采办。总之是年要过好,平安严谨人天欢喜——完了!”   李侍尧说完,一端茶碗起身略一呵腰扬长而去。至侧门口小声交待李八十五:“两件事。叫那个柴大纪进来见我。再就是叫伙房弄桌上好席面,请穆阿玛留步,晚间我给图门和阿成设筵压惊,咱们带的还有精制的棒疮药、云南白药都带些来,让郎中给他们调治。”说完,看一眼纷纷散去的人众一笑去了。   李侍尧在步军统领衙门大逞雄风,四十记杀威棒打得阖衙丧胆。这是大清开国一百余年没有过的新鲜事儿,消息儿不胫而走,第二日便沸沸扬扬传得满世界都知道了。李侍尧一大早来到军机处,便听几个军机章京在门口说笑议论这件事,也不理会,径自进来,却见于敏中盘膝端坐在炕上,一手执笔,一手揉着腕子,恬淡静穆得像个刚睡醒的孩子。因笑道:   “昨晚又是一宿没睡么?我瞧着你眼圈儿发暗呢——”见高云从似笑不笑垂手站在门角,又问道:“等着给皇上送折子么?”   “回李爷的话,”高云从忙赔笑道:“于中堂昨晚一宿没睡,淮北七个县秋天过水,鲁南十二个县是旱灾。直隶清河、献县、宝邸、邢台、三河、武清、钜鹿、沧州教匪趁年关串门儿联络,说是‘普天之下皆兄弟’,兄弟受难不能瞧着不管,分头敛钱收粮收冬衣要送到受灾地儿去。这头于中堂给受灾各县写信,防着教匪派人演法布教送东西收买人心,叫直隶总督衙门巡抚衙门盘查通往外省道路可疑人员,又从河南、湖广调避瘟法邪的药材运往灾地儿。万岁爷四更天就起来,每封信都加朱批,用六百里加急递送出去。我就管来回传递信件和通封书简。”正说着,纪昀也来上值,一见面就笑,说道,“昨儿李皋陶大逞淫威,提督府阖衙魂不附体——纪昀一大早遇见你,今日一天不得吉利!”于敏中倦怠得似乎话也不想说。微笑着点点头,偏身下炕,迈着方步儿解乏,良久才道:“方才王廉过来传旨,大约要出考题了,叫你们一来就进去,还不赶紧去见驾?”   纪昀、李侍尧对视一眼,忙垂手答应一声“是”。纪昀方笑道:“于老夫子也忒道学的了,累极了伸伸懒腰打个哈欠,甚或踢两腿活泛活泛身子,只要不悖礼,就是孔夫子、孟夫子也不禁止的。”于敏中不温不火,只用手捏弄揉搓着印堂眉心,说了句“惯了。从小不敢放肆,有人没人一样。夫子说‘割不正不食’,不是因为肉切得不够四方就没滋味儿,那是修行规矩”。纪昀道:“这也算放肆么?修行是修品,孔子说的是‘道’——陈蔡绝粮那时辰,他老人家饿得肚皮贴着后脊梁,端一盘烧得稀烂的德州扒鸡给他,未必有这个讲究。”   说着一笑,拉了李侍尧去见驾。   二人联袂进养心殿垂花门,便见王廉迎上来,小声请了安,说道:“二位爷消停下子再请见。老爷子方才发了脾气,这会子正在训阿哥呢!你们进去,阿哥爷们脸上挂不住。”李侍尧看看,果见院中侍卫太监一个个都受了惊似的,虾着腰脸色苍白,断了线的木偶似的立着,大气儿不敢出。因和纪昀并肩立在廊下,侧耳静听暖阁中动静。   但暖阁中却没有动静,像一院子人都睡沉了,一些儿声息不闻。两个人既不敢说话也不敢走动,屏息立了足有一刻时分,才听乾隆在里头吩咐:“叫两个畜牲进来!”李侍尧吓了一跳,以为是叫纪昀和自己,看纪昀时,只见纪昀微微摇头摆手,便听殿中王八耻的声音:   “主子爷息怒了,二位爷请进去,多给主子赔着点小心,这就没事儿了……”接着便听谢恩声,起身衣裳悉悉声、脚步声、进殿磕头谢罪声:“儿子们错了,往后再不敢胡逛了。儿子不争气,怨不的阿玛生气。求阿玛息怒,别气坏了身子,儿子的罪过就更大了……”至此李侍尧才知道,是两个皇阿哥犯过,在里头挨乾隆的庭训。   “方才教训了你们那许多,其实你们的错只有一个:忘了身份。”乾隆说道:“忘了身份就是忘了名。圣人设教重名节,要记住‘名’还在‘节’前头,可见是多么要紧!”   “是是……”   “出宫到部里听政,是朕的旨意,这不是过失。到街上走动,只要不为斗鸡走狗寻花问柳,也不是错,看见有妖人演法,本应知会李侍尧或地方官查拿——要那样,朕还要褒扬你们——可倒好,你们和街痞子一样,围观、看稀罕热闹!回到宫里,又和太监一样嚼舌头说新闻儿!”   “是是是!”   “抛开金枝玉叶这一层,你们是国家干城、与国命脉休戚相关,这就是名!”   “是是是!”   乾隆似乎沉吟了一会,又道:“再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们出去,也不和敬事房说,也不向师傅请假。一旦外头有个什么错失,怎么料理?”便听一个阿哥似乎赔笑解说:   “儿子们不敢惹事,想着京师辇下防禁严肃,再不得有甚么意外的。皇阿玛这一教训,已经明白过来了——”“你不明白!”乾隆断声喝止了他,冷笑道:“你这仍旧是混账想头——   谁担心你安全来着?比如李侍尧带兵拿人,连你们一索子绑了游街,你们还做人不做?——   蠢!去问问你们师傅纪昀!”   纪昀和李侍尧二人面面相觑。见王八耻小心翼翼挑起簾子,纪昀忙拽一把李侍尧褂角迎了上去,却见是八阿哥颙璇、十一阿哥颙瑆哥儿两个垂头丧气出来,正想给二人避道,颙璇二人已先避在窗下。颙璇笑道:“纪师傅来了!我们犯了错儿,皇阿玛有旨意,回头过去再听师傅教训……”纪昀笑着点头,未及说话,便听乾隆在里头道:“纪昀李侍尧进来——别理他们。”   “是!”纪昀忙答应一声,又向二人点头致意,和李侍尧呵腰进殿径趋暖阁。一边行礼,一边偷看乾隆脸色,乾隆却没有想象的那样厉颜厉色,案上放着一幅画,是《太宗八骏图》,半展着,还有几块血玉佩环什么的古玩摆在案角,似乎乾隆正在赏古玩,突然叫了两位阿哥大加训斥。他站在炕边,一边翻起那画角端详,一边问道:“你们刚进来?”   “臣等已经进来多时了。”纪昀生怕李侍尧顺口说假话,忙抢先赔笑道:“知道皇上正硺荆山璞玉,皇子方蒙过庭之训,没敢进殿惊动。”“当面教子,背后劝妻嘛。”乾隆一笑说道:“进来听一听,于他们有好处。”李侍尧道:“皇阿哥与臣等也有君臣名分,我们该当回避,给两位阿哥稍存体面。”   乾隆微笑命坐,自己也坐了炕边椅上,舒了一口气,说道:“这个想头不错。李侍尧也长进了。他们出宫到部里,回来绕道去北玉皇庙,听说朕去买过这幅画,也去买了两块玉。   见有个道士施法卖药,大冬天的现剜现铲,种出一棵葫芦,摘了葫芦就倒出药来,也有不给钱的,也施药结缘。围了上千的人看,他们就也围着看,回到宫里还和哥子兄弟们嘀咕他的‘神通’——太没心思了!”‘阿哥爷们过去只在毓庆宫读书,是少了点历练的缘故,臣敢保再不会出这类事了。”纪昀沉吟着说道,“这是师傅们的责任,讲《资治通鉴》时很该提醒阿哥们,留意历代造逆奸邪之徒的聚众蛊惑手段的。阿哥爷们毕竟初涉政治,万岁似乎不必责之过深。”李侍尧道:“顺天府来请示过我,我说没有摸清底细之前,天理教、红阳教这些教匪活动,只要没有骚扰治安,一律不动。摸清首犯窝底巢穴,一夜就连根拔掉它了。   眼下年关逼近,我的差使就是京畿平安祥和度节,不敢败坏了太平熙和盛世景观。京师里到时候朝观的外国人也不少,闹出宋江元宵大闹东京的事来,就坏了皇上的大局,死一百个李侍尧也抵不了这个罪呀!”   “虑的是,想的是,说的是!”乾隆赞赏地看着李侍尧,已是满面霁和,“你这样想就有古大臣之风,不局限于你那个衙门差使了。军机大臣不兼九门提督,是先帝留下来的规矩。因为两个职位权都太重了,责任太大也不能兼顾。你虽不入军机处,军机上有事还是要你来办。听说昨天整肃了一下衙门?整得好!不要怕闲话,不要怕人砸黑砖盘算你。朕从宽为政,以圣祖之法为法,不是要放纵天下这些龌龊杀才官儿。仁育义正相辅相成,也要有一批敢杀敢砍的烈直之臣!如今的庸臣陋吏是太多了,多如牛毛!不能用,也不敢尽都罢黜了。”他轻轻叹息一声,“毕竟这些人是政府根基,要靠他们行使政令啊……”   李侍尧听乾隆这样殷切勉励,心里一股暖流冲腾逆折、血脉贲张间脸都涨得通红,多少天来疑思焦闷、沮丧……蒙在心头的阴霾一扫尽净,欲待陈词谢恩,一时竟寻不出话来。又听乾隆慨叹吏治艰难,更觉治理乏术,不禁暗自叹息,纪昀也叹,笑道:“扬州有轻薄少年套《陋室铭》作《陋吏铭》,不知皇上听过没有——官不在高,有场则名。才不在深,有盐则灵。斯虽陋吏,惟利是馨,丝圆堆案,白色减入秤青。谈笑有场商,往来皆灶丁。无须调鹤琴,不离经。无刑饯之聒耳,有酒色之劳形。或借远公庐,或醉竹西亭。孔子云,何陋之有?——这还只是说盐务之官员,其余牛鬼蛇神为魉为魍就更是一言难尽了。”   “这种事几乎每次朝会觐见都要说说。”乾隆苦笑了一下,“却也只是说说而已,‘而已’而已。翻遍二十四史,吏治中平时多,好的时候屈指可数,总归没有什么一治就灵的药方子……不说这些烦心事了。叫你们进来,是议一议春闱考题。纪昀虽不任主考,学术是好的,李侍尧是个粗秀才,参酌着拟出来封存了,就不再商议这事了。”李侍尧赔笑道:“皇上说臣粗是实。当年我入闱,错把‘翁仲,写成‘仲翁’,成了‘二大爷’,皇上还有诗‘翁仲如何作仲翁?尔之文章欠夫功,而今不许作林翰,罚去山西作判通!’这才去了山西!我听皇上安排,请纪公草拟。”   纪昀一笑,说道:““说到学术,哪个人及得我们皇上?我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反反复复一部《四书》考了几百年,题都出得重复,千奇百怪出花样儿。臣以为今年不要出截搭题,也不想着偏、怪、奇、涩,堂堂正正直出直入的出,只怕他们想破了脑袋也意料不到呢!”乾隆笑着点头,说道:“这么着倒好。别看朕读四书,韦编三绝,真的弄险弄怪出奇出诡编题目难人,未必编派得来的。那桌上有笔,纪昀你记,头一题:恭则不侮——如何?”纪购忙到隔栅旁小桌前提笔援墨写下了,沉思着说道:“这宗旨极堂皇的,和社稷天下相连就更大了。加上‘祝鮀治宗庙’,皇上看成不成?”   “好!”乾隆大为高兴,“就是这样,算一个题目。”转脸对李侍尧道:“你也拟一个来!”李侍尧道:“也要防着有人尽往大处想——‘年已七十矣’,与‘万乘之国,联题,不知可用否?”纪购见乾隆点头,就写了纸上,端详着两道闱题,忽的若有所思,目光一闪微笑了一下,说道:“总是要体尊君亲为上,‘万乘之国’改在前头似乎好些。”乾隆笑道:“随你,你可再出一题。”纪陶说道:“臣的题目是‘天子一位’和‘子服尧之服’,请圣裁。”说罢又重抄一遍双手呈上。   乾隆看了一遍,满意地押了玺印,小心折叠起来,取过一个压金线通封书简,在封皮上写了几个字,把考题封锢了,封口都钤上印,开了靠墙大金皮柜,双手把书简放在上面一格,又锁锢了,这才归位,说道:“这把钥匙只有朕有,太监私启这个柜子是要处死的。题目只有我们三人知道,泄露出去,君臣之义也没了,功劳情分也没了。张廷璐是为这个腰斩的,杀倒在西市,上半身还没死,用了指蘸自己的血,婉蜒连写了七个‘惨’字——你们不要学他!”他脸上带着一丝惘然的微笑,平平淡淡述说了雍正朝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一件往事,说家常话那样娓娓而叙那极阴惨可怖的场景,纪昀和李侍尧只觉打心底里泛上一阵寒意,袭得人直要打噤儿。纪昀勉强笑迫:“国家抡才重典,我们参与机要是皇上莫大的荣宠信任,岂敢见利忘义,以身家性命儿戏?”“朕知道你们不会,不过白嘱咐一句。”乾隆仍是带着那种莫测高深的笑容,下意识地抚着案上那几块血玉,却转了话题:“如今看来,山左山右倒还不如江南安定。于敏中忙了一晚上,也就是部署防止教匪异动这件事,看来朝廷也有‘年关’呐!老百姓是逃债还账不好过,年节人民闹,聚起来不定出什么事,金吾不禁是盛世,禁止百姓社会、祭祀、串街热闹庆升平,那是没有这个理。什么‘天理’教?仍旧是白莲教的苗裔捣乱!西边的军事阿桂掌握,东边是国泰的案子,文事武事都不能出乱子,哪个地方出病,就要稽案追究主官责任,你们要记清了!”   “是!”纪昀忙答应道,又试探着问:“刘墉就在山东,查案是差使,赈灾和铲除教匪的事可否一并办理?”李侍尧也道:“国泰是山东巡抚,现在查他贪贿,虽然没有夺职,他心里忐忑着未必能尽心办差。刘墉也不能把心思放在民政上通揽全省政务。和珅精明强干,请皇上下旨,命和珅全权办理。责任攸关,就不至于互相推诿。”   乾隆想了想,摇头道:“朕看和珅这人,有点精于人事疏于政务的样子。小事办得太漂亮,大事就不见得中用。于敏中既管了这事,无故换人也不好。四阿哥明天启程去山东,就便让他巡视督察就是,也不宜为几个教匪折腾得如临大敌——朕倒是关心春闱,李侍尧要用心选些有用人才上来。真正的硕儒、文学之士,八股文章倒未必作得好。要让考官从文卷里用心体察。你们平日瞧着好的,也可以荐给朕用。”李侍尧笑道,“考生里还是人才济济。   一头臣用心体察,一头也要瞧他们运气。”因将遭锡宝几个人会文的光景笑着说了“我抄了他的信,真是连篇绝妙好辞,上一场毕竟也没能侥幸”。乾隆微笑着,听得很专注,却没说什么,只道:“真有好文章,抄录进呈朕看,能解颐一笑也好嘛!你们跪安出去办事吧。”   “是。”   纪昀、李侍尧答应着行礼,躬身却步退出去了。乾隆嘘了一口气,睨一眼暖阁角的大金自鸣钟。王八耻呵腰小步进来,赔笑道:“万岁爷今儿起得早,昨晚儿又睡得迟,只进了两块云片糕,这会儿准饿了,奴才叫他们传膳成不成?”   “不用了。”乾隆站起身来说道:“朕要过去给老佛爷请安。老佛爷这会子只怕也在进膳,就便在那里进就是了。”说着便更衣,两个宫女紧赶几步过来忙活着替他收拾。王八耻出去传旨知会慈宁宫,抱着件貂皮风毛大氅进来,笑道:“外头天变了,风贼凉的。主子防着热身子出去受冷……”乾隆也不答话,由着他们披上大氅,结了项间绦子,径自出了殿。   果然一出殿门便觉身上乍然一凉,冷风扑上来,衣服也似乎薄了许多。抬头看天,半阴半晴的,团团云块吞吞吐吐托着一轮冰丸子似的太阳若隐若现,宫墙外西南天穹漫漫荡荡一带层云似乎带了阴天味道,移动却十分缓慢,他站在殿门口沉吟了片刻,说道:“王廉到内务府四值库领三件貂皮大氅,要厚重暖和些的,不要带明黄颜色,传旨兵部用六百里加急送西宁,阿桂、北惠、海兰察每人赏一件。”说罢抬脚便走。   太后宫里一如往昔,仍是暖得融融如春。她正在榻上开纸牌,旁边一边跪着定安太妃帮她看牌,还有二十四福晋跪在她身后轻轻替她捶背,见乾隆进来,丢了纸牌笑道:“皇帝来了!训了儿子又来侍候老娘——方才他们过来说了,要在我这里进膳。我刚刚已经讲过,况且今儿斋戒,那些素餐太淡味,也怕你进不香,已经知会汪氏过来给你现炒。你且坐着我们娘们说话,等着,就好了的。”乾隆笑着给母亲请了安,见何云儿和丁娥儿也在,坐在炕下陪着说笑,因笑道:“都免礼了吧——方才说天变了,想着青海那块地气酷寒,赐了貂袍给兆惠、海兰察,这边就遇见你们。好啊,都晋了一品诰命了,这身服色瞧着更是福相了。”   又对定安太妃和二十四福晋道:“你们安生侍候老佛爷,别下来行礼了。”说着在炕沿偏椅上坐下。   “谢主子恩典。”何云儿和丁娥儿到底还是蹲了福儿才坐下。两个人都有身孕,给乾隆打量得不好意思的,斜签着身子半面朝乾隆半面向太后。何云儿是个腼腆的,微笑着不言语,丁娥儿笑道:“皇上的恩真是比天还大一倍!我跟前那个猢狲小子狗儿也封了车骑校尉。昨儿我打发他到他爹海兰察跟前去。我说你封校尉有甚么功劳?还不是皇上体恤你爹在外头冰天雪地里头出兵放马,给皇上出力卖命的过?儿子你听我说,真福气还得靠自个挣,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你给我穿暖和点,到大营里头当个真校尉,一点一点巴结差使往上挣。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你给我们挣后三十年的脸面去。”何云儿也道:“这说的是。我妈娘家那庄里有个黄员外,二十年头里挂千顷牌,宅院一片连一片,黑沉沉地一座城似的,那家的公子哥儿、小姐这屋那屋里去,几步道儿都是丫头搀看。说败落,几年光景儿,房子拆的拆卖的卖。尊荣的不尊荣,体面也没体面了,儿孙们卖浆的、刨煤的、下地种庄稼的各奔前程,挑担子走几百里,谁替他?”说着就笑。   两个人絮语说家常比故事儿,连太后一干人在炕上都听住了。乾隆听得目光炯炯,连连点头叹道:“这些道理听似俗话,真是有绝大一篇文章在里头,很可以讲给阿哥们听听。多听这些,敢不警惕戒惧天命无常么?嗯……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真真的要言不烦!”又对大后道:“八阿哥、十一阿哥来请安过了?大约又是笑丢个脸撒娇儿告屈的?皇额娘有精神就教训他们,懒得说就别理他们——颙璂是身子弱,养着也罢了,其余的要一律出去办差。母亲放心,儿子疼孙子和先帝爷母亲疼儿子的心是一样的。力所能及的叫他们历练,断不至委屈他们的。”   “没有。”太后听得笑了,“他们没有告屈,端端正正请安说了一会话就去了。”二十四福晋半卷着袖子给太后捶背,见皇帝说着话几次瞟自己,有些觉得,已微红了脸。见太后理牌,就势儿歇住了手,放下袖子帮着整牌。笑着对乾隆道:“孙子们都满好的,又听话又有学问,怎么皇上还是不足意儿——颙璇的诗、颙瑆的画儿都刻成了本子,我虽不懂的,瞧着比外头坊里买回来的还要强些儿呢!依我说也就罢了——倒是颙瑆说了,他去看给老佛爷造的金发塔,说是金子仍旧不够使。我说我再捐二百两,老佛爷就笑了,说也不争我那点体己,皇上瞧着哪里再挪动几万两,只怕就宽裕了。”   她是康熙最小的儿子諴亲王允祕的继福晋,满洲老姓乌雅氏,是乾隆祖母的娘家侄女儿,论起辈分是乾隆的亲婶子,论起年岁却才不过二十六八岁。一身干脆利落能说善笑,见乾隆都不大避讳的。乾隆一向在她身上都不大留意,今日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她异样俏丽娇媚。见她巧笑生晕流眄含睇,银铃儿般脆声宜人,不觉心中一动,笑道:“二十四婶说的是——不就几万两金子么?咱们从户部库里搬来使不就结了,连这宫这墙都踱上金,贴上金箔,多富丽堂皇呐——婶子进来不易,今儿有空儿,陪老佛爷多说一阵子话,算代我们孝了,好么?”乌雅氏听乾隆调侃,掠鬓一嗔一笑说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懂的什么,皇上只拿我取笑!你二十四叔这两日病得不好,想同着和亲王福晋云九宫娘娘庙求药。昼儿说那是巫术邪教,咱们这样人家可不能沾那个边儿。他们爷俩儿脾气一样,都说是生死有命,连医生都不叫看!不信神又不看医,那不是等着——”她捂了一下口,“原先回过老佛爷的,老佛爷说就宫后小佛堂里去给观音菩萨上香,守斋许愿,那屋里太冷,这会子在生火呢!”   炕上坐着的太后、定安太妃都是老眼昏花,炕下丁、何两位夫人都是玲珑剔透聪明绝顶的人。见这光景儿二人目光一会意,娥儿便道:“时辰不早了,家里还有一堆事,也要写信给海兰察,说说我们沐浴皇恩,臣妾这就辞了。”太后笑道:“你们很合我的脾性,勤着些进来给我说话解闷儿。”乾隆也道:“家里要缺什么,或者有什么事,进来禀你们皇后娘娘,或者告诉内务府一声。你们见了阿桂夫人,把这个话也说了。”微笑着看二人辞出去,转脸对太后说道:“造这个金发塔是我的心愿,把老佛爷梳落的发都藏进去。儿子知道您节俭,不过这是儿子的孝心,要让后世当太后的都羡慕您老的福气!大清既然现在是极盛之世。这也是极盛的气象么!金子不够想法子再凑,发塔底座掺些银子也使得。和珅现在出差了,这种事他回来办,他有办法!”   说着话,饭菜已经上来,定安太妃便起身辞出。乌雅氏下炕帮着在小案上布了菜,也向二人蹲福说:“去小佛堂。”乾隆吩咐:“告诉汪氏,晚膳在皇后那里进,还叫过去侍候。”又道:“去人到养心殿把镇纸那柄如意送过小佛堂,赏乌雅氏。”乌雅氏谢恩去了,这才坐下吃饭。太后叹道:“我的儿!我虽不出门,外头进来请安说话的也多,也约略的知道些事:不少地府儿出灾了呢!有些传言很不好哟,也要有个开流节源的法子!”乾隆扑地一笑,说道:“母亲,那叫开源节流。‘开流节源,还了得!”   “就是这么个意思。”太后也笑,说道:“如今进项大,康熙爷、雍正爷时候没法比,可出项也吓人!修园子、打仗,那是金山银山往起垛!和珅也不能厨金尿银,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我是人间福都享尽了,一门儿心盼着你好儿孙好,这就能合眼去见先帝爷。咱们自家能省的,用到官中上去也能办不少事救多少人,那不是积德?”   乾隆一头吃一头胡乱答应着称“是”。一时饱了,手帕子揩着脸又漱了口,过来给母亲捏着捶背,娓娓说道:“额娘说的都是正理。儿子心里有数,都记着呢!哪里有灾,儿子比娘还要经心赈济!不但粮食,还有寒衣、防毒传瘟的药,这种事出毛病就不是小事。可恨的是下头这些官,层层儿的装塞自家腰包儿,这里倾盆大雨,到下头就变了毛毛雨!娘听我说,我尽孝一层是自己的天性,一层要教天下人都讲孝道。有了孝才有忠,所以这也是大道理上的事。一个崇文门关税、一个议罪银子,虽说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毕竟隔了一层,不是从百姓身上急征暴敛,数目有限,咱们宽裕了,也给官员们开一条自新的路。这里头也有个‘教化’的意思……和珅军政、民政都不是大才,理财上头别人还是不能及他……唉,天下这么大,事情这么多,要想处处周全也真的是难……儿子还不是为这些一夜一夜的熬灯?”他一边说一边心里感慨:议罪银子和关税内务府抽成入大内使用,其实就是官银入私,成了皇家的“体己钱”,能哄了太后,哄不住外头文武朝臣,只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肯下部议明白诏告,也就是有这份不可告人的隐衷。可紫禁城圆明园等处宫人比先朝增了差不多十倍,又不能明白正道从户部增支银两,不这样也真是没办法。又絮絮说了几句家常,见太后眯着眼有了睡意,小声吩咐秦媚媚:“好生侍候着。”悄没声退出了慈宁宫,看表刚过午初,对守在宫外的王八耻说道:“朕有点乏,要进里头略歇息一会儿,你们回养心殿,叫王廉在钟粹宫门口候着,未时朕回殿办事。”王八耻一干人答应着退去了。乾隆独自散着步子沿永巷向北。在钟粹宫门口迟疑了一下,还是跨步走进了佛堂小院。   其时正将午正时牌,太监们都到伙房吃饭去了,小佛堂的几个带发修行尼姑也都在里院西厢用斋,隔墙只微闻诵经声音,反觉院中更加幽静。乾隆游散着,摸摸这只铜鹤,看看那樽香炉,又隔玻璃看摆在里头的盆景,一眼瞥见乌雅氏盘膝坐在观音堂卷案下蒲团上默坐,便踱进去,笑道:“婶子功课做得虔诚!”   “是皇上来了!”乌雅氏早已觉得乾隆到了,故作惊讶轻呼一声,就蒲团上撑起跪了,磕了头,不易觉察地抿嘴儿一笑,低了头不言声。乾隆随随便便一笑,说道:“刚用过膳,出来散几步。想起婶子在这边给叔叔上香,也就顺便来随喜。二十四叔比朕还小着六岁,打小儿就一道儿读书,骑马射箭都一道儿,想不到就几年不起。”说着,至佛案前拈起三炷香,就佛灯上燃着了,双手插进香炉里,退后一步双手合十,喃喃念诵。诵毕将手一让,说道:“请婶子东厅坐了说话。”   东厅是观音佛堂东边的宴息厅,和观音堂其实相连着的三间大厅,专供后妃礼佛歇息随喜所用。乌雅氏早已瞧出乾隆那点题外的意思,左右看看没人,不禁蓦地一阵慌乱,心头扑扑急跳,觉得脸颊发热,大约已是红了——起身路过门口,见一个小尼姑过来,忙镇定住心神,说道:“万岁爷过来给諴王爷进香。你送点菜来!”这才跟乾隆进了东大厅,陪着乾隆稳几而坐。乾隆也是意马心猿不定,看着尼姑送茶进来,说道:“放着,你们不要过来侍候,朕要静一静儿。”小尼姑嘤声答应一声蹑脚退了出去。屋里静下来,乌雅氏更觉不好意思的低垂着头双手搓着衣角,半晌,吃地一笑。乾隆偏脸瞧着她,笑问:“你笑什么?”   “我笑皇上——”她忸怩着,忽然乍着胆抬起头来,“您念的什么经?我怎么一句也不懂?”乾隆见她云鬓半掩桃色满面亦娇亦嗔作态,半边身已酥倒了,笑道:“不但你不懂,朕也不懂,那是梵语经咒,一为消灾解病二为益寿延年。”乌雅氏俏生生一笑,说道:“听人家说皇上是居士。您这么一祷告,连玉皇大帝也知道了,我们爷的病也就不相干了……”   乾隆放声一笑,说道:“玉皇大帝难说,观世音肯定是听见了……”说着伸手把壶要倒茶。乌雅氏忙起身取过壶替他斟,说道:“这是我们女人的事,您渴了吩咐一声就是。”方要放下壶,乾隆一把揽住,攥住了她的手。   一时间空气好像凝住了。   **********************************   第十五章   乌雅氏一手提壶半身屈着,站不是坐不是跪也不是,轻轻抽手,却被乾隆握得紧紧的,夺手不出。头垂偏在一边通颈都羞红了,半晌才低声道:“皇上……别……看人瞧见了……”乾隆嘻笑道,“瞧见了又什么相干?她们谁敢胡言乱语?把壶放下——怎么这么忸怩?”乌雅氏不由的轻轻放下了壶。乾隆一把便把她揽在怀里。见她满面娇羞闭着眼,已是欲焰升腾,轻轻在她腮边吻了一下,小声笑道:“什么婶子?说是小姨儿差不多……真真是人间尤物,二十四叔大约就是禁不起你这容色,才得的痨疾吧……”那乌雅氏原就不是安分女人,丈夫久病形同居寡,乾隆虽说年岁大些,养护得好,比允祕看去还要小了十几岁,硕身玉立渊亭岳峙的伟男子,这么着揉搓,早已情浓如饴,已是软得一团柔绵也似,羞得头埋在乾隆怀中,喃喃说道:“皇上,这么着不好……就论娘…娘家辈分……您还叫我……小姨呢……”   “朕就说过你是小姨儿嘛……”   “皇上……您这个也不老成的……这么硬邦邦顶人家腰眼……这是啥子东西?……”   “这个么?这是龙根!”乾隆淫兮兮偎着她在腮边笑道,“你不是说‘渴了’?它要喝水呢……”说着,如掬婴儿般抱起乌雅氏到北墙大春凳上,一手紧紧抱着她肩,一手撕掳着胡乱解缚,“朕这阵子忙得这上头没半点兴头,和谁也没这么着亲切过。你能叫朕解乏,功不可没……”说着,全身压了上去……   一时事毕,断云零雨未绝,二人犹自相抱不起。乾隆见她腮边有泪,用舌尖轻轻舐着,问道:“怎么,你不高兴?是怕?”   乌雅氏摇头,说道:“都不是……一个女人,能得皇上这么亲爱,死了也值了……”   “那为什么?”   “唉……您不知道,没法说,怕您听了说我轻佻……”   “怎么会呢?你说罢……”   乌雅氏在乾隆颊上轻印一吻,说道:“起来说话,没的白叫人瞧见。我倒没什么要紧,皇上体面名声儿上不好……”说着二人起身整衣,乾隆见她敞着怀,发髻散落下来半遮着一对白生生的乳房,轻轻替她掩着手指儿拨弄着笑道:“‘软温新剥鸡头乳’,你还真和处女似的……”乌雅氏打落他手,笑着一啐,扣了襟上钮子,十分利麻地绾好头发,又搓了搓脸,俨然又复是个端庄俏丽的贵妇人,颦眉嫣然一笑,向乾隆蹲下身去,“谢谢皇上雨露之恩……”   “雨露之恩!”乾隆哈哈大笑,“这倒也不是应酬套语。”手让着,二人又回窗前坐下。乌雅氏替乾隆换了茶,端端正正坐了侧面,已变得低眉顺目。乾隆道:“方才说了一半,你接着说。”乌雅氏低垂了头,半晌才道:“您知道,二十四爷前头福晋是我堂姐,四十岁不到殁了,我才进的王府。我当时才十八岁,王爷大我三十多岁,起初待我真是‘放在手里怕破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亲得没个白天黑夜的……”她顿了一下,“男人都这样儿,日子久了,他又买了个妾侍叫燕儿,一里一里的就淡了我,任是怎么也不能教他回心转意……”乾隆笑着颔首,说道:“朕明白了。你是怕朕也厌弃了你,是么?”   乌雅氏摇头,说道:“今儿跟做梦似的,到现在好像还没醒。没有想也来不及想皇上将来怎么待我——后来不知怎的,又厌了燕儿。或许是想起我昔日什么好处,又待我好了些。”她咂了咂口儿,不言语了。乾隆原想她不知怎生难为,见她冰冷无味住了口,不禁诧异道:“这有什么难过的?他待你好了,不是很好么?”乌雅氏通脸一红,低声道:“待我好了,他的那……也不中用了——我起初以为是燕儿这蹄子狐媚的,后来才知道他有了男宠,是戏班子里几个杀才误了他。得了——唉,其实是色痨,任是吃什么药,都泼到沙滩上一样儿……皇上您这么着……我又欢喜又难过,难过是觉得对不住他……就这么一次,好么?多了,有了身孕,也是不得了的……”乾隆笑道:“还道怎么难为的事呢,原来为这个!自然是贝子贝勒,有出息就封王,就制度也亏负不了他。”“皇上别忘了大世子弘畅,现今就是贝勒。”乌雅氏帕子在手里绞着,说道:“他晓得他父亲的病儿,我再产……闹起来就甭过日子了。”   弘畅是允祕的长子,乾隆怔了一下,笑道:“你虑得太远了,哪里一度露水风流就招出许多麻烦呢?这种事出来,家里也只有掩住,再没有张扬的道理。爹娘的事儿子管那么细么,子不言父母之过,他敢胡来,朕就能惩治他!”乌雅氏下意识地抚了一下腹部,她已经两个月没有来经癸了,很疑是肚里已经有了,听乾隆这般说,自然心里暗喜,口里缓缓说道:“皇上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我盼有个儿子比谁的心都切呢——只您这么忙,宫里又这么大规矩,也不知哪年哪月才得再见皇上一面……”说着,垂下泪来。 “看看,又来了不是?”乾隆笑道:“你进宫尽容易的,来了告诉秦媚媚一声知会了,朕就能安排见面的事儿。朕惦记着你,没听人说‘侄儿想婶子,想起一阵子’,哪阵子想起来,也有旨意给你的。”乌雅氏流着泪“扑哧”一声笑出来,说道:“皇上可真逗——那叫‘外甥想婶子,想起来一阵子’!说的也不是这种羞人事……”她凝眸望着乾隆,轻声轻语说道:“我听人家说随赫德在西边带兵,逮了个标致大美人儿献给皇上,是回回人,人叫‘香姑娘’,就要送进京了。说是比一比,宫里这些女人都成了烧火棍,皇上可别……忘了我这炉子外头的煤核儿罢?”   这件事是有的,只乾隆想不到外头是这般传言说话,思量着慢慢说道:“说朕多情是有的,说朕好色朕断然不受。你与朕来往不能犯妒忌,这些话定必是宫里那些妾妃们添油加醋说出去的。这个女子确是西域人,论起来和霍集占兄弟还沾亲。她父兄都是深明大义的人,随赫德打到叶尔羌。她的叔叔和哥哥举兵协同官军平叛,立了不小的战功,朕封了台吉的。   她进宫不同于其余嫔妃,是他父兄表明心向中央不肯割裂中华疆土的赤忠心迹。朕还没见这个女子,但无论妍艳,进宫就要封贵妃,表彰她族部这份忠敬,朕也用的是怀柔仁爱之心,这和其他女人不同。后妃们谁敢妒忌,说三道四,朕不但不受,也是不容的——要有人再和你说起这话,你就把朕这话传出去。”“皇上一说我就明白了。”乌雅氏道:“是和亲的意思,有点像昭君出塞?不过这是昭君入塞。蛮好的一件事!”乾隆一笑,说道:“说的好!   昭君入塞——那和出塞大义一样,意味有点不同,断不至于孤雁黄沙飘萍凄凉,那么悲悲切切的。”   这几句话说得意味深长,乌雅氏听得似懂不懂,合掌笑道:“阿弥陀佛,堪堪的我才明白了。这个娘娘进来,是朝廷的大喜事嘿!我还听人说要立太子了,这可不是双喜临门!”   “立太子?”乾隆本来已经要走,在椅上一跌又坐了回去,问道:“你听谁说要立太子,立谁当太子?”说着,恰见王廉在外佛堂门口一探头,摆手道:“有事再等一会奏!”   他言语虽不是厉声厉色,这么着郑重其事,乌雅氏已经吃了一吓,脸上带着笑容,已是加了警觉,说道:“主子,是不是我说错了话?就错了我也是无心的……我是听家里下人说的,问他们哪里听来,他们说是老公(太监)们往府里送药闲聊带出来的言语,有时也派人进宫领赐接赏,风言风语说哪个阿哥爷要升太子……我都不大留心——”“哪个阿哥?”乾隆截住了她话问道。大约因心里震惊,说话得突兀,乾隆自己也觉得了,一笑道:“啊——   你别惊慌。你并没有错。这种话本不该传到你那里,你听见了奏朕,朕还要赏你呢!”说罢面带微笑凝视着她。   “我真的就知道这些。”乌雅氏咬着下唇,认真地回想着说道,“只说是闲话,这耳朵进来那耳朵出去的,并没有认真——当时我也问家人,是哪个爷要升了?他们也都稀里糊涂的,只说有这个风儿。我傻里叭叽的也不晓得干系大,方才信口就说出来了。万岁爷要查,我回去一个一个拷问他们!”乾隆摇头道:“朕在宫里也听到了这个‘风’。不要查——一查就叨登得满城风雨,皇阿哥就谁也不用想安生了。要是偶然听到是谁造作谣言,密奏朕就是了。不言声见怪不怪的,慢慢和息了也就罢了。”说着起身来,转到乌雅氏身边,拧了一下她脸蛋,笑道:“不要想这件事了,‘傻里叭叽’的人就最有福。勤着点进宫给老佛爷请安说话,啊?”乌雅氏一笑,缓缓下跪,看着乾隆出去了,恍惚之间,犹如做了一场奇怪的梦。   乾隆在小佛堂与乌雅氏春风一度,出来但觉浑身松泰脚步轻快。见王廉兀自守在钟粹宫外门口,便问:“是外头有什么事要奏么?”王廉哈着腰道:“方才军机上头纪昀送进来几份折子节略①。皇后娘娘也有懿旨,问皇上在养心殿不在,说有事要奏皇上裁夺。”乾隆问道:“你怎么回话的?”   ①节略:指巨工奏事,为皇帝阅读方便,将文件摘要录出备览。   “奴才说万岁爷在小佛堂给二十四爷、王爷和傅恒拈香求平安。”玉廉赔了小心回道:   “未初烧好了高香就出来。”乾隆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嗯”了一声,一头往翊坤宫走,一头说道:“朕去见皇后,叫王八耻他们过来侍候。你去军机处叫高云从把节略送过来。”说着,已到体和殿前诩坤宫门口,已见那拉皇后的贴身侍女菁儿迎了出来。乾隆不待她行礼,一笑入内,经过琉璃照壁,又穿一带花草暖房,便听皇后说话的声气,都像是正在给皇子们告戒什么:“……指的这几个丫头,都是上三旗里选出来的。你们不是寻常王子公孙,金尊玉贵天下第一。皇上常说人惟自重,夫然后人重之,人惟自侮,然后人得侮之。   福晋就是福晋,侧福晋就是侧福晋,和一般人家一样,讲究的是各安其分各就其位。你们除了福晋、侧福晋,下头姬妾少的也有五六个,还没有个辰足,除了丫头老婆子,还有叫戏子,弄那些事我都说不出口!一则是坏了自己名声儿,叫人瞧不起,一则也伤了身子骨儿,几下里不落好儿,何苦来!”乾隆听着后头几句,像煞是数落自己,一怔之下,才想起那拉氏昨天奏过,要从入宫秀女里选几个稳重些的指给阿哥们作侧福晋。这是阿哥们进来谢旨的说话了。只一笑,跨步进了殿中,果见除了颙琰,颙琪、颙璇、颙瑆、颙璘几个都在,一个个微笑拱立在正殿偏柱下,恭敬听皇后训话,见乾隆进来,几个阿哥收起笑容提袍跪下了,皇后从座中款款立起,笑道:“皇上来了。”就请乾隆坐了自己座儿,自坐了侧边雕花磁墩上,说道:“昨个儿告诉过您的,指那几个丫头给阿哥。这都不是寻常人家姑娘,都是上三旗老人家的,怕他们委屈了人家,叫进来叮嘱几句。”   乾隆接了宫女捧过的参汤呷了一口,把碗放在桌上,隔门见王八耻一干人已赶到,叫进高云从要过奏章节略放在案上,这才说道:“皇后的话朕在外头听了,都是一片婆心,谆谆至理名言。里边说的‘自重’二字,更要着意体味。有句俗话说‘篱笆扎得紧,野狗钻不进’,你们生在皇家,与生俱来的福,只要自家慎独守礼,再没有什么无妄之灾招惹得来。”他觉得顺这个话题,很可以说说谣传太子的事,想了想只能点到为止,因放慢了话说道:“既然各自都分了差使,就要把心思都用在读书和办差上,少和外官有那些不三不四的来往,少听些不三不四的风言风语,外头和宫里有些个希图富贵党援攀结的小人也就收了非分之想。务外非君子守中是丈夫,纵观古今宫闱中父子间离群小倡乱,你不要怪小人拨弄是非,仔细体察那父子相疑兄弟阅墙的缘由,都打不能持正而来。你篱笆扎得不紧,野狗进来狂吠咬人,就上下不得安生。”   几个阿哥听着,这已经和皇后的训戒题目岔出十万八千里,颙璇、颙瑆料必还要拿他们“游玩荒唐”发作一顿,各存着一份躺倒挨捶的心思,却听乾隆道:“阿哥们从大节上说朕看还好。颙璂在病中还抄《古文观止》,给太后抄《金刚经》这就是持正。颙琪、颙璘、颙琰不但办事谨慎,文章也很可观。颙璇、颙瑆的诗词朕也赏识,在部里理事认真又不张狂,很好,很有分寸嘛!”颙璇、颙瑆都觉得意外,伏着身子想偷看乾隆神气,动了一下,没敢。乾隆这才意识到要和皇后的话接印对榫,口风一转说道:“皇后给你们选侧福晋,也是宜尔室家裨益身心的意思。你们都是家国一体的天璜贵胄,‘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是孔子的话,可不好好思量?——去吧!”阿哥们齐叩了头,心里如蒙大赦,脚底下规矩蹈步出去,那拉氏道:“还是皇上说得堂皇明白,我满心的话,说出来口不应心,言寡尤呀什么的,干脆就听不懂。”   “那是圣人特为士大夫说的,贵族说话言语不过分,行动无错误,就能安享禄命。”乾隆笑道:“原本过来进晚膳的,说你有事见我,从这路过,就进来了。”要了笔砚,就盘坐在皇后榻上便看纪昀送进来的奏章节略。却见都是纪昀一手抄写的小楷:   一、榆林厅粮道奏,通往银川道路为风沙掩埋约九十里,请调骆驼驮运军粮,应支民伕脚力费至明春需二万两;   二、河套保德府奏,今冬气寒,黄河结冻比往年为早,为防明岁凌汛之患,请调炸药八万斤备用;   三、兆惠军已至黑水河歇马渡,请调二百架牛皮船应需;四、福建按察使高风梧奏,一技花易瑛余党林爽文潜入大陆传教筹银;五、刘墉已至德州(另发请安折)   六、缅甸国贡进驯象八头;   七、英咭利国使臣枸马利携贡物为太后献寿,请求大皇帝接见;八、……   密密麻麻折页纵一扯老长,都只简捷三言两语注解明白。乾隆指着第二十六条对高云从道:“奉天府尹海宁的一件,这上面注明是弹劾李侍尧的,密封留存,告诉纪昀不再传阅。   把英咭利国贡单送老佛爷挑选,选后全部缴礼部入库。其余请安折子,除刘墉的留下,都送养心殿放着;晴雨表也不要留这里。稍停一刻朕就过去。”说完,抽出保德府的折片看,便伸手取笔。因见皇后不言声递笔,笑道:“你有事只管说,我听着呢。”   “我是说和卓氏的事。”皇后捧着砚往乾隆手边挪挪,“这事不急,只想问她几时入宫成礼,封什么位号,园子那头和宫卫要给她要置住的地方儿。”乾隆迅速例览着保德的奏章,下笔在敬空上写道:“所奏甚是,着该府知道。然地方民工炸凌,易招火药流失浪费。   使用不当,历年皆有伤人等事,且有取火药炸石取利者。着就近移文河曲绿营,责成军伍熟手士兵办理。该府能预作绸缪防患于未然,朕甚嘉悦焉。已着河南、安徽、江南及河道总督衙门有所预备矣。”写完,对皇后说道:“这位和卓氏与别的嫔妃有所不同,她叔父堂兄现在乌鲁木齐打仗,包抄霍集占兄弟,她家在回部里位分极高,素著威望,要给足面子,就封贵妃吧。圆明园依照伊斯兰格式盖宝月楼,就是给她修的。这边禁宫把储秀宫指给她,你们来往也方便些,成么?”   人还没进宫,是阿修罗天女或是黑丑番婆儿面都没见,就有这么大的铺张!那拉氏打心里泛上一股说不清的滋味。但她跟从乾隆几十年了,知道他的秉性,这种事万不能扰他的兴,且是昔年为棠儿的事“犯妒忌”几乎翻身落马,至今心有余悸,见乾隆疾笔批榆林厅奏折“知道了,着由兵部军费支用,钦此”,小心取过晾那墨迹,说道:“万岁这么着安排最好!我也盼着她住的离我近些儿,我们姐儿们说话解闷子方便。我看就把新选来的四十八个秀女补到她跟前侍候。女官、嬷嬷、灯火上人、针线上人、答应、常在,这些近身的人,就从各宫调配。原来预备放出宫的四十个宫人,且就留下再用几年,就是耗费,也很有限的。   这么着可好?”   “你想得已经很周到了。”乾隆凝视着刘墉的请安折子,批了“朕安。天气寒冷,倒惦记卿等羁旅在外……”觉得有许多话要叮嘱,一时竟想不出头绪,索性放了笔道:“可以再选四十个岁数小点的进来。回头叫宗人府、吏部、礼部把未婚的旗员名单送进来,朝夕侍候老佛爷和你的,能好就配给侍卫,其余你指婚就是。不为几个钱,人家姑娘一进宫就十年八年,这里再好也不及在家当小姐姑奶奶。都过了二十五岁了,再磨几年,珠子也黄了。加增了人,钱自然紧,叫王廉他们和内务府商量着,从关税和赎罪银子上挪借一点。等和砷回来回奏了再说,千万不要从户部库银那头打主意。开了例不得了。”   皇后请见,真心想问的是颙璘“立太子”的传言的事。她自己怀胎,生一个殇一个,已是绝了指望,见乾隆满腹心思都放在外头公务上,倒不好开口的,想想难得夫妻单独相处说话,因加了小心,笑道:“皇上方才说阿哥们,又是父子相疑、兄弟阋墙什么的,我听着有些惊心呢!还有说小人们有‘非分之想’——难道有人作怪不成?”   “宫里有谣言说颙璘要封太子,名字都注了金册,放在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后头。”乾隆笑道:“你甭试探,我料你已经听见了。一件,这是没有的事;二件,不能张致得成了‘事’;三件,查到这丛起风青萍,不能留情,寻个别的由头杀一做百!”乾隆语气很重,那拉氏听见“杀”字竟唬得一个哆嗦,已是脸色苍白,听乾隆接着说道:“我还十旺八旺,立什么太子?立太子早了,又像圣祖爷倦政那会样儿,你抠我鼻子我挖你眼,一个个盼着老子兄弟早死快死,有甚么益处?这事于你日后很有干系,不可掉以轻心。”见那拉氏听得发怔,受了惊似的脸上没点血色,乾隆放缓了口气,又道:“十七阿哥是我们最小的儿子,人品学问待人处事都好。大约小人们因我在位日久,从这几条里头揣拟出来的。这么一传,本来就是能,也断不能立国储了——宵小虾徒坏我大事,想起来我就恨极。就是这些,你心里有个数,年关前敬事房、慎刑司他们召集太监时,你也不用多说,只重申一条,太监宫人有妄言国事、议论主子是非者,举报人有功升赏,拿住这些混蛋我生剥了他皮!”   皇后己听得心惊神悸,不胜其寒地打了个噤说道:“我原是想打听一下,看是哪个孩子要晋位,我得多关照些给自己留步儿。皇上这么一说,忒是个惊人!这里头的学问道理恁么大的——要真的他哥儿们闹起家务,人也甭想过安生日子了。皇上这么一说,我倒真的得多长个心眼子呢!”“就凭你这几句话,足证你是老实人。”乾隆笑道,“也不必失惊打怪的,现今这些闲话掩过了也就拉倒。后妃们常在一处,言来语去暗地提醒她们些个就有了。”说着起身,“纪昀他们只怕已经在养心殿等着了,我这就过去,今晚我住你宫里,有话尽能说的。”说罢去了。   纪昀傍晚散朝回府,己是天色麻苍。今天是他夫人四十整寿,虽然严加吩咐不得张扬,但他位极人臣,主持学宫科考不计其数,门生故吏们谁肯靠后?三进大院中女眷在内莺声燕语,男宾在外揖让寒暄笑语联翩等他回来。他一进门便都围了上来,“纪公”、“中堂”、“亲翁”、“老师”、“太老师”,少说有一二十种名目乱叫一气,打躬的作揖的行堂参礼的执手说笑的行礼也是五花八门。纪昀但见满院红灯映着,张张笑脸绽得花一般看得眼花缭乱,好一阵子才定住神,才留意到老状元王文韶、同年探花王文治、亲家卢见曾、翰林院过去一房办事的陈献忠都来了。皇商马二侉子混在一群门生堆里和绰号葛麻子的内务府笔帖式、刘保祺等人大说大笑,也赶了过来笑道:“纪老相公,方才我数了数,好家伙,单是春闱十八房考官、老相公的门生、门生孙儿就占了十个:这一回春闱过后,门生玄孙儿您都有了呢!”   “没听说过还有‘门生孙儿’这一说。”纪昀笑着又点头又摆子八方应酬,对马二侉子道:“听说你要到爪哇国给内务府采办东西,你可要小心,你那银子都从圆明园工程里来,那里头有冤魂——小心翻船了!”马二侉子虽已年过五十,胡须都苍白了,却仍是红光满面,精神矍烁得像个顽童,头摇得拨浪鼓价笑道:“人说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到我这是皇银出在皇身上!万岁爷的福气我托着呢,采办的东西又是老佛爷八十圣诞用的,不但不得翻船,升官发财桃花运如潮滚滚来,不废江河万古流——也未可知!”纪昀听得呵呵大笑,说道:“那好那好!有什么火鸡、烧猪之类的好吃的,装船带回来给我!”因见葛麻子几个人交头接耳嘀嘀咕咕的,便踱过去,问道:“葛华章,你们几个小子,说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葛华章转脸见是纪昀,皮脸儿一笑,说道:“听说师母病,我们家里的原都去了大觉寺烧香许愿的,马师母如今康泰,当得还愿,我们商量着凑份子叫一台大戏,过年时候带上家人来吃老师大户儿!”旁边王文治对王文韶道:“老前辈,你瞧瞧!这真是方以类聚人以群分,纪晓岚是个滑稽诙谐的,就带出这么一群赖皮学生!”王文韶已年过古稀,论起来纪昀还是他“门生孙儿”一脸庄重慈和,听着又是拈髯微笑。刘保棋却是个活宝,对王文韶道:   “太太老师,您甭听王老师的。纪老师那年拿王老师名儿调侃,他是报一箭之仇呢!”王文韶有点重听,侧耳问道:“什么?”   “雍正爷赐给张衡臣老相爷的春联,”刘保祺怪里怪气大声笑道:“纪老师有一回对王老师说‘尊夫人近日新封“光华夫人”可喜可贺!’王老师说‘哪有此事?’纪老师说‘雍正爷亲笔写的“皇恩春浩荡,文治日光华”——文治日光华呐,还不是光华夫人?’——王老师多年都耿耿于怀啦!”旁边人听了片刻方大悟过来,于是一阵哗然大笑。王文治道:   “刘保祺你别说嘴,我们都是你老师呢!一会儿少不了你得磕头。对了,我有一联,‘门生今日头磕地’——你们谁对个下联?”卢见曾是纪昀的亲家,在旁笑道:“这有何难——就对‘师母昨夜脚朝天’,可好?”   这是连纪昀也扫进去了,众人顿时跌脚鼓掌,哈哈……嘿嘿……嘻嘻……有的前仰后合,有的蹲身捧腹,有的掩口葫芦,有的背身噎呛……已是一片笑得东倒西歪。纪昀道:   “昨晚亲翁亲母过来,看皇上赐给我的新袍子,走了之后我忽然来了诗思,念给你们听如何?嗯——”他故作庄重地沉吟片刻,众人止笑听他吟道:   昨夜亲母太多情,   众人都一笑,纪昀接着又咏:   为看新袍绕膝行。   看到……三更人静后,   吟到这里打住,说道:“今儿来的不是老师就是门生,熟不拘礼亲不形仪。是我上辈老师平辈同年的和我同桌,其余散坐自便。门生们送来酒肉一概不拒,也快到过年了,作一夕畅饮也不为过——大家请,上房厢房随便,凉菜已经上来了!”他诗没吟完,忽然安排座席,众人都不免诧异,卢见曾问道:“这诗难道只有三句?”纪昀道:“第四句没什么说的,无非‘平平仄仄仄平平’罢了。”   于是众人又复一哄而笑,随纪昀进上房安席,虽说不拘礼不形仪,各人台面儿自己了然,说笑归说笑,该有的仪节谁也不肯僭越苟且,须臾间已是各自就位。这头家人忙得穿梭似的,高烧绛烛启封开樽,四个筒子炉烧得满屋暖融融的,肉香酒香四溢扑鼻。因王文韶等老宿儒在座,马氏夫人不便出来受礼,门生同年也有二十多个,分拨儿进内拜寿出来,嘻嘻哈哈谈天谈地。有的一副馋相盯着席西,有几个饕餮的便试着想动箸。陈献忠是个黑矮粗墩胖子,绰号“栗子”,袖子捋得老高双手撑桌,满头油光闪闪,瞪着一双小眼睛满桌骨碌碌乱转,鼻子嗅着道:“咦呀——老师的菜真香啊!”马二侉子是唯一没有进士身份的人,因赐着三品顶子,坐在首桌,笑谓王文配道:“您老状元出来,做到文华殿大学士,也是桃李满天下。我也去吃过您的筵席,哪有恁么不斯文的学生!”王文韶莞尔笑道:“一个人一个秉性,我其实也爱这份融洽热闹,只是学不来。勉强做作反倒透着假了。”   一时举酒共贺“夫人寿比南山!”接着便是觥筹交错,下面桌上门生们行过了礼,更是不拘形迹,有拇战猜枚的、行酒令的、说笑话的满堂喧闹。纪昀在桌首把盏劝酒,——双手斟了,给卢见曾使个眼风,说声“方便”便出院来,接着卢见曾也徜徉着出了天井,问道:   “春帆,有甚么事么?”纪昀没言声,转过一道角门,听听厕房里没人,站住了脚问道:   “你原来在盐道上有多少亏空?”   “有个十四五万两吧?”卢见曾偏脸看天想了想,“这里头连高恒手里的呆帐都窝着呢,前任盐道有个五万多,其实我手里只有三万多银子的账——怎么,又要查了么?”   纪昀没有回答,又问:“从信阳府调运茶砖在古北口换三百匹军马的事是你经手吧?有没有茶引”   “有。”   “马匹茶叶数目和兵部、信阳府交发的数目相符不相符?”   卢见曾一听就笑了,说道:“你道还是康熙初年,茶是茶马是马瓜青水白的?单茶叶就分着精茶、细茶、粗茶、茶砖、奶茶……十几个等次呢!不给蒙古王爷的管家塞饱了,谁给你匹马?一路关卡一路剥皮,从信阳到古北口或到山西马坊,你算算是多少路?脚伏骡伕的工银也涨了,不打亏空谁能办下这差使?”   “我不问情由,亏空是多少?”   “也有个一两万罢!”   纪昀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今儿遇到荣王爷,他到兵部户部勘查,司官们回事儿说起了你亏空的事,荣王爷问起了我,‘卢见曾是不是你的亲戚?’”卢见曾道:“五阿哥他懂得个屁!叫他跟我走一趟差看——真是不生孩子不晓得肚子疼——”“王爷是关心!”纪昀一口截断了他牢骚,“都是因为自家人,特意的关照,你反连他也怪上!司官们要回到军机处,我敢不如实奏明?老弟,不要在京泡了,赶紧回任上把差使理清白。出了事我压根护不了你!别看军机处似乎多大的神气,军机大臣是什么?是皇上的狗!不管是狼狗猎狗看家狗叭儿狗,一个失势就是丧家狗!”说着,听见远处有脚步声,便住了口。   二人“解手”回到正厅,屋里依旧热闹得笑语欢腾,只首席桌上几个老宿儒显得矜持稳沉,时而和上来敬酒的“门生孙儿”们碰杯沾唇,说说场中闱墨文卷,讲讲哪家子弟放了什么缺,近日得了什么诗词。见纪昀二人进来,忙拉他们入座,纪昀便问,“哪位又有什么好诗了!”王文治微笑道:“王老师正在批评拙作。记得前年你在圆明园当道,三天没回家,眼都肿了,皇上问起,你说你有个隐疾,不能鳏宿——三天不沾女人,因此眼睛赤肿——你那两个妾,蔼云、卉情不是那次皇上赐你的?我有一阙《浪淘沙》单咏此事——大家都说不才是佳作呢!”说着曼吟道:   昨夜遇神仙,天赐姻缘。分明醉里亦   醒然。今宵做得同床会,连举烽烟。   “这是上半阙了。”王文治接着咏:   眼疾已愈否、卿卿相怜?两柄快斧   砍连连。传于春帆纪学士,此是盐坛!   纪昀听了笑道:“这是实咏,算得你回敬了‘文治日光华’了!”待要细品月旦,葛华章冒冒失失凑过来问道:“老师们有好诗,怎么不叫学生们都鉴赏鉴赏?”卢见曾笑道:   “是太老师说起‘烟锁池塘柳’,是鳏对,晓岚公说世间无鳏对,当年伍次支老先生对的是‘烧坍镇湖楼’,你倒耳朵长,就听见了!”   “卢公这话不对!”葛华章已经有了酒意,摇着通红的麻子脸道,“兔子才耳朵长呢—   —就是‘烧坍镇湖楼’,也含的金木水火土五行,照搬上下,也并不见好——”说着听见陈献忠在偏桌上说笑,晃晃发晕的头,说道:“对了,我有更好的了!献忠是冀州人,又叫‘栗子’,   ①清政府规定,与蒙古以茶叶交换马匹,必须执有内地地方官政府出具的证明。即“茶引”。   ②烟锁池塘柳因偏旁带有“金木水火土”五行,因此极难对应。我出‘冀栗陈献忠’如何?!”说着端起桌上门盅“啯”地一口咽了,“——东西南北中给他对上!”他酒带半醉憨态可掬,如此风趣调侃,一时悟过来,连王文韶也禁不住呵呵一笑。一片哗笑中早已有人把话传给了陈献忠,陈献忠也有三分微醒,晃着过来,笑着给纪昀等人一一斟酒相敬,说道:“老师们别太宠着他,没听说过‘麻子不是麻子,是坑人家’!”众人粲然展笑间陈献忠一拍手道:“甭说嘴,我也有了,就以麻子华章为题我也有佳句!”因拿腔作势踽步咏哦:   犹似明月逢中元,   如何星光更璀璨?   若非尊苑恰同好文章,   老天因甚乱圈点?   咏声甫落,立时一片鼓掌喝彩哄堂大笑。连葛华章也笑得直噎气儿,回桌上夹菜,哆嗦着手夹不起来,一时纪昀转过来到刘保棋这一桌,给陈献忠葛华章等人劝酒,问道:“你们方才嘀咕的什么?我听着,似乎也在说文章上的事?”“这也没有甚么避讳的。”刘保棋笑道:“我们在猜今科春闱的考题。”说着,毕恭毕敬双手给纪昀捧上一杯酒,“来,恭祝老师师母白发齐眉寿比南山!”   “恭祝天子万年!”纪昀笑道:“你们这一桌大都是春闱房官,要好生留意给皇上递选人才!”团团照应着都饮了,又道:“保祺今晚老实,平日这场面上葛华章、陈献忠都显不出来,倒是你今夜像个隐士。”陈献忠道:“他?今晚木讷得深沉!他要调到四库书编纂房去了,和老师是对头儿上下司,自然不敢随便放屁。”刘保祺道:“老师别听他胡扯。换了他,这令子比老师的跟班还老成呢!”他看看周匝各桌仍在热闹说酒令罚酒敬酒,没人留意这边,压低了嗓子说道:“方才黑栗子问我,不知老师族里有没有进场的,我说纪老师是咱们大清第一才子,族里子弟们学问自然都是乖乖了不得,少说也是第二才子第三才子罢!还用着你们几个措大关照?——再说,这也不是说话地方儿呀!”纪昀笑道:“怪道的你们几个交头接耳一脸暧昧之色!今科主考不是我,在这里议议考题也无妨。我没有要嘱托的人,就有,我也不敢——我自己是夹着尾巴作人,子弟和族里我更不许他们飞扬跋扈。上次我一个族侄未给我看他的文章。我指着里头一个‘也’字教训他:‘这个字是最常用的,加水能养鱼虾,加土能种庄稼,加入不是你我,加马走遍天下——这么中平的字,你像是画了一条狼,尾巴翘得老高!’从此他写文章,‘也’字连勾也不敢挑了。”说罢乱语又道:“你们随意吃酒,就是家常些的好。这又不是公廨,那么拘谨的反而不得。”说罢笑着去了。   这其实已是将作弊的暗号都说了,却是丝毫形迹不露,他的这些门生都是精明透顶的人尖子,谁也不再提这事,刘保祺只撺掇着葛华章,“你方才的故事儿没讲完,老师来了打住了。还接着说——难道和坤和这位王妃还有一脚不成??葛华章喝得满脸放光,喷着酒气说道:“有一脚没一脚咱不敢说。这事是二十四爷戏班子里葵官跟我说的——其实王爷后来买的这个妾侍,模样儿远不如福晋标致……”旁边一个叫田汉光的笑问:“看你家三太太漂亮不?”陈献忠道:“你别打岔儿,听葛麻子说!”   “那不能比,我是什么人?王爷是什么人?眼光尺码儿分寸都不一样。”葛华章道“—   —小家碧玉,另有一番情致。撤娇弄痴小意儿温存,王爷的正配福晋万万不能及,就哄得二十四爷朝朝暮暮舍不得离她寸步——却说福晋,听了和大爷的妙计,御掉了凤冠霞披,洗去了铅华脂香,一身淡素青衣荆钗布裙,只闲常料理家务,督责侍候王爷,每天诵经念佛,绝不再来兜揽王爷。王爷偶尔来房,小坐片刻,就催王爷去小妾那边……如此这般三月过后,正值孟春季节,花香鸟语柳拂青丝艳阳天气,王爷照样的要踏青游春。阖府人都集齐了,请出福晋来,你们猜怎么着?”他瞪着眼环周扫视着这些同年朋友,人们也都直着眼盯着等他下文,葛华章一拽桌子道:“变了!变出一个新福晋来!只见她穿一件枣花蜜合色大褂,月白绣金梅镶边儿,石青撒花裤合欢鞋子,汉玉坠子葱黄缨络,刀裁鬓角喜鹊髻儿,一头青丝梳理得光可鉴人,配着一张杏子脸桃花腮,眼含秋水眉黛春山,笑一笑晕生双颊,走一走步摇生香……”他咽了一口口水,“真个是施朱则太赤,施粉则太白,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满府里人眼都直了,这是那个穿着靛青市布褂子,每天指挥众人扫地擦桌子、盘膝坐蒲团容颜枯槁对古佛的福晋?真是秦可卿莲步天香楼,嘿!洛神女乍还洛浦!吱呀呀……”   此刻所有的人都已止箸停杯听得入神。葛华章说得得意,抚案又道:“诸位,这就是易旧移新之计!我学生昔年听说邹思道老先生有过‘登龙十二术’之说,哪里想得到被和砷大人运用之妙如薪火之传,放在情场上,勃谿纷争上竟一样的管用!我敢断言,和坤大人功名赫奕,在座无人能及。”他忽然觉得有点失口,又补了一句:“当然我们老师另当别论!”   纪昀随众人一笑。他没有听前头的张致,只听了一个尾,大致是说二十四福晋夫妇失爱,这妇人着急,求和坤帮着出主意,用“易旧移新”之计重得新宠。但和坤乌雅氏一男一女,外言何由入内,乌雅氏怎样以退为进韬晦待机,如何欲擒故纵消弭反侧,终得夫妇重归于好,都没有听得详细,和坤现在深蒙乾隆器重青睐,在军机处行走,其实和军机大臣一样使用,和纪昀列在同行,这种场合议论他,无论如何也觉得有些不妥。因笑着转圈乱以他语,道:“说人家家事这么津津有味的?还说酒令罢!”   “是!不说了不说了!”葛华章笑道:“罚我一杯酒,我起一个令!”爽然举杯一饮而尽,说道:   青枝绿叶开红花,   我家庭院也栽它。   有朝一日花事尽,   树上结满大疙瘩!   “这是石榴。”葛华章道:“该‘栗子’说了。”众人鼓掌喝彩中陈献忠念道:   青枝绿叶不开花,   我家庭院也栽它,   有朝一日大风刮——   他忽然打住,想不出词儿了,旁边刘保祺推他:“说呀说呀!怎么闷住了?”陈献忠脱口而出:   格罗格罗又格罗!   “这是什么?”上首席中王文韶笑问道。   陈献忠取酒一饮,说道:“是竹——刮风时候就这样。”众人立时又一阵哗然笑语。王文治笑得弯了腰,举着杯道:“我今晚笑得一肚皮抑郁都没了,回去准能睡个好觉。来,为‘格罗格罗又格罗,干一杯!”刘保祺笑道:“我也有了”——   青枝绿叶勺儿花,   单栖风凰不落鸦——   王文韶道:“这是梧桐了。”卢见曾笑道:“不过借意而已。梧桐树上也是什么鸟都有。”刘保祺道:   有朝一日大风刮,   咔嚓!   念完便饮酒,陈献忠便间:“怎么了?”刘保祺道:“这树太大,虫蛀了,折了。”   众人方要月旦评讲,忽然一个家人匆匆进来,在纪昀跟前耳语几句。大家都静了下来,纪昀已经缓缓起身,先向王文韶一揖,对众人道:“傅恒病情极危,皇上有旨命我到傅府诀别。欢会有时盛筵终散。今晚老师和众位赏脸,很尽兴。就此请回步,来日还当奉谢。大家回去要好好办差,忠勤王事,哪个门生都要争口气,不要扫我体面。”   他说着,众人已经起身,纷纷辞行间,刘保祺兀自问葛华章:“王爷出去踏春,你故事儿没讲完,好歹跟我说说……”葛华章随着纷纷人流往外走,笑道:“说尽就没意思了。回去被窝里和你太太研究——总而言之是——折了。”   **********************************   第十六章   因傅恒病重弥留,乾隆下旨辍朝一日。不到辰时,乾隆便吩咐“预备乘舆”到傅府“视疾”。遍宫嫔妃中,贵妃魏佳氏是和傅家源渊最深的,思量若论恩义,无论如何这时候该去傅家安慰安慰棠儿。但昨晚在皇后处请旨,乾隆却没有恩允,只说“这里有个规制限着。朕去已经是殊恩,你们一窝蜂都去,傅家怎么接驾?这会子他们都是心乱如麻,驻跸关防都应付不来。十五阿哥又要出远门,你们娘母子也该说说话,安顿他上路。你就惦记傅家恩情,也不在这些虚礼上头斤斤计较。”因此,魏佳氏一大早盥洗斋素,到佛堂给傅恒上了三至平安香,回储秀宫默默打坐,想着傅府现在不知什么光景,又思量起当年落魄、连天大雪被逐出门,多少悲酸悽惶事,已是泪眼模糊。正在思绪如潮涌动不定,小太监进来禀道:“主子,十五爷来了!”接着便听见儿子不轻不重的脚步声渐渐近来,忙雪涕拭泪换了微笑,吩咐身边一个丫头:“桂香,你十五爷来了,把展子里放着那坛龙井泡上茶!”   说着,颙琰已经挑帘进来,规规矩矩到魏佳氏面前打了个千儿,说道:“母亲安详。我今儿就离京,给您请安辞行。”起身觑了觑魏佳氏气色,又道:“娘脸色有点苍白,是夜来失眠么?又像刚哭过似的。”   “坐罢。”魏佳氏淡淡说道,眼中微波闪动凝视着自己的儿子。这是天下任何寻常人家母亲中极少见到的那种神态。一头说,他是王爷,是载在王府的天之骄子,是国家社稷的擎天梁柱;一头说,是她终生的靠山,是她将来退归太妃之位后的归宿主人。就眼前说,乾隆训诫、皇后训诫、东宫师傅训诫——天子、君臣、师傅都可以“训”诫,那是圣人制在“三纲”里的纲。她这个“母亲”名、位、分,都只能依附在这光焰与日月比齐的辉煌之中寄生仰息,她顶多只能“劝诫”。这眼神里除了那种与生俱来的母爱:怎样、温柔、期待、关怀、牵念……还夹着有一份对皇家严威的凛凛敬畏,自衿身份的尊荣。所有常人歌笑悲喜母子无间的亲近情分,都被这道无形的高墙湮灭殆尽,她就这么端详自己儿子,才十五岁,这么周周正正的,像个小大人。这么大点儿出远门,若在民间,母子相抱痛哭一场也是常事。   但她不能,只是觉得离得这样近,还是太远了,她只能隔“墙”这样努力眺望。   颙琰却万难体会母亲此刻心境,见她这样瞧自己,有点奇怪地看了看自己身上,又抬起头道:“我要出远门了,不能过来请安。路上递请安折子,也不能单列给娘。您得多保重。”   “我吃得饱穿得暖,又住在宫里万事不愁。你甭记挂我,你好了我什么都好,你不好要好也好不了。”魏佳氏收摄心神,回到现时境中,轻吁一口气笑道:“虽说不能单列给我信。你给皇上写请安折子,附一句给皇上娘娘请安的话,我就能见着了,也就心满意足了。”   “是,我记住了。”   “你这是钦差。走驿道住驿站的吧?”   “那是仪仗,照规矩都有的。”颙琰听到母亲言语中的颤声,心头一拱一热,眼圈有点发红,一躬身道:“我和毓庆宫侍读王尔烈一道骑驴走,要顺道看看百姓吃什么住什么,有什么难处。”   魏佳氏一听便笑了,“那有什么看头?你娘就从那里头过来,问我就什么都知道了——   王尔烈?听你跟我说过,三十九年的进士吧?他也是个书生,只能帮你在差使上出主意。我只担心一路吃喝拉撒睡没个知疼着热的人照料。再说听说外头闹教匪,不多带些个人,出事哭黄天也没泪!”说罢又拭泪。颙琰笑道:“娘,你又来了。平日你怎么教导我来?掰着手一五一十,当初怎么走投无路,怎么举目无亲四处遭白眼儿,怎么在人房檐底下趁饭吃……   还是你说的‘人受挤兑本事高’,轮到真个的,你该给我鼓劲儿才是呀!”“我说说也是白说说,笑笑心里畅快。”魏佳氏一边揩试,泪水仍不住地往眶外涌流,“娘那时候儿是没人疼没人怜不得已儿。你是金枝玉叶,娘宁可你平平安安没事儿,不愿你出去独个闯荡。”   颙琰心里滚热,脸上笑着听她絮叨,见桂香捧了中栉来,忙起身拧了一把热毛巾捧给魏佳氏,退回座中说道:“我来看娘,倒招得娘伤心!安全上的事王尔烈自然有安排的,一路官道也没听有什么江洋大盗剪径。您到潞河驿看看就知道了,多少江甫商客、安徽山东的行商,还有广东广西云贵来的,比山东远得多。您说过,我比别的阿哥皮实,儿子难道还不如那些客商?”一顿说得魏佳氏高兴起来,说道:“你就是皮实,不哼不哈的心里有数儿,面情上不大外露的。娘苦寒出身,平日三言两语说着劝着,你比你哥子,还有你弟弟都俭省,能受委屈耐摔打——单是生你,眼看出花儿没指望了,皇上千里迢迢送了个叶天士来,还是救了你的命……我是想,还是得带个有本事常出门的跟着岂不更好?”又叹口气道:“可惜傅六爷病得沉重。不然我带出个信儿,不论福隆安、福康安谁跟你作个伴儿,我也就放心了。” “没有他们跟,儿子照样能办好差。”颙琰说道。他的自尊心受了母亲一刺,立刻脸上微微泛红。福隆安是公主额驸,福康安是棠儿的掌上明珠,都是贵胄子弟,不但奢侈且是自视甚高,自小和颙琰诸阿哥一道读书,骑马打仗领诸贵玩耍,不像别家大臣子弟事事处处容让这几位“阿哥爷”。碍着母亲情面虽没有生分,但颙琰天性深沉木的,心里深处瞧不惯傅家兄弟骄纵傲慢,又隐隐觉得傅家有“居恩”自高的味道,更让人每一念及就受不了,他瞟了一眼母母亲,又怕她吃味儿多心,一笑说道:“他们孝顺傅大爷,跟我孝顺皇阿玛和您是一样的心。别说六爷到了弥留关头,就是小病小灾,我也不忍心割人家的父子之情,”   魏佳氏哪里知道儿子一霎儿辰光动了这若干的心思,一笑说道:“这说的是了。就是这么着,也不图你在外头轰轰烈烈显身立名,平平安安回来我就欢喜。”说着起身进内房,亲手挽着个包儿出来,都是昨日晚间灯下预备的——打开了看,放在最上头的是一封“护身平安符”,米黄布袋上铃着白云观的道篆印,殷红色的,血一样醒目。旁边一个小盒子,魏佳氏挪动了一下道:“这里头是紫金活络丹。那包是金鸡纳霜——你有个疟疾根儿,觉着要犯病的光景儿就赶紧吃……”还有一封一封大小不一的桑皮纸小包,里头小银角子小金爪子、碎银子什么的都有。魏佳氏不无遗憾他说道:“这都是和老佛爷皇后抹牌时零碎赢的。想着要这些没用处,都赏了人了。早知有这档子事,倒该留着给你的。我的月例在这宫里是节余最多的,有三万两在账上呢!只是一动这钱,可世界人都知道了,我倒没什么,给你招来闲话就没意思了……”   颙琰听母亲一一安排嘱咐,似乎浑不知自己是地动山摇的钦差大臣,倒像是小门小户家孩子出远门那般琐碎细小叮咛,肚里只是暗笑,听着听着不知怎的心一直沉落下去,眼中已噙了泪花,强笑道:“钦差秣马食宿,一路都有驿站供应,我稍稍当心一点就是了,娘不必这么费心。”魏佳氏道:“我知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谁背着房子走道儿呢!——家人要个靠实的跟着,一路汤汤水水的好侍候。早知有这回事,我该指个丫头开脸给你。男人侍候人终究不得法。”颙琰笑道:“就有妾也不能跟我的钦差扈从啊!家人是王小悟跟我—   —前年福灵安送我的,人也很机灵的。”   “嗯,我知道。”魏佳氏不再吩叨,退回了座中,凝望颙琰移时,决绝地一摆手道:   “好生办差去吧!”   七天之后,颙琰一行四人已经到了沧州,时值腊月隆冬,枯水季节,朝阳门到通州的运河段干涸得能见河底,顺天府征的民工沿河都是,蚂蚁般清理河床淤泥,过了通州到天津卫码头这一段,运河冻得镜面也似,根本不能行船,他原想一离开通州就另走小道,但沿途人口辐辏城市弥密,地方官早已接了李侍尧的知会滚单,这边八人抬大轿起行,那边城市文武官员已经知道,探马騠骑不绝于道,已在预备迎接钦差——这就是坐轿出巡的一宗儿不好处,坐船可以屏谢官员登船请安拜望,饮食起居与外隔得断,想“私访”一下换上青衣小帽走人便当。在轿上有个“落宿”的事,吃喝拉微不能不离轿,颙琰虽不爱热闹应酬,无奈所到之处,都是一张张热脸蹭着,一车一车好话堆着,也只好随俗敷衍,只传渝“所有酒筵一概不与”而已。直到过了青县,前头运河也还冻着,靠岸坚冰磋硪,河心薄冰凌丝覆盖,已勉强可行座舰。上了船,一颗心才渐渐定下来。   此刻,他坐在钦差座舰大舱里稳几凭栏向外眺望,但见两岸一马平川的原野都在缓缓后移,苍溟溟的天穹下村落萧索,灰得发紫的杂树林一片一片接陌天际,远到极目处像褐色的淡霭散雾,近处掠窗而过的树林中都是荆棘杂草丛生,鸦巢高悬,群鸟在乱坟中无望地嘈鸣着,翩起翩落觅食。只有隔堤远处,残雪斑驳的农田中可见阡陌界碑相连,田中冬小麦约可三四寸高低,在猎猎西北风中波伏抖动,深绿的秀色给这荒寒寂寥的原野略添了几分生意。   听到什么细碎的响动,颙琰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这才留意到从刑部借调来的贴身护卫任季发侧身侍立在自己身后,王小悟单膝跪在舱口,鼓着腮帮子拼命吹那炭炉子,是刚加进去的炭棒要起焰儿,发出了细凑碰撞样的铮铮声音。他没有说话,见王小悟搬来了炉子,一摆手命他退下,只打量这位任季发。   任季发穿一身便服,灰市布长袍套一件玄色套扣背心,扎裤脚挽紧身裤,脚下蹬着一双“踢死牛”桐油浇底快靴。从履历上看已是二十六岁的人,但生就一张娃娃脸,大嘴圆鼻子圆眼一副滑糟相,一看便知是个浑身消息儿一按就动的角色。他跟人出差跟着了,还是头一回侍候颙琰这样嫡脉的“龙子风孙”。他也揣摩不了这位天璜贵胄,一路接见官员,见面执手寒暄拍肩说笑,温存大方得似乎没有架子,退下来沉默着一坐一两个时辰一语下发;吃饭不讲究好歹,不对胃口就放箸,却从不叫厨子训斥重做,穿衣不穿新衣,但衣服稍有污渍绝不再穿——这僻性说怪不怪,寻常这样的却也真的不多。他早已在偷偷审视这位阿哥,见他这样看自己,忙微笑着低了头,悄地里用舌头顶一下上胯,硬了头皮顶他目光。   “你叫任季发?”颙琰终于开口了,语气仍旧那么不温不火,“刑部的?”   任季发如释重负,暗地透了一口气,毕恭毕敬回道:“小人任季发,原是黄天霸门下弟子,跟刘墉和福康安大人出差有功叙保,福大人荐小人到刑部缉捕司挂了个堂官衔儿,其实是个捕快头儿.十五爷不必叫我官名儿,就叫‘人精子’就得!”   “人精子!”颙琰失声一笑,“想来你必是伶俐过人武艺超群的了。”任季发变脸儿笑道:“这就是爷抬爱我了。我是黄天霸的徒孙子,十三个师叔师伯都是跟大人出去办差,死的死伤的伤,囫囵的也都有事。瘸子里头拔将军,就轮到我跟了爷。伶俐不敢说,武艺也稀松。走道儿多些,黑白两路熟些……嘿嘿!”正说着话,王尔烈一撩棉帘子进了舱,人精子便住了口,一脸郑重退回侧边。   这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中等身材略显纤弱.穿一件熟罗酱色长袍,腰里束着一条绛红腰带,白净四方脸下颊微微翘起,透着一股倔强神气,文静的脸庞上一双三角眼,瞳仁黑得深不见底,上边两道眉却甚淡,从中间剔起眉梢下垂,像俯冲升起时的鹰翼——相书谓之“鹰翅羽”,贵器腾达,那是百试不爽的证据,颙琰见他进来,遥指窗外问道:“王师傅,这里看去,外边也很冷的,堤外那些水塘都没有结冰,这是什么缘故——那一大片一大片的地都荒着,白乎乎的,怎么不种起庄稼来?”说着,指了指对面舷边椅子道:“请坐。”   “回十五爷。”王尔烈坐了,搓着冻得有点发僵的手,微笑道:“那是盐碱地,不长庄稼的,这里的水都化着盐碱,所以虽然冷,也结不起冰。正为咸水注进了运河,运河里的冰也就稀薄了。船再向南行,地气偏暖,反而有冰,也为有这缘故。我们家乡辽阳一带也有不少这样的地,不然还真叫爷给问住了。”   颙琰听了颔首,许久才道:“那么这里的人饮食都是咸的了,难道没有治理的法子?”   “我不知道这乡里是怎样的,我们那里大村大镇打深井,还是能出甜水。”王尔烈说道。见颙琰用询问的目光看自己,又笑道:“所谓‘甜水,就是淡水——大抵一场洪水漫地过去,地中碱花融化着冲去可以种点苜蓿之类的饲草,子孙槐刺槐也是能长起来的,可以作烧柴。   泡桐也能栽,能有木材桐油之利……”颙琰听着不住点头,忽然转脸问站在舱门口的随行太监卜忠:“我们现在在什么地面?”   “回爷的话。”卜忠冷不防吓了一跳,忙赔笑道:“咱们在直隶地面儿。”   颙琰一笑,道:“直隶地面还用你说?是哪个县治?”这一问,卜忠便一脸呆相,尴尬笑着答不上来。人精子在旁笑着代答:“前头五十里水路到沧县,咱们没离青县地面儿呢!   爷们说盐碱地,这地方儿还算好的,从沧县向东南大浪淀一带百里没人烟,白茫茫望不到头的大碱滩,跟下过大雪化不掉似的!”颙琰沉着脸听了,说道:“师傅,我们下船——座舰和护卫船停下!”又命卜忠:“你带船只管走。从沧州到德州沿途官员一概免见。我们在德州会齐再作商议——传谕刘墉、和碑、钱沣他们知道。”说毕便忙着更衣。   他这么说动就动,连王尔烈也始料不及。照王尔烈的想法,大舰这么逆水慢行,今晚无论如何到不了沧县,随便夜泊在哪个码头,悄没声上岸住进店里,神也不知鬼也不晓就离了大队钦差扈从——这大白天弃船登岸,给岸上看见了,还怎么“私访”?但他向舷窗外一瞭,便即知道自己的担心多余——外边不但天寒风大,也已经阴晦了,铅灰色略带褚褐色的云,一层一层赛跑似的你追我赶向南疾飞,黄沙尘土秸秆草节或在原野上或追逐肆野,或裹着旋儿袅袅盘转,运河堤东约里许的驿道上绰约可见推独轮车的车伏,挑担子的挑俟,也偶有赶车赶驴走道儿的,都是冻得拱背缩肩统子抱鞭,浑身裹得只剩一双眼,匆匆忙忙赶道儿。运河堤上风大,只见千树万树弱柳摇漾,丛槐荆莽迎风瑟索,更是一个人影儿不见。在这里下船,除了冷些,真的是一双外人眼也没有。思量着,王尔烈也忙着更衣,靠岸桥板已经搭好,人精子和王小悟扶着颙琰下了船,王尔烈也跟着上岸,倒是后船上买来的两头叫驴,牵着拽着死活不敢过那窄桥板,几个王府护卫几乎是抬着才把那畜牲撮弄下来。颙琰登上堤之前,勾着手叫过王忠,仍旧是那种不紧不慢的神态,说道:“这六条护卫船还有我的座舰,有的是我王府的人,有大内的人,有礼部的也有宗人府的,统归你管起来,谁敢泄露我下船的事,按谋害钦差的罪,杀无赦!”   “啊扎!”王忠不知冷的吓的,双腿哆嗦着软了一下,忙道:“奴才遵王爷的谕!只是上头内廷要有谕旨,奴才到哪寻主子呢?”颙琰冷冷说道:“我自然派人和你联络——开船吧!”   浩浩荡荡的钦差船舰无声无息一滑开动了,桨声橹声在澹澹泊泊的大运河中逶迤南去。   颙琰似乎高兴起来,站在堤岸高埠上,听凭西北风把自己的辫梢袍摆撩起老高,孩子似地轻抚着荡来荡去游丝一样的垂杨柳条,兴奋地嗡动着鼻翼,尽情呼吸清冽沁寒的空气,笑着对王尔烈道:“师傅,我就最爱到这样的地方儿,天高地阔自由自在,没有保姆丫头环围,没有太监谙达呼拥——”王尔烈笑道:“也没有师傅督促读书,听讲学听得昏昏欲睡。”   “是。”颙琰微笑着点头,沿斜径下堤,一头说道:“我兄弟们说起来金尊玉贵,其实论心也是个苦,就那么个紫禁城,那么个王府,串来串去千篇一律。外官们进来看,这是巍巍天阙,龙楼凤阁金碧辉煌,似乎是夭堂,见惯了也就乏味,红墙黄瓦四角夭而已。每年秋弥,到木兰去,到热河去,到奉夭去,面儿上庄重,其实兄弟们个个心里欢喜得没法形容儿。就是木兰野围、避暑山庄、奉天这些地方虽好,毕竟还是皇家禁苑,一旦有雕饰痕迹,就失了自然真趣。我倒觉得这田园野村更好呢!”说罢绽容而笑。   “我听晓岚公说,圆明园里也要设计一处村落,一切仿民间样式。”土尔烈笑道:“听说酒坊、肉肆、饭店、戏院、茶馆一应俱全。将来建好,十五爷带我也进去观赏观赏。”颙琰摇头道:“可见皇上也寂寞,缺什么什么好——那也没什么意思,都是假的,村汉是太监、村姑是宫女,一想就腻味。已经有个模样儿了,回京我带你们瞧瞧就知道了,这是皇上读了《红楼梦》,跟大观园里的稻香村一个模子。”   颙琰一边说笑,时而弯下腰看那麦苗,时而手搭凉棚眯着眼远眺。走路腿也抬得高了,很像想要手舞足附一番的模样。他一路寡言罕语稳平沉重,众人不能领会他此刻心境,只是微笑注目。但颙琰一刹快心,立时想到了自家身份,向王尔烈自失地一笑,说道:“我有些忘形厂。”怏怏地垂下了臂,规矩蹈步序序而进。   下了官道往前走,来往行人轿车货车就多了。王尔烈请颙琰乘一头驴,另一头驮着行李包裹,王小悟管牵驴,人精子打前,他陪在颙琰身畔迤逦走路,像煞了是带着账房先生收债的土财主少爷下村光景,连过几个村都没有留步,颙琰一来好奇,二来也是有心人,每到一村都要上小悟进人家讨碗水来尝,果然有的甘淡,有的又涩又咸。他不好贸然闯进人家,外头“走驴观花”看那些庄户人家,尽管出来挑水的喂牲口的汉子衣裳破旧肮脏补丁连缀,拧着小脚虾着腰端簸箕喂鸡的老婆婆也都神色安详,偶尔穿巷而过的骡车马帮蹄声得得驿铃叮叮,夹着犬吠过客母鸡鸣蛋种种嘈杂,看去也是安泰平静,不像冻饿潦倒得过不去日子的光景。派王小悟去问了问路,果然这里还是青县县治,王小悟扬着驴赶棍指着南边道:“再走五里就到沧县黄花镇,逢双大集,镇里饭铺骡马店干店都有,咱爷们就宿在黄花镇,明日晌午错就到沧县了。”   四个人赶到黄花镇,已是西正时牌,集刚刚散场,背搭裢的、挑担子的、赶牲口的乱哄哄离镇而去,满街遍地的牛驴骡粪蔗渣柴屑混在浮土泥沙中,片石烂砖垒起的汤饼锅灶兀自余火未尽青烟袅袅。人精子连问几家大门面客栈,俱都是“客满”,细打听才知道都住的沧县和沧州府的衙役,为因“皇子十五阿哥爷奉旨出巡山东”,这里紧临运河,是必经之道,府县连日倾巢出动维护治安,镇里大店都住的这些人。颙琰听得好笑,说道:“倒不晓得他们这么张致的,咱们怎么办呢?”王尔烈道:“他们也是好心,勤谨奉差总是不错——看后街有小店,寻两间房胡乱住一宿,只要洁净就成。”颙琰中午在船上只吃了一盘点心,走了这老远的路,早已饥火中烧,眼见前头大店中进进出出吆吆喝喝都是圆帽子蓝衫衙役,又雅不愿混迹在这些人中间吃饭,一展眼见左近一个小铺,草顶瓦檐只两间门面,门口靠一块门板,白粉写着“留饭”二字,门前打扫得十分干净,因指定了道:“小悟子去定房子,我们在这里吃饭等着。”   “是啰!”   小悟子答应着撺蹦去了,人精子在门口拴马桩系了驴缰随王尔烈、颙琰进店看时,其实是两间在前,迎门通着后边还有两间暗房。老实说话这不能叫“店”,只是个临街住户,摆摊儿卖粥饭的人家。店面里堂陈设十分简陋,靠西墙两口风箱柴锅烟囱通向屋外,像是一口锅造饭一口锅炒菜,旁边支一个案板,四张矮桌旁摆着十几张小杌子,是供客人坐着吃饭用的,桌凳地面都抹扫得十分清净。也没有伙计,只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统着一袭粗青布老棉袍,挽着袖子正在洗碗。见他们进来,老汉忙揩了手,一唱老实巴交的样儿哈腰赔笑道:   “三位爷台来了?请随意坐。我这儿寒磣得很,只有家常饭菜,白面饼子卷葱蘸酱,粥是现成的,还有自家腌的小菜,想吃面条儿现做。眼下大冬天儿也没什么鲜菜,蔓菁萝卜白菜,也有鸡子儿,随意炒点给爷台们下饭。”人精子自到锅边搅了搅那粥,尝了尝回身笑道:   “二位爷,是黄米绿豆粥,水也不好。连肉也没有,咱们换一家吃吧。”颙琰见老汉一脸失望,木着脸呆笑不知所措,倒觉不忍的,出笑道:“这里也还洁净安静,我有素的就成。你们要吃肉,叫老板去买点熟肉过来也是一样。”说着便坐,王尔烈也坐了,说道:“我也不用吃肉。现成的吃饱就好。”说着老汉已经提茶出来,每人斟上一盅,又问人精子:“爷要什么肉?卤猪头?五香羊头?还是牛肉?要多少?”   “要五斤熟牛肉。”人精子无所谓地随口说话,“要淡的。你这里有酱蘸着吃,也就差不多了。”颙琰端着茶一呷,正要说话,听见这话不禁一怔。王尔烈也瞪圆了眼,迷惑地看人精子,不知他是玩笑还是真的。人精子见老汉目瞪口呆盯自己,笑道:“我又不是怪物,怎么这样看人?——这里没有卖牛肉的么?”老汉这才醒过神来,连连呵腰道:“啊——有有有!是我没见过世面,不知道爷恁大饭量的,叫爷给吓住了。”回身向里屋叫道:“惠丫头——到后街季家汤锅上端五斤牛肉来——一会客人付了账就送钱过去!”   接声儿便听里屋“哎”地答应一声,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挑帘出来,高挑身材杏子脸,乌鸦鸦一头青丝,又粗又亮的大辫子直垂到腰肢,青布大褂月白撒裤滚着绣梅镶边儿,一身爽净利麻出来,只看了王尔烈三人一眼,走到老汉身边小声道:“这半个月赊了人家二百多文呢!我娘抓药的账也没还,就是人家不张口,我也不好意思的……”说罢转过脸,大大方方给颙琰蹲了个福儿,说道:“爷们吉样!我们实在是小本生意,没不过脚面的水,不怕爷笑话,得请爷赏了钱,才好开口买肉回来,爷们包涵些个。”颙琰生在深宫,养在王府,身边丫头多得叫不过名字,也向不在这上头留心。这样头遭渎面相对,那姑娘黑瞋瞋一双瞳仁凝视自己,顿觉浑身不自在,忙着掏袖子摸荷包,才想起钱在驴搭包里。人精子早已递过半两一块小锞子,笑道:“这个连欠他的债都还上了。瞧你一家子也是老实人,不用找了。”   惠丫头接了钱,忽闪着眼看了看三位客人,忽然脸一红,变得有点忸怩,躬腰一敛衽,细声细气道:“谢大爷的赏……你们是菩萨心肠,老天爷照应着爷们呢……”说罢匆匆去了。   这里老汉摆出饭来,白面玉米黄白二色煎饼焦脆喷香,另有葱白儿、姜丝、醋胳蒜苔儿、红椒,芜姜,大酱碟儿里兑了小磨香油,还有生腌芹菜、豆腐丁儿、青白翠红满案扑鼻儿香,颙琰平生没吃过这色饭菜,葱蘸酱加小豆腐卷了玉米面煎饼,人口但觉齿颊生津。王尔烈吃了一口,便连叫:“好,好!就这腌菜也和我东北不相上下!”老汉在旁吸着旱烟看他们吃饭,说道:“只是这地分儿水不好。我们吃惯了也没什么,外来人消受不了。”人精子却似乎不在乎那碱水稀饭,煎饼卷葱猛吃,稀饭猛喝。   闲话吃喝中颙琰才知道这家姓鲁。淄川老家前年闹蝗灾落居这里,近村开了五亩碱地,变卖了行李家当在临路盖这几间房,专门照应驿道过往脚伕车把式挑担推小车一应苦作行人。颙琰因问:“既然碱地能开荒,你多开些地不好?五亩能有多大收项?”   “地就在那南边。”鲁老汉用烟杆指指门外,“这地要用水洗才能种点高粱什么的。水洗过的地没劲,幸亏这镇上多的是牛马粪,沤出来再上地,夏天雨水多再洗。比我们老家种地费十倍的工不止。老伴身子骨结实还好,给人家过往客人洗洗衣裳,缝缝缀缀将就混个肚子圆。她去年老寒腿犯病,就算我一家子都病了……唉!”他满脸皱纹,仿佛在品咂旱烟的苦辣滋味瘪着嘴吮着烟嘴吞吐烟雾:“没法活命了……德州那边听说活计好找,他舅舅来说了,儿子闺女都去,儿子会木匠,惠儿能洗衣裳,针钱活计也好,正给他们凑盘缠,讨条生路去吧!”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沉默了。   王尔烈在旁听着,代这一家想想,也真是没有法子。因问道:“沧县既然不如淄川,你们回乡去不好?熟人熟土的到底有个照应,何必叫儿女们再去德州?”鲁老汉道:“这地方临官道靠运河,北京南京过来过去的大官多,还算有王法,我们家那块里进去就是青石山,大户人家一头通官一头通匪,忒霸道的了。今儿一个捐,明儿一个税,后日又是哪个大王来‘借粮’,一层层儿都压了小户人家身上。像惠儿这样的女孩子,出门走亲戚五里地都不放心,财主们巴结土匪,叫了佃户人家妮子进去‘帮活’,一个不对就糟蹋了——”他还要说时,惠儿已端着个条盘进来,大约在门外已听了这“不中听”话,红着脸嗔道:“爹!哪有这么多闲话!”人精子看那块牛肉,是整整一个牛后腿肩胛,上头带着汤锅里的浮沫,犹自蒸腾大冒热气,整个屋里都弥散着浓烈的肉香和茴香桂皮香味,嘻嘻笑着接过来安在桌上,从腰中抽出一柄解剜尖刀割下一脔,说道:“小惠,这块筋胛板给我主子们薄薄切一盘。剩下的我来消了它!”   “不要了,我已经饱了。”颙琰连连摇手道,“王先生尽管吃,我是不用的了。”王尔烈也笑,“我连日晕船,只想清淡的,也吃饱了一倒要看你怎么吃完它!”   人精子笑道:“这点子肉何足道哉!干我这行的要不能吃,哪来的气力给主子出力卖命?”说着一刀切下,摞起又一刀,一大块牛肉分成了老粗砂碗来大四块,一手握卷饼,一手淋淋漓抓着肉,呜啸就一口咬下,满嘴油光光的,也不见怎样嚅动,登时就没了。他也不嫌烫口,一时葱卷饼子蘸酱,左右开弓往嘴里填,一时端碗喝粥,豆腐小菜一捞食之,并连牛肉一块又一块,肥腻腻油漉漉只情递送,竟似不怎么咀嚼,一霎儿功夫,连原来桌上剩菜俱都一扫尽净。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颙琰骇然道:“不连牛肉,你还吃了七张饼四碗粥,你这肚子真不含糊,别说吃,我看也看饱了!”人精子笑道:“这有什么希罕?主子没见我七叔吃肉,三寸厚膘的肥猪肉,八斤吃下去,揉揉肚子说‘将就事儿,别再破费了’。”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颙琰还惦记着盐碱地的事,见王小悟号店回来,说道:“鲁老板给他弄点吃的,他吃我们等——你方才说的用水洗地,要把大浪淀的碱水放进运河,几个夏天雨水洪水把这片地都洗出来,那要添增多少土地呀!”“这位爷您可真是眼里有水。”惠儿在旁洗着碗插口道,“我们县前任季太爷来这察看,也是这么说的。说声放碱水,这里的富户都愿意出钱挖渠,老百姓说情愿出工不要钱,治出地来按工分。可下游是青县,从青县往运河放水,渠要从人家境里过。那头高大爷一张口要十万银子。沧县是个穷地方儿,一时哪里凑得出那许多?这就撂下了。如今我们这换了柯太爷,说是熬碱也能挣钱。   他老人家还以为这事容易,不晓得熬碱要手艺,要烧煤烧柴,要支锅盖作坊,说说又说‘难’,依旧撂下了。”鲁老汉道:“听黄花镇老人们说,三十年前这里好地府儿。大浪淀上下都通运河,淀子外一望不到头都种油菜,开起花来黄漫漫的,把村子都掩进去。淀子里出芦苇、菱角、莲菜,能打出斤来重的鱼来,后来运河几次清淤,又几次改道,上下都堵死了,碱花泛上来就成了这模样儿。”   闲话吩叨着,王小悟已经吃过了饭,打着炮嗝儿过来道:“爷,咱们住后街蜂房钱家店。天这就黑了,洗个澡好好宿一晚,明个儿还得接着赶路呢!”颙琰这才笑着起身,对王尔烈道:“这是厚道本分人家,多赏点银子吧!”说罢踅身出了店。他看了看天,苍雾雾的一片昏暗,街上黑魃魃的几乎没有行人,也还都没有上灯。透着门板缝约略可见临街人家晚炊的火焰闪烁不定。偶尔远处传来几声犬吠也是旋叫旋止,反而更增暮色幽暗凄凉。忽然,老大一片雪飘落在他脸颊上,几乎同时,王尔烈在身后叫道:“下雪了!”   人精子拉着两头毛驴随后,小悟子打头带路,从店门口踅一个弯回到正街。颙琰这才知道:前街后街一房之隔两方世界。这边一街两厢看样子都是大户人家,即使不是店铺,一座一座的倒厦门也都吊着灯,粉橙红绿映得一片彩,各家客栈饭铺都还没有打烊,街上人看样子都是外地路过的,有的串街散步,有的在小馄饨担旁吃点心,有的像是牛马经纪,统着老羊皮袄蹲在房槽底下隔布袋拉手指讨价还价争得唾沫四溅。还有的醉汉满口酒屁臭嗝儿,趔趔趄趄摇荡着身子哼山东道情,“王二姐在绣楼,空守了二八秋,思量起昨晚个那个梦,好不叫人羞……唉呀喂……好不叫人羞那么个依儿喂……”……杂着各店里吆五喝六的猜拳声、罚酒声,说笑声还有女人咿咿呀呀的唱曲儿声混成一片。   四人正走着,冷不防小巷黑地里两个女人蹿出来,一个搂住了王尔烈“叭叽”在他腮上亲了个红吻印儿,一个抱住了颙琰,绞股糖般扭定了撒娇弄痴:“小哥哥屋里坐,有好东西给你看,包你百看不厌!”颙琰和王尔烈哪里见过这个?闹了个手忙脚乱。加着小悟子人精干连呛喝带骂才撕掳开身子,王尔烈用手帕子一个劲擦脸,颙琰手足无措,摸摸帽子又拽拽衣襟,红着脸兀自心头突实乱跳。连连道:“这什么话?这怎么回事?”那两个婊子勾肩拉手跑到暗地里,不知嘀嘀咕咕说了几句什么,突然发出一阵叽叽格格的浪笑。   “呸!”王小悟咋着笑骂道:“冷不丁的就蹿出两条骚母狗——这地方怎么这个德性!”人精子笑道:“没有惊着爷吧!娼妇也分着三六九等呢!这是下三烂的野鸡——你到济南堂子里看看那些侍书,比大家千金还体尊些呢!”颙琰犹自心有余悸,捂着发烧的脸皱眉道:“还要叫我堂子里去看看?我永不去那地方儿!”王尔烈想着方才光景直皱眉头,一眼见一家店面山墙上贴了许多纸,三两个过路人伸直脖子,就看小摊上的灯觑着眼看,便道:“左右回店也没事。我看好像有什么官府告示,咱们瞧瞧吧?”颙琰一点头没言声,跟着走过去。   墙上贴的纸色甚杂,红白两色居多。大的可拟桌面,小的巴掌来大,有写“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的;有卖跌打丸狗皮膏药的;有卖春药的,“专治雄风不振,管保金枪不倒”;治杨梅犬疮的“一敷光鲜永不再犯”……五花八门乱七八糟。倒真有一张告示式样的,写的却是启事:   奉钦差副使和大人讳珅瑜。仰赖我大清列祖列宗深仁厚泽,我皇上数十年宵旰勤政夙夜匪懈,天下大治承平极盛,民殷而府实,礼兴而乐倡,文物典型春华繁茂。此世人所共知焉。德州处三省之冲要,挟运河驿道之利,轴轳相街帆樯林立,四海富商货殖聚散,五湖贤达频临过往之地,乃学宫门破败不堪,庙宇园林调敝失修,街衢桥梁会馆堂肆皆不足观瞻,此我商家之责任也,用是德州十八行业主聚而议定,各自出资兴修馆驿堂搂,合资葺缮学官孔庙会馆庙宇,光大文明以足藻饰。奉德州知府徐讳彦光宪谕,特发启示文告周知。此冬闲之季,四方有欲谋工者,或擅山子野,或精木艺瓦工、石匠雕工,皆可在本地投保俱引,至德州码头兴工处报名投用,量材施用,工酬不菲。拟招用四千人,满员即止。见示有意者—   —   下面的角被撕掉了,但意思看得明了:德州在大兴土木,而且是奉了和坤的谕堂皇行事。印证惠儿兄妹要去德州作工,更坐实了是真。   颙琰一边看一边沉思,已是阴沉了脸,一言不发抽身便走。王小悟不知什么事触翻了这位“爷”忙抢几步到头前带路,王尔烈二人也忙跟了上来。这一路七扭八折坑坑凹凹,众人谁也没再说话。遥见尽镇南头一盏米黄西瓜灯在风中摇荡着,上头写着“钱记蜂房栈”五个茶杯大小的字,已知是到了。一个伙计挑着盏小灯在门口守望,影影绰绰见他们四个过来,小跑着迎上,对王小悟道:“这位爷,叫我们好等!嘿嘿……还以为您另找住处,不来这了呢!”   “笑话!”王小悟道:“我给你下了八钱定银,想捉我们老憨儿么?”说着牵驴要进大车门,那伙计狗颠尾巴连笑爷哈腰点头抢在前头帮着牵驴,说道:“是这么回事啊爷——方才您去后来了一批贩绸缎的客人。他们人多,还带着货,住小房子搬来搬去的也不便当。等你们又不来。小的左右为难,只好给爷们调了西院那三间上房,一样的独院儿,只是没有厢房……”王小悟笑着,听着听着变了脸:“只怕①山子野,善于设什园林的艺师。没有那个规矩!老子十三岁走云贵道、下福建,什么店没住过?他有几个臭钱就挤了我们!你是狗眼不识金镶玉!什么绸缎商;叫他们腾开!”   那伙计一脸难色,强堆着笑赔着不是,还要解说,王小悟一把推开了,说道:“叫你们掌柜的来!怪不的姓钱。原来钻钱眼里了!”颙琰止住了道:“住西院就住西院,房子大小也就一夜,不要争这闲气了。”王小悟还要理论,看看颙琰脸色,没敢,嘟嘟囔囔到马厩上拴驴背行李去了。伙计如释重负带着他们穿正院,过一道黑魃的窄道进西院,又是开门又是点灯又是招呼打净面水,殷勤得没缝儿可寻。王尔烈和颙琰一人一盆水泡着洗脚,王小悟伏蹲在地下给颙琰捏腿揉脚,人精子出院外转了一匝,回来说道:“这是几个四合院打通了连起来的。西山墙那边是北院厢房。两位爷住东屋,这么着紧趁妥帖些。”伙计提茶给他们斟着,在旁说道:“早先我们老掌柜的是放蜂收蜜发迹的,冬天放蜂箱要房子,几处院都买下了——爷们请用茶,这是自个院里深井泉水,比前街的水好了十倍去——后来没了菜花,养蜂不成改了这栈。这位爷说的不差,是几处院子连起来的。”又交待几句“小心灯火关门防贼”的话才辞了出去。   **********************************   第十七章   颙琰和王尔烈在东屋安置下来。“在家靠娘,出门靠墙”,颙琰的铺盖自然设在东壁下。进门一张床是王尔烈住。这屋子既小,两张床夹着一张桌于还有一把老梨木椅子,只剩下窄窄一条转侧之地。王尔烈船下步行半日,腿脚有点累,但晕船的毛病却好了,精神焕映得脸色泛红,靠墙坐在床上,就着油灯凝神看书。一转眼见颙琰双手捧着茶杯皱眉沉思,笑道:“十五爷,人说你端谨木讷。我看不是的了——东宫里师傅十几个,侍讲二十几个,阿哥宗室子弟二十几个,日日在一处,看谁都一样——这次出差跟您几天,觉得和宫里看脾性举止都有不同,您才气内敛,只是个名心收藏,半点也不木讷。”   “是么?你看着书想这个,是一心以为鸿鹄之将至了。”颙琰一笑,目光熠然一闪。但也只是一闪而已,随即又变得恬淡自若。“公事公办出不来际遇。毓庆宫里规矩大,就是师生朝夕相处,读书作文之外揖让礼见而已,不能见真性,那就白头如新。”他平素并不熟悉这个王尔烈,毓庆宫是康熙年太子读书所在,自经雍正朝之后,规矩越来越大,尺寸进退都有制度,总师傅(太傅)、少傅、侍讲、侍读层层的轮流当值,见面唯唯循礼如对大宾,退如游鱼相忘江湖,王尔烈也只是“知有其人”而已,只觉得他是个端学书生罢了,出京这些日子,头两天生,后来王尔烈晕船,水米不进昏得毫无精神,只是这半天同道,才算是有了点际遇。他原是觉得王尔烈有点木讷,听王尔烈说他“木讷”,这份爽直也使他好感。然他毕竟是个深沉人,天生的少年老成,不愿过多流露亲近,因道:“下船半日、温凉世界判若天壤啊!一路见到那些官儿官话连篇,比照一下这百里荒地,怎么叫人不感慨?和坤还要在德州大兴土木花天酒地地闹!你今晚用我名义写信给刘墉,他这个正钦差是干什么吃的?由着和砷胡折腾!”   王尔烈放下了书,见桌上现成的瓦砚,倒了茶水橐橐磨墨,沉思着说道:“十五爷,彼也一钦差此也一钦差,写信申斥恐怕于礼不合。   ①《邹阳致梁孝王书》中语;意为一道共事相处到老仍和刚刚见面那么陌生。和砷新学晚进第一次奉旨办差,无论心地如何,没有刘墉首肯,他不敢胡为的,左右我们就要和他们会面,听一听他们意见再说话不迟,依着我的见识,先给皇上发一份请安折子,把眼前情形奏知圣听,连那份启事也写录进去。我们到德州,皇上的批文也回来了,只是这要十五爷亲自缮折才成。我给您磨墨铺纸就成。”   “你说的是。就是这样的好。”颙琰说着就坐了椅上,见那笔秃不中用,喊了王小悟过来,把搭裢里的笔和请安折子取出来。他素尚俭约,见那折子红绫封面烫金压边,踌躇了一下道:“就用这素纸,随分入常,阿玛不至于见罪的——小悟去吧——”他沉吟着缓缓濡笔,慢吞吞道:“这份请安折子可以写给老佛爷和皇后……王师傅,我总觉得有许多话要建议,这一大片盐碱地老在眼前晃,种成作物粮食,或者真的仍旧满地黄花,那该多好!可又理不出头绪从哪讲起。”王尔烈不禁心下一阵感动,诸阿哥中他最看量的是八阿哥颙璇,出口成章才气横溢,为人处事落落大方,且没有一丝纨绔习气,这里一比,反觉颙琰务实坦诚,关心民瘼出于至情,和自己更贴近了些。顿了一下,王尔烈道:“我一路也在想这件事。运河这一段是南高北低,想放掉大浪淀的碱水非从青县北决渠水运不可。若要根治,须得把大浪淀和堤外沟渠通连了,由沧县从运河放水,到青县碱水入运,把外边的水变成引渠变成活水,这就不是一县之力能办得到的。青县现归天津道,沧县又是沧州府治区。要办这件事,头一条要把青县划归沧州府辖理。”颙琰听得目光炯炯,说道:“是!我心里模模糊糊的,不知这事谁来管。这就明白了。可以请旨把青县拨归沧州府,事权就统一了。”   王尔烈见颙琰跃跃欲试提笔要写,一笑又道:“十五爷,还有更难的。我方才说的,其实是把这段运河分流为二。水势一分,运河舟楫航运就是个事。沧县再向南到德州这段运河要多注水,才能供得上这边的分流使用,因此。上游运河要疏浚加宽。青县下游碱水回运,下游原来的河道要清淤,要加固堤岸。这是多大的工程?要花多少银子?又由谁来统筹治理?我们不懂水利,这要请旨,派能员干吏和河工上精通水利的官员实地踏勘。总之既不能阻断运河漕运,又把这段地用活水冲洗了,才是上善之策。”颙琰放下了笔也陷入沉思,良久,笑道:“兴一利好难!你一边说我就在想,里边这道引渠可以由府县自筹工银。荒地治理出好田,我看百万亩地是有的,一亩地按七两卖,有七八百万的银子收项,连运河疏浚的银子都有余,只是一时要朝廷抽这么多钱,交到部里要生出议论的。再说要像鲁老汉说的那样年年洗地,年年施肥,也实在太麻烦了。”王尔烈笑道:“这个不必虑。我方才说的是‘根治’。只要有活水常流,深挖沟排碱,碱花泛不上来,也就不是盐碱地了。真能照这样治理起来,这里双季稻都能种,十年之后十五爷再来看,准是鱼米之乡!” “我这就写!”顾琰被他说得兴奋起来,一双眸子闪烁生光,“这样的好事,正是万世之利。我看是这样,拿得定的写成条陈,拿不定的建议皇上下部勘议集思广益。这样施为起来,算我出京办的第一件事情呢。我写后你再润色——叫王小悟去前街把那张启事揭回来,奏折附带,启示算夹片一并送进去。”王尔烈也不言声,侧身坐在床头,提起那支秃笔,他也真个好记心,疾走龙蛇顷刻之间已将启事背录出来。顾琰惊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就砚中提起笔来……   外面的风似乎更加狂烈,发着裂帛撕布一样的尖啸,又像猿啼狼嚎远远传来,从屋上掠顶而过。窗纸时而受了惊似一阵颤粟,一鼓一瘪掀动着,不知是雪粒还是砂石,击在窗根上,打在门板上,一片声沙沙作响。这座小小屋宇不知历了多少年头,似乎经不起这风力肆虐,吱吱咯咯响动着呻吟。风大气寒的腊月天,炭盆子火焰也不旺,红中泛黄,像将死回光返照的人脸那样诡异难看。颙琰写得专注,勘勘收笔才觉得沁凉入骨的冷,刚要叫王小悟过来添炭,却见人精子拉了风门进来,便道:“冷得很,这里加点炭,你们两屋也收拾暖和一点——   你神色不对,出了什么事么?”   “没什么。”人精子道:“听见北院西厢里有人商量办坏事,来问问爷,咱们管不管。”   颙琰和王尔烈目光霍然一跳,颙琰一手贤紧抓着椅背,脸色已变得苍白,王尔烈问道:   “是黑店?是有贼?”   “爷们不要慌。”人精子道:“那屋里是几个人贩子。他们商量在这里买来的十几个姑娘要卖到广里。说有个叫威尔逊的英国鸦片商出大价钱买,还说先哄着她们到广州,再倒子一个能赚两千两。嘁嘁嚓嚓商量着,我都听了来,还要禀爷,鲁老汉一家恁么善性,她舅舅竟不是个人,人贩子里也有他!几个人贩子笑话他‘外甥外甥女都敢卖’谨防鲁小惠她娘知道了一剪刀扎死你个狗东西’,他还笑,‘说我姐病得七死八活不能动,怎么能知道?她要知道我送她儿子去跟洋人当跟班,女儿穿绫裹缎当姨太太,谢我还谢不及呢!’这个畜牲,我听着恨得牙痒痒,一掌劈了这狗日的!”   “清平世界居然有这样的事!”颙琰苍白的面孔一下子涨得通红,一撑身子站起来,“前街住的都是沧州的衙役,带我的名刺,叫他们主事的一体给我拿下!”王尔烈道:“这事容易,我出面去办!”人精子道:“不成。里头还有一个师爷,我听他说话口气是沧州府衙的,来这里指挥关防。一口一个‘我们府尊’,又说‘县里也要打点’,他们都是一气的,前街衙役有一百多,店都住满了,声张起来反咬我们一口,现成亏就吃定了!”   王尔烈和颙琰不禁渎面相觑。官府和人贩子合伙贩人,这太骇人听闻了!一时屋里静下来,呼呼风声中灯花“剥”地一爆,竟惊得颙琰一身起慄!许久,王尔烈才道:“我们只有四个人,十五爷身份贵重,白龙鱼服,不能冒这险。叫玉小悟去钦差座舰,发谕叫沧州知府、沧县县令到船上参谒,会同来黄花镇当面料理,十五爷看这么着可行?”   “不行。”颙琰冷冷说道,“难保他们就是一伙子蟊贼。也许府县令现在就在黄花镇!   我们一传知,下头串供了,反倒落个捕风捉影的名声儿!这样,现在不要动,暗地里线上他们。他们卖人,总要上船到德州,途中拦截了一网打尽,严刑审明了连根拔掉,交刑部处置。”人精子道:“照常理该这样的,我听鲁惠儿的舅说,‘行李快上船,后来夜风大天冷,要弄暖一点,冻病一个路上没法张罗’——看样子他们立马要走!”颙琰惊讶他说道:   “我们晚饭在鲁家,惠儿兄妹还不像要动身的样子呀!”   王尔烈道:“叫起王小悟,在鲁家门口守着,有什么动静报过来冉说,”人精子道:   “我方才已经到北院走了一遭,人都没睡,十几个姑娘都在北屋正堂有说有笑,她们还以为到德州山陕会馆去打杂工挣钱。我叫王小悟到鲁家守着,我守后半夜,看龟孙子们有什么动作,他这会子已经在那里了。”   正说着,便听外头风地里脚步声,王小悟一头闯了进来。他裹一身老羊皮袍,犹自冻得红头萝卜似的,又吸溜鼻子又打喷嚏,一进门就说:“任爷真是老江湖,料事如神!鲁惠儿那狗日的舅舅真的去了,敲门叫着‘天成、惠儿预备行李上船,我就赶回来了。我的爷,真没见过这个,天理王法人情都没有!这世道日娘的怎么这么黑,老北风也没这门凉!”   “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颙琰一击案咬着牙道。刹那间王尔烈觉得他的冷峻中带着异样的凶狠狰狞,未及说话,颙琰已在披斗篷,“走,瞧瞧去!”   外边果然又黑又冷。似乎是零星毛毛雪,夹着砂粒随风裹着,打在脸上钻进脖子里冰凉生痛,虽然都是重裘厚袍,心都像被冷气浸透了,觉得纸一样薄,出钱记客栈好远,王尔烈和颙琰眼睛才适应了那黑暗,见大地泛着淡青的雪色,才知道雪已经下了有一阵时辰了,此时正是更深子夜,连前街的灯火都撒了,寂寥空旷的街衢只能隐约听见者远处“梆梆梆——   托托托”的打更声,隔着风时断时续传来。正走着,从巷子口黑地里“呼”地窜出一个影子,一跃人来高,像是一条野狗的模样,直扑向颙琰!颙琰一个乍惊,扬起右手护脸,叫道:“狗!狗!”趔趄一步几乎摔倒在地。那畜牲正要再扑,走在前边的人精子倏地回身,也没有什么花哨张致动作,无声望空劈了一掌,那狗哼也没哼就软倒在地不动了。颙琰余惊未息,连连问:“是狼是狗?是狼是狗?”   “是狼。”人精子道:“是条饿极了的狼。逮住什么撕咬一口算一口,没伤着主子罢?”“没有。”颙琰颤抖着声气说道,“只是唬得我几乎走了真魂——这畜牲忒胆大,我走在里边,它隔着王师傅来咬我!”王尔烈道:“狼这种东西专咬胆小的。我们家乡秋粮上场,全家老小露天守场,大人睡外边,孩子睡人圈儿里。野狼总是跳进圈子里头伤人——今晚没有人精子,我这罪就百身莫赎了!亏了你好手段——我这会儿腿都是软的呢!”人精子笑道:“我也不防镇子里还钻进了狼!主子一顿五斤肉喂着我,伤一根汗毛我也是担不起的。”   说话间已到了鲁家小店门口,果然见屋里闪着灯光,影影绰绰似乎有三四个人在里头说话,人精子隔门望了望,回来小声道:“除了小惠的舅,还有两个人,像是人贩子,正帮他们兄妹拾掇行李。主子,您说,拿不拿?”颙琰问道:“你对付得了他们么?”人精子无声一笑,说道:“这一号角色三十个人也不是我的对手,我怕的惊动了满街衙役,伤了主子乱子可就大了。”   “不怕。”颙琰蒙在斗篷里的瞳仁晶莹闪烁,“路上我想定了,大闹一场也没干系。我要实地瞧瞧这里的府县官是什么料儿。”王尔烈本觉得照正理该与钦差座舰联络妥了,才是万全之策,不知怎的,他更想看看这位阿哥的胆气魄力,便不言声上前敲门。   是鲁老汉过来开的门,见是他们四个,老汉一时竟懵懂了,一脸迷惘望着颙琰,问道:   “这都半夜了,几位爷又赶回来,有什么事么?”里头三个人都坐在饭桌旁,一人抱个瓦手炉子喝茶取暖,其中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像是那位“舅舅”,刁声恶气摆手儿道:“不管投宿吃饭这里都没有!别处去,别处去!”   “我们有事要和你说。”王尔烈向鲁老汉点点头,侧身便挤了进去,接着颙琰、人精子王小悟便也进来,风裹毛毛雪片立即随进来,吹得一盏豆泊灯忽忽悠悠晃动灯苗儿。那“舅舅”仰着一张瓦刀脸问道:“你们什么人?有这个道理么——半夜私闯人宅?”   颙琰把目光逼向了他,问道:   “你是惠儿的舅舅?”   “是又怎么样?”   “你叫什么名字?”   “叶永安!”   “你在德州做什么营生?”   “恒昌茂货栈的采办!”   “采办些什么货?到哪里采办?”   “生丝、茶叶、大黄、绸缎、瓷器、洋红、靛青,什么挣钱采办什么,北京、南京、天津卫,哪里挣钱到哪里!怎么?你是什么人?”   颙琰突然顿住了。他毕竟才十五岁,初入人间世道,从未历过事。见灯下那人目光睒睒凶相逼人,满口对答伶牙俐齿,旁坐的两个汉子也都满脸煞气,面目狰狞地盯着自己,仿佛随时都要扑上来的架势。蓦然间心头一阵恐怖,下头的话竟问不出来!王尔烈稍前一步,哼了一声,说道:“我们是官府的!专管稽查缉拿作奸犯科的歹徒——我问你,你把你的甥儿甥女卖了多少银子?卖给了准?!”   这一问,连屋里正在安排儿女上路的鲁氏老太太也听见了,和惠儿兄妹一齐出了外屋。   鲁老汉原是傻着眼听,一下子瞪大了眼。一家子四口站在门口盯着“舅舅”,又看看颙琰一干人,不知是在作梦,还是真的。半日,老太太颤巍巍问道:“他舅,你敢情在德州又赌输了,卖我的儿女?”   “没有的事——姐,你别听这几个鳖子胡说!”叶永安脸上一笑即收,转脸向王尔烈道,“老子十三岁跑单帮,三十年的老江湖了!敲山震虎讹财诈钱的主儿也见过几个,哪里有你这起子胆大的!你们是官府的?问问他两个什么人——”他手指着,“他叫司孝祖,是知府衙门的,他叫汤焕成,是德州盐司衙门的!敢问你们是哪个衙门的?”   “不管你们是哪个衙门的,拐卖人口里通外国就是死罪!”颙琰见他夸耀身份,顿时胆壮起来,戟手指定了叶永安,“凭你们这狗颠屁股模样,敢问我的来历?呸!给我拿了!”   他一个“拿”字出口,人精子“扎”地答应一声,一个跃步冲上去,左脚甫落地,右掌疾如闪电,黄家有名的绝技“乱点梅花谱”——也看不清什么手法,司孝祖汤焕成和叶永安连窝儿没动,已被点了穴道,一齐翻倒在地,仿佛扭了筋般缩成一团!叶永安似乎会一点功夫,挣扎了几下,一个打挺骑马蹲裆站起身来,但上半身却不能动弹,扯着嗓门喊道:“兔崽子们走着瞧!我日你八辈祖宗的们,敢在这地面招惹老子!”人精子狞笑一声,劈胸提起他来,一柄冰凉的精钢解剜刀比在他唇上,说道:“我们爷有话问,你他妈再杀猪似的嚷嚷,舌头给你剜出来——嗯?!”   “白天这里运河过船队见了么?我们是十五阿哥钦差行辕的。”王尔烈对目瞪口呆的鲁老汉一家说道,“这几个畜牲,还有你这个内弟都不是人!我们在钱家店里听见了,要卖你的儿女到广州侍候外国人,儿子当跟班,女儿当小婆——你愿意不愿意?”   鲁老汉哆嗦着嘴唇,白亮亮的眼睛灯下格外刺眼,死盯着叶永安,半晌问道:“永安,你真做这事?你欠人家的赌债逃了,我替你还上,你卖我的小子闺女?”叶永安道,“姐夫,我是那种人么?我是孩子他舅呀!”那鲁氏却是深知自己弟弟的为人,已是信了。她患着腿病,一直由儿女搀着,一挣脱了要扑上来却摔倒在地,就地瘫坐了拍掌打膝号啕大哭:   “老天爷呀……你怎么白给他披张人皮!大姐气死了,三姐气死了,你又来作践你二姐……   你好狠的心呐……嗬嗬……这可真是不叫人活了……”   惠儿兄妹起初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呆了,弄惜了,扎煞着手只是呆着,那毛头小子此刻醒过神来,一窜过去抢过一柄切菜刀,咬牙切齿扑上来道:“怪不的你说去德州,又说去广州!说广州离德州只有十几里,到那里一个月挣十几两银子,穿绫裹缎,还要接我爹妈去享福!你这——老狗!”说着就要用刀劈,却被人精子一把攥定了动弹不得。颙琰道:“这里满街都住的府县衙役,小悟子去叫他们的头脑过来!”一语提醒了那个叫司孝祖的,身子歪着叫道:“对了!叫我们的人来收拾这几个龟孙!”正说着,听见外头有人声动静,好像是几个人说笑着近来,有一个一边拍门板一边叫:“老叶,怎么弄的?还没收拾好?叫我们在堤上头等,你们这里喝茶抱手炉子——敢情这屋里暖和!”   “老钱!”叶永安突然扯足了嗓门大叫,“快去叫起衙门的人——这里有劫盗!”歪躺在地下的司孝祖、汤焕成也直着脖子喊:“救命啊!”外边那位老钱似乎愣了一下,隔着板缝眯一只眼眼着瞧,被人精子“唿”地拉开门,老鹰嘬鸡般一把扯摔进屋里。他却甚是机灵,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吼道:“日他奶奶!真的有贼!吴成贵、田大发——快叫人来啊!这里有贼呀!”同来的两个人这才知道不是玩笑,一跳脚大声呐喊“有贼”噼里叭啦一路狼狈鼠窜,老远还能听见他们鬼嚎似的叫声“鲁家店里有强盗——拿贼呀……”顷刻之间镇子里失去了平静,门响声、狗叫声,叽里哇啦的呛喝声一片嘈杂,远处打更的大锣也筛得一片山响……   这屋里人谁也没经过这阵仗,一时都呆在当地,人精子道:“眼见这几个狗娘养的通着衙门,主子,光棍不吃眼前亏,您和王师傅走,我和小悟留着和他们打官司。大船逆水,我们的人没有走远!”王尔烈道:“我们路不熟,出去乱闯是不成的,小悟子和你去追船,我和主子这里顶着,谅他们也不敢把我们怎样了!”小悟子一挺身子道:“我自个去!人精子这护着主子别吃亏就成,明个我们的人来,碎剐了他们!”这么着争论,颙琰也醒过神来,说道:“就是这样——小悟子去!”小悟子不待再说,提脚腾腾跑了。   两下里针尖对麦芒“各报各的衙门”,鲁家一家原本已经“明白”了的事反倒又糊涂了。鲁老汉看看两拨子人又看看自己一家,半晌憋出一句话:“这三位爷,你们弄这一出,我们小门小户人家可真禁不起。你们到底是做啥子营生的?”小惠却甚是聪明,在旁说道:   “爹,你甭问。瞧这位少爷,比我大一点吧,能是寨子里的大王?他们要是强盗,还不都走了,留着等人来拿么?”叶永安在旁啐一口骂道:“小屄妮子你懂个屁,没成人胳膊肘儿就向外拐!这是起子江洋大盗,方才那人就是报信去了——他是看中了你,要劫你上山当押寨夫人,你他娘的还帮他说话!”几句话说得惠儿腾地红了脸,转眼看颙琰时,颙琰也正看过来,四目相对,忙闪眼低头,啐一口道:“反正我不信你是好人!”此刻七个人虎视眈眈,鲁家一家张惶失色,十一个人挤在一间屋里僵住,竟如庙中木雕泥塑一般,外面已是人声喧嚣,火把灯笼一片,足有二百余人围定了这里。   “把店门板都卸开。”颙琰事到临头反而定住了心,吩咐道:“这位大伯,要有蜡烛多点几枝——王师傅,你来和他们对答,亮明你的身份。”   王尔烈心里一直打鼓,他最怕这群衙役一轰而入,黑夜里乱马交枪不及分辨一窝蜂大打出子,那就真不知会闹出什么泼天大祸来。谁知这些吃公事饭的衙役们听说有“劫贼强盗”,只是仗着人多胆壮远远站着干吆喝,并没有敢奋勇当先的,已是心中略觉安了,此刻门面大开,屋里又燃口五枝蜡烛,里里外外通明雪亮,见颙琰全身浴在融融光亮里一动不动,自有的龙子凤孙气势,雍容矜持毫不张惶,由不得心下暗自惊讶佩服,就灯下向颙琰打了个千儿,起身又一躬缓步踱出店外。   喧闹的人群突然静了下来,数百双眼睛盯着这位沐浴在灯火中的中年人,一声咳痰不闻。等着他说话。   “我是北京翰林院的编修王尔烈。”王尔烈开口便自报身份,”乾隆三十六年二甲第一名进士及第。”   人群中一阵轻微的骚动,所有的衙役都呆了,看着被雪花和风裹着兀立不动的汉子,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惊叹啧啧,有的满腹狐疑——“这一屋子人,谁是强盗?”“这是个翰林?我看不像——那个年轻的是做什么的?还给他打千么!”“我看像!是贼还等着咱们来拿?”“咦,那个撂在地下的像是司师爷!”“是他,我看是他,好像还有汤师爷……”   “那个楞小子倒像个强盗,你瞧他那副架势!”……嗡嗡嘤嘤的议论声中,王尔烈又大声道“这里沧州知府是哪位?县令来了没有?请出来说话!”   连喊几声没人应答,人们只是面面相觑,不知是谁在人堆里尖嗓门叫:“我们高府台在刘寡妇家,睡觉睡瘪了,来不了!”话音刚落,立时引起衙役们一阵哄笑,有的龇牙咧嘴有的前仰后合,有的拄着水火棍剔牙看热闹,一场剑拔弯张戾气化得殆尽,竟是形同看马戏耍权卖膏药一般。躺在地下的那个司孝祖急了眼,扭着身子仰头大骂:“殷树青,殷师爷!没见是我在这么?娘兮屁是来拿贼还是说笑格!”他一急连绍兴话也说得不三不四,前头几个像是县衙的人,仍旧笑个不住。正闹着,听见队后人众有异动,有人嚷嚷“殷师爷来了!”   便听一个尖嗓门的在后头喝叫“尤怀清,你带人从左路,于朝水你从中间,上!”人群立时一阵拥动,前边的人让出一条人胡同来。三十几个衙役捋胳膊挽袖子,提绳拖索挺刀拽棍吆吆喝喝互相壮着胆,“拿住贼有赏!”‘救司师爷呀!”气热汹汹扑了上来。   “你们谁敢!”人精子突然炸雷般大吼一声,一手提着那个司孝祖,棉花包儿般轻飘飘地“拎”出来,至门前拴马石桩旁立定了大叫,“大家听了!我是十五王爷驾前护卫!叫你们主官出来,我们跟你们主官理论!你们谁想犯灭门之罪,只管来!谁敢走过这棍拴马桩,瞧着了!”他伸出左腕,相相那根桩子,一掌斜劈过去,人头来大的桩顶“蹦”地一声卸了下来:“——这就是榜样儿!”   走在前头的衙役们惊呼一声“我的娘!”支着架子又站住了,后头人仍在虚乍唬“上啊,上……啊!”“别叫走了!”“快……快叫绿营的人来……”乱成一团胡喊。大约时辰久了,那个姓汤的师爷身上穴道解开,突然跳起身来,扬着两只胳膊大喊:“我盐政司有赏银,这三个贼拿住一个赏三千两!还有一个跑到河堤上的,拿住赏五千——兄弟们,他们就三个人,你们要发财啦!”   他这么发疯了似的歇斯底里大跳大叫,一时闹得颙琰和王尔烈手忙脚乱,上去捉他时,哪里降伏得住?一时屋里大乱,人精子顾了外头顾不了里头,连镇唬带吃喝总不中用。那二百多人顿时乱了营,“噢”地一片声呐喊着潮水般冲了上来!此时屋里所有灯烛一齐熄灭,变得一团漆黑,只见无数支火把在门外黄灿灿一片杂乱无章地游走。颙琰急得大喊“王尔烈!”被人声淹得一点也听不清楚,乒兵乓乓砸门打窗户声里两眼一抹黑几次在外冲都被挤了回来,正慌乱间,觉得胳膊被人挽住,人精子的声气在耳边说道:“主子别慌,有我保您的的驾——咱们走后门出去。”觉得身子轻飘飘的,穿堂入室到了后院才眼亮些,人精子也不言声,胁下挟了颙琰“嗖”地一窜已经到了院外荒郊野地里。走了老远,兀自瞭见鲁家院匝火把撺舞,听人喊着“挨门挨户搜!到路口把守,到野地里捉……”   “此地不能久留。”人精子眼见火把四散开来,有的星星点点向这边围过来,擦一把脸上冷汗说道:“爷您请看,他们把房子点了,不拿到我们不歇手的……”颙琰看时,果然见鲁家院已经起火,火头已经上了房檐,他心里又惊又怒又奇怪:“这和鲁家什么相干,为什么要烧平人房子?”人精子苦笑道:“爷在深宫禁城,哪里知道外头这些无法无天的事!一是要给您栽赃,二是要把案子弄成盗案,盗案的赏银要比窃案贼案多出几倍!那个姓汤的肯出钱,这些人全都疯了,这会子红了眼,什么事做不出?”   两个人高一脚低一脚,不辨东西南北,不分沟壑渠坎只情奔命而逃,足有半个时辰才住了脚。人精子在一带冰河环顾望望,说道:“主子,咱们遇到鬼打墙了!”   “什么?”颙琰身上汗毛一炸森树起来,“什么鬼?”人精子道:“走夜道的人这是常事——我们又转回黄花镇了——我小时候儿讨饭有过几次,越急越转不出去,以为是鬼。大师伯跟我讲不是的。他说凡人都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略短点,白天走路看不出来,夜里野地走,凭谁也走不直道儿。是弯的,弯成一个圈子就又回了原来地方儿……您看,那不是钱家蜜蜂店的烟囱?东边那处冒烟的不是鲁家?”   颙琰顺着他手指看着也认出来了。原来此刻房顶都白了,和漫地的薄雪连成一片,就是白天这样的天气也迷迷茫茫难辨方向,夜里这样混撞没个不迷路的。一阵风夹着雪片扑过来,颙琰才觉得前心后背冰凉,内衣汗湿了贴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眼见镇子外阒无人迹,一片寥野,镇子里光亮闪闪鸡叫狗吠,还不时传来啪啪砰砰的敲门声,料是司孝祖的人还在搜查,颙琰心里一阵紫缩,踌躇着道:“当时太乱,王师傅出头的,我想必定吃他们拿了……小悟子也不知逃出去没有……”人精子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忖度着王师傅怕是落到了他们手里。那个姓汤的出五千银子,小悟子也是难逃。”他顿了一下,又道:“我闯荡江湖二十多年了,还头一遭遇这样的事儿。这也忒胆大过头儿了!他们真不怕抄家灭门?”   “可见下头这些胥吏何等无法无天!”颙琰被风吹得身上直打冷颤,双手抚膺说道:   “主官不在跟前,又有银子可图,别的就不去多想了。我料他们拿不到我们就会乱了阵脚。   听起来这里县令口碑还好,待到天明事情就会分晓的。”人精子见他缩着身子瑟索发抖,四下看看,指着西北边道:“那里像有个窝棚,好歹能遮遮风,主子,我瞧您有点冷得受不得。”颙琰听了没有言声,他的身子却慢慢委顿着瘫软下去,像被太阳晒融了的雪人萎缩下去,终于支撑不住,无声无息栽倒在地下!   “爷!十五爷!”人精子惊呼一声扑上去,轻轻摇晃他身子,又掐人中又摸脉息,连连问:“您怎么了?您怎么了?”他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已是吓得木了半边身子,带着哭音喊道:“您醒一醒儿……”正没计奈何时,颙琰动了一下,声微气弱说道:“这是……疟疾病儿犯了……真不是时候儿……”人精子这才略觉放心,在他耳边说道:“我抱您先进窝棚里安顿了。再进镇子想法子弄药。”说着,抱起颙琰就走。刚刚走到窝棚口,一脚尚未跨进去,猛地听里边有人断喝一声:“谁?你敢进来,我一剪子扎死你!”   人精子万不料这里边还藏得有人,一个垫步倒窜退出一丈有余,顿住脚想了想,柔声问道:“是鲁惠儿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是谁?”   “我是……下晚在你家吃饭的客人……”   “你抱的是什么?”   “是我们家主……他犯了老痫……”   惠儿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息一声道:“唉……进来吧……”   这是庄稼人看秋用的窝棚,地下铺的是穗秸,两排高粱秸捆搭成“人”字形,北头风口也用高粱杆堵实了。虽说也是走风漏气,从外头乍进来,顿时觉得身上一阵暖意。人精子把颙琰靠东边平放下去,拢起秸柴掩了掩壁上漏风地方,不言声脱下自己袍子替他盖上,喘了一口粗气,说道:“眼下也只能这样了。要能弄口热水就好了……”惠儿一直坐在西壁北边看他摆布,似乎在想什么心事,良久才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现在镇里挨门挨户在拿你们!要是好人,衙门为什么要捉你们?要是歹人,怎么不远走高飞?”人精子道:“你以为衙门拿的就必定是歹人?实话跟你讲,你们府台见我们爷也得磕头请安!要不为你一家,哪招来这场子事?”   “要不为你们,我们也招不来这么大事。”惠儿叹息一声道:“他们说我爹通匪,五花大绑捆走了,房子也烧了,我哥背着我娘逃不知哪里去……这窝棚他们也来翻过两次……天明了,这里也是藏不住你们的……”“天明就好办了。”人精子道,“我们的人到了,教他们个个死无葬身之地!我就怕我们主子……现在哪怕有口热水也是好的……”   惠儿听了没吱声,人精子也没了话:这时分到哪里去讨热水?过了一小会儿,惠儿衣裳悉悉站起身来,似乎犹豫了一下,便向外走去,人精子突兀问道:“到哪去?”惠儿道:   “你听听他出气吸气又急又重的,像是发热呢!我干娘住那边,干爹也有个疟疾根儿,去讨换点水,说不定也有药的……你是怕我去报信儿啊——咱们一道去成不成?”人精子摸摸颙琰额前,果然觉得滚烫,脉息急促得不分点儿,呼哧呼哧呼吸着,身上不时惊悸地一抽一动……想想耽在这里也真不是事儿,心一横对留迷着的颙琰道:“爷,咱们只有豁出去了,我抱您进镇子。放心……有人动你,我就开杀戒!”说罢,掬婴儿般连袍子裹抱起颙琰。颙琰在他肩头哼了一声,人精子忙问道:“爷觉得怎么样?”颙琰只说了句“头疼得要炸了……”便歪了下去,人精子也不说什么,跟着惠儿大步向镇里走去……   此时地上的雪已有二寸许厚,镇里街衢映着雪光,极易分辨道路的,不一时来到一户人家,也是柴门小院茅房上墙,惠儿站住了脚,从门缝向里张了张,回身小声道:“我干爹已经起来了,他是车把式,给东家喂牛的。”人精子努努嘴道:“敲门。”   ……一阵剥剥啄啄的敲门声惊动了里边的老汉,一边开门出院,一边自语说道:“今晚这是咋的了,三番五次敲门打户的?——是谁呀?”小惠隔门道:“干爹——是我,小惠。”门“吱呀”一声拉开了,老汉隔着小惠向后觑了半日,说道:“你家不是招了盗么?   你舅方才还来过寻你,你后头那是谁呀?”   “这不是说话地方儿。”小惠说着便推门进院,招呼着人精子也进来,径入东厢屋里,这才对人精子道:“这是我干爹,姓黄,这里人都叫他黄老六,是给钱家大院赶车的——干爹,这早晚就起来喂牛么?这两位先生是北京过来的客人,昨晚遇了贼奔了我那里——说起来话长,这位爷发着老痫,热汤热水不拘什么先灌一口,你有治老痫的药煎一剂吃了看,到天明就走。”   黄老七皱巴巴一张脸盯着看了人精子二人移时,说道:“先在这床上吧,捂上被子发发汗,这种病儿华佗爷也没法子——你舅二回来说立马要走,你娘在后头屋里给他预备干粮呢……啧……这年头响马贼官府衙门还有传教的,都把人弄懵了,分不清哪是好歹人,哪个窝子都有好人,也都有歹人……康熙老佛爷掌天下时候儿,哪来的这些事儿呢?唉……”他口中唠叨着出去抱柴了。   叶永安也要走!人精子和惠儿都愣了一下,但这晚上稀奇古怪五色迷乱的事太多了,二人索性不去想他,伏侍着颙琰躺下了,惠儿手脚不停添柴生火,烧火煎药。黄老七的老伴儿甚是贤惠,还窝了两个荷包蛋,细细下了一碗挂面,屋子里顿时热气腾腾,颙琰起初只是个冷,加了三重被捂着仍是上牙打下牙迭迭打战,头疼得像要裂开似的。满口谵语,一会儿叫:“阿玛!”一会儿叫:“额娘”,一会儿喃喃自语:“王师傅……我的字怎么练也不及八哥……阿玛说过两次了……”喝了药又喂了半碗面条儿,这才回过神来,脸泛潮红闭目而卧,呼吸也平稳了。许久,睁开眼看着,轻声问道:“小任子……咱爷们这是在哪?小惠……小惠怎么也在?”人精子赔笑道:“主子,别想那么多,安生歇息一会儿。咱们这是到了好人家了。”颙琰点点头,看了看小惠,说道:“我的勘合印,还有奏折稿子都在钱家蜜……蜜蜂店里……得想法子取来……落到歹人手里不得了……”   正说着,听见外头有脚步声。小惠脸色一下子变得异常苍白,说道:“我舅来了。怎么办?”   **********************************   第十八章   来的果真是叶永安。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一边在门洞里跺脚,扑打身上的雪花,一边抱怨,都是一口京腔,“三爷我走过多少码头,这回算栽在你们这起小癞蛤蟆手里了!这算怎么回事呢?还要跟着你逃难!”走在前面的叶永安道:“肖三爷,您省点事成不成?好意思的,这都是命!红果园要不出事,八抬大轿抬您您肯跟我来?这都怨姓汤的,他要硬顶着拿人,这会子——“他突然顿住了,嘴张得老大合不拢来,僵在东厢门口:他看见人精子站在屋里灶前,一脸冷笑在盯视自己!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啊!”人精子目光阴郁看着叶永安,口气又缓又平,“你可真能耐!你赌输了家当,你姐姐替你还债,还又卖你姐姐的儿女挣钱发财!两千两银子,数目不错吧?还有你外甥子呢?男孩子是多少,你还敢反咬一口,说我们是贼!”   叶永安惊恐地看着人精子逼近自己,瞳仁缩得几乎豌豆大小,映着灯放着贼亮的光,腮边的肌肉一抽一搐,双腿抖索着向后退。突然他双膝一软“扑嗵”跪倒在雪地里,抡圆了胳膊左右开弓一记一记猛扇自己耳光,没口子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是畜牲!我是畜牲……”门口那个肖三爷起初看愣了,吓怔了,此刻醒过神来,大叫一声“不好!”掉头就跑,人精子隔着两丈许顺手一推,他竟没有逃过这一劈空掌,一个踉跄绊在门槛上直摔出去掼了个狗吃屎!兀自在雪地里打滚挣扎,人精子一摆身子扑出去拦腰提了回来。那叶永安己连爬带跪到惠儿跟前磕头求饶:“千不念万不念,念在我和你娘一母同胞……舅舅是糊涂油蒙了心,跟着歹人下了水,也是身不由己……屋里这位爷是贵人,只要你肯替舅舅求个情儿,高一高手舅舅就过去了……他头在地上碰得砰砰作响,鼻涕眼泪地连哭带嚎夹央告:“惠儿惠儿……舅舅早年不是坏人……你小时候儿骑在舅脖子上看庙会,给你买小木梳扎头红绳儿……舅舅这是吸了鸦片,一步一步逼得走了这条道啊……呜……饶了你这不成器的舅吧……”   小惠原先兀立不动,听到后来已是泪流满面。人精子在旁喝命:“跪好!都他娘给老子跪好!呆会儿我们主子醒了再发落你们!”这才认真看那个姓肖的,原是个秃子,光溜溜一个枣核脑袋一根毛也没有,在灯底下齐明发亮,人精子笑骂道:“你是哪个庙的贼和尚,也跑出来当人贩子!”姓肖的大约吓破了苦胆,脸色泛青形同白痴,跪在雪地里只是打噤儿。   惠儿笑着,一转眼见他这光景,撇了撇嘴,要笑又止住了,啐了一口正要说话,听见颙琰床上翻身,忙几步赶过去问道:“爷,冷么?”   “我……热上来了。”颙琰喃喃说道,“扶我起来坐着,给我倒水……”他抖着手要揭掀那几床被子,却只翻开一个被角。惠儿忙扶他坐起身来,黄老七张罗着端水过来,说道:   “我也有这病,爷必定想喝凉的,那只一时受用,下回犯冷时更难受,就是温开水多喝一点的好……”颙琰就小惠手里将一大碗温水琼浆般一吸而尽,又解缚了背心,畅开袍扣靠墙坐着,虽然仍是热,小惠跟前已不宜再脱,但精神已经见好。喘气定心好一阵子,说道:“方才的话我都听了,想必是我的身份明白了才有这事。小惠,你这舅舅真不是东西,你说,要他。死要他活?”   小惠恨恨地看了一眼叶永安,叹息一声,低了头思量半晌,问道:“我娘呢?”叶永安面如土色,巴巴地看着她,听见问话忙捣蒜价磕头道:“你爹你娘你哥都在,都好!方才刘大人传话叫过去了,我们瞧着风头不对才……才逃出来的……”   “刘大人?”颙琰问道:“是刘墉么?”   “回……回老爷大人……小的不知道刘大人官讳。只知道是打德州来接钦差的刘大人……”   “同来的还有谁?”   “小的不知道……这里马太尊、刘太爷都传过去了。看样子是北京来的大官……”   这不用再问,必是刘墉他们迎到了沧州。不但颙琰松了一口气,人精子悬得老高的心也落了下来。人精子道:“主子这会子病着,不必费精神问这杂种话。这样的东西活着只会祸害人,不如一掌打杀了省事!”吓得叶永安又复向小惠连连求告。小惠红着脸向颙琰蹲了个福儿,说道:“论起我这个‘舅’,这么没天理没人伦没王法,就死他一百个也不足惜儿,就我心里真是恨死了他——就算不是舅舅,是本乡邻居,有他这么下死手把人往火坑里扔的么?我是你的亲外甥女呀……”说着,眼泪已夺眶而出,掩面唏嘘着又道:“可说回来,他毕竟还是我舅……爹卖房子替他还债,妈说天不看地不看,就看着我外婆老了,算是替她尽孝……他家里还有我两个表弟,也都还小。杀了他,他一家子更没法过……”几句话说出来,竟真的触动了叶永安天良发现,突然伏地恸号一声,热泪长流,说道:“小惠儿……你别说了……你舅不是人……你也别替我求情了……叫爷一刀杀了我吧……” “你要这么着说,我还能给你开一线生机。”颙琰见她甥舅这般样,心里也是一阵酸热,旋即抑住了,说道:“只怕你口头不似心头,这会子为了活命,半边天也许得下来,回头为了发财,你就又是六亲不认!”   “爷放心,您这么恩宽,我要不改还成个人么?您大人大量,饶了我也就是饶了我一家,您必定公侯万代……”   “你放屁!你知道我是谁?我是皇上驾前十五阿哥,现就封着王位!甭拿你那些虚奉迎糊弄我。你改了还则罢了,你不改,哪天杀你,只是一句话的事!”   这一说,满屋里人都吃了一惊,跪着的肖三爷和叶永安也暗自对视一眼:他们一直以为颙琰不是个跑行商家的阔少,不谙世情乍出道就出头管闲事,还充大头吓唬人,至此才明白原来竟是“当今”的儿子!小惠原以为他是外省哪个官宦子弟,是从京里投亲去的,颙琰举止安详稳重温文尔雅,少男少女原本有天生的温馨缘分,对他颇有好感,及至亮明是王爷,也不禁身上一颤,她偷瞟了一眼颙琰,见颙琰正看自己,忙低了头,心头一阵莫名的迷惆,隐隐觉得两人相距一下子变得十分遥远。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抿紧了嘴唇,揉着衣角,脚尖不停地在地下跐动。却听颙琰又问肖三爷:“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啊……”肖三爷一阵慌乱,忙连连磕头,说道:“小的是北京西直门里人,做点杂货生意,是这里汤师爷拉我出来,说跑一趟广里能挣四五百银子。糊里糊涂跟来才知道,他们是拐卖人口!小的是本分良民,也放点债,还在玄女庙里侍应供奉,实在是交友不慎,上了他们贼船……王爷……只求你高抬贵手,饶过我这一回……”他跑在门口外,已是淋得满头满脸的雪,化下来,也不知是雪水是泪,光头矗着像个葱笔头,模样要多滑稽有多滑稽,要多窝囊有多窝囊。人精子在旁要笑,忍住了,喝道:“你放了一大溜子屁,王爷的问话还没回!难道叫我们也叫你‘三爷’?”肖三爷忙又补上一句:“小的叫肖治国。人们背地里叫我肖三癫子……”   颙琰听他说起“玄女庙”,似乎觉得耳熟,但此刻仍旧头疼,一时不能细思,身上热燥得也心烦,因道:“把他两个捆起来,跪到外头房檐底下……”己是说得有气无力,又对黄老七道:“劳乏你走一趟,去见见刘……刘大人……我的金鸡纳霜……金鸡纳霜……”说着已是半昏迷了,闭目仰卧着讷讷自语,却是任怎样也听不清楚说的什么了……惠儿连连叫着问:“爷,啥子叫金鸡纳霜?”他也不回答,人精子道:“是我们爷治疟疾的药,放在钱家店里——大伯去刘大人那里一说他就知道了——快着!”董老汉答应一声快步去了。惠儿和她干娘这边手脚不停,给颙琰灌温水,用湿毛巾蒙在他头上换替着取凉,伏侍个不停。听得远处雄鸡高叫隔着雪幕隐隐传来,天已是黎明时分了。   ……颙琰再醒来,已经不在黄老七家,朦朦胧胧听得细碎的脚步声,似乎踩在楼板上的模样,觉得自己是悬空睡在楼上,眩晕得不想睁眼,一时便听人小声问话:“十五爷身上热退了么?”   “没退净呢。”小惠的声气低声回道:“不过后半夜就睡稳了,不再说胡话。喂了两次盐白汤,喝的时候都半睡着。”   “小心着侍候,我就在楼下前庭,要甚么只管找我。”   “是。”   “我去了。嗯……南边这扇窗户大亮,防着十五爷醒来刺眼,我叫人送块窗帘布,你给它挂上。这楼板对缝儿不好,你们来回走动脚步下轻一点儿,等爷稍安,给他换间房子。”   “是……”   接着听见悉悉的衣裳声,那人像是要走的光景,颙琰睁开眼看看,轻声道:“是和珅来了?”   “是奴才,奴才和珅。”和珅已经到了楼梯口,一手扶栏一手提着袍角蹑步正要下去,听见颙琰叫自己,忙转身轻步回来,凑到颙琰床前,呵腰问道:“爷醒过来了?这会子觉的怎样?仍旧是头痛?”   “你坐……”   “谢十五爷……”   颙琰这才打量周匝,果然是在楼上,一色的红松木板地,三间房都打通了,两道紫檀木屏风东西隔起来,离南窗一溜放着三个红铜木炭大座盆,红殷殷紫薇薇的火苗儿连盆边儿都烧得几乎透亮儿,大约怕过了炭气,南窗一带开着三扇窗户,隔窗楼栏外可见外面白皑皑一片茫茫雪地,仍在丢絮扯棉下着大雪,吹进的风进屋顷刻就暖了。屋里陈设倒也不十分奢华,除了一张檀木桌,几张茶几靠椅之外别无长物,也许东屋是惠儿和伏侍人歇息的地方,中间挑起一道紫灯芯绒帷隔起,算是唯一的铺张——整个屋里既轩敞又不显着空落,设置得实惠又不落俗套,颙琰不禁满意地点点头,由见王小悟带着两个小厮站在楼梯口侍候,吩咐道:“在炭火上放一壶水烧着。屋里太干了。”这才对和珅道:“久违了,还是你在銮仪卫时见过。有一年多了吧?”   “是。”和珅笑吟吟在椅中欠身答道:“崇文门那边差使太杂,又不便去府里给爷请安,见爷的回数就少了。爷这会子觉的还好?”颙琰见惠儿垂手站在一边,笑道:“麻烦给和大人倒杯茶。”和珅笑道:“是我叫她过来侍候爷的,到这里她是一步登天了,爷怎么还说‘麻烦’这话?”   颙琰敛去笑容,说道:“她不是我的丫头,是患难之交,不能呼来喝去——刘墉呢?还有钱沣,都在这里么?你们怎么知道昨个儿的事的?”说话间惠儿已斟茶过来,一杯捧给和珅,一杯捧过来给颙琰,问道:“十五……爷,您这会子气色好,用一点茶吧?”颙琰微笑着点点头,挣扎着要坐起来,惠儿忙放下茶,扳着肩头扶起他来,又拥一床被子给他靠稳了,捧过茶吹吹浮沫,却没地方放,颙琰也没接,不禁脸一红,讪讪地捧了杯站在床边。和珅低着头只装没着见,小心呷了一口茶,接着颙琰问话说道:“这里是黄花镇最大的宅院,本地钱善人家腾出来暂作了钦差行辕。刘石庵大人和钱沣、王尔烈都在前院,一件是审贼,一件是给皇上写折子奏报十五爷的事情。我们是十二月十三日接到直隶总督衙门的滚单,计算程里,昨天该到沧州。将近年关了,德州还有四千多饥民,且有传红阳教的,思量着等十五爷驾到请示如何安顿了再去济南。前天迎到沧州,上了船才知道爷在中途已经下船。这一带治安不好,原已经下牌子着沧州府到黄花镇来维持,哪里想到他自己就通着贼?——这是爷命中该有这么一劫,只差这么几个时辰这里就出了事!爷遇难呈祥,蒙尘拂拭,旋即归复安详,这也是爷本命造化通天。”   这么一席话言简意赅,不疾不徐说得头头是道,还夹着几句似乎是“安慰”的奉迎,也说得分寸极当,颙琰原是对这人有几分厌嫌的,竟不由的生出好感。遂点头微笑,说道:   “本来无事,是我自寻出来的事,这可是佛经上所谓‘心生种种魔生’了。也是奇怪,我素来不冒撞的,不知怎的就挺身而出了——本来这种事等你们来料理,哪里会弄得这样落荒而逃?”和珅笑道:“这是爷的仁心,有此一念可以通天,面对盗贼扩案而起,也是爷的杀伐决断。倘若交给奴才们料理,只怕就看不出这里沧州府的真面目了。爷虽吃了苦,为一方百姓诛锄元恶,爷又得深人民间,有为之身受无妄磨砺,算未还是得大‘于失的。”“这是孟子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意思了。”颙琰莞尔笑道:“我可不敢当呢!”和珅也笑,说道:“阿哥爷们管部务的管部务,当差办事的当差办事。皇上可是殷殷期望着爷们呢!”   正说着,听见楼梯上脚步杂沓响动,和珅便站起身,说道:“是刘中堂、钱观察和王师傅他们来了!”接着便见刘墉在前,钱、王二人鱼贯随后上来,和珅迎了两步,笑道:“十五爷已经不相干了,我们坐着说了半日话了呢!”刘墉看着颙琰气色,笑道:“爷这么铤而走险,可把臣吓了个半死!果然是看去好了,只是还苍白些儿。”说着领头打下千儿去。   “快都请起,请起!”颙琰在床上抬手道,“王师傅和我师生名分,更不必行这个礼。   小悟子,给几位大人看座!”又问王尔烈,“他们拿到你,没有吃苦头吧?”王尔烈道:   “刘大人他们丑时到的,也没吃什么亏。最可恶的是沧州这个高玉成,已经在钱家店里搜到了我们的印和勘合引凭,居然敢把我们的行李物件藏起来,着力搜捕您!他是想杀人灭口啊!县令魏鹏举问他钱家店搜出的文案上写的什么,他还支吾说‘没看’——这也忒煞是贼胆包天了的!”又道:“十五爷突然犯病,到现在想起来后悔,尔烈身为钦差随行官员,思虑不周赞襄疏忽,招惹出这么大的祸事,想起来就惭愧无地。百无一能是书生,请十五爷重重治罪!”颙琰道:“是我自己作的主张,于师傅何尤呢?快别这样说……我这病平时犯起来虽然难受,但从来没有昏迷过。前日晚上野地里当时就晕倒,这也真是令人不解——方才闭目躺着还犯晕,想着睁开眼还不天旋地转?真的醒过来,这会子说着话,反而好起来了,可不是透着邪?”刘墉道:“我方才问过大夫,他们说您不是犯疟疾,是个小伤寒的症候,寒热不定,是伤寒激动了爷的疟疾病根,所以疟疾也有发作。您安心将养几天,就好了的。”   颙琰默默点头,看刘墉时,拱背耸肩的,一脸倦容,眼圈也有些发暗,越发伛偻了。他和诸皇子虽不结交大臣,平日茶余饭后,偶尔也说及刘墉,是个公忠勤能有德有量的好人,方才觉得和珅不错,刘墉这份稳沉气质更对他的脾胃,因道:“今天不能说正经事了,就依着你们先歇息养病。我虽然也是钦差,其实还年轻,不通政务。只是个学习办差,观风察情而已。一件是国泰案子,是大人的专差,其余教匪猖獗、安顿盗户、绥靖治安、灾民赈济,看似各不相同,其实事事关联,也都不是小事,统是你来主持,我和王师傅只是拾遗补阙,给你参赞建议。刘大人,我们平日虽见面不多,令先刘老相国是我的太傅,把着我的手教过我写字的,所以是亲切的世兄弟,千万不要犯客气,只管放胆做事,我只有帮你的,断断不会有掣肘的事。”刘墉最怕的就是又来一位钦差,而且是帝室贵胃,阿哥“爷”们年轻好事血气方刚,“掣肘”起来既管不了也惹不起,听着颙琰说话娓娓絮絮如对良友,一片至诚溢于言表,心里泛起一阵暖意,却不肯面儿上带出来。因颙琰提及父亲刘统勋,在椅中一欠身才又坐下,说道:“刘墉不敢越礼,有事当然要请示十五爷的。就十五爷方才说的,‘看似各不相同,其实事事关联’即是洞微知著的至理名言。十五爷,今天您太劳神了,先安心静养,这里的案子办完我们剪烛长谈,好么?”   颙琰不禁一笑,他的那些“洞微知著”的见识,原都自陛辞前乾隆的谆谆嘱咐,乾隆还说了“派你去不是信不过刘墉,你不能帮忙不要紧,万不可帮倒忙。前明宦官误国,就为不相信正直朝臣,派心腹太监监军,打一仗败一仗,一头叫外臣办事,一头又派人监视,办一件事坏一件。”其余的话都是一字不漏现炒现卖搬说给刘墉的,刘墉一夸,原本要说“这是圣谕”的话又吞了回去。因见他要辞,又叫住了,说道:“且略坐坐再去。王师傅回头把我们遇事情由另拟一折,连同我们原来的请安折子一并奏进去。不要渲染不要夸饰,是怎样就怎样写。这也不是丢人事,所以也不用回避。用密折,传到外头又成了一台戏,不好。”   “是,这想的很周到。”王尔烈道,“一会我到楼下写,您看过再发。”和珅道:“我们这边也写了折子,十五爷是不是过过目?”颙琰道:“不要。你们该怎么办怎么办。不过最好也用密折,免得有骇物听——刘大人,按律令这起子人贩子该当什么罪?”   小惠的手哆嗦了一下,怀中的水溅出一点,她才意识到茶凉了,忙又去炭盆子旁重沏,听刘墉说道:“这类案子每年形部要接六七十起,比照案例,大都是流配黑龙江垦荒。”   “那就还是流配。”颙琰说道,“不要为我破例。我是皇阿哥不假,他们作案不知道这身份,你这里破例,往后比出来,杀人就多了。”   刘墉皱着眉思索顷刻,说道:“该杀的还是要杀。这个为首的叫殷树青,是知府衙门的师爷,通同匪类拐卖人口,与高某人狼狈为好,还有栽赃的事,太坏了,且是把人卖给洋人,有伤国体,不杀无以儆后。还有个叫司孝祖的,几头对证,联络买卖人口,和广州十三行勾结贩鸦片,是他穿针引线,也是不能宽减的。案子还没审清,谳定之后我再来回十五爷,议妥之后上奏皇上。您别为这事劳神,这都有规矩制度的。”   “这么个案子,要惊动皇阿玛?”颙琰问道。   “是,因为事涉洋人。还有广州十三行。”刘墉笑道:“李皋陶离任广东,奏请恢复十三行,这才几个月的事儿,十三行就有买卖人口的事,这到底是个什么商家?要请旨彻查。”   颙琰蹑嚅了一下。他本是要为叶永安讨一条活路的,刘墉的话说得无懈可击,且是堂堂正正,反觉得碍难启齿。乾隆是极重华夷之辨的,广州人人天主教,进教堂礼拜都要捉了杀却,何况卖中国女孩子给他们淫乐!奏上去是一个也逃不脱个“死”字。但这一来,他在惠儿跟前不但食言,面子上也觉无光。和珅见他沉吟,略一想便知其故,因笑道:“十五爷的意思我们明白了,横竖不愿张扬,更不愿杀人太多,我们理会得。爷一醒来就说事儿,太累了,午饭后爷再好好睡一觉,晚间我们再过来请安。”说着,三人同时起身告辞,王尔烈自也下楼草拟奏章去了。   楼上一时安静下来。颙琰昏晕一天多,醒过来就说这长时辰的话,也甚觉劳顿,就被窝半仰在床上,两只眼忽悠忽悠闪烁着凝视天棚,也不知在想什么心事。惠儿给他服了金鸡纳霜,熬就了的冰糖银耳汤调了一小碗端过来,用调羹勺儿轻轻搅着,说道:“十……五爷,”她还不惯这个称呼,试着叫了一声,见颙琰并不在意,才自然了些,“十五爷,这也是和大人送来的,我方才尝了,实在是好的不得了。说是最能清热败毒的。您喝一点,再安稳睡一晌,敢怕就好了的。”   “哦,好——还‘不得了’?”颙琰一笑说道:“既如此,你喝掉它吧。我不想。和珅这人我一直在想,精明太过了点吧,柔媚小意儿太周到,反而不成大器。”惠儿笑道:“我可没福消受这个,没的折了我的寿。原来您大睁着眼看天花板,心里在挑剔别人——和大人做恁大官,待人又谦和体贴,怎么您反而瞧不起人家?”颙琰笑道:“我是说他不成社稷之器,专在邀好人意上头用功夫。比如这碗银耳汤,再好也不能替了五谷杂粮。做板凳椅子的料儿,就算是檀香木,能当梁柱使用么?谦和周到体贴是处人常情,你看宫里那些宦侍太监,哪个不是又谦和又周到又体贴?照你说的,也都是好的了?”   “宦侍——太监?”   “对,也叫阉寺、阉人珰人”   “这叫我更不明白了。”   “啊——这么说不成。你看过戏没有?”   “看过。”提起看戏,惠儿眼中闪出喜悦的光,“关帝庙那里社会,都唱大戏,《拾玉镯》、《锁麟囊》、《柜中缘》、《打金枝》——”   “对了,《打金枝》里头,公主吩咐人往门上挂红灯,挡着驸马不许回府,那挂宫灯的就是太监。”   “哦——我想起来了!”惠儿拍手笑道,“那叫老公儿!是专门儿在宫里头当差的——   那都也是周周正正的人,有甚么不好的?”   她这样天真,灵秀里透着混饨未凿的傻气,颙琰竟是从没见过这色女孩子,儿女子家常嘻笑絮语中,但觉心目为之一开,精神也爽快起来,因笑道:“他们不周正,都是废人。”   “废人?”惠儿睁大了眼,“都是瘸子拐子聋子,或是——瞎子?戏上不是这样的呀!”   “他们都是阉过的人,所以又叫阉人。”   “什么叫腌人?”   “听说过阉猪阉牛没有?”   “没有,十五爷说的真稀奇,什么叫‘阉’?”   颙琰没辙了,想想毕竟不能说明白。一笑说道,“你慢慢长大了见的多了就知道了——   说这会子活,我倒觉得精神去得,有点肚饿了——小悟子,叫他们给弄点吃的来。”站在楼梯口的小悟子听他们对话一直在笑,忙上前问道:“爷想吃点什么?”小惠趁他们说话,往几个炭盆子里加炭,扇起了焰儿,见颙琰还想不出吃什么,笑道:“十五爷病刚见好,一定不能用荤,就是清素些儿的软饭。依着我说,醋、香油、葱花儿、姜丝儿、蒜末儿加盐拌起来,稀稀地下一小碗京丝挂面,调匀了趁热连汤吃了,准保是好!”小悟子道:“既这么着,你下厨亲自给爷做,只怕爷吃得更香!”   “成,这有什么难的?”惠儿半点也没听出小悟子话里存话,“现成的开水现成的面,转眼就得——十五爷,你这一想吃饭,就是病要好了。阿弥陀佛,宁可早些好了罢!”说着轻步循阶下楼去了。小悟子见颙琰挪动身子要下床,忙过来替他套袜子蹬鞋,一边系着腰带,说道:“依着奴才见识,这女子虽说出身寒贱些,模样儿周正,心眼儿也好,不如就叫她跟了爷。虽说有奴才还有太监,都是粗手大脚的,跟前起来坐下的有个照应还是女孩儿细密些。”颙琰望着楼外漫天大雪,扶着小悟子肩头站起身来,想到外头廊下眺望景致,肚里空落落的身软腿颤,只好依桌坐了,这才说道:“你说的是。不过先要帮她把家安顿好,你去私地见见刘大人,出豁了他舅舅的罪——这是我答应过她家的,不能食言。要好生说,不要依我的势去压人家。她就愿跟我,我说过的,也不能拿她当使唤丫头,要再买两个丫头伏侍她,余下的事回北京再说——你懂了么?”说着,听见楼下有人上来,便住了口。一时果见惠儿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面上来,大约碗热,烫得她绥眉蹙额的,碎步快走把碗放在桌上才舒了一口气,嘘吹着拇指看着颙琰笑。   颙琰也笑,端起碗来尝一口汤,立时热香酸鲜齿颊生津,满腰暖烘烘拱上来,不禁大赞:“好!一碗面也做得色香味俱全!我在宫里头生病,太医说一句‘有火’,就弄一间空房子关起来,只管喝水不管饭,任你叫破嗓子哭尽眼泪,总归是不理你,这就叫‘败火’。   头疼脑热也就一味饿肚子,饿得你前胸贴了后脊梁,给你一碗粥——比起这个真是天上地下了。”他大病初愈胃口特好,却是自小养就的“节食惜福”惯了的,吃完了那碗面,已是通身大汗,用毛巾揩着脸连说:“好,以后再病就是这饭!”却不肯再要。   “爷也真是的。”惠儿收拾碗筷,又替他拧一把毛巾递上,娇嗔道:“这回病没好就说‘再病’也没个忌讳!——您说的‘败火’可真逗,那是太监们使促狭治您,您不会告万岁爷治他们?”颙琰道:“万岁爷小时候几生病也这样,代代传下的祖宗家法,你告谁去?—   —那碗银耳汤你把它温一温喝掉吧,白扔了可惜了的。”   “您不是说那是太监汤?”惠儿道:“我不喝那太监汤!”说着端了空碗下楼去了。颙琰怔了半日才憬悟了她的意思,和小悟子对视一眼,都笑了。小悟子道:“奴才去见刘大人,主子还有话吩咐没有?”   颙琰摆摆手道:“没了,去吧。”接连三四大休息将养,颙琰的身体已见大好,便要商议启程去德州的事。这个小小的黄花镇上住了两位钦差,其中一个还是“太子”,锁拿了沧州的“高太尊”,府县三个师爷和七个人贩子都枷号在关帝庙外的冰天雪地里,大约是亘古也没有过的事,早已轰动了四里八乡的百姓,满街连日都是冒雪走几十里未看热闹的人。当地几户缙绅人家联了殷实富户大宅门地主,联名上禀片请求接见,“瞻仰风采,光华桑梓”   之余,吁请磨碑勒石纪胜的、捐资以助荣行的、告穷求免捐赋的、直呈免状恳求申雪的,甚至节妇烈妇请施立坊,族里不合争分地界种种鸡毛蒜皮申告禀帖都送了进来,钱家大院里外地面的雪都踩得绷磁溜滑,中院廊下送来的礼,大到成匹的绫罗丝缎、辂车大轿,小到点心果子包儿,还有一封一封的银子,都有专人看管,垛得满廊都是,活似行将起运的百货大贸栈的光景儿。那颙琰起先只是接了一包茶叶,弄到这样子不禁着忙,一边命人去请刘墉,又叫王尔烈上楼商议。   “我这才知道当清官难,难于上青天。”颙琰一见王尔烈就笑,示意王尔烈坐了,笑道:“还有个送戏班子的,我给打回去了。这些东西断不能入私,只是该怎样料理,请师傅来商议一下。”   王尔烈精神看去甚好,雪白的马蹄袖翻着,用碗盖拨着茶沫,笑道:“一是上缴,缴给户部发皇商变卖入库;二是缴给地方上,让他们列个清单给我们,余下的事由他们料理,这是省事的。”   “户部我还不知道?现下就过年,年货送他们就地分赃了,我才不作养这起子龌龊杀才呢!缴给地方官,我看也是人家俗话说的‘肉包子打狗’。”颙琰道:“你说这是容易的,难的呢?”王尔烈道:“也没有什么难的,略费事些。”他沉吟了一下,“我看了看,总值两三万上下罢。吃的用的,粗重搬不走的,可以就地变卖,像那些猪羊鸡鱼,六十岁以上老人每人分一斤,再加一斤酒过年。变卖出来的钱买米来,有一等过不去年的赤贫,还有讨饭大雪隔着不能回乡的,大人三十斤小孩二十斤分了它!”他没说完颙琰已听得脸上放光,击节称赏道:“好!”   王尔烈接着说道:“还有细软金银物什,统计核价坐实了,请刘大人留人监护,在县里把文庙修葺一下,府县教谕训导这些官儿是苦缺,分他们一百银子好好过个肥年。这事不能让府县衙门胥吏染指,一交给他们就算水泼沙滩上了。”颙琰连连点头,默谋了片刻,说道:“这真真是功德善举!不过……还要和刘墉联衔出一张布告,把措置办法都写进去,说明这是朝廷的德意,秉承皇上以宽为政拳拳爱民的至意,恤老怜贫,使鳏寡孤独皆得安生营业。这么着可好?”说完又补了一句:“我不能独占其功。”王尔烈一边听,已经揣出了这位阿哥“逊功”的本意,拉上刘墉,这就做得体面堂皇,高标“皇恩”,就不至于有哗众取宠的嫌疑,小小年纪有这样的心计,也真的令人刮目相看。想着,待颙琰说完,问道:“要不要缮折奏明皇上?”   “不要。”颙琰说道:“这是小事情,喋喋不休累牍上奏。为一善而恐人不知,显得小家子气了。”   王尔烈脸一红,自觉失言了。他虽为东宫洗马,其实阿哥们在宫中所受何等熏陶,祖宗家法挤兑出来的聪明,阿哥们之间连着后妃之间微妙的勃豀争头,历练得一身防卫本领,绝非外人能略窥堂奥三昧的。颙琰自知,不管自己如何办理,怎样谦逊,刘墉绝不敢真的来“分功”,依旧要老老实实具本直奏乾隆说明情由,王尔烈却无论如何领略不到这一层。   “王师傅,你在想什么?”颙琰见王尔烈呆呆的,一笑问道。   “我在想……”王尔烈憬然回过神来,“我在想我初中秀才,府试小考取了个第一名。   从试场出来,撒欢儿跑腿回家里,赶紧把喜讯报给老爷太太。这么一比,十五爷的心胸志量就看出来了,我……许是器量大小了。”   “不是这样的。”颙琰心中一丝愧赧划闪而过,温言说道:“你那是孝心,想招父母开心一笑,不是这个比法。”他一笑接着道,“我这也是孝心,不去向阿玛讨功邀好,踏实做事。你知道,天家无私事,这是给皇上料理家务。你要是在家扫扫地,给父母倒杯水,都要到父母跟前卖弄,那才是真的小气了呢!”   这是极能体谅人的话了,全用的格致功夫,君子爱人以德,细微入于毫厘,王尔烈但觉胸中一团热烘烘暖洋洋的气拱上来,正要感激陈词,惠儿从楼下上来,抱着一堆刚洗过的衣物,对小厮道:“到钱家房东那去借个熨斗来——十五爷,下头刘大人他们都来了,任大叔叫我问爷,这会子见他们不见。”   “我说呢,这半日都不见你,原来洗衣裳去了!”颙琰一见惠儿,眼中立时闪露喜悦的光,“你看你,手都冻红了,褂子边儿也湿了,头发上头也有水珠子!这些个粗活,吩咐出去他们就作了,还用到你来动手!”说着起身,对王尔烈道:“王师傅,你先请,我换衣服下去说话。”两个小苏拉太监忙赶过来替他更衣。卜忠打开包裹递着,朝冠、朝珠、朝服、朝靴……一件一件装裹起来。顷刻之间,颙琰已换了个人似的——片金缘金黄色蟒袍缀着绣文五爪九蟒,外套了石青底色四团龙褂,腰间束一条四行龙卧龙带,打着汉玉坠儿,却是明黄金线结绦打络子,金黄缎里紫貂瑞覃,上绣四团五爪金龙,左右各有两根垂带,也是金黄色,顶金龙二层青狐朝冠,勒着朱纬,帽沿嵌着红宝石,十颗榛子大小的东珠耀目闪光,一条佛珠似的蜜蜡朝珠端正挂在项间——这么一妆扮,真是一举步浑身宝气放光,静立端凝渊亭岳峙。惠儿自出娘胎,几曾见过这等人物衣裳?已是看得怔了,一手拈针一手捏线也忘了认针儿。颙琰也不说话,冲她一笑循阶下楼去了。   楼下已是满屋子人,正庭两厢的屏风都撤掉了,八个太监恭肃垂手,侍立在楼柱东边,沿壁至门到楼外滴水檐下,站的都是礼部和刑部跟随侍从的护卫、戈什哈、亲兵马弁,迎楼梯一张八仙桌旁摆着几把椅子,却都空着,一溜肃静回避牌子静静矗在八仙桌两边。颙琰看时,王尔烈站在东首,西首首位是刘墉,接着是和珅和钱沣,钱沣下侧身后还站着几个官员,看服色是道员县令,鹄立观地连头也不敢抬,颙琰便知是盐务和漕务上的官员也都到了。人精子腰弯得虾也似站在刘墉身边正小声说着什么,一转眼见颙琰下来,忙却身退回王尔烈身后。和珅便叫“钦差王爷驾到!”刘墉躬着背,半偏着脸似乎在思量什么事,被这一嗓子喊醒了神,“啪啪”两声打了马蹄袖率先跪下:   “臣——刘墉恭请圣安!”   下边几十号人听这一声,像一齐被揿动了机簧的木偶,又像被拉动了皮影杆儿的驴皮片子,打袖——提袍角——下跪——一齐高呼“臣等恭请圣安!”响得连楼上的惠儿也忍不住一探头下窥。   “圣躬安!”颙琰在楼梯口南面而立坦然受礼,一摆手算是代天作答。接着含笑一把搀起刘墉,说道:“石庵公,亏你照应!”又对众人道:“大家请起!”他目光扫视着众人纷纷起身,脸色已变得端凝阴沉,举手让着道:“石庵、致斋、钱大人、王师傅请安坐。”转脸问道:“哪个是德州盐运使?”   一个矮胖子皮球似的从人丛后滚了出来,双下巴蛤蟆脸昔着,四肢着地趴跪在地下,一磕头身上的肉一哆嗦,说话结巴里带着颤音:“奴、奴、奴才……桂清阿……给、给、给十五爷……请请请罪!”   “你有罪?什么罪?”   “汤、汤、汤焕成是是是……奴才衙门的,师爷……他、他、他……他勾勾勾……勾结匪、匪、匪匪匪、匪类,谋、谋、谋,谋害十五爷!这、这、这、这一条,就……就、就……就……啊就是,奴、奴、奴……奴才的罪!还、还、还、还还还……还有……”   他歪着脖子,窝口拗牙,脸憋得紫胀了,听得众人耸鼻蹙眉替他着急,无奈这毛病儿越是着急害怕,越是发作得没完没了。颙琰还是头一次见这号角色,起初以为是他无礼,沤着和自己玩儿,心中已是恼了,后来看看才悟过来是口病,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冷冷说道:   “算了吧,这么着说到天黑我还是莫名所以。不说你的罪,就你这副好口才怎么坐堂办差?   王小悟!”   “奴才在!”   “摘掉他的顶子!”   “扎!”   鸦没雀静的岑寂中,王小悟大步走向桂清阿。桂清阿五个手指哆嗦着旋下帽子上的青金石顶戴钮子。他刹那间变得嗒然若丧,舒了一口气,嘴一咧,已是两行热泪长流。   “退一边去!”   颙琰斥退了他,这才说道:“失察下属,纵容幕僚在外为非作歹,自然要给你个小小处分,我还不至摘你的顶子。汤焕成在鲁家店悬赏拿人,拿到我们三人每人赏三千,拿到报信的王小悟五千,一出手就一万四千两银子!你盐政司好大的手面!”   **********************************   第十九章   刘墉和珅钱沣和王尔烈原也料到颙琰窝了一肚皮火,必定有一番发作,却都没想到他撇开沧州府县不问,头一个先拿盐政司打下马威。且摘了顶子却没革职,不问汤焕成和桂清阿是否通同作案,先说钱,一时大家都有点摸不到头脑。刘墉觉得这年轻人看似稳重,其实心里没有成算,下车伊始问案,至少该和自己有个商量:现既已如此,只好走着瞧,回头下来再慢慢转圜。王尔烈和钱沣也不以为然,金银铜铁矿、茶马盐(人)参木,都是利源所在,一万多银子有什么希罕,汤焕成临事信口开河许愿悬赏,从情理上说不能归罪盐政司,贼盗案子却问起钱来,有点不着边际。两个人才相识几天,彼此不熟知,想头一样,只在座中交换了一下目光。和珅却是另一番心思,桂清阿和高玉成府下见面,已经缴了“议罪银子”黄金五百两,还有五百两一个月内凑齐送上。乾隆给太后造金发塔正急用的东西,因也就笑纳了,心照不宣“余外”的孝敬是“来日方长”的事,也都话外有话他说了。他一门心思要保高玉成和桂清阿,却怎么好和颙琰拗劲儿?   “还有这个高玉成。”颙琰却不理会众人心思,点着案上一份花名册问道,“大约已经拿下了?”   钱沣就坐在他身边,见问忙欠身道:“是,已经革职,正在写服辩,没有传他。”   “让他关防钦差驻跸,绥靖地方治安。可他倒好,去睡女人!”颙琰铁青着脸道,“可见他平日所作何事!老百姓的口碑如铁,无论富无论穷,无论钱债出人命,私地合了算拉倒,千万别见高玉成——他就没这档子事,我也不能容他!”他顿了一顿,放缓了口气,“一见面就没给大家好颜色,不是我颙琰存心刻薄。据我看,就沧州这地面儿,吏治败坏到这分子上,说出事就要出事,出事就不是小事——你沧州的衙役就算误会了要拿我,烧人家鲁老汉的房子干什么?——沧州府县的师爷都要拿了查办,衙役们全都开差,另换新人!”   他前头说的都对,查办师爷也顺理成章,“衙役全部开差”是根本做不到的事。本来垂首静听的官员们立时一阵轻微的骚动,虽然没人说话,互相顾盼着拉衣襟跐脚尖挤眉弄眼的,甚不安生。刘墉见不是事,清了清嗓子说道:“十五爷是恨铁不成钢啊!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一位嫡脉的龙子凤孙竟会在运河岸驿道旁犯难蒙尘!就这件事而论,不但是我大清开国没有过,二十四史中乱世割据也极少见的,里头有个肖三癫子,还是邪教里的人物。真的出了大事,激出变故,朝廷的法统尊严,十五爷的名声体面何存?”   他老官熟牍洞悉宦情,轻轻点出“名声体面”四字,颙琰立时已明白自己激忿之下把话说过头了——一个堂堂皇子,千金之躯,半夜三更被几个小贼撵得走投无路,传到宫里,再经太监小人润色渲染,还不知造作出多难听的谣言中伤言语来!顾琰想到这一层,心里已是着忙,呷着茶只是沉吟,却听刘墉又道:“幸而是有惊无险呐!十五爷临危不乱当机立断,一边巧为周旋,一边暗自调度,所有贼匪,除肖三癫子潜逃之外,无一漏网。反思回顾,我这个刑名出身的钦差大臣先就愧惶无地!各位老兄也该扪心自问,你们就在这地方,有的还是地方官,如果平日敦睦教化有方,保甲连环缙绅大户善为监护调停,哪来这样的三不管地面,匪盗贼寇又何由乘隙作乱?——这件事没有完,我和和大人要联名写折子请罪,诸位老兄,沧州府的同知、守备、驻沧县的营兵管带、沧县县令、府里教授训导、县丞县学教渝,几有功名职分的,都要写出服辩文书送呈十五爷处核办,待十五爷裁度处分。”说完,用询问的目光看看颙琰,又道:“还请十五爷训诲!”   “该讲的,刘大人都说到了,就照刘大人的指示办。”颗琰不知怎的,倏然间想起乾隆有一次抚膝长叹,“什么玉旨纶音?什么‘圣明在上臣罪当诛’,都在那里唱太平歌,打太极拳!说起来朕似乎想怎样就怎样,是定于一尊的天子,你这里疾雷闪电狂风暴雨,到下头都变了味儿,仍旧的风不鸣条雨不破块——不在其位不是个中人,哪里知道朕的难处?”如今事在自身,他也体味到“难处”了——你就是昔心焦虑说煞,下头人自有他们的章程,万变不离其宗敷衍你。你就雷霆大怒恨煞,还得指望这群人给你办个事!他无奈地咽了一口唾液,说道:“眼下就要过年,农闲季节社会集市多,要防邪教滋事,一头镇压,一头要安抚赈恤。过了年要备耕备荒,到麦收入仓才能安顿住人心。还要防着大户欺凌佃户,弹压小户抗租抗赋。各位大人不但要办好自己的差使,也要留心政治治安。我和刘大人虽然差使有分别,但都在山东,有什么事要随时报上来。”说罢端茶,人精子闪出来高叫:“十五爷端茶送客!” 于是众人纷纷辞出如鸟兽散。这里两位钦差三个属员抬级上楼说话。   “崇如,”颙琰令众人安座,自己也坐了,接过惠儿捧上的茶,不胜感慨他说道:“我还是太嫩,虑事不周啊……真要驱散这群衙役,还要再招募,不但费事费钱,都是生手,差使也误了。”因见钱沣和王尔烈端坐不语、恭肃如对大宾,又笑道:“钱先生我藩邸里久仰了,王师傅也是自己人。这里不是外头,太拘谨了反而生分,你们随便点,有什么见识建议只管说。”王钱二人忙微笑合身称“是”。   刘墉接着颙琰话口说道:“我和十五爷的心是一样的。任你官清似水,无奈吏滑如油。   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但十五爷想,搜人拿‘贼’,是师爷下的令,烧房子是为逼‘贼’出逃。拿对了有功有赏,拿错了有人担当,这都是通天下玩熟了的把戏,再不值和他们计较的。还有,吃衙门饭的大都是祖传辈辈留下的,开革了他们,再招募来还是他们族的兄弟子侄。本分人家谁进衙门?勉强招来生手,不会办差,仍旧要误事的。”王尔烈道:“官是虎,吏是狼,您赶走一群饱狼,招来的又是一群饿狼,敲骨吸髓刮地三尺,更是凶狠贪婪。”钱沣也道:“官是虎,吏是伥。我没有当过外任官,但要胥吏不依势揩油,自秦始皇以来不曾有过。”   “先帝爷曾经说过,吏治是一篇真文章。”颙琰被他们说得心里一阵阵泛起寒意。“就是当今皇上,虽然以宽为政,吏治上头从来也没有懈怠过。你们有你们的专差,是要办国泰的案子,眼见要到年关了,不知现在情势怎样?你们几时到济南去?”   刘墉没有立刻回颙琰的话,沉思着掏摸烟荷包,从竹节筒里抽出火楣子深深吸了一口,徐徐吐着浓烟,良久才道:“临出京我和和珅钱沣反复计议过,圣旨里没有说专办国泰的案子,但国泰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儿,难保没人给他通风报信儿。但通省亏空库银一二百万,要遮掩得天衣无缝大约也难。所以他只有挪了西墙补东墙,先尽着省城首府首县这些库充实了糊弄敷衍。我们在德州兴土木、建学宫,营造苏奴王陵,赈灾放粮,一者是掩一掩国泰耳目,二者这里水旱码头人口密集,聚那么多灾民也确实容易滋出事端。国泰不是易与之辈,拿不到证据不能动他——我已经派人暗访去了。”他嘴角吊起一丝微笑,“已经有了消息。   国泰这年恐怕也不大好过。”   在德州大事铺张奢华原来为的掩住国泰耳目!颙琰原是对此颇有成见的,至此不禁释然,王尔烈和钱沣大约是一样的心思,觉得有点意外。和珅却吃了一惊,立刻不安起来:一到德州他就密地见了国泰家人,带口信给国泰“正月十五之后启程去济南,省垣重地不可掉以轻心,其余亏空也要赶紧补入库中。不然我也保不下他”。这个刘墉貌似忠厚稳沉,不哼不哈的在府下还有这一手!更令人惊疑的,刘墉压根没有讲过在德州这些施为是做给国泰看,更没有给自己通气说已经“暗访”去了。这些措置是不是专意防范自己的?像是在回答和珅疑窦,刘墉磕着烟灰又道:“我给黄天霸写信,国泰的案子已经初见眉目,叫他黄家倾巢出动,和青帮那些人侦察国泰的庄园房产钱庄当铺生意货栈,三夭前驿使回信,还有保定一处没有到,正在开列清单。十五爷,那可真是令人咋舌的个数目啊!”   “我说呢!这个刘墉住在德州兵马不动,不走了!”颙琰已是听得喜动颜开,笑谓王尔烈,“原来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国泰这么富,那好,我请旨留一点,治好这片盐碱地!和珅,你在德州募集了多少钱?——你在想什么,有点走神儿了的模样?”   “啊?啊?”和珅吓了一大跳,回过神来还有点惊魂不定,不自然地一笑,说道:“我在想……崇如大人是连我也疑上了,这么多事连我也蒙在鼓里。”刘墉笑道:“你胡思乱想些什么?跟你的那群人都是临时从理藩院调来的,国泰的亲弟弟就在理藩院!我左右也难说就没人给国泰通风报信。机事不密就会竹篮打水一场空。皇上在我的请安折子上朱批,‘叫和珅唱好前台戏,你只管明松暗紧布置,他要知道就做不好看了’,我敢违旨告诉你么?”   和珅听着,这解释无论如何透着勉强,想抱怨事先不让自己看折子,但他自己给乾隆的草折也没给刘墉看过,而且离京时是和珅出主意,除了会议大事共同联折,禀事折子各写各的,防着小人窃了密去。现在竟都搬石头砸了自己脚面儿!心里暗恨刘墉老好巨滑,然既抬出了乾隆,就有一车的话也只好都笑着吞了,自说自解道:“岂能有抱怨的心?只是意外些罢了。出京我就说过唯刘石庵马首是瞻嘛!我就是你的马前卒,你叫往哪里我哪里快去!”他极是心思灵动的人,已经想好,反正没有片纸只字的证据在国泰手,何必自惊自怪杯弓蛇影的?瞧着能保就帮一把,帮不得那是国泰的命里注定!   这么思量,和珅口下也就越说越畅利:“王师傅几次和我说,十五爷要治理这块盐地。   我想了想,从德州向西南到邯郸一带,上千里的盐碱滩呢!往北到天津卫西,也都是咸水,治好了都能变成稻田。爷既然动了这个心,手面不妨大些。请旨着户部和漕运总督衙门实地派行家踏勘,治出地来那不单是收粮食,能安置多少无业贫民呐!这是社稷大事万年基业!”他放下手中茶杯,仿佛眼前就闪动着滚滚稻浪,双手比着拢来:“千里碱滩变良田!   这里水上和小站都是一样的,打下的米都和珍珠似的,半透亮儿!直隶山东两省从此就不用再调粮进来,还能补给北京多少用粮?——这真是功德无量!晚上睡觉一想起来,我就又高兴又着急,睡不着觉呢!”王尔烈和钱沣都是阅世不深的书生,听他说的令人憧憬神往,眼中都放出喜悦的光。刘墉却深知这么坐而论道不啻画饼充饥,却也不便说什么,只笑着一口一口吞云吐雾。   “你既然这么想,就是与这功德有缘。”颙琰起初也是怦然心动,但他和王尔烈商议过治理黄花镇盐碱地的事,以区区两县这么一块地,尚要再开一条排碱引渠,和珅这计划是何其浩大的工程?要多少人力钱粮?粗粗一想便知是和珅投其所好临时想出来的。“大而无当华而不实”八个字在心中一划而过,眼神已变得黯淡了,只一笑,说道:“你只管把条陈写出来,请旨施行。我在皇上跟前举荐你来主持!”   和珅不禁一怔:今儿怎么这么不顺?我请示户部勘察,你顺势就把差使砸过来!现我眼见就进大军机,你倒让我带民工蹚碱水滩子修田?人一天都有三昏三迷,我这是怎么啦……   他不敢再说下去了,嘻地一笑收住,“这得要靳辅的魄力陈潢的才。奴才怕没这大本事。”   这一刻王尔烈也醒过神来,笑道:“还是先照十五爷的筹划,把黄花镇这一带治好,朝廷百姓见了实在好处,银子也有人也有,分段循序治理出去,这才切实可行。”   “我这就到德州,然后再去兖州府。”颙琰知道这事议论下去没完没了,因笑道:“那是孔圣人的故里,怎么总闹抗租抗粮的事?我的钦差行辕不动,就设在德州,你们该怎么办照自己的章程来,有大事行文咨会一下就成,我不干预。”他犹豫一下,又道:“盗贼出没饥民遍地,不是歌舞升平之时啊!修文庙修学宫我都赞成。给苏奴王陵封土,大造园亭酒肆,还有会馆,听说妓院也新建了十几座,和文庙对峙而立相映成辉!一夫不耕,天下必有饥者,一妇不织,天下必有寒者。这要虚耗多少人工财力?崇如公,你到济南,这些无益的工程还是停下来吧……”   他语气不重,但却说得毫不含糊。刘墉三人屁股已经离座,又坐了回去。刘墉说道:   “德州这次兴工,是和珅钱沣建议,我同意了的。十五爷以为不妥,我回去一定照爷的指示办理。只是有些工程工料都已经备齐,正建到中途,忽然下令停工,浪费太大,也易给小人趁乱贪污可乘之机。可否暂时不下禁令,维持原来的会议意见,我的面子是小事,别让缙绅们说出政府出尔反尔的话就成。”   “你们的面子也不是小事。”颙琰说道:“不要下禁令停止工建,地皮钱和捐银加重些,让他们望而却步。还有,由德州府出面,凡买卖良家妇女到妓院的,那些个老鸨儿王八头儿大茶壶,跑经纪的掮客,枷号罚银子,建在文庙附近的妓院限期另选地方,这么着不禁是禁,他们也就知难而退了。”   一句话,派衙役三天两头搅扰捣乱,土木工程也就自己“无疾而终”,这就是颙琰的办法,刘墉算是头一回领教了他这份阴柔,和珅因刘墉说是自己的建议,一心思量着怎样挽回,心里恼着刘墉,却嘻嘻笑道:“十五爷,这办法最好!摊子大了,原来我想着不好收场。还和石庵公说过,这不合朝廷重农抑商的宗旨。十五爷这一提点就明白了,这里工程越招人越多,不但容易出事,乡里的地撂荒了谁种?我们到济南去,把这汪水阴干了就是!”   颙琰方笑着点头称是,不料旁边的钱沣却道:“夫子之礼有经有权,不能以偏概全,四民之中商居其一,以义为本取利,圣人不禁。和大人在德州广兴土木,我是赞同的,现在和大人变了主张,我没有变。这没有什么‘不好收场’的。我体会十五爷的王命,是担心农民进城做工撂荒了地土,怕虚耗了钱粮,糜烂奢华之风兴盛,卑职以为是多虑了!”   这真是一语既出四座皆惊,颙琰给了刘墉台阶,刘墉语焉含糊和珅见风使舵,就腿搓绳儿完事儿了的事,孰料他横中出来点这么一炮!刘墉和珅都半张了口呆坐着,不知怎么说好了。惠儿正倒茶,愣神间茶水也溢了出来。   “哦?”颙琰自打出娘胎,除了乾隆时加庭训拂拭,还是头一遭遇到钱沣这样面斥其非的,怔了一下,笑容已凝固在脸上。他没有发作过外臣,有点不知所措,而且自己有话在前叫人“随意”的。但自尊心被这一刺,已是流出血来,冷冰道:“还有‘以偏概全’?愿闻请教!”   “不敢!”钱沣一拱手说道。俯仰之间气度从容英风四流:“管子《侈靡篇》有云:   ‘夺余满、补不足,以通政事、以瞻民常’使‘富者靡之、贫者为之’。所以‘雕卵然后论之,雕撩然后之——把鸡蛋画上花儿煮了吃,木柴之雕了花儿用来烧饭!十五爷,德州兴修土木,出钱的不是政府,是四方行商大贾,来作工的是乡里贫民。政府不花钱,贫民劳作换钱赡养家口,这是一举两得的事呀!”   “你说的是管子。孔子呢?”   “温良恭俭让,攸为五德,孔子还说,贫者士之常也,俭者人之性也。”钱沣直面凝视颙琰,静静说道,话语中隐隐带着金石相激的颤音,“于一人一家,俭是美德,于国计大政,也应从俭,所以卑职说这是权宜变通。北宋皇祐二年两浙大饥,范仲淹守杭州,倡导佛寺、官舍大兴土木。这一年两浙唯有杭州没有流徙之民。当时杭州监司弹劾范公‘不恤荒政,嬉游不节,公私兴造,伤耗民力’,范公自辩‘所以宴游及兴造,皆欲发有余之财以惠贫者。贸易饮食、工技眼力之人仰食于公私者,日无虑数万人。荒政之施莫此为大’,范公一代忠良名臣,不得为非圣无法。”   这一节说得有理有据掷地有声,颙琰刚刚说过“饥民遍地”的话,便觉驳斥艰难。但他前头话说得斩钉截铁毫无余地,就“俯就”而言断断没有那个理,一时竟僵住了。正设计奈何,刘墉说道:“你不要和十五爷争了。管仲也不是圣人,范仲淹就是赤足完人了!他的这一套恤荒之法,到了南宋成了规矩,穷奢极欲偏安荒淫,所以才有亡国之变。礼有经有权,还是以经为本,这才是理国正道:“   本来到这里,钱沣唯唯谢过也就完事了。但他似乎凿方眼得十分认真,侃侃又道:“管仲是圣人表彰的仁者,范仲淹是千古贤臣的楷模。这件事眼见是富人掏荷包,穷人得益,何乐而不为呢?俭是奢非不能一概而论,北宋真宗年间有奢逸之风而四海晏然,神宗勤俭求治反而盗贼交起!所以《吕氏春秋》不以先王之法为法,审时度势,该俭处俭,该用奢时就用奢。一句话说透了,民为贵——老百姓挣到钱吃饱饭,谁肯做贼造反?”   颙琰越听脸色越难看,他的母亲魏佳氏出身寒苦,自小掰着口喂饭,呀呀学语时就教他“俭省些,别充大尾巴鹰”,耳儒目染,养就的“俭德”,多次蒙乾隆当众奖赞。钱沣这一套说得就是天上掉花儿,尽自驳不动,也还以为是“异端”。顿了许久,情知再争论只有更僵,因徐徐说道:“权宜之计说到底仍是‘权宜’。今天不再议这件事了。你们回去商量一个章程,禀奏皇上知道就是了——去吧。”   “执拗!”听着三人下楼脚步去远,颙琰狠狠将茶杯一墩说道,“言伪而辩——查他是不是受了人家的好处!”   “言伪而辩”是孔子诛杀少正卯时数落他的罪名的一条,意思是说起歪理头头是道。这里引出了指向钱沣,站在一旁出神的王尔烈不禁吃了一惊,见颙琰气咻咻的,踱过前去一笑说道:“十五爷先别生气。我方才在一旁听,心里在比较,和珅和钱沣这两个人,不知哪个好些?”   “当然是和珅!”   “他好在哪里呢?”   颙琰语塞了,偏着头紧思量,却想不出“好处”来。   “我来替十五爷说。”王尔烈莞尔一笑,“事情是他们三个商定施行的,刘墉或者另有深心,和珅识时务,钱沣不识时务。”   “唔?唔!”   “十五爷已经说了钱沣‘执拗’,和珅绝不执拗。他的心思比钱沣灵动出一百倍。十五爷不信,再召见他们,说您已经变了主意,要他们在济南照德州如法炮制,和珅准保赞同,妙语如珠说您‘从谏如流,器量宏大’。”   “唔……”   “心逆而险,行僻而坚,言伪而辩,论丑而博,顺非而泽。”王尔烈道,“少正卯这五条罪,孔子说:‘天下有大恶五,而盗窃不与焉’。五罪居其一,不得逃君子之诛。这是比贼匪更重的罪。钱沣既然是‘言伪而辩’,那就有可杀之理。”   颙琰不吮气了,呆呆地看着小惠叠衣裳,心里一片茫然。王尔烈知道他已心动,徐徐下词问道:“十五爷嚼过谏果没有?”   “就是橄榄。”王尔烈补一句说道,“《本草》里有注,此果‘其味苦涩,久之方回甘味’。昔年圣祖在位,郭诱、姚缔虞一干名臣,在君前直批龙麟,圣祖有时被顶得怒气勃发,却从没有挑剔过他们品行,更没有惩罚过。世宗爷的脾气爷也是知道的,发作起来满殿人人股慄个个失色,孙嘉淦尤明堂都顶过他,有时气得先帝浑身直抖脸色苍白,处分时却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为什么呢?——   “孤臣难得、谏臣稀有啊!……钱沣这人往和我没有过从,这次也只是偶尔见面三言两语的点头交情,他持论是非我还没有想透,但他是坦诚直言的人,明明白白的大丈夫!十五爷……如今这样的人可是越来越少了啊……”   颙琰一直没有插话,只静静地听,双眉拧紧了,仿佛吮吸什么似的嘬着唇眺望窗外,至此,站起身来缓缓踱至木榻旁。惠儿已把他所有的衣服物件洗净熨平叠好了,正在打包裹,忙退到一边,小声道:“十五爷,您的樟木箱子那夜里叫人给砸烂了,小悟子说得熏熏香才好。我不会……”   “常换常洗的衣服还会虫蛀了?我不用熏香,皂英洗出的衣服就最好。”颙琰说着,取过一条卧龙带看看又放下,又亲手抽出自己常披的饰貂羔皮大氅,到楼梯口对王小悟道:   “你去走一趟,把这个赏钱沣。不,赠给钱沣——这么冷的天,我看他穿得太单薄了。”他回转身来对王尔烈道:“王师傅,是我想事情左了。你接着说,我听着呢……”   五天之后,颙琰自德州沿运河到济宁下兖州府拜谒孔庙,刘墉一行走陵县、临邑、济阳旱路直趋济南。这是过了明路的,一路滚单驿传三百里道路騠骑不绝。每日行踪止宿,时时都有人报知巡抚衙门。   自北京“看折子师爷”书房莫名其妙地销声匿迹,山东巡扰国泰心里很是慌乱了一阵子,派尽了手下曾在北京当过差的回京打听,刑部、大理寺、顺天府和内务府探了个遍,回来却都是众口一词,说几个师爷“卷款逃逸”。想下海捕文书捕拿,在北京地面上外省巡捕玩不转,只能靠顺天府去办。他倒不是心疼“书房”里存着的那几千两银子,几个师爷负责和京官联络,一手托两家,知道的事情太多,落到顺天府手里不定惹出多大的祸事,因此只好忍了。他自己的事肚里明白,只是个鸭子凫水,上头静底下紧划拉,着令省里藩库和各府县库“不拘何法,着速弥补”,一头连连给乾隆上折,说赈灾,讲备耕备种备饲料备农具,报天气晴阴、写请安折子……条陈奏片几乎每天都有,又连连给纪昀于敏中写信陈说山东政情——条陈奏章书信联翩鱼翔雁飞,不为套近乎,只在察看朝廷对自己颜色如何。   从回馈的书信谕旨看,却是“没有毛病”。纪昀于敏中照例每书必回。乾隆的“颜色”   也没变,有一次奏说“湖南稻种不合山东水土,一传再传稗谷空穗甚多”,还蒙乾隆圈点加批“此是汝留心处,各省巡抚亦当留心”。一语慰藉,他几天都欣慰得抱着奏折子摸了又看,睡不着觉,接着于敏中拜相入军机,又有内廷信息和珅也是钦差——于敏中能升官,于易简就没事,和珅吃进自己几十万,他当钦差我怕什么?——这么着想,一颗心已是放下了。   饶是如此,听到刘墉动身来济南,国泰的心还是一下子悬了起来;老刘统勋正直立朝,是人见人畏的忠贞老臣,这个“罗锅子”虽然不及乃父声名,不受苞直之贿也是有目共睹的,说是来山东“查理赈荒”。就这四个字就语焉不详得叫人扑捉不定,焉知他不是要立功进军机,来拿自己开刀?最可恼的是,和珅笑纳了自己那么多的银子,连封信也没有,一声谢也没有,见自己的信使连句定笃的话也没有!这人油滑灵动得书本上没写过、戏里没见过、鼓儿词摊上没听过——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呀?   ……在空寂无人的巡抚衙门签押房里,国泰一杯接一杯喝着酽得发苦的潽洱茶,旱烟抽得满屋云腾雾罩,眼睛都想绿了,仍旧觉得不得要领,他轻咳一声,对窗外问道:“于藩台到了没有?”   “济南地面邪,说曹操,曹操到!”外头守护的戈什哈未及答话,便听有人笑道。接着帘子一响,于易简已经进来。他们平日熟极了的,也不见礼,于易简顺手撑起亮窗,回身坐了,笑道:“中丞,满街都热闹翻了,阖城军政衙门出动,铲雪垫道搭彩棚彩坊,香花醴酒迎钦差!你请的戏班子在前院直脖儿吊嗓子——越往后走越静,静得森人,进了屋又满世界的雾,犹如身在庐山中了!”他白净面孔中等身材,长相走姿坐派都像乃兄于敏中。只大约公务大忙熬夜,或者是酒色淘的了,眼圈有些发暗,脸上也带了青煞之色,腮边肌肉也耷下来,看去有点松弛。此刻他却精神十分去得,连说笑带比划,“怀庆堂的戏还是前年进京看过,和纪中堂一道去的。叫天子扮的林冲,一嗓子喊出‘好——大雪!’满堂彩!方才我瞧见他了,手里掂着竹篾条教徒弟立倒桩儿,一个不对上去就是一篾条,这回他扮柳梦梅,你下海客串杜丽娘,我打鼓板,咱们好好热闹高兴一回!”   “给谁看?”国泰突兀问道,他舒了一口长气抬起脸来,于易简才看出他目光阴郁,深邃得像见不到底的古井,刹那间他也感染得心里泛起一股寒意,脸上也没了笑意,问道:   “中丞,你像是心思很重,出了什么事儿?”国泰点水抽着了烟,只吸了两口,又烦躁地磕熄了,闷声说道:“必定要等出了事才着急么?他们原说要在德州过年,临到过年又急匆匆赶来!你想过没有,其中有没有别的文章?”   于易简见他神色严重,原是担了心事,听见这话,不禁一笑,说道:“我还以为你在内廷得了什么信儿了呢!这事只要换过来想就明白了——他是来山东赈灾恤荒的,一入境就蹲到德州不动,在那里灯红酒绿花天酒地,不怕御史们参奏?十五爷没来,他们原说在德州的,十五爷一到,他们也说走,我看他们是挨了十五爷的训斥了!”国泰出了一阵子神,叹道:“这一层我已经想过了,还派人到刑部探听过。刘墉这人虽是书生,刀枪不入油盐不浸,算得上个厉害角色呢——就怕他明里在德州张致,暗里叫刑部的人访查我们错处。谁知竟不是的——于中堂那边有没有信给你?”于易简道:“有信也是三言两语,和他说不成事情的,自他晋封大学士,还没进军机,亲戚朋友一人一封信写来,让我们读司马光的《拒客榜》,还说张廷玉一生谨慎,老而贪名败身,不足为楷模,又是说宗亲子弟穷愁不能举的可加照应,谋差说事讲情的免开尊口!门关得死死的六亲不认,谁揭不开锅了给谁一升米!”   他似乎对于敏中颇有芥蒂,国泰一问出来便大发一通私意,“十年前他还不跟我一样?还跟我说过‘官当得越大,人味儿越少’。如今轮到他自己了——谁变蝎子谁螫人!”   “你们毕竟一个祖父,打断胳膊连着筋的亲情。”国泰叹道:“孙上毅调广州,你想补云南巡抚的缺,于中堂没帮你的忙,大约因为这个你不满意?老弟……你太不够斤量了!你以为他说一句话你就能当上巡抚?慢说他当时还不是军机大臣,就进了军机,上头有皇上,下头有吏部!你得知道,大清祖宗家法没有专权臣子,他还要讲个避讳不是?你这点子心事我知道。我也这把子年纪了,官也做到头了,财也发够了——过去这道坎,我要挂靴回乡观梅,一本荐上去,这位子自然是老弟来坐!”于易简原本也只是发发牢骚,听着这话心里已是平和,出笑道:“他升进军机我就知道我没指望了。也没个他当宰相我升巡抚的理,也没听说有这个例,我是气他不够兄弟意思。刘墉来山东他不言声,十五爷来他仍旧装哑巴。自己兄弟,我信里又是请安又是问好,又说钦差来山东,偏是变着法子问,他又装聋子,回信都说烂了的老一套,‘安生奉差勿为吾念’,又是’如有错失,从实禀知刘大人’——这不是废话?人家要来寻找的不是,我怎么‘安生’?”国泰听听,也觉得不得要领,但又不像是有什么大事的模样,手托下巴思量着又问:“他还说有什么话?就是闲话,说说我们斟酌。”   于易简想了半晌,失望他说道:“他闲话也不多……前封信里头教训我要读一点史,说昔日孙叔敖为楚相,亲君爱民,一生多有建树,临终封土不要膏腴之地,要最贫瘠的封地。   后来战乱纷争,分到好地的子孙零落,唯独孙氏宗族安温祥和得以免祸——这也说的是平常道理,后头还有一句话似乎有所指,说‘今之相国知者鲜矣’——他自己就是‘相国’,这是在说谁呢?”   国泰读书不多,他不知道春秋楚国宰相孙叔敖却封住地的掌故,但他听去见和珅的人回来说,和珅问过纪昀在阳信县置买庄园的事,和这封信印证起来,顿时有了一篇大文章——   和珅竟和于敏中是一回事,合伙儿要扳倒纪昀——阿桂不在京、傅恒奄奄垂毙,于敏中和珅要拉手掌权,弄掉纪昀这个眼中钉了。啊哈!原来如此!颙琰不来济南、刘墉滞留德州,竟都是在观望——不是观望我国泰,是乾清门西侧那几间军机处房子里的动静!他的眼中放出了光,兴奋得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双手一合,说道:“好!我们不识庐山面目,原来雾太大了!”   “你说什么?”于易简不解地间道。他不明白方才还像霜打蔫了的秧子似的国泰,突的变得目光贼亮,高兴得像要从座中弹起来。   “纪昀就在我们山东置买了地。”国泰笑着仰仰身子,“阳信县有,利津也有!要不是我买庄子和他接地,连我也不知道——这个纪晓岚,外边瞧怎么都是楷悌君子,原来也怕抄家——令兄信里说的就这个意思!哈哈哈哈……”他爽气地笑着,于易简一时也明白过来,双手撑着膝,身子前俯说道:“我内弟说,两淮盐政司卢见曾任上亏空几万银子,户部也在查他的账。卢见曾可不是纪中堂的亲家?我听礼部的人说,纪中堂献县老家纪家大宅门和人争牛吃庄稼的事,争不过理把人下大牢里,苦主在狱里吞烟杆子自杀,逼出了人命!皇上虽说保了他,心里也未必喜欢——可见纪昀也不是什么高尚其志的人!”国泰笑道:“人哪,谁都怕拉清单算细账——整我?我在这十人行省督抚里头还是清廉的呢!”他咬着下唇,绷出两个字来:“整他!”   这么着一切都显着豁然开朗,乾隆既然已对纪昀有了成见,于敏中和珅甚至李侍尧合伙凑成阵势盘算纪昀自然顺理成章,阿桂固和纪昀交好,但他远在西宁,有力用不上,纪昀的真正靠山傅恒又命在垂危,十五阿哥颙琰的母亲魏佳氏和傅府弥密,但和纪昀又是隔枝交情,颙琰出差山东,说不定也有站于岸看河涨的心思——既是时机,整纪昀就刻不容缓,军机处里闹起轩然大波,谁还顾得了山东一个小小的巡抚疼痒?说不定倒纪有功因祸得福也未可知!   “我们不宜打头阵。”于易简心中已经理出思路,他枯着眉头,瞳仁强力收缩,闪着一股煞气:“我哥哥也不宜出面。我有几个同年在都察院,你在大理寺也有不少朋友,先零星上奏,一股风放出去,只要皇上不加阻拦,不用我们说,一窝蜂交章论处联折弹劾——就都起来了!”   他说着,国泰一直在笑,却连连摇头:“不能直接弹劾纪昀。要知道纪昀自己并没有贪贿,他官做大了,亲戚家人放纵无法,在外头给他招惹出的事儿,皇上也就是因此没处分他,又惜他的才,纪某的圣眷我看还在令兄之上,说不定背后还有训诫抚慰——皇上是何等样人?突然群起弹劾纪昀,他警觉起来,弹一指头个个人仰马翻!家中逼死人命的事已过了几年,卢见曾是纪的亲戚皇上也知道,他要整早就整了;他要保,你就是满朝文武一齐来也是枉然!”   “那你说怎么办?”   “卢见——曾!”   国泰阴险地一笑,微微瘪陷的腮颊吸着烟一鼓一嗡,眯缝着眼,越发看不出他城府深邃浅显:“这是皇上要整的人。整不下去,还是为里头有个纪昀,都察院和户部碍着纪昀面子晾在那儿!从卢身上下手不但容易,也没有风险。人们见纪昀保不住亲家,自然要追究这位大军机的袒护责任,唇亡齿寒,纪昀上下牙就要打颤儿了!”“真有你的!”于易简道:   “今晚我就写信出去!”国泰点头,说道:“我也要写信给滕县季春知县,卢见曾在那里买了好大一处宅院,问问有没有转移藏匿财物的事,你出牌子,放季春来作济宁知府,叫他暗地监护姓卢的宅子!你不要忘记,季春是令兄的门生,又是十五爷的包衣奴才。他和你我平日交往不多,办起这事一点顾忌也没有的,”于易简听得目光流移神采照人,拊掌而笑,说道:“风起于青萍之未,遂成摧树倒屋之狂飚!可谓天衣无缝——这是我职权里的事,好办。可济宁的缺,你已经答应了解国珍,那头怎么交待呢?”国泰格格一笑,“解国珍你委他征粮道,通省钱粮从他手里过,肥得一跺脚就冒油的差,他能不愿意?”   征粮道已经许给了自己的小勇子,就等出牌子放缺了,但于易简此刻己不能顾及这头事儿,爽快他说道:“成,就是这样!”说着便起身。   “慢!”国泰摆手虚按了一下,道:“你忙什么?就在我这里吃晚饭,接过钦差回去再办不迟——”待于易简坐定,他已经变得有点抑郁,“于公啊,方才我们说的只是一头话,最要紧的事还是要把自己的脸洗干净。刘墉和刘统勋不同,他是办了一辈子案的人,又年当盛壮,一条是要学他父亲,做朝廷的柱石之臣,一条是要在百姓身上立名——他文章做不过纪昀,就在书法上头另辟蹊径。这件小事就能看出心志极高。他上次来山东杀人太多,百姓对他毁誉参半。这次他要收人望,一条是赈恤,一条就是拿我们开刀……说一千道一万,这个人不能不防!……我担心他查你的藩库阿……”   “不妨事的。我来就是要禀中丞,后来话题岔开了——济南济宁的库银已经充实。”于易简笃定他说道:“窦光鼐告我们用腐霉粮食敷衍赈灾,现在他可以来看,盈库积囤都是好粮,随时可以调运北京!我回折奏皇上,还附了库里的粮样儿。至于从前的霉粮,那是我们扫库底腾囤子扫出来的。下头人办事不力,把霉粮送出去,我们请罪,顶多落个不应就是。”   国泰听着,问道:“你盘出底账,亏空共是多少?”   “二百一十六万两——有七十万是乾隆三十五年前的亏空,与我们不相干。”   “二百万银子,是库存的一半强,你用什么来填充?”   “借的。”   “借?”   于易简无奈地一摊双掌,苦笑道:“我不会屙金尿银,也没有点石成金的本事,不借有什么法子?这里山陕来的商人,本地的殷实大户,还有绿营兵驻防用的军费,能借来的都借,利息是二分五。我真是东奔西忙,到处罗掘俱穷,总算库里银账两符了——告诉中丞一句话,得赶紧把刘墉这瘟神送走,他要收人望,要粮要多少给多少。您知道,一个月就是五万多两的利息呀!”   “不管多少利息,能借到就好!”国泰舒了一口气,适意地仰仰身子,脸上已没了愁容:“要成全刘墉立功求名的心。北京那头闹起来,他回去稳稳当当光明正大地进大军机,也就未必在这里节外生枝了。如今江浙银贵钱贱,我们山东银价低,过后倒换一下都换成钱,再兑成银子,今年看来又是十成大丰收,报几个灾府,好歹也能补上几十万的亏空。二百来万银子,几年就填平了。我就是退老东山,总算无愧朝廷不惭此生了。”   于易简不禁看了国泰一眼。他也是发了几十万两银子财的人,却是心里暗得一团黑,绝无国泰这份“光明正大”。论起学问,他是正牌子的进士出身,国泰除了烂熟一部《三国演义》闲来看看戏本子,几乎可算一个白丁。但这里比到阅历胆识手面阔大,立刻便相形见继。   “这事不再议了,总之是‘小心’二字。我料接到刘墉,他准是老一套,放炮迎驾各自归府,然后出告示闭门谢客,屏绝故人旧交朋友同年门生一概不见,办完差使告别走人……”他倏地一笑而收,“我们一切遵命,别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了似的狗颠屁股撵着他巴结讨好儿——来人哪!”他突然冲门外喊道。   一个戈什哈抢步跨进来,说道“属下在!”   “叫他们上饭。”国泰吩咐道,“传戏班子那个叫天子,还有那个叫白玉兰的都过来,陪于大人吃饭!”   **********************************   第二十章   国泰和于易简密议对策,有攻有守,攻得不着痕迹,守得严密周备,说得上是算无遗策。但刘墉压根没有那么多的花哨举动,也不照他的“老一套”钦差巡视规矩办理。当晚就发来钧谕,说要在济阳县就地赈灾察办案件。“何日抵济南,另当行文通告”,又在谕中削切知会“本钦差已入山东多日,一切以务实办差为宗旨。顷奉嘉郡王命,两项钦差入城迎迓之举徒劳无益,概行免去,如有函谕即时通禀可也”。   这就是说一切迎送晋见礼仪全免了,有什么事书信公文来往,连面也不见。虽然说是“年关将近,恐事张扬有劳军民,各官宜安分奉差,务期平安祥和为要”,但这客气得未免过分,一连几天,国泰指使刘墉的门生到济阳望门投谒,回来都说:“老师在济阳指挥调拨粮食”,没有一个拒而不见的,亲亲热热师生叙情,说漕运讲垦荒,海天阔地一通快晤神聊,端茶送客欢喜归来。看样子钦差行止要等“过完元宵节”才定得下来。还说和珅和钱沣都回了北京,和兵部商议,古北口大营的棉被棉衣军鞋由山东订制,给小户人家妇女冬天寻点营生云云。国泰只探得他不查藩库,别的万事不在乎,心下也就解了,眼见将到送灶日,心情既好别无素怀便约于易简过府堂会唱戏。   按清时送灶是在腊月二十四(今时为腊月二十三)称为“念四夜送灶”。济南和京师风俗大同小异。这时候各家年货俱已备齐,打年糕蒸盘龙馒头,扫屋净院忌针忌线忌裁剪,大盆炸货腊肉冷肉都在屋里囤得满满当当。城里再穷的人家,必不可少的要供佛供神供祖宗祭百神避晦气,二十四下午于易简升轿前往国泰府,正是出供时分,各门各户阖家老小差不多都在街门口,各色辫子爆竹扯得老长燃起,和着单响、双响、二踢脚、火箭,“一本万利”   字号的烟花焰火乒乒乓乓麻麻密密响得沸反盈天,硝烟弥漫得犹似满街起了大雾,一不留神爆竹鞭炮就在头顶上噼里啪啦炸起,轿伏们走走停停,二三里路走了半个时辰才到。于易简隔轿帘看见国泰府前墙根,一溜长龙摆着各色官轿,蓝呢的、绿呢的,什么暖轿、暗轿、八人抬、四人抬、二人抬的肩舆、毡包儿纳相眼驮轿……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于易简便知济南合城文武官员都来了。蹬一蹬轿底命落轿,国泰府的家人已飞跑着迎了上来,呼呼喘着白气禀道:“我们老爷专候着您呐!”   于易简含笑点头,随着那个长随拾级升阶进倒厦门,果见满院的官员挤挤捱捱,有的在右甬道边立谈,有的在廊下木条凳上窃语,有的在说笑话互相打趣聊天,人声嗡蝇不时传来哄笑声。看见他进来,有的矜持恭肃退到一旁让道,有的迎上来,请安问好寒暄一片声嚷嚷,飞媚眼胁肩笑拉近乎套交情。于易简眼见国泰站在正厅阶下和济南道麻建邦说话,兖州府朱修性和济南首府杨啸亭站在一旁聆听,便趋过去,呵呵笑道:“我来迟了!还不开戏?”环顾四周又问:“葛臬台来了没有?”   “今晚你们别看戏了。”国泰先向于易简点点头致意,接着对麻建邦和杨啸亭道,“看城里还有多少回不了乡的叫化子,带上米、面和肉,一人三十斤粮二斤肉,再给一串制钱,叫他们安生过年。城里要防火,叫化子们男丁编成两拨,一拨打更叫防烛火,一拨子预备着,哪里走了火就去救火。编队值夜照衙门人的例给钱——过后我叫堂会单请你们。”这才转脸对于易简道:“葛孝化身上不爽,高热头疼,方才派人来告罪,说今晚不能过来了。”   应酬着凑过来请安的官员,又对朱修性道:“十五爷连我也不见,不见你有什么大不了的?   究州府是孔圣人的故居地儿,他要饱览文明物化。别犯嘀咕,你要有什么事,我能不知道?   你那地方有三条,孔府是天下第一家,衍圣公要维持好,二是刁佃抗租,康熙年间到如今年年出事,三是近年来邪教猖獗,有的乡家家户户供着什么‘红阳老祖’,牌位和‘大成至圣先师’一并儿——这成什么体统?明天你兼程赶回去,治安不出事就是功!”说罢,麻、杨、朱三人唯唯而退。   于易简却还惦记着葛孝化称病的事,呆呆他说道:“他唱丑儿是一把好手呢!这‘病’也忒不凑巧的了——上回东昌闹事,叫他带人弹压,他是老寒腿发作,去不得;去年刑部查泰安知府受贿卖命案子,说是疟疾犯了。那是躲事儿我能懂。叫他来下海唱戏,这有什么?   也‘发热’——这人可真是的!”国泰哼了一声,说道:“各人一个活法。管他呢!他的病不用问,刘大人十五爷回京,立马就欢实起来了——”一边说,一边看着周围官员,脸上绽出笑来,点手招过济南城门领道:“岳英贤你来你来!今我和于大人都下场子,缺个丑儿,听人说你在杨啸亭府里下海,把胡麻子都比下去了,你来凑一角!”岳英贤平日大约见国泰一面也难,点名叫他已是受宠若惊,听了这话身上立时轻了,脚尖掂弹着直要飘起来,满脸笑掬成一朵花,说道:“这是和大中丞的缘分!丑净我都串得,嘿嘿,往日看老大人的戏,在边儿上技痒,急得拧绳搅尾巴,有葛大人在上头盖着,我怎么好毛遂…… “行了行了……”国泰笑道:“咱们上妆去——来福儿知会院里大人们到中院去——吩咐叫天子他们预备开戏!叫厨子们预备夜宵、茶水供足了!”说罢兴致勃勃往里走,岳英贤和于易简一步不拉紧随进了中院。   这是个三进四合院,“中院”其实就是二门里院子,国泰爱戏,盖房时就计划停当,大厅后边支柱出檐两丈许就是戏台,院子东西两厢一律游廊出檐,雨雪天气也能站人看戏,与大厅相对,北院南厢也出前檐,都用纱幕子蒙了挡住,女眷家属坐得高高的能鸟瞰全场,中间大井院一色青砖铺地足有亩许大小。比寻常大庙和会馆的戏园子地方小,戏台子却宽敞得多。此刻下面院里一个排排茶几矮椅早已摆布齐整,戏台子上叫天子白玉兰一干人都是油头粉面,指挥着众徒弟们上妆,十六支胳膊粗的蜡烛煌煌照着,乐鼓班子有的摆鼓架,有的跷足坐着调弦弄筝。天色虽苍暗下来,纱幕子后头还能绰约看见女眷们走动的影子。三个人绕至万后台上,下头官员已经鱼贯入院纷纷落座。于易简是打鼓板的,不须化城门领:类似城防司令职务妆,国泰道:“你帮着岳英贤上妆,我到后头叫我的家戏班子给我点眉。”说着去了。一时众人坐定,于易简笑着对台下团团一揖,说道:“兄弟今日掌鼓,出了破相各位多多包涵,兄弟是票友,梨园前辈多多指教!”拿着架势坐下,极认真地清清嗓子,手中象牙板“啪嗒”一声,叫天子身着女装,临时抓了个口髯戴上出场,台上台下立时一片笑声,听他唱道:   杜宝黄堂,生丽娘小姐,爱踏春阳。感梦书生折柳,竟为情伤。写真留记,葬梅花道院凄凉……三年上,有梦梅柳子,于此赴高唐。果尔回生定配,赴临安取试,寇起淮阳。正把杜公围困,小姐惊惶。教柳郎行探,返遭疑激恼平章。风流况,施行正苦,报中状元郎……   这是《牡丹亭还魂记》里的标目,帽子戏,概略述说戏本前后情节的,本来用不着唱,叫天子要等国泰化妆,出来临时凑磨,他半男半女,似净似丑又似旦,时而窈窕莲步,时而掀髯挥袖,极平常的段子,偏演唱得摇曳生姿声如金玉,底下人谁不要凑趣儿?早一片鼓掌堂彩声。叫天子在台上一闪眼见国泰从后院出来,一个大翻转身,不知是个什么手法,口髯已经没了,头上已裹了网巾,两道扫帚眉下一双三角眼,颧骨上还多了一颗蚕豆大的滴泪痣——只一眨眼功夫已变成活脱脱一个老丑媒婆,众人一个错愕,齐声大叫一声“好!”那老旦借机发抖,连念白带唱道,“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原来是修罗天女下尘寰,不提防沈鱼落雁鸟惊渲,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好教我老婆子丑得没处站。”他指定了后头“——那不是国大中丞来到了梨园?”   众人大张着口呆着眼正看,见这一指,蓦地偏向东轩,果见国泰纤腰绣裙鸦垂青丝,满头插戴首饰行头,脚穿撒花合欢鞋子,一身杜丽娘扮相,已经走到台角,见众人发愣,壮丽娘嫣然一笑,袅袅婷婷至台中央对众敛衽一礼,捏台腔儿羞答答说道:“列位老兄,平日受礼多有怠慢,奴奴今日还礼了……”众人听了立时又是一阵轰笑叫妙。那国泰又蹲了两福。   转脸向于易简一点头,“伊呀——”轻声一吁,顿时满院肃然。于易简见他叫板,一头催白玉兰:“你是丫头,还不跟上去?”手中一摇牙版道:“叫《绵搭絮》!”顿时生萧丝弦之音盈庭绕梁。国泰倩身莲步,随乐唱道:   雨香云片,缠到梦儿边。无奈高堂,唤醒纱窗睡不便。泼新鲜,冷汗黏煎。闪的俺心悠步颤,意软鬓偏。不争多费神情,坐起谁忺则待去眠……   白玉兰忙道:“小姐,熏了被窝睡罢!”国泰慵懒舒袖接着唱:   困春心,游意倦,也不索香熏绣被眠——天啊——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余音犹自绕梁,略静一刻,满台上下爆出一阵骤雨般鼓掌声夹着堂彩声。白玉兰扶着国泰下来,叫天子早端着茶迎上来,笑道:“爷没唱戏,要真下海,还有我们的饭吃么?”国泰对着扮成老道姑的岳英贤道:“你去,去念白一通逗乐子。”   岳英贤忙笑着稽首称是,重重咳嗽一声出了台,暗着嗓子游步唱一段《风入松》,先念四句唐诗:   紫府空歌碧落寒,竹不如山不敢安,   长恨人心不如石,每逢佳处便开看。   接着便念道:   贫道紫阳官石仙姑是也。俗家原不姓石,只因生为石女,为人所弃,故号石姑——   他嘴这么一歪,众人已是笑了,岳英贤一脸无奈,又道:   思想起来要还俗,百家姓上有俺一家,论出身,千字文中有俺数句。天呐,非是俺求古寻论,恰正是史鱼秉直,俺因何住在这楼观飞惊,打扮的劳谦谨勑?……大便处似圆莽抽条,小便处也渠荷滴疠,只那些儿正好叉着口钜野洞庭——   他伸出两个指头叉得开大了,摇头皱眉提裙促步:   俺娘说,你内才儿虽然守真志满,外像儿毛施淑姿,是人家有个上和下睦,偏你石二姐没个夫唱妇随?便请了个有口齿的媒人信使可复,许了个大鼻子的女婿器欲难量!   ……台下一片哄笑声中,国泰坐在于易简身边的戏箱上,一边装着看戏,对于易简道:   “今儿我接见了泰安县,卢见曾不但有四顷多地的产业在他县,还买了一处花园子,四至地角都下了木钉,原要起造房屋的。大约听到什么风声吧,又停工了。”他放低了声音几乎用耳语轻声说着,于易简呆看着岳英贤浑身解数在台上诉说“石女”的苦楚,边听说话便点头,小声回道:“……还要防他转移,要给泰安县交待磁实了。他送来片子,今晚就寄出去……”说着,台下又一阵阵哄笑声起,原来岳英贤说到了石女和新郎在洞房里嬲戏情事:   早是二更时分,新郎紧上来了。被窝儿盖此身发,灯影里退尽了这几件乃服衣裳。天啊,瞧了他那驴骡犊特,教俺好一气悚惧恐惶……他则得阳台上云腾致雨,怎生巫峡内露结为霜?他一时摸不出路数儿,道是怎的?快取亮来!侧着脑要在通广内,踣着眼在蓝苟象床,恼的他气不分的嘴唠叨后久密勿,累的他凿不穿皮混炖的天地玄黄……   他在台上一会儿扮新郎,时而情热欲焰炽腾,一副猴急相,时而又满脸焦的诧异,无可奈何地手扎足舞,转眼问又变成了新娘,故作羞涩,满脸娇媚偏袖暗笑。连比划带说白说得唾沫四溅,台下这一大群官儿都被他逗得前仰后合笑不可遏。于易简二人也看住了,笑着对国泰道:“岳英贤这家伙,我听他在文庙给学生讲书,一本正经的个硕儒,怎么竟是一肚皮的腌臜戏!”   正热闹不堪间,那个叫白玉兰的旦儿从对面台角斜穿过来,国泰以为她来叫场子,忙笑道:“还不该我呢!”白玉兰瞥一眼台下,对他耳语道:“来福儿在堂角子那儿等着呢!有要紧事回你。”国泰笑道:“这会子有屁的要紧事——你问问他什么事?”白玉兰说道:   “他脸上气色不好,只说急等见你,说是什么刘大人来了……”国泰不等话说完已站起身来,也不顾穿着杜丽娘的行头,大步就穿台出去。   于易简略一慌神,便知东窗事发大变在即,头“嗡”地一响涨得老大,眼前一切立时都变得模糊一团,台上这样异样动静,台下官员立刻“瞧科”。有的凝神注目,有的交头接耳叽叽哝哝,有的伸脖子转项探窥情势,有机警的已试着离座寻茅厕解手。只有岳英贤入了戏,兀自毫无知觉说白得起劲:“哎哟……对面儿做的个女幕贞洁,转腰儿倒做了男效才良……”说着说着他也怔了,支着丁字步儿一手举着拂尘僵立在台上,原来台下已经大乱,所有的观众官员都站起了身,灯笼火烛下映得人人面色恐怖,目光的的如贼,有的惊慌四顾,有的呼朋叫友,有的在灯影里乱窜,像被戳了一杆子的蜂窝,又似一群没头蝇子嗡嗡叫着乱搅……一片无秩序搅动间,从东壁闪进一个玉品顶戴的官员,两行灯笼上一色写着“钦差大臣刘”——簇拥着他进来,走致东台角下站定了,大声喝道:   “国泰接旨,其余人等一律靠后跪下!”   人群定了一下,立刻又乱了,因为此刻满院人如惊弓之鸟散立各处,不知往哪边才是“靠后”,听这一声各自后退,你碰我腿我踩你脚,跌踉跑步儿的,绊屁股墩儿的什么花样都有,几个戈什哈恶狠狠上来,虚扬着胳膊吆喝:“退后退后!你往哪退?——说你呐!一律往南!你怎么了,跟瘟头猪似的?”虽不真的打,连推带搡着推挤人往台前聚合。这些官至不济的也是县令正堂,平日哪里经过这个?可怜见的已是晕得不知哪里是北,叫化子似的由着人呵斥摆布,好容易才都按这些大头兵指挥的位置站定了。接着又是两串灯笼,一色都是带刀护卫提着,两条笔直的火线似的沿东侧甬道疾速进来,那个传令堂官大声喝令:“不许乱动,不许喧哗——左右的听着,有走动的立刻拿下!”   “扎!”   那群戈什哈齐声答道。一片恐怖中,黑影里不知哪个官员撑不住,“扑嗵”一声晕歪了下去,此刻国泰站在大厅东壁下,早已呆若木鸡,眼看着一队一队的仪仗从眼前过去,如同身在噩梦之中浑不知疼痒,这时候才见刘墉、和珅和钱沣顺序缓步进来。见他满脸脂粉一身戏妆瑟缩立在墙根儿,刘墉还以为是个戏子,和珅却是眼力极好,凑到刘塘耳边道:“是国泰。”刘墉指着一个随从道:“你去,请国泰大人更衣。”说罢移步进了二进院子,一眼瞧见几个戈什哈推打着戏子往台下赶,戏箱子行头往台下乱扔,皱了皱眉头站住了,说道:   “这是做什么?不准打入!叫他们自己收拾东西下来!”和珅便对那群变貌失色的官员们道:“兄弟们奉旨办差,不干各位的事,请不要惊慌,就地等候刘大人指令。”这么一说,众人才略安定了些。   这边天井里腾出空场,一时便见国泰自二门一溜小跑出来,已经换了孔雀补服,戴一顶蓝宝石顶子红缨没理好,都偏垂到一边耷着。因走得急,下台阶时一脚踩了袍角,踉跄几步才站定了。刘墉三人已面南而立,院里满是灯火看得真切,他虽换了官装,脸却没洗,颦眉笑晕的仍是“壮丽娘”面目。但此时院中旗施森树刀枪如林,人们都知道国泰出了大事,心里个个紧缩得发颤,已无心理会他这副怪模样;钱沣是个方正人;和珅是一肚子鬼胎直要冒出来,脸上狞着笑,心跳得打鼓似的,强撑劲儿站在“上头”,也顾不得赏识国泰的狼狈相。刘墉打心里叹息一声,待国泰跪定,徐徐说道:“有旨,着刘墉查看国泰家产!”   “奴才——”国泰从身上到心里都惊颤了一下,深深俯下身去,“遵旨……”   南边台下官员早已黑鸦鸦跪了一片,都俯着身子侧耳聆听,刘墉劈头一句话,竟压得他们又低低身子,偌大天井院里几百人,竟死寂得像座荒庙,刘墉的语气仍是不咸不淡,叫道:“霍洁清!”   “卑职在!”那个头一个进院的五品官闪身出来。人们这才知道他是钦差行辕的堂官。   他双手贴脾垂身而立:“大人请指令!”刘墉转过脸问道:“怎么没见于易简?”众人听见回话说:“在台下跪着,没有列班。”声音甚是耳熟,偷眼瞧时,竟是本省按察使葛孝祖!   有人就心里暗骂:“这油条老狐狸,又攀上高枝儿了!”思量不及,霍洁清已经高喊:“于易简出来见大人!”   喊了两遍才有动静,靠台根跪着的于易简抖着身子站了起来,两脚软得像踩在棉花垛上,平平的地他竟走得高一脚低一脚的过来,灯光下看他的脸色,白得像刀刮过的骨头,却没有穿官服,头上戴的黑缎六合一统帽,蓝缎皮坎肩套着灰府绸棉袍,他就是“下海”来的,活脱脱也就是当时戏子“角儿”平日打扮——不等说话就跪了,一副缩头缩脑模样。   “已经请旨,革去你的顶戴,查看你的家产。”刘墉铁青着脸,不疾不徐说道:“既然没穿官服,回头再缴上——你退一边听候发落。”   当众揪出了巡抚和布政使(藩司),却还没有宣布罪状。见刘墉目光炯炯还在扫视,众官员不知还要拿谁,心一下子又都吊得老高。刘墉却不再点名,从和珅手里要过黄绫匣子,一边展纸,一边说道:“现在宣布圣谕,各官一律跪听”,他顿了一下,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山东巡抚国泰原为满洲一撮尔小吏,縯缘内府办差,因其薄有小才不无微劳,蒙朕屡屡加恩不次超迁,乃得成一片封疆。国家既无负于汝,荡荡浩恩重重蒙受,理宜精白乃心,忠悃仰报廉已奉公勤于厥职思报国恩之万一也。乃该抚在职游悠荒嬉耽玩政务,日事贪读肥已损公,是忍于背负君恩,置朕于不明之地,丧心病狂乃于此极,思之易胜愤懑!   前据御史钱洋、江南学政窦光鼐等人参奏,该抚贪纵营私罔顾国法,布政使于易倚亦纵情攫贿,上下其手合谋害民欺君,是该抚该藩司泯不畏死,朕复何惜三尺之冰成全汝等?因是着刘墉和珅持旨密查该抚不法情事。据刘塘和珅飞章密奏,历城等州县仓库亏空,仅此一县之隅,即欠银三万余两,乃竟敢收借民间余银冒充盈实欺蒙钦差查办,朕初闻而疑,既见猎银实据,不得不信:是钱沣窦光鼐所奏不虚也,以是特用六百里加紧诏谕刘墉和珅,即行查看国泰于易简家产,革去于易简顶戴,及二人职衔,留山东行在,待罪行勘定昭彰另行严议。人们都在静静地细听,至此来龙去脉才大抵清楚。于易简就跪在国泰旁边,此刻已经能想事情了,不由瞟一眼国泰:“一般也就这副松包样儿,平日看去还充诸葛——你说那些令都是一厢情愿!”国泰却在瞟和珅,和珅是一脸庄重凝视前方,谁也不知他心里想的什么。   人们提心吊胆听着乾隆在旨意中电闪雷鸣的怒斥,个个心颤股慄:不知下头官员有无发落?   想着,圣旨里已经说到了,   至于属员以贿营求,思得美缺一节。不唯国泰等受贿者未必肯露实情,即行贿各劣员,明知与同受罪,亦岂肯和盘托出?即或密为访查,尚恐通省相习成风,不肯首先举发。惟当委曲开导,以此等贿求,原非各属等所乐为。必系国泰等抑勒需索,致有不得不从之势。若伊等能供出实情,其罪尚可量从未减。刘墉等必须明白晓渝,务俾说合过付,确有实据方成信谳。此事业经举发,不得不办。然前经甘省王亶望勒尔谨一案甫经严办示惩,而东省又复如是,朕实不忍似甘省之复兴大狱。刘墉和珅当秉公查究,据实奏闻待朕裁定,钦此!一道数百字的谕告读完了。刘墉生在山东长在北京,半京话半鲁语读得抑扬顿挫铿镪有节,人人听得明白,只问国泰和于易简的罪,余下的只要老实坦白纳贿求缺的,一慨可以从宽减末,“不忍”再像甘肃冒捐一案那样一网儿兜了,杀的杀拿的拿罢的罢,众人都打心里透了一口浊气。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和珅在旁盼一翻,极响亮地断喝一声:“怎么?都不谢恩?!”   “谢……谢恩……”   众这才醒悟过来这是在听旨,参差不齐说着,杂乱无章叩下头去。扑扑嗵嗵的像一群人走路脚步声,又像往滚水锅里下饺子一般。霍洁清便大步走到钱沣跟前,一副凶相,脸上泛着黑红的光,说道:“请钱大人下令,卑职们侍候着了!”   “戏子们赏银领了回去。这里看戏的大人们也各自回府,随时听候传唤。”钱沣跨前一步吩咐道:“赶来国泰府观剧的私交朋友、眷属一律免验放行,不得刻意留难!寄居府里的亲戚,还有府里聘的清客相公师爷,或者虽是国泰一个宗族,已经分房另居了的,要问明国大人另行处置。”他说着便问:“国大人,有这类情形没有?”国泰磕了头,满眼都是仇恨盯一下钱沣,说道:“府内都是犯官的财产。犯官有个寡妹,五年前回府,在后花园给她造了一处佛庵静修,如果能饶,请放她一马。如果不能,那是她的命,犯官没有说的。”   旗下满洲姑奶奶还有替丈夫守节修行的!钱沣不禁肃然起敬,冷峻的眼神也变得柔和了,断然说道:“那庵是她的私产了,不予搜抄——霍洁清办上去!听着,所有女眷丫环使人,腾出房子先安置了,不许搜身!有借查抄之便挟带财产、欺凌家属的拿住了,照盗匪劫掠财物论处!”   他说一句,霍洁清答应一声,回身走向东墙下站着的番役兵上列队前说了几句什么,手一摆,大群人提着灯,火蚰蜒似地开进了内院,立时便传出女眷们隐隐的叫号哭声。这边官员见已无话,乱纷纷拥挤着顺东甬道狼狈退了出去。和珅趁乱,在内院门口找到刘全,声音放得极低,说道:“你进去,只管查抄账房,别的一概不管,只把账目本子明细出入簿子抄到手,能烧就地烧掉,不能烧带出来给我——听着,这是要命关节,放出胆量本事,手脚利索着点!”说罢,“解手”回来,看一眼孤零零跪在地下的国泰,对刘墉道:“于易简方才请求,想回府见见家人。我想,查抄他家他不在场不好,来请示一下刘公,允了他吧?”   “嗯,可以回去。”刘墉说道,“只要派人跟牢了,防着他出事就成。”和珅有意无意看一眼国泰,笑道:“案子没定,哪里会有自戕的事呢?放心,我派人跟好他就是——这时候儿,他比我们还爱惜性命呢!”说着,拽着步儿去了。钱沣在旁听着,目光闪了一下,向前一步说道:“我进内院看看,防着他们趁乱裹携财物,登记造册也要交待得细些。”   钱沣说罢也去了,刘墉见国泰犹自直挺挺跪着,木着脸不知是在想事情还是发愣,叹道:“国泰兄起来吧……你这成什么样子?去洗洗脸过来说话。”他这一声“国泰兄”叫出来,国泰心中一阵悲酸,两行热泪夺眶而出,簌簌淌着再揩再流,凄楚不能自胜,挣了两下竟起不来身子,早有两个戈什哈过来搀了他下去。刘墉见他这样子,也不禁黯然。一时,见和珅和刘全一前一后过来,便问:“你们进去了么?情形怎么样?”   “还好,”和珅似乎轻松了许多,笑道:“我们进去转了一遭就出来了,家属们都安置下了,有茶水有点心,也能将就着歪一歪身子。霍洁清调度得不错,他在里头指挥。”又问:“你在发闷?像有心事的模样。”   刘墉点点头,将手一让,缓步移着说道:“别在风地里站了,我们前厅里说话——我心事很重的啊……有些事连我也弄不明白,国泰是四川总督文绶的儿子,他父亲和先父还是朋友,我们自小都认以的……”他仰望了一下天空似在寻求。上面蒙了一层稀薄的云,偶尔能见几颗亮星时时闪耀,也似乎没回答他什么,因喟然说道:“当年他父亲犯罪远戍伊犁,国泰上疏请求去父亲戍所代父赎罪,侍候老亲,我原是很敬佩他的。人说忠臣出于孝子,国泰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王亶望勒尔谨的案子那是多大的波澜,杀了十几个,罢黜一百多,还有高恒、鄂尔善、卢焯……这么多的前车之鉴。国泰虽然浪荡纨绔,并不是笨人,怎么照旧步他们后尘?我觉得不可思议——我是不会,我儿子会不会学他们呢?”和珅边走边仔细听,却一毫没想到刘墉有警戒他的话意,只是听出刘墉对国泰尚有余情,不禁心中一动,刚要说话,刘墉又叹道:“很多朋友都栽进去了,他要变国蠹民贼,我有什么办法?地里有猫眼睛有一棵铲一棵罢了。”   和珅想好了要说“可以变通处置”,被他后边的话堵回去了,默然不语随刘墉到前厅,二人在炭盆子旁坐定,国泰已蹒跚着脚步进来。   “瑞芝,”待国泰坐定,刘墉叫着他的字说道:“你犯这样的事,我也没法子回护。你要有什么辩处,要如实说,或者写成折片。皇上不直接收你的奏疏,我和和珅可以原文代转。”国泰此时已完全从噩梦惊悸中醒过来,阴着脸盯着和珅移时,说道:“亏空已经查出来,是实。请代奏皇上,我没什么辩处。事情出得突如其来,我到现在还懵着不知东西南北,但我富察氏家累代世受国恩,我本人自幼蒙皇上耳提面命不次超迁,特简到封疆大吏,不但没有寸功建树,反而屡屡失误差使,给圣上添增堇忧,部勒属下也宽严失当,小人们乘机钻营货取,致使国库银两流散失控。思量起来国泰真是罪可通天,俯地无词可对皇上。总之是国泰不成器,并不敢求皇上赦典,请皇上重加处分,以为百官儆尤。这层腑肺之言,务请两位钦差代为奏读天听。”   方才他凝视和珅时,和珅真比身加五刑还要难熬,使足了全身内劲抗着一张脸,挺出一副坦然自若的神情。他知道,这时候说话不能出一个字的差错,因此干脆封口,若有其事地听着,不时赞叹地点点头,有正钦差在,他这番做作也恰到火候。   “还有一层要知会老兄,”刘墉却万难领会他二人心思,沉吟着说道:“现在既然查看你财产,这不是刘墉一处管着这事。刑部是直接受命皇上,早已着手侦看查勘了。不论你有无受贿婪索的事,你自己这么富,国库亏得一塌糊涂,这就是罪,要想清楚了。要有隐匿或转移的事,及早跟我们说明白,不会为这事给你加罪,到时候查对不合,不但你要加罪,还要累及你的宗族亲戚,那时后悔也就不及了。”国泰在椅上躬身说道:“我的家产,皇上赐的,祖父辈留下的,也有朋友馈赠的,几十年生发下来,自然也就可观。刘公现在责我以义,反思追悔莫及,岂敢再行隐匿自增罪戾?既说到此,请代奏,抄没家产无论多少,愿充公库,赎我的罪以万一。”刘墉问:“朋友馈赠是怎么回事?”国泰道:“朋友有通财之义,婚丧嫁娶交通往来,我送朋友的也不少。如今宦态世情,刘公自能体察。”说着又看和珅一眼。   这自然又是“提醒”和珅,和珅虽已镇定下来,却很怕沿着这题目说下去。一笑说道:   “这快到子初时分了吧?于易简那边不知怎样,我去看看,别教他们胡闹出是非来。”刘墉掏出怀表看看,起身道:“还是我去吧,你再和瑞芝谈谈,给他安置个住处歇下,明儿再说。”   这似乎正中和珅下怀,但和珅不知怎的又害怕这样作,心头扑扑狂跳几下,起身送刘墉出门,站在清冷的夜地里深深呼吸几口才镇定了,提足了暗劲坐下。他原想再说几句套话,打发国泰睡觉完事。不料国泰开口便单刀直入,问道:“我送你的东西你收到没有?”   国泰嘴角含着一丝阴冷的微笑,两只瞳仁像土垣里的石头一动不动,等着和珅回答。这是和珅想了一千遍的事,原预备着他公堂对簿当场咬出来的话,却在这场合说出来,不禁一阵轻松。   “也算收到,也算没收。”和珅若无其事他说道。伸出铁箸去拨弄炭火。   “这怎么讲?”   “你的人去得太迟了。”和珅残酷地一笑,“我早已从军机处知道要查办你,你就搬一座金山,我也不敢用命去换——再说,就是你没事,我也不敢,因为我就要进军机处,也不敢用功名去换钱。我管着崇文门关税,缺上的正例银子足够用——我不是圣贤,视金银如粪土——但我长着个人头会想人事儿,我不敢用平安去换钱。”这个回话大出国泰意料,怔了半晌,又问:“那——银子到哪去了?”   “你的人怎么跟你说的?”   “他没有信给我。”   和珅丢了箸,笑道:“我没见着你的人。是我的管家见的,我让他转告三件事。一是国泰的事圣上震怒,谁也保不了他;二是可以叫国泰亲自来见我。我管着收纳议罪银子,他请罪缴银子,我按规矩在皇上跟前说情;三是太后老佛爷正造金发塔,缺金子用,这些钱换金子贡给太后。皇上是天下第一孝子,太后肯说话,一百个钱沣也参不倒他——找我没用。他就带银子走了。”   他说着,国泰已经心里乱了,所有这些回答,不但他不知道,也全都出乎他的意料:假如咬定和珅,也许就攀出太后,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也似乎不像谎言,即使是漫天撒谎,苦于自己手无凭据。一时间国泰心里七上八下,竟没了主张。听和珅问:“怎么,你要用这诬陷我?”忙中无计回道:“不敢,国泰没这个心胆。我原就是交个朋友,往后有个照应,是高攀的意思……”   “虽然没有收你的礼,我还是觉得你瞧得起我和珅。”和珅见他放了松炮儿,更加爽朗松快,笑道:“不接礼,我也要照应,你出事有罪,更要照应。不然,圣人干吗把朋友算到五伦里头呢?”   国泰低下了头,他不知道该怎样想事情,又如何办事情了。他是满洲贵介哥儿出身,在家养就的骄纵奢靡,出来作官一路青云,从未受过挫跌,官场上混久了,养了个“心有城府之严”的皮相,其实只历练出一张皮,一遭雷霆之击,“中有不足”立时便显现出来,压根不是久经风霜的和珅的对手。和珅的如簧之舌三下五去二就剥掉了这张皮,立刻已是章法全乱。头埋在手里移时,国泰仰起了脸,眼睛里已毫无神采,暗哑着低声说道:“和大人这时候还肯把我当朋友,这世道人情怎么说?我有出头一日,必定十倍报答!唉……我原还以为你使好,收了银子昧账不认……”   “瑞芝呀……你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和珅语气温馨得像个老妈妈,含笑说道:   “十八行省督抚谁的家产比你少?又有哪个省没亏空?你不过时运不济撞了网里就是了——   你现在仍犯糊涂呢!”   国泰盯着和珅没吱声。   **********************************   二十一   “听我说,”和珅像先生对小学生启蒙那样用手指点点桌面,“就算我收过你的礼,你敢这时候攀咬?你早做什么去了?我查出你的亏空,你就反攀!这是一层;还有,你送过别的大臣礼没有?你都把他们攀出来,万岁爷只能当你是条疯狗!你单攀我一个,别的大臣看你这么不地道,暗地里把你往死里治,谁肯救你?高恒和钱度你知道怎么死的?这两个人一个是国戚,一个是皇上看重的,傅六爷也有意保全,原定的绞监候——这不过撒把土迷迷外人眼儿,秋决一道恩赦就完事儿了的。可他们倒好,临死要拉垫背的,不分上下左右、亲疏远近,红了眼见人就咬,连死了的讷亲也咬。咬得人人切齿,个个提心吊胆,都想叫他们赶紧‘封口’,结果怎么样,你都知道了。”说罢哼地一笑吃茶。   国泰被他说得出了一身冷汗,畏畏缩缩说道:“我是条汉子,没想过攀扯旁人,千罪万罪一人当了,左不过一死罢了。”   “攀扯不攀扯是你的事,这一念之差是生死分际。”和珅无所谓地说道,“国家有‘八议’规矩,你有减罪的例,朝廷还有议罪银制度,那就是我管着。就怕你越弄越错,糟烂了想救你也没门儿。听我说话,想想亏空的银子到哪去了,再想想收了下头多少钱,连于易简也不要落井下石,扎扎实实写一封认罪服辩折子,请刘大人代转,辞令要恳切,请罪要真诚。感动了皇上,余外都是未事。”说着,听见外头脚步声,接着便见刘全和钱沣一前一后进来,便问:“刘大人还在于家么?”   钱沣看一眼白痴似的国泰,双手搓了搓,说道:“他要到天明才能回来。石庵公吩咐,夜里辛苦,叫外头饭店做点热汤给大家喝一一你们一直在谈?”   “谈得不少了。”和珅轻松伸欠一下,又适度地放下双臂,打着呵欠,口齿不清地对国泰微笑道:“还是那几句话,不要思量着攀扯别人,不要和别人比着委屈,不要转移财产。   实实在在把自己的罪一条条奏明,仰乞皇上如天隆恩——你认罪好,我们才好替你请恩。去吧,瑞芝,回去谅你也睡不好,好好想想我的话。有什么事,可以随时进来见我们三个的。”   国泰站起身来,艰难地向二人一躬,说道:“是……”   “罢官犹如筵宴散,华庭空座留寂寞……”和坤似是对自己,又似对刘、钱二人念诵了两句,笑道:“他伏罪的心是有的,要看皇上怎么办他了。”   刘墉、和珅的联章,钱沣附奏,用六百里加急发往北京,恰好是正月“破五”日子,民俗当日接“路头神”(即财神),迎接初六开市。这是利市争先的事儿,京师行户人家一家比一家起得早,金锣爆竹牲醴毕际,那爆竹打三更天响起,崩得满城炒豆子爆米花也似。于敏中当值军机处,他有个失眠症候,前半夜睡不着,后半夜没法睡,假寐着直到天明。奏事匣子递进来,一摞摞的全是外省送进的请安贺元旦折子。刘墉的火漆通封书简搁里头格外的出眼。因关心着于易简是非,先捡出来看题目:   臣刘墉、和珅并臣钱沣跪奏山东巡抚国泰、山东布政使于易简贪渎坏法、婪索属员、辜恩溺职,致使国库亏空银两二百零七万四千六百一十三两四钱事:   奉旨查抄并锁拿在案,具列清单,叩请御览。……   厚厚的一摞子。翻了翻后边,是查抄清单,看前边奏章,也有洋洋四千余言,一色的端笔钟王小楷,版印的那般齐整。于敏中本来蒙蒙的,立时醒得双目炯炯,一目十行检看里头关乎于易简的劣迹,待到看完,汗湿得奏稿边都有些潮了。   “于公早!”于敏中正闷着发呆,纪昀一头笑一头从外头进来,扑风而入还带了一股硝火味儿,说道:“看来不但为官爱财,老百姓迎财神也蛮起劲儿——五日财源五日求,一年心愿一时酬。提防别处迎神早,隔夜匆匆抢路头——钱真是个好物件儿!现在街上满街都是爆竹花纸,大栅栏那边我去看了看,有的地方积了有一尺厚!想着你未必睡得好,官门启钥我就进来了。”见于敏中一脸呆笑,又问:“有什么要紧事么?”于敏中绷着嘴唇,用手推推那份奏折,说道:“刘墉的。你看看吧。”   纪昀凝住了神,取过奏折来。他和于敏中看折子方法不同,先看了题目,接着又看折尾:   ……据此,国泰、于易简贪墨婪索、侵吞库银、中饱赈灾款项情事昭然。其伪饰手法、魑魅伎俩与臣等陛辞时皇上庙测若节符合焉。仰思圣聪高远洞鉴万里之明,反观二人营苟狼狈害民坏法之情、蚍蜉蟭暸之计,臣等不惟深恨其阴微鬼蜮跳踉欺君,且笑其蔽蝉智能,悯其穷愁无计也。用是合词奏复,请将国泰、于易简即行锁拿进京到部严谳,勘定典刑,付诸国法,以彰我皇上至公爱民之圣德。至此,纪昀已知奏章大致趋向,但面前这位同僚就是“贪墨婪索”犯官的哥子,该怎么说话呢?纪昀装着翻看前文,移时才抬头道:“这事不能延误的,得立刻请见皇上。我们一道进去,看皇上有什么旨意再说。” “我一夜没睡,精神都有些恍惚。今儿你当值,就由你送进去吧。”于敏中脸色苍白,带着掩不住的忧郁淡淡说道:“易简这样子,事关他的案子,我也该回避的。”纪昀品不出他的滋味,也觉无话安慰,只好笑道:“我知道。这事放谁身上心里也不好过。但皇上没有为易简的事疏淡了你,你要回避了,反而是自己有心障。这就不大好。”正说着,见王八耻进来,便问:“皇上有旨意么?”王八耻道:“皇上在养性殿,有旨叫于敏中进去,说纪昀要是已经来了,一道过去觐见。”   “是。”两个人一同恭肃回道。   但养性殿坐落何处,纪昀和于敏中都不知道。平日召见奏事听政,大抵都在乾清门或养心殿,偶尔后宫接见,不在储秀宫、钟粹宫这些地方就在太后的慈宁宫。初五还是大年节中,后妃们都在围着皇后皇太后,色笑承颜,天伦乐事,怎么选了这么个冷僻去处见大臣?   心里诧异着跟在王八耻身后走,从景运门出去,北边是皇子读书所在的毓庆宫,迎面奉先殿宫墙向南延出,只能向偏南走,像是要去御膳房的模样,到九龙壁西,二人才知道这里直北而去又是一条长巷,比永巷还要深,连紫禁城北墙都一目了然,逶迤沿长巷向前走,过宁寿门、皇极殿到宁寿宫后,王八耻见二人傻子进城般呆看,笑着指点道:“这西边是茶库和缎库,这里向东就是养性殿——容主儿的寝宫。二位大人看,这里还有座花园,没有御花园大,比御花园更精致呢!”纪昀偏脸隔墙眺望,果见宫墙里乔木森森,树影婆娑,只在墙头露个树尖几,似乎都是长青树。不禁叹道:“宫里制度不栽大树,我以为只有御花园有树呢,哪知道这里别有一洞天一一园名儿呢?”   “就叫‘乾隆花园’。”王八耻带二人到宫门口,一边叫人进去奏知,笑道,“制度—   —皇上的旨意就是制度——这些大树都是去年夏天移来的,大热天儿栽树您道容易的?都活了。这有讲究:和卓主儿是天山人,那都是红松,所以这园子里头都仿着天山的景儿;主儿爱清净,皇上下旨修缮了这处宫,谁也不挨边儿;主儿爱花,这里头暖房里头养了几千盆;主儿是信木哈木哈的,里头还修了斋宫——除了王廉、高凤梧能进这宫里头,连我也只能在这外头侍候呢!”于敏中满腹心事,只听他一口一个“主儿主儿”,无心寻味。纪昀愣着半日,才想到这奴才把穆罕默德记成了“木哈木哈”,却也暗自惊讶容妃如此优蒙圣眷,不知是何等人物?笑问道:“为甚的不许你进去呢?”王八耻无奈地一笑,说道:“主儿嫌我的名字太丑,高凤梧有福气,和亲王爷给他改了个名儿叫高芍药儿,是个淫花儿,偏主儿不讨嫌这芍药花儿,就选来专一侍候了。”   说着,便见高芍药打里头出来传旨:“纪昀、于敏中进见。”二人忙答应着跟进去,沿游廊直趋养性殿。一路两边太监都是小帽长袍,宫女头发都打散了,梳着一丛丛小辫子,十几二十根不等,装束俨然便是新疆姑娘,锦裙筒靴的,二人也是见所未见。在滴水檐廊下趋至殿口,报了名,觑着眼瞧时,更吓了一跳,原来乾隆穿着白、蓝两色条子长袍,油皮长统靴子套着酱色红绸裤——打扮得活似清真寺里的阿訇。一个青年女子也如宫女那般打扮,坐在案前用手虚拟弹琴,乾隆站在她身后,满脸微笑半偎着把手教授,两个人只看一眼便垂脸低头,心里兀自噗噗直跳。   “你们来了?进来吧。”乾隆一笑离开了容妃,招呼二人进殿,命人看座了,说道:   “和卓氏是西域人,不习中原礼教,朕也不拘束她,你们也可随便些——和卓,这是朕的两位大臣,和你那边的“宰桑”的职务类似吧。他叫纪昀,这位叫于敏中,来给朕回报政务—   —把你煮的奶茶赏他们尝尝鲜儿!”   和卓氏向二人微微一笑,说道:“遵从博格达汗的命令!”站起身来。这是那种让人一见忘俗的女人,大约只可二十上下。上身穿一件敞口紫绒对襟坎肩,直接套着件藕荷色水泻褶裙,脚下一双软底皮靴,只露出脚尖儿来,动一动裙摆飘闪,不舞亦舞;掐金线小帽下一条大辫子,都由小辫子总成,婀娜纤垂,直至腰际。白得汉玉一样的瓜子脸上,鼻梁似乎比中原女子高了些微,几乎没有任何修饰,生就的润玉笑靥,天然的眉黛翠烟,配着一湛如水的杏眼,不嗔亦嗔,不笑亦笑。纪昀不禁暗自嗟讶:西域边陲之地,能出这样的绝尘佳丽!   于敏中却想:红颜是祸水,皇上跟前有这么个人物,未必是什么好事。和卓氏却不理会这两个男人的心思,无声一笑,翩然而去,旋即用玉盘托着两小碗奶茶出来,一人奉上一碗,操着一口生硬的汉话说道:“宰桑,纪、于,真主保拓你们。奶茶,请喝——”   “谢贵妃娘娘赐!”两个人忙都起身一躬,小心翼翼捧起奶茶来。因为离得近,果真嗅到她身上隐隐一阵香味,悠悠的轻淡宜人:似兰又似麝,又似上好的细藏香。于敏中是道学,忙闭住气。纪昀呷一口奶茶,恭谨地说道:“娘娘制的奶茶好!臣在承德喝过蒙古人的,比起来真是天上地下!这真是臣的福气。”于敏中只道:“果然是好!”又道:“这殿里这么大,没见火盆子,怎么这么暖和?”   乾隆趁他们喝茶说话,已经更了衣,只散穿一件酱色红绸夹袍,套着件石青凤毛坎肩,脚下也换了青缎凉里皂靴,就案后木榻上盘膝坐了,笑着说道:“这是依着容妃西边的地炕仿的,地下过火,当然很暖和一一说说差使吧。”见容妃要退,又道:“你就侍候我们喝奶茶,不必退避。后妃只一条:不要干政,不谈国家大事就是——你听听,也知道中原天下是怎么回事,顺便学着听懂汉话。”就有一个女翻译在旁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容妃一笑,躬身从命,手里取过一个扎花竹夹子,坐了桌边,反复观玩研究那套绣花家什。   纪昀双手将刘墉的折子捧送给乾隆,说道:“这是山东刚刚发到的,请皇上御览。于敏中接到,因案情涉及于易简,他要掼例回避,恰皇上传旨召见,我们就一齐进来了。”乾隆信手翻开,看了看题目,默然放下了折本,说道:“颙琰在充州,初一接到他的请安奏事折子,也讲到国泰在山东口碑不好,说‘国泰守山东,齐鲁民不安;易简看藩库,库里老鼠哭’。朕想还不至于的吧?于易简写过《义仓论》,恤民之情溢于言表,国泰从笔帖式升到巡抚才用了几年,他们就这样子报朕的恩?他们果然是敢!你们想必是看过折子的了,说说看,怎样办他们?”他说着,已经涨红了脸,出气也变得粗重急促,喝了一口茶,拧着眉头眯缝着眼不再言语。   “于易简是我的弟弟,诚恳奏告皇上,我原是盼着钱沣所奏与事实有误。”于敏中压着声气,嗓子里也带了哽咽,沉痛不能自胜地说道:“各省库癛或多或少都有些亏损空额的,只要他不受贿,我也还能谅解他。皇上,看这份折子我真比受刑还要难过,他和国泰平时不甚相合,有些龃龉,但买卖官缺、婪索属员这罪都一样可恶,看到他贪受赃银两万多两,我真是心胆俱裂,痛不欲生。他不但欺君欺祖,也辱我于氏一门清望。真不知我这军机大臣颜面往哪里放……”唏嘘着拭泪,又道:“这没什么说的。我以为不必再交部议,就命刘墉在济南将此二僚绑赴西市就地处决,家产充公,家人发黑龙江为奴!”他顿一下,又道:“家门不幸出此逆弟,我也无颜忝居机枢,面对群僚,已经不宜在军机当差。也请皇上下旨罢黜。”   乾隆听着也喟然叹息,摇头道:“这没有株连的理法。隆科多当年触法,他弟弟照样升官;鳌拜有谋逆的罪,也没有株连家人。圣祖和先帝立的有例规在。你在军机处,如果从中干扰阻挠,刘墉、和珅办差不能这样顺当,朕若不信任,也不会让你留在军机——刘墉查抄他们,已经轰遍了山东省,颙琰在折子里也说了,朕叫进你,就为告诉你不要不安,不要为易简的事自疑,各人是各人的账,该怎么办怎么办。”于敏中一边听一边流泪,说道:“世宗爷时杀张廷璐,张廷玉也在军机。臣一定学张廷玉义而灭亲。感戴皇上圣明隆恩,真是无辞可对,只拼命办差补报万一罢了……”   “处分的事,臣以为稍缓一缓为好。”纪昀自觉无事身轻,却也要作出难过模样,说道,“亏空的数目已经出来,婪索贪贿到底是多少,还没有弄清楚,不能定谳。既然亏空,就要补足它。这要着落到山东各府、县官身上,还有前任巡抚藩司,已经调离山东或已经罢退告老、疲弱病残官员,在任时的事都要查清,分别酌情料理。甘肃王亶望勒尔谨一案和国泰一案类似,通省官员一律锁拿勘定,然后奏明请旨才是正理。”乾隆听着,仰脸想了想,又问于敏中,“你以为纪昀意见可行否?”   于敏中撕掳开了自己,已觉轻松许多,吁了一口气,说道:“纪昀意见是正理。但臣以为甘肃一案不宜为例。如今吏风又是一变,前头端掉甘肃一省官员,这里又端一省,其余省份官场易起惊疑慌乱。我想,杀掉为首的,其余道府州县官员,按亏空账目分别摊账,责成限期补足。这样,既能震慑墨吏;杀一儆百,又不至引出别的枝节,似乎好些。”他这一说,纪昀立刻赞同,说道:“于敏中建议好,请皇上裁夺。”   “吏风一变是实,城狐社鼠,强盗横行,只能诛杀强盗,不问狐狸。”乾隆说话声气有些接不上来,艰难地道:“就是这样办——还有更深的一层,甘肃一省吏治全坏,山东一省又是全坏,老百姓就会想,我这一省要来查也是‘全坏’,奸民宵小之徒或许就会造出些异样的事端来。啊……这真是不得已的事!论起理来,真该有一个杀一个,该端就一窝端了他的……”不知怎的,他的手有些颤抖,端起杯来兀自抖个不住,自觉头晕目眩,又放下杯,说道:“湖南布政使叶佩荪原和国泰同在山东,国泰在省如此倒行逆施,他岂有不知之理?   下明旨给他,让他将在山东任内时所有见闻,国泰等如何贪纵营私之处,逐一据实迅奏。要敢瞻徇隐袒——”他哼了一声,阴沉的声调竟吓得纪昀眼皮一个哆嗦,却听乾隆又道:“就这个章程,纪昀拟旨给刘墉!”   纪昀忙答应起身,高芍药把他引到殿角,铺好纸便橐橐磨墨。纪昀见乾隆似乎还有话要说,就案边一手握笔鹄立,听乾隆说道:“受贿行贿的事不能含糊混淆。买缺卖缺,不但国泰二人守口如瓶,行贿那些下作劣员,明知与他同罪,岂肯和盘托出呢?这要委曲开导,说明行贿不是各属员乐为,国泰、于易简淫威之下,有不得不从之势。这事情既然出来,只能照规矩办,只要认罪,朕实不忍似甘肃那样复兴大狱——就这个意思,文字你自己斟酌。”   “是。”纪昀答道,略一属思,便即动笔。   乾隆见于敏中仍旧呆呆的,说道:“毕竟是你的弟弟,还是撂不开手啊!王法无亲,国法无私,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世宗爷当年诛杀弘时,那是朕的亲兄长呀……尽自他不兄,朕不能不弟,他死了的十几年里,朕一想起就不好过,有时睡梦里乍的一醒,想起来就再也睡不着……别想这事了,看罢咧,他们部里议定了再说,但有一线生机,朕还要施恩的——和卓,有什么新鲜果子,取给我们用!”   和卓氏听不懂三个男人方才议的什么,学了几句汉话便索然无味,正专心致志理着一堆彩线,认那空心绣花针,研究学扎花儿。听见叫自己,嫣然一笑起身,进内殿去,旋又端着一大盘水果,什么紫葡萄、绿葡萄、葡萄干、哈蜜瓜都切得成片摆成花样儿,配着鲜荔枝和蜜枣,霜果鲜灵,果香袭人,艳色杂陈,煞是好看,一边布放,一边笑道:“皇上,宰桑,请——吃。宰桑,你不(高)兴——乌鲁玛依阿罕柯应?”   “乌鲁玛依……?”于敏中顿时堕入五里雾中。   “啊……我猜中了,这很难过的!”和卓向乾隆孩子气地一笑,说道,“宰桑,这样不好……”她的字腔咬得很真,但四声几乎都错了,听起来有点怪。她开始说番语,呜里呜噜的十分清脆流利好听,像是在安慰于敏中,又像在描绘着什么,但于敏中已听得稀里糊涂之至。写完旨稿刚过来的纪昀也是一脸茫然。   乾隆却听得极其注神,偶尔一笑,忙又倾听,未了说道:“蛮好听的,像温泉漱玉一一你且不要翻译,朕已听了个大概其。她说‘宰桑这样忧伤,一定是哪个帐房的姑娘拒绝了你的求婚。你的财宝和权势和你的美——美丽的梦想顿时委地为尘!不要忧伤,冰清玉洁的姑娘在遥远的前方等待着你。你虽然没了星星,真主会保佑你得到明媚的月亮——朕翻得可对?”他问那位站在榻边的翻译女官。那女官惊讶地笑道:“皇上翻译得真好!奴婢下辈子也想不出这么好的词儿一一原来皇上学过天山南路番语?”乾隆笑道:“只怕有心入耳——   敏中,虽然贵妃劝得文不对题,她可是一片好心呢!”   于敏中早已臊得面红过耳。汉人道学,最怕说“情爱”二字,听见人说“人欲”便要掩耳而逃的,哪堪这位不通中原世事的贵妇人连篇累语劝自己“情场失意”要想得开——前头还有更美的女人在“等着”?辩不可辩,驳无从驳,又羞又闷间经乾隆提醒,讪笑着忙谢恩,又道:“臣必努力养性,以期不负贵妃娘娘愿望。”纪昀也道:“娘娘真是善性人!”   乾隆给和卓氏译了,和卓氏抿口含笑听着,说道:“这里,养性殿的名字,善性好!”见他们接着要议正经事,又退了回去。   经一阵说笑款语,本来肃重沉闷的场面宽缓了许多。乾隆看着旨稿,虽没了笑容,却也不再带着狞恶之容,要过笔提着,勾勒增减几字,沉吟了一会儿,又道:“刘墉三人实力办差,卓有实绩,要奖升。和你们一样,刘墉、和珅着补进军机大臣,刘墉仍兼管刑部部务。   钱沣——”他凝视殿角,又摇摇头,“这是可以大用的人才,他有些长处你们不能及,常人也未必看得出来,升得太快容易招人妒忌。进——右副都御史吧,再给他加礼部侍郎的衔,不实任部务。传旨给刘墉,就在山东勘定国泰一案。叫钱沣进京引见!”   右副都御史,这是正三品品级。钱沣现今是进拔不久的四品官,若按资循例升擢,至少要六年考成“卓异”,才能特简到这位置上,乾隆的话语里透出来,似乎还委屈了些钱沣!   更怪的是平空加了礼部侍郎的衔,若实任缺就是正二品,且右副都御史是主掌纠劾武员的长官,又文又武的集于一身,也是前所未有。纪昀和于敏中学术不同,都是胸罗万卷、识穷天下的人中之英,但都觉得越来越摸不透乾隆的心思,他们真的也是看不出钱沣有什么令人刮目的能耐,竟能如此深蒙圣眷!二人对视一眼,于敏中道:“山东一案,首起钱沣弹劾国泰,查办案件钱沣只是参佐,臣还是以为升拔得快了些。太平盛世政治中和,擢级太骤,容易启幸进之门的。”   “不是幸进。”乾隆淡淡一笑道,“和亲王看准了的人,果亲王派人跟踪儿查考钱洋历任各职情形,没有经过吏部,所以你们不知道。你们说是异数,就算异数吧!”这么着一说,两个人都噤住了,不敢言语。乾隆又道:“敏中是论资格进军机的,纪昀就不是。还有张廷玉,圣祖手里的高士奇一日七迁,那难道不是太平盛世?你们执掌军机,总揽天下政务,不要让规例拘得成了木头人,心都成了阴沉木①就想不好事了一一是么?”   ①阴沉木:即木化石。   “是!”   乾隆“嗯”了一声,起身在殿中背手游步,一边皱眉思索,一边说道:“虽然不能一窝端,却不是不想端了它。就事论事料理,朝廷就见小器了。要借这案子整顿一下吏治,振作一下官场。各省道府,各部藩库,连同兵部武库、被服、粮库、铜政、盐运司道,内务省各织造司库,统下一道明诏,清理自乾隆二十七年以来的积欠。凡有亏空的如实报上,不记档,不予处分,酌情可以减免赔补。数额大的可以暂缓偿还日期。已经查实的、正在查实的要从速结案,着实严办几个。不然,下头各省又以为是虚应故事,整顿就又成了一纸空文。”他思索着又道:“像詹平正、马效成、卢见曾、翁用俭几个,这边朝廷查他的亏空,他在外头仍旧买房置地,还有人保举他们升迁。着实都是些恶浊劣员!传旨给吏部考功司,问接了他们多少钱,这般替他们张罗?传谕户部,查清多少算多少,奏上来,查抄了,有不明白的也就明白了!”   点了四个人的名字,其中便有卢见曾。纪昀眉棱骨不易觉察地抽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看一眼乾隆,乾隆却在看于敏中。于敏中道:“皇上明鉴,以往虽没有专门下过明旨布置清查亏空,但凡每次涉及钱粮案子,圣谕里都有所垂训,这样一道诏书剀切激告,确实有振聋发聩的效用。不过,臣以为似乎不宜明说‘减免’二字,以示皇上决心。待亏空数额查清,有些积年呆账,事主已经破落亡故的,皇上可以特加恩典。这样,事前就不至于说那些亏空官员心存怠玩轻忽了。”乾隆笑道:“就依你。还有个消息,颙琰在山东发现了林清爽的踪迹,他就在充州一带传布邪教!颙琰已经暗中有所布置。于敏中可以写信给山东按察使葛某,山东周边道路都要封锁。让太湖水师协同破案,务必拿住林清爽,防着他下海逃亡台湾。朕已经有密谕给台湾知府秦凤梧,令他着意防范。”于敏中忙道:“是!已经接到葛孝化的信,原也预备请示皇上的,我这就布置。葛孝化是阿桂的门人,还是能会办事的。怕的是走漏风声,惊走了林清爽,他不敢通知缉捕厅,绿营又不归他管,现在山东巡抚、布政使都已经出缺。不如由葛孝化越级任巡抚,以便事权统一。”乾隆便看纪昀。   “兖州曲阜是圣人故居,文明渊源之地。”纪昀忙从卢见曾的事情中抽回自己的思绪,字斟句酌说道:“林清爽为什么选这地方布道传教?一来这里历来主佃不合,年年都有刁佃抗租的事,易于激起事端;二来也许想借倡导文明行谋逆背反之实,事成可以就地啸聚,抗拒征剿,事败又能随地下海逃亡。这人奸滑实在易瑛、飘高之上!”   乾隆听着已经凛然动容,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从伪朱三太子杨起隆发端,至三藩之乱,乃及后来的诸多谋反造逆的绿林豪强,都是以驱逐鞑虏为号召扯旗放炮的。这片乌云像梦魔中的鬼魅一样追逐着大清的每一代皇帝,难道在建国一百多年之后,这个亡灵又来惊吓他的梦寐?乾隆此刻心情一阵紧缩,如今情势不比康、雍年间,也不比乾隆初年,确实有点树大中空,要起一阵台风会怎么样?仿佛不胜其寒,他打了一个冷颤,勉强笑道:“纪昀确是高屋建瓴这个林清爽不是寻常绿林匪盗。近几年时时有谣传,说朱三太子在爪哇国起兵造反什么的。居然仍旧有人相信!也不想想,崇祯甲申年到现在已经一百三十年了,什么“太子”   能活到如今?与其说是轻信谣诼,还不如说有人心里宁肯愿意有这样的事。这是国家绝大根本政务,万不可掉以轻心!”   “要防着兖州府出事,出事要能随时扑灭。”纪昀脸色青黯,取出烟荷包,往硕大的烟斗中按压着烟叶,他的手指都有点抖动,“我嗅着今年这个年关气味不正。南京年前赛神,听一个叫姚秦的道士讲法,在玄武湖上有五千多人聚听,讲的不是《黄庭》、《道藏》,是‘万法归一’,这题目就十分可疑。北京、直隶没有那么大声势,但暗地串连得猖獗。山东……山东素为绿林源薮,从国初刘七到蔡七,直到近年王伦之变,扯旗放炮成了风气。现在国泰被拿,通省官员心思都不在民政上头,恐防有人点一把火,事情就大了。我想,十五阿哥不肯公开在地方官跟前出面,或许也是嗅出气味不对。皇上,我和敏中都不懂军政。葛孝化这人我也略知一二,官场油条,应付一下平安局面还成,大事他办不来。能不能派个熟悉军务的去调度一下——比如福康安,我看就成。”乾隆怔一会儿,笑道:“纪昀有点杯弓蛇影了吧?不过,不以危言,何能耸听呢?朕已经有旨意,阿桂布置好黑河军务就回京。军务上的事,你们把情形都用书信写给他,以免回来还要再看折子。京师是李侍尧,江南南京让金鉷着意留心;山东既然刘墉在,由他主持,葛孝化用心巡察。有什么事随时和你们联络就是了。”他手一挥,“从现在到元宵,还有十天,累你们不能休假,也不要再轮值了,都住军机处,防火防贼防闹事。就这样!”   “是!”   两个人忙都起身答应。待要辞出,乾隆又叫住了,笑道:“你们稍停一停。贵妃的厨子正烤全羊,立时就好的。料你们也没进早点,就这里赏你们用了,再出去办事不迟——她那里只有开斋节,还有斋戒月,不过年,和中原习气大不一样。你们也来领略一下西域风味。”纪昀二人便又笑着坐了,纪昀说道:“怪道的宫门前没有悬春联,原来容娘娘家乡风俗不过年!不过,这里牛街一带穆斯林也和平常人家一样的,娘娘随乡入俗,也就是中原人了,人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嘛!”   他们说话及容妃,她已在认真谛听,似乎不甚明白,待女官翻译了,问道:“皇上,这位宰桑想听唱歌吗?”   “啊——”乾隆一怔,接着哈哈大笑:“对,对!他想听唱歌,朕也想听呢!你们那里的女子人人能歌善舞。这会儿子政暇,你尽情唱一首朕听,他们就便儿也沾点清惠!”   和卓氏含笑俯首,两手轻拍了一掌,几个番妆侍女各持乐器款款从偏殿出来,向四人弯臂行礼了,主乐的一个点头会意,手鼓、撞铃、月琴、热瓦普旱雷破寂般拔空而起。和卓氏皓腕轻舒倩步盈移,翩然起舞。女官站在乾隆身后轻声翻译,听她唱道:   萨里尔山口云烟漫漫,   云烟中半隐着透明的冰山。   蓝天下牧场上挥舞着长鞭,   把歌声直送到遥远的天边……   阳光下广袤的草场碧色连天,   清清的河塘边百花舒展。   我骑着马儿走遍天下,   梦儿里故乡的影子总在牵念……歌词儿在纪昀、于敏中耳中听来不算雅致,但周匝妙音鼓奏,声调铿锵,轻节明快,伴着令人目眩的舞蹈,听来直令人飘然欲仙。一时乐止歌歇,犹自余音袅袅。静了一刻,乾隆三人便笑着鼓掌喝彩。和卓氏和蔼地笑着,见两个厨子抬着大木条盘盛着一架烤羊过来,忙着洗了手,用小刀就条盘中分割,先献一盘给乾隆,又分给于敏中、纪昀,说道:“我唱得不好……两位宰桑不要、笑话。请主人——用,请——用。”   “这样的歌舞谁敢说不好!”于敏中叹道,“我学生还是头一回聆听妙音,真是福气!   皇上很可以让畅音阁供奉们按曲谱出来,唱给太后老佛爷听,老人家准是高兴!”乾隆道:   “已经给太后听过一回了,太后乐得前仰后合拍手打掌的,说和蒙古歌儿味儿不一样,意思是一样的。太后还诧异:‘你那脖子就那么平着一晃一晃的,别闪着了罢?’说得大家都笑得不得了呢!”纪昀却十分眼馋那只全羊,烤得油亮焦黄,热油兀自泛沫儿,咝咝直响,羊肉香伴着不知什么作料的香味直透心脾,半点膻味儿全无。见乾隆先下了口,喜得道:“臣又要大快朵颐了!”捧起一只羊肘便咬一口。于敏中惜福修边幅,只学乾隆样儿一点点咬着品嚼。一时乾隆便吃饱了,纪昀也不敢真的放肆无忌。官女们端水来给他们净手,乾隆笑道:“这剩下的都赏纪昀。往后有的你吃的羊肉——不过你不能白吃,容妃只是口谕晋了贵妃,你打点胸中文章,写篇册文来!”   这在纪昀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答应着“是”,已在打腹稿。芍药花儿捧砚拂纸,就桌上写道:   尔和卓氏秉心克慎,奉职惟勤,懿范端庄,礼容愉婉。深严柘馆,曾参三缫之仪;肃穆兰宫,允称九嫔之列。前仰皇太后慈谕,今册封尔为容贵妃。法四星于碧波,象服攸加;贲五色于丹霄,龙章载锡。尚敬夫恩渥,益克懋夫芳薇。尔其钦哉!   “好!”乾隆就站在纪昀身后,看着他写完了,击节称赏道:“词文并茂,毓华端庄,典故也用得允当。仓猝间能出这样文章,纪昀不愧第一才子!”   这“第一才子”是早就在朝野流传共识的了,乾隆却是头一次面许。纪昀一阵兴奋,瞳仁中放出狂喜的光,连身子都觉得轻了许多。但几乎一刹那间他便意识到了失态:乾隆自己就是诗、书、文兼长,以文武全才、十全无憾自雄天下的“圣”天子,随口夸这么一句,自己就“轻狂”起来,皇上会怎么想?想着,心已经沉下来,赔笑说道:“纪昀怎敢谬承皇上金奖?小有薄材,也是跟着皇上修纂《四库全书》,听皇上朝夕训诲,耳濡目染得来的。昨个儿还和敏中闲话,说起皇上的诗《登宝月楼》。嗯——淑气渐和凝,高楼拾级登——这是多么从容,多么凝重一一北杓已东转,西宇向南凭——真真的海阔天空,包容宇宙,大气贯于六合,又着落在浑然圆融之中!比起来,臣的那点词章雕虫小技真如江中尾鱼拨水而已!”于敏中在旁听着,心下暗自佩服。他们确曾议到过《登宝月楼》,两个人口是心非也“夸”过。总不及纪昀此刻临场机变现买现卖,赞得此诗只应天上有,遍观人间无处觅——   马屁拍得云天雾地却又不着半点肉麻……“我怎么就没这份机灵气儿?”于敏中暗想。   “尽知你是谀美,朕还是高兴。”乾隆被他捧得浑身舒坦,笑道:“所以天下事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不过你的主旨还是实话,朕的诗用‘圆融’二字评议还是中肯的一一你们跪安吧,纪昀到上书房去,查一查国初睿亲王多尔兖的处分诏书存在哪里,让他们呈进御览。”   这个时候怎么突然想起多尔兖来?于敏中二人都用询问的目光看乾隆。   “当年多尔兖是受了冤屈的。经了这百年之久,愈看愈是明白。要昭雪。”乾隆说道:   “这里头的奸佞小人是济尔哈朗,世祖章皇帝还在幼冲,没有亲政,小人擅权,蛊惑诛杀忠良,以至百年覆盆冤狱!当时八旗劲旗兵权都在多尔兖手中,吴三桂、前明胜国旧臣举而奉迎,他要造反谋逆,那是举手之劳,他想当皇帝,谁能挡住他了?他有毛病,摄政王当久了,有些个威福专擅是真的。但谋逆是什么罪,可以轻加于忠良臣子?”见二人仍旧大睁着眼看自己,乾隆叹道:“一头要肃贪倡廉,杀伐整顿,一头要褒节奖忠,公道理事,这有什么难解的?像世宗爷时八叔九叔的案子——这些事朕不说话,后世子孙就更不敢讲了。这不是急务,先说几句你们知道,日后再议。”   这其实是说“以宽为政”的治国宗旨不变,二人这才恍然明白过来。但纪昀还是觉得这件公案出来得突兀了些,当下不能细思,见乾隆无话,便和于敏中联袂辞出。   “这两位宰桑都很好。”和卓氏见乾隆望他们背影,在旁一字一顿说道,“他们的眼睛告诉我,他们都是忠诚博格达汗的人。纪——好!他吃肉的样子让我想起家乡的人;于一一像是个有学问的长老……纪背诵您的诗,宝、月、楼,还有他写的文章肯定也很好!”   乾隆含笑听她说话,转身爱怜地抚着她的发辫,忍不住在她额上轻轻印了一吻,小声道:“晚上我再来,可不许扭扭捏捏的了……我到太后那请安,她们过年,这会儿一定热闹得不堪。你不去也好,午歇后单独去请安就是了……”和卓氏顿时羞得飞红了脸,乾隆笑着去了。   **********************************   二十二   接连两天乾隆都宿在养性殿容妃的寝宫里,他想趁着元宵节前政暇公余好生松散一下绷得太紧的心。紫禁城西半边无论翻哪个宫的牌子,一大早就有太监聒噪,又是叫“撤灯火,撤千两(锁)”,又是扫地。年节期间各宫妃嫔串门闲话,见面互道年喜问安,声气儿虽都不大,又远隔重垣,但他自懂事就早起惯了,醒得早,再隐隐听见这些动静,想再入梦睡个回笼觉比登天还难。容妃这女子比别个“主儿”另有一桩好处:房事上头不甚兜搭,得宠不恃宠,处得淡淡的,各自随意。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只要他醒着,就千方百计扭捏揉搓,“请皇上龙马精神,再……”弄得人神昏身软,情思不振。因此,倒得两夜好睡。   初七早晨,乾隆直睡到卯正时牌才起身,和卓氏早已醒得双眸炯炯,躺在他身边看着蒙蒙清亮的窗纸出神,见他着衣,也忙起来侍候洗漱,用过早点,就大座镜前请乾隆坐了,在旁边给他梳理发辫。乾隆见她觑着眼用纤指在头发里拨弄什么,笑问道:“看见白头发了么?”   “是,一根大(粗)的。”和卓氏孩子气地一笑。“我到北京,最可笑的就是看到男人们都留辫子,额头上的头发又剃掉了。这不好看,不过看惯了也没什么,想起来又可笑——   大皇帝,您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为什么不下令不要这根辫子?一一我把它拔掉一一好吗?”   乾隆微笑着一摆手止住了她,叹道:“这是祖宗家法,没法子的事。二十年前我就想革了这身满装。太后,还有那些王公亲贵没一个不反对的。硬要革,没准儿就把我这皇帝给革了!”乾隆一笑,说道:“我们一道去太后那请安,好么?”   和卓氏笑笑,用明黄丝绦在乾隆辫梢挽了个花结,又松松地把汉玉珞子系在乾隆的卧龙袋边,退到一边说道:“我跟从主人去。”芍药花儿在旁道:“奴才这就吩咐他们备辇。”   “不必了。”乾隆站起身道:“朕同贵妃散步过去,你跟着侍候就是。”   “扎——”   三人出养性殿看时,太阳已经出来。只是宫墙殿房栉比鳞次挡着,下头阴寒冰冷,宫墙上黄琉璃瓦、罘罳、铜马兽头都映在初升的朝阳中,金灿灿明晃晃辉煌耀目。乾隆到南北巷口,仿佛犹豫了一下,见秦媚媚从南一路小跑过来,便问:“有什么事么?”秦媚媚跑得有点接不上气来,微喘说道:“太后老佛爷叫奴才传话,她老人家要到御花园里头攸攸步儿,请皇上不必过去请安。叫和卓氏预备着,呆会儿慈驾到养性殿来坐坐,早膳就在这儿用,不要那么多礼数,随分就好。”   “是。”乾隆听了略一躬身答应,又对和卓氏笑道:“看来你厨子做的手抓羊肉对了老佛爷脾胃了。芍药儿去传旨,叫厨子们用心巴结,侍候老佛爷受用了有赏——完了还到御花园侍候。”“扎!奴才领旨!”高芍药儿扎地一跪,飞也似去了。秦媚媚便知乾隆要到御花园,哈腰侧身,带着乾隆、和卓氏趋北而行。由北夹道近路而西,踅一个弯儿便是御花园东门了。   乾隆一进园子,便知太后还没到。偌大的园子里空落落的,只有钦安殿丹墀上几个老太监在挂鸟笼子,东边浮碧亭到万春亭一带背阳花房的花工太监在忙着往暖房地笼里添柴,老木秃干枝桠交错,本来已扫得一根草节不见的树下,几个白发太监抱着扫帚闷头认真地扫着,甚是寥落冷清。和卓氏随乾隆漫步朝坤宁门走着,不禁问道:“傅格达汗,为什么他们不向您行礼?”   “他们啊……”乾隆微笑着说道:“这都是侍候过康熙爷的老人儿,最小的也六十多岁了,一多半还是又聋又哑,眼神、精神气儿都不中用了。再说我从来不这时候来逛园子,也不走这个偏门,他们也想不到是我。”   “他们都是聋子、哑巴?”   “是啊,”乾隆笑道:“这有什么稀奇的?圣祖爷晚年宫里闹家务,有些事不能传出去,所以刺得他们聋哑了,就在这里照料一下花园子养老。”一回头见芍药儿也跟上来,便吩咐:“朕和贵妃散步,你们在这瞧着,老佛爷过来知会一声。”因见和卓氏站着不动,手指西北说道:“我们到千秋亭那边,太阳晒着暖和,那边花房也好看——你怎么了,有点神思不定?”和卓氏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一边跟着乾隆缓缓移步,说道:“今天早晨听到的事,都很可怕,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见到更多的事……比如说刺聋人的耳朵刺哑人的喉咙的……”乾隆也是一怔,随即笑了,说道:“你是个美丽善良的公主,又生长在域外,有这想头不奇怪。女人离开政治和战争远一点有好处。所以我一见你就说,不许你干预政务。慢慢你就惯了,就明白了,嗯……这些事知的多了,就见怪不怪了,”他沉吟着,回身指着东边说道:“我们刚才路过那五座低矮的宫房,曾经囚禁过一位皇太后,人们拥护她的儿子做了皇帝,却不承认母亲的地位,把她在那里幽禁二十年,待到她的儿子见到她,她已经病人膏盲,双目失明,牵着儿子的衣服说了一句话:‘儿子长大了,我死有什么遗憾?’就此一恸而绝……”乾隆说着,声音也颤抖了。 两个人几乎同时住脚,站在钦安殿丹墀下不言语。   “那边,”乾隆又指了指西北角,“那一处叫重华官,那里边曾经有个太子,在里边躲藏了十年,连老皇帝也不知道自己居然还有个儿子!因为,他的母亲不能保护他,别的嫔妃为了自己的地位,宁可皇帝没有儿子,会随时害死太子……直到他长成人,才有人告诉老皇帝。父子天性,那孩子一见父亲就扑进他的怀中……”乾隆说着,眼中已溢满了泪,又指南边,“我那里叫养性殿,二百年前吧,明代第十一代皇帝叫朱厚照,是个不务正业、荒淫无度的昏君。一个夜里,七个宫女用绳子要合力勒死他……”   “天哪!皇上——”   “她们没有成功。”乾隆口角带一丝狞笑,“黑地里绳子打了死结——你想想看,皇帝是什么样子?宫女又是什么样子?”和卓氏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颤粟着说道:“皇上,您别说……别说了……我……害怕……”“听听这些有好处。”乾隆镇静地拍拍她的肩头,缓重地说道:“我说的那都是昏君当朝出的事,也已经过去了几百年。大清建极之后只出过一件案子,就是雍正初年,一个叫隆科多的军机大臣,带兵闯进畅春园紫禁城搜查宫掖,雍正爷一道旨就圈禁了他。这也已经过去五十年了。说给你听是要你心里有数,这里是天下四海万物的机枢,不同于民间,更不同你家乡那般山清水秀,清浅明朗,警惕戒备些有好处。”   乾隆一笑,“你是个一眼看透到心里的人,不会有人伤害你,何况有我在!”   正说着闲话,忽然隐隐听见千秋亭北澄瑞亭一带有嬉闹人声。二人寻声望去,一带竹林挡得严严实实,隔林似乎是有一群小孩子捉迷藏的样子,有笑的,有拍手的,有叽叽呱呱说话的,影影绰绰的都不甚清晰。乾隆侧耳听了一阵,一边拾级上着石阶,笑道:“这是才进宫的小太监了,在重华宫里听大太监调教。大概年节管得不严,都溜到花园子来玩了。”和卓氏道:“小孩子,爱玩的。”说话间踅过竹林,果然见是十几个小孩儿在空场上玩,却不是捉迷藏。大的约可十一二岁,小的只在七八岁上下。有的盘起一只脚蹦来蹦去撞着“斗鸡”,有的打陀螺,有的扯风葫芦,还有七八个人围成一堆儿在看什么稀罕。乾隆看时,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监爬跪在地下,在画着什么。孩子们谁也不认得乾隆,没有理会他们,饶有兴致地围着老太监指指划划,七嘴八舌议论:   “这是乾清门!”   “这是慈宁宫!”   “这是个女人,怎么没穿裤子?精条条的两条腿,像个妖精!这人有辫子,是男人——   也没穿裤子。嘻嘻……”   有人立刻反驳:“外头大闺女也有留辫子的,你怎么知道是男人?”那孩子指着画儿道:“你看,他腿当中没蛋!”就有人接腔:“你有蛋么?亮出来我看!”一阵哄笑中一个孩子问那老太监:“喂,高疯子,你成日画的什么玩艺儿?是男是女?说!”   乾隆这才留意,澄瑞亭前这片砖地上到处都是画,有宫阙楼门,也有男女人物,歪斜扭曲,甚无章法,有的画痕新旧重叠,有的已被脚踩得漫漶不清。留心看那老太监,约莫六十岁左右,发辫散乱,后脑勺儿粘得毡似的,前额的头发足有三寸多长,垂落下来遮了半边脸,手里捏一片裁缝画线用的滑石,直勾勾的眼睛看着地,抖着手歪歪斜斜地画。刹那间,乾隆觉得他面熟,寻思了一下,又摇摇头。   “老不死的!不说话,尿他!”一个孩子大声叫道。这话立刻逗起一群人兴头,连散在一边的小太监也凑过来,大家撩袍解裤子掏出小鸡鸡,站得远远的努着劲儿齐向老太监身上滋尿。老太监顿时头脸身上淋淋漓漓都是尿汁子。大冷天儿这般恶作剧,乾隆本来微笑着,一下沉了脸,正要喝止,小太监里不知谁喊了一句:“秦公公来了!”轰然之间一齐如鸟兽散,撒丫子跑得一个不剩。乾隆转身,果然见秦媚媚大步过来,知道是太后到了,不等他说话,扯了和卓氏回身,一边走一边吩咐:“这是哪宫的太监?有病照常份儿医治。这样子是什么观瞻?叫人给他剃头换衣裳——还有这群小混蛋,谁管的?这么作践人,没调教的!跟慎刑司说,连管带太监,每人赏五簚条!”又问:“这老太监原来在哪宫侍候?朕瞧着见过他似的——”   乾隆一边说,秦媚媚连声答“是”,小心搀着和卓氏下石阶,又道:“这高疯子是老人儿了,先头在雍和宫跟主子书房侍候笔墨。主子登极他进来。那时候还是高大庸主事儿,他满得意的,跟了先头主子娘娘,又跟了现在主子娘娘,又跟钮贵主儿,不知怎的,跟高云从犯了生分,说他偷宫里头字画儿卖,打了一顿,撵到北五所扫院子。那年皇上南巡回来,本来他还能回储秀宫当差,不知怎么的就疯了,任谁见了不说一句话,就趴地下画画儿,多少年都这样儿。别的奴才就不晓得了……”乾隆一边听他说,心里忙着,一时却想不起来,眼见太后从坤宁门那边过来,陈氏和二十四福晋一边一个搀架着她颤巍巍向钦安殿走,后头跟着一群太监。忙抢步迎上去,代乌雅氏搀了太后,笑道:“不劳生受二十四婶,这么早的就进来给老佛爷请安了?——老佛爷今儿好兴致!儿子就说带和卓氏过去请安的。刚刚儿接见过纪昀和于敏中,说得头昏,就说也到园子里来的,听您老人家也来了。这可不是母子天性?”   “我还成。”太后笑道:“今儿起得早了点,你二十四婶送进来的高丽打糕,虽说好用,怕克化不动停了食,就出来走动走动,走到这里竟还不觉得腿疼!还叫你二十四婶搀吧,你也六十多的人了,这里阳地里暖和,又没风,叫他们搬春凳子来坐着晒暖儿说话,再去扰和卓家的去。”她说着,和卓氏已经行过了礼,乾隆一叠连声命:“芍药花儿,去传懿旨——和卓氏,这是二十四婶,你蹲个万福礼吧!”   于是众人忙碌,有的传旨,有的布置关防,撵去闲杂太监。开殿门搬春凳的来回乱窜,凄静的园子立时喧闹起来。乌雅氏方才和乾隆交接之间,已被乾隆暗中在腕上掐了一把,见“芍药花儿”是个太监,不禁格地一笑,说道:“芍药花儿,真好名字!”又忙向和卓氏还礼道:“容主儿,您是主子我是奴才,没的折了我的皇粮。老佛爷您瞧瞧:容主儿娘娘这衣裳,这模样,比波斯国进的那个‘美女牧羊图’上头画的还标致漂亮呢!呀!啧啧啧……这么着扮出去,那可不是个波斯观音?”太后笑着点头,由乌雅氏来搀,乾隆的手又不老成一次。乌雅氏只赔着笑,陈氏也笑。太后却是毫无知觉,见抬来了紫藤春凳,由她们扶着坐下了,说道:“方才内务府的那个叫赵什么来着回我,说和珅在山东又送进来三百两金子造发塔使。这事我本来无所谓的,既快造成了,也就罢了。宫里连两三钱重的金调羹子都化进去了,下头底座儿用金银掺合两搅儿浇出来。皇帝,咱们是天家,自家屋里这些不急之物马虎一点儿无碍的。你就下旨,别那么旮旯缝隙地搜罗了——好么?”   “儿子听着了。”乾隆赔笑说道,“母亲太俭省了。这发塔井没有动用国库金子,纯是儿子自己的一点孝心。母亲说的是,下头底座儿可以用金银合铸。既这么着,芍药花儿传旨给王廉,和珅送来的三百两金子,用三十两打一百把金匙送慈宁宫,余下的化进底座里,不再征用金子了。”因见乌雅氏用帕子捂着口笑,问道:“婶子笑什么?”乌雅氏笑得涨红了脸,说道:“回皇上,奴婢还是笑芍药花儿这名字。这么个麻脸太监,黑不溜秋的,喊个‘芍药花儿’,跑得狗颠尾巴似的,还‘芍药花儿’呢!”陈氏道:“婶子王府的太监是先帝爷留下的,名儿都不怪。你见得多了也就不怪了——五叔府里几个太监,有的叫“狗屎’、‘混账行子’、‘王八蛋’什么的,先头老刘统勋府赏的太监,还有个叫‘狗娘养的’。有一回五叔吃菜味道不好,发脾气,拍桌子骂:‘这莱怎么做的?——混账行子王八蛋!’两个太监吓得一齐跪下,苦巴着脸说:‘这不干奴才们的事,是狗屎去厨房交待的!”   话音一落,立时众人笑成一片,十几个宫女叽叽格格笑得东倒西歪,太监们躬背转身咳嗽打跌,只有和卓氏没有听懂,睁着一双大眼睛微笑看众人。乾隆见母亲一手端着奈碗笑得浑身乱颤,忙掏出手巾上去照料着揩拭。陈氏一边给太后捶背,浅笑着道,“是我不好,看老佛爷呛着了……”   笑了一气,园中气氛已不似安座时那般肃穆。因说起元宵观灯的事,有头脸的女官、宫女也来凑趣儿,有说在御花园扎个大龙灯的,有说在慈宁宫设架灯棚的,有说叫宫里太监踩高跷扮百戏耍子的,旱船花轿舞灯……再放出象、糜鹿,那景致在外头也是万万没这眼福。   乾隆笑道:“紫禁城赶进来一群野兽,那成什么光景?这御花园要设筵款待百官,欠庄重了也不好。倒不如索性圆明园里去,宝月楼西海子边那片空场,叫内务府弄热闹起来,又宽敞又展样大方。这么着可成?”太后听着,都笑着摇头:“宫苑里不论怎么摆布,都得不了真趣。他们跳啊舞呀,一想都是些太监出来花哨样子,想笑也笑不出来了。这里出去到正阳门,是北京城最热闹的,先帝爷年轻时候带我去看过花灯,那焰火爆竹,那银山火树,那戏那人……宫里头怎么也装扮不出来——先帝爷给我们都是用轿车,玻璃窗户上看了半夜呢!”她眼睛向前方盯着,有些昏暗了的瞳仁放出喜悦的光,像是憧憬当年风华,又像慨叹时光一逝似川:“唉,五十五年没再见那景致了……”   “老佛爷既有这心情,儿子当得巴结孝顺。”乾隆也被她的情绪感染,笑着说道:“先帝爷能让您看灯,儿子为什么不能?索性就大热闹一回,通告京师百姓,我陪您上正阳门观灯!皇后、贵妃、妃嫔……还有——”他瞟一眼二十四福晋,“亲王、郡王、贝勒、贝子、福晋都上垛楼上,百官筵宴就设正阳门内——这么着,百姓们谁不要来瞻仰观光?越发的热闹了!”太后喜道:“敢情是好!这叫与民同乐,金吾不禁,是盛世景象一一只怕人太多了,挤坏了人,鼓词儿里说的拍花贼也最爱趁乱热闹拐人家孩子的。”“这个不碍。”乾隆笑说道:“李侍尧是做什么吃的?叫他着意防护保驾就是了。”说着,见太后微笑着哈腰起身,便道:“还是陈氏和二十四婶扶着,咱们看花房里的花儿去。”   一众人等又纷纷起身,由乾隆陪着,簇拥着太后向西行,却不由石阶原路走,沿西门内漫坡石卵甬道上北,绕澄瑞亭、顺贞门到浮碧亭,一路沿花房隔玻璃天窗看花儿。款步到万春亭北,乾隆一眼晾见高芍药儿回来,身后还跟着王八耻,匆匆往这边走,便知前殿有事。   果然见高芍药对王八耻说了句什么,王八耻站住了脚。乾隆见高芍药一脸讪笑过来,趁太后、和卓氏、二十四福晋和陈氏正觑着眼看里头的“平地一声雷”花儿,趁步过来问道:   “有什么事?”高芍药小声道:“傅恒公爷——薨了!”   “福康安进天街报丧,现在军机处候旨。”   乾隆脸上的笑容像被骤然袭来的冷风激了一下,立刻僵住了凝固了:尽知必有的噩耗,尽知“就这几天的事”,乍听之下,心里还是轰然一声,仿佛坍陷了似的沉落下去。惊怔移时,方才回过神,匆勿吩咐道:“让王八耻叫当值军机大臣带福康安到养心殿,朕这就去—   —传旨叫李侍尧也进来见朕!”他又站着略定定心,转身回去,见花工太监正捧一碗王蜂蜜汁献给太后,便命:“你先喝一口再献太后。”打叠起精神,笑着又道:“老佛爷,前头又叫儿子有事儿,不能陪您进早膳了。你们只管过去乐子,和卓氏还有拿手的西域舞给您逗闷子呢!儿子这就去,要有空儿呢,再进来陪您;要不得闲,晚上再过去请安。和卓氏小心侍候着点,二十四婶轻易不进来,多陪陪老佛爷,也要去见见皇后,晚了就不必回去了;陈氏照料着点——”太后笑着摆手道:“你忙你的去。还有人敢委屈我了?”   乾隆拿捏着步子出了御花园,一乘明黄软轿已等在坤宁门北。匆匆几步上去坐了,轿子一滑已疾速前行,迎头到储秀宫门口,笔直的永巷南头养心殿垂花门口看得清爽,纪昀已经到了,和一身白孝的福康安都跪伏在门前阶下迎驾。乾隆下轿,只看了一眼浑身颤抖的福康安,叹息一声,说了句:“进来吧……”便径自进殿。王八耻、王廉忙着替乾隆除下皮袍,茶未及上,纪昀在前默默引路,福康安踉跄趋步,已进了暖阁。   “皇上一一”福康安仿佛四肢都瘫软了,几乎是贴在地下,从肩到臂都在剧烈的颤抖,平时梳理得极精致的发辫也有些松散,额前的头发足有寸半长,灰蒙蒙的毫无光泽,随着不计其数的磕头丝丝颤动,哽着嗓子只连连叫:“皇上……皇上……皇皇……”纪昀和他并排而跪,他虽略撑得住,也是面色灰败,目光呆滞,嘴角也有点扭曲,抽动着似乎想哭,但这个方寸之地是天下中枢之纽,历来规矩最严,别说正月年节间,就是平日说话高声过限,也是君前失礼,只强忍着哽咽拭泪,说道:“傅恒撒手去了……”   乾隆一时没有言语,四边没有着落似的看看窗外,又仰脸看殿顶的藻井,恍然间泪水一下子溢满眼眶,忍了忍,还是扑簌簌走珠般淌落下来。颤着手接过王八耻递来的毛巾拭着泪,声音已变得暗哑:“是么?这太伤朕的心了……才五十多岁呀……他跟了朕四十多年……就这么去了?”他泪眼模糊,又看看福康安,仍是连连叩头,喉头似乎什么硬着,全身透不过气来,细白的手指死命地抓捏滑不留手的金砖地面。乾隆说道:“孩子……朕知道你难过,别这样,别……你放声儿哭一场,哭吧……别怕……”   福康安“呜”地一声放开了嗓子,身子转侧着,抽动着,扭曲着号陶憵踊,几乎要软瘫在地下。长声一恸中乾隆泪落如雨,满殿宫人想到傅恒平日待人,无论贵贱,从不气势凌人,简易平和,恩宽施下,此时此刻无不动情动心,都陪着唏嘘流泪。纪昀随福康安哭了一会儿,心里略觉舒畅,思量还有许多大事安排,抽泣着拭泪收敛,说道:“傅恒虽去了,他一生轰轰烈烈,上锡皇上异数恩隆,下昭百姓明明之德,煌煌功业建树青史,由散秩大臣累累超迁居一等公,诚为我辈臣子模范。生荣而死哀,复有何憾!现逢新丧,有许多恤典节仪还要安排,皇上不宜为此过于伤怀,福康安更要引荣节哀,诚谨思孝,妥当送归傅恒,移孝为忠,才能使傅公惬怀于地下……”说罢,忍泪连连叩首。   “辍朝三日,为傅恒发丧。”乾隆雪涕拭面,待福康安止泪,这才说道。他的声音变得又浊又重,仿佛斟酌字句似的说道:“纪购代朕拟一篇祭文,由皇子永璘到傅府致祭……陀罗经被是早预备了的,朕原是还有一线希冀,所以没有赐,就由纪昀和于敏中到府颁旨赐与。其余礼仪照一等公丧葬,由礼部议定报朕知道。”他沉吟着又道:“至于恤典,傅恒要入贤良祠这不消说得。大丧完毕,送傅恒丹青绘像入紫光阁悬供。福隆安着加一等伯爵,福灵安加二等伯爵,都进散秩大臣听用。福康安系傅恒正配嫡子,你这就承袭你父亲爵位,进一等公。”   伏跪在地的福康安身上颤了一下。纪昀的腰也向上挺了一下,前头的赏赉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就傅恒在百官军民中的威望信义、他一生的功业,当得皇帝这些恩赏。但“一等公”   是人臣的极峰功名,前代为今多少勋戚贵介沙场上头滚打一辈子也未必挣得这么高的爵位。   轻与轻取不但招忌,连后头进步的余地也一点没留出来,这于福康安有什么好处?乾隆一直想提拔福康安这谁都知道,几次议加三等公军机处都顶了,这刻突然又超擢为“一等”!纪昀思量着不妥,但要他单独“顶”,他没这胆量,且是此刻情势,万不能在傅恒恤典上反复驳难,一时竟不知如何对答,只作沉思状,暗中用腿“有意无意”碰了一下福康安。几乎同时,福康安已经叩头回奏:“皇上恤典乃是父亲傅恒荣誉,奴才原不该辞,记得皇上屡屡训诲:‘好女不穿嫁妆衣,好男不食父母田。’奴才应当自立自强,再建功勋,酬皇上高天厚地之恩,报父亲掬劳切望之心。将此恩旨为奴才悬赏之典,待奴才孝满,出来为国效力有功再行恩赏,以俾于公于私两益。”   “那就把这一条叙进圣旨里,朕给你留着进步余地。”乾隆说道,“但你毕竟不同福隆安、福灵安。你辞了,他们辞不辞?——进三等公,不要再辞了。”乾隆说着,一闪眼见李侍尧进来,也是满脸哭相跪了行礼,故又道:“你和纪昀都受过傅恒的恩,纪昀为主帮着料理丧葬,你也要多去去傅府。傅恒不同别人,既和朕是郎舅亲情,他又是彪炳史册的社稷之臣。朕不能再到傅府去了,怕心里受不了,有事你们商量奏朕……就是……”说着又垂下泪来。   李侍尧两眼一泡泪,但他是个警醒灵动的人,历练出来的,却不似纪昀书生纯情。听乾隆吩咐,叩头哽咽说道:“傅恒一辈子都是臣的上司,又是良师。臣在隆宗门乍闻噩耗,真像晴天一声霹雷,震得神魂俱落,此刻心里还在蒙着,还不敢相信他已去了……这会儿臣能想到的,傅恒是皇上一手栽培的宰相,管领国家政务,在当兵的里头,他又是元戎大帅、三军宾服的上将。可否调拨一千士兵护送灵柩从资荣行?这不是臣等能做主的,伏请皇上圣裁。”   乾隆望住了李侍尧没言语,从傅恒在军中地位、威信,千名兵士护柩不算铺张,但这是“僭越”,除了战场上掩埋将领,没有这个先例。已经有了那么多恩荣,还要再请加,李侍尧这是什么意思?他略一沉默,三个人立刻觉得一种无形的压力透过来,但福康安不能驳,纪昀无法代辞,李侍尧无法改口,他蠕动了一下身子,已是觉得不安了。乾隆“嗯”了一声,似乎已经明白李侍尧不过是“冒失”,话凑话的想在傅恒丧事上“拾遗补阙”,便释然叹道:“你也是好心,想壮一壮傅恒行色。不过太出眼了,又是节下,惊动太大了,傅恒也不安。他一辈子谨小慎微忧谗畏讥,还是要成全他的心。”李侍尧连忙叩头道:“是臣说的不是了,谨遵圣谕。”   乾隆还要说话,见王廉进来,手里还捧着两封信,便问:“是哪里递来的?”“军机处刚才火急送进来的。”王廉把信捧给乾隆,后退一步,哈腰说道,“一封是隋赫德的,一封是十五爷的,上头都加有‘特急’字样,——十五爷的信上还别了三根鸡毛,都是六百里加紧呈进。纪大人不在,军机章京刘保琪叫奴才——”他没说完,乾隆已摆手制止了他。   王廉大气儿不敢出,蹑脚儿退下去了。纪昀、李侍尧不知出了什么事,都跪直了身子,连福康安也满面泪光抬起头来凝视乾隆。乾隆比着两个信封看看,隋赫德的是火漆加印通封书简,因路途遥远,己磨得稍稍有点毛边儿;颙琰的却是寻常百姓用的市面上的桑皮纸信封,是写给军机处的,上头写着“紧急密勿”四字也甚了草,压在封口处粘别着三根鸡毛。   显见这两封信都十分急要。他却先拆看隋赫德的,只浏览了一眼便放在案上,接着拆看颙琰的,见不是颙琰笔迹便是一怔,问道:“纪昀,谁跟的颙琰?”   “叫王尔烈。”纪昀被他冷丁问得身上一颤,忙道:“在毓庆宫侍候皇阿哥读书,翰林院编修——”不待说完,他便自行住口,因为乾隆已在专注看信。   暖阁里外顿时静得一点声音没有,跪着的三个人已浑忘了傅恒的丧事,连太监们也屏息侧目偷看乾隆。那信写得用纸不多,字小行密,似乎很长。乾隆脸色起初木然无表情,渐渐的涨红了脸,眼睑微张着放出愤怒的光;一时又黯淡下去,脸色变得阴郁苍白。他推开了信,似乎不想什么,良久说道:“怕出事,还是出事了!”他站起身来,又取信在手里,就在殿中徐步徘徊。   这是极少见的情形,乾隆的坐功其实比雍正还要在上,时常一坐下去三个时辰不动,弘昼笑说“尿憋王八耻”。军国大事,万几宸函,就这么坐而理之。除非极度发怒或动情,才会像躁急的雍正那样绕室彷徨。不知过了多久,纪昀见乾隆颜色稍和,才颤声问道:“皇上……出了什么事?”   “平邑县让人给端了。”乾隆突兀一句便吓得三人身上一颤,“……两个卖柴的争主顾,在柴市上打架。县衙门的衙役把人拉去枷上,柴没收归公!一个卖柴的瞎眼母亲去哭儿子喂饭,他们把人家碗扔了,篮子踢了……”不知是气的还是难过,乾隆咬牙切齿,两手直抖,“这般样儿能不招众怒?当时正是初四,又是午时,满街的人都疯了。有个叫王炎的—   —十五阿哥怀疑他就是林清爽——站在马车上招呼聚众,五千多人一轰而起,砸了监狱打进县衙,抢了一条街,呼啸而去!……县官逃得不知去向,他大儿子被乱民打死,六口女丁全被强奸,衙役被打死二十一个,伤了不知多少。更可恨的是城外头就驻着一千绿营兵,知道城里乱了,营里也乱了,没人带队进城弹压,没人布置防务,没人设卡堵截,见贼冲出城,连军营寨门也没人关,两千乱民冲进来踹了这座营,死了十三个兵、七个乱民,鸟枪丢了五枝,就地炸掉一门炮,粮食和过年的肉抢了,然后人家扬长而去!”他说着“呸”地一唾,一拳重重地击在纱屉子槅栅上,打得那雕花槅栅子簌簌抖动,嗡嗡作响。高声叫道:“高云从进来!”   “奴……奴……奴才在!”高云从一溜小跑进来,已是唬得变貌失色,一下子卧在地下,“主子有旨意,奴……奴才去传!”   “昨儿你问军机处,阿桂到了哪里?”   “回主子,高碑店!”   “派人飞骑传旨,走快着,大冬天路上有什么好看的,只管磨蹭?”   “是!”高云从欲起又止,复述道:“——走快着,大冬天路上有什么好看的,只管磨蹭?”见乾隆无话,爬起身快步走了。   乾隆横着眼扫视殿中,一副找人出气的模样,扫得众人都矮了一截,却见他盯住了纪昀问道:“兆惠军中缺菜,军机处为甚么不奏朕?”纪昀打满的心思是在山东平邑暴乱上,不禁一怔,忙叩头道:“军务上头臣不大知道,只听刘保琪说于敏中调了三十万斤萝卜从开封运到西宁。兵部抱怨,萝卜两文钱一斤,才值三百两银子,要用六千两银子才能运上去——   ”   “六万两银子也得运上去!”乾隆喑哑地吼了一声,“兵部的人是一群混账!银子多了他才好捞——兆惠的兵现在一半是夜盲,半夜和卓部杀进来,没半点抵抗,——革去兵部尚书阿合穆职衔,叫他火速押运蔬菜到兆惠营,凭兆惠的收条回来换他的顶子!”   “是!”纪昀答应着便要起身。乾隆皱着眉头叫住了:“叫王八耻去吧,还传旨给于敏中办。”王八耻便忙过来听旨,乾隆躁急的情绪平息了一点,吩咐道:“把山东平邑暴民造反的事知会于敏中,告诉他,兆惠营里的军务更要紧,叫他仔细着,除了蔬菜,看还缺什么,都紧着补给。谨记六个字:‘西线安,天下宁!’去吧!”   这六个字显然是他深思熟虑过的,随口就缓缓说出了。李侍尧咀嚼片刻,立时掂出了分量:从内地军政民政,四边漏气,八方走风,西线得胜,尽可慢慢调元恢复,设若兵溃,那真是糜烂不可收拾。想想入京来诸事不得意不顺心,还不如出去打仗。心里一热,双手一撑,正要说话,福康安已抢先说话:“皇上,奴才愿意替主子分忧!兆惠是主将,奴才当先锋。”   “你急切请缨,李侍尧也有点跃跃欲试,这是好的。不过事情还不至于急到这份儿上。”乾隆目光柔和地看着三个人,”摊子太大,出一点麻烦事,朕心里烦躁就是了。你父亲新丧,不要浮躁,好好安顿你父亲入土,照料好你母亲。三年孝满,朕自有用你处。”福康安生性倔强自负,喜兵好武,封了公爵,自觉无功,是沾了父亲的光,却不肯白白放过立功自效的机会,因连连叩头,说道:“皇上忧虑,是臣子效命之秋!家中有福隆安、福灵安全力护持,必定能周全丧事,慰抚高堂。如皇上不愿奴才去西宁,请给奴才一道旨意,到龟蒙顶去剿灭平邑匪徒。现在这群反贼是乌合之众,仓猝起事,立足不稳,拖得时日越长,越难征剿。皇上明鉴!”乾隆苦着眉头道:“平邑之乱,朕料只是匪人临时乘势,五千多人卷进来,真正上山的加上监狱犯人不会逾千。龟蒙顶山里原来也有土匪山寨,合起来大约也就不足两千,刘墉、和珅他们就在山东,应该不难料理的。”   福康安听了又叩头:“刘墉是吏治能手,辅相才干。和珅奴才以为是个庸臣!他何能料理军事?《左传·曹刿论战》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仗打不下来,匪寇站稳了脚根,再打就难十倍,且是山东、直隶匪人猖獗,一旦蔓延,情事可虞!”   和珅由銮仪卫进军机处行走,又直擢军机大臣,正是红得如日中天、炙手可热的人物,他竟不假思索,亢声而出“是个庸臣”!李侍尧和纪昀都吃了一惊:都说福康安豪迈胆大,果然名下无虚——心里又痛快又担心,都向乾隆望去。   “和珅不是庸臣,调和六部、理财都是好手。”乾隆说道,“打仗、出兵放马你说他不中用,朕信,其余你的话都对。”乾隆说着,纪昀和李侍尧目光一对,心中都是暗自惊讶:   这事若放在别人身上那还得了!不革职至少也是一顿痛斥!怎么就容得福康安这么放肆呢?   乾隆却不理会二人心思,他的口角甚至带了一丝温馨的微笑,却是皱着眉在款款教诲:“你已经是公爵,簪缨贵胄,懋德春华,不要动不动就出口伤人……你父亲是这样的么?要学他……征剿的事另派人吧,朕这时候也不忍让你夺情从公……”   福康安眼泪夺眶而出,伏地泥首说道:“父亲也是这样教训我的,临终时还拉着我的手说:论亲情皇上是你嫡亲姑父,我不愿你总记得这一条;皇上……是超迈千古的圣君,我愿你记牢这一条。要视皇上如父亲,如圣人……”他断断续续,已是语哽不能连声,“……他还说……生就的富贵靠不住,自己挣得的才算有……我后悔平金川没带你。我手里有权,满可以把你派到乌里雅苏台去带兵……去、去历练……”   乾隆听着,心中又涌起一阵悲酸,咬着下唇勉强抑住了,说道:“既然你父亲有这个话,朕已经变了主意,朕给你剿匪宣慰使身份,你到山东去!”   **********************************   二十三   “是!”福康安已经失望,忽然又得到这么一道恩旨,兴奋得身子一挺,挂着泪花的眼睛炯然生光,说道:“奴才父亲臣傅恒地下有知,必定望阙感恩涕零,皇上成全福康安忠孝两全!奴才这就去辞别母亲,然后到兵部办理勘合,下午进宫陛辞,再听皇上面授机宜!”   乾隆见他要起身,手向下压压,示意稍待,问道:“你是在北京带兵去,还是用山东绿营?”福康安道:“就用本地驻军。这是一群跳梁小丑,兴大兵于政治不利,惊动了百姓,容易生出疑虑、谣言。请拨三十支鸟铳、火枪,三十匹快马。奴才带家奴星夜前去,会同当地绿营征剿。十日之内,我给皇上捷音。”   乾隆看着福康安,沉吟良久才道:“你能懂兴大兵于政治不利,看来又有长进。一要打贼,二要护良民,不可杀人太多;二是要有善后措置,想想‘宣慰’二字怎样做好。即使是小敌,也不可轻忽,宁可打慢些,不能失利。你打败了,也一样是王法无亲,朕不能护你,懂么?”福康安英俊的面孔端凝得异常严肃,磕了头说道:“皇上屡屡教训,不可狂纵轻浮,父亲在世常有过庭之训,以马谡、赵括为例,担忧奴才快牛破车。言犹在耳,福康安敢须臾忘怀君父之嘱?皇上放心,我愿立军令状!”乾隆又凝视这个“侄儿”片刻,还想叮嘱几句什么,却道:“你跪安吧,纪昀同你一道去兵部,还要到你府里代朕看望你母亲。去吧……”   他摆了摆手。纪昀和福康安一同辞了出去。隔窗望着二人转过照壁,这才对李侍尧说道:“你起来,那边杌子上坐了说话。”不待李侍尧坐稳便问道:“元宵节就到了,步军统领衙门那边有什么布置?”   “回皇上。”李侍尧正襟危坐,双手据膝,暗地揉着发疼的膝盖,说道:“一件是会同顺天府合议过了,保甲连户,防火防盗。顺天府和提督衙门昼夜有人坐值,水桶水车救火队,还有缉捕厅司的衙役随时都能出动。二是防着乱匪趁节作乱,所有九门提督衙门军吏一律便装,本地青帮、还有黄天霸的侦缉捕快、眼线会同防护。正阳门、西直门、东直门、北定安门、朝阳门十几处热闹地方出了匪情火情,人要卡得住,门要随时关得住,能分片控制缉按、捕拿扑救。另有两千军士不换便装,由臣随时调拨使用。一是不能出事,二是出事不能乱得无法控制,确保京师祥和、热闹过节。顺天府和臣衙门已经逐人造册,所有可疑人员都有专人盯梢,地棍、街痞子还有前科作案的、外地流入京师无业游民,也都随处有人监管。灯节如有意外,皇上拿李侍尧是问!”   “连‘万一’也不许有!”乾隆回身盘膝坐了炕上,说道:“叫你进来也为知会你,太后老佛爷、皇后也要与民同乐,观灯。”   李侍尧眉棱骨抖了一下,问道:“请皇上示下,在哪里看灯?”“正阳门。”乾隆说道,“要出安民告示告知京师市民,朕亲自上城陪待太后。正阳门的灯市要安排热闹。”因将太后上城及筵宴百官的事一一详说了。李侍尧两道眉头紧紧拧在一处听着,久久没有言语。   “嗯?有难处?”   “时辰略嫌仓猝了,皇上。”李侍尧沉吟着道:“若以臣前头布置,拿贼的力量用得多。现下皇上奉圣母观灯,恩筵群臣,是褒孝褒忠、藻饰平治盛世的大事,缉捕盗贼就放在次一等位子上了。单是护持正阳门关帝庙一带,没有两万人是万万不能的。这就难免在别处给叵测之徒留下可乘之机。”乾隆听得连连点头,说道:“难为你有这见识,立时能想到这一条,足见睿智,即使太后不上城观灯,藻饰承平治世也是头等要紧。”李侍尧还是头一次听乾隆说自己“睿智”考语,受如此激励,立时兴奋得眼中熠熠闪光。又一阵沉思,说道:   “告示一出,不须官家张罗,所有商贾缙绅花样灯火,都会到正阳门外大栅栏、关帝庙、棋盘街、大廊庙一带设棚献彩的。臣想,由顺天府出面划定灯棚摊位,大户商家缴纳摊位捐的地,备水防火、临时报警都有专人管起来。臣估约这里要聚七十万人。顺天府都上,臣衙门出两万,可以游刃有余。再就是节前要切实大索一次,取缔所有杂教邪庙、香堂,捕拿所有在册可疑人等。这么着,可以确保元宵无意外之虞一一但也有一弊,就是不能按原来筹定的顺线侦缉捕拿,一网打尽了。”他顿了一下,又道:“这里只能说个大概,容臣回衙门和僚属们仔细商议,再来回奏皇上。”   乾隆听了无话,见他要辞,又叫住了问道:“你在广州还有外地有没有买置庄园的事?”李侍尧刚刚起身,被他问得一愣,忙道:“臣有三处庄园。两处是皇上赐的,一处是臣家中本宅祖茔、田地,别的没有。臣多年带兵,总督也是军政为主,带兵的将军一旦置地多了,不但自己怕死,下头将军管带的心也散了……”他料这事与“砸黑砖”有关,头一个便想到是和珅弄鬼,又话里带话说道:“和珅出京前曾和臣说,顺义县有处庄园,四千多亩,八九两一亩就能成交,问臣买不买。臣说——”“好了,不要辩了。朕不过顺便问你一句。”乾隆见他脑门子沁出细汗,笑着摆手道,“朕是听说于敏中、纪昀、傅恒在京外有买置庄园的事,问你知不知道。”李侍尧道:“于敏中、纪昀臣不知道,臣敢保傅恒自己没有买,五天前见傅恒,他还说傅家贵盛太过,地土庄园多了于子孙不利。他有七处庄园,都是皇上赏的,说他要走了,这时不宜说话,死后请臣密奏,福隆安要纳还,让皇上心里有数,成全他的心……”乾隆听着,低头想了想,说道:“傅恒也是的,那都是朕赐的,富察氏还拦着代辞,有什么干系?敬诚审慎,产业多也不要紧;轻浮狂纵,庄园少也不能免祸——你去吧!” 李侍尧自养心殿退出大内,没有回衙门,一升轿便吩咐:“到兵部!”话音一落,那顶四人绿呢大轿已轻轻升起,飞速向前滑出。轿子很稳,满街嬉戏追逐的儿童和年节无事闲逛的人都从轿窗上一闪而过。但李侍尧的心却定不下来,还在反复思量乾隆询问买置庄田的事。尽自乾隆反复解说,他还是疑心,这不是“顺便”问出来的。那么,就是又有人在下头搬弄什么是非了?可皇上还是赏识我的呀!“睿智”二字是轻易许人的么?但话又说回来,睿智也可作“聪明”来讲,这就是褒贬两可的话了……他一直心里隐隐约约觉得,自傅恒病重不起,皇上就有意栽培于敏中、和珅,要在军机处另起炉灶,前头傅恒的“炉灶”再好,也要拆掉的。自己和纪昀都是那个炉灶的,大约纪昀也已觉得了,所以现在小心得一步路不多走、一句话不多说——或许下头有些能人也瞧出了这一层,已经帮着皇上在“拆灶”儿了。可阿桂呢?似乎又蒙宠不退,莫非这块“旧砖”还好用?再就是傅恒生前恩眷,死后哀荣,也毫无失宠迹象,福康安越级超迁,恩义泽惠令人瞠目,也不像“拆灶”的模样……循着这思路,每出一个题目,立刻又有新例证驳了回来,绕弯子半日又回到原来位置上,仍旧云里雾里不知所向。他仔细回忆乾隆召见时每一个细节,乾隆说话时或喜或怒,或从容或急迫,或爽达或沉思……每一处音容笑貌,每一句话口气甚至眼神……都在心中扫映了一遍,仍旧心里懵懂不得要领,不禁喟然以手抚额:“天威不测,天心难度……老了,真的是跟不上趟儿了……”正自胡思乱想得头晕,轿子一顿落地,一个戈什哈在轿窗边道:“军门,兵部到了。”   “晤?晤……”李侍尧从迷魂阵一样遇想胡同里清醒过来,果见已到了兵部胡同北头,路西第一个大衙门,照壁里头一大片楸树,光秃秃的枝桠密密交织成一片——正是兵部衙门。其时刚刚过了午时正牌,虽然兵部规例年节不放假,但其实没什么事,除了各司值班的不敢擅离,其余大堂二堂、签押房的门都关得严严实实。几个书办都是油头滑脑的老吏,坐在签押房隔壁书办房门内,敞着门围火炉子坐,撮花生米喝老黄酒。见李侍尧过来,纷纷起身迎出来,说过年好的,邀请“屈驾同坐”的,打千儿请安作揖的,脸热情重套近乎。   李待尧叫不出他们名字,脸儿却都极熟,拉拉这个手,拍拍那个肩头胡乱应酬,问道:   “胡司马、高司马他们呢?”“礼部尤老中堂叫去了——呃!”一个书办打着酒嗝笑道:   “尤老中堂是他们座师,退休在家,不去不好——您要见他们,这里快马去禀,半顿饭时辰就回来了。”李侍尧道:“我不要见他们。我衙门缺的五百斤火药,说过的过了初五调过去,今儿都初几了,还没个影响!”这要是兆惠军务上的事,他这官就做到头了——”   还要往下说,听见北首山墙外路上有脚步声,还夹着说话声渐渐近来。偏转脸看,一群人已转过墙角,却是纪昀陪着福康安走在中间,武库司堂官何逢全和职方司堂官侯满仓带着五六个司官簇拥着二人过来。这群书办便都敛了笑容,退到一边垂手站了。李侍尧见福康安一身重孝,也忙肃容迎上,说道:“四爷,我以为您回府了呢!不想这里又遇上了。”“四爷来这里选马、选枪要火药。”纪昀在旁说道,“今晚就要走路,先安排定了,回去拜辞老夫人。”   福康安只向李侍尧略一点头会意,却对何逢全道:“我的人共用三十二匹马,再挑六头走骡备用,五天要赶一千五百里,路上不能拉人。委屈你忙一会儿,给我选精的挑好的。误了我的事别怪我翻脸!”何逢全唯唯称是间,福康安已在问侯满仓:“你方才说要派谁去补古北口大营左营管带来着?”   侯满仓忙道:“回四爷,叫柴大纪。”福康安皱了皱眉,说道“这个名字好熟。”李侍尧正想说“是我衙门的。”福康安身后的长随王吉保道:“爷忘了,就是那年在扬州驿站吃醉了酒,扣押小胡克敬的那个把总吧!”   “这个人不能重用!”福康安连想也不想说道:“我知道这个人——不是好相识。”侯满仓不由看了李侍尧一眼,为难地说道:“可是四爷,这是……丰台大营报上来的优叙考成,已经缴吏部票批了——”“什么优叙?”福康安怪眼棱着说道:“文官只要肯使银子,谁都能弄个优叙。如今武官也这样了?你给吏部说话,我说的这人不成!”说罢和纪昀带着一群豪奴扬长而去。   李侍尧兀自站着发怔。候满仓苦笑着向他摊摊手,说道:“您瞧,说得好好的事,福四爷一句话打塌了!”李侍尧问道:“柴大纪几时得罪了福四爷了?这人不像惹是生非的人哪!”他看侯满仓和何逢全都摇头,又道:“先办我的正经事吧。柴大纪的事不急,你职方司先把他的批文留着,总归有法子的。”侯满仓笑道:“最窝囊的就是我这个职方司,官小的我管不到,官大的我管不了,还都得从我这里押章盖印——职方职方,又穷又忙,真真的实话!”何逢全笑道:“咱两个换换!‘武库武库,又闲又富’,也要看各人做派不是?你职方司权不大,也是兵部房背儿上的姜太公!差使,在人自己调理待候……”说着,众人一路往回走。   兵部那边议论,纪昀和福康安也在说柴大纪。纪昀同着他坐了一乘轿,许久二人都没说话,见福康安脸上悲中带怒,纪昀沉思一会儿,问道:“世兄,还在生职方司的气?”   “他不配!”福康安粗重地透了一口气,眼睛盯着前方说道:“老刘统勋有句话,一个朝代,什么时候到了买卖人命成风的光景,天下大势就去了。所以刘统勋、刘墉是熬命抵死替皇上把守这道关口。我说还要加一条,武官什么时候都学文官,钻刺升官不靠厮杀,怕死爱钱不要命,天下也玩儿完!”他叹息一声,又道:“十年前柴大纪还是个未入流武官,没听他打过什么仗立的又是什么功,这就升参将!古北口大营是个干净地儿,把兵交给这样的人带,成么?”   纪昀边听边打量这位少年公爷,英俊里透着煞气,微翘的下巴稍稍偏着上仰,一副傲睥雄视目无下尘的神气,仿佛随时都在显示对别人的轻蔑……,不禁暗暗摇头,试探地问道:   “世兄过去见过这个人?”“见过。”福康安点头道:“在扬州瓜州渡驿站。”因将当年怎样救落难姑娘董鹂儿,派铁头鲛和胡克敬去驿站联络住处,被柴大纪一干人强行扣在驿站,约略说了过节,又道:“胡克敬要是衣帽周正,明说奉我的命来的,这般样受欺,我还能原谅他。胡克敬是扮的叫花子,他们就捆翻在雪地里!这还是个东西么?”纪昀这才知道原委。思量福康安据此就认定柴大纪是“钻营”,怎么都觉得勉强,因叹道:“这是冤家路窄啊!”他转了话题,说道:“一会儿见了夫人,奉旨的话要说得婉转些才好,她就你这么一个亲生儿子,傅公还在床笫,乍说远离出去打仗,会心里难过的。”   “我料母亲已经知道了。只要在北京,我走到哪里她都有人盯着。”福康安听他说到母亲,僵极的面孔立时变得柔和了,皱着眉无可奈何地拍拍膝说道:“她总怕我上树掏鸟儿摔死了……我一箭射落过两只雁给她瞧,她又可怜那死雁!”纪昀听得一个莞尔,说道:“天下当娘的都一般心思,我娘也是这样。小时候我口里咬着笔磨墨,她也要把笔夺下了,说‘摔倒了比刀子都怕人’——我站在那里磨墨,无缘无故就能摔个嘴啃地?”福康安没有循这个话题再说下去,随大轿悠悠闪动,他的眼略带怅惘看着前方,许久才道:“父亲一去,朝里人事又是一变局。纪公你要留神着点,如今小人太多,不小心,站着磨墨也会出事的。”   纪昀目光倏地一跳,身子仰一仰没言声。   “明摆着的,皇上去了一个傅恒,还要另外再物色一个傅恒。”福康安诚挚地看着纪昀,缓缓说道:“在家侍奉父亲,足不出户,反倒看得更明白。人们去探望父亲,病势越重,中小官来的越少,大官来的越勤,后来和我兄弟们说话也越来越小心,小官们递个请安手本道乏就走人——这也没什么,本来就是嘛,平原君门庭若市。市场兴,都来赶集,日头落了,各回各家。”   纪昀听得心里一阵阵发寒,不禁问道:“傅公呢?他怎么说?”翔去。福康安横眉扫视一周,问道:“老夫人呢?”   “回爷的话,公爷夫人丧服在身,不能出迎,在西花厅专候少主子、纪大人!”   “起来站着。”   “扎!”   “在这候着。”   “扎!”   雷轰一样的应声中,众人齐刷刷又站起身来。福康安不再说话,用手一让,带了纪昀穿过“兵胡同”径向西月洞门,直趋西花厅而来。纪昀忐忑不安跟着,越过这霜雪刀枪阵势,转过一带花篱,便见棠儿、福隆安、福灵安并两位和硕公主媳妇,还有福康安新封夫人黄氏,都站在花厅东侧书房门口等着了。连两位公主,带福隆安兄弟,见他二人进来,都跪了下去。   “额娘!”福康安见母亲满脸泪痕站在花厅灵堂前,一手拄杖,一手扶着庭柱,木怔怔地看自己,心中一阵悲酸,扑身上前趋跪到阶下,伏地就是三个响头,闷声说道:“儿子—   —不孝——”一下子便哽住了嗓子,只是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纪昀隔三差五的常来傅府,平日只是隔帘隔窗说话,像这样一大家子重孝披身,齐集厅下觌面相对还是头一回。棠儿看去脸色苍白,比想象中略胖一点。家人里已经有人称她“老夫人”,但其实才四十岁出头,依旧面目姣好,体态丰盈,婷婷楚楚的年轻妇人模样……暗地觑视着搜寻“黄夫人”——两位公主是认识的,那站在棠儿身后的少小妇人必是的了,穿一身厚大孝服,似乎把她缩得很小,孝布缠头裹得几乎只剩下了眉眼,自然是没有施粉黛,八字颦眉中间簇起,淡唇微晕——唯其都没有妆饰,两位公主便都黯然失色了。纪昀心想,这么个人物,当年差点进了佃户人家给老光棍当媳妇,一个机缘出来,左碰右撞,当丫头又开脸丫头,进姨娘又钦赐婚姻,如今又……”   “父亲当然知道。从缅甸回来他就说……”福康安喉头哽了一下,“‘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我不中用了,你们能见到平日见不到的事,只要肯动心思去想,胜得历练十年世事。要读读你纪叔叔的《阅微草堂笔记》,要顺适自然。有本领就出去自己挣,没有本领安生守在家里,还不至于有什么意外之变……”他说着,仿佛不胜其寒,双手抚膺靠在了棉垫上。   纪昀越想越觉得傅恒思虑世事深邃不可测度,透彻洞若观火,想起这些日子自己钻在大雾胡同里似的瞎摸乱撞,思量事情愈来愈无章法,连对面这个贵公子也不如,心里一阵惭愧,还带着几分惊惶——他已报信给卢见曾预备查勘“盐茶亏空”——真是自不量力!   “唉”地一声叹息,说道:“世兄别读我的书,都是皮毛之见,只可一火焚之!”说着,已经落轿。   两个人一进公府大门都惊怔了,站住了脚看时,从大门到议事厅长长一条卵石甬道两边灵幡白幔挽杖全部撤到了二门口,白汪汪雪海似的纸花,飘零在寒风中瑟瑟抖动。四百多男丁都是麻衣孝帽分在甬道两边。老的靠墙站着,年轻的夹道挺立,腰悬大刀,钉子似站着目不斜视。议事厅前,两排人手里都桁着水火棍,也都立得笔直。纪昀正不知所以,身后王吉保跨前一步,小声对福康安道:“老太太都知道了,这是让爷挑选随从的。”福康安略一点头,王吉保大喝一声:“饮差大臣——我们福四爷回府!”纪昀被他这一声震得身上激灵一抖,没有回过神来,迎门一个家人“叭叭”跨了两步,一个拜儿打下去,朗声道:“奴才胡克敬给爷叩安!”满院长随听这一声,忽越忽落齐刷刷单膝跪地,大声道:“给四爷请安!”   声音震得树上寒鸦呱呱叫着冲飞而起要进位公爵夫人了……想着,在旁向棠儿一揖说道:“夫人请节哀,万千珍重!福四公爷当殿请缨,上赐天恩,下昭祖德,墨绖从戎,为国讨贼,那是忠孝两全的人中之杰!傅公地下有知,断然不至于有所责怪的。”   “我也不责怪。”棠儿说道。她身子看着虚弱,话语听着却异常硬气,“这也是他父亲的遗愿。我虽疼他,像鹰,该飞的时候得舍他去飞!儿子,你起来听我说:朝廷封你这封你那,你有点小功劳小才气是真的。可还算不得自己铮的;就算你打下了山东的贼,我看也是点小意思,我还要请旨,要你去乌里雅苏台当将军,请旨你去兆惠海兰察那儿打大仗,一刀一枪拼出来报效皇上,才对得起你阿玛。”   “额娘!”   “所有家丁都在前院了。”棠儿还是一动不动看着儿子,口气却斩钉截铁:“任你挑任你选,银子任你取。总之你要给我争口气出来!”她放缓了口气,对纪昀道:“晓岚公,你是傅恒老朋友了,一向我们当你自家人,都不大回避的,往后还是不要见外。请你到先夫灵前坐一会儿,康儿到前院去去就来,回来让隆儿、灵儿陪着,三杯水酒代我给康儿送行,成不?”   “成,遵夫人的命!”   “这里除了四奶奶,所有女人无分尊卑,都到后庭。”棠儿又道:“福康安不走,女人一律不准到前院去。康儿先去,办完事回来再见你父亲一面,连夜就走吧!”   “是,额娘,儿子去了!”   福康安看了母亲一眼,转身大步出了花厅内院。王吉保和胡克敬都钉子似地站在月洞门口,见他们过来,齐齐单臂抬起,行了一个军礼。王吉保道:“回公爷,兵部已经把鸟铳、火枪还有火药送到了。”   “赏过银子没有?”   “照老公爷的例,每人赏了八两银子。”   福康安点点头不再说话,带着纪昀径往议事厅前的月台上站定。胡克敬便指挥家人,行伍走队般齐集过来,顷刻之间已列出一个二百多人的方队,都直立在院中树下听命。纪昀看时,后边持水火棍的那群人没动,所有剩余的约一百六七十人都站在东厢前阶上,大的年纪有六七十岁,小的也有四十岁之下,有的架着双拐,有的由人扶着,都是肃然正容,盯着月台。脚步声止,院里顿时静了下来。纪昀见福康安向台前迈了一步,便半侧身站在一边,听他发话。   “独生子站出来——到左边!”福康安喊道。   队列动了一下,二十多个青年默不言声出列,站到了东边。   “跟我阿玛到缅甸去的——站右边!”福康安又喊:“或有在缅甸战死、受伤兄弟的,也过去,到右边!”他扬了扬右臂。   队伍又是一动,这次站出来不到四十个人。   “有内疾、隐疾,身子骨软弱无力的,出列——到后边!”   人们一阵左顾石盼,却没有人出列。   “没有多余的话。”福康安气宇轩昂,半仰着脸,右手劈空一划,朗声说道:“有个叫林清爽的,带两千乱民上龟蒙顶扯旗放炮造反。我面君请旨,去剿灭这群土匪。那里的官军自然要听我调度。但我带的人要组敢死队,由我亲率攻打,给绿营兵瞧瞧怎么打仗!所以,稍稍胆小的不能跟我,身子骨稍稍不结实的不能跟我。”他突的一扬声:“有这样的站出来,不以怕死论处!”   没有人动。静了片刻,有人在队后攘臂大叫:“四爷,没有孬种!您挑吧!”   “是……哦,是葛逢阳。”福康安隔着人向后看,向纪昀不无显示地一点头,说道:   “老葛头的老生子儿,是我的家生子儿奴才——你哥子现在在哪里?”   “回四爷,在贵州当按察使!”   “你也想保出个道台来?”   “是,四爷。”   “好小子!”福康安下阶,几步走到那个毛头小伙子跟前,相了相他身量,突地猝不及防,挥掌“啪啪”就是两记清脆的耳光,接着又是一拳,重重打在葛逢阳肩胛上!葛逢阳挺身受了两掌,身子被他揉得一个趔趄,众人愕然间已又站定了身子,亮嗓子大叫:“四爷,够份子不够?”   纪昀没见过福康安还有这手做派,目瞪口呆瞧着。福康安已选定了葛逢阳,用手拍拍他肩头说道:“遇变不惊!身子骨也还结实,你算头一个——到府外头招呼喂马——鸡蛋、黄豆拌料,听明白了?”   “扎!”   葛逢阳愣头愣脑行礼跑了去。福康安这才开始在队里选人,却没有再打人,只是审量身材气色,偶尔也推一把试试力量。选中的都到前阶下站定,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神气,顾盼自雄地看着余下的。勘勘地选了二十多个,连胡克敬都挑了进去。王吉保还在一旁傻站,见福康安转过来,诧异地向前一步,问道:“四爷怎么……没我?”   “你呀……留在家里吧。”福康安目光柔和地看着有点惊怔的王吉保,说道:“你爷爷跟太老爷出兵放马,你爹跟了老爷,在金川挡炮,打得身上七十多个铅丸子,已经残废了。   你不出征我也照料你。你原就是千总,已经和兵部吏部说好,票拟参将衔实授游击。家里老人要照看,你也让些功劳给别人……”王吉保似乎没听见福康安这些话,依旧懵懵着喃喃自语:“怎么会没有我?这可真是奇怪……爷会挑不中我王吉保?”福康安正为难,东边队列出来两个人,一个老年人白发苍苍,是个瘸腿,却搀着一个中年人过来。中年人伤残得厉害,一只眼瞎了,两条拐杖支着一条腿,一只胳膊没了,空袖子斜吊着,瞎眼的左半边脸几乎就是一个疤,暗红闪亮,煞是吓人——纪昀都认识,一个是傅府老管家老王头,和王吉保的父亲王小七。   爷儿两个相扶将着,拐杖敲地,笃笃作响,过来到福康安面前站定了,老人颤巍巍的,凝视着福康安,许久才道:“少主子,太老爷、老公爷待我一家恩重如山,吉保怎么可以不去呢?老爷要在,能不让他去么?……吉保过来扶你爹,我给少主子下跪……”说着,吭吭地咳。   “别……别!”福康安泪水夺眶而出,声音也颤得厉害,见吉保过来,爹撒着手远远虚扶着,说道:“搀你爷你爹回去……放心,我带吉保去就是了!”看着祖孙三人缓缓退下,福康安倏地转身上月台,说道:“奴才像奴才,我这主子更要像主子!仗有的打的,这是皇上给我的话,你们卖命升官就有的是机缘!”他挥手大喝:“还是老规矩:跟我去的,家属月例加双倍!伤残的阵亡的脱出奴籍、按军功抚恤之外,赏银子赏地赏房宅!一一我们傅家奴才,要打出总督、巡抚,打出一斗三升芝麻官!”   人群中发出一阵轻微的鼓噪欢呼声,人人眼中熠熠放光,兴奋得捋胳膊挽袖子,磨拳擦掌,连没有挑中的人也都一身躁涨,跺脚抡臂,跃跃欲试。接着福康安命众人脱孝服,头上一色蒙黑纱。葛逢阳带人抬了两个大木箱,三十一支鸟铳都是刚刚启封,乌黑锃亮的烤蓝放着幽明的光,连黄油也不擦就装备下去……福康安自己也换了装,头上一顶金龙二层国公朝冠,嵌着四颗东珠,四爪团龙蟒袍裹着英武的身躯,外罩石青马褂,腰间束一条四块玉板镶猫睛石玄色带子,悬着明黄流苏御赐倭刀——是乾隆早就赏过他的。最出眼的是腰间还斜挎了一支带轮子的镶金鸟铳,长只有二尺左右,还有一串钢子弹,黄蛇一样随腰带盘着。这物件别说长随们,连纪昀也是头一回开眼。噼哩啪啦一阵刀剑碰撞声响过,重新列队,满院里已变得杀气腾腾。福康安马刺踩地叽叮作响,向纪昀略一点头,脸色板得铁青,大声道:   “请纪大人训示!”   “我只说几句。”纪昀向前站了一步,不知怎的,在这群“虎狼兵”面前他有点心怵,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哀兵必祥!傅公英灵在天,看见小公爷如此神武忠义,看见家人如此争气,必定佑护你们!自古将相无种,功名自个挣。傅公一世英名,靠你们承绪发扬,小公爷文武双全战无不胜,一定会带着你们打出威风!”他话音一落,福康安带头,满院响起哗哗掌声。   乾隆皇帝此刻在养心殿召见黄天霸。他没有坐东暖阁,端肃衣冠在正殿须弥座上批奏折,见黄天霸战兢兢进来,伸出一个指头点了点下面椅子,说了句:“朕批完这件再说话。”   黄天霸觐见乾隆,从来都是随班朝见,一声招呼上去,一个手势肃然退下,在养心殿单独召见还是头一回。他的神色肃穆里带着惶惑,矜持中又有几分受宠若惊,竭力镇定自己,站在一片金碧辉煌的殿心,似乎有点不知所措,犹豫了顷刻,无声跪了下去,眼睛不时用余光掠一眼专心致志秉笔疾书的乾隆。直到乾隆放下朱笔,深深叩下头,不抑不扬喝道:“我主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乾隆随随便便说道:“赏你那边椅上坐了——上茶!”这才认真打量这位江湖奇人。只见他猿臂豹背,长方脸上五绺美髯掩着一张阔口,虽然五十多岁的人了,一双眼闪烁烁仍是精光滢滢,两道剑眉直向鬓边刺去,似乎仍旧一身铮铮劲力用不完。虽然坐着,浑身拿捏得让人看着替他担心——屁股挨椅边只有半寸,身子又硬又直挺着,双手据膝不动——这样“坐”法,换了谁也准闹个仰八叉。乾隆笑道:“你这样坐不受用,既然赏座,就不妨大大方方坐了,恭敬不在这上头。”   “回万岁爷,奴才这么着坐惯了。”黄天霸认真地说道:“奴才武林镖行人家,入门就是这份坐功。徒弟们见奴才是这样,奴才见皇上更不敢真坐!”“这是曲不离口拳不离身啊!”乾隆也就不再强他,换了话题问道:“听说你和高恒是连襟?有没有的事?”黄天霸身上颤了一下,忙欠欠身哈腰回道:“回万岁爷,高恒和奴才无亲,不过这话事出有因。当年为六十五万两皇纲被劫,是奴才和高恒共同押运,山东和一枝花交手,高恒和奴才同办一差。奴才内人马氏的姐姐和高恒有染。高恒犯罪伏刑后,是奴才收尸,马氏姐姐由奴才赎出来削发为尼——有这些过从,怨不的大人们疑心。皇上既下问,奴才不敢有半分欺饰。”   乾隆凝视黄天霸移时,徐徐说道:“你是个志诚人,这些朕都知道。没有干系——浊者自浊,清者自清么!就为高恒收尸,有人说你与他狼狈为奸一丘之貉。朕说黄天霸不同别的官,他有他的义气道理。他在绿林替朝廷办了多少事!你们办得来?他现是伯爵,将来办差立功,侯爵公爵也指望得——说这些话你别心里去。有朕在,没人能害你。”   黄天霸一生功业几乎都是附着在刘统勋父子身上,刘统勋猝然故去,刘墉虽受乾隆信任,但官位一直不够显赫。他一个镖行出身的侦缉捕快,一路封到伯爵,文官瞧不起,武官不服气失却靠山,立时就有四边没着落的味道,听来多少闲言碎语,不但自己吞了,还得约束门人徒弟忍了。听乾隆这么一席话,满肚子委屈、无奈,别扭顿时一化为泪,悲酸涌心,不可自制,要矜持何能矜持?就椅中身子一软,伏跪在地,已是哽得浑身抽搐,痛切说道:   “奴才的心天知道,天子也知道!奴才这就知足……万岁爷这么着呵护周全,奴才还有一把子气力,只可拼了命报效就是了……”   乾隆示意苏拉太监扶起他来,拧干毛巾让他拭泪坐定,待黄天霸平静下来才说道:“朕告诉你,不要这么气短情长。刘墉进军机大臣的旨意已经下了,你还听他的差遣——这就有差使给你。只是听说你的徒弟们伤残很多,又怕你办不下来。”   黄天霸像一只听到主人号令的猎犬,立刻又坐正了身子,目光炯炯盯着乾隆,说道:   “他们那都是毛病,哪里就娇惯得不能办差了呢?奴才下头十三个徒弟,拿一枝花死了一个,大徒弟中风,又是个断腿,还有个小徒弟跟了十五爷去,其余的都用得。万岁爷差遣,水里火里,不能有半点含糊的!”   “哦,就是那个‘人精子’,也是你徒弟。”乾隆一笑即收,神气又变严重,说道:   “这就是一件差使。十五阿哥现在山东平邑一带。那县里已经乱了,恐怕有些意外,福康安这就出兵征剿,又怕联络不上。朕的意思要有人去护侍十五阿哥。既然如此,差使就交给你了。”   “奴才亲自去,万岁放心,只有奴才死的,伤不了十五爷半根汗毛!”黄天霸慨然说道:“徒弟们都去!”   “不能都去。”乾隆说道:“正月十五临近,李侍尧要在京师破案。有你去朕就放心。   料有你在,就没人能伤朕的儿子。”   有这样一句话,黄天霸已是十二分满足了。他笃定地沉吟片刻,说道:“奴才带梁富云去,他在山东人头熟,先号令绿林里头留意,不许杀人,我再从容寻找。”   “这个由你。去了先见见刘墉,有什么计议白他密奏朕知道。”乾隆想想无可吩咐,半晌说道:“你下去吧。”   看着黄天霸却步退出殿去,乾隆不胜疲倦地吁了一口气,皱眉站起身来,见窗外天色已经黯谈,小太监抱着蜡烛正往各房分发。叫过王八耻道:“这会儿福康安只怕就要上路了。   你骑马再到傅府传旨,福康安和刘墉各赏一袭猞猁猴丝绒披风,要明黄挂面儿的一一再到皇后宫去,她今儿个陪了老佛爷一天,劳乏了,朕今儿翻陈氏的牌子,就不过去了。”说着,王廉便过来给乾隆加了披肩,几个太监夹护着乾隆径往陈氏住的建福宫而来。   建福宫在养心殿的西北方向,和皇后正居储秀宫平齐隔院,中间只有个咸福宫。咸福宫是顺治废皇后博尔济吉特氏所属,沾了这层晦气,建福宫这一片都被视为“冷宫”,连太监、宫女都绕着走,更不用说后妃、嫔御这些贵人,是内城西半最荒僻的地方。因咸福宫荒置数十年,宫门长年封锁,宫内野蒿乱草丛生,狐獾狸鼠出没,还出过蛇,伤过太监,夜间时闻狐鬼啾啾,天一擦黑便人迹断绝。陈氏在乾隆众多嫔妃里位置中等,“圣眷”算是好的,和颙琰母亲魏佳氏也不差上下,偏是性格恬淡洒脱,从不和人争房。别人都急着赶热灶窝,挤着往坤宁宫、钟粹宫、储秀宫偏院厢房里住,她却选了这块清净地儿一一抱了这个“不争”的宗旨,且又随分和气,性格儿开朗,满宫里燕妒鸳忌,此喜彼怒,只她得了人缘儿。一行人穿过一带阴沉沉暗幽幽的巷道,后头几个太监一路吓得不敢回头,紧跟着一步不拉进了建福宫大门才算定住了心。乾隆却似兴致颇好,见守门太监要进去禀报,笑着一摆手,独自进了殿门。   这是两明一暗三间小殿,已经掌起了灯。外殿北墙下一座大木榻上盘膝坐着陈氏和乌雅氏,四只纤手在聚耀灯下翻绳儿交,玩得聚精会神,竟都不留意乾隆进来。恰乌雅氏翻出个新花样来,四指挑着八根红绒线,交绳两头粘成两股,中间还挽起一个红结。乌雅氏见陈氏面露难色,颦口儿笑道:“这叫‘二龙戏珠’。”努着嘴指指中间的“珠”说道:“二八一十六,中间这红珠子是十六条线攒起来的,单用手拈不起来——用小指挑起结上头两根,用牙咬定了,其余两手八指各自勾开,反掌向外拉,它就开了。”陈氏笑道:“这会子已经看晕了眼,哪是哪的头绪都分不清,哪里用牙咬?手指头又该勾哪根呢?”乌雅氏笑道:“听皇后娘娘说,您还是咱们‘开交一把抓’呢——来,把绳儿套过您手上,我来开!”陈氏答应着递手过去,半空里忽然停住了——她看见了站在榻前的乾隆、就榻上双膝跪起,呆愣愣笑道:“主子来了!”   “朕看你们多时了,好一幅《美人灯下开交图》!”乾隆笑道:“这个二龙戏珠果然繁复难开。来,绳儿套朕指头上,你来翻开看。”说着伸过手去。乌雅氏便也半跪起伸手过来,小心翼翼把套在四指上的交绳套儿往乾隆手上递送。无奈乾隆的手比她大了足一倍,又有意无意往她手面上摩蹭,乌雅氏面热心跳,手哆嗦着左右套不上。陈氏笑着帮忙取绳儿套指,忙了半顿饭时辰才将“二龙戏珠”换到乾隆手上,两个妇人已是忙得鼻尖上浸出细汗来。   接着便是开交,乾隆手大,八股交绳套上才看出来,中间交线只余了四寸长短,又要手勾又要口咬,乌雅氏直是个“掩面羞涩”形容儿,连手带头被乾隆“掬”在捧里开那交。乌雅氏好容易将线头咬在口里,双手向外扯线时,忽然觉得乾隆手指头在唇上按了一下,“咯”地一笑,扯开交,中间只剩了两根线拧成一条,乌雅氏左右掌前各缠结出两个“红疙瘩”来——已是散交了。   “这是甚么?这是二珠戏龙!——亏你说嘴……”乾隆鼓掌大笑,“还傻乎乎含着绳儿作甚?你们两个这么贴面跪在朕跟前,真是逗人!”二人这才笑着下炕。陈氏命人端炕桌摆果子上茶。乌雅氏娇嗔道:“主子的龙手太大了么……”乾隆本来已经住笑,听见“龙手”   二字,又复大笑说道:“你自己吹了牛,怪朕么?”陈氏道:“那年傅六爷府选家丁,有个十一二岁的毛头小子应招。福康安嫌他身子单薄,隔过去了不要。那小子指着几个家人说:   ‘四爷,他们带绳子、杠子、刀,是要杀猪么?杀猪要五个人?我独个儿就办了!’说着夺过一根杠子一把刀,两手背抄着到猪圈里。福康安也就跟上了。那小子指着一头大肥猪说:   ‘就这畜牲成不?’见康儿点头,不言声过去,冷丁的一杠子扬起打下去,那猪哼也没来及哼一声就四蹄翻过来。这小子接着一刀攮进猪脖子里,直没到刀根,连打带杀一眨眼工夫就了账了……”   她说得绘形绘色,乾隆和乌雅氏都听入了神。乌雅氏刚要问“后来呢”,陈氏又道:   “那小子一脸神气,放开刀瞧着康儿,双手卡腰说:‘四爷,怎么样,够份子么?我——’话没说完,那猪‘哞儿——’一声长嚎,四蹄子‘兀’地撑起身子,脖子底下带个刀,忽地蹿出猪圈,一边儿叫一边乱钻乱跑,把王吉保也拱了个仰八叉。满院子长随掂杠子撵,一路都是猪血,淋得地下都是——原来这孩子就是屠户家出来的,乡里的猪小,傅家这猪足有三百斤,照他老法子这么着杀,自然是不中用……不过他自家吹牛,康儿还是赏识他,到底还是收用了……”陈氏说着便笑,乌雅氏笑得捂口儿:“杀个猪也叫主儿说得一波三扬,主儿真好刚口!大正月里说得血乎乎的,也不怕主子忌讳……”乾隆笑道:“这有什么忌讳?杀猪(朱)朕才不忌讳呢,多少姓朱的朕都杀了。明朝钱塘江闹朱龙婆①,皇上姓朱,奏折子里不敢讲‘杀朱龙婆’,只好说杀‘鼋’(元)。下旨叫‘狠狠地杀鼋’,下头发兵把鼋杀得干干净净,朱龙婆却安然无恙,该吃人还吃人,该咬牲畜还咬牲畜,竟是闹个不了……”   ①朱龙婆:亦作猪龙婆,疑即鳄鱼。   说笑一会儿三人升榻,陈、乌二人在旁服侍乾隆进晚点。乾隆因问乌雅氏:“你府里去的外官多,外头有些什么传言?好的反的,随便儿说给朕听。”   “王爷病得恹恹的,我也不能见外人,听不见什么话。”乌雅氏道,“有些命妇进来给我请安,说起傅六爷的病,有些个话……”她看了看乾隆,慢慢嚼着杏仁,似乎不在意的样子,接着又道,“说皇后夢了,六爷要再有个长短,这就是傅家大运消了……眼见于敏中上来,和珅、刘墉噌噌儿往上蹿,这又是一茬人物儿,可不是风水轮子转?”   乾隆心里一动,竖起了耳朵:他没听见过这话,也没想过这事,不期自然的,外人已经说出来了——见乌雅氏看自己,掩饰着一笑道:“不妨事的,朕不追问也不计较,你只管说!”   **********************************   二十四   但乌雅氏已经觉得乾隆认真起来,反而搜寻不出话来了,嗫嗫嚅嚅,一下抿嘴儿笑道:   “老婆子嚼舌头,黄达达黑达达的有什么正经话?这不是福康安又进公爵又出钦差,傅家一门照样儿熏灼,那些话都没个准头的……”她转着眼珠想着,又道:“对了,还有传言说外头邪教闹得邪乎,东直门外头左家庄北,说有个赤脚大仙附体的,四杆鸟铳一齐往身上打,铁砂子儿打身上簌簌往下落,不能伤他!舍药给人不要钱,说是南京玄武湖老道观出来的徒弟来济世。九门提督衙门的番役去拿,他拒捕,一刀砍下他一只胳膊,就地变了一团黑烟就没影儿了,地下只落了一段子莲藕……信民们敬什么似的把莲送到大觉寺供起来,人山人海地挤去看稀罕儿……”乾隆听她说得煞有介事,哧地一声笑了,说道:“朕听过这谣言,那不是道士是和尚,现就押在顺天府。他要真是赤脚大仙,那还不土遁走了?你去大觉寺来着?”“没有。二十四王爷不许我去……”乌雅氏叹了口气,说道:“前头捉了的那个飘高道士,是二十四王爷监刑处死,说是这人云里来雾里去,是个半仙之体,刑场上还预备了正一真人的符,都没有派上用场,一盆子女人尿泼得飘高直噎气儿,从脚碎割到头,没一点怪事儿。信教的人传谣言,说飘高在刑场披了大红袍驾云走了,二十四王爷说那都是些……是些屁,禁不起一泡尿的邪人邪语,我家里没人信这些个。上回五阿哥去我府,说后园那棵老桃树死了半边,‘家有死树,必定妨主’,叫我砍了,桃木剑还可以压邪。二十四王爷还撵了他,叫他回去‘读孔子的书’呢!”   “五阿哥——颙琪?”   “是啊,咱们当今可不就这一个五阿哥?”乌雅氏笑道:“我还对二十四爷说来着,虽说五阿哥是孙子辈,五阿哥跟你一样封着亲王。万岁爷膝下六个阿哥爷,五阿哥是老大呢!   一棵死树值得那么抢白人家,也忒不给人存体面了的。二十四爷说我是女人见识,又是君子受人的德什么的大道理抢白了我一顿。”   六个阿哥,五阿哥前头序排的都没有长成,其实就是大阿哥。乾隆一下子就听出了题外的意思,说道:“你不用心障,朕自然要选有德有量有能的儿子来继大统,二十四叔训得他好!”乌雅氏本来顺口而出,此时倒掂出了分量,忙笑道:“主子您说过不追究的,您要再去训诫五阿哥,可不是我来告的状么?五阿哥是个安分人,身上病多,信这些也是常情。我也犯不着巴结或得罪颙琪。有些日子风传着这个阿哥那个阿哥要立太子,没有人说过颙琪什么事儿……”她心里慌乱,急着要给颙琪撕掳清白,不防又兜出“立太子”的事情。陈氏见她越说越走嘴,忙起身给他们二人换茶,口里说道:“天儿凉,这茶一时就吃不得了,二十四婶今晚住西厢,我叫他们在炉子上加个茶吊子,屋里暖和,也不得燥气……”   “陈氏你不要打岔。”乾隆脸上含笑,不紧不慢说道:“朕想问问立太子的事——二十四福晋,你都听谁说朕立了太子,立的又是哪位阿哥?——啊,你别怕……朕早听别人说过的,只想印证一下。今晚只有陈氏和你,不管多大的事,你说了就了了,绝不干连你们,好么?”   他“二十四福晋”一叫出口,就带出了“诏问”的意味,所有亲情私意儿都只掩起。乌雅氏吓得傻傻的,陈氏也苍白了脸,都有点无所措手足,盘膝坐着欠庄重,起来见礼又太郑重,都不知该怎么办。乾隆笑道:“还是家常话嘛!内言不出外,外言不入内,事关国事,自然要问一问的,你们这么不安,倒像是信不及朕了。”   “是听我宫里太监们闲磕牙说的……”乌雅氏终于开口了,声音怯怯的,一边说一边偷看乾隆脸色:“说王爷和十二爷身子都不好,八爷十一爷是‘秀才王爷’,不大料理俗务。   又都没出过花儿……说万岁爷选的十七爷,已经金册注名……”   她说着,瞟一眼满屋里宫女、太监,手帕子捂着口咳嗽。乾隆已是觉得了,横着眼一挥手,命道:“你们都退出去!”众人像被骤风袭来的一排小树样“呼”地弯下腰,吊着心蹑脚儿退了出去。乌雅氏也就不再“咳嗽”,斟酌着字句说道:“十五爷和十七爷都是魏贵主儿生的,又都出过花儿——不过有个分别,十七爷瞧着器宇大量些,十五爷像是个务实事儿的王爷;十七爷年纪又是最轻……主子如今春秋鼎盛,身子骨儿赛过壮年人,精神健旺跟小伙子似的,能活一百多岁不止……”她还要搜句子觅好话往里头添加吉利,乾隆已经笑了,手指点点乌雅氏对陈氏道:“你听听二十四婶,一百多岁还‘不止’!再活不成妖怪了?—   —你的意思朕明白了,朕在位日子还久,自然要选个年轻的来承继统绪就是了。”乌雅氏经他这一调侃,轻松了一点,忙道:“是……奴婢嘴笨,主子一说就明白了……说有人还看见了皇上拟的传位诏书,是镇纸压了半截,最后一笔那一竖写得长,露了出来,可不是个‘璘’字儿?”说完,如释重负地透了一口气。 “嗯,是这样……”乾隆目光炯炯,望着悠悠跳动的烛火,良久又问道:“你自然要查问,是谁传的话了?”乌雅氏低头想了一会儿,说道:“我是个没心眼的,当时心慌得很,叫了执事的拿了传话太监就打,逼问他是谁传言的——二十四爷,啊不,允祕后来还责怪我,说‘宫里的家务你能弄清?你要招祸……’可我已经知道了,那又有啥法子呢?”   “谁?”   乾隆盯着乌雅氏问道。陈氏也睁大了眼睛。   “是……是个叫赵学桧的太监,在养心殿侍候差传的……”   乾隆皱起了眉头,但养心殿里轮班当值的太监有一百多个,平时根本无暇留意他们名字,一时哪里想得起这个人?沉思有顷,乾隆已经拿定了主意,轻咳一声叫道:“王廉进来!”陈氏和乌雅氏见他居然要当夜就地问案子,稔知乾隆处置太监辣手无情,从不心慈手软,且又事情干连己身,顿时都吓得脸色雪白,再也坐不住,都垂手长跪起来,木然不语。   王廉似乎也觉出屋里气氛不对,大气也不敢出,手提袍角蹑着步进来,无声无息跪了,磕头问道:“主子叫奴才?”乾隆却是神气平常,啜一片茶叶口里嚼着,问道:“养心殿有没有个叫赵学桧的?”   “回皇上,有。是御茶房上侍候的。”   “他今晚侍驾没有?”   “他来了。”   “叫他进来!”   “扎!”   “慢!”   乾隆一脸阴笑叫住了王廉,又吩咐道:“把跟朕的这起子猪狗都赶到照壁那边,你把名字造册给朕,你也进来。今晚的事,谁敢泄出一个字,送刘墉那里零割了他!哼!”他声不高色不厉,丹田鼻音一个“哼”字,乌雅氏和陈氏竟都起了一身棘皮寒栗,汗毛都倒竖起来。王廉也吓得身子一矬,软着腿出去了。乾隆这才对陈氏二人道:“外头传言可以不追究,根子在宫里,这种事断不能撂开手。此时此地朕亲自料理清白了,你们反倒更平安,懂么?”见她二人仍旧噤若寒蝉,乾隆微笑一下,柔声说道:“到底是女人呐……这么怕的么?……你们到西厢去吧,别管这边的事了。”陈氏颤着声气道:“这就是主子体恤我们了……我真吓得落了胆呢!二十四婶,咱娘们遵旨回避罢……”乾隆笑着还要抚慰,听见窗外脚步声,敛了笑容摆摆手,二人窸窣下炕,蹲福儿,低头趋步出去。   赵学桧已经进来,也是脸白得瘆人,像一只被赶得筋疲力尽的鸭子,撇着腿一步一软踅到乾隆面前,扑嗵一声软在地下。王廉跟在他身后,双手捧着写好的花名册送给乾隆,身子躬得虾一样退后站了。乾隆只看了花名册一眼,一臂撑着炕桌斜坐,问道:“赵学桧,你知罪吗?”   “奴奴奴才知知罪……啊不,不不知是什么罪……”   “你有罪!但只要说实话,朕恕你。半句假话蒙蔽,让你叫天不应,哭地无灵!”   ‘是是是……奴奴才有几条小命儿?不敢蒙蒙蒙蔽……”   乾隆却一时不言声,像一只吃饱了鱼的猫,有点瞧不上墙角里瑟缩的老耗子似的,端茶,用盖碗拨弄茶叶,睨了地下赵学桧一眼,喑着嗓子喝问道:“你在外间传言要立哪个阿哥当太子,有的没的?!”   “有的……有的……去年个十月前后,(宫)里头都在传……奴奴才也听过,传过……   这就是罪——”   “不问你外头,只问里头。你听谁说的?”   “嗯?”   乾隆狞笑一声,说道,“朕日理万机,忙得很,没工夫听你放虚屁!实指出来是你逃生之路!”见赵学桧怯生生偷看王廉,乾隆一转脸喝问:“是你王廉?”   王廉本来就弯得头腰平齐,乍听这一声,像被雷击了一样,“噗”地四肢着地瘫下来,语气焕散得连不成句子,说道:“不是奴才……奴才那时候还不能进暖阁子……造不出这谣来……不过,奴才卖弄着也传过这话……听王八耻说,这事是卜义传出来的,……奴才跟赵学桧说过是实,这就是罪……”他想磕头,筋软骨酥的竟是不能。   “卜义!”乾隆怔了一下,格格一笑,“这可真是好奴才一一传他来!”   卜义几乎是连滚带爬进来的,平平的地走得磕磕绊绊,像个喝醉了酒的白痴,一下子扑倒在地,浑身衣服筛糠似的抖个不住。但听了乾隆问话,他倒似胆壮了些,两手一撑望着乾隆,说道:“主子,不是我!是王八耻栽赃陷害!这事是去年十月出来的,传言出来说主子立十七爷太子。我说能看见诏书的只有王八耻,别人也没这个胆一一后来主子追究,他跟几个人放风儿往奴才头上栽!奴才那时候跑大内和圆明园监工差使,不能进东暖阁,内务府有档可查的——奴才敢和王八耻当面对质!”说罢连连叩头:“奴才随主子南巡传错了旨意,主子高天厚地之恩饶了不死,依旧进内当差,怎么敢做这样的事?主子只管查,奴才愿意查明了落个清白!”   这一来乾隆倒犹豫了——再传王八耻?王八耻再找出什么人,还传不传?查得满宫人心惶惶,就算是查明白了,能不能公然颁旨处分?外臣知道了兴起大狱怎么办?这煌煌天下中枢,“正大光明”匾额之下如此藏污纳垢,老百姓瞧着是怎么回事?……事到临头,此刻他才明白今晚是冒撞了,刘墉是断案能手,若是事前和他有个商量就好了……他蹙着眉头,越想越觉得不妥当,但在太监跟前又万没有怯阵收兵的道理。想着,口气硬硬地问道:“你说得振振有辞,就在朕跟前朝夕侍候,为什么不奏朕?”   “主子……”卜义不知是气是悲是怕是无奈,头碰在地上砰砰有声。“奴才是您有旨,交王八耻管教的人啊……他那么红,奴才敢说么?……这紫禁城里头几千人,瞒着主子的大事不晓得有多少!奴才这么个小小摇尾巴巴儿,又是犯过的人,家里上有老下有小,靠奴才养活,怎么敢胡言乱语……”他触了心思痛处,眼泪不住地向外涌,面前的砖地已是湿了一大片。   乾隆看着眼前这个人没吱声,南巡时有旨捕拿王禀望,他传错了。本是要处死的,因在途中船上,他又哀恳“家有老母”,恕了他,也确有交给王八耻管辖的话,无论如何说这人还是个孝子……此刻不知怎的,他倏然想起自己给和卓氏说过的杨金英一干宫人谋弑明武宗的故事,焉知不是皇帝逼迫宫人太甚,导致杀身之祸?他心中引起惊觉:近在咫尺,人尽敌国,匹夫一怒,五步流血,这么个小道理,自己竟从来也不曾想过!   一阵啸风掠殿顶而过,隔院咸福官不知惊了什么鸟,嘎嘎叫着飞起,愁黯阴霾的荒殿中翳草乱榛摇曳相撞,发出幽谷涧水激湍般的声气,偶尔夹着不知名的小动物似猫似鼠的啾啾鸣声,宫垣既浅,夜幕深沉,夜色迷蒙间隐隐透过来,诡异阴森得令人浑身发噤……乾隆打心底打了个寒颤,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忙对王廉一挥手道:“你也退下!”对地下的卜义一叹,说道:“你真的是流命中数奇!朕记得你是个孝子呢……家母怕有八十多岁了吧?指望你养活,……意受处置,自然谁都能作践你一下,能狗仗人势,作威作福欺负你,朕也信得及……说着,卜义已经哭得泪人一样,身子拧着,憋得脖项上的筋涨得老高,磕着头说道:“万岁爷这话奴才没听过……也从没有被体恤过说这话……奴才自己心里苦,也想不出这些话来……主子,您仁德通天,这么待奴才,奴才就死,也是心甘情愿……有句话要禀主子,说了就是死罪,不说对不起主子,只求奴才死了有人养活我的老娘……”乾隆听着,心中惊疑不定。半晌,说道:“你说就是了,怎么处置朕自有章程。朕若杀你,谁能救你?朕若恕你,谁能害你?”   “先头娘娘太贤德了,她不该夢得那么早!”卜义叩头说道,仿佛不知该怎样辞气达意,顿了一下又道:“先头娘娘太贤德了。”   乾隆听就是这么两句,冷笑一声说道:“原来如此!这话要你来告诉朕?她本来的谥号就叫‘孝贤’!你——”他突然悟出了卜义话里套话。语气一转,变得异常犀利:“你是说当今皇后不贤?”   “嗯?!”   乾隆“咣”的一声击案而起,虎视眈眈盯死了卜义,案上烛火被风带得忽明忽暗,在他身下映着,面上五官都狰狞可怖,明森森说道:“你真的是活到头了——她是皇后,是天下之母!”   卜义身上颤了一下,大祸临头无可回避,他反而镇定下来,他抬起头,白得泛青的脸上犹自带着泪痕,又伏地叩头,说道:“万岁爷这话,正是王八耻背后恫吓奴才的话一一王八耻现在就在钟粹宫,皇上可以去看看他是怎样服侍主子娘娘的!当初皇上收选十三名大太监,仁义礼智信,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王八耻是最末一位,他怎么排到头号太监的?又是谁荐的?记得皇上还曾笑说‘本来是孝字当头,王八耻有什么好,反而爬到头位!’”   他一头说,乾隆紧张地思索着。王八耻虽然伶俐,却不甚老成,确是那拉氏几次枕边说项推荐,才进养心殿当总管太监,又升六宫副都太监。思及卜义说的“服侍”,连着又想到宫里太监、宫女互结“菜户”,夤缘狎邪,奸嬲龌龊,种种情事令人作呕,难道……他不敢再沿这个思路想了,且是不愿接着想,只咬牙切齿说道:“你——”呼呼喘两口粗气:“你敢污蔑皇后,灭你九族!”   “皇上,知道这事的不止是我,还有卜信、王礼、卜廉,圆明园那边罗刹莫斯科殿的侍候宫女一一都比我还清楚底细!”卜义直挺挺跪着,一点也不回避乾隆凶恶的目光,“奴才既死定了,剥皮也是死,油炸也是死,索性都说了,凭着主子杀!您今儿个上午在御花园见着的那个老疯子,是先头富察皇后娘娘宫里的老人,也是端慧太子爷奶妈子的哥子。好端端活蹦乱跳的太子爷,千珍重万小心护侍着,换了件百衲衣,就染天花亮了!这事儿万岁爷查过,奶妈子就中风哑了,他哥也疯了!”卜义突然伏地大哭,头在地下不住个儿死命地碰,“……万岁爷呀!您英明一世,没听人说过‘灯下黑’?……真是黑得没有底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啊……”   乾隆“扑嗵”一声坐回椅中,一阵晕眩,接着便是焦心的耳鸣。他想再站起来,双腿软得一点气力也没有,伸手端杯子,手指手臂都在剧烈地颤抖,茶水洒得袍襟上都是。那茶已经凉透了,从来不喝凉茶的他竟大喝了一口,清凉的茶水镇住了心,才清醒过来:天哪……   这都是真的?后宫嫔妃给他生过二十多个儿子,除了产下就死的,有名有姓的是十七个,只活下来六个!那十一个阿哥多半都是“出天花”,一个一个默不言声死在这紫禁城里!这里头有被人暗算的,他早就隐隐约约觉得了,但万万也没有想到那拉氏会下此毒手……这是那个长得如花似玉的女人做得出的?那拉氏妒忌,这他知道,争房争宠是人之常情,可这是他爱新觉罗·弘历的子胤,万世基业的根苗,人伦嗣兆、社稷宗庙的绵延呀……他突然想起高疯子画的画儿,有殿堂有人物,有箱笼床桌,有衣物——有百衲衣!一个画面闪电似的一划而过,乾隆目光幽地一暗,觉得浑身毛发根都森树起来,果真是个狐狸精,在自己身边睡了几十年!他双手抓着桌子边,十指都捏得发白。雍正晚年,他的哥哥弘时暗地布置,在出巡途中千里追杀他,滔天的黄河中流被水贼劫杀,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透骨的恐怖……这样的为难:那拉氏现就是正位六官的皇后,犯这样的忤逆之罪,又该怎样料理?穷追下去,再翻出别的案子,甚至直追到前朝的陈案,这些人怎么办?又如何向天下臣民解释?杀了这个卜义灭口倒是省事,但还能再和这个淫邪凶狠的皇后再“夫妻”下去么?翻了脸又没有证据,太后出来干预,朝臣叩门吁请,又何词以对?乾隆一节一节左右思量,因思虑过深,眼睛像猫一样泛着碧幽幽的光。卜义从没见过乾隆这般形容,本来挺着脖子等死的,倒露出了怯色。   “事情是真是假现在还不清白。你一个蕞尔猥琐太监诋毁皇后,已经是罪无可赦。”乾降终于想定了主意,他极力按捺着自己,下颏向回收着,像是齿缝间向外艰难地吐字,斟酌着言语说道,“朕有好生之德,暂留你一条狗命。明日,你带你的老娘到——喀喇沁左旗皇庄上去安置,卜信、卜廉、王礼、王廉,还有罗刹宫所有宫监都另有发落。你到那里是皇庄副都管,只是把你养起来,有事去见图里琛将军禀报。你听着——”他压低了本来就已经很低的声音,语气里带着金属擦撞的丝丝声:“生死存亡,只在你这一张嘴上!明洪武朱皇帝章法,九族之外另加一族,就是亲朋故旧也算在内,朕朱笔轻轻一摇,统统教他灰飞烟灭!”不待卜义说话,乾隆一挥手道:“滚出去——叫王廉进来!”   卜义像个梦游人,倘徉着出去了。王廉双手低垂,撅着屁股躬着腰进来,肩膊抽风一样搐动着,结结巴巴说道:“奴——奴才来——奴才在……”   “方才卜义的话你都听见了?”乾隆问道。”   “没有。”王廉战兢兢说道:“奴才也在照壁那边。偷听主子说话是死罪,奴才懂规矩。”   乾隆隔玻璃窗向外看了看,夜已经深了,除了西厢配殿两间房灯还亮着,其余殿房都是黑沉沉一片,只有远处高墙上照太平缸的黄西瓜灯,影影绰绰在风中晃荡,明灭不定地闪烁。他吁了一口气,问道:“陈氏和二十四福晋她们睡了没有?”王廉头也不敢抬,说道:   “没呢一一陈主儿叫人过照壁那边要纸牌,她们开牌①玩儿呢。”   ①开牌,一种纸牌游戏,常用来占卜。   “懂规矩就好。”乾隆冷冷说道,“从现在起,你就是养心殿总管,高云从进殿侍候,是副总管太监。好生小心侍候,六宫都太监、副都太监的位儿正空着呢!”   王廉一下子抬起头来,惊惶不定的目光只看了一眼乾隆,又忙低下头去。他进来时预备着乾隆踹自己一脚或者是掴自己一个耳光的,万料不及一句话就提拔了自己!六宫都太监是八十多岁的高大庸,侍候过三代主子的;副都太监历来兼养心殿总管,因与皇帝近在弥密,俗号“天下第一太监”,一会儿工夫说开革便都开革了,且是天上掉下来一般,就落了自己手中!他暗地在自己腿上使劲拧了一把,才晓得不是梦,但毕竟迷离恍惚,怔了半日方道:   “这是主子恩宠信任,是奴才家祖坟头儿上冒青气了……”这才想起没跪,忙趴下磕头:   “奴才虽说是个酱尸,也晓得尽忠报国   “酱尸?”乾隆诧异问道。   “啊啊——”王廉不知哪句话又说错了,忙解说道:“有一回碰见纪昀大人,他说的,太监都叫‘腌尸’(阉寺)——可不得使酱去腌?”   乾隆本来一肚皮的闷火,倒被他逗得一笑,摆手道:“你不要啰嗦了,嗯——明早宫门启钥,你传旨内务府慎刑司,王八耻身为六宫副都太监,平日游嬉荒唐,办差不力,为首信传谣言,着发往奉天府故宫听候管教;卜义、卜信、卜廉、王礼、着发喀喇沁左旗听图里琛约束;圆明园白金汉宫、土耳其宫、莫斯科宫、葡萄牙宫宫人,悉数发辛者库烷衣局当差,待勘定遴选后再行发落!”   “扎!”   “内务府接旨即刻押解发送,不得滞留!”   “扎!”   “你天明去慈宁宫,禀知老佛爷,朕要去和亲王府探望你五爷,下来和外头臣子议事,到晚间再过去请安。完了你到和亲王府回旨。”   “扎!”   乾隆委顿地立起身来,无声叹息了一下,又吩咐道:“去瞧瞧陈氏和二十四婶,朕心里烦极了,要没睡,过来说会儿话——其余的人散了罢!”   因为天冷,久病不愈的弘昼已经近一个月没有起床了。听王保儿在耳畔轻声一句“五爷,皇上瞧您来了。”身上一乍,惊醒过来,看门角那座自鸣钟才指不到辰初,骂道:“我操你娘!催我吃药用这法子?”又一转眼,见乾隆挑帘进来,不禁眼睫毛倏倏地一抖,说道:“混账!快扶我起来——怎么不早点禀我?”他在被中挣扎了一下,想坐起来,一软又躺倒了,王保儿急忙过来从背后轻轻抽他。   “你别动,就这么躺着!”乾隆向前跨了一步,扶弘昼躺下。王保儿在后用大迎枕替他垫高了些。乾隆又替他掩掩被角,笑道:“是我不许他们禀。我们自己亲兄弟,你病得这样,迎起迎坐闹虚文儿做甚么?”说着,坐了床边,用忧郁的目光打量弘昼。   弘昼本来就瘦,两个多月不见,已经干朽得像具骷髅,眼窝、两颊都可地塌陷下去,黝黑的皮肤泛着姜黄色,松弛地“贴”在脸上,两臂腕双手十指骨节宛然,伸露在被外,也是芦柴棒似的全是筋骨,没有肉,只一双三角眼仍旧熠熠有神,不住地眨巴着看乾隆,良久,“唉”地长叹一声,说道:“皇上,这回兄弟可是要走长道儿,玩不转了。……”他喘息一下,又道:“前日老纪来看我,跟我说人天性命顺适自然,不到寿终不作司马牛之叹。我说我知道,天津卫人的话,不到根儿屁朝天时候儿不说短命话,到了时辰自自然然走。别看你那么大学问,想事差得远呢——风萧萧兮城里寒,咱到乡里热炕边……”   他达观知命,身子委顿至此,命如朝露游丝,还能如此调侃诙谐。乾隆又是欣慰又是难过,竟寻不出更好的话抚慰,半晌才道:“话虽如此,先帝爷就留下我兄弟两人,我还是切盼你早占勿药,恢复康泰。你再有个好歹,我真是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的。”弘昼古怪地一笑,说道:“皇上……瞧您气色,昨晚是一夜没睡。这么大个天下,外头山川人民,紫禁城里深池密林,什么事没有,什么人没有呢?《红楼梦》里头海棠花开的不是时候,贾母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您最英明的,仁智天纵圣祖爷也比不了,有些小事不妨糊涂些了……你也是年逾耳顺的人了,只要不是陈胜、吴广揭竿儿,万事不着急不生气,不大喜不大悲,就是臣民们的福气……”乾隆听了点头,他目光游移着,扫视满屋里一摞摞佛经、《道藏》、《古今图书集成》……还有一摞摞半人来高的手稿,都是弘昼手抄的《金刚经》之类。起身翻了几本,什么“麻衣”“柳庄”的相书、〈〈玉匣记》类的民间俗书应有尽有,不禁一笑,却对王保儿道:“你带人回避一下,我和你五爷说几句体己话。”王保儿答应一声,嘴一努,所有的太监、老婆子、丫头都肃然退了出去。   “皇上,”弘昼目不转睛盯着乾隆,呐呐问道:“出了什么大事么?”乾隆沉重地点点头,仍回床边坐了,沉默半晌才说道:“算是不小一件事,还没有坐定查实——查实了就得废了这个皇后。我是满腹的苦恼,也只能在我兄弟这里诉诉……”说着便拭泪。弘昼惊悸地颤了一下,说道:“……皇上,您精熟二十四史……这真的是非同小可!前明四大案里就有‘移宫案’,几百朝臣齐给您跪到乾清宫,请您收回旨意,您该怎么料理?册封、废黜皇后都是震动天下的大事,宫闱里头有些事说不清道不白,要给人说闲话的……”   乾隆点头叹道:“这些我都想到了,昨儿晚一夜都没睡。不见见你,我也无心见人办事儿。那年我南巡,你在北京闯宫、救颙琰子母,我还疑你大惊小怪,谁知竟是你对!”因将昨晚建福宫夜审太监的事情端详说了,又道:“家丑不可外扬。但你思量,真有这事,她这皇后还做得么?我……我六十多岁的人了,这么个离心离德的人朝夕伴着,还要一道儿葬进陵里,受得了么?可是,要抖落出来,也真不敢说‘善后’二字啊。   “听这些事,我头发根儿往起乍……”弘昼已是目光炯炯,削瘦的头颅神经质地颤抖着,沉默许久,说道:“尽自骇人听闻,我还是劝您镇定,千万别着急上火……”他无力地喘息了一阵,又道:“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这是紫禁城,是天家!唉……皇上,不能忍也要忍一忍,能忍不能忍之事才是大丈夫啊……和太监勾搭我还觉得能容;要是害我的皇侄儿,我心里的怒恨跟您是一样的……可皇上,这抖落出来是有害大局的。眼前处分太监、查明事由,您做得对……要废掉她,一是不能有冤枉,二是要看时机——不要用‘秽乱中宫’这个罪名儿。这就要等,等她出了别的错儿,换个罪名整治……”   乾隆没有说话,弘昼说的这些都是他想定了的,大清早的打驾到和亲王府,与其说是来问计,不如说是来“求慰”。他一肚子的孤寂、沮丧和愤恚,像洪水憋得太满,将要溢出来的海子冲决崩回,不溢洪不排泄,脆弱单薄的堤岸就会崩溃决洪,把一切都冲得一塌糊涂……经弘昼这一番譬讲,和自己想的居然都合若符契,他既自喜“能忍”,又觉得这个弟弟聪敏,能与自己知心换命。见弘昼身体羸弱,命数危浅,不定哪一时就会撒手而去,转又悲怀不禁,难以自已。感伤了一会儿,乾隆说道:“和你说说,我这会儿好过多了。人家小户出了这种事,还能哭一哭,闹一闹,砸家具打架写休书,一哄儿算完,我呢?还得装没事人,装成个任事不知道的——大傻瓜,还要让人瞧着‘英明天纵’的不得了!”“那是四哥您太认真了……”弘昼用过了劲,变得格外精神不济,耷拉着单泡眼皮强打精神道:“这都是你一辈子没受过人欺的过。铁门槛里头出纸裤裆,哪一朝哪一代没有这种事呢?唉……我要身子去得,再顶一回泔水缸,还能帮您一把。可惜是个不成了……能在人间再过一个正月十五,我就心满意足……”乾隆忙抚慰道:“别说这种短话。我原也听你病重,来看看,觉的竟不相干。春打六九头,打了春草树发芽,一里一里就好起来了。别忘了你是火命,木旺了火也就旺了。要紧是不要再受寒,伤风感冒的,要信太医的,别只管搬神弄鬼的折腾……   要什么东西,大内只要有,只管派人去取……”说罢含泪起身,“我回养心殿办事去了……”   “不胡闹,不折腾了,不折腾了,折腾到头了……”弘昼似醒似梦喃喃谵语,他的脸色变得异样灰败黯淡,听见乾隆要走,忽然又睁大了眼,叫道:“皇上——”   乾隆转回了身。   “要禁鸦片!”弘昼似乎始终心思清明,努着嗓子道,“我这病就打这上头不治的,十六叔,老果亲王,抽上了就没个救……叶天士是个神医、也死在这上头……这物件太毒……   太厉害了……”说着,已沉沉睡去。   一连几天乾隆没有离开养心殿。真正撂开了手不理后宫的事,一阵烦躁过去,反而提足了精神,一头连连督促李侍尧筹办元宵太后观灯盛典,命纪昀、于敏中、李侍尧召集兵部、刑部、礼部、户部御前会议,直接听司官禀报西部军事、内地白莲教异动情形,连春月青黄不接时贫瘠地方赈恤种粮、牛具都详加研究,又调集新校的《四库全书》,耳中听政务,笔下手不停挥,批折子,写诏书,连原来积得几尺高压在养心殿里的闲案,不急之务都批了出去。又推“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诏令大脯天下,六十岁以上老人元宵节每人一斤肉一斤酒一串钱,所有鳏寡孤独废疾人等分发口粮一斗,以示孟子“与民同乐”之意。乾隆平生勤于政务,但像这样无昼无夜坐在养心殿心无旁骛,批折子见人毫不倦怠,还是头一回。两个军机大臣跟着手忙脚乱,六部里也是人仰马翻。乾隆借公务排遣积郁,忙得兴起,也就忘了心中苦恼。   正月十四中午,阿桂返回了北京。听说他递牌子请见,乾隆竟情不自禁腾的下炕,指着外头道:“快叫进!”片刻之间,他高兴得脸上放光,游走了两步,又觉得自己有些失态,端了茶杯坐回炕边椅上,啜着茶静心专候。   **********************************   二十五   阿桂几乎是一路小跑进来的,直到进养心殿东暖阁,重重地双膝跪下,兀自不住地喘粗气,一边叩头一边说道:“主子……想死奴才了……您身子骨儿可好?兆惠、海兰察也着实惦记着主子,他们说……”说着,声音已经发哽。   “起来慢慢说。王廉,扶起桂中堂坐了……”乾隆见他这般情重恋主,心头也一阵发热,却笑道:“朕算计道路里程,你昨个儿无论如何该到京的。敢怕是路上不好走?”上下审视阿桂,见他穿着又厚又重的老羊皮袍,腰带挂剑钩旁还掖着两只油乎乎的大手套,也是羊皮的,熏黑的面庞被塞外的风沙吹得破裂了,看去甚是粗糙。不由点头叹道:“难为你这趟差,着实辛苦了!难道连点搽脸的油也没有?嘴唇都裂得结了痂……这屋里热,把你的老羊皮袍子脱下来吧。”   阿桂一直不错眼珠盯着乾隆,抿着嘴小心啜茶,笑道:“到了主子跟前,身上是热的,心里更热;已经热了,索性热到底罢了。奴才两三个月没洗澡,脱下衣服,汗臭烘烘的怎么好意思的?主子说搽油,更不敢了,下头几万人马,我油头粉面的,怎么带?上回勒敏派了个押粮官到凉州等交接,打扮得像个粉头,要吃青菜要洗澡,头上还打油!海兰察底下几个兵趁他独个出营游玩,摁到沙窝子里臭揍一顿,一边揍一边说:‘请你这小白脸儿吃沙鸡!’他到我那里哭,说‘沙迷了眼,不知道谁打的’。我很疑心是海兰察这活鬼支使的,叫了来问,他还不认账,说:‘我是皇上得力走狗,正经事还忙不过来,怎么会关心这畜牲?’”   乾隆听得哈哈大笑,说道:“好,好!海兰察带的好丘八爷!”阿桂道:“带兵就是这样,对了缘分,他情愿当炮灰,给你挡箭挡枪子儿;他觉得你不地道,再大的官势也没用。   太湖水师一个参将,洗澡时候,几个部下千总浮水围过来,说‘帮大人醒醒酒儿’,问他何月何日冒了某某的功,又暗地给谁谁穿过小鞋,黑吃了军饷又往旁人头上栽赃,又吃了多少空额。他自然不肯承认。那些人都是水性极好的,就把上司在水里倒竖过来,快憋死才又放开再问,到底问了个清白,这群部下才浮水去了……”乾隆皱眉问道:“他是参将,难道没有亲兵戈什哈跟着?由着人往死里摆治?”阿桂道:“这个人又贪又苛,人人恨得没法子,瞧着有人玩他,乐得躲得远远的打水仗,大声嬉闹装聋子,待到他‘招供’,这才过来,乱哄哄连说带笑都装没事人,也就不了了之。当时也是海兰察在水师提督上,说这‘风俗’不好,寻个别的不是,调了那参将去守仓库;下头的人也不说他‘犯上’,都送了地方镇守使,剥了军权完事儿——海兰察和兆惠都是晓事人,大事上头不糊涂。”乾隆拈髯笑道:   “朕知道。起用兆惠到金川,把他仇人送到军中给他解恨,听说是掴了一耳光,摔了个马趴,当众说饶了一一这是德量。大将军么,以德报怨,论功行赏,这才带得兵嘛!”   君臣二人久违重逢,未提及政务,只是闲言碎语,温馨亲情如同家人。又说及尹继善、傅恒相继故去,于敏中、纪昀虽然得力,似乎都还不能总揽政务。乾隆犹然又想起中宫内闱的糟心事,不禁喟然,说道:“纪昀在军机处,一向只管修纂《四库全书》,和于敏中一样,威信不足以统驭全局;刘墉、和珅就进来,资望也不能服众。说起来可笑,朕现在其实办的是领席军机大臣的事!你回来了这就好,傅恒不在了,你要当起首席军机大臣的责任,朕肩头也能松和一些。”   “奴才等会儿退出去就到傅恒府。”阿桂大约觉得热,用手提了提前襟又放下来,沉思着说道:“傅恒一生最大的长处就是蒙宠不恃宠,诚意待下不骄下,终其生主子器重不敢稍有怠懈。这是德量,其智慧还在其次,所以皇上倚重信任,下面的人宾服。奴才是行伍出身,比起傅恒,有其坦率无其细密,奔走在军机处,已经足了奴才的材料儿,不敢担这‘首席’的责任,且是傅恒过去也没有首席军机的名义。据奴才看,军机处是皇上处置天下政务的书办房,似乎不必再有领班。天颜近在咫尺,小事有六部办理,大事随时能请旨统筹,也就那么三五个人,都直接对皇上负责,办事反而更灵动快捷。皇上留意,军机处和前明内阁是不同的。”   他说得坦诚真挚,俯仰之间,俨然又是一个傅恒,一边说一边沉吟,静静地望着乾隆,离别不久,却己显得城府深沉。乾隆遂点头微笑:“那就依你,虽然可以不分首从,但你是满洲老人儿,和珅、刘墉还稚嫩,于敏中和纪昀也不成,有事军机处集思广益,谁来集?还要你来嘛!”他一边说一边想,又道:“傅恒病重,外间就有些议论,说有人亡鼓息,军机处人事换马的话。你听见了这话没有?你怎么想这件事?” “奴才听见过。也有说奴才是傅恒班底的人,还有纪昀、李侍尧的闲话。”阿桂老老实实说道,“傅恒在位日久位高权重,有这些议论不足为奇。当日皇后凤驾夢逝,就有人说傅恒要失势,奴才以为这是市井之徒庸俗无聊之见,谁在奴才跟前说这话都要申斥他!因为傅恒实在没有结党营私的情事,衡人论事,不以私人成见。我、纪昀、李侍尧虽然私交很好,但栽培、发现、提拔任用,不是傅恒的推举;连傅恒在内,也是皇上圣躬独裁晋升上来的。   说这个话,雅一点是以萤虫之明度天心之月;说俗了,小看了傅恒更小看了皇上——皇上岂是可由人臣能左右的?所以听见这话,奴才不忧不惧,只是觉得可笑可怜。”这显是早已想定了的奏对,说得透彻有力。略一沉吟,又叹道:“一代后生追前辈,傅恒秉持重器二十年,乍然离去,人事有所更张,使政务能顺利实施,不但应该,也必得这样做,似乎也不必在意有什么议论。皇上的宗旨从来没有变过,傅恒就是活着,升降、黜陟也是朝廷政务的常事。哪有一成不变的理呢?”   乾隆听了一笑,说道:“想得面面俱到,可见还在读书哦!军机处新进几个人,怕的就是新老不合。‘将相不和,国家之害’,这是《将相和》里廉颇的话吧?和珅早年是你的亲兵,连戈什哈也算不上,现在和你平起平坐……嗯,这个这个……”下面的话他觉得碍难启齿,便住了口。阿桂微笑了一下,在他心目里并不对和珅有恶感,但也只觉得他是个侍候人的好料,钻营得无孔不入,伶俐得叫人眼花。要放在他来任用,抬举一点也就给他个工部司官罢了。可和珅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自己攀龙附凤,斩将夺关,连连腾达,在如此繁复纷变的中央机枢人事中如人无人之境,没有过人之处是万万不能的。他觉得自己眼下还想不透这个人,因道:“和珅跟我时日很短,是他自己的能耐主子赏识,才得平步青云的。奴才和和珅没有恩怨,既是同僚,一定好生共事,断不至因昔日分属上下逞今日之强,也不敢因昔日同部瞻徇今日是非。”“很好,这样朕就放心了。”乾隆满意地笑道,“军事、政务的事你多留心些,财政上的事是和珅,刘墉和于敏中分管治安和吏治。一路上朝廷诏谕都发给你看了,朕别无所虑,兆惠那边一旦冰封解冻,要立即进军。福康安这边也不能出意外,首剿不利,再剿就十倍艰难——金川就是例。你大约还没有进餐?本想赐膳的,在朕这里你也进不香,这就跪安吧。今日不必办公了,明个儿早递牌子,先见见太后,陪朕送太后上正阳门。”   “是,奴才遵旨!”阿桂肃然说道,“石家庄到高碑店一带下了暴雪,压塌了几千间房子,奴才在那里安置了两天,得赶紧调运煤柴米面过去。奴才已经下令洛阳绿营,连夜用车运送退废了的军用帐篷。这里还要请旨,圆明园修造用的余料,残砖短木之类,便宜作价给户部,贱售给这里灾民……皇上,那里雪下二尺,景象真凄惨哪!都是一家人捂一条破湿被子,缩在庙里吃冻窝头喝凉水,走一路都是哭声。奴才着令几个县衙、文庙、书院这些官用房舍都腾出来了。雪化天暖,传起疫来,更是不得了的事……长江北各省巡抚,奴才也都要写信关照一下,有这种事也照此办理。皇太后、皇后和圣上都要上正阳门,奴才还要陪李侍尧城里走走,看关防治安别有什么疏漏。忙过这一阵再歇息不迟,好在奴才是个猛吃憨睡的,一觉好睡就打起精神了……”说完这才起身,臃臃肿肿行了礼退出殿去。   出了永巷进天街,阿桂看天色,只见灰蒙蒙不厚不薄的云浮翳似的凝着,看不见太阳也见不到日影,掏出怀表看时,是午过一刻。在隆宗门内已站着一大群官员,六部三司的都有,有的认识,有的只是面熟,阿桂便知是得了自己回京消息专门迎候来的;还有几个跷足引颈,巴巴地看着自己笑的,是离京前的“老油条串门户”,仗着早年和阿桂是“贫贱之交”,为自己调优缺的,给儿子谋差求升迁的,绿头苍蝇般没皮没脸整日缠绕,自己这刚回京,前脚进来后脚也就来了。阿桂不禁又好笑又好气,就在军机处门口站定了,双手一拱又一揖,说道:“诸位老兄,兄弟刚刚见了驾,回京还水米未进呢!还有多少交办差使要料理,所以这就算见面了。兄弟不敢大样,要请诸位见谅,外省远道来的有急务,请在这里候着,其余老兄除了军情重务、救灾政务要回的,且请回步。我就是给皇上办差的臣子,不怕麻烦,过后我们再谈,如何?”脸上笑着抱拳一揖,那群人说笑着如鸟兽散。阿桂这才进军机房,却见于敏中、纪昀、李侍尧都在,盘膝坐在炕上都望着他笑,因问道:“纪兄去六爷府回来了?你们就三官菩萨似的这么坐着,笑个什么鸟?”   “我们笑那一群鸟,乌鸦、夜猫子、麻雀、鸨儿、老鹰、自头翁什么的都有。”纪昀笑道,“也笑你是个麦秸垛儿,什么鸟都落。”说着三人都下炕来执手见礼。于敏中和阿桂还不十分相熟,打了一躬笑道:“前一程子你不回来,这几日皇上亲自料理积案,都忙得手忙脚乱。我们都盼你早点回来,也好有个主心骨……路上还好吧?”李侍尧也道:“忙得紧!   紧着忙还有打太极拳扰你的,武官们要钱谋肥差,比文官也不含糊!昨晚半夜范时绎带他侄儿来见我,让我去和于中堂说说,给兵部打个招呼,派他侄儿去丰台营里头——这拐了多少弯儿?说得红了脸,他倚老卖老骂我缺德冒烟,说我窝囊没劲,所以子孙不昌。我打干哈哈,说咱俩一样,都是两个儿子,你孙子多是你儿子的劲,大约不是你的劲!”说得气咻咻的,三个人听了都笑。   说笑一阵,阿桂换了肃容,将乾隆召见的情形说了,又道:“大事两件,兆惠、海兰察和福康安两头;急事两件,京畿元宵治安和直隶赈抚灾民。我带李皋陶现在就出去,绕内城走一遭,拜托二位就照皇上的旨意给南方诸省布达廷谕,稳住官场,安定地方,谨防匪人作乱。北方几省的信我来写,因为走了一路过来有见闻,各省情形不同,分别布置也不同。这样如何?”纪昀笑道:“我没有大事急事,陪你走走。我负责着傅家丧事,回来一道你也去看看。”阿桂沉默了一下,说道:“好吧。我们骑马——快些。”   于是三人一径出西华门,阿桂的扈从马弁都还等在门外。阿桂吩咐:“所有的人都回驿站,我和纪大人、李大人骑马巡城,晚上我还回驿站。回得迟,过了亥时不必等我。”   “扎!”   一群几十个将校雷轰般答应一声,叩千儿行礼,马刺、佩刀碰得一片山响,解辔牵马,看着三人骑稳了,也都各自上骑,在马上向阿桂行了军礼,掌旗官说声“走!”一片马蹄声中,众人绝尘而去。纪昀不禁赞叹:“虎贲剽悍猛士,好!”阿桂在马上扬鞭南指,笑道:   “正阳门看灯,最要紧的去处是外城。我们从宣武门出去一一走!”两腿一夹,那马低嘶一声便冲蹄奔出,李侍尧和纪昀忙也放缰跟上。   直到出了宣武门,阿桂才放缓了马步。这里已是北京外城,沿广安门、宣武门、正阳门、崇文门到广渠门是一条黄土大道,所有外城临时搭起的卖货草台摊儿、破房子烂席棚早已拆得干干净净,用白灰界出了无数的格子,是李侍尧圈划出的灯棚地面儿,都插着木牌子,写着“XX商号”的占地标志。正阳门关帝庙前一大片空场有十几亩方圆没有格子,显见是用来踩高跷、舞龙灯、耍百戏,以供皇家观赏的。李侍尧随在他身后信手指点,哪里是焰火区,哪里是马道,救人、治安,哪一区出了事,顺天府走哪条道,九门提督衙门又在哪里指挥,乡里来城献艺观灯的,从左安门进、右安门出……连同挤倒挤伤了人,如何控制人流、救治伤号、医药用品,棋盘街和崇文门外一带乱街房舍怎样防火、如何关防……一路说个没住口。纪昀在旁听着,很想挑剔出点毛病来,但他刚想出一点,李侍尧话里已经说到了,索性也就不想了,暗思“此人办事真是个角色!”   阿桂却听得极认真,一句话也没插只是沉思,直到到了东便门口,从马褡子里取了块牛肉干,一边嚼一边指点着说道:烟花、起火、火箭、二踢脚之类,一律不准在外城施放,宣武门到崇文门之间不许放爆竹,崩伤了人不好办,要有贼匪乘乱往城楼上放火箭怎么防?这是一。二是东便门、西便门要有两哨驻军站岗,不能全都用便衣,要旗甲鲜明,带出些威势来——过年贴门神,门神有什么用?能辟邪,能吓唬鬼么!步军统领衙门的兵士驻到永定门内,叫顺天府的老衙役带着,有事出得快,办得利索,还少误伤人误捕人——我在西大口带兵,那些兵叫他杀人是好手,给他根绳子,他愣是捆不住人!这些事衙役是行家。第三条,没有厕所。这外城至少要挤进十万人来,男女老少都有,总不能随地方便吧?马道北边六个,南边也六个——至少十二个才得够用。男厕用芦席略挡一下,女厕就得严实一点,还得有掏茅夫随时往外拉粪……”他没说完,李侍尧一拍后脑勺笑道:“这事还真的忘得精光!   亏你想来——正阳门也没设茅厕呢!宫里女眷多,女厕还得大一点!”纪昀笑道:“阿桂真能石头里挤出油来!我横竖思量李待尧周密,别的也罢了,十二个茅厕难为你想!”阿桂听他河间口音,将“厕”说成“钗”,笑着调侃道:“这容易,和过日子一样,哪一家没有‘钗’呢?皇宫里有,圆明园里有,所以《红楼梦》里头也有个‘金陵十二钗’呢!”说罢三人都在马上大笑。   说笑着三人策马出了东便门。这里才真正是北京的外城,按北京清时内城城墙共分九个正规的箭楼城门,除了正阳、宣武、崇文之外,从东便门出来直北,周转一匝是朝阳、东直、定安、德胜、西直、阜成六门。里头内城包着皇城,皇城里又包紫禁城。外城己是郊野之地,只见冻得一平如镜的护城河上,远远近近都有儿童在冰面上嬉闹,有拖冰滑子翘翘板的,有放爆竹崩冰花儿的,摔跤的、斗鸡的、打陀螺、扯风葫芦儿的……甚是熙和热闹。绿色的垂杨柳堤外笔直的黄土官道上行人不多,三三两两的似乎多是集散回家的乡民,也有小两口赶毛驴儿回门的杂在其间。大约每隔五十丈远近都架起了过街彩坊,都是松柏枝上插纸花,吊着各色小灯,有的彩坊扎的花样巧,也有正在插花儿的。过往行人驻足留连的也就不少。看见这三个人都是一身朝服朝褂打马疾驰而过,身后连个随从也没有,人们都看稀奇似的盯着他们,有的小孩子在后追喊:“看哪!三个老疯子呀……”远远从身后传来,逗得三人不住地笑。   直到过了阜成门,阿桂兜缰下马来,笑道:“用了一个半时辰绕外城一周。我们歇歇儿,海子边石凳子干净,坐坐。我是饿了……早晨从涿县走,惦记着见驾。想着皇上赐膳,没指望上。你们算算走了多少道儿?多长时辰没吃?来来,你两个‘老疯子’也吃点牛肉干……”说着坐了便撕咬那肉。纪昀、李侍尧都过来陪他坐了,纪昀兀自笑个不住,说道:   “城西这块修圆明园,禁止行人。要在朝阳门那边,准有一群孩子围过来,看三个老疯子吃牛肉!”   “我还是计划不周啊!我要到傅六爷府,还要再穿一次内城,从东便门出去到朝阳门落脚,省三十里路程一一要是调兵打仗,士兵们非啐我不可!”阿桂一时吃饱了,满意地舐舐干裂的口唇笑道。望着阜成门高大灰暗的垛楼,他沉静下来,说道:“城外布置没什么多说的,广渠门到朝阳门、广安门到阜成门要多设几处烟火棚子备用。外城里头烟火少了,外头就放起来,烟花多了就不放。还有,东西便门外要设两个芦席大灯棚,算是官家设的。到时候多挂炮仗,要进城百姓都能看见,就更热闹了。”他看着李侍尧,不容置疑地说道:“要辛苦你衙门了。”   城东是百姓进外城必经之路,城西是禁苑,又是烟花又是爆竹,给谁看?纪昀和李侍尧都觉得阿桂有点节外生枝——外城千家万户呈彩献瑞,已经布置得成了灯的汪洋,还不够人看?且是这两处在偏隅,墙头挡着,正阳门上根本瞧不见,有什么用处?但这是费不了几个钱的事,棚匠上去,不用两个时辰就能停当。阿桂既已出口,谁肯拦着?故都一笑,点头说好。   阿桂不知二人心思,也笑,但心中却不似脸上轻松。他虽然远在西域,因坐镇钦差行辕,每天都有京师快马递信,御辇之下的大事情都有旧部故吏随时报知,站得远了反而看得更清楚。纪昀和李侍尧都已遭人暗算,即使不得罪,黜离军机处,罢掉要差,可说几乎是近在眼前的事。他在乾隆面前试探,人事“升降黜陟”,乾隆回话赞同夸奖,军机处分派差使“忘了”纪昀……种种蛛丝马迹,似乎也若明若暗地印证了自己所得的讯息。这二人都算得他的知交,但以他此刻位置中央衡枢,而且不知这汪浑水深浅,如何敢私通底蕴?见二人犹自欢天喜地,说自己是“主心骨”,倒觉百般不是滋味,心里嗟讶着说道:“……不能不想细一点呐!我是个武夫,是这些年逼自己读了几本书,成个半拉子秀才。你纪昀学富五车,还夸我?如今的事和乾隆初年已大不相同,《易经》所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久’之后呢?我看就是‘穷’——水车轮子再转一圈儿。汉武帝《秋风辞》里‘乘楼船兮济汾河,萧鼓呜兮发棹歌’,接着便是‘欢乐极兮哀情多’!读一读,想一想,能不令人惊心?”他是“提醒”,纪、李二人却只想到国家治乱上头了,都夸阿桂解析《易经》“透彻新颖”、“是仁智之言”、“要在‘久’上头用功作文章”之类话头。阿桂见他们听不懂,也就不再说,笑着起身道:“把袍褂除了,进阜成门吃点什么吧。再到傅公府去,人家正办丧务,就饿也得忍住了。穿这行头进馆子吃饭,街外一群人看‘老疯子’,什么相生儿呢?   我们现在城西,到城东吊唁,晚上我还回城西驿站,一个想不周到,往返来回劳而无功,尽走冤枉道了!”三人说笑着除了外头朝服袍褂,塞进马褡子里。也不再骑,牵着马便进了内城。   此时辰光说傍晚不到傍晚,说饭时不到饭时。阿桂原想阜成门里头必定十分冷清的,迸城门一看便大出意外,沿外城根南到西便门、北到西直门到处都是摊贩。到西安门,原来十分宽阔的大街两边都是菜园子,也都人流熙熙攘攘,临街中又都搭起席棚,卖古玩的、打场子卖狗皮膏药的、背着糖葫芦串架儿扯嗓门吆喝的、摆饭摊的煎炸烹煮,满街热香四溢,吆吆喝喝,人头攒涌的竟热闹到十分。李侍尧在旁信步跟着往东走,见二人诧异,笑道:“这都是外城御览灯区里赶进来的小贩,大正月里闲人多,也就热闹起来了……”听见那边卖耗子药的切口说得唾沫四溅,一大群人围着听:“一包药有四味鲜,一半咸来一半甜,一半辣来一半酸,赵匡胤赐名断肠丹!”有人问:“这管事儿吗?”卖药的又道:“半夜子时正三更,没有顾得找医生,耗子何时丧的命?鸡叫三遍快天明!”包药递包儿口中不停:“耗子吃了我的药,管教它的死期到,不拉屎也不撒尿,鲜血打从七窍冒,府上的狸猫能睡觉!”   手里卖药口不停说:“耗子口,赛钢枪,隔着皮箱咬衣裳,打了灯台砸了锅,哪个不值三吊多?摔了盆子砸了碗儿,哪件不值仨俩板儿……”他也真好利口,凡有人张口问,便是莲花落子似的一串词儿,信口顺溜成章,毫不粘滞。李侍尧见药摊儿后边就是一处饭棚,虽也是临时搭起,四周都围着毡,瞧着严实暖和些,里头已点了灯,客人也不多,便笑道:“咱们就进这家子吧,别听这油嘴叨叨了!”三人进店,那卖药的还在笑说:“……这位爷说我油嘴儿,再说一件稀罕事儿,半夜听见叫吱吱儿,偷油老鼠窜上被儿,老婆翻身使冷锤儿,打断汉子那根棍儿!”三人进店,犹自听他夸夸其谈:“十二属相排头名,它是兽中状元公。   当年五鼠闹东京,多亏来了宋仁宗,买了我的耗子药,大宋才得享太平……”   三人听得直笑,一边就落座,店小二便忙得脚不沾地上来侍候。三个人都是忙人,只临时在这里打点一下肚子,只要了几碟子小菜,一盘子馒头,李侍尧和阿桂各自一碗素面,纪昀不茹素,是一碗蒸条子肉,各自闷头吃饭。但隔桌靠墙几个客人说话却渐渐听来了,似乎是几个举人换帖子拜了金兰兄弟,在这里吃酒。阿桂、纪昀都不理会,李待尧听他们称兄道弟亲切热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居然又是方令诚、吴省钦、曹锡宝、惠同济、马祥祖他们几个。不言声扯了扯纪昀衣襟,小声道:“你不是问代人写信求哥哥允婚事的么?那边桌上坐头位的就是,叫曹锡宝;边儿上坐的叫马祥祖,就是把赵高、秦桧当忠臣的那位;那个叫方令诚,就是请曹锡宝捉刀代书的那位……”见阿桂凑过来听,李侍尧便将在返谈店和这几个举子邂逅的事说了。听到忠奸之辩,阿桂笑得浑身直抖,说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也亏你好记性!”   他们几位大人物的议论,这边几位小人物一点也没有觉察。他们半个时辰前清酒酹地,焚香告天,誓词掷地有声:“从兹结为金兰手足,洗心涤虑,敏学上进。苟能置身青云,心在庙堂社稷,不忘尘泥交好,戮力为生民造福。即或怀志不售,处身云山野鹤,亦当洁身自好,课书明德,远绝名利营苟之行。进退扶掖,惟当以义。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明窗暗室,不欺予心。”他们都还沉浸在一片忧国忧民的坦荡情怀之中。店内别的食客,店外一片“耗子药”的喧嚣,于他们而言,都不过是杂乱无章的尘俗扰攘而已。此刻曹锡宝据案端坐,吴省钦执杯沉吟,马祥祖侧耳静聆,方令诚抚膺正容,正在听惠同济侃侃而言,说的还是李侍尧:“我还是这个想法儿,宁可用君子而无才,不可用小人之有才。凡君子未必有才,而偏偏是小人莫不有才。李大人名‘侍尧’,字号叫‘皋陶’,看看他的行为吧、是那么回事儿么?”他顿了一下,举杯一饮,又道:“我内弟打广州来信,人说他一天单饮食就是一两二钱银子。‘早晨吃个小鸡儿,白天听个小曲儿,夜里搂个小妮儿’,宴请一次西番洋人,几百两银子无声无息就没了……就像弄这个元宵灯会,京师赶走遣送了多少人?内城外城迁徙了多少人?这就叫‘不恤民’!看这灯山灯海,烟花故事,火树银花,一时虚热闹,过后一场空,要花多少银子?一头这般奢靡,一头穷人家无隔夜粮,想想真叫人痛心疾首。”   他开头一提李侍尧,提着名字批“小人”,李待尧已是闻言色变。阿桂怕他脸上挂不住,凑到他耳畔调侃道:“老李,口碑很糟呢!”听到后来,李侍尧已变得一脸苦笑。纪昀也放下心来,笑道:“这是意气,总得要人说话。”却听隔桌吴省钦昂然说道:“那不都是天下人膏血?百姓的捐赋拿来就这么挥霍!刘墉刘大人号称‘青天’,和和珅去山东,到处建行馆、妓院、戏园子!比起来,李皋陶要算好的了——如今的事不可问!”说着,摇了摇头。那个马祥祖却道:“刘墉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不管你们怎么说,我还觉得他是好人。济南、德州那块我去过,也真是太破烂儿了!那么好的泉城景致,比杭州也不差哪里,到处都是破棚烂屋,满街的暗娼拉客,省会都城,钦差关防之地,也得有个像样的文明物华才好。   就是北京,国家首善之区,皇上以孝治天下,要奉圣母观瞻灯市。这是孝道大事嘛,这是那个那个一一‘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北京城呐!这么着布置我看也不过分。”他因不通历史闹出笑话,大约平日不怎么为人所重,说起话来犹犹豫豫,左右看众人脸色神气,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儿,又道:“你们说呢?”   “祥祖别这样畏缩,如今我们是兄弟,谁还能小瞧你不成?”曹锡宝笑道:“我们在北京,不要去断山东的是非。就北京李侍尧这么做,我和祥祖见识一样,我以为是天经地义!   孝道是一层,皇上的忧乐与民咸同,这就是‘道’。孟子曰:‘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外头诏告连篇累牍,说的都是各地赈灾的事,这叫忧民之忧;就是祥祖说的,天朝京师文明典型之地,万民都在过元宵,皇上奉圣母观灯市,也就是乐民之乐。该花的钱不花,于小家子讲叫‘吝啬’,于天下朝廷讲,也叫‘失道’。我们未入仕禄,许多经济之道都不懂,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意思不是讽喻‘狗拿耗子’,实在也是‘不在其位,不识其味’,无论如何都难以贴切。我们这里似乎胸罗万卷、志大才高的,个中人听了,或许笑我们井底之蛙呢!来,来,吃酒,眼下我们议议场中闱墨的事,似乎更近些个……”方令诚便笑说道:“锡宝兄说的是,我们的‘政’就是进场夺进士争状元,拿耗子也用不到我们,去找门口卖药的去。这里风云龙虎际会说得不着边儿,考场一个蹭蹬就变成了秋风钝秀才,只好去看‘无边落木萧萧下”去!”   一席话说得两边桌上人都笑。这边三人也已吃饱,阿桂付账,纪昀、李侍尧出得店来,天已经暗上来了。   乾隆不愿见皇后,毕竟还是躲不过去。三个大臣在外头巡城,慈宁宫里的秦媚媚过来传太后懿旨:“明个儿就是正月十五,去瞧瞧皇帝做甚么,要忙,把大事料理了,别见外头臣子了。丰台花儿匠贡进来的蟠桃,特意还叫汪氏给他制了膳,叫他到我这里来,我当面看着他进。”乾隆正在看王羲之法帖,听见母亲传话,忙丢了帖子起身答应:“是一一你去回老佛爷话,我这就过去——都有谁在慈宁宫?”秦媚媚陪笑道:“皇后娘娘,钮贵主儿、和卓贵主儿、魏隹氏贵主儿、金隹氏贵主儿、陈主儿、汪主儿……她们都在呢!老庄亲王福晋,十贝勒夫人也在,还有颙琪、颙琁、颙瑆、颙璂、颙璘五位阿哥做的灯谜儿。皇上不过去,他们不敢走动说话,都在那候着呢!”说罢,见乾隆无话,哈了腰倒退出去。乾隆这才懒懒下炕,由王廉服侍着褪下袍褂朝珠,穿上一身酱色宁绸玄狐便袍,松松散散束了卧龙带,望着窗外宫墙晦色转暗,心里思量:一是不能和那拉氏翻脸,惹得母亲不欢喜;二是夫妻情分已到尽头,也做不到雍熙敦睦,要留着“少来往”的余地;三是有人问起王八耻几个太监得罪情由,也要有个说法儿,还要防着卜义说的不实,留着和好的地步儿。这般心中委屈滋味竟是从来未有,但也只是暂时淡然置之……他长出一口郁气,说道:“走吧……”   于是王廉前导,径往慈宁宫而来。过了后侧宫玻璃廊房,便听见太后的笑声,乾隆站住了听,原来是颙瑆在里头说笑话儿:   “再说个实事儿——是那年丰台大营校场演兵,打鸟铳。三个鸟铳手,每人试三枪。枪打不响,太后老佛爷知道毕力塔那人性子,拖出去就是一顿臭揍!”乾隆知道,自己一脚跨进去,立时就扫了母亲的兴,便在门首帘外静等,果然听太后道:“毕力塔我知道,先帝得用的将军,当过九门提督一一你接着说。”“是。”颙瑆笑道:“三个鸟铳手,就叫他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吧。张三三枪顺顺当当打过了。李四上场,一手这么端着鸟铳,一手拿火媒子点炮捻儿。谁知那炮捻儿又短又粗,这么一沾火,嗤——嘣!一一来不及对靶子就响了,满膛火药黑烟‘呼’地一喷,眉毛胡子都燎了,脸熏黑得跟个灶王爷似的。发了半日癔症,跳到海子里洗澡去了。轮到王二麻子,偏是那药捻又细又长,在铳子里燃,又瞧不见,王二麻子对着靶子瞄得眼酸手困,那枪只是个哑巴一样。他急了,这么放下枪,觑着眼往枪眼儿里瞧,忽的‘砰轰’一声,平地响个炸雷似的,那鸟铳就响了,把个王二麻子崩得血葫芦似的,就地死了。   “再说李四鸟铳走火,有人已经报信儿到家,李四老婆慌慌张张跑来,见个男人撂倒在地下,乌烟鲜血不辨头脸,认定就是自家丈夫,扑到身上搂住就号陶大哭。王二麻子老婆来瞧热闹,在边上劝说‘人死吹灯拔蜡,嫂子再伤心他也活不转。死的自死,活的还要活。不是我说刻薄话,他活着时候,有点银子都塞了桥东的王四妞儿,大年下你们也没少生气……   “正劝着,李四洗澡回来了,见自己老婆抱着别人哭,问:‘这是他娘的咋回事?’两个女人一看李四活着,都瞪眼儿发愣。一时人来说:‘死的是王二麻子。’他老婆一认,真的是自己男人!李四老婆起身,王二麻子老婆换上去,就哭得倒噎气发昏。李四老婆在旁边劝:‘人死吹灯拔蜡。弟妹的话,死的自死,活的还要活!我也说句刻薄话,他有点钱不都填还了葛巧儿那丫头子了?’……”   他似乎是在里头连说带比划形容儿,说得活灵活现的,太后、皇后和一群女人都笑。乾隆正要进去,听太后说道:“这个笑话拿死人开心,罪过的。趁你阿玛没来,罚你再说一个。他来,你就放不开了。”乾隆想了想,脸上挂了笑,一脚跨进殿里,笑着对母亲一揖,说道:“母亲这话儿子当不起,没的我来了,倒不能招额娘开心?”一众人等见他进来,炕上地下墙边桌旁忽地跪倒一片,只太后不动,那拉氏偏身下炕蹲福行礼。太后道:“不是不开心,在你跟前都得讲规矩,礼拘着,又要讲说话分寸,我老天拔地的人了,爱听俗话笑话儿,那些雅文章虽好,我们不懂!”乾隆笑着唯唯答应,从腰下解了玉珮放在桌上,对几个儿子道:“谁来尽这个孝道?就说俗故事俗笑话儿,逗乐了老佛爷,这个就赏他!”   “儿子想得这个彩头。”几个儿子互相递了一阵眼色,八阿哥颙琁乍了胆子,起身一揖,笑道:“说个一一傻女婿走丈母娘故事儿!”话一出口,连乾隆也随众笑了。太后笑道:“我就最爱听这些个一一你放胆儿说,有我在,你阿玛也不得拘你!”“是。”颙琁哈腰赔笑,打叠精神说道:“有个人,是个不够数儿。老丈母过生日,两口子回去,媳妇怕他丢丑,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这回回去要支起样儿叫他们瞧瞧。告诉你,我们家门上那个铺首衔环是古铜的,你进门时候盯着看看,用手敲敲,就说‘噢,是古铜的’,堂上香炉也是古铜,也要认认敲敲,就说‘嗯,这香炉也是古铜的!’我们家中堂有幅画,见了就说‘这是唐朝古画儿’……再有就是吃饭,别在席上张牙舞爪狼吞虎咽,我在厨屋里筷子敲一下碟子,你就夹一口菜。还有和客人敬酒,要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别说‘话不投机半句多’……傻女婿一一答应记住了。   “这么交待清爽,两口子骑驴回门。老岳父家是绅士人家,这日老亲故友自然不少,都知道他有个傻女婿,他们一到门上就招眼,人们都留神瞧这女婿动作。只见他不慌不忙摇着方步一一”颙旋学那样子,皱着眉头,拿腔作势向四周点头致意,又上下审视那“门”,用手指虚敲了敲:‘嗯,这个铺首衔环是古铜的!’“众客人一听,都是一怔:这不像是个傻子呀!说话气派落落大方,彬彬有礼的,蛮好的嘛!   “接着进正房拜寿了,那媳妇都在身边,礼数、风度都漂亮。他又走到香炉跟前,这么伸手一敲,侧耳听着,又说:‘岳丈,这香炉也是古铜的,嗯,好!’这么着一手卖弄,人们谁也不敢小看这傻子了。   “接着便上席。他是娇客,自然和乡大人们同坐首桌。姑奶奶回门,照例到厨屋里帮嫂子们忙儿。那媳妇儿择菜洗盘子,眼里留神丈夫,隔一会儿,就用筷子‘当——’敲一下盘子。傻女婿坐在上头,衣冠楚楚,正襟危坐的,专听这一声响,他就夹一口菜填嘴里,慢慢嚼咽。”   颙琁说着,脸上板得一本正经,手伸着比个夹菜样儿,“吃”到口里,磨着嘴“嚼”了又“咽”了,逗得太后前仰后合笑不可遏,指着颙旋道:“这孩子伶俐,只听说是个读书种儿,诗写得好,说古记儿也这么爱人的!”颙琁便忙收科,笑着斟了一小杯葡萄酒,双手捧了敬给祖母,又斟一杯捧给乾隆,道:“祖母、阿玛都笑了,这是儿子孝心虔诚,请老佛爷、皇阿玛赏脸用一点。”还要敬皇后,那拉氏笑道:“皇上用了,也就有我的了,你只管说笑,老佛爷、皇上开心就好。”乾隆听这话,真觉得入情入理,无可挑剔,满心要冷淡皇后的,又复疑思不定,只向皇后点头微笑了一下,举杯饮了。   “酒席筵上丁点毛病没出,傻女婿又过一关。”颙琁接着说道,“人们私下里交头接耳议论:谁说人家女婿傻?文雅端庄,活脱儿一个黉门秀才嘛!   “接着老丈母下来劝酒,傻女婿就起身帮着张罗——‘来来来,今儿个高兴,酒逢知己千杯少一一请干了这杯!’人们纷纷起身回敬,都来逢迎,说‘令贤婿知书达礼,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乘龙腾达’、‘慧眼识东床’之类乱嘈。谁想偏这时候儿出了毛病。”颙琁笑着顿住。   **********************************   二十六   众人都用眼盯着颙琁,颙琁却颇沉得住气,取茶饮了一口,这才接着说道:“那老丈母一高兴,不留神就放了个屁。这女婿受了夸奖,也就忘乎所以,伸指头往空里弹了弹,似模像样侧着耳朵‘听’那屁声,然后斩钉截铁地说:‘岳母大人,您这屁也是古铜的!”   他话音一落,众人初时一怔,突然爆发一阵狂笑。老太后正合碗盖,连茶碗一下子扣了炕桌上;那拉皇后指着颙琁捂着胸,咳得满脸涨红,只说不出话来;乾隆手举酒杯正往唇边送,一口笑出气来,吹得酒都溅出去;陈氏、汪氏、金隹氏、魏隹氏在底下笑倒了一片;满殿宫女也都东倒西歪站不稳;只和卓氏听不大懂,跟着众人讪笑而已;颙琪几个阿哥也都笑不可遏,只迫于乾隆严父在场,撑着不肯失态。   还是颙琁拿得住,偏他不笑,上前跪到太后身边替她捶背,待稍平静,又道,“老丈人在边儿上吹胡子瞪眼,指着呵斥:‘这都是什么话?’“傻女婿这才想起来,指着堂屋中间那幅画说:‘我还没说呢,这是唐朝古画!’“‘混账!’   “那女婿见丈人发了脾气,摆手儿后退,说:‘算了算了不说了,跟您没话说!哦一一我跟丈母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跟你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大家听着,又复一阵一阵哗笑,太后便命乾隆赏他!颙旋一边领赏,一边谢过,说道:   “儿子的笑话儿太俗,是打冯梦龙《古今笑》里头编掇出来的,里头难免轻浮,皇阿玛不见责,儿子就欢喜了。”乾隆原疑他是在外头串馆子吃茶,狐朋狗友们噱笑打诨出来的故事儿,听见是读书得来,不禁释然,笑道:“冯梦龙不同于柳三变,柳是自喜风流,冯是怀才不遇,退而著书劝世。我看过他的《警世通言》,虽然不少街巷俚言,大旨劝善惩恶,于世道人心无害的。你的笑话虽俗,老佛爷听得欢喜,这就入了孝悌大道,就是老莱子斑衣戏彩,娱亲之乐的正经,说不上‘轻浮’二字。”这么着说,满殿里人都放了心。太后知道乾隆尚未进膳,便命:“汪氏带皇帝迸内殿,待候你主子进膳了,出来我们猜灯谜儿耍子。皇帝去吧,我还叫他们说笑话儿等着你。”   “是。”乾隆一笑躬身,随汪氏由东廊进入内偏殿。里头早已预备停当,十几支蜡烛照得通明雪亮,小小殿房,中间地下铺着猩猩红毡,放着小方桌,四碟子小菜摆在角上,碧绿黢青的腌黄瓜,糖拌红菜椒丝,香菇豆瓣酱,珍珠豆芽儿,中间一个柏花白玉攒盘,拼着丹凤朝阳的花样儿,蹄筋垛云,野鸡崽子,扬州硝肉兑翅儿,菊花芯水萝卜雕凤,胡萝卜“太阳”,玲珑剔透,在灯下晶莹闪烁,艳色不可方物。乾隆接连几天吃的都是御厨房大笼蒸的馏火膳,一见这摆置,便喜得眉开眼笑,一边坐了矮几上,说道:“好!青红皂白,四维分明,好颜色,这么好花样儿,难为你怎么做来?朕有点不忍下著呢!”说着,汪氏已端了热菜,却是清酱烧豆腐、爆青芹、姜丝茄饼、糖醋菜心,一色全素,入锅即出,鲜香扑鼻而来。乾隆也不用酒,就着象眼小馒头、老粳米粥,吃一口在嘴里品嚼一口,连连夸奖:“这和外头臣子的差使一样,你这么经心,就是好的!这豆芽里的筋都一根一根抽了,要多少工夫?这茄饼也不是凡品!”   汪氏垂手站在一旁侍候,赔笑道:“主子用得香,就是奴婢的忠心——我是听二十四福晋说了《石头记》里头做茄子的法儿,那么九蒸九晒又糟又腌的,弄出来都没魂儿了,兑上葱姜丝儿,勾粉芡煎出来,就成了这样儿。我那里还收着一坛子,主子几时想用,就给您做。”乾隆吃着,一笑说道:“连《红楼梦》里的菜都搬出来了?”汪氏道:“听人家说《红楼梦》不是好书,二十四福晋说的是《石头记》。”   “《石头记》就是《红楼梦》里的前八十回。”乾隆笑道,“也有叫《情僧录》、《风月宝鉴》的。就比如你是汪氏,也有人叫你淳主儿、汪主儿一样,都是一个人。”汪氏笑道:“主子这一说,我才巴巴的明白了,那茄子菜谱原来是钱八十回子做的!这厨子可真算能耐!”乾隆听她把“前八十回”听成了人名儿,“咯”地一笑,说道:“这可真是你‘巴巴的明白’了,朕却堪堪地糊涂了。”喝了一小口粥,又问道:“这几日朕没进里头,听见有什么话没有?黜退了王八耻一干太监,你是怎样想的?”   汪氏偏着脸想了想,说道:“太后和娘娘都说主子忙,没听见别的什么话。王八耻这几个贼骨头,平日里狗仗人势的,除了老佛爷、娘娘,他眼里有谁?就是我这位份,叫他出去代买一点粉硝胭脂,打个头面首饰,要看他脸色,给他塞体己,还带搭不理的。他走了,我只有念阿弥陀佛的!”乾隆笑问道:“没有翻你们牌子,该不会有怨言的吧?”汪氏红了脸,低声道:“主子也忒瞧得我不堪的了。到了这把子年纪,早就锣歇鼓罢了。除了新进来的和卓贵主儿,哪个不都是四五十的人了?年轻时候盼翻牌子,是指望子息,不免也有倒醋坛子的;如今都老了,也就都安生了。” “都老了,都安生了。”乾隆咀嚼着这话没有言语:卜义揭出那拉氏的那些丑事,其实现在早已成了过眼云烟。如今要穷究,不但时日久远,难以核实,就算弄得彰明较著,又怎好像外头捕贼似的在宫中折腾?不弄清楚,只是个于心不甘;弄弄清楚,也许更大的难题出来,压根儿没法子摆布。既然“老了”,“安生了”又何必穷迫不舍?唉……乾隆想到这里一阵灰心,不禁一叹,说道:“不老就不安生,老了就都安生了,这话带着禅味儿……安生了就好……”   汪氏有点惊异地望着乾隆,她还从来没见过乾隆这样儿神态,像感伤又像沉吟,像唠叨又像念诵。这么平常一句话,有什么“禅味”的?怎么一会儿时辰就变得忧郁了?怔了移时,她笑道:“我是说我们老了。万岁爷您可不老!我们女人老得快嘛!”   “是么?”乾隆失声一笑,看一眼汪氏,说道:“你比朕小着十六岁,你老了,朕不老?老有什么忌讳的?白发天子白发宫嫔熙乐一堂,也是千古快事嘛!”他已经吃饱,慢慢放下了碗,站起身来道:“咱们前殿里去吧。”   汪氏答应一声“是”,命丫头们收拾碗具:“这几件玉盘玉碗都登记过的,哪里取的还放哪里,把册子号销掉……”随乾隆仍回格子殿来,隔门便听和卓氏在给太后说笑话儿:   “……阿凡提当时路过这里,听见这讨饭的和巴依在争吵,许多的人都围着看热闹,就挤进去对巴依说:‘巴依老爷,他路过您这里,嗅到了您烤羊肉的香味,你向他要钱,因为香味是羊肉的一部分,是吗?’巴依老爷说:‘是的!’阿凡提说:‘他没有钱给您。我愿意代替他还钱。’巴依说:‘可以!”   “阿凡提从挎包里取出钱袋子,摇了摇,袋子里传出了钱币碰撞的叮当声。阿凡提问:   “这是什么?’‘钱!’‘这就对了。’阿凡提说:‘香味是羊肉的一部分,这钱的声音也是钱的一部分,您听到了钱的声音,就是付了您的账了。我的巴依老爷!’”   人们初时一怔,回过味来,立刻便是一片欢笑,有啐那巴依老爷贪财黑心的,有赞阿凡提机灵多智的。太后起初没听明白,皇后在旁细细解说了,老人笑得手里纸牌撒了一炕,说道:“还真是有意思!彩霞——把皇帝孝敬我的那只玉柄聚耀灯台取来,赏了和卓氏!”因见乾隆进来,挪身下炕道:“廊下灯谜已经设齐了。这都是咱们自家制的,叫皇帝先猜:猜中了我有赏;猜不中,世法平等,也要罚他的!”乾隆便知自己在这里,众人毕竟不得快意,笑道:“成,我也领赏,也认罚,总之逗得老佛爷乐了就好!”说罢,搀太后出了格子殿。   只见玻璃窗外院子里也扎着不少灯,天井里正中央是两盘硕大无朋的二龙戏珠灯,映得廊房下也是一片通明。所有带诗谜的灯都悬在廊下,周匝隔玻璃看着,走马灯、龙宫吊儿、西瓜灯、宫灯,花样虽不多,星星点点连缀起来也颇有情致。廊下地龙暖气氤氲,又能看外头的灯又不得受凉。乾隆不禁点头,说道:“秦媚媚还算能会办差,晓事。皇后不要猜了,你扶着老佛爷,我来——”   那拉氏因王八耻等人被拿,她自己备位中宫,连个罪名也不知道,皇帝又一连几日不进内宫,大样儿上撑着一如既往,心里其实忐忑不安,怀着鬼胎。听乾隆发话给自己派差使,顿觉一阵松快,忙就过来代乾隆搀了太后,笑道:“这都是几个阿哥编的,下头缀的有名字,有些谜太后不懂,我也稀里糊涂的。谜儿不好,皇上只管指教。”乾隆笑着点头道:   “那是自然——”   看迎门第一盏灯上谜语,写着:   画时圆,写时方,寒时短,热时长。   ——打一字。   乾隆看时,是颙琪所制,便道:“这是个‘日’字么?”颙琪忙笑道:“是。”乾隆接着又看下一个。   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   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乾隆道:“这是颙琁的——拄杖就是了。很好。只是多少有点怀才不遇味道,志量还好。”太后便忙道:“这是我要的。”乾隆笑着点头道:   “是。”再看却是颙璂的:   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   乾隆不禁回头,看看骨瘦如柴的颙璂,心中暗自叹息:言为心声,果然不假,身子骨都这么晃晃荡荡的……因道:“这是秋千。”颙璂弱声弱气答道:“是。”又看颙瑆的,写着“长明灯”三字,注着“打四书一句”,乾隆沉思有顷,说道:“可是——不息则久?”颙瑆忙笑道:“是。下一个也是儿子的。”乾隆看时,写着:   云谁之思,西方美人。   ——打一词牌名。   颙瑆挂这灯谜原是心里犯嘀咕,担心触了什么圣忌,不料乾隆看了竟大为赏识,鼓掌笑道:“雅得很。这是颙琁捉刀制出来的罢——是《忆秦娥》?”颙琁和颙瑆不禁对视一眼,颙瑆笑道:“皇阿玛怎么知道的?”乾隆笑而不语。再看颙琁的,是独独一个“斁”字,打《易经》一句。乾隆见今晚灯谜多有不祥之语①,心下暗自叹息,怔怔站住,心思惝恍着,脸上似悲似喜。太后以为他猜不到,便笑道:“我说过的世法平等,可是要罚皇帝酒了!琁儿,给你皇阿玛斟上!”颙琁便忙斟一杯,陪笑道:“这谜造得不好,儿子代父亲认罚了吧!”见乾隆点头,一仰脖子便喝下去。接着是颙璘的,写着:   无边落木萧萧下。   ——打一字。   ①“斁”,谜底为《易经》中“泽无水”一句。   这句诗谜乾隆听纪昀说过,谜底也是“日”字。按南朝史序宋、齐、梁、陈,齐、梁二朝皇帝都姓萧,“萧萧下”就是“陈”,去掉“边”和“木”,就只剩下“日”字。这句唐诗此时看去也是一派索漠荒寒,气数将尽的模样。乾隆脸上己没了笑容,只说道:“太穿凿了,不是猜你不出。你还年轻,该当有些奋发有为、蒸蒸向上的气势。这么江河日下的玩味诗词,于你学习事业无益,懂么?”说着环视众阿哥。阿哥们这才恍然:起头一个“太阳”,这里又一个“太阳落”,无意之间,好好的事弄出个“颓唐”模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一时噤住了。颙璘正要请罪,颙琁在旁一躬身陪笑道:“这个谜儿也是儿子代拟的。一来皇上现在整肃吏治,横扫贪贿玩渎之风,要有些个肃杀之气,有秋风一过败叶纷坠之象;二来取其余意,下句就是‘不尽长江滚滚来’。除旧布新,更张而振聩,使太平极盛之世再登层楼——这是莫大的吉祥呀!”   变得有些紧张的氛围一下子松缓了。   乾隆听颙琁巧鼓如簧之舌辩解,原是觉得有点牵强;但听完品味,又觉得不无道理,因换了霁颜,笑道:“是我想左了。就这两句诗,确有新旧更张的意思,落木萧萧下,那不是枯枝败叶?”太后原为乾隆消乏设这个小灯谜会,里头文字太雅,她也不甚懂的,见他高兴了也就宽了心,笑道:“还是颙琁儿解得透彻明白,这是好意思嘛!琁儿,代我斟一杯,罚皇帝饮了!”颙琁忙笑着答应。乾隆接过酒一饮而尽,递杯子笑道:“这酒吃得畅快!”又转脸吩咐王廉:“派人去养心殿把和珅进上来的那个箱子抬过来,里头的物件都分成了份儿,这就要赏人了!”回头又对母亲笑道:“儿子这些日子忙得有点晕了头,今儿好日子,一定多陪母亲乐一乐,讨额娘个欢喜,我们一大家子对对儿,热热闹闹岂不是好?这些诗谜儿虽好,太文气的了,不合您老脾胃。”   “那敢情是好。”太后笑道,“我过节不过节一样,天天都是过年,图的就是你松散一下。你、皇后还有这些人都来对对儿我听,只是有个言语不到的,只许罚酒,不许纠查训斥了——你训得他们都成了避猫鼠,我想乐也乐不起来。”乾隆忙笑着谢道:“儿子总归遵母亲的懿旨就是了。不过母亲也得略赏儿子个面子,也来一道儿对词儿一一母亲放心,这次不对诗不对词,就是京师事物儿,都是平常说话儿。就比如‘香山寺’对上个‘臭水塘’——   不难的!”太后合手笑道:“这么着,成!我和几个老太妃、老亲王福晋也常对这些对儿取乐子呢!——我也有赏!秦媚媚,把我的利物儿摆出来!”   于是众人随太后、乾隆复入内殿,太后居中坐了,左边是五位阿哥,右边依次是皇后、魏售氏、金隹氏、和卓氏、陈氏、汪氏、高氏、陆氏、柏氏,乾隆又接了永璘,一群人环围了个大圈子。太监们忙着摆椅子放茶果,见是这么个坐法儿,都觉新奇有趣的。一时太后和皇帝的赏赐利物也摆放出来。太后赏赐的是金瓜子、银锞子、钗钏头面、小如意之类;乾隆的是文房四宝、题幅、扇面儿、云子儿(围棋)、汉玉坠儿、卧玉龙袋、剑钩、扳指……都一扎扎垛在殿门口卷案上,或翰墨香色,或宝气灿烂,更给满殿热闹熙和的气氛增色。乾隆坐在对面笑道:“颙琪挨老佛爷坐着,不要太监招呼,就是你侍候,老佛爷想不起来的,你和皇后记着提个醒儿!”颙琪忙欠身答应。皇后也笑着道:“明白。”太后笑得满脸开花,说道:“不一定我就比不过他们。你听着了,我起首——”随口便说道:   王姑庵——   皇后忙就对上“韦公祠”,又说:“我出‘珍珠酒’。”魏隹氏就对“琥珀糖!——单牌楼——”金隹氏对上“双塔寺”,又出“象棋饼”。和卓氏尚在发愣,陈氏忙在她耳边叽咕一句,和卓氏操一口半生不熟京话对道:“骨牌糕——棋盘街!”陈氏被她逗得直笑,忙道:“幡竿寺!我出‘金山寺’——”汪氏便对“玉河桥——文官果!”下头高氏笑道:   “文官果对孩儿茶——打秋风!”陆氏一笑,偏着头想想道:“打秋风,打秋风——对上个‘种太岁’可好?”众人一阵哄笑。陆氏又出对儿“六科郎”,柏氏却腼腆,“嗯”了半晌,对了个“四夷馆——我出‘白靴校尉’——请万岁爷对!”   “我对……”乾隆只顾看她们对对儿乐子,忘神之间已轮到自己,怔了一下,竟一时对不出来。颙璘眼见太后指乾隆要罚,忙悄声对乾隆说了句什么。乾隆一想果然不错,一拍桌子笑道:“是了——红袍将军!”   这一对,众人便都笑了。太后道:“这是白云观里的门神,是‘红盔将军’,颙璘给你阿玛作弊,还弄错了,爷俩我都不饶,罚酒!”颙璘便接过太监递来的酒,要连乾隆的都喝掉。乾隆笑道:“这不应是罚酒,该是贺酒。白云观有个红盔将军,我们朝廷有兆惠,海兰察,号称“红袍双将军”,家也在北京,所以不错。他们两个现在西边冰天雪地里出兵放马。叫我说,除了太后,我们都举杯,替他们纳福,祝他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太后忙道:“这个如何轻慢得?我也举杯!”   于是男女老少一齐欢笑举杯饮了。乾隆接着出对:“这算替他们遥祝了,我出‘诚意高香’!”颙璘笑道:“皇阿玛对得真贴切人实,儿子对个‘细心坚烛’。我出——细皮薄脆。”颗璂便对上“多肉馄饨——天理肥皂”。颙瑆却一时结住,抓耳挠腮,想了半日,一拍掌道:“这可真是十二弟要的一一地道药材!我出椿树饺儿——”颙琁也是怔住,攒眉拧目想着,说道:“有了!桃花烧卖!我出——京城里外巡捕营!”   “人家都是三两个字,你就这么一大串!”颙琪笑着抱怨道:“我对——礼部南北会同馆。我也出个难的给老佛爷:秉笔司礼金书太监——”众人原以为这是前明掌故,太后必定要犯踌蹰的,不料他话音一落,太后笑道:“对个‘带刀散骑勋卫舍人!’”   至此十六人一个大圆围转了一个周匝,众人大发一笑。太后便吩咐“取我的利物来,哥儿们是颙琁双份子,魏氏以下各人一副头面,和卓家的才进宫,没家底子,可怜见的,娘家又远,不论皇帝的还是我的,样样有她的份儿——秦媚媚快着些了。”乾隆呵呵笑着道:   “王廉,就照老佛爷的吩咐赏大家。给颙璂加一柄缠金丝如意!”于是众人纷纷而起,妃嫔在前,阿哥续后,依次到卷案边领了赏,又喜气洋洋到太后,皇后跟前行礼,又到乾隆跟前谢恩。太后笑道:“就这么将尽兴没尽兴的最好。再接着对下去,还能勉强敷衍些子,到了没词儿时候就无趣了。”乾隆含笑承欢,说道:“若论属对工巧,还要算纪昀。据儿子看来,不但本朝,就是历代才子,竟没有及得上他的。上回我到四库编纂房去,陆柄南他们几个出街上招牌名儿难他,说个‘神效乌须丸’,他对‘祖传狗皮膏’;‘追风柳木牙杖’,对‘清露桂花头油’;‘博古斋装裱唐宋元明名人字画’,他就对个‘同仁堂贩卖云贵川广地道药材’。后来陆柄南问他:‘方才上朝路过三眼井——’话没说完,他就对上个‘待会面君笑说陆耳心’——原来纪昀对着对子偷眼瞧见我进来了,陆柄南的号就叫‘陆耳心’!   这般敏捷,真真古今罕见!”他看了看俯首帖耳恭肃聆听的儿子们,忽然没有了再说笑话的兴致,起身踱了几步,坐到母亲身前,面向阿哥们说道:“你们生在天家,自来就有的富贵,用不着像外头举子们那样束发苦读,皓首穷经,苦挣个一官半职,再慢慢攀升,这原是你们的福。据朕看来,历朝皇家子弟出息不及我大清,其原由就是仗了这福,一代比一代骄奢淫佚的过!”   大殿上静了下来。只听乾隆款款而言:“宫闱宗室里什么风,外头就是什么雨。看看徽昆戏如今昌盛,还不是从北京风靡了天下的?王爷们带了个头,旗人就跟上,大家都唱戏!   刘墉、和珅在山东拿国泰时,他还正在下海唱戏,一头一脸的脂粉!”他用手指东边:“那边王府里,各家都养着上千笼子的鸟,你怎么能怨那些没差使的破落子弟提着鸟笼子串茶馆?一对好鸽子上千两银子,一只斗鹌鹑八百两!一个坏风气传起来倡导起来半点不费事,要想扑灭下去,就是下一百道旨意也不济事。所以这一条要警惕。你们现在读书尚属用功。   在部里办差只是学习,闲暇时候琴棋书画自娱也无可厚非。但看你们送来的窗课本子,里头抄的那些诗词,嗯——什么‘打叠红笺书恨字,与奴方便寄卿卿’,‘但得再从人缱绻,何妨长任月朦胧’,还有什么‘最是断肠禁不得,残灯影里梦初回’,什么‘欲把禅心销此病,破除才尽又重生’……你们不要对着看,都有!你好好读书养性,效尊孔孟,哪来的断肠梦?又是哪个狐媚子‘卿卿’‘奴奴’的给你病害?”说到这里,乾隆也不禁莞尔一笑。   他心底里其实也很赏识这些个销魂绮语的,都记得烂熟,这会子教训儿子,现成就搬了出来。太后见他训出了调侃言语,在旁笑道:“孙子们要说都算好的了!里头孝顺,外头办差,人也没说出个不是来一一他们哪能和你比呢?先帝爷那脾气,丁点差错出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当着外人当时就叫你下不来台!要听见这些诗,那就是反了!”“母亲说的是!”乾隆听了忙笑着起身,亲自给太后奉茶,说道;“儿子见他们兄弟齐在一处也难得的,这也还是爷们家里家常话,不是训斥他们。富贵自来有,世俗奢靡淫佚混账风气,又娇又嫩,哪里经得风雨?尹继善您知道的,那是多练达、多聪明的人!当年有个举人去见他,那举人九次会考都落榜了,他就有点瞧不起人家,说:‘秀才该闭门读书,钻刺什么?’还对李卫说:‘这么个老孝廉,还有什么指望?’结果如何?——他轻慢了个状元!就是光禄寺的正卿陈伯玉,前头你们毓庆宫的总师傅!……尹元长活着,只要说起这事,就羞得满脸通红。”他又面转阿哥们:“尹元长两督江南,再入军机,治绩劳勋垂于竹帛,你们除了个好爹妈,拿什么和他比?他尚且有这失误,何况你们?是不是?嗯?”这下子儿子们再也坐不住,一齐起身躬身答道:“是!”   “稚子不闻过庭之训,何以琢玉成器?”乾隆笑谓太后,“儿子实在事冗任巨,缺帮手呵!趁了老佛爷这个灯会,敲打一下他们,要乐中不忘忧,成就盛世贤王,这就有点扫您的兴了。”   “不扫兴!”太后说道,“打虎须要亲兄弟,上阵还得父子兵么!傅恒、尹继善过世,老五(弘昼)又病得那样。纪昀才学好,于敏中有德量,我瞧着还不是掌总的料儿。如今天下事比乾隆初年多了多去,就忙你独个儿。我一则心疼,二则也为你着急。乐一乐,也有个解秽的意思。我还惦记着十五阿哥在山东,听说那里出了点乱子,也不知有于碍没有?”说着,叹了口气。   这是问颙琰的下落,乾隆觉得无法回话。此刻他才觉得,自己连日心绪不好,对后宫的事只是个反感烦乱,真正的担心是在山东,恐怕颙琰身罹不测,又忧心别的地方再出大事,震动朝廷,“藻饰太平,繁华盛极”的治世名声就要大打折扣。岂知这位索居深宫的老太后,竟和自己想的是一样的事……他微笑着点点头,柔声安慰道:“无碍的,这都是国泰平日敲骨吸髓、剥克百姓惹出的事。据各省情势说,大体上无事,江南一个制钱板儿能买三个饽饽,穷人还过得。有几个跳踉匪类,刘墉就把他们对付了。母亲放心,穷地方都有赈济,咱们有的是钱粮!……至于十五阿哥,更甭操他的心。”他看一眼直盯盯望着自己的魏佳氏,笑道:“外有刘墉、内有黄天霸师徒护着他呢,前天还接到他的驿传密奏,他若不和官府联络,信怎么寄来呢?阿哥们沉下去,历练历练,有些学问在宫里头一辈子也学不来!就是有些惊险,不见得就是坏事。我年轻时候下江南,几乎让人杀在路上一一金隹氏她就知道。先帝爷年轻时也遭过洪水住过黑店……”他似乎觉得这样比较不妥,又道:“别说平常人家千里万里出去谋斗升之粮,就说阿哥们,保姆、师傅护着,哪个不是三灾八难的?吃点苦头有什么?十三叔在世吃了多少苦!杀他的毒他的,鞭子抽牢房禁,还圈禁了十年。结果怎样?成就了一代名垂千古的贤王!”他本来面对太后的,此时已转向儿子们,问道:“是不是?”“是!”儿子们又齐鞠一躬答道。   乾隆一看,又成了训诫格局,回身向母亲一躬,笑道:“儿子不去,毕竟这里不成热闹景儿。现今普天同庆,薄海共欢过元宵,正是融融愉乐之时,今儿该放开孙子们陪母亲高兴——除了颙璂,你们今晚都要在慈宁宫尽情承孝——我还到养心殿,有几件要紧奏折还没批下去呢!”   “是这个话。”太后见宫嫔、阿哥人人面带轻松笑容,也不禁笑了,“这也就是立规矩立惯了。就像《法门寺》里的贾桂,‘站惯了’,怎么好在你跟前儿放肆玩笑?你去吧,只别坐夜坐的时辰久了——明儿下晌定住了时辰,咱娘们都上正阳门!”   第二日下午申时是钦天监择定的大驾出城吉时。从午时正牌,长年封禁的天安门、地安门、午门正门,随着石破天惊三声炮响,一齐卸下房梁粗的门闩,哗然洞开。善捕营和西山健锐营的数千名羽林军早已在五凤楼前集结,听见这三声号炮,李侍尧在午门前一抖令旗,各营棚管带将军带着兵,踏正步举着军旗出来驻跸关防,沿紫禁城中轴分内外两线,将皇道和内城隔断开来。成千上万的京师老百姓哪个不要来观瞻圣母出城?四面八方从内城聚过来,被拦在御道两侧,已是人流如潮万头攒涌。天安门到正阳门东西两侧,已成人的海洋。   看见皇家如此森严威仪,议论声,啧啧惊叹声,挤倒了人的哭叫声,顺天府衙役的口令传递声……汇成一片喧嚣。顺天府尹郭志强一头热汗,跑了这头跑那头,指挥衙役们布置东西便门外,安排彩灯烟火。回到天安门前,恰遇李侍尧出来,刚说了句“灯棚里火药太多,要借提督衙门的牛毛毡挡一挡——”话没说完,便被李侍尧打断了。   “那是怎么回事?”李侍尧也是一头油汗,指着天安门东南角,“你衙门的人在用鞭子抽人!”郭志强回头看了看,笑道:“人太多了,不拦着都挤到皇道上了——大人放心,这都是祖传练出来的鞭头本事,打灯头不伤蜡烛的——我从东便门挤过来,轿子差点挤扁了—   —那边得开出个通道来。”   李侍尧揩了一把汗,说道:“不行,不能用鞭子,用墨汁子,或香灰水往上泼!人散开算完。这种好日子,鞭子扫谁一下,一家子不高兴,吓着了老头、老太太、小孩子也不好—   —叫你的人立刻传话去!”郭志强便回头命从人:“赶紧照大人指令去办!”李侍尧这才问:“你方才说什么?”郭志强道:“东西便门外官设灯棚垛的火药,外头油纸都毛了,万一火星子溅上去烧透了,就会炸起来崩坏了城墙。看这天儿,说不定要下雪,受潮了也不好。”李侍尧仰脸看看,果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阴了天,彤云霾烟布满天空,随着微微朔风缓重地向南移动。心里思量,下点雪也好,一来人少,二来火灾少。但这是扫兴话,不能对郭志强这样下属说的。因笑道:“我那里没有牛毛毡,只有羊毛毡,你派人去用车拉就是了——听着,不许把炸药堆在城墙根,离城至少十丈。图省事,出了事唯你是问!”说着话,见王廉打头,六十四名太监骑着马从天安门内按辔徐徐而出,忙道:“我骑马进去见桂中堂。你也骑马到正阳门,百官已经齐了,叫他们按品级列队,把周围闲人赶开——大驾已经动了!”郭志强觑着眼手搭凉棚向里望一眼,果见里头午门笔直的皇道上旌麾蔽空,黄灿灿一片压地金山般车驾已经启动,已隐隐传来鼓乐之声,忙答应一声,牵马拾镫,飞骑而去。   此刻成千上万的人众都已知道车驾已经在午门出动,一片狂热的欢呼鼓噪喧嚣如潮,正热闹不堪,忽然之间雅静下来,原来天安门东西两侧门洞里备走出一只朝象,接着又是一对,又一对……共是九对大象,卷鼻耷耳的举着粗壮的腿走得十分齐整,都是金丝绒搭背,明黄缨络套身,个头都在一丈高低。穿着镶黄红坎肩的象奴都是头戴平底小帽,手持黄绒鞭,坐在房来高的象背上听哨音如意指挥——自雍正未年金川战起,接着缅甸内乱,大象停贡,大内原有的象只剩了三只,只可内宫观赏,已不足配备仪仗。这已是十分稀罕之物,这时一下子出来这么多,康熙朝过来的老人都不曾如此开眼。王廉带太监们出天安门,由着他们往正阳门去布置城上观礼坐席,自己留下来,站定在金水河正中玉带桥前,待到东西两行宝象站定,王廉扯着公鸭嗓子可嗓门喊了一声:   “跪!”   十八名象奴听令,一齐把手向大象的项间一按——这都是下头不知练过多少回的。那些浑身裹着绫罗的畜牲们前蹄一弯、后腿一伏便趴在地上。周围立刻传来一片啧啧称奇声。看象奴动作时,每人都取一根截好的甘蔗喂那象,象鼻子卷了碗来粗的甘蔗伸展自如地吃着。   有头年轻小象大约驯得不到家,鼻子玩弄那尺许长的蔗棒儿调皮地顶立柱儿,不肯往嘴里送。象奴举着鞭子扬了一下,这家伙却是不怕,横鼻子把那象奴扫了个马趴。他站起来瞪眼扬鞭发怒,那象已将甘蔗填了口里,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逗得远观的人群一阵哄笑。   正热闹得眼花缭乱间,丹陛大乐肉竹①,旱雷聒耳已近,前头六十四面龙旗,各由力士挺执而过,紧接着五十四架盖伞飘摇出城,翠华紫芝,明黄纯紫,艳色杂陈,豹尾枪、龙头竿高高矗着杂处其间,看得人眼花缭乱。信幡红旗导引着,又是羽葆如林,从门中涌出,七尺宝扇上一面面都写得有字:“教孝表节”“明刑粥教”“行庆施惠”“褒功怀远”。四葆在前,接着“振武”“敷文”“纳言”“进善”随后,四金节、四仪锽氅、四黄麾、八旗大纛、羽林大纛、前锋大纛、五色金龙纛,旌麾蔽天而过,什么仪凤、翔鸾、仙鹤、孔雀、黄鹄,白雉、赤乌、华虫、振鹭、鸣鸢,种种祥禽;游鳞、彩狮、白泽、角端、赤熊、黄熊、辟邪、犀牛、天马、天鹿,诸多灵兽都绘在片金青旗上,招招摇摇,浩浩荡荡,从天安门涌出。前头已到正阳门,后头还在无休无止地向外涌流。直到六十四名乾清门侍卫金盔银甲,挎刀骑马,威风凛凛,蹄声叮叮踏石过道,后边无数太监拥着黄络龙舆,车轮碾石,辚辚有声,渐出城门。有年纪见过世面的人都知道天子车驾已到——此刻万众睽目,都是眼花缭乱,人们已是看傻了,不知那里是北。待到车驾出来,尽显于天安门玉带桥南,人们才看清,一顶六尺高的龙辇,上遮九龙华盖,玉座方轸,正中坐着白发苍苍满面慈祥笑容的“圣母”皇太后。旁边侍立一人,头戴中毛熏貂珍珠珠顶冠,江牙海水瑞罩披肩下,石青缂丝面貂皮金龙褂子,外套着黄缂丝二色金面黑狐欣金龙袍,瑞罩下微露半边珍珠朝珠,一条束金镶碧玡瑶线钮带,斜露在龙褂外边,瓜子脸,弯月眉,三角星眸微微带笑,三络长髯垂在胸前,虽然已是年过六十的老人,渊亭岳峙站在舆轸中,精神气象看去不过五十。一手扶着挡栏,一手执着中栉站在车中,时而向车外招手致意,时而又俯身和太后说笑着什么——人们便知,这就是御极天下垂裳而治四十年的“当今”——乾隆皇帝了。顷刻之间,一片山呼海啸般的欢呼腾跃而起:   ①肉竹:泛指音乐。   “乾隆皇帝万岁,万万岁!”   “皇太后老佛爷千岁,千千岁!”   大约从来没有从紫禁城正门出来观过礼,太后东眺西望,只见广袤的东西长安街面上人山人海跪在皇道两边,像大片倒伏了的麦田俯跪下去,听着响彻云霄的欢呼声,显得有点兴奋,孩子般地笑着,眼中闪着惊喜的光芒,手扶着挡栏叹道:“太监们整日说‘去了一趟内城’,内城原来这么大!这么宽敞的!我老婆子今儿也算开了眼了!”因人众欢呼声浪太大,乾隆听不清母亲说什么话,俯身凑近了,听太后道:“……好开心!我比圣祖爷跟前的老太妃,还有先帝爷跟前的老姐妹们都有福。自打康熙六十年随先帝上过一回五凤楼,那个场面儿也不及这个的……皇帝,这是你给娘挣的体面!”   “是!”乾隆陪笑道,“这是您老洪福齐天,累世积德行善的果报……”说完,又直起身子招手。   太后含笑点头,四周瞭望着,又说了句什么,乾隆又俯身听。太后却道:“这些人都这么忠爱君恩,感沐皇化,该赏点什么才好。只是人太多了,怕……”“不干碍的。”乾隆笑道,“儿子叫阿桂去办。”说着转身下了车轸边的小梯子。阿桂骑着马就紧随在步辇后边,见乾隆招手,双腿一夹马肚子,几步赶了上来,垂鞭拱袖,听乾隆说道:“太后懿旨,要赏这些百姓。你来办。新制的乾隆制钱预备的有没有?”   “奴才遵旨,遵大后的懿旨!”阿桂笑着揖手,说道:“原来预备的到正阳门灯会上赏的,十万小串(一百文一小串)制钱。这里人都跪下了,好办——不然要挤坏人的——可这样到灯会散时候就没钱了,要不要叫礼部再提些钱来?”   乾隆笑着说道:“你瞧着办,总之要办得高兴,不要挤死了人。”说着转身拾级又上了舆顶方轸。阿桂便急招手,叫李侍尧和郭志强上来,说了太后懿旨的事。   两个人一听都愣住了:一条街两边人挤人人垛人,赏钱还不许挤死人,这怎么弄?李侍尧却是心思极清明,略一怔急急说道:“桂中堂,请车驾略慢一点走,老郭带顺天府的人两头封路,我这头传懿旨,叫顺天府的衙役编队领赏。人群不能乱,一乱非死人不可!”阿桂笑道:“你是个角色,皇上有便宜行事的旨。就这么办——要规矩,不要乱——这里的人分钱分到半夜了,外城人少这么多,警备也稍松和一点……”说着打马往前来寻王廉。王廉便命一百零八名随舆太监:“压着些步子,跟我后边慢走!”那舆辇顿时慢了下来,李侍尧远远见郭志强已到衙役群中布置,打马一跃,径至御辇前头,众目睽睽中从容下骑,先向御辇行了三拜九叩大礼,才转身面向南方。一片热闹得开锅稀粥般的人群渐次安静下来,听李侍尧高声布达:   “奉皇上圣谕,遵皇太后老佛爷懿旨,今日皇辇前迎驾人等,皆我大清忠诚良实子民,无论男女老幼,皆有赏赉。着顺天府依次分发赏钱——钦此!”   本来凝重的空气,仿佛又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缩了一下,又猛地膨胀开来。不知是谁带头声嘶力竭大叫一声“皇上万岁!太后千岁,千千岁!”接着又是一静,随即便是山崩地裂价一片狂呼:“万岁万万岁,千岁千千岁!”人们似乎一下子着了魔,全都晕了,醉了,疯了,跪在那里,有的捶胸挺身踢腿,有的抽羊角疯价激动得浑身哆嗦,喊得满嘴白沫,念佛的,叫天爷的,喊皇恩的,都是歇斯底里红头涨脸叫起来。   一片欢呼鼓腾的喧闹潮啸之中,御辇缓缓行驶到正阳门北,这里是纪昀、于敏中领率百官迎驾。北面是呼声如浪如潮阵阵涌来,百官群却是一片雍穆熙和之气。细细的鼓乐声中,畅音阁的供奉们在礼部司官指挥下曼声吟唱:   祥云丽九天,丹陛欢承圣母前。寿恺祝洪延,垂裕绵长纪万千。宝鼎袅香烟,双壁合,五珠联。雅乐叶官悬,恩泽音,福畴全。……彩仪导丹骈,韶咸乐奏八风宣。官花绕御篷,镂槛文墀展细旃。璆佩拜仪虔,慈颜煦,曼福骈。山呼遍九埏,元正月,万斯年……   群臣高呼拜跪中,乾隆扶着母亲含笑受礼,却也不再多说什么话,只吩咐“赏筵”,又躬身请道:“老佛爷,您还是乘轿上城,这箭楼也老高的。”太后笑道:“我能上去,不用轿。下头办事人都在这里,你甭照料我。”说着便登城。乾隆到底还是搀着母亲上了城,安置在围幕屏中歇坐了,才下城楼和臣子欢宴。一切仪礼席面都有规矩,也不必细述。   满城喧闹,锣鼓爆仗声中,天色暗了下去。雪花悄无声息地在晦色冥冥中散散荡荡飘落下来。正阳门箭楼内因要防风,所有窗洞都用毡封得严严实实,里头正楹大厅是太后和皇帝皇后的驻驾宴息处,中间围幕隔着,西边是贵妃、嫔御共处一室,东边隔起全用竹编屏凤,里头都是杂物,什么茶具器皿随用点心果品、应急药物之类,垛了有寻常房子来高。太监太医都在这边听支使。阿桂在外边平台上,和纪昀、于敏中三个人另搭一间席棚,这也就是临时的军机房了,负责一切灯市灯会提调事宜。里头尽自也生着大盆子炭火,只城上瞭高风大,向火的一面暖,背上重裘还是觉得纸一样薄。阿桂出去巡视一遭回来,见纪昀和于敏中一人手里捧着杯热茶,坐了个背对背,不禁笑道:“你们这弄的哪一出儿?反贴门神,不对脸儿么?”说着搓手烤火。   二人这才笑着转过身来,纪昀说道:“老于架子大,不和我这凡人说话,这么冷冰冰对坐着无味,不如转圈儿烤着暖和。”于敏中说道:“是你先转脸的,倒说我?——外头雪下大了么?”   “雪不大,飘零儿丢星的,雪片子不小。”阿桂笑嘻嘻地提起炭盆子上偎着的水壶,也倒了一杯暖手,说道:“我方才出去看了看,下头灯都点起来了,倒显得城楼上头暗了些。   又加了六十四盏灯,都挡在窗口处,没的看着一个一个黑洞,不好看相。”又笑道:“同是一场雪,冷暖味不同,喜乐各自别哟!二位向着火还叫冷,角楼旁边执戈挺戟,风地里站的兵怎么办?还有海兰察、兆惠怎么办?我小时就听人说笑,说皇帝、大臣、财主、讨饭的联诗。皇帝说‘大雪纷飞落地’,大臣忙就跟上,‘这是皇家瑞气’,财主捧手炉子喝暖酒,说‘下它三年何妨?’那叫化子就骂财主‘放你妈的屁’!”   二人听了哈哈大笑,纪昀笑道:“最后一句少了一个字。”阿桂道:“那就再加一个字一一‘放你妈的狗屁’!”于敏中正要说话,见王廉走来,便道:“皇上叫进呢,咱们别放狗屁了。”说罢三人起身,联袂而入。   **********************************   二十七   乾隆和皇太后就在迎门正中的暖幕中说笑,见他三人鱼贯而入,太后便笑了,说道:   “办事人来了!叫他们免礼。里头暖和,只管坐着说话。”阿桂笑道:“奴才才打西边回来,只陪驾出城时见着老佛爷慈颜一面,无论如何要请个安的!”说着便行礼,于敏中、纪均便跟着跪拜。待太后笑呵呵叫起来赐坐,乾隆问道:“说是外头下雪了,妨碍不妨碍?人多不多?”   “回主子话,”阿桂在椅中一欠身说道:“只是稀稀落落,杨花儿似的,地下还盖不满一层儿。下头外城的人约有十万,内城有七八万,都还忙着领老佛爷的赏。这回是里里外外都热闹,老天爷也凑趣儿,给场小雪。雪地里看灯,一来没火灾,二来关防也好办,瑞雪兆丰年——都喜到一处了!”   太后笑得满面开花,说道:“阿桂说的是——咱们就是图这喜庆气儿!方才我还和皇帝讲,我给阿桂出了难题儿,那么多人,怎么赏钱呐?别挤坏了人罢?”阿桂又忙陪笑,说道:“这是老佛爷慈悲心肠,奴才们怎么敢办砸了这份差使?只是外城不能照那样儿办。散了灯市,有些乡里来的老头老太太,都由顺天府的人分发汤圆儿,带一小刨儿回去煮着吃,也是皇恩雨露均沾的了。”太后忙道:“好,就是这么着,就合了我的意了。乡里人大老远的,半夜三更跑路也不容易的……”   乾隆趁太后和他们三人絮语闲话,起身踱至箭楼门口。仰脸看着,经阿桂又一番布置,整个正阳门城楼上上下下密密匝匝都用明黄纱灯布满了,金山似的黄光灿烂,灯光映照着看得分明,大片大片的雪花都像金黄色的蝴蝶,沿着斗拱飞檐前游游荡荡飘飘摇摇,不肯轻易往下落似的滑动着、盘旋着、游戈着,追逐着忽起忽落,渐渐沉在了堞雉下头。他孩子气地接了一片,看着那团绒一样的雪花化了才回屋里,笑道:“这雪下得好!明早是谁当值?黄河以北各省的晴雨表送进来朕看!”于敏中忙起身答应“是”。太后道:“民谚说‘春盖三床被,头枕馍馍睡’,我最爱雪——这是咱们大清的瑞气嘛——你们三个笑什么?”纪昀忙陪笑道:“老佛爷高兴,臣子们自然一样欢喜。”   说着闲话,听得紫禁城那边景阳钟声遥遥传来。阿桂掏出怀表看看,起身道:“主子,戌初时牌到了。奴才三个先出去,让百官上城楼。文官东边,由纪昀带领;武官西边,是于敏中为首。安排定了,就请太后、皇上大驾临幸。”乾隆说道:“使得!这里太后和皇后也要更衣,还由朕陪着出去,臣子们遥遥跪了行礼就是——去吧。”   这里三人出来分头行事,阿桂指挥东西堞雉上两条彩虹龙灯一齐点亮,随着三声炮响,正阳门从东到西十八挂万响鞭炮一齐燃放,都垂向城外,顿时,那硝烟伴着密不分点的噼噼啪啪声蒸腾而起,整个正阳门像被电火紫光、烟花云雾托起来的黄金楼阁,弥漫在烟火之中,把畅音阁的乐声湮没得一些儿也听不见。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乾隆搀着母亲从箭楼正门出来,皇后率宫嫔徐徐随后,接受东西两厢文武官员称贺,凭着临时修起的轩栏向下眺望,只见自东便门一带到崇文门、宣武门至西便门外宽约数百丈,绵亘十数里已成了一片灯海,火树银花淬在灯火烟花之中,黄龙一般横在外城,用千里眼旋调着观望,只见“黄龙”   中栉比鳞次,彩棚连阵,各店铺楼肆悬灯不断,争奇斗胜,花样穷出翻新,人流滚动的街衢两边还摆着不少地摊儿,商彝周鼎、秦镜汉画货色齐全,大栅栏好大一片空场上,格子界的摆着八台大戏,台上名班演剧,台下百戏杂陈,笙歌之声、金鼓之乐不绝于耳,在城上都能隐隐听到。兰麝枷南之香氤氲馥郁,城上都能隐隐嗅到。乾隆伴着母亲,纪昀、于敏中随驾侍从,走一处一处吹呼腾跃,看一处一处景致新异。纪昀、于敏中随口承欢说笑,信手指点下头富贵繁华文彩风流,直把太后高兴得合不拢口来,不时招一下手,城下立时一片欢呼应和。   阿桂在席棚坐镇,却是半点随喜玩赏之心也没有,一时要听王廉等太监报说皇上观灯行止,楼北楼南都要照应,一头要听李侍尧报告城下踩街放烟火情形,看着满街旱船高跷扮戏,龙灯火蚰蜒般翻飞滚流,眼瞪得不错珠儿,只关心哪里人流拥挤,何处不慎烧了灯棚。   哪里敢有一毫分心?将近亥正时,内城领过赏的人也渐次流入外城,那人越发多了,只见灯海中万头蚁钻,人流东西蠕涌,片片雪花都坠入紫漫漫的微霭之中,起火、烟花、平天雷、地老鼠,种种花样,对而地走金蛇,倏又彩霓升空。正看得眼顾不过来,忽然大栅栏口不知谁家放了个“高庆云”彩花儿,那彩花直升入半天云里,迸开,又迸开,红紫万千映天夺目;不及消散,又是两筒打上来,缓缓八方流散。阿桂最怕这些玩艺,没准哪一筒子打到城楼上就是大麻烦。正要叫人去传知李侍尧“五十丈以内不许放焰花”,忽然觉得脖子上一疼,以为是被风里吹的砂子打了一下,下意识用手摸了一把,从脖子里掏弄了一下,捏在手里看:竟是民间土铳用来打獾狐兔鸡的那种铁砂子! 阿桂大吃一惊,头“轰”地一鸣胀得老大,连耳鼓都吱吱直响。他霍地立起身来,几步跨到垛口,伸脖子探身往下看。   但正阳门下太乱了,烟雾弥漫,灯火浑浊,淆乱成一团,两队舞狮子的,四条龙灯,还有十几条旱船,打夯式的在密不透风的人流中撺舞着时走时停,只是绰约可见大致,要细辨认竟是万万不能。他的望远镜已呈给太后使用,且看形势,就有望远镜,也未必看得出个什么名堂,只好凭经验审量察看。一边派人去叫李侍尧上城,一边心中紧思量。好一阵才得了主意,径往正中乾隆所在位置而来。乾隆就坐在正中特设御座上,身后薄纱帷幕后边是太后和官中后妃,他刚刚接见了云贵总督和洛阳大营提督,见阿桂过来,笑道:“你那边没有箭楼挡着,风大,冷坏了吧?谅你也未必有心思看景致,这千里眼你还拿去,得便瞭上一眼,也不枉了这一夜热闹。”王廉便呈上望远镜。   “这雪下得大了点。”阿桂接过镜筒捧在手里,笑嘻嘻说道:“奴才那边好歹还有盆火烤,主子这儿才冷呢!冰天雪地的,太后又有岁数的人了,娘娘们怕也受不得。奴才斗胆劝驾,且回楼里头暖和暖和身子。定下的子初还宫,到时候再出来打个照面。奴才还预备的有焰火,放起来,今晚可真是圆圆满满!”乾隆笑道:“朕不冷。方才已经有旨,哪个冷了累了,不必硬陪着,可以自便。”阿桂笑道:“皇上不冷不累,谁敢歇着?依奴才见识,进屋歇一会儿,暖和了再出来看。如何?”   乾隆这才起身,笑道:“好好!朕听你的!”连纪昀、于敏中都陪侍着进了箭楼。阿桂踅返身回来,已是脸上没了笑容,见李侍尧站在席棚口等着,开口便问:“怎么半日才未?”李侍尧道:“崇文门口的人太挤,倒了两间棚子,烧了衣裳,两造里打起来,我去了一下刚回来。内务府方才来报,说五爷和二十四爷都殁了,问要不要报奏皇上。他们还在下头等着呢!”见阿桂脸色,又问道:“出了什么事么?”   “下头有人冲城上开火打枪!”阿桂压低了嗓子说道,见李侍尧吓得愣在当地,一把扯过他到垛口,说道:“你醒醒神。不要忙乱,听我说,皇上还不知道——我看仔细了,对面大栅栏那边远,一般土枪根本打不到城上,城楼下头禁放鞭炮,公然打铳子也万不能够。游人里头谁带枪一眼就看见了。所以,只能疑到这几队龙灯狮子,十拿九稳里头有人作逆!”   李侍尧起初唬懵了,此刻才回过神,咬牙看着渐渐东去的几队龙灯,说道:“中堂解析得是!枪可以藏在狮子肚里,也可以当龙灯把儿舞弄——这好办,一下子就拿了他们!”   阿桂咬着牙关不言声,死盯着下头,焰火一明一灭映在他脸上,瞧去时红时青时紫,煞是狰狞吓人,许久才从齿缝里蹦出一句话:“不成!这里不能拿人。派人跟上他们,东便门外下手!”李侍尧道:“明白!这用着青帮,叫他们上去打群架,顺天府一古脑全都拿了!   嘿,这狗东西们,油炸了他们!”阿桂呵呵冷笑,说道:“好,比我想得周到!你快去布置!”   李侍尧又瞄了下头一眼,脚步匆匆去了。阿桂沿着垛口边轩栏外边周匝巡视,一边察看下面动静,一边等待李侍尧的消息;又怕乾隆出来,担心着还有逆民朝上打枪,几乎每次有起火、火箭之类冲起空中,都是一个惊乍,用望远镜仔细瞧一阵才罢。但下边却再也没有打上枪来。城楼上东文西武交串着指点灯火,箭楼内乾隆一拨一拨不时召见外省大员,城下头万众欢腾灯火如沸,算来只阿桂一人急得热锅蚂蚁般焦灼难耐——又不能对人说。   将到子时,终于有了动静,崇文门东约里许,突然几间灯棚同时着火,像是烟花爆竹铺子也烧着了,一片火光熊熊里人影幢幢。阿桂急持望远镜看,恍惚中似乎有人救火有人打架,顿时提起了精神,眯着一只眼仔细用手调旋望远镜。却见不少文武官员也往东头聚,傻眼儿看,一个太监惊乍着叫:“起火了!有人打劫!”阿桂回身,立眉横目喝道:“放屁!   我用千里眼都看不清,你倒看见了?你要惊驾,我板子抽死你!”吓得那太监忙抽自己嘴巴告饶:“中堂恕我的罪……”   “滚!”阿桂断喝一声,撵去了太监,铁青着脸逼视着一群赶过来看热闹的官员。他年纪虽不算大,这多年从来都是出将入相,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位置、威望仅次于傅恒。在他目光逼视下,一众官员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讪笑着干笑着谀笑着颔首点头、打躬作揖,纷纷散去。再用望远镜看,火势已经减小,渐渐澌灭,正阳门下的人们似乎连着火的事都不觉察,依旧从容涌流。阿桂放下望远镜,眯着的一只眼闭得太久,已睁不开,揉了揉,才两只眼一般大,一颗心略放下,想起自己睁一眼闭一眼训人形容儿,肚里也好笑。因干等李侍尧不来,阿桂一边派人打探,自己过来,要进楼请旨下城巡视,却见乾隆踱出来问:“听说是起火了?”   “是。”阿桂恭恭敬敬回道,见纪昀、于敏中身后还跟着太监、侍卫,一边陪乾隆到轩栏边浏览,边陪笑道:“东便门西南上头有家烟火铺子着火了,李侍尧、郭志强已经带人扑灭——皇上瞧,就是那片——事情不大,皇上不必挂心。”说着便递望远镜。乾隆笑道:   “就这么也瞧见了,不妨的。宁可无事就好,下头棚连着棚,火烧大了就不成灯市,成了火海了。”纪昀道:“方才也有几家灯棚走水,我还奏老佛爷,这种事年年都有的。”于敏中却道:“年年都是顺天府,今年是朝廷指挥。也这个样子!事先划出格子,棚和棚不连,能省多少事?”   阿桂笑着没有递声,纪昀几次信中言及于敏中“严刚细心明察”,读懂了就是个“苛刻薄情”四字。刚刚回京,初交共事,他立刻领教了。李侍尧在下头忙得要死不能活,他站干岸说这看河涨的话,也真叫人寒心。但此刻绝不是争辩时候。正此时听见了景阳钟响,阿桂笑道:“该请太后、皇后娘娘凤驾出来了,又要热闹起来了!”   话音刚落,魏隹氏和金隹氏一边一个扶着太后颤巍巍出来,后头那拉皇后也依次出来,城上头供奉们忙就举乐。一曲《庆升平》刚刚开头,城下四面八方爆竹声轰然炸响成一片,把音乐一下子就湮没了。东便门、西便门、广安门、广渠门、左安门、右安门,正中的永定门,似乎号令统一,同时举火放焰花。在鼎沸海潮般的爆竹声中“咽——咽——”一个劲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这一阵喧腾都是竭尽全力不留余地,更比御驾登楼时热闹十倍。连下头的腰鼓抬鼓都全然听不见。天上万紫千红霓光流彩花散花开,菊、梅、牡丹、大丽花、西番莲、葵花……数不尽的花样争奇斗妍,前花未消后花又开,城上城下无贵无贱君臣民商,万众仰头看那满天烟花,足有一顿饭时候才算兴尽。   阿桂直到把车驾送迸天安门,因于敏中要进军机处当值,自己和纪昀跪了辞驾,这才舒了一口气,遣散了从驾百官,抹着头上的冷汗对纪昀道:“总算办完了这件大事。你也回去吧。我方才见李侍尧,来不及说话,我还要听听他和郭志强说差使。”纪昀笑道:“那就偏劳你了。我也有几封信要写,皇上旨意交待的,虽然没有急务,还是今日事今日毕的好。”   说着便辞去了。阿桂在华表前站了移时,呆愣着想明日如何向乾隆奏明,一阵风吹过来,裹着雪花钻进脖子里,这才发觉雪下大了,几十个书办、师爷、亲兵、戈什哈都跟自己一道傻站着。看正阳门一带,灯火渐次阑珊,满地的雪约有寸许来厚,在灯火的余光中像铺了一层蛋清样泛着淡蓝色的微霭,正要说“太冷,我们回正阳门说事”,见远远几盏灯笼过来,却是顺天府的衙役们簇拥着李侍尧过来,郭志强也陪在旁边,看样子都累得要死,平平的地,人人都走得脚步蹒跚。阿桂便没动,直待他们走近,问道:“怎么样?”   “这一伙人共是十一个人。”李侍尧搓着手道,“拿到七个。下余四个,青帮的人正带衙役们追捕——九节龙灯,用了四支乌铳当龙灯把儿。开了三枪,有一枪哑火儿没打响,枪膛里的药、铁豌豆都塞得满满的。”   “招了吗?”   “现在还嘴硬。”郭志强笑道,“说告示里头没讲不许带枪进城,说想放鸟铳凑热闹儿,说用鸟铳作龙灯把儿舞着顺手。我问他们:‘枪里头装铁砂子儿什么意思?’就都封口儿。放心,这种案子好审,逃掉的四个也准定捉得到!这种人到大堂上,夹棍、绳子一收就下软蛋!”   阿桂抿着嘴听完,点点头说道:“那就交给你顺天府。要连夜熬审,一定要追出主使人!”又问:“我们的人有伤没有?我看当时起火了。”李侍尧笑道:“我的兵有个叫人咬了一口,耳朵掉了,别的人没伤。东西两个便门设灯棚我还不以为然,青帮和他们打起架烧了几家灯棚,引的人都往东边挤,焰火烧起来满天飞花,算把这事遮掩过去了。”   “立刻用重刑熬审!”阿桂刹那间改变了主意,不愿再耗时辰询问东便门捕拿犯逆情由,说道:“一是查问谁是首凶、生情造逆的元恶;二要弄清是教匪造乱,还是另有其人,是仅仅北京一地,还是数地共同举事;三者尤其查清这些人与军队、京师各衙各府有没有瓜葛——我不到顺天府,在刑部等信儿,审案情形每隔一个时辰报我一次。”他看了二人一眼,又补了一句:“偏劳你们了。这事不能迁延,我担心的不单北京这一处。红果园剿了,仍有这样的事,南京前报也有异动,加上山东闹事,都要联到一处去想。”李侍尧道:“我劝中堂一句话,这件事明日您就递牌子请见,奏明了皇上最好。”见阿桂盯着自己不言语,又道:“那匪徒朝城上打枪,上头多少文武官员?不会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军机处也今非昔比,都是单打一,各自有自己一套拳路。皇上先从您这知道信儿,要比别人说出去好得多。”阿桂听了,“于敏中”三字立刻在心中一划而过,原定审讯结案之后统一卷宗,再报乾隆的打算顿时觉得不妥。因笑道:“多承指教了。我原也是明日要奏的。军机处的事你是多心了一点,历来从张廷玉、讷亲、傅恒过来,有议论有商量,没有决议的规矩,都是‘自己一套拳路’打给皇上看。明早辰时我进去,在西华门口等你回话。”   这些大人物说话有真有假,都是腹有机械,齿含贝珠,一头心照不宣,一头“光明正大”。郭志强先听在“刑部”,又听在“西华门”,犹自发懵,还要李侍尧在旁一拉他褂襟,笑道:“把轿子叫过来,咱们走吧!”   乾隆和皇太后、魏隹氏都牵挂着颙琰,但颙琰却顾不得思念他们。颙琰、王尔烈、人精子和鲁慧儿在兖州府建了钦差行营,立刻微行出巡到平邑县实地踏勘。平邑县到兖州府是二百四十里旱路,他们骑着毛驴,王尔烈和颙琰扮作去枣庄采办煤炭的行商,日出行路日没宿店。起初也还如常,但一过泗河入平邑县界,便觉气氛大不相同。官道上绝少单行客人,时而过道的少则十几个人一伙,多则百十人一群,家丁、长随俱都绑腿短扎,带着刀棍、矛枪、土铳,夹护着骡车,立眉瞪眼,气势汹汹,匆匆往西走,问个道儿攀谈几句,都像防贼似的死盯着人翻白眼,操着家伙随时准备大打出手的模样。沿途山沟、河边的村落里都像死绝了人似的荒寒萧索,村巷里弄里连出来玩耍的小孩子也不见,家家关门闭户,巷落冷静,仿佛连鸡狗也都塞住了口,偶尔吠鸣几声,旋又默声如噤。问了几个出门打水的老汉,说话也都含含糊糊,只知道县里衙门已经“没了管事的”,“县太爷上吊了,县太爷一家子都死了”,有的还说“龟蒙顶的龚寨主已经占了县城”,“朝廷派了福大将军来剿匪,要把平邑人斩光杀净,鸡犬不留,寸草不生”……如此种种谣诼纷纷。   这样的情势,别说王尔烈、鲁慧儿,就是人精子也没见过没经过没听说过,都觉得凶险万端。县城劫毁,土匪盘踞,护着这位金枝玉叶,实在势单力薄,王尔烈愈走愈觉心头沉重,忐忑不安;人精子一头负着朝命一头担着师命,更是把心越提越高。眼见前头到一个镇子口,人精子看看天,是午时错时分,站住了脚,说道:“十五爷,王师傅,不能往前走了。”   三个人同时勒住了驴缰绳。他们几乎一个时辰谁也没有说话,听这一声,都有些受惊,颙琰腮边肌肉不易觉察地抽搐了一下,仍旧没言声,皱着眉头盯视人精子。人精子的脸色有点苍白,指着东边说道:“前头这镇子叫恶虎村。”听到这个名字,三个人同时惊悸得一个冷噤儿,顺着他手指方向看,果见两山夹峙,犹如石门封天,狼牙嵯峨,怪石乱木累卵高矗,逼窄的狭道两边乌压压郁沉沉的老树,亘卧着一座镇子,镇口一块虎皮斑纹石,也是古藤怪树翳遮;幽暗如晦的一座石山,仿佛也是虎形,虎爪膀上摩崖大字分明:   恶虎石   字也写得张牙舞爪,跋扈狰狞。因离得远,看不清题跋署名——一望可知,恶虎村得名缘由此来。   “十五爷,瞧这山险,”人精子叉手不离方寸,脸色阴郁里微微带着一丝惊恐,“从这里正东四十里就是平邑,向南是圣水峪,东南是抱犊崮,东北六十里就是龟蒙顶。无论走哪条道都是越走越险,越走越窄,有些地方都是峭壁,深涧石栈,树深林密。就是太平日子,单身客人也是万不敢走这条道儿的——这山里村落居民也都是半民半匪,都和各山寨主暗地通连着,家家都有土铳,也打猎,防着人劫也用来劫人。有句俗语儿说‘过了恶虎村,劝你莫单身,白日豺虎当道卧,夜宿黑店命难存,就算你命大,鬼门关里吓软筋!’我倒没什么,粉身碎骨一堆灰就是,您和王师傅是何等样人物?我敢带你们冲险犯难?”   颙琰看了一眼那山,眉棱骨急速颤了一下,又转望来路光秃秃沓无人迹的官道。许久,从鼻子里透一口长气,决绝地说道:“我一定要到平邑!你们要怕,只管带慧儿回兖州去。   我今晚宿这镇里的驿站,明儿四十里道儿,白天就赶到平邑了。”鲁慧儿道:“我跟爷走!   这一道上逃难的都是富户,并没听说谁叫人劫了去的。我们扮成穷人,白天走道儿还会出事?”人精子白了慧儿一眼,说道:“我没说不跟爷走,我是说爷别涉这险地!这叫‘恶虎村’,我师父当年就在这和窦尔敦你死我活拼过一场。我也想在这儿挣块侍卫腰牌戴戴呢!”   王尔烈一直皱着眉听,用眼不住审量那山和影影绰绰的镇子,见他们拌嘴,说道:“你们别吵,我布一卦看看再说。”慧儿道:“您原来会算卦?我这里有乾隆歌子,我们那里程瞎子都用这钱。”王尔烈一笑,说道:“这只讲究意会默运,我用蓍草——是孔林里专门采的。”   当下众人看他作用,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油布包儿,里头是一束码得齐整的蓍草棒儿——共是六十四根——就在土道上铺了油布,沉吟了片刻,随手将蓍草分成两堆,各按奇正之数布列卦象。人精子和慧儿看着东一堆西一堆的不明所以,颙琰跟着纪昀学了个皮毛,已看出是个“圭”,便道:“是个‘无妄’卦象。”   “十五爷说的是,是‘无妄·随’卦。”王尔烈嘘了一口气,“往前走于性命无碍,是个有惊无险的象数。卦有小心谨慎之意,妄动则有灾,‘上九,无妄行,有眚,无顺利’,《周易通义》注:‘无妄行!有眚。’阳爻第一就是‘上九,潜龙勿用’。这些话在兖州府没有动身就说过。”他咽了口唾沫,不再说下去。   这是正宗的用《易》理论释卦象,与民间的“金钱摇”六壬象数之学大相径庭,唯其没有六神、官鬼死绝、小人勾陈、腾蛇、青龙白龙、朱雀玄武那一套捣鬼弄神,测得活灵活现,如临其实,反而更显得正大肃穆。慧儿和人精子都顿起敬畏之色。人精子道:“明说着妄行有灾,我们何苦硬往‘眚’里头撞呢?回头五里,靠路边那个村子人都迁走了,寻间空房子我们住起来。福四爷大约走的是北路蒙阴,等有了他的信儿,我们到他营里会合,多少是好!”鲁慧儿道:“我也不是撺掇您往险地里去,我是说您走哪我跟着侍候到哪。阿弥陀佛!孔圣人的点化还能有错儿了?我们爷属龙,明说是‘潜龙勿用’么!”   “潜龙勿用不是你那个说法。我不是‘潜龙’,”颙琰盯着卦象道,“且我们也不是妄行。如果说,吉凶悔吝生乎动,从北京一开头已经‘动’过了,见事而疑,宜行而住,那才是‘妄’。这不是王师傅在青宫讲过的书么?”王尔烈默然不语,他心中其实极赏识颙琰这种执拗坚毅的性格,然他是扈从臣子,自有应份的责任,不能拿着主子的安危试自己的运气。鲁慧儿新攀龙凤,主仆虽无名分,对这少年一则以爱,一则以托靠有望,自然颙琰说什么是什么。四个人其实是一样心思,各人身份、责任不同,意见也就有异。人精子道:“主子原来属龙,那这镇子更不好住了。”颙琰冷冷回问一句:“你敢说镇中居民没有属龙的?   住到这里就是龙虎斗了?”王尔烈道:“平邑是座空城,已经死了县官散了衙门,不知是乱成什么模样,有点身份的乡下土财主都往境外投亲靠友,我们硬要进去。所谓‘妄’字就是不当而行,十五爷还要深虑。”   他们言来语去劝颙琰,颙琰心里却另有一本账。平邑城外就有两千驻军,不能剿贼,自保绰绰有余。别说帮福康安打打太平拳攻山夺寨,战毕善后料理平邑;即便旁观,只要自己在平邑“境内坐镇”,就是一件震动宫掖、令乾隆赏心悦意的大功。福康安奏捷明章拜发,只要挂一挂名字,“十五阿哥”立时便在阿哥里鹤立鸡群一连带而来的结果那就更难说了!   他“到兖州”,冲的就是“去平邑”,这一份热辣辣的心思自从得知平邑事变便愈燃愈炽,折腾得他白天迷糊夜里翻烧饼,岂是他们几个口舌辞辩所能动的?但这心思中有公也有私,不能和盘儿端,只好捡着可说的说道:“平邑出事,我在兖州不动,皇上将来申斥,你们谁来对答?别说两千人的大暴动,平日哪县几十人饥民骚扰,皇上睡梦里还要起来批朱批料理,从后果追查原因,由征剿思虑善后。我这不是为皇上分忧?他除了是皇上,还是我的阿玛!平邑衙门坏了,人们井没有起反,我敢说城里没有走的都不是歹人,我往那里一坐,立刻就有了政府!这一条你们想过没有?”   这一说真的是气壮理直,光明正大,句句掷地有声。王尔烈已经若明若暗想到了颙琰心底里的深藏之秘,自己心里也是扑地一动,说道:“壮哉!十五爷这是忠贞为国分忧,器宇闳深,人所难及!既然决心已定,今晚我们夜宿恶虎村,明日进平邑!”鲁慧儿道:“既这么着,把钦差旗号打出来,派兵护着进平邑岂不更好?”颙琰笑道:“我想让人精子立一功,补个旗籍就能保出个侍卫来。”王尔烈道:“鲁姑娘,你想过没有——钦差卤簿仪仗半道上让逆匪给砸了劫了,张扬出去,十五爷体面哪里摆?”人精子一时也大悟过来,精神一振,朗声说道:“爷既说是这么大事,值得搏他娘一场,我也跟着得个彩头!”   “不是彩头,是头彩。”颙琰笑着上驴,策鞭就走,见慧儿骑着驴一脸迷惘,说道:   “不用多想了。你虽伶俐,眼下还想不明白这个理。”王尔烈一旦明白,思路反而更加缜密清晰,一头想一头说道:“平邑乱了,不但朝廷乱,原来的土匪也乱了方寸,这个时候大约只会有劫财的,不大会有绑票的,我们只要全身进平邑就是成功。所以,人精子不可随意动手,不到万不得已更不能杀人。遇到强人,要钱给钱,要东西给东西。”   颙琰笑道:“王师傅说的是。要钱还是要命的事还要犹豫,那就笨透了。”想着前途吉凶未卜,他脸上倏地敛去了笑意。王尔烈又对慧儿道:“前头一落店,你把十五爷的钦差关防缝进你鞋子里,印信你带着,所有带明黄色的物件全都销毁了……听着,宁可性命不要,十五爷要紧,印不能丢了!”慧儿道,“我怕也得用草灰把脸抹了,或者扮个男人。太平世界,忽然变得这么吓人巴巴的,跟唱戏似的,‘八府巡按还丢了印!’”颙琰想笑没笑出来,只说道:“那比八府巡按的印重得多!”……四个人一面低语商计着走路,半顿饭辰光,已是进了恶虎村。   他们在村外谈“虎”色变,犹如身临生死大难般畏惧恐怖,待到进村,却都松了一口气。这村子外头瞧着峥嵘狞恶,待转过石门,里边却是山明水秀。这村子外乡人多称它为“镇”,其实也只二百多户人家的模样,比之平原地方寻常大村还颇有不及。南边山势陡险,危崖蔽日,崖上崖下悬冰如柱,积雪盈尺;北边山坡却是上陡下缓,坡顶断崖壁立千仞,直插云霄,一刀切下似的那般平滑;坡下几顷地若许大的一片河湾都是向阳地,有北山这道高高的“墙”挡了风寒,不但日色温暖,村落明媚安详,河湾的水也没有结冰,清水澄碧,藻绿新染,淌流东下,扶风柳丝沿河蜿蜒,土堤上居然间或可见茵草向荣。乍从一派晦暗苍凉的“村外”进来,几个人顿时眼前心头一亮:这是什么“恶虎村”?一旦新春草树荣茂,准是个“桃花源”了!   村子就在河边,依着山势官道只东西一条街。可煞作怪的是,一路走过来,各村各镇都是人心惶惶,冷街空巷的一副死样活气光景,和人说不上三句话就变貌失色,防贼似的躲开你。这村子看上去却异样平安祥和,沿街各类杂货、竹木作坊,瓷器、绸缎店,饭店、客栈、酒肆都照样开业。街上人不多,来来往往长袍马褂的体面人,运煤的骡夫,赶牲口的老人,带孩子的老婆婆,卖烟叶、桂花糖的村姑……形形色色,来来往往;北坡上遥遥可见放羊放牛的举鞭吆喝,河滩上也有三三两两的妇女棒槌捣衣。这里离“出事”的县城只有四十多里山道,过来的路上尚且人心惶惶,这里反而一片太平!四个人一边沿街寻找打尖歇脚处,互相用目光询问着,心里都不得要领。   几乎从西到东走了一遍,问过来所有的店都是“客满”。未了在村子尽东头才寻到一处店落脚。这是过去一家骡马干店改的客栈,运煤的运瓷器的车夫住的。房子大,都通连着,中间用芦草编成的笆排糊了泥皮算是“隔墙”,前头也没有饭店门面,只东边一个大车门。   进院东北角设着煤火炉子,烧水做饭,客人自便,想吃得像样一点,还得绕到街上另寻饭铺。店伙计将他四人引进北屋大间房里,颙琰见那房子烟熏得乌黑,洞窗破纸败坏,房梁蛛网灰絮尘封,一根大杉木连通的木板铺,铺上铺下草节席片狼藉,连屋门都是用草苫搭着当“帘子”,不禁苦着脸皱眉头。店小二知他不如意,笑道:“爷别嫌弃,就这样的也是城东杂货铺涂四爷号定了的,原说昨儿个就过来的,或许城外头太乱,过不来。爷要长住,明儿叫扎作房来拾掇拾掇,裱糊一下能当新房!不想做饭,小人们到老祥和那边给您端食盒子,走时候多赏几个乾隆子儿就什么都有了……”   “我们就在这住一夜。”人精子一边打量房子,左右顾盼着看这干店出入门路,一边对店伙计说道:“你只管弄热水来,再弄盆子炭火夜里取暖,再拿把管帚,我们自己打扫一下,明儿赏你双份子房钱!”听着西隔房有几个男人声气划拳猜枚,满口污言秽语议论女人,说笑着吃酒。人精子又问:“那屋子住的什么人?”店小二压低了声音,诡秘地扮鬼脸儿笑道:“是从县城过来的军爷。爷们原来不知道?有个叫王炎的外省蛮子砸了县城,上山投靠了龟蒙顶的龚寨主,扯旗放炮跟朝廷作起对头来了!县城边上蒋千总的兵打了几仗都攻不上去,一头到省城告急,一头各路口布哨加兵,防着别的山头也反了。这村里派了二十多个,吃住都在我店里——好房子都是城里老财们占了,这些爷们满肚子都是火,不好侍候,您家爷们千万别招惹他们!”   伙计说着退了出去。听着隔壁十几个兵吃醉了酒,有捏着嗓子唱女人腔道情的,有提耳灌酒的,有搂抱着亲嘴打呃放酒屁的,比鸡巴说长道短论粗言细的,讲说自己偷寡妇睡尼姑的,夹着恶臭酒气,呕吐声、笑声、哭声、吵闹声嘈杂不堪入耳,阵阵传来。颙琰、王尔烈都觉得恶心,慧儿红着脸不言声,低头跪在床上打理铺盖。王尔烈无可奈何一叹,说道:   “想不到每年几百万军费,花到这些人身上!”颙琰听着隔壁的话愈来愈脏,直想掩耳朵的样子,也不知口中念叨些什么,盘膝坐着,闭目努力入定。人精子笑道:“将就些儿吧,这种地方这种人就这种样儿。”因见店伙计端着火盆子进来,腋窝里还夹着把条帚,过来帮他安放了,问道:“一路过来,都没有你这镇里平安,敢情是因为驻了兵?”   “指望他们?”店伙计瞅了西屋一眼,一哂,低声道,“土匪来了,他们比兔子逃得快!咱这镇子三十年土匪不进来,是沾了村名儿好的光!”这一说连鲁慧儿也听住了,颙琰、王尔烈都注视着店伙计说话,“三十五年前,北京的黄总镖头和龟蒙顶的窦寨主就在这外头河滩上搭擂比武。当时刑部刘统勋老爷也在,约定黄总爷输了,刘老爷脱黄马褂另寻道路下江南,皇上赐的御马奉送窦寨主;窦寨主输了,无论蒙山哪个山头的绿林英雄不许进恶虎村一步,不许劫过路皇纲。打了三天,窦寨主一胜两负,算是败了,留下了这条规矩。说起来也蹊跷,头两年抱犊崮的王寨主、圣水峪的刘大麻子,还有微山湖的水寨胡克强还来闯过恶虎村,回去都大病一场,放了票退了银子病就好了。王伦大前年带兵打这里过,回去就中了埋伏,让官军给拿了,剐在济南城——这镇子风水是利君子不利小人,是寨上头人的忌地儿。其实窦寨主本事比黄天霸还强些,偏偏就失手,胸上挨了一镖,也为他犯了这忌——   ‘恶虎镇邪’,这是当年贾神仙进京路过说的话。这时候你出镇试试看,东西都是不平安!”   他这么绘声绘色活灵活现一说,众人这才恍然而悟:一派景明熙和,原来是托了风水的福!颙琰虽厌恶这群污糟兵痞,但他们毕竟是朝廷治辖的人,土匪又视这里是忌地儿,一时也放了心,由慧儿侍候着洗了脚,站起来说道:“我们出去走走,吃过饭再回来,不要听这些醉汉胡吣。”又对慧儿道:“王师傅的身量小,你换穿他的袍子,再扣顶瓜皮帽,暂且充个小子吧。四个人挤一间房子,也免得别人说闲话。”   四个人其实是为了避嚣出店转悠的。镇子不大,转回西头又转到东头,又绕村转,没人处就议论着算计福康安的道里路程;有人处就搭讪闲话,说风景讲生意。直到天黑才等了一处饭铺,闲聊着吃饭消磨时辰,待起了更才回店里。听隔壁那群兵,似乎是睡了,鼻息如雷,打呼噜、说梦话、咬牙放屁的,听着不受用也比方才那阵胡嘈要好听些。此刻也无由说话,铺褥展衾,吹灯睡觉。   不料到半夜,隔壁那群人又闹起来。王尔烈睡觉警醒,听得有人吵架叫骂,还夹着女人哭叫,一下子醒得双眸炯炯。接着一声响,像蓦地有人放了个爆竹,又像什么东西突然倒在地上。这下子连慧儿也醒了,睁眼看时,人精子已站在床下黑地里谛听。但那些女人的哭叫声似乎被噤住了,一阵死寂过后,才听一个粗嗓门儿道:“你还敢问我为什么拿人?你们聚众赌博,还玩窑子嫖女人!”   “军爷……”稍停移时,听得一个男人声音颤颤地说道:“她们都是我一家人哪……闲着没事,自家斗斗雀儿牌……这,这……这犯的哪门子法呢?这……这是我家里的,这是我妹子,这是小星……她是……梅香丫头……没,没外人……”正说着,一个尖嗓门儿失惊地叫道:“啊哈!你这龟孙满有艳福的嘛!这小娘们嫩得一掐就出水儿,你太太也是个活西施——”但他的话立刻被一个人打断了,嗓音却甚沉浑:“你说你们是一家子,谁是证人?”   “长官……我们是打县里逃这避难的,哪来的证人呐……”   “哨长。别听他胡鸡巴扯!我们进去捉赌,他们吓得乱窜。是他妈一家人,躲你妈的什么?”   “军爷……我们以为是强……强人。”   还是那个浑嗓子说道:“军爷没工夫跟你穷唠叨!这几个婊子留下,你取二十两银子来,没你的事!”   **********************************   01 落拓皇子再复蒙尘 桃花源里聊作避世   “老老老总!”那个“聚赌”的男人结结巴巴哀恳道:“银子我有,怕劫了,都存在这里钱庄上……宽限一夜,明儿日头出来就送过来……”他刚说完,那个哨长嘻地一笑,说道:“成啊!你回去吧,她们留下……嘿嘿嘿……明早带钱赎人!”便听一群人齐声欢呼:   “郭头儿圣明!你回去弄钱,女人们留下!”“明天送不来不要紧,后日也成啊!”“大后日也好啊!……”   至此颙琰等已经听得明白,这起子败兵借捉赌为名,不但敲诈钱财,还要奸宿良家妇女,竟是比土匪还坏了十倍。颙琰想不到山东绿营军纪败坏到这份儿上,听着隔壁淫言浪语调弄嘲噱女人,气得头一阵阵发昏,手脚都冰凉。正没奈何时,听那商人的妇人“呜”地一声号陶大哭,接着三个女人也一递一声哀哀大恸。那妇人边哭边抱怨丈夫:“你个杀千刀的……我说城里我姐家里穷,给几两银子住她家里……就是王炎反贼杀进城,有这么糟心么?就是土匪绑票……也还有个规矩的啊……你这死人,八辈子没积德的……倒说我头发长见识短……”颙琰几人听着,一直觉得这个男人是个窝囊废。正思量间,那男人又说话了,已没了原来那份可怜兮兮的懦气。“长官!”那男的说道,“哪里不是好相识,何必把人赶尽杀绝呢?我乔家瑞在平邑不是无名之辈,死了的县太爷陈英是我表兄,你们兖州府刘希尧镇台是我把兄——不是官亲我还不离平邑城呢!——这样,我说两个章程你选一个。依我,两好合一好,过后是朋友;不听,你们今夜杀了我一家五口,那也是我的命。只一句话劝你,要杀杀得一口人也别留,免得你日后招祸!”   他这一番话不卑不亢不疾不徐,说得金石有声,似乎倒把那群兵镇住了。静了片刻,才听姓郭的笑道:“还有这一手,敲山震虎么!不怕欠债的精穷,就怕讨债的英雄。不逼你,也没有什么‘章程’——说说看!”乔家瑞道:“一条,我写五十两借据给你,放我全家走;二条,我留下作当头,放我家人走,明早提银子来,也是五十两。弟兄们维持这里治安不容易,想玩女人,使银子到花翠阁。要是还不如意,那我方才说了,悉听尊便!”   一阵衣裳窸窣响过,这些兵士们似乎犹豫着交换了眼色,吴头儿道:“写一百两,你们走路。不怕你飞了天上去——告诉你,别想着有什么他妈的镇台撑腰,平邑坏了事,他早撤差了!老子们这里辛苦,一文钱饷也没有,不从你们这些老财身上打主意,我们喝西北风?”   这也是一篇道理。这屋里四个人已经怔了。只听隔壁磨墨橐橐落笔索索,乔家瑞写据画押摁手印儿,带着家人脚步杂沓离去,犹自远远闻得哭声。四个人料是今夜无事,都松了一口气,刚要再睡,那个郭头儿问:“都收齐了没有?老吴,你点过,是多少?”   “收得差不多了。连乔家瑞的算上四百多两。”那个尖嗓门儿笑道。颙琰等此时才知道他姓吴。听他说道:“有些只住一夜的,像这样的——”他顿了一顿,似乎朝东屋里指戳了一下,“——就免收了。您的话,传出去名声不好——”他话没说完便被打断了:“球!要行善,庙里去!我方才到账房查了一下,身份、引子都没有,存在柜上的银子有一百多两—   —是好人歹人还说不定呐!”   这屋里四个人顿时心里一紧,这是说到我们了!他们本来都是和衣而卧,不约而同地坐起身来,暗地里四双眼睛会意顾盼。王尔烈便吩咐:“小任子打火,点灯!”就听隔壁姓郭的怪怪地笑一声道:“嗬!跟老子拧劲儿捉腰子了?我还没发话,他就‘小任子,点灯!’——过去查!”   那屋里一阵床上响动,提棍子带刀,碰得叮里当啷,接着一阵脚步声,门“砰”地一关,隔壁不隔门的几步就到。四个人下床,便见草帘子“唿”地一掀,五六个穿号褂子的兵己闯了进来,带进来的风把刚点着的小油灯吹得一暗,少顷才又复光明。颙琰看时,进来这群人共是六个,都甚是粗壮,只为首的那个郭头儿略瘦矮些,其余五个都挎大刀片子,满脸横肉,一手提棍一手提绳,也都在恶狠狠地打量颙琰。颙琰心中一阵惊慌,双手紧把着床上杉木沿子,强自镇着心神。王尔烈见打头的高个子像是随时都要扑上来的样于,身子一挺,挡到颙琰身前,问道:“你们要怎样?”   “要查你们!”姓郭的一双鹰隼三角眼扫来扫去,问道:“哪来的?”   “北京!”王尔烈操一口辽东话,毫不容让地说道。   “哪去?干什么?” “到枣庄,给内务府来办煤炭!”   “内务府?内务府是做什么的?没听说过这个衙门,只听有个顺天府!”   “内务府比顺天府大一点,比总督衙门小一点,是专门给皇上办差的。你没听说,是你这人物太小了!”   姓郭的被王尔烈顶得倒噎了一口气,嘿嘿一笑,说道:“这年头充大人吃瓜的多了!前日我们查到个小毛头孩子,他愣说他是福四爷的跟班儿的!方才那个肉头掌柜的说跟我们刘镇台是把兄弟!再问,兴许连冒充乾隆皇上的都有!”他连揶揄带挖苦,跟来的几个兵都哈哈大笑。姓郭的倏地一变脸,又问:“到枣庄来的,为什么不走微山湖?不晓得平邑正打仗?”   “不晓得。我们的堂官就在平邑,不能走微山湖。”   郭头儿用嘴努努众人,又问道:“他们是干什么的?”“这是我们少东家,石伍爷,他两个是家人,我是账房师爷。”王尔烈道,“我们的货耽误在平邑,上头催得急,明儿得赶到平邑!”郭头儿哼了一声,一拳支颐,提脚踏在破条木凳上,歪着眼眯缝着看看唬得变貌失色的鲁慧儿,又乜乜紧挨站在颙琰身侧的人精子,格格一笑,说道:“你好难剃的头啊!   乍刺儿么?你的引子呢?就算内务府,也总该有个证件儿吧?”   “引子在包裹里头,还有盘缠,怕放这里叫人讹了去,或偷了抢了,都存在店里。”王尔烈棱着眉头说道:“我倒要拿引子,店伙计说住一宿就走的事,不用登记一一你把他叫来一问就知道。”“老子没工夫!”郭头儿收了一脸阴笑,站直了身子,抬手指定了鲁慧儿,说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为什么女扮男装?弟兄们,你们说这起子人可疑不可疑?”   “可疑!”   士兵们提足了嗓门齐声叫道,连隔壁没过来的兵也跟着嚷嚷:“太他妈可疑了!”郭头儿道:“带我们屋里审去!你是铁公鸡,我有钢钳子,不信拔不了你毛!”几个兵丁便厉声喝叫:“走,统统过去!”   “慢!”坐在床沿上的颙琰忽然一摆手大声说道,“你们是什么人?你有勘合引子么?   征收钱粮是地方官的事,绿营兵有这个权?你大胆妄为!你比土匪还不如!”郭头儿奏过来,嘻嘻一笑,像瞧什么稀罕物儿似的盯着颙琰,满口酒臭熏得颙琰身子直趔:“怎么,老爷是土匪?土匪就是土匪,不当土匪谁给吃喝儿?你这不谙世事的小兔崽子,老子——”   他伸手就抓颙琰领子。人精子在旁再也不定忍耐,又不敢违了颙琰不杀人的禁令,在旁一伸左手,卡了他下颏,右臂急速出掌,插入郭头儿怀内,只一拎,那郭头儿半句话没完,“妈呀”大叫一声,纸鹞子一般向后“飘”去,“扑通”一声全身砸在篱笆墙上,把篱笆砸得稀烂,人已是过了隔壁,屋里顿时泥皮、草节乱飞,溅起的灰尘雾一样腾空而起。   这下子连隔壁都乱起来,一片叫骂声中夹着叽哩古噜乱响,喊着“有贼!”“强盗下山了!”拔刀持棍,有的往外逃,有的从窟窿里往这边钻……姓郭的大约头在什么地方碰了一下,一手提刀一手捂头顶,晃荡着又钻回来,指着颙琰大叫:“他们都是贼!兄弟们,咱们人多,拿下他们请赏呀!”一时便听店外大锣筛得满街响成一片:“点灯笼上火把,恶虎村丁们拿了贼祭村神啊——”顿时街上也热闹起来,各户壮丁招呼着,呼喊着“护村”,叫骂着渐渐近来,鸡飞狗吠的似乎满村是人,沸涌而来。   眼见就要吃大亏,人精子急得通身冒出汗来。见王尔烈拧着眉头兀自想主意,颙琰犹自强作镇静,煞白着脸叫:“叫他们来,叫他们都来,敢造反么?!”慧儿还忙着跪趴在炕上,死命拽着拉行李褡子。人精子听得清爽,外头的兵已经跑步包围这房子,真的急了,一跃上床,从行李褡子里抽出乾隆赐给颙琰的短枪和那串黄蛇似的枪子带儿,一兜儿捧给颙琰,急急说道:“这里不比黄花镇,三十六计——走!爷带上这,他两个跟着,我断后——   有拦着的,把慈悲放放,冲他脑袋瓜子就开火儿!”那郭头儿还站在篱笆窟窿口,怔怔看着他们张忙,此刻才醒过神来,跺脚扯嗓子,传出吃奶的劲大叫:“堵住门!狗日的要走!”   “砰!”   一声脆响打得郭头儿噤了声,也盖倒了屋里屋外的人声——是颙琰冲郭头儿开了枪,连他自己也吓了个怔:七岁之后他和哥哥弟弟天天较射,年年秋猎,射狼射豹十发九中的。但对准人开还是头一回,仓皇间没有半点准头,那子弹打在郭头儿脚前地上,崩了个花儿又跳起来,打在郭头儿手掌上,顿时淌下血来。郭头儿也是一个懵怔:这是什么枪?只有一个子儿,崩地下跳起还能伤人?——也不用点捻儿!   就这一瞬间隙,趁里外人都发愣,人精子一个箭步冲到郭头儿身边,一膀夹定了他,一手用匕首比着他项间,拖了就走,到门口一脚瑞落了草帘子,已见满院十几个火把耀得雪亮,四十多个兵士犹自张口瞪眼,痴痴茫茫看着屋门——腋下用了点劲,夹得郭头儿紫头涨脸气也难喘。人精子虎势汹汹,一脸杀气,站在门口大喝道:“识相的闪开,放我们走路!   谁敢乱动,我稍一用力就夹死他!”一个大个子像是副头儿,结结巴巴问:“好汉!哪——   哪个山头的?敢在这村作案!我们闪开……你把人放下!”   “放屁!你懂规矩不懂?闪开!”人精子大喝道,“到村外放人!”   士兵们你望我我看你,又看郭头儿,似乎等他发话。但郭头儿实被人精子夹得死死的,只有憋着气挣命的份儿,眼瞪得溜圆,一个字也说不出,螃蟹似的手脚乱舞动身子动不得。   僵持移时,官军们软了,慢慢的似乎有点懒散样儿,闪开一个丈许宽的口子。人精子让王尔烈和慧儿走在前,颙琰端枪随着,自己在最后边,夹拖着半死的郭头儿出店。那群兵刀枪、火铳都有,只是投鼠忌器,跟在后头,又像押送又像送行,步步尾随。这时店外人聚了三四百,灯笼、人把通照,这阵势看得分明,谁敢向前逞能?   直出恶虎村约二里之遥,已是到了泗水河边。这里没有桥,官道就淹在浅水底下,旁边是一步一跨的过河石礅,暗幽幽的河水裹挟着碎冰残雪,就从石蹬间潺潺流去。官兵们见他们踩石过河,有人便喊:“喂!好汉,说话算话,该放我们的人了吧!”人精子情知一旦放掉郭头儿,官兵就会像黄蜂样扑过来穷迫不舍,掉脸儿对颙琰道:“爷们先走,我再顶一阵——进山去,一进山,他们就不敢追了!”颙琰嗫嚅着问道:“那……你呢?”   “啥!这时候儿爷还这么婆婆妈妈的!我算什么呀?”人精子跺脚道,“您只管走,我好脱身,也能寻着您!半个时辰后我再离开!”   颙琰还要说什么,王尔烈在旁扯他衣襟,说道:“十五爷,这是他的差使。不然就我留下!”颙琰这才无言,牵了慧儿的手一步一跳,消失在黑暗之中。   这是蒙山南麓的一道百里峡谷,北山逶迤直通龟蒙顶,南山是圣水峪,千沟万壑纵横其间,下面是泗河大川。三个人过河五里许就下了官道,急急如漏网之鱼,忙忙似丧家之犬,见道就走见山就钻,高一脚低一脚,踩着乱石间小道走了足两个时辰,颙琰才住了脚,揩着额角项上的汗,余惊未息地说道:“大约不要紧了,慧儿已经崴了脚,歇歇儿再说吧。”于是三人在小路边择了石头坐下,却都一时没有言语。   一旦身上汗落,头一条便是觉得奇寒难当。此时定心留神,三人才知是钻进了一个山口,天上的星星被一层薄云盖了,混混沌沌可见东壁西壁都是大山,虽说算不上立陡危崖,高高地矗在紫赭色的天空下,有一种压得人透不过气的样子。满山都是黑森森的杂木,看光景松、柏、橡、杨各色都有,夹山的风里头像带了霜,一阵吹来,袭得人手木脸僵彻心凉透,呼啸如潮的松涛在暗中涌动,老树枝丫就在头顶疯狂地摇动,发出怕人的吱吱咯咯声。   王尔烈见颙琰石头人般坐着,慧儿抱胸缩颈瑟瑟发抖,震齿之声迭迭作响。一头思量主意,问慧儿道:“咱们的关防文书没丢吧?”   “没,没丢。”慧儿道,“没来及缝鞋里,在我褂襟里……”   “爷的印呢?”   “真凉啊——我揣在贴身小衣里……”   “有钱没有?”   半晌,慧儿才答道:“有一点……是十五爷在黄花镇赏我的一支钗子,能……能换两吊……”颙琰正自想着心事,听慧儿说话,心中不禁一叹,想说话又抿紧了嘴唇。王尔烈道:“两吊也不是个小数目,只这深山老林里头没当铺兑钱……”见颙琰一直沉默呆坐,呵气暖着手又问道:“十五爷,乏了吧?这里忒冷的了,能勉强再走吗?”   “也乏也冷。不过我里头是狐皮背心,也还支撑得。”颙琰的声音在夜地里显得有些忧郁,“我一会儿想阿玛、额娘,一会儿想济南,一会儿又想现在冻饿潦倒。光怪陆离,变幻莫测,有点像戏,不信它是真的。”王尔烈笑道:“彩云楼阁,一弹指幻化为虚。以您的身份受这样挫磨,真也是人间奇事……我原想在黄花镇受了一场惊,不会再有那样的事了,也不料还有个恶虎村!不讲孟子说的‘天降大任于斯人’那大道理,我的同年郑板桥送我一幅字,写着‘吃亏是福’,也就耐人寻味。书本子上读不来,自家磨砺出来,这学问怕是更有用些。”颙琰点头称是,笑道:“我见过那幅字,这是个有意思的人。皇阿玛叫阿哥们都分派差使,也有个磨砺的意思在里头——”他还要往下说,慧儿在旁突然惊呼一声:“有狼!”一下子扑在颙琰怀里,缩在他腋下浑身发抖。   王尔烈和颙琰像被谁掀动了机簧,“霍”地跳起身来。颙琰已是掣枪在手,顺着慧儿手指方向看去,却在下山道上,有个黑黝黝的家伙在蠕动,约摸离人五丈远近,小牛犊子般大小,行动似乎不很灵便。因为山口逆风,这畜牲竟没听到坡上头有人说话,踉踉跄跄又上几步,警觉地站住了,一双酒杯大的眼睛似黄似绿,闪闪地微微发光,动也不动望着这边。慧儿眼尖,低声颤颤说道:“是只豹子,嘴里头叼着不知什么,是麋子?是羊?看不清……”   王尔烈也低声道:“十五爷别忙开火……看它动静儿再说……”   三个人捏得满把是汗,和豹子对峙相视,只有一袋烟工夫,那畜牲喉咙里呼噜了一声,将黑线样的尾巴甩了一下,蛮不情愿地侧转身跳入榛树丛中,一阵响动,去远了。王尔烈以手加额,说道:“好险!”慧儿也道:“天爷!这是山神佑护我们十五爷……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娘娘……”   虽然虚惊一场,但这里是不宜再逗留了。眼见天色更暗,显是将近放曙时分,连道上大石也难以分辨,下坡路又格外难走。三个人王尔烈在前,颙琰居中,拉着慧儿,手牵手摸索着一步一步往下挨,听到前头鸡鸣,都是心头一松——这是离村子不远了。不知不觉间,天已经亮了,三个人走出一身汗,微曦曙光下看得清,依旧是身在万山丛中,陡路下来的山窝里横着一个小村庄,只可有八九户人家,俱都是柴扉茅舍,沿山一溜排开。房后是层层梯田,房前一条径尺小道蜿蜒委蛇通向山下,没在雾霭云海之中。环顾周围看时,三个人都站在冻得结结实实的冰面上,棋盘样界着田埂,冰中稻茬微露——原来是一片高山腰里的水稻田一一再回头看来路,但见怪石嶙峋,荆棘榛莽蓬生掩护,是一条依着山洪泻道修的石头小道,天梯般直向峰顶伸去……不禁都暗自咂舌,昨夜是怎么走过来的?……似乎只在一恍神间,天色已经大亮。王尔烈觉得亮得快,审度形势才明白,这个村子地势极高,东边山口开阔,西边南北两峰间山梁平缓,是个朝阳地方,天赐的一片山窝地腴土肥沃,山水从峰边绕过来,改成了稻田。见土垣门户前大柳成行,空场上秸草堆垛,碌石碾盘井臼一应俱全,静静地卧在薄曦之中,甚是安谧恬祥。王尔烈不禁暗想:真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儿!正要说话,颙琰笑道:“柳暗花明又一村,好去处!”慧儿看着二人形容儿,王尔烈一身絳色袍褂净都是挂破的三角口子,左一片右一片挂在身上,一说一动浑身破布乱飘;颙琰也是一般形容,辫上发上沾的都是草节儿,腰里束着的子弹条儿半悬着晃荡,腮边还挂破了,带着一条细细的血痕。两个人都是灰头土脸的犹自不觉。慧儿刚要笑,立刻想到自己,低头看时,裤脚也裂了一道大口子,棉鞋也绽了花,忙弯腰去摸时,关防文书还在,这才放心。紧揩了一把自己的脸,蹲了身子替颙琰拍打身上的灰土,拨剔头发里的苍耳子、钩针草之属,说道:“王老爷好歹也收拾收拾,这山上敢情有煤!怎么您就弄得灶王爷似的?”说着,又看一眼颙琰,低头哧哧地笑。颙琰和王尔烈这才留意对方,也都掩口葫芦而笑,却也无可“收拾”,只用袖子揩面,剔草节儿拍打灰土而已。听见村里有了动静,颙琰笑道:“现在最要紧的是吃顿饱饭,歇歇,弄清楚我们在哪儿才好打算。我这阵子饿上来了呢!”王尔烈道:“那边有人出来打水,村里有炊烟,就有饭。十五爷,咱们讨饭去!”慧儿指着下山路口一家说道:“我看清了,那一家人家烟冒得早。就去他家,要再有什么凶险,逃着也方便些。”他替颙琰把枪子带儿掖进褂襟里系在腰带上,又道:“爷把枪掖袍子里。这么着进去,一见您,就吓得咋唬起来了,可怎么好?”   一时收拾停当,慧儿看看仍旧不成模样,却也无可设法,只道:“进了人家,有针有线就好弄了一一趁着人少,咱们叫门去。”说罢三人向村里走,已见炎炎红日冉冉而起,腌鸡蛋黄儿似的被云海托着,淡淡的日色映过来,已微有一丝暖意。村里的水井靠着稻场西边,有两个人慢悠悠用扁担摆桶打水,听见狗叫声,只远远瞅着看了他们一会儿,又低头打水,没有人过来啰唣。他们小心翼翼穿过稻田,踏着池塘上的冰上了岸,径到东首第一家。那门是荆柴编的,院墙也是柴编的,轻轻拍了两下,连墙都一阵摇。便听院里一阵鹅叫:“哦哦——哦——!”一声高过一声。一个老太太的声气隔门问道:“是谁啊?”   “我是过路的。”慧儿看一眼王尔烈,答道,“夜里遇了劫道儿的,逃到这儿。大娘行行好,留我们吃顿饭……”里边的老太太没有答话,却有个小孩子声音极响极尖亮,说道:   “太婆!是过路的,要在咱家吃饭!”三人这才知道老太太耳背。听那老太太咳了一声道:   “谁背房子走道儿呢?石头,给客人开门!”小石头答应着蹿跳出来,轰撵了鹅才打开门,却是个七八岁的小把戏,统着个大棉袄裹了全身,仰着头上的“朝天撅”儿,眨巴着眼打量眼前二男一女,半晌,回头叫道:“他们从凉风口过来的,真的遇了山王爷了!”爽快地开大了门,说道:“进来吧。”老太太正在屋门口择莱,已经站起身,觑眼儿看着三人,说道:“堂屋里坐吧。水已经烧开了,石头给爷台们沏茶。他爷打水去了,一会儿回来下米做饭……唉……出门人不易啊……不是逼到死路上,谁肯夜里走凉风口呢?不易啊……”念叨着,由三人坐了,仍旧择干菜。   这是三间低矮的茅草房,全都用板石垒起,泥皮封得严严实实,因为朝阳,又在村口,并不显得狭窄潮暗。宽大的院落里连鸡笼、鹅屋、牛棚都是石砌的。墙边垛得高高的都是柴柈子,扫得一根草节儿不见,柔和的阳光几乎从东边平射进屋,石桌子石墩子石头神案子石头神龛,静静晒在那里,一落座便觉心里踏实平安。颙琰见石头忙着在东间灶里添柴加水,寻话问道:“老人家贵姓?”   “啥?”   “你姓啥?”慧儿大声道。   “噢……俺姓石,石王氏。他爷叫石栓柱……打水去了,一会儿回来。”   “您老多大岁数了?”慧儿又大声问道。   这下子老太太听清了,“唉”地叹了一声,说道:“九十九了!该死了,棺材板儿都放朽了,坟坑儿也刨好了……老不死,老不死……越老越不死,阎王不收。唉……”三个人惊异地对视一眼,这石王氏怎么瞧也过不了八十,想不到这么高寿!小石头端着大茶碗,每人上了一碗茶,笑嘻嘻说道:“野茶,山里头的黄芹叶子做的,喝吧——别听我太婆的,她今年一百一十一了!明年你再问,她还是‘九十九’!”   三人不禁相顾骇然,却是谁也不相信。王尔烈屈指算了算,大声问道:“吴三桂你知不知道?”“吴三桂啊?知道,知——道。”老太太瘪着凹陷的腮,细心地掐掉一根野菜根,口里喃喃说道:“还有耿(精忠)王爷尚(可喜)王爷,起反哪!遍世界都是兵,一亩地要缴五斗军粮啊……那年我十七,刚出阁……他大爷爷还没出世啊……那世道不好,一斤盐要一斗米换,豆腐涨到七文钱。我坐月子只吃了一斤豆腐,红糖也没有……造孽啊!我活了九十九岁,再没经过那年月……”   一一她说的正是开国之初的“三藩之乱”,这的的确确是一百一十多岁的老人了,事件都记着,年头全乱了,仍旧固执地认为自己“九十九”——民间原也有些忌讳。三个人听她絮叨“早年”,脸上不禁莞尔。趁她说话,慧儿寻石头要来针线,站在颙琰身后缝补衣裳。   略待一时,石头爷爷也回来了。他本人并没有挑水,身后跟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肩上压着水担子。这老汉看去有六十多岁,身材不高,瞧着憨厚壮实,走道儿石板也咚咚作响。小石头欢蹦乱跳迎上去喊“七叔”,帮着掀缸盖儿,又嚷着“爷,来客了——打凉风口夜里过来的!”老栓柱只冲三人笑了笑,却对壮年人道:“山娃子,过你四婶屋里,就说有客,叫她烙几张煎饼送过来。跟石头二哥说,大婆这儿有客,要碾米,驴不能下山驮盐,明儿个再下山吧。”壮年人往缸里倒水,口里答应着,也对三人一笑,去了。老栓柱这才道:   “摆桶不小心脱钩儿了,井边都是冰,就叫他七叔帮着捞上来了。唉……我也快不中用了!”   说话间老汉搬出饭来,是煮熬得胶粘的玉米喳子粥加的黄豆,红椒酸菜、咸黄豆、盐调红白萝卜、炒干漉豆角,都用大得出奇的老粗瓷碗盛得岗尖。馏出的小米棒子面窝头金黄金黄,小的也有一拳来大。还有一把洗净了的葱、一碟子豆瓣酱。虽是山农粗饭,倒也琳琅满目的,大冒着热气。三个人连惊带吓奔波一夜,早已饥肠辘辘,看到这桌饭菜,却都眼中出火。一时又见个壮年妇人端着一摞子煎饼过来,焦黄喷香的更是撩人馋虫。却都矜持着拿客人身份。老栓柱却不惯待客,见那妇人要走,讷讷说道:“他四婶,你也来坐。我,我吃过得赶紧上山,山上下着夹子①呢!”那妇人也就不客气,家家常常坐了,笑道:“三哥就这样儿,见生人就出汗。来!跟自己家一样,吃不饱怪自己啦——老祖宗,你还是一味萝卜?   我烙的饼加葱花儿,香呐!来一张?”说着递煎饼。老太太却推开了,说道:“你别管我!”颙琰取过饼,卷了葱,学着慧儿的样抹了酱,咬一口,赞道:“香!果然是好!”那四婶笑道:“果然——原来这个饼在你那块叫‘果然’——这个名儿真排场!”众人听了都是一笑。   ①夹子,捕捉猎物在陷阱中设置的猎器。   于是众人边吃边说笑。也亏得了四婶,干练麻利,口齿便捷,加上小石头,搅得满桌热闹。闲话里打问,才知道这村就叫凉风口,九户人家都姓石,石王氏就是这村的老祖宗,由各家轮月供饭,衣服、用具都是祠堂兑份子养她。从凉风口下去十里山道,沿途还有两个村子,都是石家子孙,有新鲜饭食、猎物,也都要孝敬这老太太。因为山太高,官府征赋只征到下头两个石家村,凉风口并没有征赋征税这一说。四婶道:“我才嫁上来,成日哭,说这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儿的,算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后来看看,没有里长也没甲长,没有半夜里拍门打户的催粮要租子的、扒房子揭瓦要账的,种菜吃菜,种粮吃粮。吃米有碾房,石头榨房能打油,除了下山驮盐,什么也不缺!我哥上来看看,说上哪寻恁好的地方?带的鹿角、虎骨下山去了。我看着他走,哭着哭着想起他的话,又噗嗤笑了!”她又叹口气道:   “唉……就是想我爹我娘,也想逛逛集看看戏什么的……”石栓柱听她絮叨,扒着碗底的饭硬撅撅说了句:“知足吧!”颙琰只是笑听,矜持着但毫不犹豫地喝粥,吃了煎饼又吃窝头,夹了豆角又夹萝卜,只觉得样样都好。王尔烈又问及这里山寨上情形,又问县城多远。   “你瞅——”四婶用榛木筷子迎门指着远处,“那就是龟蒙顶儿,下头是山神庙,再往南就是平邑城。听上来的货郎担儿说,龚寨主吃错了药,起反了;还有个叫王什么的,是军师,端了平邑城。”颙琰问道:“平邑有多远?”“下山十里上山十里二十里。”四婶说道,“凉风口上头也有寨子,那头圣水峪也有寨子,都只有百十号人,也常打我们这过路。   听说是各寨都封寨封山了,这时候都怕招了官兵来打,不劫道儿的,你们怎么就遇上了?”   颙琰笑而不答,问道:“你们离山寨这么近,难道大王们不来打劫?”石头在旁大声道:   “他们不劫我们,还给我糖豆儿吃!”老栓柱道:“人家讲究个兔子不吃窝边草。那都是些可怜人,山底下抗租,或者偷了人家抢了人家,官府里逮人,呆不住上山来的……”“是了。”四婶道,“这道上规矩劫财不杀人,山底下老财才怕他们,有绑票上山,宁死不出一文钱的,也要撕票。别说土匪,那还是个人,就是这山上老虎、豹子,有一口吃的,也轻易不伤人的。我就见过几回,口里衔着只兔子,看你几眼,猫噙老鼠似的就躲开了——我们这村里晚上要放只羊出去,大畜牲来了,尽着它叼走,它愣不伤人!”   颙琰已经吃饱,放下碗叹道:“这个村子有意思。苛政猛于虎——大婶算是给《礼记》下了个注脚。”王尔烈抹着嘴笑道:“好是好,都这样儿朝廷就征不上钱粮了。良园虽美,不是久留之地。吃饱了,我们下山去!”慧儿便拔下头上那钗捧给石王氏,笑着大声道:   “老寿星!这个孝敬您老啦!”石王氏接过,眯着眼看了看,又还给了慧儿,说道:“吃饭不要钱!”栓柱也道:“不要钱。”起身摘下墙上挂着的短把矛子道:“我上山去了。”四婶道:“你们是遇难人,接了钱,我们成什么人了?这村里上来的货郎子,卖个针头线脑什么的,买货不买货,我们都当客。”王尔烈见石头滴溜溜一双眼看那银钗,笑道:“你们不收,石头收了!要不过意儿,给我们带点粮下山,是承你们的情了。”取过钗子塞进石头手中。石头瞧稀罕似的小手捏着看了半日,放在了石桌上,大声道:“秋里我爹带我上集,在恶官村见过这玩艺儿。我爹说,等我娶媳妇儿给我买!”说得众人都一笑。石头蹿起身蹦跳出去,一边喊:“我去备驴,到碾房碾米!”   当下四婶和慧儿刷碗涮锅,颙琰和王尔烈低声计议,凉风村离凉风顶土匪寨子只有五里山路,无论如何不是安全之地。看情形福康安已经兵临龟蒙顶,人精子一时失散,又难以和福康安联络。这里土匪封山,也只是观望风色的意思。福康安一战不能打下龟蒙顶,土匪们就都会哄起造反。那就凶险得很了。又和四婶搭讪几句,知道城边官军只是龟缩,没有敢弃营逃跑,山下十里接官亭还有个小驿站,这就定下决心,下山与福康安联络,就在县城附近隐蔽驻足,调停调度。正说着,小石头跑跳着回来说:“四爷爷也上山了,说是掌子窝里夹住了个野猪,只夹了一条腿,怕它发威挣脱了,大人们都上去了。”四婶隔门道:“碾房里现成的稻子,你过去把驴套上,我立马就过去。”王尔烈二人觉得这里说话不方便,也就起身。颙琰道:“我们也闲着,和石头一道去就是了。”   碾房就在石王氏宅后,依山势砌的,也是石墙草顶儿。王尔烈和颙琰一路低声商量事情,跟着石头进来,驴已经拴在门口。那小石头却是麻利,也不待王、颗二人动手,牵着驴就套上了碾杆。二人帮着摊了稻子,只一霎儿时辰便就停当。可煞作怪的,任凭小石头扬鞭抽肚子打腿,二人在旁吆喝叱呼,那畜牲拧脖子踢腿,挣着趔身子,死活就是不肯转圈子。   三个人累得呼呼喘粗气,瞪眼无计可施。恰好四婶和慧儿一个端簸箕一个提口袋赶来,四婶笑道:“怎么不把眼蒙起来?把眼蒙了它就走了。”颙琰和王尔烈不禁诧异:这是什么道道?见石头小手蒙了眼,迟疑着也用双手蒙了眼。   但是听不到驴推碾的声音,只听两个女子格格格嘿嘿嘿……仿佛笑得站不住。颙琰二人放下手,只见四婶提着簸箕弯着腰,笑得没了眼睛;慧儿手里握着布袋蹲在地下笑软了,都连气也透不过来。好半日慧儿才换了一口气,指着驴道:“四婶说的是驴……把驴眼蒙起它才转碾子呢!”二人方才大悟,不禁放声大笑。   堪堪地碾好米,布袋收口,回到石王氏宅里,四婶给他们装裹物件。山里人厚道,除了一小袋子米,另外还有个布袋,风干羊肉、核桃、山枣,还有党参、黄芪,也塞了一大包;小石头又从四婶家搬来一架鹿角,还有一小包鹿香,也用獾皮袋子塞了个鼓鼓囊囊。石老太太念念叨叨还在说:“你们没了盘缠,这够做什么的……”三个人推辞着,见山间小道上爬得满身是汗一个人上来,脖子后头斜插了一面米黄小旗,腰里挂着一面锣,一头走一头敲锣,口里喊:“黄家一一镖信过山!拜上绿林——好汉,龚三瞎子——造反,天兵征讨——   匪叛。从匪一一祸灭满门,归顺——就此招安。敬告——列位兄弟,莫失——千载机缘……”脚步跟着锣点喊着口号,从门口匆匆过去,也不和人搭话,渐渐又远去了。   “这是有名的黄天霸家镖头,给山寨子上的人送信的。”四婶见他们三人发愣,笑道,“前年王伦造反,也这么喊过山。他这样儿上山,山主爷们不坏他性命……”颙琰听了心里暗喜。   于是三人辞了石家。王尔烈背了那袋米,慧儿扛了核桃、枣,颙琰也说不上主子架子,把个獾皮袋子绳儿吊了背后肩上,一步一步趋着下山。又过五七里光景,山道上都无人来往,转过一道漫下坡,面东北山坡地比邻两个村子横在眼前,中间只隔一个水塘。村里有青堂瓦舍,也有猪圈般的低暗土垣茅棚,已是贫富一目了然。问了问人,果然也都是那凉风口老祖宗的子孙。找人家讨口水喝,男女们一双双乌溜溜的眼不错珠子盯着,生怕人顺手牵羊,偷了灶屋的剩饽饽似的。再转弯子又向东南,一路都是缓坡梯田,路上场上牛粪驴粪杂着泥水,地里猪拱羊叫,已显得嘈杂脏污了。因从凉风口下来都是下坡路,出了石家村,三个人都觉得腿软脚脖子酸。看看太阳还不到午时,前头到接官亭还有五里路。又走一程问人,仍说“五里”。颙琰带的东西最少,也耐不得了,一屁股坐了道边土埂子上,悻悻说道:“五里,五里!再往前头问,准还是‘五里’!”王尔烈知道这位发了阿哥脾气,刚说了句“歇歇也好”,慧儿指着前头道:“那是谁?”   **********************************   02 十五皇子危城争功 少壮亲贵奇兵运筹   颙琰顺她指处一看,脱口而出喊道:“人精子!”王尔烈也看出来了,米袋子一放,扬手就喊:“人精子!主子在这儿!”远处但见人精子双手一扬,跳起老高,窜跃着撒欢似地跑过来,跟前竟绊了个踉跄,就势儿磕下头去,却没有起身,肩膀子双手双脚都剧烈地颤抖着,只是抽搐,说不出话来。颙琰奇怪道:“你这是闹哪一出儿?山底下出了什么事么?”   “没有……主子,我是喜欢的了……”人精子抬起头,已经满脸是泪,兀自抽搐得浑身颤抖,不能自己,哽咽着说道:“从恶虎镇到平邑只有两条道,我走的顺河川……到夏集问,到尚营、马家渡口问,都说没人从西往东走……我断着主子走了凉风口,吓得骨头都酥了——就是白天,除了打猎砍柴的,谁敢走那条道儿?没遇着土匪吧?道儿上凶险,老虎、豹子、熊瞎子也是有的……主子您可怎么对付?方才我还在想,上山寻不着您,我就一头扎了舍身崖拉倒……”他呜的一声放了号啕:“……我的主子呀……您可是吃苦遭难了……”   三个人在凉风口村里憩息消散数时,都已心平气和,乍逢人精子,原是欣喜,听他如泣如诉,回思一夜险恶奔波,都有恍若隔世之感,慧儿撑不住便陪哭,王尔烈和颙琰也各自垂泪。良久,颙琰才拭泪笑道:“这不是雨过天晴了么!我不觉得怕,倒是身上乏……你来了,我就踏实了。”慧儿便将夜里过山口时遇见豹子的事说了,又笑又哭,说道:“我真的吓木了!那两只眼这么大——”她比了两个拳,“——就那么瞅我们!瞅了一会子,呼噜着钻树林子走了……”王尔烈道:“这真正是十五爷的无量福德。我心里想,过了这一关,再不会有凶险的了。”人精子道:“有凶险没凶险,我是一步也不再离开爷了——我们爷是大命人。虎豹都回避的!”颙琰道:“什么大命,不过还不到‘投畀豺虎’的地步罢了。”   说笑比划着四人下山,所有的物件自然是人精子一人包揽背了,他还要背颙琰。颙琰笑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你的心——你看看,我骑你背上成了什么模样?走,咱们走啊!”   这一来三个人都如释重负,一路走着问人精子,才知道泗水河边他脱身很容易,临走时还在吴头儿身上捋出二十多两散碎银子。平邑城里情形人精子没顾得细打听,人们都说“县令是个清官,暴民踹衙门,他先逼着一家子跳井,自己又一绳子吊死在井沿上,说县太爷一个小儿子还活着”云云。说起福康安,只知道他在济南带了“三万人马”,已经把龟蒙顶团团围困,平邑县郊的绿营兵已经奉了福康安的军令派人进驻县城;还有说福康安从济南调了二十门“威武大将军”炮来,要把龟蒙顶炸平;又说还请来了龙虎山真人助阵,防着龚瞎子里头有人施妖法邪术……沸沸扬扬,都是道听途说。   “十五爷现在其实是蒙尘民间。”王尔烈边走边道,“要赶紧和兖州钦差行营联络上,有奏章折本随时能转到北京。还有福四爷处也要联络,十五爷在平邑,他有保护责任。这里的驿站不知乱了没有?我们住的吃的要他们管,朝廷的邸报也要他们送的。”人精子听一句答应一句,说道:“驿站我进去看了,驿丁们都是本地人。起初乱了一阵子,跑得只剩驿丞和一个伙夫头儿,后来说土匪没占县城,又都回去了。现在都在瞧福四爷的,仗打好了一切平安,打得不好这一大片就全坏了。”颙琰自幼和福康安极相稔熟,深知他的脾性,绝顶聪明又骄纵任性,豪爽侠义又心胸狭窄,要知道自己来平邑“抢功”,没准儿把兵权交过来,一古脑儿推卸了,站旁边瞧热闹。但这个心思不能对众人说,因斟酌字句说道:“福康安是专门讨逆主帅,我们的责任是安抚百姓,不能掣时,让他放开手脚办军务。我原是想进县城把衙门恢复起来。现在看不必着急,只用兖州的钦差关防知会鲁南各府,沿海各府,江、浙、徽、豫各省留心查拿境口过往人员和出海船只,防着溃散逆匪逃逸。同时要调集粮食,囤集兖州府,支应军需,军需用不完的善后民用。给福康安咨文用平行关防,除了上头说的,只说我在兖州各县视事,策应军务就是,别的不要多说。”他抿了抿嘴唇,问道:“王师傅,你看这样可成?”   他说,三人都在全神贯注地听,人精子和慧儿是一样的心思:看戏上的小唱本儿鼓儿词摊儿上说的“太子爷”,高马华轿骑坐了出来游春或私访,逢到冤案平一平,或受奸臣陷害落拓了,又逢良家女子小姐相救了,拥着美人招摇还宫,救忠臣、杀奸臣之类的套套儿,哪一条也和颙琰套不上,这说的都是政务经济,一点花哨也没有。若说不是戏,他一挫于黄花镇,再挫于恶虎村,也都是呼吸性命、顷刻须臾的凶险,也真的和戏一样惊心动魄。二人都暗自摇头嗟讶:弄不懂这人这事。王尔烈没有听完已经全然明白,颙琰既要管得堂堂正正,还要维持福康安的尊严体面,想的朝廷大局,也若明若暗有点自己的“小局”。品嚼着竟有点“算无遗策”的味道:这么点年纪——谁教他的呢?……想着,口里说道:“只有一条要紧,福四爷不知道您在平邑,您的安全就不能要福康安负责了。” “我不要人为我负责。”颙琰仰了仰脸,只这一刻,也闪露出一份异样的倔强自负,但也只是一闪而过的形容儿,随即一笑,说道:“这是孔子家乡,用孔子一句话说‘天生德于予,匪逆其如予何’呢!”王尔烈说起有人筛锣上山的事,问人精子:“那人喊的‘黄总镖头’是不是黄天霸?黄天霸也来了么?”人精子道:“这事我不知道一一那是镖行喊山,给山上大王们传言某某局子过山,就用这办法给绿林联络。既有人喊山,必是有点来头的。师傅要来了,下山我就知道了。”   一路议论说话,已经来到川下,从这里泗水南流分了汊,东边杂树茂林掩着官道,县城隐约可见,夹岸峡谷中泗水河冰面平滑向南,直通圣水峪,回头再看凉风口,连下边的两个村子也托在云雾中,层云淡霭中隐约只见一条细线似的羊肠小道盘曲蜿蜒隐去。乍然回到车行驴嘶人烟辐辏的市镇,三个人都觉一夜光景不可思议,恍如大梦醒来。眼前镇子东头又一股水注入泗水,官道旁有一六角小亭临水矗立,亭前一碑石刻分明写着三个大字:   合水峪   旁边一个四合院。全都是卧砖到顶的瓦房,与村镇民舍衔接相连。街上饭店里炒菜的油烟、油条、焦葱花儿的香味,还有不知谁家蒸包子蒸出的鲜香一阵阵扑鼻而来,逗得四人食欲大动,馋涎欲滴。人精子背了三包子东西走在前头,忽然回身笑指着驿站门口道:“十五爷,福至时来三羊开泰——我师傅他老人家真的来了!”   在哪里?三个人看时,驿站口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只看门老狗在舔狗食盆子,几只鸡在地下啄食儿。人精子见他们不懂,紧走几步,指了指门框旁的砖墙,说道:“瞧见了吧!   这是我师傅的镖记,他在西边。这么说就是到恶虎村去了——今晚半夜他准又回来!”三个人这才瞧见是个粉笔画的栽倒了的八卦坤象图(圭),中间插一箭头,成了“圭”的模样,画得极草率流畅。颙琰笑道:“你不说,我还以为是哪个小孩画的毛毛虫呢!”人精子笑道:“坤卦象土,师傅姓黄,就是螣蛇的象,爷说的也差不离儿。”   此时不到申牌,颙琰进站痛痛快快洗浴了,慧儿跪在床沿给他按摩揉捏,深沉入梦,王尔烈也是酣甜一觉,都足睡了一个半时辰才起来,从东西两厢房出门,见慧儿在正间房里朦胧着眼,边搓洗衣服边栽盹儿。王尔烈笑道:“慧儿钓鱼儿呢!”慧儿一惊醒了,不禁也笑。颙琰道:“叫驿站人给她买布做衣裳,慧儿还是女儿装束好。”说着,人精子抱着一堆文书进来,又点了两支烛,慧儿便忙给手炉子加炭。人精子道:“这是近几日的邸报,爷们吃过饭再看。大伙房里饭菜都齐了,请爷们前头用。”颙琰笑道:“一道进餐!”人精子道:“化装走道儿是不得已,我和慧儿这么稳摆大坐,和爷一道吃饭,哪来那个规矩呢?”   颙琰便没话。   一时食毕,颙琰和王尔烈回来,见慧儿还在糊窗缝儿,人精子还在灯下忙着挑选邸报,颙琰便道:“剩的饭菜多得很,不吃也糟蹋可惜了,你们吃去。告诉这里驿丞,这是非常之时非常之地,供应不必按十两的例。我们四个人一天一两足够用的了。”人精子和慧儿躬身称是去了。颙琰不言声看他们出去,说道:“礼、乐二字不可思议。凉风口是桃源世界。这里一样,宫里又一样,各自天渊之别。”   “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移风易俗,莫善于乐。”王尔烈引了语录,笑道:“礼就是规矩,是约束,没有规矩约束,君臣、官民、长幼、主仆、夫妇、朋友、六亲九族就会乱了。   一旦乱了礼,国即不国,世道也就不成世道,冠履也就倒置,所以鞋子再新不能顶在头上,帽子虽破不能当鞋子用。礼崩乐坏,贵族与庶民同受其难,权奸当道,吃苦的不单是圣上。   所以上下都要克己复礼,各安其位各安其心,就不致生灵涂炭。所以‘礼’字是严酷其形,‘爱人’当心,因而子曰‘克己复礼为仁’。”   颙琰听他说教,颔首微笑,手里检看着桌上的邸报,信口应道:“王炎这个人就是非礼无法。李侍尧来信说北京红果园玄女娘娘庙的人也没见过他,行踪诡秘之极。若真的是林清爽,这次拿住了就好了。我在京查看过旧档案,一枝花党羽里还有个姚秦,也是漏网吞舟之鱼啊!今年总像要出点什么事似的……”看着,眼一亮,说道:“嗯!这是最近的,里头有上谕。”他缓缓坐下了身子。王尔烈见他入神,也就坐下检着邸报。   但这些邸报都是经过山东巡抚衙门检视过的了,从道至府、县,与县级不相干的都剔除了出去,许多要紧公事、弹劾奏章都只说了个大概。因县城骚乱,邸报积压着没有送达,王尔烈连看几份,上头还有圣谕“褒扬”国泰的话头。末了才检出一份,是年节近前的,上头有刘墉在济南发的“钦差宪谕”。   东省诸道府州县官员,毋以本钦差查处国泰一案怠忽职守,所有民刑纠案乃及地方治安、赈恤灾民、河防漕运诸事,凡差使在职,勿以省垣人事有所更张有所轻慢。凡有平素阿附国泰、于易简,或不得己为谋差营干有所赠贿之事,俱应题章具文,用通封书简寄钦差刘某、和某行在书办房实禀在案,勿以私信交通,反增罪戾。前已有谕,本钦差务求穷核国泰、于易简辜恩溺职、贪赃索贿情由,奉上谕不拟大事株连。举发自新即是悔悟,量法处置即当从轻甚或宽免。此我皇上御极一贯之宗旨。乃有冥顽不灵、心存侥幸、转移资产、勾连串供之劣员,一旦为同僚举发,则彼为立功,尔为自戕,《大清律》三千章正为汝设,时至宁不痛悔?即墉亦无可设法矣……这是下按巡行钦差大臣通常具告文书,文字也并不新鲜,与众不同的只有一条:举发密告的信件文书必须寄到书办房,把熟人、同年、同乡的私信拒之门外,“杜绝交通”,免增营苟舞弊罪戾,说得丁点“指望”也没有。王尔烈想想刘墉那个驼背,那张黑红脸疙瘩扫帚眉三角眼,看人时那副不温不火、油盐不进的神气,不禁暗自一笑。又看几篇没要紧的,接着是洛阳、陕州、西安三府知府“因支应军差不力,运输菜蔬辄有梗阻,据海兰察禀,钦差阿桂已将三员撤差,以其俸禄买购军用菜蔬,亲行押运西宁兆惠处。俟兆惠据情禀后再行发落。军机处备档知道”云云。又见一则情事映入眼睑,是都察院某御史劾奏广东粤海关监督霍立成的:   前十三行设立,乃国家不得己之举,广东华洋杂居,海域交通便捷,外夷、海寇、洋商及岸居传教洋人易于奸宄勾结,匪类相连,该衙门实负察奸摘隐、羁糜劝化之责。乃据广州府成国运查办外洋所运市布、玻璃大镜货船之中夹带鸦片,解送粤海关监道,仅以没入官收处置,人犯俱保释在外。此关国家政体,且干禁令,不罪而释,刑罚无施。该员何所依律而收没?又据何不行刑讯而释放犯律洋人?倘有私相买放情事,则该员枉法辱国之罪何逭?军机处批“已着两广总督孙士毅查处具报”。又一篇是乾隆诰封黄莺儿的恩旨,却不知是翰林院哪个待诏草拟,写得妙笔生花:   乾清门一等带刀侍卫福康安,志学之即立功不次,兹已逾冠,正当授室之期。尔父傅恒,国之柱石,驱驰蛮疆,积劳有疾,尔垣豸冠珥笔“黼黻皇猷,镜台举案,孝献奉寿。夫冰将迨泮,尚迟谷旦之差;桃已方华,未卜仲春之会。叹三星之在隅,犹五夜之待漏,朕甚悯焉。今特用旨,撤其列星之位,成夫合卺之荣,敕媒氏以平章,幸相公之燮理。於戏!天钱撒帐,女床听鸾鸟之鸣;史笔催妆,银管耀雀钗之色。青绫被好,郎署熏香,黄纸缄封夫人锡号,以盈门之喜庆,祷尔父之康寿,休戚与同之国恩,酬尔父子之忠忱。用是特旨。钦此!王尔烈不禁一笑,说道:“华衮词藻内有轻浮言语。这道赐婚诏诰有点像套了乡先生撮合媒妁的话套儿写的!”说罢递给颙琰。   “翰林院的文章是京师十大可笑里有的,寻章摘句拼四六偶儿,最没意思的了。”颙琰漫不经心地接过来,口中说:“这些没要紧文章,纪昀也未必有工夫去改,差不多不离谱儿,皇上也就放过去了。你用这种文体写奏章试试,不批得你魂不附体才怪!”浏览着,只看了看参劾粤海关的邸文便放下了,问道:“王师傅,你看纪昀、李侍尧、刘墉、和珅几个人才德优劣如何——”见人精子和慧儿进来,点手示意他们自便,又笑道:“别这么瞧我,这是我们师生私地说话——我听听你怎么想。”   王尔烈颇为踌躇地低头想想,说道:“和珅见过几面,没有说过话。他来毓庆宫给阿哥们送东西,什么时令水果、扇子、玩具之类,也极少和师傅们说话,仕路上看去是干练的,学问似乎也有一点,透着太精明了些,浑身机关一触就动,大器性养就难说了。李侍尧更不熟悉,看过些邸报,处置苗瑶、料理铜政、广东洋务、绥靖治安,这都是要务,皇上屡屡表彰‘第一能吏’,已有定评。不过有些事我也不懂。像这上头说的‘十三行’,他禁示的,他又在离任时请旨开禁,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当初既是,今日必非。刘墉学术比乃父刘统勋要强,先年瞧他有点内中不足,长于琐细案务,资治理事、胸怀大局比不上刘延清的。但近几年留心经济勤于政务,做官做得很苦,渐渐愈看愈有大臣之风……至于纪昀,侮内学者之望,傅学多才,不拘细礼,称为贤师尊,为人正直,理事明详循礼。据我看,此人不擅于权,精于事理而昧于驳杂——学问大了,名声在外,惟恐一事不知,耻于人笑,不知他有没有‘大隐于朝’的念头?于军政要务很少有独到主见,坚持恒行,皇上下诏求言,他的条陈是‘寡妇年过五十即可旌表’。意思是有些活不到六十岁的苦节女不得上沾皇恩。我看了只是笑!——您临时间出来,这想头都仓促,未必就对,但是我的真实想法,没有欺饰。”   “我也是个不擅权的阿哥,只随便和你探讨而已。”颙琰笑道,“大隐于朝也不是贬语。这个纪昀确是不精于军政要务,他的优长只在‘才’之一字。可你不要忘了,修《四库全书》这样大事离了他不成的,春风无形无质,但不能说春风无用,它能‘又绿江南’的啊!皇上用他来管教化,正是适得其人。要让和珅,就弄得满天下铜臭,李侍尧就板子敲得满衙门,刘墉就弄得到处都是‘等因奉此’了!”说罢便笑。王尔烈也笑说道:“十五爷说得精当,我说的不算。”颙琰笑道:“你看得还是准的。我也不为无因而问,我这份邸报上有弹劾卢见曾的奏章,还有军机处于敏中批给葛孝化的廷谕,着查处在京二品以上在职大臣东省置买田产的批语,直隶也在查,凑起来看,和这位军机大臣有点干连的吧?”   王尔烈取过颙琰面前的邸报匆匆浏览了一遍,又放回原处,说道:“纪晓岚怎么会求田问舍?这上面也没有明指是查他的事情呀!”颙琰却不答问,沉默一会儿,却问道:“王师傅,你现在是四品?”   “啊——我啊?”王尔烈怔了一下回道:“从五品。是从翰林院调过毓庆宫调迁的一级。”   “你读书很多,可惜没有办过实差。回京我打算奏明皇上,给你调一调缺。”颙琰见王尔烈凝视自己,一笑问道:“或是外放知府,或在哪个部补郎中,你愿意到哪里呢?”   王尔烈没想到话题一下子提到自己头上,思量移时,才缓缓说道:“我其实是个迂书生,原是觉得自己胸罗万卷,可以倚马待诏的。这次跟您出来办差理事,这才知道竟是个井底之蛙,阅历、学问根本不配‘师傅’二字!既承青睐下问——我愿到下头做一任县令,越是冲繁疲难的县越好。三年任满,考成卓异有所建树,再回来侍候阿哥,料不定就比现时好些。”颙琰笑着摇头,却又问道:“你现在是清职,放外任就算知县,也是日进斗金——你会不会求田问舍呢?”   这和方才议论纪昀的话接上题了。王尔烈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日进斗金那是贪官。   我觉得富一点也好,我能多多的买些书,有些孤本书我就要雇人把它抄下来。老了退归泉林,办个书院,子侄孙子辈都能修学,我自己也有书可读,不是一大快事?现在实是钱少,到琉璃厂转一匝,每次回来心里难受,想着书夜不能寐:有钱的人不买书,想买书的又没有钱,这是怎么话说?”   颙琰听了大笑:“说的好!回京我送你一套《古今图书集成》,以解燃眉之急。我书库里的你随时借阅就是!”人精子坐守在门旁,见是话缝儿,起身陪笑道:“起更了,爷们也劳乏得够了,且请安置,明儿有的是辰光……”颙琰问道:“你不是说黄天霸要来的么?”   人精子笑道:“他做了标记,我也做了标记。见了我的标记才能来,这是道里有眼线的。他至少要到半夜才来的。”   于是王尔烈和颙琰一笑起身。王尔烈安排,自己住西房,人精子住正房护卫。颙琰伸欠着身子笑道:“我其实不困,下午慧儿给我按捏,睡得很香……”王尔烈道:“慧儿这么跟着您,也就是您的身边人了,这没什么忌讳的,她就在房里侍候就是了。”颙琰不禁脸一红。慧儿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也听见了这话,红着脸低头端水进了东屋。人精子却不敢就睡,抱来草荐,在正屋打理了铺盖便出外巡行。里外查看了位置、形势,又在合水峪村转了一匝才回来,犹自听东屋里慧儿娇喘呻吟,床上翻腾断云零雨之声隐隐可闻……他是练功之人,且满腹警惕心思,也不理会,靠褥蒙被,调息默运元神。直到四鼓时分,听见院中一声轻响,似乎是谁撒了一把土似的,心知是师傅来了,人精子蹑脚到窗前,舐破棂纸觑了觑,提了刀无声闪出去……   此时山高月小,气寒风清,蒙山祊河幽谷横绝,河冰如岩,都蒙在一派茫茫溟溟的深沉夜幕之中。离着合水峪向东约百里之遥,福康安率两千军士正在夜行军,急奔平邑而来。队伍是从界碑镇的河下村戌时出发的。从河下村到平邑,从木图①上看,笔直去量,只有七十里。但当地人谁都知道,这一段其实几乎没有路,等于是绕龟蒙顶主峰在山下东南走了一个弧形,有的地方还有羊肠小道,有的地方干脆就是榛莽荒石,连放羊的都不肯轻易走的。福康安在蒙阴,一路上只思量两件事:一是不能让王炎、龚三瞎子夺路上孟良崮;二是物色向导,急速秘密传报平邑,形成合围之势:即使不能全歼,击溃山上造反人众,他们也只能逃向鲁中平原——剩下的事就是搜剿捕拿了。   ①木图:类似于今军事沙盘地图。   两千人的军队无一人骑马,全都是新发的软皮底子快靴,人人衔枚而行,走得无声无息。冷线一样的月亮时而在云中露头,时而又隐进高高的岭背后边。队伍单行行进,足足拉了有五里许长,像一条黑蛇在山谷中蜿蜒游走,依山势时而向北又踅向南,却是毫不犹豫地向西南挺进。福康安自己也是徒步,走在离“蛇头”约半里远近队伍中间。王言保紧随他身边,身上背着福康安用的水、酒,还有一葫芦醋,包里有卷好的葱酱和煎饼、熟牛肉,救急的云南白药、正骨水什么的。他身子不算壮实,已是内衣浑身湿透,咬牙跟着一声不吭。忽然,福康安站住了脚,说道:“水,拿水来。”王吉保站住了身,摸索着晃了晃套着棉套子的水葫芦,失望地说道:“水葫芦口冻结了封口,酒没冻。爷喝一口解解乏儿,成不?”   “酒是洗伤口用的。军令不许饮酒。”福康安的脸映在黯淡的月影里,看不清什么神色,语气干涩单调,略微带点嘶哑,说道:“把醋拿来我喝一口”   这是父亲傅恒的家教,行军一酒二醋三水,醋排在第二。但他不惯这样干口喝醋,一口下去,立时酸得嘴牙咧嘴,却也就满口溢津,不渴了。一手递还葫芦,看着队伍,说道:   “前后传话,就地休息半袋烟时辰;不许走动交谈,有屎快拉,有尿快撒——叫前头贺老六带个向导跑步过来!”   长长的队伍挨次停了下来。两个黑影沿着队伍边缘磕磕绊绊到了福康安身边,走在前头是个精干矮个子,操一口四川话,单臂一横,行礼问道:“四爷,您传我?”   “前头又到岔路口了。”福康安看一眼高矗在暗穹里的龟蒙顶,问道:“我们走了多少路?”贺老六道:“回四爷,这几个向导卖力,我们全是抄小道走的,已经走了四十里。离平邑还有三十五里。”福康安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向导:“几时能进城?”   为防误导,他共用了十个向导,队前面六个后边四个,每人分发二十两银子,钱喂足得打呃儿,都是一身邪火铮劲,那向导见问,说道:“回帅爷的话,我们几个都走过,上去右边这道坡就是龟蒙顶的南柏林,下山十里就进平邑,用一个时辰就足够——从这左边向南下去,是祊河上游,一路漫下坡二十里。不过那是夏天走,冬天走河床要跌筋斗儿的——”   “你不要啰嗦,走下坡要多少时辰?”   “回帅爷,要一个半时辰。”   福康安咬着细牙思量了一下,说道:“那就走南柏林。老六,你身子还挺得?”“我川汉一个,身板儿硬,挺得!行军就这‘鬼样子,前头的便宜,就怕后头吃不消!”贺老六道,“依着我说,南柏林虽然近点,还要上这个陡坡。节省些气力,咱们走下头河川,离龟蒙顶也远点,山上不容易听到动静。”说罢望着福康安等令。他是川军绿营里的小棚长,比芝麻还小一点的官,跟傅恒打金川,又打缅甸,军功晋升直到参将。原是他父亲使出来的悍将,傅恒回京前才调任的济南镇守使。福康安到济南时,因贺老六和国泰案子沾包,已经撤差,在家待勘。听说这件事,福康安特地点名“贺老六跟我”,这就带出来了。有这两层夤缘渊源,指挥起来自是加倍得心应手。当下听了贺老六建议,福康安又仔细查看了山势道路,“嗯”了一声说道:“你的建议有理。山上逆贼在南柏林里只要设一小队巡哨的,我军行动就亮出来了。林子里有鸟兽,惊动得又飞又叫,也容易让人起疑。老六,下山你带五十个人急走,进城打前站,先占城北玉皇庙,把驻扎安排下来。我们的人迸城不走南门,要立刻放出便衣哨去——总之一个‘密’字,越密越好!”   “扎!标下明白——天明一切停当!”   “就这样,下令行伍动身!”福康安站起身,又对王吉保道:“你留在这里收容,跟队后走,有伤号跟不上队,天明一律换便衣进城!”说罢随队向南折,隐在夜色之中。   福康安一下山就知道贺老六的建议对头。这里虽然没有路,但一条祊河都冻实了,沿山弯弯曲曲成了冰道,不但平坦,星月余光映着也分外爽亮,比之石磕树绊昏天黑地爬陡坡上山不知好了多少去。福康安听着兵士们嚓嚓走在冰上,不时传来“扑通”的跌倒声。传令:   “四人一排牵着手走,后边的跟上来”这样一来,不但队伍缩短了一多半,摔跤的也少得多了。那些军士前半夜都是钻着头拼命爬山,此刻走这道一路漫下坡,真如走在泰山“快活三”道上似的,兵器扛在肩上,挽手走得威势。一个时辰出头一点,两千人已经聚在平邑城北的玉皇庙里。顷刻之间,偌大的玉皇庙前后大院、前后大殿、廊间树下,黑乎乎都站的兵,不时传来营棚长官低声整顿队伍、安排就地休息待命的喝令声。   “老六,干得好!”福康安站在玉皇殿前歇山檐下,望着黑沉沉的庙宇说道。幽暗的老柏树影翳遮得他像个朦胧的幽灵,声音显得分外清晰:“这是黎明前最黑的时候。吉保,你到庙外,冲平邑城打四枪!”王吉保答应一声,黑地里就跑了出去。贺老六问道:“咱们一路小心,怎么到地方了反而放枪?再说怎么不打三枪两枪,不明不白的打四枪?”福康安道:“‘四’这个数不好琢磨,就要它个不明不白。这是兵荒马乱时分,我们再做的小心,也难免惊动人,放几枪没了动静,反而可以鱼目混珠。”他暗地里孩子气地龇牙儿无声一笑,问道:“庙里有多少道士?”   “六个。”贺老六道:“全都押在神库①里,他们还以为山上土匪下来了呢!”   ①神库:庙宇内存放破败损毁了的神像器物的库房。   “等天亮我见他们。从现在起封庙,只许进人不许出人。士兵没有我的军令擅自出庙的格杀勿论!”   “是!要有香客上庙进香的怎么办?”   福康安拧着眉头想了片刻,说道:“零星香客进庙就扣起来,打完仗再放人。”伸出二指举起手道:“鸡叫天明,不等太阳出来,在庙里再响两枪,火药放足些——外头人听这边响枪,谁还敢来上香?”   说话间便听庙门外“嗵”地一声火枪爆响,是王吉保在外头开了枪。大约要装填火药,少时又听一声,共是四声火枪响震,惊得庙外树林里鸦鸣雀飞,乱了一阵又岑寂下来。此时曦光薄曙微映,只见王吉保腰下佩刀、肩上斜挂火铳,一脸得意进来,禀道:“四爷,我打完了!”福康安看看天色,问道:“有闲人瞧见你没有?”王吉保道:“有个捡粪老头子起得早,在官道上听见枪响,扔下粪叉、粪箕就跑没影了。”   福康安一声不吭便进了玉皇正殿。吉保跟进来,见他双手据案,面对面似乎在审量玉皇大帝的神龛,以为他要烧香祈祷,忙打火点燃了台烛,取香要烧时,福康安摆手制止了他,转过脸说道:“我不信神鬼,信天命。”他吁了一口气,又道:“看来我还不成,走这么点子路就觉得腿疼。我比不上老公爷!”   “爷说哪里话呢!”映着灯光,王吉保觑着福康安脸色,果是稍微有点苍白。他手脚不停,把供神卷案拖到一边,从自己背包里取出一张鹿皮褥子铺上了,忙活着说道:“奴才带这个,爷还要叫我轻装扔了,这会子用上了不是?——奴才爹说过,老公爷面情上头对爷们严厉,见了爷们,一副钟馗相,心里着实看重您呢!那年在枣庄打一仗,老公爷背地怎么说?”他学着傅恒拈须微笑模样,“‘嗯一一孺子可教!’他老人家还说:‘似乎强过赵奢之子了!’——我不明白这意思,有一回纪中堂来府,我问过他的书僮小马子,小马子说:   ‘你不读书,连赵奢都不晓得?赵奢就是廉颇——《将相和》戏里那位大将军,甘四史里头的有名上将!’您将来呀,准又是我们大清的廉颇外加蔺相如!我们四爷那还了得!”   福康安起初还肃然敬聆父亲的话,听到后来,王吉保连史带戏、连人带事都搅了一锅糊涂汤,比了廉颇又加蔺相如,都一古脑揉进来浑奉承,不禁笑得浑身直抖,道:“想必你一定以为赵奢的儿子比他老子强了……你这浑虫!比你老子加倍的浑……”笑了一气,觉得身上松乏了许多,看看庙殿里无可坐处,只好欠身上神案,以手支颐歪着,看着灰蒙蒙的殿顶出神。   这是他第四次带兵作战了,枣庄一战生擒蔡七,安立一战歼灭王伦,宁夏一战踹了马定钧造反回众老营,歼敌三千献俘七百,乾隆朝野已隐隐有名将之称。就他自己心中划算,比着父亲还差着老大一截子。毫无疑义,老公爷在诸子之中是最赏识他的,一条是文有过目不忘之才干,武有出奇制胜之勇略;一条是扎了根儿的傲睥万物,超拔不群,因此“牢记赵括、马谡”这六个字几乎成了见面必谈的家训。因此,尽管见了人仍旧一副目无下尘的样子,心思却真的是越来越细密小心了。打枣庄是突然遭遇,临机处置;打王伦、马定钧都是大兵合围,他率先锋突袭成功。但这次龟蒙顶之战与前不同,官军占天时,王炎、龚瞎子占的是地利,四周是山,寨中有匪,一个失措,整个鲁南就会糜烂了局面。双方都是有备而为,他喜欢用炮,但大炮根本就拉不到平邑来。四面围困,算了算至少要用七万兵力才能困死龟蒙顶,不但调度艰难,且是守不住密,一旦反众提前突围,上孟良崮与土匪汇合,下海逃跑,那就一切全完。   ……他抚着发烫的脑门子再三检视自己的计划,十门红衣大炮调到龟蒙顶北麓,正面猛轰王炎的北寨门,三千军士由界碑镇鼓噪攻击,王炎决计不敢东进,向西一出山就会溃散,唯一的逃路就是从平邑向圣水峪,再入微山湖,与官军周旋。他急急带兵强行军潜入平邑,也就因为平邑那一千多官军根本不是反众对手。现在已经来了,他心里反而有些忐忑不安,北麓是刘墉坐镇,若是王炎集全寨之力从那里突围,这书生挡得住挡不住?葛孝化这个老滑头守右界碑,这边是指望不上他策应了,反众溃散,他肯不肯带兵拦击?……兵将不熟悉啊……”福康安已想得双眸炯炯,“这是野战,临时拉来营兵凑合,能不叫人悬心?……打完这一仗,一定要请旨去练兵,还是自己带出的兵得心应手……”他劳顿了一夜的人,思量着事情,身上暖洋洋的,朦胧着似乎打了一声鼾,头从时间滑落下来,“砰”地碰在卷案木框上,一个警觉跳起身来。他搓脸顿足活泛着身子,见王吉保端一盆热水进来,说道:“大事没办,几乎就睡着了!这盆水好!”说着便忙洗搓,揩了脸又用青盐擦牙,便觉精神健旺,吩咐道:“你出去传令,道士们的锅用来烧水,让兵士就着吃干粮,吃完饭睡觉!叫贺老六来一下!”   “是!”   王吉保跑去了。一时便见贺老六大踏步进来,当胸一拱道:“四爷,您传我?”福康安看看卷案角上摆着的印信关防、笔墨纸砚,问道:“这个县外头何家岭绿营管带你认识?”   “回四爷,他只是个千总,见过面,标下叫不出他名字。”贺老六道,“去年夏天省城会操,校场上演队,我带的队列最齐整,国泰叫我示范,晚上宴席上又表彰我,把总以上的军官都在场,他应该认识我贺老六。”说着,他骄傲地仰了仰脖子。   福康安脸上掠过一丝笑容,傅恒老爷子在成都阅兵,贺老六大雪天赤膊带兵操演,在傅恒跟前证明“川兵不是孬种”——就是那一次和傅恒结下缘分的。他盯视贺老六片刻,回过身来,缓缓从签筒一样的匣子里抽出一支令箭,语气沉甸甸地说道:“此人虽然是朽木粪土,我还要用他这无能畏敌的名声。本来我该亲自去,可我怕这里有事出了漏子。想想,还是要你走一遭。”   “四爷有差使只管吩咐!贺老六是老公爷带着打出来的,现在跟你也是一样!”   “现在是办军政,我心里其实拿你当老叔看待。这一仗打赢,共荣;打坏了,同辱。”   “四爷!”贺老六一下子激动起来,血涌上来,脸涨得通红,跨前一步说道:“老公爷待我恩重如山,我是血性汉子,我拿你当老公爷看!”   福康安会意知心,点头道:“你到他营去,持我的令箭,命令他立即带队入城——这有两个好处:他们进城,可以掩饰我们主力,这是一群松包软蛋兵,进城可以向山上逆匪示弱。刘墉佯攻,王炎、龚三瞎子要突围,更容易选平邑夺路向微山湖。这里我们的兵就成了伏兵——就是这个计划。”贺老六笑道:“我们卖个破绽给王炎看。标下省的!这没什么难的,我去传他们进城就是了。”福康安笑道:“这个管带我们不认识,我敢断定是个滑头老油子。我原来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进驻县城,黎明进庙前粗看了一下,平邑城北是山,居高临下,是个易攻难守的城。你看,就在这庙外头布置一千弓弩手射箭,守城的连头也不敢露,反贼不敢占领这个城,也为这个缘故。城池既然没有落入敌手,他在城外监护,也不算擅离职守。大军攻山时,他出来打打太平拳助一阵,原先镇压不力、守土护城失误的罪也就抵消了——他有这个算盘,你命他进城,我担心他拖宕推搪呢!”   “他敢!”贺老六道:“先人板板的,我拧掉他的吃饭家伙!”   “他若奉命,我可以放他一马,允他戴罪立功。”福康安脸色阴郁,喑哑着嗓子道,“他要推搪,那是天理昭彰——你不妨告诉他我已经到了平邑,叫他来见我——就说我带了十名随从来的。我们的实力要隐蔽到后天卯时!”   贺老六带了两个兵传令去了。福康安踱出王皇殿,先到殿后神库见了庙祝道士,还有带来的十个向导也监护在这里,打点起温存好语宽慰,许愿捐助香火资,房舍住宿军费结账。   说一阵闲话踅回前院,因见有些军官住在精舍里,兵士们都和衣歪在庑廊下,便命:“所有军官一律睡廊下,军医住精舍,有扭了脚受了伤的,安排在精舍调治。”见有军士们互相挑脚泡的,便凑上去帮着摆弄,拔头发丝儿穿泡一一他也真放得下架子,一路走着一路照料,扯扯这个毯子,拽拽那个被角,又命军需官:“想办法弄点红糖,烧姜糖水给当兵的喝。下午可以进城,采买肉菜米面。庙里不能生火做饭,从城里做熟的送进来——大家都是斩头洒血的勾当,万万不能屈了肚子……”军需官叫苦,说“钱带得少”。福康安笑骂:“先打欠条给他们——我离开济南时告诉和珅,仗打完每个军士三十两赏银,拨三十万两过来,一切都富足有余——他们文官坐那里不动不劳,大把抓银子,我的兵倒穷着!”这么闲话说着,士兵们便觉这年轻钦差通达人情,善解人意,一片声窃窃私议,啧啧称赏。   福康安心里却一直惦记贺老六,一头忙着巡营安抚兵士,不住地看天上日移时辰。看看将到午时,还不见贺老六的影子,正要派人催问,王吉保从庙门处跑步进来,回道:“大帅,贺老六回来了!”接着便见贺老六一脸阴沉,按着腰间大刀片子进来。福康安躬着身子正在给一个毛头小兵缠绑腿,偏脸见他们情形,心知自己所料不谬,直起腰来,已板下面孔,问贺老六道:“怎么回事?”   “四爷,真的叫你料中了!”贺老六铁青着脸,行军礼回道,“我传了令,他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先向我讨三个月的饷银。说他还抓了一千多反贼家属,都押在营里,问我怎么处置。我说钦差大臣的令箭就在这里,午时进不了城按军法处置。他说不能草率进城,全军覆没的罪名更当不起,最快也要明天晚上才能进城。我说福大帅已经来了,要传见他。他说来就来,就跟着来了——呸!龟儿子听说是哪个哥哥的儿子,说话横得很!”   “哥哥的儿子?”   “说是三十四哥是他妈,我弄不明白这事,这跟军务也没球个相干,我也不想纠缠他的家务,就带他来了!”   他不明白,但福康安已经明白,三十四格格是康熙的小女儿,论起来就是当今乾隆皇帝的嫡亲小姑姑,常到府里和母亲说话的。福康安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咬牙皱眉紧张思索着,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阿葛哈!”   “他人呢?”   “回大帅,他们一共来了十三个军官。”王吉保在旁道,“因为带有生人,我让他们在庙外听候传见!”   福康安觉得耳鼓一阵阵啸鸣,这些答话都没有怎样留心。他其实是问几句闲话腾出时辰思虑处置办法:父亲秉持大政二十余年,自他病重,乾隆已在另行物色心膂股肱,原来“傅家门生”,纪昀、李侍尧等人眼见着一日日零替失势,这些苗头明眼人洞若观火,自己这时候开罪皇室,会是什么结果?乾隆会怎样看自己?母亲那头如何交待?自己又如何处这层干系?会不会有人趁火打劫,背地里放阴炮、打黑砖?……一霎时间,福康安动了无数念头……想着,他自身极为骄傲的自尊占了上风,“哼”地冷笑一声,却不肯轻易失态,阴冷的目光扫视了庙宇一眼,从齿缝里迸出一句话,却是极为清晰:“庙内全体官兵摆队,军官到玉皇殿前集合,火枪队侍候,我升帐!——传阿葛哈,叫他报名进见!”   **********************************   03 玉皇庙福帅行军法 龟蒙顶义军计破围   庙内还在整队,庙外阿葛哈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他是满洲八旗子弟里头叫作“铁头蚰子”那类人物——过了冬的蝈蝈,京师里趟得开,上到王公勋贵,下至乞儿卖唱、引车卖浆之流,斗鸡走狗、调鹰喂鹦鹉的场子里头都兜得转一一本家祖宗汗血功劳,有的说嘴,古董字画、碎铜烂铁,赏鉴上头抵得了当铺朝奉——下头人瞧他是天子亲戚半个金枝玉叶,上头贵人瞧他是勋戚后代,又有母亲偌大面皮搁着,走到哪人都说“这蝈蝈真帅”——其实不过是夸奖金丝蝈蝈笼子罢了——打东汉外戚党锢至今,千古贵介子弟抵死不悟这个道理——宗人府里闲得发闷,又调内务府,又嫌内务府升官慢,又调出来当军差,混几年再回京升官好有资格。这么一把算盘今日遇上了福康安。他带着副管带,还有营里的十个棚长、一个书办站在庙外,等得探头探脑,几次伸脖子往里张望,山门里站岗的亲兵那般威势又逼得他退了回去,伸舌头扮鬼脸儿笑道:“福四爷见了老傅恒,跟个避猫鼠似的,出门就这么大威风!”那书办在旁耸着兔皮耳套谄笑道:“您老在京认识四爷吗?”   “认识!怎么不认识?福隆安、福灵安还都是老票友了!”阿葛哈晃着辫子笑道:“有一回这哥儿背不上书,他老子要揍,还是我求的情呢!……四爷喜欢带兵,是个大将胎子,你们一见就知道了……”正胡天胡地吹牛,王吉保出来传令叫进,便住了口,心里打鼓,脸上嬉笑着亦步亦趋进了庙。一进山门,他就觉得气氛不对,贺老六告诉他是“福四爷带了十几个随从星夜赶来”,但这庙里大块方队就有四个,在甬道东西分两厢列队,人人腿缚扎带,腰中悬刀,挺身立在遮天蔽日的大柏树下,廊庑下碑碣旁几乎隔三步就有一个亲兵,手按刀柄目不斜视,钉子似的站岗,满院甲兵如林,刀丛剑树,一声喘息咳嗽不闻,肃杀得令人窒息。玉皇大殿前矗着的大铁香炉燃着柏枝香檀香,一如平日,香烟袅袅笼罩。二十多名军校披甲银袍,雁序旁列,三十多个火枪手也都挂着大刀,挺枪直立,俱都是彪形大汉,一个个面目狰狞。中间簇拥着一位青年将军,也是白袍银铠,二层东珠金龙顶旁悬一条白布,白净面皮上目如点漆眉分八字,清秀得令人一见忘俗。这就是带孝请缨的新封公爵福康安了。   十几个人进来,见这阵势,起初有点像梦游人,又像吃酒半醉花了眼,迷迷糊糊地直晃荡,沿长长的“兵林”往大殿月台走着清醒过来,又有点像走进密林里落了单的猎手,惊惶四顾,互相碰撞着,都是满把冷汗,双腿发软,下意识往前“蹭”着。直到王吉保大喝一声:“报名!”这一行人等才乍然一惊,阿葛哈双膝一软便头一个跪了,结结巴巴报道:   “汉,汉军旗山东绿营第二纛,兖州镇守使标营二营管,管带阿葛哈叩,叩叩叩……见钦差大人!”福康安满心一片杀机,双手按膝端坐,目中余光睨着下头这几个不尴不尬的角色,也不叫起,淡淡地问道:“有多少日子没有发饷了?”   “回四爷,自从平邑出事,兖州镇守使刘希尧撤差拿问,下头就一文饷银没发。”阿葛哈原本进来时吓得心惊胆颤的,听福康安发话辞气声色并不严厉,胆子立刻壮了许多,晃了一下粗大油黑的辫子,满口京腔立时变得流利起来,带着一股痞子味说道:“现在都是一斗一升从乡里自筹。县里已经没人管事儿,征起粮来要多难有多难……四爷你明鉴!我那里还扣着一千多反贼家属,他们也是要吃粮的……一顿饭俩窝头、咸菜……”   “你不要说窝头咸莱。”福康安笑了一下,“你扣押家属做甚么?”   “回福帅,他们是反贼家属呀!”   “我知道,你扣他们做甚么?”   “我……我是想……这个这个……”阿葛哈弄不清福康安问话的意思,抓耳搔腮想了半日,说道:“我想《大清律》里头,凡故意造反谋逆者,无分首从,一律凌迟处死,一人造反,株连九族。陈英死了,县衙砸了,监狱也坏了,地方上没人管,留着这些人在乡里容易通匪资敌,所以就派兵把他们暂拘起来。听接印官处置。”他编派谎言,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说完抬头,舐了舐嘴唇看福康安。   福康安这也看清了阿葛哈相貌,是个黝黑发光的两头尖脑袋,大薄嘴唇抿得像个女人,弯月眉下一双小眼睛不住地眨巴。身上官装收拾得甚是利落,雪白的马蹄袖里子不宽不窄还露个边儿。见他盯自己的目光越来越放肆,福康安不禁暗思:近之则不逊——三十四皇姑何等体尊的人,怎么养了这么块料?思量着,脸上已经变色,端坐椅中朗声问道:“阿葛哈,你知罪不知?”   “标下有罪过。”阿葛哈眨着眼说道,“当时城里造反作乱,我不在营里,正带着营兵在南河滩操演射箭。事情报到我那里,带兵回营已经中午,派人进城侦探,贼人已经劫了监狱砸了库全伙逃走……”“你说了半日,你有什么罪?”福康安问道,“为什么不乘势追剿?”阿葛哈被他的神气震慑得身上一颤,眼皮子一哆嗦,避开福康安的目光,语气里便带了惊恐:“……这,这,这就是我的罪……当时满城都乱了,说反众有五、五六千人,城里的痞子、街棍也都出来打家劫舍。敌情这个不明,城里这个这个要这个——嗯,那个弹压。   所以一头据守本寨,一头派人在城里维,维持这个治安……变起这个仓猝,料敌不明,失去战机,这个这个就是我的罪。好在城还在我手。大帅来了,愿作前锋杀敌立功,努力巴结差使,将功折罪!” 福康安从椅中站起身来,“嗤”地一哼,说道:“打仗用得着你这样的‘前锋’?你看看你这花花太岁模样,你再看看我的兵!”他一手按剑,绕着烧得燔热的大铁鼎踱步,脚下橐橐有声,满院士兵静静听他说话,“变起仓猝——不是你的过错。说句‘罪过’是何其轻巧!你以为这是上庙送猪头少了一颗猪牙?你带兵操演本为保城安民,知道城中贼匪异动,本应立即驰援,追击反贼,反而龟缩营寨,扣押人员,任凭一城百姓惨遭蹂躏,守吏县令被逼自尽。我亲自下令着你部进城,你胆敢索饷要挟,推搪军令。你狂妄!”他愈说愈是激愤,字字句句音节铿锵,已是爆豆炸锅般又快又响,突然间一跺脚,大声叫道:“王吉保!”   “标下在!”王吉保就在火枪手队前站着,听见呼喊,高声应道,腾腾两步站到队前,“请爷指令!”   “阿葛哈所犯罪由,照我蒙阴阅兵颁布军令,该当何罪?”   “回大帅——杀!纵敌逃脱者——杀!奉调不从者——杀!”   福康安正眼也不看众人一眼,背着手平视铁鼎,冷冷说道:“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贺老六!”   “标下在!”   “将阿葛哈剥去官袍,就地正法!”   庙宇里的空气骤然间凝固起来,从蒙阴带来的两千军士虽然个个人高马大,身强体壮,但也都是太平兵,哪个见过这种阵势?眼见贺老六带着四个亲兵上去,三下五除二剥脱了阿葛哈官袍,连顶戴、袍褂往旁边一丢,连衣服落地的声音都满院里听得见。人人惊得腿肚子转筋,脸上全无血色。兀自听福康安说道:“别以为你是阿桂的什么本家,又是什么额驸的儿子,是皇亲国戚,我就不敢料理你!误了我的军令,连额驸本人我也不饶!”阿葛哈浑如做一场噩梦,已经吓呆了,吓傻了,由着人剥袍子摘顶子,像一块破布被人晃来晃去,直到冰凉的钢刀刀背压在脖子上才猛地惊醒过来,挣了几下,两个膀子被亲兵架得死死的,哪里动得?浑身抖得筛糠似的,裤下屎屁尿古怪作响,膝盖挣着跪行两步,脸上冷汗涕泪交流,语不成声说道:“求……求大帅看在我额娘份上高、高抬抬抬贵手……是是是我冒犯了军令虎威,罪罪该万死。愿立军令状立立立功赎罪,国家有八议制度……”他哀恳着,突然流利地冒出一句:“我交赎罪银子!”   “赎罪银子你留着,下辈子交给和珅,我这军中没有七议八议,只有一议,军法无情!”福康安咬牙切齿,盯着铁鼎,在极度的恐怖气氛中缓缓转身,面向阿葛哈,毫不犹豫地迸出两个字:“行刑!”   两个亲兵突然同时放开阿葛哈,一个顺手拉起辫子,一个高高扬起大刀,一道弧光闪烁斜劈了下去。阿葛哈连哼也没哼一声,身躯便垮倒在潮湿冰冷的石板地下,脖项中的血有的像水箭激射,有的泛着红沫汩汩泉涌而出。阿葛哈一条腿还在伸蹬,贺老六已从血泊中提起头来,向福康安道:“大帅,请验刑!”   福康安看了一眼那人头。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杀人,自己也亲手杀过人,但这样近在咫尺、认真地“验刑”却还是第一次。阿葛哈头颅下、发辫梢的血还在滴答,鼻上颊上满涂的都是血,已经面目模糊。只那两只眼鼓得溜圆,好像还在盯自己,那张嘴方才还在说话,这会儿成了一个空洞,歪咧着嘴唇往下淌血……福康安一阵恶心,移开目光调息定神,见下头军士们都吓得脸上雪白,自己才稳住心神,看到地下斜歪着一动不动的尸体,已经完全平静下来,点头叹道:“我是皇上外侄,他是皇上表弟,论起来不远不近是亲戚呢!吉保记着,用我的俸银给他买一副上好的板儿,回京治丧,我去吊祭一一你们怎么样?”他突然又问阿葛哈同来的十二人,“他有罪,你们有罪没有?”   这十二个人原就紧挨着阿葛哈跪地,原听阿葛哈胡吹,见福康安说话声气平和,莘莘儒雅像个青年秀才,哪知说变脸就变脸,直是如此心狠手辣!待到阿葛哈血溅青石尸陈鼎前,那血已经淌着凝在眼前,犹自心迷神摇,眼花绦乱,早已是唬得三魂七魄俱不在位,浑身不知疼痒;此时轻轻一声问,竟如被一阵骤风袭过来的秋草般一齐瑟瑟发抖,一悸一颤的竟不知自己都答了些什么话。院中军士们以为他又要开杀戒,刚刚松缓一点的心立刻又猛地一收,吊起老高。   “知罪不一定就能恕你们的罪。”福康安已见立威成功,满意地看了众人一眼,问道:   “你们谁是副管带?”   十几个人不安地悸动一下,最前头一个军官畏缩地回头瞟一眼,膝行两步,说道:“标下赖秦安……是副管带……”福康安转脸问贺老六:“你方才传令,他跟着阿葛哈起哄没有?”十二个人一下子都抬起头来,眼中带着哀恳望定了贺老六,惊恐得发抖,不知他那张可怕的嘴说出什么话来。   “没有。”贺老六说道,“这个赖秦安还说,福四爷惹不得,先遵令,有难处再禀——   就这个话。”福康安道:“有这个话就能免你一死。你是副管带,阿葛哈军务措置有失,你有禀报上司责任。我调来兖州府镇署衙门文案,并没见你的禀帖,所以还要有点军法处置一一来人!”   “在!”   “拖到那株柏树下,打二十军棍!”   “扎!”   若在平日,绿营军中行这样的军法,也会慑得人心惊不安的。但方才的杀戮场面太过紧张恐怖了,这点子刑罚已经“不算事儿”,噼噼啪啪的肉刑声中,满院军士反而都松了一口气,晃眼看着福康安在阶上铁鼎前踱步,福康安踱到哪里,目光也就跟着晃到哪里。   “福康安是读书人,不以杀人为快事。”一时刑罚完毕,两个军士搀着赖秦安过来验刑叩谢了,福康安便向众人训话:“但要是不杀他,别的军官、兵士违令失事,我无法处置。   军伍里还有桃花运——都有!”   兵士们发出一阵兴奋的鼓噪欢跃,还夹着哄笑,只是事前有令不许喧哗,抑着嗓子挥臂扬眉的十分精神。福康安也是一个微笑,对下跪着的赖秦安等人说道:“狗东西们,给我滚起来!当兵的没见过杀人?挨上司两板子、踹你一脚、赏你几个耳巴子是寻常事,你们娘老子没有开导过你?别这么脓包式,既然现在归我节制,纪律赏罚一视同仁。我已经揍过你了,你从此遵命立功,他妈的,我照样赏你!”他几次带兵,已经摸清了行伍脾气,丘八爷们不爱见咬文嚼字的酸馅小白脸儿,因而时不时也放几句粗话,虽然略带了点刻意,兵士们倒觉得比那些一味粗俗的将领另有一份子亲近。这么几句训斥下来,满院军将己都面带欢容,连刚挨了打的赖秦安也破颜一笑,跟着来的军官们也都如释重负,打起了精神。   “现在是——”福康安敛去笑容,掏出怀表看了看,说道“——离午时正牌还有一刻,你们立刻回营,整顿队伍进城。一来一月二十五里,限你们申时正牌全军安置好,申时一刻来这里听令!”   “扎!”赖秦安忍着屁股疼“啪”地叩了个千儿,又请示道:“我营里现有兵力一千人,外头乡里还散有二百七十多人,一是征粮,二是维持治安。请大帅示下,要不要全数收拢?还有,营里的匪属怎么办?”福康安道:“匪属全部随军进城,我有用处——派下去征粮的通知他们,限明天午时以前归队!记住,要把营中存粮全部带进城中,一斤粮也不能留在营里。进城两件事:安定民心,征粮买菜买肉,供应军需。没有银子先打借条。明白?”   “标下明白!”   “去吧!”   “扎!”   “回来!”   福康安眼中幽幽闪光,像透过庙院在向外眺望,口中徐徐说道:“你带的这十一个人,派三名火速到兖州传我军令,兖州府所有驻军,除留守大营的以外,全部向恶虎滩开拔!”   赖秦安见福康安无话,行了军礼,带人小跑出去了。   当夜,“阿葛哈率军进了平邑城”的消息便报进了龟蒙顶大寨造反好汉帐中。这是紧要军情,龚三瞎子立刻请正在巡寨的王炎过来商计对策。他在民间绰号叫“三瞎子”,其实一双虎目炯炯有神,和“瞎”字不沾边儿。是因为初跟王伦造反,队伍被打散,夜走黑风岭,遇到三只狗熊,凭着一把匕首在松林中人熊格斗,三只熊竟都没能逃命。当地老百姓都管狗熊叫“瞎子”,传开了说“龚义天独斗三瞎子”,渐渐就变成了“龚三瞎子”,本名“义天”反而不大有人提起。他原本就是跟从王伦造过反的,龟蒙顶一众三百多人都是他的生死弟兄,王伦事败,这些人无所归宿,官兵一顿搜剿过后,渐渐又零散回到山寨。“龚义天”   这名字已被官军造进“斩杀王伦反贼名单”花名册中,“龚三瞎子”却依旧活着。王炎原是在王伦军中结识的朋友,原也不见有什么能耐,直到兵败,二人一同逃亡,到处都有红阳教的香堂接待,管吃管住管放哨,管递消息管送人。走到哪里人们都是顶礼膜拜,凛凛敬畏如神。他这才知道王炎在王伦军中不露山不显水,是俟时待机的意思,其实本人是个身拥数十万信徒的红阳教“侍主圣使”!几次在寨中演练撤豆成兵、呼风唤雨的法术之后,连龚瞎子在内,都尊王炎是寨上的“人云龙”①了。   ①人云龙:《水浒传》中梁山好汉公孙胜绰号。   跟王伦转战两年,山东官军不经打,这是明摆的事。就是平邑的事,就算没有官府衙门欺压良善激起公愤,正月十五闹元宵也准备扯旗放炮大干一场。平邑一反,又上山一千三百余人。抱犊崮、孟良崮、凉风顶、圣水峪……各山各寨寨主纷纷派人投献陈词,都说“以龚寨主马首是瞻”。偏就这个时候,福康安星夜赶来了,济南点将,蒙阴阅兵,弄得满世界都知道,裹着红绫的大炮车也招招摇摇向龟蒙顶拖来,各驿道黄尘滚滚,都是军队向南开拔,四处送来的消息令人一日三惊。饶是龚三瞎子豪气干云,竟也弄得有点失眠心悸的模样了。   王炎拖着沉重的步履迸了大寨主帐。说是“帐”,其实整个“寨子”也就是一座天王庙,主帐就在神殿里头。龚三瞎子在神像前烤火,看着劈柴噼啪爆火,见他进来,透了一口气,说道:“这会儿不会有动静。借给福康安一个胆,他也不敢夜里攻山。”   王炎点头,坐在龚三瞎子对面,明亮的火光映着他的脸庞,看去格外年轻英俊,大约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一袭肥大的棉袍把身子裹得严严实实,刚刚受过冻的脸膛暖和过来,微微泛着红润的光泽,本来分得很开的眉宇像两只蝌蚪般蹙着,一双眼眯缝着看那跳跃的火光。   许久,才吁了一口气道:“粮食还够吃三天。这样困守下去,军心一乱就不好办了。”龚三瞎子道:“我最恨的是这些‘朋友’,前几日还热炭似的赶着,说跟我鞍前马后,共举义旗。官兵还没到,就都变成了缩头乌龟!”   “你不要恨他们。蜂虿入怀,各自去解;毒蛇啮臂,壮士断腕么!”王炎一笑,自我解嘲道:“那些承许,连封信都不写,原本就没什么诚意,怎么能指靠他们?”龚天义不觉咽了一口气,说道:“北边的路已经堵死了,东边界碑镇满山遍野驻的都是兵,我们的探子不能出南柏林——看福康安的意思,不是要突袭攻山,是要合围困死我们。”他顿了一下,“阿葛哈进平邑也是奉了这个命令,进城之前,还有人在城北打了几枪,也是报信给我们听。是突围,还是决战,得赶紧拿个主意。”王炎沉吟了片刻,说道:“界碑镇东边就是孟良崮,孟良崮上晁守高有千余人,如果我们打通了界碑镇,两寨合兵,一下子就扭转了局面。”   龚义天没有吭声。王炎是第二次提这个建议了,果真能和晁守高“合兵”,回过头来再打界碑镇,福康安布置的大包围圈子立时就崩溃了,那是再好也不过。但界碑镇现在有多少驻军,摸不到实在底细,北麓正面攻击的官军足有三千,蒙阴城到孟良崮山下那条官道只有二十几里。龟蒙顶到盂良崮一百二十里小路,想要偷偷潜入孟良崮比登天还难,一旦离寨东行,人在山梁上走,几十里都看得清楚。蒙阴、界碑镇的敌军南北夹击,龟蒙顶北麓的兵封住后路,用大炮就能把这一千多人轰成肉泥!他思量着,说道:“我再三想过,这条路行不通。我们这些新进寨的,都是在家攥锄头把儿的,根本没有训练过野战。就是王伦的兵,大炮一响,石崩山开的,也都乱成一团儿了。孟良崮的晁天王,他的一千多兵其实是半匪半农,一到大阵仗就散了。他不来联络,又听说黄天霸到处喊山,这种首鼠两端的人不会拿鸡蛋碰石头来接应我们。不等到界碑岭,我们就会陷迸四面包围里头,让福康安包了‘饺子’!”王炎已经反复钻研局势,料定了是福康安在北路布置了强阵,要压山寨向南突围,在平邑南线张开口袋包抄全歼。明知是计,无奈官兵势大,不得不就范,想想龚三瞎子说的也是实情,咬着牙想了想,说道:“不是我要冒险,敌人十倍于我,不冒点险也只有坐着等死。你看清了没有?福康安是逼我们下微山湖,用水师和枣庄驻军剿杀我们。南路下平邑,下去容易上来难啊”“他目光忽地一闪,说道:“白天巡山,看到下头祊河,是冻得结结实实的一条路,顺这条路能不能再回龟蒙顶来?”——他竟想到了福康安进平邑的路上了。   “能。”龚三瞎子看了王炎一眼,说道,“山上人打猎常去,我也走过。南柏林南边能下到河面上。不过那太陡了,想从那里运动上山太难了!”“我们不一定上山。”王炎拨弄着火,放下火筷子笑道:“我们从南路压下山,占领平邑,打垮这个阿葛哈,福康安从界碑镇赶来增援,至少要三天。县城一下,全省震动,我们能壮声威,鼓士气。如果凉风顶和圣水峪的弟兄能来合兵,充州府也不是不能打;如果不能合兵,就从杭河河道东进,抄界碑镇的后路打他个出其不意,然后上孟良崮,跳出福康安的圈子,就好机动作战,如果界碑镇官军们从访河上游夹击我们,就抄小道上山,打北麓官军,把他的炮夺过来,整个鲁南绿林兄弟见我们打出这一仗,你不叫他们也会粘着跟你!”龚三瞎子没有听完已经咧着嘴笑了,高兴得一捶大腿说道:“成!这法子还成!他奶奶的——逼我到枣庄微山湖,那不是虎落平阳龙游浅滩了?老子偏不上你的当,掉头杀个回马枪,让这些好汉们也开开眼!”他站起身来,一挥手道:“明日半夜下山,官兵不惯夜战,先把阿葛哈的大营给他踹了,一把火烧成白地,再进城去养养精神,吃饱了睡足了上界碑镇!”又笑道:“就是你平日说的,咱们不是土匪,起事是为百姓能过好光景,是为光复大明,驱逐靴虏,迎接在爪哇国的崇帧皇太孙回国复辟!要预备一个安民告示,进城就满墙贴起来!坐着死站起来死,穷死饿死造反死,左右都是死,干起来也许就是他死我不死!”   王炎却是几次造反的“过来人”,一阵短暂的兴奋过后,取来地图反复审视研究,又和龚义天一道商量怎样攻营、占城、征集粮秣,连事情不顺利,万不得已带人上凉风顶抢山夺寨都一一周密计划了,直到四更才入睡。不提。   第二日午夜,也就是福康安下达北麓佯攻龟蒙顶攻击令的前三个半时辰,一千五百多名起事义军集合在天王庙前竖旗杆的空场上。一色都用白布裹头白布缠腰。这一来是义军帜号,为明挂丧出征;二来下山的道路陡滑,前后好辨认,夜里遭遇官军,也好识辨敌我。庙门口燃着四堆松柴火,泼了猪油,烧得格外明亮。一千多农家出身的兵士,有的背土铳,有的佩大刀,更多的是打猎护场用的铁矛,甚或斧头、铡刀之类……都静静站着,品类不同的兵器在火光映照下闪着寒森森的光芒。空场上显得肃穆冷旷,透着杀气又略带几分神秘恐怖,龚三瞎子一身短打扮,对襟钮子褂子黑扎腿裤,中间腰里一条白布勒得绷紧,紫膛脸在火光中一明一暗,一手拄刀,一脚蹬在庙门柱础上,眼中精光闪烁,凝视着众人。看着人到齐,站直了身子,突然大声问道:   “兄弟们!咱们为啥要造反?”   在一片寂静中,他自己回答道:“遍天下都是贪官污吏,遍天下都是苛捐杂税!一文钱能买一个窝头,我们一文钱也没有!养活不了老婆儿,也养不活老子娘!张献忠的檄文说得好——官逼民反,民虽欲不反,其可得乎?”杀尽这些没天理的贪官!就是败了,也得个青史留名,不愧子孙!”   王炎不像龚义天那样剑拔弩张,说话有张有弛,抑扬顿挫,“正月十五,北京、南京、开封、太原、保定的红阳信民要同时起事,顺劫应天!我们不过是早干了几天。几股子义军汇合起来,立马就有百万大军,不但可以横扫山东,夺天下、坐龙庭也是指日可待!兄弟们,我们都是一劫一会之人,天庭龙虎榜有我们的名字,富贵荣华,也是天榜上注定了的。   眼下,我们要下山攻占平邑,活捉福康安这条清朝妖狗!大家不要怕他人多,我们是神兵,一行一动都有红阳老祖、天生老母,还有无数神灵佑护着。方才我已经运过元神,和天生老母通会,她说要降坛,施我们护法神水,神水护身,刀枪不入!”   下头义军们互相交换目光,一阵窃窃私语,都疑惑地看着这位年轻的“圣使”,觑着眼看他如何动作。火光里,只见王炎徐徐脱掉了外头灰暗臃肿的大棉袍,里边露出一袭石榴红的长袍,腰中束着绿丝绦,悬着一柄七星宝剑——这身装束有点像民间跑解马的女子,看着既飘逸利落,又透着有点诡异。袍上绣着的太极图、莲花宝珞一闪一动,变幻不定,前心后心上还绣着两只冲腾燃烧的火把。肃穆中王炎开始仗剑,在火堆前步罡踽斗,口中念念有词:“……传流在世不计载,度尽王位众国臣,相伴无生永在世,一点明月透昆仑。若得师徒重相见,灵山会上去找寻……”   念诵声中,那火堆便有些作怪,本来已经燃得挂了一层霜灰样的火堆,像是又被厚厚地加了松柴,注进了油;却也不是轰然激燃,袅袅地,缓缓的漫起了青烟,烟雾愈来愈重,渐渐将庙门都弥漫得一片模糊,便有无数火舌在轻微的爆响中开始蹿动,如电光,如流火,隐在霾雾中不停地跳跃,把王炎、龚三瞎子、几个如痴如呆的兵丁都湮没在烟和火之中,只见那把七星剑在烟火中划动。突然爆响一声,一团火球腾空而起,王炎在烟雾中大喝一声“谢红阳老祖玉趾临风,诸弟子跪接圣符!”   兵士们不知是谁带头跪下,接着所有的人也都跪了下去——却不是我们寻常见到那般合十祷祝,都是左手箕张,作火焰升腾状,右手掐诀,仰天祈告“南无红阳老祖!南无天生老母!”……人们恍忽迷离,随着王炎的宝剑舞动,虔诚得如醉如痴,摇晃着身子,也都跟着念念有词:“无缝门,展开放,光明发现。回头看,百样景尽在人身……”迷蒙之中,仿佛可见几个黄巾力士搬着硕大无朋的坛子在烟雾中随节拍晃动舞蹈,王炎则不停念咒指挥着:   “开心宝卷才展开,普请诸佛入会来。天龙八部齐拥护,保佑弟子永无灾……安坛,布符,谢酒……”须臾间宝剑划空一挥,一切又成原来的模样。龚三瞎子一脸迷惘,几个亲兵如梦初醒,呆呆站在庙门口。四堆松柴火已经燃尽,余烬静静地堆在地下,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又恢复了平静,只是每个火堆旁多了一口盛酒的巨坛。   “这就是烧过圣符的酒,”王炎指着坛子道:“服饮了这酒,水火不侵,刀枪不入——   危急时分生死交关,念圣母圣号,还能土遁火遁脱身!——哪个兄弟愿意上来试试?”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上来。王炎一笑,走至一个坛子旁边,里边已有现成的瓢——舀出一点,略沾唇喝了一点,向前走了几步,大声说道:“哪个弟兄上来?无论刀枪弓箭土铳,只管朝我身上照家伙!”   见没人出来试验法术,王炎又叫了两遍,后头挤上来一个毛头小伙子,“嘿嘿!”不好意思地一笑,说道:“俺来试,俺喝这酒,俺信得过你!”   “好样的!”王炎拍了拍他肩头,舀了酒过来。那小伙子却不含糊,咕咚咕咚就喝了半瓢,已是红了脸,一拍胸脯道:“来吧!”王炎也不言声,就用手中提着的七星剑劈胸一剑刺了过去——人们惊呼声中,那剑已经斜刺入心窝,从后肩肋下透背而出!   但小伙子却没有倒下去,他似乎只是吃了一惊,低下头看自己前胸插着的那柄宝剑,又用手掏摸着襟下试着是真还是假。他脸上先是惊异,一副糊涂相,试着走了两步,忽然狂喜地双脚一跳,大叫一声:“真灵!这宝剑都伤不了我!”王炎一把抽出剑来,“当”地撂在地下,又从亲兵手中取过一支火枪,端平了,对那小伙子道:“有胆量,是汉子!再吃一枪!”也不知是什么手法,说着话已点燃了药捻儿,只听“哧——蹦!”一声巨响,连火带烟从铳管里扑面喷出去,把个小伙子面目熏得黧黑,陈年灶王爷似的却是不疼、不痒、没伤。见他犹自在阶石前发愣,下头有人高声问道:“狗剩子!咋样?”   “没事!”小伙子一抡胳膊哈哈大笑,跺脚踢腿,兴奋地嚷嚷道:“红阳老祖保佑,天生老母保佑!刀枪不入,刀枪不入!”一片鼓噪欢呼声中,龚三瞎子也喝了符酒。所有山寨人都在四个大坛子边排队依次饮酒了,王炎笑谓龚义天:“我们下山,杀他个措手不及!”   龚义天被朱砂符酒烧得眼睛通红,紧了紧腰带,提起大刀,对众人喝道:“跟我来!”   (待续)   **********************************   四 福公爵血战观星台 起义军全军殉义节   这一夜福康安没有合眼,几乎整夜都在思索卯时总攻后的军事措置,玉皇殿中给他临时摆放了沙盘地图,熟悉得一闭目就全图闪在心里,还是不时起来,自己秉了蜡烛照着看了又看,累乏了就在临时搭起来的铺上略躺一躺,想起什么事就腾身起来再看地图。   愈是临近卯时,他的心便愈是烦躁。兴奋里又夹着紧张,期待着又有一丝不安——毕竟三路大军包抄的不是个小山头,而是二百里方圆的龟蒙顶。互相联络都用起火信号,快固然是快了,也有一宗不好,若有意外变故无法详细报知,而且起火信号白天不易看得清楚。因此,从下午开始,他便派出几队本地兵士出去“探哨”,每隔一刻向他报一次军情,不但要刘墉和葛孝化的信号,龟蒙顶、凉风口、恶虎村、圣水峪诸路也都有侦探随时联络报告。王吉保见他累得连连打呵欠,也觉心疼不过意的,一边端茶拧毛巾不住侍候,劝道:“离卯时还有一个时辰呢!爷您只管打个盹儿,小事就算了,有要紧事我喊醒您。”   “你能处置军务?什么是大事?什么又是小事?”福康安没好气地说道。自己也知是累得光火,故缓了口气,叹道:“阿玛在金川是用信鸽传递军情,还是他老人家有办法啊!我这里忙个不了,横不楞子还又来了个十五爷——你想想,这里打乱了,十五爷出个一针半线的差错,谁当得起这个责任?”王吉保道:“也是的,十五爷来凑个什么热闹?请他到营里来,又不来,问他在哪里住,又不说,这爷真难待候。”福康安却不愿在奴才跟前发颙琰的私意儿,好气又好笑地双手捂着口呵欠着,嘟哝不清地说道:   “他也是好意,怕到军里来掣肘营务,怕我为保护他分兵。唉……”颙琰这层“好意”   之外,明摆着还有要在剿匪功劳里分一杯羹的“歹意”,说着就碍难启齿了,他傅家和魏佳氏、颙琰家世渊源,原本并不在乎他来分点功劳,但这一来,军务上头又加这一重责任,反倒使福康安更是不堪重负。思量着,又加了一声叹息:“这又何必如此张致呢?”   正说着话,听见外边石甬道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噔噔”地撼得地皮直颤渐渐近来。王吉保正要问话,一个兵莽莽撞撞冲门而入,身上带的风忽地将一片蜡烛吹得一暗,那兵似乎有点迷惘,看一眼福康安,手指着外头道:“下来了!——他们都穿白的,下来了!”福康安一愣,情知军情有变,“啪”地一拍神案喝道:“你慌什么?慢慢说!”   “是!是——龚三瞎子的人下山了!”   “有多少人?从哪条路来,往哪里去?”   “都下来了!山道上挤的都是!像白蚂蚁下树似的……天太黑,看不清楚……前头的已经到了山脚,后头的还在路上……”   王炎居然提前弃寨,主动前来攻击!福康安千思万虑挖空心思,也没想到他有这个胆略!这下子变起仓猝:本来是三面夹击包抄合围的大局,一下子变成了自己一方独自和逆军对垒!……他们正在集结,后边的队伍在山道上,只要突然迎头痛击,立刻就会乱了阵脚!……这个念头一闪,福康安立刻自己就否定了它。那样一来,王炎立刻就会缩回龟蒙顶,在山寨死守,变成旷日持久的攻坚战。但若静静看着他们整队,又不知他们运动攻击方向,倘若王炎部不强攻硬打,趁黎明向合水方向挺进,那就变成追击战—   —在山道上比脚力,官军无论如何不是这些山寨逆民的对手……一霎时,福康安动了无数念头,终于决意“不鼓不成列”,重新布置作战方案。他镇静地扫视一眼院外,算计一下兵力,说道:“现在传令赖奉安,派五百名军士向城东运动,堵塞祊河河道。王炎如果攻城,虚应一阵向城南退,只许败不许胜——他能挡住东南两路敌人逃路就是大功一件——敌人如果抢攻夺路,可以后退,不许让路,把王炎粘在河道上就成!”   传令兵答应了往外跑,贺老六已经进来,他已知道有敌情,目中的的生光,大声请示道:“龟儿子们正在集结,这时候好打,一打就乱了!”福康安道:“一枪也不许打!   弟兄们都起来了没有?”   “起来了,听大帅的令!”   “你带一千五百人,”福康安咬着牙,一脸狞笑说道,“运动到赖奉安大营以西。   敌人下来有三处攻击方向,一是原来阿葛哈大营,一是平邑城,一是我这里玉皇庙。无论攻哪个方向,你暂时不要行动,只是切断敌人归山道路和向合水的驿道——打烂了不要紧,肉烂在锅里!” “是,标下遵命!”   “葛逢阳!”福康安又叫道。   “奴才在!”   葛逢阳就守在门口,向前挺了一步,听福康安下令。福康安没有马上说话,审视他良久,轻轻叹息一声,说道:“你带三百人到城西北角,看着逆匪动静,他要攻城,或者来打玉皇庙,你都不管,等我的号令。如果去打原来阿葛哈大营,你要开枪诱敌。最好诱在西门外合围歼灭。你要明白一个道理,这个平邑城地势低,是个易攻难守的地方儿,他不到两千人,只要进城,或者没有营盘据守在野外,好打。明白么?”   “奴才明白!”葛逢阳大声应道,他又犹豫了一下,说道,“那……爷这里就剩不足二百兵了……他们要是攻玉皇庙,那可……那可……”福康安点头一笑,见那些道士和向导都过来了,站在殿门口惶惑地看自己,因道:“不要惊慌,你们随这位管带出庙,有火枪队护着,决计无碍的。若因军事损毁庙产,损失多少赔偿多少!”葛逢阳道:   “我是诱敌,带那么多火铳做什么?我带两枝枪,其余火枪队跟爷!”   福康安凝视着葛逢阳,说道:“你是诱敌的诱饵,鱼是要吃饵的。我要叫他舍不得,吞不下。你可明白?这样,我留下十枝火铳,有吉保和我们的家丁,还有贺老六的一百多亲兵护卫我,足够了。他要全伙来攻玉皇庙,你就传令各路人马到外边夹击。我强敌弱,又是白天作战。刘墉攻山,如果见是空寨,也会来增援的!”   一阵阵轻微的骚动之后,大庙里寂落冷静下来,偌大的院落里黯黑不闻人声,幽深得像没有底的古洞,只受了惊扰的树鸟偶尔一声怪叫,刹那间又陷入更阴森恐怖的岑寂黑暗之中。玉皇庙地势偏高,北面倚着龟蒙顶山根,向东下去是祊河,西边有一道被山洪冲刷下来的干河沟,站在庙山门口就能鸟瞰平邑半个城,但此时外边双方军队都在运动,无论如何不能暴露指挥位置,只可派零星探哨出去侦探。事急关心,又不能亲自出去观望,饶是福康安镇定,大冷天儿,脑门子上竟渗出一层细汗来。王吉保守在殿门口,一般也是心提得老高,庙里只剩下不足二百人,万一敌人觉察,一窝蜂围攻上来,官兵虽多,远水不解近渴,五步之内血溅当场,别说有三长两短,就是伤了福康安一根汗毛,自己这个“功奴”怎么向大夫人交待?他转着眼珠子不停打着主意,趁福康安要水喝,赔笑道:“四爷,白天我仔细看过,这起子贼既然从西边下山,想攻玉皇庙只有从正门进来……”   “唔,唔?”福康安一门心思都在外边,听他说话,半晌才回过神来,一偏脸盯着他问道,“你是什么想头?”王吉保道:“奴才想,姓龚的姓王的要是先打县城,必定要占这座玉皇庙,他们两千人,又都是中了邪的,我们只有不到二百人,打起来要吃眼前亏。”他用手指着庙后,说道,“神库后头有个观星台,是道士们守庚申坐着用功的地方,地势最高,庙里的树都比它低,依着奴才见识,爷带五十名新兵到神库,随上火枪,敌人不来,那里能用千里眼观阵,指挥也便利;他们攻庙,我在前头带人挡一阵,爷从东边顺河就到了城北,调兵从后头夹击。他就是土行孙投生的也跑不了,爷说呢?”   他知福康安性气极高,不说“逃”,只说“顺河下去”,犹恐福康安不肯俯就,盯着福康安看他颜色。不料福康安连想都没想就说:“好小子,会用心思!这种仗就是比谁聪明的事儿,他们提前下山,没有照我原来的设计行事,但我毕竟比他们更提前到了平邑。   现在倒是他在明处我在暗处,就是要用点心眼,打他个晕头转向!”说罢拔脚便走,命道,“你来调拨人,我上观星台——把灯熄掉!”   观星台就在神库北边,也是依着山势垒起的石基土台,共分三层。福康安没有登到台顶便知王吉保的建议极好,此刻薄曦微霭映照,周围虽然仍旧苍暗,山川景物已绰约可见,上台上下长满了蒿草榛棘,又能隐蔽向外朦望,居高临下,不但便于发令指挥,且是事有仓猝,也能临时抵挡一阵。福康安疾步上了台顶,见居然还有几个供打坐的石礅,不禁高兴地一笑,也不就坐,举起了望远镜急不可待地向西探望。   但天色还是太暗,无论福康安怎样旋动焦距,一切景物仍旧模糊不清,山根背阴处的残雪和条纹状的山壑石沟,构成黑白相间的一幅奇怪的画图在镜中延伸,时而变幻跳跃着,根本分不清道路房舍。福康安正在向西努力瞪眼看着,忽然从西南方向“嗵”地响了一枪,急调转望远镜看时,仍旧一团糊涂,侧耳听时,连枪声也不再响了。正没做理会处,王吉保带着一个传令兵连蹿带跃气喘吁吁上了观星台,张嘴喘白气禀道:“帅爷……接上火了……接上火了……”   “你们别急,喘口气再说。”福康安放下胸前的望远镜,待他们稍定,不紧不慢问道,“是葛逢阳还是赖奉安在西门?方才听到一声枪响,是谁放的?”那传令兵犹自微喘,说道:“是葛逢阳……他派人来禀,匪徒们共有人数不足两千,背着锅灶,还有驴驮的粮食,在山坳里整了队,趁黑去摸阿葛哈那座空营。还说他要放一枪,装作向营里报信。敌人攻城他就屁股后绕着打。叫四爷放心,有信儿就又报过来了!……他还说,这些人也都是白衣白包头。和我们的人差不多,黑地里打分辨不清,叫四爷留意……”   福康安没想到葛逢阳办事这么细,连敌人人数装备也摸清了,不禁大喜,举拳一捶腿道:   “小葛子好样的!你派人传令给他,粘牢了反贼,拖到天亮就是成功!”说话间,王吉保用手指着龟蒙顶东南山腰上叫道:“四爷,您瞧!刘大人他们打响了!”   福康安回头看,果见南柏村一带山腰间起了一丛焰花,约有十几枚的模样,都是玫瑰紫色,已经在冉冉下落,未及暗灭,又一丛升起来慢慢腾空,是一色殷红,纷纷散落着,又起一层菊黄烟花,却是异样明亮,天女散花般纷纷坠地……福康安已是隐隐听得闷炮之声遥遥传来,兴奋得眼中放光,说道:“快派人,到平邑北门烧三堆大火,烧起来后,把所有烟花起火都点燃了,火越旺声势越大越好!——刘墉进了山寨,见这里异常,一定要布置增援的!”他一脚踏了石礅看着天空,伸手道,“吉保,太冷了,弄口酒我喝!”   龟蒙顶寨后响炮,寨东南起烟花,立时惊动了王炎、龚义天一干义军。他们在山下集结了近半个时辰,大队人马收拢来,原打算一鼓作气直扑阿葛哈老营,把这一营弱兵打散,烧它个火焰烛天,然后从容进城安民。但前哨摸到大营半里远近,莫名其妙从城西树林里传来一声火铳枪响,惊得野鹤老鸹可林子乱飞乱叫,兔惊狐走树摇草动的。大营里就都是死人也惊醒了,派人去查看,偏那葛逢阳隐藏得极好,连个鬼影子也不见。   再看大营,本应是提铃喝子派人出来侦探的,怪煞也是一点动静全无。黑魆魆阴森森的帐棚营房寨门横卧着,像一尊暗地里磨牙吮血的怪兽随时都要暴起伤人的模样——已经觉得不吉祥,山上又是这般动静,到处都透着凶险莫测。本来一脑门心思要踹营的,二人都有点狐疑不定了。   “是福康安在北边动手了。我们先走一步,好险!”龚义天抹着满把的汗庆幸地说道,“王圣使,有你的!他占了我们空营,一路追下来,我们就从祊河再杀回寨子,管教小崽子人仰马翻!”王炎却一直审量周围形势,盯牢了不住看那片营房,一盏灯也没有,一点人声也听不见,这太蹊跷了——莫非是座空营?但若这样晾在城外,天一亮就全军暴露,不能立刻端掉阿葛哈老营,只消一个时辰山上的援兵就到,那后果真是难以设想!想了想,说道:“我们不能在郊外野地久留,先派一小股人冲营再作计较!”龚义天便发令:“西寨的弟兄们,冲!”   三百多名兵士听令,发一声喊便向兵营东门冲去。其余的一千多人随着王炎呐喊助威,叫得一片喧嚣:“踏平山东省,杀尽贪官污吏……”“驱逐鞑虏,光复汉家衣裳”   “均贫富杀劣绅”……地动山摇的呼喊声在黎明前的旷野中回荡着时起时落,显得格外响亮声势浩大。但三百人没有冲到大营门口便听一阵枪响,“砰砰砰砰……”一般儿又脆又响在夜空中回荡……   进攻的人停住了脚步——枪声仍旧是南边树林里响起的,近在咫尺的大营依旧毫无动静,阴沉黑暗得鬼影幢幢。但大队人马已受到惊扰,毫无野战经验的义军战士们一片慌乱,有人就大叫:“龚大哥,王圣使!官军从南边压过来了!”攻营的兵士站在寨门口向东南看,果然见树林子南边一队队人,像毛毛虫一样向大队蠕动逼近,不时的放冷枪,“砰”的一声,“訇”的又是一声,不知耍什么把戏。有几个胆大的兵士冲到寨门口,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顿乱脚猛踹。偌大寨门颤抖着呻吟着支撑了一会儿,一声轰响拉杂倒了下去,黑雾一样的灰尘扑面扬起老高,先闯进去的兵咳嗽着跳脚大叫:“龚大哥,是他娘的空营!一个鬼影儿不见!”   “空营!”尽管王龚二人都已有了预感,还是同时吃了一惊——就算全营撤出,营房看护仓库留守伙伕马伕病号更夫甚或猫狗之属都扫地出门?但无论如何,这里总算是个落脚地,听着南边零星爆竹似的鸟铳声,东一枪西一枪不紧不慢黏糊着打过来,两个人越发觉得原地站着不是事,龚义天说声“走”,大队人马便随着一拥入寨。就在阿葛哈空落的议事厅里紧急磋商。   龚三瞎子道:“阿葛哈这人我知道,花花公子草包一个,没有心计也没胆量——全营进城定是福康安下的令,他不能不遵。我看我们就守这寨子,派一半人就打下了县城,成个犄角之势,然后看情形再办!”“那方才是谁打枪?”王炎反问一句,又叹道,“我们仓猝聚义,到底是建制不全啊!消息探马反倒没有官军灵动……现在敌情不明,但有一条似乎清楚,福康安是要逼我们向西向南,然后在大川平原合围我们……”   二人商议来商议去,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福康安本人带了两千精兵,已经在平邑周围布下了铜网铁阵,二人仅仅是针对阿葛哈那一股不堪一击的弱兵懦将部署行动;要想向东挺进,无论如何要吃掉阿葛哈的驻军,占领平邑溯祊河相机行动。城外有小股官军骚扰,也许是福康安的疑兵之计,不能胶着纠缠。到大放亮时,二人想到龟蒙顶已经失守,官军随时可能铺天盖地压下来,更觉只能当机立断马上攻城,消灭了“阿葛哈”   才谈得上狙击龟蒙顶的援兵,也才能再想由祊河向界碑突围……因此,几乎没有争执,两个人一拍即合:弃寨,打县城!   二人计议罢,在营中整队出来。此时天色已经大亮,但太阳还没有出山,一片清光之中看得明白,平邑县城北高南低横亘在东边,环城西逶迤向南,半道护城河和南边的祊河相通连,冰冻得像半条围腰的玉带。愈是向北,城墙也愈低,向南都是两三丈高的砖城,城门锁钥封铜,没有炸药和云梯根本攻不进去。龚义天站在寨门口扬刀指向玉皇庙,说道:“占这座庙作我们中军指挥,从此门打进去!”王炎道:“放火,烧掉他这大营!”   在熊熊烈焰中,一千六百多名义军向玉皇庙行进,先头三百多名前锋待转过城西北角,突然发了狂似的齐声呼啸,挥刀直攻玉皇庙,关得紧紧的山门禁不住石砸脚踹,三下五去二已变得稀碎。义军已一窝蜂拥了进去。龚义天正要挥军进庙,突然庙中响起了枪声,“砰,砰”的,一枪接一枪,却不甚稠密,仿佛还不够热闹,南边树林子一带也响起了枪声,比庙里声势大得多,似乎是排枪,边放边走越响越近逼过来。几乎同时,攻进庙里的兵士们有十几个跑出来,大呼小叫喊道:“庙里有官军!庙里有官军!”王炎怔了一下,平明人静,他已隐隐听得军营西边也有呐喊声传来,诸多异样不利凑到一处,情知事有大变,急问道:“有多少人?”   “看不清,都躲在庙楼上大殿里射箭打火铳,进去的弟兄们压得抬不起头……”   “打!再进去五百人!”龚义天大喝一声。   五百壮士从庙门中一拥而入,福康安的卫队立刻险象环生,王吉保见义军举着火把要放火烧庙,急令守在大殿里廊房的兵士退守庙北后门,望着潮水般漫庙涌进的人流只管放箭,鸟铳手分成五人一排,一排开火拒敌一排装填火药,满庙里打得箭如雨蝗硝烟弥漫。但义军似乎也觉察到庙中驻军不多,后续的兵丁进来在山门内整队,先头进来的上房压顶,用火箭逼射过来,庙中大殿已经着火腾烟,王吉保见形势凶险万分,一头命:   “都退神库去护四爷!”一头撒腿直奔观星台,见福康安站在石墩上犹自用望远镜盼望,也顾不得行礼打千儿,急急说道:“四爷,咱们走!”   “怎么?攻进来了么?”福康安放下望远镜问道,脸上平静如水,指着平邑道,“这个赖奉安还成,知道机变应付,已经有大队人马从东门出去了!”“我的爷,土匪也在包抄东边的路,堵我们下祊河的道儿呢!”王吉保满头大汗脸色煞白,“再迟,就包围了我们啦!”福康安道:“是我们包围了他们!葛逢阳像一贴臭膏药粘在他们屁股上,贺老六的大合围也过来了,这仗好打!”他指指北庙门:“这里还能守一下,要把他全军引进庙来我再退!”   话未说完,北庙门里边极近之处又响了几枪,便听刀枪相迸撞击的响声僻里啪啦急速乱响,先是十个火枪手夺门退了出来向福康安靠拢,已几乎人人带伤,到观星台下都拔出刀来,便忙着装药——原来在前面敌我混杂,已经是白刃格斗,既不能开火,连装填火药也来不及了,福康安“刷”地拔剑在手,扯足了嗓门喝令:“我的卫队全部撤到庙后!”便听一阵兵刃响动更加急促,百余名亲兵浑身是血从庙门中退出来,在神库旁边列队。福康安见还拖着十几具尸体,站着的人也有不少伤了胳膊腿的,喝令:“兄弟们退过来,火枪手对准门口,进来一个打死一个!”   这里亲兵卫队刚退至上台下面,庙门口一窝蜂拥出十五六个敌军兵士,因门口狭小,个个挤得踉踉跄跄,尚自立足未稳,五柄火铳一齐发射,当时便打倒了五六个,剩下的人见势不妙,有的抢路往回逃,有的往土坎里趴,有的大喊:“火枪厉害!王圣使的法术不灵!”里头有人呼应助威喊着道:“不是法术不灵,是他们昨晚想女人了!兄弟们,推倒这堵墙,敞开了打!”听得“一——二!”一声吆喝,庙北墙己是轰然坍塌,只见如蜂如蚁的好汉们齐排成队,挺着长矛大刀,红着眼呐喊:   “刀枪不入!刀,枪,不入!”   ……一头喊一头白汪汪大队压上来,义军寨里也有五六枝土铳,渐次出来站在玉皇殿后成一排瞄着土台子没头没脑只管开火。霎时间,观星台周围一片浓烟滚滚,硝雾里铁砂打得蒿草石基铮铮作响。枪声中官军义军都有人不时倒下。但山寨的人似乎都已不介意是否真的能“刀枪不入”,前头的倒下,后头的又照旧喊着涌上来,刚刚歇息了片刻的官军卫队见情势凶险万端,横中又杀了上去,两下里都是最精锐的兵力,在这方寸之地短兵相接,土台前后、神庙左右数百人连呼喊带杀,搅成了堆、滚成了团……   这真是空前惨烈的白刃激斗,此刻,福康安即使要从神库东撤出庙外也要经过这片厮杀地了。初升起来的太阳惨淡的光芒刚好斜照在这山坡上,王吉保带着两个火枪手,十几名卫兵拱护着福康安绕台躲藏抵抗,走一处一处刀丛剑林,冲到跟前的就拼死用刀劈矛扎,福康安自己也有一柄短柄马铳,看准了就打一枪,见来势凶猛就绕台再避,时而一两声短促的枪响淹在杀声之中,台前活着的三十多个亲兵也真个凶悍,自身人人都杀得血流被面,见福康安处危急还要冒死去救,抵死不肯后退半步,台周围的官军和义军已完全混成一团,刀枪迸击火花四溅不时有人惨呼着倒下。王吉保眼见自己人越战越少,真的急了,大喝一声:“架起四爷!从西沟跳下去——日你妈的们,这会子听我王吉保的!”福康安还在迟疑,三四个亲兵拥起他就向西走。正是万分危急之时,忽然庙东北角“呜嘟嘟”一声号角,工吉保抹开糊在眼上的血一看,立刻高兴得跳脚大叫:   “四爷四爷!我们的人上来了!——葛逢阳!少主子在西边,你他妈的呓怔什么?”他站在观星台基上,看着从东北角黄蜂一样涌上来的官兵生力军,双腿微屈双拳举在肩上,激动得浑身颤抖,只情扬着双拳歇斯底里大叫:“好,好!打得好,好哇!开火,开火,开火!打——啊打!”   “砰!”“砰!!”“砰!!”   这是一支三百多人的清兵队伍,葛逢阳带着从庙东绕过来的,四十枝火枪轮排发火,打向密集的人群,一响就倒下一片,割麦子般打得神库前尸积如山。本来已经打得性起的人们被这突然袭来的恐怖一下子惊醒了,吓呆了,要夺路回庙,也被火枪封了门,眼见官兵越上越多,在神库东边整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逃”,众人忽地向西涌去,接着又一排枪声,一大堆人连挤带压滚进两丈多深的洪水沟壑之中。葛逢阳一眼看见福康安提着马铳站在跳跃呼叫的王吉保身前发愣,几个趋跄上去,一个千儿打下去,话也不说,吭哧吭哧直哭。王吉保神智已经兴奋得失常,他一只脚赤着跳下石基,疯子似的指着山洪沟,嘶哑得破了嗓子直叫:“打——啊打!给我装足药,填满子儿——打呀!”   那四十名火枪手站在沟沿上听他号令,火枪放得像燃起了爆竹,只管向下有人的地方开火。可怜挤下了沟的这些人毫无招架之力,欲攀无路欲降不能,除了几个心思灵动的顺沟南遁,余下的一百多人挨了不计其数枪击,被打得尸无完体血流殷沟。王吉保扎煞着双手仰天哈哈大笑,“咕咚”一声晕栽地上。   “扶起吉保,打扫战场救治伤号!”福康安说道,他仿佛此时才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看着战场上的硝烟渐渐稀薄,打麦场似的东一堆西一堆的尸体,颤悸了一下,迅即收慑心神,又对垂泪不已的葛逢阳道:“你别难过,我是要把龚义天全伙诱进庙里,打起来就省事了。惹火烧身是我虑事不密,没有你和吉保的责任……”葛逢阳也不答应也不谦辞,只是泪眼汪汪发呆。福康安知他怪自己事前不听劝谏,又不能失礼责备自己,心里一阵滚烫,感动得太息一声,却笑道:“别抹眼泪了,往后再有这事,多听你的建议就是了——写信给你爹,就说我说的,你很给我露脸……”见担架抬过了王吉保,几步上前替他掩了掩被角,看他昏迷不醒,对抬担架的兵士又道,“下令给赖奉安,我要征用平邑所有的郎中,购买所有的红白伤药。现在活着的军士,要全部救治平安!”说着大踏步从庙角下路,边走边大声下令,“所有我军向这里靠拢,围攻这座庙!刘大人下山,请他到平邑城北门相见!”   福康安从庙东绕到庙南,直到平邑城北门外才松了一口气。掏出怀表要看时辰,却又吃一惊,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左肋下被人扎了一刀,正扎在怀表上。表蒙子玻璃走字针儿都没有了,装簧机械和玻璃渣儿碎得混到了一处,表壳边沿蜷起扭曲得不成样子,亮晃晃的像只金蜗牛。怔了一下才觉得左肋间隐隐发痛,伸手摸摸却没有异样,情知是这块表救了自己一命,不禁暗道。”惭愧!皇上洪福齐大,福康安命不该绝……想扔掉那表,又止住了,用白帕子小心包起又揣了怀里,收了怯色看那庙时,贺老六的兵在西,葛逢阳在东北已经守定,赖奉安守在城中的兵也都威风凛凛,蚂蚁出洞似的从北门开出来,漫延向东布阵。被打得一片瓦砾的山门前也有几十具尸体,兵上们也在像蚂蚁拖苍蝇一般向后搬运尸体。西边布置好没有派上用场的官军也都由城北官道运动过来,一队队涌过来。整个玉皇庙几乎已是淹在白漫漫的“兵海”之中。庙门洞开着,用望远镜能看到铁鼎跟前有人走动,却是阒无人声,一片死寂恐怖。他想叫王吉保,忽然想起他在疗伤,心里一阵又悲又恨,牙咬得格格作响,回身命传令兵道:“去,传令给他们,敌军伤号一概不救,就地斩首!叫城里所有的厨子,有什么好吃的,只管做给我的伤兵吃!”   说话间城里已有人飞报出来:“刘大人从西关过来,请见福大人!”   “好,请他城楼上见!”福康安咬着牙笑道,“今日一同观战,幸何如之!”说罢径自进城登楼。少顷便听城下一片马刺佩剑碰撞响声,刘墉几乎一溜小跑着上来。一眼看见福康安站在楼门口偏眼觑天色,刘墉腿一软,几乎坐倒在地,一手扶着雉堞垛口站稳了,说道:“福四爷,你几乎唬走了我的真魂!”福康安见他黑脸透着焦黄,喘吁吁站着盯自己,满眼关切忧郁,也觉感动。想说什么,却冒出一句:“妈的!表打坏了,现在什么时辰?”   这一文一武是一对老搭档了,自乾隆第一次南巡,二人一同奉旨观风,在枣庄偷袭一枝花余党蔡七就结下了不解之缘,现在一个是公爵,一个是军机大臣,同操军国中枢虎符,都自历练出一份将相城府,喜怒亲疏不形于色的,此时此情之下不禁见了真情。   刘墉愣了一下,也看天色,太阳却被薄云遮着,也是一笑,忙掏出自己表看,说道:   “现在是辰末不到午初。”   福康安略为惊讶地又看看天,没有立刻说话,他没有想到方才那一场恶战总共不到一个时辰,这么短一会儿自己已经在生死关里走了一遭,他转过脸面向刘墉,说道:   “石庵兄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一根汗毛也没伤。打仗的事刀头上过活,连点风险都没有,那连投机做生意的都不如了。这一战虽险,敌人全部被我诱进了这瓮里,省了多少事!   要少死多少人?——今大白天,一定全歼这股子悍匪!”说着,吩咐人,“弄张桌子,摆点茶食,这里生一堆火,我和刘大人就在这里观阵!”   一时摆布停当,刘墉福康安入座,便见贺老六赖奉安和葛逢阳三人上城禀见。福康安笑道:“赖奉安差使办得不错,你的兵要不向东运动,他们当时也许就会突围。这顿板子没有白开导你。老六别那么沮丧,觉得没有派上你的用场,有备无患嘛!敌人如果据守大营向西南走,那边空着就麻烦大了!”他看一眼葛逢阳,但葛逢阳是他的奴才,无须这样表彰安抚,因用手指点着桌子,问道,“这会子没有动静,你们琢磨着龚义天在做什么?”   贺老六满面羞惭,红着脸尚未说话,赖奉安道:“方才大帅亲自率中军和逆匪白刃格斗,杀了三百多匪徒,这是龟蒙顶山寨的老本。打得凶险胜得漂亮,我猜龚三瞎子已经闻风丧胆,正在和王炎商量着投诚——这围得水泄不通,又没有援兵,远处还有葛桌台在界碑把守,兖州的兵还不往往这里开,他们插上翅膀也下不来!标下也是老行伍了,没有打过大仗,擒过几个小贼,自以为也满得意的,这么亲自瞧见了才知道什么叫真章儿。四爷在观星台左冲右杀,我亲眼见砍翻了十好几个贼,威风得跟关公一样!”福康安听得肚里不住暗笑,这人猜着敌人要“投诚”未必妥当,但高帽子手里现成戴得自然。   贺老六见福康安沉吟,说道:“这不是一般打家劫舍的土匪,是一群有心胸有智算的反贼。离开平邑时他们下过告示,不伤平民不害商贾,是要‘应天顺劫’大干一场的家伙们!不能指望他们投诚,我看他们在等天黑,我们的兵不能夜战,天黑了突围打出去,钻进乱山中,不拘哪条小路就逃了!”   “钻乱山,走小路……”福康安点了点头。眯起眼向南看,但见冻河纵横间万山峙立。半淹在袅袅回流的云海之中,一直绵延到极目不尽。看着群山,倏地想起一件事,问刘墉道:“你在龟蒙顶山寨上留守了多少人?”刘墉道:“我只带了不到一千人连夜下山,山上一千,剩余的还在原处看守大炮。”福康安道:“火药运走,大炮就是一堆铁,不用看守,请你即刻派人回龟蒙顶传令,龟蒙顶到南柏林一带要严加巡逻,防着逆匪抄小路返回山寨偷袭——这一带山川道路简直就是迷魂阵,官军在地形上头无论如何没他们熟。”他站起身,又用望远镜看了看庙宇,一手指定了说道:“我看他们也是在等天黑!贺老六!”   “标下听令!”   “现在就集合人冲锋,每次五百人轮番打,四个轮番后,两千人全部攻迸去,给我拿掉它!”   “扎!”   “听着,”福康安一脸狠毒的笑容,“给你两个时辰,你端不了这窝子就自杀吧!”   “回大帅,我只要一个时辰!”   “我给你两个时辰,你用得越少越好。我和刘大人笑看你施为!”   贺老六虎吼一声答应着,噔噔噔下了城楼,福康安命葛逢阳“就在这里侍候”,命赖奉安“派人把所有大小路口堵起来,敌人如果散逃出来,要全部擒拿”,他适意地坐回椅子,隔桌送了一个铜手炉子,自己也提了一个在怀里,一挥手命赖奉安退下,笑着向刘墉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听着城下集结队伍单调急促的脚步声,枯燥的口令声,刘墉心里突然袭上一阵恐怖,脸色变得有点苍白,见贺老六一手抹腰一手举着令旗站在山门前指挥部队,用手指了指问道:“他是不是叫贺老六,济南城门领?”   “现在是我的参将。”福康安细白的手指抚摸着光滑的手炉子,点头说道,“跟过我阿玛,是员好将,川汉,粗点。”见福康安看自己,刘墉笑道:“哦,没什么。我听和珅说,于易简有笔银子是姓贺的过手,姓贺的是有罪之身,四爷要调用这人,该和和珅打个招呼才好。”福康安眼中瞳孔亮了一下,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这是跟我摆军机架子了!我有皇上提兵调将的敕命,连你也调来使用了,他怎么样?我叫他准备三十万两银子劳军,他办了没有?”   刘墉说几句话,心思已经安定下来,脸色也不那么难看,这么撩拨得福康安动了意气,他已经心满意足,因一笑,说道:“他倒没说什么,只是瞧着不欢喜。问我银子从哪出,我说就从国泰的家产里出,他说福康安回来要写个具文,才好向户部报账。”   “我偏不给他写具文,这么说,收条我也不给他,直接给户部。呸!他咬了我的—   —”福康安越发不豫,想骂粗话,又见是面对刘墉,嘿地一笑道:“咬了我的小人去!   石庵,这人我原看他还好,越看越不地道,是他妈的那个御虱!”还要说时,城下环庙四处响起了号角,便停了口,见下头三驾大车驮着大鼓出来,笑道:“这贺老六,还要擂鼓进军!看戏本儿看得长进了!”   阴森凄凉的画角声中,鼓声细碎得如万马踏蹄般响起。似乎撼得城土地皮都在簌簌抖动。正当午时,薄云覆盖的天穹苍茫晃亮,看得清爽,城下刀枪剑戟森树排列,已变得杀气腾腾。贺老六“嗤啦”一声撕开自己裹着白布的袍子,赤膊嘶声大叫:“弟兄们,给我杀!”五百名军校跟着大喊“杀——”!便正面冲了上去。一直空寂无声的庙宇里突然也是一声齐喊“杀——!”几乎同时,庙前沿墙墙头上密密麻麻站起了人墙,也有三四百人,还树起了十二面素色三角旗,有的绘着火焰,有的画着赤乌朱雀,在风地里猎猎招展,接着墙上义军军士的箭雨已经射落下来。葛逢阳犹恐箭射到城楼上伤了福刘二人,慌忙叫人“取盾来”,后来看了看没有一枝箭能射到城根,才放下心来。   贺老六站在石阶前提刀指挥冲锋,一手舞着袍子挡箭,因冲在前头的兵士己被射倒了四五个,有的扑地气绝,有的打着滚退下来,不禁勃然大怒,喝令:“鸟铳手,开火给老子打!打先人板板的乌龟不出头!”   福康安带来的五十枝鸟铳,一字排开站在城下,这是训练有素的火枪手,装药极快,准头也极好,一排打,一排装药轮换开火,听贺老六号令齐发一枪,正面庙门墙上敌军已倒下一排,几排枪打过,墙头上已经不见人影。五百名官军嗷嗷大叫连蹿带蹦冲了上去,墙头上虽然仍有人射箭,已经无力遏制官军这股攻势,十几个官军已经夺门而入,接着又涌进去四五十个,贺老六一把甩掉手中袍子,带着余下的兵蜂拥而入。里边顿时杀声震天,兵器碰撞声响成一片……   刘墉己看得目瞪神迷,两只手紧紧捏着椅把手,一颗心提得老高放不下来,听见庙里“轰”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倒了,杂着杀声喊声叫骂声,却不知情形到底怎样。福康安叹道:“我听是贺老六得手了,这是拆掉了龚义天上墙射箭的木头架子,有人说我爱用大炮,像这样的庙墙,一炮就轰坍了,野战还是要炮!”说着话,贺老六已经带人退了出来,一头一脸都是灰,指挥着又抬出十几具尸体,自站在城门洞前大声禀道:   “他们已经退到玉皇殿,喊话要派人说投诚的事!”   “投诚?”福康安冷笑一声,“我到济南他们就该办这件事了。”他顿了一顿,毫不犹豫地迸出一个字:“打!”   第二队五百人冲进庙去。似乎没有遇到抵挡就到了玉皇殿一带,仍旧是一片杀声不见人影。贺老六不再请令,呼叱吆喝着命令第三拨人:“从庙东绕过去,从北门杀进去,逢人只管当饺子馅儿给我剁!”又喝命第四梯队,“在庙门口摆开,听我的令往里头杀!”   看着一队队官军士兵呼啸跳踉如黄蜂入巢般涌进大庙,刘塘情知大事已定,刚刚松了一口气,前庙留守的一群官军一阵乱喊狂叫,夹着乒乒乓乓的刀枪并击声且战且退出了庙。福康安以为里边战事有变,“唿”地站起身来,朝城下喊道:“贼人从前门出来,预备着厮杀!”喊声甫落,他自己也愣住了:原来龚义天一行人只剩下二十几个人,从庙后被压退到了庙前。   一刹那间阵地岑寂下来,连擂鼓助威的军士也呆着住了手。这二十多个人像是经了“血雨”,衣袍头脸都染成了殷红色,袍摆上的血黏糊糊的已渐凝结,臂上脸上血色鲜亮,淋淋漓漓还在往下淌,有几个前胸小腹受了重伤,还有的拖着一条断腿,大家挽着手相扶将,艰难地挪动着身躯向城边走来,在城门口站定了。看着这样的场景,站着的福康安、坐着的刘墉、环立护卫的葛逢阳一时都僵住了,满城上下军士将佐都如庙中木雕泥塑般愕然瞠目不语。福康安身子前倾,一手扶着城垛口,一手背在身后,大睁着眼看着这群人走近,直到他们站定,身上一个悸颤才回过神来,面白气弱地问道:“你们……   你们要怎样?”   “我要见福大将军。”居中而立的龚义天抹了一把脸,平静地说道,“我就是龚义天,有话要说!”   福康安悄悄深吸一口气,稳住了心神,说道:“我就是福康安——还有一个叫王炎的呢?都站出来说话!”   龚义天木着脸向前跨了一步。他身边一个身形弱小的人也跟上来,说道:“我是王炎。”福康安道:“时至今日,有什么话说?”龚义天冷冷笑了一声,说道:“自古成则王侯败则贼,可以由你说嘴。如果势均力敌,你不是我的对手。”   “这也由你说嘴,”福康安咧嘴一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自然不能势均力敌。”   “三秋蚱蜢叶上走,到底蹦跳能几时?大清君昏臣庸,贪官污吏遍天下,苛捐杂税敲剥穷民,怨气直冲九天,大乱就在眼前。我虽败了,红阳教、天理教没败,二十年看天翻地覆!”   “你来见我就为说这些?——恐怕我太忙,没功夫听你的三字经!”   “我的兄弟有被俘的,有受伤的,他们降你,盼你不要杀降。自古杀降将军不祥,这是第一。”   福康安想了想,说道:“还有第二?说!”   “家属早已被你们捕拿了,一人作事一人当,不要难为他们。”龚义天直盯盯看着福康安说道,“我也久闻你的大名,是说话算话的汉子,我要你给我一句话!”   福康安看了看从庙中拥出来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军十,说道:“你也是条汉子,只是错了念头错了路头,深可令人惋惜。国法俱在,我也不得自专,家属我可以不杀,但依律要流配为奴,跟着你的人是‘从逆’,法无免死之说。”   龚义天听了,平静地一笑,说道:“你说的也是实话,既然不能许诺,我也不给你全功!”他“噌”地拔出刀来,空中弧光如电闪一耀,己将身边王炎砍翻在地,人犹未及惊呼一声,已经横刀在项,猛地一拉,项中顿时血流如注……拄刀在地,身子犹在晃荡,二十几个人一齐拔刀在手,有的互刺,有的自刎,像被一阵风突然吹折了的一片小树林,人们纷纷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下……   “好汉子!”福康安惊呼一声。他突然觉得有点眩晕,盯视着那些还在颤抖蠕动的尸体,良久才移开了目光。他自己也像中了一刀似的踉跄了一步,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心中迷惘得一片空白,忧郁地对周围军士们说道:“你们不要学其心行,但要学其志勇……   就这样吧,打扫战场,清点敌我人数,验明龚义天和王炎的正身……”   **********************************   五 趁火打劫和珅擅权 乘乱取利杀人灭口   龚义天王炎造反,救了和珅一命。刘墉奉了圣旨又奉颙琰王命“协助福康安”剿灭“逆贼”,一离济南,和珅立刻掂量出这是杀人灭口的千载良机。若平邑不出这样的大事,刘墉是正钦差,下头还有钱沣辅助,像审国泰这样人物,颙琰也要坐堂观察。果真朝廷能原宥国泰于易简,一床锦被遮盖,好歹他也迸了军机大臣,国泰也许就真的不攀咬他了。但明摆的事,国泰贪贿婪索天怒人怨,比起王亶望一案情罪重得多,贪污的银子数目也大得多,朝廷部议沸腾龙心震怒,断无不杀之理。别说是国泰当堂叫出来“你收我七十万”,就是押赴刑场,道上一嗓子喊出来,顷刻之间就会送了他进养蜂夹道吃冷饭睡死人床等死!因此他尽自明面上竭力镇定,每天夜里都是一梦三惊,听见门动床响都会吓得一弹而起心跳如兔子撞头,惊怔不己,饶是他机警怜俐顽皮无赖,后来乾隆屡屡下旨,查办孙士毅,从轻发落东省属官,一道圣旨如一记重锤砸在他已变得脆弱的心上,他已经觉得自己撑不住了,要崩溃了。   所以圣旨一下“着刘墉前往福康安行在”,他一颗绷得太紧的心一下子松下来,几乎软在椅子里。和珅按捺着一腔狂喜,一头忙着帮福康安调拨军需,张致着劳军送行,又急急发文各府“军事为最要之务,一切供需如奉钧旨,先行遵办再补禀帖,贻误军机,本大臣依军法正律”;……一头还要因自己“不能随军杀敌立功”苦恼得蹙额皱眉,因此,刘墉在平邑城门上的私话,什么贺老六,以及“三十万”,尽管是实话,却不是实情。和珅做作出来是题中应有之义,口头上有所推倭,心头其实正在心花怒放,刘墉钱沣都是君子心性,哪里知道他这些把戏?   但若不请旨,刘墉不在位,擅杀国泰,也是件了不得的事,国泰“自杀”要费很大周张,钱沣日日在眼前碍手碍脚,也未必就能下手成功。没有奉旨,就公堂审断也不能用刑,派刘全下手,自己也难脱干系……和珅一夜没有合眼,总算想定了主意,天不明就翻身起来掌灯。刘全在外间听见动静,三下五去二蹬裤子披衣过来,揉着惺松的眼睛道:“中堂爷前半夜没睡好,回笼觉再眯一会子吧,天还早呢……”   “后半夜也没睡好,已经错了困头。”和珅站在床边一边撒尿,一边说道,“弄毛巾擦把脸,磨好墨,我要写奏折。”刘全答应着,叫人把尿罐子提出去,冲了热水涮毛巾拧干了递上来,笑道:“爷的心思奴才有什么不明白的?刘大人这一走,您就是济南王,叫谁死谁能活?您这是要请旨,万岁爷不叫杀,反而麻缠!”   和珅不动声色擦干了脸,这个刘全说话直隆通儿,还和过去贫贱时那样,怎么成?   他皱了皱眉头,看着刘全橐橐磨墨,缓缓说道:“刘全,我已经几次跟你说了,你现在是朝廷官员,有功名有身份的人,没有读过书也没有见过事吗,怎么说出话来仍旧放肆,一付流氓相,一口痞子腔?作事若不能光明正大,我有法子开销了你,实心实意为朝廷打算,我就能升你的官!”   “啊——是!”刘全怔了一下,立刻收敛了一脸精明相,变得温驯腼腆了。为他这张嘴脸,和珅明斥暗劝,已经说过多少次,已经老实了许多,今几也是高兴得一不防头露出了本相。他跟和珅多年,官场大小人物见得多了,已经摸透这些人秉性:再龌龊的事,只能心里想,脸上不但要庄重肃穆,所谓“胸中正,眸子暸”;说出话来更得要“光明正大”,天理人情上头站得住脚,拿得到桌面上——官大过知府一级,就是背后私地说话,也得留心带上子日孟云圣恩如天这类话头……他咽了一口唾液,涮了笔铺纸,讷讷说道:“国泰断然难逃王法。我是有个混账想头:您一刀剁了他辕门外,百姓夸您是青天,皇上也要赞您有风骨有气力。这大好事,刘大人回了济南就轮不到您了……我想错了,中堂爷只管训斥责罚……”——话这般说出来就差强人意了,和珅听他改错纠谬还算迅速,满意地点点头,说道:“盼我在皇上百姓面前露脸,这个想头不算混账。   但这么大事得请旨,懂么?我不能趁刘石庵不在自己专擅,沽名钓誉的,叫人看着恶心。”   说着提起笔来。   这个腹稿打了半夜,和珅写起来几乎文不加点,请了圣安,又说明刘墉已经离济,“龚三瞎子王炎逆贼之乱可望数日之内敉平”,接着便胪列国泰罪状,却是另出蹊径,除了“欺君”“害民”两大罪不消说得,第三“大罪”是“养痈”,精心结撰煞费苦思:   山东,明衡王封藩地也,且居圣府渊茨,盗跖潜于绿林,遗民伏于山野,亡明遗根犹在,胜国孑遗不死,此巨奸猾寇临海而居,何事不可为?远者溯及圣祖世宗庙,有于七、齐二寡妇、刘黑七之变,近者王伦、龚三瞎子已非“罔顾国法”之一词可置,乃教匪盘结,公然树旗倡导复明灭清。刁悍民风复以谬解圣人经义,视君父若仇寇,谓治化日粉饰,亦非“治安不绥”一词可言。实我朝廷心腹之痈、社稷肘腋之患也,而国泰于易简养之、呵护之,遂成愈变而愈烈,愈演而愈难善后。奴才目视福康安调兵度支,轴轳供亿,心窃畏之、叹之,转而切齿痛恨国泰之误国也。今大军初动,民间惊惧,谓有“宫军所过寸草不留”之谣言,且谓朝廷“护短,不治贪官,单剿难民”之语,国泰于易简养痈遗祸之害更见昭彰。且案情已明,主犯久羁不加处置,愈启民间之疑,恐有伤我皇上以宽为政、仁泽爱民之心,是国泰罪大恶极,圣聪圣明觉之察之,愚民无知,乃以于易简国泰身为重臣,反累我皇上仁名。用是请旨,即作雷霆之怒,遍霈甘霖之雨,消弭反侧以安民望而息谣涿。 写完,又看一遍,小心锁进密折奏事匣子里,对刘全道:“这个立刻用六百里加紧递出去。看钱大人这会子起来没有,请他过来一道吃早饭。”刘全笑道:“钱大人是从来都早睡早起的,每日到公解后头那片竹林子边上练一趟太极剑才到前头办事,这会子怕就要下来了。”和珅却是个起居无节的,有时起得极早,有时一觉睡到中午,吃喝玩乐办差使都没有一定的时辰规矩,听了这话倒怔了一下,说道:“从明天起,不管夜里如何,早晨寅末时候一定叫起我来。”说罢命人端上早点,几个油角子菜合一杯豆浆胡乱填塞肚子,觑着钱沣从月洞门口过,忙忙的漱口揩手出了卧房,笑道:“南园①先生早安,是东注②先生去了西院练剑了?”   ①南园是钱沣的号。   ②东注是钱沣的字。   “哦,和大人!”钱沣一手握着剑鞘正走着,听见说话才看见和珅,忙转过身一揖,微笑道,“致斋大人风趣!用过早点了么?怎么瞧着眼圈发暗,没有睡好?”和珅一笑,弹弹袖子过来,一边和钱沣并肩漫步,叹道:“还不是为和琳!你怎么照应他仍旧不足意!笔帖式当得不适意,给他升了郎中,又进侍卫。昨儿来信,又想外放湖广布政使,说叫我和勒敏说说保荐他!也不想想,你一个京官,叫人家外任总督怎么下笔保你!”   “这就是大官的难处了。”钱沣微笑着,仿佛不经意地看一眼和珅,揣猜着他的心思,说道,“好大一棵树,当然招来乘凉人。令弟我瞧着也不是庸常之人,就放外任历练一下也是好事。”和坤呵呵一笑,说道:“我们兄弟捆一处学问不及你东注先生一个小指头。我自己心里明白,是占了旗人的光,又有阿桂、傅中堂援手提拔,这才上了高枝儿。其实万岁爷心里真正器重的是你先生啊!”他慢慢踱着步子,皱眉沉思着,问道,“依你之见,国泰案子怎么料理好?”   钱沣随意散步,眼望着前面的卵石甬道说道:“我看皇上的意思,允许山东各官改过自新,实在也因为如今贪官诛而不胜诛。一个‘明刑’,一个‘弼教’,不能明刑,单是劝化,冥顽不灵之徒就不知畏惧。所以,国泰于易简断无宽赦的事。不过,这事情要等刘大人回来才能合奏请旨的。”和珅一笑一叹,说道:“道理还是你想得透,我就想破了脑袋瓜子也不能这么明白。不过呢你想,东省龚三瞎子横里一炮这么一折腾,福四爷的犒赏银子就是三十万,打下来,慰劳从征家属,赔补民间战争损失,重新组建平邑政府,遣送流配逆匪家属,加上原来赈灾银子,还有十五爷要的鲁西治理盐碱地的银子……共是若干?”他舐了舐嘴唇,耷着眼皮咽唾沫,连剩下的话也咽了。钱沣听了疑窦立生,问道:“那——依和中堂之见呢?”   “我想的是议罪银子一层。”和珅正容说道,“朝廷用钱的地方太多了,一是兆惠海兰察,是个花钱的主,再一个就是我和珅,管着修圆明园——那园子得用金子铺出来。   实话跟你东注先生说,圣祖爷定的永不加赋,皇上又年年蠲免钱粮,要不是关税和议罪银子,户部的库底子早就扫他娘的精光了!”   他的话意已经明白,钱沣放慢了步子,两手在背后摆弄剑柄,一付专注神情听和珅讲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和珅也不看钱沣,说道,“我知道。”   “没有,我在听致斋大人说话。”钱沣说道。   “你在想:和珅这个官场痞子打的什么主意?想开脱国泰?”   “没有。”钱沣见他凑近自己,仿佛不经意地向旁边趔了半步,口气仍是那样平静从容,说道,“朝廷有难处,其实连纳银捐贡也不是经济正道,没办法立时革除——我在听您说话。”   和珅笑起来,手帕子捂口咳嗽几声,说道:“我见过的人论千论万,有品行有才能的尽有,窦光鼐、史贻直我都见过,也都是名臣风范,却都有点恃才傲物锋芒太露的样儿,你是与众不同。你补进都御史是个台阶。我看圣意,接着放你云贵总督,仍旧是个台阶。拜大学士进军机处——皇上给你虚位以待呐……”钱沣道:“皇上愈是器重,我越要慎独,不敢妄思更不敢妄为。大人这话我也不敢妄议。《洪范》八政,食货居二,《周礼》一夫之上,十亩之宅,三日之徭,九均之赋……天下所贵者人也,盐铁之论不轻于治安之策。我也不能附议清谈,一头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叫百姓们啼饥号寒。但我不是经济臣子,许多事情不懂,所以您说这些,我真的是在敬听领教。”和珅笑道:   “你引说的那些个我大半听不懂,总之是朝廷人民不能喝西北风儿过活是吧?”他敛了笑容,沉吟着说道,“国泰只抄出百十万银子,库里亏空是三百多万。我想,除了各府县也有分润,国泰一定还隐匿有财产。这里人头落地,痛快固然痛快了,银子呢?银子也就没了——没听百姓有谚语,‘贪官杀不怕,就为得利大,就算死了爷,儿孙有钱花’。   所以和你聊聊,国泰的案子暂时压压,能着力挤着再追回些赃款,然后再作计较。”   赶着出来和自己一同散步,原来是这般计较!钱沣不禁一笑。说道:“议罪银制度是大人的条陈,虽说已经试行,一直没有明诏。您是想借这件事请皇上颁发圣谕吧?我不在其位难谋其政,是不是等刘大人回济南再商议?”和珅诚挚地一点头,说道:“我不着你是下司,是看你个朋友。这是朋友和朋友谈心嘛,说不到在位谋政上头去,国泰荒淫无耻,和于易简一狼一狈,不是他们敲剥得人过不得,哪来王伦和龚三瞎子这样的巨寇糜烂半省局面?想到这一层我就牙痒痒,恨不得一刀剁了他们,可又想多追一点银子……唉……你看我难不难?”   他这么欲擒放纵,娓娓絮絮说得恳切,饶是钱沣机警聪察天分过人,也着了他的道儿。这一道与和珅来鲁办差,和珅一路说起国泰都语言含糊,查库也是了草从事,要不是钱沣请示刘墉杀回马枪突然再查,顶多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小小处分给国泰了事,现在又要“压压”,谁知道这个满肚子机械的人打的什么主意?思量着,钱沣淡淡一笑,说道:“钱沣不敢苟同大人意见。既然是朋友交心,我也以诚相告,国泰于易简都不是易与之辈。两个人虽说过去有些过节,我原指望他们大难来时各自飞,能互相检举,结果呢?一个字也没有,一句话也不说!有的款项下落不明,藏匿自然是有的,但也不敢说没有用来贿赂朝廷大员的,但至今没有朝廷大员出来保他们,也不见他们举发纳贿的人事,这就可疑得很了,这里边有许多蹊跷,我们奉旨查办山东案子,是奉的密谕,国泰怎么知道的消息?他又似乎有恃无恐,把库银那么一遮掩,碎银子用桑皮纸包包就想瞒天过海,居然有心情下海唱大戏!他们也太猖狂了!”说完,便不吱声,和珅给他说得脊梁骨一阵阵发凉,心里恨得直想夺过那柄宝剑透心穿了钱沣。低着头不住地“唔”着,见钱沣不咸不淡住了口,越发觉得此人心思深不可测,许久才问道:“东注,依你之见呢?”   “要等刘石庵公回来。刘公说过要显戮,”   “显戮?”   “对,显戮。刘公办了一辈子案,犯人嘴硬,一旦到了西市,就是亲爹也能攀咬出来。”   “这个……”和珅已经被他说得心乱如麻,他已经无心和这个钱沣散步谈心了,想不到刘墉不哼不哈,心里想着如此狠招。他站住了脚,目光在眼睑后幽幽闪烁,如果真的显戮,国泰于易简在刑场上什么话喊不出来?但乾隆朝以来,诛杀朝廷重臣督抚方面大员,除了卢焯之外,都是赐自尽,并没有“斩立决”的例,卢焯那件事也只是做做戏,屋里撤土迷迷外人眼,为的让皇帝孝心昭彰天下,所以太后皇后一出面,倒是“刀下留人”了。想到这里,和珅安心了一点,更加庆幸自己先走了一步棋,他懦动了一下嘴唇,想说“显戮太伤朝廷体面,也没有先例”又无声吞了回去,他怕提醒了这位城府深沉的惹书生,只道:“兹事体大,我们商议好再奏,看圣意决断吧……”   看着钱沣去远,和珅立刻赶回签押房。就着方才的残墨给阿桂写信。这封信却写得十分费神,谦词卑躬,先说自己德才资望均不服众心,皇上错爱简任不次,“自问惟一良师永是阿桂公,永当以桂公为楷模量己身之是非”,接着便罗列国泰罪状,除了“三大罪状”,又讲平日结交阉寺,通连大臣,蝇营狗苟种种卑鄙龌龊情状,送某王爷男宠若干,赠某贝勒小妾几人,给某大臣戏子一班,末了却说“卑污淫贱,中闱丑闻,见之闻之令人掩鼻作呕,乃以此獠尸居大臣之列,实中朝之羞,遗皇上于不明之地。素与刘墉钱沣公议及,惟切齿痛恨而已。惟以显戮方能消人神之愤”,撕了几张纸,才写得满意了。嘴角吊起一丝微笑:我说什么,你们一定反过来,那就试试看!心里得意着,见刘全进来,说道:“把这封信也发走,你再去看看国泰。”   “是,爷!”刘全答应着,走了几步又折回来问道,“爷有话要对国泰讲?”和珅摆着手道:“先把信和奏折发走,你再来。”便坐了整理案上摞得老高的文犊。一时刘全回来,和珅才慢条斯理说道:“你带两个书办和国泰于易简分别都谈谈。一条是财产去向,抄出来的数目和亏空数目悬殊太大了。少了那么多银子朝廷不能不问,也没法替他回护;第二条告他,这次福大人刘大人征龟蒙顶,已经从他家产里动用了三十万两银子,叫他心里有数;三是朝廷议罪银制度没有明旨,已经代他恳请,允他不允他‘议罪’还要看皇上旨意。就这么三条跟他们说,嗯……他们要有辩折,有举发,赶紧写,我可以代为转呈御览。或三五天,或五七天,我或者召见他们一次……就这样,你说去。”   刘全听一条答应一声,赔笑道:“上次见于易简,他想请旨解押北京审理,还想给于敏中大人写信,这次再说起来,我该怎么回话?”   和珅用手抓摸着光溜溜的下巴,晃了晃身子说道:“于中堂是有旨与本案回避隔断的。你告诉于易简,除非于中堂本人与案件有涉,可以写出来呈我们斟酌。私地的话留着以后再说,这时候不要给于中堂添乱。该替他说话处,于中堂比我们要经心得多。可以明白说话,无益的事不用想也不要作,该帮他忙的人不用说也帮忙的。嗯?”   “是……”   刘全去了。和珅蓦地想起于敏中,心中不安地动了一下:于易简出了这么大事,他居然能稳坐军机安之若素,照样办事照样见人照样受宠信,这份涵养功夫真让人佩服—   —但就眼前纠察于易简的案情,除了一些家信里有教训于易简“精纯办差勿致家忧,修性养德远离流俗”的话头,“光明正大”得可以刊刻行世,确实也没有什么银钱上的瓜葛。他提起笔,还想给纪昀写信,转思纪昀太过敏捷,说不定正恼着寻由头整自己,撩拨得和于敏中合力了反而砸锅,便又慢慢放下了笔。他知道自己,虽说这几年看书作文章颇有长进,比起这些人来,还是藏拙为好,自失地一个苦笑,摇了摇头,从架上抽一本《资治通鉴》来细细披阅起来……   自从刘全“谈话”过后,国泰和于易简二人天天盼和珅的“召见”命令。两个人都住在巡抚衙门软禁着,国泰住的赏菊亭,于易简住的梅花书屋,都在西花厅后头。吃喝拉撒睡都可自便,只是行动起坐都有人随身“照料”,一句闲话也不能交谈。但守护的人里头有钦差行辕的人,也有巡抚衙门原来的护卫。老长官旧情面,国泰的消息灵动得多,“十五爷去兖州”“福四爷来济南”甚至福康安“蒙阴阅兵”他都知道。境内出了造反大案,两个人一则以惧一则以喜,惧的是责任,不说自己本身案由,单是龚三瞎子在自己任内扯旗放炮,至少也要“摘去顶戴,留任立功以观后效”,何况本身罪在不测,不啻雪上加霜。喜的是又出了比自己更大的案子,前任历任今任责任不明,审谳断刑迁延时日,瓜葛牵连纷繁勾扯,说不定大案掩了小案,成个浑水摸鱼的局面,三年五载拖过去,后头的事谁说得定呢?……这么一忧一喜时惊时乍,夜夜日日袭扰二人,弄得他们坐卧不宁,很想散步见面痛快交谈几句,偏偏又是刘墉派来刑部的邢建业统管警卫,一见他们想往一处凑,立刻便有几个人先搭讪着凑上来,只得罢了。心里这份急,和拉屎寻不到东厕也不差什么。   焦急中三天过去,五天也过去了,宁耐着硬头皮,堪堪的第九天,吃过午饭还没动静,二人隔着花园一带女墙散步,统着手在阳地里一步一踱,正寻思怎么相互搭问一句,邢建业带两个戈什哈进来,就天井里向二人虚作一揖,笑道:“二位大人的心思卑职知道,是等和大人来的吧?现在和大人已经来了,在西花厅专候呢!”两个人听了顿时都精神一振,对视一眼便跟着邢建业匆匆赶过来。果见和珅笑嘻嘻站在花厅门口已经等着。   刘全双手垂膝站在阶下,向前跨一步打了个千儿,赔笑道:“二位大人,我们中堂爷今儿备了酒,请二位小酌说话呢!”   “备酒?”两个人同时一愣,迟疑地看了看和珅——这中午刚用过饭,吃的什么酒?   和珅见二人犹豫,笑吟吟将手一让,说道:“啊——是这样的,你们犯案,我们办案,连年也没有过。今儿正月十八,元宵也就过去了,赶刘中堂打平邑回来,就又忙起来了——这阵子省城各司道衙门忙得乌龟翻潭,都在支应福四爷军务,我是一点空也挤不出来,今日我放半天假,特意来看看你们。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别这么着死了老子娘似的——老国、老于,来来,入座!济南这地方说是泉城,我看酿的酒也稀松,我们聊聊,聊聊……”   二人满腹狐疑跟着进来,见是一桌八宝席面,四荤四素,也不见怎样丰盛,摆在桌上犹自白气蒸腾,和珅情意殷殷,又拉座儿又亲自斟茶,请二人坐,“坐了说话,不必和我闹客气。”国泰紧盯着和珅的脸斜签着屁股坐了,小心翼翼问道:“东注大人呢?   他不过来坐坐么?”   “钱沣啊?他去了济阳,明日才得回来呢!”和珅用筷子给二人各夹了一个大虾团子,笑着自己也坐了,说道,“是为卢见曾的事,他在那儿有庄园,查问出来,又说是葛孝祖的产业,阿桂来信叫查一查。”他皱起了眉头,叹息一声道:“这事情抖落大了,纪晓岚怕也要沾包呢!”   国泰二人怀着鬼胎,满腹关心是自己的案子,听和珅说了纪购又讲李侍尧广东任上的事,心里都急得焦的,但旗人养成脾性,天塌下来只讲究个“从容”,万事都不能带出猴急相,耐着性子听和珅东拉西扯,还要故作关心搭讪话头,听和珅说起正阳门观灯的事,国泰一拍大腿叹道:“这起子反贼胆大,居然闹到京师!可见小人之心险不可测……   嗯……李皋陶布置得当,阿桂又回了北京,一下子就破案了,一下子就破案了……唉唉……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个……这个……”说的这件事,心里想的另一件,到后来语无伦次,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说的都是什么了。于易简皱眉说道:“自从三藩之乱,北京没出过这种事,真是江河日下了——惊了圣驾了么?还有老佛爷……她老人家最是慈悲悯人的……”他也有点不知所云了。   “皇上太后都没有受惊。”和珅用著点着菜请二人夹,笑道,“但只拿到几个小小毛贼,大盗渠魁一个也没捉到。皇上震怒,阿桂纪昀和李侍尧每人记大过一次呢!不但北京,南京灯会上也出了事,有人在夫子庙埋地雷,还搜出了几枝土铳,抄了玄武湖边一座什么庙,里头有印的传单,写的什么‘八月十五杀鞑子,杀尽鞑子庆升平’大逆不道言语,我也不能尽都记得……”见于易简看自己,和珅又道,“令兄没事。他进军机不久,不负这个责任。其实呢,就是受点小小处分也没大不了的。我统算了一下,大臣连卿二、外省督抚,没有一个没受过处分。老刘统勋恩礼隆眷的,晚年受皇上敬重,早年他何尝没有撤过差挨过训?皇上嘛,天生下来就是处分人的……”一头说一头劝酒,“来来来,满上……”   二人听他闲话不到头,又扭头说起平邑军事,讲及兆惠、海兰察军中没有菜吃,竟是没完没了,好容易抓到话头,于易简忙插进来道:“朝廷正用钱,我还可以报效些,上次内弟来看我,他那里还欠我一万多银子,就烦和大人代我操办。”国泰故作豪爽,一口咂干了杯中酒,也道:“我的家产抄了,还没有奉旨没收。老实话说里头有外官送的。亏空我有责任,但那是历任积下来的,各省也都有亏空。我那点银子尽着报效,只求皇上知道我的心!求和大人奏明这个心思,见皇上一面当面请罪,死了也是心甘!”   “什么报效了,请旨求见了,这些都用不着了。”和珅举酒笑着说话,说着说着脸上已经没了笑容,“王亶望案子出来,下了几次诏书?那时候你们做什么去了?现在下头污吏横行贪官肆虐,弄得民不聊生民怨沸腾,江南一个制钱能买三个窝头,山东能买一个,穷人就是买不起!”他板起了脸训斥,语气变得冷若冰霜,连刘全在旁也心里格登一下:这主的脸真是帘子做的,说卷卷起,说放放下!——国泰于易简愕然之间已坐直了身子,手里举着著不知拿起放下,直着眼听和珅一句重似一句说话:“朝廷整顿吏治,已在刻不容缓,不但你们,盛京将军索诺木策零、孙士毅也已经有旨拿问,卢见曾也有旨锁拿进京,不瞒你们说,像纪晓岚、李待尧这样红极大员都怕难脱干系!你们这时候还心存侥幸,希图皇上赦罪免死?”   国泰和于易简都是头“嗡”地一响胀起老大,脸色变得雪白,眼睛看东西也模糊不清,听到后来,只看见和珅太监似的光下巴一噏一动,已浑不知他都说些什么。半晌,国泰才喃喃咕哝了一句什么。   “什么筵无好筵?兄弟有奉旨的事。请二位离席跪听。”和坤一手按着椅背站起身来,喝命:“刘全——给二位大人摆香案,听我宣旨!”   国泰和于易简浑身已经木了,五官都恐怖得扭曲变了形,麻木不知痛痒间由人撮弄着在香案南跪了,听着和珅窸窸窣窣正冠弹衣,口宣乾隆诏谕:“前据钱沣劾奏,国泰于易简卑污勾结婪索属员等情事,朕以为仅官箴不饬淫纵辜恩而已。乃经刘墉、和珅清理抄查,该二员交通内阉、攀附权贵,种种丑态使人掩鼻作呕,且境内连出王伦、龚三瞎子巨寇逆匪,穷蹙百姓悍然景从,致使山东半省糜坏,良善百姓或转沟渠或堕不测。   朕深为矜悯之,余转思二人之恶乃至切齿痛恨,尔二人之罪非惟欺君矣!欺君辜恩尚自可恕,荼毒生民之罪乃获之天,获罪于大岂可祷之,宁可有乎?用是特旨赐国泰于易简自尽以谢境内之民,非汝二人之罪不及昭彰天下明正典刑,恐宣布之下百姓将食尔之肉寝尔之皮,复贻朝廷之羞再致君父之忧。以是用宽,汝二人自尽稍存怨恚,则天所不覆地所不载,所谓地狱何容尔二人之幽魂那?”和坤平心静气,读得琅琅有声。国泰二人听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待到“自尽”二字出口,已是半昏半迷,两手一软瘫在了地下。   “怎么,国泰于易简不谢恩?”和珅问道。   “谢……谢恩……”   “来人,扶起二位大人!”   和珅叹息一声,语气已变得柔和,像清晨刚刚睡醒时说话,清晰里带着朦胧,说道:   “皇上的话都说尽了,办这样的差使我真不得已。酒席已经撤了。你们把侍候二位大人升天的东西呈上来,由他们选用!”   “东西”呈上来了,是端菜用的黑木漆条盘,放着两壶酒、两只高脚杯,还有两根白丝绦带子。此时屋里屋外二十余人,个个吓得面无人色,连刘全都两腿颤得发软,退到墙根靠墙借劲站着。端“东西”的戈什哈颤步小心过来,他的脸白得一丝血色也没,连杯子带壶抖得格格有声,嘤咛低语:“小的侍候大人升天……”垂头逼手而退。国泰二人目光向那条盘一触,像是被针刺了一下,身上惊悸一颤,又仿佛钻透了一片浑浊之极的浓雾,一下子清亮惊醒过来,两个人都向后退了一步,把目光盯向和珅。   “你们不肯奉诏?”和珅看二人一眼,目光又回避开来,看向了盘中酒器,口气变得阴冷狠毒,哼了一声说道,“做到这么大官,不晓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君叫臣死臣不死为不忠?”   国泰二人横下了心,也就变得胆大气粗,国泰狰狞地冷笑一声,说道:“我要复奏皇上,情愿凌迟处死,这死得不明不白!”于易简也道:“我要见刘大人!死则死耳,又加了许多莫须有罪名!”   “莫须有?”和珅冷笑道,“那是说岳武穆的话,你配?皇上盛怒,谁敢给你们代奏?刘墉不在济南!”   “见钱沣,他在济阳!快马两个时辰就能回来!”于易简喊道。   “他有要务在身!他回来又怎样?这是圣旨,刘墉也得遵办!”   “我有要紧匪情奏皇上!”国泰叫道,“有人欺君矫诏杀人灭口!”   “谁?”   “你,和珅!”   国泰攘臂大吼:“天不覆地不载的是你!你收受山东库银贿赂七十万两,又来杀人灭口!对了,连经手贿赂的人你也杀了!”   “放屁!你简直是疯狗!”和珅陡地横眉立目,“啪”地一拍桌子,“和珅是顶天立地的男子,廉洁奉公的好官!你们既不肯自尽,我只好帮你们‘自尽’——来!”众戈什哈书办衙役经他们一番吵闹,傈傈恐惧之心不觉之间已去了大半,听见主官招呼,齐应一声:“卑职在!”和珅指定二人大喝道:“把酒给他们灌下!”   五六个衙役立刻恶狠狠扑了上来,这都是和珅物色的被国泰逐黜出去的人,个个心狠手黑,不消三下两下,已将二人拧了个寒鸭凫水,两个人抿嘴扭项的还不肯就范,无奈身体动不得,鼻子又被捏闭了气,张嘴换气儿就是一口毒酒,襟袍底袖上淋得尽是酒汁,眼见得到了只有挣命的份上才松开了手。   “每人加赏二十两银子。”和珅见他二人举手伸腿的,渐渐没了动静,验尸的上去翻了眼看瞳仁,说“完事”,一口气松下来才勉强一笑说道。他也觉得头有点晕眩,身上发软,却也另觉得一份从未有过的轻松,看了一下两个冤家尸体,搓手和顺着血脉缓缓吩咐:“赐自尽最怕的是他不肯自尽,圣祖爷时有‘自尽’两年没死的,监刑行刑的都受处分。我们帮他们快点了当也是功德……我再出五十两赏银,弄点好席面,你们解解秽气,明儿刘全到他两家知会了,叫收尸,再各人送二百四十两赙仪……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们毕竟是一殿之臣呐……”   他不胜伤感地摇摇头,背着手,嗟讶叹息着出了花厅。刘全一路跟出来,冷汗落了才觉得中衣又湿又凉,前心后背粘贴得难受,几次偷看和珅脸色,都是毫无表情,想着和珅如此阴险狠毒,顾念自己,不禁又是一个寒噤。和珅便有些觉得,喟然说道:“他们罪太大了,我没法回护……其实我又何尝愿意如此?”   一桩天大心事放下落地,和珅回下处犹不敢自信,觉得定不下神来,躺在床上目光炯炯想心事,直到掌灯才懒懒起身,想叫过刘全说话,又觉得无话可说,便叫人弄了几碟子小菜,烫了一壶酒自酌自饮,消解心中那余悸,他酒量极窄,饮食上头也不甚挑剔,几杯下肚,灯下看着那些小菜,一个鸡丁拌茄子,一个摊蛋黄,凉拌青芹,还有一盘椒盐水煮花生米,像着了什么魔法来回旋转。惊定思惊,不禁点头苦笑:我这是何苦呢?   酒不能多喝,饭量不大也不馋,犯得着为弄钱吓得自己终日提心吊胆?就是俸禄,让家人锦衣华屋吃这样的饭菜,也是受用不尽的……想着,叹道:“钱,真好啊……”   “钱有什么好的?”恍惚之中,听背后有人说话,和珅醉眼迷蒙偏转身看,却是钱沣进来了。因一笑指着对面的座儿道:“坐,坐么!也来一杯搪搪寒……我是说钱这物件怪,不能吃不能穿,生不带来死也带不走,偏偏就人人爱它!果真能用来享受,也还是一说,有的人苦巴巴的,明知用不了多少,还是想它越多越好。明明钱在油锅里,性命不顾也要去捞!捞了还想捞,多了还想多,扑灯蛾儿似的不死不休。东注先生,你说这是咋的回事?元好问‘间世间情为何物’?我看该问:‘钱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钱沣端起杯子,只放在鼻边嗅了嗅,笑道:“这也算千古一问。不过你该去问问国泰,还有于易简。照我的想头,一旦钱到了够用,多出几百几千万和多出一文乾隆制钱,那结果是一样的!”””就是!”和珅道,“就是挥霍,睡黄金床只能七尺,吃人参喝琼浆,就他妈那么大肚子,吃的多了要命拉稀。可人仍旧前赴后继爱它!我就是这层儿想不明白。”钱沣问道:“不知道你读过《钱神论》没有?”和珅摇头道,“听刘墉说过,没有读过。”钱沣笑道:“没读过就没法说了。前年皇上在养心殿召见,我在奏对里和皇上议论过这个话题,咱们去见皇上听听圣训。”   迷离朦胧中,和珅和钱沣联袂进了西华门,乾隆却在乾清门召见二人,听了和珅说话迷惑,乾隆笑道:“君子爱财,爱之有道罢了。钱的用处不单是能解饥寒之苦;那还是身份、名阀、办事才干,人地狱可使鬼推磨,上天堂也要用门包,用处大了,自然人爱——这上头的事该问王亶望勒尔谨,还有国泰于易简。”他用手向外一指,说道,“那不是他们来了!”和珅一回头间,宫阙殿宇已经不见,自己立在荒郊野外。王亶望和于易简站在冻河旁小树林子旁边闲话,一眼看见和珅,戟手指定了大喊:“国泰快来!   那不是和珅?他不是欠你七十万?快呀!他来了……”   话音刚落,树林里一片嗷嗷大叫,窜出一群厉鬼来,国泰于易简领头跑在前头,指着和珅喊:“捉住他!捉住他!刘墉在哪里?拿了他下大狱点天灯……”和珅惊得要跑,脚下像被胶粘定了般一步动不得,眼看着那群鬼魅或青面獠牙,或披发流血一拥而过,成堆儿压在自己身上,湮得气也透不出一口,挣扎着嘶声叫道:“别……别……听我说……   听我说……”   “大人要说什么?您魇着了……”惊急问和珅觉得身子猛地厌晃一下,耳边有人问话。呻吟着睁开眼,但见华堂幔帷窗明几净,日影初上满室光华,刘全正站在床边扶自己——原来竟是一夜妖梦入怀……晃晃脑袋,犹觉宿醒未尽,心头几自卜卜乱跳,收摄着心神说道:“我昨日说泉城无好酒,这是罚我。连几时上床都记不得了……有什么事儿?”   “兖州府有封文书急递过来。方才钱大人来过,他半夜赶回来的。”刘全说道,“爷甭急,我问了,是好消息,您定定神再起来。”   **********************************   六 潞河驿奸宄逞淫戏 瞒真情巧舌释新憾   和珅一骨碌翻身起来,也不及洗漱便抢步出了签押房外间。果见案头上摆着一份通封书简,火漆密缄压线,端正写着“和大人讳珅亲启”,信角旁注“柯安顿首”。他这才知道不是兖州府,乃是新任兖州提镇衙门管带写来的,柯安是他亲自选出来指派升迁出去的,人极漂亮会干事,倒没想到字也写得这么好。剪开封口抖开信看,这才知道福康安平邑会战大捷,“歼敌两千余,城北玉皇庙一带积尸如山,硝烟焦土尽黑,沟渠凝血盈尺皆成碧色,匪首龚三瞎子王炎皆不屈战死……”再往下看,柯安本人并没有亲身前敌,“奉命进军策应,至恶虎村已闻胜报,只身飞骑赶往平邑,已无参战机缘,不能报国立功为中堂争脸,憾甚!”   这就是说,“大捷”的消息不是听闻,而是的的真真的实情!和珅脸上掠过一丝失落相:他们毕竟是瞧不起我和珅哪!我就在济南策应军务,前头打胜了,报信儿的却是私人私函!一头又庆幸杀国泰的圣谕来的及时,同时隐隐带着一丝妒忌——他倒不盼官军失利,打得成胶着样儿自己也去参战,岂不更好?福康安这一胜,眼角更要朝天不看凡人了。他捧着信发了一会子呆,接着看,却是颙琰进城劳军,目睹战场惨烈,黯然下泪。还有,附近各山寨匪徒弃寨投诚,“王命黄天霸分别斟情,量才录用。今福四爷等即将转蒙阴回济南,班师奏凯还朝。我公坐镇省垣调度军资,与功膺奖辉煌列班可期而待,标下门生思及亦不胜欢忭”的话头,和珅已没精神细看了。他放下信,心里思量下一步打算,漫不经心地洗漱梳理了,又胡乱吃两块点心,迎门便见刘全带着钱沣进来,笑道:“你来的正好,正要请你呢——充州府有人来信,我军大获全胜,斩首两千余!   我们得赶紧预备迎接福四爷,还有犒劳军饷,善后事宜也得快办!”笑说着,指了指柯安的信,“你也看看欢喜!”   “怎么,是私函?”钱沣说着拿起了信。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光景也是一夜没有睡好,眼睑下有些泛青,看着信渐渐眉头舒展开来,嘴角也挂起笑意,一手抚着案角,不胜欣慰地说道:“福四爷不愧名将之号,打得干净利落,傅恒公在天之灵看他这么为家国争气,也要笑的!我昨晚一直在想,就怕打成不胜不败之局,旷日持久又生枝节,那不知又要虚耗多少钱粮!内地胶着不下,就要调动兆惠,大局就令人堪忧呢!”“是啊,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和珅面无惭色沉吟叹道,“就不能全歼,逆贼浮海逃去,也是了不得的!皇上圣虑高远,及时诛杀国泰,我看也有安抚反侧慰藉民心的意思……”钱沣放下了信,盯视着和珅,仿佛在揣测他说话的真意。和珅泰然自若,预备着他来质问,却听钱沣道:“没有想到旨意来得这样快。我夜来也想这件事,和公处置并不错。似乎等刘公回来,合章复奏一下更好。若论显戮,不但震动朝野,百姓目睹他们置于法,岂非更能慰藉民心?”   和珅呆笑着没有立刻答话,绵里藏针的人他见得多了,这个钱沣与众不同,扎进肉里带着倒钩刺儿,把人挤兑到没有退路,还说你“并不错”!想了半晌才道:“皇上想的大约也有个‘朝廷体面’四个字,你说的也不错,押赴刑场斩了他们,确实更能慰藉人心。”他忽然灵机一动,又道,“皇上也不能预卜福四爷战事这么顺利,杀国泰可以昭示‘天下至公’嘛!”   “人既已死了,就不必再想这件事了。”钱沣转了话题,笑道,“福四爷回来,要花一大笔银子呢!我看十五爷的意思,盗匪家属不再发遣,就地按‘盗户’发落,一来是稳定人心,二来也有‘省钱’这个想头。赖奉安绿营改为游击统辖,扩了编制,就图的既省钱,也能保平邑劫后治安平和,十五爷虑事周详啊!”这些话和珅听着统是不懂,愣着呆了半晌才想到是自己看信不细心,他却不肯露这个底儿,笑道:“库银我看不必启封,国泰于易简的家底子足够的了,刘全听着,我们来算算这笔账——你用笔记,我说个思路,请钱大人参酌……”   和珅目中闪闪生光,掰着指头算计,共是分了八项,庆功、劳军、善后、赈灾、恤荒、黄运漕运、沟塘河渠兴修、备春耕,某处需银若干,某处派工几何折银多少,荒地某处可以植桑,某处可以造田……计筹划算如数家珍巨细靡遗。钱沣听着这里头经济之道,有些和自己想的合若符契,有些想的比自己还要周到,有些是自己压根没想到的,也都头头是道,不禁暗想:此人精于理财,确有过人之处,不单是工巧善言取媚而已,这份精明也难怪皇上器重……正胡思乱想,和珅笑道:“这不过是举其大要,比如涸田、治碱,是十五爷特意关心的,指望山东一省之力,只能小治,还有剩下的十七万,先用到这上头。国泰无能无耻,山东这样的膏腴之地弄得这般精穷!他们坏了事,新任巡抚又没有来,少不得我们多操点心,所以军务政务财务要合着打算,量体裁衣,有多大头做多大帽子。别让日后出了纰漏,皇上问,你们在山东做什么吃的?我就这些,我说这些统统是个‘心里想’,一切要听刘崇如大人安排……”钱沣听了叹道:“得益不浅,我真的莫名佩服!我方才听着就在想,若真放了我云南或广东巡抚,许多政务可以参酌办理呢!我没有什么添减的,我想刘大人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说着议论着,邢建业捧着一封火漆压印文书进来。二人便知是福康安正式的报捷文书到了,一齐站起身来,和珅拆封看信,笑着环顾屋里众人,说道:“刘大人后天就回来,福四爷七天之后带中军到济南,停留三天返回北京。我们预备吧!”钱沣问道:   “十五爷呢?”   “十五爷直截回北京,大约春闱前启程罢。”和珅似笑不笑地说道,“十五爷已经请旨,葛孝化补布政使实缺,暂署巡抚衙门。该办的事让我们参酌办理。”   一场轰轰烈烈的要案夹着一场石破天惊的平息叛逆征剿,就这样同时结束了。和珅最后一个离开济南,除了那八项政务,按着德州办法,他在趵突泉、黑虎泉一带、小青河夹岸辟出地方,按官价八折出售给枣庄一带煤矿窑主,江南富商也是来者不拒,仿着南京秦淮河规模式样大兴土木。他自己说话叫“戴花引蜂收蜜”——秦楼楚馆戏园子不拘什么五行八作,一古脑建起。此刻他是“济南王”,没人掣肘,新任藩台葛孝化惟命是从,要怎样便怎样,有人说他“见家具就买,是个暴发户心思”,还有人说他“煞尽风景俗不可耐”,他都不在乎,一味行去,待到省下赈工银子,罚了俸的官员们“养廉”   银上得了实惠,这些个闲话便营息屏声,渐渐有人说起他的好处来。和珅这才请旨销差回京。   其时正值三月孟春,鸭鬼碧水桃红柳绿季节,和珅途中接到弟弟和琳来信,说“风言朝廷人事有所更张,详情不知”,又说“嫂嫂福体欠安,恍惚如见鬼神”。一派观景回京春风送我的心思打消干净——于公于私两头说都没了情致,一路上杏花如雨缤纷流水,桃红似云把火烧天,运河堤上新柳如丝抚凤摇曳,驿道旁红女绿男踏春行香……种种物景人俗也都在马上轿中匆匆过眼而已。堪堪到了潞河驿,正是三月十三,已有礼部司官奉旨照例迎候,和琳带一干家政也来接风。这是历来钦差回京常例礼数,他不能先回家,杯酒尽意便请礼部的人回去“请代奏请见圣驾”,端茶一揖送客,便请和琳进来见面。此时才刚刚过了申正时牌,融融斜阳西照下来,斑驳树影从门洞里直映到东厢门帘上,满屋洋洋暖气,十分宜人。和珅见和琳穿着孔雀补子,一身官服翎顶辉煌,行了家礼还要行庭参礼,不禁一笑,说道:“算了吧,你看我还揉搓得不够?还和从前一样,除了公廊,别弄这虚套套儿。把你那身狗皮剥了,我们坐着说话。”一边也脱自家袍子,笑道,“我也剥了狗皮,松泛松泛——左右明日见过驾我就回去的,你还带翠屏儿她们丫头来,人瞧着这是做什么嘛!——哥儿呢?哥儿怎么样?”   “哥儿好!能吃肉沫儿粥了,见人就是个笑,弹蹬着腿直想自己站起来。我还和嫂子说这小子不愿爬,直截就要走路了!”和琳笑道,“是嫂子支派翠屏儿来的。你在外头身边只有个刘全,粗手大脚的会侍候人?衣裳也未必洗得干净!她们带的新被卧,还有换洗衣裳。你今晚换洗换洗,明儿见驾也精神些……”   和珅半躺在安乐椅里,一边微笑着听,一边打量弟弟。这兄弟二人个头、身材都差不多,脸庞眉眼也相似,只是和琳留了胡须,看去比和珅还长了点年纪,说话间目光流移很见神采。隔的时间不长,他觉得弟弟比从前又干练了许多,听和琳说了半顿饭时辰,和珅才笑道:“听你说这样,你嫂子一时是不相干的,海宁给我写信,说弄了两付熊胆,治无名热最好的——这几天也就送来了,吃吃再看吧……你急着我回来,恐怕不单为这些吧?”   “朝廷人事要有变更。”和琳敛了笑容说道,“这是内廷老赵说的,广东那头告李侍尧的密折三五大就是一匣子,他的九门提督怕保不住要掉。还有,《四库全书》又委了王尔烈当副总裁,昨天的信儿,卢见曾卢从周兄弟锁拿进京问罪。军机处章京房老王说,怕是纪大人也要出事。长二姐去二十四王爷府,听那里人说,有人走漏了卢见曾抄家信息,金银财宝都藏起来了,还说查报信的人比查本案还要用力,一里紧似一里的,弄得傅恒家也不安宁。吴姐过去请安,公爷夫人才从慈宁宫回来,脸上也带着不欢喜。   有人告说福四爷在平邑杀降,还说王炎没死,逃了台湾去了,说纪昀先头小妻是傅恒府里的什么人,大臣交通,也没有禀奏朝廷……总之是面上风平,水底流急。”   “面上风平,水底流急……”和珅咀嚼着这句话,“这就是说六部里还算平静?”   “是。六部里我常串,司堂官们什么也不知道,侍郎们说话也没有带出‘意思’来。   尚书们什么想头,我就不清楚了。”   和珅坐直了身子。纪昀要出事,他心里有数,李侍尧那里他也下过烂药,但这二人不比别人,实在是乾隆知之甚深,恩眷优渥年深月久,又连带着傅恒一层旧缘,到底出多大的事,全要看乾隆的心思……无论如何,这潭子水是太浑,水底也太深了,他一时还想不明白。想着,说道:“你听着,宦海沉浮最是难定的,三个不,不传谣,不落井下石,不幸灾乐祸。沉着气往下看。嗯……于敏中呢?”和琳道:“这人谁也和他搭不上话,他也没有亲近朋友。阿桂在军机处说起于易简,他只说了句‘和珅办得是,他自作自受’就不再说话。他这人太深沉了。你不用思量,他心里恨你是拿得准的事!”和珅却不接这个茬儿,沉默一会儿,说道:“你先回去吧。告诉你嫂子,还有吴姨姨,别鸱张着为我接风。自己一家子小宴,一个外人不叫,有人来凑热闹,一律推到后天。”   “不少人已经来家几次了,明日肯定还要来的。”和琳站起身说道。   “就说我身体有病。”   “那更不得了,他们带医生,你见不见?”   “就说公务太忙,日后再说。”   “有些人都是极好的朋友,不好意思的……”   “好意思!就这样说!”   和琳带着家人去了。和珅听里间卧室有撩水声,信步踱进去。翠屏正在靠窗处用手在热水里掰捏搅和皂角,见他进来,忙扎煞着手站起身来,说道:“老爷说完事了?那些衣裳我都翻出来了,也不知爷怎么穿,他们又怎么洗的,洗过了翻着还一股子汗味儿!”   和珅一笑坐了炕沿上,说道:“你想想看吧!刘全会洗衣裳?”一边说,一边打量翠屏儿。   翠屏是夫人冯氏房里的针线丫头。和珅骤升暴进,“相府”规矩还没有立起来,他是个佻脱散漫人,进了家里无论上下都极随和自喜的,一向也没有在她身上留心。此刻见她穿着诸色撒花夹裤,大约怕水撩湿了裤脚,挽起来直到膝盖下,白生生的腿和一双半大不大的脚都裸着,娇小玲珑十分入眼,上身是墨绿比甲套着葱黄夹衫,胸前鸡头小乳微微耸起,一头乌油油的青丝总成一条辫子斜搭胸前,白生生的脸上眉黛如柳眼含秋水,微笑着,颊上两个酒涡若隐若现,和珅久旷在外,行动左右十目所视,身边全都是男人,于公于私焦灼如煎数月,乍见这丫头亭亭玉立,水葱儿般站在自己面前,心目都为之一开,胸中一拱一热。又是一动,眯着眼看了她脸庞又看腿又看胸脯忙个不了,呼吸已变得有点急促,翠屏却不知他已经想到了邪路上,见他眼神儿,忙瞧自己身上,又看着和珅道:“老爷,您一个劲瞧什么?”   “啊——噢……没什么。”和珅心思不定地看一眼窗外,日头已经到了房下,大井院里除了廊下几个亲兵呆站着,并没有闲人,微微一笑说道,“你侍候我换换衣服,小包在炕里头,还有两件中衣是在德州浆洗房里洗的——把亮窗合下来,进来的风都还凉的……”翠屏笑道:“这也值当的这么瞧人,像是我身上有贼赃似的!”关了亮窗旋了窗钮子,几步上炕跪了,抖落开靠墙放着的小包袱。和珅近在咫尺,看着她忙乎,一阵处女幽香隐隐弥散过来,越发不能自持,待她递来中衣,却不去接,一把摸住了她的手,笑着小声道:“翠屏儿……你不是问瞧什么?瞧这里——”他捏捏翠屏脸蛋儿又捏捏她脚,“还有这里,这胸上头里边鼓囊囊什么物事?”他的手又伸向翠屏胸前……   翠屏腾地飞红了脸,扭着身子跪在炕上偏着脸,挣身夺手时哪里能够?不能退不能进不能啐不能喊,半晌才道:“老爷……这怎么说?这不正经……看外头人,日头还没落呢……”和珅见她半偎在自己身边,越发情急不耐,紧一紧手更把她揽近了,笑着耳语道:“怕什么?他们谁不是我管着?升官发财我一句话,还管这样闲事?太太屋里我原瞧着彩屏儿好,今儿瞧着翠屏儿好出十倍去!来……你也摸摸个新鲜儿……”说着一只手从她小衣下头伸了进去,只在她温软滑腻的两乳间来回抚弄,口中道:“从了我吧……   开了脸就是姨太太,东直门外那三进院子给你……见过二十四福晋吧?我要把你打扮得比她还要标致……”又用手扳她手向自己裆下……   和珅原本生得俊秀挺拔风流自喜,平素在府里也极少摆老爷架子,见人蔼然可亲,手头又大方,且是英年得志飞黄腾达,府中丫头们暗地原也不少艳羡倾慕这位少年才良。   闺房女儿燕比鹦妒也就有个“争宠”的意思在里头。今日乍然间遇了他这般样儿,翠屏儿先是一惊,心头一片模糊,待回过神又羞涩得无以自适,又怕人来瞧见,少女情怀扭怩不克自胜,嗔着和珅鲁莽又夹着一丝窃喜,听他在耳边吹风,娓娓细语着连奉迎带许愿,不觉已是芳心萌动渐生情欲,一臂弯着掩面遮羞,一手被他拉着,却不知他什么时候已经退了裤子,光溜溜的腿间毛茸茸的矗着那活儿又直又硬又热……只一触间惊得急忙缩手,失声惊叫:“老天爷,蛇!”和珅也愣了一下,随即失声笑起来,说道:“你再摸摸看,是蛇还是肉棒槌——”猛地将她小衣一掀,一头拱进去曝咂她双乳,手里按摩着滑不溜手温润柔软的小腹往下伸去……尚未入港,正情浓如饴间突听外间脚步声响,听刘全在外头说道:“老爷,纪大人来拜!”   这一声惊得二人同时僵怔在炕上,和珅一手提裤子翻身起来,忙高声道:“我正更衣呢!请纪中堂稍待!”——见翠屏儿一身白肉仰在炕上,两臂屈着不动,脸上惊得没点血色,系着裤子上去又在她颊上轻吻一下,悄语道:“乖乖别怕,没事。起来洗衣裳……   晚上再……”翠屏儿这才真魂归窍,看自己这般模样,急忙掩怀系裤掠鬓理钗打理装束。   和珅轻咳一声出了外间,已见纪昀跨进门槛进屋,忙抢前一步,一揖到地笑道:“晓岚公久违了!我就说明儿见了驾,头一个到府上拜见的。方才眼皮子跳,心想莫不成是纪老先生要来,果不其然竟料定了!”说着让手请进,又道,“泡茶!”   “不必了,”纪昀摇手笑道,“我刚才见过皇上下来。皇上说:‘和珅回来了,你去看他,要是他身子支撑得来,你们一道去四夷馆走一遭。他刚回京,要是着实劳乏,就罢了。’”和珅忙正容垂手听了,说道:“一路骑马坐轿的,有什么劳乏处?四夷馆就在西直门内,我这就同您打马同去!”说着便喊,“备马!”这才与纪昀寒暄,“晓岚公,我去山东时日不长,怎么看着您倒像年轻了两岁半似的,您好精神!”“两岁而且还‘半’——有整还有零儿!”纪昀声音洪亮,哈哈大笑,手指点着和珅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你这人哪……”又道,“我倒看你气色极好,春风满面的,喝了酒似的满脸泛红!”   和珅见纪昀用眼瞥内房门帘,知道他是精灵透了底的人,只怕瞧科,慌忙将手向外让着,一头跟着出来,笑道:“倒真是有瓶儿好酒呢!刚沾了个边儿您就来了。想吃酒,回头我府里管醉,我给你另备一瓶儿。不过你也不是大酒量人……”翠屏儿躲在门后炕边,心头乱跳脸红耳热,思量着,竟羞得掩起面来,兀自听和珅在大井里说话:“在外头滴酒不饮,回来自然犯馋——纪公,到四夷馆有什么差使?”   “哦,是这样。”纪昀和和珅同步徐行,说道,“是英咭唎国来了个特使,叫玛格尔尼,带了一船贡品,有不少稀世珍宝,要求见皇上。皇上已经让阿桂和福康安设宴款待,万岁其实是极看重这件事的,让我们也去见见谈谈。”   和珅知道这人,也知道这件事,心知其难,便没有言声,只点了点头。纪昀见他凝重深沉,心里不禁叹服:几个月不见,又更历练老成,这人智量真不是常人能及,口中却道:“一个是仪仗礼节,他不肯跪拜,这就难办得很。但英咭唎离这里万里海途,要能如仪觐见,朝廷脸面也好看得多……这不同于日本琉球暹罗不丹朝鲜这些外藩,他们来一次极不容易的。他们送的礼重,要的东西也多,要传天主教,要到内地做生意,还想在北京设使节公馆!这没有先例,祖宗家法里也没有,孔孟四书里也没写,怎么弄?   我读书多了,也算见过大世面,从来还没遇到过这样的事!见了皇上不跪拜,只行单膝礼,哪本书上有过?那要‘礼’做什么?那一只膝盖怎么啦,就不能跪?这真奇了!”   和珅嘘了一口气,间道:“英咕唎……离我们有多远?”   “不知道,只听说我们的大舰要走几年……”   “那是在海外天边了。他们多少人,多大的版图?”   纪昀仍是摇头,说道:“我只听说他们不拜佛不知道孔孟,一国都会做生意,都是商人。”和珅一听便笑了,说道:“无奸不商,无商不奸,士农工商商居其未。没什么大不了的,还不是为了钱?”纪昀眼睛望着苍暗了的瞑色,说道:“初进军机处时我也这么想过,现在不这样看……真的是知之不多。我觉得和我们处处不一样,像另一个世界一样……”   ……二人打马疾驰,赶到西直门内四夷馆时,天已完全黑定。正厅里筵席已散,七八枝龙凤烛燃着,照得通屋明亮。阿桂坐在正中,福康安站在东壁,背手仰头看墙上字画,正在听玛格尔尼说话,见他二人联袂而入,福康安转面点头致意,阿桂和玛格尔尼也都站起身来,阿桂介绍道:“玛格尔尼先生,这位是纪昀,这位叫和珅,也都是军机大臣。”   “玛格尔尼,”玛格尔尼腕上挎着一把黑伞,向二人微微一躬,说道,“很荣幸见到两位尊贵的首相,刚才福康安公爵曾说到过你们。纪大人是大清帝国最有才华的学者,而和珅大人精明能干,也是杰出人才,您这样年轻英俊,也很使我感到意外……”   和纪二人同时怔了一下,他们都没有想到玛格尔尼的汉语说得这般纯熟。纪昀用新奇的目光审视这人,只见伶仃细瘦的长裤紧紧裹着玛格尔尼的长腿,燕尾服前开后岔,里头的白衬衣也是绷得紧紧的,个子比寻常人高出足足一头,头上扣着长筒带边圆帽,黑帽带在长脸上勒了半圈,蓝眼珠子陷在眼窝里幽幽闪烁着微芒,唇上黄黄的胡须精心捏成两个卷儿向上翘起,显得很神气——长脸长身子长腿,总之是“瘦高白”三字可以把这人形容无遗。纪昀不禁暗想,他要这会子进戏园子,准能把看戏的吓得哄散了——   谁见过这种鬼呢?和珅听见说福康安在背后介绍自己,心里却颇高兴,一摆手笑道:   “扰了你的谈兴,请坐,接着说话吧。”说着众人都坐下了,只有福康安不肯坐,似乎满墙外夷送来的字画有无穷的妙趣,看得十分专注。   “支那的风情令我陶醉。”玛格尔尼不在意地看一眼福康安,眼角含着微笑继续说道,“我是为了文明和友谊到这里来的。我沿途到北京,各省的总督和行政长官对我的照顾都是无微不至的,住最好的房子,用最无与伦比的饮食,带我观看那些最美丽迷人的庙宇和风景。这些我都由衷地感激。但是,各位尊贵的主人,我不能明白,为什么在小小的觐见仪节问题上会遇到这样大的麻烦。我在英国觐见我们伟大的女王,我们英属殖民地的统治者也是一样——也都是单膝下跪,吻女王的手,而她给我们的是恩宠和关怀——这并没有什么不好呀!”   阿桂微笑着倾听完他的话,慢慢说道:“我们这里你都看过了,你跑遍四海,是个老江湖了。据你看来,我们还缺少什么不缺?”   “啊,你们是富有的,富有得令整个欧洲都妒忌!我看不出你们还缺少什么。”   “所以,我们不希图和你们生意往来。”阿桂笑道,“所有天下四方土地上的生灵,都覆盖在这高天之下,你凭什么不肯在他面前弯下膝盖呢?”   玛格尔尼怔了一下,在椅上微微屈身,说道:“这是另一回事。用一句你们的话,风……风这个牛不相及的。我尊重乾隆大皇帝是这样的,你们如果觐见我的女王,当然也是行单膝礼节。这就是来而往,咹,非礼也!”他通常用语极流畅,但碰到成语就有点乱来,几个人听着都笑了。福康安却冷冷地偏转脸,像把玛格尔尼斜倒转看似的,又傲慢地仰起了头,说道:“你一直都在胡说八道,现在总算说到了题上,在‘礼’字上头像个无知小儿!我见你们女王连单膝也是不能跪的,你们的女王见我们乾隆皇帝也是要双膝跪下的——八月十三是皇上万岁圣诞,你有幸观礼,可以看看,有哪一国的国王和使臣不在他面前下跪的?你凭什么例外?”玛格尔尼早已看出这位“公爷”对自己极度的轻蔑贱视,但他是资深外交家,涵养功夫炉火纯青,格格一笑说道:“假如你们也有像我那样的铁甲火轮船,就能冲破万里狂涛,击溃海盗的袭击到敝国去。那也会让阁下开一开,啊,闭一闭眼的。我们有我们的骄做,阁下应该学会平等地和我们打交道。   虚伪的傲慢、无知和偏见会两叶障目,令人看不到更为广大的世界,福康安阁下,我已经注意到你刚才在看表,那是贵国制造的吗?”   福康安愤怒地看了玛格尔尼一眼,照他的脾气,很想立刻掏出那块表当面摔碎了它!   但他不敢,因为这表是乾隆赐给他的。他也不敢把谈判给搅黄了,因冷笑道:“铁甲船又怎么样?说不许进珠江,你就只能泊在海上。怀表又怎么样?没有它太阳照样出来!”   他的牛皮靴子踩得吱吱作响,走近了玛格尔尼,盯住了他,众人见他们离得只有一尺多远,四目对视火花闪的,很怕福康安一拳打得这个瘦高个子外国人仰面朝天,玛格尔尼在他的逼视下也躲闪了目光,求救地向阿桂耸耸肩,说道:“您知道,我是友好使节,我很遗憾福康安阁下剑拔弓张……”   “别怕,我压根不想揍你。”福康安一笑即敛,说道,“好鞋不踩臭狗屎呢!我只想说,你们英国那些把戏瞒不了人!你们派人到西藏,对班禅活佛说了些什么?东印度公司在广东又做了些什么好事?你们占领不丹国,不丹国是我们的属国知道不?我们不要你们的鸦片——让你的人退出不丹国!明白?”玛格尔尼直到他站直了身子才松了一口气,摇头苦笑道:“这样的误会出乎我的想象,这是吕洞宾咬狗——不识好歹……狗了?”他突然觉得不对,睁大了眼呆住了,嘴里叽里咕噜不知说些什么,似乎是在解释。   但众人早已哄堂大笑,阿桂一口茶从鼻子里呛出「来,纪昀在椅中躬背捶胸,旁边的护卫驿丁一个个东倒西歪,福康安原是脸板得铁青,一个忍俊不禁也弯倒了腰,和珅脚步打跌,笑得面红耳赤,口中断续说道:“福四爷这吕洞宾当得有趣……吕洞宾咬狗……哈哈哈……”玛格尔尼还是糊里糊涂,只陪着干笑。   这一来气氛却缓和了许多,阿桂换过来气揩了脸,说道:“今天先谈到这里吧,玛格尔尼先生先回房歇歇,你说的传教呀,到内地行商呀,现在都说不到,我们也不能替你代奏,天朝制度一切由皇上作主,你这样连觐见都见不上,别的都是空谈。请吧——   你们听着,玛格尔尼是远道客人,要小心侍候着,别委屈了!”   “者——”下头人们一齐答应着。   四个人站着目送玛格尔尼出去,相视又是一笑。屋里没了外人,显得随便了一点,纪昀因见西壁下长条卷案上齐排放着几座自鸣钟,还有一堆怀表,一些不知名的珠子和金项链都在灯下熠熠闪光,口中说道:“福四爷这黑脸唱得好,我看他很怕你呢!”便凑过去看,惊讶地叹道,“做工精良,我们的匠人真的望尘莫及呢!”阿桂和珅也都来看,福康安仰躺在安乐椅中看天棚,哂笑道:“都是镀金!以为他那么大方的?”和珅笑道:“方才那一出,我真担心福四爷一拳打得他满脸开花呢!”福康安却不搭他的话,接着自己的话说道:“当心吃了他的东西肚子疼!他们在西藏勾结藏奸想反,不是达赖和班禅镇着,麻烦大了!皇上跟我说这事,我说先派三千骑兵到打箭炉,请班禅给东印度公司写信叫不丹的英国人滚出去!我们给他们绸缎瓷器大黄香料,他们给我们鸦片,这是做生意?坏蛋!”他用手重重捶了一下椅把手。   “不能硬来,给他点颜色瞧瞧就罢了。”阿桂用手指摆弄着金自鸣钟厢门,说道,“这玩艺儿摆设起来确是富丽堂皇,连于敏中的一份都有呢!——皇上很在意这位特使。   几次和英国人打交道,我觉得比罗刹国难对付,能把手伸到天竺,还敢占领不丹,这就和别的属国不一样。若能公庭纳贡拜表称臣,这个体面就大了……”   和珅自度身份资望,又有福康安莫名其妙给自己硬头钉子吃,这种场合无论如何少说为佳,只笑嘻嘻地在旁敲边鼓说话:“不必忙,水磨功夫慢慢来。他离国万里,只身在我们这里嘛!他总也有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吧……”他伸手触了一下钟下的摆锤,不知是碰了机簧还是时辰已到,一阵悦耳的音乐突然响起,似鸟啭似莺鸣,似筝又似钟声激响,脆声盈室,两个小铜人一左一右沿槽道滑出,提线木偶似的向众人打一揖,又滑向座钟厢门,手里小铜锤一下又一下敲一面特设的小铜鼓,沙沙沙的响动中,一卷粉金小轮转动,一个一个的“寿”字不断头从玻璃镜面前滑动着滚卷出来。仿佛受了什么感染,几个座钟同时都响动起来,各钟都是一般模样出来铜人,照样如法演示。   顿时满屋丁冬之声不绝,鸟语之音盈耳……几个军机大臣还是头一次见这样的钟表,都是又惊又喜,凝视这些宝物。福康安也听得入神,但他很快就“出神”了,哼一声,说道:“奇技淫巧!他们女王我看也是个亡国之君!”纪昀指着“寿”字道:“要是用万寿无疆,贡上去岂不更合体例?”阿桂道:“这个我听侍尧说过,元宵节放烟花,已经制出来‘万寿无疆’花样,侍尧说:‘要是放出个“万寿无”,“疆”字放散了,我们的吃饭家伙还要不要?’——这也是一样的道理。”和珅道:“这话听着长学问。我们做到这大的官,小事不慎也会出大事的……”他说着,只有纪昀敷衍着点头称是,见阿桂和福康安摆弄那堆珠子,压根就不理会自己,一时也摸不着头脑,便识相地住了口,跟着看这瞧那,笑眯眯的,却不再说话。   “这些物件按清单奏缴了吧。”阿桂见时辰已指亥正,舒展了一下身子笑道,“我今晚还要回军机处当值,致斋旅途劳顿,也该回驿站了。”纪昀道:“文华殿有本书看了一半,我要去取,和佳木同轿去吧,我的轿杠子开了缝儿,明儿得去修修呢!”和珅看着福康安笑道:“我也要回去了,四爷回去代禀大夫人,等忙过了我去请安,我也该到老公爷灵前拜祭拜祭的……”福康安坐着不动,说道:“佳木晓岚二公先去,我和致斋还有话说。”纪昀和阿桂便一揖而去。   “瑶林,你有事要说?”和珅目送二人出了四夷馆天井,转回身来,见福康安木着脸仍旧兀坐不动,一笑说道,“您立了大功,傅老公爷九泉之下也是笑的,怎么我看您像是不欢喜?”   “你们出去!”福康安动也不动,吩咐旁边站班的亲兵道。待众人退出,他才站起身来走近了和珅。和珅心里忐忑脸上挂笑,说道:“我又不是玛格尔尼,四爷怎么这么个眼神儿?作错了什么事只管说就是,你可别动武。我可是鸡肋不足以安尊拳哟!”   福康安不理会他的调侃,铁青着脸盯牢了和珅,许久才道:“你别跟我嬉皮笑脸!   你花花肠子弯弯绕儿多,挡得住我用竹竿捅你?”   “四爷!”和珅惊讶地后退一步,恐慌地问道,“您这是闹的哪一出?我怎么不明白呀?”   “不明白?我问你,李侍尧的事是怎么回事?谁在后头撂他的黑砖?还有纪昀!”   福康安恶狠狠问着,“你长了几根毛,就在军机处弄鬼?”   原来为这个!和珅舒了一口气,说道:“李侍尧的事我不知道,纪昀我没有诬陷他,我对天发誓!——您一定听了小人撩拨,我和珅是个敢作敢当的男子汉!”他已是满脸庄重的神色,把目光转向门口,不理会福康安了。   “大清有几个纪昀?你要整他!”   “四爷,不是我。是您,是您要整他!”   “我?!”福康安用手指着自己鼻子,“你是说我?”   “对,是四爷您。”   和珅平静地转过身来,对怒容满面的福康安道:“离京临别前,说起国泰一案,又说到纪昀,四爷您当面说‘狠狠地整’——有没有这话?”   ……福康安一下子怔住了。他记性极好,和珅一提,立时就想起,确有这个话头。   “您在济南预备征剿,我们天天见面,您也没有改口呀!”   见福康安怒容渐消沉吟不语,和珅叹息一声说道:“我确实让人查过纪昀和卢见曾的事,也查过纪昀购置家产。还有,也查过他家和李家的人命官司。但我于公义于私谊都于心无愧。公义上说,纪昀他是多年的中枢辅臣,纵容家人冤死无辜,他本人也写过信给河间县嘱托关照,是铁证如山!卢见曾实实是个盐蠹,一头闹亏空,一头广置家产,纪昀回护他亲家,我没有实据,但朝廷查抄旨意没下,卢家已经知觉,转移转卖家产—   —这事总要水落石出,姓纪的要是清白,您抉了我和珅眸子去!”   “您当时说要整他,我其实很佩服您。因为我知道纪昀和傅家几十年的交情!”和珅说着,不知哪里触了自己情肠,眼中已是噙了泪花,“我自问……虽然我不是老公爷一手超拔,但我对他老人家,对您一家公忠体国鞠躬尽瘁,是一腔的敬意……那一层公义是明摆着的,这一层私意也对天可表!四爷您也可们心自问:和珅这人与纪昀与李侍尧无怨无仇,他们并没有挡我的道,我凭什么要与他们放对?他们资望位份都比我高,我就是攀龙附凤,又何苦拆掉梯子?就算纯粹为私,我也不值这么做呀……看看今晚诸位对我,好令我灰心——想想也是的,我升官太快了,像个暴发户,人瞧不起我也是该当的……四爷,您说这为人难不难?”说完,便拭泪。   福康安怀里就揣着参劾和珅的奏折,凭他现在的声名位望,在乾隆心中的圣眷,这份折子递上去,十个和珅也参倒了,但和珅鼓动如簧之舌深深打动了他。他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但秉性自有的骄傲阻住了他公然认错,凝视着和珅突然一笑,说道:“为这件事你怎么跟女人样儿的就哭?你这熊样子去我军中,板子有你吃的!你不要疑心军机处有人上你的烂药。没有——谁也没说过你什么。他们老军机大臣也不值跟你闹。说开了也就完事了,你不要再往心里去。”   “他到底是个相府公子哥儿心性。”和珅心里想着,诚挚地一笑,说道:“我一心一意诚敬待人,是个心里不存事儿的。四爷您能知道我的心,我就知足了。”福康安道:   “不要瞎疑心,阿桂纪昀是为你在济南弄了一群婊子进城装点繁华,觉得你有点胡折腾,别的没什么。我还说这不稀奇,先头李卫在南京,官员的亏空都想办法从秦淮河上打主意呢!纪昀是孔孟门生,阿桂算半个门生,有些个道学念头不足为怪,是吧?”   这是在替阿桂纪昀冷落自己开脱说项了,和珅大度地点头一笑,说道:“白猫黑猫,能捉耗子就是好猫,福将英将,能打胜仗就是好将——鸨儿出钱,能养活工匠,嫖客掏腰包也能赈济灾民,大人们怎么想,我就顾不及了,见了皇上我也这么说,和珅肚里本来墨水就不多嘛!”福康安听得哈哈大笑,听和珅诧异自语:“是谁在整治李侍尧呢?   还有纪昀,皇上怎么看他们呢?”便说道:“——大约另有其人吧!要做事,岂有不开罪人的?比如你杀了国泰于易简,就不见得人人都拍手称快。纪昀和侍尧在位日久,受一点挫磨也未始不是好事。”   和珅脸含笑容默谋福康安话中余意,前头说的是于敏中了,后边的话也不是福康安的口气。自己杀了于易简,于敏中今生今世不能指望和衷共事,既然要“挫磨”李纪二人,那就是很有余地的事……这都是极要紧的话,他吃在心里慢慢牛反刍般地解消融会,口中说道:“傅老公爷这一去,军机处人事丝蔓藤缠纷繁变幻,更难处了。唉,有一分心尽一分力罢了……四爷,您要进军机处该多好!”   “我不能进去。承袭宰辅之位,于国于家于我都没好处。”福康安重复着乾隆的告诫,“大清哪里有事,我就到哪里去,我是大侍卫,大扑火队!”   **********************************   七 拒外扰福帅赴藏边 临大祸学士急测字   第二日一,大早,乾隆便在养心殿召见了和珅。国泰于易简伏法朝野震撼,福康安平邑大捷,六部大臣弹冠相庆,皇十五子颙琰在山东政声雀起,平邑的善后事宜也料理得当,各地天理白莲红阳教徒正月十五小打小闹略有折腾,也都平息得无影无踪。照和珅的想头,乾隆没有什么大的心事,该是一付精神焕映的模样。但乾隆看去却有些憔悴,脸上的肌肉也有点松弛,眼圈也有点青黯,已经三月中旬时分,外边艳阳和风,很暖的天气了,还穿着青缎面银鼠皮褂,套着小毛羊皮袍,盘膝坐在炕上听和珅奏报。和珅坐在暖阁隔栅子前的小杌子上,看着自己的奏事本子款款而言,有想引起皇帝留意的事加重语气再停顿一下,不时偷觑一下乾隆脸色,接着再说,足足多半个时辰才奏毕。暗嘘了一口气,恭恭敬敬的,像个童蒙小学生向老师交窗课本子似的,双手把奏事本子捧递给王廉,说道:“这是奴才在济南作的札记,在外头事忙得乱蜂蜇头,皇上布置的书也没有读完,就这个敷衍皇上,奴才很不安的,请皇上御览。”   “你很有心嘛!字也有长进了。”乾隆接过随便翻了翻就放下了,“我们满洲人就这一宗儿令人头疼,吃祖宗饭自己不争气,想起来又恨又没法子,吟风弄月寻花问柳都是好样的,说到经济、生民度支他就一窍不通!”和珅接着这个话茬赔笑道:“皇上说的是!和琳原来想谋山东布政使的差,奴才就没好话给他,布政使是什么官?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还管提调官员,你懂?你能么?——皇上既说到这里,也触了奴才心思,在德州府奴才兴了土木,在济南又照样办理,有人说奴才是个言利之臣,也引了四书的话说‘古之所谓民贼,今之所谓和珅也!’”乾隆听着已经莞尔,说道:“不要理会他们!   再有人说,你就说‘今之所谓和珅,即今之所谓“良臣”也’!”   这只是顺口而出的借语调侃,不是乾隆的真正考语。但有这句话,和珅一颗心已经平落下来。他原最担心刘墉福康安在这里说了什么,恐惧钱沣在他杀国泰于易简的事上作文章,现在看来,这些人似乎不屑于背地里下蛆,至少乾隆恩宠自己的心没有减退,而且这话传出去就是“美誉”,能遮挡多少是非……循这样的思路,那么要“固宠”就只能更加小心走棋步儿,因沉吟着说道:“‘良臣’二字奴才不敢当,但跟着主子这样英绝千古的帝王,熏陶之下或可略有造就。奴才粗算一下,仅济南德州两地建市敛银,加上工银补赈,可以省下国库七十万两银子,于一省而言也是一笔可观数目。奴才的小见识,‘重农抑商’是礼之经,但山东天灾人祸百姓嗷嗷待哺,不宜抱着‘经’胶柱鼓瑟的,所以有这样的权宜之计,细想想,有些大臣不以奴才为然,立意还是正的,奴才忧谗畏讥,也还是立德立品不能自信的缘故。又怕各省有所效仿,所以求皇上下旨,明白奴才苦心,说明山东政务不足为训。这样,奴才就安心了。”   “你算得上心细如发。”乾隆笑道,“话说明白了也就结了,特意下旨反而要招物议。也有人说修圆明园劳民伤财嘛!你不必在心。”和珅躬身道:“‘劳民伤财’四字是糊涂话,且不论国家兴作的本意是彰明治化,就实情说,有些赤贫农人工匠手无分文,只有‘劳民’才能挣钱糊口,国库充盈,串制钱的绳子都烂掉了,借修园工程散财于民,那是天大的仁政,‘伤财’伤的其实是库中无益余银。这一条,衷衷诸公没有想得清楚。”   乾隆原本想召见一下和珅,旋召旋退再议别的政务的。前听和珅奏陈已经神注,后边“劳民伤财”印证发挥,更将朝廷财政说得鞭辟入里,都合契进入以仁治国的孔孟之道,这就不是“精明练达”四个字能够局限的了。他用赏识的目光看着和珅,只觉得越看越面善面熟,心里暗思,男子女相卿相之貌,天授的宰相材料来辅理朝务的,因见他项间隐隐有一条肉色红线,便问:“你耳下那条红痕,是冠带勒的么?”   “这个?”和珅冷不防被他问出这个,不禁一怔,下意识地摸摸颏下,笑道:“这是胎记。他们都以为奴才帽带子勒得紧。曾和纪昀说笑,他说奴才前世准定是个悬梁上吊的女人,奴才说是个老农,戴着雨笠死在地头托生出来的……”乾隆笑道:“将军戴盔,也有这个印痕的……”他目光游移,仿佛在记忆中搜寻什么,终于没能想起什么,又把话题拉到朝务上,说道:“傅恒英年早逝,像他那样的文武全才,熙朝雍朝能比得及的不多。你和钱沣现在跟上来了,一是要努力,二是留心自己身体,要预备着给朕的下一代出力。钱沣不能在京官任上久留,已经有旨让他去云南当总督,两年之后再调回军机处,一则他能历练,二则循级晋升少些口舌。”和珅道:“奴才也想过,从崇文门关税上头调军机章京,又进军机大臣,升得太快了,不拘哪一省去做巡抚,有了政绩再上来,似乎更好。”想了想,又道,“军机处有阿桂、纪昀、于敏中、刘墉,还有李侍尧也是顶尖人才,人手尽够用的。奴才少不经事,还该再考察历练一下才是。” 乾隆因坐得大久,挪身下炕来,端着茶杯在地下踱步疏散筋骨。王廉提着银瓶进暖阁来要给他换茶,乾隆道:“好好的乌龙茶,你就是沏不出味道来。王八耻虽然不成器,侍候差使比你巴结用心得多!跟着街上的茶博士王八头们学沏茶,能学出来?你去问问汪氏陈氏,得便儿到傅府向公爷夫人领教一下茶是怎么沏的!纯热水翻滚着沏出来只是个扑鼻浓香,它不收敛!没有内蕴,没有余香!”口虽这样说,还是递过杯来,王廉一边倒茶,红着脸道:“奴才这就学去,下次再制不出好茶水,万岁爷抽奴才耳巴子——   这是上回听主子说容主儿的茶好,奴才照法子办的……”“和卓氏朕是当客人敬在宫里头的,她就倒出白开水朕也会说好!你白长了颗人头,不会想事儿——去吧!”乾隆数落他几句,啜茶一饮,笑着对和珅道,“人才岂可一概而论?桓公如无管仲不能安其邦,如无梁邱据何以乐其身?无易牙不得快其口,无竖刁开方不得娱其心。无鲍叔牙呢?又不能去其佞!比如说王耻去了,朕就吃不上好茶,这点子口福也就没了。朕原是想你留在山东兼这个巡抚或设个总督衙门安你这尊神,但军机处没有精于理财的。国库虽然充盈,内廷支用却还是捉襟见肘。议罪银子这一项,要没有清廉务实善理财务的来管,那要出大事情。放纵了不得了;收紧了,这么大宫掖,这么多的贵人,连老佛爷都受了委屈,也不成个体统。你来管着户部、工部、内务府,可以几头照应,于敏中是吏部,刘墉是刑部,有阿桂掌总儿,诸事就妥帖了。”说着,见王廉进来禀道:“阿桂纪昀和于敏中递牌子,在垂花门外请见。”   “和珅跪安吧,你刚回京,歇息几日再上值。”乾隆似乎犹豫了一下,看着和珅躬身却步退出去,问道,“纪昀也进来了?”   “是。”   乾隆哼了一声,说道:“叫进吧。”说罢返身上炕坐了。隔玻璃窗见和珅与三人在琉璃照壁前觌面相逢,和珅笑着说了句什么侧身让三人先行,乾隆默然不语端起杯啜了,嚼着一片茶叶等他们进来。一时外殿帘拢响动脚步杂沓,阿桂在前,于敏中紧随,纪昀走在最后鱼贯而入,行跪见礼。看着纪昀容色黯淡,行步迟缓,腰背似乎也有点伛偻,乾隆蓦地泛上一阵凄楚悲凉之感,脸上却淡淡的,说道:“坐吧!”   三位大臣是来回奏接见玛格尔尼的事的,阿桂主奏,纪昀时而插话,于敏中没有参与,在一旁正襟危坐静听。乾隆也一动不动,直到奏完,阿桂的奏缴礼单送上来,才轻咳一声说道:“这么听来,玛格尔尼只是辞气恭谨,仍旧不肯按例行礼的了?”   “回皇上,”阿桂已看出乾隆颜色沉郁,加了小心说道,“他是化外海域之人,不习我中华礼仪,来北京谒见皇上,是求恳恩准英人进内地未商贸行贾。席间谈话也还是有通融余地的。奴才在一旁思量,这些人惟利是图,晓之以利害,不难就我范围。”又将福康安和玛格尔尼斗口的事说了,“他还是怕福康安的。”   乾隆听了,问于敏中道:“你怎么看?”   “英国人是得陇望蜀之辈,其奸诈比之罗刹国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敏中正容说道,“觐见皇上,这是多大的荣耀,他心里想的是‘做生意’‘传教’——他们和西藏也想做生意,达赖和班禅拒绝了,就派兵打不丹来威胁!这是阴微小人,断不能让他上头上脸。他不行跪拜大礼,就请他离人!”纪昀说道:“于敏中说的是,臣近日恭读《圣祖实录》,康熙二十四年开海禁设海关,待到五十六年又下禁海旨意,其实就贸易而言还是盈利不少的,为什么又禁止了?这里头最要紧的是华夷之防。英咭唎国看来不是易与之辈,看他的东印度公司售卖鸦片,看他觊觎西藏,看他这个玛格尔尼一头谦辞卑躬,一头又不肯如仪行礼,在在处处都透着叵测奸诈,我们自有三教,种种邪教禁还禁不及,他们还想弄些洋和尚来传大主、耶稣!皇上,银钱是小事,我们中华博物,除了些富户购置洋货装幌子,买不了他们什么物件。这传教一事可非同小可,熙朝上书房大臣索额图就信天主,非圣无法,闹出多大的事,这很可虑的!他若不行三跪九叩礼,有了这个先例,天下臣民百姓就会以为礼防也有例外,领属藩国效仿起来,朝廷又如何置辞呢?”   这些议论,我们今日之人听来当然可笑,但当时的人说起来恳切认真,听的人也都觉得是忠忱谋国之言。“礼防”是三纲五常之本,乾隆愈听愈觉精辟,但他思虑多日,决意今日下旨逐黜纪昀,不能假以辞色,就他心底里还是热望玛格尔尼能向化从礼,因呆着脸道:“这都是老生常谈,不疼不痒的有什么实用?你纪昀一口一个‘礼’字,其实礼之大要在于精白纯粹事国事君。你纪昀自问够得上么?”这一下突然发作,正在议政问毫无征兆说出来,虽然不是声色俱厉,但罪名却是不能精白纯粹事国事君,这就犹如泰山之重直压下来!几个大臣立时惊呆了,殿里殿外的太监侍卫也都唬得身子一矮!   “臣焉敢不忠于事国事君?!”纪昀尽管早有预感,乍闻之下还是大惊失色,心里一个惊悸浑身寒颤一下,就杌子前屈身跪下连连叩头,脸色青黯苍白得令人不忍逼视,颤声说道,“一定有宵小之辈从中拨弄是非惑动天听天视……臣愚鲁粗质一介书生,跟从皇上数十年,从不敢有这样大不敬心思的……求皇上圣聪明察……”他的声气已变得惊惧颤栗,众人听得心里一阵阵发瘆……   乾隆沉默着,手里把捏着汉玉扇坠儿,看也不看众人一眼,说道:“朕已经容忍你多时了!升官,你是极品大员;赏赉,从来你都是头一份,你身为文臣,还能和侍卫一例用胙肉,国是大政顾问垂询,问天良是把你当股肱心膂无双国士用的。受恩如此,你怎么报的?私纵家人通连官府,为芥豆小事伤害人命,成话么?给河间知府写过信没有?   ——你不要忙着辩,还有,朕赏过你三处庄园四处住宅,为什么还要在外地购置住宅田产?卢见曾的案子里有没有你的份?和户部吏部有没有关照?”他说得动了真气,手指连连拍案又问,“卢见曾隐匿家产,是谁把抄家消息透给他的?还有更甚的,傅恒病重病故,这期间你说没说过‘傅六爷一去,大清成多事之秋’?说没有说过‘军机处群龙无首’?!宫掖家务你也有高论!‘容妃宠信过于杨贵妃’,是不是你的话?你置朕于何地,又视朕为何如人主?”   纪昀万没有想到,自己与家人门生子弟平日筵嬉酒热私语的话都一一传入乾隆耳中,心知早已陷入不测之地,听着乾隆排炮似的连连质问,头一阵阵发蒙,已是浑身冷汗湿透重衣。但他毕竟是久历仕宦饱经沧桑的人,一阵混沌之后心思清明,如果真是“大不敬”的罪名,想再见乾隆一面比登天还难,因叩头道:“纪昀有通天之罪,皇上诛之弃于豺虎不足以蔽辜……但求皇上默察臣心,原是放浪不羁之人,公论私情,臣视皇上如化日皎月,千古不遇之英纵圣主,昀固不肖,从未敢稍存慢渎之心的……”他说得触了自己情肠,惊悲哀恸还夹着委屈无以自白的心情一齐涌上胸臆,泪水已经夺眶而出,伏地颤栗难以自胜。   “本来要刘墉去传旨给你的,要查看你的家产。你既然来了,当面说开也好。”乾隆说道,“且回去闭门思过,回头还有旨意给你。从现在起不要到军机处和四库上当值了,但你的职衔还未免去,有事可由刘墉代奏。朕知道你们素来交好,对他的为人你应该放心的。”他顿了少顷,又道,“你退下吧!”   “罪臣纪昀谢恩……”   纪昀深深伏下身去,叩了头艰难地站起来,泪眼模糊地又看乾隆一眼,低下了头,蹒跚着脚步退了下去。   “还有李侍尧,今天也由刘墉传旨。”乾隆端起杯啜一口茶,皱了皱眉头愠怒地说道,“这是什么茶!”——顺手连杯子从暖阁隔门扔了出去,“啪”地摔碎成几片,三四个太监吓得浑身哆嗦,跪着膝行上去收拾瓷片茶叶用小墩布蘸揩着金砖地面。乾隆接着说道:“他的事与纪昀不同,倒与国泰仿佛!广州十三商行是他奏准封锢销号的,但李侍尧从来就没有真正管好洋务,十三行只是明里转了暗里!朕拿他当先朝的李卫信任使用,可他一直在欺瞒朕!奉调北京,他又怕新任广督查知他的隐情,又先走一步代十三行陈情,还受了人家十万银子,他单作一次生日就收了三百两黄金——这样的人,再有才也不能留!——要交部议处,人发狱神庙羁押,部议之后,该用典刑,朕也救不了他!”他转脸看定了阿桂,“你怎么看?”   终于来了!阿桂被他问得身上一颤。从他回京,已经隐隐地感到军机处要出大事。   像是天上层楼狰狞的乌云在逼近,电闪雷鸣都隐在云后,种种小路信息都是冲着李侍尧和纪昀来的,又有什么“傅恒病倒重起炉灶”的传言像水底暗流般时时袭来。福康安带丧请缨获允他已经暗地松了一口气,待得胜还朝,恩隆礼遇宠眷优渥觉得比傅恒还加了几分,他已是放下了心,觉得稳下来了。不料这乌云中的闪电还是击了下来,一点也没有犹豫,一点事先哪怕是暗示也没有,一下于就击倒了两个红极万方的中枢大臣!方才乾隆一番厉色陈述中他才从懵懂中惊醒过来,已觉得自己这么端坐着不合时宜,见问自己,忙长跪了下去,叩头回道:“皇上雷霆之怒,奴才还在惊慌不安,一时还不能从容思量。他二人的事以前只是稍有风闻,奴才也有点出乎意料,想不到竟如此重大。”   “纪昀就是军机大臣。李侍尧是你举荐的人,军机处理应回避。”乾隆冷冷说道,“乾纲自在朕心掌握,未必一定先给你们招呼。于敏中也是一无所知嘛!当时调任李侍尧来京,于敏中也建议过的,恐怕也要给你们一点处分。”   于敏中也早就坐得背若芒刺,忙就身前一步跪下,和阿桂一同谢罪:“求皇上重重惩处……”   “功是功过是过,浊者自浊清者自清,这个以后再说。”乾隆说道,“你们还要办差,不要心里总想着自家处分。莎罗奔的儿子侄子们现在金川又闹起事来。这和西藏局势牵连有关,藏中黄教和藏王内起纠纷,还夹着东印度公司在里头闹鬼,与西域准噶尔部蒙古也勾扯在一起,这都是军机处的‘军机’正务。调理不得当,或者西边闹出大乱子,朕已经六十五岁的人了,还要被迫御驾亲征!那你们军机处该当何罪?朕想见一见玛格尔尼,也有这个羁縻的意思在里头。你们与和珅刘墉还可以再想一些法子,福康安又要带兵到金川,他已经派了三千骑兵到打箭炉驻扎,一为防着小莎罗奔和藏中反叛联络,二来造成形势逼英国人印度人从不丹撤兵。你们和福康安约见几次,他有什么需办事务,不可有丝毫怠忽!明白么?”   “明白……奴才、臣等遵旨!”   二人叩恩起身,正要辞出殿去,乾隆摆手示意暂留,又道:“纪昀前日从顺天府试上下来,奏说今科取中的贡生,里头有个叫皇甫琰的,取在第十二名,籍贯履历在礼部存根上查不到,他现在正待罪,你们向礼部关照一下,不要再查了。那是十五阿哥颙琰,朕暗地送进贡院参试春闱的。”   “有这样的事?”阿桂脱口而出说道。于敏中也一怔,惊讶地望着乾隆道:“十五爷在山东,没有回京交卸差使呀!”   乾隆原本板着脸,见二人目瞪口呆,不禁泛上一丝得意的笑容,说道:“要让你们知道就麻烦了,又不敢去关说,又担心他考不取面上无光,所以只能密地办理。他自己——”他右手伸出两指晃了晃,“他自己提考篮进场,密封阅卷,自己挣得的第十名,全部誊送进来,朕把第十名向后压了两个名次,准知恰恰就是朕的儿子!”他微笑着,不知是赞是叹,又道,“还算孺子可教吧……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见乾隆转怒为喜,二人心头也都一宽,想想也为乾隆欣慰,这是件怪事又是喜事,少不得承颜色笑,阿桂笑道:“万岁爷真能出人意表!这是放在您,要在下边缙绅人家,老太爷高兴得那还了得?七大姑八大姨远亲近邻花红礼酒,放炮树旗杆唱大戏,要很热闹几天呢!”   十敏中也笑:“王尔烈这首席也坐得了……这……这有点匪夷所思,臣还有点信不及呢!”   “你去问问纪——问问他的房师就知道了。”乾隆笑道,“前几天老佛爷才知道他入场,还担心怕名落孙山了不好看,朕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念头,十五阿哥资质在阿哥里头只是中平,想看看儿子们和举子们文章,上下如何,他进进场,也知道读书入场屋滋味如何,这没什么坏处……”他这才想到本来要说的话,收了笑容说道,“毕竟这事耸动物议,张扬出去没什么好处,只你两个知道也就是了。告诉他们不要查了。”   两个人也都明白过来,忙答应称“是”,于敏中道:“既然如此,不用再知会礼部,十五爷殿试可去可不去,他们历来规矩,会试之后存档,外人一些儿也不知道的。特意去说,反而使人疑心:这人怎么了,军机处来人说话?”阿桂道:“十五爷已是贝子王爷,这功名只是试他才学。他不宜再去殿试,一来太较真儿,二来往哪里安排名次呢?”   说罢,见乾隆无话,二人才辞出来,回想今日见驾,犹自一惊一乍忧惧带喜,乱七八糟的品不出滋味来。   ……纪昀头晕目眩,软着两条腿出了养心殿大院,兀自心里空落落茫茫然。他像吃得酩酊大醉的单身汉,踉跄得走不稳步子,一步下去犹如踩在松软的棉花包上,慢慢挨出永巷口,一阵熏暖的东南风从天街漫地扑面入怀,才知道此身已在军机房不远处。他手哆嗦着,似乎要掏怀表看时辰,半途里又无力地放下臂来,刺目的艳阳照得三大殿和左边的乾清门一片辉煌灿烂,融融的阳光洒落在广袤的大街上,一片金色耀目刺心,因身上冷汗未退,一阵风又吹过来,他觉得前胸后背倏地一凉,一头强自收摄心神,一头思量着该怎么办,若在以往,他连想都不用想就去求见傅恒,但现在……等着阿桂、于敏中?于敏中为人落寞难以托靠,阿桂是举荐李侍尧的人,说不定也要吃挂落,自身难保的人,何必去见?尹继善死了,“五爷”弘昼也死了,和珅是对头,刘墉是奉旨抄家的主官——指头屈尽,原来自己无人可见,也无情可说!回家去,说不定刘墉已在府中等着,进门锒铛一锁就得进养蜂夹道——算来自己的自由也只是顷刻须臾弹指即逝的事了,何必急着到军机处,眼下自然还有人挑帘子,但进去一群章京请示公务,怎么料理!   ——告别?圣旨还没有下,还会惹出是非……望着蓝莹莹的天空,金碧辉煌的宫阙,他突然领悟了什么叫“天罗地网”,什么叫“人生三尺世界难藏”!   “那就听其自然吧……”   纪昀心里一阵凄楚,转身向景运门走去,既然没有什么门路可以投奔,那就赶快回家,“阅微草堂”里还有不少书稿,要赶紧整理,从《四库全书》房借来的书有些还是禁书,还有平时与亲朋好友往来的书信,虽说都是平常言语,这个时候极有可能被抄进磨勘御史手里,天知道这些“魔王”们鸡蛋里挑出什么骨头来——蓦然间,又想起夫人马氏的堂弟这科春闹中了贡生,约好了午间到府拜谒,府里少不了一干房师门生酬酢热闹,他心里猛地一紧:这还真的得赶紧回去料理!想着,脚下已加快了步子,一路多少官员纷纷给他鞠躬让路,竟都视而不见。   纪昀的新府邪在紫禁城正南偏西的樱桃斜街,离着西华门不足三里之遥。落轿下来看,天色刚刚过午,阳春暖月时分北京人极少昼寝午睡的。这是背街小巷,稀稀落落的茶馆里有人说书、有人算命、有人讲买卖付价还价,卖油炸果子的还有背糖葫芦串子的懒洋洋沿街叫卖,小孩子们成群结伙扯着风筝线满街乱跑,你绞了我的线我碰了他的风筝大喘气儿争吵叫闹,夹着叽叽咯咯的推打说笑,南边就是八大胡同,熙攘和煦的街衙里隐隐还听得调筝弄弦鼓签吹竿的声音。待离府还有一箭之遥时,纪昀在轿窗中一闪眼看见一间拆字摊儿,心里一动,又待走了几步,用脚蹬蹬轿底,大轿一滑一顿便停下来,他摸了摸头,那只珊瑚顶子在养心殿仓皇退出时根本就没戴出来,这才明白自己出西华门时大监们何以那样诧异,不由暗自苦笑了一下:看来我竟不如个不更事少年,昏了头乱了方寸了……就轿中脱下袍褂,只穿一身酱色湖绸袍子呵腰出轿,吩咐道:“你们就这里等着,不要报家里知道。”蜇身回了拆字摊上。   这是个只有一间门面的小拆字店,纪昀来来回回轿子从这里过了无数次,竟从来没有留意过它的存在。此时看得真切,迎门是一张小桌,靛青台布上笔墨纸砚香炉签筒书帖纸卷一应俱全,满屋淡青壁纸裱糊得平平展展,正中悬着一幅《孔子问礼》图,下面常例是太极八卦,旁边一幅竖条,上写:   亮工绪余道立文心   八个茶碗大的字端楷正书清雅绝俗,此外了无长物。一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半躺在藤椅上一手把着扇子一手捏着念珠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才睁开眼来,一边打量纪昀一边长揖,伸手让坐说道:“尊驾容色惨怛,忧急煎虑见于眉宇,要解心中九转回肠,当求圣贤触字之妙!承看顾,请坐!”   “先生清范,令人一见忘俗。”纪昀不知怎的,听这几句掉书袋子酸文,极寻常的几句话,心里竟一下子安定了许多。一撩袍摆坐了桌子侧畔,嘘了一口浊气,已是清明在躬,含笑说道:“入门休问荣枯事,但见容颜使得知。学生却有难解之忧,近危远愁望门投止,愿先生有以教我。事急,不容细推,即请用周亮工字触之学为我一断休咎—   —这是卦金,敬请哂纳。”他从袖中摸出约一两重一只小银锞子轻轻放在案上,又道,“实不相瞒,我就是这巷中住的纪学士,如今罹罪在身。此时无暇与先生坐而论道,就请先生指点迷津。”   那先生却不甚惊讶,点了点头说道:“大人还穿着朝靴,又刚从大轿上下来,学生已经知道了您的身份。既然事急,就请赐下字来,不用六爻仔细推算了。”纪昀问道:   “拆字可是应响灵验的么?”先生熟视纪昀良久,笑道:“相公识穷天下,不知六书之学?六书之学妙于会意,哪个字没有‘数’?秉心诚意,合三体、合六体其应如响!小篆变于李斯,说文防于许慎,开后人离合相字之学,难道只是用来玩味取乐的?如相信不及,只好请大人另觅高明了。”纪昀忙道:“不不,岂敢呢!我与先生近在弥密,一向疏于照应,听先生方才清教,原是位饱学之士,临时来抱佛脚,心里很惭愧的——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不敢,姓董,名超。”   “学生孟浪,就清用尊姓尊讳卜学生吉凶。”说罢提笔在纸上端楷写出来。只心中余惊未息,手发抖,笔画有点不稳。   董超取过那张纸仔细审量,许久,一笑说道:“纪大人放心,于您性命决无妨碍。   这个‘超’字,是‘召走’合体,‘董’字是‘千里草’,您要远戍了——‘召字’无言字旁,必是口传诏谕,现在正‘走’,还没有传到府上。谪戍应在千里之外,草茂之地无疑。”   千里之外草茂之地,可说黑龙江,可说温都尔汗草原,也可说云贵烟瘴之地。纪昀呆了一呆,又提笔写了一个字递上去,说道:“还请再加详断。”   “嗯,‘名’字,”董超看着沉吟良久,说道,“此字下为一‘口’,上为‘外’字偏旁,大人远戍戍所,当是口外,曰夕为西,必是西域。”   “是见高明——还要问,我能不能再回来?”   董超又看那字,说道:“以‘名’字形状,与‘君’字仿佛,和‘召’字也形类,将来一定要赐还的。”   “能测测是哪年回来么?”   “‘口’字是‘四’字缺笔。详这字寓意,大约不足四年您就能蒙恩归来。”董超皱眉说道。   纪昀默然点头致谢出店……四年,这是个不短的时日,而且远在西域万里迢迢之外……   但纪昀此刻却巴望着这是真的——此刻,他觉得自己是撩高站在广袤无垠的旷野上,漫天的乌云笼罩穹庐,令人心胆俱碎的雷霆震耳欲聋,火鸟金蛇和珊瑚枝一样的闪电就在自己头顶追逐着跃动奋击。这闪电已经击毙了国泰于易简,现在轮到了李侍尧和自己!   想想看吧,雪上加霜!他轻咳一声,便听门洞里有人说道:“老爷回来了。”接着一条小白狗“噌”地窜出来,低声呜呜着摇尾巴过来撒欢儿,蹭着他脚边儿又撩前蹄子又拽衣角,忽地掉转头汪声儿叫跳着又窜回去报信儿,半道里却又飞跑着蜇转身来绕膝转旋儿……老仆施祥、魏哲、刘琪已带着十几个长随迎了出来。   有的时候,人的脸就是一部书,一台戏,千言万语无限心思情愫都一目了然。纪昀一进门便知家人已经得知了凶耗,他瞥了一眼天井院中左右厢房下站着的家人,又看正间堂房。外面太亮,房中黑暗得物什人物都不甚清晰,只见迎门的几张桌子上摆着的菜肴酒具齐齐整整,都还没有动过,便知筵席还没开人就散了。因见刘保琪葛华章,还有三四个新中的贡士从屋里迎到滴水檐下,纪昀感激地向他们点头笑笑,却蹲下身去抚摸那条狗,问道:“喂过它了没有?——四儿,别咬我的手!”那条叫四儿的狗“汪”地叫了一声,跑进屋里立蹄子攀那桌腿子。   “今儿累你们空走一趟。”纪昀这才和客人攀话,他的神色语气都已完全镇定下来。   从容得像刚刚睡了午觉起来,下午要去赶赴一个约会:“原打算今日叫上保琪,文华殿那里有几篇已经写好的评传、考校注解草稿,要你再校勘一下送呈御览的,还有借来参阅的旧旨稿也要缴还皇史箴。你来了正好,省了再派人去交待了。我这里书房里还有几本书,给总校编纂房打过借条的,你现在不便带走,且留片刻吧。我估着刘崇如也就要到了,传过旨意经他准允,你才能带东西出去。”又吩咐,“老施叫你家里的进去禀夫人知道我回来了。还有沈氏、郭氏、倩梅、蔼云、明轩她们几个,把后头太太念经的佛堂腾出来,让夫人搬进去,她们就在佛堂侍候,刘大人来传旨必定有照应的。还有账房上的人不要在这院里,回去盘账,把现银都预备好,等着钦差清查发落。”   家人们起初见他没事人般逗狗玩,以为事情不大,听到后来都又紧张起来。见账房的人回去,满院的人慌乱着各自回房拾掇东西,乱得一群没头苍蝇似的,好一阵走得精光,几个新进考中的贡生也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和这位太老师搭话,纪昀见他们尴尬,一笑说道:“你们是刚进龙门又入虎穴哟!见见这个世面也好。这就要殿试了,本领大小是一回事,还要看各自的际遇造化。我如今这样子是不能给你们什么‘教诲’的了。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要牢记这一条,不管选出来作什么官,好生本分作事,沉浮荣辱不要太认真计较。”又拉着手一个个问名字,葛华章僵着舌头一个个介绍:“他叫马祥祖,他叫曹锡宝,他叫方令诚……”纪昀一一点头拍肩勉励,笑着问葛华章:“你说的还有个叫惠同济,叫吴省钦的,他们没来?”   “来了的,这两个都中的副榜。”葛华章麻子脸上毫无表情,“方才说家里有事,先回去了。陈半江、陈学文兄弟,葛承先、陈献忠怕部里会议,辞了出去,说明儿再过来请安道乏。”刘保琪道:“陈献忠这人我说他故作豪爽大诈似直,您还不信!看看这群人,狼没来,兔子般先吓散了窝儿……”   纪昀不言声听了,一笑说道:“你这人这样说话!不对嘛!本来的是非之地,也不好看相,何必强人所难?”又转脸笑谓曹锡宝,“你文章写得好,连皇上都知道你呢!   你们花团锦簇前程,都是好的!祥祖制艺极好,但八股这东西,是入门功夫,现在已经进了龙门,要读点史书,别奏对时闹出笑话来。皇上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好生学习才能略略跟上踪儿。”又笑着谆谆嘱咐几句,道,“保琪暂留一下,大家回去吧……有什么消息不用我说你们也都会晓得的。我的案子自己心里明白,圣上也知道我的,定谳之前就不要来看我了。”   几个人呆呆站着听他娓娓絮絮说话,虽说微笑着却神色黯淡,虽说请“大家回去”,眼中却带着依恋不舍。红极几十年的人、学究天人笔参造化,纪昀文章道德为天下多少读书人瞩目,又是多少莘莘学子心仪向往的楷模啊!看他此刻风范,想到他顷刻之间就要雷霆击顶祸患临头,还在处处为别人着想……刘保琪头一个撑不住泪流满面,曹锡宝几个贡生也都默然神伤,葛华章却忿忿说道:“如今好人做不得!谁让老师文章那么好,栽培那么多人才,又编那个什么黄子全书呢?您终日去围着皇上打磨旋儿,准没人敢暗算您!”   “你们去吧——别说这话,这话不对。”纪昀止住了他,向众人往门口揽手一让说道,“就这样别过了吧。”说罢扯了刘保琪道,“到我书房去,我给你交待事情。”刘保琪边走边道:“石庵公这时分不来,也许圣命有变天心有回呢!”纪昀一哂说道:   “哪有那样的事!这是崇如给我留点时辰……”说着穿了二门往西,一个窄门过去便是书房,这里向北几步之遥进小花园便是“阅微草堂”,东北一墙之隔就是内院,听见内院几个女人声气嘤嘤哭泣,纪昀见小奚奴玉保跟着,板起脸道:“你进去告诉她们,有眼泪等我死了再哭!这会子圣命还没下,嚎的什么丧?”   书房的事几句话就交待完了。但钦使不在,刘保琪断不能携带东西出去,想劝纪昀进内院安慰家属,设身处地思量他进去徒增悲伤,此刻实无话安慰,自己想劝纪昀宽怀,也觉能说的话极少。二人觌面枯坐良久,刘保琪只一声接一声叹息,干巴巴解劝着:   “老师跟从皇上有年,官场磋跌也是寻常事,心胸放宽些,皇上恩宠不替,心里爱重您断无疑义……这也是一劫,过去了就好了……”纪昀只是闷头,一锅烟接一锅烟,吞吐得满屋云腾雾漫。此刻他才腾出心思想乾隆那些问话,一件件理着思路准备应答刘墉问话,又转念想是谁在乾隆跟前发难,要置自己于死地,是和珅?是于敏中?……终究都无实在的凭据,想到乾隆虽说待自己不薄,但于想定了的大事,诛戮杀伐从不犹豫,像讷亲那样的“第一宣力大臣”,像张广泗那样功勋卓著的上将,杀起来都毫不含糊,自己一个汉员,撮尔书生一介微命又何足道?……纪昀胡思乱想着仍旧七上八下没有着落。   听得外头街上隐隐传来筛锣声“××××,××、××××!”是十一声,谓之“文武百官,军民人等齐回避!”便知刘墉到了,艰难地站起身来,见刘保琪满脸惊慌,书房内外十几个家人个个唬得脸色煞白形同呆偶,因道:“在正堂设香案。保琪就留这里,家人们都回避,我去接旨……”说罢径自去了。   刘墉已经等在打扫干净了的前厅门口,见纪昀微驼着背迈着呆滞的步子从西山墙根出来,突然心中一阵难过,几步迎下阶来,见纪昀弯倒身子要拜,忙抢上一步双手挽住,勉强笑着道:“晓岚公何必如此?认真论起来我还是您的学生!若问我的本心,宁可挨打也不愿奉这样的差使……方才佳木公派人跟我说了你们见驾的情形,我都知道了,千万要宽心……”   “我明白,我清楚。”纪晌说道,“就请大人宣旨。方才我和刘保琪在后书房交待一些零星差使。”把情由说了,又道,“他理应回避,带的文卷书籍都是我在差使上借阅的,请大人验过放行。”说罢看了看满院鹄立的刑部司官番役并大门里外密密麻麻前来戒严的善扑营军校。   刘墉点头道:“这是理之当然——邢无为!”一个三十岁上下的衙役头儿应声答应着出来叉手而立,听刘墉吩咐道:“你带两个人送刘大人出去。这府里若是还有来访内眷亲友,都由你送出去,不许留难!”他叹息一声升阶入室,在香案后南面站定,却没有诏书,口传谕旨道:“有传旨问纪昀话,纪昀跪听!”   **********************************   八 黄缘牵连纪府抄没 宫变藤缠乾隆禁心   满院钦差扈从和家人足有二百余人,听一声“传谕”,立时岑寂下来,静得令人心里发瘆,纪昀衣裳寨寨略一整顿,撩袍伏地叩头,微微带着颤音说道:“罪臣纪昀恭聆圣谕……”   “有旨问你,”刘墉的声音淡得像放凉了的白开水,一点滋味也没有,“献县侯陵屯村李戴因骡驹误入你家庄田,吃坏数株禾苗,致使两家纷争官司,李戴由此冤死狱中。   这个案子你事先知情不知情?”   “回皇上话,”纪昀说道,“罪臣事先并不知情。家人宋遇从献县归来,说李家骡驹到我家田中啃青,被家人扣留。因纪家本庄近宗亲戚以为,李某把持词讼鱼肉乡里,趁其理亏要‘好好教训’,要李家鼓乐吹打花红彩礼来家谢罪。罪臣当时即惊得心寒胆颤,飞骑驰书命家人送归幼骡,好言息事。书信未到,案子已经发了。平素教训家人无方,致使家人在乡非礼横行欺压良善,这就是臣的罪。皇上问我,并没有辩处,我理屈词穷。”   刘墉听了略一顿,“非礼无法欺压乡民,问你知罪不知”本是谕旨里的问话,纪昀已经答了,便隔了过去,又问道:“李戴为此兴讼,历经省道府县,均以‘微末勃谿不足立案’,发还县审。李戴咆哮公堂辱骂县令,皆因纪家仗势欺人在前,官府承颜不公在后,以此罪入狱,含恨自戕,固然有李某心地狭窄的缘故。追本溯源,直隶省府县各员亦有应当之罪,问纪昀有无从中嘱托情事?”说罢目视纪昀。   “有的……”纪昀浑身冷汗,伏下了身子,“罪臣几次写信,命家人依礼赔罪私下了结以免事情闹大,李家又要求花红彩礼鼓乐吹打送还骡驹……罪臣自以为初衷不欲为己甚,且罪臣身在天子近侧,如屈就非礼之欲使李某鸱张跋扈更成一乡之患,于理于法亦有不合,曾写信给河间知府汪某,请彼居间两为调停,公义私案无所害礼。这情事是有的,李某为此自裁,虽不是罪臣初意,但此信一出,府县断案己无公道可言,是李某之死虽非罪臣加刃,而犹是罪臣致死。人命至重,纪昀非礼于前不仁于后,有伤我皇上仁怀治国之至意,此罪尚有何说?惟求皇上重重惩处,以戒人臣效尤!”   刘墉怔了一下,又是该他问的话,纪昀已经答了,因道:“皇上为此案事关朝廷颜面,异常震怒。民间致有戏本《李戴活捉纪晓岚》。败坏风纪忝辱朝廷,纪昀太不识起倒!”纪昀忙连连叩头,道:“皇上训责纪昀心服口服,请皇上将纪昀押赴刑场立正典刑,以塞民怨而维朝纲,请刘大人代为恳奏。”刘墉道:“你认罪就是了,其余的话不须代奏。”   “是——这是刘大人成全。”纪昀低声说道。   刘墉清了清嗓子,又问道:“卢见曾是不是你的亲戚?”   “是。他是罪臣妾侍郭氏所出二女儿的翁舅。”   “卢见曾亏空公市,在两淮、芜湖、德州、盐运使任上渔侵库银,你知情不知?有否染指?”   “回圣上话,两淮盐运向由高恒把持,历任运使朱续章、舒隆安、郭一裕、吴嗣爵皆有亏空,卢某到任不思填补,罪臣私地多有规箴,是公市亏空罪臣知情。即此已觉愧负圣恩惭羞无地,赧颜对君,焉敢坏法贪墨与污吏分惠公款?卢某渔侵公市情事,罪臣实实不知,求皇上洞鉴!”   “卢见曾得罪,有没有关托六部人情的事?”   “没有此情。但六部官员知道购与卢某是亲家,凡事有所瞻询,罪臣不能秉公明察,依律执法,罪臣近在天子弥密,亦未向皇上申奏请罪循义灭亲,怀有私意乌屋之情,致于罪戾。皇上问及,罪臣更有何辩?”   纪昀说着又连连叩头。这些话题都不难应对,李戴的案子已经过去几年,且李戴的儿子“不孝”,早已听王八耻说过乾隆不把这案子当一回事儿,卢见曾是自己亲家,纪昀自问没沾他一文钱便宜,即使毫不相干的同僚,官场风气夤缘关照,也是极寻常的事——他真正担心的是乾隆问及傅恒和军机处人事关情的事,一个“谤君”罪名下来就完了。心里忐忑打鼓,硬着头皮等刘塘发问,但刘墉好一阵都没说话,只好伏着不动,刘墉似乎也在尽量平息自己的不安,许久才开口说话,却不再问什么,仍旧是不咸不淡的语气说道:“奉皇上谕,纪昀忝居朝廷大员,不知诚忠乃心清白事君,乃放纵家人恣横乡里,夤缘营私包揽词讼致死人命,且伊亲家卢见曾贪横不法,故有瞻徇回护之行,深负朕恩而悖国律,朕以天下为公,岂肯因该员著有微劳罔置宽纵?着即革去纪昀军机大臣及所兼一切差使,待勘后定罪,着刘墉即行至彼家查看家产,回复听命。钦此!”   “罪臣纪昀遵旨……”纪昀叩下头去,“谢恩!”他的双臂似乎软了一下,倒也不为革职抄家的处分,反是觉得诏谕词气平和得出乎意料——和养心殿那番严词斥责相差太远了,许多要命的话头没有提及,也没有“锁拿收监交部议罪”的话,甚或稍带还说自己“著有微劳”!他心中忽地一阵轻松,但又想到乾隆秉性,有时骂人骂得狗血淋头处分却“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有时风生谈笑提笔杀人绝无迟疑,所谓“天威不测圣心难度”,谁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想着又道:“请大人回奏纪昀栗栗畏罪之意,纪昀行止不检沽恩非礼处也所在常有,今日知罪知悔已迟,求皇上即将纪昀置之以法严惩不贷,为群臣之戒,昀在九泉之下也仰戴追怀圣恩……”说着泪水潜然而下,伏着身子颤栗不能自胜。 刘墉宣过旨意,立刻变得随和起来,双手挽着纪昀又叹又笑,说道:“纪公何至于此?回头皇上必定还有恩旨的,请起,请起,我们厅里闲坐说话,叫下头人办差就是。”   又问,“纪公在京有几处宅院?有没有亲戚住着?”纪昀拭了泪,脸色仍旧苍白,心里已空明松快了不少,听问忙道:“皇上赐我四处宅子,自然都要缴还的。家里务农亲友也不在京师居住;只有几个老家人看管空房。顺带禀告大人,除了献县祖莹有些田产,皇上赐我三处庄园,纪昀没有另置田产,刘公你只管查,查出来办我欺君罪!”刘塘问道:“这处阅微草堂呢?”纪昀道:“这一处是我买的。其余房舍离紫禁城太远,军机处值庐不便。这地方皇上来过,他也知道的。”刘墉便吩咐:“小邢,你带人查点账房房舍。所有御赐物件用明黄封条封起来。没有籍没归公的旨意,其余物件登记造册递上来。不许恫吓镇唬纪家眷属,不许私地裹携财物。文字字画不许翻乱了——这里许多文卷字画皇上要亲自看过的!”   “扎!”邢无为忙答应一声,回身问道,“你们可都听着了?”   “明白!”   邢无为将手一摆,兵丁们立刻四散开来布岗,番役仵作们分群分伙脚步匆匆各自施为,账房书房库房各个厢房都传来稀里哗啦的翻腾东西声音。   刘墉和纪昀对坐在正房大厅里,见纪昀一言不发斜倚椅中只是抽烟,心知和他说别的闲话无聊,沉默了移时,直截了当说道:“圣上震怒,还不止我奉旨问的这些。官闱里的事帷灯匣剑诡奇莫测,您平时不留心在亲近人跟前说出来,墙倒众人推时就都抖落出来了——听说您今儿见着皇上,已经有所知了吧?”   纪昀沉重地点点头。   “如今您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纪昀松松项间钮扣,叹道,“事情既然出来,只合听天由命。我自从中科甲入仕,一直都是春风得意——”他自嘲地一笑,“自负太甚了,还起了个号叫‘春帆’!——一帆风顺不晓得收敛,忘了日月盈亏这个大道理,在皇上跟前卖弄学问,脾视同僚目无下尘,垮台只是早晚的事。所以,我不怨恨有人弹劾我,只恨自己不知几。”   “你这些话我可以代奏,这只能叫‘蹉跌’,能自认过失,亡羊补牢犹未为迟。”   刘墉恳切地说道。又问,“这科考题是您拟的了?有人说‘恭则不侮’是说皇上喜好媚臣,‘年已七十矣’暗含讥刺,‘天子一位’出得莫名其妙——皇上为这题目气得连笔都摔了,连带着弹劾别的事,也就发作了。”   为了这个!纪昀一听就明白,这才是出事的根子,想想能在乾隆面前说这话的,除了于敏中没有第二人——和珅有这个心,没有这份“才学”——他想发作胸中陡然郁起的愤怒,却记起刚刚承认过的“不知收敛”,便不言声站起身来提笔濡墨。刘墉近视,也起身凑过来看,只见纪昀写的是四书句子:   王何必日利   二吾犹不足   麻缕丝絮   子男同一位   写完说道:“崇如你来看,这是乾隆三十六年于中堂出的题。”   刘墉审视一下题目,莫名所以地又看纪昀一眼,没有言声纪昀也不说话,又写:   恭则不侮   祝鮀治宗庙   天子一位   子服尧之服   万乘之国   年已七十矣   写完用手指着各题首字对刘墉道:“你看,‘恭祝天子万年’——去年出题时圣寿六十五岁,不大不小是个整年,我出这题目有何不妥?这是于中堂的,他是道学宗师,三纲五常人天之理头头是道——头一字连起来是‘王二麻子’!”他放缓了口气,说道,“我这样比较原本不对,我也不想挑剔于公的不是。我只是说,《四书》出考题几百年都出滥了,只是颠倒簸弄文字而已,这个题目无论如何也略比‘王二麻子’好些吧?”   刘墉看着已经呆了。纪昀“讥刺”乾隆,因题目中有“万乘之国”,取《孟子》“好名之人能让千乘之国”句子磨勘,那乾隆就是“好名”——现在纪昀说出壶中三昧,还有什么可说的?怔了半日,刘墉说道:“现在我不宜出奏于敏中什么话,只奏您的考题,由皇上自己裁定。听我一句话,现在不要出去乱找人乱说话,防着节外生枝。”当下二人又说了许多差使上的事,日下西房时分,前院后院已经清查封铜停当,邢无为抱着一堆明细账目进来禀道:“纪大人家中财账很明白,外头庄子上的账也都在。请示这些账目是带走,还是留下?”   “不用带走,和账上存银放在一处备查。”刘墉说道,见邢建业从大门里进来,又道:“其余几处宅子,纪家看守人都回来,换上刑部的人暂时看管,樱桃斜街阅微草堂这处财物不要动,现在封了,纪公一家怎么过?邢老爷子,咱们带人回刑部。你有岁数的人了,叫你儿子留下招呼。公分银子饮食夜宵都有分例的,纪公自然也要赏饭的。”   纪昀这才知道这小邢是那老邢的儿子,和蔼地点头称是,见刘墉起身要辞,却不免心中又一阵空落,说道:“借一步说话。”   刘墉站住了。   “李皋陶现在如何?”   “他是贪贿罪,已经定了。和你不同。拘在养蜂夹道狱神庙,我也有关照的。”   纪昀扬着的手垂了下来,讷讷的,像自语又像对刘墉说道:“我知道了……该怎样就怎样……你去吧……”他转过脸去,蹈蹈向内院走去……夫人马氏还在病中,一群侍妾家人都还在内院等着他的消息……   刘墉当夜没有回家,就住了刑部签押房,一个下午他连办两件大事,锁拿了李侍尧,封门抄家又“查看”了纪昀家产,情知明日就要轰动京城震撼廷掖六部。自己是军机大臣,不同于一般部院臣子办事缴旨完事,得把二人案由理顺,乾隆垂询问话得拿出自己的主张,自己应对桀错,也许整个军机处都要遭到乾隆严斥处分,朝局也会动荡不安的。   想清了案子,又挨着想事件背景,想阿桂、想于敏中、想和珅各人会是什么想法说法,觉得心里乱成一团糟,又循着傅恒尹继善这条线想,联想到阿桂也受处分,觉得隐隐约约揣摩到了乾隆的思路:傅恒一去,宫中多事军机处多事,乾隆是琴瑟不调,要清算傅恒人事了?但国泰于易简并不是傅恒亲近的人。傅恒一辈子忧谗畏讥谨慎公正,儿子们一个个还在重用升奖——乾隆若按“结党”的心思调理人事,决不会不治党魁只惩党羽……   但若不是这思路,眼见的纪昀李待尧都是难得的人材,功大于过,这一手又是为什么?   这些事想不清楚,给纪李二人定罪连个尺子都没有!……灯花“噗”地跳了一下,刘墉瞳仁中的余光也是火花一跳,一刹那间,他己大体清明:傅恒的恩荣宠眷是没有疑问的,但二十余年指挥军机处,周转六部向皇帝负责的惟他一人而已,乾隆要起用新人,新人不能缩手缩脚,旧人有辜无辜,不能摆着碍事,更不能让六部九卿军机左右动辄就想:   这件事傅恒在世会怎样料理?傅恒若在该是这样办,或该那样办——从这个意思上想:   傅家照样贵盛。福康安不进军机、纪昀得罪、拿问李侍尧,薄惩原来的傅恒旧人,都是要给于敏中和珅这些新人办事立朝开顺道路!至此,他才觉得稍稍窥到了乾隆万丈深邃的帝王心术边缘。这心术是永不能开诚布公告之臣子的,只要人去猜,猜到了也只能讳莫加深,说出去就奇祸立至!   他一杯接一杯喝着又苦又配的潽耳茶,一袋又一袋抽着纪昀送他的“关东红”烟叶。   想明白了心思也就平和了。他伏在案上朦胧一觉到天色平明,口中儿自又苦又涩,嗓子干得像贴着一片冲涮不下去的干树叶子那般难受,略一洗漱,伛偻着背抚了抚发热的脑门子吩咐道:“上朝去……”   果然不出刘墉所料,一进隆宗门他便觉得周围气氛与平日大不相同。军机处各房章京还照过去规矩早早来了,没人闲坐说话吃茶,也没人穷极无聊坐在值日房里翻书浏览邸报之类的公文,一个个都是匆匆忙忙的样子,有点像受了惊的兔子,磨墨的、裁纸的、提茶倒水的、抱着案卷搬来搬去的,都脚步又快又小,目光惶惑脸色苍白,御制铁牌外站着二十几个奉召进来回事的官员都满面严肃、交头接耳说着什么,没人喧哗更没人说笑,连看守御牌守护军机处的侍卫太监都是脸色铁青目光不定……看见刘墉进来,所有这些人像被谁触了一下的含羞草,倏地低下了头微屈了身子。   刹那间,刘墉心头涌上一阵自豪。这次赴山东之前,人们见了他也尊敬肃穆。但他一直觉得是沾着父亲老刘统勋“余威”的光,名分之上又是军机大臣——敬的是他身后别的荣耀和威权。而下山东救灾抚伤诛贪除恶,迭次剿匪平叛福康安居首功,他居间调停协办军务也都声震遐迩……人们现在已实实在在是在敬自己这个“刘罗锅”了。他没有理会众人目中投射过来的各色目光,向军机处走了两步,立刻迎上来一个太监呵腰向他禀道:“于中堂去了礼部,和大人在户部。万岁爷方才有旨,您来了就到奉先殿报名叫进。”   “奉先殿?”   刘墉不禁一愣:乾隆从来不在这里召见臣子的,而且“报名”加在旨意里也令人诧异,想了想又问道:“阿桂呢?他们几位见过皇上了没有?”   “桂中堂去了保和殿,布置会试的事儿。这都是昨儿桂中堂安排的,大人们都没见驾呢!”   刘墉一听便知是阿桂有意安排自己单独先见乾隆,却不知何以要在奉先殿接见。他不再说话,径从乾清门趋过,东出景运门,过毓庆宫,至御茶房北,汉玉石阶托起一带平如镜面的月台,宫阙巍峨殿宁深闳,太阳将金瓦照得亮灿灿的眩目刺眼——这就是供奉清室列祖列宗神位的奉先殿了。因见王廉站在宫门侍卫身边招手,刘墉急趋几步升阶上月台,跟着王廉鹤行鹭步至大殿门口,在静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的朱红门口徐徐报名:“军机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兼刑部尚书臣刘墉恭叩圣驾!”   “进来吧。”殿中传来乾隆的声音。   “是!”   刘墉一手提着袍摆轻步进殿,立刻便觉得殿里殿外迥然不同,外面艳春丽日光明世界,里头都是又暗又凉,冰凉的金砖地光可鉴人,南边一排殿窗在外边看着灿烂夺目,里头看却甚是黯淡,偌大的殿宇空旷幽暗,连殿中摆的祭祀器物都不甚清晰,一股说霉不霉,说香不香,说油漆不似油漆的气味弥漫在盘龙大柱旁,扑在热身子上,立刻使人觉得一阵森凉。好一阵子刘墉的眼睛才适应过来,见乾隆站在殿心大神案前青铜司母鼎旁背对着自己,珍珠缎台冠,青缎凉里皂靴,瑞罩披肩一身朝见盛装,忙伏地叩头道:   “臣墉眼神不济,这会子才看清皇上,求皇上恕过。”   “起来吧!”乾隆的声音在大殿中有点嗡声嗡气,“随朕瞻仰列祖列宗圣容。”   “谢恩!”   刘墉起身小心趋至乾隆身边,用目光睨着乾隆,一边恭敬瞻仰殿正中列排的历代大清皇帝丹青遗容,识认着神龛前的牌位字号。头一位自然是太祖努尔哈赤的,接着又看太宗皇太极的像,在第四幅像前,乾隆站定了,向着像默默三鞠,刘墉便忙叩头,待乾隆拈过香才又起来陪随,觑着眼极力看那牌位上的字,却是:   圣祖合天弘运文武睿哲恭俭宽裕   孝敬诚信功德大成仁皇帝   乾隆侍他看完一躬后退方才移步,刘墉料他还要给雍正上香的,但乾隆只默默凝注片刻便离开了,在殿西壁专设的小须弥座上坐了。刘墉也随他过来。不知怎的,离开那些宝相庄严的列祖列宗圣像,他像胸口搬开一块石头似的一阵松快,无声透了一口大气,鹄立在侧听训。   “不容易啊!”乾隆似乎自言自语喟然浩叹说道,“弹指一眼朕已经六十六岁,幼时跟着圣祖读书,把手练字的情形儿像是昨天的事。圣像的纸都黄了,真个是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刘墉一躬身朗声说道:“皇上追怀先帝先圣主漠烈懋功,自然是情发于心感慨系之。皇上现今春秋鼎盛,文武功业天下治化承先垂后灿然不朽,列祖列宗风范发扬光大,是先圣有灵亦欣慰于地下,似乎不宜有年命之叹。”乾隆一笑,说道:“你说的是。朕是近日心绪不宁,太后也稍有欠安,见了先祖先帝,自然有些感慨。”他换了正容,又道,“圣祖当日说过,他即位时只望能垂治三十年天下,上天眷顾,居然再逢甲子,是为厚德之主天假于年。朕初即位就在这里设誓,不越圣祖雷池,倘若天赐朕以年,必以精勤诚敬治事,至六十年一定逊位养老。现在虽然还早,但觉精神体力已经大不如前。”他自嘲地一笑,“六十年也谈何容易!”   刘墉舐舐嘴唇,揣摩着乾隆的话意,加了小心回道:“皇上身体康泰精神健旺,不让中年盛壮,圣寿绵长百龄可期。善自调护养荣,是天下臣民之望。”   “还是随便些,不要用奏对格局。”乾隆拈须微笑,说道:“元首明股肱良天下昌明承平兆绪,老百姓也有好处,这不是套头空话,朕信得你是实话。你要‘万寿无疆’地闹起,就是虚应故事了。”他放缓了口气,“……傅恒尹继善都是良实能臣,比朕还年轻,遽尔就去了。你五爷弘昼瞧着放荡不羁,皮里阳秋的人,其实是朕的好帮手,也去了。还有你父亲老刘统勋,说是‘老”,其实也是英年早逝——你别碰头了,我们说话,一味闹起礼来不得了——他原本身体极好,朕说过要留给儿子使用的,谁知也早早去了,军机大臣没有世袭的道理,但好的贤良的自然子承父业。一个你,一个福康安,朕寄有厚望——带你来见见列祖列宗,也就是这个意思。”   乾隆说及刘统勋,刘墉已经跪下。此刻离乾隆极近,见皇帝满面郁沉带着倦意娓娓如对家人说话,刘墉心里一酸一热,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儿,叩头说话已带了哽咽:   “臣仰邀皇上知遇之恩,敢不糜骨粉身图报,继之以死……”乾隆抬手命刘墉起身,说道:“朕信得过你,你是忠臣子弟,不要自疑。朕也不是猜忌之主,有功赏功有过罚过,你得明白这一条。纪昀李侍尧的事,朕看你有点兔死狐悲,外间也有些议论,说什么与傅恒有干碍的话,你也不要信它。傅恒本人办差失误,照样要处分,纪李二人纯是他们自作孽,与傅恒何干?”   “臣不敢,也没有这样想。”刘墉满怀忐忑,也就不能全然坦诚,肃然说道,“先在山东,回京又接办纪昀李侍尧案子,朝野震惊之下臣也不能不震惊。国泰于易简曾多次蒙恩嘉奖。一旦败露,种种恶行触目惊心,纪昀李侍尧简在帝侧身居中枢,不知荩忠竭心报效,以致身罹不测——臣经手这些事,披阅案犊,推索格致思量自己,有时毛发森树,有时痛心疾首,觉得作臣子难,作英明君主之臣尤难,其实难不过作一个平平常常的正派人!”他舒了一口气。   乾隆在御座中抬了抬身子,似乎要站起来,又坐了回去,若有所思地望着殿门沉默片刻,说道:“这话近于哲人之言。许多大臣一到高位就看得自己不平常,孔子也忘了,孟子也忘了,朱子也不是好人了,于是就变得毫无规矩章法,去为非作歹,去作乱臣贼子!”   说“朱子不是好人”特特指的就是纪昀,乾隆儒雅倜傥,素性风流自喜,不耐俗礼拘泥,原本讨厌宋儒以来程朱理学参讲性理的学风,理学一味高谈性命义理,一头标榜门户排除异己,于治国经济实学一无所知,蝇营狗苟聚党谋私,康熙雍正两朝朋党,都是这样满口仁义道德满腹机械倾轧,父子相疑、兄弟相忌、臣子相汗,闹得几十年紫禁城内外鸡犬不宁,他以为从根子上说都是因为学了宋明理学逐臭附恶,远离孔孟忠恕之道的缘故,乾隆本人起居宴熙之间随口而出,不知说过朱熹多少坏话,连刘墉都多次听过。朝臣中“程朱之德满山遍野”,提起乾隆这一条,无不摇头蹙额尴尬无奈,但乾隆既要整纪昀,“朱子不好”却又成了纪昀的罪名!刘墉心中突然泛上一股凄凉之感,却不敢逆批龙鳞指斥其非,只叹息一声,顺着乾隆的话意说了查抄李侍尧和纪昀家的情形。   乾隆听得很认真,听到刘墉和纪昀交谈“恭祝天子万年”的话,也只点头淡淡一笑,待刘墉说完,起身游走几步,指着殿北正壁西边一带空壁说道:“这个位置是朕的。朕万年之后,还盼你年年来看看朕。朕在贤良祠也给你留着位置,忠忱不二廉勤王事,朕的子孙也不会亏负了你。圣祖爷在世时常说,有些事就是天子也不能如意自专,朕当时不能领会,现在回头看,雍正爷何尝想杀年羹尧?还有隆科多,原都预备着他们附太庙,进紫光阁的!朕诛杀讷亲张广泗也是不得已。陆陇其圣祖极赏识的,终老在知县任上。   刘墨林雍正爷也要大用,杨名时受朕知遇,到底也没能进军机拜大学士。市井俚语说‘剃头担子一头热’——单是皇帝想如何怎样不行,还要他自己努力争气——两头热了,还要缘分,身子骨儿不结实,七病八灾年命不永,丁忧出缺任上罢误……哪一处不合缘也就不成,这就非人力能勉强的了。”   刘墉听着这些话,又是感动又有点不安,许诺进贤良祠是极大的荣耀,要他“年年来看”自己遗像又是极深的情,还透着‘托孤’的余意,后头的话许之以义,期之以功,合之以情,顺之以理,是告诫似勉励,像专对刘墉,又似泛指身边重臣,絪缊温馨绵密混沌深沉思索中还带着人生无常的浩叹,一时间已经难以全然品出滋味,斤量沉重得令人承荷不胜。转思乾隆此刻心境,刘墉觉得竟有悲凉之感……想着,刘墉已鼻酸心热,欠身说道:“皇上今日教诲,刘墉永铭在心……不敢存功利念头,只努力报效继之以死罢了。”他顿了一下,问道,“孙士毅已经摘印,广东布政使票拟暂署巡抚衙门,布政使的缺谁来补?伏请圣裁。李侍尧和纪昀的案子出来,也不宜久拖不决,以免朝野震动。”   “广东藩司不同别的省,太重要了。要懂财政通洋务的人才办得来。”乾隆沉吟道,“先空缺一段,遴选个好的去补如何?”   刘墉见乾隆摆手示意出殿,站起身来随后趋步,赔笑道:“皇上圣虑极是。但据臣愚昧之见,这个缺太肥了,现在的江南布政使也比不上。现在空着,不知多少官员红着眼盯着这位子,下头钻刺营运贿赂当道的自然少不了,空的时日愈久,愈容易另生弊端再发枝节。指定了,也就塞住了竞奔之门。”   “你有没有要荐的人?”乾隆跨着门槛问道。   “没有。臣管着刑部,皇上要用臬司,或治安人材,臣夹袋里还有几个。”   乾隆踏着缓重的步履出殿,在月台上踱着,看了看半掩在浑浊不清的霜云中的太阳,死样活气的阳光无力地洒落下来,连自己的影子都漫滤没有边缘,他无奈地吞咽一口什么,说道:“如今到了这地步了么?”沉吟着又道,“你说的是……那就叫和琳去吧……   军机处给他传旨,明日由阿桂带进来引见。”正说着,见芍药花儿从九龙壁那边过来,便问道:“和卓氏身上热退了没有?用的谁的药?”芍药花儿赔笑道:“容主儿身子已经大安,用的小贺郎中的药,万岁爷昨个说宝月楼,容主儿想得一夜没好生睡。贺太医说要用冰片对丹参配茶给主子用,奴才刚从茶库那边过来。”乾隆道:“冰片对丹参再加茶叶那是什么味道?别怕费事,捣碎了研未,用练蜜制成药丸随时服用,也方便,告诉你容主儿,宝月楼就是给她造的,往后日子长着呢!这几天忙过去,太后皇后和几个主儿都过园子那边,不必着急的。”转眼见秦媚媚也过来,便道,“你去吧——”又问秦媚媚,“什么事?老佛爷要东西么?”   “老佛爷今儿精神好,想一口桐柏山磁白顶白衣庵的茶吃,奴才领了二斤,都是隔年的陈茶。老佛爷说看万岁爷这有没有新碧螺春,也使得的。”秦媚媚低着头禀着,瞟了一眼刘墉又道,“主子娘娘那边传过来懿旨,说孟宪河的药不好,用过了头更晕,不许孟宪河进来看脉,老佛爷说这姓孟的向来待候着使还算小心,罚一个月的月例也就罢了,也叫奴才去传懿旨……”他似乎有什么顾忌,半吞半吐说着,又看一眼刘墉,把剩下的话咽了回肚里。   刘墉一门心思还想着如何再请旨询问李侍尧纪昀处置办法,根本没留意这些话里头的微妙瓜葛。只知道太后皇后和容贵妃都有些欠安,乾隆国事家务都不称心,自然心境不快……听乾隆说道:“既然老佛爷想用太白顶的茶,你传旨内务府——不,你传旨和珅叫他立刻办。回去禀老佛爷,就说我这就过去请安。皇后那边太医不如意,传旨叫医正进去看脉!”说着,话语里已经带着生气,仿佛缓和自己心情似的又停片刻,这才对刘墉说道,“这就要过春荒了,青黄不接时分政务上三件大事,赈灾防疫治安。里头有你一件,千万要小心从事。银子不敢在这上头俭省,缺了你找和珅要,数目大了奏朕。   处分纪昀李侍尧孙士毅这些大员,就是一刀一个都杀了,也只会官场里鱼鳖惊慌,老百姓才不在乎他们呢!教匪根子没有除掉,治安再不好,星星之火加干柴遍地,那个麻烦就大了。所以你当大臣,眼里盯的心里想的,不能只是几个人事案子。明白?”   “臣明白,遵旨!臣这就布置。有些冥顽不灵聚众传教的,臣以为也不必拘于定例,该杀该流的不能手软,有些灾荒重区,有囤积居奇见死不救的富户,也要拿问枷号安慰百姓!”   “很好!”乾隆赏识地看着刘墉,“你有工夫见见王尔烈,也可去见见颙琰,他们从下头刚回来,看有什么好法子,斟酌办去——你去吧!”看着刘墉远远去了。乾隆似乎有点留恋地又望了一下奉先殿,叹了一口气移步下阶,见王廉和高云从指挥乘舆过来侍候,板着脸摆手道:“不用了,朕走几步疏散疏散,叫他们到慈宁宫门口候着就是。”   说着,径自向景运门走去。   景运门是大街东大门,自雍正年间在天街西侧设军机处,小朝会议都在养心殿,也在紫禁城西侧,朝臣觐见因此都从西华门递牌子。除了皇阿哥近枝宗室每日凌晨进毓庆宫读书、太后斋戒、皇帝祭祖,景运门那头永是门可罗雀的冷清寂静。因此乾隆一出门便十分扎眼,乾清门边守值大太监王仁十分眼尖,惊慌地轻呼一声:“皇上过来了!”   便领头跪下,和珅于敏中二人在西永巷道口也看见了,忙也跪下迎驾,军机处门前铁牌子外站着几十个官员正说闲话,都没有留心他过来,觉得周围气氛不对,张皇顾盼间才看见了,一个个也瘟头瘟脑跪下。   乾隆散步走着,也许这里地面开阔的缘故,郁重的心思放开了些,脸上已带了微笑,见头号侍卫巴特尔雄赳赳站在乾清门前给自己行注目礼,走近了,拍拍他肩头笑道:   “就要去盛京当将军了,还来这里站岗?十五固山公主随你到任的吧,缺什么,奏朕知道。”巴特尔是乾隆用十颗东珠一架望远镜从科尔沁王爷手里换来的有罪奴隶,自幼就跟乾隆当了侍卫的,刚刚的五十出头,黑红雄壮的一个蒙古汉子,一身精悍之气,见乾隆和自己说话,越发站得像个石头桩子,粗声说道:“俄罗斯不老实,我打俄罗斯,这条野狗不能进东北!我给大汗当将军,还是大汗的大侍卫的。现在要走,想多见大汗几面,多多站岗就能多多见您!公主舍不得太后,她夏天再去奉天的!”侍卫太监里头,他是惟一不自称“奴才”的,直声爽气和乾隆说话,乾隆却从不以为相忤,乾隆听着连连点头,笑道:“自然是这样。奉天热河朕几乎年年都去,见面也很容易。你绕道巡视喀喇沁旗,科尔沁草原你也久违了,给你巡阅使名义,科尔沁王爷见了你也得跪接跪送!”   他已说得喜笑颜开,“你是蒙古第一英雄,富贵锦绣不还乡,好比穿着好衣服夜里走路,明白么?”   ……说笑几句,乾隆离开巴特尔,见和珅和于敏中长跪在永巷口叩头,稍稍加快了步子到跟前,也不叫起,问道:“有什么要紧事么?”于敏中叩头道:“方才接到六百里加紧军报,海兰察已经打下昌吉,和天山将军随赫德会师,驻扎在乌鲁木齐城北二十里。”和珅跟着说道:“奴才和玛格尔尼再三交涉,他已经同意随班朝见,依例行外臣觐见礼。这也是不小一件事,所以赶紧来奏主子知道。”   “嗯嗯!好好!”乾隆立时高兴得眼中放出光来,他心中有一种清凉的快感泛上来,觉得浑身都一下子轻松了许多,眼前的景物都跟着爽明清亮起来,伸手叫起点头笑着,说道:“朕要过去给老佛爷请安,一会儿到养心殿详奏军务!和珅你熟悉太医院,叫贺孟顺的儿子带两个最好的太医进去给皇后和容贵妃看脉——”他忽然觉得自己高兴得有点失态,敛了笑容,看着那一片跪着的官员又问道,“那些人都是做什么的?好像都是低品官员?”于敏中飞快看一眼和珅,笑道:“那是外地优选上来的纳捐贡生佐杂。阿桂在里头分拨儿接见他们,引见下来票拟补缺——要不要叫阿桂出来?”乾隆一时回味不过来,沉吟道:“哦,述职引见的……都补州县令,怕没有那么多缺吧……”   “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无非事者……”于敏中引了一句《孟子》笑道,“他们不是述职,是引见补缺。”和坤也知乾隆近日案头书是《孟子》,惟恐落后,忙也笑道:“这是钱买来的官,但既历练的好,也用得的——‘如使予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   “你是乱用圣人啊!”乾隆听着对和珅莞尔一笑,却不再说什么,一摆手便去了,一大群官员在后头叩头也没有理会,快步赶进了慈宁宫,秦媚媚王廉王信王智等人已在门口迎着了。   太后已经不在院里,她刚刚在阳地里散了步回来,坐在安乐椅里一手还扶着拐杖,像是刚吃过药,一手端着杯子嗽口,两个宫女一个端嗽盂一个捧中柿跪在一旁,见乾隆进来,忙小声道:“皇上来了。”乾隆便忙抢上两步,亲手把拧干了的毛巾捧给母亲,赔笑道:“昨儿奉母亲的命没过来,这几日也实在忙得发昏。方才儿子带刘墉去拜了奉先殿,这会子阿桂他们几个还等着接见呢!”太后揩了口脸,勉强笑道:“知道你忙,况且这几日我总瞧你有点心神不宁,有些个犯忡怔的模样——皇帝就挨我身边这椅上坐了——你们出去,我们娘们说说话。”宫人们便答应着退了出去。   偌大的慈宁宫正殿只留下乾隆母子二人,见母亲眼神中带着疲倦望着自己,满头华发如雪丝丝颤抖,乾隆无意识地看看自己身上,赔笑道:“额娘眼力不差,儿子原以为也因为上了年纪,精神体力不济,这才知道不是的,是这一冬天闹教匪,闹赈灾又引出案子,连带着纪昀李侍尧孙士毅,几乎是五个极品大员犯事!教匪闹到北京城,元宵节捣乱,也是开国没见过的,英国人在藏边捣乱,金川莎罗奔死了,小莎罗奔部里又起纠纷,玛格尔尼来北京朝贡,又倔得像头生驴,不肯跪拜,俄罗斯——就是罗刹国来了几百哥萨克,又在木城一带杀人放火,已经派巴特尔去了……”他说着,想起这些烦心事,又皱起眉头,款款叙说,“如今天下虽富,贫富不均地土兼并太厉害了,富的太富穷的太穷最容易出事。加上教匪煽动造反,出事就不是小事。所以库里有钱粮也不敢浪费,打仗要用,兆惠海兰察和福康安都是甩手掌柜,花大钱的主儿,前阵子西边军务僵着,只见要饷要粮要菜不见功劳,赈灾上头也不敢大放手脚,倒不为怕穷人肚子大,我更怕的是官儿们手长,他们捞起官银发黑心财,真是心狠手辣!所以盛世是盛世,隐忧也不得了!母亲看戏知道唐明皇,他的庙号叫‘玄宗’,什么叫‘玄’?就是启明星儿叫玄星,先明后暗,开元之治天下也是轰轰烈烈繁华富贵,一到天宝之乱出来个安禄山,光景也就不成光景了!刚才和刘墉说话,这时候就是要咬牙谨慎挺过,他说春天也要杀人,儿子也许可了他。”他透舒一口气,笑道,“我过来请安,于敏中送来捷报,海兰察在西边立功,打下了昌吉。这么着兆惠就没了后顾之忧,粮饷补给也好办了。心里一高兴我才明白,这些天气性不好,一直强按着,是因为一件快心事也没有!”   “着实难为你了,”大后听着乾隆长篇大论述说政务上种种棘手为难,也陪着心里一阵发紧,已是枯起了眉头,听到好消息,又松一口气,笑着叹道,“我哪里知道你这些事!我老天拔地的也操不了这心了。你五婶昨个进来请安,说他孙子怎么如何出息,意思想放个缺——是广里那块少了个藩台?我跟她说,皇帝也难,我们做长辈的不能给他加忙,要少了什么东西用只管找我,公务上头别去搅和,没看有些得了肥缺的,不安分仍是没好落脚?她尴尬得满脸通红去了。”乾隆一听,正和刘墉的话印证对应,心里不禁一动,赔笑道:“这就是额娘体恤儿子了!真有本事也用不到跟您说,咱们自己近枝子侄,自然优缺优补肥水不流外人田,不中用,说煞了儿子也不敢给差使,那是害他!”   太后点头,又问:“你方才说谁立功的来着?”   乾隆一笑,大声说道:“是海兰察!丁娥儿常进来给您请安的,就是她男人!”太后笑道:“我记得,就是在德州杀人的那将军!敢情是好!可怜见的那孩子不错……”   乾隆也笑,说道:“他们也四十多望五十的人了,您还说他们是‘孩子’!”   “要赏!”太后道,“我卧房那座珍珠琉璃屏叫人送娥儿府里赏她!”她仰脸寻思着,良久又道,“我的儿,你跟刘墉说,事多事繁别轻易杀人。这不是我管闲事,就好比一家子过日子,有时候事事如意,有时候就那样儿,你三叔站房檐底下看鸟吃食,无缘无故的还崴了脚,肿得走不得道儿呢!不顺心时候要有些个静气,不能发躁,先帝爷在时他那个脾气,就吃了这个亏。这阵子打的打、罚的罚、杀的杀……下头再杀,不祥和。你杀一个人,他有爹妈儿女,有亲戚朋友左邻右舍,惊倒了还罢了,惹恼了一大片,胡躁上火就出事。这不为我吃斋念佛不杀生当烂好人。我说的话也不作数,你自思量是不是这个理儿呢?”   乾隆起初笑着听,到后来愈听愈觉有理,已是换了庄容,起身一躬说道:“母亲教训的是,儿子听着了,回头就交待给刘墉,只能‘惊倒’不可‘惹恼’,镇静处事不妄动作,请娘放心。”   “我是有点不放心。”太后笑道,“我八十岁的人了,来你们爱新觉罗家六十多年,什么事没经见过?军机处的人有死的有罚的,政务上头又糟心,都握到一处了,还有后宫呢?你怎么不进皇后房呢?”   乾隆本来要走,又坐了回去。皇后的事不但连带着王八耻一干太监秽乱后宫,说出来狗屎一般臭不可嗅,更追究出去,早年太子和皇阿哥染痘早夭,追究起来这绝嗣灭伦之罪,想掩外人耳目比登天还难,一旦折腾发作,想罢手也万万不能——即使没有这些事,哄传出去人言铄金口碑似铁,从此宫掖里别想安宁。这是比黜落几个大员更了不得的事,他早已想定了“一床锦被遮盖”的宗旨,稀里糊涂过去算了,不料母亲还是问了出来。想想必是那拉氏钮枯禄氏她们背后怨望,不由一阵光火,笑着问道:“是有人在您这说什么了么?”   “没有,是我看出来的。”太后看也不看乾隆,说道,“你别看我老,记性不好,心里并不糊涂,我装迷糊儿呢!”听是这个话,乾隆心里火气消了点,给母亲换了杯热茶,静静心笑说道:“谁敢说额娘糊涂!只是额娘想,我今年也六十六岁花甲过的人了,外头的事一天忙下来,累得只要倒下来,又怕懒乏了招病,能勉强挣扎着活动一下才好些儿。还想叫我像壮年时候人人处处照料停当,身体精神都济不上来。富察皇后在时,也有几个月不进钟粹宫的,只见她去照料我,送汤送药的体贴我……如今可好,倒过来说三道四的!大约是去容妃那里多的缘故?我也并没在那里过夜!额娘你知道,和卓氏的哥子图尔都、五叔额色尹还有堂兄玛木特都跟在兆惠海兰察军里出兵放马,将来平定了霍集占,还要指望人家娘家替朝廷管辖那块地方儿,这是慢待不得的人呐!她娘家那块离京九千多里,她六叔护着她杀着乱兵一道里送进宫来,这容易么?给她盖宝月楼大约也招忌,娘想,一座宝月楼换来几千里方圆地儿平安,免去几十万生灵涂炭,哪个不值呢?”太后没有听完已是颜展眉舒,说道:“和卓这孩子讨人喜欢,我很待见她,瞧着稳重大方,比汉人那些狐媚子顺眼,原想着都不过是些小意儿,原来里头这么大的学问道理的?她可不是叶尔羌那块和卓家的王昭君嫁到咱们家了么!那是得跟别人多恩存些个!并没有人说什么,你别疑心。我是一辈子在宫里头的人,这里有天没日头的日子比你懂些。就是皇后,那心里的苦也是说不清道不白的,多少个小事抖落出来都成了不得的大事,多少大事外头想不到的掩起来也都没事,这地方才真是屈死不告状的呢!你就再忙,里头也要打个狐哨儿,大家安心我放心。你跟前几个后妃也都老了,她们还有个什么指望的?一个笑脸,一句话的事就打发她们欢喜不尽了。”   **********************************   九 大波迭起云涌风疾 内帷不宁家奴扰攘   乾隆本来忙,想着进来见见母亲请安,“打个狐哨”就回养心殿的,不料扯出话头来,母子丢絮扯绵喁喁谈心说了这么长时辰,倒是和外人难以如此剖心置腹的,进来时还是满腹心事,此刻觉得一腔郁气消融化解了大半,反而畅快松泛了。因还要回去议事,微笑着听完母亲絮叨。起身赔笑道:“儿子都知道了,再过几日,咱们到圆明园去,我给您寻一处景致最好的地方,一家子陪您游玩,我料理完这些事松和了,也多陪陪您,还有皇后她们。您选定了住地儿,叫他们盖个大戏楼子,瞧着外头哪个班子好,叫进来给您唱。”太后笑道:“唱戏是小事,要紧给我个僻静的诵经佛堂。那边离庙远……”   “有,有!”乾隆笑道,“儿子也是有名的‘长春居士’呢!园子近邻的清梵寺都还在,母亲先去礼佛,瞧着哪里该修缮,儿子告诉和珅一声,立马就办了!”说罢笑着辞出来,不再步行,坐了十六人抬的明黄亮轿径回养心殿。   阿桂和于敏中二人已在养心殿外间正殿中跪着等候,听见乾隆脚步进了殿,忙都又将头伏了伏叩地请安。乾隆说声“进暖阁来奏事”便进了东暖阁,盘膝坐定了,端茶啜一口,一手翻检着案上的奏章,一手摆让着,口里说道:“就那边杌子上坐。赏茶!”   又看阿桂一眼道,“瞧你气色似乎不好,身子不爽么?”阿桂就杌子里躬身回道:“承主子关心,奴才身子尚健……这三天里头见了一百多外官,有的是引见补缺,要和吏部商议,有的地方闹粮荒,也有瘟疫,安徽有几个县老少都涌到江南趁食,留下的人都是走不动的,能吃的树皮已经剥光,已经在吃观音土,奴才召了几个司官会议紧急料理。   昨晚十五爷又带奴才去工部,会议修治潜运的事一直到半夜,没回家就接着八爷王命和礼部几个司官商议殿试仪注,回军机处又是见人……两夜没睡就眼也黑了脸也青了……   唁,奴才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把朕的参汤赐阿桂。”乾隆从军机处门口过时阿桂没有出来迎接,原本心里还有点不快,听他忙得这样,不禁动容,盯着阿桂憔悴不堪的脸说道,“州县官知府不必一个一个接见,叫章京们分类,补缺的、引见的、赈灾的、治安的预先分好,这么着就省些气力,有些人见不及,往后放放也使得。从容做去,要这么着连轴转,你浑身是铁能打多少钉子?昨天接到钱沣的奏折,说到赋税平均,写了五千多言,没有一字不中肯的。   他是贵州巡抚,却替江南百姓呼吁,确有大臣之风啊!他说‘苏、松、太’现今浮赋,比元代多三倍,比宋代多七倍。横着比,比常州多三倍,比镇江多五倍,比他省多一二十倍。江苏一熟不如湖广江西两熟,而地亩宽窄不同,江苏一亩不足二百四十步,外省都是三百六十步、五百四十步一亩。这样实在比较,江南已经真的不堪重负了。据你方才讲安徽流民又进江南趁食,岂不是雪上加霜?能不能把漕运粮食减成,留给江南一点?”   阿桂还在沉吟,于敏中轻咳一声说道:“皇上这真是仁者之言!历来先代起科,官田每亩五升三合五勺,民田每亩三升三合五勺,重租田每亩八升五合五勺,没官田每亩一斗二升,自元以来四百年不变。康熙年三藩乱起,兴军备粮破了这个规矩,长州每亩科米三斗七升,折实粳米就是二斗,少的也到一斗五六升。这看来是和先例不合了,但臣查看皇史宬,有慕天颜的奏折,说‘无一官曾经征足,无一县可以全完,无一岁偶能及类’。   国家承平百余年,江苏东南大都会,万商百货骈闻充溢甲于天下,就是担负渔樵、蔬果园佣,许多其实已经不种田了,无论自种佃种余力业田,没有缴不起税的,为什么呢?   那里商贾机房工坊的收项早就比种田收项高得多了,房前屋后种点瓜果,水里捉点鱼虾卖到市上就是钱,尽也可以纳赋的。这就与别的省有所区别。请皇上留意。”说完,又坐直了身子。   他虽说得委婉,但意思已经明白,不同意钱沣的奏议。乾隆便看阿桂。阿桂却问道:   “奴才还没有拜读钱沣奏章,不知他有什么建议?”乾隆笑道:“不愧相臣城府啊!问问清楚再说嘛……钱沣大小道理都讲到了,《大学》理财之道:于天下必曰‘平’。   《周官》土均:掌土地之征,必曰‘均’。吴中赋额之重为天下之最,这是圣祖说过的话,世宗爷也说过吴中受困数百年的话。但已经成了定例,康熙爷制诰‘永不加赋’,单这一省减赋,库银重新协调,他这里减,别处就要加,反而与祖制不合。因此钱沣建议江南可以减成纳赋,十足大熟就缴满,一般年成交七八九成不等,既不坏了规矩,江南人也能稍稍息肩,德惠两全的事,所以朕已下旨,江南省今年只缴七成。”于敏中是知道钱沣的这份折子的,高云从曾私下透过,说“主子看钱大人折子瞧着有点不欢喜,御批上头有‘不称德惠两全’的话”。因此今天他才这样奏对,却不料碰了软钉子,想想原由,必是高云从偷看奏折匆忙慌乱,将“不惟”看成了“不称”反而闹了个满拧,听乾隆对钱沣一片赞词不绝于口,心中不禁懊丧,低头吃茶不言语。阿桂却甚是高兴,说道:“钱沣建议很得中庸之体,这是学问作根底,务实勘察审量全局然后发言,格物体天下合民情,奴才不胜佩服!”正说着,和坤在殿外报名,乾隆笑着叫进,示意免礼赐座,接着说道:“老佛爷方才说,和居家过日子一样,有时家境顺,有时事不打一处来。前阵子不顺,搅得朕心里不宁,看来那关节就过去了。湖广两季大熟,安徽闹点小灾不妨事的,可以向安徽多调点粮食。江南减成纳赋,又来不少流民,其实又折平了,就像《杜陵叟》里说的‘虚受吾君蠲免恩’,反而不得。也可由湖广调粮,这才真的是给江南人减赋了。” 于敏中沉默了一会儿,听乾隆侃侃而言,倏地惊觉到自己“一直发愣”其实是“一直错误”,见是话缝儿,忙插了上去,却不肯跟在阿桂后头溜顺,笑道:“臣是想,我朝深仁厚泽,江南已经轮番多次免征赋粮了,那又是个富庶地方儿,多出一点怕怎的?   现在看是想左了,既从湖广调粮,断没有给湖广加赋的理,这要动用库银,买粮,折平了粮价,也不得谷贱伤农。只这笔银子从哪一项里出,还要谨慎斟酌。”   “江南库银不宜再动,那要用在河工和疏浚黄河入海口上头,漕运也要用。”和珅是极灵动极有心思的人。转着眼珠听这么几句,已经知道议论题目大概风向,见乾隆颜色霁和,笑嘻嘻说道:“关税上头还有几百万。别听他们叫穷,我心里有数——可以拿三十万出来,我手上掌握的议罪赎银也有几十万,都在户部账上挂着,这更可以随时调用。我看安徽那点子饥荒不难打平的。”于敏中问道:“几个账目混到一处,不怕乱了的?”和珅笑道:“一分一厘也乱不了,户部那些账花子们才精明呢!改日老于去问问郭志强,户部的事他最通!”   乾隆笑着听他们议论,心境更加高兴,说道:“有钱有粮心中不忙,多财善贾长袖善舞此之谓也。海兰察打下了昌吉,兆惠可以长驱直入和卓部腹地作战了。海兰察是好样的,朕也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军机处要催兆惠放心进兵,人家那边打下来了,他还左顾右盼什么?朕也要下旨申饬督促他!既然打了胜仗,海兰察就得膺赏。老佛爷已经赏了他家属,朕也要赏,传旨给海兰察夫人,赏她两颗东珠,他儿子进位一等车骑校尉。   由兵部提三十万银子赏给跟从海兰察出征战士家属。都由阿桂办理,还有劳军用品。阿桂和和珅商议办理,不用详细奏明。海兰察晋位晋爵的事,等战事完毕后再议。”说完,吃一口茶又问和珅,“那玛格尔尼你是怎么和他说的,他就从了?”   “啊!回主子!”和珅不防忽然问到自己,怔了一下忙答道,“他是个化外顽徒。   奴才想,和这种人说孔说孟讲三纲论五常,永远是个不懂,所以一头玉帛子女将息着他,一头暗地打听他们风俗——原来这国人都爱打赌的,我就说我都带你瞧瞧,我们的宫殿城池、帝阙文物、仪仗威仪比你英国强不强。不如你,你就别磕头;比你强,就是值得你顶礼膜拜,你就得磕头。这么着带他绕紫禁城看,又看了圆明园,又亲眼见蒙古王爷在午门外望阙叩头,我说这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孙,血统身份比你怎么样?两天转下来,他软了,说愿意双膝下跪,只是他有腰病,小时得过什么病,脖子弯不下来,磕头就连身子屁股都翻倒了。我说这一条我们主子将就得你,我们军机处刘墉是个罗锅子,皇上也没因为站得不直黜罚他!”   众人起初还怔怔地听,待到比出刘墉,想着他“站直”的模样,不由都笑了。乾隆笑道:“难为你用心劝导,他是直脖子硬腰的病儿,谁还勉强他不成?”阿桂在旁听却觉得和珅的话有真有假,这人日鬼弄棒槌的邪门歪道层出不穷,纪昀若在,必定能揭开他的王八盖儿看下水,但纪昀……想着,心里又是一沉。趁着乾隆高兴,心里转着念头说道:“李侍尧和纪昀革职待勘,外头震动极大。这不同杀讷亲,讷亲是失误军机,罪名昭彰人人皆知。纪昀海内颇有文名,李侍尧也是红极一时的大员,前面国泰一波未平,这一波涌起更加令人触目惊心。李侍尧的部下僚属都惶恐不安,纪昀的门生中外为官的高位的也很多,久羁待审,不利于安定人心。”   “你们怎么看?这两人该定什么罪?”乾隆问道。他脸上己没有了笑容,说罢,目光视向于敏中。   “据现在查,纪昀没有贪贿的罪。”于敏中脱口道,“他的几处房产都是御赐的,书藏比别人多些,外边也有几处庄园,以他的身份地位俸禄,享用不算奢靡。他的主罪还是李戴一案,已经过去多年。臣以为可以从轻定为绞监候,公道说话,纪昀是海内学者典型,从侍主子多年佐政文事不无微劳,留他一命可以安文人之心。”   这似乎是于敏中思量透了的事,说起来流畅爽利毫无蹇滞,阿桂听着,起初一皱眉头,旋即已心中雪亮,看了一眼和珅,和珅也正把目光扫过来,只一闪,二人都避了开去,却听乾隆干巴巴问道:“李侍尧呢?”   “李侍尧也应从轻发落。”于敏中笃定地说道,“他收十三行十万银子,不缴公也不入私,有观望风色伺机贪图的心,但终于入了广东藩库。畏法知耻也是有的。李侍尧多年带兵,又历任封疆大吏,私财仅有十几万两,比起别的将军提督,还算稍有操守。   治盗、带兵、民政这些差使上李某有功,准功折罪,可以激励前方用命将士。因此,臣以为宜定斩监候。既与纪昀有所区别,留下命来,将来视吏情政情再作斟酌。”说完,安心地稳稳身子,坐直了。   和珅眼皮翻着看一眼乾隆,又垂了下来,这一霎时间,他心中已动了无数念头,定住了心说道:“奴才以为二人都应置之重典,为天下后世人臣辜恩非礼无法者戒。纪昀的主罪不是李戴一案。他在皇上面前亵慢无礼,以东方曼倩自居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一次两次,自恃才高,以为可以玩弄君父于股掌之上,这个罪不能恕!他议论宫闱里的事,肆口讥讽,卖弄学识,妄比先朝亡国故事,甚或出试题也暗含讥讽,谤君自标,奴才也以为不能恕。李侍尧豺声狼顾,是一付跋扈相,事下擅作威福,滥作刑赏,事上伪作直戆掩饰其诈。他只是生不逢时遇上了英明天断之主,换在乱世,奴才敢保他是个曹操!   皇上从宽为政,已经包容了他们多年,前杀王亶望折尔肯,后杀国泰于易简,这是多大的警戒?两个人仍旧置若罔闻!这样的人不杀,那么从前世宗爷杀陆生楠,皇上杀尹嘉铨又如何解释?不办李侍尧,又何必杀国泰?”他顿了一下坐稳了,也是一脸安详。   乾隆皱起眉头,一手把抚着青玉镇纸,沉思着,又看阿桂。   “奴才赞同和珅意见。”阿桂这也是早就打定的主意,因此说得又稳沉又持重。于敏中和珅都是目光一跳,听阿桂语气又转沉痛,道:“这二人和奴才都私交不浅。按奴才的本心,不但不愿他们这样结局,实在说话,真的想和他们搭班子伙计,给主子办一辈子差。但他们触了刑律,坏了礼法纲常,又有什么法子?军机处如果不能持衡怎么能辅佐皇上平治天下!李侍尧是有功劳的,奴才看他其实只是凭了聪明才智办事,根子上不修身不养性,大利当前就忘了大义。纪昀是有学问讲究治学的,奴才看他骨子里是傲睥天下,连主子也不放眼里。论起来都是其情可恕,其心可诛!实言相告,他们的事出来,奴才起初是想在主子跟前代他们乞恩的,这里头有私交,也想着毕竟主子信任多年,恐怕叨登得满城风雨,于大局不利,也于朝廷颜面无光。后来仔细定心思量,纪昀勤劳王事不比讷亲,李侍尧功勋远不及张广泗,纪昀敢于侮慢主上,罪比讷亲大,李侍尧暗地纳贿,行为卑污,又过于张广泗。不杀他们,何以示朝廷至公无私之意?和珅……说的是……”他哽咽了嗓子,用手帕拭泪道,“主子不必迟疑……”   三个人都说完了,暖阁里大殿中一片沉默,乾隆面无表情端坐着一口一口吃茶,心里却一声接一声叹息。他不像康熙,康熙为慰寂寞,结交有布衣师傅伍次友,雍正有方苞,还有个无话不说的“十三爷”,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寂寞来时自家解,心事繁绪不告人。他从六岁就跟康熙读书,一直在这华衮庙堂务政,身边都是天下顶尖的人中之龙,臣子的心思摸得熟透了。听他们奏事全都是循礼不悖,大局小局笼统一槛,一套一套或慷慨陈词,或激切诚挚,或诚敬肃容,或痛心疾首——一样的孔孟大道理,万花筒般能翻新出不尽无数的小道理,都是头头是道,其实真正想的什么,还要靠他这皇帝默会一通慎独致知。有些事明知是假却永不能捅破,只可以假应之……不知多长时间,他轻轻清了清嗓子,见三个人都竖起耳朵要听裁决,心里又不禁暗笑,说道:“还要听听刘墉意见。这二人不同别的封疆大吏,无论杀或者原有都要面对天下后世。”也不管三人面面相觑,一摆手道,“传旨刘墉来见——你们跪安吧!”   “是……”   三个人忙都离座伏地叩头,一脑门子莫测高深心思瘟头瘟脑退了出去。乾隆这才取过海兰察的奏折,看时,足比平日臣子奏事用的通封书简大四倍,细看竟是羊皮制成,蜡制封口用朱砂画着一面小红旗,粘着三根鸡毛,制工十分精湛,抽出又厚又重的折子,里头的“纸”也是与众不同,米黄面儿四边嵌金,纸面上似乎刨子刨过平展挺括,触手间微微凸凹不平一一原来也是羊皮片出来的极薄的纸,却一点羊膻味也无,显见是香熏过的,微微一股麝香气息沁人心脑。看了看,里边还附一张夹片,上头是海兰察歪歪斜斜的字迹,写着:“主子,这纸是昌吉大清真寺抄古兰经用的。写起字来怪带劲的,特用来报捷。奴才打这寺,寺里的阿烘(匐)不肯香(降),一把鸟火烧了,这经还有纸竟都没有烧了,信是好物件。主子看好,这里还有一千多斤,都给主子送去,海兰察又及。”乾隆一笑,提笔把两个别字改了才看正文。前头是师爷写的,说海兰察如何与兆惠商计,兆惠牵掣金鸡堡和卓援兵,海兰察统三万人马,从东南西三面合围昌吉,城中一万和卓回民如何据城坚守。几次出城突围,赖官军全力周旋又被堵截回城,怎样箭书传递晓谕利害,城中阿尔木敦坚不肯降,又从三百里外兆惠营中拖来十门红衣大炮轰击,“火光冲天,烟瘴弥漫,与漠上沙尘相激,霾雾直接天际,十步之外昏眊不能见人。待硝烟稍散,乃见南城坍塌十丈有余,左翼军毛大发率三千军士突袭登城,是时枪炮轰鸣羽箭如蝗,大风鼓旗吹人欲倒,敌军集如蚁蜂,与我登城将士负死顽抗,满城上下矢石相交不辨敌我,奴才海兰察见毛势将不支,遂率中军全力突击,令右翼葛任丘登云梯强攻南门,敌人不能首尾两顾,惊心已无战志,始溃而北逃。乃城中居民一万余人,皆从贼悍守巷战,我军处不利之地,无奈下令举火焚城,三日三夜烈火烛天,断垣残屋俱为之焦,至十七日晨丑末,敌部仅余三十余人皆引刀自尽,昌吉始告全胜,计斩敌七千,虏俘一千五百余,尚有三千余人悉城中平民,刀伤火疮惨不忍睹,呻吟呼号如临鬼域。   而我军阵亡亦逾三千,轻重伤号八千四百余。自奴才从军三十余载,大小战七十余阵,未尝遇此不畏死之悍敌,亦未尝经此惨剧恶战也!”乾隆正看得心旌摇动目眩神移时,那奏折上的字体突然变了,又成了海兰察的手笔:   主子,上头那些都是师爷写的,有些个吹牛,这仗打得狠的狠也是真的,也是赢了,算起兵力损号(耗),只赢了不多些儿。现在,一是求主子赶紧调点疮棒要(药)还有烧伤要也要。伤号多,拉他们西宁的车也要。兆惠这就要打金鸡堡和胡杨屯,这些敌人了得,也得要要(药)预备着,城里这些回民虽说打了败仗,奴才满丕(佩)服他们都是汉子的。也己(给)他们吃喝治伤。主于临行告姐(戒)奴才要抚。这里阿烘(匐)   要求修复清真寺,奴才和大阿烘下一盘棋,输给了他,答应从军飞(费)里支三万银子修寺。奴才不请旨赌输了,请主子重重治罪。主子赏奴才的月饼,奴才和牙将们分着吃了。吃着月饼想主子,这么远的,不知啥时候才能见着您,一边嚼吃一边流泪,跟女人似的,不好意思的……   看到这里,乾隆想这位刚刚血战过的将军如此恋主思恩,不禁也眼眶湿热。王廉递来毛巾揩着看,却又忍俊不禁一笑,原来海兰察写:   小霍集占的几十个女人在城里,打下城都捉却了,样范儿都标致。葛任丘要用她们犒劳功臣,奴才说你敢,你割人毯(葛任丘)敢放坏我割你头。这是从贼战俘,不是平民。奴才叫人压(押)送北京,主子要赏人也好。葛任丘笑说送主子受用去。奴才呵斥他胡说八道。那叫备充后宫御用禁脔你懂么?奴才海兰察谨奏以闻,万里塞外临表涕零不知所云。   一大堆白话土得掉渣儿,结未却套着武侯《出师表》来一句“曲终奏雅”,乾隆不禁喷地一笑,扯过一张明黄笺,略一属思,用墨笔写道:   览奏心极嘉悦,所需办诸事即付有司从速办理矣。卿浴血奋战甘冒矢石为国家又建殊功,忠君爱国之情皎然于域中化外,朕岂惜紫光阁一席之位慰尔忠忱!用是赐诗一首,尔其勉之!   上将建牙越昆仑 虎贲猛士扫烟尘   灭虏原为全金瓯 征战成就拯生民   族羽一挥凯歌起 残虏败破销狼氛   九重早盼烽火息 金爵美酒犒三军   住笔想了想,又写道:   此旨亦发兆惠,尔与海兰察同号“双枪将”,情同手足而义属同僚,海兰察已下昌吉矣,尔尚有何瞻顾?今将赐海兰察之诗着尔看,朕于宵旰勤作政务丛繁中依阀西望,冀将军直捣黄龙早定新疆,是为至嘱如面,勉之勉之!   他微笑着放下笔,搓着手还想看再嘱咐几句什么,见刘墉进来,往杌子上指指,说道:“你来了?坐,坐嘛!”   “皇上看上去很高兴。”刘墉行了礼坐下,笑道,“臣去户部见着了十五爷,他还惦记着黄花镇那块碱地,沧州府短着十万银子,但户部没有单拨这项银子的出项。方才在军机处门口遇了和珅,和珅说这是利国利民的仁政善举,他原有八万银子准备购一处庄子的,不买了,先挪出去给十五爷用。这么着差不多也就够用的了。”乾隆笑着点头,说道:“朕看阿桂于敏中——连你在内,都有点瞧不起和珅的样子。怎么样?这人还是轻财好义的吧?”刘墉道:“其实也没什么瞧不起,若论聪明,和珅是第一。只是说不上来,有点像个精干女人似的,不大合着脾性。”   乾隆大笑:“精干女人——不错,有点像。子路威猛颜渊文静,张良貌如美妇,同一仁也,何必曰同。都像窦光鼐干巴巴的才好?”刘墉也笑起来,却见乾隆已经肃容,忙欠欠身子坐正,听乾隆问道:“叫你来是要问一问,纪昀和李侍尧的事你有什么章“纪昀不是贪婪受贿的人。”刘墉正容说道,“官作得大了,在位日久,又深蒙圣上爱重,偶有失检之处,家族生齿日繁,门阀贵盛良萎不齐,所以有李戴的事搅出来。   他是为名所累,与李侍尧确是不同。”   “李侍尧呢?”   “臣思量这人,是一辈子吃素,持斋不坚吃了一顿狗肉。”刘塘沉思着道,“吃了狗肉又懊悔,想暗地改过,在这时候菩萨觉察了,是个倒霉人。”   乾隆听得不禁一笑,说道:“他自要吃狗肉,也须怪不得菩萨。”   “是。”刘墉说道,“其实天下如今情势皇上心中也有数,大官贪大小官贪小,只有贪多贪少之别。还有一种分别:有些官也做事,也办差,顺手牵羊捞点钱,有些官不作事,甚或专作坏事,无钱不办事专门贪婪,京官不能直截贪,就从外任贪官手里分润,或调拨钱粮或调任补缺从中敲诈,仍旧是个贪!为官不贪原是分所应当,并不是功劳,臣为着如今这样的人少,反而成了稀世珍宝。说XX人廉洁自好,别的不问,那就是顶尖的好官了!”他向怀中掏摸了两下,又止住手,乾隆道:“你要吃烟?也随你吧!朕已经看惯——”想想正议纪昀的罪忙止住了,“除了大朝会,你不用请旨可以吃烟。”刘墉忙赔笑称谢,取出短烟杆打火点烟,猛抽一口,十足过瘾地喷着烟又道:“这都是臣剖心置腹的话。臣敢说,做官做到纪昀这位置,门生故吏遍天下,想发财可以富能敌国,他没有。学问好,肯做事,这就可取之处很多,小不检点的事加以惩戒还是好的,不宜置重刑。臣到军机处后,调阅官员文卷看,常常叹息,十足坏人从头到尾从早到晚都坏的没有,十足好人赤足完人更没有。就是臣,把臣前后过错累积叠成文案,也难逃辜恩溺职之罪。讷亲贪功误国恩将仇报,把他的功劳好处一摆,也少有人及呢!至于李侍尧,臣更多的是惋惜,他的罪臣没法替他辩,但他确是有才气能会干事的人,单是元宵节擒贼就看得出来,然而他实贪三万有余,论国法断难免他一死,臣十分痛惜的……”他低下头,噗噗地连抽闷烟,掩饰着心中的闷躁不安,没有再说下去。   乾隆也一时没有说话,只凝视着缩项躬背的刘墉,似乎感慨良多又似乎在自想心事。   移时,趿着鞋下炕来悠然踱步。刘墉坐得直了点,垂着三角眼睑用目光追视着这位人主,不知过了多久,乾隆叹息一声,一边走一边用手指点着刘墉道:“你是说了实话……军机处……只有你一人说实话啊……”   刘墉不解地睁大了眼。   “想重重处分他们的是于敏中,偏说要从轻发落。”乾隆似笑不笑,徐徐说道,“阿桂和珅有心庇护,口里却声声叫说要置之重典!”   刘墉却发惊异,不安地蠕动了一下身子。乾隆这个说法他不奇怪,他是奇怪和珅何以会和阿桂意见相同。   “这件事意见不同不足见罪。论起来各自主张都有道理。”乾隆以为刘墉不解,略带苦笑说道,“本来的死罪,说得轻描淡写,激动了朕反而要重重加罪,拼着自己挨一声‘昏聩’斥责,也要将纪李二人和孙士毅齐根扳倒,这是于敏中的想法。本来的活罪,偏要说得迹同反叛,由朕来‘拨乱反正’,加恩饶恕了纪昀,也要拼着朕训斥他们‘残刻’,还要落一个情愿‘仁归于上’的名声,你看看他们各自的算盘打得精不精?只有你刘墉是直述胸臆啊!”   刘墉抽着烟出神,心里却一阵惭愧。他几次听乾隆说过纪昀欠历练,也几次细阅过李侍尧过去的奏牍朱批文件,今日这个奏陈几分出于公心,几分私谊,又有几分是揣摩,凑在一处实话为好,所以出此,倒得了“光明正大”的嘉谕。但这实话也是不能说的,只索性硬着头皮认承:“皇上待臣推诚置腹,臣岂敢欺饰回报!”   “纪昀的罪,在于与朕不能同心。”乾隆说道,“他学术好,文笔你们谁也难比。   但他自恃才高,弄小权谋玩小心眼,不是纯臣!卢见曾见罪转移财产,朕断定是他泄露的消息。河间纪家子弟,今年全都入员,没有查出他请托的证据,朕也敢断定他做了手脚!有一点小聪明朕并不厌他,如果把朕当无知小儿,朕岂能容他!曹操杀杨修,朕幼时读及这段史实,常常为二人扼腕痛惜,历练阅世之后才明白,自也有不得不杀的隐情,像曹操那样文武全材的雄豪之主,岂是杨修玩弄得的?聪明过头反被聪明误,要严加惩戒!”   还是要“教训”的意思,虽然没说如何“惩戒”,但纪昀性命是无碍的了。刘墉不禁暗舒一口气。   “李侍尧的案子不要交部议处。”乾隆心境似乎有些烦乱,“把案由发往各省,由督抚、将军提督公议处置办法。这件事你下去立刻就办!”   刘墉心里一动,忙离座跪下答应“是”,但官员犯罪征询各省意见还是头一遭,他一时揣不透乾隆用意,一边思量着,问道:“既然不交部议,自然是军机处汇集。请旨,是用廷寄还是用六百里加紧?”乾隆道:“用廷寄。他是督抚,也是朕素来常表彰的,案由发下去要给这些封疆大吏留下思量余地。匆忙送上来个处分条陈,他们还以为朕仅是为了垂询他们。”听了这话,刘墉心里也若明若暗看到了乾隆心底深处:交部议处,议的结果决然只有一个“杀”字。他是既舍不得杀,又不想太便宜了李侍尧,发下去案由让众人议,既能堵住部院大臣的口,也是教训各省这些诸侯,这些无法无天的一方神圣上议罪折子,等于给乾隆立一个字据“不学李侍尧”——这么精明绝伦的主意,出得堂堂正正,亏他怎样想来!心里不胜嗟讶赞叹着,刘墉却不敢自作聪明多说一个字:   “臣这就布置。两广福建云贵这些省道路遥远,臣以为不妨用六百里加紧递送,廷寄书信再说明一下就好,这样,回奏的折子日期不至于相差太长。”   “这样甚好。”乾隆无所谓地说道,“孙士毅和他同案,也一并办理——你去吧!”   刘墉退回军机处,阿桂和珅于敏中都还没走,见他挑帘子进来,都用目光注视着他不言语。刘墉情知他们想问什么,一边吩咐人“叫上书房誊本处的人来”,一边整理自己案上折片文书,一笑说道:“纪晓岚的处分还没下来。李侍尧不交部议,由天下督抚公议他的罪,这已经有旨意了。我看圣意尚不可测——别这么瞧着我,我又不是猴子卖戏法儿的!”几句话说得众人也笑了。于敏中道:“你忙。刑部那边我给他们交待了,你要的秋决死囚案卷都调齐了,是送你府上还是送这里?”刘墉道:“真得谢你细心!   我自己给他们安排,刑事民事案卷不忙着备,只看关乎教匪传教的和灾区闹事的案子。”   和珅笑道:“你大约还得给各省那些土地爷写信?好歹自己也留心身子。你的背再弯下去,方才桂中堂说,我们要预备钓虾竿子了!”一句话说得众人又都笑了。刘墉说道:   “这里你和桂公都是虾(侍卫),敏中是鱼(于),鱼鳖虾将是你们,我是罗锅子老钓翁!”说笑着,见誊本处的人来了,便住了口。   安排完誊抄案由分发各省的事,刘墉不再滞留,当下出西直门打轿回府,胡乱吃了几口饭,便一封一封给各省总督巡抚写信,各自都有“详见案由誊本”的话,只有西线兆惠、随赫德、海兰察正在带兵打仗,不便用这案子烦扰他们,反倒加了些抚慰言语,什么“天恩浩荡恤珍功臣”之类的话说得委婉。想了想,毕竟还得请旨,便压在一边。   待写完时,天已经黑定了。揉捏着酸困的手腕,大声吩咐道:“给我弄点吃的,晚饭后到纪老爷府上!”   ……因纪家出事,顺天府的人封了半条街。这里靠大栅栏不远,平时极热闹的,此刻却成了冷清清黑洞洞的巷子,街上纪家邻居也都凭顺大府发的牌子引子出入。街口十几个校尉都是九门提督衙门的,门神似的兀立不动,招得街口处闲人远远瞧着窃窃私议。   刘墉也不打轿进街,就在巷口落轿下来,便见邢无为迎上来,因问道:“有什么事么?”   “回中堂话,”邢无为极干练地打个千儿,抬脸瞅着刘墉道,“没什么大事。职下方才进府看了看,似乎里头家人们拌嘴。后来又没了声息,夜里职下也不便进去,不知道为什么事。”“拌嘴?”刘墉怔了一下,向纪家门口觑了一下,整个一条樱桃斜街黑得像口古井,只两盏米黄西瓜灯孤零零悬在远处,无依地晃荡着。他不再说话,脚下加快了步子,到门首下边,果然听见里院人声嘈杂隐隐传来,似乎还夹着哭叫声。守门的是几个顺天府的老吏,见刘墉发愣,打头的笑着禀道:“是几个家人和账房上头算输赢账,恼了。这时候儿家无主屋倒竖,纪大人也管不住他们……嘻嘻……咱们办差办老了的,这事常有!”   刘墉没听完心里已轰的一声上了火:纪昀的处分还没下来,内院自己已经闹起来。   家奴欺主这还了得?他冷笑一声,抬脚便进了纪府,在黑乎乎的二门口站着听了片刻,径自背抄着手站在天井老槐树下静观。   账房门口十几个男女却谁也没留意到他,此刻他们正吵得热闹高兴,有哭的,有叫的,有喊的,有口吐白沫说得唾液四溅的,有站在一边黑地里助打太平拳说风凉话的,因账房里灯暗,隔门照院里,人物面目都模糊不清,绰绰约约的人影参差,那当门立着的是账房先生卢泰,背灯影儿也看不清脸色,双手抱拱,大约是满脸赔笑给众人作揖赔情:“各位上下们,好歹给我们留点体面……老爷说诸位存的银子一个不短立刻下发,那是老爷从来不管账,他不知道底细,真的只能先还诸位六成……”   “我们的银子哪去了?”当门一个家丁扬着胳膊吼道,“我们辛辛苦苦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侍侯差使,你们可倒好,拿着我们的血汗钱放债,你想干没了我们四成,我揍你狗日的老卢泰!”话音刚落,屋里头撺出个毛头小子,指着那汉子道:“宋纪成,真看不出来你这门没良心!你婆娘不是太太赏的?还有东下洼子那处宅子!你狗日的还是个家生子儿奴才,撒野撒得没边儿了,老爷这时分落难,踏头拽辫子作践主子,主子几时放债了?放你娘的狗臭大驴屁!”   “玉保,少耍你的二主子脾气!没放债,银子哪去了?”   “喂狗了!喂狼了!买成宅子赏人了!”   宋纪成吃这一抢白,大约闹了个倒噎气,梗着脖子乌眼鸡似的盯着账房,一时竟僵住。旁边一个小伙子一趔膀子冲屋里吼道:“樊玉保你个狗杂种,缩头乌龟躲屋里挡横儿么?老卢泰你闪开些——我拖出他来算账!”卢泰气得腿颤手摇,说道:“这就没王法了,这就反了么?也不看看老爷太太作多大的难!你们谁敢进账房,先要了我的老命去!”他嘶声叫着,已有五六个人冲上去围住了,有的喊:“老爷都答应了,这老狗挡道儿,进去呀!里头有的是银子!”有的叫:“今天晌里盘账我还见了,白花花的堆了一桌子!”有的吼:“我不是他纪家的家生子奴才!账上短我的钱,说到天边也得还!”   有的隔着人群大声嘟哝:“放到这,刘罗锅子一古脑都抄了去,谁也落不着……”那个叫樊玉保的毛头小子大约听得憋气,几步冲出来,辫子向脖子上一旋盘,说道:“老爷的案子还没定!妈的个厉里的你们就想砸账房?我去禀刘罗锅老爷子,看有这个理没有!”   刘墉这才知道纪府的下人并不知道自己的官讳姓名,平日自己来府纪昀劈头总叫浑号,现在下人一口一个“刘罗锅子”叫起,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正思量如何处置,卢泰按捺着声气赔笑道:“列位,天地良心,老爷平日侍我们不薄啊!如今才遭这一难,还没有见个分晓,连明彻夜这么闹,心里也好意思的?银子,原先也就紧打紧的,没有什么富余。卢亲家老爷的事出来,送过去三百两打点盘缠饥荒,怕还要进刑部,吃狱神庙饭,这两下用过,又是一千多两。老爷的案子定下来,无论什么罪名儿,不打点银子现成亏吃定了的。就忍心一点也不给老爷留?”   “给他留,我们喝西北风?”接口就有人攘臂大喊。接着一个女人放声号陶大哭,夹七夹八骂自己男人:“一百八十多两银子啊……就丢水里还听个响儿呢!……宋纪成你个天杀的,死没尸首的糠攘的猪啊……我说银子放出去,就是一分利溜薄儿的,一年也收回五十两……你个杀千刀的还说‘名声不好’,怕老爷知道了吃不了兜着走……这可倒好……你的‘好名声’在哪呢给我瞧瞧……”她一屁股坐了地下呼天抢地拍膝打掌,“我的皇天菩萨天公祖奶奶……怎么跟了这么个窝囊废男人,一天福也没享,抠吃抠喝攒点银子还打了水漂儿哟……”她的话立刻引起一片共鸣声:   “就是这话,日娘乌撮的我们倒了血霉!清官清官,说起来我们是‘相府’,我外甥在汉阳府,门包银子一年也两三千两!还得憋住,不能说,一比就辱没煞人!”   “老爷进门是小伙房,进朝能吃胙肉,问过我们吃的什么?”   “大天讲《三字经》说忠孝节义!那书上写的我们念不懂,眼见的是实,别说宰相府,就是县大爷知府的家人,也比我们阔多了!”   “跟别的相爷,还能保出去作个官儿,我们苦巴巴的落着个什么?”   “他根本不会作官!人家财也发了桃花运也走了,也没见谁说个不是!我们可倒好,只会铺宣纸、磨墨,辛辛苦苦干,落个王八蛋!”   “这他娘的叫什么事呢!连乾隆爷也犯糊涂了!”   “你才犯糊涂呢!这话也说得的?”   “嗤!你忠心保国,别来要银子啊?”   “瞎!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吧……”   ……七嘴八舌议论夹着诅咒恶骂毁谤,什么样儿的都有,正说得热闹,一个白胡子老仆提着灯颤巍巍过来,旁边还跟着个中年仆人手里提着个食盒子。刘墉却极熟悉他们,一个是纪昀的贴身老家人施祥,一个是厨子杨义,见他们来,众人便都住了口。那杨义一脸颜色不善,捋袖扠腰几步上前开口就骂:“是哪只畜牲糟蹋老爷?是刘四你么?老子一火棍子捅了你!魏家的,你也来搅?不是我跟太大说,你这会子哪个庙里饿死鬼当差呢?你来时裤子烂得露着蛋,躲到我灶房里窝头吃了十三个!这会子穿布裹绸的,有宅院有老婆有使唤丫头,会跟老爷算账了!——你,赵平,你也敢来?躲你妈的什么?   你不就是河间县太平镇那个讨饭的!——我日你妈的们,老爷就是十恶不赦,也轮不到你们这么作践——你们谁苦,谁冤?站出来冲杨义来,老子摆平了你,屠了你下酒!”   这厨子大约平日横气霸道,立眉竖眼这么一顿训斥,居然一时没人敢应声。众人大眼瞪小眼僵了多时,内中有个人阴阳怪气说道:“杨义谁怕你?你除了会在老爷跟前溜沟子拍马,在下人跟前使霸道,还会什么?老爷答应赏还银子,账房克扣,我们要账,与你毬的相干!你……”他话没说完,杨义一扬手,手里食盒子沉甸甸的已经砸了过去,里头残盘剩碗菜汁子稀里哗啦都翻出来,砸得那人满头满脸都是,杨义怒喝一声:“我日你姥姥的董柱,我还没说到,最没良心的就是你!我揍死你——”说着便要扑上去,却被施祥一把拉住了。   “老杨别放粗。”施祥紧紧拉住了杨义,由着杨义就地拧着拽了几圈才站住了,喘吁吁对众人道,“大家听我说……我望七十的人了,经的见的到底多些儿。说句难听话,‘脸面性命’四个字脸面还在前头。这灾这难不过是老爷贵人一劫,这么着不要脸不留余地,日后一日怎么再见老爷?你们这头吵闹,老爷在书房里都听见了。老爷说大家跟他一场,误了大家发财,心里倒过意不去的。他不要留钱,给太太留点治病度穷的银子,余下的都分了。卢泰,你就照老爷的话办。留下六百两银子,能分多少分多少,实在支不出来,给他们打公条就是。”   一番话说得凄楚苍凉,众人都咽下了声气,但纪昀祸在不测情势凶险是明摆着的,账房里这点银子是惟一能指望的余财,又是他们寄存进来的私财,如何肯轻易罢手?憋了半日,还是那个叫宋纪成的开口说道:“上复你老人家话,我们并不敢胡闹,打欠条谁是债主?还不上来怎么办?太太治病也未必使着我们奴才的银子,那头面银子也比我们家当多!再说,太太娘家是挂千顷牌的大财主,稀罕我们这点子孝敬么?”刘墉一直站在黑地里听,早已气得满腹怒火。但他在理上一直抓不到这群人把柄,捺着性子心里挑剔着,听见宋纪成这话,便踱了过来。施祥面对这群铁头猢狲满脸苦笑,正寻不着话驳斥,一转脸见刘墉站在身边,唬得浑身激灵一个哆嗦,忙委身打千儿,说道:“刘大人来了!有……有旨意么?”   “我来看刁奴欺主。”刘墉冷笑一声说道,“我来了多时了。”   他声音不高,众人惊怔一静之间听来,不啻天外钧雷撼地而来,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吓傻了,男的女的立的坐的一齐僵住,如同古庙中木雕泥塑的小鬼判官般兀立不动。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原是古今通理。纪公答应偿还你们存银,你们来取,这没有什么不是处。”刘墉在静夜中款款言道,他先抑了一下,一顿,又扬声说道,“但你们不顾主父罹罪在身,主母患病卧床,图财忘义大闹纪府,非礼欺主却是国法难容!嗯?!   ——不但言语不敬主人,还冒犯皇上,这是什么罪?就是讨债,也分时辰场合,也分主奴远近,你们的钱原本就是纪公赏的,连你们自己身子也是纪公主人一家的,纪公有罪,连带你们一同是戴罪之身,昔日同荣,今日自然同罪,纪公一力保全你们,你们反过来作践主人,凶悍刁顽令人发指!——还攀扯到马夫人娘家,她娘家再富,与你们何干?”   他口气一转,变得又辣又狠,格格笑着道,“我抄了人一辈子家,有歹人也有好人。只见过合家主仆一心一德同度难关的,只见过奴仆舍生忘死代主偿罪的,只见过悲凄哀恸生离死别恋恩难分的,几曾见过你们这样无法无天,萧墙里头同室干戈撒野欺主的?你们素知我和你家主人交情,纪公现今心绪烦乱,少不得朋友帮着料理——不是叫我‘刘罗锅子’么?罗锅子现就给你们点颜色——来!”邢无为早已带了一群戈什哈守在二门外,听招呼一闪身出来答道:   “在!”   “女的枷起来,男的捆起!”   “是!”   “给我狠狠收绳子,都捆成‘罗锅子’花样!”   “扎!”   邢无为一手举灯笼,一手向外一挥,二十多个衙役蜂拥而入,提绳的贯锁的持枷的恶狠狠扑上去就要拿人,灯影淆乱中只见这群家人个个形同鬼魅,唬得爬倒了一地,不计其数价磕头赔罪乞命告饶。刘墉毫不为之所动,佯笑着,看着纪昀书房那盏孤灯,说道:“既知还有法理,何必当初呢?捆结实了,我去见纪公,由纪公发落!”说着,一抬腿去了。   纪昀的书房外墙就临天井,院里发生的事他听得清清楚楚。刘墉绕西花厅院进来,一脚进门便又缩了出去,他还不知道马氏夫人已搬到这里,荧荧如豆的一盏孤灯下马氏半斜在木榻上,纪昀危坐在旁正在给她切脉,几个侍妾明轩、卉情、蔼云并三四个丫头都挤在屋里,见他进来,慌得站不能站躲没个躲处。纪昀叹道:“是崇如吗……进来吧。   这个时分还讲平日规矩?”他放开手,把椅子放得离床略远些,请刘墉坐了,自坐了榻沿上,平静地望着灯苗儿,说道,“这些子人就这付德性,崇如兄何必和他们搁气?没的降了你的身份……”   “嫂夫人还好?你在病中受这一惊,刘墉心里很不安的。”刘墉望一眼周匝众人,俱都是满目凄惶,叹一口气道,“要用什么药,告诉他们一声,我就给你办——你府里这起子纲纪真混账透了!抄讷亲家,家父去的,抄张廷玉我去的,哪见过这样的牛鬼蛇神?少不得替你料理了,天明送顺天府枷号示众!”马夫人半仰在被子垫起的枕头上,眼泡儿淤得发亮,听着只是流泪,无力地摇着头,哽咽着道:“刘大人……你的心我们全家领受了……使不得的……捆一夜还是放了他们……没听人说君子可欺小人不可欺……   我老爷的罪没定,还不定怎么折腾,不能得罪他们苦了……”   “我不能和张廷玉比,更不能比讷亲。”纪昀面目呆滞,若悲若喜说道:“张廷玉是抬了旗籍的,讷亲就是旗主。张廷玉掌握机枢,有用人权柄,他们府里奴才许多都受了浩封,一个票拟出去就是官,他们经营几十年,家人们确实是受恩深重,沾了大便宜的。我们纪家从河间来侍候的老人也没有闹事的,这些人都是别人举荐或外家钻营进来,人家本来就是要做官发财,指望着我这身份捞一把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怎么不失望?   他们进府有的就化不少钱,老本都搭进去了怎么叫人不恼?他们哪里想到我只是个皇家大书办,军机处的秀才,压根就没有权没有钱!你不要惩处他们了,你一枷号,张扬出去我又多一条罪,或说我‘平日刻薄’或说我假道学‘治家无方’,能堵住谁的口?还有点钱散给他们算了……”   他深长叹息一声,不胜苦涩地摇摇头,满屋女人不知是谁抽抽搭搭啜位,这一开头便引得一片唏嘘哽咽,只当着刘墉把持着没人敢放声儿。刘墉想想,也觉无可安慰,笑道:“我原气得魂不归窍,这么又是一说,我就遵命撂开手了。世态炎凉也是寻常人情世故……唉!”顿了一下又道,“纪公安心静绪,夫人更不要无益焦躁,该吃吃该睡睡。   能说话时我自然要在皇上跟前说话的。皇上是个性情中人,很恋旧也素来器重纪公的,我料这几日就会有恩旨的。我这就道乏了。”说着站起身来。纪昀随送出来,到二门内,果见宋纪成一千奴仆都已捆得结结实实窝蹲在老槐树下,几盏灯亮晃晃照着,三个女人蓬头垢面戴着枷,鞋也掉了,衣襟撕得露肉,显见衙役们捆绑她们时手脚未见老成,八九个男人被绳子勒得脸脖子通红,顺天府衙役们就有这手段。要什么花样就能做什么伙计,果真都捆得耸肩驼背的,和刘墉的“罗锅”样子大致仿佛。见他二人出来,一个个目光的的哀恳地看向纪昀。饶是纪昀满腹愁绪,看这一群“罗锅子”再看刘墉,不禁喷地一笑,说道:“他们犯的是家法,已经和刘大人说了,放开他们吧!”   “放开他们!”刘墉见衙役们站着不动,断喝一声命道。又用手指着众人:“我的人就在这里,再敢放肆,小邢子给我照死里打!”   ……送刘墉回来,纪昀屋里几个女人还在哭,见纪昀满脸愠色,都又吓得噤住。马氏目不转睛地看着丈夫,问道:“刘大人没说皇上什么旨意?”纪昀摇头,说道:“别的没什么。李皋陶的案子已经发各省议处了。”“那您呢?”最小的姨娘卉情说道:   “刘大人方才说,皇上恋旧,就有恩旨的!”纪昀沉默着:恋旧,讷亲比他还“旧”,还是处死了,至于“恩”旨,就是宣旨立赴西市,也还是“恩旨”——女人们不会想事情啊……许久,他才说道:“先顾眼前,按我开的方子先吃一剂看看,急也没用的。”   众人怔了半日,才省悟过来他是说马夫人的病。   **********************************   十 十五王慰抚去国臣 错会意和珅讨无趣   刘墉说“就有恩旨”,但“恩旨”却迟迟不发,纪家的人这段时间真是度日如年,蒸笼里一样黑暗,焦的令人难耐,盼着有旨意,指着乾隆“恋旧”恩施雨露,但又怕这道诏书。因为罪名始终没定,那些数落出来的话有些轻飘飘,有些帽子扣下来就吓死人,是个可轻可重活得死得的局面。诏书一旦要他的命,连转圜的余地、乞命的指望也断了。   惟是如此七上八下不落局,格外的折磨人,阖府外遭凶险,内忧人口不宁,人人竟如热锅蚂蚁一般。纪昀是一家之主,外面儿上要撑得定,戴东原、刘师退、王文治、王文韶一干名流宿儒朋友来探,还要一付“处变不惊”稳沉豁达气度,尽自心中油煎火烧也似,也只好硬着心挺将去。   堪堪七日过去,纪昀前夜伏侍马氏一夜没有合眼,刚坐在椅上支颐假寐片刻,樱桃斜街南边陕西巷不知哪个戏子吊嗓子“欧——噢——”一个亮腔透墙穿院而入,纪昀惊颤一下醒了过来,见马氏已醒得双眸炯炯,一条瘦得芦柴棒似的胳臂搭在被外,听外间沈氏几个女人犹自梦吃,便踱过来替她掩上被角,轻声道:“三天水米不沾了,这么着好人也挺不下去。现成的姜醋,下碗挂面给你,也许克化得动。”   “我不中用了。佛祖要召我到西边去了。”马氏摇头,一眼不眨望着丈夫,伸出枯瘦的手扶丈夫坐在床沿,声微气弱地说道:“……真的……方才见了接引童子,就要带我走……我说放不下你,他说你家居士命中有这一劫……还说是你造孽太多的过……先老安人也来了……说纪家祖上积的德,你不碍的……还说圣旨就要来了……接引童子直笑,说晚间再来,我就醒了……”   纪昀听着半信半疑,只是苦笑。他自己著的《阅微草堂笔记》里头就没少记载这类事。李戴的事、卢见曾的事都可算作造孽,平日游戏笔墨信手涂画,同年同僚被他戏耍捉弄的更记不起有多少,心孽手孽口孽俱全,马氏平日就不知规谏过多少次,现在说来竟似长别话嘱,真是听来字字酸心语语悲切,泪水在眼眶中打了个转儿还是淌了出来。   小声对马氏抚慰道:“这是你体气弱了见神见怪的,也为读我的书走火入魔的了。好好静心调养,这病无碍的……”马氏静静一笑,说道:“没嫁到你家我就吃斋念佛的了……   我这形容儿自己还有什么怕的?是替你吊着心……这梦作出来我就知道是佛是祖点化我迷津……你不碍的……我心里格外清明,万岁爷都看得见呢!你性命无碍,我走了也安心……”马氏看着大亮了的窗户,微喘一会儿平静了,说道,“你歇歇儿,就是你说的,姜醋面给我下一口吃,不要一点荤腥儿,也许克化得……”纪昀笑道:“她们也一夜没睡,都挤这一处难得都睡好了,我来吧,你吃一口我再歇着。”说着起身到书房外间,见窗帘子蒙着,彩符、蔼云、卉情、明轩还有三个丫头有的挤在床上,有的歪在春凳上沉沉睡着,便不言声到廊下捅炉子坐锅。   这一来书房正屋里人都惊醒了,郭彩符出来赶着纪昀回房。几个人忙着整理床铺,倒换药罐儿扫地洗漱,待煤火起焰儿水开,给马氏做好饭,又熬药,到伙房里给纪昀打饭,足半个时辰才算停当。纪昀在外间转一遭,回房刚刚端碗吃饭,隐隐听得街上筛锣,还有细碎的马蹄声传来,不禁一怔,马氏在床上道:“老爷,圣旨来了,快……”大约太激动心情,一下子竟背过气去。众人正张忙慌乱不知所措,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便见邢无为匆匆进来说道:“纪老爷,内府王公公来传旨!”   “我这就来。”纪昀忙答一声,回头吩咐道,“招呼好太太,给她翻翻身子——”   说着便大步出来。已见王廉在正院立等着了。   “纪昀听旨!”王廉也不进屋,就正厅滴水檐下南面立定,待纪昀伏跪叩头了,口宣谕旨道,“尔纪昀以一介微命书生,受朕不次之恩累加超迁拔擢,居于鼎铉弥密位至人臣之极,乃不思精纯报国忠忱事主,放纵家奴庇佑亲属肆行无法!朕思待尔之恩观尔之行,不胜寒心愤懑,本拟严惩置之典型以肃朝纲,念尔事朕有年文事更张不无微劳,且于疗治先皇后之疾有功在案,故免一死,着发往乌鲁木齐军前效力,续功赎罪。钦此!”   “臣罪当诛、皇恩浩荡!”纪昀深深叩下头去,“罪臣纪昀颤栗谢恩!”   这是“军流”惩处,比着发往黑龙江与披甲人为奴,或打牲乌拉、乌里雅苏台军前效力还要轻些。既不交部,纪昀最担心的是于敏中和珅辈在乾隆膝下搬弄挑拨,弄恼了乾隆,“赐自尽”是随口一句话的事,聆听这旨意不由得暗地里松下一口气,果然是“于性命无碍”的了,想起董先生拆字说的和马夫人的梦兆,又觉敬畏诧异。转思新疆离此遥途万里,中间道路万千崎岖艰险,且和卓未平军事方兴未艾,展念云山关河,回思返程无期,又难抑悲从中来……想到这里,他的脸色已变得苍白,挣了一下,竟没能挣得起身。 “纪老爷请起。”王廉宣完旨,已是换了满脸的笑,忙上前双手搀起他来,说道,“咱给老爷道喜了!您这么着就算灾星退了一半。虽说道儿远些,那也还是给朝廷办差出力,三年两载的奉旨回京,还是咱们的纪相爷呐!”口中不住唠叨着,“才出事那阵子他们都吓得不得了,我这眼里头还是有水儿,我说怎么了?纪中堂是大清第一才子宰相,皇上爱他老人家的才没说的,这会子遭难,往后还是红日当头!看看,看看,这不是恩旨已经来了?这就时来运转了……”施祥杨义一千家人原都捏一把汗,躲围在二门里头听消息,听这诏书俱都放下心来,有的人便飞跑进去报平安,听纪昀叫“拿五十两银子给王公公吃茶”,乱哄哄又去账房取银子给了王廉。王廉说着“不好意思的”也就笑纳了,又说了一车宽慰吉利话方离府乘骑而去。   纪昀送走他们,站在空落落的院里,看着半阴半晴的天,忽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况味涌上心间,仿佛一切都依稀熟悉,又都变得陌生冷淡,见家人满院还在乱着奔走相告,忽地想起马夫人的病,倘恍着步子进了西院书房。彩符几个人已在轩下候着,见他进来一齐打千儿请安贺喜。纪昀此刻才觉神魂稍定,皱着眉道:“这不过是捡了一条活命,有何喜可贺?你们打点一下我的书和行李,和外头老施祥商量一下挑几个人跟我,这些事太太照料不来,蔼云卉情还小,你多偏劳些。我料着刘石庵还有安排,这事是他做主,太太这么病,我求他几日宽限大约不会驳了面子的……”郭彩符脸色黄黄的挂着泪痕,连日焦劳也是疲累不堪,但她的女儿就是卢见曾的儿媳,事由此起,但得纪昀平安累死也是甘愿,忙敛衽连连答应着,又道:“太太已经醒了,我们几个商议,头面首饰上头还能变点银子。外头那姓邢的已经叫刑部的人撤出,想来家产也能保住,盘缠备足了,我跟着老爷西边去侍候,再挑几个妥当小厮跟着。再难,我们也熬得过去。”纪昀略觉放心,在轩下蹲身用扇子揭火煎药,口中道:“这么远的道儿,又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奴才们就跟,也要讲个情愿。你们谁也不要跟我,军前效力跟着个婆娘,算怎么回事?”   正说着,见邢无为带着刘墉进来,丢了扇子起身道,“刘公来了?请里头坐。”刘墉却只略一点头,在天井院站定了,说道:   “有旨意,纪昀听宣!”   这句话又不啻一声晴天霹雳,惊得院里廊上庞下人人目瞪口呆:刚刚接过旨意,前后脚不错又是一道旨!纪昀料是事有大变,浑身一震,面色苍白如纸,甩袖拂衣颤颤跪下叩头:“罪臣纪昀恭聆上谕……”   “奉皇上口谕,”刘墉看一眼惊悸不安的纪昀,微笑道,“着纪昀即刻入养心殿见朕。钦此!”   纪昀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刚刚醒过来,又堕入五里雾中,召见罪臣不希奇,但召见已经定罪发落过的罪臣却是闻所未闻,饶是他腹笥盈车阅世沧桑,只觉得越来越猜不透这位主子葫芦药了。怔了半晌才觉得失礼,忙叩头答道:“罪臣……遵旨……”   “纪公别狐疑,我陪你进大内。”刘墉笑吟吟扶起纪昀,“我一大早就进去了。皇上说你的处分旨意已经发出来了,临走前再见你一面。没有别的意思——家里人可以安心,刑部顺天府和步军统领衙门的人这就退回去,家产已经有旨发还……”他说着,纪昀心里朦朦胧胧,一片空白,模糊得泼了一盆糨糊似的,已听不清他都说了些什么。   ……坐了刘墉的大轿到紫禁城进西华门,入隆宗门,直到军机处,纪昀都呆呆的,如同傻子进城,又像夜梦游人。刘墉跟人说话便在一旁傻听,有人行礼,跟着点头答讪呆笑,乾清门前广场上一阵清风吹过来,才悟到此身已在龙楼凤阙丛中朱衣紫贵队里。   一眼瞧见八阿哥颙璇十五阿哥颙琰细语交谈着什么从永巷出来,于敏中和阿桂和珅也都从军机房里出来寒暄,纪昀忙向颙璇兄弟叩头请安,刚说了句“罪臣——”,颙琰笑着一摆手道:“这话留着跟万岁爷说。你走远道儿,回头叫人我府里去,有头好走骡送给你。”颙璇和纪昀顽笑惯了的,笑道:“怎么瞧着呆头呆脑的?别这付丧门样儿,记着你还欠我一幅字儿,赶紧趁没走写好给我!”   “苏东坡有诗‘者回断送老头皮’。”纪昀情知事态好转,全然放了心,因也笑道,“怕侍候不了爷们了,焉得不惊,没变成呆鸟就不错了。”因见卜礼从永巷口出来,才止了说笑,不紧不慢,心里打着奏话腹稿跟进养心殿。   乾隆刚从先农坛回来。祭先农坛籍耕是春郊大礼,“扶犁”也是做做样子,都是必有的功课。金龙袍褂天鹅绒冠糊得里三层外三层,“样子”也要像模像样,全挂子卤簿执事呼拥来去,三月季春暖阳地一番折腾,已弄得汗湿重衣。方洗浴了更衣,散趿了软鞋在院中散步,见纪昀一身灰市布袍褂,跟着卜礼趋进垂花门,便站住了脚,微笑说道:   “是纪昀啊,久违了。”   “皇上……”纪昀一下子俯伏在地,不知怎的,心里一阵悲酸,倒了五味瓶价百品不出滋味,“罪臣该死,辜负了皇上的恩……没有想到罪余之身,还能见龙颜一面!就死在西疆塞外,也心无遗憾的了……”   乾隆眼见一个诙谐多智才情超拔的股肱信臣,不到半月间憔悴潦倒至此,仿佛走了十年似的,灰白蓬乱的发辫丝丝颤抖,声气哀恸哽咽着言语不能连缀,不禁也栗然动容,注目凝视移时,松弛地舒一口气,说道:“进暖阁说话吧……”纪昀叩头称是,起身随乾隆进来。乾隆一如既往升炕坐了,见纪昀长跪在隔栅前,一脸惶惑不安犹带泪痕,便吩咐:“还那边坐了。朕有些话要问,有些话要吩咐。”   “是,”纪昀颤着身子坐下,接过太监递来的毛巾小心地揩揩眼角,低头说道,“罪臣恭聆皇上训诲。”   “打起点精神来。”乾隆一笑,说道,“看你平日学问智量,读你的书,仿佛很有阅历很沉实厚劲的,怎么这么不禁折腾?听说家下奴才也很不安分,外头同僚怕也有炎凉世情的——原来你是个银样蜡枪头!”纪昀原本硬着头皮,准备挨他一顿霹雷闪电兜头训斥的,绝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待遇,心中一喜一悲一惊一颤的,脸上也就似笑似哭,说道:“罪臣虽言行不谨,怎么敢不敬畏天命?雷霆怒下不知惧戒,那是枭獍之臣……   命下之日,臣闭门思过,追随主上数十年,没有寸功微劳,反而行止败德为皇上增忧。   为人臣者到这一步,真是一死不足蔽辜!至于世态炎凉,这里的况味局内人自己知道。   昔日高士奇获罪,门上春联写‘勘破世情惊破胆,实是世事寒透心’今日亲历亲见……   但臣获罪于天,不敢以‘炎凉’二字辨人是非,是天假于人使臣受愆赎过,不能以炎凉罪人的。”乾隆默默点头,一手捧着桌上碗盖出神,却问道:“你今年多少岁数?朕记得是五十一岁?”   “回皇上,臣生于雍正二年,今年犬马齿五十二岁。”   “身子骨可还支撑得?”   纪昀迅速瞟了乾隆一眼,忙又低头答道:“臣素来体气强健,文字之外不务劳心,不善酒唯有嗜烟而已,身子还算好。”   “这就好。”乾隆淡淡说道,“一来你自翰林入闱幄军机,没有做过地方官,军务政务都打奏折文牍上知见,所以值四库书房、管礼部,终究一个秀才而已。二来你有罪,朝廷有制度,朕也不得以私回庇隐袒。朕征询几位大臣,大臣意见你有欺君之罪,照这罪名发到部议,一百个纪昀也只是个死。但你随朕几十年了,朝夕相处,朕深知你的,一是不擅权,没有倚宠威福的事,也不植党、狼一群狗一伙的营造势力。仗着朕器重厚爱,轻狂环跳言语噱笑偶有失检放肆处是有的,欺君的心你不敢,也没有,这就有可恕可悯的情。原本福康安要你,但他去打金川,又要进发打箭炉,那是烟瘴之地,敌情极为错综繁复,怕有什么蹉跌。所以又发旨问兆惠海兰察,他们回奏昨天晚上才到,都说要好生安置你。因此今天凌晨就发了旨意给你,那里虽远,人情却好,兆惠他们断不至作践难为你的。发到别的州府,下头那起子龌龊官儿不明底细错会了意,希图承旨,什么罪名给你捏不出来?那才真是让你百口莫辩万劫难复呢!去吧……离着中原远远的。   有些地方看好,隐着祸患之忧,这里看着凶险,借句《三国》的话说‘虽在虎口,安如泰山’呢!”说完一笑。   乾隆娓娓言来,有理有致有情絮絮恳恳如对家人子弟剖说衷肠,纪昀进宫时一腔惶恐抑郁离愁忧绪都化作乌有散去。听到乾隆殷殷为自己出路细作推敲打算,感念之情油然而生,双手掩面低伏了身子,竟恸切难以自抑,任泪水横溢而出。哽咽着道:“皇上……   矜全爱护之情,纪昀敢有一日忘怀,即猪狗不食之败类!皇上……”   “好了,明白就好。”乾隆也为自己的话感动,黯然拭泪,良久回神笑道,“海兰察回奏得有趣,‘纪昀是个吃肉肚子,我听师爷说过“肉食者鄙”这回也要“鄙”一回了,我支起羊肉锅等他,准保攘搡他个狗!’——他不写‘够’字,写成了狗马的‘狗’!”   又道,“朕还要见人,你这就回去预备上路。家里有你许多朋友,也不至于匮乏的。”   纪昀听得破涕一笑,便起身叩辞,刚站起身,乾隆叫住了问道:“还有件事想问你。   你给你亲家卢见曾通连报信,朕断定你是有的。但查抄卢府,一点证据也没有。你是怎样给他报信的?”   “这……”纪昀一愣,忙回道,“臣确实没有给他报过一个字的书信,当时诏书切责情势紧急,臣用空信封包了一点茶叶和一撮盐,他一看就知道,皇上要查他的‘盐茶亏空’了……”   话未说完,乾隆已经哈哈大笑,摆手道:“去吧去吧……你这个人呐,尽小聪明……   你天天都能见朕,如实回奏代为请罪,哪来这么大的事?写信给卢见曾,好好伏罪退银子,朕也要加恩的……去吧。”因见王仁抱着老高一摞子奏折进来,问道,“那是什么?   军机处送来的么?”   “回主子话。”王仁把奏折小心安放在窗前卷案上,打千儿回道,“是各省递来的折子,都没有写节略。奴才方才过去给老佛爷送《阿弥陀经》,返回来打军机处门口过,高云从在那儿取密折奏事匣子,这些奏章太多,一次搬不完,和珅大人就让奴才带过来了。他说他人立刻也就进来的。”乾隆一边听,口里“嗯”着,在案上翻出福康安和四川巡抚格罗的奏章,信口问道:“这会子谁在老佛爷那里?”王仁见乾隆有兴致问自己话,高兴得脸上放光,五官都堆下笑来,说道:“有定安老太妃、淳主儿、十七老福晋陪老佛爷玩叶子牌,容主儿去送古兰经,帮着老佛爷看牌。奴才去时候二十四福晋刚刚出来,她是给十二格格请寄名符儿的,孝服没退,请了安就出来了。还有海兰察夫人兆惠夫人,一大群人陪老佛爷说因缘,讲《太上感应》,热闹欢喜的不得了。后来和珅夫人也进去了,大家又凑趣儿说笑话儿,太后赏了和珅家一柄如意,别的人有的赏香炉,有的赏牙签,扇子……老佛爷开心着呢!”   乾隆看着奏章,见福康安已在成都,和格罗会商,点出五千精兵,拟三天之后突袭大金川,心里格登一声,援笔濡了朱砂要写什么,又放下了笔:这个福康安是要速战速决,而且是先斩后奏,心思十分明白——小莎罗奔是个淫昏之徒,部落内又有老色勒奔策应,乘其不备突然掩袭,可以一鼓定局。但老莎罗奔与清兵抗拒,盘结纠缠二十余年,以傅恒之能尚且险些丧生草地,金川地险人悍,这么冒险成么?反又思之,如果不早定金川,直接进兵打箭炉,西藏有变,退路被截,那又成了糜烂之局……他觉得福康安冒失,但又冒失得有道理,拿不定主意该怎样下这朱批,索性也就不再想它,皱眉看着福康安的奏折,又扯过格罗的折子一并参酌,问道:“还赏了和珅家?平白无故的,为什么?”   “啊,是这个……”王仁见乾隆不言声,已准备退下的,忙又赔笑道,“是定安老太妃说轮回转世,说起和珅大人长相,像是前辈子是个女人,办事儿也像个满洲姑奶奶,瞧着面熟似的。秦媚媚说就是前头死了的锦霞托生的,太后老佛爷一下子想起来,说:   ‘可怜见的果然不错,你们越说我越想着是!她竟这么痴的?转轮儿变成和珅又来侍候皇帝了!怪道的他主子那么疼他重用他!’忙着叫秦媚媚去钟粹宫佛堂上香,又要《梁皇忏》本子来要抄,可可儿的和珅夫人也进去了,大家说了一阵子笑话儿,就赏了这些东西。后来她来,转轮托生的话都没再说,老佛爷是为这点子念心不是,奴才是猜的……”   他一提到和珅是锦霞转世投胎,乾隆心里轰然一声,顿时痴了、怔了!……其实也许潜意识里他早就这样想过,只是事情太涉幽明俗理,皇家仁施政化曰孔曰孟独尊儒术,从没有认真往这上头想。经这一语道破,乾隆真如醍醐灌顶般豁然憬悟,不必深思再思,已经坚信不疑!只这一刹那间,锦霞和和珅的相貌一下子印证相叠在一起,和珅项间那道勒痕一样的殷红胎记,他女人一般的言语姿态,太后对他的不屑和自己那种一见如故的亲近……一切都没有原因,没有原因凑起来的一切亲疏远近那就叫“缘”……承乾宫那个细雨凄迷的黄昏,偏殿中那张断了弦的焦桐瑶琴,那间悬着白绫挽套的幽暗宫室,还有锦霞那缕青丝剪发,她梨花带雨的泪容和她婉转的唱词儿歌喉……已经过去四十五年了,变得轻烟一般飘渺无迹的往事——他像一个正在行道的人被过客唤住,回头详视追忆,一下子认了出来:“是你,果然是你,你毕竟又回来侍候朕……”——乾隆茫茫渺渺地注视着隔栅上的横栏脱口而出。王仁从没见过他这样儿的,像是走神儿又像梦呓,吓了一跳,一边试着给他换茶,问道:“皇上,您说什么?”   “哦!……没什么。”   乾隆一下子从遥远不着边际的幽情思绪渺冥奈何中唤返转来,方知此身犹在万几宸函政务丛中。他自失地一笑,竭力排遣开这些荒诞不经的念头,拧着眉头把心思集中到金川军务上,沉吟有顷,在福康安的请安折上批道:   前奏及本折俱已览阅一过,参酌格罗奏议,卿之“即刻进军直驱而入”似属可行。   且卿三日进军,朕虽欲阻之亦不及矣。朕甚嘉尔果断敢勇而亦于军事利钝不无遗虑。卿奏中所云“所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决事不迟,疑事不为,时至不疑”足见少壮大将军溃敌气概。然兵凶战危,朕甚忧尔无万全必胜之道也。此以石击卵之役,即侥幸于万一之心亦不当存之,慎之戒之勉之。既已行之,朕切望早有回音,全胜即全胜,全败即全败,不胜不败即不胜不败,不可有丝毫瞒饰。讷亲张广泗之殷鉴不远,宁不惧哉!   觉得还有话吩咐,即使战事不利,可以老实奏报,增兵再战,想想不甚吉利——一味说“败了怎么办”算怎么回事?转念此刻福康安在前线吉凶难卜。乾隆反而心中慌乱不安起来,他又扯过格罗的折子,提起笔想批几句什么,想想说什么都迟了,那笔在空中悬得太久,一滴大大的朱砂汁儿落在折本上。血红血红的甚是刺目,乾隆顿时觉得不吉利,烦躁地放下笔服鞋下炕来,把两份奏折都拢起来揉成一团,指着对王仁道:“烧掉它!”王仁忙不迭答应着,还没到炕沿,和珅一脸春风,笑吟吟快步进殿,打袖甩手叩头说道:“主子,海兰察送的人到了!奴才刚才去午门看过,有已婚的,也有黄花儿闺女,都是顶顶儿标致的……”他呼吸有点急促,兴奋得眼中放光,右手指着南边兴高采烈地说着,忽然想到这是在乾隆面前奏事,脸颊一抖已变成了微笑,语气登时也就庄重起来:“西域女子美貌,里头不少是贵族,很是娴淑端庄的。礼部的人说这不同战俘,该怎么发落前头没有先例。得请旨施行,奴才就进来了……”   乾隆却没留意他前后神态不一样,端杯笑着听。南窗光影斜落照进来,映着和珅亭秀的身材,粉莹莹一张瓜子脸,眉宇间宛然便是锦霞那付若笑若哂的“含睇宜笑”形容儿,项间那道“勒痕”俯仰之间也看得格外分明。直到和珅说完,乾隆才憬悟回过神来,他微微倾了一下身子,沉吟问道:“既然没有先例,你看该如何料理?今年的秀女已经选过了,召进宫来要招外头议论的,再者,她们是倡乱家属,本应为奴的,也不能抬举,发往辛者库去作宫中杂役如何?”   “这样的女子作杂役太可惜了。纳充后宫也不合适。”和珅微笑道,“照仿有罪官眷的例,发各官员家中为奴,奴才以为都是人间尤物,怕官员们消受不起。既然太后老佛爷和各位主子娘娘要移圆明园居住,不如由主子遴选一下,按秀女的例进去侍候。原来预备明年放出去的宫女提前放出去,两下里施恩两下里都是德政。容主儿宫里的女子都是旗人扮了回人侍候,老佛爷跟前有几个西域女孩子伏侍,别开生面的老人家也欢喜。   这是孝道,又有个怀柔的意思在里头,谁敢胡说八道?皇上从不在女色上头留意,这是天下皆知的!”   乾隆不好色,而且“天下皆知”,和珅说得正言庄肃如对大宾,旁边的太监宫娥们个个肚里暗笑。乾隆也是一个莞尔,却领受得面无惭色,只点头赞道:“你说的很是。   这事和她们姿色两不相干。恩宽处置,可以羁縻和卓部台吉贵族,不至于铁心造反,动摇其反志也是好的。善待这些人,将来霍集占平定后也易于安定。王廉,你去传旨,所有回妇暂行在西六所安置,等候老佛爷挑选。让内务府核查一下,明年后年应放归宫女,每人除定例再赏三十两银子,明天就出宫回家!”和珅笑道:“主子,奴才以为这事该请皇后娘娘用懿旨颁发施行好些。”一语提醒了乾隆,才觉得自己猴急了,一摆手笑道:   “你去坤宁宫传朕旨意,用懿旨发出去。”   “是!”   王廉忙应一声,呵腰却步退了出去。乾隆看一眼案上的奏牍,说道:“福康安的折子发给军机处看。他已经带五千人进了金川。四川绿营如何策应,辎重粮饷怎样保障,都没有详奏,你们要随时明了前线情形,他的折子不要再写节略,直截递上来。他不请旨就进兵,责任太大了,这件事不许外传。”说着,把福康安和格罗的奏折向外推了推:   “你先看看吧!”和珅急速瞟了一眼乾隆,双手小心捧过来,就躬身趁着窗下阳光用心看了——那是极短的两份折子,一目了然的事——低头略一沉思,说道:“皇上不必担心,福康安这一战必胜无疑!”乾隆莞尔一笑,问道:“你有什么见识?”   “小莎罗奔比他父亲老莎罗奔,如同鸡和凤凰相比。”和珅正容说道,“福康安比傅恒军务上要强。这么一衡量,小莎根本不是福康安的对手。”   “嗯,似乎有理。”   “讷亲张广泗在金川打来打去,始终没有进入腹地,傅恒占领全部金川,又攻刮耳崖,地理形势已经熟悉,金川已经是敌我共险。”   乾隆不禁看和珅一眼,他没想到和珅在军事上也有这份能耐。却没有说什么,听他继续说道:“老莎罗奔杀兄夺嫂,金川人原本就不是铁板一块,莎罗奔的侄女色勒奔·卓玛一向等着机会报仇。现在小莎罗奔反叛,族里自然窝里炮闹起来。当日傅恒捉到卓玛,又当场放了,这就是傅恒有先见之明。天时地利人和莎罗奔一条也不占,所以败定了,福康安这是谋定而后定,将勇兵强又有一千条火铳。敢这样干,是怕金川人有所预备,重兵集结环卫,反而把他们压迫得抱成一团和朝廷作对——并不为急于带兵到打箭炉屯扎的。”说完舐了发干的嘴唇。乾隆不禁拊掌而叹,笑道:“好一个和珅,又长进了!既为军机大臣,肯在军务上头留心,这就是好的——”他说着,又取过一份奏折道,“这是窦光鼐的折子,浙江仙居等七个县又出了新亏空。两江总督富勒浑也卷在里头,还有藩司、织造司贪污败检,这又是一个国泰出来了!户部尚书曹文植就在江南出差,朕已经着他加钦差大臣名义到浙江彻底盘查,刑部左侍郎姜晟,工部右侍郎伊龄阿也去,这件事已经和阿桂讲过,你和于敏中也看看,有什么意见条陈奏上来。如果你和富勒浑有交往,就这里说明白了,也好回避案子。”   “奴才和富勒浑只是点头交情。”和珅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奏折,心里也不禁一沉:   刚刚料理完国泰,这又出来个富勒浑,他倒真的与这位总督无甚瓜葛,但富勒浑在古北口、张家口就和阿桂是搭档,几次见到他都在阿桂府里,是几十年的交情了,一个不慎搅进去,刚刚与阿桂稍有好转的交道就会泡汤儿。这还只是一层,更要命的是富勒浑本人是十五阿哥颙琰的旗下都统,情份弥密如同胶漆,抖落开来别的不说,就这个人便得罪到底了……心里紧张思索着,说道:“但据奴才所知,富勒浑只是好胜护短,操守还算廉洁的。虽然窦光鼐弹劾,心里有些不以为然呢!”乾隆哪里知道一霎儿功夫和珅动了许多心思?沉吟着道:“这折子里提到的盛住,是杭州织造,就是十五阿哥的荐选出去的,窦光鼐说有向颙琰送私财的事,大臣昏夜交通阿哥还了得?要查清白!”乾隆说着,脸色已经阴沉下来,略带苍色的眉宇紧拧着,深邃的眼睑中波光幽幽闪动时隐时现,盯着外殿沉默不语。和珅此时心情却另是一变。他在山东在北京和颙琰见面都不多,颙琰也没有说过他什么,但不知怎的,一直觉得这位王爷对自己有芥蒂,防贼似的戒备自己,而且他很疑心钱沣的靠山就是他,所以敢处处难为自己!“要是十五爷搅进去就好了”——这个念头一划而过,他小心地看了一眼威严冷峻的乾隆,心里颤了一下,斟酌着词句说道:“阿哥都是好阿哥,十五爷一身正气,断然不会收受奴才的贿赂。但小人之所以为小人,是耻于独为小人。夤缘攀附也就难免。外间人传言说十五爷在山东还买了个女孩子在身边待候,还不是王尔烈和身边那些下人撺弄出来的事?话又说回来,窦光鼐这人皇上也知道,骨头缝儿里挑剔,没事也会寻出事来,沽名钓誉之言也不可深信。”   “窦光鼐朕深知的,是个直臣,沽名钓誉容或有之,所以没有选进台阁大臣。但他不是说假话的人,你这样说不对。”乾隆说道,“鲁惠儿的事颙琰一回京就奏了朕,那是落难公子风尘相救一段佳话,朕查问了也没什么苟且之事,所以已经给她抬籍立为侧福晋。道学什么都好,惟独苛察人情谬诠天理,责备人没完没了这一宗可厌。和珅你现在品级虽然不高,便已位在中枢,不要人云亦云。”   “是!奴才谨记住了,决不道学!”   “不是不要道学,是不要假道学!”   “是!不要假……反正是要讲究忠恕之道不砢碜人!”   乾隆一下子笑了,和珅没有学术,这份精明里透着天真他却喜爱。还要往下说派钦差勘察的事,王仁从殿门口进来,笑得嘻着嘴说道:“主子,福康安的捷报到了!阿桂于敏中刘墉进来给您报喜呢!”“好,好!”乾隆顿时高兴得脸上放光,一迭连声叫,“进来,都进来吧!”又笑谓和珅,“你有先见之明啊!”   和珅心中却有点慌乱,方才那些军事上的“卓识”其实都是阿桂在军机处剖析详明,偷听得来现发现卖,沿着这个话题,阿桂等人进来立时就网包露蹄儿。虽不至于怎么样,“掠人之美拾人牙慧”这个考语也就难当,思量着,和珅已有了主意,忙伏地叩谢,说道:“这是主上洪福!臣子奴才岂敢贪天之功呢?当日小莎倡作叛乱,糜烂川西半省,皇上运筹九重之上,即密调湖南绿营与川中大营进驻川西,云贵两省军务调度堵截西逃之路,金川未战,丑类已成瓮中之鳖!军机处阿桂秉承主子意旨调度有方,福康安智勇双全忠忱用命,残丑之虏不堪王师一击。君臣相济戮力灭敌,所以能速战速捷。金川之乱初起,皇上就说过‘金川此役非前役之可比,可望一鼓全胜’,皇上这才真是高瞻远瞩万里指挥若定,不卜而知的先见之明……”   他说得又快又响又利落,平平常常的话偏说得声情井茂引人人神,一头说,晃着身子用手指划,煞是热情洋溢。阿桂人已经进来,听他口溅唾液长篇累牍说得兴头,乾隆听得脸上容光焕发,都是心里暗自掂掇:此人文才平庸,却不能不服他心智口才。好容易听到他换气,阿桂刚要插话,和珅却又接上了气,说道:“金川既平,现在善后就是第一要务。奴才以为,金川屡叛屡平,平而又叛,就因为莎氏部落以土司统率,政务不归政府节制的过,不如改土归流,设一个金川府或州,加一营绿营兵常驻防守随时羁縻。   皇上曾说过要一劳永逸,这才是处常之法。不然,今日敉平,难保日后年深月久不再生事端。若从讷亲张广泗出征算起,奴才查过,粗算每月军费一百万,用去的银子累计七千万两。有这笔银子,多少金川也养活了它!而且这是通往西藏要道,反复折腾用兵,无论如何划算不上的。”说完叩一个头仰视乾隆。   “连善后也都想了?”乾隆满面笑容,注目阿桂三人,说道,“究竟福康安战况如何,捷报文本还没有看到呢!”和珅心里舒了一口气,无论怎样说,这番话足可把“先见之明”的话题隔过去了,见乾隆高兴,嘻笑说道:“奴才心里欢喜,说的多了。阿桂于敏中刘墉军务政治是长项,还该多听听他们奏陈意见的。”说得三人一笑。阿桂便将福康安的报捷折子双手呈了上去。乾隆看时,是“八百里加紧”文书字样,旁边端楷批着“报捷”两个字,下注“奴才福康安恭谨叩喜沐浴天恩”一行小字,也都写得端秀从容。他端详着那份平日用来缮写请安折子的黄绢裱纸,良久,一笑说道:“看金川的报捷折子至今心有余悸啊!单为金川这块宝地,杀了两个大学士宰相,黜落一个大学士,还杀了一个大将军。他们也都‘报捷’来着,战败了还要讳过饰功,用账簿子纸,一股马粪味儿都带着来欺瞒朝廷!福康安真是我大清一宝,不愧傅恒之后!想不到短短数日之内乃能立此奇勋!”说着便展读,却是颇为简明的一篇短文:   ……奴才甫至成都,即召总督、巡抚及成都将军各军门副将以上官员会商进剿。咸日金川小莎罗奔虽昏庸无能,其将索诺木悍勇善战,且彼地形势险峻道路泥泞崎岖盘折,未易轻下。奴才窃思我军火炮军械强盛远过于敌,先父自金川撤还,遗有金川详明地图,大小金川间之喇嘛庙名曰“诺美”,因色勒奔之女卓玛与索诺木不和,此来彼去攻争不已,并未驻有常驻重兵,此敌军内虚不和,形势共险之情,唯有一军速攻溃之。彼之气既夺,内扰必剧而更烈矣,一旦延迂时日,或有枭杰从中而起号召而齐心,同仇敌忾共御官军,又不知多费几多周张矣!用是奴才率一军五千精壮,仍由清水塘突袭,格罗及预先调集之七万五千绿营军待命即发。赖我皇上如天洪福,五日之内索诺木已进我掌握,且隔断其逃亡刮耳崖归路,腹心被我占领,金川之敌群鸦无首,大军继而开进,大小金川三日之内溃城而散,南起烂水,北至小黄河乃至寒水峪一带,大军营陌连接旌麾相应,登高一望,浅树丛草间旗甲鲜明,皆我煌煌天兵,而敌人已窜伏草地芦苇之中。又经两日大索,俘敌两万,尚有四万余金川平民,共推桑植活佛至大营贡献投诚,经彼与刮耳崖呼唤联络,原刮耳崖据守之一千余歼敌及四千老弱妇女子息内哄,官军乘机登崖掩袭。   至此,金川全境人民土地皆俯顺朝廷焉!八日险恶混战,计俘索诺木以下敌酋官员七千二百二十三名,小莎罗奔穷极自尽,已传首三军示众,色勒奔卓玛一部投诚,首领亦羁押待命。计夺敌军人器、大炮三千斤者二十门,小炮两千斤者二十一门,药库三座,藏火药四万余包,鸟铳火枪……   下面弓马刀矛枪刺利剑之属胪陈详细,密密麻麻都用蝇头小楷写成一片,乾隆都一览而过,末了写道:   ……战况前后进序甚为繁复,其间惨烈白刃格斗状况惊心骇目,我军阵亡亦有四千人之多。奴才惊定还喜,转思此役系不经请旨擅自主张,乍为朝廷加额欣慰之余,又生惧罪之心:虽将在专间有机断之权,终有亏于人臣礼尊之义,绕室彷徨中心不安。用是从速报捷,以慰我皇上倚阙盼音之忧,且治奴才擅自进兵之罪以为后戒。福康安不胜屏营战粟静待恩诏,云山万里之外恋主思恩不能自己,临颖命笔之际心增凄切。……   乾隆看着,不自禁眉字口角都带了笑意,后边“请罪”几句话,说得简捷,他也觉得字字出于至诚,用目光睨了一下四个军机大臣,且不说话,提笔在折边敬空上批道:   报捷奏悉,朕心之嘉悦欣喜非言语所能形容!自庆复而讷亲张广泗败绩辱命,尔父首定金川,尔今日再定,金川自此无干戈矣!金川人民安享盛世之福,藏边道路得以畅通无滞,皆天授尔父子为朝廷解肘襟之忧也。非惟四川一地得安,亦非惟西藏受益也,此功厥伟,乃天下亿兆人民共庆同欢者也,尔钦奉君命,奉诏讨故,进兵之迟速乃将帅之权杖所及,朕但赏尔皎然忠诚戮力军国,庆尔化开夷狄纷解朝廷之忧,何及尔之不待旨而动,尔何至因此不安欤?即着将首酋索诺木槛车押赴京师献俘待处,安抚金川人民,慰恤伤亡将士,叙保有功良实军将,朕即有后命安置金川。待朕之命,即着一将领率军至打箭炉驻扎候旨,钦此!   他满意地放下笔,笑着对四位大臣道:“颂圣的话都被和珅抢先说了。福康安的功劳怎么说?金川善后怎么办?说说看!”   四个大臣相顾而笑,于敏中笑道:“方才在军机处阿桂朗读了福康安的折子,他没写打仗细节,但听起来这一战真是非同小可!金川的战事不单是一地之役,传到西藏,有些心怀异志的藏府首脑也不能没有顾及。是福康安在四川宰鸡,要惊煞一群猴子,连英咭唎国恐怕也要收一些非分之心!所以这个功劳要比傅恒定金川征缅甸还要大!”他稍顿了一下,含笑说道,“但福康安已经封了公爵,无可再封,只可赏赐庄园物品以示皇恩荣宠。”   “这是雍正三年以来朝廷野战征讨最大的胜仗,一役定西南乾坤。”阿桂回避了年羹尧的名字,高兴地说道,“确实是朝廷天下一大喜事,我看不妨多拿出点银子铺张一下。皇上南巡,有个藻饰天下的作用,宣扬文治与张扬武威可以并行,一样是教化天下垂范后世。催促格罗将战俘迅速平安押解北京,在午门献俘,当场诛戮昭示天下,由礼部制定仪节告祭太庙、天坛。福康安的爵位不能再晋,但职务可以提升,奴才看大将军、领侍卫内大臣、太子太保这些职衔可由皇上酌定。这不但关乎福康安一己功劳名份,朝廷赏责制度,更要紧的是借这事宣化武功振作官风民气,立一个榜样给八旗子弟效仿,给天下人看!”   众人听着,起初觉得阿桂有点故作姿势,摸不清他的心思。福康安还在青年,已经贵盛到了极处,这么着没头没脑加封职衔,再立功了怎么办?或者下次军事挫折,又怎么转圜?别人立了更大功劳又该怎样封赏?这对福康安本人也未必是福。听到后来品出了味道:现在官场拆烂污,民气也不振,朝廷威信日渐陵替,表彰这么个威武大将军确有振聋发聩改换耳目的效用……思索未了,乾隆已经满面欢容,右手轻拍着炕桌说道:   “实在这是老成谋国之见!职务上头可以留点余地,再给他加成一等公,领武威大将军衔——午门阅兵献俘,告祭太庙天坛都使得的,就由礼部去办。”他说着,猛地想起纪昀,有他在,能好生漂亮写一篇告祭文章的……思量着又道:“传旨给翰林院,要写一篇好文章出来,还要写一首庆祝金川平定的歌词,给畅音阁配曲,郊礼时好用。纪——   朕看那个叫曹锡宝的就好,写进来御览。”他看看刘墉,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臣是在想金川设置流官的事。”刘墉沉思着,见问,忙躬身答道,“金川这地方藏苗瑶僮各族都有,历来杂居习养成俗。满汉流官去统辖……那是个产金子的地方,是非多民俗又不通,激出事端来殊难料理。以臣愚见,不如在大金川常驻一队绿营,不要征赋不要供应,也不能干预金川政治,等于是一座行营驿站。莎罗奔部落下原有十三个小土司,上边不再设大土司,小土司各划地盘各自为政,本来苗瑶等族也都分而治之。   没有了统一的大头脑,这些小土司顶多打打冤家,能成什么气候?这里行营的兵驻扎着,大事出来能随时弹压,哪个猴子不老实顺手就一棍子,也就不至于再有莎罗奔聚集抗命大事变乱的事了。”他话音刚落,和珅立即附和,笑道:“刘墉的建议省钱省力省事,比我想得周全!”于敏中也说:“好!”乾隆便看阿桂。   阿桂一双苍劲的眉压得低低的。他似乎思虑得很深,瞳仁里幽暗的光闪烁不定,听完刘埔的话,一抬头见乾隆望着自己,忙含笑一躬身,说道:“刘墉可谓算无遗策。分而治之划地为牢,各自地盘利益不一,从此不至于再起大的争端。但金川其实是军事要冲,能派更大的用场。奴才以为不设政府,要设镇派驻重兵,大金川驻兵三千,小金川两千,勒乌围设总兵一员,游击、都司、守备各两员,噶拉依设副将统一指挥,茹寨下寨设参将、美诺设总兵,底木达、僧格宗等处设参将。川西绿营可向刷经寺清水塘一带移防。”他掰着手指一一划算,仰脸看着静听的乾隆说道,“这样,常驻兵力就有五万。   作用已经不再是金川本地绥靖安定的事了,北边它可以控制青海南路,南边云贵有事召之即来,西藏的通道比川东川南也近得多,一道诏命,两万人马朝夕可以策应三方事变!   奴才的意思是要用好金川这块军事重镇,把它变成我大清的一座大兵营,就叫‘金川大营’也没有什么不好!皇上您想,当日青海罗布藏丹增造反,要是金川有兵策应,何需从西安关内大举调兵?派一员上将带金川将士由阿坝突袭行军。两天就进去了!”   乾隆攒眉凝神静听。他心里也有一张地图,随着阿桂指划,金川在军事上的作用愈来愈明晰清楚,由一个金川坐控青藏两省,又可随时策应云贵广西,这个账算得太精明了!众人都浸沉在福康安大胜的喜悦里,只为安定金川一地打算,阿桂能破除这个局限,由一地而思及天下全局,真不愧宰相胸怀!他沿这思路,想得有点激动,不言声起身下炕,背着手踱步筹思默划。他极少这样的,从来听政议政都如老僧枯禅一坐到底,一两个时辰不动身子的,几个大臣见他突然神情有变,都挺直了身子,一眼不眨地盯视乾隆。   “这是五万五千人一支常驻大军。”乾隆终于开口了,“道路气候不好……大军营房建筑,冬日取暖,粮饷供应……日常要用多少银子?”他忽然看向了和珅。   和珅心里一阵乱,用阿桂的说法,他在军务上头是个“瞎包几”,阿桂的话听着有理,乾隆的顾忌也有理,只能顺着乾隆的心思想,因干笑一声说道:“单是军饷,每月正项支出也要八万银子,因为道路不好,从成都运粮上去,还有菜蔬肉食,运上去一斤要用三斤粮钱,豆腐也盘成肉价钱了。盖营房用的砖瓦灰料都要人工搬运,这个消耗真不得了。如今圆明园工程用银正紧,福康安的大军犒赏银子也要一百万吧,还有阵亡家属抚恤银子……”   “再难也要办!没有银子办正事,要你和珅何用?”乾隆不等他说完便一口截断了他,“你要照阿桂的条陈仔细筹划腾挪!”   一句话顶得和珅睁大了眼,众人才悟出和珅这次兜底儿错会了“圣意”,他还从来没有失过蹄子,阿桂刘墉和于敏中都暗暗觉得惬意解气。和珅一愣之下也顿时明白,他却偏是最能顶缸受气,泥人儿似的绝没脾气,只怔了一下,已神色如常,心不跳脸不红眨眼几一笑,说道:“奴才愚昧了,只想了钱上头度支使用,能俭省着腾挪得各处宽裕些子,遇上大事不至于囊中羞涩,还是主子说的,这是天大的‘正事’,再紧也不能紧这项银子!既在那里驻大军,奴才建议另修一条驿道上去,从刷经寺到大金川小金川再向南,和古驿道连通了,成个网格子样儿,军队移防调动,粮晌菜蔬运输就方便省钱了。   这也是一劳永逸的事,请主子圣裁!”   他头上风标项间承轴,转篷又快又自然,连认错带建议又一番生花妙语,那点子尴尬顿时没了,乾隆笑道:“你管着钱,能想着俭省就不为大错。修驿道这个想头好,着工部去人勘察一下,拨正项官银从速办理。现在驻军移防建营,你也要和兵部的司官合计,用多少银子从户部正项里增拨。”刘墉当下又说押解人犯一路关防,金川甫经战乱,如何安置难民,生业繁息,成都怎样养护伤兵,大军回营一路供应的事备细说了。阿桂由他的话又想及,说道:“金川可耕的地很多,只是那里狩猎放牧代代相传,不惯种植。   奴才在古北口张家口都屯过田,金川的地肥得冒油,水也方便,有什么不成的?三个兵开一亩地,两人当差一人耕种,轮番耕作,种粮种菜都使得。当地百姓见官军做得好,自然跟着学。待到金川农事兴旺起来,即使不征赋,驻军就地筹粮,自给自足也是指望得的。”   “好!这样集思广益就周全了。”乾隆返身坐了炕沿上,笑道,“于敏中下去写信给格罗,把今天会议情形给他透透风,一条一条再拟旨朕看过发出去。刘墉催着快把索诺木押来京师,道儿上留心,饿死病死自尽逃逸或被劫持了,就是扫朕的脸,地方官难逃死罪!”他略一顿,又道,“宝月楼落成,明天朕要去看。和珅于敏中随驾,早一点递牌子进来。”二人忙离座答应,于敏中问道:“是用车驾还是法驾?臣好知会礼部备办。”   “都不用,那么一折腾又是半城人都惊动了。”乾隆说道,“就用八人抬暖轿过去,你们骑马相随。随便些就好……和珅留一下,你们跪安吧……”   待于敏中三人退辞出去,乾隆又摆手命太监们退出暖阁。和珅见他突然变得有点鬼祟,似笑不笑看自己,倒不知出了什么事,眨巴着眼小心问道:“皇上……您有吩咐奴才的话?”   “没什么要紧的。”乾隆瞥一眼外殿,张了张口,又沉默一会儿才道,“你说的霍集占那头回妇,现在还在午门外头?”   “是!没有奉着明旨,她们当然得候着!”和珅应口回答一句,灵机一转间已经明白乾隆意图,咧嘴一笑忙收住了,正容说道,“皇上政务太忙,这事交给奴才。奴才这会子就去,命她们全部拘押进咸安宫,挑几个头脸出色点的到大六所安置。奴才看芍药花儿就是个晓事的,和她交待一下叫过去侍候就是了。”他抿着嘴又想想,说道,“这是光明正大的事儿。容主儿想用本地人制膳,咱们中原的人做不出那个风味儿,皇上先挑几个使唤人,谁敢嚼舌头根子?”   “好,你就安排。”乾隆一笑,手指指西边和北边,“别叫她们挑出不是就好……   去吧!”   **********************************   十一 贪和珅精算内外账 刚师傅宗学罚皇子和珅领了这道“密旨”退出来,看时辰已经到了午末时牌,家里人送进军机处的饭都坐在军机茶炉的温水罐上,也顾不得再热热,口里胡乱扒两口,便说“饱了”。叫过送饭的家人吩咐:“去人叫刘全到午门外‘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石牌前等我——回去禀太太叫账房预备二百四十两银子送纪大人府上盘缠路费——告诉礼部在家等我的人,还有户部川陕司的人都到户部。下午忙过,我去户部会议勘修金川驿道——家里等着的各位大人那边,代我谢过,今天明天两天太忙,未必有空儿见面,且请散了。若有急事,明天下午在军机处说话就是了。”东一鎯头西一棒槌说着,家里人垂手一一应着,几个来提水的笔帖式都在旁边赔笑,和珅这才看出是自己吃饭,他们不便过来打开水,和蔼向众人一笑点头致意道:“客气了。”便出了茶房,刚要走,见颙璇颙琰从军机房里出来,忙又站住了,满面赔笑道:“八爷、十五爷吉祥!去见皇上么?”颙琰兄弟二人也站住了,颙琰只是一个微笑,颙璇笑嘻嘻的,手指点着和珅道:“钻天猢狲钻灶屋里了?   没当军机大臣天天能见你,当了军机大臣到处找你——方才我们见王尔烈师傅,有几个不入八分公远支宗室子弟说,一个月十二两月例读书银子,怎么没有发放?这都是有成例规矩的事儿,还要我们来寻你?你这军机大臣怕也管得太细了吧!”   “回爷的话。”和珅看一眼颙琰,笑道,“哥儿爷们的读书银子奴才怎么敢克扣!   银子是年初一打总儿就拨到内务府的,一文钱也不敢少了的,毓庆宫后书房上头流云托儿他们说朽了,要修我还没顾着跟户部说,账上头先挪过来用了也是有的。爷放心,奴才就是忙死,至迟明日下午银子就划过去!”他拍拍胸口,“——缺钱只管找和珅!”   颙琰听了失口一哂,说道:“我们会缺钱?缺钱也不找你!和珅你要当心呢!有人跟我说,圆明园工地上匠人的工银,从这个月降到二分五——从来都是三分嘛!上个月还是四分,年头年尾还六分呢——怎么减下去了?”和珅听了一怔,旋即笑道:“修园子是正项支用,谁敢动这银子?冬季和夏季都是四分,春秋两季三分。这个月短了下个月必定补出来的——爷明鉴,从云南老树林子、长白山里运来木料,一根梁柱材料上万银子,近日说又采到一株白檀香木,比雍和宫里的还大一倍不止。钱沣要一百万银子运来北京!他那里狮子大张口,福四爷劳军要用拨一百万,一时筹措不及就得寅吃卯粮。   我过问一下是怎么回事,都是屁水汗流下苦力的人,不能短了人家的!”颙琰笑道:   “我们管不到你,不过听了闲话白说说。当家人泔水缸,我们省得!”颙璇又道:“福四爷的一百万是官样文章,他写信给刘崇如,另要五万银子,这事你知道不?”   “八爷,这五万是什么用场?”   “攻打诺美喇嘛庙,选了五百精壮兵士,悬赏打下来每人一百两。”颙璇说道,“一百万是三军普赏,这五万不在其内。”颙琰见和珅发愣,说道:“八爷只是说说,再添加是要请旨的。福康安太阔绰了,这么着不心疼库银,敢情不化他公爷府的!”   “奴才尽量腾挪就是了。”和珅装出一副无奈样儿苦笑道。五万银子在他身上简直不算一回事,议罪银、关税、圆明园工银上一笔就划过去了。根本不用惊动户部,但他深知这位“十五爷”,母亲魏佳氏出身寒微,小户人家“把家子”悭吝的主儿,让太监买个金镯子还要亲自戥一戥分量,他新纳的山东侧福晋更是穷人出身,衣服穿洗得麻花了,细心对上布丝儿补上织上还要穿。十五阿哥俭朴也真有家教内间在里头,说这样话一点也不奇怪。在这样人跟前越是像个“老账房”越好——却也不能传出去寒了福康安的心,因曝着嘴唇,吃了苦药似的说道:“朝廷进项多出项也多,这就是个难!不过人家出兵放马斩头洒血的勾当,又着实打了胜仗,流出的血咬牙忍痛也得割放出来不是?”   两个阿哥见他这般苦相,一笑联袂而去。   和珅这才出午门左掖门忙“正事”。刘全已经等在外头,两个人将六七十名回族妇人筛了粗箩过细箩,拨拉来去精心挑选,又叫了王廉和芍药花儿出来帮着“斟酌”,看了相貌端详腰身,摸脚捏手的也自占了点空便宜。只可叹这些女子,在西域和卓部也都是金尊玉贵的大家闺秀,一旦沦落万里艰辛押解到此,由着虎狼士兵呵斥拨弄、满腹悲凄听小人作践蹂躏……足用半个时辰这才停当,和珅又密密细细和两个太监叽哝一阵子,看着押进右掖门这才离去。   办完这件事,和珅又赶到户部会议,听银钱出入账,安排派人和工部联络,踏勘金川筑路的事,说了漕运议河防工银,连听回事儿带指示,天已经黑了。因刘全管着圆明园园工,他不在,许多事议不上手,只问:“是谁把工银减了五厘?”他本来和颜悦色的,已经有人背后说他“一团和气”,突然变了脸。众人都是一凛,许久才有人笑道,“是刘总管……” “刘全?为什么?”   “承德外八庙几个喇嘛寺佛上贴金,户部现银短着,户部和工部几个司商量了一下,现在天气暖和,园工柴炭上银子要减下来。请示刘总管,他点头了的。”   “你们日日见我,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说?”   和珅的脸在灯下显得又青又黯,啜着又苦又涩的酽茶扫视众人,说道:“不行,短了的五厘下个月补上!我听说园工饭食上头也减下来了,五天一肉——不行,还是原来尤明堂手里规矩,三天一肉,咸菜稀饭馒头管够!这是什么工程?不怕工人使坏么?他们花样门道多着呢!大梁头儿上给你弄个风口儿,外头大风一刮,风哨儿响起,殿里头听着一片鬼哭狼嚎;墙里头魔镇你,塞些乱七八糟的五鬼纸马什么的,或者空洞砌进一盏灯去,住进去的人合眼做恶梦睁眼睡不着……发作出来你到哪查案子?你们忒贪心的了,这点银子也要刮,要出大事儿的!”   众人已是听得目瞪口呆,内中有个尖精人惊讶地叫道:“和爷真不含糊!连这些您都懂……我说我那新宅子住进去,每天半夜里跟有人下楼梯似的,东响一下西响一声,吓得人睡不宁!这么说没准就是匠人们做的手脚!”   “那你一定亏待了匠人。”和珅冷冷说着立起身来,“上梁时候玩几手,要屋子里闹鬼响动易如反掌!回去请工匠吃一席,请他们拾掇一下吧。”说着离座出门升轿回府。   大轿一落,和珅呵腰出来,便见刘全带几个家人迎上来。和珅一脸不快,见门首廊下堂房天井到处烛火煌煌,扬扬下颏问道:“不年不节的,这是闹哪一出?显摆我们有钱么?”   “哪的话呢我的爷!”刘全笑道,“今儿什么日子爷都忙忘了——是十公主的生日!   大太太进去贺了,娘娘又派嬷嬷赏了许多头面首饰玩艺儿。海宁大人打奉天也送的有礼。   还有内务府的苏凌阿、吴省三、李潢、李光云几个,这会子还在议事厅里等您下朝呢?”   和珅怔了一下,才想起冯氏说的金佳氏贵妃有意将十公主许给丰神殷德的事,原想女人们闲话兜搭,差不多都忘了。谁知竟认了真——这么说至少是太后皇后也点头了的,苏凌阿他们赶着趁热灶窝儿也是常理,他咧嘴一笑,脚步轻快了许多,瞥一眼议事厅檐下琳琅满目的礼品几步跨进厅中,苏凌阿几个人早已起身,齐都打千儿迎接,一个个笑逐颜开“和爷吉祥”“中堂大喜”“乘龙攀天”一片声嘈嘈。   “这是皇家雨露,和珅蒙恩沐浴而已。”和珅大大方方坐了中间,看看几个人,原都是内务府雀牌桌子跟前好友,如今一个个奴颜卑膝在自己跟前打磨旋儿,不觉有几分得意,却不肯落了寒伧相,手摆着,一付雍睦贵重气度笑道:“诸位请坐,你们来的正好。方才在户部会议修园子的事。你们都在园子里管工监督,正有些事要安顿给你们。”   他指了指门外,“那些东西都是你们送的?”   四个人都笑呵呵坐着,听他问,末座的李光云半欠起身子,双腿直要站起来似的双手摇着,说道:“我们四个谁也没送礼!卑职们都是懂规矩的,和相上回训斥了,还敢再犯?那都是部里几个司曹官儿带来的,刘全不肯收,暂时放着听您处置的。”苏凌阿吴省三和李潢也都笑着说:“不敢。”   “这就对了。”和珅说道。看看这四个人,李光云干筋伶仃尖嘴凹颧像只猴子,吴省三苏凌阿肥得像肉团堆在椅上,只有李潢形体端正些,却又是双斜眼,不禁失笑,忙又换了正容说道:“园工是肥得放屁冒油的差使,多少人红着眼盯着,大小事情不留心叫人揪住了,我也护不了诸位。单是你们四位管的工,每年要过手两千万银子的吧?工程上头用多少、采办上头支用、人情上头的是多少,你们有数,我大概也不是瞎子——   刘全你也进来听我说!”他招了一下手,“工银三分降到二分五,可以算一笔账,三十万工匠,是能省一千五百两银子,一年下来也就五十万。这点银子账上哪里动一笔腾不出来?非要从匠民伕牙缝里挤?——这都是背井离乡穷得掉渣的灾民饥民,也好意思狠心榨他们的?要知道这里不是外省,也不是京师杂居市民,他们就在禁苑里做活计。明日皇上就要进园子,比如说有那么几个不怕死的,拦舆告我们一状,输赢不去说他,是个什么声名脸面?兄弟们啊……不能见小忘大啊!”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有情也有义,几个人都吃茶宾服。苏凌阿道:“和大爷训示的真是至理名言,我们是忒见小了,钱沣说是清官,一株树卖给我们就一百万!他不黑心么?   大家气不忿,就生出了这办法。好在只想试试,没敢把话说绝,明日一早进去,召集各总工头说话,银子已经到了,还照数儿发!”刘全道:“放个风出去就是了,这边刚有点风声,那头立马就改正,倒像我们真想黑吞银子似的!”   “一棵树一百万,要看什么树,长在哪里道路多远。”和珅情知钱沣高价卖树是筹银子疏浚洱海兴修水利,却不肯向众人解释,只道,“此人自爱得很,我估算过,真的比雍和宫释尊像还要高大,从横断山里运过来,一百万紧打紧的。可以再给他加十万工匠补贴,我在信里说明,不要往户部挂账了。”   这里的人都是他的贴己钱树子,谁都知道钱沣和珅不是一路人,听他这般关照,不禁都发愣。只有刘全算得和珅真正知己,立时知道他是用倒钩刺儿钩鱼。看着他笑眯眯的,心里暗惊:“笑里藏刀,这把刀可藏得真深!”   送走客人,和珅才觉得肚饿,见长二姑带丫头出来,笑着道:“请弄点吃的来,午饭也没好生吃呢!”正说着,吴氏提着个食盒子来,碟子碗一一布着,对和珅笑道:   “都是你爱吃的几样小菜,也不知道你什么时辰回来,放熏笼子上头温着,你嫌凉,就再给你回火温温。”和珅取过馒头大口价便是一啃,又送一片牛肉鼓着腮帮子嚼着,呜噜不清笑着道:“不凉……这些活计叫翠屏她们做就是了。”长二姑道:“翠屏她们收拾了一天房子,李家大姐母女要搬过西院住,久不住人的地方了,要打打醋炭祛邪,弄得洁净些才使得。”   “李家大姐”就是李侍尧收留的孤寒母女,在扬州她原是知府靳文魁的如夫人,落难受过和珅周济,又流落京师被李侍尧养护,有这些渊源,官场上头聪明些的都有“留一手”的作用,所以和珅又接了她来,也有个“救人救活”的意思在里头,一边扒饭一边说道:“那是宦家落难之人,两个人能吃我们多少?千万不要委屈了人家……上回去见她,她想出家,我说但有修行心,未必一定进庵子。给她设个小佛堂烧香念经就是了。   月例银子……就比着翠屏儿吧!”又问,“太太睡下了没有?”   “这会子才想起太太!你和他们说话,太太就吃药睡下了,这位小贺先儿的药看是来得慢,其实管治病,一里一里好起来,太太白天还出来料理家务了呢!”长二姑笑着,又道,“那边园子东那块地听说有二顷,盖起宅子来比王府王宫还大呢,我们和家可不也有个大观园?里头修座家庙,李家姐姐进去,又多了个妙玉。你这人福气可真不小!”   她虽笑着说,和珅听未已带了醋味,放下筷子用毛巾揩着手脸说道:“康熙爷手里有个中堂叫索额图,能耐功劳都比我大。他自己信天主、太太信佛、儿子信道士,一家子自己就团弄不到一处,太太又是有名的醋坛子,索额图稍和哪个丫头沾沾手,府里就如翻了天似的,外头闹得满世界,让皇上也瞧不起。赶到抄家她才知道她平日不对,是砍这个家的树根子,苦恼得在圈禁院里整日疯疯癫癫,口里只是说‘老爷你爱谁就是谁……   我不管……你信天主我也信,打我左脸给右脸……’你们道那是好滋味?”众人从未听过这段故事,静静品嚼其中意味时和珅却又一笑抹开了,“家事和外事兴,我能在外头安心办差,全仗你们这些当家人里头维持得好。我在外头风光,你们越发安福尊贵。这是里外相辅相成的事儿,许多人他就不懂。像纪晓岚,谁有他才学好?外头出了事,家人们也起了反,看要命不要命!你们向来明白,我这不过是嘱咐着警惕些儿,那边新宅子画出式样来给我看,要请藏密喇嘛也要请高手阴阳先儿看,如今有十公主这事,地方大些阔绰些也无妨的。我一直不让北地脚垒墙,就为那里紧邻着圆明园,太扎眼了要招是非,你们明白么?”说着一笑起身,道,“明儿还要陪皇上去圆明园,今晚早些歇了罢……长二姐你回去,今晚把庄头们送的礼单理理,明晚回来合计一下,用你的名字写信出去,我有话要交待的。”说罢,意味深长地看长二姑一眼。   长二姑脸便觉一红,和吴氏等几个女人带着一群丫头仆妇退了出去。和珅留下了刘全,问道:“外头廊下那些礼都是谁送来的?”刘全笑道:“我也记不得,总有二十几个人吧……都是部里的闲曹京官,大约想放外任的意思。”“除了外官的冰炭敬,京官的礼一概不收。把名单给我,该给人办的事,退了礼也要办。”和珅觉得困上来,打着呵欠道:“走路撒土,好歹得迷迷旁人眼睛,我方才跟他们说了工钱还要涨回三分去。   要知道,多少眼盯着我这位子呢!钱粮的事原来是于中堂管,从他手里过我手,他就未必如意——就这个人就够你防的!”刘全道:“是,我都记下了!是得提防着这老爷,总看不对劲似的。昨个儿他还去了园子、在双闸口那转悠一阵,问工人这料多少钱,那砖瓦石灰石料从哪运来,可不是‘关心’着咱爷们的么?我听贡院丁秀奇说,于中堂问过他,和中堂来贡院勤不勤,又打听着明伦楼修耷动用的哪笔银子,说:‘银子还是应该都拢到户部统一调拨,几块里各有各的账,乱摆弄,容易出漏子。’撂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走了……”见和珅听得直了眼,仍旧习惯地盯着灯,像是发现了灯台上爬了什么虫子似的,刘全一笑:“爷没别的事了吧?”   “啊?唔……”连问两遍,和珅才醒悟过来,一笑说道,“我又走神儿了。这个于敏中不哼不哈,要寻我的不是了,你说他像钱沣,其实他们根本不是一路。钱沣有心计,是个正人;于敏中是要把别人都踏下去,独领朝纲!主子英明,他装张居正,主子软些儿你瞧吧,准是个曹操!”刘全道:“爷小心着他就是了。我听乾清门小苏拉太监王保胜说,于中堂赏太监银子大方得很,皇上一举一动他坐府里就都知道了。每次去都问皇上进膳进的什么膳,哪个太监侍候,谁当值记起居档,谁侍候衣帽,谁管给皇上送书—   —吃喝拉屎的事他都打听!他敢情想着等皇上身子不爽,来一手逼宫戏么?”   和珅听着喷地一笑,说道:“你头里不是脑汁子,是尿!说曹操是指他没忠心,称兵逼宫的人大清还没生出来呢!这人和阿桂两张皮儿,刘墉也不附和他,福康安也和他满拧,他能做什么大事?他扳李侍尧纪昀利用我,现在又向我下手了——别心疼银子,他结交太监的事给我查清楚再说!”他轻松地舒一口气,说道,“你也歇着去吧,叫吴姐儿把送礼的名单儿送来,明天一定退回人家。亏你还是老江湖,兔子不吃窝边草都不懂?”   刘全退出去了,一阵阵带着花香的夜风不凉不热扑帘而入,摇得烛台上灯苗儿不住跳跃生姿,和珅一身松散,趿着鞋踱着步,心里不住揣摩于敏中这个人,他亲眼见过纪昀和于敏中对对联儿,他出的联子再刁钻,纪昀都能应口对出来。纪昀出的,每一次都叫他张口结舌,可皇帝亲口告诉他,于敏中是个述而不作的,埋没了的大才子,才华敏捷又是什么腹笥甚广的,不亚于纪购——原来竟时时刻刻探听着皇上动静,皇帝读什么书临时用的功!……抚着微微发烫的脑门子,和珅不禁一个微笑,讷讷自语道:“做的过分了,我不能学他……”   “什么做的过分了,又是你不学他?”忽然门外有人笑道,接着吴氏一手拿着礼单子,一手挑帘进来,把单子放桌上,笑道,“一大早天不明出去忙了一天,耗心费神的还不够?一个人着了魔似的在屋里念念叨叨……”   和珅手托下巴取过礼单,漫不经心地浏览着,说道:“没听相书里说的‘自语者富’?   自言自语的人总是有余钱儿……这个单子上的人名儿太多,我也记不全。明儿抄一份子,礼退还给人家,他们无非想放外任,回头我关照吏部一声就是了。”说着不住打量吴氏。   吴氏刚洗过澡,换了一身枣花蜜合色褂子,套着石青裙,一络乌云般密密的发髻松松垂在肩后,配着白生生的脖项,雪白的褂子里儿翻着,一手擎着剔灯棒儿挑那蜡烛,口中说道:“他们哪府不收礼,也忒小心过逾的了。不收礼还给人办事儿,你可真是孔圣人托生——你怎么这么瞧人?”她掠了一下鬓,自己上下看看,脸一红道,“你这人,贼似的!”见和珅上来,动手动脚摸乳探胯的,一啐笑道:“开着门,也不怕人瞧见—   —翠屏儿就在西院,你还找她去吧!”说着一啐身子一扭,和珅忙回身关了门,嬉着脸回来搂着吴氏就做了个嘴儿,张忙着解了裙带又解裤带,自坐了椅上,抱吴氏骑在身上,口里亲妈亲姐姐叫着亲着咂呜不清,吴氏已被他揉搓得满脸娇红钗横鬓乱,见和珅敞了怀,又撕自己钮子,贴胸相对紧抱成一团,那活儿热炭硬硬地顶着下身,由不得也是欲焰如炽,一手伸下去把捏着,头垂在和珅肩边用手捶了一下他的背,小声吃吃笑道:   “你这人真啰唣,这么多花样儿的……哪里像个宰相,倒似个行院里的大茶壶王八头儿,偷女人的积年……”   “不错,是个王八头儿……你捏着的就是……”和珅在吴氏呀呀气喘中淫笑,“如今天下官儿都是王八,我自然是王八头儿……你猜猜万岁爷这会子做么子?”   “……我不知道……”   “也在做这事儿呢……海兰察这日鬼灵精儿弄了几十个女人贡上来,我给皇上选了几个……唉呀呀,你不知道有多标致!我选她们隔衣裳摸摸大腿,手里到现在还滑腻腻的呢……”   和珅说着便咽口水,使劲在椅上蹭蹬纵送,吴氏被他待候得情热之极,口里说道:   “你不是好人……调唆着主子也……你防着点子,他六十多岁的人了,夹色伤寒了,娘娘剥你的皮……”和坤扳着她雪白的肩膊鸡啄米似的狂吻,含糊不清地说道:“你把心放得稳稳的,皇上壮实着呢……我看现今宫里那些老嫔妃,没一个中皇上意的,外头也没有能说知己话的,走动几步都一大群跟着。没有女人,男人办正事也是没精神呢……”   吴氏不再说话,软得一堆肉似的半昏半醒贴在和珅光滑坚实的身上。一时元阳泄尽情致阑珊,又勉强温存一番才各自起身,吴氏掩襟系裤,羞得背着脸小声道:“当着灯光菩萨,这算怎么回事儿……声音也忒大的,外头人也听得见的。”和珅笑着整顿装束,说道:“这府里我就是皇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谁他妈敢放个屁,我叫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听见了——听见了有什么,那叫云雨之声,雅着哩!”“嘴脸,还‘云雨之声’呢!”吴氏已是容光焕发,坐了小心扣着项间钮子,扑哧一笑说道:“那声音难听死了,直就是狗话油铛!”她像想起了什么事,瞅着地面沉默下去,许久,叹息一声道,“我觉得我变了,这么着下去,会变成啥样儿,连我自己也说不清。反正……反正越发不像个人了……”说着低垂了头。   “天下大家子都这样儿,你别这么想。”和珅刚要笑,又止住了,上来搂着她肩头道,“到哪山唱哪山歌嘛……你吃斋念佛恤老怜贫的,谁敢说你坏?就跟我好,那也是前世缘分,你又没偷别人汉子……”说着用手指给她抹泪儿。吴氏一挣身子啐道:“你是我汉子么?”和珅也是一叹,说道:“不跟你来往,你寂寞我也寂寞,纳进房里公明正道的,我也想过。可咱们原来就是恩亲,反倒不如这么着体面——倒像你当初救我,是贪图什么似的……我如今位置,在外头时时要防着人暗算,也要整得别人不敢打我的主意,皇上的差使不能办砸,得处处揣度着圣心行事,还不能叭儿狗似的一味摇尾巴,也要顾及自己尊荣台型儿……吴姐,你想想这难不难?再说……”他噏动了一下嘴唇,觉得碍难启齿,便住口吃茶,注目看灯。   吴氏听得入神点头,见他忽然打住,转脸儿一笑,说道:“说得好好的,怎么忽拉巴儿就哑巴了?我听着呢!怎么又发呆了?”   “是这样,”和珅回过神来,爱抚地伸手抚摸着吴氏脸颊,轻轻揉捏着,柔声说道,“官场宦海风波不定,谁也难保一筋斗一个倒栽葱……你在外头可以替我保管一点家底子……你看纪晓岚,还有国泰,连同前头张相国都抄过家,都没有诛连到亲戚,你这样的更安全,也给我留了后路……”他虽微笑着,声音像柔丝从远处轻轻飘来一样,眼中忽悠闪着碧绿的光,吴氏听得身上打了一个寒颤,听他说“万一我也有——”忙伸手捂住了他口,在他颊上印了一吻嗔道:“没那日子不许胡说——有那一日我就黑吞了你的钱!”和珅一笑,说道:“那也比查抄出来办罪强,也没便宜了外人!你也不敢那么做,负了我的恩,自然有人治你,还得防天阴打雷龙抓了你……”他指指搭在桌角的袍子,又压低了声音,“那里头有几张银票,一百多万吧……先在你那里放一放,别入账……   等我说话悄悄换成细软藏起来……”   吴氏看了看袍子,忽然觉得有点恐怖:这主儿也太能搂钱,太胆大了的……她胆怯地摸摸袍子,只一触就缩回了手,小声道:“爷……钱多少是够使的?得住且住见好就收吧……没看他们一个一个都栽倒了?”   “这个你就不懂了,”和珅笑着凑过来揽她在怀里,手伸衣襟下一遍又一遍在她双乳间温软的腹皮上滑动着抚摸,“皇上老了精神不济,满朝都是贪官小人。就不是小人,想整治我的也就不少。那些整我的拳头没到身上就软了,你知道为什么?——我朋友多,耳目灵,手脚比他们快!没有钱喂着,成么?钱越多,差使越多权越大,我就越安全!   这都是下头有罪官员缴了赎罪银,又塞我起复调缺的,我不收不但白便宜了别人,还落个刻薄笨蛋名声儿。我从不索贿,不能办的事办了留尾巴的事都不办,只栽花儿不种刺儿。钱沣在山东就查过我的事,又查到我顺义的庄子,都察院朋友知道了,写信快传过去,我当着刘墉说闲话,说皇上赏的庄子也点了这一处,他也就偃旗息鼓不言声了。有些人到处伸手,什么钱都敢要,为钱不怕得罪人,一对景儿他就翻身落马,一败就四面楚歌,这都是自不量力,不量力而行——比不上我这跑江湖的会想事,怎么会不垮台?   一个我离皇上近,灯下黑,一个我不吝啬,轻财好朋友,谁疯了犯痰气,摔鸡蛋砸石头!”   他的手忽然移到吴氏小腹下腿间捻了一把:“——就像这块儿,篱笆扎得紧,野狗钻不进!”   ……吴氏被他温存得浑身舒坦,痒痒得格地一笑返身搂紧了和珅。和珅抱起她向里屋走,兀自听她吃吃笑个不住……   和珅前半夜折腾人道,又和吴氏喁喁商量立业家道,因惦着陪驾去圆明园的事,朦胧胡乱一鼾就醒过来,听外间议事厅自鸣钟四响,见吴氏睡得孩胎,不言声便起身披衣。   他一动,吴氏便惊醒了,也忙穿衣,口里自责道:“说睡个蒙星儿就起来的,还是睡过头了……”和珅见她手忙脚乱,笑道:“别怕,这会子没人来。有人来就说我刚叫你过来的。”吴氏道:“不为这个,我和妮子睡里间外间,怕她知道,她也大了——”说着便向外走。和珅只是笑,也不再留她,看着门外影子去远,咳嗽一声正要叫人,见长二姑提着盏灯进来,一笑说道:“好么,管家娘子来了,这么早的!”   “是想起件事来。”长二姑放下灯笼,大约外间凌晨天冷,搓着手笑道,“福长安家太太昨日过来看太太,总觉有什么事忘了似的——今儿可不是傅公爷夫人的生日?只是她丧服不满,不知道这礼儿该怎么递?还有二十四福晋的妹子——就是上回你见了流涎水的那位——孩子过百日,老佛爷身边彩卉云香几个大女官,月敬银子你说要加,加多少?秦媚媚上回笑着说太监不如宫女,这不是计较上来了么?要不要也打发一下?”……   她又说了十几个人,和珅都没见过,都是近支王府里的体面得用人物。   和珅扣着巴图鲁背心上的钮子,微笑思索着听她讲,要了水漱口,又吃几块点心,这才说道:“太监一律不送礼,这要定成规矩,明白告诉他们。宫女月例敬银也要说明是太太孝敬,叫她们密着点。有些大太监来府传旨传懿旨,多给茶钱就是,官女月例加……   三成就好。棠儿太太这礼万不能薄了——这没有什么居丧忌讳,她只有欢喜的,送她一万银子的礼,外加黑龙江将军送我的那付盔甲。别的人你裁度着办就是了。难道我还查你的账?”   “公爷太太生日,送盔甲做什么?”长二姑不解地道,“你这人越来越玄乎了。”   和珅一笑说道:“你忘了福四爷在前头打仗,那是她的心尖子!”见长二姑发愣,上去在她凉凉的脸颊上亲一口,小声道,“我去了,心肝儿……该怎么办你就做主办去……   今晚去你那儿……”   长二姑飞眼看看院外,脸一红啐道:“没良心的,一股女人味儿,还不知昨晚和谁……”   她顺手从和珅肩头拈起一根头发,撇嘴儿笑道:“我看像吴姐儿的呢……”和珅扳过她脸又亲一口,也不答话,笑着去了。   和珅赶到西华门,天色尚未亮透,看表时还不到卯初。这里地面开阔,下来大轿,北面海子漾过来的风浸凉寒湿的,激得身上打了个颤儿,原来昏昏晕晕的脑子顿时清醒得眼亮心明。其时宫门已经启钥,但上早朝的还只和珅一个,孤零零站在石狮子旁,向东看,宫门里边灯廊纵横交织,宫阙楼亭侧影像窗上剪纸般贴在泛了鱼肚自的天空上,沿宫墙南北壁前也都悬着灯,下头钉子般侍立着善扑营的军校,一动不动的,颇似陵阙墓道上的石头翁仲。西边木石料场已经腾成一片广场,坦坦荡荡的空地上似乎有薄雾,远处的居民房舍都看不清楚,倒是西北方向海子一带水色清亮,摇曳不定的波光里透着垂杨柳婀娜摆动的枝条,姿态风情绰约万端撩人游思……再向北是一片桃林,那是看不见的了,但正是桃花盛开怒放时候,浓郁的花香随着风一阵阵卷漫过来,清凉甜香十分宜人。和珅想着乾隆说他“不雅”,此刻景物心情要放纪昀身上十首诗也作出来了,偏自己就不能!他揉颊捏眉的搜索枯肠,发狠要作首诗,无奈这种事再勉强也不成,越想有越没有,憋了半日,终于失望地咽一口气,不再作此妄想,踱回轿前,对府里跟来的家人道:“你们回去提醒着我,找一部曹寅编的《全唐诗》、李白的《蜀道难》、宋玉的《离骚》,还有诗韵的书我都要。”   家下人答应着,身后却传来一个人的笑声,和珅看时,却是刘墉下轿过来了。和珅看着他一笑,说道:“今儿是你当值军机么?你笑我什么?我这几年只顾了读书,忘了学诗。想当个雅人,要从此做起来呢!”   “从此做个雅人!”刘墉越发笑不可遏,“不迟不迟!”刚要解说《全唐诗》里就有《蜀道难》,《离骚》是屈原创著,宫里一群人簇拥着逶迤出来,总有三十多个,大的年可弱冠,小的只有七八岁,都是皇室近室宗亲黄带子阿哥,由毓庆宫师傅王尔烈带着送出来。宫里规矩不许喧哗,一个个小大人似的踢踏踢踏迈方步儿,一出西华门,这群阿哥炸了窝儿似的一阵轻声欢呼,喊哥哥叫弟弟,“二叔”“三侄”浑招呼一气,约钓鱼的,请看戏的叫成一团,石狮子南边等着的老仆长随奶妈子丫头也都像地里冒出来似的涌过来,各寻各的主子,拉的扯的抱的亲的,哄着吃点心喝奶子的……什么顽皮样儿都有,西华门外顿时热闹得牛马市一般。和珅刘墉逼手侧身笑着,看这群开锁猴儿如鸟兽散,一齐向王尔烈拱手道:“王师傅辛苦,这群爷真够难为你了!”   “二位大人来的早——其实爷们在里头蛮守规矩,不劳费心的。”王尔烈微笑道,“我在辽阳当过三家村先生,东家的萝卜白米吃过三年,那才叫头疼呢!学生顽皮,你打他两下,东家脸上就带出个‘不然’来……”他看样子十分舒心顺意,一边说着,脸上都是开朗的笑容。和珅笑道:“我没进过毓庆宫,这些爷犯过,王师傅也敢罚?”   “打我也敢,昨儿庄亲王的孙子就挨了我三戒尺,他和和亲王的孙子绵伦背不上书来,还争蝈蝈葫芦,绵伦才六岁,我这板子就下不去,罚他跪在宫外太阳地里背一个时辰的书。”刘墉听了只是笑,和珅却暗自咋舌:庄亲王还罢了,绵伦是乾隆嫡亲侄孙,每次见着,乾隆都要抱起来温存嬉逗的,他竟敢罚他的跪!王尔烈却全然不以为意,对和珅说道:“毓庆宫工字殿东边洗墨池子冬天冻得崩裂了,孩子们把睡莲池子洗得满池子黑水。我去问内务府,说这月银子还没拨过来,再要钱要找你,这里刚好遇见——宫里书房能不能拨点常例,一个月三十两就够用了,给伴读太监掌握,有些零碎使用就不必那么麻烦了。”“银子一到内务府,他就是个刁难,那个脸色,要点钱就似掘他祖坟似的!”   刘墉笑道,“上回我见王孝去给宗学要钱,真似孙子见了爷似的,说声‘忙’,半截话听不完抬脚就走。王孝气得脸上没有人颜色,掉掇着二十四爷世子过去,一耳光掴将去,‘爷’就变了孙子,‘忙’也不忙了,钱也有了。”   “宗学府那边有口号,‘缺学钱,不困难,寻个阿哥打太监。一巴掌二百两,两巴掌四百钱。若想八百三巴掌,一掌一掌都翻番!”王尔烈笑道:“这里毓庆宫不同,都是皇阿哥黄带子阿哥,清华郁懋的身份,老师不能支使学生作养这种风气。”和珅道:   “王师傅,这事我今天就给你办下来。我准不让你为这些小事再来找我和珅。三十两太少了,还不够那起子黑心太监跑腿钱呢!我按月给你拨二百,你派太监去领,若不够,就时儿传话给他们说,就说我说的如数给,可好?内府谁敢在你跟前无礼,告诉我,我往死里揍他!”   他说得爽快干脆,温馨体贴里透着矜持自重,毫无卖弄做作模样,只如良友乍会执手言欢那份真挚热情,王尔烈只是领首微笑,刘墉智珠在握的人,也不禁疑惑:总看他油滑取巧,其实怕未必尽然的呢!此时晨光彻透已经明亮,宫里小太监抬着马架子梯子挨个摘灯熄烛,王尔烈侧身站在石阶上,一眼看见王廉耸肩鹭步从里头出来,便笑道:   “二位是大忙人,皇上要叫进了。十五爷今儿在户部会议,昨晚让我查了几部书的节录,我也得赶紧去了。”和珅道:“十五爷和八爷上回说到张照和高士奇的字。我得了张照手书的《岳阳楼记》,还有高士奇抄的《七发》,纪老夫子鉴定都是真品!我们不便呈送,回头送到府上,由王师傅代转如何?”王尔烈一笑,说道:“你不便我就更不便了。   这个他要照价付钱的,我可以代为转告。想买,他自然就派太监寻你了。”说罢一揖而去。刘墉见和珅咕哝了一句什么,问道:“你说什么?”   “这是正人君子……”和珅略带怅惘说道,“没什么……咱们进去吧。”二人遂跟着王廉直入隆宗门,见只有阿桂在军机处门口和几个章京说话,刘墉是进来当值的,便径进军机处。和珅便知于敏中还没到,见阿桂熬得眼圈黯青,寒暄几句,知道他也要去户部,也不再等于敏中,略说几句“留神身子骨”的套话,便进来见乾隆。   **********************************   十二 佞幸臣导游圆明园 聪察主防微紫禁城乾隆刚从御花园回来,练一趟布库,射了箭垛子又打一套太极拳,显得很精神,喝一碗老山参汤又要来长白山葡萄酒吃了,由王仁侍候着更衣,换一身海蓝江绸绵袍,套着石青棉纱褂,也没有戴缎台冠,王仁仔细给他结了发辫,跪在地下灵巧地为他束着金镶松石线钮带。殿中一片静谧,听见和珅脚步声,报名请安声,乾隆才回过头,笑道:   “你先进来了?于敏中昨晚在军机处和阿桂忙了一夜,朕传旨让他睡一会儿,刚赏了两碗热奶子过去。就这里等他,一会儿他就进来的。”和珅心里微微泛了一股醋味,面无惭色嬉笑道:“主上体恤臣下真是无微不至。其实一夜不睡,像敏中和奴才这年纪,不打紧的。奴才昨晚给盐道运使海关总督河督衙门写了十儿封信,走了困头,又想着文采上头太差,又看诗韵,手忙脚乱的想俗务又想雅务,又想园子里多少事,乱麻纷纷的也没睡呢!”   乾隆笑着听了,便叫:“赏和珅一碗奶子,以示公允!”这里太监笑嘻嘻答应着忙去张罗,见外头慈宁宫大监总管秦媚媚蹑着步儿进来,乾隆问道:“老佛爷起来了么?   你来的正好,我今儿要到圆明园,带他们几个办事大臣去。要迟一点给她老人家请安。   老佛爷有什么吩咐?”   “没——没有。”秦媚媚一呵腰,干笑着抬头禀道,“万岁爷昨晚儿没过去,老佛爷惦记着,让奴才过来瞧瞧主子——主子气色好,老佛爷也就放心了……”和珅接奶子小口吃着,他看秦媚媚目光惶惑游移,有点像只受了惊的兔子似的,怔愣着脸强笑一说话一眨巴眼,觉得有点好笑。乾隆却不留心,一摆手道:“你去吧!”秦媚媚忡怔了一下,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打了千儿又磕了头退了出去。   和珅端着半碗奶子,奇怪地看着秦媚媚退出去,回身一笑正要说话,乾隆却问道:   “各省督抚复奏李侍尧案子的奏议你看了没有?”和珅忙敛了笑容,放下碗正容回道:   “奴才只看了节略,正文还没来得及拜读。据臣所知,只有安徽巡抚闵鹗元主张宽免待死不予立决。他也是循依八议之例,但奴才没有看见原文。”   “朕已经看过他的奏牍。”乾隆道,“听你以前的意思,似乎也是主张从宽的?”   “是。”和珅跪直了身子,迎着乾隆的目光,“李侍尧不是惯犯,是偶然失足。八议也是祖宗家法里的成例,这都不紧要,紧要的是李侍尧确是能员干吏,缓靖治安缉拿盗贼没人比得上。留下来于朝廷有益,朝廷现在也正缺这样人才。”   乾隆不言声看了和珅一眼,沉默片刻说道:“十万两贪污未遂,他有可诛之心,一次生日收三百两黄金,这也是可诛之行!”   “是,皇上说的是!”和珅低眉说道,“正为如此,改为斩监候,这才足以昭我皇上以宽为政的宗旨。刚刚杀了国泰、又黜落了纪昀,官场已有震慑,可以借此稍加安抚。   李侍尧稍具人心,必定洗心革面努力巴结差使,前朝有郭琇榜样,本朝有卢焯榜样,也足见皇上以圣祖之法为法,圣祖之心为心。”   这真是透彻十分的见地,本就是和珅竭尽才智想仔细的话,可谓箭无虚发,处处都中了乾隆心意,又是一片公明正道。乾隆素知和珅于敏中与李侍尧有隙,见他发自至诚救李侍尧脱离死地,不禁感慨,熟视良久,叹道:“你说的是真话。阿桂是有点避傅恒瓜田李下,刘墉是本无瓜葛。于敏中本就主张严惩,也说的是真话。你们肯这样事君,朕就高兴。”因见于敏中进来,“——你来了?和和珅且坐,正说李侍尧的事呢!”   “臣已经听见和珅的奏对。”于敏中和和珅并肩坐了杌子上,也不看和珅,只向乾隆一拱说道,“刑部如今断狱,有‘救生不救死’这话,李侍尧不单贪婪,他在云南铜政司,擅杀铜矿工人,不申不报,三人举发一审定案,拖到衙门外就割头。跋扈凶残令人发指——是又一个钱度。闵鹗元不知是犯糊涂还是受了什么人调唆,巧言惑主自收仁慈之名,开脱李侍尧。究其心,与刑部冥顽颟顸老吏并无二致。”   他说“受人调唆”的话时睨了和珅一眼,和珅已经觉得,一直只是听,满脸挂着笑容呆望前方。乾隆主意已定,却也不想再驳于敏中的奏议,笑道:“李待尧有可杀的罪可恕的理,所以你和和坤都对。可杀可不杀的人,朕以宽为政,所以朕也没有错。我们要到园子里,还有一程子道儿要走呢,敏中有话,回来再奏如何?”话说到这份上,于敏中情知已给自己留足了体面,不宜再饶舌讨嫌的,忙俯首称是,说道:“臣与李侍尧并没有过节,也不以杀他为快。‘以宽为政’是皇上大政宗旨,宽免可以稳定官场浮动人心,这一层臣没有虑及。”乾隆笑着点点头没再说话。王廉几个太监便忙先退出去预备车驾。因乾隆不欲张扬,一行人径从神武门出去,逶迤向西赶来。 许久不出紫禁城了,一个冬天都团缩在宫禁里的乾隆来到城外,微带清凉的和风扑着轿帘卷进来,立时觉得浑身爽快精神一振。王廉见他偏着脸看外边,又见他摸杯子,知他口渴,忙取过银瓶倾水,把两边窗帘都挽了起来,笑道:“紫禁城里头好,是好光景,这外头是好风景!主子您瞧,那桃花,多好,那杨柳,多好!那水,多好啊!真是太好了……”   乾隆微微摆手,止住了他再说“多好”,从轿帘子里向外看,右边是景山,犹如翠屏叠嶂,满眼新绿间繁花点缀艳色杂陈,左边是外城御河,岸边杨柳千丝万缕抚风摇曳,水中鹅鸭掌分碧波巡逡游弋,把对岸的宫阙楼亭红墙黄瓦划得一片淆乱不定。景山西北是一片开阔,在微微上下波动的轿中遥遥眺望,阳光映得一片片海子水色清亮,梨花已残桃红正炽、粉白黛绿娇艳不可方物,花香时淡时浓随风潜来,沁脾入腑般宜人。因见和珅于敏中骑着马并辔行在轿边,也都显得精神奕奕,心往神注地看周围景致,乾隆一笑,问道:“和珅不是说过要‘雅起来’么?眼前景致是什么形容儿?”   “啊,主子……”和珅不防乾隆隔轿窗和自己说话,怔了怔忙赔笑道,“一时哪里就雅了呢?奴才正在努力呢!嗯……山色与湖光共映,鸟语并花香同馨——皇上看成不?”   乾隆笑道:“这是套了《膝王阁序》的句子演出来的。”于敏中笑道:“这也就难为和坤了。其实古今文章一大抄,看是抄得妙不妙。庚信‘落花与翠盖齐飞,杨柳共青旗一色’也是说的春日景致,王勃‘落霞秋水’也是从这里翻出来的。今日又有和珅,可算前后辉映了。”和珅笑道:“敏公可真是无书不读!我哪里知道这许多?现成的乌语花香湖光山色把过来应考而已。”乾隆道:“诗词联语对景儿就好,庚信的诗清新,‘落花翠盖’两句正是他的格调。”于敏中笑道:“老杜《春日忆李白》诗中,有‘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庚开府,俊逸鲍参军。’《容斋随笔》中记,有老兵听了议论说:‘既是“无敌”,怎么比出庚鲍来?’又有人说‘一个“清新”而不能“俊逸”,一个“俊逸”而不能“清新”。李白是又“清新”又“俊逸”,所以比出“无敌”来了’,和珅这句子,既不是阳春白雪,也不是下里巴人,亦俗亦雅不雅不俗,竟算得个‘雅俗共赏’呢!”他说这些譬喻掌故和珅不能全懂,却也听出有揶揄的意思,他却绝不在这上头计较,笑着说道:“纪昀有一回说王八耻,‘亦男亦女不男不女’。这倒对上了,是太监调子。”乾隆听他二人斗口,只是微笑吃茶不语。   说笑间君臣一行已到西郊郊外。禁城西北这一带因修圆明园,都划进了禁苑之中,一路上并无平民杂居房舍,原来堆的一垛垛小山似的砖瓦木石料都已腾进园子西南新料场,拆得坦荡荡一片广袤平地,北望野天寥廓湖田相接,春风拂荡间麦田一碧无垠绿浪摇漾,极目处似乎有踏青游春的闲人,小孩子扯着风筝线撩脚儿奔跑,是一派田园牧歌景象,西边石壁依渠几立,连绵向南绵延,竟是极目不能穷视。石壁每隔半里都有敞口,有的兵禁森严,有的来来往往人出人进,壁外开的新渠尚未竣工,渠底民工如蚁,打着赤膊翻运土石,渠顶每隔不远站着都有人来回巡戈,看样子是监工的了,石壁里侧早已植了竹树,茂密葱宠的树影间红楼白塔高阁长亭掩映隐现。远远望去峥嵘絪缊紫翠交辉,在阳光下蒸霞披霭壮观眩目——这就是万国之园,千古垂名的圆明园了。和珅除了军机事务,头份差使就是总督修建园子,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见皇帝和于敏中都看得神注,在马上一手提鞭,一手遥遥指点:“这边都是便门,现在运石运料方便,将来每座门驻一营兵关防园子——前头那双闸,将来要起一座九楹倒厦,全用长青藤编起‘万寿无疆’长屏。这一带石壁上渠下沟,都要清水环流,石壁既是宫墙,也是渠基,壁上壁下栽种奇花异草灌溉也方便,这个便门出来,向东半里就是清梵寺,将来往进去,老佛爷、娘娘各位贵主儿主儿进香礼佛什么的,也就十分方便了。园子向西纵深三十里,那边已开的大门正对驿道,秋日去看西山红叶,到玉泉山也是驾轻就熟……”他口似悬河,一边随轿而行,口说手比,那里是万园驿馆,何处是九州清宴,那边是正大光明殿,这边是勤政亲贤殿,什么碧桐书院、慈云普护、杏花春馆、山高水长楼、天地一家春、四宜书屋、方壶胜境、澹宁居、道宁斋、素尚斋、韵琴斋、揖山亭、延赏亭、书峰室、爱翠楼、古韵轩、绿意廊、培茶坞,此是白金汉宫,彼是克里姆林宫,那是罗马式,这是爱利舍……滔滔不绝指点道路。乾隆于敏中并数十名随扈太监宫女谙达嬷嬷随他颐指手划,看得目不暇接,听得五神迷乱,道路既已记得混茫不知纵横,名称也搅得懵懂难辨彼此……听和珅指说:“……这座门进去就是沁香亭,亭南过香远室就是宝月楼,宝月楼西是清真寺,东边挨着杏花春馆,再向西过一道花坞叫‘武陵春色’就到观云榭……”   乾隆笑道:“看样子再有一个时辰你也说不完了。既然这里离宝月楼近,何必一定走双闸正门?今日就看宝月楼就是了,这园子一天看不完的。”   “别说一天,一个月走马观花也看不完,细看细玩没有两年那也别指望。”和珅笑嘻嘻的,一回头,远远见像是秦媚媚从南迟疑着过来,愣了一下,秦媚媚已经走下了渠底看不见了,心下陡起狐疑,却又忙回头接着说道:“……北面海子连海子,园子套着园子和圆明园浑成一体,方圆四百里!纪昀跟我说过,这是开天辟地古今中外第一园!”   说着下马,于敏中也忙下来,命正在挑土施工的民工停下手中活计,太监们摆队打道,抬轿的太监单手举着轿杠穿越正在翻土的御沟,就近从便门进了园子。   园子里头正在施工,以入门甬道为界,南边竹树茂密楼亭相映,道路婉蜒曲径通幽,北边却到处都是料堆灰坑,有的地方正刨地基,有的地方搭着脚手架在砌墙,灰浆泥水满地都是,几处民工住宿的芦棚,破烂流丢地横摊在石灰池旁,远近施工的民工早已回避,都就地爬伏在脚手架下叩头,几乎看不见人影儿,看去甚是淆杂无章……因此,园子里头向北看去,远不及外头隔墙观赏的好。和珅见乾隆不住用眼看民工芦棚,他却不愿皇帝这时候“亲民”,笑道:“这地方不能呆,那边熬胶的锅支着,加上石灰、油漆气味,走近了熏得真难受——打这边,这边走……前头那就是沁香亭了……”他此刻又当向导又护持大轿,活似闹元宵走旱船的艄公佬儿前后左右忙个不了,伶俐脚步加着伶俐口齿在窗前指点介绍:“那边就是道宁斋,一溜儿斋宫,过去是乐性斋、镜烟斋、书舫斋、素尚斋,斋东边就是香远室,南边老桧树遮的那个白圆顶房就是宝月楼了。”   他说得兴头,但乾隆已经顾不到顺他指划看景致了,但见到处浓绿油碧,或夹道蔽天,或花篱夹道,或虬枝古藤盘结,或红枫白杨漫路,间有小桥流水,一时又见疏朗,此坊过了彼榭来,眼神儿哪里看得及?听和珅说“这就是宝月楼了”这才回过神来,大轿已是稳稳落下。   宝月楼其实是一处离官,占地也不甚大,约可四亩左右。乾隆下轿,由和珅于敏中前导绕宫观览,是个上亭下殿的规制,殿中分寝宫筵宫两大部,周匝配着膳房、茶房、药房、斋房、沐浴房依殿筑成浑然一体,上边亭顶却是个圆葫芦形儿,尖顶朝上,有点像北海白塔的样子,连亭柱、亭外楼轩栏杆,井地下墁地铺设的,俱都是汉白玉,冰雕雪砌般晶莹洁白。三个人从内旋梯拾级上楼,和珅轻轻跺跺楼面,说道:“容主儿最爱洁净,所以这么设计。这下头施工时刨出了一处温泉,殿里地龙冬天不用柴炭,打开机簧闸门,热水从地龙里流过,满宫里暖得不用穿棉衣,沐浴室里的水也是温泉——可可地修这处宫,可可的就有这个泉,这可不是天意?是皇上和容贵主儿的福德!”这一带有温泉的,于敏中多次来看过,有的地方泉水能煮熟鸡蛋,听和珅如是说,他也只合跟着附和:“圣天子福德通天百灵相助。”乾隆只微笑不语,在汉玉栏前徘徊踱步凭栏眺望。   这是多么广袤壮丽的一个园子啊!北边还在修建,向南向西一望无际是树海花海,无数亭阁楼榭桥坊廊轩错落有致向前延伸,淹在“海”中。或峥嵘、或亭秀、或小巧、或巍峨,矗立在绿波中若隐若显,绰约婀娜各展姿色。罗马式的、凡尔赛式的、印度式的、上耳其式的各类建筑争奇斗巧,式样新奇得让人目幻心迷……乾隆尽自几次细看过图样儿,身临其境才晓得那种美奂美伦藻华清郁,如入具茨之山七圣皆迷的感觉什么丹青妙手也难以形容!他指着楼西问和珅:“这就是清真寺么?”   “是!”和珅忙道,“是仿牛街清真寺建起来的。不过有老佛爷的佛堂比着,不能建得太大,只能容二百多人礼拜。里头用波斯文刻《古兰经》,正在贴金。”乾隆笑道:   “很好,想得周到。平日只有容贵妃宫里礼拜使用,有回教使者来朝,能容二百人也尽宽敞了。”   乾隆背着手在平台上绕亭踱了两周,见于敏中和珅亦步亦趋跟着,转身环指四方,说道:“当日这里原就是前明皇苑。他筑这园林为的放鹰狩猎斗鸡走狗玩乐儿。康熙爷建畅春园、圆明园为的抚夷柔远,朕是承康熙爷先帝爷遗愿,把各园合并重建,昭中华文明藻天下太平,足称万国冕旒朝圣仪方,且为母后晚年颐养胜地,这个宗旨里头是仁与孝,以道化夷抚民斯莫大焉,与圣祖世宗的本心一脉相承,并不为了享乐。你们要领会朕这般苦心。”   一阵春风拂荡而来,满园竹树花海摇漾生姿,乾隆的袍摆辫梢也轻轻撩起,临风倚楼而立,看去异常精神潇洒,真有点春风得意的意兴,用手漫指着,说道:“国家熏灼鼎盛,库里钱积如山,朕若不办这些事,后世子孙想办,恐怕到时候力有不足。无用余财散到民间,也会聊补民用不足,成了生业滋养的本钱。近虑远谋相得益彰。这样的好事要办下去,子孙如果手里宽裕,也还该接着办下去……”他满面笑容说着缓缓移步下楼,于敏中和珅唯唯称是,也不及就腿捻绳儿奉迎,笑吟吟提着袍角紧随下来,王廉等太监一直在下头鹄立待命,忙着上来搀了乾隆上轿迤逦向南,过杏花春馆向西再南——   打算从圆明园双闸正门出去回城了。   大约已经先期知道乾隆来巡视的缘故,一路行来根本见不到一个闲杂人,各个道路口都有善扑营和圆明园侍卫并守园太监三位一体立岗迎送,满园中鸟啭莺鸣树深苔凉甚是幽静,待过“武陵春坊”,不知怎的,前面瞧着人影幢幢熙攘言语的竞热闹起来。于敏中已走得脚腿酸软,听见前边有人声,手搭凉棚看了看,竟是一带青堂瓦舍,路也变了土道儿,房子也有几十上百间,两行夹街,居然是个乡村集镇模样,里头连茶肆饭店堂铺也都有,隐隐的还能听见“糖葫芦咧”“油炸果子”“热的馄饨”诸般叫卖声!和珅见于敏中一脸诧异用目光询问,笑着指点道:“大观园里头有个稻香村。我们这大皇家苑子,不能没有风土民俗点缀——这里房子低,楼上看不见,这其实是仿了个农家小集,五行八作三十六坊,太监当垆宫女卖酒,皇上政务疲累了来这里走一遭,可以散心,也权当‘亲民’了。就好比大鱼大肉惯了,换一盘山野小菜也蛮新鲜的。”   他们说话,乾隆在轿中已经听见,挑起窗帘向前看,果然已到了一带乡里小市集面上,街口牛马驴骡柴炭粮米小车都有,里边街上土路洒扫得洁净,打扮成村姑的宫女、担伕、贩伕跑堂的、帐房先生各色人一概都有。老远听得叽叽咯咯的笑声传近了,觑着眼看,是宗室近枝儿的皇孙、阿哥、公主格格都有。乾隆这才知道:毓庆宫的学生们下课还有这么一个去处。看见皇帝的八人明黄大轿抬来,这里的人也不跪拜行礼,照旧吆喝叫卖,乾隆不禁一个莞尔,却觉得内逼上来,要小解的意思,眼见女儿十公主带一群丫头看着店铺过来,忙放下窗帘,用脚顿了顿,抬轿的太监们“噢”地长声吆呼一声落了下来。这一来“街”上的太监宫女阿哥格格们都愣了——原说皇帝在此不逗留的,现在下轿,行礼不行礼?“戏”还演不演了?都扎煞着手看和珅于敏中。这二大臣也愣住了。   但乾隆却不下轿。屎尿这种事,不想也还好,愈是想急愈来得快憋得紧,他早晨喝参汤喝奶子喝葡萄酒,上轿又不住喝茶,在宝月楼已经“有了”,人多碍眼不便,想到双闸处侍卫用的东厕里放水,此刻却觉得忍不下了。但这里是“街上”,看不见哪里有东厕,就算有,下头男女儿孙太监宫女可街都是,下轿匆忙一件事——张皇寻茅房,这“九五”之尊也太“那个”了,王廉侍立在旁,见他脸色已知八九,却哪里敢多话?   眼见人渐渐越围越多,大轿“蹲”在当街不动,于敏中问了几声,乾隆不吭声,王廉如何敢言语?和珅起初也发愣:这种地方不明不白地停轿不下轿,问话不答话是什么缘故?他枯起眉头看看放下的轿窗帘,舌头顶着腮帮子寻思前后,心里一闪已经明白—   —左右看看,不吱声到临街一家杂货铺,目光巡逡着朝货架上一指,对“老板”说道:   “把那个雕花坛子给我,记账!”   “老板”也是太监,正傻着眼隔门面看乾隆大轿,见和珅说话忙回身小心搬下来,赔笑道:“这是高丽国腌菜用的玩艺儿,爷您竞相中了?——记什么账呢,算小人巴结了!”还要用鸡毛掸了掸那坛子,口里啰里啰嗦“我用纸包裹扎好,回头送到府上——”   他话没说完,和珅已急得隔柜夹手抱过坛子,又丢了句:“记账!”不紧不慢蜇回轿前,一手挑帘一手托着坛子送进去,小声道:“主子方便……”笑嘻嘻退出身子来……   乾隆已是憋得脸色铁青,小心翼翼放了水才浑身通泰回过颜色,一笑对王廉说道:   “人言水火无情真真不假,好生学着点侍候差使!——这个和珅竟是朕肚里的虫!”他轻咳一声,众目睽睽中微笑着下了轿。   一群人巴巴地看轿,心里都是一片狐疑,怎么送进去个坛子人就出来了?但此时不及细思,见于敏中和珅跪,也就一片乱哄哄下跪。乾隆见满街店肆都掩在浓绿的青纱帐中,酷肖江北偏僻乡间小镇,轿中晃得昏头涨脑的,踏在潮润的泥土地上另有一分舒心快意,两臂张开拢着,对一群皇子皇孙笑道:“世法平等么!和珅安排这么个地儿,就是让人暂忘礼法拘束的。这么一闹就无趣了——起来,都起来!大家随意逛街!”   于是众人纷纷说笑起身。这里头十公主是颙字一代最小的,只可在七八岁年纪,活泼天真秀朗可爱,小手拨打了膝上泥土,脆声笑道:“阿玛,这村子原来是和珅建的?   真好玩儿!我来了几回了呢!——您方才在轿里做么呀?我还以为您不下轿了呢!”说着,一头拱进乾隆怀里撒娇儿,指着街西说道,“那边有卖蝈蝈葫芦儿的,指甲红的!   里头有过冬蝈蝈,只要一两半银子……我的嬷嬷们都没带钱……您给我买一个,还有孙悟空斗铁扇公主泥人儿,也便宜的……”   “一个蝈蝈葫芦一两半,还说便宜?”乾隆被她牵着手走,笑道,“那是五斗白米,一个穷人三个月的口粮!——以后不许‘和坤和珅’的混叫,忘了太后跟你说的话啦?   你不带钱,难道我是带钱的人?”十公主晃着乾隆手不放:“阿玛阿玛,不么不么……   您给我买,您给我买么……”于敏中和珅在旁看十格格揉搓乾隆,一老一小斗趣儿,都笑。于敏中笑道:“皇上还要回大内,我跟他们说,先欠着他们的,这叫赊账……”乾隆指着和珅道:“他日后是你阿公。要钱要东西,找他……”和珅忙道:“奴才当得巴结……上回格格说要个九梁十八栋七十二条脊的鹦鹉笼子,奴才用金丝编了一个,也用竹丝儿编了一个,都好着呢!您要什么,奴才给您买什么……”   乾隆因见武陵村东一带双闸堤石色旧暗,上头苔藓满布老葛缠藤,知道是原来的旧制,因指着问道:“这水是流进昆明湖的么?”和珅哄住了十格格不再闹,忙笑着应道:   “是!原来湖里有趵突泉,这十几年淤塞了,引了上头海子的泉水注进去,可这泉又喷水。为防漫了堤,湖下游又疏通了金水河,也加修了闸。双闸向南有一百多顷稻田,这么一整治,灌溉也就不愁了。”乾隆还要问,一晰眼见秦媚媚在街东头,点着名儿招手叫过来,问道:“你也来了?有什么事?好像在宝月楼那边也见你来着!”   “啊,皇上……是……这个那个……”秦媚媚似乎有点狼狈,舌头也打结儿,磕了几个头才灵性过来,说道:“是老佛爷打发奴才过来的,说跟着主子转转园子,有——   嗯,这个——有新鲜玩艺回去跟她老人家学说学说,嗯呐!”   乾隆原本不在意的,听了这话倒觉得不对,哂笑一下说道:“你这话蹊跷了。你什么时候不能转园子?偏要跟着朕,似个没主幽魂似的!你说实话,只怕好些!”   “奴才几个脑袋瓜子敢欺主!”秦媚媚已吓得通身冒汗,捣蒜价磕头道,“上头有老佛爷娘娘在……主子一问就知道了,真的就是这些话儿……”   平白的冒出这档子事儿,那群顽童阿哥们倒觉稀罕的,都又围了过来,有的呆着眼傻看,有的猴着虾倒腰看他脸色,叫着:“皇上,他心里有鬼,脸都是灰的!”有的指着外头堤上:“他是个奸细——方才在堤上贼眉鼠眼溜溜的瞧,盯皇上的梢儿……”   “我早瞧他不是个好东西,敢情的,真的是个贼……”……一片声嘈嘈扰嚷不休。和珅早已想定他是盯梢,却一时想不透其中原由,也不敢乱说话,只道:“爷们,没你们的事儿——还玩儿去,啊?我请客,绵清哥儿带爷们那边馆子里,回头找刘全凭条子给钱!   唉,好,好……去吧,去吧……”满脸堆笑送走这群爷,瞟一眼于敏中,于敏中却在看乾隆的轿,满面的坦然之容。   “你是越说越走了黄腔儿。”乾隆冷笑一声道,“朕问你,你倒要朕去问老佛爷!   一向看你本分,有功没功赏赉都是头一份子,你却和朕掉花枪!”   “不敢不敢……是真的……啊——不是——是——嗐……”他“啪”地扇自己一个耳光,左颊上立时涨出五个指印来,“……我娘做我没点灯,真是笨死了,这点子事儿说不清楚!”   跟着御轿的太监嬷嬷宫女也有几十号人,见这位平日颐指气使的大总管这般狼狈,都不禁抿口儿笑。那秦媚媚却口齿伶俐起来,躬着头道:“是夜来的事,老佛爷和娘娘说起来。不知谁传的话,说什么糟蹋回福什么的,说主子身子骨儿要紧,怕这园子里也有回福,叫奴才来瞧着。回主子,究竟啥子叫个‘回福’,奴才也不知道,也不敢问—   —您素来也知道奴才,一步道儿不敢多走,一句多话也不敢问的……”   乾隆听到一半已经呆了,又羞又恼又奇怪:昨天晚上的事今天早晨太后就知道了,而且派人盯着自己别“糟蹋身子”!当着这许多人,这个糊涂太监一口一个“糟蹋回福”,再厚的脸皮也有些挂不住——是哪个贱人在背后嚼舌头的?他看看和珅,是一脸呆笑,于敏中也木然不语,周围太监一个个觳觫屏营噤若寒蝉,似乎也不像太后“耳报神”的模样。再看四周景致,远处花里狐哨,近处俗不可耐,已是索然无味。他茫无目的地踱了两步,朝秦媚媚兜屁股踢了一脚骂道:“混账行子!起来带朕去慈宁宫!”   来时兴致勃勃,归去满腹鬼胎,乾隆一路轿窗帘子遮得严严的,再也没掀动一下。   抬轿的太监知道他心烦,谁敢怠慢?走得一溜风似的。从来的人有的骑马有的坐骡车驮轿,只苦了秦媚媚,步行还得前头“带着”,他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待到慈宁宫外,已经汗湿重衣,两条腿都木了,筋斗流水跑进去禀报去了。乾隆阴沉着脸下来,对于敏中和珅道:“你们也乏了,明日递牌子再进来——你们,谁要活够了,今日的事就往外说!”他横着眼扫视众人一眼,众人顿时都被他扫矮了半截——乾隆已经去了。   慈宁宫里不像乾隆想的气氛那么滞重尴尬,秦媚媚似乎还没来得及向太后回园子里的事,干笑着呵腰站在大炕前,正给太后拧热毛巾。皇后偏身坐在炕沿,用小匙调弄着奶子碗里的糖。钮枯禄氏、陈佳氏、汪氏、魏佳氏也都在,含笑提着手帕子侍立在侧,和卓氏则怀中抱着一只波斯猫坐在机子上,把一顶极小的绣花掐金线小帽儿丝绦向猫项上缚,定安太妃坐在太后对面,正长篇大论说古记儿:“……这猎户带了母雁回去,就要宰杀。她娘在炕上,说:‘儿呀,你听听外头,是那只公雁,叫得人心里凄惶!昨夜儿梦见观世音娘娘来说,你这眼瞎,是你儿杀业的报。要他还再杀生,来世连他也是瞎子!可怜见的它虽是扁毛畜牲,到底也有灵有性儿的,放它一条生路吧……’这猎户生性虽说狠,却是个孝子,就地放了屠刀,饶了那母雁去了。谁知第二日,这一公一母雁又飞回来,还有几只小雁,绕屋旋着叫。猎户开门出来,那公雁落地儿,曲着脖儿吐出二两重一块金子在地下,招呼着小雁飞走了……”   她正说着,一眼见乾隆进来,便住了口。众人原都听她说话,一怔间忙都跪了下去,只有那拉皇后款款起身相迎。容妃离座跪下,那只波斯猫“妙呜”一叫跳出去,戴着那顶小帽地下炕上乱窜,太后一笑,众人也都跟着笑了,太后这才道:“皇帝来了?这边桌子边儿坐了说话。”乾隆心知这群人都是来宽慰太后的,不自然地一笑坐了,说道:   “母亲好!儿子今儿去了园子里,看宝月楼——”见太后伸手要那只猫,就近儿一把捉了捧过去,笑着把园子里景致大略形容一遍,又道,“和珅还是能会干事,儿子原先只看图样儿,这回进去,连道儿都分不出来了。”   “我知道和珅能干,得你的意儿。”太后用手抚着猫身上光滑的皮毛,那把戏被她抚得受用,呼噜噜念经儿,一边抚一边说,“把十公主指给丰绅殷德,一是慰他的忠心,二是成了亲家,更一势的了——你别忙,听我说完——他就再伶俐,到底是个女人转世过来。我愈看他愈像的了!治国如同治家,大事还要托靠男人,转世也是一个理儿,只顾讨你的好儿要你欢喜,我就怕出些子歪道儿,你一世英明,外头好名声,自家身子比什么都当紧的。”   和珅是锦霞转世,在乾隆本是一种心意念头,如此存案而已,太后却认真得煞有介事,当成正经军国大务叮嘱起来!这么着一联想,昨天挑选女人的事自然更让太后警惕。   加上有人从中撺掇邪火,就有了派人盯梢的事。乾隆又是好笑又觉好气,忙赔笑道:   “老佛爷虑得太深了。转世轮回的事虚妄飘渺,哪能作得准的?就算他真是女人转世,这辈子现已经是男人,难道还把上辈子的事挂到这辈子上计较?”   “作得准!”见乾隆不以为然,太后更加庄重认真,竟轻轻拍了一下那猫,皱眉对众人道,“我说皇帝未必信这个,你们还说他是居士!我的儿,告诉你一句话,女人做事待人比男人认真得多!几辈子也不会摞开手的!我拢着他也防着他,并不为是我杀了锦霞,我还有几天阳寿的?你的大事我从来不管,冷眼瞧着傅恒尹继善纪昀李待尧都是正经人,死的死黜的黜,虽说未必是有人作祟,作养几十年的人才说声完,就不中用了,不该提个醒儿?就是你每常说的防——防什么来着?”她用眼看定安太妃,太妃却不敢接这个茬,又看皇后,那拉氏低声道:“防微杜渐……”乾隆便认定是皇后在背后掇弄,心里的火一烘一蹿的,低头忍着,笑道:“母亲教训的是,儿子都记住了。现在军机处阿桂为首,刘墉于敏中也是正人,和珅佻脱自喜,大事不糊涂,理财是把好手。纪昀李侍尧有过惩罚,也是按祖宗家法办的,将来还要用。儿子有一条,誓不当唐玄宗,时时警惕,断不敢伤圣母的心的……”   太后听了含笑点头。她眼神已经不济事,乾隆又是低头说话,假如她能看到乾隆愠怒的神色和漾射的怒火,她也会打个寒颤的,当下说道:“圣祖爷在时就说过你比他福大,还特意到雍和宫看我的相,生你的时候满宫都是异香红光,几个老丫头现在进来磕头还说这些事。我老了,眼瞧着你功名事业治理天下比圣祖世宗都好,我欢喜着呢!就是和珅我也不厌弃,太平日久了小心些儿,所以白嘱咐几句。这和人家过日子一样,一个身子结实,一个平安无事,比什么宝贝都贵重呢——我已经吩咐了这宫里,还有六宫都太监,从今个起,你住乾清宫也好,养心殿也罢,翻谁的牌子谁去。早晨到起来时,我派人去唤你。你如今这位份名声儿,给后世子孙立个榜样。你立起来,后世就成了祖宗家法,你说是不是呢?”   乾隆情知母亲还是不肯放过,不知是谁变出这法子拘囿自己,翻谁牌子招谁,额外偷情那就休想,偶尔早晨睡个回笼觉,窗外就有人代太后叫起——这要多烦人有多烦人!   但清室家法,皇帝不怕后妃怕母后,祖传养成习惯从不敢违拗的。想想自己立个“家法”   给儿孙,也是一份子光鲜体面,尽自心里别扭,顺从慈孝惯了的,如何说得出“不”字?   因咽了一口唾液,说道:“母亲这是疼儿子,儿子敢不从命么!儿子当得立这个‘榜样’儿。况且儿子自幼早起惯了的,这个不难。您只管放心。”他顿了顿,又道,“儿子这就招大太监们,一来传母亲懿旨,二来宫禁门户也要严谨严谨。前一程子只顾了外头大事,内苑宫务都松弛了。”   “你到底是个明白人。”太后一点也没留心乾隆眼中阴寒的波光,笑道,“齐家才能治国平天下嘛!你招他们,这宫里就是秦媚媚去,也传我的懿旨,也听你的训。”跟着进来的王廉见乾隆看自己,忙一溜烟跑出去传旨了。   乾隆自从即位,专门召集太监训旨,还是头一回。不但他,就是康熙雍正下来百年有余,也没听说过这种事。王廉传旨,原说去养心殿,待人到齐,又说去乾清宫,接着又改了主意,移到坤宁宫,如此郑重其事,弄得一干老公儿们心中都揣了兔子,惶惶的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只有秦媚媚王廉心里有数,知道这主儿心中五味不和恼着,耷着头绷着脸,像个罪人似的带着一干太监——都是有六品职衔的蓝翎子——鱼贯进了坤宁宫。   又过了少半顿时辰,才听跟驾的高云从喊道:“皇上驾到!”   “皇上吉祥,奴才们给皇上叩安!”   殿中几十个总管太监一齐请安打千儿下去。这都是磕头请安行礼的积年老手,动作固是齐整划一,嗓门儿也差不离儿,都是一色的公鸭嗓子。乾隆还从来没听过这大一群“公鸭”齐声都叫,怪里怪气的,差点要笑出来,轻咳一声又板起了面孔,步履从容,直登殿中须弥座,却不就坐,命秦媚媚:“宣老佛爷懿旨!”   “奉圣母太后老佛爷懿旨。”秦媚媚怯生生侧身站在须弥座台下,看着太监觑着乾隆说道:“如今圆明园已经成了模样,往后春夏秋三季儿皇帝都要过去理政。紫禁城、园子两头宫禁关防都要整肃些子才好。太监都是阴微卑贱小人,局面既然大了,侍候差使的人多了,难保没有防护不周的事。事关国典家法天家尊严体面的事,不能不防微杜渐些个。皇帝起居一举一动事关国体,更要本规矩侍奉差使。自今而始,皇帝寝居移住乾清宫养心殿,除皇后外,所有妃嫔媵御召幸,一律进皇帝行在侍候。太监是皇宫家奴,一不许导引阿哥荒疏学业,二不许交通外间王公大臣,三不许议论传言皇室内闲的事,也为谨防前头明朝刘瑾魏忠贤干预朝政祸乱天下,祖宗家法上头写的明白。圣祖仁皇帝。   世宗宪皇帝铁牌子竖着呢!谁敢犯这律条,佛门虽然慈悲,不度无缘之人,我也说不得一个‘饶’字儿。你们听好了,皇帝自然恩赏。不的,杀你时甭后悔!”   **********************************   十三 理宫务皇帝振乾纲 清君侧敏中遭黜贬这都是太后方才叮嘱秦媚媚的话,其中偶有文言,也都是载在圣祖宫训里的言语,外人听着有点别扭,但太监们却都觉得满顺溜。待秦媚媚说完,众人一齐叩头道:“奴才们遵懿旨!”秦媚媚自己也就跪了。   乾隆站着“恭聆慈训”了,径自就座,大殿中顿时一片寂静,微闻他衣裳窸窸端杯啜茶的声息。许久,乾隆才放下杯,也不叫起,说道:“昨日,福彭郡王进来述职,说是不见了王耻。王耻去哪里呢?在黑龙江给披甲人为奴。他已经疯了,疯得认不出人了。   还有卜义、卜信,卜廉、王礼他们,是在长白山老林子里头监管炮制人参,见了内务府的人,苦苦哀求‘赏件老棉袄搪寒’。冰天雪地里头侍候差使,前头毕竟跟过朕的人,因此有旨,每人赏一件老羊皮袍,伙食上头高粱米饭管饱。”   仿佛一阵冷彻骨髓的风突然袭来,所有的太监都打心底里一阵颤栗。他点的这五个人,都是红透紫禁城的近身内侍,太监们欣羡媚迎的位份,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传言说“出差”去了。原来是这么一份差使!   “他们现在依旧是奴才,当初也是奴才。奴才和奴才里头也是三六九等!”乾隆的话轻松得像茶馆里头和茶房说话,“为甚的这边锦衣玉食,沦落到那般地步?不为丢杯打盏,不小心失落了靴拔子。朕以仁治天下,从不为小事轻忽人命——他们犯了祖宗家法,导引主子为非,传谣造谣给主子脸上抹黑!”他一手据案,一手扶着椅把手,凶狠的目光扫视着殿宇,“现在有没有这样的人呢?”   他顿住了。在可怕的死寂中,人们都觉得头皮一乍一乍,伏在地下平滑的金砖上竖着耳朵,瞪着惊恐的眼睛听乾隆“训诲”。   “太后的懿旨里说的明白——难保没有!”乾隆言词倏地变得异常犀利,“什么叫国家?朕即是国家!什么叫社稷?朕即是社稷!朕代天承命抚有九州万方,亿兆生灵养息人民安居涂炭,皆系于朕之一念。因此,与朕过不去,就是与国家社稷过不去,与天下生民过不去!谁敢在宫中作祟,那就是离间我骨肉,拆散我亲情,破坏我孝道——我就剥你的皮!”他咬着牙,目视殿顶藻井格格一笑,“剥生人之皮,是明朝太监作诵发明,朕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太监祸国史鉴斑斑可考,朕岂敢不畏先贤之言?”   他随意拍了一下桌子,所有的人头都又低伏了一下。   “不要学赵高王振刘瑾魏忠贤这些东西。太监里头也有好东西,替主受罪的,代主从死的,忠诚办事的都有,明永乐三宝大监郑和那样的也算好东西——回头让内务府的人请王尔烈师傅给你们讲讲掌故。”他涨红着脸,却放缓了口气,“不是朕心狠,朕蚂蚁都不肯轻易踩死,却不肯轻纵太监,就为你们就在天下机枢密弥核心当差,又是残陋微贱之人,‘防微杜渐’四字时时不能忘怀。”他一脸阴笑站起身来,说道,“朕就是这些话,秦媚媚王廉王仁留下——其余的都滚回去听候整顿!”   这些“东西”们一个个魂不附体,颤颤兢兢退出去了。留下的秦媚媚等三人,有点像刚刚捉进笼子里的鸟儿,在地下跪着,惶恐不安地蠕动着,规避着那御座,像是那威灵赫赫的宝座里安着什么可怕的机关,随时都会喷出什么火焰把人的成焦炭。在难耐的恐怖岑寂中,乾隆说话了,却不是他们想像的雷霆之怒,语气已经温和得像待外臣一样。   “六宫都太监副都太监都老了,精神身子都济不来了。”乾隆说道,“免了他们呢?   他们是侍候过先帝的人,也还有些威望。所以,朕想,你们三人都晋位副都太监。”   三个人谁也没想到头一道纶旨是升位。哆嗦了一下,惊诧地抬头看了一眼,忙又俯身谢恩。乾隆不易觉察地一笑,又道:“你们有难处,朕知道——这宫里大小人物,别说答应、常在这些低等妃嫔,就是体面些的嬷嬷丫头什么女官之类,抬起脚来也比你们头高些——但事情有规矩分寸,有个根本之理,就是要忠君。一代一代主子你们都要忠。   有了忠才有敬有诚,这就是‘礼’,‘克己复礼为仁’……”他突然觉得不必跟“东西”   们说这么些大道理,口锋一转,“总而言之,心中惟知有君,朕就事事容得,有小过错也忍得了。你们明白?”   “奴才明白!”   “谁把昨天的事捅给老佛爷的?”   “嗯?” ……一阵死寂。   在无比强大的威压下,三个人迫得连气也透不出来,只是浑身簌簌发抖。   “秦媚媚先说。”乾隆冷冷说道。用手蘸着凉茶在桌上随手划着等他回话。   “奴才……奴才……”   “你这么怕的?”乾隆冷笑道,“你不说也罢,你去吧。不要你说了——自然有人说的。”   秦媚媚磕了一个头,撑了撑臂,似乎想起来,又觉得不对,忙又磕头,嗫嚅着道:   “方才主子训诲以‘忠君’为本,主子恩重如山的,奴才怎么敢欺瞒?实在的这里头弯弯绕绕的,奴才也瞧不明白。昨个后晌太后还好好的,说今个儿是斋戒日,要召二十四福晋、五福晋进来静修。昨晚召她们进来,说着话,皇后娘娘也来了,太后赶了奴才们出去,她们里头说的什么奴才不敢偷听。只中间进去沏茶,听二十四福晋说:‘老佛爷别为这事着急,有些事我们里头人再弄不明白的,消消停停的趁空儿和万岁爷说。这不是了不得的大事。’奴才沏完茶就退出来了……”   “是乌雅氏?”乾隆怔了一下,诧异道,“她在家守丧,怎么会知道和珅‘选人’的事?”心里思量着觉得不对,乌雅氏本人就和自己有一脚,她怎么敢吃这份干醋?想着便目视王廉,王廉却是十分干脆,磕了个头但然说道:“奴才原来也是懵懂。秦媚媚这一说,也就醒了。昨儿万岁爷赏东西,二十四爷府、五爷府都是高云从去的,当时和大人正在午门外头。我还问高云从,怎么不走东华门,倒要出太和门?高云从笑笑,不言声去了。”这一说,秦媚媚又想起来,在旁说道:“奴才也知道的,奴才去斋戒宫那边传懿旨,送老佛爷的《金刚经》。撞上高云从打永巷子里头出来,他说刚刚见过主子娘娘。皇上赏两个寡妇福晋每人五十两金子,娘娘赏的是大哆啰呢绒尺头。东西重,要奴才叫两个人帮他搬,奴才那阵子也忙,让他自己叫,就去了。”王仁也道:“准定是姓高的,他嫂子是五爷府的奶妈子,他妹子喇叭花儿侍候娘娘更衣上的得意丫头,他妈他姐原都是十六王府针线上人,他舅先就是跟二十四爷的管家头儿!这人不哼不哈的,其实脑袋瓜子又灵又尖,我们背后都叫他‘金刚钻儿’!”   三人异口同声指定了高云从,乾隆倒起了疑心,高云从在养心殿原是个二等太监,闷葫芦儿似的只是勤快办差,莫不成看着他要上台面儿,招了他们的妒?想着,笑道:   “你们说的只是猜测,不叫证据。高云从只是个打杂的太监,他未必那么大胆子。”   “皇上,”王廉苦着脸道,“这种事奴才们不敢胡说的,高云从不是个胆小人,他偷看您的书,还到四库书房问过万岁爷借的书单子,他一个太监问这个干么事儿呢?”   王仁道:“不但看书,还看折子呢!有回我进暖阁子里,他正用湿布抹炕席,一手抹着,一手指头挑着看您刚批过的折子,见我进来忙丢开手。后来说闲话,他还问,是不是刘大人从山东寄来的,恁门厚的?我说寄来的又怎样,山东来的无非是国泰于易简的,于大人才结记呢!与你鸡——鸡巴的相干。万岁爷最忌讳太监偷看折子!再说你,弄污了折子,算你的算我的?他笑着说,都是没鸡——那个玩艺的人,谁操这份淡(蛋)心?   请局子搓雀儿牌的把事儿混过去了——”他看着乾隆发怔,磕头住了口。   居然事涉于敏中!再没有这样让乾隆震惊的了。于太监而言,他岂止忌讳他们“嚼老婆舌头”搬弄是非传言宫闱秘闻,结帮儿弄伙依附后妃挑三窝四起哄闹家务,离间天家骨肉亲情而已?交通王公、勾结大臣、窥探军国要务……这些事更是犯了顺康雍三代令主的铁牌禁令!是他们结伙陷害和珅?还是与和珅通连设局坑陷于敏中?抑或于敏中果真外头道貌岸然,有这样鼠窃狗盗之行?……一霎时乾隆心中动了无数念头,他的脸色已变得又青又黯,鬼火一样的光波隐在眼睑后磷磷闪烁,绷着嘴阴沉地笑着,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传高云从进来!”   ……高云从是满脸庄肃趋进来的,但他心中却满都是欢喜:大约“整肃”宫禁三个人不够用,又招了自己来的?待到叩头请安了,听不到一点回声,他陡地觉得一阵寒意袭来,心里一紧提起了警觉,一头打着主意猜测,一头等问话。   “高云从,”许久,乾隆才问话,他的声音有点闷,因为殿宇空阔,略为带着空洞里的回音,“你一个月是多少银子的月例?”   大家都不防乾隆张口问这个,都一下子抬起头来,高云从怔怔回道:“回主子,十二两。”   “吃喝穿戴另是官中的吧?”   “是。”   “每次出去传旨,大约接旨大臣另有赏赐?”   “回主子,这事不一等的。喜事丧事赏费都有赏银,大喜事赏的就多,大官有差使的黄带子宗亲赏的多。寻常传见派差的旨意,也就赏个茶钱。赏不赏赏多赏少,全凭接旨人心意。奴才不敢不识抬举,也不敢伸手计较的。”   乾隆“唔”了一声,问道:“于敏中是不是赏你的多些?不然,你为什么替他钻刺打探、窥视密折、索看书目、传造谣言、离间朕母子亲情?嗯?!”   仿佛一个晴空霹雷裂石穿云劈空直下,接着一个接一个的闪电轰鸣毫不含糊一下又一下地击落下来,高云从猝不及防间哪里受得?起先还身上颤震抽搐了一下,接着眼一黑,又趴伏下去,心中已是混茫一片纷纷乱麻一般,半昏半醒间连他自己也不知回了句什么话。   “没有?”乾隆轻轻冷笑一声,站起身来,脚步橐橐踱了半圈,轻蔑地看了看四个惊得面如土色的太监,他的声音变得暗哑,淡淡无味的透着一份彻骨的绝情无义:“你讲实话,朕可以给你开一线生路。你在朕眼里算什么?爬到御案上的蚂蚁,随手一捻你就变成——齑粉!王仁,王仁!”   “啊?啊!主子!奴才唬得走了真魂……”   “你把魂给我招回来,去叫刘墉进来,就说告知慎行司,会同刑部问大逆案子——”   他又对高云从道,“你现在说还来得及。”   高云从已经浑身木得不知痛痒,幸而神智尚不全然昏瞀,浑身抖得一团磕着头,结结巴巴语不成声说道:“别价……求主子别……奴才说……只是事情太大,怕主子不信……   再说……再说……”一边说,一边瘟头瘟脑苦着脸看王廉王仁。   “你们出去,到照壁那边看着人!”乾隆叼声恶气喝命。待王廉二人跌跌撞撞出去,才道:“你说!”   “主子超生……”高云从仍旧惊惶得像只看见狼的兔子,呼哧呼哧喘息着道,“于敏中大人原在光禄寺时,管着给各王爷远近宗室勋戚大臣分发年俸,奴才的娘、姐、妹子、兄弟舅舅姑奶奶、姨家表妹如今在宫里宫外王爷家当差,都是他荐出去的,原也是看奴才家里穷,常到他那里传旨,打秋风周济赏赐得厚些,奴才心里真的是感激。那时候儿没忌讳,就认了于太大干妈,有时也叫声干爹,他也葫芦应了。”“干爹?”乾隆一哂,说道,“你接着说。”高云从镇定了些:“于大人是善人,照应的不单是我,也不单是太监,遇着有难处的不但怜恤周济,也往别的大臣身边荐用差使,他自己家人倒一个也不往外推荐。其实我就不看折子,不看主子的书目,也会有别人帮他的……”   乾隆听着心中暗惊,这位“道学”军机处世之险、谋事之深、虑事周详真是前所未有,不动声色有意无意栽培,竟是党羽布满各家勋贵之中!想到他扳倒纪昀李侍尧,手段隐秘得自己毫无知觉,又思及他眼看着于易简遭难袖手不理,其心之忍亦是罕见,若是他操纵人左右太后掣肘钳制自己,真的是“其来也渐其人也深”……他竟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忙收神道:“他怎么跟你交待,让你偷看折子,又让你报说朕看的书目?说说看!照你这么说,有人到太后那里告说回妇的事,也是他的主意了?是不是借这件事要整海兰察,再扳倒阿桂和珅?”   “主子主子!”高云从膝行两步,伸着手像要哀求什么,又垂了下来,无可奈何地说道:“于大人心里怎么想,奴才不知道,也不敢问——五爷活着时跟皇后说过‘这人不能大用,出去当个巡抚是好的’,皇后还抢白五爷,说‘你能大用最好,只是身子骨儿也要强壮些儿才好’,叔嫂两个还闹了个满拧。昨儿的事是皇后不知听谁说的,叫我跟太后回。我说我不是慈宁宫的人,太后皇上亲母子俩,这事决计办不得。出来遇上于大人,于大人也说回不得,叫我去午门外头看看是真是假再说。于易简的案子出来,于敏中心里很不踏实,他没说让奴才偷看,只说做人真不容易,有时候钻了人圈套还蒙在鼓里,叫我留心皇上怎么说于易简,牵连他的话更要留神。可皇上一直没说什么,奴才觉得没法见于大人,所以才偷看了朱批……”他说着,不知触了什么伤情事,已是两泡儿眼泪,举掌左右开弓,“啪,啪”连着两记耳光,叩头道,“奴才受皇上的恩,犯了皇上的法度,受了人家的惠,一门老小都捏在人手里。奴才自己是不说了,上头老娘七十多岁了,守寡守了三十多年,灯油似的都熬干了……就是皇上方才说的,不论谁来捻,奴才一家子没声息都得成了‘齑粉’,只求皇上念在奴才不算坏透了良心有意做坏事,不得已……上的心,只杀奴才一个,别……别……”说罢稽颡叩头,缩在地下哭得泪湿地面。   乾隆听着怒火一阵阵从丹田里往外拱:他一向自以为圣威赫奕光被万物,能洞悉万里明察秋毫,谁知眼皮子底下就是灯下黑,黑地里鬼影幢幢,缠绕着竟直逼御座而来!   这个于敏中真是阴险得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大诈似直的一个奸雄!这些话汇总儿起来,他的心术就一目了然,自己行将古稀,太后更是风中烛瓦上霜,搬出这“没意思”事,明摆着是又要弄海兰察,栽一个“逢君之恶”的罪名放着,连带着阿桂也难逃株连,兆惠自然也是一党……“他是盼着朕死啊!或者一旦有个中风不语什么的,和珅刘墉怎能是他对手?”——这个念头在心中一划,乾隆立时浑身的血都沸了:“就是八叔,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严,有这么毒辣么?!”他冷笑着,心里打着主意,看一眼哭得泪人儿似的高云从,良久,一声叹息说道:“朕以孝治天下,体念你不得已之情,何况方才朕有言在先,所以宽免你一死,更不说株连了。”   “皇上……”高云从一下子软倒在地下,泣不成声说道,“奴才来世作牛作马——”   “但你不宜在北京当差了。”乾隆打断了他话说道,“按你的罪,十个高云从也是死。朕恕了你,只怕别的人未必恕你。国家连兴大狱不是吉祥之兆,你那些话有许多根本无法查实,查实了是要血染紫禁城的。真奇怪——人说宰鸡给猴看,如今宰猴子给鸡看鸡都不怕!哪只好看哪个冒出来就一刀割了他!你去吧,带上你的老母亲隆化白衣庵去,那是圣祖钦封禁地,轻易没人敢去滋扰的。今天你就去,让内务府和兵部给你勘合。   到奉天先见巴特尔将军,传旨叫他进京,接任九门提督。”   “是是是!谢主子恩典……”   高云从千恩万谢退了出去。在空旷的大殿里只留了乾隆一人,他目光幽幽地踱了几步,回到须弥座上静坐,大殿里只能听见镶着照身大镜的自鸣钟“咔咔”走字儿的声音,听见外头一声春雷的轰鸣,他才回过神来,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阴了天,外边的光色黯淡得一片凄迷晦暗,已隐隐听得沙沙的雨声传来。他沉吟着,外边的风撩帘透人,袅袅地袭来,身上一凉,蓦地觉得异样寂寞恐怖,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想想这件事吧:   皇后插进来了,太后也跟着帮腔,还有不知几个王爷福晋无意间都卷了进去,而且自己“糟蹋回妇”也搅在里头不能张扬。若退回十年去,他无论如何也要大张挞伐,杀得这些人魂飞胆丧的,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手软了,心也软了……杀过了人的血色太刺眼也太刺心,也于自己英明隆世以宽为政的声名有碍。冷静下来再想,刚刚大肆杀黜过,再杀于敏中,自己原来的“英明”又何所据?算来,于敏中竟是有可杀之心无可杀罪名!他真正见识了这人心术本领!又一阵雷声传来,声音不甚响,却离得很近,像独轮车在石桥上碾过那样的声音从殿顶隆隆而过,听见远处隐隐传来大监吆呼:“雨下大了,关窗户……”他无声透了一口气,朝外喊道:“王廉王仁进来!”   照壁前无避雨处,王廉王仁小跑进来,已淋得水鸡儿价,嘴唇冻得乌青,见乾隆正提笔写字,不言声跪了下去。乾隆只看了他们一眼便又接续,他写得十分慢,几乎每写一个字都要住笔想一想,许久才放下了笔,说道:“王仁去,照赏五福晋二十四福晋的例,海兰察和兆惠家中各是一份,不必禀太后,也不必进来谢恩。到四值库去,选两付盔甲,一付赏阿桂,一付赏巴特尔——就用传驿送到奉天。哦,阿桂夫人按海兰察夫人的比着,再加雨过天青宁绸十匹。传旨给他们,各家选一个子弟晋乾清门侍卫。傅恒府里也要赏,赏银子五千两,倭刀十把,火枪十枝,家奴有功的,着福康安据实保举选官。”   平白无故的对这四家臣子又封又赏,泽及子侄家奴,这在乾隆朝已很罕见,其中三家还都是直接传旨夫人,更是绝无仅有。太监哪里理会得他的心思?王仁答应着,乾隆拈起案上那张纸递给王廉,又道:“你去军机处,把方才旨意传给军机大臣,这纸上的字,是朕读古书捡看出来的,朕既读不出来,也不知道意思。于敏中是饱学宿儒,纪昀既不在,就请他注音,标出字意,朕就在这里立等!”说罢,取书来看不再说话。   和珅阿桂于敏中三人都在军机处,听王仁传了旨,心下也不免诧异。阿桂忙跪叩谢恩,说了“容奴才具折恭谢”,起身与和珅凑到于敏中跟前看那张字:   [Image]   就这么十个字,写得又大又端正,有点像他平日赐给阿哥的格子字仿帖子,和珅心中念头一动:别人封赏加恩,却给于敏中出这么个难题是什么意思?阿桂却不留心到这里,只是转念寻思:这份无妄之福凭空的来,该怎样措词谢恩,乾隆又有什么别的深意呢?二人各想自己心事,盯着看纸,却一个个都陌生得很,只有一个“剱”字相熟,却因为太熟,看来看去愈看愈疑,连这个字也不敢断定了——这么容易的字,皇上为什么当难字写出来了?想着,心思都坠入五里雾中了……于敏中却在认真识别。他的手已经捏出汗,毛湿了纸边,除了在“齐”字旁注了个“天”,“剱”字旁注“剑本字”“烫”   字旁点戳了半日,犹豫着注了个“亏音”,其余已经茫然地如对他乡客了。踌躇半晌,毕竟没有这份才学,放下笔笑道:“请回复圣上,圣学渊深尚且不能认识,何况于敏中?   我这就去查对,之后递牌子进去。”此刻连阿桂也觉得了不对,心里品着“纪昀不在”,总觉得弦外有音,这题目并连自己恩赏,一起来的古怪。想说什么却又无从说起,只合与和珅在一旁讪笑着沉思。王廉取过注过音的字返身正要走,王忠又带着一张字纸过来,问道:“于大人注完了没有?皇上这里又一张,请于大人这就注出来。”说着,一脸佯笑站在炕边立等。又叫住了王廉,道:“主子叫我们一同回旨。”   于敏中此刻情知事有大变,本来白皙的面孔更苍白得一毫血色也没。他谢恩领旨了,嚅动着嘴唇似乎想问什么,但大臣的体面尊严止住了他,木呆着脸,提线木偶般上了炕,捉笔对纸,心里一片空白,哪里还能识文断字?和珅便“小肠火犯了,去药房讨点药吃”   拔脚便走了。阿桂眼见这张字有四十多个,比方才那张更其冷僻,竟似一概都未曾谋面的样子,顿时心中雪亮,乾隆果真要整治于敏中了!觉得这法子无论如何不正道,却又无从置喙,眼见于敏中满脸尴尬羞惧不安,已全然没了平日那副刚愎傲岸面目,思量不是了局,便轻声问道:“能识得几个字?”   “三五个吧……”于敏中的声音弱细而且发颤,显见心中极度惊惶,讷讷地,“……   要有部《字汇》就好了……”阿桂便问王廉:“养心殿有没有《字汇》?借一部于大人看。”王廉犹未及答,王忠笑道:“养心殿有《字汇》这个本儿,不过向来都是高云从保管,高云从不在,我们取不出来。”于敏中听了,身上倏地一个颤栗,本已乱成一团糟的心里又像塞进一把茅草燃着了,已经苍白得令人不忍逼视的面孔又泛上了涨红,却是分布甚不均匀,红白青色相间,甚是难看。这把火在心中的得五脏六腑浑没有是处,耳朵里嗡嗡响震,只勉强把持着双手扶案兀坐,脑门上豆大的汗珠已沁了出来。下意识地喃喃问道:“皇上,皇上……还有什么吩咐?”   “皇上说,字不认得不要紧,不难为你。”王忠面无表情,不紧不慢说道,“说请于中堂回府去查《字汇》书,明儿也不必递牌子进来,就在家等着,皇上今晚看的书是《熙朝新语》,不劳于中堂再打听。”   ……于敏中面部急速抽搐了几下,兀坐如同僵偶。   “皇上说今晚还要批复福建几个道府的缺。高云从已经有罪发落了,请于中堂另寻门路钻刺打探。”王忠复述着乾隆的话,想着乾隆那副满是讥讽挖苦的脸色,自己先打了个寒颤,接着说道:“皇上还说,于敏中是个书生,事无巨细都来管,就有点像诸葛武侯了,鞠躬尽瘁累死了,大清也未必能有个阿斗请他来保。请于先生先歇着,读几本养性的书,等着瞧机会再说,不必忙在一时……”   于敏中此刻已经形同白痴,扬脸坐着目光呆滞地看着远方。他已听记不清“皇上有什么吩咐”,即便听见,心思已经僵了,浑身木得不知疼痒。阿桂在旁愈听愈惊,睁大眼睛看着王忠那张可怕的嘴,不知“皇上还说”些什么。里头说到的虽然没有大罪,只是句句都事关于敏中的人格品位,交通太监、关说差事、窥探宫闱,连同“家属在六宫里纵横稗阖”都“皇上说”了出来,这是那个“方正楷梯持正不阿刚直坚志”的道学大军机?他想责怪太监无礼,但王忠是转述乾隆的话,又是于敏中问出来的——焉知这些话不是说给所有军机大臣听的?然而这样传旨不像传旨,申斥不像申斥,训戒也不像个训戒的模样,于敏中已经昏眊得半个死人样,又该如何了局?饶是阿桂老成持国宰相涵养风范,也不知如何是好了……正没做奈何处,忽然背后听见刘墉叹息一声,张皇转脸看时,不知他什么时候已经进来。   “我听了多时了。”刘墉脸上似悲似喜,喟然说道,“既是复述皇上旨意,于公该当跪叩谢罪的……”   于敏中像被针刺了一下,一个激灵震颤惊醒过来。他似乎浑身都在发抖,哆嗦着手,腿脚极不灵便地挪身下炕,带动炕桌儿翻了墨池子,污得袍角老大一片黑,案上的奏折也污了好几份,回身忙拾掇时,两手也满都是墨汁子。下炕来,偏又坐久了下身麻木,只一软就地瘫跪了下去。伏在地下定了半日神,方小声答道:“臣有罪……请皇上重重处置。”王廉和王忠对视一眼,会意一点头转身便走。   “慢着。”   刘墉忽然伸臂一拦。他的声音不大,却极清晰,连跪在地下的于敏中都身上一震。   刘墉上炕取过乾隆写的那两张纸,问道:“这是皇上写的?”   “是!”两个大监一同躬身答道。   “皇上让你们传旨,还是你们自己传的?”   “没,没有……”王廉有点慌神,“我……我也没说什么……”   刘墉把目光转向王忠。王忠忙道:“皇上说于敏中不问,就不用说。要问皇上有什么话,就照直说。所以是传旨。”   “传旨有传旨的规矩。”刘墉刻板的脸上毫无表情,“你不宣‘有旨’,叫人怎么行礼?你不南面而立,算是你听,还是代天子听回奏?你好撒野,要入人以罪,欺藐军机大臣!”   “刘……刘大人……哪的话呢?我十个头……”   “王廉回去复奏缴旨。”刘墉冷笑道,“就说刘墉罚王忠在铁牌子跟前跪了背圣祖世宗圣训!”他指定王忠道,“你去不去?不然叫人扠出你去!”王廉看看没有办法,只好独个回去了。王忠本来体体面面的,至此一肚皮窝囊,但太监怕刘家爷们已经积养成习,见刘墉脸上毫无假借,只好忍着委屈,苦脸儿道:“是小人办砸了差使,刘大人……   我认罚……”蹭步儿出去了,这时军机处里出事已经惊动了外头候见官员,眼见里头于敏中伏跪软瘫如泥,王忠垂头丧气来“内廷宫嫔太监妄干国政者杀无赦”的圣祖御赐铁牌前行礼叩头,有几个官员探头探脑的伸脖子看,阿桂当门迎上去问:“看什么?”唬得众人一伸舌头如鸟兽散。   刘墉这才过来安慰于敏中。但此时其实也真是无可安慰,竟是与阿桂捏造着词儿虚说,什么“天恩浩荡泽波无遗”“圣德仁厚不为己甚”“闭门思过静候纶旨”……犹如隔靴搔痒,又像煞了于敏中平日教训别人那些陈词滥调,到后来二人也觉乏味。见他仍旧黑丧着脸不肯离去,晓得是恋栈,希冀着恩旨后命,反觉面目可憎。一时王廉又来,阿桂便知是叫进,上前拍了拍于敏中肩头,叹道:“请先回去吧……有什么话,可以写折子呈皇上看。这里人多,下头人看着不像。我们也摸不到头脑,见了皇上再说吧!”   于敏中这才起身踽踽而去。阿桂刘墉相与叹息而入。   刘墉在军机处罚王忠跪铁牌子,虽知乾隆不在意惩戒太监,但乾隆正在盛怒,也有着几分担心。待见了面,却见乾隆不甚发怒的样子,仍坐在炕上运笔写字。二人行着礼,见乾隆遥遥用手虚按示意坐下,方斜签在杌子上静待。一时,和珅也进来,乾隆才放下了笔,刘墉便说王忠的事。   “罚就罚他了,别说他有错,就是无过,就跪折狗腿了么?你是领侍卫内大臣,有这权。”乾隆无所谓地说道,又问,“你们都知道了?于敏中如何?”   阿桂在杌子上一欠身说道:“皇上为于敏中突然发怒,奴才很感意外。他是个刚愎人,向来廉隅自重的,说他得罪太监,奴才还信得及,说他拉拢太监,奴才也很意外。   他自己似乎毫无预备,也意外。奴才在军机为皇上料理军务,也间或管一点政务繁琐屑细事务,并没有尺寸之功,不该与兆惠海兰察福康安同膺赏赐,更是意外。求皇上收回成命,留着赏赐,待奴才异日立功再赏,奴才才能稍稍安心。”他一连串都是“意外”,一是留着说话余地,二是把“圣聪英明人莫能测”的高帽子不言声奉送了乾隆。刘墉和珅心下都不禁佩服。和珅说道:“说起来这人,奴才心里是很佩服他的。我朝少有的状元宰相,文华殿大学士。当过四库全书馆的正总裁、上书房总师傅、翰林院掌院学士、国史馆三通馆正总裁——这么大的光耀,谁给的?这么大的学问,怎么会当听壁脚贼?   无论上书房军机处,天天都见皇上,用得到结交太监?阿桂满都是意外,奴才一肚皮都是疑问:如今这世道真越来越瞧不透了,再说,他一直是京官,又哪来那么多的钱笼络人呢?”刘墉道:“臣过去和他交往不多,他为人深沉不苟言语,臣以为这是大臣的长处。他在户部当过恃郎,管钱法堂的事,过手银子很多,但没听有手长的话。听王忠数落他,臣在一旁又是吃惊又诧异,皇上读书书目,臣下关心,原也无可厚非,但刻意地暗自打探,留心密折朱批,前者可以说是为了迎合,这就卑琐猥亵不堪了,后者纯是鬼魅行径。臣处罚王忠,是为他亵慢圣旨。惟其从前佩服他,心里格外瞧不起他!”   “他岂止是朕数落他的那些罪——直是一心想当曹操,预备着篡政!”乾隆冷笑一声又是一哂,“朕原是也看好这位状元,因为他字好、人深沉机敏,还让他给老佛爷抄过两部佛经,哪里想到他会借此与内宫联络上,铸张为幻营私揽权!于易简案子自查核到赐死,他一言不发,已经足见其忍,朕还以为他为国义能灭亲;他又下手整纪昀、李侍尧,本来他们有过错,朕也有意锤炼,又遂了他的心,现在他又整和珅,还想整阿桂兆惠海兰察。以他的阴险奸诈,明珠索额图也难企及,刘墉忠忱无欺,岂是他的对手?   嗐……朕早该仔细审量,看清这个人的,乾隆二十三年,他父亲于枋病故,回乡治丧。   后来他本生母亲去世,就瞒着一言不发。当时御史朱嵇奏他‘两次亲丧蒙混为一,忽然赴官’,朕还说朱嵇吹毛求疵小题大作!心里想热中宦途也是人之常情——看来只重了他有才,谁料得他不单会写文章会写字,也会这许多的阴谋诡计,还会交通内外揽权不法!”他重重捶了一下自己的腿,“独揽朝纲,这就是于敏中!母亲也不要,弟弟也不要,亲戚朋友都不要,六亲不靠六亲不认,这就是于敏中!曹操!”   他长篇大论连着自责带指斥于敏中,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五毒俱全,和珅刘墉愈听愈惊,暗自摇头心里想“此人休矣”。阿桂听说于敏中要整自己,也是一惊,乾隆虽没有说实据,却说到了于敏中与内宫有所于连。他自己早已隐约觉得于敏中在整纪昀,也是一点证据也没有,现在乾隆自己说出来,可见此人心地丘壑凶险,作这么多事都不显山不露水,对手一个个都“自行”倒下!但他不能认可乾隆说的“曹操”考语。于敏中是曹操,那么乾隆是谁?满朝文武居于何地?当今又是何许世道?想着,从容说道:“皇上深恩,奴才以为于敏中就是于敏中。说曹操说王莽,我们大清不产那一号人物。君臣晤对金殿议论是一回事,昭告天下我朝出了曹操,十分惊骇视听。他虽有阴谋鸱张的事,但劣迹不彰,更遑论反迹,若以曹莽之罪论处,那是多大的罪案?目下文治武事诸多待人料理,一波未平大波再起,百事以祥和安谧为要。奴才以为不必求之过深,‘结交阉寺通连外官’八字之罪他承受了,即永无出头之日,也断不能指挥如意左右朝纲。况且于敏中久居中枢,荣宠恩义浩封备极,是他平日于办差上头尚有功劳,并非全然蒙蔽圣聪巧取豪夺。昔日重用他不为无因,今日之果不为此因,乃是他今日之缘。这么着似乎更加顺理成章。”他抿抿嘴,住口了。   这是很透彻的话了:乱世昏君出奸臣,于敏中手无缚鸡之力当了曹操,那乾隆自己连汉献帝也不如了。他说了一半,乾隆已经心里嘉许,听到“因果”“因缘”不禁破颜一笑,说道:“阿桂姜桂之性老而弥辣,有几分进了炉火纯青了。说他是曹操,只是诛心不论,文才武略上头他去给曹氏提鞋也不配。他不是个奸雄。也许是的,至少只是露头端倪而已。朕也不愿再兴大狱,好好的局面搅得人人自危。朕所恨的朕正嘉许他持正,偏他心里是个狎邪小人,正倚重他作事,他却在背地里行这些鼠窃狗盗勾当!阿桂,只有你说得这些话,你也当得说这话。你当初在金川带兵,三千孤军被困在敌后,于敏中亲自到四川调兵策应突围,于你不为无恩,现在他整海兰察,又妒你功高,位在他上边,你出来为他说几句公道话,该是恰如其分。大家说他廉刚,朕也没有证据他贪墨,但他实在行为是严嵩心性,这次福康安平定金川,朝野大喜的日子,原是要从他曾经援助阿桂述论军功,给他个世职的。现在这事出来,治罪论功两免了吧。但他这样的心性,居然廉洁?就是和珅讲的,他的钱哪里来的?朕还信不及。交部严加议处,由刘墉传旨出去,凡于敏中取任中官员举发他的不法情事,撤除他的军机大臣及所兼各差使,留一个文华殿大学士衔,在家闭门思过!”他沉思着,毕竟觉得太便宜了于敏中,又道:“他的儿子、从侄都做官的吧?好像在哪个部?”和珅笑道:“他儿子于齐贤去年病故了,是他孙子于德裕,在工部当主事,他的从侄于时和,在内务府是笔帖式房总管。”这么一提醒,乾隆立刻想起来,哼了一声说道:“于时和是王亶望举荐的优叙上来补缺。当初王亶望调浙江是于敏中保奏,这么个贪官,为什么保奏到自己家乡做官?刘墉,你给朕着实查!”   “是!”   刘墉在机子上躬身回道,乾隆这才命他们退出去。大约心气不顺,他觉得心口有点堵,听见自鸣钟两响,才想到早点过后,连早膳也没用,现在未正时牌,也是饿过头了。   见王忠灰头土脸一副倒霉相进来,倒觉好笑的,便命:“原说过到淳妃那里进早膳的,你去一趟,弄点清素的过来,朕略进一口,少歇一时还要办事。”王忠原觉得没脸,硬着头皮回见乾隆的,见乾隆肯吩咐差使,顿时浑身骨头一轻,答应着便向外走,却见三四个宫女提着食盒子过来,一问,正是汪氏送过来的早膳,搭几句话抢先回养心殿笑着禀说:“汪主儿把膳送过来了。青豆小米粥儿、椒糖芥菜丝儿、糟鹅掌、小葱豆腐丁儿,还有一碟子宫爆三鲜豆儿,清素着呐!”他说着宫女们已经提着食盒子进来蹲福儿布菜。   乾隆看时果然鲜香好看,因见煎得黄亮的小贴饼子,拈起咬了一口道:“好!——什么馅儿的?”几个宫女都是常侍候他的,打头的跪在旁抿口儿笑道:“这是汪主几夜来想出来的,青芹菜儿剁成细未儿用高汤浸一夜,拌嫩荀瓜丝儿,蛋清粉荧勾了蘸花椒水细盐文火慢煎就成。”   “造这么块饼子你们主子操心一夜,有忠心!”乾隆吃得高兴,见青豆白果小米粥好看,喝了一口道:“朕就喝这个。这饼子用碟子码起来放案上,当点心用。”那丫头便笑,说道,“汪主儿说了,主子只管用,随时传随时有。这饼子放温了不好用的……”   正吃饭闲话间,王廉匆匆进来禀道:   “娘娘来了!”   **********************************   十四 宫闱不修帝后反目 学士遭遣谪戍西域乾隆一怔,问道:“哪个娘娘?”   “皇后娘娘!”   “这是接见外臣的地方,到这里做什么?”   “回……回皇上,奴才不敢问。”   “你跟她说,朕正在用早膳,膳罢还要见人办事。”乾隆说道,脸上已没了笑容,“有什么事,晚间朕到坤宁宫说话。”   王廉哭丧着脸瘪着嘴,呵腰用手指窗外道:“迟了……那不是娘娘已经进来了!”   乾隆转脸看看,窗玻璃外头果见那拉氏带着七八名女官进来,已经绕过琉璃照壁,似乎吩咐了句什么,女官们便垂手站定,满院宫女太监几十名,连守护石殿门口的几个三等待卫都齐齐跪了相迎。他无奈地放下箸,要了毛巾揩着手脸,见皇后己经进内殿,便坐直了身子,勉强笑道:“你用膳了么?想是刚从老佛爷处下来,汪氏的好粥,随便用一点吧?”又觑了觑,“怎么气色不好?”   皇后果然是气色不好,苍白的面孔上挂着泪痕,显然是正在盛怒之时,极端正的五官都有点狞歪,半苍的鬓边还垂着一丝乱发。她也不看乾隆脸色,悻悻地就坐了炕边椅上,说道:“有人欺负我,皇上你得给我做主!”   “谁?哪个?”   “刘墉——刘罗锅子!”   “刘墉?”   “他带刑部的人到内务府,点名拿我身边的人,说要问话,把章氏奶妈子传去了。   我叫人去问他,他说是关乎于敏中的案子,查明了再给我回话!章氏跟了我几十年,我还不知道是好人歹人?有什么话不能我来问?于敏中犯什么王法我不管,内务府就是我管着,也没个圣旨,大天白日的就拿我的人,这不是欺侮人么?”   乾隆也似乎意外,一时想不明白,皱眉问道:“章氏是于敏中的什么人?”“看看,你也不知道不是?”那拉氏泪眼模糊,拍膝打掌说道,“查案子有查案子的规矩,宫里拿问人是多大的事,就是个拴驴撅子还要钉根桩呢!他这么着,别说我这皇后,祖宗家法也绕不过去。这撒野的刘罗锅子,我怎样待他来着?直就是个曹操,白脸儿奸臣!”   乾隆刚还说于敏中是曹操,不料转眼间皇后便原封奉还了刘墉,又好气又好笑,说道:   “这么着不好,殿里殿外多少人瞧着的不像,体面尊荣要紧。刘墉确实是我让他查问于敏中的事,你不高兴只合和我说。刘墉是忠臣,他爷们跟我也几十年了,你别犯浑。”   “我犯浑!”那拉氏见乾隆也不肯给自己做主,气得浑身发抖,口角也有点歪扭,大声道,“我忍了多少日子了!你口口声声说我是六宫之主,其实我这皇后连前头皇后一根汗毛也不值!南巡时候你要杀卜义,又饶卜义,后来又拿王八耻、卜信、王礼、卜廉,也不说个原由,也不知会我!这不知哪个叭儿狗溜勾子舔屁股的角儿撺一把野火,索性叫外官进来拿人——章氏碍了谁什么好事了?就于敏中我看也不是坏人!”   她这一番发作,早已激得乾隆怒火万丈,“咣”地一捶饭桌,霍然站起,残盘剩菜,碟儿碗儿饭箸都跳起老高,暖阁外殿侍候的太监宫女也有几十个,早已被突然变得泼妇似的皇后闹得目瞪口呆,见乾隆暴怒突然发作,像骤然被雷电吓傻了的孩子,瘫在地下浑身瑟缩颤抖,不知哪个太监有心疾,眼一黑“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昏晕过去。   “你懂规矩?你懂祖宗家法?”乾隆眼中闪着可怕的光,“打太祖皇帝算起五代,后妃一百余人,有你这样的?这就是你的母仪天下风范?”他恶狠狠地说着,“市井跳脚骂街泼妇”就要脱口,乾隆毕竟不是马上皇帝,尊贵的血统身份优良的宫廷家教,已经融进他的肌肤血肉心智神魂之中,尽自暴怒,心神中自有的这点灵光仍旧不泯,只是口气变得刁狠犀利,句句出口如刀似剑:“宫里规矩乱得一塌糊涂,太监宫女奸宿秽乱,有些宫嫔也不干净,先皇后富察氏就为这个惊吓致死,连叶天士这样的神医都束手无策。   你都放任了!我把顶尖儿的都处置出去,不事张扬,是瞧着老佛爷的脸,成全一些人的体面。我倒想知道,这么做碍了什么人的好事!于敏中是好人,你在深宫怎么知道的?   可见刘埔这么办,触了你什么疼处?前头处分纪昀李侍尧,你怎么不说话?”   他连连质问,逼视着那拉氏。不料那拉氏却毫不惊惶,偏脸儿一晒说道:“我懒得说!他们与我不相干,我心里没病,也不晓得给你贡献几个烂女人玩儿。不得你的意儿,我知道,有什么罪我都领着,这里空房子冷宫多着呢!” “你妒忌!”   “我不妒忌!我是堂堂正正明媒正娶册封的,不是偷汉子老婆,也不是别人献的战俘!”   “你干政!”   “我不干政!是刘墉拿我的人,我才来问你的。”   “刘墉没有进大内,他是内大臣,到内务府按名查人,奉的我的旨意。”   “就为你宠纵,他才敢这门大胆!”   她一递一句与乾隆斗口,“偷汉子”指了棠儿,“战俘”又直斥了和珅刘墉,这是几十年的陈年老账,老醋新醋坛子齐翻,句句都像刀子直扎乾隆心窝儿。乾隆浑身乱颤,看着不依不饶的那拉氏,向前抢了一步,却被饭桌挡了一下,顺势一脚踢翻了桌子,好好一个养心殿暖阁里顿时狼藉不堪,盘碗杯匙菜饼馒头满地都是,几个食盒子也都碰翻了打滚儿,稀粥黏糊糊溅得四处不能插脚……指定了那拉氏道:“好……你顶得好……   你还记得你是‘册封’的……我既然能册封你,大约撤掉这册封也不难!”那拉氏立即反唇相讥道:“那是,你本来金口玉言,我本来就是一棵草罢了。”   “叫刘墉进来,叫阿桂和珅进来,叫礼部的人进来!”乾隆怒吼着,嘶哑的声音震动殿宇,“叫大理寺的人来……撞景阳钟召集百官到太和殿候命!”他已气得神智有些昏乱,立在当地攘臂咆哮。脸色涨得绯红,项间青筋绷得老高,瞠目一道一道下着旨意,王廉几个太监吓得魂不附体,不敢接旨又不敢不应,面面相觑着唯唯答应。王廉是这里为首的,早已着人飞报太后知道,只好磨蹭着嗫嚅道:“刘墉来了一会子了,就在院里跪着……”说着,便见刘墉俯伏爬跪而入,也顾不得满地肮脏,至乾隆面前,双手抱定他的双膝,啜泣哀恳道:“皇上……皇上暂息雷霆之怒,听臣一言……父母不和子侄难过。皇上是天娘娘是地……天地不和天下不乐。事由臣起臣当其罪,千罪万罪罪臣一人。   是臣不懂规矩,是臣有罪当杀,臣万死不能塞责……愿皇上娘娘敦睦和好如初,是天下人之大福……”说到后来已全然难抑激越心情,号陶大哭着泥首叩头,又向那拉氏叩头,颤栗哭泣道:“万岁已经年逾耳顺,娘娘也望五十的人了……臣不过芥微书生一个,何必为臣生分,只管处分罪臣就是了……”   那拉氏起身拧项扭身的仰脸不睬,倒被刘墉一哭哭醒了,眼见养心殿中沸反盈天人人慌张,乾隆怒不可遏一手扶着窗台喘息不定,此刻才意识到闯了大祸,委屈愤懑恐惧慌乱一齐袭上心头,一溜身软坐了地下放声大哭:“老佛爷菩萨……我这是作了什么孽这般命苦的……两胎儿子都养不住……到了这个身份还要受小人的气……我那早走的皇姐姐呀!你在天有灵,知道我的心,只有吃斋念佛小心敬上的份儿,几曾敢越发非礼来着?如今混到了这份儿上,说起来是皇后,没人理没人疼,三天两头还给我脸色瞧……   姐姐呀……就有多少苦水我向谁去诉?啊……”   她哭得幽咽惨恸悲悽哀绝,呐喃陈诉,多少难言之隐却在痛啼中挥泄,已没了愤怒,只是哀怨不止。乾隆也从极度的亢奋激怒中渐渐醒过来,想想这个人十三岁就跟了自己,弘时三哥千里追杀自己,逾月不通音信,她竟许了“禁口斋”绝食祈福。年轻美貌时自己也并不嫌她拈酸吃醋,原觉她另有一份妩媚可爱的。再看现在这光景,貌老色衰之后压根没有房中之幸,三胎儿子死了两个,只有一个颙璂也是病秧儿,眼见骨肉支离命如悬丝。她本来就是暴性子,宠惯了的掌上珠忘忧草,立她当皇后,其实是失宠之后乾隆自己心里不安,给她的安慰“名号”……此时反躬自省,乾隆也良知愧恧,追思富察氏在时夫妇敦睦,慈俭恭和六宫熙然,她若尚在人间,哪用自己为后宫的事这般烦恼?思及富察皇后种种好处,又想到那拉氏受自己冷落且是孤立无援膝下荒凉,哪禁得那拉氏一口一声“皇姐姐”哀哀恸哭?转念自己古稀不远,国事家事日见不宁,一阵悲酸涌上心头,乾隆闷声深长叹息,已是热泪双流……一腔拉杂邪火都被这泪浇熄。这里头只难为了刘墉——知道皇后来见皇帝已知撞了霉头,赶来解说,又正遇夫妇大动肝火,不能像太监那样缄默,又无法据理深劝解释,见他们二人火气消了,心下这才放宽,想及皇后方才盛气、皇帝盛怒皆由自己而起,痛定思惊反觉恐惧,抚一抚碰得青紫的额头,正要再加慰劝,听外头秦媚媚高喊一声:“太后老佛爷驾到!”心头又是一悸。便见两个太监夹抚着太后颤巍巍进来。乾隆忙拭泪赔笑,叫了声“母亲”便双膝跪下。那拉氏也就跪了,手帕子捂着脸只是啜泣。   “都起来吧!”太后看了看乱七八糟的暖阁,无声叹一口气,没有进来,王廉忙搬了椅子放在正殿御座旁边请她坐了,见乾隆那拉氏皱眉出来,刘墉跪在一边尴尬,太后又道:“给皇帝皇后设个座儿。刘墉爷们跟老了我们的,跟自己家人一样的,就坐那边杌子上。”此时刘墉已知自己陷进了皇帝家务之中,硬要辞出反而更见形迹,忍着疼痛又磕头道:“太后老佛爷,今个的祸是臣惹起来的。方才在暖阁里臣就想,毕竟外臣不宜插手官务太深。若是事前请旨,由皇上交皇后娘娘拘核章氏盘问案由,哪来这场风波?   若是不动声色,直截着刑部户部核查苏松粮道,待案子有了眉目,牵连有据时再奏皇上,也不至有这场事。左思右想这是好大的误会,就从宫中提人到内务府问,臣虽然没有越权,但章月娥如果硬着不肯认承,既不能用刑,又不好羁押逼问,皇后疑臣擅权也不是事出无因。事情是从臣那里起,还该从臣这里息。皇上英明娘娘贤德淑懋,只求查臣之心,不求谅臣之过,臣就万死而无憾的了。”乾隆却道:“老刘统勋是累死在轿里的,刘墉原也是体貌周正,办差熬夜几十年累成了驼背。他一门良实朝野都知道,奸臣太监最怕的就是他,你怎么好一口一个‘刘罗锅子’,又说是‘白脸奸臣’?”刘墉一个劲地谢罪,说道:“刘罗锅子是实话,茶馆里说书的也都这么叫,娘娘叫得不差。不过臣是个黑麻子脸,因为脸黑,麻子都看不清了,哪来的‘白脸’呢?”这么一个解颐调侃,太后乾隆便都笑了,正在垂泣的那拉氏也是一个破涕。   这一来把话题从宫掖家务上拉到了案子上。乾隆便问:“事情牵到了章攀桂,他在苏松粮道上,和于敏中什么于连?”刘墉这才定住了凉魂,说道:“是高云从送来了当日建造于府山子野①监工名单,里头花园一节注有‘章攀桂营造’几个字。章攀桂是章月娥的弟弟,章月娥曾是己故阿哥颙琪的奶妈子,已经退休了。臣也不知道她尚在娘娘宫里当差。于敏中在宫中和外府宗室里耳目极广,恐有串供通消息的事,所以匆匆忙忙就传来问话了。”太后问道:“于敏中是状元啊!你总说他学问好,在上书房有些政务他也管的,后来进军机,也说他能干,怎么一下子就拿了?”   ①子野,擅长建筑园亭的大工匠,有类于今日所云“工程师”。   “于敏中没有拿,是待罪勘察。”乾隆看那拉氏哭得形容憔悴,可怜楚楚望着自己,也觉灰心的,不该发那么大火,赔笑对母亲道,“他买了太监偷听儿子的壁脚,钻刺打探儿子读什么书,外头臣子和他私相交通避开军机处的也不少。并没有人告讦他,是儿子每读一本书,说话说出来他就能对上来,引了儿子疑心:他的学问比纪昀还大?今儿临时送他两张字,难倒了他,也就露了马脚。”太后点头叹道:“君子少小人多,先帝爷在世也常叹息的。究竟他信任的田文镜我也看不过眼,后来查出来也说假话糊弄。皇后这些日子身上有病、性子躁,打当丫头算起,是从小跟着你的,你还不知道她?人急了说话没遮拦,她是个女人,你不能认真计较。你若计较,连你也就见小了不是?今儿这事我说话抹回牌儿了。天也就向晚,刘墉该办办你的事去。我拿你当自己人,你断不至出去张扬的。晚膳到慈宁宫我那儿用去,我给你们好生和息解释。”   刘墉听了松一口气,心里已是宽亮,行了礼长跪道:“这就好比父母小有不合,子侄辈岂有张扬的理?不但臣自己,臣还要召集太监,谁敢借端妄传谣言,立刻大棍打死勿论!”   “刘墉这比方有意思,这么处置也是。”太后笑着起身来,乾隆和皇后忙过来一边一个搀了去了。刘墉目送他们出了养心殿天井才站起身,一口气松下来,身上腿膝一软,几乎瘫倒下去,忙挣扎着提劲迈着方步出了养心殿……   紫禁城里勾心斗角,人们还在议论纪昀,纪昀对这些事却一毫也不知道。他是谪戍到新疆的,虽然也带着兵部勘合,上头却写的是“奉旨遣流犯官纪昀一名,允带四名家人至乌鲁木齐大营效力,沿途各守官卡哨不得留难,等因奉此”这样的话头。这样的身份,沿途驿站是例不接待的。途经直隶、河南、陕西还好,中原他的门生故吏多,这些官员们信息儿也灵通,知道内情的,料想他还有起复的日子,那份热情直比他在任监视还要来得,有的不明内幕不晓事理的,看他年过半百远戍万里,看准了“壮士一去不复还”,谁肯顾念昔日师生恩谊僚属情份蹭霉气沾黑包?称病不见的,打发二两银子“送瘟神”的,装两口子生气杜门拒客的,当着家人面发作“恨棒打人”的……种种世情百态丑样翻新。纪昀是读饱书的人,也见过些世态炎凉,但实地阅历却是头一遭。有时强颜欢笑,有时知趣规避,逢场作戏逐一应付,心中那份叹息却感受异样真切,就这样,忽然遇“热浪”相迎,倏尔遭“冷风”突袭,百味不一。主仆带着那条叫“四儿”的狗逶迤西行,时而住华堂官廨,时而又趁鸡毛小店打尖。跟来的四个家人为首的叫玉保,是他外书房侍候的小厮,其余云安、马四、宋保柱都是家生奴才秧子,原都是分户另居在外生意的,因年轻力壮挑选了跟他远行的。既没经过事,也没有吃过苦。此时纪昀失势,既不能狐假虎威,也没了外快可捞,都是满心的不情愿,好时节还有一副笑脸,待遇见凄凉难堪,住村店宿破庙,自己摊草造铺,捡柴打火,汲井造炊种种行路琐碎烦难,先就不情愿,叽叽哝哝嘟嘟囔囔怨天恨地,怪脸拧劲的百不顺当。纪昀素来不理家,在朝也没有管领统辖过人,也不会威吓呵斥下人,只是一味容让求安,心里想的同舟共济渡越时艰,但各人一把铁算盘忍苦勉从,谁肯与他“共济”?他心里不畅时抚狗读书,月夜晓风吟诗自慰而已,四人看破他“不过如此而已”越发放肆,装聋作哑的更不成体统。纪昀心中只索自认晦气,能不使唤他们就不张口,一路走来主仆五人日渐生分,已是个同途不同心的格局。   纪昀离京时已是季春天气,关内沿途豆麦连陌绿浪摇漾,春花凋落纷坠如雪,中原风不鸣条雨不破块是一派盎然生机。待至陕北,地高气寥,便觉与平原大异其趣,广袤无垠的黄土高原上草树寂寥,反转又复荒寒,极目所尽处沟坎坡恼千丘万壑,或白杨丛林孤树峭拔而立,或荆棘荒草连岗起伏,绵绵无际遥接地平处都极少见村落房舍,只一片片的草滩、春小麦等,燕麦新绿带黄,疤痢头似的横亘在原野上。罡风掠原而过,卷起干燥的沙土,去年的枯草败叶打起旋儿溜地盘旋追逐嬉戏,扑在身上仍旧带着早春寒意,放牛放羊的老汉村童打着赤膊,却披着老羊皮袄子,吆天呼地地唱着信天游,更显着野旷辽阔天寥气清。沿河西走廊再行,过甘肃入青海,愈走愈是荒凉。   沿祁连山北麓越蒙古大漠,在苍苍之天茫茫之野中过疏勒河,入哈密、进吐鲁番再向西北五百里便至乌鲁木齐。看尽了穹宇高远雁阵北飞白云碧草,时而羌笛胡前苍山连亘,转又风沙漫野石走沙飞,灼热时焦闷欲死,寒冷时又彻心透髓。此种西域风情的体味中原绝无,倘不西出阳关,就读一万首“春风不度玉门关”也领略不得。在中原时,因纪昀久在相位,尽自有炎凉之态,官员们和尚不亲帽儿亲,多少还有几分人间烟火气。   待由延安再过榆林,宁夏一带剿过回民起事,官兵不分良秀大刀阔斧平排砍去,杀得路断人稀,百姓生业凋蔽不堪,西路此刻正在用兵,所过城池满都是运粮运饱的丘八爷。   这些“爷”们谁知道他“纪某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住店争柴争灶争水争锅,一说话就想翻脸,动不动就红着眼要“揍狗日的贪官”,有时睡到半夜敲门打户的冲进来叫“你他妈的当官的也有今个?给爷腾腾地方——马圈里睡去!”纪昀戴罪的人,又秀才遇兵,哪里还能为仆人做主分争,人在矮檐下只索忍了任人敲诈。待到乌鲁木齐,那匹“日走六百”的健骡送了大爷“军事征用”,四头毛驴也只留了一头又瘦又小的给他驮行李,纪昀黑大个子也瘦了一圈儿,好歹总算平安抵达。   “乌鲁木齐”按维吾尔语原是“美好的草场”的意思,只有一处清真寺,几间破房子,集镇贸易时也倒好生热闹的,平时与寻常草原甸子并无二致。自康熙年间用兵准噶尔,这里又是运兵运粮草集转地,渐渐建起石屋砖房,其实住的都是兵,算是一座城,却名不符实的只能算个“兵城”,随赫德的“天山大营”行辕就设在此地,纪昀就近在行辕衙门寻了一家小店住下,便命玉保到行辕呈献文凭勘合,他自己胡乱喝一碗奶酪,萝卜干熟羊肉菜,又吃一块馍也就饱了,便踱出店散步遣怀。   城里没有什么看头,一色都是营房库房,都用石砌基础干打垒墙,也有用草节和泥糊起来的,都是三合土封的平顶儿;近看粗陋不堪,远观去像列队兵士齐整站立,也还不算难看。沿着土巷往西约有两箭之地就是城墙,也是土筑,城墙城垛上都用草皮贴护,满墙都是青草萋萋,像一条绿龙婉蜒曲屈矗在草甸子上,有点“城春草木深”的味道。   其时刚过午牌,城里的兵在换班吃饭,守城的兵也有点懒散,说了几句好话也就许他登城眺望。   城外景致果然是大有异趣,站在草城环顾,大色湛青一碧纤埃绝尘,一丝云也没有的穹窿上斜阳炎炎洒落下来,东边一望,平展草地如毡接着巍巍的博格达山,云横山峦岚气接峰,千年雪峰直插青天,南边乌肯山、西南额哈布特山和西边的婆罗可奴山也都是千年白头,像三个骄傲的苍首老人据坐,在争执一个永恒的神秘话题,高高在上脾视着脚下的乌鲁木齐。斜落的阳光从他们头顶肩膊间透下来,笼着一团团一圈明艳瑰奇的圣光彩晕。冰雪、育松、草树、绵绵而下直接大草地,淌下的雪水汇成无数条小河纵横屈画,平摊在城北无垠的大草原上,或成渠或聚塘或连缀成片、成沼泽,蓝莹莹光闪闪镶嵌在毡绒样的草原上。大约受这雪山水源的滋润,这一带草原也格外丰盈旺盛,高的可掩马腰,低的也有尺多高,春风漫漫一荡,绿浪摇曳中,黄的花红的花紫的花……还有许多看不清颜色的花若隐若现绽露芳姿,青草气息里透着这般许多郁菠幽淡的花香,舒臂一为呼吸,清沁入腹,但觉神归魂与心倾色授,人间许多俗务烦恼,世情沉浮荣辱宠侮都可一风吹至乌何有乡。一路上艰难跋涉扰攘烦恶心绪,都在一声深长叹息中消弥无形。此刻转思京师得罪一日三惊,冠盖炎凉如影随行,念及潞河长亭一别,刘保琪曹锡宝等寥寥十数门生洒泪郊送,都恍在昨日,而已睽隔关河千重,云山万里,不觉情因中发感怀难已,曼口吟道:   迢递隔山川,音书盼时眷。   感此金石心,不逐升沉变。   深情何所酬?赠以勤无倦。   鼎彝登庙廊,追溯工师炼。   他年因子传,己荷荣施万。   努力副所期,何必时相见。   还欲再寻章觅句,听见身后城下有人喊:“纪老爷……老爷!”转身一看却是玉保从街上小跑着过来,想来是已经从将军行辕回来,便沿城内土梯阶款步下来,问道:   “见着随军门了么?”   “随军门奉旨调了奉天提督,新来的将军叫济度,海兰察军门咨文请他去了昌吉。”   玉保一脸苦笑,显得有些沮丧,两手一摊说道,“军流处的人说,昌吉城墙炸坍了,所有军流过来效力的人都要过去修城墙。说这是兆惠军门的令,乌鲁木齐原驻防人马都开过去了。咱爷们咋的就这门晦气!”又道,“他们来了个书办,正在店里头等您呢。”   说着前走,带纪昀回店。   纪昀蓦地觉得心里一阵空落。随赫德他认识,而且带着一封阿桂写给他的信,此人威武有力,是个粗豪人,往昔相处也还融洽,但济度却是陌生人,听说是个“儒将”。   自己是个“儒”,——与人打一辈子交往,最怕的就是文官心机——和这个高高在上的儒将怎么打交道?兆惠在黑水河、海兰察在金鸡堡——这样落魄,还逢上了“投亲不着”!   想到又要遣送昌吉去修城,抬上扛包当苦力,这把子年纪由人呵斥形同奴隶,心里又一阵悲苦,但看玉保阴沉个脸,梗脖子拧筋的冲冲而行,仿佛一张口就想拌嘴吵架的付横劲,他无声抽动一下鼻息,什么也没说。   将军行辕的军流处书办等在店里。这是个三十多岁的精干汉子,拐孤脸又白又净,留着两络修饰得蝌蚪样的八字髭须,耷着单泡眼跷足坐石桌旁嗑瓜子儿,盘子里放的灵宝红枣,碗里泡的是龙井茶——一路没舍得用的物件,都被奴才们拿出来孝敬了这位管事爷——见纪昀步履蹇迟进来,这书办只抬眼看了看,屁股也没动,便问:“你是纪昀?”   “是,”纪昀微一呵腰,说道,“犯官纪昀。”那书办麻利地左右腿交换了,仍旧是二郎腿,吐着瓜子皮一笑道:“有缘分呐!我十二岁进学,也吃过几回冷猪头肉的。   不合和人争风水地儿出人命,配到这儿个远恶军州。你呢?人家也说,是十二岁进学,连登黄甲官运腾达占尽桂枝风流,不合一个蹭蹬,也流到这块从军效力。这可真是天上地下都来迪化①——这可不是缘分么?”纪昀这才知道他也是犯罪发落过来的囚徒,大约识几个字,就在军中调剂出来个未入流。听着语带讥讽满口得志小人腔,心里上火,却知管大于官命悬此人之手,只好忍气笑道:“天上地下都来迪化不差,我流你配缘分爽昧有罪——承先生赐教。敢问贵姓台甫,也好上下称呼。”   ①乌鲁木齐时地宫称“迪化府”。   那书办“嗬”的一声,一拍大腿手指纪昀笑道:“真还有你的!说话都是对子,满合辙押韵的——喂,你天天跟皇上,也就这么着?怪不得的,巴结得不错嘛!我姓罗,行二的,你就叫我罗二爷得毬了吧!”这家伙中午喝了酒,也是乘兴出来寻开心,因离得近,满口酒屁臭味,死葱烂蒜夹着羊肉骚膻直冲入鼻,纪昀见他拍胸搭肩上头上脸地往上凑,心里厌恶,也耐不得那股味儿,闪着身子往后退了退,双手扶膝端坐了凳子上,嚼了口茶,问道:“罗二爷,我已经投献报到,就请军流处长官禀知济度军门,我还想请见一下兆军门海军门,这都是我的朋友,京里还有书信带给他们。”   所有无赖小人无不厌弃端庄,纪昀一旦肃然正容,罗二爷便觉无趣,却觉得纪昀还端着官架子跟自己充大头,因板了脸,茶碗敦放了桌上,说道:“济度大军门去了昌吉,本城要运过去十万石粮食支应兆军门军用。纪大人,你既犯罪到了这一亩三分地上,少不得把你的官气收敛收敛。什么兆军门海军门?来的犯官多了,都是拿这一套吓唬人,罗二爷不认这壶酒钱——连关内各地戍来的囚犯,单是乌鲁木齐就有六千,粮食要运,城要修,都和济军门海军门这些人是亲戚,我们的差使怎么办?”他站起身向北指指,“——城北清真寺西是关帝庙,庙北是新修的城隍庙。你们立地准备,挪进城隍庙去住,那里编的二百人一队,明天天不亮就背粮食到昌吉,每人五十斤军粮,许带十斤干粮,运到昌吉领条子回来再运。就这么个差使,收拾行李去吧,我在城隍庙等你!”说罢哼了一声抬脚便走了。   他意带不善悻悻而去,四个长随不禁面面相觑:刚踏进“一亩三分地”就把地头蛇得罪了。云安就抱怨:“老爷也真是的!他上头上脸的,是在这里管犯人多了,都是求他的,没有他求人的。咱爷们落到这地步,还和这种人充的哪门子大蜡呢?”宋保柱说道:“眼见是来要钱的,我们就是抱着葫芦不开瓢!这可倒好,四百里路到昌吉,五十斤粮扛上还要自带干粮。”马四道:“这都怪玉保,报到的时候孝敬银子一递,又方便又好看。看这闹的什么事儿呢?”玉保一腔的没好气,冷笑道:“就你能!敢情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过了西安,哪一路山神土地跟前不烧香?只剩了二百多两,都送出去,我们喝西北风儿?我给他封了五两的包儿,他打量我们老爷是做大官的,嫌少,是勒脖子讹我们来了!”   “我早说在西安把银子兑成银票的,”马四说道,“咣里咣啷的两千多,跟抬着个钱庄子走道儿似的,谁见了不剥剋我们?”   “兑成银票?这里没有钱庄,一堆废纸好揩屁股么?”玉保瞪着眼道。   “嗐!真他娘的命里八字不照……还不知哪一天才能回去。”马四瞎声叹气说道。   “回去?放到这儿的十个有八个回不去。”宋保柱咧着嘴像笑又像哭,“别瞧那些老爷们送行说的天花乱坠石头转,逢场作戏卖人缘儿。老爷给他们腾出了个军机大臣位儿,已不得咱们这把骨头撂到沙漠瀚海里头呢!”   “也许皇上有一天想着我们老爷好处呢……”   “皇上?皇上要真心疼老爷,怎么发到这鬼不生蛋的地方儿?”   “这话是!还不是小人撺弄得皇上不待见了?有那个日鬼精和珅在皇上跟前没个好儿。”   “还有臭鱼(于敏中)烂虾。”   七嘴八舌连议论带争执夹着怨天恨他说个不了。纪昀被他们闹得心烦意乱,有些话也觉不无道理,发遣出去的官员皇帝“忘了”的也有的是,蒙赦放归的除非他亲自想起来或有人举荐“提醒”。他自己的情势自己有数,恩赦回京是十有八九的事,但也实在担心和珅弄鬼,对于敏中更是有几分恐惧——趁着这时机再查出几件自己的“事”,磨道里找驴蹄印儿再容易不过了。以曾子之贤、母子相知之深,三言“杀人”,其母逾墙而逃,自己比得曾子?乾隆爱重比得曾母?而且更深一层的隐忧他不敢想,乾隆已是六十六岁的耳顺老人,曾祖顺治二十四岁晏驾,祖父康熙六十九岁殡天,父亲雍正五十八岁大行……一时有个失闪两短三长出来,一朝天子一朝臣,万一出了那种事,也许真就把自己断送这里了。几个奴才不愿侍候自己陪殉,也自有他们的苦衷。他不善理俗事家务,也不会训斥人,虽然听出怨尤自己,反倒替下人着想,思量着皱眉说道:“说这些有什么用处?我是奉旨谪遣到这里的,他敢怎样我?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等着济度回来,看他是如何发落?”   “爷犯书呆子脾气了不是?”玉保笑道,“得想办法——一是再赶着去送点银子,二是我看这里马多,五五二百五十斤,一匹马就驮了,再买头小毛驴儿您骑,我们四个空手跟您走,到了昌吉无论见着哪位军门,好歹一个炉里烧过香的,总会有点照应的……”   纪昀心中气苦,愤声说道:“买马!我发遣到这儿也是给皇上效力,没钱送这无赖!”   玉保和保柱买马去了,纪昀讨水洗了洗脚,和衣倒在毡铺上,一手曲肱枕着,一手把一本《楚辞》默读。他原本是豪爽书生,能吃能睡能熬打的,自经丧乱少睡眠,已有了失眠症候,眼皮困得滞涩,却只朦朦胧胧睡不着,一时在养心殿和乾隆说诗词,一时又和刘墉一同去禄庆堂看戏,一时又见于敏中带着文卷不言声从自己面前过去,一转脸却是和珅那付永远笑眯眯的神情在看自己,恍恍惚惚胡梦颠倒间又见那个“罗二爷”提着马鞭子气势汹汹走来,一脸凶相,马鞭子杆“砰砰”挝得桌面山响,拧歪着脸喝叫:   “起来起来!什么老爷?到这里都是罪囚!”   纪昀浑身一个惊乍醒过来,居然真的是罗二爷来了,还带了十几个囚徒,都是满脸污垢衣裳褴楼站在门外,罗二爷手里倒没有拿马鞭子,是两枚乌黑发亮的铁胆,敲砸在门框上,还在喊:“叫他起来!”他见纪昀揉着惺松的眼起来,一扠腰仰脸道:“纪昀,谁让你睡觉的?”纪昀一怔,说道:“我出过房钱。”   “我让你到城隍庙,你没听见?”   “我没留神。”   “你聋啦?”   纪昀身上的血一下子涌上来,一旦凤凰落架,真的连鸡不如!这个“什么也不是”   的刀笔小吏,一辈子下场不得第的坐红板凳扔货,囚笼里巴结出来的末等无赖,要尝尝“奴役军机大臣”的滋味了!他的脸涨得通红,眼中幽幽闪射着怒火,一眼看见玉保牵着马进了天井,手一摆,愤怒地喝道:“把马牵到厩里。我是奉旨要见兆惠海兰察的,不见着他们,我哪里也不去!”他这一发怒,玉保几个人也顿时硬气起来,马四便道:   “姓罗的,你鸦张什么?别说你,就是天山将军见我们老爷,他也不敢挺腰子!”保柱接口便道:“两个山字叠起,你给我出去!”云安也道:“和他说什么?见他们管带去——见他们管带去!”四儿卧着,也狺地一声龇牙咧嘴站起身来。   “哟嗬?”罗二爷起初被众人突然发作惊了一跳,倒退一步,警觉地看看主仆五个,移时,咧嘴一笑,流里流气说道,“我还以为来了什么硬撑腰子的呢!原来充大人吃瓜,跟我闹虚头!你说你奉旨的要见兆军门,好哇,旨意拿出来给爷们瞧瞧。”纪昀硬硬地顶了一句,说道:“那是面谕,有旨意也轮不到你来接。”“这里只有羊骨头牛肉干糠萝卜糙米,没有麺(面)没有鱼(谕)。”罗二爷嘿嘿嘻笑,一摆下颏命那十几个囚徒:   “绑起来押送城隍庙——马牵上,驴牵上,书箱里头有银子,小心侍候着了!”   一众囚犯听见“有银子”,兴奋得嗷嗷大叫,一窝蜂排门而入,却顾不得捆人,先奔炕上去,有的拽行李被褥,有的就砸锁开箱子,“吮啷”一声连底儿翻转过来,二十几锭大银,几十两小银角子小银裸子,笔墨纸砚连同书籍顿时散落得满炕都是。众人高兴得欢呼大叫,揣着银子,拣着能吃的就往嘴里塞,呜噜不清喊:“这他娘的很够爷们打牙祭的了!”有的叫:“大银子给二爷,大银子给二爷!”还有的嚷嚷:“老子要那方砚,那是端砚!”玉保四个人也都扑上去撕扯着保那银子,也趁机往自己腰里塞。小小的炕上十七八个人来回挤压撕打,有的几个人同时滚成一团摔在地下。纪昀气得浑身发抖站在一旁,咬着牙不言声,罗二爷手托下巴只是阴笑。四儿是只哈巴儿,见主人受欺,只呜呜哀伤着吠叫,无助地满地打转儿焦急,却不会咬人,不防被人踩了一脚,又胆怯地伏到纪昀脚下缩头狺叫。屋里一时乱哄哄乌烟瘴气呼喝喊骂搅成一团,早惊动了店中人,那住客都是外地出差来的军官,站在天井剔牙说闲话看热闹。店主是本地人,满面赔笑拉着罗二爷,呜里哇啦不知是蒙古语还是回族语,劝说的什么也不知道。纪昀已气怔了。   正乱着,店门外有人老声老气说道:“这店里起反了么?这么这么搅闹?”接着一个老者脚步橐橐有声进来。众人看时,是个七十岁上下的胖老头,四开气灰府绸夹袍上套团万字黑绸褂子,脚下蹬着起明检千层底鞋,一头雪白的皓发压着六合一统瓜皮帽,浓重的扫帚眉也已全白,却是红光满面精神矍铄,说话声音洪钟也似,问道:“这里谁是店主?嗯?”他这身行头打扮,怎么看都像个贩茶老掌柜的。又一身风尘灰土,都料他是赶宿头的。店老板要出来应候,又担心这群人偷店里东西。罗二爷见众人发愣,喝道:“卖什么呆?别理这老货——赶紧带上人走!”外头看热闹的军官似乎有人认出这老人,嘀咕着窃窃私语几步便退到了远处瞧热闹。   “我说,怎么没人答话?”老人见没人理自己,有些发怒,一手指定了罗二爷,“你——我说你呢,你看什么?是你带囚犯来抢这店的?这乌鲁木齐是个没王法地儿么?”   罗二爷相了相他,终于出来了,他却担心是哪个大营里的文案师爷,赔着小心问道:   “老人家,乌鲁木齐就这么大块地方儿,眼生得很。您是哪个营的,还是内地来做茶马生意?”老人道:“我是卖茶砖来的。你们这是干什么?半条街都轰动了,又是抢又是夺的,是土匪还是兵?”听是茶商,罗二爷又抖起了精神,回身说道:“别理他,捆人!   是个卖茶砖的糟老头子。”   “你说什么?”老人有点重听的样子,偏手捂着耳朵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营里的?”罗二爷道:“我就是天山大营军流处的罗二爷,我这是办差,叫你别管闲事。”   老人也就不重听了,放下手笑道:“我也是给天山大营办差的,这闹成一路人了。你叫罗二爷,一生下来就叫这名儿?你爹,你爷爷也都喊你‘二爷’?”   罗二爷怪怪地看着老人,一笑骂道:“这老不死的敢情装耳朵背!敢砢碜我!”老人道:“子曰老而不死乃为贼——少陵有语‘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军流处的堂官怎么收留你这王八羔子,这城里就敢横行霸道!”罗二爷咬牙笑听他“子日诗云”,冷不防一个扑身上前就来一手黑虎掏心,口里叫着:“揍你个老秀才爬灯台——来这里卖文!”   “妈拉个巴子的!你敢动手打我老人家?”老人突然放了粗,眼盯着他到身前,不等拳头挨身,只一掌劈揍过去,身子一闪顺手一带,兜屁股又是一脚,打得极是麻利。   罗二爷压根收不住脚,一个马趴摔出去六七尺远,头撞在店门口门枢石头上,碰了个发昏。他揉着鼓起的大包发愣,老人犹自在说:“君子可欺以方,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他一时粗鲁得像个杀猪的,一时文绘绘像个教书的,逗得远处一群军校都笑。纪昀从没见过这色人物,老而劲健又文又浑,说滑稽又一本正经,要笑又觉他可爱,又担心他吃亏,枯着眉头出来正要说话,罗二爷一跳老高指着老人道:“这老家伙是白莲教,会邪术,给我拿了请赏啊!”   屋里一群犯人原见罗二爷吃亏,老人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塌了他,正愣着看,听他下令,捋胳膊挽袖子便都踊了出去。那老人见他们围上来,双脚跨出丁字步盯着他们走近。未及动手,外头一个青年军官气喘吁吁跑进来,双手一拦喝道:“这是天山将军济大军门,你们谁敢!济军门,您瞧您,各军管带都在辕门外头等着您呢!我问跟您的人,说您撤尿去了,怎么跑这儿来了?”   这就是天山将军济度。满院囚徒,连罗二爷都吓傻了,木雕泥塑般站着发呆。   “妈拉个巴子,扫老子的兴!”济度拍拍手,又弹弹袍子角上的灰土,板起脸来训斥那青年军官,意兴阑珊地回身,指着众人道:“孺子不可教也——统统给我拿下,他娘的——投界豺虎!”   “扎!”   那青年一个叩千答应,起身一个手势,店门外三十多个戈什哈夺门而入,马刺佩剑碰得叮当山响。济度既说“统统拿下”,这群人也就不分好歹见人就捉,纪昀眼见两个校尉扑向自己也要动手,真的急了,大叫一声:“济度,我是纪昀!”   “纪——昀?”济度一脚前一脚后站住了。   “纪晓岚——你没有让勒三爷要过我的字?”   “噢——噢噢!”济度恍然间醒悟过来,一个转身挥退戈什哈,已堆得满脸是笑,快步过来,一头走一头笑道:“我说今早‘柴门鸟雀噪’呢!原来纪师傅千里昭昭(迢迢)来了……三天头海大坏还说,你估约就到了,随赫德交印时候也说过,你怎么就不告诉中军一声呢?”   纪昀倒不料他这般热情礼遇的,悬着一颗心登时放下,见他还要深揖行礼,忙一把扶住了,笑道:“论年纪你也是老前辈,这断断使不得!大约他们只记得我的字叫晓岚,本名儿没人知道,就闹了误会——这正在寻我的事呢!”罗二爷一群人见这阵仗,早已唬得面无人色,爬在地下觳觫颤栗,见纪昀说到自己,忙磕头道:“纪大人、纪老爷超生……小人们在这过得苦寒,穷极无聊穷昏了头,涮着爷们玩儿讹几个酒钱……”   “娘的个屄的,穷极元聊就敢涮纪老爷?穷昏了头就敢抢劫?”济度瞪着眼道,“你这会子不过是小人畏刑,后悔也迟了——把他们拖到辕门外头正法!”眼见戈什哈们上去拖人,一众人捣蒜价磕头乞命,纪昀是君子不近庖厨畏闻牛羊哀鸣的人,不禁软了心,倒为他们乞情道:“纪昀刚到,也是有罪之身,是我命中该有此劫,天假小人之手,所以祸君子而福君子。不然,我也不得与军门这里邂逅相逢。前方战事方弥,多少大事需将军料理,军门不必过份计较他们吧。叫他们把我的书籍盘缠还出来就是了。”   济度笑道:“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与中人可以语上,老兄太仁慈了。既这么说,死罪饶了,每人四十军棍,在辕门外枷号三日,罚到昌吉修城拉毬倒吧!”说着将手一让,“到我中军去,兆惠海大坏今晚都来会议,你也凑上一份,有新鲜蔬菜呢!——把我的马牵来给晓岚公坐!”   **********************************   十六 兆将军进兵黑水河 尊帝令马踏踹回营“你留一下,我们聊聊。”兆惠摆摆手,笑道,“我们是打出来的朋友,算来也几十年了,不要在我面前装神弄鬼立规矩。怎么瞧着你像有心事,有点忡怔的模样?还是担心河里没水么?”“也担心这个,这里和我们中原不一样儿,你看这阿妈河,这里水汪汪,流下去七十里沙滩就洇干了。说没水就没水了。”胡富贵也一笑,“军门是个冷人儿,从来不闲聊的,我也有点奇怪。”说着便坐下了。   兆惠说“打出来的交情”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兆惠已经是副将,胡富贵只是个看狱的牢头,阴差阳错一场官司兆惠遭难,分拨在顺天府看押,曾被胡富贵打得昏迷几天几夜。兆惠起复后专门把他调进营里,预备杀了出气,听人一句劝,饶恕了他。从那过来几十年,胡富贵就成了兆惠的影子,东征西战打打杀杀,兆惠办什么差都调他去,从不离鞍前马后。名份上是上下司,情份上早谊同兄弟了。此刻对面兀坐,提起前情,心中各自都有一份温馨慰藉。   “这个仗恐怕是我一生最凶险的。”兆惠默谋了一会儿,嘘着气道,“厄鲁特回部北有罗刹支持,西有波斯接应。从大格局上,我们三路大军围霍集占,外头又受两国挟制。我打得谨慎,也为这个。而且只能赢不能输。”他说着,双手对捏得格崩作响。胡富贵不安地动了一下,笑道:“那是。朝廷已经是吃奶劲都使出来了。如今财政明面上好,但开销也比先朝多出十倍,打仗的事不敢按兵部计算的军费去思量,单一个金川,兵部户部各一个说法,各省督抚又一个说法,这个三千万,那个两千万,现在军机统算下来,总共七千万!老天爷,金川才七万人啊!我们化多少?恐怕更多!这里打坏了,想再重新来,比登天还难呢!”他顿了一下,又道,“不过,像方才那种打法,至不济我们也能击溃姓霍的,他败逃外国,还有什么能力?”兆惠没言声,轻轻沿桌面推过一个卷宗。胡富贵迅速看一眼兆惠,抽出来看时;是军机处阿桂转来乾隆在兆惠请安折子上的密谕:   着阿桂阅后速转兆惠行营:似此虚词牍案请安折子,朕本安,而愈读愈觉不安矣!   尔欲朕安,而不知朕之不安正在尔乎?原离京时,朕且望尔春季奏功,今夏季已将逝矣,乃尔尚在阿妈河巡逡不进!嚢旗一升耗半天下之力,且湖广之天理会、川湘之哥老会、闽浙之无极白莲诸邪教日思蠢动,尔非惟不能解君父之忧,劳师糜饷反于内事多有牵掣,是尚增朕之虑。午夜扪心,能自安否?以秋七月为限界,不能下金鸡之堡,朕即不罪,汝能觍颜不自罪否?此等虚应故事请安之举,是礼而非礼,不知礼之大要惟朝廷纲纪所瞻,民生之所望,何用日日以片纸渎案那!   下头“钦此”二字写得潦草道劲,一色血红的朱砂看去鲜亮刺目。下头附着阿桂的信,洋洋洒洒,有两千多言,胡富贵看时,却没有指摘的话头,只是解释皇帝急于进军的原故,譬说详明,和将军们猜度的也不大离儿,末了写道:   君父之忧,即我辈之辱。然吾兄前函所虑亦自深有道理,不疾不徐从容曲划方是胜算。希功而贪进亦非忠君之道,稍有蹉跌反致君之辱,宁不惧哉!用兵之艰危弟甚知之,谅兄忧虑粮道遥远输运为难,弟已令西安将军再增一万人马维持。兄放心西指,勿复东顾可尔。此朱批系皇上发仆阅看,此函亦经御览,使弟知朝廷切盼之心耳。   他边看边想,反复品味,说道:“照桂中堂这信,和皇上并不是一个意思啊!”   “是一个意思,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同唱一台戏就是了。”兆惠说道。阿桂在古北口发迹之前就是他的上司,懂军务通行伍畅晓战事,乾隆和圣祖处处比拟,但却没有实地带兵打过仗,位居九重之尊又要发号施令,也真多亏阿桂在其中两头周旋。这种事,如果放在和珅于敏中肩上,只有逢迎着严词督战的,下头胜败死活就撒手不管了。这些层想头,只是背地能和海兰察谈谈,胡富贵还不到这个份上,因转了口气,说道:“我们带兵打仗的天不怕地不怕,打不怕死也不怕,就怕文官面上打哈哈,心里来糟蹋。我想和你说的不是这些个。要是黑水河一战失利,战死了最好,战不死我也是要自尽殉国的。”   一阵寒意蓦地袭上胡富贵心头,外头荒滩草树斜阳低挂,吹进的风暖暖的,胡富贵竟浑身一个激灵起栗,他的脸色也有点苍白了,怔怔地张大了口望着兆惠。 “丧师辱国,逃回去也是死。”兆惠自失地一笑,“像张广泗,打一辈子胜仗,也还是杀了。这种事只能怪我自己无能,不能指望朝廷原有恩典……你要活着,把我尸骨拖回去埋掉拉倒。这就是要拜托你的事。至于儿子,战死是他的命,要活着,你保全他一下。”说罢起身一揖。   他说得十分镇静,胡富贵却被他的镇静吓呆了。连礼也忘了回,慌张地摆着手道:   “大军门,怎么说起这话?怎么会呢?”   “方才马光祖廖化清我们一处议论,其实是个‘缓进’的方略。”兆惠说道,“确实没什么凶险。但皇上要的是‘急进’,七月打下金鸡堡,压根是办不到的事。”他站起身来,长大的身躯在残阳影里游晃着踱步,像对自己,也像对胡富贵说话,“缓进也有一宗大不好,敌人一看势头不好,逃了。就皇上这旨意,再想想我耗尽半天下财力,那么一个结局,下半生活着也是自己内愧羞辱。留着敌人在境外,这里还要几十万大军年年布防,其实是仗打输了,人也输了。所以——”他停住了脚步,加重语气说道,“过了黑石沟,进黑水河流域,就不能再缓进。你从军中给我精选五千强壮士兵,我带着突袭金鸡堡,把霍集占粘上,他攻我退,他走我追,我们左右两翼夹攻,海兰察从西路增援。合成围剿之势。我这五千人打完,四面二十万军队压过来,霍集占他插翅难逃!   这个计划在乌鲁木齐就想过,还和海兰察商议过。他觉得太险,方才看了圣谕,我决意这样打了!”   “兆军门!”胡富贵叫道,“这样不成,一定这么打法,我来奔袭!”   “只能这样打。”兆惠道,“这五千亡命之师你带不了。我自信在军中威望,能安定军心。这里头信心是头等要紧。七月之前,一定和霍集占会战金鸡堡。你照我将令行事,打赢了什么都好说,出了失闪,也就是五千人搭我一条命。你别忘了我的托付就好。”   胡富贵早已立起身来,他惊怔地站在案前,扑上一步,似乎想说什么,看了看兆惠平静果毅的神气,暗哑着嗓子道:“打仗的事谁说得准头?十成胜算才打,抱孩子女人也敢,军门爷豁出去了,我也豁出去了!”   就这样,一个大胆庞大的军事计划铺张开来。五天后的早晨,阿妈河大营五万大军拔寨出动。涌动的行伍集结行军,在这辽阔的草原沙漠上倒也方便,二十路纵队齐头并进,前头是马光祖带一万人开道,后边廖化清断后收容。所有运粮的骆驼马匹都和本部供应营队并行。说声就地休息,三块石架起锅就能烧水造饭,满地遍野都是兵,说声“走”,画角一鸣万众蚁聚,白底黑边写着“兵”的号褂子贴着号褂子,骑在马上无论向前向后,都是涌动前进的号褂子,密得树林子似的刀枪,连同运送辎重的车辆马伕,实际行军的人已逾十万,队伍拉出二十余里,像一股黑潮向西挺进,所过之处,人踩马踏尘土如霾似雾,马刺佩刀碰撞响成一片混淆。草地上因连年征战,早已没了人烟,一座座的村墟都荒落了,无数的野驴野马黄羊羚羊草鹿竟然巢居在里头,一惊之间,惊慌结队逃逸,引得队伍中军士们兴奋地大呼小叫,夹着时断时续的军歌还有“操他娘,老子就战死在这啦”的自编俚歌彼伏此起,一片的喧嚣热闹,声势极是浩荡壮观……兆惠已是建牙开府上将,却也是头一次这般集团野战行军。虽然已经托付了后事,不能心无惴惴挂碍。此刻稳稳骑在坐骑上,环顾前后左右俱是虎贲猛士,喧歌笑语鼓噪而进,人人都是一付吃饱不想家的无所谓神态——所谓“群胆”就是了——原有的一点警惕胆怯竟化作乌有,油然升起“大杀一场”的豪气。   这个行军办法虽然慢了点,但确实平安稳妥,兆章群带一千骑兵,其实是又侦探又扫路又打前站,几次与霍集占的骑兵遭遇都是一触即退,双方遥遥用鸟铳开火打几枪就退回来。霍集占对兆惠这一手似乎颇为忌惮,有时上万的骑兵抄过来,似乎要切断章群后路,牛角号一吹立时撤兵,呼哨着驰骋而去。接连二十天都是如此,只打了几次小交火,伤了一个士兵的鼻子,一条马腿挂花而已,已经进入娃娃河流域。向前再走一站,黑水河已横亘在前,离金鸡堡也就三百里地路程了。   到了此地亲眼目睹,兆惠才知道“黑水河缺水”并非无稽之谈。这里地势十分怪,黑水河自西向东流北折进一片沙漠,娃娃河从西过来,几乎与黑水河只隔一带沙丘沙滩,却向南流去,两河并行都从雪山流下,数百里间却没有合流,南边是一带高埠,全是沙丘,鬼斧神工千百奇形怪状,有像怪兽的,像一群狮虎踞蹲不动,有像房舍的、寺塔样、坟墓样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中间沟渠纵横相连,过街天桥土洞相连,又酷肖城堡街衢,“城”外却又是一座又一座皇陵样的沙丘连绵不断。娃娃河只是一股涓涓细流,清浅迂回从“城”下淌过,有的地方断流,有的地方有点浅水只漫脚踝罢了。黑水河倒是宽阔,漫漫荡荡向西北淌,但河里流的却不是水,是又黑又粘的石油,别说喝,嗅一嗅也颇不受用的。又走一日,娃娃河已经完全断流,连河道也全被沙湮没,黑水河也变得断断续续,成了大滩小滩的油泊,汪在沙滩里死样活气的动也不动,天上飞禽也愈来愈少,地下景物更趋荒凉。驻马“黑水河”岸,北望苍苍溟溟一带沙漠瀚海直接天际尽头,南眺高丘低岗狰狞起伏,红柳胡杨刺梨仙人掌丛莽横生,间有白草黄茅杂生其间,风飚一起沙飞石走百兽争窜蔼蔼迷蒙天色黯晦如在鬼域。情景甚是可怖——没有草,没有水,只有一座“魔城”和茫茫戈壁,而这里正是计划驻扎的大营。   部队驻扎下来,天也已经黄昏,所幸最后这一程只走了五十里,也没有刮起大风,还遇到一片低洼绿地,中间还有二十亩大小一个池塘,兵士们一歇下脚便嘈杂不堪,争着往池塘边跑,马嘶人叫十分热闹。兆惠下马第一件事就是下令“爱护水源,人马饮用要用皮囊打回营房,有下水洗澡者立斩,在池塘旁拉屎撒尿者罚打八十军棍”。中军带着兆惠的将令旗和卫队直接传令弹压,好容易才平静下来。他自己骑马,带了两个亲兵出去巡视,一来镇定军心,二来观察地貌地形,回到中营时天已经黑了。刚刚坐下身子,胡富贵已和马光祖廖化清一同进来,见兵士们要点蜡烛,胡富贵便吆喝:“真他娘的笨!   河边上结成的油插一把干草就是灯,下头营房做饭都烧油,你们还要点鸡巴的灯?”说着三人已经进了大帐。兆惠不待他们坐稳便问:“下头怎么样?”   “都累得一到地儿就趴下了。”廖化清呸地唾一口,说道,“这鬼地方我见了也怵,别说当兵的了。”马光祖道:“不是累,是吓的了。他妈的也难怪,谁见过这个?满河没有水都是臭油!过来那一带听是叫魔鬼城,白天瞧着也跟进了阴曹地府似的,粗看跟县城的街相似,细看没有人造的,老天爷造这玩艺摆在荒沙里做什么?有个兵对我说,他看那些东西心里起瘆,腿肚子发软……”   “我也出去看了,士气不行啊!”兆惠说道,“等等看,兆章群回来,前头要有好地方,就再走一站。如果没有水草,大营就扎在这里了。还是品字营盘犄角呼应。我们靠这池子过日子,不能把池子弄脏了。告诉当兵的,有水有粮有刀有枪,怕的个屌毛灰?   我说头等要紧的就是士气。怎么弄呢?”他似笑不笑看着三个人,“一是一切操练巡逻站哨要——照常;各营可以派人——不许擅自单独行动——去打猎,给当兵的弄新鲜肉吃,令行禁止,执法要比老营还严。二是活络活络心绪,把会唱戏的兵以营为组,排练唱戏,除了苦戏,什么都成,不许聚赌,可以把些贫嘴的兵邀集起来,讲笑话儿说故事,打过仗的老兵说说从前战事经历、摔跤打莽式打沙仗都使得,不误警戒不伤人就好。还要比赛唱军歌,告诉当兵的,凯歌是御制的,唱起来百灵相助,我们自编的军歌唱起来也是百邪不侵——唱歌能辟邪,人人都知道。不然为什么夜里走坟地的人都哼曲儿呢?”   他这么一说,连守在帐门内外的戈什哈们都笑了。兆惠却仍一本正经,摆动着手道:   “总言之,吃饱睡好玩起兴头来还要加强警戒,海兰察说的好,不能让当兵的闲着,不停地找事干,不停地取乐子——可以拨出几万经费,唱歌说笑话儿按军功受奖。你们还可想些办法,我们处在危境艰难中,要舍得化钱让人家卖命。”胡富贵三人跟他多年,还是头一遭听他这一套命令,想想又无一处不是带兵要诀。马光祖不禁笑叹道:“我还以为您只会板着脸下令,带人冲阵,真得刮目相看,真的佩服了。”廖化清也笑,说道:   “这法子成!兵气鼓动起来,什么也不怕了,今晚就让各营军佐传令照办。我看也不用多说,就把兆军门原话说给下头就成。”   “此地不是久战之地,粮道太远了,也难以为继。”兆惠说着,一抬头见兆章群拖着步子进来,本来微笑着,又板起面孔,厉声道,“看你那副熊样!打了败仗了么?老子没死,你哭丧个脸作么?给我打起精神来!——前头没有水草么?”兆惠训人从不许人插话,但这是他儿子,又刚刚下了“鼓兴头”的令,眼见兆章群脸色憔悴热汗淋漓,累得有点站不住的模样,都觉得兆惠有点过份,马光祖便道:“你下过的令有功赏功有过罚过的嘛!他前后又跑又打,比我们累十倍,怎么这么待他?来来,少将军,擦把汗喝口水再说。”说着一手递碗一手递毛巾。   兆章群胆怯地看父亲一眼,没敢接毛巾,只接过碗喝了一口,用袖子拭汗说道:   “今儿回营打了一仗,儿子吃了亏,马太渴跑不动,打倒了十六匹。可是路探明了,这里北边三十里就出沙漠,偶尔有小水塘子,没有泉,根本不经用。黑水河这块高地再往西都是沙漠,没有水也没有草,不能屯兵的。”说着,双手呈上地图指着道,“这图根本不能用。上头标的这座城就没有。这条路,还有画的娃娃河上流的河道……都找不到。”   兆惠听着只是拧眉沉思,道路为风沙掩埋荒掉了犹有可说,河流还有标着“客城”   的城也杳无踪迹,这就令人不可思议。大军沿河道走上来,莫非河床滚动改道了?再不然就是从开始就走错了?想想一时不能明白,只是反复展看那张地图,问道:“你说北边三十里外有水草,去看了没有?”   “去了。”兆章群吁一口气,说道,“水也不多草也不旺,可是比起这边要好得出去了。那边驻的有霍集占的兵,看着人不多,我们一露头,四面八方就围上来了。我这一千匹马已经在沙漠里跑了四百多里,人困马乏的不敢恋战赶紧就退回来了。”“好,你歇着去吧,”兆惠不无温情地看儿子一眼,“中军伙房给我们作的有饭,好歹吃饱再说。”又转脸笑道,“方才说打猎,看来要禁猎了,只能在娃娃河一带逮住什么吃什么了。我寻思来去,我们行进没有走错道儿,只能说地图不准。看来——霍集占对我们是了如指掌啊,由着我们进黑水河,把我们挤在沙漠里不能动,大雪封路时断我们粮道,然后他吃饱喝足提着刀来杀。连这个水塘子也是诱我们驻扎的——你们看看他这算盘精不精,太厉害了!”   这就是说,七万大军,三万辎重军士已经陷于绝地,困在沙滩上饿瘦,冬天轻轻巧巧来杀。三个人听了都是心头猛地一沉。马光祖道:“我们不能在这沙窝子里,打出去,在草地上结寨,军中运上来一个月的粮,就可以动手打金鸡堡。兆军门,你带五千人扫荡的方略不成,我们这里接应太难,也没法策应。”廖化清道:“我看我军利于速战。   他想让我们在沙窝子里蹲牢坑。我们准备十天的粮,先装孬孙缩着,粮食一齐就全军打出去!”胡富贵笑道:“霍集占胆小,吓跑了。胆大,一头周旋一头向东打,海军门增援不上,咱爷们可要叫人一锅烩了。”   “老胡说的是,不能蛮干。”兆惠沉思着,已下定了决心,一手扣着茶碗,不容置疑地说道,“但也确实不能在这里消耗猫冬。原来的打法要稍作变更。兆章群的一千骑兵明天出发,不再探路了,直进西北逼近金鸡堡。我带五千骑兵离他十里随后行进。马光祖带一万人在我身后十里,然后是廖化清一万五千人马,再就是胡富贵,依次都是十里。这里没有险关隘口,十里地半个时辰就打上去了,好策应得很。老营里剩下的人只管戒备,防护粮道,一千枝火铳足足够用。俄罗斯送霍集占的火枪一千枝全都被济度扣了。他骑兵虽多,火器只有二百多条——打出去,即使不能攻占金鸡堡,能在草原上占一块有水的地方站稳脚根,海兰察压过来他就完了!”胡富贵担心地说道:“这是连打带走路了,海军门济度他们不知道计划有变,难以传递军报呀!”   兆惠站起身来,一手紧紧攥着拳顶在桌面上,说道:“海兰察用兵在我之上,灵动机变更强我十倍,金鸡堡他天天都在盯着,我们这么大动作他不会不知道。我们是主攻,又隔断在南疆,不能事事都商计停当才去办,不要指望别人,心里想着,就我一军之力也要荡平它,这才是汉子!”说着,大声喊道,“吃饭——兆章群呢?过来见我!”   差不多半刻到丑时,兆章群的一千骑兵像一条黑蛇出洞,穿越三十里戈壁进了草原,马是新换的,全部都摘了马铃,无声无息钻出沙漠,天还黑得像扣了个瓦盆。紧接着少半个时辰,兆惠的五千人饱餐战饭呼拥而出……这么一级层一个梯队相距十里,前边像尖刀,后边行伍像出巢的黄蜂群,涌进大草甸子上,声势看去十分浩大,像一股滚滚铁流直指北方。   前四天平静得出奇,大军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实际上的抵抗。霍集占似乎也有些出乎意料,被兆惠大胆的突然行动弄蒙了,派出来的都是一二百人的小股骑兵队,若即若离袭扰前队后卫,都是打几枪,射一阵箭一沾即走。一天多时接火二十多次,少时只有七八次。对这样一支大军,不啻挠痒痒一般。敌人这般行事,兆惠自然百倍警惕,一边走一边命后续粮食向上传送,章群每人每骑三十斤粮,兆惠的五千人每人备足二十斤,前锋部队能打猎,只要有肉吃,不许动一粒粮食。待第六日,已深入敌后二百余里。中午时分大军进发到勒勒河畔,但见长草翳遮短树蓬生,河流宽可十丈,清浅幽碧的草原逶迤东去,草深水旺迥异一路景致,正是安营扎寨的好地方。兆惠不禁大喜,立刻传令在河南岸埋锅造饭,吃饱喝足就地扎营——这里稳住,就可以徐徐把黑水营老营盘移过来,从容进击金鸡堡了。不料水还没有烧开,岸堤上遥遥十几骑狂奔而来,旋风一样直至兆惠面前勒缰下马来,却是章群赶到了。人马都是浑身大汗,章群不及见礼就变貌失色,用马鞭子遥指西边喘着气道:“爹,爹!打上来了,敌人上来了!”   “慌什么?”兆惠呵斥他一声,也是为自己壮胆,早就知必有此事的,事到临头,他心里还是不能踏实,因问道,“有多少人,从哪个方向来?”   “人多极了,都是骑兵,西边一股有一万,北边一股有一万五,墙一样压过来了!”   “都是骑兵?”   “都是。离这里大约只有五里远了!”   “你的兵呢?”   “还没有接火。我有五百枝鸟铳火枪,一边打一边退!”   此刻中军的牙将偏将都已知敌人大至,都丢了手中水碗,结束着盔甲腰带鞋袜绑腿预备厮杀,气氛顷刻间变得异常紧张。听得远处隐隐传来爆仗一样的枪声,几个没经过战阵的新兵竟吓怔了,呆呆地端着碗不动,兆惠强自镇定着卜卜跳动的心,从容上马,用望远镜向西看,耀眼的日影里,只见黑沉沉一片的人马压地漫来,西北也是一样,全都是刀影剑树摇舞闪动而来,羊皮鼓声号角声马蹄踏地的撼动声吆喝喊杀声也绰约可闻。   “不能损耗实力。”兆惠脸色铁青,语气变得异常冷峻凝重,没有丝毫惊惶犹豫,“把你的一千兵全部撤下来,和我合为一股,所有火枪手、弓箭手在外护军。敌人冲阵,只管打枪射箭挡住!你去调你的人回来,烧水、吃牛肉干,再听我的将令。”   “扎!”章群一声答应飞骑去了。   “传令胡富贵,他的差使是护老营粮食,无论这边打成什么样子,没有将令不许增援!”兆惠石头人般一动不动接着下令:“传令廖化清和马光祖立即合兵,在离我二十里处扎寨。我这里火枪多,敌人啃不动我,要防着回头攻他们。要严防夜里被人偷袭!   告诉廖马二位军门,敌人是没有粮饷来源的,顶过两天不退也得退。他们每一刻派人和我联络一次,有急情随时禀报。稍有失闪,我就不能顾多年交情了!明白?”   “扎!明白。”   “复述一遍!”   那中军一字不漏又重说一遍。   “去吧。”   “扎!”   中军答应着飞骑而去,西边清军大营盘边沿火枪已爆豆般海响成一片,马伕们赶着一驮一驮的箭穿营而过向前方运去,兆惠一头命令:“接着做饭,烧绿豆汤供应章群他们。”又命“扎地角钉子搭帐篷。吃完饭照常唱军歌”。他也不下马,说道:“跟五个亲兵,我去巡营!”   他的这一招十分灵验,骑带亲兵,寻常无事一样绕营房溜达一匝,有时下来训斥“锅支得不稳,舀饭时翻了烫着人”,有时拍拍年轻兵士肩头问问家常,时或碰到老部下,捅一拳笑骂几句……说也奇怪,就这么转悠一圈,营外尽自枪声密集杀声动地,人心却不慌乱了——自古就这样儿,当兵的没有怕死的,当官的陪着在死地里,一点儿恐怖也是没有的。晚炊灶烟火起时,霍集占的兵也收回营去了。   此后接连两天都是一个情形,白天双方列阵鼓噪,千人马队绕营袭扰,晚间戒备偷袭,两军营中都是烛油膏火通明彻亮,提铃喝号不绝于耳,却是彻夜平安。待第三日,兆惠已经猜测里头大有蹊跷,因下令廖化清火速至马光祖大营会议,安排兆章群仍旧虚与委蛇,自带了一百余骑飞驰至马光祖营盘——相距也不过二十里远近——须臾也就到了。此时军情急如星火,三人见面不及款叙,立刻商讨形势。   “标下已经派人看过了。”马光祖道,“他正面的兵不足两万。我们到这里他理应急战,只是玩老鼠戏猫,是等金鸡堡送粮食来。他没有粮,我军火器又强,一战败了,立时就垮得溃不成军。”廖化清笑道:“我觉得有点像两个瞎子打三岔口,黑地里摸,又要防又要打。他的粮道只有一百多里,我们是一千五百里。对峙下去久了,只有我们吃亏的。我看,干脆把胡富贵和老营统都带出来,先吃掉正面这一股再说。”马光祖摇头,说道:“他有五万多骑兵的呀……守城又用不着骑兵。其余的兵到哪里去了?会不会……会不会向阿妈河上游运动,在娃娃河切断我们粮道,再和我们正面作战……”   兆惠一声不吭听他们议论,霍集占向阿妈河运动,这一层他早就想到了。不过,那是七百多里的路,还有沙漠,没有足备粮草水囊,赶到娃娃河已是人困马乏弹尽粮绝,怎么作战?但若敌人从东北方向南运动,从中路切断三路大军和黑水河老营联络,狙击自己回援呢?这里袭扰,已经试探出官军火器强盛,会不会回头避实就虚攻老营呢?……   一霎时兆惠心里动了无数念头,却笑道:“真有点《三岔口》的味道,摸黑打架。这个霍集占算得个角色,老谋深算!”他一笑即敛,又道,“现在最要紧的是要和昌吉海兰察联络,通报军情,让他从勒勒河口出兵逼近金鸡堡。那边道路难走,只用一路招摇造出声势,霍集占两头受敌,就不能放肆来攻我们。”说罢目视马光祖,马光祖道:“这件事标下来办,精中选精分出三拨人,每拨一百人,都要能踢能咬能打熬的,打扮成厄鲁特兵士模样,趁夜向西北运动。这是让人玩命的事,没有重赏不行。”兆惠道:“每人照两千两赏。说明信送到就发银子,不再参战,领银子回乡享福去。想当官的再晋三级。”廖化清笑道:“送封军报六十万,这差使我也跃跃欲试!”马光祖冷冷道:“有十个人能活着到海兰察那里就不错了。”   说到战事险恶,三个将军都一时沉默了。相对无语时,兆惠道:“敌人正面军队不足两万,其余的人干什么去了,现在不能从容侦察。北路东路,草原上没有路,也可说到处都是路。要谨防他们从东边抄过来阻断我们,然后去攻老营。所以老胡不宜再跟我们,带一百枝火铳今天就回黑水营。老胡的兵也归拢过来由光祖统一指挥。今晚——”   他压低了嗓音,阴沉沉的声气让人听得心里发森,“今晚我军提前半个时辰吃饭。黄昏时候我带六千骑兵突袭,把他的大营踹烂。他隐藏的兵不出来也得出来。”   这突兀又一个大胆计划,两个人听了都吓了一跳,怔了片刻,马光祖道:“突袭踹营,都是后半夜黎明时分。黄昏时候满营的人都醒着,怎么打?再说,你是主将,要打,也是老马来。”廖化清道:“这种砍头买卖,还是我来!”   “我已经看了两夜,防得严得很。”兆惠说道,“你们突袭,要奔袭四十里,这头一动那头就知道了。所以得我来。黄昏时候人醒,却恰是戒备松弛时候,他们吃饭我猛地就打进去了。好比马蜂窝,猛捅它一棍子,躲在窝里的蜂就全都出来了。”马光祖目光幽幽地望着帐外,沉思良久,说道:“我想,我们从黑水河迅速出兵,霍集占也没有料到。这么出其不意再打一下,至少能摸清他主力在哪里。大军门,这法子好是好,实在是太凶险了——你捅马蜂窝,所有的马蜂都会涌出来死追猛叮你。我们离黑水营二百余里,又是孤军,是前锋也是主力,万一你被围被迫,怎么营救?你向哪个方向突围?   这场混战只有一半把握啊!”兆惠道:“我到你营来当面商议就为这个。现在我们退兵,一动就露了破绽摆在人家面前,退一路一路挨打。打过去,局面搅乱了,这是个实力不相上下的阵仗,看准了敌人实力,他在这里围,你们就调老营全军来会战。我要是退不回来,就向南突围,向老营靠拢。他们追击,你们拦腰截杀。狭路相逢勇者胜,这里战机不能错过。”   话说至此,马光祖想想也别无良策。廖化清是阵前悍将,论心眼子比不过马光祖也比不过兆惠,捶着大腿恶狠狠说道:“干!兆军门先杀一阵,马蜂们出来就向咱们后队靠拢,我接着去杀第二阵。”   “现在宣布军令。”兆惠目光炯然一亮,站起身双手据案,冷冷说道,“下午酉正时牌我带六千骑兵冲阵踏寨。自即时起,马光祖接替大营指挥。要千方百计和我随时联络,老马如果战死,指挥权交廖化清,然后是胡富贵。无论我情势如何危急,黑水河老营不许动,如果必须动,你们三人要都一致,有一人不同意就不许动。海兰察的援兵至多十天能到。十五天不到,你们听我将令行事!你们明白?”   “扎!明白!”   傍晚酉正时牌,血红的太阳依依沿着雪山沉沦下去,半掩在极目无尽的地平线下,整个大草原罩在一片金红的晚霞之中,漫漫荡流的勒勒河畔,草树丛莽都像浸在殷红的蔼雾中,连河水都像儒染了血色,无声地淌流着,霍集占营中的炊烟一股一股接踵燃起,袅袅然融融然弥漫飘散在渐渐变暗的大草甸子上,看去有点神秘不可捉摸。正当此时,兆惠大营突然响起三声号炮,似乎点燃了炸药包似的撼得大地簌簌抖动,石破天惊的巨响惊得倦归的鸟雀“唿”地翔起一片,在天空中惊惶摇舞。霍集占军营兵士一天巡戈滋扰,回营造饭刚刚吃了几口,便听东边地动山摇的喊杀声漫卷而来。还没有弄清怎么回事,六千铁骑已潮水般涌了过来。   回族大营立时乱成一团。猝不及防间,人们有的寻弓觅矢,有的抱头鼠窜,有的哭天叫地喊“真主”叫“胡大”,有的忙无头绪提着刀拉马乱钻,人声嚷嚷中杂着军官的喝骂声,搅成一片的马蹄声,号角也吹不出调调,乱得兵寻不到官,官找不到兵,顿时闹了个人仰马翻开锅稀粥一般……兆章群手提长枪一马当先直冲而入,他的一千名部卒使用刀枪剑戟不一,紧紧贴身簇拥围随,人人都像疯了似的,赤膊大叫着冲进去,只情往人多地方赶上去劈刺剁砍杀得浑身是血。兆惠带的五千人两千在左两千在右,五百弓箭手五百火枪手夹持着从北杀进去,直奔中军大营。眼见敌人乱作一团,兆惠在马上攘臂大吼:“孩子们干得好,杀进中营每人军功再加三级!”   这场大踹营又是一次行险之着,可怜这些和卓回兵毫无防备,建制一时又被打乱,号令不能相通,被这一彪凶悍无比的铁骑杀进来,一时连坐骑都被惊得四散逃开。整个军营被兆惠肆意狂踏乱踹,割麦子一般一倒就是一片,刀丛剑树中人自为战,惨叫呼号中有的被砍掉了胳膊扎伤了腿,劈断了脖子削飞了天灵盖的,“血雨”从天上倾洒,人头在草地被马踢得滚来滚去,人斩马踏死得不计其数。但厄鲁特兵不同中原的兵,人人都是孤胆强悍,虽打乱了部署,兀自单个拼死相斗,有的临死还用刀枪投刺清兵,有的人死了还抱着马腿不放,有的清兵落马,立时被他们拥上来砍剁成肉泥,有时竟团结成队,以血肉之躯拦档马队。兆惠不得已时,也下令火枪队开火,杀出血胡同再向前冲。   此刻,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下来。马光祖自兆惠出击,便下令全军严阵以待,熄掉了营中灯火,自己登上一带小丘,用望远镜观察动静。一派火光冲天人影幢幢中看去纷纷乱麻一般,只见厄鲁特大营南部马队渐渐集中起来,黑鸦般的一大片马嘶人叫。料知是霍集占的兵已经清醒,退出大营集结待战。正思量趁机向西猛击策应兆惠。忽然东边营后一阵枪声,一阵急如风雨疾似闪电的喊杀声骤然爆发,起火信号火箭如同流星雨般射向本营,大营里顿时也变是异常恐怖慌乱。马光祖急忙下了小丘,命兵士点起火把,拔剑仁立喝命:“这是敌人踹营,各棚各营照我布置,把绊马索拉起来!不许慌乱,结队厮杀——哪个将官敢弃兵——”话没说完探哨的兵已飞骑至前,下马立报:   “马军门,敌人已经冲进东营门!”   “有多少人?骑兵步兵?”   “前围冲进来有两千,后边还有大队,看不清有多少,隐约看都是骑兵。”   “后卫——后卫有什么动静?”   “回军门,后营不是标下的差使。”那探兵喘息着,没有说完,抬手一指说道,“那不是后营的魏清臣魏管带,他来了!”   马光祖急转脸看时,果然是魏清臣来了,却甚是狼狈,肩头还插着一技箭,带着三四百人踉跄着奔过来,一头跑一头嘶声大叫:“马军门!我们后营冲进来两千多,还有火枪!廖化清的大营没事。赶紧调他们增援……”   此时东南两面杀声震天,一闪一暗的火光映在马光祖铁铸般的脸上,也是一明一暗,看去异样狰狞。他一动不动兀立着,许久才问:“你的人呢?”   “回军门——我们只有十枝火枪,挡不住……”   “所以你就逃,把南路放给敌人!”   “马军门!”   魏清臣已看出不对,向前趋跄两步,还要解说什么,马光祖反手一挺,冰冷的长剑已经透胸而入,拔出来,魏清臣已经血流如注。马光祖道:“哪个将官敢弃兵逃阵,这就是榜样!”魏清臣一翻身“扑通”一声便倒在地下。吓得跟着逃来的官兵惊怔地连连后退。马光祖转脸问那哨探:“你叫什么名字?”“回军门,高耀祖!”那军士秉手回道。马光祖笑道:“好名字!现在就擢升你后营游击管带。这些兵——”他指着那群溃兵,“我再给你拨二十枝火枪,把后营敌人打出去,和廖军门联络上就是头功。”说着把佩剑递过去:“这个你带着!”   “标下遵令!”高耀祖双手接过那柄带血的剑后退一步,“嗤”的一声撕脱了上衣,打起赤膊,大喝一声道:“胆小不得将军座,升官发财不怕死的跟我来!”那些溃兵见杀了魏清臣,方自股栗心惊,高耀祖这么振臂一呼领头厮杀,又有二十枝火枪壮胆,愣了片刻,齐发一声呐喊向南杀去。马光祖外面上镇静,其实心里紧得揪成一团,两拳紧握满把俱是冷汗,死盯着南方一眼不眨。清军因为步兵骑兵都有,营盘防范最严,在西安兆惠就下令购置大批牛皮绳绊马索,紧急情势随时施用,布得蛛网也似,敌军骑兵冲进来,别说夜间,白日也是举步维艰——东边敌军听声息已经退出,他担心魏清臣的后营被打乱了,被敌军占据推进,或放火焚营,整个阵势就溃烂不好收拾——约莫半顿饭辰光,南边杀声骤炽,马嘶人叫兵刃相迸喧嚣腾闹,几处失火都是旋燃即灭,不时响起一排一排的枪声,一听便知是高耀祖在反攻,短兵相接性命相扑的白刃格斗激得他身上一阵又一阵出冷汗,又待移时,遥遥听得南方远处号炮之声,一片杀声隐隐传来,听见是汉话,马光祖才略觉放心,抹一把汗喃喃道:“是老廖来增援我了……”一时间便听和卓回兵号角四面齐起,攻营的敌人没有得手,退了出去。马光祖双眉紧蹙咬着牙算计霍集占兵力和运兵意图,一时也想不清爽,见廖化清一手提鞭一手提刀浑身是血过来,不及慰恤,开口便问:“老廖,你营外头有没有动静?”   “我营东边有两千。”廖化清口中大概溅进了沙子或者是人血,“呸呸”地唾着,骂道,“——溜边儿鱼,他娘的只是放箭不进我的营!我看着你南头不对,就带了两千人过来了!你新提拔那个姓高的有种,叫人卸掉一只胳膊还在打。嘿,这小子!”   “老廖,你赶快回营。”马光祖道,“你那里出事,我们的归路就断了。我这里不要紧,敌人是佯攻,牵掣我不能去增援兆军门。”廖化清道:“我那里也是佯攻。他不敢来真个的,他怕胡富贵的人上来。”   他人虽粗,毕竟也是久经战场的人,粗人粗见识,却说得一矢中的。马光祖心里一动,说道:“佯攻也能变实攻,我们两处营盘万万不能出差错。你赶紧带你的人回去。”   廖化清扬鞭一指西方,问道:“老兆惠那边怎么办?”   马光祖此时才得专注留意,侧身西望,厄鲁特的兵似乎已经全部退出大营,集结在营南边,黑乎乎的一大片,却是阒无声息。营北半边忽悠忽悠燃起一丛丛火苗,显见兆惠的兵己在放火烧营,零零星星能听见一两声枪响,像火中烧爆了竹节儿那样的声音,单调枯燥地传过来,让人觉得更加岑寂恐怖。   “那边已经成了相持局面,他也没有摸清兆军门实力,他在等天明啊!”马光祖舒了一口气,“大营踹成那样,霍集占的伏兵始终没露头,只派了几千人来滋扰我们,这真是个厉害角色!”他一边思索一边说,灵机一动双掌一击说道:“他能佯攻,我为什么不能?老廖,你带你的人就从营南向西打一阵,出手要快要猛,打他个措手不及,然后立即收兵回营,万万不可恋战,你退出去我立刻派五千人过去,营里打枪呐喊擂鼓助威造成声势,看他的伏兵出来不出来?”廖化清兴奋地说道:“好,我一打就退,接着你上——他吃不住劲,埋伏的兵就得出头救援。”马光祖道:“他出头救援,我就和兆军门合兵回营。他仍不出头,我的佯攻就变成实攻,吃掉他!你给我打策应防护就成。”   廖化清一脸孩子气地笑了,回头一路走扬着鞭子道:“好好,头功给你!”他却行动极是迅速,回到营南,命令点起火把,火光影中升骑挥剑,大喝道:“孩子们,跟着爷上!现在齐声喊——杀!”   “杀!”   他自带的两千人,还有马光祖南营里也有两三千人可嗓子一声大吼,平地响起一声炸雷般响亮,火把队像一条火蛐蜒般直涌向西杀去。   **********************************   十七 围沙城掘地获粮泉 困黑水清军求援兵马光祖这一举措兆惠全然不知,也没有料到。他踹营得手,霍集占大营全部瘫痪失去指挥建制。只好退出营盘重新整理队伍。藉此机会兆惠一边命人烧营,一边命人收集吃食,喂马饮水稍作休息。好在踹营是晚饭时候,煮熟了的羊腿、馕饼自然不少,人吃饱马也带足了,剩余的全部扔进火里烧掉,一身大汗未落,听见东南鼓噪之声大起,正诧异间,兆章群飞跑过来报道:“爹,马军门的人杀过来了!”   “有这样的事?”兆惠一愣,“过来多少人?”   “天太黑了,看不清楚。满营都在擂鼓助威!”   兆惠不再问话,左右看看没有高地,便骑上马,举着望远镜向南窥探,又向东方、北方暸望,放下镜筒说道:“是佯动。我们攻了这座寨子,霍集占的主力居然不出动,这个人真沉得住气,老马是再来捅一下这个马蜂窝看风色的……”说话间,南边已经交上了火。霍集占的兵晚饭没吃就被偷袭,打乱了阵,伤亡惨重仓皇退出,惊魂不定间又遭廖化清冲阵,又累又饿的兵士们立时又是一阵骚动。未及反击,廖化清已经率队退走南去。兵马慌乱喘息不定间、马光祖营里又是大崩地裂般三声炮响,黑地里不知多少清兵,有步兵有骑兵,鸟铳火箭齐发直攻上来。清兵这般三番五次横冲直杀连连得手,似乎终于激怒了霍集占,兆惠眼见官军卷地而来,算计霍集占南边的兵力能战的也不过万余人,牙一咬,正要下令全队绕营出击与马光祖会合,忽然见南方三枚红色焰花冉冉升起,在夜空中迸放了散落开来,接着又是三枚黄色的、三枚白色的起落有致徐徐开放……   正疑思不定,东北方向闪亮一明,接着传来沉闷的爆炸声,接连三响过后,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听得东北方向若有若无的喊杀声,像远处的骤雨被疾风卷着渐渐近来,又像涨潮的海啸激浪拍岸汹涌而至,无数的马蹄声踏得密不分个,夹着“砰”“砰”的火铳鸣放,声势浩大直压过来……   “全体上马!”兆惠一摆手喝令,“章群派人传令马光祖,迅速退兵回营。”   “扎!——我们怎么办?”   “他们全军都过来了,我们回营固守!除了吃的什么都不要,我们的伤号随马光祖退。”   “扎!”   兆惠再不说话,带着五千余骑至敌营东侧草甸子上结成方队,沉默观察四周情势。   只见南边溃出营的敌军火把如龙婉蜒逼来,东边自己的大营里黑沉沉一片横亘数里,马光祖的兵也正在向营中收束。隔着大营约五六里之遥,光亮一明一灭,杀声忽高忽低毫不犹豫地越来越近。   “怎么办?”兆惠刹那间闪过无数念头:如果回攻收回老营,当然是眼前最安全的,可是这里离老营十里之遥,敌军在老营背后离得近,就算勉强打回去,数万生力军加上背后一万余追兵夹击,胡富贵处虽有兵,远水不解近渴。万一敌人抢先占了老营,迎头强敌,腹背夹击后果更不堪设想。几乎只是一闪他便打消了这念头。退进马光祖营也是一法,但南侧的敌人先就不肯轻易放过,必定死死纠缠,士气一衰百哀齐至,胡富贵照旧不能呼应援手——思量定了心一横,他勒转了马头,大声对左边将士们说道:“有句古语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我们诱敌成功,踹营已经将这股子回回踹得破了胆,‘易水寒’!”马鞭指定南方道:“我们不回大营,向南打,打到黑水河,和老营会师。谁怕死?就出来说话,我放他到马军门营里,决不加罪!”   这群将士们都只晓得放火厮杀,听他讲“一水寒”不明其意,后头这话却人人懂的,人马躁动着有人攘臂大吼:“咱们跟军门一水寒不复还!怎么打,大军门只管下令!”   “哪个毬攘的孬种,老子屠了他!”   “听着,这是一群被我们赶出营的惊弓之鸟!”兆惠轻轻一笑指着南方道,“我们向东蜇,他们必定以为胆怯要缩回马光祖营,必定要拦截。我们中途突然向西,把它拦腰斩断,撕开一个血口子,再向南突围……现在是——”他掏出怀表看看,“现在是丑时,下午未时,我们就能到黑水河大营。兆章群——给我领头,杀!各营管带士兵,不管打得再凶,要尽力保持建制不乱。跟我的人,豁出命在皇上跟前挣功名啊!”说着,一纵骑冲了出去…… 起初打得很顺利,一切都在预想中,霍集占的回族兵见他们向东南行进,以为要逃向马光祖大营,立即加速当头拦截,不料阵势刚刚布开,兆惠一彪兵马辔头一转直击西南,霎时间便把霍集占的万余兵马两头打断。敌人看清了兆惠意图,齐发一声喊,即速向中间夹攻过去。兆惠是六千兵,霍集占大约九千余骑拼死拦截。兆惠带的已是疲兵,霍集占的是怯军,昏夜无月旷野混战,最怕的是建制打乱敌我不分,此刻,双方都心存忌惮。听着东北方向杀声铺天盖地越来越近,回兵精神大振,点的火把成千上万势如火龙游走,兆惠打退一阵,立刻又一股人冲上来死死粘住不放,心中不禁着想:揭不掉这帖膏药,天明在此会兵,马光祖廖化清都会出营相救,顷刻之间营盘也没了,人也要打光!急切中见兆章群跃马挺枪从东路冲突而来,喘息道:“爹!这起子回兵难缠,一打就走,一停就追——怎么办?”   “你累了吧?”   “还能顶一阵……”   火把影里,兆惠指着南边一条小河,说道:“中军调五百枝火枪归你指挥,再加一千弓手,凭着岸边涮出的坎儿,你给我挡住,火力要猛要狠!”   “是!”章群回马便走。   “慢着,”兆惠叫住了他道,“……看这情势,他们要截断我们去胡富贵大营归路。   你挡半个时辰就撤往东南,如果大兵拦截,就往西找我,合起来再作计较。”   ……兆章群纵马去了,眼见两侧敌人不顾一切又合拢过来,清兵纷纷回马撤退,兆惠大喝一声:“火枪手,左队跟我,右队跟兆章群——朝他们人多处,开火!”   “砰!”   一排火枪打出去,枪手们退回装药,另一排枪手举枪齐射,又是“砰”的一声巨响。   自从夜战以来,一千名枪手还是头一次密集发射,声威固是慑人心胆,敌人火把明亮人马密集,枪声响着,箭如骤雨飞蝗齐射过去,不知多少人中弹中箭,悲马长嘶战士倒卧,硝烟弥漫中,敌人惊慌稍稍后退。兆惠鞭子轻轻向后一扫,双腿一夹喊道:“走!”不无哀伤地看了儿子一眼,带着两千余人冲向南方暗中,身后远远已听得兆章群的排枪轰鸣响起……   天渐渐亮了。冲出廖化清大营西南之后,他这一彪人马便没有再遇到迎头拦挡的回兵。现在已入黑水河流域,早已不见了草原,仍旧一派茫茫无际的沙丘戈壁,东一丛西一簇生着茂密的胡杨红柳骆驼刺酸刺棘之类的灌木,黑水河依然故我是条“油河”,在沙丘间静静横流……鏖战拼杀一夜乍入此境,人人都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兆惠见河滩沙丘间有一小澶一小澶的渍水,便命歇马吃饭,自己下得马来,试着走了几步,已经僵了的双腿才活泛了一点,取一块冷羊腿肉嚼着,便派出哨队,一路向东踏看路径,一路回北打探兆章群消息。   半个时辰后东路的人回来了,那探哨的疲惫不堪,似乎累得连恐惧都麻木了,晃荡着身子漫指东方说道:“大军门……和卓的兵已经堵住了娃娃河路口。多得很……我们去了也不打不追,就在那里扎营盘立帐篷。慢悠悠的,像是要安家长住的模样。”兆惠咬牙听着,间道:“他们那里有水?”探兵回道:“有!就在娃娃河和黑水河中间的沙滩上,已经烧起锅灶了呢!他是要截住我们回家的路……”兆惠点点头,又问:“看见有骆驼队没有?”   “没有。”那军士答道。   这就是说,敌人的运粮队还没有上来。此时手中若有一万,不,哪怕只有五千生力军,横里杀过去,霍集占根本就挡不住。可惜没有,只有两千人,而且累得人人骨酥筋软,即使兆章群带的三千余人能全军而归,无奈打不动了。兆惠思量着,心中竟涌上一阵莫名的凄楚悲酸,忙咳嗽一声止住了心绪伤情,起身拖着步子,尽量抖擞精神巡视一遭,笑着下令:“都向我靠拢。这时候儿没有什么大将军,只有大兵兆惠!”   两千军士人人脚下像灌了铅,缓缓聚拢了来,他们惊异地发现,这位平日永远板着面孔的大将军,此刻像个玩家家的小孩子坐在沙堆旁,一脸孩子气的笑容。招呼左右兵丁:“都受累了,随便坐!这地方敌人来,十里外就能看见。”他指着一个脸颊带伤的兵笑道:“你是怎的了,哭丧个脸?你叫常大发,是赌钱输了,还是梦见你老婆抓了你一爪子?”   人们都听得一笑。   “兆章群是我的儿子,你们都知道了。”兆惠向北望了一眼,笑道,“海兰察也有个儿子跟在昌吉。他那儿子有趣,是他爹和他妈的媒人……”   人们先一怔,接着哄声大笑:他从不说笑的,更不说家常,这么一开口就让人忍俊不禁。便有人喊:“大军门,给弟兄们讲讲!”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我和老海在金川跟先头讷相和张大军门出兵放马……”   兆惠微笑着坐地望天,回忆起往事。讷亲张广泗怎样指挥失误兵败下寨,廖化清中了鸟铳浑身受伤,自己怎样救讷亲。讷亲张广泗如何畏罪谎报军情,恩将仇报要杀自己和海兰察。二人又如何商议分头逃回北京禀报实情,海兰察在黄河船上巧遇丁娥儿,二人生分好合同舟共济到德州,又在德州码头白昼连杀六命,几乎死在赃官之手,种种情事一一述说,众人听得时而怒目贲张,转又眉开眼笑,已浑然忘却身在险境。有人就问:   “兆军门,听说你关在顺天府,在狱中杀人,救了我们军门夫人,连万岁爷都惊动了,天子亲自问狱,赐我们夫人凤冠霞帔,可是有的?”   “有是有的,不似你们传说的那么玄乎。她的凤冠是后来我起复了才赏的。”兆惠笑道,“我的故事儿平心而论没有海军门的妙。跟大家穷聊这些往事,一是无聊解闷儿,二是说人的命,天注定,该死的不打仗,下雨天栽到马蹄窝里淹死的都有,不该死,凭着千军万马刀山火海,想死也死不了。再就是跟弟兄们患难与共,我绝不当讷亲张广泗那样的混账东西……”正说着,沙坡上一个军士站起来指着远处叫道:“大军门!少公子——少公子爷他们回来啦!”兆惠翻身一骨碌站起来,所有的军士也都站了起身,果见一彪军马,约有两千余人,踏着沙滩步履蹇涩迤逦近来,走在当头的头上裹着生布绷带,一手提枪挽辔,一手不胜其力地撑着腰间,正是兆章群了,沙滩上众人立刻一片欢呼,行伍中军士也欢呼着走近来。兆章群脸色苍白勉强笑着下马,身子一仄,几乎摔倒在地,几个兵忽地扑过来搀架住了。兆惠向前一步俯身看他,问道:“怎么样?”   “没什么,不要紧的……”兆章群推开军士,站定了说道,“有个使链子锤的,砸死了我的马,我左肋也让人扫了一下……”他撇着嘴像哭又像笑,“这回子是好汉,儿子没他有本事……这些人真有种啊!身上箭扎得刺猬样,我透胸一枪,倒地都不松手—   —几乎把我拖下马去!我们死了八百多,伤的人也都没回来,枪总算都带回来了……”   说着,要倒的样子。众人忙扶他坐下,给他喝水揉背。   兆惠听见火枪都带回来了,心里一阵宽慰,却道:“人活着回来就好。人活着就好……   难为你们打得好……这几千人都是好样的,死的活的我都要记着他们,都要给他们一份富贵……”   “回来我一路看,东边的路已经断了。”兆章群喝了点水,精神好了些,说道,“马光祖大营已经和廖化清合起来。联络几次也没有成功,我看他们是要把我们这一股压到没有水的地方,和大营隔断了吃我们饺子……这地方无险可守,我们不到五千人,站不住脚的。听我说,爹,我们有水有粮有肉有火枪,吃饱喝足再打一仗,向东突围回老营,这里不是死守地儿……”   兆惠近前拍拍他肩头,低声道:“不妨事的,你爹没有那么好欺负。你胡伯伯马伯伯廖叔叔都会和我们联络的,不联络好,不能再出去了……”他站直了身子又观察地势,此地虽有些微小沙丘,既无营具又无壕沟,南边又临油河地形也偏低,的确不是安营的地方。东边一路全是敌人重兵把守,就为了“隔断”自己归路,怎么会轻易放自己杀过去!原想踹了营能拖住敌人主力到这里决战,看来除了踹营砸了些家伙杀了些人,马光祖出动引得伏兵出头,捅了马蜂窝,马蜂没有追叮捅窝人,单是这霍集占就不能小看,倒是自己粗疏,没能料准了这一手!他托着下巴咬着下唇望着对岸的矮丘出了一阵子神,又看看河中的油,心中念头忽地一动,指着斜东南道:“中军去二百弟兄,到那两个沙丘中间,找找看有水没有。”坐在旁边的兆章群道:“我早就探过那一边,没有水。南边有一片仙人掌林子,长得有一丈多高,我尝过,味道不正,可是没有毒,有一片酸溜溜刺儿棵子,也能解渴。我们四五千人,靠这些个不成的……”   “什么叫不成?”兆惠见他好些便又端起了老子身份,喝止了他道,“我估量中午敌人就要压过来。老胡他们现在一定正千方百计和我联络,没有盘盘怎么成?那里草树茂密,下头一定有水,去人,给我找一处低洼的地方往下挖。”一个中军偏将带着二百多人蹚过油河过去了。兆惠握着望远镜站在高处只是观察审量,又看河道又看地势,指着对岸喊道:“下头一定有水。这是娃娃河上游,沙掩住了,下游的水都是从沙底下渗出去的!这条油河过去也是水,上边是油,下边是水——不然,为什么河边沙窝子里有水?”他似乎是在绝望地祈祷,又好像是在喃喃自语析解物理,听得众人一愣一愣的,忽然河对岸那群军士轰然叫道:“大军门,他娘的这是个城!叫沙埋了,下头有房子。”   兆惠大为兴奋,大喊道:“这就是了!再过去三千人——除了伤号,都去!给我刨,肯定有水。”   兵士们听见沙下刨露出房子,又好奇又兴奋,巴不得这一声,欢呼雀跃着蹚过河去。   三五十个人一伙,各自寻着低凹处便下手,没有工具,在沙中下挖其实很难,刨开一个坑,四周的沙都向中间流。这些兵士们没有办法,排成队屁股朝上,闷着头依次向上扑拢,水车似的向上递送沙子,已是露出几十处被掩埋了的房舍。突然有一群人发一声喊,像半夜里突然捡到个金元宝那样,惊喜地怪叫“这里有座粮库!”又有人扯嗓门儿吼:   “水!大军门,有水!”顿时满沙丘的官军欢腾起来,一大片沙丘上尘雾飞扬,干得欢实起劲。   这一来,河北岸休息的伤号也坐不住了,相将扶掖着纷纷过河。兆惠听见有水还在意中,“粮库”这一说却笑而不信,刚对兆章群笑道:“有水我就心满意足,还有粮!   这么大福气,咱爷们能有么?”说着一个兵士双手捧着粮又跳又跃过河来,一边跑一边叫:“大军门……你瞧……粮!”捧着给兆惠看。自己伸舌头舔了一口爵着,鼻子眼都笑挤在一处说道:“谷子!他娘的味道还不错呢!”   兆惠已经看清了,是谷子,因不见天日不知多少年头,颜色已经发白,可它毕竟是谷子,而且居然是个谷库!兆惠的头有点发昏,目光也变得游移不定,没有吃酒他己微有醺意,竟也傻乎乎拈了一小撮在口中嚼尝。他和所有军士一样,带的有粮没有吃,已经差近半月都是羊肉羊肉干牛肉牛肉干。谷子在口中的粮食香直弥漫到心脾里,竞是要多香有多香!他突然一挥手喊道:“这是老天爷照应,皇上洪福齐天,咱们命不该绝!   走哇,统统都过去……”喊着一把扶起了儿子……   对面沙丘下果真埋着一座城,几千军士竭尽全力用手刨挖,已在中间刨露出半条街,有十余丈处,店铺的门面台级都出来了,成了一条丈余深的沙沟,军士们几乎人人都只穿一条裤权子,浑身油汗沙子,兀自干得热火朝天。兆惠见一些兵还在向南开掘,笑着命道:“就把这一带清理出来就成,想找金子银子打完仗再说。”又问,“有死尸没有?”   “有呢!十几个——都是老头老太婆的干尸。”一个兵士指着沙丘道,“都扔出去了!”兆惠吩咐:“去几个人,埋掉。他们看守粮库有功!”说着便去看水。   水果真是有,是在一间房子的侧后,被兵士们刨出一片湿沙,又深掘了四尺有余,下头汪出锅口大一片泥汤儿正在澄清,沙沿四周似乎有细微的水流正在向中间渗漏——   这点水当然不能支应全军需用,但既然有泉就不愁水潭再大一点,兆惠满意地一笑,指着水潭道:“这里加意保护,要再大一点,至少一丈方圆三尺深——在这条街上,肯定还能再找出水!弟兄们,再加把劲,这是咱们的命根子!”说着过来看粮。粮库还没有完全暴露,十几间平房顶已经见天,兵士们把房顶都揭开一个窟窿,有满屋都是粮袋的,也有半房的。纵横错落神秘地横亘在沙滩上。兆惠推想了半日才明白,这其实是一家粮栈或骆驼队转运粮食的暂存库房,和这整座城池都被埋了。他来新疆,听当地人说过沙暴,一夜狂飚突起,整个沙山沙丘都会被移走,河流山川城市人民都被活埋进沙中,莫非几十年前一个夜晚,此劫从天而降此城,使这里变成一片荒丘沙漠?而恰恰被逃奔至此的官军发掘出来,就只能说冥冥之中天意昭然了……正思绪感慨祈祝庆幸间,远处北边黄尘四起,一个军士遥指着:“军门——和卓回兵杀过来了!”   “知道了。”兆惠冷静地站起身来,用望远镜眺望。大约有一万余骑正在向这边逼近,不知是累还是沙地难行,走得多少有点拖沓,后边还有零星马匹艰难地追赶大队。   前头导旗有十几面,上头曲里拐弯写的字,不是汉文,兆惠也不认得,但看这阵势仪仗,像是霍集占的中军大营亲自来了!……他放下镜筒,下令道:“所有马匹拉到沙丘南边饮水喂料,留五百人接着挖水池,其余的人整装隐蔽,偷空吃点干粮,等我号令,我的中军弁佐呢?”   “标下们在!”   “带上甲,还有挡箭牌,二十枝火枪——收拾干净利落点。”兆惠沿坡下沙丘,说道,“我要和这个姓霍的隔河说话!”   霍集占的兵马到了,望远镜里看着慢,马头到时才见甚是威势凛凛:十几面绣金白旗猎猎招展,上千匹战马狂嘶着在黑水河北岸一齐勒缰,沙尘直卷半空中弥漫散落——   见南岸清军埋伏得一个不见,只有四五十个军将戈什哈拱卫簇拥着红袍银甲一位大个子将军,稳沉地站着静候,回军似乎也甚惊疑,略一整顿队伍,一个戴着狐尾饰身着开领长袍的将军出来间道:“兆惠的将军?哪一位的?”   “我是。”兆惠挺了挺身子,庄重地说道,又问,“你是谁?”   “我是和卓大台吉的家臣那乌茹孜。”那将军迎阳站着,骄傲地翘着小胡子,伸出拇指向后扬扬,“我们霍大台吉汗爷要和你说话。”兆惠不言声看着,见敌阵前马匹纷纷让路,一匹金鞍白马纵辔出来。缀满了宝石的雕鞍上骑着一位中年汉子,绣金小帽也饰的宝石,鬓边插着一根天鹅羽翎,也是开领白袍,却是闪缎精制,浑身珠光宝气。团圆脸是西域人特有的那种白皙、直鼻深目,眉毛和胡子黑浓得像用毛笔画出来那么重—   —这就是受困于准噶尔、流亡逃归、归而又离降而复叛的和卓回部大酋霍集占了。兆惠把气向下沉了沉,静等他说话。   霍集占也在看兆惠,这位早已是乾隆朝的“红袍名将”,围歼阿尔睦撒纳后,在哈密以西连攻三城,又追至阿妈河,兆惠像影子一样一直追逐着自己,昨夜踹营已见他英雄神武。此刻白昼天光之下隔河觐面,看得更为真切,是凛凛长大一条汉子,眉宇间带着凛不可犯的煞冷之气,披甲裹袍站在沙丘下的河畔一动不动,后头荒丘上是死一般寂静。他不能猜透这人的心,明明路过马光祖和廖化清大营时,只要稍加冲击就能安全归营,却偏偏逃到这个死地里来?他的兵都藏到哪里了?想着,霍集占在马上摊手一礼,说道:“大将军阁下,一夜劳顿辛苦了!”   兆惠不易觉察地动了动鼻翼,他没有想到霍集占能说汉语。   “我大和卓部国世居叶尔羌,与博格达汗从无冤仇,相安无事。而且我与兄长为准部蒙古所欺,蒙大汗派兵解救,一直心存感激。”霍集占道,“不知大汗听了哪个小人挑拨离间,派将军无故兴兵问罪。伤我感激之情,反化为敌国冰炭?”说罢盯牢了兆惠。   兆惠早听随赫德说过霍集占口舌伶俐能说会道,听这几句话己见其端,心想与其绕着纠缠不清的往事苦苦折辩,不如直述其罪来得便捷,因冷冷说道:“你也是汗,乾隆大皇帝也是汗,我想知道什么时候平起平坐的?以准噶尔雄兵百万尚且称臣纳贡,你不过是策凌准噶尔部的一个小小奴隶部落,囚在准噶尔多年的阶下囚,既蒙朝廷解救,为什么不知恩图报饮水思源,反而以你一部人民性命土地牛羊赌你一人一姓富贵,裂土分疆自外天朝,招来这杀身之祸?我劝你,早早迷途知返,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我三路大军都是征服准噶尔部的铁骑英豪,你就好比三块石头中间夹的鸡蛋,敢妄动,就叫你粉身碎骨!”   “鸡蛋!”霍集占双手按着马鞍,突然仰天大笑,“我敬重你是条好汉,你就敢这样自大!这里不是准噶尔,更不是中原。我这个——回到家乡,也就是回到了真主的怀抱。龙——唵,龙归大海,你懂吗?昨天晚上你冲我的军营,你知道为什么能活着出去?   我的孩子们都知道,是我下令不许杀死你。你是长坂坡,我是曹操的!”   兆惠一愣,才听出他是夹生说三国,想起阿桂说有个举子一心学习曹操榜样,不禁一个莞尔,因大声道:“你是曹操,那我们自然汉贼不两立——你奸诈负义,忘恩背主,心性行为也和曹操一般无二。似你这样逆天造恶,不但误你自身,连累你的兄弟,这千里回疆人民,从逆数万将士,哪个不受你拖累祸在不测之中?我劝你趁着巢穴未覆身家尚在早作归计,一面缚降顺恳乞天恩,不但可九族免诛戮之祸,三军不遭刀兵屠杀,人民土地也无涂炭之忧。执迷不悟,恐怕你霍集占香烟难继!”   “死到临头还在说大话!”霍集占扬鞭指着兆惠身后沙丘说道,“那是什么?那就是你们的坟墓!你的粮道已经被我截断,马光祖和廖化清带着残兵败将,现在正在向黑水河逃亡。那个胡——胡富贵缩在营里一步也不敢出来……兆惠大将军,你看这条河,流的不是水。你的东边是魔鬼城,西边是沙漠,最勇敢的叶尔羌人也不敢在这里过夜的。   你向我投降,留下你的火枪和弹药,我送你骆驼、粮食和水……”   兆惠一直焦虑马光祖廖化清兵力不能收拢,又无法探到胡富贵消息,听他说到三处无恙,不禁大为欣慰,笑着说道:“我不要你的粮和水,我要的是你的命——火枪队全部起立!”他突然下令道。沙丘顶上埋伏着的火枪手大喝一声“扎”,一千余人全部站了起来,一个个都赤条条只穿一件短裤,杀气腾腾一字长蛇平端着枪,对着霍集占回军虎视眈眈。看着手握利器居高临下的火枪手,霍集占前部军马不安地骚动了一阵子,整个大队都变得不安起来。霍集占也脸上变色,他没有想到沙丘上是这种情势,也没想到兆惠突然翻脸,坐骑稍稍后退,他的护卫马队立刻上来掩护,几十枝火枪一齐对准了兆惠。   “现在阵前以礼相见。”兆惠笑道,“何必惊慌呢?胡富贵大营我还有五千枝火枪,只怕你没有本事拿去。”手一挥道,“回营!”霍集占看着兆惠退下,也扬起手摆摆,大队人马徐徐后退,约在黑水河一里之遥开始扎寨——这里有沙滩,渍水,前文已述,这里也不必赘说。兆惠一回营,章群便抱怨道:“离得太近了,他要开火怎么办?”兆惠笑道:“这是身份气度较量,不是兵刃对垒。谁肯在万千将士面前当下流坯?他开火我开火你们也开火,那成街上打群架的无赖了。今天都累了,不攻只防,这里夜里冷,到河里搬些油块儿照亮取暖,现在头等大事是把营扎稳,再想法子和大营联络……”   两军又呈隔河对峙局面。兆惠的官军固是马乏人疲,霍集占六万余人马其中有四万余原都埋伏在勒勒河以北的沙丘里,一路走一路布防,战线拉了三百余里,赶到这里的一万先头部队也是个强弩之末的模样,而且粮食要从金鸡堡一点一点运,也不敢轻举妄动——算来这一夜恶战,双方都有算计不周之处,兆惠实战得了便宜,诱敌不成形势落了下风,霍集占伏兵早早暴露,马光祖廖化清得以从容撤回,主力阵容已经无密可保,是个旗鼓相当局面,但霍集占全部是骑兵,主力控制了全局,又将清军主帅压在沙丘中与大营隔断。若不是在沙中寻到粮食和水,兆惠其实已经到了绝地。   就在兆惠与霍集占隔河对话之时,马光祖和廖化清已经率部回到黑水河大营。他们三人连饭都没吃,立即商议救援兆惠的事。胡富贵黑沉着脸听完他二人述说踹营夜战的事。眼中闪着不知是泪光还是火光,双手捏得格已作响,起身在帐中转了两匝,又无声坐了回去,见廖化清还在抱怨:“他就从我营西六里过去,当时我打出去,半个时辰就接应回来了,你就是咬着牙不下令!这——”胡富贵一口截断了他的话,阴沉沉说道:   “这时候说这些有屁用!老马你说怎么打?一刻也不能停,我要上去,那里没有水。”   “老胡,不要焦躁。我看霍集占用兵,是个很有主见的人。踹了他的营,他退出来。   兆军门往我营边略微一靠,立刻就四面围上来,引他走,又不慌不忙慢慢追赶。”马光祖道:“现在我们不顾一切强攻出去,他北边的后备军压过来,大营动摇了不是小事。   兆军门不会把军队带到绝地上去,他肯定要向娃娃河靠拢。我们不妨派两支千人队伍向西接应,和兆军门联络上再作定局。”   他现是掌符主将,说的这些话也有理。但廖胡二人一比较就觉出来了,优柔多虑,能谋而不能断,做中军参佐是好的,当主帅不成——两千人向西打出去,等于试着用羊肉喂狼。廖化清道:“至少要用八千人,老胡的兵可以用,回来的人换防。还是我带着打出去。三天不能联络上,老马你割我的头!”马光祖笑道:“我只要霍集占的,要你的头做么?我是担心敌人兵势正盛,一击不成挫了锐气。”胡富贵道:“他的兵转了几百里,我的兵吃的饱喝得足,凭什么不能打?不行,我要亲自去!”   “那好吧。”马光祖无奈地一笑说道,“你的八千人今天下午睡一觉,带足二十天干粮,五百条火枪,不遇大股敌人轻易不用火器。我带六千人向北再打一阵,袭扰他的后方。要遇到强敌,那就是主力了,你报信回来,或者决战或者围敌打援再作商量。”   一旦回到参谋僚属事务上,马光祖立刻又变得精明起来。胡富贵一跃而起,说道:“我传令布置去!”   马光祖待他二人出去,立刻坐下来打奏折底稿,眼下这种情势如不奏明,将来万一有丁点错失,三个人都将祸不旋踵……   **********************************   十八 十五王“学习”入军机 乾隆帝政暇戏寒温沙漠瀚海道路难行,饶是用的“八百里加紧”,马廖胡三人的联名奏章也用了二十五天才递到北京,当日军机处是刘墉当值,一看火漆印封,立命“备轿,去圆明园”,恰新票拟的贵州学政刘保琪进来陛辞,二人便同乘一轿赶往双闸口递牌子。一头说闲话等候,便见太监工仁迤逦赶出来,刘墉便问:“皇上现在正见人呢么?”   王仁多少有点近视,已走得很近才看清是他们二人,忙打叠起笑容,说道:“皇上方才和和大人下棋,后来十五爷进来说事儿,双闸上头太监禀说您递牌子,叫小的出来接着您呐!”刘墉点头一笑,跟着往里走,问道:“和珅会下棋?倒没听说过。”王仁赔笑道:“和大人会下大棋,围棋刚刚儿上手。下大棋能赢皇上,下围棋就不成,叫皇上吃得黑子儿那怎么说?——是尸积如山罢?”   从来臣下与皇帝对弈,即便是国手,也只有输的,顶多是战平求和。和珅却是有输有赢,刘墉也觉新奇的,笑道:“我只记得人说当年世宗爷和刘墨林先贤下棋输过一盘,和珅够胆。”王仁道:“和大人说‘能赢故意儿输也是欺君’。主子高兴得笑呢!”说着已到殿门口,二人趋步上了丹墀报名,便听殿中乾隆笑道:“都进来吧。”刘保琪跟着进来,却见这里和养心殿规制不同,方圆长宽都要大一倍出去,东暖阁珠帘吊垂,大炕几案隔帘隐约可见,西边一个大厅临水接榭阔大轩敞,外头碧水幽幽绿树郁郁,窗子一色都是淡黄蝉翼纱幕起,显得又幽僻又宽敞,乾隆也没有戴台冠,只散穿一件雨过天青纱袍,摇着一把素纸折扇坐在西窗下茶几旁,颙琰设了个偏座面北正座,和珅却是面南站着,正笑着说话:“……北边唱莲花落子的和南方花鼓戏、中原的高台曲儿、晋陕的二人台都是一类。不同的是莲花落子都是女的唱,妙龄丫头登场度曲,也实是妓女别树一帜。像晋北的二人台,又都是男女合台出场,乡里无论男女老幼都来看,没有一点忌讳的。唱到半夜,押台的掌班站台口上喊:‘婆姨妮子带娃娃们回去睡觉了!下头要上荤的了!’女人们一走,台上男女戏子们就放开手段戏嬲,也唱也说,浪声蝶语加上猥亵狎邪,脱得半裸了搂抱亲嘴儿,什么礼教大防风化敷教,都一些儿也说不上的,说莲花落子的天津卫最多,看去衣帽周正,那些女孩子一个个就似偷汉子的积年、风月调情的都头,淫言亵语说着和茶客逗情卖俏,正为不见直露粗俗,比高台曲二人台之类的更不成话。奴才几次传谕地方上厉禁。有时好几天,过去一阵风还是老样儿。想想这些人,这就是人家的饭碗,真的砸了明的变成暗的,摊头儿捐也收不上来了。这么着只好划个圈儿,像北京的八大胡同,天津就划在北门外侯家后庵一带。本分人家子弟去逛,父兄们自然要约束的。浮浪哥儿街头游棍混混儿,就管不了了。只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颙琰不言声听着,待他说完才道:“这是弛禁,总归还要想法子严厉些子,上回一个黄带子宗室,论起来还是我的叔辈,生白布捂着鼻子嘴,说是‘受了风’,后来才知道是杨梅大疮,京官去嫖八大胡同的也是狼一群狗一伙,得了病不敢寻正经大夫,找个江湖郎中轻粉截药几天光鲜应付衙门点卯。长此下去怎么得了?”   刘墉二人原以为乾隆他们闲谈民间风俗,至此才明白是在说正经事。为京官不守官箴,刘墉早恨得牙痒痒的,单是刑部衙门就处分了二十几个,无奈已经“约定成俗”,不但京师天津、各省城都会大小衙门上下官员都一个样儿。说声“厉禁”,抓几个倒霉蛋,罚一笔议罪银子,待“弛禁”了依然故我。想想除了“划圈儿”竟是别无良策,不由叹了一口气,想起自己正经差使,双手将折子递上去,说道:“兆惠大营递来的军报,事体急,请皇上裁度处置。”   “哦,兆惠的?”乾隆一听“急”字,脸上已没了笑容,接过折子便展看。殿中顿时雅静下来,和珅等三人都不知出了什么大事,或坐或站心里打鼓,不停地觑乾隆和刘墉神色。   奏报只有两千多字,乾隆枯着眉头接连看了两遍,递给颙琰说道:“你和和珅都看看。兆惠,朕看他是贪功冒进急于求成,孤军深入给人家困住了!”说着站起身来,踱至窗口,隔窗望着外边出神。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僵凝了,一时和珅也看完了,和颙琰几人都没吱声,忽悠着眼看乾隆。不知沉默了多久,颙琰说道:“阿桂在浙江,正奉旨赶回,可否发文叫他快些回来?眼下军机处几位都是文臣,不熟悉军务。”和珅却道:   “我看刘保琪的差使可以变一变,快马赶到洛阳,咨问一下福康安,看有什么措置,他可以在洛阳直接给兆惠下令调度,一头赶回北京请旨,似乎妥当。阿桂刚刚受过申斥处分,为这事情急召他……”下头的话似乎碍难启齿,便停住了。又嗫嚅道:“奴才总觉得窦光鼐有些言过其实。诏书还在军机处没有发,收回成命再斟酌一下也是一法。”   阿桂受处分,刘保琪还是头遭听说。刘墉等人却知道,是窦光鼐参奏浙江亏空,派阿桂为钦差大臣查实,查未查去没有亏空,乾隆申斥了窦光鼐,听说窦光鼐又亲函密折申辩,辞气很不和平,有“不要作官不要性命”的话头,刘墉没有看过原折,内情不详,但乾隆转头又训斥阿桂,撤差夺俸的旨意他却是知道的,见和珅来回反复说话,不禁都又盯住乾隆。 “海兰察打下昌吉,朕以为兆惠必能下金鸡堡,朕之期望何其厚也!”憋了半日的乾隆终于说话了,语调又缓又重,冷淡得令人心里一阵阵发凉,“五万人马屯在阿妈河,攻到勒勒河又退到黑水河……”他头也不回,突然对着窗外恶声吼道,“这是败退!败得连奏章都递不回来,还要手下的将军来搪塞朝廷!……朕又何其失望也!”   这突然的发作,似乎蕴着多少愤懑、期待的失落,还夹着无奈与沮丧,四个人惊悸得身上一颤,颙琰带头跪了下去。他背着手转过身来,几个人见他眼风扫来,都忙低垂了头。看不见乾隆脸色,只听他一句接一句数落:“除了福康安,相臣无能,将臣无能,朝臣庸碌,外臣也庸碌!不然,何以一个林爽文,作乱江南作乱山东,纵横捭阖,就拿他不住?孝感一个走江湖的,传几句邪教,带几千人就占山为王!大闹元宵节天下串通,北京的匪首拿不住,南京的、福州的……说出来就出来,官府制约不了,说躲藏官府就搜捕不到!看来……朕真的是老了……”他的语调儿变得有点柔和伤感,又像在祈祷诉说,“圣祖手创,世宗艰难维持,朕也自信励精求治夙夜不倦……还是想做个完人,做个十全老人……看来竟是水月镜花虚妄之想?”他用手指定颙琰,“你自今儿起,进军机处学习行走。现在拟旨,兆惠怠慢玩敌轻狂自大,致中敌奸计败退黑水河,辜恩溺职情殊可恨,着剥去他的黄马褂,收回双眼花翎,着马光祖等全力接应回营,革职留任,待福康安到营接任掌事!刘墉和珅辅政无方,致使政务多有荒疏,各罚俸半年以示惩戒。   湖广孝感暴民滋事,皆因该总督勒敏平素政教荒芜刑罚失当,着勒敏降三级处分,戴罪留任,相机征剿刘相五立功赎罪。”一连串的处分都是迅雷不及掩耳,刘墉原想劝说,听着他“横扫”过来,提名道姓连自己处分在内,虽知是迁怒,气不打一处来,却也能谅他的苦心,和珅曝唇伏头一声不语,刘保琪本来只是引见陛辞到贵阳,顺便给福康安传旨的,不成想遭遇这个场合,从没有经过的,已是吓得面如土色噤若寒蝉。乾隆却不管不顾,指定刘墉说道:“刘墉给阿桂拟旨,保举兆惠为主帅的是他,兆惠失利他也罪责难逃。前者斥责窦光鼐,阿桂和珅力保浙江无亏空,指摘窦某好名沽恩诬人清白,今窦光鼐已将该省府库擅自挪借民间银两充实库存的借据封寄朕处,和珅仍旧替浙省说话,你们已经陷朕于不明,扫了朕的体面,还敢虚词晓晓置辩!”和珅慌得头碰地砰砰有声,说道:“奴才见借据只有一张,孤证不立,所以恐有言过其实处……”   “一张?你放屁!”乾隆近前,很像要踢和珅一脚的样子,又止住了,“他寄来的是一张,手里握着三百张!下头拆烂污,你也拆烂污,哄着朕高兴天下太平!”和珅再不敢搭一句话,只鸡啄米般连连叩头。乾隆却仍没完,接着道:“发旨给福康安,暂时不必来北京,即着从洛阳启程,星夜赶赴兆惠黑水营接掌抚远招讨将军印信,一路滚单报朕知道!”说着,一拔脚穿殿,独自去了东暖阁。   三个大臣一个皇子被他撇在了西厅里。起初众人都被唬蒙了,怔怔的不知所措,大眼瞪小眼愣了一会子,刘墉撑了一下臂道:“十五爷,这么着不成,我过去恳请皇上再思再虑。”颙琰的脸色也异常苍白,看一眼不言不动的和珅,说道:“你们去只有火上浇油的。还是我过去吧。”刘墉感激地看了看这位阿哥,说道:“先劝皇上息怒,不要急着请旨说事……”颙琰点点头,见和珅仍伏着不动,厌恶地转过脸,径自去了。   乾隆的脸色已不像在西厅里那样凶狠,几个太监颤颤的蹑着脚步小心侍候他,冷毛巾揩了脸又送上来凉茶,王仁跪在椅后轻轻给他捶着。颙琰见他闭着眼,不敢惊动,只作了个手势令王仁退下,自己亲自过来替他捶背,又用手在他脑后风池穴、颈间肩上轻轻按摩,约半顿饭辰光,乾隆长长舒了一口气,摆手示意他歇手,喟然说道:“老十五啊……阿玛是不是越老火性越大了?方才的话,想了想,有些竟语无伦次……”又叹,“唉……风雨流年、树犹如此……”   “皇阿玛……”颙琰见他这样,本来满心惊慌不安的,转而又觉伤心悲凉,心里一酸,眼泪几乎淌出来,已经带了哽声儿:“您别这么想……听着叫儿子难过……前儿您练布库时候,三十斤的石锁还玩得转,气色身子骨儿不亚寻常四十岁壮年人。儿子和和珅在一边私议,儿子说您能活一百岁,和珅说还不止,至少一百二十岁……咱们大清有您在,万年天下太平是稳稳当当的,您就是儿子们的靠山。有您,再难的事儿总都能化解开的……”   乾隆由他轻揉细按,又透了一口长气,伸臂在肩胛颙琰的手上轻轻拍了拍,又垂下来,叹道:“痴儿,你也读过甘四史的,活过七十岁的皇帝自祖龙以来只有三个。你说一百岁是孝心,他说一百二是奉迎……”颙琰道:“不是奉迎,儿子听是真心话。”   “奉迎也好巴望也好,是真心就是忠孝。”乾隆知道这个儿子,有时是很执拗的,一笑说道,“你是为他们求情来的吧?可以轻一点发落,但不能免。一来他们确实有过,照规矩要整治,二来阿桂和珅都还盛壮,要时不时敲打提醒儿,别叫他们忘了自己的身份。   你明白?”   颙琰的手停了一下,忙又接着轻按,他这才明白,乾隆今日七分火气,还有三分是借机“敲打”。他过来,原是要辞“军机处”阿哥当差的旨,为旨意拾遗补阙给众人说情是顺水人情的事,听乾隆这些话,心中不禁一震,卜卜急跳几下忙稳住了神,话语却变得更加轻柔:“儿子这才明白了……不过,刘墉没有过失的呀!您瞧他的罗锅子,蜷得更像个虾了,人也消瘦得那样。纪昀去了,他一个人干两个人的差使,听说每日只能睡两个时辰……”   “像虾有什么不好?侍卫不都是虾么?龙王也要鱼兵虾将么!”乾隆已经完全平和下来,娓娓说道,“……再说,他是个汉臣,别人都受了处分,单留他一个,不成了众矢之的?——你大约也为一人独自进军机,怕皇兄皇弟们生出议论?”颙琰一肚皮的忐忑狐疑过来,还没有“劝”什么,自己反倒被劝醒了不少。听乾隆这么问,心想在这样人面前与其闪烁其词,不如爽直坦诚些的好,因喃喃说道:“儿子的心思难逃阿玛圣鉴,还是和兄弟们一样的好……”乾隆道:“既已宣布,没有收回的道理。你是‘学习’嘛……”   他终觉不能圆融,又补了一句,“颙璇也来学习。”   颙琰听了一怔:无端又加了个八阿哥,别的人都不进来,这是什么意思?见乾隆舒展身子示意不再按摩,忙要过凉毛巾请他揩面,又对一杯凉茶递给他,退到一边垂手侍立,说道:“这么着最好,有事两兄弟能商量着办……阿玛,儿子方才一直有个蠢想头,兆惠贪功冒进固然有罪,但细看奏折,不像是溃败,只是敌人奸狡,没有中了兆惠的计,小有挫折而已。现在情势不明,稍待还会有军报递来的。他被敌围困,企盼着解救,就有处置,似乎等解困之后再说不迟。福康安也不必急着去,道路太遥远了,他赶到了,战事也完了……还是宁耐一下好。”   “嗯。”乾隆点了点头。他其实何尝不知道正是他连表彰带催促连连下旨,兆惠不得已才“冒进”的,但这一层失误连他自己心里也不肯认承的,何况对儿子臣下?沉吟片刻,手指点着西边道:“叫他们过来吧!——那个跟刘墉进来的叫什么名字来着?”   “刘保琪。”颙琰说道,“是纪昀的门生,翰林出身。”见乾隆无话,颙琰方摆手命大监传旨。   一时三人依次鱼贯入来,瞧着乾隆果然已经消了气,才都偷偷放了心,和珅已换了笑脸,说道:“方才军机处从城里报说,兆惠营里又有军报,已经到了潞河驿。奴才已经着他们直截呈过来。我们又详看了奏折,敌军大营被毁,死伤惨重,兆惠的兵力没有损,看样子是报平安来了。”乾隆没有理会他的活,对刘保琪道:“你叫刘保琪,先头跟的纪昀,在李侍尧步军统领衙门里当过差,又到四库书房的,是不是?”   “是。”刘保琪不料乾隆知道自己这么多的履历,高兴得眼一放光,忙叩下头说道,“臣刘保琪。”   “不要小看了学政,那是一省教化文明之首。”乾隆此时想起纪昀李侍尧都说起过他,王尔烈也说他有纪昀门风,想着他进殿探头探脑的样子,不禁一笑,又正容说道,“贵州人无三分银,天不晴地不平,是个穷地方,苗谣杂居,风俗不一,历来教化难施。   你去要用心办差,实在缺银子,和珅可以给你拨些,乡试名额嘛……世宗爷在世时订的数额,已经过去五十多年,比着川陕的例,还可再加增一些。学政使,是一方生员座师,并不归督抚节制奖罚,你有什么条陈,可以随时据实奏陈。”   “是,臣保琪恭遵圣谕,一定尽心竭力巴结差使。地方教化维持好,多出节妇节女,少出流氓地棍,和大人多给点钱,我把学堂修起来,多给国家造就几个好人才。”   几个人听他说得风趣,都不禁一笑。和珅笑道:“这说的多出好女人,少出坏男人了。既然有旨,我自然遵旨多拨点银子。只你要吹牛,我就少不得要弹你。”刘保琪道:   “人才事关国家气运,这是皇上去四库书房多次训诲过的。只要用心作养,不愁不出人才。总督臣钱沣就是贵阳人。”颙琰刘墉都听纪昀说起过他,果然应对便捷,都暗自点头,只和珅听他提到钱沣,木了木脸,旋又带了笑容。   “你这就去吧。回头见见和珅。”乾隆微笑着道,“但愿你能多作养几个钱沣出来。   钱沣在云南不加火耗,率领军民疏浚洱海修造塘坝灌渠,开地两百万亩种植水稻,桑蚕麻丝,田上增了三成,他自己还亲自种了二亩稻,夫人家人纺织自养,大理人要给他修生祠呢!”   他大夸钱沣,说得容光焕发,和珅却愈听愈不自在。半个月前钱沣有密折,内容半点也打听不出来,又有旨令钱沣进京述职,他总觉得有不利自己的事,却又无从置椽,颙琰却不知他心思,乘机笑道:“军机处人手不够,钱沣既学问才干优长,何不补进来使用?”   “云南百务初兴,贵州他也要整顿政务。朕要他立起榜样来,没有三五年功夫不成。”   乾隆笑道,“他年轻,已经升得太快了,众人不免不服气。刘保琪或在贵阳或在途中,一定要见钱沣的,传旨叫他不要忙,慢慢走,秋凉到京不迟。带二斤人参赏给他。还有福康安,在洛阳城里,你也要代朕宣慰,告诉他西安的军报过来要拆看,密封条陈再奏方略。洛阳城里要是热,可以移到邙山或者是龙门香山,避过热天再听朕旨行事。”   这就是说福康安“去黑水河”的旨意已经撤消,刘墉颙琰顿时略觉放心。他如此关心臣下,巨细不遗体贴入微,也使众人感慨激动不已。只刘保琪头一遭见乾隆治事,一时是倾盆大雨,雷击电闪,一个处分接一个处分毫不留情,一时又如沐春风和煦宜人,一热一凉间有点接应不暇,见乾隆摆手命退,这才跪安下来。   “和珅留一留,你们也下去吧!”乾隆说道,“潞河驿的军报无论消息如何,都要即时报朕知道,刘墉晚饭就陪你十五爷一起用。御制的丹陛大乐歌词要送进来,也要推敲一下。”他顿了一下,缓缓道,“就这样罢。”   殿中留下了和珅。今儿,他摸不清乾隆的意思,也有点摸不到乾隆的脾气,早晨传膳时分进来,乾隆就板着个脸,太监们唬得个个悚息屏声,几乎都是跪着侍候,小心着套问,才晓得是为孝感教匪啸聚造反的事。又数落几个皇阿哥“习染名士风气,吟风弄月标榜清高,不晓得作父亲的治政艰难”,又抱怨“一丝风也不透,园子里也这么气闷……”   总之横不是鼻子竖不是眼,处处都不顺。好容易下了几盘棋,渐渐缓过精神来,又来了颙琰,闲谈中叙聊些轻松政务,已经好了,又逢上刘墉来说军务,又复大为扫兴,光火起来无论贤不肖,人人一个处分!……这会子单留下自己,又为的什么呢?和珅打定主意,摸不清乾隆意图绝不掺和政事,只微笑着侧立在旁,不时用眼角余光睨着乾隆。直待内侍们又为乾隆更衣,端来冰湃西瓜吃了一小块,凉毛巾揩脸,漱口,乾隆轻咳一声,和珅知道他要说话了,立刻竖直了耳朵。   “和珅,”乾隆的口气不咸不淡,像说闲话又像认真问话道,“双闸北便门出去,和圆明园对门的那片宅子是你的吧?”   和珅显然没想到乾隆会问这个,抬脸看乾隆一眼说道:“是奴才的蜗居……”他是个心思极灵动的,立即想到是有人说了闲话,咽一口唾液接着说道,“凭着奴才家产,全仗着皇上赏的密云两处庄子,还有顺义和遵化赏的地里头出息,盖这处宅子那是今生休想。还是沾了修圆明园的光儿,也是主子的雨露之恩,才造起来了。”   “园工,是国家捐赋上头正项开支,”乾隆也没想到和珅会直认沾光,皱了皱眉头问道,“你就是管园工的,又总揽天下财务,怎么可以在这里头‘沾光’?”和珅听着却不害怕,见乾隆摸杯子,笑着上前一步,麻利干练地为他倒上茶,又从容退后,说道:   “皇上误会了,和珅有几个脑袋敢贪污工银?这块地划出来是请过旨的,有档案可查。   为十格格下嫁奴才儿子,造这个额驸府定制是三十顷,这里只用了二十多顷,拆迁的民居也不多,因为园子地角边线划出来,加上这块三角地那就不齐整了,所以调拨出来当了存料场子。说沾光,那里原来是个低洼塘子,废料砖瓦堆垛弃掉的把塘也就填平了,奴才就省下三五万银子,岂敢侵占库银呢!还有,造房地基填的碎砖也没有花钱,这园子里石料灰渣。半截砖之类的,原都统一推到北海子边去,奴才宅地地平也用这些物件填充的。门口那座石坊,还有那对石狮子,是内务府按额驸府定制请旨赏给。其余造房正用砖瓦木石,匠人工银,万岁爷赏了五千两,太后娘娘三千两,其余的都是奴才自己账房开支……”他记性极好,账头细务又十分熟悉,掰着手指一一奏说,砖灰沙料几何,工银饭费若干,各色木材漆料、木匠细工价银分别……都详明无遗,有几个管过工的太监在旁听得都暗自吃惊,乾隆却早已堕人十八里雾中,连前头的话没听完已经懵懂了。   末了,和珅又道:“这只是个大体。万岁爷若信不过,那是放不烂的账,派工部的人一查,就晓得奴才清白了。”   乾隆笑道:“好嘛,朕随便一问,你就这么一大套!朕也没说你贪污嘛……还是公私分明的是。你自己的账,官家的账都要放好,你说的这些朕也不得明白,只防着有人疑惑,你两手空空说不明白,就不好办了。”和珅道:“这是一点也不得失误的。户部支出、工部收纳、内务府使用报账,比奴才这个小宅子繁复一千倍,他们上次账簿子对账,毛数儿错出十六万两,三家对着吵,都红了脸,我坐在上头听,说‘勒制台的八万石糯米是贡米,不是采办米,三八二十四万,景德镇烧的铺水池子的瓷砖,烧炸了一窑,价钱涨出去三万五,西山石料厂炸药损耗冒支一万,途运石料损毁又是个三万五。你们给我折算,是不是顶冒了十六万出来?’我一说他们都笑了。奴才做这么大官,又没有在外任也没有出兵放马,不在差使上仔细留神,主子要我做什么用呢?我贪污工料叫人查出来,不用主子说,自己也羞死了,那边水榭子水深两丈四,自己跳进去当了屈原!”   乾隆已听得哈哈大笑,说道:“畏罪自杀,还说是当了屈原!”   “说笑归说笑,钱字旁边两杆枪(戈),利字旁边一把刀,不能不警惕。”和珅正容说道,“皇上叫奴才管藩库,是叫奴才利天下,不是利自己的。这不单是忠不忠的事,还是天理良心。这么大个天下,这么大个园子,银子整兆整亿的打奴才手里过,这是多大的信任!说手指缝儿不严撒漏一点,那是奴才无能;说奴才中饱私囊,奴才永不敢有这个心胆!”   他前头细算账,后头摆天理人情,鼓唇摇舌说得万分恳切实在,倒比赌咒发誓指天矢口更其诚恳可信。本来这是钱沣密折里点到的一句话,被和珅一抹平展如砥。听和珅无辜,乾隆倒觉一阵宽慰,笑道:“外头走走吧,不要再和朕说钱了。”   和珅心头却仍不宽松,他自谓朝野内外上下相处,只有灌水浇花的,没有栽刺的,已是“一团和气”得圆融周到,不料还是有人盯着自己,而且连点风声也没有就直达天听!除了钱沣谁敢?谁能?陪乾隆走着,心里犯嘀咕,脸上却仍是春风满面,指点着西边一带笑道:“那边就是寒温泉,夏天是凉水,冬天是热水。主子说过几次,七事八事的总忙得顾不上去。今儿趁巧儿,奴才陪您瞧瞧如何?”   乾隆无声点点头,漫步随和珅西行,他的心思似乎还在兆惠的军务上牵念。踱着步子沉思道:“不要怪你主子光火。你就管着钱,算算兆惠海兰察用了多少库银?加上天山驻军,兵力比霍集占多出两倍不止,封了夫人封儿子,进膳时候都想着有没有呵护他们家人不到的地方。官,到了大将军,无可再升,爵,到了公爵,也无可再晋,有人参奏弹劾,不用他们说话,朕都护在前头,怎么一味在前头玩老鼠捉迷藏?朕还能怎样才能叫他们满意?咳……为臣难,他就不知道为君更难啊……”   “依着奴才见识,”和珅也叹息一声,“打完这一仗,其实天下太平,再也没有大仗可打。这不指着兆惠和海兰察,下头的兵将谁不指着打仗升官发财?闲在一边看文官发财,那又是什么滋味?再说,轻而易举就打胜了,也不见功劳嘛!好比秦越人见蔡桓公里头说的‘医生好以不治以为功’,这也是人之常情。您这头急惊风,他那头慢郎中,还是因为他晓得这病没有大干碍。军事上头奴才只当过几天兵,阿桂才是真行家。他这就回京,您瞧着吧,他准说这仗难打。也难怪,带兵的打仗都是越打越小心。”他不动声色,娓娓谈心间两个大将一个军机各人都栽了一个“私意”根子,乾隆却毫无觉察,想想又一阵恼恨,却不是发作的地方,咽了一口唾液说道:“用这样的心思事君,那就等着瞧!”和珅睨了他一眼,口中又变了调儿:“说这些将军有二心,那也不公道,没有使尽十分气力罢了。比起文官,武将们好了不知哪里去。有文官比着,主子也似乎不必对他们求全责备,毕竟那是凶险地儿让人卖命的差使。这会子主子不欢喜,是因为差使不顺心,一个红旗大报捷奏进来,他们一床锦被遮盖了,主子怒气也烟消云散了。一个官,一个禄,一个钱,天下英雄谁能出这罗网?奴才下去,看着户部再拨些银子调过去,鼓励鼓励士气再说。”   二人说着,已到一带稠密林子旁边,老树翳天竹木婆娑比着别处更加茂盛葱茏,一带女墙上头葛藤纠缠虬枝蟠结,中间就树势结成的藻须花门拱着一块石匾,是纪昀的字端楷写着:   宜人潭波   和珅笑指道:“这就是寒温泉了。”又对跟着的太监嬷嬷侍儿女官们道:“里头有侍候的人,你们就在这候着,皇上叫进再进去。”说笑着带乾隆进来。乾隆因见一带歇山式殿宇坐南向北,外边没有设丹墀,一色大理石铺地,规制有点奇特,张着眼看殿中时,和坤笑道:“里头是仿西安华清池造的,不过大些,冬天温泉也不能露天沐浴游泳,所以有这座殿。”乾隆这才明白,这处殿是专门冬浴冬泳用的。从殿东绕出去,眼前忽然一亮——殿北院中没有空场,一大片空阔地全是水,围在碧树绿丛之中,约可二亩方圆,四周全都是青石阶级梯形人水,东边是泉,水涌如溢,成潭形涡旋之后向西穿树越墙而去——比种结构中华绝无。乾隆只在西洋图样册上见过,正要问和珅,听池心小岛旁一阵水响,转脸看时,是几个妙龄女子游泳累了在岛上晒太阳,见两个男人进来,惊得下水躲藏,乾隆眼中光波惊喜地一闪,看住了。   下水的共是四个女孩子,光景都只在十七八岁之间,浑身上下都脱剥得只有一件短裤,所有衣物都堆放在乾隆脚下岸边,此时被人掩袭藏在水里,缩着身子不敢站直,想过来取衣又不敢,清亮得纤尘不染的水中又毫无遮掩,白玉般的肩膀、腿脚都漾在水中摇荡不定。见乾隆下死眼盯着,四个女子都臊得羞晕满颊。有的用手掩乳有的捂脐,背对着岸低头吃吃地笑,只中间一个胆大的冲岸上轻声喊:“和大人……兴这么看女人的么?好歹叫我们穿上衣裳么!”   “是恩春嘛!”和珅早已笑着背转了脸,说道,“我不敢看……说过叫你们来待候皇上的。这就是当今万岁爷。主子别说看,就要怎么样,你们也不能违旨……”四个女子这才知道是皇帝,扭腰摆身的羞涩之外又加几分不安,不知是谁偷看乾隆一眼,小声说了句什么,几个人忽然爆发一阵叽叽咯咯清脆的笑声。见那个叫恩春的一手护乳,试着过来伸手要扯岸上衣服,乾隆一伸手便拉了她上了台级,笑道:“好一副美浴泉图!   既已撞见了就是有缘。你叫恩春,她们三个呢?既然游泳累了,这边岸上不好歇么?为什么到池心子上头呢?”   那恩春被他赤条条拉上岸来,躲无处躲退无处退,嗔不是恼不得,见皇帝随和温存又有几分荣耀自喜,一手被他扯着,一手将湿漉漉的头发揽在胸前,已是娇羞满面微微气吁,偏脸低头回道:“羞人搭搭的……主子这么着看叫人瞧见……”乾隆呵呵笑道:   “和珅就这么脸背着,朕不让他转脸他敢转?好,好!这么不好意思的,你们就穿衣裳!”   四个女子如蒙大赦,红着脸,水淋淋的上岸急急穿衣。一个个松挽垂发宽结丝绦俯妆陪侍,和珅这才介绍,一个叫怀春,一个叫思春,一个叫逢春,一个叫恩春,“都是江南新买来的孩子,在畅音阁让太监嬷嬷教习过,送过来待候的。原想等主子西边怀柔书房落成再当差,不防今儿就邂逅相逢了。”   “好好!”乾隆高兴得浑身都舒展了,不错眼看了这个看那个,“四春,名字也好!   刚好儿的笔墨纸砚,一人管一样儿。这泉水好,池子好,四周环树隔成世外桃花源……   看你们洗澡,有点像这个……嗯,这个……”他突地想到《西游记》里猪八戒盘丝洞偷窥濯垢泉,想想不雅,却又一时寻不出雅的来,和珅却有备而发,脱口道:“是牛郎看织女洗浴……”“好,好!”乾隆高兴得鼓掌大笑:“这个譬喻好!牛郎看织女……好!”   他没有喝酒,言语神态已带了醉意,几个女子起先好奇羞缩,也有点畏惧“天威”,见他这样,已是什么都“好”,忍不住胡卢儿偷笑。听乾隆问:“会不会琴棋书画这些差使?”和珅忙又道:“江南家女儿这上头原都有点家教,奴才听过,逢春的曲儿唱得好呢!”乾隆但觉此时身在花丛,陶醉迷离不知所以,拍手笑道:“你是方才背脸儿捂嘴偷笑的那个罢?逢春——这个名儿有意思,原来会唱曲儿?取家生来,就这殿前水亭子旁唱,又凉快又清爽,多少是好!”   这“四春”是和珅在崇文门关税上就留心物色了的,家里都是戏子出身,随父兄小世界上混出来,到京走戏串堂会,什么王府贝勒府里都走动,龙子凤孙达官贵人场里练出来的,经和珅千挑万选的顶尖伶俐人。原是预备送给乾隆的弟弟弘昼承欢破闷使用。   弘昼薨了,他又升进军机处,变了主意,又送进畅音阁,请来京名角着意调培教习出来。   虽都是花信处子,自来的天生丽质,才色艺俱全了,又都见过大世面的,今日见了乾隆,哪个肯放过富贵缘分?若不是和珅事前再三谆谆教诲要“体态尊重,举止有度”,早就要“体态风骚,举止娇痴”起来。此时见乾隆高兴,又随和如同票友,早放了胆,逢春便过来立在乾隆背后替他揉肩捏腰,思春跪在乾隆膝侧捶腿捏脚,一双小手灵灵巧巧若有似无周到按摩,怀春和恩春取家什调筝弄弦,侍候乾隆茶水中栉,说笑着逗乐子,把个乾隆喜得合不拢口。和珅原怕她们轻佻惹厌了乾隆,见乾隆高兴得无可无不可的,也就一颗心放下,在旁赔笑道:“主子万几宸函,稍有整暇,音乐调娱,能得半日开怀欢笑,这也难得的。就只她们小门小户出身,不晓得天家规矩,看她们还是天真小女孩,多原谅了吧……”   “什么规矩?这里朕就是‘天家’,朕高兴就是规矩。整日猎宁居里养心殿乾清门和你们一处,那些闷人规矩还不够?”乾隆笑着看四春忙乎,轻轻拉过思春一只小手握着揉摸,随随便便说道:“孔夫子的规矩在庙堂,在稠人广众里头使得,进了闺房又是一回事——论衣裳还是汉装的好。你看这四个,水泄裙浅比甲、合欢鞋子、散发乌云青丝垂髻,一换上满装,把把头勒得头皮紧绷绷的,脚底下花盆底蹬上,走道儿挺胸凸肚的,西施也变成无盐了。”逢春在他耳边问道:“您是龙主爷,您下一道旨,都换上汉装,谁敢不遵?”和珅在旁道:“这是国政,你不要在主子跟前议论!”乾隆却笑着一摆手:“好哇,梓童把‘龙主爷’都搬出来了——我们这是唱戏么,何必那么较真?她不懂,回头慢慢说就明白了。”逢春一伸舌头笑道:“奴婢再不敢了,这才堪堪的明白了。”乾隆又伸一手捉了逢春的腕子,摩挲着,嗅着,说道:“朕原也打算下旨天下易服汉装。太后、八旗王公都反对,这个祖宗家法变了容易忘本,只好撂开手了。皇帝也有礼管着,也不能想怎样就怎么样……”   说笑着萧管琴案已经摆布停当,四春蹲了万福,怀春抚筝、思春抱月琴、恩春按萧,略一试音,清乐顿起,逢春亭亭玉立如临风琼树,纤指合掌轻舒皓腕曼声唱道: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廓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曲声甫落,和珅便鼓掌喝彩:“好!”乾隆道:“好自然是好了,只是太熟套。有艳情绮丽的再来一阙。”四春一会意点头,乐曲一转,逢春又唱:   苦忆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   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沉。   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幽栖奠定梧桐处,暮雀瞅瞅空绕林……   曲调婉转低回,如清越流泉徘徊,曲成歌歇尚自余音袅袅……乾隆已不知身在何处,闭着眼双手按拍和节,一边聆听,细细寻思其中意味,脸上似喜似悲,已是有些心驰神醉。许久才道:“这是鱼玄机给温飞卿的诗了,‘盛衰空见’‘暮雀啾啾’两句幽咽凄清,悲凉之气何其深也!加上这么柔肠凄恋的调子,更令人悲秋凄凉……”   “还是换个俗点的,热闹红火逗人欢喜的好。”和珅在词曲上头,虽说常听堂会附庸风雅,其实只能算个文场白丁,什么鱼玄机、温飞卿听来统都不懂。见乾隆神色凝重愀然凄恻,忙笑道:“上回隔院子听你们唱的什么‘枇杷黄’,词儿新鲜,调子也活泼,我觉着就好。”思春笑道:“那是唱端阳节的,时令不对,怕难入皇上的法耳。”   “法耳!”乾隆一怔,旋即大笑道:“只听见说‘法眼’,‘法身’的,还竟有这一说?厨子这一会儿进上菜来,那一定还要用‘法鼻’嗅一嗅,‘法舌’尝一尝了!既是好,不论端阳重阳都使得的,你们何妨顿开‘法喉’唱一唱呢?”话音甫落,思春怀中月琴铮然切嘈响起,逢春怀春含睬巧笑留眄顾盼对唱,逢春臂曲指画唱道:   枇杷黄,大爷慌,小姐急,娘姨忙。   思春便问:“怎的就大家这般张忙?”怀春唱道:   有客虽速亦不至,榴红照双眼盲!   乾隆方鼓掌叫了声“好!”怀春接口又唱:   屈原此日汨罗死,伍员此日胥江亡。   诸君此日忽不见,岂与二子同徜徉?   逢春便接:   申江之水深百尺,容君百辈竟难测。   一声低唱等郎来,泪珠点点衣裳湿!   衣裳湿帐中,化作望夫石,   君不见,多少恩情话不休,大言挥霍买风流……   乾隆便回顾和珅,叹道:“关睢之情人于俗语,正是大雅之音,谁说这曲子俗呢?”   和珅正低着头想心事,听见说话猛的一个憬悟,赔笑道:“主子说的是!奴才哪懂这些个呢?”舐舐嘴唇又道,“大约潞河驿的军报又递进大内了。奴才惦记着这件大事呢!   这么着,主子难得宽怀一日,且让这几个孩子陪着乐子,奴才出去瞧瞧,若是不相干就罢了,要紧的事报进来主子裁夺。这么着可成?”乾隆跷足瞑目,偏着头双手按节和拍,已是听得心往神驰,只摆了摆手。和珅最知趣的,无声打了个千儿恭肃却步退出,犹听怀春婉转歌咏:   昔日桃源许问津,此时咫尺天涯远。   恨何长?情何短?万千愁绪谁能遣……   想着乾隆沉迷若醉的模样,和珅抿口无声一笑,转身去了,因见刘保琪从澹宁居殿后绕过来,便知是刚刚和颙琰说话下来,便招手叫过来,笑着问道:“十五爷还有话交待你么?你几时离京?”   刘保琪背手蹈步正想心事,见和珅招呼,忙笑着几步赶过来,说道:“上回礼部娄光杰说,贵州偏远,生员童生起讲八股,用的还是吕留良的《春秋讲义》。吕留良是先朝钦定的逆犯,万一文章考卷里露出一句半句违碍话头,磨勘出来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这都毁版厉禁几十年了,穷山僻壤里头仍在讲逆犯著的书!也没有为这个再发明诏的理,所以得请十五爷示下。”和珅听着觉得有点匪夷所思,问道:“十五爷怎么说?”刘保琪笑道:“十五爷说不但云贵,广西也有这样的事。请示万岁爷,万岁爷批了三个字:   ‘知道了’。十五爷说可以印些明版四书讲义,颁发到各县学宫,皇上说知道,就有什么纰漏也不至怪罪臣下的。后来又说到采办圆明园木料的事,云南运大理石料贵州要修路,还有铜政上头私自运铜到广州,铜矿工人里头有邪教煽惑闹事,叫我学政上头留心,不管分内分外知道了就要报上来。十五爷是个细心人,反复叮咛了许多,说阿桂要进来,我才出来。”   颙琰细心,和珅当然知道,他自己更是个精细人,说圆明园采办木石,就有自己的事,因问道:“阿桂已经到了,这么快的?——修路的事十五爷怎么说的?”   “料价太贵了,修路的工银也高了二分。”刘保琪无所谓地说道,“这不是我的正经差使,十五爷说等钱沣进说再说,我预备明日个就上路,和中堂贵州有要办的事么?”   和珅一边漫步走,听他说到圆明园的木料和修路工银,心里咯噔一沉,银子是工部和刘全核定的,内务府奏进说由贵州藩库出项,等于是黔省和朝廷两头出钱报销一头,多出的差价有四十多万两,虽然没敢提出来,其实已经进了刘全的私账。本来贵州藩库存银不多,为避钱沣耳目,这多出的钱都从铜政司开销。内务府、崇文门税关、工部、户部和贵州藩司铜政司四五个衙门的扯皮烂账,料是神仙也查不清,难道钱沣居然嗅出了什么味儿?这件事抖落出来,跌落进去的京官就有上百,要杀要黜,头一个就是他和珅!……   和珅想着已是乱了方寸,脸上呆笑着,耳鼓膜嘤嘤乱响,心跳也急促起来,刘保琪诉苦,什么差使难办,手里没铜不敢横行,百姓穷苦没人读书,文教之风连豫陕甘都比不了……   诸如此类的话头,只恍惚听了个大概,直到刘保琪问:“中堂能不能再多拨几万银子?”   才猛地回过神,慌乱地问道:“不是已经拨了么,这又作么?”刘保琪一笑,说道:   “方才回过了的嘛!印书,还有各县簧学都分一点,我新官上任,借中堂的势放一把火。”   和珅偷偷舒了一口气,这才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说道:“这事不能靠朝廷,一开了例各省都要,没法子应付……”他沉吟着,忽然灵机一动,笑道,“不过你新官三把火能想到我,这也是缘分,我从园工余银悄悄拨给你八万。你晚间到我府去见刘全,叫他给你办,我还有两个人要到贵州出差,你们一同走,驿站里招呼他们也方便些——你造个单子,一个字也不要提什么修学宫。明版讲义是十五爷批的,就在这上头作文章,别人也就不攀咬了。”刘保琪听他打官腔,已经没了指望,见说“八万”,喜得咧嘴儿直笑,没口子答应着:“晚上一定来!有八万两银子,我还可以各县再加两名凛生钱粮,中堂这功德大了……”说着,笑眯眯去了……和珅一脸笑容看着他背影转过竹林,这才转过身来,一步一踱踅向东书房,一路走着心里绞盘轱辘思量:钱沣向自己动手了!而且一上来就是杀手铜,就像鼓儿词里说的什么“断魂棍”“无形枪”来无影去无迹!若单是这一条也还罢了,可怕的是自己事前一些儿不知钱某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在贵州他几乎没什么耳目——大晓得这个白面书生揣的什么证据亲来北京!更令人心怵的,现放着一位“十五爷”和钱沣交好,与自己从不交心,瞧乾隆面儿脸上敷衍而已,就是乾隆,对钱沣的信任还在自己之上,几次透出口风说钱沣是“大贤儒生”。他心中自知乾隆亲呢爱重,这份恩情也不过像东家善待善于理财的账房先生,闲时能陪着主人逗闷子取乐的奴才罢了,怎能和这位“辅相秉国”之材同日而语?——本来想派两个人到贵州用银子弥缝补漏,把各处账面走平的,和珅此刻忽然犯了狐疑:焉知钱沣没有预作绸缪,放了卧钉子等自己的锯?——灭了他!——和珅心中电闪般划空一过,随即又变得犹豫了:钱沣不是微未小员,是起居八座的封疆大吏,怎么动手?一个失漏败事就是祸灭满门,就是成功,情形也与国泰大不相同,朝廷也没有凭空死一名大员不穷治追究的理,叨登起来,刘墉阿桂各部院清流都会一窝蜂拥上来……事到临头,和珅才发现自己只有一个不稳当的靠山,连一个真正的朋友也没有,真正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正想得心乱如麻毫无头绪,见卜仁从东书房山墙捧着奏事匣子趋着步子过来,忙收摄心神干咳一声,站住了脚,问道:“是黑水河的折子么?这回子送到哪里去?”   “哦,和中堂呐!”卜仁低头眯眼正走道儿,听声抬头见是和坤,忙赔笑道:“是兆大军门写来的,十五爷看了批转过来给阿桂刘墉和您三位军机,方才您不在,他们两位看过,着我正寻您呢!”和珅这才知道阿桂已进了园子,就卜仁手中打开匣子,一边抖开来浏览,口中笑问:“桂中堂几时进来的?刘墉还在书房里么?”卜仁笑道:“是。   桂中堂没有在潞河驿歇马,直截进来请安谢罪,这会子正和刘大人说话呢。”   和珅“嗯”了一声不再说话,看折子时写的马光祖和兆惠已经联络通畅,兆惠不准备与大营汇合,命马光祖将大营西移二十五里,成犄角之势与霍部军对峙,军务粮秣诸事备细奏陈,写了足有四千多字,他也看不出什么头绪,捧着折子道:“你先去吧,我去见见他们二位再说。”说罢转身抬级上阶进东书房,果见刘墉和阿桂正在对坐说话。   和珅双手一拱,呵呵笑道:“方才和皇上还说起佳木公,我忖度着你就急着赶道儿,至少今夜才得到的,想不到这么快就见面儿了!”   刘墉和阿桂早已起身,各自拱手揖让。阿桂看和珅时,似乎比他离京时略胖了点,颧骨本来就薄晕泛红,此刻看更润泽粉潮了些,眼圈周匝仍是略见黯淡——这是夜眠不足百试不爽的证据。刘墉却知和珅极修边幅的,见他朝靴袍角都沾着草屑,领口袍纽儿也松了——他从没有这样形容儿的,刘墉不禁诧异,问道:“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啊!——没有。”和珅吓了一跳,见刘墉审视自己,上下看了看身上,回神笑道,“走着道儿看折于,忘神儿了。这兆惠是怎么回事,一会儿被围了,说得凶险万分;一会又说不要紧,既和大营联络上,又是我众敌寡,却又不进兵,羊抵角似的顶着对峙,这是什么把戏呢?”说着便打量阿桂,似嗟似叹说道:“佳木公瘦多了……”   阿桂果真比离京时清癯了许多,本来略带长方形的脸,因腮边稍稍下陷,颧骨突出了许多,眼圈也有些松弛黯淡,还微微有点浮肿,前额的头发是新剃的,因为歇顶,灰白的发辫根留得小,总起来也就拇指粗细,只两道苍重的浓眉仍旧是老样子,卧蚕似的压在眉棱骨上。他正在看地图,听着和珅和自己搭讪,只抬眼点头微笑了一下,目光仍不离地图,说道:“你也是衣带渐宽了么!掏钱难买老来瘦嘛——刚刚见过皇上?我想这会子就请见,又怕皇上要进膳歇中觉。正和崇如商量呢……”   和珅料他是要进去请罪请安,从潜意识心里愿意这位首辅军机再碰个灰头土脸,乾隆正和四春游龙戏风,这时请见没个下触霉头的……打着主意,脸上笑嘻嘻的,说道:   “出来和刘保琪又说了一会子话,不晓得皇上这会子在作什么。不过皇上今个儿心绪还好。您是奉旨出差远道回来的,且皇上也知道您进来,该当进去请安的。大约皇上此刻还在寒温泉那边吧。”说罢便吃茶,刘墉笑着起身道:“我有案子要奏,我们二人一道进去吧。”阿桂也就起身,和珅一送出他们,便叫过小苏拉太监吩咐道:“你到北园工地上叫刘全进来,告诉刘全,让丁伯熙和敬朝阁晚间我府上去,要出远差。听着了?”   说着顺手递过五两银子,那太监喜得谢赏去了。   **********************************   十九 亏空案阿桂遭斥责 襄阳道钱沣遇暗算刘墉阿桂由太监导引到“宜人潭波”偏宫外,由守阍女官人内通报。阿桂掏出怀表看时,恰正午牌二刻,摇了摇头,皱眉道:“主子怕是刚进过午膳,来的有点不是时候呢!”刘墉道:“你既进了园子,无论如何该见见驾,宁可碰了下午再来也好。”说着,果见那女官出来吩咐道:“皇上旨意请二位大人这边凉亭子里歇着候旨。”刘墉还要问话,女官已经去了。   这一候旨就足候了半个时辰。这座凉亭子就坐落在寒温泉宫水榭子南边,西依流溪南傍浅池,头上老树翳日,脚下苔滑石凉,林鸟啾鸣间着老蝉长吟,四匝林木竹树碧色幽深。坐在这里诸般都好,只是不能纵谈说笑。见太监送来茶水,两个大臣只合在石凳上品茶观景,不住地觑着宫门那边动静,却不见有进呈御膳的,并也不见有撤膳的食盒子下来,只听隔着浓密的花篱,秋虫嘤嘤声气间传来里边潭中戏水的哗哗声,间或可闻几个女人叽叽咯咯的笑语,都不甚清晰,二人都觉诧异,也无处寻问。直到未初时分,才见那女官踩着“花盆底”昂胸凸肚出来,传旨道:“皇上叫进,在西配殿晋见。”二人忙起身呵腰恭肃称是,跟着那女人逶迤进来,由正殿丹挥北趋过,在西配殿门口报名。   听乾隆轻咳一声,吩咐:“都进来吧。”阿桂高声答应一声:“是!”跄趋而入伏地泥首行礼。刘墉是日日见面的,也只索随着叩头,偷窥乾隆时,只穿一件石青开气袍子,斜坐在卷案旁的椅子上,似乎刚刚吃过东西,几碟子点心都用残了。见发辫也是湿的,刘墉心中不禁一动。   和和珅想的大不一样的,是乾隆精神心绪十分之好。他自和皇后有了生分芥蒂,宫中除了和卓氏,个个看去都是棘皮老妇望而生厌,和卓氏又在男女事上极为凉淡,往往推病挂红谢辞侍夜。和珅弄来这四位风月场上的积年,闹得新鲜不可方物,竟是自当皇帝不曾尝过此味!这里接见大臣,倏地想起方才与四美同效鱼水之乐情景儿,忍俊不禁直想来个莞尔,倏又想起阿桂是回京领罪的,咧嘴板脸哼了一声,问道:“见过你十五爷了?都起来,那边杌子上坐了罢。”刘墉便谢恩起身趋座,阿桂却跪着不动,连连叩头道:“奴才先进的大内,见着了八爷才知道主子和十五爷在园子里头。十五爷在澹宁居西花厅接见了奴才,刚刚说完西线军务,奴才请十五爷代奏栗栗畏罪之情,十五爷说万岁爷还要接见……奴才自思是戴罪之身,办砸了差使,几陷主子于不明之地,仰愧天恩俯作良知,内疚羞赧颜,没脸见主子。不敢求主子的恩赦,清主子重重处分,发落奴才到军台效命,从赎罪惩,为臣子辜负国恩者戒……”他说着,不知哪句话触了自己情肠,崩角“砰砰”叩地有声,眼中泪水已夺眶而出:“奴才自幼追随主子,主子朝夕耳提面命,事涉官箴关乎民命无小案,要凛凛小心如履薄冰。奴才真是鬼迷了心窍,竟相信了曹文植福嵩欺饰谎言,误以为窦光鼐邀名欺君,若非主子洞鉴万里之外明察秋毫,险些是非颠倒,包庇墨吏坑陷忠臣!思量起来今日真是追悔莫及……”说着,已是哽咽不能成语,伏地啜泣悲不自胜。坐在旁边的刘墉想起阿桂从来谨慎忠捆,军国大政事无巨细,处置得小心翼翼,惟恐一事不周全,惟恐一人受冤抑,不想一个蹉跌,竟捅下这么大的漏子……临渊畏惧处高而寒,他也不由得惊心。   乾隆一时没有吱声,稳案端坐,只是沉吟。自傅恒病重不能视事,阿桂一向是他最为倚重的心腹股肱,从来办事公忠体国执衡秉钧公正无私,除文事上稍逊傅恒,并不孟浪的老成人,他也想不到竟一去浙江就坐歪了屁股,帮着原钦差曹文植和浙抚福嵩一道儿整治窦光鼐!听着阿桂恳切乞罪,乾隆心里也一阵难过,叹息一声说道:“曹文植大约是你在古北口带过的兵?可见人情关难过啊!窦光鼐虽说书生意气,从来得理不让人,但他不得理从来不说话,仪征行宫死谏南巡,你都知道的。他虽行事激烈,不讨人喜欢,你循理按法,何至于被弄得这模样?”   “回皇上话。”阿桂收泪叩头回道,“曹文植不是奴才带过的兵,他是金川之役带兵打刮耳崖的偏将,福嵩是原军机大臣讷亲的门生,都和奴才没有渊源瓜葛。正为这一条,奴才自觉没有偏私,理查藩库后银账两符,窦光鼐见奴才时性气不好,激得奴才反感厌憎。再就是因为窦光鼐弹劾黄梅县令母丧热孝中开筵唱戏,其实是在八月十五该县令开筵唱戏娱亲行孝,筵中其母突然心疾发作去世的。奴才核实这一条,以为窦光鼐倚仗主上信任,自负有直臣之名邀宠媚俗污人名节——有了这个念头,深以为窦某心地卑污,循此私念,办事查案就有了偏袒私情……总之奴才不能理情察事,虽百词不能置喙自辩,求主子重重治罪……” “你是怎么问窦光鼐话的?”   “奴才知道黄梅一案,已经有了先入之见,问他:‘永嘉、平阳二县借谷勒派的事,是何人告知?’他答‘不能记忆姓名’,奴才又问:‘你说藩司、织造盛住进京携带银两,有什么证据?’他说‘这也不能指实’——他这么答话,奴才就恼怒了。但当时井没有发作,曹文植、福嵩、盛住带奴才亲自查看藩库,银账符合,银色无误。被他们当场蒙蔽,就更厌窦光鼐无事生非,又急着彻查清白回京料理兆惠军务。这么一误再误一错再错陷溺愈深,以至于黑白颠倒……”   他这一说,刘墉心中已是雪亮,阿桂心绪不好,问话问得浮躁,窦光鼐答话也甚欠温存,两颗蒺藜碰到了一处,还有个不刺的?正思如何转圜,乾隆笑叹道:“窦光鼐不买你的账,惹火了你,福嵩一干人又甘言媚你,哄着你,就成了这番错误缘分——刘墉看是不是这回事儿?”   “是!”刘墉忙欠身回道,“阿桂没有审过刑狱,问得也欠得体。这是何等样事?   当面相问,他不知你问话用意,怎么敢直截说出证据和讦告人?——不过,我还有不明白的。他藩库里的银子既是借的,那都是杂银。雍正朝山西诺敏、我朝王亶望,还有山东国泰都是一样故伎重演,怎么会看不出来呢?”阿桂叹了一口气,说道:“后来我才知道,亏欠银两没有杂银,是预先作了手脚,他们借了漕银在库中充样子,用盐商产业作的抵押,弥补得天衣无缝……”刘墉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点头说道:“鬼蜮魑魅伎俩,手段是愈幻愈奇了!”   乾隆原本也无意重处阿桂,见他满脸愧惶羞赧无地,想起他平日好处,早已没了愠色,一手端杯啜茶,一手虚抬了抬,说道:“起来吧,你也是无心之过嘛……你自军务进的军机,没有做过地方官,也不善料理财政狱案,所以朕不深加罪,但既有错失,国家制度不能没有处分,降两级,仍在军机大臣上行走。你专一在军机处处置军务上头的事,兼管兵部。其余的政务也不要撂开手,和刘墉和珅他们商量着办。回头钱沣进京,视情形再定。曹文植福嵩他们的处分你就不要再参与,如今情势,你回避一下的好。”   这就是处分了,虽然没有明说,阿桂已不再是领班首辅军机了。刘墉想说什么,但又思及,原本也没有明旨说谁是领班,此刻说出来等于给阿桂添乱,便咽了回去。阿桂连连叩头谢恩,说道:“奴才数十年深蒙主子厚恩,简在军机处赞襄政务,从来言听计从宠荣异常。功微而奖重,已经难服众心,罪重而罚轻,奴才心中更加不能自安,还求主子按纪昀之例,发落奴才军台效力,可以稍赎奴才怀德畏罪之心,待将来立有功劳,再回来重侍大颜……”   “不要辞了,你是受人蒙蔽,不是有心为恶么!”乾隆笑道,“且你也没有贪墨收受的情事,不能罚不当罪。只一条,你不能和窦光鼐记仇,差使该怎么办还怎么办。你若有报复的事,朕就不能周全你的体面了。”   “奴才不敢,也没有这样的心思……”   “他就是那样的性子,连朕也顶得毫不容让。”乾隆说道,“是性情中真男子。朕原也疑他拼死沽名,有汉人这般恶习。后来看,确是个方正人,多少有点书呆子气。若不是这一条,进军机也是使得的——你起来吧,兆惠的折子看过了?有什么见识,说说看。”   至此阿桂才谢恩起身。正待说话,和珅双手捧着奏事折子进来,只向阿桂含笑一点头,将折子呈给了乾隆,说道:“奴才见了十五爷,军务上的事十五爷不敢裁夺,说请旨听万岁爷处置。”乾隆接过了展开,斜倚在案边一边浏览,问道:“和珅你看怎么料理?”   这一问,和珅便微微一怔。若问钱粮供应取向,他能滚瓜烂熟说出子午卯酉,彼地存银几何,可以取用买粮,此处粮库若干,能够随时起运。但这问的是军务措置,一个建议错误万千人头落地,追究责任时更难脱干系。若说全然懵懂,自己这个“军机”算怎么回事?思量着,一急之下竟脱口而出:“奴才也为前方军务多少日子睡不好觉了。   兆惠原就不该分营拒敌,这么着容易被人各个击破。现在既然已经和大营联络,应该下旨命他们合营拒敌;再从西宁调拨五万人火速增援。我军全军合营,攥起了拳头,兵势盛壮再进兵,似乎才能万全。”   一条是集结,一条是增兵。和珅说得郑重其事,刘墉却听得肚里暗笑,脸上口中却不肯露出轻薄,轻咳一声以目视他说道:“臣不懂军事。紧缩待援这种办法再不得错误的,但西宁的五万人是用来支应兆惠粮草供应的。调了去作战,又要从别处再调生手来。   不要小看了这些马帮骆驼输送粮草的兵,沙漠瀚海里办这种差使,换了新手根本不成!   再说,这样也给了和卓部叛兵喘息机会,旷日持久不知又打到哪年哪月了。”   “和珅,不懂军务大可以藏拙。”乾隆也是一晒,“说这些建议全都是隔靴搔痒—   —你说的其实是如何保命,根本不是拒敌之计!”和珅生就是个踹不烂砍不断的滚刀肉,挨训受斥绝无脾气,碰了乾隆硬钉子,只枯着眉头一个微笑,舐舐嘴唇欠身说道:“是,奴才胡说八道!奴才是想,朝廷此战胜得败不得,赢得起输不起,所以有这个想头。”   乾隆便目视阿桂。   阿桂神情似悲似喜,心绪还浸沉在仰沐皇恩里。浙江一个亏空贪贿案子,被他整个办了个是非颠倒。一世英名险些泡进这潭污水之中,怀德惧罪忧谗畏讥,他心里什么滋味全有,惟是乾隆诏谕中雷霆电闪大加申斥,原想是祸在不测,见驾交旨之后就回府待勘的,谁知一见却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这一份莫名的感激更使他愧惶难以自己。   见乾隆看自己,他本来低垂着的头又向下俯了一下,语气缓重地说道:“和珅的方略不能用,但他的初衷无可厚非。朝廷确实只能胜只能赢,不能再出错失了。”他抬了一下身子,声音也放开了一点,凝视着乾隆说道,“黑水营前线离京七千里之遥,战事形势瞬息万变,奴才以为根本不宜详细指示进退方略。现在我军既然已经站稳阵脚,可以表彰兆惠临机应变的措置,加速供应辎重菜粮确保军需。可以指示兆惠严防和卓西逃碎叶或喀什米尔,别的似乎不必多说。有了粮草、士气又高。和卓部其实战力远不及准噶尔蒙古部,这仗应该是打得下来的。”   他说着,慢慢从靴页子里抽出一份地图,至乾隆面前长跪在地,展开了,用手指曲划说道:“主上请看,这条线是阿妈河,这条是娃娃河,这就是沙掩了的无名古城……   奴才连同马光祖三人的折子合起来看,兆惠其实是故意不合兵。退向黑水河也不是‘败退’。其中原由只能推断:因为兆惠如果想安全撤退,一路要途经马光祖和廖化清两座大营,稍一接应就能全军而返。向黑水河撤退看来是两个意图,一是把和卓的军队战线拉长,供给道路也就长了,扬我军之长击敌之弱,给海兰察从乌鲁木齐夹击敌军造出可乘之机。二是在黑水河扎营,可以狙击敌军西逃之路——这是一步险棋,但舍此没有万全之策。既已与胡富贵取得联络,兆惠想退兵可说是万无一失,但他不退。这就是说,兆惠此时已经占据全局形势。如果说踹营之后不归老营是险棋,此刻奴才断定,凶险之期已经过去!朝廷不宜再给兆惠指示机宜,一头嘉勉有功将士,一头日夜督促运粮运菜。   当兵的吃饱了,才好卖命打仗啊!”   “既然你说我军已占主动,”乾隆沉吟着,目光不离地图,问道,“为什么不乘势进击?”   “奴才只是推详,不能备细说明。”阿桂说道,“就这个形势图,兆惠宁肯吃些苦头,不肯纵敌西逃是明摆着的。不能出战,也许是军需没有备足,也许是海兰察的大军还没有形成合围之势。奴才预料,三五天内一定会有消息的……”说罢便叩头。   “朕就怕兆惠因循守成,海兰察畏敌不进,这战事就麻烦了。”   阿桂就地连连叩头,说道:“兆惠海兰察武功行伍出身,不善用文词饰功讳败是实。   看他们前份奏折,实际是大胜之下,诱敌未获全功,马廖诸人因为主将一时失去联络,担心责任写来的。奴才以身家性命担保,兆海两位将军不是畏敌怯战冒功饰过的小人!”   “这样很好!”乾隆抚掌一笑,说道,“你起来,立刻写信给西宁提督,加速督运粮草。兆惠军中一日断粮,朕必取他的首级为三军谢罪,和珅写信给西安巡抚,就从西安藩库提调银两,采办牛羊肉制成干品,连同耐寒耐运菜蔬火速供应海兰察军中。天山大营和乌鲁木齐驻军宁可断粮,前线供应有失,朕就不要他这‘儒将’了!”   “扎!”阿桂和珅同时答道。   和珅心里一阵轻松宽慰:从地方藩库直接拨银。西安藩库、户部和兵部互相结账,中间还有运输损耗……云贵修缮道路的一笔烂账满可以一锅烩进去打了马虎眼儿——这是古今中外一切吃昧心黑账的主儿共有的一门心思:账目头绪愈多愈好,愈乱愈妙——   一头答应着,又道:“洛阳还有十几万斤笋,几万斤蔗糖,奴才也把它调上去给当兵的吃。”   “不错嘛,”乾隆破颜一笑,“都运上去,将来由你统一结算——刘罗锅子,你只管低头,想什么心事呀?”   刘墉听他们议论军务,一直在想自己的差使,听乾隆问话,忙回过神来,掏出烟荷包要打火,又收了回去,咳嗽一声说道:“臣在想台湾的事,一条福建的铜,今年从台湾私运到日本,查扣下来的就有四千斤,茶叶、大黄、绸缎和磁器,福州不能禁运台湾,但台湾天高皇帝远,台湾禁海比福建要难十倍,海禁是朝廷明发了的,其实禁而不止,这是一大疏漏啊!”和珅听着,这是指自己办差不力,在旁笑道:“这也是没法子。上回福建布政使高凤梧来,我同他谈了一个时辰,就说的禁海。他说近年来还算好的呢!   康熙爷手里禁海,实际台湾从来也没禁止过,从高雄港把铜船、百货运出去,海上私贩子交了银子,人坐舢板回来,连船带货就卖到了吕宋、日本。马二侉子去马来西亚上回回来,说那里满街都是汉人,五行八作里头卖的都是内地货,不是走私,哪来的那些东西?所以这事,还是要严加缉察!”他轻轻一句,已把责任推给了刘墉,又一笑抹平了,“吕宋国的曹婆子,派了他儿子到扬州采办漆器,连南京织造衙门库存的贡绸贡缎都买了去三千匹,那是‘走亲戚’,金子晃着眼,官员们能着别过头不看,也就稀里糊涂将就了。”   “我说的其实就是这一条。”刘墉当然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见乾隆示意允他抽烟,一躬谢过,打了火吞云吐雾说道,“单说买卖货物,其实卖货出去进货极少,就算民间私相交易,肉烂在锅里,还是便宜了内地百姓。但方才说的曹寡妇,她本人就是高恒一案漏网逃亡出去的要犯——这些匪类与台湾那些不逞之徒勾结,加上教匪煽惑,一旦出事,台湾远在海隅,又相隔千里狂洋,征剿善后都极不容易!”   乾隆听得极专注,不时点头,良久才问道:“眼下有什么征候?”   “林清爽确实在台湾,仍在传教布道。”刘墉幽幽地说道,“他本人有许多化名,瑶琴子、广成风子、黄菊英、林爽清、林清文、林文清……其实真正的名姓叫林爽文。   他的原籍是福建漳州府平和县,乾隆二十八年迁居台湾彰化县大里代。皇上,台湾这地方,汉人、高山人、土著人、内地移民居处犬牙交错,各为生计结团纠队,械斗火拼抗官杀吏这些事变历年多有。侨居之民和本地土人为争山争地,打起来一聚就是几万人。   所以虽然富庶,也真是第一难治之郡。林家在台湾经营几十年,结寨建营雄据彰化,其实已是尾大不掉的一方豪雄,官府也只是羁縻怀柔,只要完粮纳赋,别的事只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林某几次潜入大陆从逆作乱,失事返逃台湾,官府明明知道就藏在诸罗山中传布邪教,就是不敢出票缉拿。为甚的呢?”他抬头看一眼乾隆,又敛了浓眉说道,“怕的就是激起事变,无论处置善后都十分棘手——高凤梧守台湾,给臣写信说台民‘轻生好勇、慷慨悲歌’。”他自失地一笑,“这说的是燕赵之风,实在是溢美之辞了——大白天县里出票拿人,官员衙役出城就一去不复返了,内地有这样的郡城么?”   他说的是实情,淡水同知潘凯的死讯才报上来五六天。姓潘的在衙门签押房,忽然前堂报说有无名尸,他带四名番役去验尸,刚出城就被几十个暴民围困了,一顿刀砍斧剁,顿时尸横荒郊,官军连个贼毛也没有摸到。和珅想着那份奏章夹片,心里一阵阵泛起寒意,在旁说道:“政令不出于城垣,治安败坏于闹市,想起来就令人不寒而栗……   这……隔着千里汪洋……出了事用兵远水不解近渴。还是要防患于未然的好。奴才以为台湾一府可以再免征一年赋捐。一头赈济盗户,一头派得力能员去任知府,营务也要整顿一下。军政民政双管齐下,先稳住局势再说。请皇上圣裁。”   “最要紧的是整顿营务。”乾隆一哂说道,“和珅你就管着户部,不晓得台湾已经三年免赋?还要再免,还要再出钱赈济盗户!台湾地土耕一歇三,又有海上贸易,根本不是穷。已经富得流油,再加银子赈济,就能治了乱源?”他哼了一声,端茶一啜把杯子徽在案上。阿桂见和珅吃了硬钉子,面不改色神色自若,只低头小心称“是”,心里暗服他头脸皮硬厚,却也一阵莫名的快意,只不敢稍露轻薄,因喟然叹道:“实在皇上这话洞若观火!和坤说的其实是用钱买平安,放在别的州郡都成,惟独台湾例外。不但是个无底洞,发了赈济又等于朝廷明明示弱,助长教匪逆民猖撅气焰,与资敌无异!”   他先抹一把稀泥开脱和珅,后一句厉指和珅是误国之言,惊得和珅目光霍地一跳,又咬牙忍恨低头听他说道,“台湾政务有三弊,一是械斗不断,没有大乱,小乱不断,朝廷上下习以为常,闹乱子就用钱去买哄,养成刁顽习气;二是在任官三年一轮,又不带家眷,都没有久守长治之计,在肥缺上头捞一把搪塞了长官上宪完事儿;再就是营务废弛,这是最令人头疼的一件。按说,台湾设着一员总兵,一员副将,分驻台湾府和彰化,有一万二千六百七十名士兵,水师副将一名统兵两千,驻兵澎湖。武官不能在民政钱粮上头打主意发财,就用兵舰贩运私货私盐和内地贸易,留在台湾岛上的兵常驻不过四五千,也是开赌窝娼护送私货,赚来的银子按月向长官缴纳。地方官要靠营兵守衙护城绥靖治安,谁敢招惹这起子丘八爷?官匪兵又勾联,又互相防范,谁正经办事,在那里一天也呆不下去,陈陈相因,竞成了瘤疾!这是福建人人都知道的不宣之秘,再换别的人任知府,也都只好照台湾的老规矩办。就是好官,像雍正爷手里的蔡合清、黄朝宗时候,还算有规矩,到秦凤梧高凤梧,也是顶尖的能吏,也只是守成而已,再以下的官员就不可问了!”说完又叹一口气。   他长篇大论譬讲详明,乾隆听着起初还能持定沉着,默默沉思着点头,到后来愈听愈觉心惊,两道苍眉已经枯了起来,直到阿桂说完,却又恢复了平静,手里把玩着汉玉扇坠儿,良久说道:“你说的情形上次闽浙总督常青陛辞时,他也大略说过。隔着这么宽一片水域,治理不能全然按内地章程也在情理之中。吏治内地也在败坏,台湾自然可想而知。但到你说的那个份上,朕有些信不及。外官把任上情形说得糟乱一团,一是出事能往前任身上推,二是稍加治理容易见功,三是伸手向朝廷要银子顺利便当。你办老了事的,不要上他们的当。但既有这三弊,也不可不警惕。福建省华夷洋务倭务丛繁难治,常青在杭州,有些鞭长莫及,才力似乎也稍见疲软,这不单是台湾一府知府的事。   朕意设一个福建总督衙门,统辖军政要务,有事机断处置,随时镇定敉平,只怕就好些。”   阿桂和珅不禁对视一眼,他们都没想到乾隆如此措置。阿桂几乎立刻就想到了李侍尧,未及开口,和珅已经抢了先,微一屈身说道:“皇上指示详明!奴才越想越觉得圣虑高远。这个总督一是要能提携福建水陆各提督衙门,二是要娴熟政务夷务。军政一把抓,还要清廉有为才成。奴才举荐两人,一个是两广的勒敏,再就是奉天府的海宁。请圣意决断。”阿桂一听就明白,勒敏在广州一头整顿洋务一头还要禁教禁烟,忙得七窍生烟的人,根本抽调不得,其实和珅真正要荐的是海宁。正要说话,乾隆沉吟道:“李侍尧也使得的。海宁没带过兵,民政上头是他长处。但李侍尧还没有起复,骤膺大任,朝廷对下要有个交待。海宁可以调去任巡抚,先料理一下政事再说。台湾三天两头不断有军情,已经多少年了,似乎也不必听风就是雨。海宁——这个名字也好!”   “就是这个话!”和珅笑道,“海宁,海宁了,台湾还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阿桂听他二人说话已经近乎儿戏,但这是乾隆金口玉言,也不好反驳,嘬着唇沉思有顷,说道:“奴才以为李侍尧的名字也好!可否由奴才写个保本,起复他暂署总督衙门,这是戴罪当差,他只有十二分经心的。待三年任满再正式起复任总督。有了政绩闲话也就少了。”   “福建的缺份太显眼了。”乾隆一笑说道,“李侍尧先到甘肃去帮办军务,踩一步台级再去。你不要保李侍尧,由刘墉和珅两个人保本更合式些。”   这是很入情理的话,阿桂自己就是“戴罪”身份,再保别人确实不合适,和珅李侍尧不睦通天下皆知,由他来保更见公心也容易让李侍尧安心。这样一摆布真的是天衣无缝,二人不禁心中宾服,见乾隆起身,忙离座长跪,齐声道:“奴才们谨遵圣谕!”   乾隆站在汉白玉石栏旁目送他们逶迤出去,摆手叫过王仁,吩咐道:“传旨内务府,这池子傍北那处房子改建成书房。朕每天午觉起来就在此看折子——接见大臣还到澹宁居。这四个女孩子晋升赞善女官,就在书房侍候。”   “是!”王仁忙应着,又道,“晋升女官恐怕内务府要请皇后娘娘懿旨。这房子是夏宫,过冬防寒怕还要整修一下……”乾隆想想,那拉氏知道了必定又要禀告太后,无奈地皱皱眉,说道:“不要请懿旨。这是朕的特旨,让内务府用印颁玉牒给她们就是。   修房子的事还要朕操心?你是干什么吃的?”王仁听他辞气不善,吓得喏喏连声答应:   “奴才遵旨承办,主子尽管放心!”   “听着,”乾隆说道,“谁敢出去胡说八道,朕就剥了他的皮!”说罢转身进了偏殿。   和珅耐着满腹机械心思,仍照常日模样坐轿到园北工地巡视一匝,返回澹宁居东书房再见刘墉,商议了联折写本保举李侍尧起复的事,又去见掌事阿哥颙琰说了议罪银进项。出入大账,这才匆匆出园打轿回府。   一路坐轿他都陷进深深的思索中。钱沣进京是他一大心病——正忙着在贵州修路、造梯田、整顿铜矿矿务,有什么急事要进京述职?显见的铜政上边四十万两银子账出了毛病,但这是由兵户两部过账,还夹着云南买大理石的款,都搅在一起,贵州藩司只是中转呀!能查出什么“症候”呢?若说与和珅无关,刘保琪怎么会晓得“修路工银高出二分”?刘保琪是纪昀的人,又攀着颙琰,和王尔烈他们都是“一会之人”。说得这么扎实,绝不是捕风捉影的话。随着轿子闪动滑行,和珅眯缝着的眼中碧幽幽闪烁着微光,他又想起方才颙琰接见,仍旧是那么客气,客气里透着冷,连微笑也像凉白开水那么淡……   和珅问起福康安和钱沣时,颙琰只是点头,又试探问云贵铜政使衙门调拨制钱用铜,颙琰也只说“兵部用银子可以从户部调。贵州修路钱沣还是高兴,因为贵州人能拿到工钱嘛。不过在贵州还是用制钱便当些。那是个穷省份,料价工银略高些,他们省还是便宜。”   这话说得汤水不漏,根本没有嫌“太贵”的意思……他又转念想到钱沣这人。在山东查国泰的藩库,其实已经一天大事了结,刘墉拉和坤去泰安看封禅碑,钱沣不哼不哈在济南又杀了回马枪,“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事立刻成了倾动天下的第一大案。若不是福康安出兵剿匪,牵连得刘墉离开省垣,和珅就想破脑袋也无法调虎离山杀人灭口!想起钱沣回省城,听说已奉旨处死国泰时,目光中那神气——眼睑微微一颤,端着茶碗的手轻抖一下,只惊讶地看一眼和珅——也就这么一闪而过,轻轻一句话:“十五爷刘大人都在山东,似乎性急了一点。”旋即平静得一潭静湖也似……纪昀去了,还和阿桂有书信来往,李侍尧是合于敏中之力扳倒的,也要起复了,阿桂自己失足跌了一跤,看来也一点事没有。和珅有时觉得,所有伸向自己的拳掌都软了下去,但现在又看到,这些“软下去”的拳头只是缩了缩,又毫不犹豫地伸了过来——这些角色远比他和珅想的厉害得多……正想得五神迷乱思绪不定,和珅觉得滑动前行的轿子微微一顿,身子前合了一下轿已落地,戈什哈在轿窗前禀道:“和中堂,已经到府了!”   和珅待戈什哈挑起轿帘,呵腰出轿,已见刘全从府中小跑出来,一边弹袍角,口中问道:“上午叫你把丁伯熙和敬朝阁找来,他们来了么?”   “来了。午饭后没歇晌他们就过来了。”刘全笑着,觑着和珅脸色说道,“他们问我有什么差使,没得着您的话,不好说什么,现在西下房候着呢!还有军机处外放的刘章京也来了,翰林院的马祥祖、方令诚和吴省钦,都察院的曹锡宝方才来寻刘保琪,说要给他饯行,我也都留住了,这会子在书房说话。中堂,您先见谁?”   和珅定了一下神,其实马祥祖方令诚这些人都是清流,素少来往的,但他有家规,凡翰林和法司衙门的进士,无论品秩高低要和外省来见的方面大员一例对待。但他此时心中有事,一点闲情逸致也没有,不想和这群人攀闲话,因道:“你留得是。但我实在太忙,今晚还有几封要紧公事书信要写,我先进内房洗洗脸,见面敷衍一下,你在合春楼定一桌席面,叫胡师爷他们陪着,算代我为保琪送顺风儿。丁伯熙和敬朝阁就在府里吃饭,告诉他们是要到贵州,把修路和石料木料账清理一下。”说罢一径进了内院。   内院上房很静,秋树婆娑影影幢幢,微风扫地落叶的沙沙声都十分清晰,供佛的檀香和药香时浓时淡混和着随风递出来,更显得幽深僻静。和珅一看就知道夫人冯氏刚吃过药,在佛前焚香,因变了主意,改步到北下院来寻长二姑,只见内务管家娘子,账房上头管家媳妇并各房有头脸的婆子奶妈、掌钥匙的开脸丫头从北院上房纷纷下来,便知是家政议事才罢了会。众人见他进来都垂手贴膝躬身退到一边让道,和珅也不理会,径抬脚进了北房。两个丫头正支亮窗放那房中浊气,见他进来忙也行礼,年长点的叫秋云,笑说:“长二奶奶在里头屋呢!吴姨姨才去了南院……请老爷示下,叫不叫吴姨过来?”   和珅未及答话,长二姑已擎着长烟杆出来,说道:“老爷横竖还要去南院的,怜卿这几儿发热,这会子且不叫她吧!”说着便命丫头,“还不给老爷沏茶来?”和珅浑身乏透到骨头里,一屁股坐了端茶喝了一口,移时才道:“外头的事真真烦人,磨得人醋泡软了骨头似的!还是家里好,不回家我就定不住心……你怎么知道我还要去吴姨那里?”   “回到家老爷也是个忙人。”长二姑脸上带着抱怨,脚下不停取过座褥给和珅垫了背,又拧一把热毛巾递过来,似嗔似笑道:“老爷不说,当我们是瞎子?告诉你一句,好歹也当心点自己身子,老阴少阳最损人的了!”和珅一笑,顺势把手伸进她大襟下,抚那一对发面馍馍似的乳房,嘻笑道:“就你眼尖!那还不是妒忌?你比她还大一岁呢!   咱两个那个……就不是老阴少阳了?”长二姑嘻笑着打落他手:“看叫人瞧见了吧!也没见你这样的,外头周周正正的,回来不论老少亲疏贵贱……逮住谁是谁!我要是太太,早不知闹到什么份上了呢!”   和珅只一笑。他确实是这个样,在外随和戏闹无所不至,爱钱不贪色;也许正为如此,回到府里无所不至,竟是个贪色不爱钱的角儿,嘻笑着,想起外头有客有事,见长二姑红着脸掩襟扣钮子,上去做了个嘴儿,说道:“当家婆娘儿,这府里除了个病秧秧太太,谁能迈过你去?我这会子忙,先出去见见人,回来再和你‘老阴少阳’一番,如何?”   说罢要去,长二姑又叫住了他,说道:“刘全账上又过来三十六万,是进哪项账?   吴姨姨昨晚说良乡那块庄子还短着八万;我说这钱不能动,得请示老爷再说,她倒没说什么,只瞧着不欢喜……她还不足意儿么?上回——”她没说完和珅便止住了,说道:   “这我知道,吴姨的房地庄窝不入大账是我的话。刘全的是四十万,不是三十六万,这个钱一个子儿也不能动。回头再跟你说。”长二姑抿着嘴听,说道:“老爷说的是正理,不过防着像纪师傅那样儿抄家罢了。依我看,府里银钱收项也该收敛些子了。我粗算了一下,一天均拉下来十多万——吓人!”   “有那么多?”和珅停住了步,这就是说,和府敛财现在已经有了一千多万,这么庞大的数目他听着也暗自惊心,怔了片刻才回过神笑道,“还不是这座圆明园?园子修好了再想这进项后悔也迟了。我们不收,这笔银子就都流到别人腰里,这也是骑虎难下的局面——不妨的,谨慎些,除了议罪银子里头进项不停,凡有官员干谒进贡儿的一概不收。没有缺的官儿来拜,都要有点散碎银子给他们——不能超过十两,明白?”长二姑笑道:“晓得了,叮咛得耳朵长出老茧了!有些候补官儿也真下作,见有常例赏银,隔三错五就来走动,一二两三五两地接赏,也不嫌寒碜!”和珅道:“越是这一色越不能得罪,化小钱图买个平安人缘儿就是了。”说罢出院。   刘保琪和几个翰林清流在和珅书房里大说大笑十分热闹,都没有留意和珅进来。马祥祖正笑说:“这是相府书房,和相就是随和,大家好歹也自存些体面——瞧这屋里烟腾雾罩满地橘子核瓜子壳,和八大胡同翠袖楼刚吃过花酒似的,成什么模样——”说着一转脸,见和珅站在门口笑,便道,“和相来了!”众人便都起身道乏寒暄。吴省钦笑道:“学生们放肆,弄得和相书房乌烟瘴气的……”   “没干系没干系……”和珅满脸都是笑容,摆着手随意坐下,说道:“大家越是随便,就越是看我和珅自家人嘛!保琪在军机处我们就相与得好,你们是朋友,我们自然都是朋友。听家里人说你们要给保琪送行。这个东道我作得,可惜我还有公务,不能相陪。”刘保琪笑道:“方才贵昆仑①已经来说过。我们几个穷措大今儿要吃大户了!既是您作东,我也不闹客气,要最好的八宝海席,十两一桌的!谁让您有钱呢?”和珅道:   “那自然是了,平日想请还请不到你们呢!我有几个村钱,还不是皇上赏的几个庄子?   指望那点俸,早他娘饿掉大牙了。也不瞒诸位,刘全管着园工,招呼个客人什么的,钱粮上头小来小去的账目随着工单就报销了,不然我也招架不起。”说着让众人,“这枇杷是他们才送来的,难为这季节几还有这东西,请大家尝个鲜。”   ①昆仑,指家仆。   他有说有笑亲切和气如同家人,曹锡宝和方令诚还是头一次到他府来,不禁心里暗自掂掇:“有名的笑和珅,果然名下无虚……”正思量着,和珅笑问:“这两位都见过面,只没有说过话,是在哪个部当差的?”曹锡宝一怔,才想到是说自己和方令诚,忙躬身道:“回中堂话,学生在都察院,纠劾司监察御史,曹锡宝。这位叫方令诚,和这位惠同济都在翰林院任庶吉士。”和珅偏着头想想,笑道:“都是久仰的了,和曹先生是在大理寺,你和几个刑部司官等着见堂官,我们握过手,惠先生和方先生是在纪晓岚府门口,我进去你们辞出来,一同打招呼说过话,都是一面之交。不过,方先生有一段风流佳话,还掺着曹先生一番玉成美意,我可是耳熟能详了哟!曹先生好文笔、好才学!”   他这样说,马祥祖吴省钦和刘保琪还不觉怎样,曹锡宝等三人都是随众邂逅,与和坤一面之缘,点头即过的事,和珅都能一一记忆时日地址情形,他如此好记性,三人心中都不禁骇然。和珅恬然自喜,随意吃着枇杷,指着壁上字画道:“我是小丘八出身,肚里墨水不多,只喜爱结交清流名士,倒也不全为附庸风雅。在朝里管着钱粮,自觉在钱堆里钻着,满耳朵都是算盘珠子响,满眼都是银子戮秤,回来看看这些字画能清心寡欲,洗洗这身铜臭!”说着又笑,“诸位大方之家,看这些字画以为如何?没有假的吧?”   众人随他手指看,有董香光的画,有吴梅村、熊赐履、高士奇、张廷玉、傅恒、刘墉的……熙朝以来大名士傅青主、施愚山、方苞的也都应有尽有,最为珍贵的除了邹思道的“静气通神”还有伍次友的“野芦掩渡”——大内三希堂里也极罕见的名人之作—   —也悬在北壁显眼处。原来这群人初入书房时矜持,后来送上果脯点心又忙着噱笑说话,人人心想和珅是个市侩,谁也没料到满壁图书都是绝世珍品——只是名人字画太多,书房虽大,挤挤捱捱满墙都是,布置得欠雅,不像书房,倒似关帝大廊庙前摆卖的旧字画棚儿似的。但此时谁肯说破?只刘保琪笑指西壁一帙字说道:“这是纪中堂的字了,原来挂在北壁的,现在到了西边。”   “是刘墉说这字写得寻常,家里人就挪了地方儿。”和珅听刘保琪话中有话,似指纪昀配去新疆,字也到了“西边”,却只皱了皱眉头,谈笑自若说道,“是你不留心,这字画隔几个月都要重新布置一下的。那一幅是刘墉的,现在也挂到了西边。”吴省钦端详着那幅字,见是斗来大两个“竹苞”,良久一笑,问道:“是丰绅殷德世兄入宗学时纪公赠写的。果然不好,不但字寻常,意思也是恶作剧,书房里不挂也使得的。”和珅不禁诧异,问道:“为甚的呢?”吴省钦只笑着摇头,曹锡宝却拊掌笑道:“这是骂人的话——是说中堂家‘个个草包’!”   这一说破,众人都醒悟过来,不禁都莞尔发笑,和珅一时也明白了,也就讪笑,说道:“昔日高江村骂索额图、骂明珠,一路骂着升进康熙爷的南书房。纪晓岚诙谐滑稽,有高士奇遗风,我和珅又何愧于明珠呢?”这是很得体的解嘲之语了,大家笑着附和,转了别的话题。因说及上路的事,和珅叫过家人,命“带这几位大人去入席,把海宁送我的洮河老醪带两坛去,北京市面上的回煞老烧干性子太烈,保琪还要上路,不能害酒”。   于是众人纷纷起身告辞。   “中堂别忘了答应我的事,”刘保琪一边打躬作辞,正容微笑道,“明儿下午我离京,走前我再见刘全一面。”和珅笑道:“我就不为相,也是胳膊上跑马拳头上立人的人。已经和刘全打过招呼,呆会儿他也去给你送行——你怎么下午才走,看的吉时么?”   刘保琪道:“我不相信那些个。从园里辞出来时遇见内务府老夏,他说钱沣道儿上犯了痰喘,皇上下旨叫大医院开方子赐药,说内务府要送药去,也想和我同行,也为我是学政,驿馆里吃饭供应好些……”   他没有说完,和珅已经呆了,目光幽幽闪着盯视前方不语,刘保琪从没见过他这样子的,笑道:“我是在想,钱大人瞧着蛮结实的,怎么说病就病了?老夏,是不是夏百春?”刘保琪笑道:“是。”和珅道:“我在山东,那里出的荆条花蜜,最能定喘养肺的了。你告诉夏百春,叫他派的人来我府一趟,给东注先生带些。你也问问太医,看用药要当心点什么,道儿上的事麻烦,谁背着房子走路呢?我在甘肃道上落个病根,至今一遇天儿冷或积了食,干脆就是束手无策!”   众人听了无话答讪,各自辞了出去。和珅看着渐渐麻黑上来的暮色,在书房独自思量片刻,踱了出来,已见刘全从下房偏门中出来,便道:“他们已经去了,你再呆一会子也去,代我劝几杯酒——你和丁伯熙敬朝阁他们怎么说的?”   “我说了贵州修路款项银子的事,要他们到贵州藩司衙门去核对账目。”刘全对和珅说着,见几个丫头过来,吩咐道,“把书房打扫干净,先开窗透透风,再关窗用百合香好生熏熏。”他顿了一下才又回,“——别的话没见着您,没法子往深里说。”   和珅听了点头,背着手游着步子径至新辟的西花园,看着晚色中变得斑驳杂淆的园景不言声,刘全知道这主儿正挖空心思想主意,也不吭声在身后亦步亦趋。半晌,和珅问道:“咱们新府邸正房起建,统算下来用了多少银子?”   “不到五万两吧……”刘全万不料他问出这么一句话,有些摸不到头脑,怔了一下回道,“单是房里铺地的金砖就用了一万多,起墙也用的水磨临清砖,这就费老了……”   “不行,一定要实惠好用,外边要看着平常。”和珅一摆手道,“金砖已经铺了,将来严严实实铺上羊毛毡毯,又好看又实用,瞧着也不奢华。临清砖金砖都是御用贡品,你摆出来给外人看?外边全用青灰浆拌糯米汁子料墁平了,用白灰勾出砖样儿来,再种上紫藤萝、金银花,爬上牵牛、爬山虎这些,密密栽种,用绿篱笆把墙护起来,絪缊峥嵘的也有些个气象。没的浅薄了,叫人说出个‘暴发户’来,什么意思呢?”   刘全没想到和珅说出这么一大套来,和自己心里想的事满拧。看看周匝都是民居,灰霭霭的西半天宛似一堆烧成余烬的炭,斑驳暗红的光也在慢慢消融。满空中各家炊烟都弥漫开来,还隐隐散逸着饭香,不时传来小孩子捉迷藏的嬉闹声和零星的犬吠。见和珅在园心花亭旁站住,刘全才明白他是怕隔墙有耳,不由的佩服和珅心细如发,便在旁垂手竖耳,听和珅又轻咳一声,知道他要说话了。   “钱东注在道儿上病了。”和珅不咸不淡说道,“皇上赐药,要派人送去。”   刘全一阵兴奋,盯着和珅看他脸色。但和珅的脸淹在苍冥的暮色中,根本看不出神气。在沉默中刘全也冷静下来,喃喃说道:“既是姓钱的病了,怎么爷不晓得?——是听他们几个说的吧?”   “我想的也是这件事。”和珅仿佛在嘘出自己心中的郁气,徐徐说道,“有很多事一时想不明白。比如说这几个进士,方令诚和曹锡宝从不登我的门的,上次于敏中召曹锡宝说纪昀的事,听说他说私门不议公事,顶了回去。今晚,恰恰是今晚,这几个人就联袂而来?……这有没有文章呢?”刘全想着他的话,一阵惊悚,旋又自失地一笑,说道:“老爷官越大权越重胆越小了。我觉得您想得太深了。做了京官想外任,点了翰林盼学差,当了小官望大官,不和您套近乎成么?钱沣我想也不是大病,若是病重军机处也就知道了,赐药也要六百里加紧的。皇上若真的不放心您,连钱沣进京也不知会,防您还不容易?”   和珅不动声色听着,良久一叹笑道:“谁叫咱爷们心里有病呢?事事都像你这样想,早就出事了!皇上信任,你能保十五爷也和皇上一样?我再受信用,能和十五爷比?我很疑这几个清流是十五爷和刘墉,不定还有阿桂,他们商量了派这几个傻书生来打我的磨旋儿!”   刘全听傻了。   “原来的办法不能用了。”和珅阴郁地说道,“但钱沣得病是千载良机,不能错过。   你叫几个太医,最好是给钱沣看过病的,商酌一个方子,我也要给钱东注送药!”   “爷!皇上赐药,你送药,钱沣肯吃您的药?”   和珅笑起来:“这事明日我还要告诉阿桂,军机处也要送药。大家都送,钱沣肯定吃皇上的药。”   刘全看着他发愣。   “明天上午把送药的太监叫来。”和珅哼了一声,“还是要在御赐的药里作文章……   明白?”   “明白!”刘全一下子灵醒过来,声音大得吓了自己一跳。   **********************************   二十 吴省钦欺友戏姗姗 福康安豪奢周公庙吴省钦几个人当晚为刘保琪饯行吃酒,直到起更时方散。翰林院历来是个熬夜当差衙门,六部里票拟出来的文告,经军机处批转,发到翰林院,掌院学士分派翰林起草正式文书。有点类似我们今日的文办秘书,分给谁,谁就自己操心打熬写稿,衙门里积习既深,人人各自为政,几乎没有点卯到衙应差这一说。吴省钦不善饮,早上睡了个回笼觉,起来时已不知什么时辰,揉揉惺松的眼隔窗看日影,那天却阴了,爬起身懒懒洗漱了,问家人才知道已过已正。衙门是不宜再去了,在家又无事可作,对着镜子相了相,梳梳辫子又抹了点蛤蚧油,上下打量自己半晌,拽拽衣襟便踱出来。   他家住在红果园,在京师是个偏僻地儿,出门就是一大片菜园,一畦畦的萝卜蔓菁菁汪汪的接出去,直到远处一座破庙前。灰暗的天穹秋云叠磊追逐,映得景色一片黯淡,小街上连行人也极稀少。吴省钦想想没地方消遣,踅身向南,到一处新建的四合院门首——这是方令诚的宅子。方令诚一举高中,他的乃兄一高兴,从山西票号上头一票转过来三万两银子,就在这里起了府第,原在槐树斜街还有一处,家人还没有全搬过来。全翰林院都知道,方令诚是比吴省钦还要阔的财东哥儿——他在门洞里拍辅首衔环打得山响,半晌才听里边一个女孩声气问道:“谁呀?”   “是我。”   “你是谁?”   “我是吴省钦。”   “吴省钦?”那女孩隔门沉吟片刻,说道,“家里没人,吴先生请先回步,后晌我们大人才得回来呢!”   吴省钦一笑,正要回步,忽然心一动,说道:“你是芳草姑娘吧?你不是人么?我是吴大人呐,上回给你买尺头的那个,忘了?”   门“呀”地一声开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辫儿丫头站在门洞里,笑道:“您就说吴大人不就结了,说什么省钦不省钦的,我们下人谁知道呢?”吴省钦见她天真可爱娇憨可掬,一头往里走一手轻拧她脸蛋一把,口中说道:“我那里还有更好的留给你哩!我赢了怡王爷小世子一大把金瓜子儿,金子不稀罕,难得成色好,正阳门大廊庙银铺待诏给打了几件首饰,回头赏你。如今我们是街坊,你去我府送东西就取来了!”说着进上房,一屁股坐了椅上跷起二郎腿道:“有好茶上一盅!”   那芳草还在孩提问,听见赏她物事,喜得眉开眼笑,脚不点地忙着伏待,拧了手中又倒茶,用鸡毛掸子掸他脚面上的尘土。吴省钦只是笑,啜茶问道:“家里都谁在这边,怎么这么冷清的?你们老爷这会子哪去了?”芳草笑道:“老爷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会了曹大人去见刘罗锅子。家里大老爷来信,说要带二老爷没过门的太太来京,这边家里人都去七步街那边拾掇房子安家具了,就留下我和姨奶奶在家……”吴省钦问道:   “姨奶奶呢?”   “在西厢房里呢!”芳草儿指指屋外窗西,抿嘴儿一哂小声说道,“告诉吴大人一句话,老爷要娶太太,二姨奶奶不喜欢呢!方才要了花样子说要描一描,这会子也不知在作什么……”   方令诚在老家的正配要来京,吴省钦早听说了的,倒没想到这么快的。芳草儿这一说,吴省钦便有点意马心猿收拴不住。起身在屋里兜拧了两匝,说道:“上次我请姨太太给我绣的烟荷包儿,不知绣好了没有?我去瞧瞧……”说着便出来,至西厢一把推开门,笑道:“嫂夫人清静,好悠闲的!”   “是吴家兄弟呀!”那妇人盘膝伏在炕桌上正描花样子,不防有人进来,抬头见是吴省钦,怔了一下,脸上绽出笑来,说道:“他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去见刘墉中堂。   你不知道么?你们昨晚不在一处灌的黄汤么?”   方家住在槐树斜街时,吴省钦就是常客,三天两头踢破门槛来搅扰。那姗姗烟花下尘出身,风月场上熬打出来的练家子,自然早瞧科了吴省钦的捱光手段,因也喜他人才相貌倜傥风流。但她是从良了的人,自有一份体尊,因见吴省钦一双眼嬉眯着上下打量自己,才见自家赤着脚,姗姗不禁红了脸,从炕头扯过袜子,讪讪地往小脚上套时,吴省钦笑着道:“原来年兄去了军机处?刘墉只晓得指挥黄天霸的徒弟们拿人,敲板子审案,叫他去做么子生呢?——呀,这袜子上绣的花几真好!我瞧瞧这花样儿……”说着就上前扯过一只,展开来啧啧夸羡,凑到鼻子上嗅,说道,“好香……”顺手递回来,有意无意在她脚面上一捻,“嫂夫人这天足倒可人儿的,这么到街上走,一准儿瞧你是个活观音,满洲姑奶奶……”又冲姗姗点头笑着,只是惊叹嗟讶,却不肯再凑边轻薄。   “你这人呀……”姗姗被他撩戏得满面飞红,突然见收科,一本正经的模样,一闪眼才见是芳草儿提着茶壶过来,这方明白了,“嗤”地一笑,也换了正容,说道:“你老成一点坐一边说话儿,如今也是做了官的人,还跟当孝廉时一个模样?——你的荷包儿还没绣呢,紫棠色的配上掐金线挖出云朵儿才好看,我们的金线都在那院里没有搬过来——芳草儿,那边是陈茶,挨着花瓶儿那一盒是家里大老爷送的新秋茶,给吴大人斟上。” 芳草儿忙答应着换茶冲沏了捧上,吴省钦一头夸奖“这丫头伶俐”,又道:“芳草儿这就去,到我府里去取金线,还有告诉李贵——你认得他的——二舅奶奶昨个送来那两丈哆啰呢也取过来,赏给你做身冬装,管取又展样又大方的。”那丫头便看姗姗,姗姗笑道:“你老爷和吴大人相与得兄弟一样,还不谢赏——快去快回!”芳草儿哪里懂他们心思?谢了赏欢天喜地去了。吴省钦看着她掩门出去,转脸对姗栅一笑,间道:   “怎么瞧着你不欢喜?是不是方家嫂子要来了,犯醋味么?”   “犯的什么醋味?”姗姗被他说中心思,冷笑一声,又叹道,“我这号牌名上的,配么?这是明媒正娶,我也不能拦着。”说着便觉眼圈儿红红的,轻轻拭着,“我也想透了,左不过这是我的命罢了……当初海誓山盟的,我的那个师姐你也认的,说她在行院二十年,什么人色都见过,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举人秀才,宁跟光棍隔檩,不跟秀才隔院。秀才举人起誓比下三堂子野鸡还不值钱……我瞧他是至诚人,想着能有三五年好光景也就知足了,谁知竟也不能……娶妻是正经事,我也没法拦着,听外头王妈妈说,他跟我好时,和郭惜惜也有一脚……”   吴省钦暗自一笑,觉得姗姗太痴了,不但方令诚,就是他在下,何尝和郭惜惜没有一脚?想自想,口中却道:“嫂夫人一笔抹倒了我们了,其实我就是好人呢……”他向外边觑了一眼,凑近了姗姗,几乎是耳语说道,“我早就仰慕你,就是……不敢说,叫方兄抢了先……这个孽债没法补……”说着便取那花样儿,就便在她腕上捘一把。   “你也不是好人!”姗姗红着脸一把打开他手,啐了一口正要说话,外边一阵风飒然而过,凉雨随即洒下,沙沙声打得满院细碎声响,天低云暗更罩得西厢幽深僻静,听姗姗说:“你吃花酒一夜三个女人陪着,以为我不知道?你……”   她还要说,吴省钦已经欲火炎冲按捺不得,腾身上炕紧紧搂住了,轻轻在她额头、腮边连连吻印了,见她不甚拒拦,就做了咀儿咂唔,含糊不清说道:“别听惠同济胡吣……   我……睡一百个女人,心里想的只你一个……你看这天,这云,这雨……不是天作缘分撮合我们么?”又道,“令诚妻子来了更好……咱们就能长长远远了……”   那姗姗本就是堂子里出来的,嫁得了方令诚,又是望族子弟,又青年高第得意,原本一腔白头偕老心志,不料入门不久就有迎娶正妻这事出来,又疑方令城在外沾花惹草,怨恚之心既生,妓女本性便也按捺不得。吴省钦当举子时二人就相熟,原也喜他温存嬉和,此刻外间晦色如瞑、秋云漠漠下飘雨如霰,又经吴省钦再三挑逗,面情、性情、报复幽怨诸种情愫交织纷来……由着吴省钦轻薄了一阵子,也已情浓兴至。她闭眼呀呀喘息着,被揉搓得软泥一般,一手伸出摩掌吴省钦裆下,一手拽了吴省钦手腕向自己襟下让他抚摸双乳……口中道:“还不就那么回事……你就……来吧……”   吴省钦淫笑一声,老鹰搏兔般全身扑了上去,自己解缚又慌乱无措地解姗姗钮子腰带小衣,两具热肉贴身更其情热欲炎,就炕上滚成一团,钗儿钏儿小衣针线笸箩……一并被散落得满炕都是……   ……一时云散雨收,二人各自心满意足整衣起身。吴省钦倒一杯热水喝了,一边帮姗姗整理物什,小声笑问:“娘子况味如何?”姗姗红着脸只不言语,吴省钦道:“我听惠同济说,十个女的九个肯,只怕男的嘴不稳。你放心,我的嘴上自来生着封条呢!”   姗姗道:“惠同济瞧着那么老实,原来也这么坏……唉……总是我命苦就是了——你把棋盘摆出来,下棋装个幌子,看有人来或者芳草回来,瞧什么样儿呢?”   “是是是……还是你想的周倒。”吴省钦笑嘻嘻的,当下就摆棋,二人布局对奔,吴省钦一边着子儿,问道:“方年兄去见刘墉,没说什么事么?”   姗姗打火抽了几口水烟,心思才全定到棋上,一边呼噜噜吸烟,着子儿笑道:“这些事他从来不说,我也不问。还是那日曹大人来,我做针线隔壁听了几句,说有个叫刘全的在园工上头贪污银子。大概刘全这人是个不好惹的角色,他们合计着要密地里查勘,要扳倒他呢!”   吴省钦拈着棋子的手颤了一下。他万万没想到曹锡宝和方令诚不哼不哈,在下头干这样大事!见姗姗诧异地看自己,忙道:“这个角你要做劫,须得补一着的了……”又问:“听这意思,是刘大人给他们主持了?”   “我不知道。”姗姗摇头皱眉,“我自己的事还顾不过来呢!听说的意思,是姓刘的盖房子违了制度,我不懂得这和贪银子是哪码子事,盖房子又有什么制度了?”   吴省钦偏头看着棋盘故作沉吟想招儿,其实满心已经在想这件“大事”,怪道的昨个儿刘保琪一说要到和府,方令诚和曹锡宝便异口同声:“去等着,给你送行!”——   原来要去和家探虚实!刘墉颙琰阿桂诸人与和珅不睦,在衙门里时有耳闻,但和珅如今炎威如日中天,于敏中纪昀阿桂李侍尧……这些炙手可热的权贵一个个都被他整得人仰马翻。刘墉虽是军机大臣,其实只管着一个刑部,在乾隆面前远没有于敏中阿桂灵光,他竟敢怂恿曹锡宝这些微末小吏告和珅的刁状?想想不可思议,却又似乎是真的。隐隐中吴省钦还有一股醋味——要真的弄倒了刘全,头一个连带的就是和珅,和珅他不是个干净人,一旦扳倒就墙倒众人推,这大功劳竟没想到他吴省钦!这人……可怎么说?……   他吁了一口气,胡乱走着子儿还要再问,听见大门响,接着便是叭叽叭叽的脚步声,便见芳草儿打着雨伞,腋下夹着个油布包裹,小跑着进院直奔西厢,撒花裤脚已经淋得精湿。吴省钦笑问道:“都取来了么?到底是孩子,也不晓得避一阵子,等雨小点再回来就不成么?”   “都取来了……”芳草儿冻得手脸都发红,兀自喘吁吁的,“李贵也不知道金线在哪里,和何嫂捣腾了半日才寻着了,又找油布包儿,要不然早回来了呢——大人家离这儿可真近……”说着便就炕上抖那包儿。二人会意一笑,方自暗里庆幸,冷丁的听芳草儿惊叫一声:“我的娘,这是啥子东西?粘乎乎清鼻涕似的一大摊!”   二人都是一惊,盯着看时不禁愕然,原来是方才二人满炕滚时流淌出来的物事,匆忙收拾又不留心,竟在南炕沿遗下了巴掌大一片,给芳草儿一把抓个正着!芳草儿捻着手指犹自诧异说:“哪来的这东西?冰凉胶粘的敢情是痰!”她忽然看见,指着吴省钦袍摆道:“大人你袍子上也沾的有……你别动,我给你用布擦了……”说着便忙乎。   吴省钦姗姗对望一眼,姗姗啐一口道:“怕是咱们那只老狸猫拉的吧,方才它在那卧呢!还不赶紧给吴大人拾掇……看你衣裳都污了……”吴省钦笑嘻嘻的,站着等芳草儿收拾干净了,从袖子里取出一块银子,约可二两多一点,丢给芳草儿,道:“我跟前两个丫头,比她还大一点,总不及这丫头聪明懂事,这点银子赏你了。”像猛地想起什么,又道,“忘干净了——同乡会印结局今儿要来分年例,送炭敬呢!”向姗姗使个眼色,“有什么事你只管使芳草儿到我府里去说……”打起雨伞一径去了。   ……这场秋雨缠缠绵绵直下了半月,只苦了刘保琪一行。当日下午自潞河驿离京,自有方令诚曹锡宝,还有在军机处、四库书房诸同事同年设酒郊送。离京走高碑店,过保定,由石家庄西入太行、行娘子关又南进井径、绕出孟津渡黄河,又行六十里到洛阳下站。正是深秋季节,偏逢如此天气,真个凉雨如冻膏漫撒,川涧潦水与道路伴行,连同随带的师爷、伴当、长随、清客相公、使唤丫头,还有同行的丁伯熙敬朝阁乃及内务府差去给钱沣送药的太监赵不成,八名轿伕都在内,也有三十人出头。本来这时候走道是一年中最好季节,太行道万峰壁立,老秋之色万紫千红,不冷不热的极好赶路,此刻却都淹沉在烟霾愁云、凄迷风雨之中。一行人在太行古道穿行七八日,像在幽深的隧洞中游走。直到过了黄河入邙山界,虽然也还是“山”,但险要峻拔已不能与太行同日而语,千沟万壑都隐在黄土坡下,形如龟背婉若长蛇的土岭都不甚高大,且极少见连绵接陌的高大乔木,道路上瞭望环顾,但觉视野开阔地远天高,迥异于山西境内危崖嵯峨虎啸猿啼景致。   洛阳为中原大郡名城,九朝故都胜地,其治化沿革比省城开封还要烟霞鼎盛些,也许正为有此位份声望,加上此城水舟陆车人口辐辏且为中原向川陕湘鄂的通衢之枢,所以虽然仍是府治,却不用“洛阳府”,开府为“河南府”———来显得体制尊大,二来也有为洛阳之尊避讳的意思——这是写书人无妄之思,也不在话下。   刘保琪是赴任过路官员,在洛阳没有熟人故交,因也就不事张扬,悄没声地从东门入城,瞻仰了“孔子问礼处”,从西城出去,在周公庙南的洛阳驿站下歇。按清时各省学政为从三品官员,虽受巡抚节制,却和藩司、桌司一样各自开衙治事,统管全省文宣教化并主持乡府试及各地书院——有这个权柄位份,其流品就与藩桌二司在轩轾之间,也算省中方面大员。其时洛阳驿中过往官员不多,古今通例所有官家馆舍一个样,谁的官大谁就住最好的房。他们一行一进驿馆,亮引子登记,驿丞典史二话不说,就将刘保琪安置在上房——一明两暗三间通厦、厢房耳房四合一的天井院应有尽有,那驿丞是个矮胖子,长着个极显眼的酒糟鼻子,披着油衣前后招呼,上下人等各按位份安置,一头吩咐升火造饭,又叫:“把大锅点起火来烧水,壶里放上姜片烧茶,给刘大人祛寒!”   刘保琪从京官里熬出来的,清苦惯了,见他忙着张罗,倒不过意的,看看时辰,大约刚刚午错,招手叫了驿丞进房说道:“我们在白马寺撞过一顿斋,这顿饭就甭费事了。这天气出去来买菜蔬也不容易——还没请教你贵姓、台甫?”   “不敢,卑职叫曹嘉禾。”那驿丞忙赔笑,打千儿,回道,“这是大人分例上的,也是卑职的差使,不敢轻慢的……福大帅就在洛阳,他老人家以军法治驿,耽误了差使可不得了……这下雨大儿,又贼冷的,大人先喝口姜汤暖和暖和身子,洗洗脚,吃过饭大阴好睡觉,解过乏来明儿好赶道儿,是啵?”   听他称福康安“老人家”,刘保琪不禁一笑。说道:“我在轿里其实不冷,倒是难为了那些人。还有轿伕,得弄点结实饭,才好有气力抬轿。”曹嘉禾笑得眼鼻子挤到一处,连连呵腰称是,又道:“有,有,现成的牛肉,管饱……”刘保琪不待他说完又问:   “福大帅住在城里么?”   “不——在!”曹嘉禾笑道,“他老人家住香山寺,专门在寺外造的行辕——听说这就要进京了,咱们洛阳老百姓士绅们正合计着送万民伞,攀辕留驾呢?”刘保琪笑着点头,说道:“这都是一应常例。”曹嘉禾摇头,说道:“是真的,不是虚应故事儿,福大帅住这儿真是洛阳人的福气,一宗儿,往年百姓亏欠官府的赋全免,欠赋追比吃官司的全放。监狱都几乎放空了,劫道奸杀的又全杀。有几个贪贿的官,省里还要保,福大帅在椅子上闭着眼手一摆,又是全罢……今后三年的捐又请旨全蠲——如今洛阳百姓话说是,没匪没贼没官!”   刘保琪大笑,说道:“政简讼平大同世界,这几个‘全’大有意思!怪道的洛阳人爱他……这么着,恐怕官吏们未必喜欢的。”曹嘉禾笑道:“那是自然,有人欢喜就有人愁。福大帅千宗万宗儿都好,只是难侍候。官员们怕他,又不敢离他,府台、二府洛阳县令他们都搬到关林去办事,一叫就到闻风即动——平日偌大威风,如今都像——童养媳妇怕婆子似的,香山寺里福爷打个喷嚏,洛阳城里下大雨呢!”说罢又一叹,“天下州府这么多,各府里都有个福大帅,那该多好!”   这也是一番见识,刘保琪却不以为然。福康安真正令他佩服的只有两条,一是身为帝亲贵介,不肯躺在乃父傅恒的功劳本上安逸享受,努力振作自己挣功名;再就是能带兵能打仗,机变百出又身先士卒,凡出兵征剿从没有失手的——他在洛阳这一套,其实是依仗了皇帝宠信呵护,拿着朝廷不心疼的银子往一郡百姓身上挥霍,无论怎样品咂,只是个痛快,和他带兵赏罚一个味道,“天下州县”都照此办理,几天就会把国库弄个精光……这份心思却不便对姓曹的说,因一笑说道:“你说的是,多有几个福四爷就好了。我身上带的有他的信,还要渴见一下四爷呢!——这外边是洛水吧?我要出去看看雨景儿。”说罢,也不带从人,径自出了驿站。   周公庙建在邙山的岗埠上,从驿站出来一带斜坡下临洛水,站在驿站门口就能鸟瞰洛水全景。刘保琪油衣外裹着蓑衣,脚下踩着木履,浑身风雨不透,站着观览,只见雨地里茫苍苍碧幽幽一湾大河缓缓流淌,岸边垂杨柳在秉雾样的细雨中摇曳摆荡,河面也被霾烟似的水气笼罩了,渡口、渔舟、航船都朦朦胧胧的不甚清晰,看去像一幅年代久远了的水墨画儿,甚是苍凉悠远,因要觅望天津桥,雨锁烟闭的,哪里能够?沉吟着,刘保琪沿坡踱下去,渡口老艄公指点,才见这座天下闻名的桥影影绰绰坐落在河南岸的浅滩上,秋汛水涨才漫到桥基下边,上有亭角飞檐翘翅,也都半隐半现在汹涌波涛中,回望周公庙和驿站,红墙碧瓦也都隐在斑斓的草树间惝恍不定。站在这样的景致里,真好像天地混茫成一片,宇宙中只留下了他独自一个畸零过客。刘保琪倏地想起了家乡,此刻老母是倚闾盼子,还是在做针线?转念又思到贵州关河遥远道途多艰,忽又忆起老师纪昀,在荒寒万里的新疆如何打发光景?他在宦途上尚算顺利,但眼看着李侍尧、于敏中和纪昀一个个逸散沉浮,转念之间去国怀乡之情又成忧谗畏讥思绪,已不觉垂下泪来,眼前一片模糊,河流波波仿佛在倒涌,堤岸在无声地向河中推进……他已经完全忘神了。不知过了多久,刘保琪自失地一笑转回身,沿着长堤蹈蹈留连,直到天色向昏,看各舟上袅袅升起炊烟,才踅身回驿站来,才发觉雨水已浸透重衣。因见潇潇漾漾的雨中,几十个驿丁都在内院忙碌,二门口也增添了四个戈什哈,一律都是六品武官服色。   披着油衣按刀挺立,门神也似一动不动,觑着瞧内院,也不见自己的从人,人们似乎在搬运什么家什。刘保琪正自心下纳罕,见自己的跟班蔡铁栓从东院里匆匆出来,跑得脚下泥水四溅到跟前说道:“学台大人……咱们搬到东院去了……福大帅今晚要歇这驿站……”   “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刘保琪看那势派,心中已猜个八九不离十,口里漫声应着要转身,曹嘉禾已经从二门里风风火火跑出来,仍旧一脸是笑,把中间鼻子挤得像个没熟透的大草莓,吸溜着搓手连连道歉:“大帅今个儿进城到慧觉寺给老太君进香还愿,天儿晚回不了香山寺了,今晚就在咱这搭儿驻扎。没法,只好委屈学宪大人住东院了。虽说不及正院轩敞,东院里其实也洁净,挨着大伙房和茶炉,要汤要水的也方便。   嘿嘿嘿嘿……您老好歹体恤我们难处,那就是卑职们的造化了……嘿嘿……”他歉意里带着无奈,谦恭夹着十二分诚挚,还要下词抚慰,刘保琪笑道:“你甭多说了,我做京官出来的不知大小轻重?只是我不明白,大帅就住在香山寺,本寺不好烧香还愿么?怎么特特进城里的庙呢?”曹嘉禾笑道:“这个我也不明白,是来打前站的军爷说的,说老太太作了个什么梦,特意写信来叫福四爷照办的。嘿!单是给庙里装金箔的银子就送了三千两!福四爷真是大孝子!”说完听有人传喊,忙一呵腰颠了。   刘保琪这才进院。这里其实和正院也相去不远,只是没有西厢,西边沿墙一带搭的都是芦棚,里边头号锅二号锅三号锅依次挨着,都是火光熊熊大冒狼烟,黢黑昏瞀的棚下灯影闪闪人影幢幢,不知忙活些什么。丁伯熙敬朝阁和太监赵不成敞着东厢门在里头说话,见刘保琪浑身湿漉漉站在院里,忙叫:“梅香,学政老爷回来了,赶紧给老爷换衣裳!”便听东耳房里两个丫头齐答应一声,笑着跪进正房打整衣物,刘保琪这才进来更衣,丁敬二人一前一后进来坐他说话。他们倒比驿丞知道得还多,说是福康安的母亲棠儿梦见观音来说:“我在洛阳的留云下院李自成烧掉一大半。一百多年过去,现在都要塌了,你儿子现就在那里,也不肯关照一下。”醒来就用通封书简直发福康安,要他赶紧察看是哪座寺,无论多少钱都从她的体己银子里头出……这才有了这档子事体。相对嗟讶惊叹间,天色愈加昏黑,丁伯熙却带的有表,看了笑道:“这是天阴的过,刚刚酉正,平日还大红日头呢!”敬朝阁道:“福四爷这一来,省了刘大人再上香山寺晋谒。   等会儿见了四爷递了信,无事一身轻儿,今晚咱们痛快打雀儿牌打个通宵!”   说话间一阵肉香随微风荡进房里,刘保琪这才想起没有吃午饭,勾起馋虫来觉得有点饿,敬朝阁是极有眼神的,起身回房取了一个油纸包儿来,抖开来了却是一大包五香牛肉,笑道:“福四爷在这,伙房自然先尽着他供应,不知什么时辰才轮到咱们吃饭呢!   这是中午我留下晚上夜宵的。来,刘学台,打量您也饿了,我们先吃!”   刘保琪笑道:“你倒想得周到。”一边拈一片口里嚼着,听外头鼓角号音响起,满地脚步泥水声杂沓传来,似乎有无数人都在小跑,又道:“这必是福四爷驾临了,可怜了洛阳令,雨地里跟着,不知又淋又冻的什么光景呢!”丁伯熙道:“岂止是洛阳令,开封城的藩臬二司、各衙门都司道监今儿都陪着呢!方才我出去转悠,见个官儿打着个雨伞站在周公庙门口,可怜兮兮的冻得鼻涕涎水、红头萝卜似的在风地里,一问原来是我们的父母官,洛阳知府李修德!平日也是出警入跸威风八面的,这会子连个戈什哈也不如!”刘保琪口中嚼肉,品味着他的话,说道:“嗅着院里煮的也是牛肉,伙房里这肉也蛮好的,是不够用么?”   “哪里!”丁伯熙笑道,“我们这吃的是洛阳牛,现在外头锅里煮的南阳牛,早就从邓县赶的黄牛,赶到南阳再赶到洛阳。今天现宰现吃,专吃牛肩胛那块筋,牛不能太老,也不能太嫩,这会子洛阳最好的厨子都在西棚底下翻腾这肉,你闻闻那味道一样么?”   众人听了不禁都暗自咋舌,用鼻子嗅时,除了肉桂茴香大料川椒这般寻常香味,还有一种似菊非菊若兰非兰的清香,就不知是下的什么作料了,久闻福康安豪奢,今日就此一件小事已见一斑,刘保琪不禁叹息,说道:“我辈措大酸丁,坐十年冷板凳吃三年冷猪头肉就暗自得意。这么一比,多少英雄意气也都消于无形了。”因要小解,出来入厕回来,路过西棚,心里好奇,便悄没声站在棚角看那厨子操作,但见翻花大滚的肉锅里大包小包的作料都在“随波逐流”。三个年轻人像是徒弟,手里握着铁齿挠钩不停地翻肉,用勺子撇舀汤锅边泛起的白沫,俱都是短裤赤膊打扮。一个年长的师傅叼着烟袋立在锅台边看火候,唱歌似的指挥:   “加炭火!”   “是——退柴加炭!”守在火口的伙计忙答。   “对橘皮荔枝水!”   “是——对料水啰!” “加羊骨髓汤!”   “是!加高汤啰!” “焖火!”   ……正折腾得热闹,曹嘉禾跑来,气喘吁吁道:“决!大帅闻到香味了……要赏军爷们吃牛排牛尾巴!高师傅,快着些!”那师傅见他,换转笑脸,说道:“曹爷!您老明鉴,这是要火候的……单用慢火,肉就烂糜了,要爽口还得要脆,到口里品出一百种香味,才是咱西关高家的活儿——”曹嘉禾急得就地打磨旋儿,打断了他的话道:“大帅叫上肉,谁敢驳他的回?再有两袋烟肉不出锅,你自个上去说!”说罢跑了。高师傅便命:“加半勺子硝!”   他吩咐了,却没人答应。半晌,一个小伙子苦着脸道:“爹,硝……硝包儿道儿上雨水泡化了……我想着未必使得上,就……就扔了……”言犹未终,高师傅一个漏风巴掌掴将去,打得儿子一个趔趄,捂着半边脸站旁边不敢言声。   “我日你妈!”高师傅骂道,“这是什么活,你敢这么不经心?!”他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刘保琪,料定是来瞧热闹的住驿家丁什么的,眼一横喝令:“上锅台!”刘保琪不料高家是这个家法,正想劝说,那小伙子二话不说已“噌”地跳上锅台,两腿岔开,左手抓起裤腿,右手掏出那活儿,冲着满锅沸水肉料,倾了吕梁缸似的就是撒尿!   刘保琪看得目瞪口呆,不住地楞神儿。正发呆时,外头梅香喊:“老爷——驿站送来饭了!”这才醒过神,转身去了东厢。果见丁敬二人和赵不成都在饭桌旁等着了,刘保琪一头笑着坐了,口里道:“今儿见了稀罕!”便把方才的事说了。丁伯熙道:“这不算什么,眼不见为净就是了,尿里头原也就有硝——你没见六花春贡的点心,那是怎样好看可口?和面时都是徒弟们上去用脚踹!”儿个人一边说笑一边吃饭,饭没吃完就听院里曹嘉禾又赶来催肉,听那高师傅高声答应:“好了,货起锅了!娃子们备好凉开水淬肉!”一阵忙乱后,又听几个小伙子齐叫:“给福公爷纳福啦!”像是几个人簇拥着出了院子。   东厢里几个人都停了箸:不知这加了尿的牛肉福康安吃得滋味如何?正自面面相觑,却见曹嘉禾带着一个千总服色的戈什哈进来,说道:“福大帅叫请刘大人过去。还有这位内务府的——”他指着赵不成,“公公也过去。”   “是!”刘保琪忙起身答应,便张罗着更衣,又叫梅香“请赵老夫子把桂中堂的信取出来好呈送”。那太监也换了袍子,戴一顶镂花金顶顶子,又套了练雀补子——是一身九品官的行头,收拾停当了,打着伞随着刘保琪到正院来。刘保琪原想,福康安带的一群都是赳赳武夫,能吃能打的粗豪汉子,还不知这会子吃肉喝酒热闹得怎样,及至进院才觉得和自己想的大异其趣:上房下房东西厢房各屋都是灯火通明,门窗都敞着,里边都摆的八仙饭桌,坐着军将校尉,却都一个个坐得挺直,也没有酒味儿,只满院的肉菜热香四溢,军将们心无旁骛目不邪视只管饕餮大啖,一声说话并一声咳痰不闻。天井挺立的军士执戈按刀挺胸凸肚,淋得水鸡也似仍一动不动。上房滴水檐下一桌是河南当地官员,看服色知道大概是藩臬二司和洛阳知府同知县令这群人,倒也都肃穆庄重,只坦然进食。正室里只有一桌,似乎是本地士绅和福康安的文办师爷坐陪。中间一个年约不足四十,只穿一件月白竹布夹袍,连腰带也没系,顾盼间谈笑自若英风四流——刘保琪不知见了多少次了,是福康安。因报了名,和赵不成小心翼翼进来,见福康安在问高师傅话,要递手本,没敢,笑着垂手站定。   “是刘保琪嘛!递什么手本?”福康安笑道,“你常到家父那里送文案卷宗的,吉保给看坐——你就站着吧!”他对赵不成说道,又饶有兴致问高师傅道:“牛肉能煮得脆爽,你的玩艺不含糊——我只想,这手艺是不传的了?能不能我派些火头军跟你学学,我的兵要都吃上这肉,那就是口福了!”   “回老大人您呐!”高师傅赔笑小心回道,“这全看的火候。寻常牛肉只是一个文火慢熬,这个肉锅要像看饺子锅,大火猛煮,牛肉筋脉都收紧了,不停用凉水凉高汤浇,才不会烂糜——那只是汤好,牛肉吃起来像劈柴丝儿,为甚的呢?都把肉味散到汤里去了——要一口下去,连筋带肉像鸡胗子似的赶紧出锅,用凉开水激淬,才得这个样儿—   —福爷是带兵大将军,说安锅就安锅说吃饭就吃饭,出兵放马的事儿,没得这份时辰功夫看火候……爷您明鉴,这是富贵肉——都随时做得吃得,小的的饭碗也就砸了不是?”   “福贵肉,嗯,是这个理儿。”福康安笑着点头,对几个师爷士绅说道,“看来我的兵都是穷命,吃不上了。”众人都忙赔笑说“公爷风趣”、“大帅爱兵如子”“三吮其痈,则勇士战不旋踵”……一片声胡嘈奉迎,福康安只笑,品着肉味道:“百花香肉,嗯!虽然我品不出一百种滋味,确实不同凡响,作料是你家祖传秘方,想来也与众不同!”   说声“赏”,王吉保答应着取出一封银子递了过去。高师傅跪了双手接过,就手里掂量也有五十两,眉眼都笑舒展了,好话就说了一车。刘保琪听是“与众不同”,想起高师傅儿子撒尿光景,不禁胡卢一笑,忙咳嗽着掩饰过去,见高师傅退出去,双手将阿桂的信呈上,说道:“桂中堂的信,请四爷过目。”   福康安接过信,一边展看,一边吩咐:“大约你还没用饭?吉保,给刘大人上饭,上牛肉!”王吉保答应着,刘保琪哪里肯吃?双手连连阻着道:“谢福大人,王大人也不必张罗,我确实吃过——不信你问赵不成!”福康安却看不也看赵不成一眼,只鼻孔里哼了一声,却不问这个,只问道:“皇上赐钱大人什么药?”   “回四爷的话,”赵不成是低人一头惯了的,迷瞪着眼站一边看大人们说话,脸上毫无愧容,听见问话,忙笑着呵腰道,“皇上没说,只叫太医院斟酌药方子,在小药房里抓的药,有拘杞子、老河曲的黄芪,云南进的冰片、银耳,还有一小包是外藩贡的金鸡纳霜。另外还有和大人送的高丽参、桂中堂是一小包儿西洋参、刘中堂送的天王补心丹和定喘丸……”福康安听了道:“我也听说他病了。看这些药都是补虚的。医者说‘看实不泄实,看虚不补虚’,这天时不正,早早的就秋凉跟冬天似的——我原等他一道儿进京的,看样子得先走一步儿,你告诉钱大人,只可穿换衣裳上头多留点心,没有用过的药不可轻用,到北京看过太医再说。”赵不成忙道:“是!”福康安道:“你去吧。吉保带他到账房领三十两盘缠。”   乾隆时宫中御使大监宫禁最严,就是傅家这样的勋威也极少假太监辞色,赵不成原也没敢指望有这份赏赉,顿时喜笑颜开,打叠一肚皮奉迎话要说,福康安却摆手道:   “你去吧,少在我跟前啰嗦!”福康安又笑问刘保琪,“住在东院!我是雀巢鸠占了吧——你带有百十个人,牛鬼蛇神的一大群,学政是个穷衙门,禁得你这么折腾?”说着一笑,“方才听是去了洛河岸?”   “是。”刘保琪欠身笑道,“幼读《洛神赋》,嗯……余从京城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这份离乡忧思……越北沚,过南岗,纤素领、回清阳……   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这份惆怅哀婉,忧绪绵长,若不身历其境,或者是上下天光满河舟舸时候到这洛河岸,再也体味不到的。”   他咏诵着曹植的赋,已经换了凝思之容。   “看来翰林院也不尽是酒囊饭袋之徒。”福康安点头叹道:“洛河秋雨如此幽远景致,一向在洛阳,倒没有领略,看来我竟是个俗人!”刘保琪便知他指的马祥祖要学曹操故事,只一笑,说道:“大帅何得是俗人!只是您生来就是人上之人,不晓得酸丁寒窗滋味罢了。我们这微末京官行径,您哪里体味得到呢?那才叫俗呢!”福康安笑道:   “京官清贫,我是知道的,每年要到印结局领银子过冬嘛!”   刘保琪道:“那有一大套口号的,岂止是印结局里领银子?”因笑着念诵:“——   几曾见伞扇旗锣黑红帽,叫官名,从来不坐轿。只一辆破车代腿跑,剩个跟班夹垫包。   傍天明,将驴套,再休提翰苑三载清标,只落得衙门一声短道:大人的聪明洞照、相公的度量容包。小司官登签周旋敢挫挠,从今那复容高傲?少不得讲稿时点头拨脑,登堂时垂手哈腰……”   他忽然背诵这么一段词儿,和前头《洛神赋》情趣迥异,在座的几个师爷和绅士并一众武官竟谁也没听过,觉得又有趣又逼真听得顺耳,都停了酒箸侧耳细聆,傻着眼看。   福康安自幼在绮罗丛中钟鸣鼎食,在京师泡大的,竟也不晓得小京官们竟编有这样自嘲小曲儿,听了半截已是大笑,轻轻一拍桌子道:“这词儿有味儿,还有没有?”“长着呢!”刘保琪笑道,接着念诵:“……你清俸无多用度饶,衙门里租银绝早,家人的工食嫌少,这一只破锅儿待火烧,那一只破箩儿等米淘。那管他小儿索食傍门号,怎当得哑巴牲口无草料……”福康安哈哈大笑,说道:“放了外任就好了。”刘保琪道:“那是——乍出京来甜似枣,这才知道,一身到此系如匏。悔当初心太高,雁儿落到如今长班留的少,公馆搬来小。盒剩新朝帽,箱留旧蟒袍。萧条冷清清昏和晓,煎熬,眼巴巴暮又朝……”   念到此处,刘保琪自己也忍俊不禁笑了。众人已经绝倒。福康安道:“你为方面大员,京官里头算熬出来了。”刘保琪道;“学政是不小的官,还不是托了阿桂中堂的保举?说起来这官爷也要笑,王梦桥四爷认得的——傅老公爷在时我们常一块到府上的—   —放了江西学政。那衙门都荒了,蒿草长得齐房檐高,一到晚狐狸叫黄獾窜,兜物丢砖打瓦撒窗土的不安生。王梦桥闹得没法,起身提剑出来大喊:‘我是王学院,奉圣旨来的,还不回避?!’——暗地里只听吃吃的笑声不停。有人和我说起,我说王学院只可吓秀才,用来吓唬兔狐不顶事的,谁想我也变成了‘刘学院’,也怕衙中有鬼,特特巴结和珅大人,给我拨了八万两银子料理事儿。福四爷说我带的人多,这里头有十六个轿伕,到贵州打发了银子就回京了。还有仪仗卤簿,真正跟我的也就二十多个。身边的衙务也得要人,本地人多了不好,您说是啵?”   福康安静听良久,说道:“原来是这样。所以和珅还派人跟着,为的住驿馆方便吧?   这八万银子从哪里出项呢?”   “是从圆明园工银里划出来的。”刘保琪看着福康安脸色说道,“四爷,贵州太穷了,指望省里,一文钱怕也拨不出来。”   福康安沉吟片刻,说道:“工银不归礼部管,这是和珅胡闹。你是纪昀的学生,聪明尽有的,难道不明白这个?这银子你还退给工部,或者给工部内务府打个收条,我告诉礼部另给你拨八万银子补上。不要顾了眼前忘了秋后拉清单!”   “是!”刘保琪见福康安端茶,忙起身赔笑答道,“多谢四爷关照,请四爷奏明圣上,纪老师在新疆很苦,老师虽有小不检点处,大节还是纯的,请皇上早日开恩赐还。”   “你去吧。”福康安不置可否,说道,“刘墉是正直臣子,有老刘统勋遗风,也兼管着你们,有事多请示。也可以写信给我,不要乱投门路打错了主意——道乏吧。”   **********************************   二十一 惊流言福公谦和珅 秉政务颙琰善藏拙这一夜福康安没有好睡,一直在想阿桂的信。他虽然专权独断,但却不是粗心人。   信中别的话无所谓,什么西线军事已无堪虞之忧、皇上备行木兰秋弥,山东盗户安帖、无再反之思,这些都一览而过。他留心的只有两条,一条是台湾逆民林爽文毁家赈济当地福建人,建民团阻土著人侵占地土,台湾知府与新任参将亲往收编,无果而返;再一条是信中说和珅已蒙皇上简拔为军机领班。还有一句奇怪的话说“和珅言人欺我自有天欺之,我不欺人。君子可欺以方,唯小人可畏也”。因为没有点断,不知是和珅的原话还是加了阿桂的评语——他和珅有什么资格说君子论小人呢?忖么“人欺我我不欺人”   又指的什么意思?外边的雨浙浙沥沥,打得北边周公庙瓦一片沙沙声响,南边的洛河也不似白天看去那样温婉,发出不间歇的似歌似哭的长啸声,和着凄风苦雨透窗而入,更增羁旅孤客凄凉之情……倏又想到刘保琪,由刘保琪思及纪昀,又转思和珅背后整治纪昀还堵自己的口,转碌轴走马灯似的往返思索,他已醒得双眸炯炯,什么《洛神赋》《京官词》儿倒撇在了脑后。听见远处一声鸡鸣,福康安知道一宿困头错过,他居家治军早起惯了的人,伸拳捶床坐起身来,王吉保还在傻睡,听见动静揉眼进来,说道:   “听爷没睡好,我给您捶捏捶捏,爷再睡个回笼觉。”   “睡什么回笼觉?”福康安没好气地说道,“回龙门香山寺,准备行李明儿个回北京!”   “啊是!——扎!”   福康安马不停蹄返回北京,路上阴阴晴晴不定,待到京师已过十月初三。京师一带仍在下雨,深秋季节显得寒烟漠漠落叶萧萧甚是凄清。他照常规先不回家,只给母亲报了个平安信,宿了一晚,第二日在西华门递牌子进军机处。   “啊,世兄回来了!”当值的刘墉看去有些疲倦,但兴致似乎不错,见福康安挑帘子进来,摆手命几个回事的司官“且退下,明天再说”,起身相迎笑道:“这是真正的定金川大将军!前后几十年,几代将相折腾这块地儿,到世兄手里算一劳永逸——在洛阳住得惯么,一路都下雨,过黄河水涨了没有?来,坐,吃烟……”   福康安含笑听他寒暄,看他抽烟,摆手示意自己不抽,说道:“崇如越发历练老成了。白头发有一半了吧?只是看去你很累,不但腰背,连眼窝儿都有点伛偻了!”刘墉觑着眼也打量福康安,格格一笑说道:“正要说世兄城府深沉,脱尽少年气,您倒说起我来。我和阿桂私地议论,若论文事世兄稍有不及,若论武事,世兄不但在傅公之上,就我大清开国一百余年,竞寻不出与世兄等量齐观的将军,你真正是国之柱石,我们这些人,啥……百无一用是书生啊!”顿了顿又问,“收到阿桂的信了么?”   “收到了。”福康安向窗外看了一眼,说道,“只是有些话不十分明白。”因将自己想的说了个大概,又道:“我也不明白和中堂这个人,园工银子他就敢拨出来给刘保琪!”刘墉吧嗒吧嗒只是抽烟,磕了烟灰又装烟,缓缓说道:“他是要把账弄烂。他一个穷八旗哥儿,潦倒得一文不名,置庄院开当铺买卖古玩起房盖屋造行宫,还养活着几百口子家人锦衣玉食——哪来的钱,能屙金尿银?——我查遍了,确实没有索贿的事,官员送钱拒受的也有的是。这只能从园工银子上想他暴富的来由。随赫德去奉天,向户部要银子没有,和珅一张口就给三十万,这就令人诧异:他把朝廷的金库搬家里了么?”   “李侍尧给我有信,福建水师要更换官舰。”福康安笑道,“兵部户部勒掯,我就找和珅。还有一宗议罪银子,也是和珅掌握,没有入库。”他沉吟着又问,“你管刑部大理寺,有这些想头,没有造膝密陈皇上?”刘墉喷云吐雾,说道:“这是十五爷八爷的意思,我请示过皇上,皇上说查一查也好。有事要追究,没事也给和珅去去疑儿。他管着钱,眼红的多,得罪的人也多,叫我不要孟浪行事。我岂敢不请旨就擅自查勘军机重臣?”福康安道:“和珅还是炙手可热红得发紫么!上次提参的二十三名官员都黜下去了,他要升海宁、郭守志、冯强,也就升上去了。和珅圣眷还是好的。我看别的也稀松,头一条心思灵动,理财是把好手。岁入没有加增,圆明园成了气象规模。我从丰台过来,黑压压乌沉沉望不到头是圆明园。我倒不是对他有什么好感,他当个管家是蛮成的!”   “阿桂和我都不及先傅公啊!”刘墉叹道,“不能算驾驭全局之材。我也不是要同和珅过不去,是这人忮刻聪明太过,也富得太扎眼。十五爷您晓得,跟着魏主儿养就的节俭刻苦性儿,见不得这个样儿。”说罢又问起钱沣,说在襄阳养病,吃了皇上的赐药觉得好些,已经有谢恩折子递到热河。福康安听着只是点头,说道:“你拿我当自己人,刘家和我傅家几代交情,我再没有卖友的理。等着吧,看钱沣来有什么说的。我总疑心和珅杀国泰有蹊跷,早不杀迟不杀,刘墉不在他请旨,又支开了钱沣,他园工上头的出入账恐怕和云南贵州也有干连。”说罢起身。 刘墉也站起身来,说道:“傅公仙去,您就是我们半个主心骨,有什么话我也从没想到瞒着,有消息我一定先知会您了。您要去么?是在北京等圣驾回銮,还是赶到热河见驾?”   “我要到承德面君。”福康安抱拳一拱说道,“打箭炉、金川一带军务了了,有些地方应该改土归流,有些半土半流,有的还要土司来管才好,见不到皇上我们不能作主。”   说罢转身出去,看天上雨仍星星散滴,也不用轿,径在西直门外怒马如龙返回傅府。此时阖府都知道少老爷回来,几百家丁齐刷刷站在三合土夯实了的府门前,远远见他近来,不知是谁指挥着忽地跪倒一片。福康安见王吉保的祖父父亲一瘸一瞎跪在前头,滚鞍下马到前双手扶起,笑道:“又见你两个老货了,吉保这回可是身上没少一根汗毛跟我回来了,现在是实缺参将!你们也可放心团聚——来来,老六叔和吉保搀着你爷爷回去!”   老王头小王头看着王吉保一身戎装和头上戴的二品翎子,都似喜似悲的,眼上长了钩儿般看不够,由着王吉保和贺老六搀架进去。福康安大声道:“无论家生子儿还是新来的,我都照老公爷规矩一律待承。往后有的仗要打!在屋里侍奉老太太太太好的要放文官,在外头的放武官,打出傅家一斗三升芝麻官,为大清建功立业!”众人亢声答应着,福康安叫起,雄赳赳气昂昂的显得十分精神旺相,福康安这才问道:“老太太呢?这会子在哪里?书房还是佛堂?”   “在书房!”在旁一个中年管家大声答道,“太太也在那里陪着老太太。”   “你是谁家出来的?”福康安看了看,不认得。   “回四爷,奴才是冯兴材的小儿子叫冯京才。上月才接手管家的!”   冯京才还要说,福康安已经笑了,说道:“我想起来了,菜园老冯头的小儿子嘛!   我在后园子里演练大炮,你悄悄爬到船上,放炮翻船几乎淹死。不是你么?”“是!”   冯京才不好意思地一笑,“小时候的事爷也记得这么清爽……小的给爷带路了。”说着,赔小心走前头手让着带路。踅过西院,便见黄莺儿搀着白发苍苍的棠儿站在父亲生前书房的滴水檐下。秋雨、墨菊几个开脸大丫头也都围在左右,见他进来,只棠儿不动,黄莺儿微微屈身颔首。其余的人都蹲下福去。   “额娘!”福康安见母亲比离京前又见苍老了许多,颤巍巍由人扶着盯视自己,心里一热眼泪就要淌出,忙忍住了,打千儿了又跪了叩头,起身上前代黄莺儿扶了母亲,一头进书房见那书房还是父亲在时一般无二,说道:“您老天拔地的,外头下雨,何必出来呢?这头书房虽好,儿子瞧着总不及里头小佛堂那边暖和。”又嗔着黄莺儿:“额娘穿的太薄了。这衣裳是九九重阳前头穿的。”黄莺儿笑道:“说换衣裳,娘只是不肯么!”   “你不要怪她。”棠儿由着福康安搀进书房坐了安乐椅上,握着福康安不肯放手,眼不错珠盯着笑道,“我不妨事的。那边又起了一道雪松林子,风不过来这边也暖和的,西花厅我叫莺儿改了佛堂、观音也请过来了。我住得安逸!莺儿几个孩子都孝顺,只管放心,婆婆妈妈的不像个大将军倒像女人?”说罢就笑,笑着眼泪已经出来,福康安忙替她拭了,说道:“娘,看看,又来了!”寻着闲话岔开她的心思,因见针线笸箩里有一件小百衲衣正在缝制,便问莺儿:“这是谁的活计?”棠儿笑道:“她也有了——”   “这是给魏主儿的。”黄莺儿多少有点忸怩,轻轻打断了母亲的话,说道,“十五爷在山东收的那个奶奶姓鲁的,有了小阿哥。太太叫送件百衲衣去,就咱府里贫贱人家凑的。外人的布一缕也不要。”福康安不懂这些事,说道:“送个金锁什么的不好?一条一块地对起来多麻烦!”棠儿道:“这是两码事。我忖着你还要去承德的吧?”福康安道:“是!儿子后天就走。离皇上远了,时辰也长了,一来想念,二来又加官又晋爵,我还没有当面谢恩。”   棠儿听了,沉默良久说道:“你很该去。不过我有一句话,如今宫里不是你老姑奶奶掌事时候,什么都有担戴。你们大臣里头我虽不闻不问,听起来似乎只剩下了和大爷是个好人。我看着好的反而都得了罪名儿黜的黜走的走。上回兆惠家的我们说体己话,她说兆惠最怕阿桂也不管他的事,说她从心里怕了和珅,又阴又柔的,像个穿袍子的女巫。我说外头男人的事我们不管,怕怎的?上头还有皇上呢!”福康安笑道:“娘只管放心,儿子如今已经长大了。皇上虽说只教儿子管军事,政务上头咨询的事也很多。皇上信任,八爷十五爷也倚重,儿子只合努力就是。只要小心,着不了别人的道儿。”棠儿道:“你阿玛在世也是这么想。恨不得掏出心窝子给皇上看,恨不得累死了给皇上看,凭的就是这份忠心。他去了,其实人们看的还是你,你争气人们就抬举我娘们。在外头出兵放马的,盼着你打败仗的也未必没有。常在河岸站,哪有不湿鞋的?想起来就怕得我睡不着,想起讷亲、张广泗又想你爹,流泪一直到天明,还得做幌子装硬朗……”说罢泪又涌出来。   福康安打叠百样好话安慰母亲,好容易才哄得棠儿平静下来,自己却不无感慨。转身去了府里正堂参谒了傅恒灵牌,又恭敬拈了一炷香,到二门吩咐:“告诉贺六叔,明天上午套车,把西二库的东西带上。我们后天走路,明个儿有什么私事料理一下,会客会朋友的事等回来再说。”这才返回自己住的东书房,见莺儿脸上挂着泪痕,问道:   “是怎么了?太太不待见你,还是府里人给你气受?”   “没什么。”莺儿飞快看一眼镜子,回颜强笑道,“我日日跟着太太,府里人并没有作耗的。”说着伸被子摊在安乐椅上,“爷您歇歇,呆会子叫上碗参汤再吃饭。”   福康安觑着她脸色坐了,说道:“不是的,你必定心里有事。是你四舅又来聒噪差使吧?刘墉说已经批给吏部,分了差使再说吧!”   “不是的。”莺儿背转了脸小声道。   “那为什么?”   “嗯?”   见福康安认真起来,莺儿才道:“是宫里头有闲话,说原本是要什么公主配你。皇上和娘在这府里不知说了什么话,就指了我……还有……说我在扬州原是有人家的人,你在外头和我勾……勾搭成了……我倒没什么。就是四舅,也是见我跟了你有个赶热灶窝的心,有差使没差使小事一件——你的名声事大啊!你去打箭炉,有人就说你能化钱不能打仗,去金川,又说你败在小色勒奔手里回不来,是什么‘张广泗第二’的我也不懂……我觉得都是我拖累的你,你要娶个公主,他们敢说什么闲话?”   福康安听得极专注,他一直治军在外,这些话不但听,连想也不曾想过。莺儿的事他一直引为自豪,以为“糟糠之妻不下堂”是不忘贫贱不近女色的楷模,想不到后头也有这般议论!想想也是的,福隆安福灵安是亲兄弟都是额驸,偏自己不是,迟不娶早不娶莺儿为夫人,偏偏有天子赐婚“冲喜”这一说,也难怪小人造作谣言。但谣言从哪里来,又是谁传言的呢?从近前的人想到远处,他认定除了和珅没有第二个!但“会化钱”   这样的话和珅未必能出口,因为和珅化的钱比自己多多少倍也不止,像是十五阿哥颙琰的口风。但和珅或担心自己进军机处,颙琰不会的呀!何况他也不是多嘴多舌的人……   这就扑朔迷离得难以捉摸了。想着,一笑说道:“阿玛说将军打仗越打越小心,我看文官一般无二。倒让你说得我心神不定的。有人说我能打仗,一个是我记牢了阿玛‘快牛破车’的话,小心得一针一线不敢疏忽,一个是士气,跟我的兵不能脓包势。你也不要脓包势,大家小家都有难处,人家长着嘴,不让说话么?我其实是皇上的救火队,哪里有事去哪里敉平了它——再出兵我带上你,你学梁红玉,给我的兵击鼓助阵!”   “那也使得的?”   “使得的!”   “就我这样子?”   “你的样子怎么啦?换上戎衣,蛮好的巾帼英雄!人的命天注定,你没看十五爷的侧福晋,山东卖饭的穷家子女儿,如今谁敢小看?”   莺儿看着福康安,良久忽然脸一红,说道:“你呀……真是的……”便偎依在丈夫身边。福康安在女色上头素来不甚兜搭,但久旷在外办事见她这样也不禁有点好逑之心,新婚胜于远别也不在话下。   ……第二日天刚放明,福康安一蹶而起,惊道:“我没睡过头吧?”莺儿还在朦胧中,醒目一看就笑了,说道:“你道这是军伍里头要早操?早着呢!”福康安匆匆穿衣着帽,顺手在她脸上拧一把,说道:“我要再见见刘墉。他肯定已经进去了——额娘还不起来,等回来我再过去请安。”莺儿也就起来,便听外头王吉保在二门问“四爷出不出去”,口里笑道:“你的炮灰挡箭牌等着你了——娘也就起来进观音堂念早经,我过去招呼着了。你见刘墉,再问问四舅的事。”   福康安答应着出来,果见王吉保和贺老六已拎着马鞭子等着,因见随从家人也都集合,便道:“只你两人跟着,其余的人今日放假,明天走路!”说完拔脚便向外走。   刘墉却不在军机处,福康安到西华门外问太监,才知道去了吏部,因见马祥祖站着,便问:“你等刘中堂么?”“是,四爷。”马祥祖没想到福康安和自己说话,忙赔笑道,“原来四爷认得我?”   “谁人不识你马祥祖?翰林院的么!”福康安犹豫着是去吏部还是在此地等待,漫口笑道:“王文韶去我府,不是你陪着的?你有一伙子朋友,方令城吴省钦都是的吧?   他们怎么不来?”马祥祖想到不能识别古代忠奸,弄得自己朝野皆知,也不禁好笑。但福康安的话难答,吴省钦和姗姗偷情,几个人都晓得了,方令诚不依不饶要到吏部礼部告状,到国子监请祭酒评理,吴省钦来个乌龟不出头,连影儿也寻不见,曹锡宝要和息事端,两造里找不到人,马祥祖和惠同济奔走斡旋也是毫无影响,姗栅在红果树哭天抹泪不认账,弄得带着新娘子来的方家大爷也哭笑不得……他嗫嚅了一下,只好含糊说道:   “他们都在忙着。回头我再到四爷府给您请安……”福康安只是随口一句话,根本不理会他的心思,叫王吉保“拉过马来”便去了吏部。   刘墉果然在吏部,正在考功司听司官们回事,见福康安进来,笑道:“好啊!找到这里来啦!李皋陶也要来,安排台湾事务,你来的正好,我们一道商量。”司官们纷纷起身相迎,福康安也就笑着坐了,问道:“台湾这个提督受不受福建巡抚节制,现在是谁?”   “陆德仁。”一个司官指着桌上台湾府的花名册道,“原来是跟济度军门的,还是国泰在时的保本去了台湾。李大人说这人不成,叫海明过去,或者是李明伦,台湾提督是参将衔,比福建水师低两级,直归兵部,不归福建管,有事咨会巡抚衙门请示行事。”   这些名字福康安似知非知,听着只是点头,因见他指到柴大纪名字,后头注的“中平”   考语,便点着指头说道:“这个人我认识,不能重用。现在是参军?”那司官吓了一跳忙道:“是个老军务,有些个做上,带兵还算有一套,藩臬二司保举给了个参军衔,其实还是个游击实缺。”福康安道:“你懂得带兵?带兵最讲究的就是纪律,遵令听命才是好将!做上,就不是小毛病。你们要呈他晋提督,我就在圣上跟前驳回!”这才对刘墉道,“明天我就走,再来见见你。廖风奇的事我母亲说了,还是要刘公看着办。他是内舅老爷,我最怕管这些事的,又不能不问问,若能呢就胡乱给个差使敷衍一下得了。   福建水师的钱和珅不管从哪一项里出,总之是要换船换炮,这是兵部的正项支出,务必要老兄帮忙。我估算着要一百万银子,和珅从园工里看能挤一点,其余的要户部出。无论谁出,我不谢私恩,要具折子奏明的。”   刘墉点头称是,说道:“太太的事老太太有话,职缺官守上头没有一点富余的,他捐的又是监生,吏部委缺太难为了。和和中堂说了一下,和中堂说到园工采办上头,三年之后再保也不迟,这也是补缺官儿巴不到的好差使。”正说着见李侍尧打着伞进院,便站起身来,笑道,“皋陶来了!快进屋来,福四爷也在呢!你虽在军机处帮办军务,这些书信折子打发个书办来就是,何必亲自来呢?”福康安便笑着向李侍尧点头,道:   “我说见过崇如就见你的,你倒来了。要和你合计一下福建水师的官舰火炮更新的事。”   李侍尧收了雨伞,抱着冻得有点发红的手拱了拱,自经这番囹圄之灾,他也看上去深沉了许多。甩了甩辫梢上的雨水,又弹弹袍角,把一叠书信折片双手捧给刘墉,说道:   “兆惠和海兰察有个联名折子,上头插有红旗和鸡毛,写明直奏皇上,已经发出去给了十五爷,还有湖广总督的奏折也发出去了。明天可以到承德。我忖着西线大捷了,也没敢拆看。这里头有纪晓岚给你和阿桂的信,还有福建巡抚的信是给军机处的。还有一封夹片是襄阳知府的,也夹在湖广总督的信封里。”这才回身笑着对福康安道:“西北大捷要劳军,户部至少一下子拨出二百万银子,福建水师改建的银子怕要落空呢!倒是四爷信里说的,从河南藩库里借调十万,广州解的海兰厘金里提十万,再从和相手里借他几十万,只怕还靠得住些。”福康安道:“羊毛出在羊身上,养兵没有银子不成。我去承德见了和珅再说。”   他们二人说话,吏部司官们往返沏茶侍候。刘墉只一封一封拆那些信,身子俯得虾一样细看,时而微笑,又皱起眉头,合起页本,怅然说道:“钱东注殁了……真是不可思议!”   众人都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睛。李侍尧惊呼一声:“我的天,真的?昨天还有请安折子送到皇上行在呢!”福康安道:“别是弄错了吧?”   “这种事谁敢玩笑?”刘墉脸色发白,手也有些颤抖,又低头看了一眼信,失望地垂下了手,说道,“千真万确……吃了皇上的赐药,原本痰喘已经见好,天气不好才没有走路。谁知只好了几日,又突然下痢不止、血涌如泉,尿中也带血。郎中用三七、续断加黄莲,终归无效……前天晚上殁的。现在湖广总督正赶往襄樊呢……”他的牙齿下巴有点不听使唤,说着话,像不胜其寒似的发抖,身上也不住激灵寒噤儿。   一众人等木雕泥塑般在屋里发呆了,一时谁也递不出话去。福康安皱眉凝思良久,说道:“阿桂和你送的有药,钱沣用了没有?这事要不要奏明皇上?”   “皇上肯定现在已经知道了。”刘墉道,“这是信,另外还会有急牒文书。”李侍尧问道:“这忒蹊跷——送药的是谁,都有谁同行?要拿问!”他说罢立即就后悔了,臣子有病乾隆赐药是常事,拿问谁?问什么?李侍尧用什么身份说这话?没有一条站得住脚!因又道:“我是说要请旨,派太医去查看一下病案!”   刘墉仿佛被这意外的事端惊怔了,木呆呆沉着脸不言语,倒吸了一口凉气才说道:   “不久就有旨意的……”他讷讷的又道:“侍尧和四爷猜度的不错,黑水河大捷,海兰察和兆惠合兵黑水河,歼敌八万余人,生擒一万。我军死伤七千多。整个西疆已经平静,济度带着纪昀去查勘前线,大霍集占自杀,小霍集占逃往巴达克山,正在遣兵追击合围,他只剩了一千多人,已经不成气候了……”   这又是一件惊人大事,却是喜事。众人一怔,还没有人说话,刘墉摆手道:“原定台湾的会暂停,吏部的人出去,我和四爷皋陶商量点事,叫你们时再进来。”于是考功司和吏部司官们纷纷退了出去。   “阿桂和珅十五爷八爷都在承德,皇上去了木兰秋弥。”刘墉燃烟重重地抽了一口,“现在最要钱的地方不是台湾福建,也不是圆明园。这一条请福四爷见驾务必说明白。”   福康安也皱眉,徐徐说道:“劳军要一大笔,追击军队要一笔,伤号抚恤费不能少的,还有八万回人俘虏,人吃马嚼也要钱供应着。崇如兄说的不差——没事的时候觉得朝廷的钱多得化不完,天下这么大还缺钱了?出了事竟有些捉襟见肘呢!”李侍尧道:“战俘造册,遣散了能省一笔。”刘墉道:“和卓伯克现在活着的很多,怕的是叛服不常,集结起来不得了。”李侍尧道:“那些回族酋长、头目,可以请旨就地处决。杀了他们!”   福康安道:“你要兆惠学年羹尧?你还没有杀够?”李侍尧脸一红没吱声。   福康安见他尴尬,也觉自己出语冒失,转了口气道:“皋陶放福建总督先不要忙着去,听皇上有旨意再说,皋陶还是要带点银子再去。劳军我想是和大人和桂中堂去的,不过点个卯儿发银子布德就是,要紧的是善后。那地方比中原几个省都大。又素来听各自伯克宰桑的话,驻兵常守或者设流官都不是办法。”他突然眼一亮,又道,“可以乘机请旨,让纪昀就地料理善后,这也是他一次机会。”   刘墉似乎还有隐忧,只是沉吟,却摇了摇头道:“别的事也没有了。拜托世兄到承德,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吧。”福康安道:“你道我是灶君王么?”起身笑着出来,到仪门上命:“带马回府吧。”   福康安的马队行进极速,两天就赶到了承德。先晋见颙琰和颙璇,两位阿哥在山高水长楼接见了他,说乾隆去了木兰,昨晚才回来,身子疲累得很,劝福康安明日再递牌子请见。两个阿哥都十分客气,一直送福康安到二院丹墀下,颙琰执手道:“昨个儿还和八哥说起你,咱们大清要再有几个福康安就好了。你实在是栋梁柱石之材,瞧着比去时瘦了一点,还该多保重。要缺什么,只管到戒得居。我们日常就在那边理事儿。”   “皇上在烟波致爽楼。”八阿哥颙璇笑吟吟的,站在一旁说道,“和珅阿桂都在那边。皇上召见你,必定问起打箭炉形势,进藏道路远近,你要有个数儿。”福康安答应着正向两个阿哥辞行,卜孝走过来传旨,说:“皇上问福康安几时能到承德?叫奴才过来问问,一到就要叫迸呢!可可儿的福爷就在,我怎么回旨呢?”颙琰和颙璇都笑了,颙琰道:“那你就过去吧!”这里福康安才辞出,随卜孝径至烟波致爽楼。出了门,福康安才觉得,原来老阴的天已下起了细雪。   因为天冷,烟波致爽楼的地龙火墙都生着了火。炭火都从地下墙中过,楼中并不嗅见烟火气,福康安乍入殿中立时觉得浑身暖融融的如严冬乍逢暖春。见乾隆在楼下西殿喝着茶看折子,若有所待,忙趋跑几步进去,伏地叩头道:“主子好!身子骨儿康泰……   想死奴才了……”   “哦,是你!”乾隆坐在窗前案旁,听见请安才见是福康安,脸上立刻绽出笑容,放下折子说道:“朕算着你后日才能来呢!道儿上到处都在下雨,不好走吧?”说着又命:“赐茶,赐座!”一面细细打量福康安,他浓重的寿眉压得很低,眼神里像在看久别重逢了的家人子弟,却都掩在眼睑后边,只说道:“你这趟差使不容易,办得好——   只是看去瘦多了。”   福康安也不时打量乾隆,但觉和陛辞时相去不远,只是眉宇更加苍劲,口角旁又增加了几条细细的皱纹,穿着酱色湖绸夹袍也没有束腰带,显得有点松散随便。想起颙璇交待的话,忙将打箭炉驻军情势约略说了,又道:“粮食可以从四川调,云贵也能调剂一点。常驻在打箭炉的连驿站在内是一万七千人,最要紧的是药材。止血药、跌打药和防痢防疟疾的药要备足。金川平定,打箭炉、上下瞻对这些地方没有后顾之忧。只是进藏道路难些。奴才的意思想请旨,那里再买三千头骆驼,准备着藏中有事时候用。但听说已经用了库银七千万,奴才又犯嘀咕了。”   “稳住西藏全境,化多少银子都值。”乾隆说道,“这和兆惠海兰察西北之战是一样的道理。”他手中的茶杯轻轻敦了敦桌面,又道,“有些人就是不懂这个道理。你一仗打下金川,英国人就从不丹撤下去,达赖也就派班禅来朝,金瓶掣签的制度就在西藏定下来。说句不中听话,把贪官污吏的库缝儿扫扫,几个金川之役也用不完!”说完又重重敦了一下茶杯。福康安小心地看着乾隆脸色,说道:“如今吏治每况愈下,皇上既知道,因何不下旨痛加整顿?奴才在洛阳闲住,试了试,还是可为的。”   乾隆一动不动看着翕动不已的窗纸,良久才叹道:“有些事朕做不来了,要靠下一代……一个刘墉,一个你,还有阿桂、和珅,都要好生作养,要下一代去努力。你不要忙说话,朕说这话人都来劝,说朕春秋鼎盛来日方长,不吉利。但朕即位之初即对天立誓,若天假以年,有圣祖那么大福,朕在位六十年,决不越雷池一步!”他一笑,“做几年太上皇,游悠园林膝下弄孙,也不错嘛!”福康安随着一笑,又叹道:“皇上必是晓得钱沣的事了?太可惜了,我看可以和张衡臣相比呢!”“张廷玉只是忠勤,没有做过外任官。办事才力才具,钱沣还在廷玉之上!”乾隆见说钱沣,显得有点烦恼无奈:   “本来兆惠海兰察打了大胜仗,朝野上下欢天喜地的时候,偏有这些不顺心事。看来还是圣祖爷说的好,金无赤足,要得个完人,哪里能够?”他连着两次提起康熙,眷恋追顾之情溢于言表,且语中不胜感慨,福康安打叠百样言语正要安慰,见和珅阿桂沿着楼梯轻步下来,便住了口。乾隆却似没有觉得,只循着自己思路说道:“你方才说到洛阳的政务措置。那个不足为天下准绳,是英雄造出的时势——河南的藩台、臬司衙门都搬到了洛阳,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办事一呼百应,合一省之力足一郡之需,不能以此为例啊!你在龙门香山寺,无论巡抚还是通省大员谁敢出差错触你的霉头?老四呀,你是身在庐山中,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的。这不是大事,也没有什么疏漏,只你确实带兵是长,政务上头还要学习的。”福康安只合红着脸低头称是。乾隆长篇大论说着,一转身见阿和二人下来,笑道:“当日司马光写郭暖与昇平公主事,两口子拌嘴,都说了过头话,公主恚,奔车奏上。《资治通鉴》里记述得好,代宗说:‘鄙谚有云,“不痴不聋,不作家翁”,儿女子闺房之言何足听也!’有些专门奏小事故作危言耸闻的折子,可以放到一边去。”   和珅阿桂不知福康安和乾隆说了些什么,冷丁的听这一句。都站住了脚,相视着讪笑。乾隆又道:“朕看文字之禁,现在处置得过了一点,前日见折子,是广西奏来的,人家为父亲修墓,写了‘皇考’二字,也追究成大逆罪。这么说,‘朕皇考曰伯庸’连屈原也成了乱臣贼子!有一等不学无术,专门以文字陷人于狱,以残酷为聪察,以苛责为风骨的,军机处要驳下去,你们也不要劳神去看。”阿桂和珅这才“明白”过来。和珅心料是有人说福康安骄纵待下、挥金如土的事有感而发,他学术上头很有限,不肯露拙,只好老实说道:“是。”阿桂却想是乾隆在文字上头杀人太多,杀得有些手软了,顺着语气说道:“正要来请示皇上,前朝钱名世一案,至今钱家门上还挂‘名教罪人’匾额——事情已经过去几十年,州府还是每月初一十五去查看,皇上既有这恩旨,可否一并宽免了这罪,也减些戾气。”又道,“外头下了雪,很冷的,皇上还该加添点衣服的,”   “下雪了么?”乾隆眼睛一亮,推开顶格窗看了看,果见碎银一样的世界渺渺漫漫,细得箩筛过似的雪粒几犹自纷纷坠下,高兴地阖住了窗,说道:“这雪现在还不好看,到下午就成鹅毛片儿了。朕陪太后看雪,你们都跟着。”回身又坐了,说道,“劳军的事,朕原想让福康安走一趟。北京城里还要预备郊迎兆惠海兰察,单是阿桂去似乎不够隆重。就是你们两个去吧!这里回銮,颙琰几个皇子都要筹备这事,银子都从户部出,由礼部操办。”   和珅二人就是请示这件事来的,听了都一笑,和珅道:“我们合计一下,恐怕单是赏赐慰劳阵亡将士家属,这两项怕就要二百多万银子。可否从河南藩库,还有山西藩库支取一点,吃的、用的,回军一路供应,驻防新地方各方照应,合下来就不是个小数目。”   福康安心里另有一把算盘,还想着给福建水师更换船炮,但此时不能凑热闹,只合打着主意站在一旁静听。   “钱的事由和珅去想办法。”乾隆说道,“海关陆关,议罪银子和园工银子上头可以挪借。但不要把账目弄混了,和珅你要留心,你手下那些人鱼龙混杂,要管束得严一些。”   和珅心中陡起警觉,从这些蛛丝马迹言语听来,后头在乾隆跟前填塞闲话的人不少,除了钱沣还有人闹鬼?但此时不能细想,只得笑道:“奴才就是万岁的总账房先儿,您说章程奴才不敢走样儿。您说查账收账,账本子都理码得清清白白,这是对天可誓的,奴才并不敢混账。”乾隆笑道:“这个词儿说得现成。朕也是代你担心,你是大清的财神,管的账目多,头绪也多,如今除了户部,内务府也在管钱,容易把账弄混了。长远来说,还是应该由户部统管。这才名正言顺事权一致。”和珅笑道:“主子的话我都记牢了。”   “你们且跪安。”说了一会儿话,乾隆似乎轻松了些,笑道,“福康安安置一下再递牌子进来。你在金川打仗,有什么新鲜故事,民间听来的故事,预备几个说给老佛爷听,讨个喜欢吉利儿。”说罢摆了摆手。   三人这里朕袂而出,阿桂说还要到戒得居去见颙琰,和二人拱手相别升轿而去,和珅福康安在仪门外雪地里看着他去了,正要升轿各自回府。福康安道:“和相稍待。回头你派人到我馆里,我带有一件雪山白狐袍子给你呢!”和珅笑道:“四爷还惦记着我?   我可要好好谢谢。”   “该当的事,你不要谢我。”福康安道,“我还有事求你。”和珅道:“四爷这样的身份,有什么事求我呢?别折杀了我的草料!”福康安因将台湾情势约略讲说了,又说福建水师的事。末了说道:“我赏赐下人虽重,人家都是提着头跟我厮杀的,这上头不敢小气。你得体谅我。”和珅一听就笑了,说道:“不敢,我也没听说四爷乱花钱。   公事上头我也不敢马虎。不是说要八十万么?这事四爷批个条子,说给福建水师的——   送到我那里,回北京就划过去。这么大个天下,别处勒掯一点,这点钱还是有的。”   福康安原想要五十万,多说一点让和珅砍削的,听是全数拨给,不由笑逐颜开,说道:“那我就给侍尧写信了。”这才升骑而去,王吉保等人也都飞骑跟了上去。   和珅府和阿桂府挨着,都在仪门东街。这里不比北京,承德地面都划定了,城里头大臣建私宅要承德知府会同内务府勘察地面才能允建,也太招眼,因此就把预备朝见等候的官懈改建了一下临时使用——人们叫它“宰相房”的就是了,此刻雪下得越发大了,迷迷蒙蒙的一派雪雾,房顶都白了,只是地气尚暖,只盖了薄薄的一层。和珅隔轿窗见有人,仿佛官员的模样,独自站在门口,弯腰统手的在雪水中不住挪动脚步,便命住轿,就窗中指定了问道:“那个人是谁?怎么这时候站着等我?”随轿的小厮叫刘畏君,是刘全的本家侄子,却是极有眼色,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手搭凉棚觑着眼道:“这人到咱府去过一趟——送刘保琪走的那天,叫什么名字小的忘了,说是翰林院的又说要调到礼部的——啊,我想起来了!”他突然拍一把脑门子,“叫吴省钦——他们叫他吴学究的就是!”   “他来见我什么事?”和珅偏着脑袋想了想,说道,“你去,告诉他我忙,还要进去陪驾,明儿个再会!”   刘畏君答应一声抬脚便走,和珅却又变了主意,招回来道:“把他领进门房向火取暖,问明白什么事再来回我。”说着便命起轿,却不走正门,由东偏门车马院里径直进了正堂,更了衣,提着手炉子掇一本书,心不在焉地浏览。   **********************************   二十二 琐小人奔走卖朋友 寂寞后病狂剪苍发一时便见刘畏君踩着雪水一路小跑进来,笑道:“这人敢是个痴子,问话前言不搭后语的,只是发呆!上次见他满伶俐嘛——我说是不是手头紧,想拆借几个?又问是想调缺,谋外差,也都说不是。问是去奉大出差还是随驾当差,都不是的,只说有要紧事要见和中堂,当面回禀。我说中堂未必有空,我给你看看,就进来了。”   “你去,叫他进来。”和珅手捂着盖碗,让那热气融融地从碗盖中溢出,一边听一边出神,却道,“给他换一身干衣服进来。”   约莫半袋烟功夫,吴省钦进来了。有点受惊了的模样,惶惑不安地看一眼端坐在南窗前看书的和珅,不知所措地近了一步,又退回来。和珅已放下书,笑道:“翰林院的小吴嘛!稀客!怎么?出差来啦?”   “卑职给中堂请安!”吴省钦这才打下千儿,和珅摆着手笑道:“你还和我闹这个!”   此刻他也认出了吴省钦,一手让座,身子不动倚在桌边说道,“这个天气来,一定有要紧事的啦?”   吴省钦还是头一次和军机大臣对面兀坐,不自然地笑笑,心里惴惴着接过长随递来的茶,说道:“卑职是奉了掌院的命,来取承德八大山庄的万寿无疆赋稿样,就便来给中堂请安——”他犹豫着,不知说什么好,又沉默了,双手捧着那碗茶不停地搓。   和珅只道他来攀附,没往深处想,见他忸怩不安有些羞缩的模样,倒觉得好笑的,说道:“我等一会子还要进去,要有事呢,就尽情说;能帮的忙自然我要尽力。不要生分客气,我当初也是从兵混子出来,一步一步挤兑到这个位份上——这不,西边兆惠打了胜仗,我和阿桂要到西宁劳军。就我心里,觉得穿号褂子还舒但些,没的整日做神弄鬼的,不自然。”   “中堂随和待下,那是有名的——”吴省钦听这几句,觉得轻松了许多,嘘了一口气,说道:“若论说呢,这个天几时分,我这个身份,不宜来打扰您的,可又想,外头都传言您要出远差,您是朝廷砥柱,我呢……”他咳了一声,终于下了决心,轻声问道,“外头有些说法,不知中堂听见没有?”   和珅听他啰唣些淡话,都是听俗了的,原有些不耐烦,听到末了一句,身上一震,旋又若无其事镇定住了自己,装作漫口问道:“什么话呢?”   “中堂财务账房,可都是刘全经办?”   “是啊!”和珅惊觉得像个出窝的兔子,却绝不露出声色,说道,“他在凉州就跟了我,是我府的老人儿了。”   “刘全经手的和硕公主府,外头也叫和府,不知中堂去看过没有?”   和珅身子一倾,碗中的茶都微微溅出,又觉自己失态,仰回了身子道:“我太忙,哪里顾到这些?怎么——这事有什么不妥么?”   “那里头造的有九楹大殿,纯楠木建造!”   和珅大吃一惊,楠木建造已经只能是御用,何况是九楹——这不啻是谋逆造反了!   这么大的事,当初只听刘全说过一句:“公主下嫁来咱府这是天大的喜讯儿,要仿着乾清宫的样儿造出正房来,才配得上公主,配得上您这位置。”当时轻轻说过没当回事,谁知他竟真的在新府里造了一座“乾清宫”!和珅的心一下子乱了,第一个念头就是深悔没有到圆明园外新府那边实地踏看,惹出这么大的祸,怎么了,谁来当?按捺着心头的惊慌,和珅极力稳住狂跳的心,问道:“足下这是为我和珅好,但这事我确实不晓得。   你是听谁说的?实地看过确有其事么?”   “学生没有去过。”吴省钦道,“听他们说,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他们化钱买通工人,直截进去看的……”   “他们?是谁?”   “是……嗯……这个……那个……”   “我跟前的人都是我的心腹。你不要怕。”   和珅脸上已没了懒散之容,站起身来踱了儿步,转身对瑟缩不安的吴省钦道:“我自问对皇上,对天日都是光明磊落。有人在后边搬弄是非,其实是想陷害我。你看我身后站的是谁?” 吴省钦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惊讶地看和珅。和珅背后空空荡荡,没有人。   “我身后站的是当今万岁。”和珅道,“谁想搬石头砸自己脚,决没有好下场;反之,谁想于国于社稷有益,就得和我站在一起。因为……鹤唳一声,鸣闻九天,这不是对篱笆间啄食的鸡说的话!”   吴省钦叹息一口,望一眼门外越下越大的雪,说道:“卑职也是这样想……是曹锡宝,还有方令诚、马祥祖他们……要联章弹劾和相……”   “马祥祖?是那个要学曹操的?”和珅脸色又青又白,睁大了眼一闪烁,又眯缝了起来,冷笑一声,说道,“有没有大员搅在里头?比如说,什么总督巡抚,或者王公贵胄参与其事?”   吴省钦摇了摇头,说道:“这卑职就不知道了。这是惠同济喝醉了酒,告诉我说‘他们要做大事’,我问:‘这人血染红顶子的事岂同儿戏?是刘中堂交待的事不是?’他胡天胡地说:‘刘墉是什么人?不趟这汪浑水,大约只是个知情……’又说得等钱东注进京,几下里一齐举发……”   “钱沣!”和珅眼珠骨碌一转,恶狠狠冷笑道,“你晓得他在哪里?”   “他在极乐世界!”和珅轻飘飘说道,“襄阳有一条汉水,他的灵枢就安安静静停在那里,等着他的家人子弟扶着回到贵州去……”   吴省钦惊恐地望着和珅。   “你不要怕,你作了一件善事。于国家于皇上有益的事。既这样,我少不了抬举你。”   和珅笑道,“这件事你也是与人为善。就我而言,从来也没有指令家里造违制房屋,就是有这房子,也是下头人不明大礼,昏头昏脑做出来的。我查明了是要处分他们的。就是曹锡宝和方令诚我也不会怎样他们,因为他们是匡正我的过失才这样做的。何必要难为人呢?只是事起仓猝,我还有些不明白,这样的事他们未见我,光明正大说了——像你一样,岂不更好?再者,我也不明白,你们是同年,为什么不背后劝说他们一下呢?”   吴省钦怔住了,告密又卖友,原本他就十分自惭自疚,是说明原由,和姗姗的事东窗发作,马祥祖和曹锡宝要在明伦堂和他理论?是惧怕扳不倒和珅,引得玉石俱焚?是想升官,投靠和珅这棵大树?还是……抑或觉得他们做事瞒着自己;心中妒火难耐……   也许都有,只是他自己说不清楚,或者事件太大,他不敢说得清楚……想了半日,说道:   “曹锡宝几个人都是我的同年朋友,我决没有卖友的心。只是……想提醒大人,小心着有人暗算。”   “暗算我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和珅格格一笑。虽然还看不透眼前这个活宝,但这件事事涉钱沣大概不会错到哪里去。他和善地上前拍拍吴省钦肩头,说道:“这会子我还进去见皇上,今晚你就留这里,回来我们长谈。翰林院清高但也清苦,你有什么想头,或者想什么缺,回头我再想法子。”说罢迈步出房,叫过一个长随道:“叫胡师爷来陪着吴大人说话。晚上吴大人就住西厢。这雪真的下成鹅毛片儿了……我见过皇上就回来,这种天儿未必能陪着赏雪呢——叫前头刘畏君过来。”又朝吴省钦点头一笑,大踏步去了。抬头看,绛红色的冬云压得极低,那雪真的下得很大了。   和珅至二门口,一边传轿,刘畏君已经候着,身子已落了大片大片的雪,和珅一把拉他到一边,耳语了几句,说道:“你今晚就回北京,见了刘全,就说什么都甭问,赶紧拆房子……”   “真的!北京这会子也下雪了呢?”   “下刀子、刮黄风飘黑雪也得办,”和珅咬着牙说道,“千万不敢心疼银子。三天之内一定办妥,而且要神不知鬼不觉!这头折子也要紧,就说雪大……北京递来的折子一律先不拆看,等我看过再送呈十五爷!”又反复叮咛嘱咐了许多,这才放心去了。   在烟波致爽楼外仪门递了牌子,却一直不见人出来回话。和珅心里一边还惦记着襄樊钱沣的事,总归没有见到太监回话,也没有听到别的消息;又想到曹锡宝这群人,不知奉谁的指示,要从刘全身上开刀整自己,回去如何和吴省钦谈话,又怎样发落这件事。   说福康安整治自己,福康安在外,有的事未必能插上手;疑是刘墉,吴省钦又语焉含糊……   是十五阿哥做的手脚,十五阿哥心里想的是承继大位,这时候干嘛要轻举妄动?晃着身子心里想得七上八落,忽然见阿桂冒雪独自出来,忙收摄心神迎了上去,说道:“桂公,从戒得居那边过来么?我递了牌子,皇上原说要赏雪的——怎么不见个动静?”又道,“你脸上气色不对,出了什么大事?”   “皇上在栖凤阁。”阿桂果真是气色不好,脸色有些苍白,见善扑营的兵士站得近,神秘兮兮拉着和珅到旁边,小声说道,“方才随十五爷去见皇上,说了几件折子上的事,又说起劳军的事。皇上说,要他们奏一篇好文章,给太后上寿。纪晓岚就在军前效力,可以由他执笔,显得雍容华贵些才好。正说着,那拉娘娘就到了。气色也是不好,说和皇上有要紧事商量。我们就退出来。不但你,福康安在西仪门那边也没有叫进呢!”   和珅不安地颤了一下:他没有在宫里,但这件事的苗头他比阿桂还要“有底”。圆明园“四春”姑娘秘密带来热河,当时只有和珅知道,皇后突然闯进接见外臣殿宇,他最怕的就是这个秘密泄露了去!和珅本来就乱成一团的心又是“轰”地一响。大冷天儿又在雪地里,脑门子上竟沁出一层细汗!心中慌乱着,和珅竟脱口而出:“准是哪个太监嘴贱,捅出去了!”阿桂问道:“捅出了什么?”和珅才发觉自己失态,忙笑着掩饰,说道:“还不是宫里那些龌龊事,乱七八糟的,咱们外臣永远也不得明白!”   ……   那拉氏果真是为四春的事到烟波致爽楼兴师问罪来的。此刻,一切外臣内侍,并所有宫监宫女都被乾隆撵得一干二净。空落落的楼下殿宇中,只有他老夫妻二人盛气对坐;“你说我不能收留怀春她们四个,是哪一朝的祖宗定的家法?”乾隆双手紧握着椅子把手,脸色铁青,拉得老长看着皇后:“我倒事事尽让着,你这样的位份,当着大臣的面上头上脸的,岂不是自轻自贱?”   这是很重的话了,皇后初进来时还面上带着怯色,此刻只有乾隆在对面,原来别着的脸转过头来,说道:“你说我自轻自贱?皇上,对镜子瞧瞧,这几个狐媚子把你弄成什么样儿了?骷髅似的,很好看么?我是皇后,发懿旨撵了她们,是太祖爷手里传下来的规矩,我怎么自轻自贱了?”   “你就是自轻自贱!”乾隆道,“趁着我还不想发火,你赶紧离了这里,是正经!”   皇后“霍”地站起身来,原本涨得通红的脸突然变得一块青一块白,十分难看,眼中噙着泪水,却不肯让它们淌出来,噎着气说道:“是,是啊——你是皇上,没人驳你的回——挡的住别人的口,挡得住别人的心吗?我倒想安富尊荣,体体面面的,可我做得到么?我连——一根草也不如!”她不知被自己哪句话刺伤了自己,嗓门变得又高又尖,连珠炮似的口不停说,眼中放着又白又亮刺眼的光,“我身边的人,不论太监奶妈子,不论是你还是外头臣子,说黜就黜说拿就拿!是别人轻贱我还是我自轻自贱?你一年半载不到我宫里去,除了那个西域蛮子女人,你翻过谁的牌子?不知和珅从哪里弄来几个狐狸精,迷了你的眼,也迷了你的心!我自轻自贱?我和哪个人偷鸡摸狗,生出私生子儿。连公主也不敢配?”   这句话几乎明指了是乾隆和棠儿的私情,生出一个福康安,如快刀利刃直刺乾隆胸臆!他原本冷笑着跷足而坐,像被电击了一样腾地站起身来,已是气得须发乱颤,指定那拉氏,也提高了嗓门:“你安生给我住口,回你的宫里念佛仟悔是明智之举——我看你今儿妒忌发作,一发不可收拾!我能立你当皇后,一张纸几个字,我就能废了你!你的奶妈子交通外臣,当然能拿。你和王八耻是怎么一回事,天知地知神也知——以为我不知么?那个玉马是谁造的?要我说出来,你不死,有天理能羞死你!”   此刻殿外雪落无声,太监们都躲在廊下,听乾隆大发雷霆,都吓得面如上色面面相觑。偏是军机大臣一个不在,想报告太后,连个出头的人也没有,听见殿中“豁郎”一声,似乎乾隆摔碎了杯子,都又是一个激灵哆嗦!   “我这皇后原本不好,你要废就废嘛!”皇后也横了心,看着暴怒的乾隆说道,“我原本是为你好,叫二十四婶安生在家守灵,你又从娼窝子里掏出个四春,不回老佛爷,也不叫我知道,你们在澡堂子里头的事,也写进诏书里,那才叫真有胆,有能耐呢!   如今天下四面走火八处漏烟,传教的、造反的、西边的东边的,官儿们搂银子的搂银子,玩女人的弄小妾换老婆蓄娈童当兔子的……比起圣祖爷,哪一宗儿跟得上呢?”   乾隆发作一阵,原想打发她回去,不再搭理也就完了,谁知话赶话的口头不对心头,竟说出废皇后的话。那拉氏若知趣,哭天抹泪的跑了去也就罢了。但她今日心火太旺,乾隆冷淡后宫旷有时日,但毕竟已近古稀之年,她就有话也只合肚里吞去,一旦发现乾隆仍在追逐新欢而且不只一个,在土耳其澡堂里淫乐嬉闹,兴头不减当年,皇后自觉占了全理,又是堂堂正正“代表”了所有后宫嫔妃来和皇帝理论,理直气壮间言语也就多有唐突冒犯——乾隆反讥她的话简直就是直指她是个淫妇,脸上如何挂得住……此刻她已气昏了头,两手神经质地颤抖着,像捧着一团火焰在祭祀上天,又像一个发了疯的野兽张牙舞爪地要扑上来,乾隆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子的,又是憎厌又有点害怕,恐惧地后退一步,说道:“你是失心疯了!犯了痰气,来我这里发作么?你要怎么样?!”   “废就废!反正你从来也没有把我真当皇后!”皇后恶笑着,眼中放着刺人的光,脸色已变得雪白,“咱”地从袖子中抽出一把剪刀擎在手里。   “你疯了,你真的疯了!”乾隆浑身汗毛一下子乍起,惊恐地后退两步,扬臂用袖子遮着头道:“你,你要干什么?放下——剪子放下——来人哪!”   守在外边的人,无分侍卫太监宫女一拥而入,见皇帝和皇后这般样子,顿时都吓傻了,被使了定身法似的一动不动,一个个僵立如偶!   “你放心,就要杀也只能杀我自己,”那拉氏满身满心都是躁火,像在追逐着一场恶梦,狂且已全然不能自胜,看着殿口木雕泥塑似的人群,举起剪刀,一把扯乱自己的把把头,苍暗的头发立刻散乱下来,口中说道:“我不要做这皇后,我学圣祖爷跟前宝日格格的例,去掉这万根烦恼丝,做姑姑去!”说着就是一剪,又一剪,再一剪……络络发丝随剪而落,簌簌的,松软的,一团又一团散在地上。   乾隆已经惊怔了,看呆了,按满洲国俗,女人剪发为国之大忌,不但示意恩断义绝,而且示意从此果决相别,离异父母,抛弃丈夫子女,从此永相绝离决不苟合!眼见着那拉氏满头苍发已剪得横一道竖一道,秃尾巴鹰鹫似的,才仍掉剪子,乾隆有点不知所措,僵僵地站立良久,忽然想起这个女人,当年为棠儿的事,硬闯小佛堂,为二十四福晋进宫请安,她又挡驾,翻别人的牌子她故作大方,从来就是一肚子酸味的货!不但妒忌,和太监淫戏,还造淫具自用……甚至先皇后两胎儿子莫名出天花而殇,先皇后在扬州受惊死在德州,都隐隐约约有她的账!想到圣祖三十六子,虽有家务不和的事,毕竟还有二十四个阿哥存留,自己三十五子,活下来的只有四五个……他觉到的不但是悲苦,更多的是震怒,心中的愤火一拱一拱愈燃愈炽,脸上反而比方才平静了许多,咬牙冷笑道:   “这是你自绝于朕——”他顿了顿,“自绝于皇太后,自绝于六宫嫔妃,自绝于天下臣民,休怪朕无情!你回去等旨,朕成全你,这就废去你的皇后之位!”他扬了扬下颏,不容置疑地对宫女们道:“搀你们主子回去,她有病,好生侍候着!”   那拉氏突然仰天狂笑起来,有些吃力地叫道:“老天爷!你都看着的!佛祖!你知道我每日吃斋念佛的!我这一辈子……我下一辈子再也不要托生到这帝王人家了!——   不要搀,我自己走!”她双手一划,把上来搀扶的几个宫女挥到一旁,径自大踏步出殿。   慑于她平日荣宠尊贵,竟没人敢真的搀她……老远了,好一阵子,雪雾中还隐隐传来她令人凄怖的嚎声:“老天爷!佛祖……”   乾隆哼了一声,阴沉着脸径自走到案边,提起朱笔毫不犹豫地写道:   着上书房、军机处内务府知悉:皇后那拉氏不贤无淑,有失天下母仪,着即废去其皇后之位,黜为——   写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咬牙写道:   定妃   恶狠狠写了,把湿淋淋红殷殷的诏书推到一边,命道:“召见和珅、阿桂,叫他们即刻进见。还有……”他想说福康安,又忽然想到十五阿哥和八阿哥,一齐都来,必定一齐谏阻,因烦躁地说道:“军机处是群臣领班,有他两个就够了……怎么还不去?”   说着一把将笔摔在地下。   “扎……”   这里太监屁滚尿流跑出去,不到半袋烟功夫,和珅阿桂气喘吁吁跑进来。还没有跪定身子,八阿哥颙璇、十五阿哥颙琰、毓庆宫总师傅王尔烈,还有福康安也尾随在后,雪地里趋跄而入——戒得居就在大内,山高水长、烟波致爽这些地方并不似北京紫禁城那样互相隔绝,福康安递牌子不得见,就直奔戒得居,会同了两位阿哥赶来了——就在烟波致爽楼前丹墀下的雪地里跪候,乾隆也只好一同都叫进来。   “王仁,”乾隆板着脸,背身站在御座旁,听见衣裳窸窣,知道他们已经跪好,指着案上的诏书说道,“朕已经亲自拟好诏书,拿给他们看!”   “者……”王仁小心地捧过那张纸,向颙琰走了两步,又犹豫着递给了颙璇。   颙璇像接捧婴儿般小心地接过,飞眼一看,便即明了,又传给颙琰,以下阿桂、和珅、王尔烈,又传给福康安,都是过目即传。大殿上的气氛像被什么挤压得紧紧的,人们心里打鼓脸上惨白,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静得外边落雪的沙沙声都依稀可闻。   “有什么要奏的没有?”   众人像被风吹得倒伏了的草,一齐又伏下身子,却没人答话。   “没有什么说的,那就用玺明颁天下!”   乾隆摆摆手,转回了身子,坐回了椅上。   “太突然了……”阿桂喃喃说道,“奴才不是没有话,这迅雷不及掩耳的,又是震动朝野、惊慌天下的事……”他说着,语言已变得流畅了许多,“奴才跟从主子数十年,从来没有听到主子娘娘有失德之处,乍然如此处置,如同晴空霹雳惊心骇目,谨望皇上慎思熟虑,收回成命,以免中外朝野惊骇莫名!”   “这是朕的家事,难道要一一详明告诉你阿桂?”   跪在颙琰身边的王尔烈一耸身子向前爬跪一步,连连顿首亢声说道:“皇上这旨意万万不可,臣子们期期不能奉诏!前明移宫案只为一个小小的侍选,成为轰动天下后世的大案,皇上以无妄之怒,突然发诏黜废皇后,岂不有碍于圣德高明?皇上说是家事,天子之家事就是国事!”颙琰身上颤了一下,接着叩头道:“王师傅说的是,皇后母仪天下,乃是天下之母,母德不淑有何明证,不宜以雷霆之怒草率行罚黜之典型!”颙璇接口道:“皇上,六宫安义皇后不为无德,无罪而受惩,何以能服众心。求皇上慎思,收回成命……”福康安素来却对那拉氏没有什么好感,但事在其间,其情其理不能不劝,只随众人们打太平拳,说道:“皇后素来恩宽待下深罕众望,求皇上明察!”   “皇上!”和珅也向前跪了一步,“您要吓死奴才们么?如今天下多事,皇上艰难竭蹶支撑局面,全仗朝廷上下一心,六宫不安,何以安天下?”他心知肚明,今天这事为四春而起,雅不愿折腾得大发了,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而且现在身份是军机大臣,自有的身份应说的话,也就十二分恳切,话音中竟带了哽咽之声,连连碰头有声说道:   “俗家有语,‘当面教子,背后劝妻’,皇后大节端正,即夫妻偶有不合或皇后容有失误之处,只可深宫之中天语教诲。皇上骤然大行废黜大典,是明告天下,后宫亦有不安,小人造作谣琢,什么言语不出来?伤及圣主明德,何堪以慈孝治天下?求皇上收回成命!”   众人乱糟糟一片劝说着,乾隆一眼瞥见地上散乱的头发,想起那拉氏种种劣迹,一点怜悯之情又化作乌有,指着说道:“她犯的什么过,可以不在诏书中详写。这是她的头发,是她自己剪的,是永远决绝于朕,决绝于列祖列宗,这个过失朕可以到奉先殿明告祖宗、默祈天下人民谅解,但决不可恕。你们如果不奉诏,朕自然能找到奉诏的人来办!——发诏!和珅、阿桂,你们敢抗旨么?”   “……”   “嗯?!”   这一霎几时辰,和珅又转了心思:“皇后素来待我也没有什么好,他两口子闹生分,与我什么相干?”他身子动了一下,翕动了一下嘴唇,却没敢说什么,王尔烈却甚是激动,又向前跪了一步,刚开口叫了“皇上”就被乾隆打断。   “王师傅,朕敬重你的人品学问。”乾隆说道,“但朕愿你不要蹈汉人习气,为鸡毛蒜皮的事拼死进谏,遇到大事反而缄口不言。皇后大坏祖宗成法,擅自闯宫干政,当着众人的面与朕斗口顶嘴,阿桂他们都见了的?若不行天罚,是朕的纲常只能行于口头,又何以对天下人?你可以问问阿桂和珅,满洲妇人剪去头发是什么意思?朕不行诛戮之刑,已经是法外施恩,容留她仍为定妃,是极大的恩典了!”说着站起身来,吩咐道,“已经用了印玺,和珅阿桂即刻发出去,先发到北京,内务府及六部九卿知道。由礼部备存档案,再回奏朕!世宗宪皇帝也曾废过皇后,天下并没有大乱,也并没有出宫门尸谏的事,我大清不是前明!”   事已至此,乾隆圣意决绝,若再加谏阻,不定闹出多大的事,在冷森森寒气逼人的殿中,和珅为首,其余的人极勉强地低下了头。   看着众人无声叩头辞出,乾隆突然觉得殿中又空阔又寒冷,自己也有点神思不定,看着外头纷纷扬扬的雪,才意识到殿门洞开着,裹着雪片的寒风一个劲直往殿中吹,刚要叫过当值的苏拉太监申斥。门口守护的侍卫伦岱忽然指着说道:“皇上,老佛爷那边的人过来了。”   过来的是秦媚媚,因为雪大,脸上嘴上沾的都是雪,像个白胡子老头。他是奉了太后懿旨来的,不便行礼,就站在乾隆下首抹了一把脸,说道:“奉太后谕,请皇上过春萱堂那边一趟。”说毕,这才打千儿道,“奴婢给皇上请安!”   “老佛爷今个身子还好?听说什么消息了么?”乾隆问道。   “回皇上话,”秦媚媚叩头道,“老佛爷一大早就说身上有点发噤,不知是犯了寒气,总归神思不定,说像要出什么事的模样,去佛前焚了香,又到青海活佛那边请喇嘛诵了几遍梵文《心经》,回来像是有点发热,这又听见了黜废娘娘的事。这会子正传了太医诊脉呢!”   乾隆不再问什么,叹了一口气,出殿坐了明黄软轿径赶往春萱堂而来。这里名日“堂”,其实是仿了北京四合院修起的一座殿宇。殿院门口守着几十个太监并传来的太医,都在雪地里守候着,见御驾在雪中亮晃晃呼拥而来,就地跪倒了一片。乾隆也不理会,踩着太监的背下舆,径自进了大院。这里设计得比山高水长、烟波致爽这些地方还要精致,院子虽大,四周都是高房大厦,风进不来,就显得十分安详和暖,南边倒厦门上边是戏楼,无论太后在北殿楼上还是楼下,隔着纱幕卧在炕上都能看戏,此刻满院静悄悄的,雪落无声,罩得平时赏大员看戏的石头座儿都一墩一墩白生生摆着。楼廊下的人不少,有宫女,熬药的太监和太医,各自忙活着也不行礼,只看着乾隆进去。乾隆紧趋几步跨进殿,见母亲在楼下在炕上歪着,只是脸比平日红些,不像有大于碍的样子。   换了笑脸迎上前去,打了个千儿道:“母亲安好。今个儿好雪,原本想陪着老佛爷到狮子园那边看雪景的,他们进来议事就耽误了,昨个儿接见和珅,我吩咐他在圆明园仿着这殿再造一座您用,楼上廊房外都要镶上大玻璃,隔风而且明亮轩敞。他说这事好办,跟马戈尔尼说一声,英国船就带来了,要不了三年功夫就成,还说……”   “我等不到那好日子了……”太后静静躺着听儿子绘形绘色描述圆明园里的“大观园”,干涩的眼睛亮了一下,又黯淡下去。喘息一声喟然叹息:“我老婆子这一辈子什么事都见过,什么福都享过,还有什么不足意儿的?”她声音忽然变得微弱低沉,说道,“皇后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所以叫你过来问问……”   乾隆沉默了,沉思良久,叹道:“额娘你知道,皇后是天下之母,要有德有量才是,不讲究汉人说的德言容功,也得成个体统才是!那拉氏年轻时看着还好,竟是个绣花枕头!唉……哪一朝皇帝像儿子这么苦的?她还要闹!儿子废她,也是万般无奈啊……”   “已经明发了圣旨?”   乾隆沉重地点点头,说道:“还给她留着定妃的名号。她太不像样子,指责我的政务,外头大臣是非也说三道四的,而且当着大臣和太监的面……”   “儿子。”   “嗯,额娘……我听着呢……”   太后轻咳了一声,慢慢说道:“你知道什么叫‘花痴’?”   “花痴?”   “有的男人犯了病,跟前没有女人就发疯,女人也是一样,那拉氏就有这个症候。”   “那就更不能当皇后了。”   “我瞧了她多少年,她有这个病根儿……”太后似乎对这个事早有预感,并不显得激动生气,望着殿顶的藻井说道,“旁敲侧击变着法子不知劝过多少回了,毕竟这是病,她见不得你和别的女人不清净。这次到承德,我留下和卓氏守宝月楼,心里想的也有这个……”   “母亲圣明,这事儿子一点也不懂。”   “你不懂的还多着呢!”太后脸上掠过一丝笑容,“女人在宫里怎么打发日子,太监和宫女怎么结的‘菜户’,前明宫里和我们大清同与不同,你顾不到操这样的心思。   既然已经发了明诏,那是你的权,当娘的早已退到了不管事位子,我也不干预。可有几宗,趁着我明白,得告诉你……”   乾隆向母亲靠近一点,俯身静听。   “叶赫那拉族是和太祖有世仇的。”太后说道,“当日灭掉叶族,叶赫族有誓,族中只要有一女子,必灭我爱新觉罗氏!为了笼络这族人心,所以历代祖宗,都有叶赫氏人在宫里为妃为嫔。所以你立她为后,我心里勉强,口里还是应允了。”   “额娘!”   “你听我说——没有想到立了皇后她仍有这毛病……”太后喘息片刻,定住了又道,“按说,她剪去了头发,你废她也是该当的,这也是规矩。可你如今是乾隆盛世,外头瞧着轰轰烈烈的,你又要当十全老人,又造十全武功,要作古今完人,有一个废皇后的名声,还算不算得完人?……如今外头的事我也略知道些,眼面光儿,琉璃叶噔儿,好看又好听,其实呢?大事没有、小处事不断,几个省都有些不逞之徒紧盯着,借机煽动闹事。你这么着,外臣们都惊动了,夫妻的事又说不清道不白,里外翻腾,按了葫芦起来瓢,你也这把子年纪了,可怎么好?”   乾隆听母亲气弱声微,叮嘱的话句句打中窍要,竟比自己说出来还要恳切,还要洞悉世情。一时间,他犯了犹豫。   “她有病,就给她一片静宫养病就是。”太后道,“天子家事人们看都是国事。不要厉颜厉色的大动干戈。这么着,叶赫家也没话说,外臣的口也堵住了,家丑——也就掩了,外头也得个清净。你不见她,只管好医好药好体统管待着,不废也是废了,又何必张扬得满世界都轰动了?”太后说着,一眼不眨便盯乾隆。   乾隆站起身来,皱眉凝视殿外良久,越想母亲的话越有道理,无奈地咽了一口唾沫道:“瞎!那就依着母亲的话办……”说着便要叫人。   “你别张忙,”太后一个微笑,说道,“今个我去见了活佛,心里格外清明,自打他老五叔薨了,我在旁瞧着,知心贴己能和你说得上话的人越来越少……你先头那些臣子,傅恒啦,尹继善都亡故了,连同前头得了罪的讷亲——我瞧着人材齐楚的。现在看这几个也不像不办事的,怵头怵脑或油头滑脑的。真正跟你一心的是谁?是我老眼昏花不中用了,还是原本就不如以前?”乾隆道:“这也好比打围子,见哪里有兔子黄羊或什么猎物,放出福康安去。或者兆惠海兰察也成,这样的武将世宗爷手里没有。里头阿桂刘墉忠心耿耿跟着,和珅没学问,办事灵动和圣祖爷跟前的明珠也差不离儿,还想召进个钱沣,可惜他没福命,我这几日性气不好,也为这个事不顺。纪昀刘墉要留给下一代使唤,和坤闹得好也成,只是看他和老十五有些貌合神离的模样,人才的事母亲放心,儿子一直着意留心物色呢!”   太后听着点头,松弛地舒了一口气,说道:“你这么想,我还担的哪门子心?按说我不该操这多的心。如今化钱太多了,国家收的也多,可化钱叫我看着惊心!放在圣祖世宗时候,想也不敢想啊……你说的这些人,只管使去。纪昀我看老了的,对你决没有二心,可小心在外头作践了,或者像钱沣,岂不是鸡飞蛋打一场空?召回来吧,挫磨一下也就够了。还有跟十五阿哥的那个叫王——王——”   “王尔烈。”乾隆见母亲今日如此费心,又是感动又是难过,拂着被角说道,“这是个好的,还有在仪征槐树跟前碰头的窦光鼐,要留给下一代,我提拔上来,下一代怎么加恩呢?”   太后听了半晌没言语,只用慈爱的目光盯着乾隆,像是怕一闭眼就见不到儿子似的,又像在思量什么要紧的事体,不知过了多久,又问道:“听说你要用和珅当领班军机?”   “是,还要看琰儿和璇儿的意见。”乾隆诧异地看着太后,缓重他说道,“刘墉是汉臣,阿桂他们又受过处分,和珅资望不足,但年轻能干,所以提拔一点,叫他更加用心。额娘,您就别操这些心了,好好荣养。身子骨结实就是天下人的福气。”   “他是锦霞托生的,”太后摇摇头,执拗地说道,“这事宫里流传,你听说过没有?”   “风闻了些子。”乾隆微微一笑,“幽明冥暗阴阳之事无根无据,不足为证。就算是的吧,她也是来报恩的。”   太后仍旧摇头,说道:“我的儿,这就是我娘儿俩想的不一样处,你说她是报恩的,我觉得她是报怨的来了。你要小心,多听听看看想想,军权万不可交给他,军机大臣天天都见你,都直接对你负责,要什么领班呢?”说着呼吸便显得沉重,支撑不下去了的样子,歪倒了头,合着眼只是念佛,不再说话了。   乾隆心中有事,在旁侍候着尝药,小声安慰了许多话,看太后沉沉欲睡,才轻手轻脚出了春置堂,一路嗟讶感慨着回到烟波致爽楼。此刻天上的雪越发下得大了,地下已有三寸厚的积雪,仿佛要浇熄心头的无名之火,他站在丹挥前的雪地里几立不动良久,仰脸看着天,一动不动,直到身上全白了才进殿里。见和珅和阿桂鹄立在殿柱旁,颙琰和颙璇脸色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长跪在地,乾隆无声叹息了一下,径到御座上坐了,说道:“你俩个也起来吧!”   两个阿哥眼中含泪口里称是,却更伏了一下身子。   “本来她的罪断无可恕之理。”在沉默和压抑的气氛中,乾隆徐徐说道,“一则是老太后高龄,要为她老人家祈福,二则颙璂薨逝不久,不宜废其母,使其地下饮泣不安,三则你们也都为她求情,朕也不能不顾全你们体面。这就暂作罢论……”   两个阿哥连忙就叩头,阿桂和珅原想没指望扳回这场轩然大波的,也都心头一阵轻松,提袍角跪了谢恩,阿桂道:“这是天家祥和之气,这是天下臣民之福!”和珅道:   “奴才近读《金刚经》,里头说‘一切有为法,皆以无为法’,黄老也是无为而治。皇上一念之仁,必定通天彻地,降下福祉!”   “无祸就是福。”乾隆听和珅努力引经据典,后头的话说得不伦不类,脸上一笑即逝,“但她确实有病,不宜主持六宫事务,安妥送回北京,到咸宁宫养病。今天预备一下,明天就启程。和珅阿桂你们要去劳军,天气不好,就扈从她的辇驾一同回去。”见他们使着眼色似乎还要说话,乾隆又道,“不要再说这件事了,朕心里很厌烦。”   四个人心知这是皇太后和皇帝计议的结果,“不要再说这件事”也可以当作圣旨,便一齐叩下头领旨,阿桂道:“古北口和张家口,还有榆林,有些军务调度,还要请旨处置,可否由和珅卫护娘娘先回北京,奴才稍迟数日再回去?”   “使得的。”乾隆点头道,“朕正要议这件事。大军凯旋,劳军迎军是大事。你一直管带军务,要多费心安排好善后事宜。有事和和珅多商量着办。”   四个人的眼睑都微微一动,和珅的“领班”军机大臣旨意虽然没有发,已经有了口谕。这就是说,此番劳军仍以阿桂为主!偷看和珅时,和珅却是恬然无事,只轻轻抿了一下嘴唇。乾隆像是忘了这回事,又道:“兆惠上折子,纪昀在军中人望很好,常给军将们讲解四书,还有《圣武记》。军中文办师爷文采也没有及得纪昀的,所以请旨这次大捷的《万寿无疆赋》由他执笔。但纪昀系有罪军中效力的人,朕想现在是用人之际,军机处四库书房都需用这样人才。你们去劳军,由和珅宣旨,赦纪昀回京,职务待见了朕再作计较。这样,他写文章才不违了体例。”他顿了顿又道,“他虽是有过失,其实是管束家人不严惹出的事。你们在位的难道不要警惕?现在事多人少,放他回来吧?颙琰,你和你八哥给他写封信,除了宣布朕的意旨,也要有些劝惩的话,也由和珅带着面交纪昀。”   颙琰和珅对望一眼,忙叩头答道:“是!遵旨!”   “西线无大事,要留心东边。”乾隆说道,“告诉李侍尧,回京朕就见他,预备去署理福建总督衙门。钱上头的事和珅要用心,遇事多请示十五阿哥,八阿哥除了赞襄理政,礼部的事要多管管。兆惠海兰察回来要郊迎,一应事务由你主持。朕和十五阿哥和你都要迎出天安门去。   “是!”八阿哥和珅都伏下身去。   “叫福康安再递牌子进来。”乾隆说道,“和珅明天离承德前也进来一下,你们跪安吧!”   众人叩头出去,不由自主地心头都松了一口气。和珅心里还不免有些忐忑,又惦着刘全不知走了没有,今天的事觉得有点离奇,又一时不能理清头绪,到仪门外与阿桂分轿相揖而别,一路只是思忖。颙琰和颙璇却没有乘轿,兄弟两个联袂踏雪回戒得居去。   颙琰显得心事很重,本来就寡言罕语的,越发显得沉闷。颙璇却似放下了一份心思,他却耐不得岑寂,看着跟从的长史太监宫人都离得远,笑道:“十五弟。”连叫了两声,颙琰才回过神来,问道:“八哥,有事?”   “没事。”颙璇说道,“我是在想,皇阿玛这回的人事安排,不能说没有深意。”   “什么深意呢?”   颙璇一时寻不出话来,良久才道:“一时还揣摩不清,我只想说,我肯定以你马首是瞻,弟弟们也会的,帮着你把事情理好。”颙琰一笑,说道:“不要说这话。我们都是帮皇阿玛料理政务。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这是句老话。当年圣祖爷手里,廉亲王两次都几乎当了太子。那是多高的威望?我们兄弟少,大家又一心,断不会有兄弟闹家务的事的。我们都是臣,不要想到别的上头。”又道,“我是在担心额娘的病,别看她人前人后处处照应,其实很弱,她有个病根儿,怕冷,前日内务府来人我问了问,咳嗽得一发重了。明天和珅走,带点什么东西去给她呢?”说罢叹了一口气,“虽说有惠儿在跟前,还是不能放心呐。”说着便皱眉。颙璇便也跟着叹息,心里却佩服这位弟弟深沉练达,明摆着的乾隆已有意立为储君,一头全然不露声色,一头话中也有勉劝之意——他自己也尽自聪明伶俐,就这几句话便寻思不来!心里嗟讶着,问道:“皇上为什么特特指定和珅给纪昀传旨呢?”   “这是佛心,谁揣度得来?”颙琰小心用木履踩着雪,手提着袍角防着沾上泥水,一边走一边说道,“我的愚蠢想头,也是和息二人那点芥蒂的意思?”   颙璇微笑着点了点头,却转了话题:“我那里有《红楼梦》全真本。手抄的,从外国弄来的抄本。我叫人给你抄一本去。   “好吧。”颙琰说道,“你喜爱的,我自然也看重。”   **********************************   二十三 掩贪行和珅理家务 官风恶民变起台湾第二日,和珅起了个大早便进宫递牌子。吴省钦当晚几乎没有什么隐讳,和珅亲自接见,与他“促膝剪烛夜谈”,小酌助兴,仅此就使这位翰林受宠若惊,言语之间隐约透露,“国子监祭酒”不久就要出缺,翰林清望文华毓茂的个职分,回京可以先安排署理,然后又说起百官岁考,贡院三年计考里头的笑话,暗示乾隆五十年的大考副主考人选“也还没有预定人选”……吴省钦觉得这都是在说自己,接下来的事,外放巡抚、内人军机、学尹继善为一代文坛宗主一方建功诸侯,都是他自己想的。没有吃多少酒,吴省钦已醺醺如醉,把当年几个贡生朋友如何进京“赶考”,在长辛店相遇,又结为异姓兄弟,方令诚怎样夺人所爱,曹锡宝等人又如何“偏袒”,种种子虚乌有的事编得活龙活现如在目前,又说了他们背后“结党”,准备着扳倒和珅“做大事业”,自己又千方百计暗示劝阻不听,所以才“出此下策”……不得已的苦心又跃然欲出,还夹着几分大义灭亲的凛然……和珅自己量浅,只是殷殷劝酒,一头里“光明正大”为自家辩解,还要有几分“宰相肚量”不计人过的风范……所幸吴省钦不到半个时辰便烂醉如泥,又妥帖安排他睡了自己才睡。一夜里头,又惊又怕又私自庆幸,又有几分懊悔:“做到这么大官,为一点身外之物弄得整日惊魂不定,偷东西贼似的,值么?”……此刻坐在绿呢顶大轿里,左右燕山前后驿道都是白雪皑皑,零星飘散的雪虽然不很大,道路上也是一片混茫淆乱,一千多名太监宫女并连随从护卫“凤驾”的善扑营军士,脚步踏得路上雪水一片声响,瞧着总有点行伍不整的模样,呼拥着各种龙旗仪仗透迄前行,一个倒霉的“病”皇后,还有一个前途未卜吉凶的军机大臣,都湮融在这行伍中。   ……和珅思绪一转,又想陛辞时乾隆接见的情形。乾隆的神气有些捉摸不定,似喜似悲,又似心事重重,尽管是单独叫进,亲切也还亲切,赐茶赐座也都如常,总觉得少了平日那份近如家人的温馨。   “和珅,”乾隆说道,“老八旗子弟里头,你是升官最快的了。你聪明尽有的,有些话还是要交待你。有些面情上依附你的,一是看中了你手里的钱,二是瞧着朕器重你,狐假虎威只能逞于一时。不能倚为终生之靠。朕看你这些日子学问日有长进,很是欢喜。   你这次去劳军,那些出兵放马的未必买你的账,要谦逊雍和些,不要事事出头卖弄。许多事,只要不干碍国体国本,朕能容你,保全你,这一条你可以放心,但为人立品,还是要靠你自己德望。听说阿桂入朝接见大臣,总离着你几步远,逊谢不敢居功,这是他的持重处,你要学他。”   自己怎么回话的?阿桂是自己的老上司,一向不敢稍有失敬处。军机处的大事有十五爷,小事也不敢绕过阿桂。这次去西边劳军,下这么大的雪——大概在西安劳军的好,行伍里兆惠海兰察都是老朋友。纪昀平日相处的也好的,断不敢僭越了阿桂自作什么主张的。一切请皇上放心。   乾隆当时听了没说什么,只笑着点点头,又道:“皇后不废也是废了,废了也是没废。只是恐怕惊骇中外,所以不发明诏。这个你心里有数。她在言语中平日有冒犯贵戚的,有些贵妇人进宫给老佛爷请安,也多有冷淡的。你到北京各王府也去看看,用你的话劝慰王爷,不要借端生事,朕赏二十四福晋一袭俄罗斯天鹅绒裘,你就便带到北京送去。”   和珅心想这就是皇帝召见自己的真意了,答应着跪辞。乾隆又叫住了,说道:“你还该去见见你十五爷他们。你管着财政,吏部的事也管,朕看你也留心结交文人学士,这都是好的。颙琰他们各处调度,有用钱用银子之处,要多分忧。”   颙琰还是那么客气,颙璇却显着有点调侃的味道。一个端膝稳坐,一个来回走着说笑,颙琰说没有什么难处,颙璇却道:“永定河靠京畿有几处堤岸塌方失修,十五弟和我都去看过。再者今年多雨早雪,京师缺炭人家难过,有些人家甚至断粮断炭。昨儿刘墉来信,十五弟还愁得直绕圈子,趁着和珅来,看能不能从园工上头打打主意,不要再难为户部了。”和珅道:“请十五爷示下,可以借调一点。因为天儿冷,有些工地都停了工。不知需用多少?”颙琰说:“总计下来要五十五万两,只怕才够。怕你难为,所以打算回銮之后再说。”和珅道:“就依爷的王命,我回京就办,王爷回京让户部补过去一个借款条子,不然不好落账。”颙璇说道:“还有一件愁事。车臣国进贡的单子还没有呈上,就为里头有一个玉石盘,道儿上运输颠裂了,现存在嘉亲王府,你看能不能补上,或者换上。万岁爷那头也好交待。”看颙琰笑着冲自己点头,和珅道:“奴才该当努力巴结。荷兰国进贡的物件在圆明园库房里,里头品类很多,奴才回去看看王府的玉盘样儿,寻个相似的补上就是。”一路出来,和珅还在想这个无可思议的嘉亲王,也客气也亲切,温言善语的像个女人,但又觉得隔着一层什么,无法走近,就像不是自己的肉,无论如何贴不到自己身上…… 迷离惝恍间,好像乾隆也来了戒得居,面色却不那么温善,一见面就问:“你怎么还不走?你不是要去见钱沣的么?”和珅惊讶道:“钱沣还没有到的呀!”乾隆冷笑道:   “朕知道他来不了了。国泰犹有可说,他是有罪的人。钱沣又什么地方碍你的事?你做的什么手脚,以为朕不知道?”   轿子颠了一下,和珅一下子清醒过来,才知思想事情,迷糊了一个南柯之梦。想起梦中乾隆父子相待自己情形,兀自心头突突乱跳,揩一把脑门子上惊出的冷汗,问轿窗外道:“到了哪里了?”   “回中堂话,”一个戈什哈跑上来道,“咱们还在兴隆地面儿。喏,那不是长城?   过了长城就是密云!”   “密云。”和珅放下了轿窗帘,自言自语说道,“这个名字有意思,密云,密云不雨啊……”   但是密云也在下雪,过怀柔进京郊,零零星星的雪都没有停,只是过了长城地气暖和,雪落即融,满地雪水更难走路。所幸这是黄土垫沙修了又修的“天字第一号”官驿道,没有泥泞积水,和珅一路只是指挥兵士太监妥善安置驻驿关防,并不进去请安道乏,相安无事,也就到了北京,大内的敬事房是早已得了消息,咸宁宫庭除得洁净拾掇得暖和。没有一点声张,皇后就永远住了进去“养病”,到死没有再迈出宫门一步,这都是多余的话了。   把皇后这尊神仙送进紫禁城,和珅没有立刻回府,先去二十四贝勒府颁赐了福晋物件,又到圆明园给魏佳氏和宝月楼的和卓氏请安,隔着帘子没法看气色,只觉得乌雅氏和卓氏说话中气尚足,魏佳氏咳嗽得几乎说不成话,满屋的药香熏得人头晕,这都是千篇一律的老套子程式,隔帘谢恩,赐座赏茶,辞谢说“事忙”也就告退。饶是这样,从城西圆明园到城东鲜花深处胡同,还要按次序位份,斟酌与皇帝密疏一家家拜望。从上午辰时直到下午西末时牌才回到驴肉胡同和家老宅。秋冬之交天光最短,此刻又阴,早已晦瞑如夜了。和珅以为自己一路回来的事早已满北京城都知道,必定阖府上下齐集,恭候着自己归来。谁知偌大老宅前院几乎没有人,就有十几个看门的家丁,也都是西下院管扫地的粗使奴才。都面熟,却叫不出名字来,问了问,长二姑、吴姨姨、上房的彩云彩卉都出去了,下午出去还没回来,也不知去了哪里。刘全是他最想见的,并连刘畏君也不见影儿。站在院里想了想,和珅踅身进了二门里院。黑影里便听翠屏在廊下说道:   “老爷回来了,给老爷多照个亮儿。”和珅这才想到是冯氏病重羞光,说了声“不必”   便进了内房。   内房里灯色更暗,只有一盏,上面还罩着一层红色纱幕。冯氏像是刚刚吃过药,碗匙都放在茶几上没有收。不知是灯光的缘故还是病,她的脸色很红,半躺在大迎枕上,喉头发出细细的喘息声,丈夫在外间说话,她已经醒了,半睁着无神的眼睛望着他坐下。   和珅无声皱了皱眉,说道:“煤气、药气太重了,也太热。他们怎么侍候的?也要透透风嘛!”   “这不怪他们,是我怕冷。”冯氏目不转睛地看着和珅,弱弱地一笑,说道,“怜卿给我念信,你又要出远差了?”   和珅点点头,摸摸她的额,拉住了她的手,缓缓说道:“去西安,要不了几天就回来的。”“西安……也是不近的。”冯氏说道。微微地摇摇头,“你赶着回来见见,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我怕是——”她未说完,和珅伸手掩住了她的口,说道:“不要胡思乱想。没听人说别看我这病奄奄,熬过你那俏尖尖?如今什么好医好药没有?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你是大家子出来的,前半辈子跟我吃苦,后半辈子我要给你捞回来……”   和珅自家是破落八旗子弟人家,行为也放荡不羁,贪财好货没学问,但朋友上头不小气,对这位大学士贵胄女子伉俪情深也是真的。见冯氏气短,还要着意抚慰,冯氏却止住了他:   “来你们和家先头,宗学里头兄弟们就说起过你。穷是穷,心里没有什么不快活的……”   冯氏说道:“如今富了,该当的看成是祖上的阴骘,我总觉得你在钱上头撂不开手,有点暴发户的模样……”   和珅一头还惦记着见刘全,一头又无法立马离开冯氏,因笑道:“我就是管钱的,过手的银子多得像淌海水,自己自然就富些,家里人在这海边站,沾些水也不为奇事。   你放心……”   “人就这样。”冯氏道,“长二姑从前也不这样的,吴姨姨先也不爱财,一里一里的我看着……不但她们,就我房里的丫头娘家,私地里也都在置买田庄产业。养移体居易气,我身子不好,也难管得这事。可根子毕竟在你这儿,能着想法子辞了这管钱的差使,平平安安多少是好!我有天没日头的人了,离和家祖坟没有半尺远,阴曹地府里,我也不愿见你钱上头栽筋斗的……”说罢咳嗽,脖项上的筋都胀起老高。翠屏几个人听见,忙进来端盂接痰,捶背拭汗的忙个不了。冯氏喘息稍定,又道:“钱,多少是个够?   我爷爷见过明珠,那是多么精明能干的个人!还有索额图、讷亲……都是皇上宠了又宠……   咳,眼见他盖高楼,眼见他宴歌舞,眼见他楼坍了……这歌儿起小儿就唱,今日才得明白……”   和珅木着脸听夫人娓娓劝解,打心底里叹息了一声,心说“这是骑虎难下”,口里却道:“这都是没有账的账,我不收别人收,一点事也没有……我虽富,从来不敢伸手索贿的,换了别人比我还捞得多呢!还有下头办事的人,你干净得一尘不染,谁给你卖命?不说这了。你安心养病,往后我加意留心,不该要的钱一分不要。得便儿辞了这差使罢了…”说着出来,翠屏站在灯影里,上来轻轻盈盈蹲了个福儿,说道:“老爷,太大的药单子就在我屋里,您过去瞧瞧吧?”   和珅一看她脸色就知道意思,但此刻心中千头万绪,却无心和她做兴,只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后半夜不要闩门”便笑着出去。已见刘畏君站在二门口冻得吸溜鼻子,便问:“刘全呢?”   “哎,老爷,我在这儿。”在东厢中取暖的刘全几步跨了出来,刚要迎上来行礼,和珅摆手止住了他,说道:“免礼免礼——就这屋里说话就好。”便就近进了东厢。   刘畏君在外把风防耳目。听着二人在里头喊喊喳喳密语足有移时,才见和珅出来,已是神色平和了无忧容。刘全跟在后头兀自说:“那一片地基都刨翻了,索性不造房屋,移来的都是圆明园里用余的长青藤、葛树和金银花,都用土墙盘起的花房。老爷放心,连我昨个儿去都认不出原来的地儿,就那么几处别墅,还有几处园子房屋,尽着请大人们查看。”和珅道:“我早就已着来人查勘一下。我们心中没病儿,怕什么?账目上头也要随时把账本子预备好,户部要看,告诉我一声儿。”又问,“家里长二姑还有吴姨姨她们都哪去了?”刘畏君见问自己,忙道:“都到新府宅里去看房子,宅子里没住过人,宅地有的地儿先还是坟地,请的和尚道士做超度道场,也避避忌讳儿。”   和珅没再说话,径到东院吴氏房中来,这里管家媳妇婆子早已散去,有的出去看房子,里头倒是通明雪亮光色晃眼的,只有怜卿正在洗脚,听见门响,见进来和珅,吓了一跳,忙趿了鞋来给他倒茶,说道:“娘到起了更时才回来呢,老爷先用茶,长二姑奶奶告诉大伙房,老爷今个回来,我给你弄饭先吃。”   和珅灯下看她,约可十六七岁的模样,因正在栉沐,乌油油一头散发直披后肩,半敞着衣纽扣儿,露出白生生的胸项,因为年轻,透着隐隐的血色,瓜子儿脸柳叶眉上粉黛不施,天生的一份秀气,带着女孩子那份轻淡的幽香,脚底下也不似已婚女子那么滞重。怜卿见他不住上下看自己,不解地自己打量了一下,见赤着脚,趿着鞋,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忸怩地说道:“我以为没人了的,没想到老爷来。”一边蹲身提鞋。和珅笑道:“我来给你提——”也蹲下身子“帮”她提鞋,手却甚不老成,一手摸她润软雪白如葇荑的小脚,一手便扳她肩头,有意无意把个娇小玲珑的怜卿揽在怀里。   怜卿一阵羞涩,更加不安还带着一阵惊恐慌乱,喊又不敢喊,挣了两下又挣不脱,觉得和珅腰下那活儿隔衣服硬邦邦顶在身上,更是害怕,低头缩成一团,小声道:“老爷,别……别……”   “别什么?”和珅淫兮兮笑道,“你娘没有说过听我的话么?”   “……”怜卿被和珅暖融融的身子搂得有点痒痒,他身上那股男人气息也让她有点把持不定,已是头晕身软,耳语几不可闻说道:“听话也不是这个意思……老爷……这不好……”   “什么不好?”和珅笑道,又耳语说道,“你没听你娘说,你小时候撒尿,还是我把着你呢!那时候儿怎么就不害臊的了?嗯?……”说着,当庭里就搂起了怜卿,半拽着向里屋去……那怜卿身在此时此地面遇此人此情此景,也就只好听天由命了……刚刚的调弄的情热,正要入港,忽然院外一阵脚步声,还夹着笑语,二人一上一下叠在炕上都楞住了。听时,却是吴氏和长二姑相跟着回来了,怜卿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一下子把和珅掀在一旁,灯光底下看自己,一身肉白生生亮晃晃摆在那里,无论如何来不及穿衣整束,幽怨地看了一眼和珅,双手儿捂着脸缩成了一团。和珅却似没事人一般,凑过来小声道:“有我给你作主,别怕。”轻咳一声,掩着衣襟出了外间……   兆惠和海兰察全胜还军,已接到圣旨,知道阿桂和珅正赶往西安,就地阅军劳军。   因大军行动,除了粮草军晌,还有布防营地,过冬柴炭等一应事体,十万大军进驻陕西,不能蜂拥都到西安,兵部几次咨文陕西地方和兆惠大营磋商,决定留在宝鸡七万,到咸阳再留两万,只带各营有功将佐和一万中军精锐进驻西安郊区,人城一匝耀武扬威,然后出城校军。这么尽量精缩,大军班师奏凯,仍旧是地动山摇。十月初九进城这一天,西安城倾城出动,巡抚、藩台、臬台、各司道厅署衙门并西安首府、城门领文武官员三百余人都迎出十里接官亭,几十万百姓,分缙绅、平民,沿途住户香花醴酒、荷担牛羊也是披彩挂红,一齐出城夹道欢迎。锣鼓秧歌、各种旱船、高跷、百戏、莽式一齐都动,数不清的万响爆竹燃起,震天撼地的响声中硝磺弥漫烟腾雾绕,比过大年过元宵节还要热闹十分。兆惠海兰察风光体面,二人骑一色的枣骝大马,挽御赐黄缰,瓜钺、斧、镫、鞭都是御赐仪仗,黄灿灿亮闪闪前呼后拥着行进,沿途遇百姓欢呼,或锣鼓爆竹密集处,还不时含笑招手致意,换来的自是更其热烈的山呼海啸声:   “吾皇万岁万万岁!”   “乾隆老佛爷寿与天齐、福比东海!”   “天兵所向无敌,丑虏灰飞烟灭!”   “兆大将军海大将军纳福!”   ……诸如此类口号呼啸震天。一万人的队伍在人胡同里缓缓行进,还要仪容齐整庄严肃穆,足用了两个时辰才算入城。   接下来是阿桂和珅亲接《万寿无疆赋》《立功将士花名册》,颁赐御酒、锦袍、金玉如意,当面宣旨,晋封兆惠一等公爵食双俸,海兰察着封二等公。绕城中主街一周出城校军,演练队列、布阵、奏凯歌。二位钦差大臣为主,驻西安文武衙门陪着观礼,金吾不禁万姓随喜观礼,瞻仰天兵威仪……种种热闹规矩都是礼部的人请纪昀参酌了办理,一天好事无半点差池,西安城差一点没有热闹翻了。   待到晚上宴筵功臣却出了点小毛病。筵席设在巡抚衙门正堂大院内,与筵有功将校是三百多人,加上西安陪筵的官员绅衿有六百余人,月台上下都摆满了桌子,还是显得有点拥挤。钦差大臣和省垣要员的桌子原也在外边摆放,原是取个天地同光上下共乐的意思,筵前各官拜望往来应酬甚多,阿桂的门生故吏部下你来我往赶着过来寒暄问候,和珅在军中没有老部下,便显着有点冷落,心里略有点犯醋味,便命人将首桌席面抬进正堂,下头这群军将们看着,交头接耳的指指点点,心下便有些不然。偏头啐唾沫的不知议论些什么。待到开筵,原预备的就是和珅要有一番训话言语。阿桂讲完乾隆的德意,便轮到和珅登上月台。   “将士们!兄弟们……”和珅一脸矜持,含笑环顾一下众人,亢声喊道,“你们辛苦了——”   本来寂静的筵场忽然显得有点古怪:前座的端肃雍穆双手按膝一付军姿静听,后头几个不知哪个角隅里传来一片咳呛声。有人便叫:   “声音太小了——再大点声!”   “请和中堂站高些,个子太矮,瞧不见!”   “听得见,也看得见!和中堂不要听他们胡嘈……”   “……”不知哪里窃窃私语几句,接着又是一阵轰笑。   和珅看看前头,文官武将还有致休的缙绅都是一本正经毫无异样,只有几个偏着头向后瞧的,无奈地咽了一口唾液,站到了凳子上,又重新喊:“兄弟们,将士们,父老们……你们是有功之臣,辛苦了……”还要往下说,下头又有人喊:   “哈!看见了!是个谢顶头哇!”   “你他妈没看清,是头剃得太光了!”   “没有胡子,是张光溜溜的嘴!”   “敢情,是个太监老公儿!”   “不是,太监下头没有那个玩艺儿!”   “你他妈的专会抬杠,你掀开袍子看过和中堂老二了?”   哈哈哈哈、嘿嘿嘿嘿、嘻嘻嘻嘻……下头打浑说笑,前头的是大员,伸脖子探头地向后看,要制止,又没的话说,寻不到人,后头的嘤嘤嗡嗡叽叽嘎嘎已不成体统。   靠签押房一间大一点的书办房里另是一桌,是专为纪昀备的。他虽起复,还没有任命文浩,身份不明,也不是列功叙保人员,还算是个百姓,却又眼见要回军机处重用,不能轻慢,除了兆惠海兰察在这里等着开筵,陕西巡抚,西安知府,西安县令,还有阿桂都在这里陪着说话,陕西巡抚葛孝化是新任的,也是有名的官场老油条,只使足了劲捧纪昀。西安知府罗佑德是纪昀的门生,知道老师诙谐秉性,在旁说笑话,不阴不阳的,晃着脑袋说:“万岁爷下旨,说和中堂修的有九楹楠木殿,着礼部勘察,和中堂带着礼部、大理寺、翰林院的人在宅子里一处一处看,并没有违制僭越的什么‘殿’,和中堂当场就翻了脸,当着几百官员问礼部侍郎苏克祖:‘污人名节,坏人道德是什么罪?把谋逆大罪加在我身上,可以不了了之吗?要反坐!’又逼问众人:‘是谁的主谋?站出来说话!’”   这是他的同年朋友来信说话,阿桂只知道个影儿,其余的人都听楞了,张着口睁着眼听他说话,罗佑德一脸煞有介事,一拂桌子,活像书先儿说切口,又道:“那些人从不见和中堂发这么大脾气,正颜厉色的训斥众人,都噤住了,白着脸站着没人说话。忽然曹锡宝挺身而出,跨前一步大声说:‘你不要敲山震虎,是我曹锡宝举奏你!弹劾你是我的本分,你拿威作势吓唬谁?我等着朝廷的处分,至于你这座冰山,太阳出来时候再说!’曹锡宝说完就拂袖而去。”   众人听着都没有说话,想着当时场景也想着此刻应对。许久,海兰察笑道:“这人有种,有骨头!”兆惠道:“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御史就是言官,风闻也能奏事嘛!”   西安县令官最小,只是拨浪着脑袋傻听,纪昀却换了话题,说道:“昨儿他们送来邸报给我看,大约我还是老差使,李侍尧补的兵部侍郎,勒敏调兵部尚书,丘八秀才又动了。”   又补了一句,“这就要过冬至,圣驾也就回銮了。”海兰察间:“福建水师谁去?”纪昀道:“大约非你莫属。少安毋躁嘛!台湾暴民抗租、抗赋,又平息下去了。看万岁爷的旨意吧。”葛孝化像是还在想方才的事,说道:“我听说曹锡宝学问人品都是好的,要在北京不宜,来我这里也使得。”正说着话,听着院里动静不对,像是有点乱糟,兆惠海兰察对视一眼,同时立起身来要出去看,阿桂拦住了笑道:“是兄弟们说笑热闹,你们去镇唬反而不得。没有什么大事,还是我去。”说罢笑着出门。   和珅还站在凳子上尴尬不能进退,下头的军士们见他这样,更加兴奋鼓噪——本来的他是权相奸相人人皆知,出这洋相自然都兴高采烈。鼓掌的,说笑的,做怪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什么怪样儿都有。看见阿桂微笑着出来,仿佛暗中有什么人挥动了一下魔杖,一时间都安静下来,渐次,后边的军佐们也都停止了说笑。   “在里边陪纪大人说话,少陪了!”阿桂不喜不怒,站在月台旁说道,“纪学士大家都识得的,是个文人,又上了年纪,不能和我们这些厮杀汉坐院里吃酒,大家不会有怨言的吧?”   众人欢畅的笑声中,阿桂脚步轻快地走向和珅,笑道:“和这些家伙们多说什么?   都等着吃酒呢!——来来,我和你一同劝,今日一醉方休!”和珅就坡打滚儿笑着下了凳子,解嘲地嘻嘻笑道:“好好!吃酒,吃酒——我先劝兄弟们三大杯!”——这才把方才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的狼狈局面缓松了下来。   兆惠海兰察黑水营大捷、霍集占逃亡巴达尔山,巴达尔山汗王勒坦沙与清兵合击这股惊弓之鸟,如摧枯拉朽一般顷刻土崩瓦解,献送霍集占兄弟首级,至此广大回疆重新安定无事。和珅阅军劳军不得将士拥戴,借口预备来年工料、修筑永定河堤提前返回北京。阿桂因在窦光鼐江浙亏空贪贿案上吃了亏,这次行事格外加意留神小心翼翼犒劳三军毕了,立即驱骑兼程赶往伊犁,设官建制、屯田移民,虽然仍旧沿用过去的官名,由阿奇木伯克、伊少噶伯克、噶沙拉齐伯克、商伯克、哈子伯克管理回务,但这堆“伯克”   与往不同,都是朝廷任命,与内地府县大致相仿。又选了久驻回疆深谙回务的伊勒图为参赞大臣常驻伊犁,统管屯田、筑城、铸钱、采煤、炼铁……一应经济命脉并官员任免都在朝廷掌握之中,每年按例向户部藩库缴纳小麦、大米、燕麦、棉花、红花、葡萄—   —虽然例规减了一半,但这都是实的。比起从前不但不缴,还一次又一次向新疆输送财物,那不啻是云泥之别了。一切妥当,阿桂才万里迢迢返回北京。   这期间有纪昀、刘墉、阿桂协助颙琰勤勉料理政务,外有兆惠、海兰察统兵训练,福康安仍是“救火队”。四川哥老会、两江红花会、湖广天理会、江南洪帮织工叫歇起事,扯旗放炮聚众上山这类麻烦,尽管不断头儿出来,也都是旋起旋平,朝中大事不过皇太后薨逝、魏佳氏和棠儿也先后逝去,人事上没有大的变迁,只是风雨流年树犹如此,一个个也都年纪高大了。幸而乾隆精神仍旧健旺,只理大事,余皆交给颙琰料理。吏治尽管败坏,外相看去还好,这也是气数使然。   侍到乾隆五十一年深冬,过了冬至,京师人喜气洋洋正预备着过大年,军机处忽然接到急报,那个屡撅屡起、百计捉拿不到的林爽文又一次聚众生事。闽浙总督常青八百里急奏:“彰化县贼匪林爽文结党扰害地方,聚两千众攻陷县城。臣闻信,飞咨水师提督黄仕简带兵由鹿耳门飞渡进剿,并派副将、参将、都司等分路夹击。臣驻泉州,与陆路提臣任承恩居中调度,委金门镇总兵罗英芨赴厦门弹压,饬沿海州县防范,咨广东、浙江督抚严查海口堵拿。”   这种事在台湾已是家常便饭,当日和珅接报,只看了一眼,笑了笑就放在案头。隔了一日,却是刘墉晋见,来军机处取奏折节略,见是军情,便一并收了。和珅见他要进养心殿,笑道:“刚才常青又送折子,台湾郡城紧要,又派了一千二百人从鹿耳门到台湾府了。”刘墉接过折子,皱眉看着,越看越觉得不对,但他平日不看地图,只晓得个地名儿,弄不清敌我双方所以然。只一笑,不言声径至养心殿来见乾隆。   大殿里很暖和,除了熏笼地笼兽炭鼎,绕殿还临时修的有火墙。十冬腊月滴水成冰天气,乾隆只散穿一件酱色湖绸夹袍,趿一双软底千层底布鞋,手里握着一卷书坐在正殿,颙琰陪坐在侧,下头一大群皇孙、皇重孙绵德、绵志、奕纲、硫橚、奕缙、绵性、奕劻、绵恺、奕誴、绵愉、奕譞……还有五六个刘墉也叫不出名字,只晓得是“爷”的,都在殿中,大的约可十二三岁,一本正经坐得小大人似的读书念诗,小的只有四五岁,总角蓄发,皮猴子似的绕着乾隆追打嬉闹——正是一堂和熙的含饴弄孙图。见刘墉进院,颙琰小声说了句什么,乾隆才看见了,放下书道:“进来吧——你们散去吧!”   “噢……”众小阿哥听见散学,都是一声轻轻欢呼,收拾书囊一哄而散,满院的随行太监、谙达、嬷嬷、保姆各寻主人乱成一团。待都散去,颙琰才笑道:“你到毓庆宫那边找我了?方才王师傅派人来说过了。”刘墉趋跄一步还要向乾隆行礼,乾隆笑道:   “今日就免了吧。老了,爱忘事儿,不中用了……昨个儿福康安递折子,说四川乔什么的弄乱子,已经平了,安抚地方要银子,福康安在檀柘寺给他母亲做功德,今儿又打发人问颙琰,朕才想起是忘了。兆惠在四川,送呈的请安折子也忘了批。勒敏致休的折子朕又批了两次,一次是恩允他在京食俸致休,晋大学士位荣养;一次又批不以七七悬车之故卧而委之,挽留在任。他们没法办,又不敢来问,还是颙琰又把折子送来,朕才看见前后桀误着,改了致休。字画也不清楚,下头人看不清楚,怎么依旨施行呢?幸亏了和珅,还敢说真话,几次都说字迹不清,不如撕了请皇上再写……人老了,看未心气再高,毕竟精神气力都不到了……”他笑着,须发白生生的随着颤抖,只是哀叹“不如年轻时”,已经忘了颙琰因何而来,刘墉请见又为何事。   这几年乾隆常这样的,说出话来仍旧条理清楚思绪敏捷,并无颠三倒四的毛病,但只想唠叨,爱说“年轻时”如何如何,现在又怎样怎样,一说就是长篇大论,召见的人如果是外臣小吏,常常来聆听一阵这般的圣训,来不及回奏正事就谢辞而出。二人现在又听乾隆说开了头,不禁面面相觑,还是颙琰见机,见乾隆摸茶杯,亲自过去倒了温茶递给乾隆,笑道:“皇阿玛,请用茶润润,刘墉怕是还有事要奏呢!”一句话提醒了乾隆,说道:“朕倒忘了,你奏吧!”   “是!”刘墉微一欠身说道。他其实还有几件刑名上的要案要奏,深恐中途被乾隆岔开到别的上头,因紧着先把台湾之变前后说了,连和珅轻慢扣折子的事都略去不提,静等乾隆指示。   “太张皇了吧?”乾隆已没了方才那份饶舌啰嗦,刹那间沉静时,依稀还是当年英睿稳沉模样,旋即脸上露出微微笑容,自信地说道,“还是要以镇定内地为要,听起来乱成了一团,福建浙江两地织工染工还有铜矿上的事呢?台湾,常有这样的事,为什么独这次张皇恐惧?看来他们都过于张皇,因为一个林爽文,全省乃至邻省都恐惧张皇的?”   说罢命道:“颙琰代朕拟旨,就是这个话,批给他们。”   就这个话里头连着用了几个“张皇”,行文用语断不能依样葫芦,颙琰握管沉吟良久,在诏书上写道:   览奏,总以镇静内地为要。看尔等俱属张皇失措,为此朕却悬念。台湾常有此等事,此次何至尔等如是张皇恐惧?看来尔等皆过于张皇矣,岂有因一匪犯,使合省以及邻疆,皆怀恐惧之理?   写罢又呈乾隆,乾隆一点也不苟且,戴上老花镜一字一句看了才命太监用玺。   这里用廷寄刚刚发回福州,紧接着台湾急报又来,除了常青,还有福建陆路提督任承恩奏折也到,才知道事情根底原委。却是台湾诸罗县捐贡杨光勋与其弟杨功宽争财起衅,杨功宽在雷公会,杨光勋是天地会,各自结党相抗。台湾总兵柴大纪,台湾道永福下令查拿,一共拿到五十三人,为了避免兴大狱,天地会在内地就有极响的造反名声,结案时把天地会名头改为“添弟会”。这事前头已经奏过,不过乾隆和军机处都给蒙过了,以为是什么“添弟”小帮会没加留心,他们更不晓得,被拿的天地会人犯中途被林爽文劫回,号召数万兄弟啸聚椰林蔗田盟誓起义。十一月初柴大纪北巡至彰化,同知俞长庚知道他一去孤城难守,恳请柴大纪留驻统兵镇压,柴大纪知道情势凶险,不敢在彰化久留,匆匆返回郡城。台湾知府却是笨瓜,带了三百兵就想去捉拿林爽文,这些兵走到大墩,离林爽文的总堂七里就不敢前进,放火烧了几个小村子,一来回去报功交差,二来也能吓唬一下林爽文。谁知这一举烧杀的并非会众,乃是良善百姓,本来满地干柴,遇了这火“腾”的焰飞冲天!林爽文当夜义兵大起,围攻县城。县城里这时只有兵士八十人,兵力悬殊,顷刻破亡,知府孙景燧、同知俞长庚、摄知县事刘亨基、都司王宗会连并典吏、巡检……竟似滚汤泼老鼠,一窝儿都是死。林爽文要过皇帝瘾,以玄缎为冠,结黄缨自项垂背,衮服龙袍升旗放炮,建元顺天,下令会众大举攻掠……这些事详细说去,竟又是一部书,总之下头丢城失府,北京仍旧歌舞升平,乾隆接到这些奏报只道“张皇”,哪里知道已经是百般掩盖修饰的了,不张皇已是“张皇”,该张皇的不张皇,鼓外的人急,鼓里的还在蒙着——乾隆待着这些火急军情仍旧三真七假。台湾一共四县,彰化县已在林爽文之手,接着又下凤山,大半河山已不属清室。只余了柴大纪苦守诸罗扼守要道,孤鸟似的和台湾府城遥相呼应。   但乾隆确是不知情,仍以为是么么小丑跳踉,福建官方小题大作。这里边惟一清醒的是阿桂,不但看奏折,也看地图,福建浙江门生部署来的信也都仔细看,又几次去傅恒公府去见福康安,认真剖析台湾形势。   侍到年二十三,又来急报,是浙江水师提督冷计春写来,说福建军士调派台湾甚多,请浙江水师布防海面“年关谨防不虞之变”。刘墉原也以为台湾不出大乱,小乱不断,此刻陡起警觉,越想越怕,越察看地图越着急,又怕到乾隆处碰壁,便急急赶到毓庆宫来见颙琰。   已经进入年关时节,腊月二十三,北京人所谓送灶王上天,家家过小年,包饺子,炸油饼,熬怡糖,祭灶祭祖忙得团团转,街上人来人往毡帽棉袍统手缩肩,城里乡里都在赶年货,稀稀零零的爆竹远近响着,弥漫着淡淡的硝烟气,更增几分喜庆热闹,宫里却甚是冷清,因各衙上下官员也要过年,点卯即散,已经没了公事,外官晋见的也甚稀少。刘墉一路过天街,除了见几个太监   **********************************   二十四 畏禅让权奸预筹谋 乘天威福公泛海流天过酉时时分,海兰察赶到了北京。隆冬季节,正是日昼最短时候,这时辰差不多已经黑定了。天上似乎不再飘雪,却阴得很重,笼罩着这座死气沉沉的古城,如果不瞪目细看,一街两巷的店门都像蒙着黑雾,什么也看不清。海兰察带了十个戈什哈,都是精悍孔武的刀马轻骑,由西直门入城,也不回自己府邸,一径赶往城北的兆惠公爷府。   此刻,两个一生并肩厮杀的功勋将领都在闪烁不定的纱灯下。兆惠中风已经年余,左半身麻木不仁,斜倚在大迎枕上,觉得对面海兰察带的一身寒气不时微微袭来,海兰察看着兆惠苍白的发辫,抚着自己的发辫也一时没有话,坐在兆惠大炕旁,倒觉得屋里烧得太热。几句寒暄过后,两个老朋友都又沉默了,觉得一肚子的话要说,又觉得说出来都多余。何云儿到老还是没有放足,拧着小脚指挥丫头“给海老爷上茶,拧热毛巾—   —叫厨房里备饭”。自己上来剔了灯花儿,口里唠叨着:“梅香们不省事,屋里这么暗也想不起来剪剪灯花儿——兄弟,怎么坐着不言声,昨个儿兵部的人来说你兴许回来,他还高兴得歪着嘴笑呢!”海兰察笑道:“不妨事的,娥儿四十岁那年中风,也是口不关风,嘴歪得瓢似的,寻个好郎中针灸一下就好!”   看他们说得亲热兴头,兆惠似乎轻松了些,脸上掠过一丝笑容,长长舒了一口气,说道:“要去台湾了?”他果然口角有些歪斜,但言语清晰却一如平日,并不似个沉疴在身的病人。   “嗯。”海兰察点头,“还没有圣旨。阿桂和刘墉下的廷谕。大约是福四爷为主,我为副。咱们就是吃这碗饭的,打呗!”何氏在旁做针线翻过老花镜看看,道:“海叔叔没吃饭,我叫他们快着点。”兆惠道:“越老越嘴碎,你年轻时不是这样儿嘛——唠叨!”海兰察笑道:“嫂子那不是好意儿?——跟着福四爷出兵,我还是放心的。怕接了圣旨就不能来了,先来看看你。”   兆惠点头,对云儿道:“派人到海府,接过夫人过来一块吃饭。”这才说道,“我们兄弟心里话,跟四爷打仗没说的,比起老公爷还要踏实。四爷只一宗儿,恩怨太分明,带兵是好的。台湾不同西北,四面都是水。打得好,可以一劳永逸。我担心的是四爷,论起威信人望,他远不及傅恒公。他从来没有打过败仗,一是怕他轻敌;一是朝里有人忌他,趁打仗给他穿小鞋。你来得好,望着你能和四爷多谈谈。”   “不能等姓林的在台湾站稳。”海兰察道,“一个台湾府治地面,更要紧的是鹿耳门登陆滩头,只要在我军手里,就不怕。台湾现在苦撑局面的只有一个柴大纪,听说和福四爷有点过节,要是知道了四爷去,就怕倒戈啊……”   兆惠听着海兰察剖析台湾军政情形,目光炯炯望着房顶,深深吐了一口气,说道:   “他和林爽文打了多少年交道,成了死对头,而且家属都在大陆,不会倒戈的。四爷什么都好,就是胸襟……唉……多少年鸡毛蒜皮的事,见了都未必认得了,还记在心里!   你说的这些不足深虑。我担心的是和相不愿速决……六部里官儿们听他的活不肯全力办差。四爷去,只怕还镇得住,要是你我,就麻烦了。”   “你是说和珅!”海兰察瞪大了眼,“他通敌?!”   “那倒不至于……”   “也许我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海兰察道,“他想喝兵血,发军饷财,打的日子越长越好!”   “他财早就发够了。他……我看要的是个乱……军响支出从沿海各省调,户部、兵部……账目烂了就没法查……”   海兰察眼一亮,和珅富可敌国,是通国皆知的事,只碍着乾隆偏爱袒护,虽然几次清查,都没有触动和珅半根毫毛。反而家产来路更“合法”更公开。这个想头在海兰察心中也闪过,只想他发了还想发,贪婪军饷,却不似兆惠这般明白。怔了半晌,笑道:   “这是文官管的事,我们操不了那么大的心,只晓得越是速战速决越好!我是好笑,万岁爷左一个诏书右一个圣旨,要整顿吏治倡廉反贪,身边就有个最大的贪官,竟然一次又一次查不出来!”坐在旁边的何氏忍不住说道:“上回听兵部的人说,海宁来北京述什么黄子职,要运动两广总督,带了十万银子,和珅说十万够做什么使的?我再给你二十万——老天爷,那是多大一堆银子!要那么些银子坟里头带的么?唉……不明白……   不明白……”她果真上了年纪变得嘴碎,说着来续茶,又道,“海叔叔也吃空额的吧?”   “谢嫂子……”海兰察笑嘻嘻的接茶,说道,“天下老鸹一般黑,有紫黑的、墨黑的、漆黑的,我算白脖儿花老鸹罢……空额,克扣这些钱是不敢的,是怕到了阵仗上哗变倒戈,缴获的战利上头不取一点,一家老老小小几百口子喝西北风?”说笑着,听院里丫头隔门说:“海夫人到了,给海夫人请安!”便知是丁娥儿到了,二人方转了别的话题。 第二天一早天刚放明,海兰察便赶往西华门请求见驾。刚递过牌子,和珅的大轿也到了。西华门外六部官员外加各省来的官员有一百多人,有的是要到军机处,有的是要去毓庆宫,三三两两熟人攀谈,凑在一起说笑外省京城轶闻趣事,也有海兰察的故旧在这里邂逅,拉手寒暄的,见和珅的大轿落下,一窝蜂儿都拥了上去,请安问好的、寒暄道乏的、胁肩谄笑的、飞媚眼儿的……什么样儿的都有。和珅一一含笑点头应酬,闪眼见海兰察站在石狮子旁,一边命从人递牌子,笑着过去,拉着海兰察的手寒暄:“海公,几时到京的?着实惦记着你啦!上回日本国人藤田迭我的两把倭刀,说是海底里的结出的铁块锻的,试了试,我们的宝剑也不宝了——叫人送一把给你,可还中用?”说着又拍海兰察肩头,“你是越老越精神了,好身板儿!”他又说又笑还夹着对过来套近乎的人打手势问好致意,就亲热到十分。   “托中堂的福,我身子还成。”海兰察生就的喜相,皮头皮脸只是笑,说道,“我又要出兵了,等万岁的旨呢!这把刀再带上,嘿,削铁如泥!双保险啦!”和珅笑道:   “是台湾的事儿吧?十五爷说过,这回要看你这老公爷的了!林爽文打一枝花起事,多少次漏网了?记也记不清了,这次在岛上,看他溜到哪里去?”还要往下说,里头叫:   “万岁叫和珅晋见!”又拍拍海兰察肩头笑着去了。   乾隆仍旧情神矍烁,已经在户外练了一趟剑,刚刚进东暖阁,见和珅进来,一边手指着杌子命坐,一边用热毛巾揩面,说道:“昨晚宫门下钥前颙琰进来见,台湾的事不能再拖了——他足说了有半个时辰——朕已经发旨,海兰察来见,由福康安为主,出兵平贼!”这才坐下,又道,“么么小丑跳梁,想不到要兴大兵!”   “主子说的是。”和珅赔笑道,他心里突然一阵微微的失落——到底颙琰和乾隆是父子,宫门即将下钥,还能进来造膝密陈。就这一条天生的比别人便宜方便,想了想又道:“主子要造十全武功,福康安是福将,里头有十五爷主持,台湾就那么个岛,不禁一打的。”   乾隆起初听得有点漫不经心,手不住地抚着案上的黄玉镇纸,听得似乎话中有话,停了手道:“旨意已经发出去了,和珅,你是跟朕几十年的老人了,要留心上下左右和睦一心。你名字里有个‘和’字,朕昨晚写了一幅字,叫‘一堂和气’,挂在军机处提个醒儿。一堂和气也就是一堂春风,也吉利些……朕在位日子久了,好就好在阿哥们里头没有闹家务的,这一条比起圣祖爷还是聊足自慰的……”他话说开了头,又忆起了当年世宗兄弟九王夺嫡惊心动魄的往事,回头又说起眼下,“虽然无事,能好无事最好。   朕是六十年就要退居太上皇的,不能给儿孙留下后遗症不好料理……”   和珅像个初起蒙的三家村小学生,端正坐着眼望乾隆说话,心里在想着这些枝叶蔓生的议论里头的真髓,这就是他与刘墉阿桂的不同之处:刘墉阿桂都是自己一大堆事等着要做,一大堆话要回乾隆,不大懂得上了年纪的人爱见别人聆听自己讲话;急着要等乾隆说完,赶快回奏事情,不晓得寻乾隆的话缝儿趁机回事儿,觉得乾隆嘴碎,不愿意也不耐烦寻出乾隆的话中主题——乾隆这话虽唠叨,和珅却明白,他想当太上皇,又不放心儿子们能像自己那样“夙夜求治、勤政爱民”把江山治理好,对“太阿旁移”有一份说不出口的担忧。正顺着这思路往深里想,乾隆又叹道:“就看下一代了,瞧他们的了!圣祖收台湾,朕不能乱台湾,台湾的事情下来,要认真预备禅让的事,有了十全武功,朕成十全老人,才不在了上苍对朕仁爱人民抚绥江山一片厚意啊!”   “皇上,”直到乾隆说得兴尽,和珅淡淡一笑道,“一土不安皆宰相之责,台湾有点小乱子,是奴才们办差不力用心不到的过错。皇上要造十全武功,让福康安渡海安定一下亦无不可。十全武功十个老人,那是古今完人的至福,多么令人神往!圣祖也没有过的呢!就台湾而言,实在电不足堇劳圣忧的,可以算一笔账,台湾本府有一万二千名常驻营兵,加上增援的一万三千余名,是二万六千上下,兵力上是朝廷占上风,兵器火枪弓箭火药粮食军饷更不待言,即使不出兵,也是必操胜券的事!”   “不出兵?”乾隆皱了皱眉,“那怕不是好事?可谁能保林爽文不能占据全台?万一站稳了全局优势,又何以善后?”   和珅吓了一跳,飞快看了乾隆一眼,觉得不是什么特指,才放下了心,说道:“奴才不过是据理而言。主子决意出兵,奴才听主子的,火速给福康安准备火药粮饷。”又顿了顿,说道,“方才主子说起禅让的事,虽说是千古盛举,奴才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跟了主子几十年了,不愿换主子呢!凭是换了哪位爷,奴才照旧忠心耿耿,侍候您老万年龙归大海,再死心踏地侍奉下一代,岂不更好?”   “自知者明,不是老子的话?朕说过六十年禅让,皇天后土实皆闻之。退居太上皇,也还是你们的太主子嘛……”乾隆语气中多少带了点惆怅,仰脸轻轻叹息一声,却义笑了,“自然之理嘛!……其实你已经知道了新主子是谁,年号的事再等几年再说,要取个吉利喜庆才好。”   和珅怔了半日,才发觉自己走神儿,这指定就是嘉亲王颙琰,但皇帝不说破,自己当然也不能说破,只含糊说道:“这几年奴才们迫随十五爷为皇上效命办差,军机处和朝野上下都还是宾服的,方才在西华门见着了海兰察,说要求见万岁,不知奉旨了没有?   他大概也先去见的嘉亲王。”   “海兰察来了?叫他进来!”乾隆笑道。他似乎没有听出和珅话中有颙琰各自为政的意思,又道,“你去叫来颙琰,一道儿说吧!”   “是!”   和珅答应了一声要辞,乾隆又叫住了他,语重心长斟酌着词句说道:“……和珅呐,这些年你为朝廷理财,也维持了不少人,也得罪了一些人……朕老了,不能事事明察,三言两语也有个风闻,积怨多了,难以善终啊……《劝学》有云: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你是明白人,这‘一堂和气’也是盼你们君臣一心,雍睦和熙的意思。你心中只有朕,朕自然欣慰,但以你年富力强,朕愿你长久为朝廷效力。”   这是再明白不过的话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乾隆却盼的两朝天子一朝臣,希冀和珅能与颙琰和衷共济。其实这个心和珅就操了一世!与公主联姻是一层,在颙琰面前办差勤慎小心,别说颙琰本人,就是他身边的阿猫阿狗,向来也是有求必应甚至求一应二。   颙琰表面上对谁都是不凉不热,半斤八两,并没有亏负过和珅什么,连一句重话都没有。   无论国泰的事还是李侍尧,抑或是曹锡宝暗地鼓噪倒刘倒和,这位嘉亲王从来都不哼不哈静若止水,可就是与他和珅两张皮不交心!他也奇怪,阿桂、纪昀、刘墉,怎么就没有这般苦恼?也异样,颙琰怎么百看都像瞧不起自己——是错觉,还是颙琰盼着早接大位有意疏远,还是本来的就眼红他手中的权和钱?也许都有,也许没有的,总之是说不明白想不清楚没处抓挠……想着乾隆这话,真比自己说出来还要切实,和珅心中真是百味俱全,感动里夹着怅惘,盼望里还有几分忧惧,一拱一热的胸中之气回荡,已是泪眼模糊,说道:“没有主子……您的栽培,哪有我和珅今日?此恩高厚世世生生难报!奴才愿主子永世长生,万年不老……只合奴才报答了老主子的厚恩……奴才无牵无挂了去……”   “痴人,唉……哪有万年不老的?”乾隆听他情辞恳切言语悲凄,触动心事,也不禁慨然伤神,深长叹息一声道,“你既这样忠心耿耿,言语出于肺腑,朕也不瞒你了,乾隆五十年大庆前,朕已默告上天,金简书名十五阿哥嘉亲王承嗣大统——这一条明眼人早就看出来了,但出自朕口,入于人耳,还只是你一人。颙琰从来说话做事光明正大表里如一,就是查勘过你几次,也是有人奏到朕处,是朕有意让颙琰查明,给你去疑去谤,也让颙琰明白你的忠荩之情。他这人淡淡的,这正是他器宇贵重之处,这多年在朕跟前小心忠孝,待臣下宽厚和平。你要和他好好处。阿桂刘墉受处分,还是他的建议,他从没有说过你的不是,可见更器重你……不要疑人,也不要自疑。咹?”这些话他说得知己到了十二分,但和珅却另有见解:颙琰绝口不提和珅的不是,正是颙琰对自己有戒心的明证,是颙琰的胸中城府深藏不露——本来是极寻常的理,乾隆已经参详不透,乾隆的心思已经不够用了!然而这一层他又无论如何不能点明,离间人父子,以疏间亲,疑人而且自疑都是居鼎铉熏灼高位者的大忌,再苦的果子也只索囫囵吞咽了。他嘴里好像真的含着一撮鸡爪黄莲,嚅动了一下,小声暗哑地说道:“是……十五爷器重奴……   奴才,奴才心知肚明……”   见乾隆没有别的话,和珅伛身却步谢出大殿要去毓庆宫传旨,却见颙琰在前,带着海兰察进了养心殿垂花门。和珅忙垂手退到一边让路,笑道:“主子说要奴才传旨请十五爷,可巧的爷就来了。请爷进去吧!”一头说,见福康安也进来,赔了个笑,又道:   “四爷也到了?”颙琰早已止步,微笑着听和珅说了,道:“你见过万岁爷了?昨个儿说过的,我今天带他们两个进来。还是商计渡海作战的事,他们请过旨,自然要去见你这财神,有什么难处再商量,你先去吧。”说着便带二人进殿。和珅原本也要一同再进殿“共与军国”的,听他这么说反而怔住了。不知怎的,一见这位皇阿哥,他通身的机灵气都没有了,站在当院迟疑了一阵子,没有听乾隆叫进,料想是忘了,或根本没打算也叫他,无声透了一口气,整顿一下袍角,只作没事人般退了出去。   殿中人的奏对十分简捷,海兰察和福康安在旁跪听,颙琰将台湾形势分一二二四明白奏说,又道:“即使现在预备,调动太湖水师,修理船舰火炮,至快也到三月大军才能下海。李侍尧直截到福州布置沿海海防,福建水师整顿一下,或可用作后援。儿臣已经下令死守鹿耳门和台湾府城。现在台湾全境四分之三已在林爽文手,如果守不住台湾府城,就集中全台兵力守住鹿耳门。大军登陆集结起来,情势才能翻转,目下形势火急万分,渡海还要看风向海流,再也拖延不得了。”说罢,恭敬向乾隆一躬,静听旨意。   “到这地步了?”乾隆不安地动了一下身子,“台湾我军有两万六千,部在做什么吃的?”他几乎就要脱口说是和珅说的,又忍住了,说道,“现在谁在台湾指挥?常青在做什么?黄仕简和任承思又在哪里?”   “回主子,”跪在一旁的福康安道,“是常青指挥,他在台湾府,福建水师已经上了台湾,占据鹿耳门,黄仕简在鹿耳门,道路信息已经被贼匪割断,只能偶尔联络,战况不十分明了……”   乾隆登时涨红了脸,已是勃然作色,“砰”地一击案站起身来:“一个小小的台湾,撮尔盗贼之患,动用省台大军数万,不但不能及时敉平,该抚该督已经有罪,两个提督登台,一个株守郡城,一个静坐鹿港,竟成了一个畏敌观望的局面!着李侍尧实补闽浙总督、海宁补署福建巡抚。原任总督巡抚革职听勘,黄仕简、任承恩就地军前正法,为畏敌怯战者戒!”   他近几年极少发脾气了,大小政务烦难都有颙琰顶着,皇八子颙璇文墨上协助,坏事、难事不到万不得己都在军机处兜揽了,又有和珅哄着高兴,听到的都是升平喜庆事,自然每日心旷神怡,即或偶有不惬,也只是皱眉而已,旋即也就“忘了”。今日震怒,赫然之间拍案而起,眼中火光喷射扫视殿宇,所有的人都唬得身子一矮,悚息营屏身上颤抖。海兰察原本打定主意不多口多舌,听旨意跟随福康安走路,眼前这光景阵仗,竟是他见所未见,他也没想到每次见都和蔼得像个老爷子似的乾降“龙心大怒”时这般可怕——先是怔了一下,又觉得乾隆说的不对头,生恐颙琰和福康安附和,见二人沉吟不语,心里一急,爬跪一步叩头道:“皇上,海宁三年前就调了户部侍郎兼盐运使,他何能调动福建军务辎重?总督巡抚可以治罪,但臣福康安及臣至早明年三月才能登台,遽然杀掉黄仕简辈,前敌将士失去首领,后果不堪设想!他二人一个水师一个陆路又都是提督,相互不能节制统属,观望怯敌保存实力,所以台湾战局才成了糜烂局面!”因为心情激越,海兰察说得又脆又响,忽又虑及自己“君前失礼”,猛地降下了嗓门儿,连连叩头暗声说道:“求皇上……明察……”   “皇阿玛!”颙琰见乾隆发怔,忙起身呵腰说道,“海兰察奏的是实!不但黄仕简任承恩有可杀之罪,台湾当地驻军也是罪无可逭,即总督常青酿此大乱,也断不可尸居此位,但现在不是治罪的时候,福康安是钦差大臣,由他到任后再便宜处置才好,儿臣在下面和阿桂多次议论,台湾营旗兵丁名额虽然有一万三千,三分之一在大陆做生意,三分之一在海上走私,而且家属都在大陆,拖家带口领饷种地养子弟,比县衙里的衙役战力还要弱,福建水师自兰理父子之后营务废弛,情形与台湾也差不多,能维持眼下这个局面已经很不易。他们能稳住,一切待福康安去后再作处置为好……”   乾隆颤颤地站着,脸上一时青一时红,目中瞳仁一时光亮又一时黯淡,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一刹那间,众人觉得乾隆真的老迈得如同风中之烛,像秋天的衰草般荏弱无力,良久,只听他叹息一声颓然坐回椅中,用拳轻轻捶着椅把手,说道:“这样的败坏,这样的无能,真真无药可医……”说着,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颙琰和福康安抢上来站在身后为他捶背。乾隆似乎十分伤心,却又眼中无泪,喘息稍定,说道:“好……   就依着你们……这些败类,咳!……”福康安见他这样,心下陡然泛起一阵酸楚,小声在旁劝慰道:“这都是臣下奴才们平日游悠,养尊处优,不知堇念皇恩帝德,辜恩溺职的过……皇上放心,只有脓包将军,没有脓包兵士,奴才去了,一定能把局面再翻转过来。”这番话并无错误,仍旧是“皇恩浩荡臣罪当诛”的意思,可是身份不对,眼前是颙琰当家,应该由颙琰说出才是,不合由福康安代为逊谢指摘臣下奴才,就有个“僭越”   味道。海兰察不在其位不品其味,乾隆没有听出来,只有颙琰扫了福康安一眼,见乾隆颜色渐渐平和,说道:“他们明天就走,儿子送他们到潞河驿设酒祖饯……三月到台湾,平息叛乱了,把新来的乌龙茶给您贡一篓儿进京。”这才哄得乾隆高兴起来,说道:   “该是瞧你们的了!去吧,朕等着你们新贡乌龙茶!”   福康安第二日即取道旱路,先行急赴太湖水师,这是他父亲早年练过的兵,这几年他料理军务,常常加意嘱托训练,整顿军纪,修缮火炮,料想稍加提调协统,立刻就能从黄河入海口处下海到福建会兵进剿的,始料不及的是这里的渡船、炮舰、淡水仓、开山炮也都到了更换期,那些船舰在太湖水域中游戈游戈,摆摆阵势给百姓看,吓唬吓唬零星水匪什么的,自然游刃有余,船外头上了漆,里头的木头多有朽糟了的,禁不起大风狂浪抛起抛落,在船上发炮,有几只好端端的舰竟震散了板儿。实地视察,十分之七不能用于海战。福康安无奈,知道李侍尧先期到了福州,行文移咨命李侍尧就地赶造火炮,所有跟从的官员都去征用民船,另督新造军舰,忙得不可开交处,颙琰宪票廷谕连连催促,户部叫苦连天说“没钱”,和珅又装模糊儿,虚应承不给实惠,接连又是几道严旨,口气也变得毫无通融“尔福康安亦畏敌耶?何以故再三搪塞,至今不能前往福建水域?朕思尔尚不至玩敌贻误军机也。万盼早奏捷音,勿使朕失望也!”福康安一辈子出征都是轻骑快战,后勤辎重毫无滞碍,惟独这次步履艰难如行荆棘,连连催命之下又无由剀切告诉,只好咬牙挺着,命海兰察先带一千艘战舰到福建海面集结,自己自晨挑灯视察督造,至昏夜三更提灯回中军稍作憩息,忙累得瘦了一圈。未出兵已消耗了库银七百余万两,七死八活间赶到四月,已是被训斥催促得七窍生烟,气不打一处来,船舰也总算下海了,其时已是六月,比预期的整整迟了三个月。   但台湾的局势已经是危若累卵一丝之悬。自三月间,闽浙总督常青在福州坐不住了,也是他平日孝敬和珅得惠,和珅让海宁转告“若不即时赴台力挽狂澜,恐君祸在不测”,因此也就不顾了万金之躯亲自赴台“为王前驱”。   福州城百姓但闻台湾“有事”,督帅亲自出马,还以为定必是马到成功,家家户户摆设香案、香花醴酒送他出海。常青自己看周匝太平无事,上马出城、下码头入海,文武官员簇拥相送,百姓万头蚁攒瞩目相望,在大陆上也还得意的。在鹿耳门登陆便觉得不对,官军连营结寨,画角鼙鼓之声四面呼应,偌大鹿耳门滩头樯橹如林刀剑森立,几千兵士龟缩在营寨之内,一步不敢迈出寨门,原先那一点子虚骄之心一下子化为乌有。   几百名中军戈什哈又加了一千精锐勉强护送他到台湾城,一路上东边“咚”的一声炮响,西边“砰”的一声鸟铳,火箭响箭“日日”地在头上身边飞穿而过——他也是将门之子,官做到起居八座建牙开府封疆大吏,至此才晓得“兵凶战危”,不是坐在签押房里说说玩的事,当晚到台湾,常青立即召集把总以上官员会议,号令立即出击,“本督帅出征,要立马扬威,给林爽文一点厉害瞧瞧!”这话说得内荏色厉,若是平日在署中,早已喏声雷动,可是此时众人部面面相觑欲言又止。议到半夜几个参将仍旧支吾越趄,都说“朝廷已经派福大帅来,等援兵到了才好出战”常青怕的就是福康安来了无法交待,不禁勃然大怒,“啪”地一拍案喝道:“我们是做什么吃的?难道一定要等福大帅来才能打仗?”话音未了,城外头传来一片鼓声还夹着无数人吆呼呐喊。满座的都是败军之将,闻战即惊,一个个股栗色变脸色煞白,背苦芒刺倜促不安间常青大喝一声:   “来的好!传我的中军,城中厡有驻军再增两千跟老子杀这头一阵!打好这一丈,大家放假,我给你们出票出宪牌,人人升官!”   “扎!”   众军将一来畏他的威势,二来见他如此豪气,也觉胆壮,自亦有“叫你尝尝厉害再来训斥我们”这份阴微心思的,勉强振作厉声答应着纷纷起身,虚吆喝着就镇台衙门前点火把召集队伍。总共集合了两千五百人,所有的马队都用上,擎着火把浩浩荡荡开向南门。   来及城南一里之遥,已隐隐听得城外呼声动地。似乎城外满山遍野都是人在呐喊,四面呼声连成一片,犹如风过山峦,又似狂涛海啸。按台湾地气绝不同于大陆内地分了四季,它只雨旱两季。三月天气象温和,连海风吹过来都是暖融融的。这样的夜里官军是太平年间也不敢出城一步的,但这位憨大帅竟要亲自出马夜战!风虽暖和,夹着外头万众呼啸声,竟吹得军士们身上一阵阵起鸡皮疙瘩。常青本想上城头瞭望一下,火把中看见众军士面带怯色,想想外边都是乌合之众虚作声势,城外突袭一战即收,得点便宜就回来,也未必就失蹄了。遂在马上扬鞭一指,大声喊道:“开城门!我的戈什哈在前头,骑兵后边步兵——给老子冲啊!”   城门“吱嘎”一声哗然洞开,百多名戈什哈放缰呐喊,嘶声叫着:“冲啊!”泼风价冲了出去,马嘶人喊也甚有声威,后边的马队也就扬刀呼啸一拥而出。起初义军被官军这一大胆举动惊了一下,略一沉寂四面号角呼应,似乎在联络。稍定,便见正面、东南、西南黑乎乎的椰林里燃起了火把。一把、两把……千把、万把星星点点又连连绵绵成了一带火阵,又成一带火海,鼓声也响得密不分点,火山般压了近来……冲在前头的兵惶惑不知所措——就是冲也得有个方向!但后队的兵马还在出城,常青没有号令既不能进也不能退,众人拥挤在护城河桥头乱成一团。   突然,对面椰林里一簇火光极明亮地一闪,接着“轰”的一炮天崩地裂般响震,撼得大地簌簌发抖,炮弹打在护城河里,激起丈许高的水柱。暴民还有炮?冲出来的官军吓怔了。一时目瞪口呆不知所措间,“轰轰轰”又是三炮打过来,这次准头却是极佳,护城河桥头四五匹马登时倒地,有两个正在发愣的军士仰天被掀翻下马来,硝烟弥漫间火把媳灭,人们已经乱作一团……留下来的人发一声喊,勒马转缰掉头就跑——后边的人马不知外头出了什么事,还在往外拥,前边的回头跑,马碰马人挤人喊声骂声哭爹叫娘声嚷成一片乌烟瘴气,这时常青才策马出了城门口,不防义军方向瞭得清他的纛旗,迎头又是一炮,却打在城门顶上,打烂好大一块,断砖灰土片猛雨般砸落下来。常青肩头着了一下,座下的马不知砸了哪里,“咴儿”惊嘶一声前蹄撩起老高,几乎把这位堂堂主帅颠下骑来,还没有勒定马,口中来不及约束部众,敌军那边十儿枝鸟铳“砰訇”   齐发一响,常青周围的军士麦捆儿一样倒下一片。这下子常青连马鞭子也丢了,再也撑不住,声嘶力竭大叫一声:“贼来砍老子头了!退兵退兵!”接过亲兵递来的鞭子照马屁股狠狠就是一鞭,那畜牲掉头就跑,把后头的步军也踩倒了一片……   从此常青龟缩台湾府城,和黄仕简一同勒束军队不敢言战。只严命柴大纪死守诸罗和任承恩全力打通给养要道。无奈似乎全台百姓都反了,小股部队即使大白天也不敢开拔,运送一队粮车,至少要两千兵士带鸟铳弓箭严加戒备,还要一千军士游戈搜索前进。   鹿耳门码头李侍尧派刘保琪马祥祖惠同济等人送来的白米、风干肉、火药大炮堆积如山,不但送不出去,还要重兵严加看守,防着林爽文来劫,台湾诸罗两县官兵都似齐人遭荒,饿得连嗟来之食也没,走路都晃晃荡荡……   六月里,福康安的行营终于移驻福州。他似乎还嫌准备不足,只下令连同常青在内,所有台湾府驻军旗营一律不得妄动,等候军命。常青莫名其妙又心里发急,派人悄悄打听,才晓得福康安已下令解散福建水师,只带原从太湖水师里精选的五千人马,又听说李侍尧从广东琼州水师精选了五千人马正在火速赶来,福康安已连连遭乾隆“怯战”申斥,一律充耳不闻,只管日夜修理船舰,手提着马鞭子亲自到工场督造炮舰……常青心里暗道:你带这一万人马好做什么用,充馅饼给姓林的吃么?嘴里却不敢说:因为人人皆知,福康安打仗还从未输过。——但也因为福康安大军已抵厦门,准备赴台的营生作得声势浩大,台湾的军心大定。诸罗城中有柴大纪,虽说被义军围得水泄不通,但城中原有一座花生库,还有一座地瓜干库,都取出来军民人等按日供应,抽精壮劳力加固城防,一时倒也无虞。台湾府和鹿耳门港的联络交通,因鹿耳门能抽出人丁卫护驿道,情形比前也好了许多。福康安先声夺人,台湾官军士绅如大旱之望云霓,日盼他早早放洋过来。却也奇怪:为什么迟迟不动?   福康安在等风,等着南风大作,但厦门海域春夏两季极少西南风,偶尔吹来也是旋起旋停。从厦门到台湾数百里水面,都是万丈狂滔,风向不对,千艘战舰滞留海中逆风逆水而渡,一旦中途退回,台湾的局势更不堪设想,待到秋八九月,已见南风渐次增多,战舰已修缮完备,战士们吃饱了撑的,海滩上摔跤打布库游戏,将军们磨拳擦掌跃跃欲试,单等他的号令。   十月二十六夜分,南风大起,裹携着凄迷的秋雨,袭到厦门。这风起初还时紧时慢地鼓动,插在福康安大营上专门用来测风向的风标和节绒还一飘一落微旋不定。到后半夜,福康安披挂危坐帐中,命所有船舰官兵一律码头集结待命,全部游击以上军官都集中到他的大帐前肃立待命,到天将放亮时,福康安已焚了三炉香,整束衣冠盥手谢天,清酒酹地,向北恭敬叩辞乾隆,带了众将军一起来到港口。   他似乎许了禁口愿,一直默不言声,他的中军领佐贺老六已是副将实缺,王吉保也已领了副将衔,都穿着黄马褂,也是一言不发。海兰察就守在港口,见他骑马到了码头,只一躬,将手一让,说道:“请大帅视察!”   这里是厦门的崇武澳,港口洋面上灰蒙蒙的飘着细密的斜雨,下船万舰墙桅如林,都在微微动荡摇曳不定,远处平日看去平静的大海也不再是蔚蓝色,此时天低云暗,苍苍茫茫的海面上一浪卷一浪,泛着白色泡沫扑上滩头,愤怒又不情愿地退下去,海崖礁石激起的浪花足有丈许来高。福康安眯缝着眼遥望着大海,又不经意地抬头看了看风中簌簌急抖的节绒和纛旗,突然扬臂一呼:“大丈夫立功在此一举,为社稷为皇上效命,决不许金甌一缺!——我的旗舰在中央,贺老六王吉保随我——各军听我号令,按方位依次出洋!”   这风真是天助,劲急而不躁,力匀而不懈,千帆万舟鼓浪而进行走如飞。各船艄公都是精选出来的精壮水手,走得又快又稳。二十八日晨下海,只用了两天一夜,全部战舰一艘不损,军上一员不缺,已云集在鹿耳门。那风兀自一如既往直吹不止。福康安在暮色中踏着桥板率中军旗舰的下船,站在冰冷的滩头岩石上,深深舒了一口气,由着风把他的辫子和袍摆撩起老高,半晌命道:“所有军上下船,有晕船的好生调息。休整三大,什么事也不作,让我的兵吃好睡好养足精神!”   “扎!”站在福康安身边的海兰察应声答道,“标下遵命传令!”   福康安放缓了神色,又问:“常青、黄仕简、任承思到了没有?”王吉保忙跨前一步,回道:“常青昨晚就到了鹿耳门,正在滩头等候欢迎大帅,黄仕简留守府城,其余的部到了,”福康安又问道:“那个守诸罗的是柴大纪?他没有来吧?”   “回大帅,”听他说到柴大纪,王吉保加了小心,进前一步说道,“诸罗城被贼四面围困,我军联络不上,他还个知道大帅已经登台。”   福康安哼了一声,冷冷说道:“这个时候欢迎个屁!吩咐常青,把鹿耳门大营中帐腾出未,摆好木图,我和海军门要立即召集会议布置军务。淡水要先供应登岸的军十,亥末时牌我要逐营逐个查检,没有洗过脚、喝不上酸辣汤的,直接禀我!”   “扎!”   军事会议开得甚是肃杀,鹿耳门中军大帐地方不大,里里外外都是军将肃立,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七八只胳膊粗的龙风烛照得里外通明雪亮,帐中一盘硕大的军事木图旁边只有海兰察和常青就座,其余的人一律贴帐站立,静得只闻帐外惊天而过的风声浪声和大帐鼓嗡的牛皮磨擦声。   “诸位!”在岑寂中福康安扬卢说道,“用不着文过怖非,因为主将无能,台湾已经全局糜烂!”他目中精光四射,扫视着大小林林总总的官员,又行一眼木然呆坐的常青,冷冷地转脸面向木图,用长竹节鞭虚指了一下,说道,“在福州我和海军门已经召集全体游击以上军官几次会议,这个仗怎么打,其实用不着多议。台湾四县已沦陷两城,诸罗是战略要害,解掉诸罗之围,全局就会翻转过米,军心民心就定住了!这么明白的事——”他突然转脸问常青,“为什么当初常督没有计议到?”   常青没想到突然质问到自己,身上抖了一下,忙欠身答道:“卑职们几次计议也是这般儿见解,但台湾的官军太少,首尾不能相顾,试着攻了几次,部被贼匪堵回来……”   他下巴颤着,声音也有些发抖了。   “堵回来?敌人是多少?有什么火器?我军谁是主攻?谁是策应、预备队,后援辎重谁负责?”   一连排炮般的质问下,常青脑门子上已一层冷汗,用汗巾子拭着,刚刚艾艾答道:   “是这个……全台造反的已逾十万,连同我带的福州绿营……我军这个,这个这个只有四万……”   “答非听问。”福康安突然一笑,“真正的天地会只有四万余众,你说的十万是连跟着起哄在山里摇旗虚咋呼的也计在内了。”他的神色突然变得异常庄重,摆着方步走至上方,南面而立,徐徐说道:“常青听旨!”   屋里屋外的军将都吓了一跳,不安地互相询问颜色。常青一下子变得衰惫不堪,在椅中挣扎了一下才起身来,脚底下踉跄两步才站稳了,伏俯跪倒在地叩头道:“奴才常青恭聆圣谕!”   “常青之罪朕已屡次降旨。”福康安在死寂中扬声说道,“今着钦差大臣福康安宣布,着革去常青顶戴花翎及原颁赐黄马褂、革去其原任太子少傅兼兵部侍郎及本衔闽浙总督,即刻由福康安委员锁拿进京交部问罪!钦此!”   “奴才……遵旨……谢恩……”常青的身子一下子瘫落了下去。   “战事当前,没有那么多客气话。”福康安一副脸毫不动容,也不似平常宣旨过后有许多敷衍安慰,“天威不测天怒难犯,请常公斟酌自爱——就请常公住到我的旗舰上,待风向顺利再返大陆。”   待两个亲兵搀着常青退去。福康安略一沉默,从袖子里又抽出一份诏旨,说道:   “台湾乱起己近一年,福康安自受命以来也已八月有余,而至今才抵达,甚是有愧皇上知遇之恩呐……六部督促,廷谕申斥的话诸位想必已经有所耳闻,所以有些人心里另有些想头,以为皇上不再信任我福康安,以为跟着福康安干前程黯淡,这里有皇上八月二十五日由北京发出,也即是我最近收到皇上的恩谕,虽然是给我的,我看成是对我三军将士的信任勉励。眼下就是一场硬仗恶战,我读给诸军兄弟,与我同沐皇恩。”他环视一眼众人,说道,“地方狭小,不要跪听了,就这样立正肃听就是。”因展开诏旨轻声读道:   coc1奉天承运皇帝诏日:朕临御五十余年,于一切重大事务,经历不知凡几,无不通盘筹划、熟虑机先。今委福康安以剿捕之任,岂有令其冒险前进之理?无论福康安久经简任,寄以股肱心膂,事无巨细,无不休戚相关,断不肯置伊于险地,岂有福康安为朕亲信倚任之人,转不为计出万全耶……肤之待福康安,不啻家人父子,恩信实倍寻常,福康安亦当以伊父傅恒事朕之心为心,竭力奋勉……coc2福康安起初还读得堂而皇之庄而重之,读到情真之处,仿佛眼见乾隆皓首握管关切凝注的目光,声音已是变得暗哑哽咽,读到“傅恒”名字,更是触动心事,已是泪流满面,声怯气嘶朗诵一遍,满庭军将尽都感激唏嘘。   “福康安只有一死粉身来报这高天厚地之恩了!”福康安零涕说道,“台湾本岛将士久战疲劳,全队充作后备。由我率登台军队全军攻打围困诸罗的匪众!”他这才认真指定了木图,说道,“这里是大里杙,这里是诸罗,这里是台湾府城,我军现驻这里。   如果我军向诸罗运动,大里杙天地会众必然号令匪众拦截。为牵制大里杙匪众不敢妄动,我军必须攻取这里——八卦山,要轻骑快取,迅雷不及掩耳,夺下八卦山,台湾原有的二十门火炮,还有我带来的三十门火炮就能迅速向诸罗运动。敌军的优势是人多,劣势是没有经过野战训练,敌军屡胜,有虚骄之心轻蔑于我,而我军人少却全都是精选出来的壮士,有五千火枪手还有两千持短把马铳的,装备精良前所未有……”他侃侃而言,从雷公会与天地会的矛盾说到台湾土著居民与外地移民的纠纷,剖析得精细入微,末了放开嗓子问:“准敢打第一阵去攻八卦山?”   “我敢!”贺老六一个挺身出来,亢声说道,“请四爷拨给我一千人马,三天打不下八卦山,老六提着头来见您!”话没说完,王吉保大叫一声出来“啪”的一个立正:   “我给四爷立军令状,我只要六百兵!”贺老六一拍胸脯怒目王吉保道:“老大帅用我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由海军门带一千人准备驻扎,我只要五十个人攻八卦山!”王吉保梗着脖子扬声道:“你和海军门押阵,给我选十个不怕死的,打出威风给你看!麦秸垛大压不死老鼠,秤砣儿小能压千斤,你少倚老卖老!”   当下二人军帐争夺请战越吵越是激烈,已都是通红了脸,要带领抢攻的人竟减至十名,听得任承恩诸旧部驻军将弁目瞪口呆。正自不可开交,海兰察挺身站了出来,对福康安道:“这次打八卦山,要打出威风,要台湾匪众知道中原好汉的厉害!五十人靠群胆,十人靠孤胆,我老海请先打个样儿给兄弟们看,请跟随大帅来的十名巴图鲁、十名侍卫选出来,也加上贺老六王吉保两位,跟我登八卦山。大帅您只管率军观战,派军队预备接防驻扎!”   “老将军勇气何其豪迈!”福康安被他这番话激得热血沸腾,“这一阵既要夺取这块冲要之地,更要激起我三军高昂士气——打出威风来,如果倚多取胜,就没有威风可言,这话说得好!你要什么?只管开口!”   “每人一把鸟铳、一把马铳、一把倭刀、一把匕首!”   “成,还要什么?”   “每人一壶酒、一包炮药裹扎,不成功便成仁!”   “好!我预备黄金一千两等你们接赏!我准备奏章为你们请功!我带领五千军马观战,万一有所不利,我全军压上去接应!”   跟着福康安的巴图鲁侍卫们“啪”地一扣马刀,齐步跨出班序,一齐向福康安行礼:   “标下们跟海军门去,踹平了八卦山,给大帅立头一功!”   “好!”福康安回身顺手拔出将令,狞笑一声,“瞧着众位兄弟们了!”   **********************************   二十五 海兰察称雄八卦山 福康安血战诸罗城八卦山这一战打得极其干脆漂亮。林爽文虽然称帝,也就是过过皇帝瘾而已,台湾各地义军,有原来在雷公会的,也有天地会的,公举他为顺天皇帝,其实还是各自为政。   就八卦山而言,林爽文只在山梁上设了一个卡,是他大里杙“帝都”的一个门户,根本想不到这里是可以扼制清军攻打诸罗的交通要道,更没有想到福康安第一个先拿这里下手,见清军五千人马浩浩荡荡开过来,守山卡的义军香堂堂主罗耀祖还以为是增援台湾府城的部队,就用这个情报飞告林爽文,林爽文也是大意,设想到这丁点军队就敢来扫荡台湾,急出调兵符,从仙居贺屋居两处向南夹击,要抄掉福康安后路,一同当饺子馅包进台湾城,一来清军不堪一击“败惯了”,义军没当一回事,二来军事判断轻率失误,这就酿成大错。   清军攻打八卦山是在下午未末时牌,用现时话说是“多云”天气,但那场南风仍旧吹得很强,八卦山山势并不险峻,形如龟背曲似长蛇,盘踞在驿道西侧。虽值孟冬季节,满山灌木也还青葱,被风吹得满山摇荡不止,守山的喽啰见五千人马从山脚下驿道上过,以为又是护粮队伍,紧忙跑回山顶临时修的木栅寨向罗耀祖禀告:“堂主,鞑子兵又过路了!这回护粮的人多,有四五千人呢!”   “还照常例,打他几枪鸟铳!”罗耀祖正在和几个亲信发宰相的牢骚,偏过脸接着说话。他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粗壮中年,已经剃了辫子,光着头半边身子袒着袖子,一脚踩在凳子上正说得兴头:“皇上当初焚香告天,三十六友学瓦岗兄弟义结金兰,我就是掌炉使者!那时候他安怀仁在哪?在他妈雷公会给人家香堂扫地!皇上倒有意封我南护法尊者,他先拦着!说朱雀堂的香火银子不对数,有贪污嫌疑!我不是嫌官小,这名声儿叫人怎么受?!”他越说越气,“啪”地一拍大腿,“老子不侍候这爷!干他娘的,他不给我说出个子午卯酉,下次朝会把他从公座上拉下来!屌毛灰的啦……”还要往下说,见前头报信的喽啰喘吁吁又跑进来,不耐烦地又问道,“还没有完么?”   “报堂主……”那喽啰大喘一口气,又在缸里勺了一瓢水咕咚喝了两口,这才说道,“有一股官兵上山来了!”   “多少人?”   “我点了点,二十三个人!”   “噢。”罗耀祖松了一口气,笑道,“你打了鸟铳,人家那么多人,能不上山看看?   ——走,咱们瞧瞧去!”说罢,也喝了半碗水,这才带众人出寨门来看,从这里居高望下看得清楚,真的只有二十来个人蠕动着上山,走得似乎不快,似乎“搜山”的模样彳亍前进。山下的驿道上清军队伍像是在休息,前队已经站住,后队还在向前靠拢,有三十几辆大车夹在队伍中,像是蒙着布包,几个骑兵来回游戈挥鞭说着什么,既听不清,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来。罗耀祖笑道:“这点子人上来又有屁用!等走近了放几枪他就属兔子了!”说着便转过坡后撒尿。   海兰察真的是假装搜山的散兵游勇,二十几个人散成一线,东张张西望望走走停停,还不时吆呼着互相“壮胆”,已经看见山上有人影也装出毫不知情的模样。侦探着,突然山上几十步远处,三枝鸟铳齐发一鸣,“砰”的一声巨响,二十三个人一齐伏了下身子,只听得铁砂子打在荆树上沙沙一片作响。海兰察再不迟疑,双指卡口尖哨一声,这二十三个人伏地猛虎般一跃而起,窜跃着直奔而上,一边跑跳,各人端出马铳,“刷”   地抽出倭刀,登石踩草墩飞也似扑上来!——罗耀祖撒尿还没有系上裤子,一偏脸见势头不对忙叫:“快放鸟铳打!打打打呀!”那三个鸟铳手这才惊悟起来,开枪膛装药时,哪里还来得及?王吉保和两个侍卫一手匕首一手长刀舞扎得银光四射,一转眼间二个义军鸟铳手已被砍翻在地。罗耀祖大叫一声:“不好!快退!”转身要走,贺老六怒吼一声劈叉跳起老高,落地时一个连环剪踢过去,正着在罗耀祖后背心,收脚不住向山下斜倒过去,恰一头撞在一块卧牛石上,因碰得着实,顿时左额上血流如注,翻了一个身踢着腿只是挣命,这时山下五千余众清兵突然齐声发喊助威:   “打呀!打得好!杀——!”   声势如山崩地裂地从山下传来。守在寨门口的义军也有六七十人,有的握一把刀,有的提一把镰,有的是空手出来转山玩儿瞧热闹的……已经看得目眩神迷如在梦中。眼见这二十几个人在大寨门外施为行凶,连杀了十几个人,竟连相帮也忘了,直到官军一齐呼喊,才回过神来,乱成一窝蜂要回案关寨门时,哪里还能够?海兰察为首,二十三个勇士举起马铳“嗵嗵嗵”就是一阵排枪,硝火烟气中义军已被打倒一大片,铁砂子横飞,打中了脸的打中了眼的,捂着脸惨叫呼救……大寨中还有五六十名义军,临到此时没了指挥,从二寨门石头小桥上刚一露头,喊着“快寻罗香主……”被十几枝长鸟铳一起打去,顿时撂倒了五六个,剩下的人“妈呀”一声,都似没头苍蝇般四下乱窜,已经丝毫没有章法。山下助威的此刻已看不见海兰察他们动作,只管高声呼喊:“杀贼——   立功——福四爷有赏!杀贼——立功——福四爷有赏!” 山上的官军一头听这助威声,一头已经杀红了眼。这些人除了贺老六和王吉保,一半是从蒙古选来的巴图鲁勇士,一半是从盛京故宫选来的侍卫,又在古北口大营里操演训练出来的高手。最得手的就是单打独斗、踢高撂个子的人中精儿。若是全山寨操野战队列堂堂对阵,义军还不至于败得这样快,此时被打得没了建制没了指挥,四散逃亡如惊弓之鸟。连招架也没了勇气,见机得快的溜山沟逃掉了,见机略慢一点的被海兰察一众枪打刀剁匕首刺,竟如切瓜割菜般恣意收拾。不到一顿饭时候,前后寨搜遍,已是宰杀尽净,一个活人影儿不见。海兰察呼哨集合,各人提一把血淋淋的刀来见,都是满脸遍身的人血,海兰察看王吉保没到,问贺老六道:“吉保呢?”贺老六揩着眼角上的血痴一笑说道:“这家伙孩子气,比我少杀了一个,这会子还在寻人杀呢!”一时便见王吉保拖着半昏迷的罗耀祖来,笑着道:“我抓个活的,这家伙是林爽文的南堂堂主,是个头儿呢!”   海兰察检视众人,都是稀里糊涂,各人自查,竟连个轻伤都没有,只有王吉保手脖子中了一枚铁砂子——还是乱中被自己人鸟铳打的。——海兰察大喜,带着这一群“血衣”人到寨门口手卷喇叭齐声高喊:   “福四爷!我们全胜了!”   “福四爷!我们全胜了!”   ……   声音终于传到了山下。其实他们不用喊,那种欢呼雀跃的景象山下五千人已看得清清爽爽。福康安看着,脸上露出孩子气的一笑,用马鞭子扬手一指,说道:“这是皇上洪福齐天,这是我大清百姓臣民之福!——吴德贵!你带一千人驻扎这山上,现在就去!   把山上的英雄给我抬回来当众昭示三军!”   “扎!”那个叫吴德贵的偏将行一个军礼回身便走。   “慢!”福康安叫住了他,眯眼看着山峦,慢吞吞又道,“你看这座八卦山,控扼住了这里,可以阻碍驿道,可以卡住台湾府和诸罗的咽喉,这么要紧的地方,他姓林的只派了一群脓包来驻扎……他只顾了做皇帝,沐猴而冠,何其短见也!你是跟我打金川升的参将吧?听着,你不要学马谡失街亭,这个地方和街亭一样,你给我守好这座山,就好比撬东西杠杆儿,这就是个支点,我能把全台湾都给撬翻了,你就立了大功劳。你要丢了这块地方,什么交情脸面都不用想,叫当兵的提着你人头来见我!”   “扎!标下一定切记在心,这座八卦山就是标下的命!”   “也是你的前程。”福康安不动声色,说道,“去吧!”   八卦山得手,像一针兴奋剂刺进了官军队伍。海兰察身为副钦差,王吉保和贺老六也都是福康安的心膂将军,二十个上前杀敌的也都是勋贵子弟位高望众,一顿厮杀全胜而归,都在三军众目睽睽下当场展示,真个三军先惊心动魄,后沸腾如海,踊跃鼓噪士气高昂。福康安紧紧部勒军队一夜强行军,待到天明,已在曦光中遥遥可见诸罗县城。   骑兵固自不待言,就是步军,一边挑脚泡,烧火做饭,吹口哨唱歌,走道儿一瘸一瘤的直想撒欢儿。福康安就一片椰林里召集军务会议,商量诸罗解围的事。   “士气可鼓不可泄。”福康安也是一夜不睡,眼角显得有点暗,但仍是十分精神焕映,手里握着马鞭子在地下划着,说道,“自我带兵以来,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士气高过,但士气高是要靠打胜仗才能维持——昨天一战,胜过我福康安集合全军讲十年课!”他用鞭子指指诸罗城,“这四匝一共驻了林爽文八个营,已经围困这座孤城十个月,双方相持不下,已经都是疲兵,这是其短。但他们地形熟,本地人水土习惯,这是其长。我们走了一夜也很累,但歇下来就有伤士气,还要再接再厉打这场硬仗,这是我们短处,我的想法是立即把拖来的三十门炮分城东城南两处,城南这座乱营像是敌军主营——他妈的常青真是活见鬼,连这一点事都探不清楚——看他的櫜旗似乎是吧!敌情不明也是我一短——轰他这两座营先镇住势头,我们的人也好趁机休息半天,把通往台湾、台南、台东的道路探清楚,然后猛攻下了这座营。通知城里的那个柴大纪,向北打一下,策应着牵掣敌人不能增援就是成功。”   海兰察坐在福康安身边,仍旧一副似笑非笑模样,手指头划着地听福康安说话。福康安又布置了警戒关防,吩咐众人:“大家辛苦一点先去看看营务,等一会接着会议。”   待众人散去,问海兰察道,“你似乎有话说?我方才布置的,都是我俩在福州计议过的呀,没有再征求您的意见,您不会介意吧?”“四爷和老海说话,还用‘您’字儿,”   海兰察一笑说道,“到这里看看情势,我有些新想法,还没有想透。所以没有说话。”   “那我们一同走走。”福康安笑道,“边走边说。”   这是半阴半晴天气,刚刚过了寅时,东方的云透着白光,散散的照进椰林,挺拔孤峭的枝叶和树干都翘着,像一个个人站在高岗上迎风而立,又似一根根翘起来称赏别人的大拇指,虽然颜色老碧,看去也都还精神——中原此时早已是万木叶落冰封地冻了—   —这里远处,一片蔗林还没有砍倒。因为战乱,椰林外的红苕地还没有收,已变得发紫的苕秧被人踩的横七竖八无声地躺在地埂上,目光穿过红曹地向东北看,就是林爽文围困诸罗的南大营,却都是用甘蔗搭起的包,密密麻麻集攒成一大片,外围用木栅圈起,这就是“寨”了。海兰察默默走了一阵,站住了脚,微微一叹说道:“台湾的兵太松包了,昨天一仗,我看清楚了,其实反贼都是老实巴交的农夫。可我不杀他们,他们操家伙要杀我,里头一个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官逼民反,他们入天地会也实在是没法子逼的了。”福康安不言声听了,点头道:“这是出兵放马,我们也是不得已儿,这种事没有仁慈可言……我们在这里提着脑袋干,朝里还有人说我化钱多,还有人盼着我狠栽一筋斗,他们看笑话!真奇怪,文官贪污千万两亿两没事,当兵的收复失地,叫人家枵腹从公?皇上这份诏书,是我托阿桂亲自送了密折陈情,才亲自写给我的。阿玛说他是仗打得越多越怕。他老人家在世最怕的是我‘快牛破车’当了赵括马谡。我先是小心,如今才真正体味了他老人家心思……”他又深深叹了一声,“想眼前的事吧!你有什么意见,只情说起。”   “这种寨子根本禁不住炮轰。”海兰察扬手指了一下蔗寨,“我估算了一下,每个寨大约驻有两千五百兵力,粗算有两万多人。他们还是弄的天地会红阳教里什么‘八卦迷魂阵’那一套。自从有了火炮,那些玩艺一点事也不管的,里头道路曲折只会妨碍他们自己的运动。我军地形不熟,不能夜战,今天下午打,如果维持到天黑,他们或跑或攻于我不利。所以我建议今夜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拂晓,集中全部大炮猛轰这个寨子,派两千人潜伏到城北,这边一开火,那边必定增援,趁着空虚只情放火烧。等他乱了阵脚,还是我打头,带两千人携带鸟枪马铳大刀,只管打杀。我们五千敌人两万,全歼是不成的,要的是击溃战,打得他们没魂儿就算成功。”   福康安一边听,一边手指无意识地抠弄鞭子上的黄绒,目光幽幽地随着他的手指看,突然熠地一闪,说道:“老海,你的办法好!到城北的人由吉保指挥!射一封箭书约定时辰,命柴大纪带兵出城,和吉保一路烧杀,越猛越好!”又笑道,“看来和你这老军务比,我还嫩着啦!”海兰察笑道:“大帅谦逊了不是?老傅相也算古今名将了,我看还比着大帅过逾持重了些。百战百胜将军又这么虚心,老海服了您了!”他原想福康安必定扬鞭大笑的,但只见福康安一丝苦笑,说道:“你甭这样说,我有几次都是奴才背着逃出险境的……我的奴才们好使,比纪昀的要强多了。纪昀从新疆回来,跟他的那个叫‘四儿’的狗老死了,他要塑跟从戍边的四个奴才石像立在狗墓旁,还是刘墉劝阻了,他家奴才的议事厅匾额,就写的‘师犬堂’三个字……”他点了点头,说道,“我们还不是皇上放出的狗?”   海兰察抿了抿嘴唇,说道:“是。”   一切依了海兰察的主张。第二天凌晨,贺老六一声令下,三十门用炮车拖来的红衣大炮一齐怒吼,一炮又一炮没头没脸铺天盖地冲着敌军南营只是炸。顷刻间,偌大一座寨子成了烟海火海,里头的人一片嘈杂嚷嚷呼天叫地之后归于岑寂,突然放出红绿蓝三枚起火,又是一阵号角呜里哇啦,便听鼓声响,一彪军马从东寨门烟雾中突袭而出,阵容却远比八卦山的义军齐整,一律短衣短裤红布包头,呜呼大叫着扑出来,足有两千人。   这时天已光亮,隐隐日影里看得明白,人人都喝过了符水,红着眼张牙舞爪的十分猛恶狰狞。贺老六袖子一挽,大叫一声:“先人板板的,不怕死的跟老子冲!”   “都给我站住!”福康安一把拉住了贺老六,咬着细牙喝令,“放箭!”   他身后就是五百弓弩手,而且也都是火枪手,听得主将一声令下,俱都张弓挽箭,劈头射了出去,密集得犹如蝗虫阵飞向敌群,当头的义军立刻倒下了十几个。有几个悍勇的臂上胸上都中了箭,大声恶骂着“干你姥姥的!操你妈”,一头拔箭挥着大刀又冲上来,有一群迟疑着要退的又折回头大叫着劈杀过来,此时大炮已排不上用场。福康安见战士们跃跃欲试白刃格杀,只是按捺着“不许出阵,只管放箭”,海兰察在后队督战,一边警惕地环伺四方,一边命人:“开箱,往上送箭!把火药包备好!”他提着矛枪威风凛凛下令:“哪一队缺了箭,我立刻斩掉送箭的!”   正在紧急时刻,突然东边南边西边都传来撼大动地的喊杀声,原来其余七个营的敌军援兵已经赶到,所有椰林、草丛中像是地下冒出来的都是密密麻麻的造反义军,一律都是红缨矛戈,也有十几枝火枪“砰!啪!”零零星星响着,裹携着人声呼啸杀近前来,福康安此刻才清醒想到:常青估算敌军总兵力十万,大约还估量不足。眼见几万人马狂叫呼喊着围过来,红漫漫一片人海。福康安“刷”地抽出剑,高声喝命:“停止放箭!   火枪手预备,向东寨门,给我狠狠打!”   “砰!”一千枝火枪轰鸣着打向东寨门。   “砰!”第一队响过,枪手装药,第二队立刻开火。   “砰!”   “砰!”   这一着极其奏效。第一排枪响,东寨敌人已经后退,第二排枪响后己经四散溃逃。   四排枪响后,东边已经杳无人影,漫漫荡荡的烟雾中留下的尸体堆成堆垛成垛,寨门口的小渠里己满是泛着红沫的血泊,南边西边的敌人见东边突然全军覆没,被这惨烈的战场屠杀似乎惊怔了。冲在前面的迟疑着放慢了步子,喊杀声也变得飘忽犹豫:“杀……   哪……”与此同时,北边天上起了三枚蓝色起火,接着便见北边南边同时起火。义军队伍立刻前后顾盼,变得惊慌不安。   “掉转枪口!”福康安心知王吉保抄敌后路顺手,心中大定,一挥剑咬牙切齿大喝,“孩子们,打!用火枪打!”   “砰砰砰砰砰——”   火枪手们遵命向南打,已经不分第一排第几排,装药就打,打了装药,南边一带椰林像蒙了一层大雾,烟气随风卷过来连清军这边都刺鼻呛人,还带着新鲜人血腥味,猛雨似的砂子打得椰树草丛都簌簌发抖。这样的火器装备,义军委实支撑不住,分不清多少人惨叫凄号着溃退下去。   “兄弟们,跟老子杀呀!”贺老六“嗤啦”一声撕脱褂子,露出一身疤痕累累的横肉,抽出大刀片便出了阵,接着,三千清兵照样学样,都剥脱得赤条条跟着杀了出去,一路发了疯似的向西压去。   自从台湾乱起,义军官军交锋,从来都是官军一触即溃,打一阵败一阵,一方败惯了,一方胜惯了,义军何曾见过这般凶恶的官军?眼见白汪汪一片人手掣银光闪闪的大刀冲杀上来,又见后营到处起火冒烟,哪里还有恋战之心?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妈啊!   他们不是人,是魔王杀我啦!——逃呀……”声音尖锐惨厉,直如夜行人突如其来遇到鬼魅一般,这队伍原本已经攻得心慌意乱,听这一嗓子刚落,一排霰弹携着浓烟巨响打过来,再也撑不住,轰然掉头就四散奔逃。队后有几个肩插令旗着火红马甲的像是头目,挥着刀还想聚拢人众,哪里挡得住?早被潮水一样的溃兵踏得人仰马翻。   “冲呀!”福康安见此情势,知道时机已到,手中扬剑一挥,带着中军护卫从正面呼拥而上,这一来叛军更加招架不得,纷纷向西逃亡,却被王吉保带的清兵迎头堵住,又折头向南狂奔,福康安指挥火枪拦截,又掉头向东,几千人都昏了头,没有了首领没有了阵脚,自己人互相搅着践踏……闯进敌群中的清兵杀红了眼,也不分了建制,哪里人多就冲向哪里。惨冷的日光下人群刀丛簇拥闪烁,把义军分割成几块,恣意宰割屠杀。   号叫呼号声呼爹叫娘声惨叫声喊杀声混茫得不辨敌我,到处都是汪得一片一片的血泊,到处都是滚动着的人头和被踩得乱七八糟的尸体。眼见被切割成几小块的战团越缩越小,圈外的乱军早已逃得无影无踪,稀落的枪声中王吉保带着一群凶神恶煞般的兵士还要向南边椰林中搜杀。福康安长舒一口气,还剑入鞘,冷冷地下令:“剩下的敌人准允投诚,命各军收拢建制,清点战场。我军伤号一律抬到左边椰林,军医火伕还有中军我的护卫,统统去照料他们——叫王吉保过来!老海去查看战场,完了整顿队伍,也过来准备入城。”   他这才觉得通身的冷汗已经粘在身上,掏出怀表看时,原来大战激烈不知时辰,已到酉正时牌。一时便见王吉保踏着尸体血泊一脚高一脚低过来,刀尖上兀自向下滴血,已经成了“红人”,福康安关切地觑着他近前,问道:“你受伤了么?”   “没有!”王吉保咧着“血脸”笑道,样子有些可怖,“踹西营绊了一跤,崴了脚脖子,呸!这他娘的什么鬼地儿?主子没有受惊吧?”   福康安也是一笑,指指左右风趣地说道:“我受他们挟持,不能上前杀敌——怎么样,诸罗城里策应没有?出了多少兵?柴大纪呢?方才有一阵我担心他图便利从城南出来,被敌人乘机抢进城去,这仗就难打了。他还成,没有开门揖盗。”“爷还夸这个姓柴的!”王吉保小心揭着脸上渐渐凝起来的血痴,舒适地抹了一把,一撇嘴道:“原先爷几次在兵部说他不可重用,奴才还想着这人真倒霉,怎么偏偏就得罪了我的爷呢?看起来爷的眼真是有水!总共——从城北总共出来五百兵,踹头一座营就伤了二百多,还有三百掉头就跑,弄了些粮食就跑回城里了!爷亲自写信,姓柴的就是不出战,好歹在城楼子上头见见面,呐喊助威一下也是个人!连他鬼影子也他妈没见。真不是个玩艺儿!”   说完又补了一句,“要是我的兵这么不中用,我他妈就地就正法了他!”   福康安不自禁地看了一眼诸罗城南门,因天色渐已向晚,天上又压着云,城墙雉堞己变成灰褐色,冷清清死沉沉地矗着,仍不见一个人影儿,只是城门已经打开,门洞里似乎有人,影影绰绰不知在做什么。转眼见自己的军士们都还打着赤膊,福康安命道:   “都给我把衣服穿好!看感冒了!”说着便见海兰察和贺老六带着一群军校过来。海兰察倒没留心福康安脸色阴着,笑嘻嘻地禀道:“大帅,我军死了三十三名,伤了四百三十一名,都安置好了,抓了四百二十七名俘虏,都带着伤,没囫囵人。检点尸体是三千四百多名,零星散着的没有细查。老海打了一辈子仗,像这么合算的买卖还是头一回!”   他这才看见,问道:“大帅,怎么不高兴?”   “没什么。”福康安无意识地一笑,说道,“打了胜仗,我和你一样高兴。还要辛苦老六叔,今晚部队不进城,要露宿城外,六叔要查看警戍关防,看鹿耳门有人来送粮没有,最好在城里弄点肉,但要严禁喝酒。有私自进城抢夺民物或滋扰百姓者,一律就地正法!”   “是!贺老六听令!”   “老海、吉保,我们走,进城!”福康安道,“叫人先期进城通知柴大纪,我们进县衙。”说罢一摆手,五六十名亲兵戈什哈一齐上骑,尾随福康安向诸罗城行进。   福康安盘算着还要弄肉,还要戒酒,但一进城他就知道这个想头多余。诸罗被围已近一年,除了去年过年送进去几车粮食,已是与世隔绝的局面。地瓜、地瓜干、红苕藤、花生早就吃得罄尽,并所有能填糊人口的树皮草根甚至棉籽棉絮也都吃得精光。孤城久困乍释围,他原想欢迎场面也热闹不起来,但他没有想到,赶到城门内“香花醴酒犒迎王师”的只有五桌,盘中的“肉”都是用肉色纸摆出的样儿,“酒”在壶里浅,在碗里一点颜色也没有,天晓得是哪口井里的水。城中尽自戒严,家家关门闭户,却也不禁人行,每隔几十步站一个兵士,俱都是形容枯槁面黄肌瘦,衣服既烂又脏,城里百姓样儿也差不多,不过“扶老携幼”是说不得了,因为既不见有老人,孩子也极稀见,只有些衣裳褴褛的中年、年轻人骨瘦如柴,站在街旁木着脸看“王师入城”。除了十几个穿着皱巴巴长袍马褂出迎的士绅,还有七八个衙役也都面目黧黑,强装一付笑脸跟着县令在内城口打磨旋儿支应场面。县令倒是衣帽周正,说话便捷,看情形比别的人吃得略饱些,自报姓名叫丰开生,是乾隆四十八年进士,在福州候补,老虎班分发台湾来任知县,但他似乎也很饿,说话瞧着精神气力不足似的,一个劲摸肚子束腰硬赔笑脸。福康安一辈子出兵放马,每每得胜还朝,大小迎劳场面不知经过凡几,从没有如此凋零萧索的“欢迎”场面,想想城中被困一年,看看家家院落门前蒿草丛生,心中直往下沉。下马持鞭沉吟片刻,说道:“贵县不容易支撑这个局面,今晚借用贵衙,我们同进晚餐,可以说说地方难处,可以先拨几千斤军粮分发百姓。”   “是是是!大帅这是救命粮!”丰开生又谢揖又打千,高兴得眉开眼笑,“只是请快一点,这里天天饿死人,只剩下三千多人了……军士们也只剩了三千名,是柴军门日夜督护守城,不然早就破了……”跟着福康安的王吉保这才明白,城中出去的援兵其实是饿得半死的人,也就原谅了他们增援不力。   丰开生陪着福康安一行来到荒榛满目的县衙,就在县令起居的县衙琴治堂安顿了。   福康安这才提起柴大纪,说道:“预先布置好了的,海军门已经快马报出去了,鹿耳门和台湾府现存文官,都到诸罗来会议,柴大纪是台湾总兵,台湾全局失陷,他责任不可推卸,但孤城坚守一年,敌人七倍兵力不能动摇,志节和劳苦功劳也不可泯灭。他守城部署军务,自然不能迎我。现在知会他,约束好行伍,来一趟,我和他谈谈。”   这是一对一辈子的老冤家了,当年在瓜洲渡驿站,柴大纪吃醉了酒,开罪了微服私行的福康安,拙著已经写明。时至垂老几十年,福康安就是胸量再窄,再能计较恩怨,那口子气也早暖化了。本来事情若到此为止,柴大纪兵困、福康安来解围,他亲自到城口关防欢迎,也就罢了,福康安对城中军民一念怜恤,自觉可以大度放柴大纪一马,着县令传叫,老实跟来辞功服罪,不但无事,还可叙功,一天恩怨也可化解于无形。无奈前头乾隆已经知道柴大纪孤军坚守孤城,为坚兵士守城之志,不但有旨表彰柴大纪。   ‘忠能俱全心如皎月”而且继而下旨叙功,晋封柴大纪公爵,心中自有一份荣耀,现在听“福公”传叫,呼喝如同下隶,又说及台湾全局失陷责任。他极性高气傲的人,官场升迁屡次被福康安说“此人不可重用”压了又压,早已积郁含愤满腔。连日感冒卧床高烧,再加上疲累得神思恍惚,饿火又中烧,越发火气旺盛。听了丰开生传“大帅令旨”,眼一睖说道:“有什么可谈的?我已经老了,就等着死了!你去回复钦差,敌军新败,要严护城防,防止偷袭报复。今晚护卫大帅安全都是我的差使,后半夜看过城防,我再过去侍候。”   丰开生无奈,只得又踅回衙门。军民同守一城,平日争抢口粮的事当然不少,老百姓饿死近半,军队好歹还有棉籽壳可食,原本也有些不和气,听了这话不受用,脸色也就不好看,只拣着能说的回禀福康安道:“柴公爷说要维持城防,保护大帅安全,后半夜才能过来,请大帅鉴谅。”福康安听他说“柴公爷”,心里略不自在,但也没想到还有那些话,因还有一大堆事要料理,也觉累上来,因笑道:“那就算了,他好好办军务,会议时再见吧。”倒是王吉保,原来和胡克敬是穿一条裤子还嫌肥的哥儿们,胡克敬是在金川战场护他才中了流矢阵亡的,这档子往事他心里清清爽爽,对这个柴大纪从来也没有好感。踹营增援不力他不高兴也罢了,入城不见柴大纪来“护场子”更不是滋味,见又不奉召令,丰开生面色言语有异,他有心的人已经瞧科不尴尬,拉了个背场问丰开生:“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丰开生这场合便不肯替柴大纪瞒着,一五一十全兜了出去。   王吉保听着气得脸发白,督促人赶紧给福康安造饭,趁着没人,瘸着腿进来,跺脚臭骂:   “他他妈真正的王八蛋,给脸不要脸!”   “你这是怎么了?”福康安正磨墨,偏脸见王吉保进来开口就骂人,笑道,“哪个惹着你这猢狲了?”   “还不是姓柴的!我们跑一万里来给他解围,要不然他这‘公爷’还不饿死去喂海王八?”王吉保气咻咻说着,一字不漏把柴大纪原话传给了福康安,又道:“早知是这么个东西,方才大军不整队,进城搞乱我屠了这狗日的!”福康安此时已不是少年时躁性,极有耐心听完,接着磨墨,漠然说道:“这事到此为止,你胡说乱道是帮倒忙,叫那个姓丰的进来问话,由我来料理。”   这就种下了柴大纪的死因,接连三天,台湾府的同知、逃亡县令、县丞、同知纷纷由兵丁护送来诸罗开会,福康安再不提柴大纪一个字。只埋头写折子奏本,安排会议节要程序,派一千兵马护送海兰察至鹿耳门港,合大陆援兵五千进击彰化,原驻鹿耳门的福建兵向凤山运动,佯攻林爽文的老案,造成钳形攻势扫荡全台。临会议这日,他照常起了个大早,在曦光中练了一趟太极拳,又丢了一阵石锁,玩得兴起时,那四十斤石锁在他手中上下翻飞轻如羽毽,贺老六和一干侍卫侍立在旁连声喝彩:“好!”正热闹间,王吉保从前院进来禀道:“官员们都到了,请大帅过去训示!”   “鹿耳门有消息没有?”   “回大帅,平常来信都是午后。现在没有。”   “再传我的令箭给黄仕简,增加二百枝火铳给他,严防敌军偷袭台湾县城。以前传令他说什么?”   “他说兵士们现在有吃的,林爽文来了,叫他有来无回!”   “八卦山方面呢?”   “吴德贵今天早晨报说,请再增拨三千斤火药。”   福康安站直了身子,揩揩额前的汗,又极仔细地放下了袍摆,扯直弹去灰土,舒舒服服打了个伸展,这才说道:“八卦山,我说过是杠杆撬东西的支点。现在我们已经撬翻了台湾全境,不必再专门看守这个支点。命令他的人马全都开来诸罗,休整待命!”   “是!”王吉保直挺挺答道,“这要大帅手谕!”   “我这就给他。”福康安回身进房,就着昨晚的残墨写了手令递给王吉保,皱了皱眉头道:“你看看这院子像什么样子?中军二百人不当班的,全都给我铲草,把地扫干净。我们会议我们的,你们干你们的!”王吉保忙答应着,福康安又问,“柴大纪来了没有?”   “没见他人。”王吉保木着脸道,“我问了他的兵——他们倒是按期来办差——说柴公爷犯了痔疮,还有老寒腿什么的,迟一会儿再来。”   福康安不再说什么,命王吉保出去传令,从容地用青盐擦牙漱口,又吃了几块点心,这才出到签押房前院。前院却甚是热闹,几十个戈什哈士兵在撒扫庭除,铲草割黄蒿,清理碎烂砖瓦还抓到一条冬眠的蛇,高兴的、害怕的叽哇大叫,几十个官员都是乱起之后逃往台湾府和鹿耳门寄居的官员,自从遭难还从没有见到衙门中有如此欢畅快乐的场景,都站在签押房滴水檐阶下笑着看。还是丰开生一转眼见福康安从二门出来,忙道:   “福帅来了,快迎!”   “给福大帅请安!”   “给福公爷请安!”   “给福四爷请安!”   ……这些被丧乱战火洗礼过的文官一旦回到官场,立刻恢复了原貌,或端庄或矜持或媚笑或微笑,有旗员有汉员有远门套得上的奴才身份儿,各自身份不同,称谓也就一毫不乱。福康安平抬手臂,含笑说道:“他们院里清扫,我们屋里会议。虽然听着热闹,那是升平祥和气象。你们瞧着比过年还要喜庆安逸,是不是?”   “是!”众官笑着一齐恭敬答道。于是纷纷跟着福康安进了签押房上首的议事厅—   —也就是戏上常见的大堂了。   官员们一年奔亡离散,各自分手寄人谋食,日日如惊弓之鸟。此刻乍然又聚官场,似乎人人都有恍若隔世之感,又像噩梦初醒,惊定思惊,感慨万千,自己人又簇凑了一处;往日恩怨似也化解尽净,患难相处,更有一份亲近之情。众人流泪拉手说话的、互相询问别后光景的,述说逃难凄楚仓惶的……这都是人之常情,不必备细说得。直到福康安在上头轻咳一声,嗡嗡嘤嘤的会场才渐次雅静下来。   “众位,”福康安据案而坐,扫视会场一眼,神情变得安详庄重,“大家自然都有许多感慨的,一言难尽哪!但现在有大事等着作,先办大事,话留到以后说。连这个会议也不能搓绳子,我想了几条,如无错误或补阙,早点散会,留任办事,可成?”   “是!遵宪命!”   福康安稳稳神,沉着地说道:“八卦山一战壮了我的军威,高涨了我的士气;诸罗一战我原计划是十天结束,结果只用了八个时辰。”   会场上顿时轻轻起了一阵惊讶赞叹声,但福康安的话很快又使会场入静:“这自然是帝德君恩三军用命,是皇上洪福齐天,社稷人民之福的缘故。有道是民有所愿天必从之。是上苍冥冥造化不许我中华分割!”   “诸罗一战,局势已转而向我有利。”福康安说了惯常官场会议的“书帽儿”,转向说实事,“我福康安战不胜定局从来不轻言胜利。老实告诉大家,原来是想一年收复全台。现在看来,只用半年就能廓清全宇。”在一片兴奋的噪声中,福康安提高了一点嗓门:“叫你们来干什么?安民。绥靖。生业。——三件大事。我的安民告示已经发出,我军占领一地,该地民政长官立刻到任理事,也要出安民告示。   “一是不问从贼平民,不设盗户看管约束,凡捉到天地会香堂堂主以上贼酋,一律按军功给赏,本人犯事既往不咎。   “二是按内地办法,以声望素著的缙绅设置保甲,恢复乡村建制,清理地方治安。   “三是大批粮食就要运到。登记人口造册,要按户发到赈粮。种粮、农具、畜力、草料……”他掰着手指一一详明分列,一眼见一个红顶子官员进了仪门,料是柴大纪,偏了偏脸只作没看见,接着说下去,“春耕要预备好,甘蔗、早玉米、红苕——不能渡了春荒备秋荒,凡收复失地的地方,如果地没人种,人流亡、饿死,我就和你不客气。   完了——有什么要说的,现在就提。”   **********************************   二十六 台湾善后冤杀功臣 王爵加身意气消融会场一霎间寂静下来,福康安偷觑一眼柴大纪,他在外边正和人吩咐什么,看去个子很高大,脸色却看不清,只走路有点蹒跚,只看了一眼忙收神到会场。后头一个县丞已经发问:“请大帅示下,这都要用银子,钱从哪里支?”   “从军费里垫支。李侍尧的民政费用拨出后两下清结。”   “原来地土,林爽文逆匪有些已经分了,要不要追究分田农民?”又一个人起立问道,“有的地主遭难,全家被杀,地土怎样分派?”   “分掉的地要还原地主,人予追究,要约束地主不得报复。无主土地先收官,然后分给赤贫——记住这一条,谁敢在这上头弄手脚捞钱,我用铡铡了他!”   福康安侃侃而言,显见是深思熟虑早已胸有成竹的,见没了问话,又问道:“还有没有?”   “我……有。”坐在前排的丰开生怯生生站起来道,“本地鳏居的男人太多,能不能从大陆福建运、运些女人来?”   会场里众人发出一阵活跃的笑声。丰开生却认真地说道:“从大陆来的,连我们做地方官和兵丁都不能带家属。我们无所谓,三年任满转调走了,旗营绿营是常驻,没有女人就要找女人,到大陆鬼混,和当地女人混。大陆不准女人渡海,当地也缺女人,光棍汉多,造反就没有顾忌……总之,我说不清楚……反正没有女人不行。”他说着红着脸坐下,会场上人都轰笑。福康安起初也笑,但他立刻就想明白了,说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扼制了这个欲,就要横生是非。笑什么?我认为可以解禁妇女入台,但这件事要请旨施行。”众人见他一本正经,脸板得阴沉,一阵发怵,料想他还有事要说,都低下了头。   “没有话了散会。”福康安说道,“已经吩咐大伙房作好了饭。吃过饭,到中军计财处领盘缠和关防。”   于是众人纷纷起身,椅子凳子一片乱响后人们出屋向伙房走去。福康安起身笑着送众人出了大堂滴水檐,远远见柴大纪过来,只作没看见,和几个县令点头敷衍着说几句,倏地收了笑脸,冲柴大纪道:“你就是柴总兵吧?怎么这时候才来?”   柴大纪早已觉得了福康安在留意自己,突兀一句问到头上,还是受了一惊。他也是久经沧海难为水的人了,旋即平定了心头慌乱,却不肯失礼,从容趋前一步叩下千儿,说道:“标下台湾总兵柴大纪,叩见钦差福康安大人——回大人话,因为城门禁令已经解除,连日逃亡回归的居民返回,大人起居关防恐有奸民潜入滋扰,所以要加紧布置,今天一早标下就过来了,当时没有开衙门,又巡城一匝,来见大人时正在会议。未奉钧命不敢入内,所以——”   “我问的不是这个。”福康安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入城已经三天,为什么不来见我?”说着,像鹰隼盯准了小鸡,居高临下凝视着柴大纪。那起子文官端碗盛饭,就在大伙房门口吃,见这边风色不对,都停了说笑嘈闹,怔怔地看着这边情势。听柴大纪跪着说道:“原来城防被围,大帅命人射进两封箭书都收到了,书中有钧命,无论破贼解围与否,该员柴大纪均不得擅离职守,切实剀要维持诸罗治安。标下是奉钧命办事!”他已听出来福康安要无端寻事,语气里加了小心。但诚所谓秉性难移,柴大纪一世都是那种油盐不浸的刚愎人,做得不近人情,尽管放了小心,这些话毫无转圜余地,——就是要顶你一下,你怎么样?——这味儿还是带出来了。   两个公爵,而且柴大纪封的也是一等公——这很明白,当时诸罗危在旦夕,乾隆是为了激励人心表彰气节,换句话说权当“柴大纪死了”来晋封的——品秩一样,地位却有天壤之别。一个是“天下兵马大元帅”,金尊玉贵的天满贵胄,一个只是一郡军事长官,小小的总兵,就这么僵住了,话越说越拧。   “我初入城,没有召见你么?”福康安面颊不易觉察地抽搐了一下,“这真奇了,我并没说你不迎钦差,难道丰开生胆敢说假话?你为什么不来?”   柴大纪心中又惊又气又悲又怒,却不肯低头,直挺挺跪着,说道:“当时我在病中,有军医和地方郎中为证!对丰开生说了些什么已经记不清楚。但我说后半夜过来侍候是有的——子时我服了药,过来卫护县衙,大人已经封门。”他略低了一下头又倔强地昂了起来,“福四爷的功勋名声标下岂敢不知?你要怎样,大约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听凭你发落就是!” 福康安还从来没有受过部将如此顶撞。他自己就是负才傲岸的人,碰上了一样盛气凌人的柴大纪。杀心一闪而过,眼中火花烟然一闪,却又按捺了下去。哼地冷笑一声,说道:“我无权革掉你的公爵。但我为全权钦差大臣,你眼中无我可恕,目无圣上其罪难饶。你说的意思我明白,我是说过你不可重用,我现在当众说你,你就是不可重用,你怎么样?”   “哼!”柴大纪一脸的不服相,别转了脸。   “你不能再任总兵了。”福康安冷冷说道,“台湾总兵把台湾失陷给林爽文,军法无情不能容。我撤掉你的总兵——你有话可以向军机处禀告,同时,我昨天已经传令,撤掉黄仕简任承恩的职,今天也同时宣布。用船送你们到福州,和常青一样,革职待勘!”   说罢转脸,又大声道,“柴大纪的兵权由王吉保接管,要改编!”他冷酷地看一眼梗着脖子盯自己的柴大纪,毫无商量余地地道,“你去吧!有话以后再说!”   柴大纪硬硬地行了礼,长步迈出了县衙照壁,他突然想起早不知多少年,还是他当巡检时吃醉了酒,冒犯了“国舅衙内”福康安的往事,想起他调任湖广武汉城门领,票拟都下了,又没了声息,想起转调长沙观察道,又是吏部挡住,转调兆惠军中当参将,转调……都蹭蹬磋跎了……全都拜赐这个哥儿……看看这座孤城,想想在这里坚守一年的日日夜夜,突然心中一酸,城池房屋都模糊不可辨,脚步也变得踉跄,踩在棉花垛上一样虚空软弱。他的心在柔荏中又一动,强烈的自尊又占了上风,猛地一跺脚,上马飞骑而去。   平定台湾,自诸罗大战以后势如破竹,比福康安最快的预期还要快。其时李侍尧又调来贵州和湖南新练的营兵一万协助作战,三月之内连下凤山彰化两县,至此台湾全境势要城市山川重地连成一片皆在清军手中。只是逃走了林爽文进入山中,和台湾土著合兵约有不足一万,盘据在打铁寮一带山沟中,称帝也还是称帝,这皇帝穿破烂衣,吃红苕为生度日,已经一蹶不起了。   福康安连战连捷,得胜奏报揭帖红旗雪片价奏到北京,军机处诸臣和颙琰自都是弹冠相庆喜形于色,惟独和珅有一份不可告人心思,因为颙琰见了诸罗大捷的奏文,高兴得说漏了口:“这下子皇上放心了。我们可以松一口气,好好清理一下兵部户部和内务府的财务——手头库银太紧了呀!”他的账目都已走干净,私立的小账也早已焚毁。但他自己明白,他弄的这些钱财可不同于督抚官吃亏空,弄个几百万就惬旗息鼓,或州县官凭打官司、原被告身上一次弄个几十百千两不等,捞成个团团百万富翁就罢手归里。   这是全大清天下的大财政,圆明园、内务府、户部、兵部、各省藩库一笔小账目就是百万两、大的到上千万,成笔的都拨到厂长二姑和吴姨姨的账目上,又转进和府账上……   他有多少钱财?他自己也说不清,长二姑吴姨姨也说不清,刘全其实也只晓得园工上的出入账,也说不清。他只能几百万几百万“粗估大约”——恐怕已经几亿了吧……   这个数字任何一个贪官想起来都会心惊肉跳的,因为清政府每年全部收入库银才一千多万两啊!只要这几个部一齐查,只要有一笔银子银账不对查出纰漏……掀翻了,他就是古往今来天上地下第一贪官,什么严嵩严世藩——那也是头号的贪官了,比起来实在是小巫之小巫了!……懵怔了好一会,才想起要到进西华门递牌子了,自己还在洗脸,手将插未插空悬在盆子上发愣,自己也觉好笑的,忙洗了脸。此刻怜卿才懒慵慵地起来侍候,和珅坐着,她站在背后慢慢梳理他的花发,小心地总着发辫儿,恰吴氏挑帘进来,见女儿挨挨擦偎在和珅旁,又是一付娇痴慵妆,不禁微微一阵妒意,却向和珅道:“南边金陵货庄上送来十颗祖母绿。你要不要看看再入库?”又哂着女儿,“这梅花攒珠儿头钗是戴着睡觉的?你舅家大表嫂上回见你戴的荷包个缀七颗翡翠珠儿还缀着一串血玉红,下来跟你舅奶奶说,那一身头面就得三万两。且是戴得多了就失了雅致。白落个名声儿——尽着外头说和家铺路都用玉石雕花儿。亲戚们再一瞧,可不就是成真的了。”   怜卿只一笑,回了句:“娘的首面也忒老式的了——对了,他们送的珍珠粉,我给娘留了一盒子,回头叫彩格儿送过去。”   “我该进去了。”和珅笑着站起身来,“女人爱打扮是王母娘娘的懿旨。珠子我不要看了叫他们收库就是。库里银子要能换成黄的,或者就是珠玉宝石这一类最好。不要越建越多越建越大,就是格格府这一块,连同府里账上最多三座,张扬出去——像忠亲老王爷,库给人盗了还不敢报顺天府!太多了嘛!告诉刘全家的一声,十五爷侧福晋鲁奶奶的大舅子,就是保定府外那二百顷地,不论价高低,只要个收条过账就行。叫刘全晚上过来一趟——原还七天进来请个安,如今也越发懒了。”趁着怜卿出去提热水,又凑到吴氏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吴氏脸一红,打脱他手背,便帮着拾掇桌子上茶具。和珅自笑着去了。   他想单独见见刘墉探探口风,因为在他心目中刘墉和他没有大的过节,和颙琰又谈得来,和颙琰的师傅王尔烈又是知交密友——但刘墉却不在军机处,一问当值的小苏拉大监,才知道阿桂刘墉和纪昀都去了毓庆宫,说是台湾又寄来了奏报。众人都去单拉下他一人,和珅便觉一阵失落,也只可懊悔自己来迟而已,却也疑惑,军机处还从没有由颙琰召集过会议,向来都是谁的事谁去回,今儿是怎么了?想着,拖沓着步子穿过满是阳光的径去毓庆宫请见颙琰。   “就差你一个了!”颙琰显得精神爽快,一见和珅便道,“都知道台湾四县已经收复。昨晚皇阿玛高兴得吃了三杯老玉壶春呢!你坐,我们商计一下善后。”和珅除了阿桂纪昀刘墉,见颙璇也在,笑道:“八爷也来了。”还要请安,颙璇笑呵呵虚抬着手中素纸扇子道:“免礼免礼!翰林院要作文章,国子监的大学生们也要有贺文,礼部也有我的份。这大喜事少了我这军机处王大臣还成?”说得颙琰也一个莞尔,却道:“八哥,您也坐。这是薄海同庆四海共欢的喜事,迎接福康安大军返程是礼部的事,现在想找你们商议的,一件是叙功表彰,一件是原先台湾官员失守责任。再一件是善后——今天福康安有折子到没有?”他突然转脸问阿桂道。   阿桂几个人齐排坐在矮几傍吃茶微笑,听颙琰问自己,忙一欠身答道:“今天用六百里加急送来两份。还没有拆看。”说着双手捧着两封火漆缄封的通封书简送了上去。   “哦,这么厚的?”颙琰接过来端详了一下,掂了掂,小心剪开了,又想想,递给颙璇,说道,“八哥,这一份请你先看。”自己又剪了一封看了一眼就递给和珅,“这是善后折子,要钱的,你先看吧。”和珅接过来,却先看后边,见写“总计需银一百七十万两”皱眉沉思一下,突然一笑,说道:“晓岚,不知台湾府共有多少人?你大概看过福建《方志通览》的了。”   “唔,这个不能记忆详细了。”纪昀见他笑,有点莫名其妙,一手握着大烟锅子嗞吧嗞吧猛抽,沉吟着道,“康熙五十六年统计的是一万二千人,现在过去七十多年,人口滋生繁衍,加上大陆移民大约有三十万上下吧。”和珅道:“也就这个数儿,福四爷要一百七十万,每人平均到六两不足,这要放在内地,是小财主的收入了。”颙琰自然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却也嫌福康安手脚太大,赏赐恩典从来都过份奢侈。他沉吟未语间,纪昀却在细看那折子,笑道:“爷和和公没有看仔细啊!这说的事很多,不单是赈粮,一是屯田,允许大陆士兵家眷迁来台湾垦荒;二是乡村保甲要重建,政府贷款购置农具,不但稻蔗薯粟,还要修设水利,栽种桑麻,引进内地织机;第三才是赈济,平均每户一两三钱四厘四毫,福四爷算计,用两年造成全境太平,消弭土著与移民隔阂,再用两年复苏振兴经济。不但不要大陆供应,台湾每年还可缴纳十万银子。”他一一掰算,“这是万世之利,福四爷筹划精密,而且他要亲自在福建台湾督办。我以为这个数目是切实的。若施行中不够,朝廷还应该再补贴些。”   他这么详明解说,众人都听入了神,连颙璇也用扇骨儿拍打着手心沉吟。和珅永久的秉性绝不逆众,早已眉宇开朗带笑,说道:“这么大好事,朝廷自然要成全,请十五爷、八爷照准,请了旨意下来由我去办!”   “这一份是要杀人的。”颙琰点着手中那份奏折说道,“听起来就没有那么祥和了。   一个是总督常青,提督黄仕简和任承恩,总兵柴大纪。现在台湾粗定,要追究酿成大祸失陷台湾责任。整顿驻台旗营绿营营务纪律,福康安要拿他们开刀。”   一下子要杀四名红顶子大员,而且其中柴大纪还是公爵!这般的心狠手辣,撼得众人心里都是一颤一震又一沉。总督常青不但平日在和珅跟前多有孝敬,连颙璇处年节时也贡物不菲,就是阿桂纪昀刘墉处也常殷勤省间,关照大小嘱托公私事务,厮混得极好人缘,现在骤然要杀,都是于心不忍。任承恩和黄仕简虽没有偌大的面情,但兵部、军机处阿桂那里却相熟的,而且二人的满洲主子一个是诚王府,一个是恭王府,和颙璇过从得好,杀狗也须看主人,这就令人难为,沉默良久,颙琰说道:“台湾的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事出在这一任,不全是这一任的责任。儆戒一下是对的。这样杀要引得别处惊慌的。”   “我看可以原奏请示皇上。”和珅抿了抿嘴,沉着地说道,“这事该由皇上圣裁。”   颙璇在旁一哂,说道:“如今福康安的折子还不是奏一本准一本?像这样人命关天的,皇上也未必细细甄别,照批下来,岂不是我们误了?”他想讲乾隆已经倦政,人命关天的事不能由乾隆甄别,舌头卷了几卷,话说得语焉含糊,也还大体明白了。和珅却道:   “还有礼部呢,按八议叙上去,也可缴议罪银子赎过。”   颙琰听得清楚和珅是想揽差使做人情,不言声默谋一会儿,问阿桂道:“你看怎么样?”   “八议有议亲议贵议功这些减赦豁免条例。”阿桂说道,“皇上必定要问十五爷八爷意见的。和珅既有成法,你就说说何妨?”和珅自觉阿桂一句话就揭破了自己心事,众目睽睽下不觉微微的有些狼狈,只得说道:“常青是总督,下头还有省、道,台湾只是其中一府,就是十五爷说的冰冻三尺的话,乱源不在他这一任,更不能以一郡之罪加于两省首脑。他的罪是台湾乱起时不能扼制扑灭,又惊慌失措乱调沿海驻军。这也不是死罪,应该革职,交部议罪。黄仕简和任承恩是打了败仗、畏战怯敌调度无方,这是死罪,按八议条例他们都是功臣子弟,黄仕简无后,任承恩也没有子嗣。功臣绝后不合于礼。因此也有减免的理。柴大纪的情形我不知道,但在台湾坚守诸罗一年,功可以抵过的吧?”   颙璇一边听他说一边看那份折子,放下了手说道:“我看福康安要杀的就一个柴大纪。他的罪是三条,林爽文事起,彰化情势紧急,柴大纪带着兵视察城防,县令苦苦哀求驻兵保护,他怯战畏敌弃城回营,致使彰化失陷,这是全台大乱的导火索。第二,诸罗坚守孤城,是诸罗县城军民并肩作战万众一心捍卫的结果。八卦山是全台形势之要,与诸罗近在弥密,官兵畏战不能掌据,致使全台交通中断,军事瘫痪。第三,自柴大纪任台湾总兵,纵恣自大,且居官贪默,较之地方文官尤甚,并将台湾所辖守兵,私令渡回内地、贸易牟利,驻守之兵所存无几。致令全局糜烂溃败时无兵可调无兵可运。虽然坚守孤城不无微功,比起所犯罪科,仍死有余辜。”这都是福康安在折子里慷慨陈词备细说明了的,道理事实十分详明,语气也斩钉截铁,颙璇说得语气沉重,众人听着,都从心底一阵阵泛起寒意。颙璇说着,嘴角也泛起一丝苦笑:“这确实又是一番道理。他毕竟是台湾总兵嘛!”   “就这样,把我们的意见汇总结皇上,由天命来断吧!”颙琰也觉得柴大纪太冤,但千里万里外头的台湾事务,京城里的大臣凭什么驳福康安?只好叹息一声道:“总要有人负责嘛!”刘墉是早就隐约听说福柴二人多年那些芥蒂的,咬着下唇想,总归没有来由指摘福康安公报私怨。就是这位皇十五阿哥,又何尝与福康安没有纷争?这是说不清道不白的一团乱麻,只好道:“还是把他四人都交部议处,甄别之后再勘定好些。”   和珅却宁愿颙琰福康安二人闹个满拧,顾得了对付福康安就顾不了“照看”自己,但觉不好再顺这个题目说下去,只道:“福康安看来不单能打仗,文治才具也很看得,要把台湾治得道不拾遗,他在洛阳惩贪倡廉,至今还有口碑呢!”纪昀摇头道:“洛阳那个不足为训。台湾这确是经济之道。”颙璇是说话最没负担的,笑道:“这个才具满该进军机处料理民政了。”正说着,见王仁过来传旨:“皇上叫十五爷和纪中堂和中堂进去。”   三个忙起身一躬答应“是”,待阿桂几人也笑着辞出去,这才随王仁赶到养心殿。   直入中殿进东暖阁,见乾隆半躺在安乐椅上看书,怀春站在一旁侍茶,三人齐都跪下请安。   “噢,来了?”乾隆听他们说话,把那本《吟香室诗钞》放在几上,坐直了身子,笑道,“方才派人到军机处。说是你们在毓庆宫会议,是什么会议?”和珅见乾隆望着自己说话,忙道:“是议台湾的事。昨个立功将士的叙保奏折已经呈给御览,今天议的是——”他没说完,纪昀接口说道:“毓庆宫没有会议。大家有事请示十五爷,碰到了一处,八爷也去了,一处议论了台湾的事。”因将方才大家说话约略转述给乾隆。   乾隆捻须而坐,静静听着,脸上泛出笑容,说道:“他要用四年治好台湾,不但不要朝廷供应,还要缴纳赋税,这个志量极可嘉。打台湾是武功,这是文治,傅恒可谓有后!昨天和珅进来,说总共军费用度一千一百万两。说都像福康安,几年就精穷了。朕问他,台湾这岛再买一个,朝廷出一亿,问和珅能不能买来?——这是大功劳大事业大勋绩嘛!说那么多的枝节!颙琰,你看福康安怎样封赏才好?”   “还是皇阿玛看得是。”颙琰说道。福康安立功受奖他有一份妒忌,但和珅受斥,又觉得称心如愿。脸上带着微笑,说道:“和纪昀议过,他已经是一等公,又不能封贝勒贝子,已经无爵可封了。可否赏食郡王俸,一等公承嗣顺延至下五代?”乾隆一笑,说道:“这是挟了不赏之功,很犯人臣之忌的。纪昀,是不是啦?”   纪昀心中陡起惊觉,不知乾隆是什么意思,忙坐直了一下身子,拱手答道:“我大清不曾有过鸟尽弓藏之主。”颙琰也疑惑地看着乾隆,却没敢问话。   “封郡王。”乾隆笃定地说道,“福康安的功劳,早就应该封王,只是限于成规制度没有先例罢了,朕这里立个规矩,颙琰你要记住,要有这种胸襟胆量。后世满洲亲贵确实伟业可著的,一定要给够名分,这样才不失士子进取之心。”   颙琰和纪昀都怔住了!自从顺治开国之后,康熙铲除三藩之乱,大小战争多少场,立功名将如云,还没有哪个封王的!乾隆怎么突然颁赐偌大的殊恩?   “这件事在福康安进驻打箭炉,扼制英国觊觎西藏时就该办的。”乾隆捻须说道,“顺康两世是开创之主,雍正爷与朕是守成之主。守成也要开创,以开创为守成,所以才用心造十全武功。纪昀,你真的以为朕只是为了粉饰太平盛世?”   纪昀端肃坐着,看似不动声色,其实再也没有他心中那种剧烈的震撼,那份强烈的冲击,引得心脏卜卜直跳,冲得血脉贲张。他原以为乾隆老迈,已经糊涂得只知道游悠余年颐养精神,不料他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十全老人是粉饰,十全武功——不停地运作这庞大的国家机器,都是为了它能不生锈,还要增强上下和谐,填充这种活力!……   他一时想不清楚,怔了怔才道:“流水不腐,户枢不蠢。”   “你心思清明,学术渊博无人能及啊!”乾隆说道,“要不停的添柴,薪火才能相传不替。奉天养着多少异姓王?立了功,你就封王,养起来,有事去为国出力,无事就养起来。这是谁的办法?”   “回皇上!”纪昀激动得呼吸都有些急促,躬身答道,“是汉光武刘秀的制度,叫‘功以赏爵,职以任能’。”见颙琰用目光询问,又款款言道,“就是用高位厚禄作养有功将士,但不能立了功就赏职务办差事,二者不能混同。就是福康安封王,也不给采邑,不给兵权的吧。”   “采邑给五百户,”乾隆笑道,“王府护卫五十名。”   这下子颙琰也明白过来,一笑说道:“皇阿玛,侯爵是五百户,我们何妨大方一点?   给一千五百户吧!”   “唉,朕是老了。”乾隆抚了抚花白的前额顶,喟然叹道,“有时清明,有时忘事,就是你说的好,照办吧。”纪昀此时方知乾隆深有自知之明,因道:“这么大事,要大脯天下。六十岁以上老人每人要分一串钱,酒肉各二斤。上次有旨说还要大赦天下,除十恶奉特旨的外一律减等处置。昨个儿又有旨没了这一项,却又加了恩科。请皇上旨,是否两旨并行。但要并行,又必得追加拨款……”“这个你找和珅,由他来计划调拨。”   乾隆爽然一笑,“原来是两次旨意?朕竟忘了。”   颙琰这才说到惩治常青等人肇乱镇压不力有罪的事,双手呈上福康安的奏折,说道:   “请皇阿玛御览。”乾隆接过两份厚厚的奏折,信手翻了翻就放下了,略带无奈地苦笑道:“这样长的文章,字也小,朕已经不能细看了。赏功的事可以依着福康安,罚罪要持重。犯官一律解来北京,由你们亲审,也要听听他们的折辩。台湾现在只是粗定。第一要务是要拿到林爽文,传旨给福康安,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解到北京明正典刑的最好。   内地几处如直隶、山东、湖广、四川、广西。邪教匪徒、天理教、天地会众滋事的还是不少,可以杀一儆百,福康安没有坐性,不是文官材料儿,可以传旨不必前来陛见,待拿到林爽文,他可以押解人犯一路耀武扬威嘛!他的治理台湾条陈如果可行,就交李侍尧办理。”   乾隆入耄耋之年后,说话言语常颠三倒四前后矛盾,今日思路却格外清明。颙琰纪昀自然欢喜,听他长篇大论,一宗一宗躬身应承。纪昀笑道:“臣这就拟旨稿,请皇上用玺。”乾隆道:“还是颙琰来办,这只是大体,下去你们再议一下细务,拟好旨稿朕再看。”二人见乾隆没有别的吩咐,起身却步辞了出去。乾隆觉得坐得太久,站起身来笑道:“朕的坐功已经不中用了。到院里散一散吧。”怀春忙放下手中银瓶,上前轻轻搀扶着他出了正殿。   这是大好阳春四月,融融的太阳光从南照壁西斜洒落下来,明媚又且柔和,满院的铜鹤,鼎、厕佩、馏金齐明闪亮,晃得人刺眼,挨着地面处有些金皮已经剥落,斑驳铜绿倒显得宜人眼目。宫里不能栽树,春风拂荡着宫外的花香时浓时淡飘飘逸逸进来,令人呼吸心扉畅明,怀春扶着乾隆慢慢踱步,轻轻吸一口气,说道:“好香的呀!主子,是御花园那边飘过来的吧?”   “朕也说不清楚。”乾隆摇头道,“现在圆明园那边准是万紫千红……苹果花、梨花……玉兰花?都像,又不是的……”他见照壁背阴处有几株纤嫩的何首乌和牵牛藤。   他屈下了身子凝神注目许久,站起身来叫过卜智,吩咐道:“宫里不许栽大树,是为防贼潜入。这样的小草是春发生意,不要铲除。”卜智答应着,又赔笑道:“和珅进来了,在垂花门外头候着呢!”乾隆笑道:“叫进来吧。”话刚说完,已见和珅小步细碎进院,乾隆笑着命免礼,问道:“有什么事?”   和珅看一眼乾隆,恭恭敬敬说道:“浙江送来请安折子,还有钱塘江堤加固需用银子,里头夹着折片,奏说窦光鼐已经殁了。这是主子关心的人,奴才进来禀奏一下。”   “朝廷又失一正直臣子……”乾隆漫步散荡着,目光幽幽看着地,又仰望湛蓝的天空,似乎在告诉上苍什么,又像在询问什么答案,许久才道:“原想留给儿子用,所以朕没有大用,可惜了的……叫纪昀给拟个谥号来。请你八爷给福康安写信,关照一下家属……”他像想起了什么,又问道,“福康安要封王,你有什么想头?”   和珅眨巴着眼,一时揣不透乾隆的意思,试探着说道:“奴才是刚刚儿听说。按福康安功劳这是天公地道。怕就是封得高了招人忌,于他反而不好。”   “管事儿才招人忌。所以朕始终没让他进军机。”乾隆轻轻嘘一口气,“这是天意……   有什么法子?”说着,他的思绪又悠然转回来,笑道,“记得朕说过给你的,台湾的事无虞,大定了,就要把禅位的事筹备起来。你是赵公元帅,只有人求你,没有你求人的,要谦和严谨些才好。自疑疑人,对景儿时候要吃亏。”   这是乾隆每次私下单独召见都要吩咐的话,和珅早已听得耳朵灌满,仍笑着回道:   “奴才谨记住了!——福康安在折子里说,要在福建引进桑、麻、茶树到台湾,还要在台湾制乌龙茶贡进来给主子,他要在台湾福建呆四年,亲自搬一篓茶给主子呢!”   “你哪里知道福康安!”乾隆笑道,“他文武全挂子的本事,心胸又高,虑事也细。   不急于回京有个逊功避事的心思。他不能在台湾耽那多年日,就在内地,比如武汉、开封、洛阳的就好,哪里有事就到哪——这么着好。”思量着又道,“台湾乌龙茶,朕倒真想尝尝。你写信给李侍尧。”   “者……奴才记住了。”   乾隆的旨意第二天就用廷寄发出去了,台湾虽然粗定,只是城市已握入清军之手,造反民军被打散了,东一块西一块聚进山林成了土大王。朝廷连旨催促进剿,福康安就在台湾府城坐镇指挥扫荡,费尽力气,前边打下一镇一乡,后头组建保甲,在丛林中艰难推进,文武军政一齐来,饶是如此,至乾隆五十三年才终于在打铁寮探明林爽文踪迹。   由虾骨社、合欢社两处出兵夹击,又选屯练兵数百混迹入山为内应,打了三天,捉到了林爽文“朝臣”陈传、何有志、林琴、吴万宗、赖其龙一伙。得知林爽文逃往老衢崎—   —此乃林爽文最后案穴,又分南北两路大肆搜剿,在一堆造糖废甘蔗渣中搜出林爽文和他的大将军庄大田。至此,这次震惊朝野的揭竿起义方完全扑灭。   柴大纪就这样死定了。因为福康安的奏折要杀四人,刑部兵部的官员都明明白白,“福四爷最恨的”是柴大纪。常青自不必说,总督只有“间接责任”,黄仕简任承恩驻师大陆,“与台湾本土驻军究属有别”,议亲议贵下来,这三人都是功臣后裔,而且黄仕简与任承恩二人均“无子”,循兴灭继绝之理,非犯十恶不诛。惟独柴大纪一条也占不上,守城有功丢地有罪、功罪相抵余罪死不足恤。解京部议下来堂堂正正,常青革职罢官,其余三人定的斩监候。一年之后甄别处情,黄任二人免决。只柴大纪在劫难逃。   乾隆五十三年秋九月十四,羁押在顺天府的柴大纪被提刑官押赴柴市斩决。这日本来好好的晴日,突然浓云密布雷电交加豪雨如注。非时风雨大作,自然有些街谈巷议,说柴某临刑之际仰首望天,号呼称冤“庸帅(常青)无罪,畏战苟活失城失地者无罪,惟我柴某死守孤城罪不容诛!好公道的天!”刽子手也流泪,说道:“柴爷,我只能把活做得利索点——谁叫你做官朝中无人,又没有个好爹呢?”后人有议及此事,以为福康安诸般军务百无一失,收复台湾完全金瓯厥功甚伟。若论胸襟度量,比之乃父傅恒相去就远了。但此事若如乾隆皇帝清明在躬,不肯糊涂杀人,如何有这种颠倒是非之举?   当下福康安封王诏旨发到,三军将士踊跃欢腾,自海兰察以下,贺老六、王吉保及待卫戈什哈无不弹冠相庆。全军放假三天、牛酒犒劳都安排在福州城郊,全城烟花火炮爆仗连放三日,缙绅耆老盈门恭贺,总督衙门设八十桌满汉全席,与筵人员全都是流水出入,六十岁以上老人不但“恭与荣典”,还另外赏有酒、肉、香烛之类,俱各乐得欢天喜地。只苦了李侍尧,忙得人仰马翻,招呼了里边应酬外边,吃过了喜酒再吃贺酒,跑过了城里又到城外……他自己也是古稀老人了,一场忙碌下来竞累倒了。福康安在郊外大营也是各营串忙,安排水陆师驻扎营地防务,又送广东广西湖湘川各地抽调来的军士回营,颁赐奖银抚慰伤号,弄得晕头转向。听得李侍尧病卧,心里更是张忙,委了海兰察提调营务,自带了刘保琪马祥祖一千人赶往总督衙门探病。早有戈什哈在仪门外,直接引他们到西花厅来见李侍尧。却见李侍尧身上裹着一床夹被,坐在安乐椅上正在吃药。   “你唬了我一跳!”福康安一进门便笑道,“我以为还不知怎么不得了呢!看来不相干的。”   李侍尧放下药碗,笑了笑,意思还要起身相迎,福康安抢一步上去又扶他坐了,说道:“我封了这么个王,名分上是高了,心里拿你作朋友看,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嘛!你跟着阿玛打黑查山那辰光,我还在保姆怀里呢!我心里看你是我的老叔叔呢!”李侍尧看了看跟福康安的人,一笑说道:“原来是你们,返谈店里的老人儿。都是好相识了,请随意坐,坐嘛!”福康安道:“戈什哈们都出去。保琪、同济、祥祖坐!”三人这才微笑着坐了。李侍尧摇头道:“我确实有病,也真的太累了——比打仗累啊……”他轻轻咳嗽几声,又自失地一笑。   福康安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安慰道:“不妨的,也就这一阵子,过去就完了,你比我阿玛身子骨硬朗,好好将息就成。我在条陈里说的几件大事,单台湾府里办不来的。可惜朝廷不许我在福州,不然我们一同做起来看!”说着一叹,又诧异道,“你好像还有什么话?保琪他们也不是外人,若不方便,请他们回避,你畅开来谈谈。”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李侍尧道,“你在台湾,我们几个天天一处吃大锅饭办事,什么话不说?有病是真的,想说说话也是真的。单是身上累也还罢了,从骨头缝里累到心里,那滋味就难说了。”   福康安瞧瞧这个,看看那个,心中越发惊异不定,见几个人都若有所思含笑不语,恍然说道:“啊……我明白了!原来你们几个约好了的要诳我说话!”这几个人都是几经人世沧桑,电光石火中翻过筋斗来的人,都深沉得波澜不惊,只是微笑。刘保琪道:   “制台没有约我们,可制台要说什么,我们心里有数。他大约要劝四爷激流勇退,他自己也要激流勇退的吧。”   “我已经奉到廷谕。”李侍尧道,“要调到兵部任尚书,兼任理藩院掌院大学士。”   说完又补了一句,“圣旨还没下,军机处和毓庆宫都是这个意思,也就是下个月的事儿罢。”   福康安不禁错愕,瞠目结舌说道:“如今这里百废待兴事积如山,不会的吧?谁来接印?”   “大约是海宁。”李侍尧无所谓地说道。   “海宁?”   李侍尧笃定地点点头。   “不成!”福康安扫视一眼花厅,“他败坏福建吏治,发了财一走了之,我还要弹劾他呢!也好,我就在这里,等着他来!”还想说什么,目光一闪,收住了。又缓缓道:   “又要下什么雨,吹什么风的,大刚放晴,老鳖就要反潭么!”刘保琪接着他的话音说道:“学生没住过返谈店,他们两个住过,”他用手指指惠同济笑道,“当初贾士芳推过格,返谈店还有五贵登科一场盛事,这倒不假。他们五人——曹锡宝气死,方令诚气疯,吴省钦连连升官,一个老鳖反潭,人人俱不得安。”马祥祖却道:“他们拉你同去看望钱沣,幸亏你犯了疟疾,就这样,你在贵阳三元宫一囚半年,你还指望着人来救你,你没有倒栽葱就是好的!”   福康安听他们说笑起初懵懂,他毕竟天分极高的人,倏地灵机一动已经明白:自己信任重用的人,不是傅府的老人就是与和坤作对的人!招降纳叛的一伙凑集在福建,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伟业——这如何不招那些权倾朝野势倾天下的人疾忌!!一时间想到他晋封为有清自三藩之后头一位功勋王爷,但觉脚下虚空得如万丈深渊,心也一下子直落下去,竟一时呆住了!良久,喃喃自语说道:“我辞了三次的,万岁爷知道我的心……”   “想和四爷说的就是这件事。”李侍尧见刘保琪掏烟,自己也掏出烟斗,燃着了,慢吞吞说道,“我到北京其实就是荣养了,其实早年雄心壮志,这会子都冰消瓦解。老了死了完事儿。四爷,你如今封王,已经是特出恩典——就算皇上信任你,皇上可已经是近八旬的老人了——您想想,跟着您的这一群,真正能打仗的,无论两广、川、湖、湘调来的,还都是您带过的兵……清军官场败坏,其实营务废弛军纪也败坏,别的行伍一摧就垮,惟独您的兵无坚不摧所向无敌!王爷,恕我直言,若是别的将军,十个有十个也完了,若不是皇上信任,不赏之功硬赏你一个王爵,如此风标崖岸,谁能承受得住?”   这是透彻入骨的警醒语了,福康安早已听得身心一阵阵发寒,他的心随着李侍尧说话驰得更远,想到傅门三世荣贵、忠诚报国军法治府;想到颙琰多次说他“豪奢挥霍”,兵部人私议他养“骄兵悍将”;想到傅家奴才一个个都成了将军、副将;想到每当父亲冥寿,来赴筵的将军黄灿灿一片都穿黄马褂、马鞭子放得一排排的威风贵盛场面……他一阵胆怯,又一阵背若芒刺,冷汗已浸了出来。早年乾隆与母亲的事他多年来也多少听得一点宫里含糊谣传,这种事为子为臣不但不能信,更不敢想,更不必存这念头了。此刻一下子都明白:这些知友比自己清醒,看得准而且看得远!思量着,深长叹息一声:   “我一生耻于人言倚赖父祖功名博取功名,仗自己三尺剑立功名于当今,垂竹帛于后世。   其实父亲一直在庇佑着我,皇上一直在呵护着我,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能耐。皋陶,既明白了我就有办法。”   四个人都注目着福康安不言语。   “我要上表请旨,”福康安脸色异常苍白,声音也微微有点颤抖,“父丧未除,我就去山东剿贼,没有为父守灵,有亏人子之道。归还兵权,解散府兵,举家为老公爷守丧三年,然后我去奉天养病。我的王爵与开国诸东来之王有别,是守成有功封的。因此从我儿子开始要递降,直到平常庶人为止。多年征战,我的腰部受损,也有了痰喘的病,也该退下去休养了……”他不胜其力地又咳嗽了两声,才止定喘息。   几个人原都是怕福康安知进不知退,骄纵傲上招来奇祸,没想到他一下子就被刺瘪了,瘪得颓唐无气,都觉得有点意外,正面面相觑,福康安又道:“其实你们这些活我心里想了不止十遍了。我的想头只要我打胜仗,每战必捷,朝廷用得着我就无妨,再就是人善遭欺,盛气凌人些只怕那些乌龟王八还怕些……唉,错了,从头到尾都不对头啊……”   “王爷,没想到你心境也是苦。”惠同济说道,“但我还是觉得你弯子转得太急。   你一辈子都颐指气使豪气干云的,就有这想头也要慢慢来。你并无危险也没有把柄在人手中,福四爷还是福四爷嘛!”李侍尧笑道:“小惠说的是,是历练了的人了。人若改常不病即亡,所以你不能变得太快。”   福康安此刻感念四人友情真是铭心刻骨,怅然一笑说道:“我都依诸位了,这么说还有事可干。海宁我不能让他再来坏台湾,要上折阻他来闽。皋陶也不要急着回北京,把我折子里说的几件大事办好再说!”他仰起身来:“湖广不是又有天地会闹事么?我去坐镇武昌,敉平了再回北京,先见见十五爷推诚谈心,一步步退下来。”接着,扳着指头数述台湾风土人情,何处可以植茶树,哪里可以栽桑麻,彼地能建市场,此方适宜建作坊……一直说到晚饭后又秉烛夜谈,也不骑马,竞打轿回营不提。   **********************************   二十七 世情浇漓新茶旧茶 授受相疑太上今上其后数年无事,日月星辰地角天涯无往不神驰,到乾隆六十年,禅让大礼的日程不得不提到朝野关心瞩目之下,这期间,福康安几次想缓缓退出政府,无奈天下已不同于乾隆四十年之前,不但多事且稍有动荡,动辄以倾朝之力扑灭,当年福康安赴武汉,十月安南内乱,遗臣阮辉奉王族命来投奔,朝廷命孙士毅出兵到交趾征讨镇平,直打了三年,不但没有赢,还险些把老命搭进去,把全部辎重火器弹药就地焚弃,带着一少半败兵逃回镇南关。朝廷无奈,只得再次动用福康安,福康安此时虽已征战情致萧然,但他的名头太大了,敌人也实狡黠无赖,还没有走到广州,已经遣使叩关谢罪,赉表乞降。   朝廷算算输赢账,只合睁一眼闭一眼,竟封了安南叛王为安南国王马虎了事。乾隆五十六年十一月,尼泊尔的廓尔喀由弥弥山南入寇后藏,这不同于安南疥癣之疾,想马虎也马虎不得。遍观文武百官,能打仗的还只有个福康安和海兰察。五十七年六月,福康安和海兰察抽调兆惠原来统属部队,以六万大军由青海抵后藏,四月首战,连败廓尔喀屯界之兵,收复后藏失地,六月大举反攻,海兰察前队长驱直入尼泊尔,福康安大军后继。   尼泊尔痴心一片,还等着英国人来援,但清军压境刻不容缓,无奈又俯首称臣。此系福康安毕生抗御外患最后一役,也使尽了吃奶气力,全凭着天山旗营战力强大,火器充备,又有海兰察这员老将用心合力,加之尼泊尔兵都是和尚兵,不吃打,一见火器就跪地礼拜求神保佑,才得西藏平安无恙。饶是如此,此役下来,福康安已筋衰力竭形容枯槁,海兰察更惨,回军行至青海西宁心疾发作端坐而逝。消息传到北京,举朝震悼,诏命海兰察入昭忠祠。这固是前所未有的荣宠,昭忠祠中灵牌如林,不以阵亡入祠的,只有一个海兰察。此刻丁娥儿已是白发婆婆,兆惠叫人抬了自己亲到海兰察府,躺在椅轿上只是老泪长流,一句话也说不得。这对“红袍双枪将”老兄弟如此结束。   福康安单身带十骑返回北京,已是乾隆六十年秋九月。他是凯旋王爷,虽然没有带大军耀武扬威,照例皇帝是要“郊迎”的。前宿丰台,已奉旨,“朕年事已高,着皇十五子嘉亲王率诸王皇子及文武百官至潞河驿迎福康安凯旋归朝,用皇帝仪仗。钦此!”   第二日辰时,福康安带着顺天府送来的卤薄仪仗,前呼后拥也有数百善扑营军士夹护,十名戈什哈都是钦封参将衔,都穿着簇新的黄马褂在前开导,举着钺、节、镫、斧、旗、牌,中间拥着御赐明黄顶十六人抬大轿透迄赶往潞河。福康安已不是第一次坐这轿了,还是有点倜促不安,不住地在里边掀开轿窗帘向外看。遥遥见得前头一大片龙凤旗遮天蔽日,在西风中猎猎招展,约可有一里之遥,他沉思片刻吩咐“停轿”,提着袍角款款下未,站在风地里,像是在聚集力量似的深吸一口凉气,命道:“除了得胜鼓,其余鼓乐吹打都停了。”又招过十名戈什哈道,“这就到天子辇下了,黄马褂是奉旨沿途穿的,现在一律除掉。一切仪仗随后,由你十人摆队引导,我们步行!”   “扎!”   军将们一齐打下千儿答应道。福康安藏边塞外的风雕刻的满是皱纹的脸不易觉察动了一下,心中暗自叹息一声,口气却仍不容置疑,说道:“佩刀一律解下,走得稍微慢些!听着了?”这边军将们答应着,潞河驿那边号炮齐响已经鼓乐大作,黄钟、太簇、无射、姑洗、蕤宾、大吕之声扬天齐奏。看着福康安一行近前,六十四名畅音阁供奉引喉吟唱,却是《武功成》:   coc1武功蒇,珠丘告。礼成驻跸,露布适报,策勋懋赏下明诏……崇善归美,尊上徽号。   亲制纪功碣,勒太学,第功臣次,燕紫光,图其貌……coc2吟唱声中,颙琰当先,颙珞、颙理、颙磷(其余诸子己先后善终)随后,大片文武官员是纪昀为首鹭行鹤步亦行亦趋迎上来。颙琰还没说话,福康安已俯伏在地,连连叩头道:“奴才福康安恭请圣安!”   “圣躬安!”颙琰一身四团龙褂,平静地看着福康安代天子答道。   “给十五爷请安,并给诸位爷请安!”   “我们都好,你不必客气了。”颙琰换了笑脸,上前双手挽起福康安,又命百官随喜,执手握了又握,说道:“我们自小就在一处的,记得爬树摘石榴,叫你站在我肩上去摘,两个大的你留了。小的给了我……一恍就是近四十年。”福康安听他连这样的小事都记着,慌乱地摇手道:“那时候小,不懂事,阿玛揍了我十板子呢!”颙琰只是笑,说道:“风雨流年树犹如此啊!你当马,我骑马那辰光,谁能想到你真是大清的千里马呢?你瘦多了,也黑多了,手上也磨得都是老茧,真真的难为你了。上回接见玛戈尔尼,他又说在京建教堂,我说你还是到尼泊尔建去,福康安只要答应,我没话。他说:‘我怕福将军’——你是打怕了英国鬼子啊!” 他一边说,福康安连连逊谢:“这都是皇上的洪福被于四海万方,十五爷居中调度,福康安何德何能呢……”手试着要从颙琰那儿抽出,颙琰却不肯放,笑道:“老伙伴嘛,何必计较那个礼?”挥手叫纪昀道:“晓岚公,叫礼部用筵平细乐,不要大吹大擂,平和些好……”纪昀龙钟着答应又吩咐了这才过来见礼,笑道:“臣老迈年高了,眼还中使,席上特意蒸的有,十五爷福爷小时候几都爱吃的,请用。”福康安诧异道:“您说的什么呀,我怎么听糊涂了。”纪昀道:“我是说我是老卖年糕的,席上特意蒸了年糕。”   众人顿时听得一片笑声。福康安觉得颙琰性情变得爽朗了许多,言语谈吐也比前更亲切随和,略略才觉心境平和,因见阿桂也过来,笑道:“老桂,看你脚步平稳,练的什么功夫?倒蛮精神,鹤发童颜的!——怎么不见和相和刘墉?”“皇上今儿在圆明园,刘墉在军机处当值,和珅陪驾守园子去了……”阿桂说道,“苗疆那边又出点事,有几个苗酋起反;我们先迎你,如果事体不了,恐怕还得你到贵州走一遭呢!”   “今天不说这个。”颙琰似乎谈兴不减,更加散漫随和,松开了手放开福康安,一边向正中庐棚走,一头笑道,“晓岚公虽说老卖年糕,也老卖风趣呢!上回在我那里,老稽瑾师傅哭穷,说儿子太多,俸禄养不起,纪晓岚说‘子好不怕多’;恰好老福嵩也在,皱着眉头说:‘我只有一个儿子,我才真担心呢!’晓岚偏过头又安慰,说‘好子何须多’?——纪老心里清明着呢!”大家都笑起来。福康安问道:“我在外头,听茶馆里人说起,纪公当面称万岁爷是‘老头子’可是有的?”   纪昀跟着入席,看看满桌的珍馐佳肴,晃着脑袋用鼻子吸那香味,嗟讶着道:“呀!   真香啊……可惜今儿这场面儿不能放开饕餮!——有是有的,我学生君前还是守礼——   那是今年夏天,三伏天流金烁石时候儿,我在文华殿检看《四库书目》,大热得着实受不得,就打了赤膊写字儿。忽然的外头传旨‘万岁爷来了’,接着就听脚步声近了,心里一急,我就爬进放案卷文书的桌底下……”   这件事众人都听说过,传得已经神乎其神,还是头一次听纪昀自家说起,几个部院尚书立在棚下,毕恭毕敬站着,也听入了神。纪昀接着说道:“谁知万岁爷眼力极好,已经看见了。不言声就坐了对面看书。……那桌子外头蒙着布,里头又黑又闷又热,我在里头憋不住,又听没动静,伸头出来问学生们:‘老头子走了没有?’话没说就愣住了,皇上就坐在对面!只好硬着头皮拱出来,赤条条磕头谢罪。   “皇上一放书,问我:‘不说你君前失仪,“老头子”三字怎么讲?’我就磕头讲了那三句话说:‘天荒地老万万年为“老”;万物生灵极尊贵为“头”;天之骄子谓之“子”,合称为“老头子”。’”纪昀笑道,“民间传说的万岁爷大怒,说‘老头子三字为人臣大不敬,尔有欺臣之罪’,还说叫来刀斧手,要午门问斩,都是齐东野语不足征信。其实皇上脸上带着笑,是逗我开心的!”说罢,众人都是粲然一笑。纪昀到桌旁忖度位次,坐到左首下席第一位,一转脸见王尔烈站在棚柱旁,笑道:“十五爷,尔烈是您师傅,也是摇笔杆的,也跟过我,就坐我旁边吧?”见颙琰点头,拍拍椅子招呼王尔烈道:“哎,后生子,来!陪着老迈年高坐——把台湾贡上来的乌龙茶给王师傅上一碗。”又笑谓福康安,“这是拜你所赐啰。”   于是众人纷纷安席入座——那都是礼部官员彻夜不眠安排好的,半点差池也不得有——最上首是颙琰,紧挨着是福康安,右首是阿桂,左首是纪昀和王尔烈,下首是颙瑆等三位王爷相陪——正面中间庐棚只此一桌,其余庐棚雁序左右排在潞河驿外空场上,也自有礼部妥贴安排。不必细述。阿桂一边落座,一边笑着道:“老纪今日出风头,话都给你一人抢了。你是越老话越多,字写得越歪。”纪昀道:“你是越老越闷葫芦儿,谁封你的口儿了?”阿桂遭他抢白,并不以为意,只端茶一呷说道:“好水,好茶!难为了这秋天,还能喝上台湾贡的新乌龙茶!”福康安其实早已喝过这茶,故作惊讶地端杯看着茶色,说道:“秋天的新茶?又是玉泉山水,必是好口道!”也啜一口赞道,“这茶这水,在外头哪能吃到!”   “从乾隆五十四年,福建每年贡十二篓。”纪昀笑着对福康安道,“从去年又贡了秋茶。难为这乌龙是秋天茶女一片一片摘的,茶工在花房里颠倒四时作养出来。名茶名水,万岁爷和十五爷都十分爱用呢!”   颙琰在主座上轻咳一声,众人才停了议论说笑,外间各棚也都渐次安静下来。礼部汉尚书葛孝化是新上任的,一直站在棚口管司仪。看看棚里光景,扯足了嗓门高唱:   “嘉亲王爷代天子设筵,迎接福康安郡王爷凯旋荣归!诸臣工谢恩——免跪拜礼!”   “吾皇万岁万万岁!”   潞河驿外各个庐棚大小文武官员,并棚外侍候的礼部官员一齐起身山呼:   “王爷千岁,千千岁!”   山呼声中,细乐悠悠而起,肉竹旱雷节拍轻快。颙琰双手虚按暂命止乐。扬声说道:   “福郡王是我大清瑰宝!以百战之身亲征台湾,又亲征后藏,连战连捷,功垂竹帛图形紫光!不才已代皇阿玛郊迎,谨此一杯酒,为福郡王贺!”用手一掩道,“干杯!”   “干杯!”   “干杯!”   各棚里传来一片碰杯声,细碎的磁器接唇吱儿咂儿声。上棚的人干了,福康安也只好陪着,惶恐不安地又执壶倒酒,道:“圣命我不敢违,但这功劳确实居之难安,一定请嘉亲王代为转奏。我劝第二杯,为嘉亲王寿,为在座各位亲王爷贝勒爷纳福!”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仪。席间众人都举杯来贺嘉亲王颙琰。颙琰也就饮了,又道:“我们还该为海兰察和阵亡将士同酹一杯!”说着,从杯中酒轻轻一躬酹地。各个棚中人也都依样葫芦。只有福康安深知个中滋味,酹酒起身,已是泪水夺眶而出,此刻却不是悲伤感怀时候,忙拭泪强颜恭敬与典。   但这种筵宴不同朋友家人设酒嬉乐,举止进退揖让劝酒处处都讲规矩分寸,“守礼不悖”是其宗旨,言谈说笑也都是体仁德沐皇恩,高天后土臣罪惶恐的那一套。无论如何,只是个“敷衍”二字,礼成就算完事。大家雍雍穆穆官话连篇,酒过三巡,颙琰便说:“还要到澹宁居书房,有事要办。今日还没给皇上请安。”福康安便忙辞席,说道:   “我家里也没有事,送送十五爷回驾如何?”   “也好。”颙琰淡淡一笑,“苗疆的事我不大懂,谈谈再去。这饭也吃不好,晚饭就在我那里用吧——坐我的轿,我们一同走吧!”葛孝化便喊:“礼成!恭送嘉亲王、诸王爷回驾!”于是百官又来“恭送”,看着颙琰和福康安逊谢着升轿而去,方才各自打道回府。   此时乾隆还在圆明园双闸北东边门里宝月楼一带独自踟蹰。和珅原说过来陪驾,见了一面,请旨要去清梵寺给乾隆进香,现在还未回来。乾隆近来越宋越喜欢独自散步,所有跟侍的侍卫大监都被他撵得远远的不见影儿,只带了怀春思春在园中游赏。   这是多么美的秋天!从林子这一带高埠向南看,是密密层层连天蔽日的丛树,桧柏松竹一片片老林,或墨绿或浓绿或浅淡绿色裹在杂树树海中,枫、榆、柿、杨、柳……   无尽的落叶乔木被霜染夜冻,绛、褚、深红、粉红、金黄……艳色杂陈,微风掠过树影婆娑摇曳生姿,似乎在作生命的最后展示,又像在努力寻找延续生命的机缘。向西透过林海远眺,可以看到湛蓝的秋空下蔚蔚岚气朦胧笼罩下的西山,是翠色的,又带着黛色,有点像新妆少妇的眉宇那般,被造化之神轻轻一抹。树丛中也有不少高台楼阁,但比起园外和珅的格格府和翻新修耷过的清梵寺,就少了几分妩媚,也欠着一点峥嵘气势……   北边的风带着海子的潮湿和着西风漫荡飘洒而过,簌簌的,纷纷的树叶像无数彩蝶荡落下来,扬起再落下,不甘寂寞地铺垫在一条一道错落有致的鹅卵石小径上,或草丛上……   乾隆默默踏着已变得坚韧的绒草踱到了园边小渠旁,拣了一块洁净的青石坐下。这里看去却甚是凄清,笔直的堤上秋草已半枯黄,连堤外的花篱也老叶萎谢,寂寞地偶尔翻动着叶片。渠水仍旧潺潺,清澈得可以见到渠底的小石沙砾和努力上游的小鱼,也有不知名的树叶和草节在水面上粼粼漂过。深暗色的树林树干像被一层寒雾淡淡笼着,除了风过叶落,幽深得看不到透底,神秘的幽静中只能听到草间小虫日——日——嗡——   嗡——的——不知是求偶还是求食的嘤嘤悲鸣……   乾隆怅望着这景致,低垂了花白的浓眉,一手窸窸窣窣在另一袖筒里摸索着,半晌,取出一张薛涛纸,展开来掠了一眼,上头写道:   %%南苑凄清西苑荒,   淡云秋树满官墙。   由来百代圣天子,   不肯将身作上皇。coc2   他默念了一遍,又装回了袖子里。怀春打破了岑寂,在旁问道:“皇上,这纸上写的啥子?您已经看过三次了。”   “写的朕就要做太上皇了。”乾隆怔怔地答道,“要由儿子来当家了。”   “我记是和大人送的,是他写的?”   “不,他写不来这样的诗。是郑板桥写的。”   “郑板桥……是个翰林吧?”   “不,翰林院里写不出这样的诗。”   乾隆又摇了摇头,旁边的思春掩口微笑,说道:“皇上都瞧得起,必定好的不得了了!这人的名字好怪,我们老家那块就有座板桥,是歪的,他那块一定有座‘正’板桥了——他必定是李白的同年进士!”乾隆听得莞尔一笑,说道:“郑板桥是本朝人,李白是唐朝人,怎么个同年法?你们会弄词曲儿,就是不读书——错了一千年……不过,唐朝有个唐玄宗,倒是和李白同年代的,年岁朕没有考定,恐怕也差不多——就是唐明皇,知道吧?”   “唐明皇我知道!”怀春惊喜地拍手笑道,“是戏祖宗,唱丑儿的。如今唱戏的开台都祭唐明皇!我们学唱妈妈说的,李白醉草吓蛮书,高力士脱靴——都是唐明皇!”   乾隆开心地笑起来,怀春思春也就为逗他一笑,也都叽叽格格连比划带笑说戏。乾隆却又变得沉郁了,抚揉着膝盖说道:“唐明皇也是雄主呢!开元之治……那是何其繁华昌盛!晚年不中用了,弄出乱子来,逃到四川。他跟前有个杨贵妃……也死了。《长恨歌》里讲的就是这事儿——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他曼声背诵着,林间草树间回荡着他自己的声音,眼睛已变得有些模糊。思春忙过来用手绢子给他拭泪,笑道:   “皇上这又何必?看三国流泪,替古人伤心么?——咱们不说唐明皇了。”乾隆平静了一下,说道:“说说也好嘛。他后来是作了太上皇。他在四川,他儿子在关内灵武当了皇帝,接了他回来。”   “当太上皇有什么不好?”思春见乾隆神色郑重,笑道,“唐明皇是个有福的,儿子孝顺。”   “孝顺。”乾隆面无表情,“用了三千羽林军。”   “那对的,怕路上有贼劫了老爷子吧!”   乾隆想正面回答:“是为了挟制老爷子,防着老爷子再夺皇位。”嚅动了一下嘴唇,却换了话题,喃喃说道:“这里景色真美……朕从来没留意过这样儿的秋景,美得令人忧伤——淡云秋树、南苑西苑……真是太好了……我们再走动走动吧……”方欲起身,见和珅远远从南边抄着方步过来,乾隆笑道,“他毕竟年轻些,走道儿能看出来。”见他近了,又问道,“怎么去这么久?”   “怎么跟的人这么少?老年人要多热闹些,也不怕皇上寂寞!”和珅走得身上一层微汗,给乾隆打千儿行礼起来,嗔着二春说道,“这地方也太荒凉了,散步也寻个好景致嘛!”“你懂什么叫好景致?”乾隆说道,“这是朕的旨意,她们敢违?”和珅换了微笑,低声道:“奴才也是关心主子么!奴才去了清梵寺,又返回大内。大内都差不多走空了,跟嘉亲王去迎福康安回来,军机处就只留了个刘墉当班,站着说了几句苗疆的事,又到内务府催发侍候主子跟前的月例银子。事儿也没办成,又惦记主子有事招呼就赶着骑马回来了——几年没骑这畜牲,直犯生分尥蹶子,颠得腿疼乾隆笑了一下:“福康安若是皇室宗亲,论功劳可以给他个铁帽子王的。嘉亲王是代朕出迎,自然要热闹风光些。如今传位嘉亲王已经是不宣之秘。明天就要在勤政殿公布诏书册封太子,明年正月初一朕就逊位禅让,他就是当今,人心趋炎附势也是寻常事。   这都是你不读史书的过,你下去读读司马迁的《廉颇蔺相如列传》。”他顿了一顿又道,“朕料福康安念朕,颙琰今儿也没过来,必定一同进来的——叫他们把台湾进的新茶送过来,朕还没有吃过呢!”   “奴才就是为这事去的内务府。”和珅笑道,“今儿的玉泉水还没送过来,还有新茶,奴才还指望着主子赏一点呢!管茶库的掌事太监去了潞河驿,御膳房总管派人催去了,奴才惦着主子这就先过来……主子爱这里,就在这里悠悠。奴才去去就来。”见乾隆微笑点头,和珅才跪辞了。   乾隆这才起身,走了几步,觉得腿膝有点酸胀,命二春一边一个搀扶着慢慢散步,不住地感喟:“老了,老了……再不是金戈铁马射熊射虎那辰光了……”怀春和思春都无可深劝。她们自也有一份难以启齿的隐衷:皇后虽然废死,没人再来整治作践她们,但她们名义上只是个不伦不类的“才人”,是女官又是宫人,像嫔妃又没有嫔妃位子,年轻轻的闭锁深宫,又没有子息,这位老朽皇帝一旦驾崩,再去依托谁呢?口中各自劝着“皇上还成,皇上不老”,声音已带了哽咽。三人扶将着在老树秋草间徘徊遣怀间,思春眼尖,遥指着南边宽道说道:“有人过来了,那不是十五爷?……那是……?”   “福康安!”乾隆也认了出来,笑道,“这里草太深,咱们也转悠够了,到那边见他们。”   ……福康安是从颙琰处一同来的。挨了颙琰一通训斥,他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   起初到澹宁居颙琰办事书房,颙琰还是很客气,仍是那付淡淡的笑容,只是问起居,问家中有什么难处,又说福灵安在外当巡抚口碑还好。他这样不咸不淡,福康安想寻出由头“交心”也难开口,思量着还是从亲情上头说容易,因道:“奴才已经听说十五爷要当太子。明年改元,皇上逊位,您就要御极君临。这些日子,这些年,奴才越来越觉得自己无能,活得不地道。”   “你这是怎么说?”颙琰看着纸扇,笑着转过脸来,“谁敢说你无能?我还不知道你?能读书能出兵,全挂子的本事嘛!皇上和我都信的过,怎么又说这个话?”   “奴才想想,反躬自省。略能带兵是真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福康安摇头叹息,说道,“就是带兵,也全仗着皇上和十五爷的信任,军需待遇和兆惠海兰察他们不可同日而语。奴才错就错在把功劳能耐都算到自己账上,顾盼自雄,眼里心里只是个显摆。守礼,也是循了圣人教诲不敢为非,替自己替部下门人奴才想的太多了……奴才常常跟府里下人说,什么叫忠?就是要有心,心中只有主子没有自己!教下头是这样,想自己也是皇上奴才这一条就少了。”说罢长叹一声,“这是奴才几年读书养气的心得,未必说的全。想起阿玛额娘的教诲,想起当年魏娘娘教我识字,给我铰鞋样子……都是恍然如梦——真的,什么都不必说了,总之是糊涂罢了。”   颙琰起初只作无心,摆弄着手中素纸扇子静听,偶尔还颔首微笑,听着他是真情认错服低,又提起两家上代恩义情份,不禁慢慢入心动情动容,想说几句温存话,临出口改了主意,把手中扇子慢慢摺起放下了,说道:“本来这些话,将来有机会说的。你现在说了,我很为你欣慰。我和王师傅他们闲常议论过你——能耐是有的,但有豪门公子哥几性情,送你‘骄纵’二字大约不为冤枉了你。”   他口气淡淡如水,考语却下得很重,似笑不笑只是把玩那扇子。若在昔年早日,福康安早就跳起来回驳了,但此刻却是真的认了,只是低头,诚挚地说道:“十五爷是真的斥我,我也是真心认了,不但骄纵而且有时狂妄!年轻读书时我就说过,‘论读书写文章,阿哥们都和我一处,谁还不知道谁?八爷就诗词我还服些,就十五爷,一篇书要温习几天才会背’——这不是患了痰症风疾么?”   “钱沣的死,我查过了,没你的事。”颙琰平静地说着,轻轻把扇子丢下,“因为当时你在洛阳嘛。有人疑心小人害的他了——所以要查。但有人说纪昀被黜,有你的份;还有,福灵安党附朝廷大员,恐怕也是真的。忠,只有一个心,像你这样身份地位,放纵兄弟去捧人的臭脚应该么?”   福康安吓了一跳,忙道:“十五爷这话,足见还是信任我。纪昀被黜,是和珅到山东,我心里恨于敏中,叫他狠狠整,谁知他连纪昀的过错都抖落出来……福灵安党附的大臣,奴才也听说过,但奴才们分居已经多年,又常年在外,有失兄弟通气教训,这是实话。”不知是怕还是心有委屈,福康安说着,已迸出泪花。   “你手脚也太大方。”颙琰毫无表情,像在议论别人,侃侃说道,“金川是七千万吧?台湾又是一千多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是对的,可总要有个尺度分寸吧!嗯……这次出兵后藏,我看还是不错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噢!”   这话福康安打心底里不服。但此时不服更待何时?他觉得再坐着对话已不合宜,起身小心说道:“总之都打骄纵狂妄目中无人这个病根上起来。我虽封王,心里还拿皇上和十五爷当主子。这话早年爷要说出来,我必定驳回,如今是口服心也服了!”   “我们表兄弟交心,就是朋友相处,规之于义么!何必这样呢?”看着这位一世不肯服人,桀骛不驯的勋贵软软的低头,颙琰心里突然得到极大的满足,“你的功劳我没说,其实记得也结实着的。皇太子是这样,将来无论怎样也还是这样。不要疑人也不自疑,我毫无难为你的意思。”说着掏出表来看看,一笑说道,“今儿谈的很好。我们抽时辰再论——走。”他用手轻轻拍拍福康安肩头,“你这功臣王还没见万岁爷呢!咱们一道去……”   乾隆哪里知道这个凯旋得胜的将军王爷刚才和儿子有这一番极为别致的晤对?见他们脚步轻快联袂近来,笑着站住了,道:“好啊!福康安又打胜仗回来了……你们一道来了,好啊……”   “阿玛安乐!”颙琰见两个美人搀着乾隆一脸喜色站着,他此刻心境却也甚是高兴,抢上几步道:“儿子来搀你……”到思春一边插手人臂替换了下来。思春觉得他插手交接间微微挨了自己手腕一下,若有若无的,却甚是明白,不禁腾地脸一红,退到一边兀自心头突突乱跳,偷看一眼这位明日就要册封太子的亲王,又低下了头。怀春也撤开了手退下,见思春神色突然有些异样,倒一时不得其解。颙琰却一如平日一本正经,架着乾隆道:“皇上怎么到了这里,北边过来的穿林风儿,小心吹凉着了。”福康安早趋跄几步伏地泥首叩头,一头是心情暂得舒缓,一头见乾隆苍老另有一种伤怀,还有一份说不清楚的惆怅酸涩,……都涌上心头,扑地叩头哽咽道:“奴才……又见到老主子了……”   乾隆却万不能理会四人此时四样复杂之极的心境,呵呵笑着虚抬手叫福康安:“起来起来,你和琰几搀朕到澹宁居行宫里说话……”那边大监卜智见这里情形,早照护了一群太监、宫女、谙达、嬷嬷过来侍候。怀春思春不宜再跟着,不言声蹲福儿辞驾回去,各自去想心事不提。乾隆一边走,听颙琰说已在书房和福康安见过,似乎怔了一下,旋即说道:“朕也想和你兄弟们谈谈,他们说有好茶叶贡进来,福康安叨光也尝尝新儿……”   新乌龙茶已经送来了。三人进澹宁居殿时就看见几个太监拆茶篓封口的明黄签儿。   都没理会就进了殿。乾隆甚有兴致,一边连声命“煽火沏茶”,一边笑道:“颙琰陪朕坐,福康安坐对面磁墩子上头——先喝点陈茶吧!”   “是!”两个人一齐躬身答道。   “还是殿里暖和。”乾隆亲切地看着福康安,又看一眼颙琰,揉了揉膝头又放下了手,正容说道,“朕用旨催你,是为了赶好日子。如今虽没有明诏,军机处,礼部、六部都连明彻夜忙大事,天下人心里也都知道了。明日是辛亥日,是颙琰数格里最好的黄道吉日。朕要升勤政殿,召见皇子、皇孙、王、公、大臣宣示,立颙琰为皇太子。”他略顿了一下,又对颙琰道,“明年正月初一,遍拜堂子、奉先殿、寿皇殿。你要当皇帝。   虽然是内禅,年号要公布,改元为嘉庆皇帝——和你的亲王封号一样。”   一抹微红的血色涌上来,颙琰觉得一股热烘烘的气自丹田拱上,还有一份莫名其妙的惶恐、不安、激动、兴奋、庄严,自豪种种情慷在心头索绕。他想用王尔烈讲的“凛凛正气”赋于流形充实自己,也想用孟子的“浩然”正气扶自家一把,但不中用,只合用平常人的耐性硬压了,暗说“我还什么都不是。亲王而已”——这么使自己平静下来,欠身说道:“儿子德能难追皇阿玛万一。儿子每次听阿玛说起,总觉得背若芒刺……父亲已经几次教训,儿子不敢再辞。但皇阿玛一日在世,儿子一惟皇阿玛为天下之主,永不自专!这里有福康安在,有他为证,儿子日夕祈祝皇阿玛龙体康泰,儿子即在位,心中也有个依托……祈阿玛垂鉴儿子的心!”福康安忙也道:“十五爷孝心可通上天九幽,奴才可以为证!”   “你当皇帝,不是朕一朝一夕所思的了。”乾隆说道,“打从你生下来就有异秉,这个事老十贝勒府的老人都晓得。送你几次出巡,还有你们兄弟各自办差,朕就有考察历练的深意。明天起你就是太子,朕原也有些体己话要私下和你讲——福康安不要辞去,朕看你也如同自己儿子,信得及你。”   福康安坐定了身子,目不转眼地盯着乾隆,心里忐忑不定,不知他要说什么话。乾隆却一时没有开口,许久才道:“用人行政,朕已几次说过了。你讲孝道,这是治国忠义之本,朕也放心的……”他又顿住,仿佛在斟酌选择词句,终于直来直去问道:“你——是不是要杀和珅?”   就如一声平地霹雳,福康安被震得身上一个激灵,目瞪口呆盯紧了颙琰!   这是隐在颙琰心灵最深处的一片心机,他说过一些对和珅不满的话,也时有微加表扬的话,这念头却连最亲近的王府心腹都没说过。乾隆陡地问出来,也震得他心猛地一颤,佯作思忖才使自己略平静了点,诚恳地说道:“儿子有时独自思量,心里看他是个小人,杀他的念头也有过。但他没有可杀的罪,这要公道处置,又想他是父皇起用信任的,不能由着性子胡乱入人以罪。阿玛说的话,处事光明正大,不能以我之好恶决人之生死,那就是昏了。为臣是昏馈,为君,是昏君。”他抿了抿嘴,“他只要安分循礼,儿子永不动这念头。”   “和珅这人军政民政大事是做不来的。”乾隆说道,“你让他学福康安带兵,或学纪昀做学问文章、刘墉忠勤办事,就是杀了他他也不成。但他能理财,千账万账算不糊涂,这是他一长,晚年朕信用他,是他能揣摩朕老年人心事,是代你尽了孝。所以他有些毛病你看不惯,还是不要杀他。”他仰脸吁了一口气,说道,“就是小人也罢。齐景公用晏子,也用梁丘据。这是人君度量。你生性深沉,他佻脱,不要因人而废……”   “哪里……儿了不敢拟比父皇度量。”颙琰赔笑,说道,“但儿子也不至于无端杀人的……”   “现在不要说,对谁都不要说起。”乾隆看一眼福康安,“明年登位,布新不忘旧,你到时候可以与和珅,还有几位军机各自谈谈。”   说话间,新茶已经沏上来。颙琰还在说“断不为不忠不孝之举,使阿玛晚年伤怀”   乾隆止住了他,说道:“朕说的是度量要宽宏,不是疑你。这件事就此不提。”看太监沏好了,吩咐道,“给你十五爷和福爷端上——这茶要稍凉一凉,色味才能醇正。”   君臣三人看着微微冒着热气的茶碗随意说笑,福康安拣着军中兵士军官的轶闻笑话说给二人取乐。一时看那茶成绦褐色,才同时端碗品尝。   乾隆呷了一口,似乎不信,又呷了一口,一笑把碗放下了。福康安也呷一口,舌尖舐了一片茶叶,品嚼着,偷觑了一眼颙琰。颙琰也取碗,啜吸了一下,脸色一怔,随即平和,似乎不甘心,又喝了一小口,放下了碗。   三个人都是品茶高手,雨水、雪水、惠泉、虎跑、玉泉……什么水到口便知:这水是玉泉山水的是不假,但茶叶却是春茶!春茶也不是劣茶。但现在是秋天,贡的是新秋新茶,茶叶茶水尽自清香甘口回味隽永。却没有那份鲜嫩醇烈!虽仍是好茶,万难比得上方才潞河驿吃的那份清冽宜人……都明白是假的,却也都明白不能说破了,只沉默了少许时辰,福康安心慌意乱地说道:“好茶,谢万岁赏!”咕咕地喝尽了那碗。   “好茶!”颙琰不胜苦涩地一笑,喝了少半碗就放下了。   “嗯……”乾隆又喝了一小口,慢慢放下了碗,勉强笑道,“你们都说好,朕看也不错。福康安还没回家吧?回去看看吧。这茶虽好,喝多了朕更难入眠。还要睡一会儿呢?琰儿也跪安吧……”   颙琰仍和福康安一同跪辞出来,一出垂花门,他的脸色就阴沉下来,脚步叮叮走得飞快,福康安情知他已心中大怒,生怕和自己发作,几乎小跑着跟在旁边。待出了花篱,颙琰见内务府的赵怀诚指挥着太监打扫落叶,忽地站住了脚,招手叫过他来,强笑着转过脸对福康安道:“你先安置吧,回头我们再说话。”   “扎!”福康安紧绷绷的心略松了一点,如蒙大赦地打了个千,装着从容退了出去。   ……这一夜福康安没有好睡,没有叫福晋也没有叫侧福晋,自个在傅恒府花园听秋虫卿鸣,大睁着眼想事情——潞河驿的是新茶,乾隆本人却是陈茶!还没有当太子,人心都变了,连执政六十年威灵赫赫的乾隆都敢怠慢!这里头的人事太繁复了。他一夜想得眼发青也还是个懵懂惶惧。   第二天是九月初三辛亥日,天气不好,阴上来了,却没有雨,太子册封大典仍旧如仪办理。所有军机部院大臣,谁也不晓得昨天微妙的一幕,俱各欢天喜地站在天街观礼。   福康安位在王爵:心神恍忽地看着颙琰,自己随班,也看品级山前百官一个个神情雍穆,随仪节鹭行鹤步庄重行礼,但觉这巍峨宫阙之下,人人心里一把锯,一把算盘,秉风雷之性怀刀斧之心,却又具菩萨之相。他异样奇怪,自己自幼就在这堆人中厮混,怎么到今天才明白过来?……神思恍忽着,忽听景阳钟洪亮地响起,这才憬悟回来,听赞礼官唱道:   “百官在勤政殿外跪听。皇太子颙琰领班,诸亲王、皇子、皇孙、王、公、大学士、军机大臣人殿,跪听皇上圣训!”   福康安忙随众承旨,跟在颙璘身后趋步鱼贯而入,已见乾隆高坐须弥座上,他穿得有点臃肿,一件驼色江绸棉袍外还罩了石青小羊皮褂,套着宽宽的瑞罩,束一条镀金镶蓝宝石线纽带,脚下的皂靴被袍子半掩了起来。乾隆神情看去还高兴,精神也好,微笑着目光流移看着众人,但眼角有点浮肿,看样子夜来也没睡好。太子颙琰穿一身簇新的八团龙褂,红宝石顶子上缀十二颗闪闪发光的大东珠——这是任凭哪个王爷都没有的—   —颤巍巍地背对着众人,却看不清什么脸色——再向左看,还有个黄白头发洋人,高鼻深目蓝眼睛,周周正正扣着顶红缨帽,傻子似的端在柱子旁呆看,与福康安目光一接便转过了脸。福康安一下子便认出他来:是玛格尔尼。这老鬼子也来观礼了!福康安和他是老对头了,见了就直巴掌痒痒,但此时只动了一下,他不敢失仪。   “方才诏书已经公布明白。十五阿哥颙琰从今天就是皇太子了。”乾隆端坐着说道,脸上仍带着笑容,“颙琰谦逊孝顺,多次辞谢,百官里头也有不少官员上表上奏,以为朕年事虽高,身体精神不亚壮年,请推迟明年改元大礼。这都是爱朕,也爱十五阿哥的。   自然,也有人举出史上汉高祖之封太上皇,唐玄宗、宋高宗这些例子动摇朕心,这些人不是别有用心就是不懂经史。朕之逊位出自天意也出自诚意,从二十五岁登极,朕即焚香告天,假使天假余年,决不与圣祖比齐。与不得已逊居后宫者岂得等量齐观?”   他晃动了一下身躯,神情变得肃穆了些:“朕待太子必能以慈,太子事朕必能以孝。   明年太子即位,即为天下之主,是你们的君,你们的为臣之道就要讲究忠。”他放得口气随便了一点,斟酌着词句说道,“当然,朕还健在嘛。与军国大政要务,不能无所事事不闻不问。太子有不易料理的政务,自当随时随地训诲指正,当了太上皇自有太上皇的身份,皇帝有重大政务和人事变更,自当请示而后施行。”他说完一笑,问道,“颙琰,如何?”   “儿臣诚惶诚恐,凛凛畏命,谨遵皇阿玛圣训!”颙琰被问得身上颤了一下,忙叩头答道。   满殿的王公大臣一片死寂:因为册封之命已经下达布告,说的就是皇帝,别无异辞。   皇帝就是皇帝,事事都要“请示而后施行”,那和臣工有什么区分?人人都在想这段节外生枝的话,却一时想不清爽,而且这也不是说话的时地。乾隆见众人屏息听命,不无得意地一笑,挥手道:“颙琰的喜日子,在体仁阁设的有筵。就是这样很好,诸王众臣工去领筵吧!”又对颙琰道,“还是你代朕,遇到老臣子老奴才,要殷勤劝,不要他们多用酒。”说罢命驾,“朕去寿皇殿歇息。过午之后再回圆明园!”   “儿臣恭送皇阿玛……”颙琰又叩头道。不知怎的,他的声音有点气怯。   此刻阿桂、和珅和纪昀、刘墉都在班里。太子先出殿,众人脚步杂沓纷纷跟着,已经乱了班序,刘墉走着,觉得有人扯了一下袍角,回头看是纪昀在身边,笑眯眯没事人般跟着蹭步儿,再看阿桂,却在纪昀身后,也用眼瞟自己,却是一脸木然。刘墉便知有话,回身对阿桂笑道:“今儿是和珅当值军机处。我们倒清闲了,侍会儿到四库书房老纪那儿,他弄来的好墨,欠你们的字账今天还。”和珅在前侧走,听见了回头笑道:   “顺便给我也写一幅。”刘墉极爽快地应口答道:“成!”   三个人这般儿默契,胡乱到体仁阁应了个景儿,各自推说“忙”,辞了太子出来,剔牙散步说笑着跟纪昀去了。   在纪昀文卷堆积如山,满地灰土纸片的公事房里,刘墉做张做智写了几幅字,晾着墨渍,也不礼让就都坐了。略一交换眼神,阿桂开口便单刀直入:“我们千难万难,竭蹶维持,才得这个局面,别人几句话几件鸡毛蒜皮小事就动摇,现在最要紧的是第一,三个月内不能再有变故,十五爷要能顺利登极;第二,要问清皇上,交不交皇帝玉玺,皇帝单独接见大臣不?第三,训政局面看来难以改变了,但诏书是不是单用嘉庆名义?   我以为,最要紧的是头一条,力争的是太上皇不单独接见大臣,一定要交玉玺。时辰紧,我们不能长谈。我想的就这几条。你们再看。”他说的十分简捷明了。大家心里明白,就这样的聚会也十分难得。纪昀哆嗦着手往烟斗里装烟,说道:“伍次友老先生有诗‘君子搏小人,如同赤手搏龙象’——什么也不说了,阿桂的意见都对。但十五爷万难出面,谁去说?诤谏、苦谏还是谲谏?”   “我去。”刘墉也吸烟,浓浓的喷了一口,“皇上现在是老小孩,不能谲谏。老人懵懂家人子弟也有猛喝提醒的,一味哄顺着反而麻烦。”纪昀道:“你一个人不成。要车轮战,皇上有时糊涂有时清明。军机处就什么也不干,也得看守他,要作到无孔不入。”   “太子要一如既往。”阿桂道,“我们不能串连,太子幕里有的是能人,大家心照不宣。”   “是。我们一齐去见皇上,一个人不够力。”纪昀道。   “我一定拼了老命争。”刘墉道。   阿桂听着一个个短促明了的发言,浓浓地锁着眉着道:“这又不是赴难,不要太绷的紧了,今天不是领了十五爷代天设的筵么?明天一齐进去谢恩。要和相领衔,把礼部安排的登极仪典奏上,要和珅领衔说十五爷孝恪天地,仁德忠厚。这样他至少背地不能直接再冒坏水儿了。然后由刘墉召见内务府堂官,皇上任何待遇有丝毫减退,要杀无赦——老罗锅子要多费心,里头的人还是怕你些。我们办事照旧,刘墉你就谏吧,谏不下来,我们再上。”   “成!”这些都是久居相位谋算无了遗的人,一听便知可行,无由再多说便异口同声答应。听着外头书办说话:“和相爷您来了?”同时一个微笑散立起来。便听和珅笑着近来,隔门问道:“老刘,我的字呢?这回笔没毛病吧?”刘墉笑着迎出来,说道:   “晾着呢!他们都说还成——写的‘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内务府那边我还有事,你去看吧,好歹回头再论——纪昀在里头呢!”说着和阿桂同去了。   纪昀叼着大烟斗,看着和珅进来,笑道:“喏,那是你的,再稍晾晾就得。你就等不及,还亲自来了。”和珅笑着看那幅字,又看刘墉给阿桂和纪昀的,只笑着说了句:   “你就这屋里抽烟,也不怕走了水(失火)?”又道,“那我再等等来取。”说着就要走。纪昀突然灵机一动,叫住了他:“老和,你略留留,我有几句话,听不听在你。”   “你还和我闹这个?”和珅站住了脚,他虽盖世聪明,万难料到这么极短的须臾之刻三人已经开了一次会。诧异地看着纪昀道:“请讲。”   纪昀神秘地左右看看,挽着胡子拉近了和珅,问道:“你黑山县有没有庄子?”   “有的。”和珅警觉又有点迷惘地看一眼纪昀,点头道,“那是皇上赐的。”   “请人看过风水?”   “看过,那是一块盘龙地。死后三年再葬最好。怎么?”   “看地的人是西藏班禅活佛?”   “是呀?怎么?”   “没什么。”纪昀嚅动一下下巴,“马二侉子听说福四爷平了尼泊尔,带着伙计竟亲自去了,买红花、虫草、买雪莲……这个这个……”   和珅听他数落药材名字,急得道:“这和那块地有什么干系?”纪昀这才似乎换过脑筋,说道:“在拉萨他拜谒了班禅。班禅跟他说,那其实是一块龙眠地,下三代要出真龙大子!……”他指头捣捣和珅前襟,捣得和珅直眨眼,“——他的伙计前半月来的北京,这事就告诉了刘墉。事夫外藩,刘墉正秘地着人查呢!”和珅一听就急了,说道:   “他真的说那块地是龙盘地,我这就出脱了它,刘墉要查,我去跟皇上说!”   “你跟皇上说,你卖地,这种事都要查。”纪昀说道,“而且事情叨登明白,这里先免你的军机,再查!”纪昀一付老子教训不懂事小儿的神情,“告诉你两条,一条叫人到西藏,寻着达赖或者班禅,澄清谣言釜底抽薪,二条去太子府,恳恳切切老老实实说明情由,把地纳还,或者送了十五爷——比你送十五爷那柄如意强了去!”   ……看着和珅嗒然如丧蹭蹈而去,纪昀拈须而笑:这种无根无梢的谣言你和珅也怕?   西藏走一趟至少半年,你这头还得紧粘着太子,这就够你累的了!   军机处一个短会若干措置,各人施展手段能耐掣肘和珅,太子造膝密陈反复说明尊崇太上皇,永不擅权。乾隆耳边又少了和珅许多含沙射影的暗示撩拨,总算稳住了乾隆的心。答应如期内禅,颙琰单独行政,太上皇不单独与大臣议政。一切都在这种看似寻常的接见中,或诤言直述,或苦口婆心,又要堂皇正大又要体贴入微,才将“儿皇帝”   的位份真正变成“训政”。但只乾隆咬定牙根,不交皇帝玉玺,说:“由朕代为看护使用,岂不两全其美?”任是众人说破嘴皮子耗尽心血,总之不松口。   眼见腊月冬至已过,又近年关,禅让的日子屈指可数只有三天,腊月二十八,掐头去尾只有两天,是刘墉当班,天又下着小雪,下午将退值时,又递牌子请见。为了颙琰在太和殿授受大统,乾隆自腊月起便进紫禁城养心殿居住,听见刘墉踢突踢突拖曳的脚步声,东暖阁向火的乾隆便知又是他到了。刘墉一进殿他便笑了:“朕一辈子不听人脚步,你脚步声朕都听出来了——颙琰什么话都没有,只是遵旨,朕说怎么就怎么。你怎么没完?”   “臣也是老背晦了。”刘墉行了礼,见乾隆指座儿,就杌子上坐了,说道,“就为这传国玺,不但臣,就是古人也操碎了心。前头秦王一统,因和氏之壁制成‘受天之命,既恒且昌’,其实到胡亥手里就丢失了。汉兴,又用这块玉。到王莽篡汉,又夺这块玉,庄大后王政君——是王昭君的姐姐吧?”   “是妹妹,朕记是的。”乾隆道。   “王莽来逼传国玺,逼得老孤孀太后恼了,当场摔出去,摔烂了一个角儿。”刘墉笑道,“臣想那殿一定很软,若是现在这样金砖,一下子就碎得没法补了。”   乾隆统着手笑了。“朕没说你是王莽。也不是信不过颙琰——就是当个看柜子的老爷子,有什么错儿?偶尔内廷使用调度朕所需用,朕为针头线脑的事去聒噪皇帝?”   “臣用身家性命担保,太上皇一切需用无虞。但皇上想,若派臣下江南,或下山东,又不给臣关防印信,办差且不论,臣身也是妾身未分明啊。这就是要把名分给足的意思。”   “你不要下山东,你在山东杀造反百姓太多,名声不好。”乾隆半认真半调侃地一笑,“你在江南赈济多,还有湖广、直隶口碑好,你还下江南除暴安良。”顿了顿又道,“玉玺的事不要说了,你反复讲,似乎不信任朕?还是不信任颙琰?颙琰说他不要玉玺嘛!”   刘墉咽了一口唾液。说道:“这是尧天舜地的大喜事,不可带有破相。臣就是这片心思。臣下有一等愚民宵小之辈,知道皇上不肯缴玺,不能领会皇上父子同心同德的深意,造作出流言,是否有伤皇上至意?……这样,既然太上皇和皇帝同体连心,凡所有督抚提镇任免,及颁布要紧文告,除用皇帝印玺之外,还要加盖太上皇印玺,申明‘奉太上皇圣训’字样。如何?”这是他作退到最后一步想的话,说的语气十分恳切,又十分郑重。说完,目视乾隆不语。   乾隆默谋着。刘墉见他动了心,又道:“皇上当殿亲自授玺,才叫完美无缺。初一在太和殿您两手空空,新嘉庆皇帝也两手空空如也,不但观瞻不雅,而且也不甚增吉利祥和之气。请皇上三思,臣刘墉两世追随皇上,慎始慎终,若不为皇上父子着想,只合随波逐流,何必在皇上面前再三饶舌?”说着,已触了心事,不由流出泪来。乾隆叹息一声,声音也暗哑了,说道:“你父亲不容易。他是殁在上朝的轿中。朕亲去拜祭他。   夜里有时还梦见他……”   “臣父刘统勋在世常说,皇上是超迈千古之君,万世不遇之主!”   乾隆又沉默一会儿,不无伤怀地叹了口气,说道:“好吧……朕是看着你长成的,信任到底吧。朕亲手授玺,你叫礼部预备仪节。要当殿申明你方才说的那个条陈……”   事情定下来,刘墉顿时一阵轻松,看乾隆恋栈之情,又代乾隆难过,又在乾隆身旁娓娓促膝谈心,百般宽慰得乾隆渐次平复,才小心道辞:“臣去了。就按旨意布置。明日臣再进来……臣也老了,只要皇上不厌,一得空就进来和皇上说话,以宽圣怀……”   “朕不厌你。军机处的人朕是一个个拔识起来的,都不厌。你们多进来。”乾隆作了决定,也就了无挂碍,“你就照这个传旨。朕从来语出如矢,决无变卦的理——你跪安,明个再进来,啊?”   “是……”   刘墉慢慢退出来,殿外的风卷着小雪扑面一激,冻得他一哆嗦,才意识到天已黑了定了,几时进来,几时太监掌灯,竟全然没有在意……他身上带着殿中的余温,小雪花黑地里飘在脸上,倒觉适意的。悠着步子出隆宗门、到西华门外上轿,走了一程,觉得轿中还没有外头舒展,才想到是坐了一天费心费神费口舌的缘由。又觉饥上来,因在正阳门西下轿,吩咐:“你们先回去,我带小奚奴步行回去——把屋里弄暖和点!”因只带了两个小总角奴才跟着闲逛。   ……已是年关近弥了,此时又是入夜,又飘着雪,空寥的正阳门前原本这时正是热闹不堪的夜市,但此时几乎不见行人影儿。因为地下盖了一层薄雪,雪光映着,隐约可见巍峨高矗的正阳门轮廓,和守城兵士旁星星点点的西瓜灯在风雪中晃荡。只有旁边关帝庙的寓舍里还住着人,那都是羁留京师的外地商贾和等待来年春闱的各省寓京举人住的,还闪着一扇扇门户的灯亮。也有几家馄饨烧卖小吃、汤饼摊儿、和烧鸡卤肉之类的担子摊儿,是专趁侍候这里客人的,点着稀稀落落的气死风灯,在砰、叭,零星的爆竹声间隙中凄凉叫卖:   “馄饨——热的,一碗保您全身暖,两碗管教一身汗哪哎……”   “烧鸡——瓜子儿!”   “脆皮烧卖——正阳门刘家祖传高汤,一口一个鲜哎……”   ……刘墉觉得饥上来,踽踽走近一个烧饼炉儿,用手煨着炉子问那卖烧饼的:“几个钱一个?”   “乾隆子儿俩一个!”卖烧饼的也是个小老头,摊子后头还有间小客屋,里头灯下影绰有人吃饭。听刘墉问,手里擀杖砰叭作响,搓着面剂儿头也不抬忙活,“里头有油茶,喝开水不要钱!”说着,掀开炉盖,在通红的炉膛里翻弄一下,又忙着赶剂儿。   “我来六个——我们三个人呢!”刘墉说道,回身把十几枚铜子儿隔案丢到钱匣子里。   那小老头看了一眼刘墉,伸着油光光的手从钱匣子里又如数把钱捡回来递给刘墉,笑道:“不敢收您的钱——是我积德!”   “为什么?”刘墉诧异道。   “小人认得您老。您是刘相爷。”小老头说道,“清官——茶馆里头整日说书;刘罗——”   刘墉一下子笑了,又把钱递回去:“就是罗锅子嘛——收下,你不收,我也就不是清官了。”   “成!我给您老多加点芝麻!”   小老头忙活着又用心做面剂儿,一面掀开通红的炉膛,不时地翻弄那溢着香味的烧饼。   隔二日后,乾隆与太子在太和殿授受玉玺成礼,嘉庆朝立。   《乾隆皇帝》全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