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你别怂》 作者:贼眉鼠眼 内容简介:   “陛下非要与本宫作对吗?”武后凤眼含煞。   李治畏惧地往后退了一步,吞了口口水道:“朕不敢……不对!李卿,李卿何在?”   三朝功勋之后李钦载窜了出来,按住了李治不断后退的身躯,沉声道:“陛下,别怂!”   李治仿佛找到了救星,拽着李钦载的袖子低声道:“朕不怂,一点都不怂,李卿,朕授权你帮朕教训她!” 第一章 将门纨绔   “孽畜!你闯下弥天大祸,李家都因此牵累,你百死难赎其罪!还不快快滚下来受死!”   耳畔一声怒喝,李钦载从昏迷中醒来,情不自禁呻吟了一声。   很痛,全身上下哪儿哪儿都痛,更令他不解的是,他竟然隐约闻到一股焦糊味,就像新开张的烧烤摊师傅烤肉时火候过大,并且忘了撒孜然那种味道。   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一片漆黑的天空,黑暗的天际不时闪过雷电,隆隆的雷声如万马齐喑,从遥远的天边奔腾而来。   大雨倾盆而下,如一支支湿冷的箭矢拍打在脸上身上,夹杂着寒风呼啸,李钦载狠狠打了个冷战。   视线从夜空慢慢转移到地面,然后李钦载震惊地发现,自己居然趴在一棵树上,手脚并用紧紧抱着树干,仿佛一只舔狗抱着绝色女神的大腿,卑微且羞耻。   视线再往下,这棵树长在一个非常雅致的小院里,树下赫然围着一群人。   一群穿着古装的人,有老有少。   李钦载懵了,使劲眨眼,然后试图用科学且严谨的逻辑,来解释眼前这幕仿佛精神分裂产生出来的幻觉。   应该是一群玩古装COS的人……吧?雷雨天里站在大雨中玩COS,显然生活工作的压力不是一般的大,急待舒缓的心情李钦载感同身受。   正经找个班上不行吗?   这群穿古装的人围着李钦载所在的这棵大树,他们的脸上露出焦急之色,十几名古装武士打扮的人更是缓缓呈包围之势朝大树靠近,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在雷区打野。   不远处,一对中年男女被众人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中年女子神情焦急,看着树上的李钦载几次张嘴欲言,又怕惊吓到他。   中年男子却一脸阴沉,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神淡漠且充满了嫌恶。   李钦载也盯着他,虽然搞不清眼下的状况,但中年男子嫌恶的眼神却令他感到了侮辱。   眼神太伤人了,好像穿了新鞋却不小心踩到了一坨狗屎。李钦载再如何虚怀若谷妄自菲薄,至少比一坨狗屎强上许多。   于是李钦载的眼神也变了,充满了不甘示弱的挑衅。   二人隔空对视,彼此的眼神都不善,空气中碰撞出火花。   光用眼神显然不能表达自己想抽死他的挑衅意味。良久,李钦载决定要在沉默中爆发。   圆瞪双眼,李钦载舌绽春雷暴喝。   “咋?”   中年男子一呆,情不自禁后退一步,接着顿觉失了体面,于是上前跨了两步,怒发冲冠,浑身直哆嗦,吼道:“咋!”   “你咋?”   “你想咋!”   “你上来,个骚青撒万货么老瓜怂,得想乃打?”   “你哈来!”   一个树上,一个树下,两人隔空互喷垃圾话,越骂越爽,越骂越浑然忘我。   对话的精髓来源于东北地区,类似于“你瞅啥?”“瞅你咋地?”“再瞅一个试试!”“试试就试试!”   通常到这一步,对话便该结束,准备进入下一个阶段,那就是拳脚见真章,胜者进派出所审讯室,败者进医院ICU或是预定火葬场头炉。   此刻李钦载和中年男子也差不多,李钦载清楚地看到中年男子已满脸狰狞杀气毕露,俨然一副“恶向胆边伸”的模样。   骂得投入的二人浑然不觉围观者的反应,树下众人目瞪口呆看着二人互喷,中年妇人脸色苍白,快要晕倒的样子。   李钦载心中冷笑,打了这么多年游戏,送了那么多人头,喷垃圾话这个领域他还没有过对手。   果然,中年男子像被点燃了引线的炸药包,沉默片刻后突然爆了。   “李家部曲何在?给老夫将此孽畜射杀!”中年男子面目狰狞喝道。   李钦载眼皮猛跳。   喷垃圾话跟动手是两码事,打游戏送人头时喷过那么多垃圾话,也没见谁顺着网线来揍自己的,相比驾轻就熟对骂,动手这个领域李钦载的经验少得可怜。   树下围观人群里有十几个武士打扮的人,大概便是中年男子口中的“部曲”,众部曲听到命令,不由面面相觑,每个人都听出来这道命令多半是气话,可又不敢违抗中年男子。   一名年轻的部曲犹豫一下后,当即搭箭拉弓。   嗖!   当一支暗含警告意味的翎羽箭颤巍巍地钉在李钦载耳旁的树干上时,李钦载的脸色立马变了。   这群玩汉服COS的都是神经病,居然敢玩真的!   中年男子眼神愤怒地盯着树上的李钦载,如同仙界大佬用法器罩住了下凡祸害人间的坐骑。   “孽畜,还不哈来受死!”   一声暴喝,如佛音梵唱,悠悠在院子里回荡。   此刻双手双脚像无尾熊抱树的李钦载,确实像一头懵逼的坐骑。   久久不见这只孽畜的反应,中年男子已完全失去耐心了。   射杀当然不至于,刚才那是气话,但……   “来人,将这棵树砍了!不信你不哈来!”   李钦载眼皮一跳,你们玩真的?   周围的十几个武士神情犹豫朝大树围拢,有人手里居然真的抄着斧子准备砍树。   好汉不吃眼前亏,李钦载向来很识时务。   “慢着!我哈来!诸位冷静,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   ……   夏天的午后,雨仍未停。绵绵的细雨窸窸窣窣敲打着窗外的树叶,令人心烦意乱。   一座古色古香大宅邸的偏院厢房里,李钦载坐在一面硕大的铜镜前,一脸痴呆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与镜子里的那个人两两对视,目光一样的陌生且诡异。本人与镜中人心里都冒出同一个问题。   “这货是谁?”   昨夜李钦载从树上滑下来后,不出意外地挨了一顿毒打。   直到挨过揍后李钦载才知道,那个口口声声骂他是“孽畜”的中年男子居然是他的父亲,旁边那位中年妇人是他的母亲。   想到昨夜跟亲爹嚣张对喷垃圾话,李钦载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个陌生世界登场的方式也算牛逼闪闪了。   后遗症是那顿毒打还有些痛,此刻镜子里的自己鼻青脸肿,每一处淤青都在深深地提醒他,跟亲爹对喷是怎样的下场。   脸颊和身上不时作痛,稍微动动便牵扯伤处。亲爹揍他显然奔着“大义灭亲”和“删档重建小号”的目标去的,下手没留任何余地,若非昨夜那位中年妇人也就是他的母亲拼死相拦,今日的李府应该起灵堂做道场了。   清早醒来后,被揍得一瘸一拐的李钦载还是咬着牙打开了门,在偌大的宅邸里逛了一圈。   身上再疼也比不过心头的震撼,他必须弄清楚这个陌生的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   从没逛过如此古色古香的宅邸,宅邸占地数十亩,不仅分前后院和中庭,还有偏院和几个独立的小院,仅仅下人便有数百人。   鼻青脸肿的李钦载一瘸一拐逛了一圈,下人们如见蛇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显然这具身体的前任主人并非善类,下人们平日没少受他的摧残。   李钦载冷着脸在宅子里逛了一圈,逮了几个命苦的下人一番盘问,终于渐渐了解了自己的处境。   他竟然穿越到了唐朝。   如今是大唐龙朔元年,当今天子是正当壮年的李治。   六年前,李治在朝野一片反对声中坚持己见,废黜王皇后,立武媚为后。在如何俘获男人尤其是皇帝芳心这个领域,武媚这个两位帝皇玩无疑比王皇后高了不止一个段位。   也因为“废王立武”事件,李治与他的舅舅长孙无忌等为首的关陇集团多年积累的矛盾终于爆发。四年后,名列凌烟阁功臣图第一的名相长孙无忌卷入谋反案,被外甥李治和武皇后联手拉下马,死在被贬谪的路上。   权臣已死,皇权重振,李治与武皇后这对夫妻档终于放开了手脚大展宏图,肃清朝堂数年后,朝野清明,民风朴实,人间竟是数十年难得一遇的清平气象。   贞观之治的遗韵仍在天地间萦绕回荡,盛世不知不觉间悄然来临。   国运气数,大势所趋。丰亨豫大,天下归心。   至于李钦载的出身,可谓十分显赫。   他是英国公李勣的孙子,平辈排行第五,下人皆尊称为“五少郎”。   昨夜树下那对中年男女,便是他的父母,父亲名叫李思文,李勣次子,官拜润州刺史,母亲李崔氏,出身博陵崔氏。   英国公李勣,唐初仅次于战神李靖的名将,贞观二十三年李靖逝世后,李勣便成了无可争议的大唐军方第一人。   历经三代帝王,李勣为大唐立下赫赫战功,军中威望一时无两,深受太宗先帝和当今天子李治的倚重,说李勣是大唐的国之柱石绝非夸张。   如今李勣仍然健在,历经三代天子,每次朝堂风浪都被他完美地躲过或化解,尤其是数年前李治废王立武事件,事发之前李治曾私下请教李勣的意见,而李勣果断表示,“此为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   这句话无疑给李治吃了一颗定心丸,它代表了军方的态度,更坚定了李治废黜王皇后的决心,可以说,李勣的一句话在废王立武事件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王皇后被废黜,李治借此事打击了关陇集团的势力,除掉了权臣长孙无忌,同时重振了皇权,武媚更是成功由小三上位,天家夫妻档对李勣更是感激莫名,恩宠有加,李家如今的圣眷可谓如日中天。   显赫将门之后的出身,李钦载自然也不会太平凡。   他的不平凡之处在于,他根本就是个混蛋。   纨绔子弟该干的事,他一样不少全干过,别人不敢干的事他也干过。   然而这位无法无天的将门纨绔终于玩出了格,他闯了一个祸,这个祸不小,甚至牵累了整个李家。 第二章 大祸临头   李钦载这具身体的前任主人是个毫无争议的混蛋,在长安城可谓有口皆碑。   大唐经过贞观之治,江山被李治继承后,朝堂民间风气愈发清明朴实,可以说已经有了几分“天下大同”的雏形。   制约臣子和百姓的不再是法律,而是自觉遵守的道德标准。   如此清明的社会风气里,就算是出身显赫的纨绔子弟,每个人的道德底线往往也拔高了一大截。   杀人放火欺男霸女当然是不敢的,纨绔们最恶劣的大抵不过内教坊里争风吃醋,打架斗殴,亦或是狐朋狗友出城游猎踩踏农田,就这还会被御史参劾,回头被老爹狠狠拾掇一顿。   不过这次李钦载闯的祸跟别人不一样,他闯的祸在混蛋界里也算是清新脱俗,与众不同了。   早在贞观十九年,太宗先帝李世民东征高句丽,天不遂人愿,那次东征终究失败了。李世民领唐军主力撤退,留下李勣和宗亲李道宗领四万步骑军殿后。   回到长安后,李世民感念李勣率军殿后之功,于是不仅封其子嗣,增其食邑,还钦赐了一尊高二尺,重百余斤的白玉雕塑,名曰“照玉飞马”,以酬李勣之功。   这尊玉雕是太宗先帝御赐之物,无论从本身的价值还是它背后代表的重大意义来说,都可称是稀世珍品。   从贞观十九年起便被李家珍藏在高堂之上,每逢年节祭祀皆祭拜供奉如礼,不敢不敬。   如此珍贵的传家之宝,终究没能逃过纨绔子弟李钦载罪恶的魔爪。   数日前李钦载与长安城里一群纨绔膏粱买醉寻欢,借着酒劲,一群纨绔们又开始关扑耍钱。   手气甚差的李钦载输光了钱,在一众纨绔不怀好意的撺掇下,李钦载酒壮怂胆,潜回家中悄悄偷走了那尊“白玉飞马”,拿到长安西市上找了个过路的西域胡商换了百余贯钱。   然后,百余贯钱很快也输光了。   直到第二天,酒醒后的李钦载才发觉闯下了大祸,慌忙再去西市赎回玉雕,然而那位胡商带着玉雕早已不知去向。   玉雕本就是很值钱的珍宝,是当年集无数工匠精心雕琢而成,再加上它又是太宗先帝御赐之物,更有赏赐功臣的非凡意义。   如此珍贵的宝物居然被李钦载卖了,这位将门之后的混蛋境界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千年不肖纨绔膏粱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事情根本瞒不住,当日长安城亲眼目睹此事的纨绔子弟不在少数,于是李钦载的光辉事迹很快被传扬出去。   当天夜里干的事,第二天一早便被长安城的监察御史听说了,于是纷纷上疏参劾。   混迹朝堂的人心眼都脏得很,御史们参劾的对象可不仅是李钦载,而是整个李家。   英国公李勣恃功跋扈,子嗣骄纵,典卖太宗御赐之物,罪大恶极,可问欺君。   御史们参劾的罪状大抵如是。   民风朴实只在民间,朝堂里可没那么多朴实的人,能站在金殿上面君奏事的,可都是在官场的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人尖子。   尤其是自诩为“清流”的监察御史,更是人人长了一双吹毛求疵的眼睛,但凡朝野有一丝风吹草动,他们就像一片片闻到血味的姨妈巾疯狂贴上去吸血。   李钦载闯的这个祸本来可大可小,大唐天子性情宽仁,尤其李钦载又是功臣之后。   典卖了先帝御赐的一件宝物而已,换了平常或许李治微微一笑便恕过了,顶多下旨斥责一番,或是将李钦载扔进大理寺反省几日,事情便可翻篇。   然而,当朝中的御史们纷纷参劾,舆论已经被他们炒作起来,贵为大唐天子者,亦有些控制不住事态了。   数日参劾下来,御史们的奏疏越说越严重,事情已从简单的典卖先帝御赐之物,上升到政治的高度。   树大招风,李勣这些年为大唐立下赫赫战功,爵位和官职几乎也到了人臣之巅。   位置站得高了,难免惹人嫉恨。   只能说,李钦载惹的祸只不过是个导火索。   这件事被闹大更多是因为李勣如今的位置,朝堂内关陇集团和豪门士族的身影或许也在其中若隐若现。   总之,李钦载惹祸了,惹了大祸,这个祸已将整个李家拖入了泥潭中。   事件爆发后,作为三朝老狐狸,李勣第一反应便是上表请罪,同时对外闭门谢客。   至于始作俑者李钦载,其父李思文这几日已揍了他许多次,这位官拜润州刺史的父亲大人也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   孩子闯了祸按理说狠狠揍一顿也就算了,但李思文偏偏把一部教育短片拍成了连续剧。   揍一顿后休息几个时辰,插播一下广告,没多久再次想起这桩祸事,顿觉意难平,抄起身边顺手的兵器冲出去再揍一顿。   揍完继续休息插播广告,直到下一次再想起……   这种钝刀子割肉般的惩罚方式堪比凌迟,直到昨夜,李钦载实在受不了了,黑灯瞎火中爬上了自家后院的树,大约是打算一了百了给自己来个痛快。   结果恰好被二十一世纪的灵魂上了身,父子二人隔空对喷,关系愈发父慈子孝……   李钦载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莫名其妙穿越过来,还在懵懵懂懂熟悉环境,便被一口从天而降的大锅狠狠扣在头上。   鉴于如今类似于“鬼上身”的现状,二十一世纪的灵魂毫不讲理地霸占了这具古代的身体,他甚至都没法理直气壮说一句“这锅我不背”。   了解了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后,李钦载神情怆然又无奈。   这种主角陷入绝境的开局,李钦载实在太熟悉了。   不论是电视剧还是小说,但凡遇到这种开局,通常身体里的系统便该登场亮相了。   然后牛逼轰轰帮助主角平安度过危难,从此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   站在李家后院的花园丛中,静立许久状若痴呆的李钦载忽然抬手指向天空,仰天大喝。   “出来吧,系统!”   一手指天一手叉腰的造型引来周围下人们惊恐的注视。   五少郎这几日挨揍的次数不少,怕是被打傻了吧?   一片静谧中,李钦载保持姿势不动。   然而,许久不见任何动静,身体里也没有冒出类似“XX系统绑定宿主”的提示音,仔细听或许还有几声乌鸦叫。   而李钦载,仍然面无表情,半晌之后,终于缓缓收回了动作,在下人们惊愕的目光里,李钦载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衣衫下摆。   “没有就算了……”   李钦载努力维持着平静的表情,额角不易察觉地滑下一滴恨地无缝的汗珠。   男人至死是少年,少年至死仍中二。   不尴尬,真的一点都不尴尬。 第三章 前任大锅   适应了身体和身边的环境,李钦载却仍未适应内心的转变。   背负了一桩大麻烦在身上,还牵累了全家,李钦载开局就成了李家的罪人。   尽管是给前任背锅,可无论如何这桩祸事仍要归咎于自己,避无可避,无法推卸。   在十数名监察御史的参劾下,朝中的舆论已然沸腾,就算李家对大唐社稷有功,也避不开律法和悠悠众口。   当事情摊到了桌面上,闹到人尽皆知沸沸扬扬时,往往很难再用人情和小动作摆平麻烦。   就算天子李治和皇后武则天感念李家功绩,欲将此事压下去,只怕也是有心无力。   李钦载独自走在自家的后花园里,看着眼前一簇簇争奇斗艳的鲜花和丛木,心情却越来越烦躁。   莫名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李钦载其实心里窝了一团火,说不出为什么,就是觉得各种不适应。   前世那些熟悉的亲人,朋友,各种人和事,一夜之间说断便断,换了谁都无法接受。   更别提来到这个世界后莫名其妙背上一口大黑锅,让李钦载情不自禁怀疑老天爷是不是非要玩死他才甘休。   出身权贵又如何?不愁吃穿又如何?如果让李钦载选择,他宁愿选择回到前世那个默默无名朝九晚九当社畜的平凡青年。   路上纵是再贫瘠,终归也是独属于自己的风景,不似如今这般,沿途纵是花团锦簇,不过是在走别人的路罢了。   站在景色幽美的花园里,李钦载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被生活扼住喉咙的前世半生,纵使不被欣赏,依然跌跌撞撞成长,骤然来到这个崭新的环境,猝不及防间却要将从前断得干干净净。   前世那些熟悉的人和事,还来不及狠狠拥抱告别啊。   李钦载叹了口气,来前若能饮一碗孟婆汤,或许不会有这么多不合时宜的感怀,浑浑噩噩又是崭新的一生。   感怀再多,麻烦还是要解决的,而且只能自己解决,不能牵累别人。   李钦载是个疏懒又清冷的性子,他不喜别人打扰自己的生活,更无意给别人带来麻烦。   先帝御赐之物被卖掉,那位买家胡商多半已不在长安,若欲寻回这件物事无异于大海捞针,所以这条路只能掐断。   朝野舆论四起,天子无法偏袒,李钦载一时也想不到别的办法解决这桩祸事。   站在花园里许久,办法没想出来,倒是有了一股尿意。   左右环顾,这座宅子太陌生,找不到茅房。   不过无所谓,男人嘛,不但四海为家,也能遍地撒尿。   找了片半人高的矮丛,李钦载撩起衣衫下摆,一泡又急又黄的尿喷涌而出。   流量大,射程远,显然是一泡年轻力壮的好尿。   一道幽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五少郎最近有点上火呀,要不要老朽帮您请个大夫瞧瞧?”   李钦载悚然一惊,后背冒出一层白毛汗。   赫然回头,发现一位穿着青衫的半百老头正盯着他的下三路,一脸深情款款的关怀。   李钦载下意识捂住脸,接着觉得不对,于是玛丽莲梦露式捂裆,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你是谁?”李钦载眯着眼打量他。   老头愕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头拱手道:“老朽吴通,府里的管家,五少郎您……”   怜悯地叹了口气,吴通心疼地道:“这几日二郎出手实在太狠了,好好的少年郎,竟被打糊涂了,老朽这就去请大夫给您瞧病,顺便把您上火的毛病也治了。”   “二郎”说的是李钦载的亲爹李思文,就是昨夜毒打李钦载的那位中年男子,李思文是李勣的次子,家中下人皆以“二郎”称之。   李钦载果断推辞:“不用,我既没糊涂,也没上火……”   吴通幽幽地道:“五少郎莫诓老朽,您那泡贵尿黄得如此鲜明出众,且方圆半丈骚气弥久不散,怎会没上火?”   李钦载下意识吸了吸鼻子,似乎,确实,果然……不对,骚气不是形容内在的吗?   嘴角抽搐了一下,呵,又是前任的锅。   这家伙的私生活恐怕没那么纯洁,身子被酒色祸害得不轻。   认真打量着吴通的脸,这张老脸很普通,没有任何出众的特征,当然,更谈不上英俊,从他偷看自己撒尿的行为来看,或许人品也值得商榷……   “有事?”李钦载简洁地问道。   吴通恭敬地道:“二郎有请。”   李钦载心头一沉,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这位亲爹大人该不会又要揍他吧?除了昨晚父慈子孝式对喷,大家根本不熟好不好。   李钦载不想见他,但又不得不见他。   “嗯,我这就去。”李钦载转身就走。   吴通忽然叫住了他,神情古怪地指了指后面,道:“五少郎,您走错了,前堂在东面……”   “啊,我知道,那边风景不错,看看风景再去见父亲。”   走了两步,吴通又叫住了李钦载,欲言又止,片刻后,轻声道:“二郎最近心思焦虑,五少郎多忍忍,朝中上疏参劾李家的人太多,陛下也有些扛不住了,闹到如此地步,咱们李家或许要付出些什么,才好对世人交代……”   李钦载皱眉:“付出什么?”   吴通迟疑半晌,语气愈发无奈:“祸事已然闯下,那尊飞马玉雕多半是寻不回来了,先帝御赐之物丢失,不能没个声响,若事情解决不了,怕是……五少郎要被问罪,老爷和二郎都无法偏袒。”   李钦载心头一悬:“问罪受何刑罚?不会杀头吧?”   吴通摇头:“那倒不会,李家三朝功勋之后,老爷尚健在,陛下无论如何也不会杀李家的人,否则岂不是寒了功臣的心?”   “那我……”   吴通叹了口气,道:“朝中有风声,若此事仍无法平息,陛下便不得不将五少郎拿问大理寺,或许会判个徙岭南,三五年不得还京。”   李钦载心头一松,不杀头就好,虽然这陌生的世界要啥没啥,但活着总比死了强,毕竟好死不如赖活,好吃不如饺子……   岭南好,岭南有荔枝,有原始森林,有漫山遍野的猴子,还有穿着兽皮围着篝火烤人肉的当地土著,好一派田园牧歌世外桃源……   “吴管家,去拿根绳儿,我要吊死在家门口。” 第四章 男人担当   流徙千里不是游山玩水,不是自驾游,更不是浪漫的诗和远方。   在这个交通道路不便利,野生动物到处跑的年代,流徙千里算是比较重的刑罚了,很多犯人根本到不了目的地,半路就被野兽吃了,或掉下山崖摔死了。   就算命里吉星高照走到了流徙地,也只是庶民的身份,强迫性参与当地的劳动,不但会被当地人欺负,就连最基本的食物和医疗都无法保障,随便犯个头疼脑热便算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   前世多少读过一些书,李钦载大致清楚流徙岭南代表着什么。   严格说来,流徙千里算是“半死刑”,人离开了长安,是死是活全靠生辰八字硬不硬。   对于即将到来的结果,李钦载内心当然是拒绝的。   磨磨蹭蹭来到前堂,父亲李思文已端坐堂内正在等他。   见李钦载走进来,李思文两眼一瞪,心头顿时冒出一股无名之火。   这个儿子,不论何时何地见到他,李思文的情绪总是十分丰富且富有层次感,从失望,到嫌恶,到愤怒,到冷漠。   没有任何积极的情绪,看到他内心便满满的负能量。   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李思文仰天望月黯然长叹,生了这么个东西出来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错误,李钦载出生这二十年来,李思文的人生质量下降了一大截,血压倒是升了不少。   当年那个花开蝉鸣的夜晚,哆嗦前的那一刹若是果断抽身而退,将一囊子孙射在墙上,如今李思文的人生该是多么美妙快乐啊。   想到这里,李思文盯着李钦载的目光愈发不善,就连李钦载走路的姿势都觉得分外刺眼。   李钦载浑然不觉亲爹此刻丰富的情绪波动,他只是很平静地走到阶下,除履入堂,笨拙地朝李思文行了一礼。   “拜见父亲大人。”李钦载低声道。   李思文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一直没动静。   李钦载垂着头,前堂陷入短暂的寂静,空气仿佛凝滞,父子间的气氛从未有过的僵冷。   良久,李思文终于打破了沉默。   “御史台连上二十三道奏疏参劾李家,皆借飞马玉雕之事参劾你祖父,言其权柄过重,子弟骄纵,朝中已是一片沸腾,陛下与皇后都无法压下,逆子,你干的好事!”   李钦载无声叹气,我真的只是背锅啊……   “是,孩儿知错。”   李思文一愣,对李钦载老实认错的态度感到很惊讶。   以前的李钦载可不会如此老实,不管犯下任何错,他都理直气壮振振有词,总能为自己的错误找到借口开脱。   定了定神,李思文又道:“今日清晨,陛下宣你祖父进宫,并赐宴,陛下与你祖父相谈甚欢,忆当年你祖父辅佐太宗先帝,为大唐社稷立下的赫赫功劳,天子感慨万分,流泪不止,连敬了你祖父三盏酒……”   李钦载不明白李思文为何突然提起这些,他只是个无官无职的纨绔,朝堂的事完全不关心。   然而作为晚辈,李钦载明白自己必须还得充当捧哏的角色。   “然后呢?”李钦载问道。   “什么然后?”   “陛下敬祖父大人三盏酒,然后呢?”   李思文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没有然后,与天子饮宴之后,你祖父便告退出宫了。”   李钦载呆了半晌,事情说了个没头没脑,君臣就喝了一顿酒,聊了些闲话,就没了?   这跟千年后烧烤摊喝冰啤酒撸烤串顺便吹吹当年的牛逼有什么区别?   李钦载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飞马玉雕之事……天子可有提起?”   李思文心头的火气腾地冒了出来。   “孽畜,你还有胆提此事!”李思文怒喝,然后左右环视,显然在寻找趁手的兵器。   李钦载脸色一变,往后连退几步,说道:“父亲大人息怒,你若打我我便跑,正事可就聊不了了。”   李思文动作一凝,想到把这孽畜叫来的目的,顿时忍了三分火气。   重重怒哼一声,李思文重新坐了下来,冷冷道:“飞马玉雕一事,天子只字未提,与你祖父饮宴只忆当年太宗先帝风采,只说你祖父之功绩,饮宴便终了。”   李钦载眉头皱了起来:“一字未提?”   李思文嗯了一声:“一字未提,这绝非好事,恐怕天子也扛不住朝臣议论了……”   眼神复杂地看着李钦载,李思文道:“你当须有些准备,这一次你逃不过去了,流徙千里恐成定局,天子赐宴大约便是向你祖父透露此意,不日大理寺或许便要将你拿问。”   李思文的眼中充满了失望,对李钦载竟是不打也不骂,而是萧然长叹。   “自幼你祖父与老夫对你宠溺过甚,由你任性胡闹,而你,结交的狐朋狗友越来越多,在外越来越跋扈,终于闯下弥天大祸,闹到不可收拾,今日之祸,是你的报应,也是我李家的报应……”   “钦载,莫怪老夫心狠,对你,老夫已无能为力,但李家人丁众多,不能因为你而被牵累……”   李思文扭过头去,不敢直视李钦载的目光,黯然叹息道:“你……准备一下,过不了几日或许便有旨意,离家之后自己保重,三五年,三五年后……”   李思文说不下去了,李钦载的表情却一直很平静。   面前这位中年人是他的父亲,这位父亲当面说出了放弃自己的话。   但李钦载内心却毫无波动。   血缘无法否认,原本被亲人放弃应该很心痛很愤怒,可李钦载却并无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听一个陌生人述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在他心里,眼前这位父亲只是一个陌生人。   一个陌生人放弃自己,本就天经地义,能有什么情绪?   祸是自己闯的,责任当然由自己担。   不然呢?抱着李思文的大腿哀哀求告吗?   前世的李钦载大学毕业出来工作,混迹社会十余年,给上司折过腰,给客户陪过笑,酒泼脸上他仍笑得像个百依百顺的孝子。   交不起房租被房东扔出行李,独自蹲在阴暗的过道里,一边啃着冷冰冰的馒头一边没心没肺地给女朋友打电话说荤段子。   如果一个人死后墓碑上只能刻一个字,那么李钦载的墓碑上刻的一定是个“累”字。   种种经历说不上多么伟大,也无所谓屈辱,不过是一个成年男人应该承受的苦难。   无论再难再苦,无论多少次被人踩进泥土里,卑贱得不如狗,他都不曾向父母诉苦哀求。   成年后缩回伸向父母的手,是一个男人最基本的担当。   这一世,也是如此。   望着面前这位陌生的父亲,李钦载忽然笑了,笑容从未有过的灿烂。   “父亲大人,孩儿明白了。我闯下的祸,我来扛,不牵累李家。”   李思文震惊地看着他,手捋青须的动作凝固不动。   此时此刻的李钦载表现出来的担当和成熟,是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   陌生,也心痛。   眼前的儿子突然变得无比陌生,曾经闯了祸只知推诿耍赖求饶甚至打滚撒泼的少年,此刻却如一株雪中的松柏岿然不动,用挺拔的身姿告诉他,他担得起事。   脑海里的画面飞快闪现,从李钦载幼年的牙牙学语,到孩童时的任性蛮横,再到少年时的跋扈骄纵……   唯独今日此刻的李钦载,教人分外陌生。   是因为这次闯的祸太大,大到不可收拾,无法挽回,所以一夜之间成长了么?   李思文压下心头的思绪,想到这桩麻烦的后果,顿觉心力皆失。   李钦载说完后便朝他行了一礼,转身走出前堂。   李思文盯着他的背影,忽然叫住了他。   “钦载。”   李钦载停下脚步。   李思文眼中的光彩像燃尽的灯油,渐渐暗淡。   “你若早一日有这般担当,老夫拼了性命也要保你下来……”   眼眶渐红,李思文低声叹息:“……迟了,太迟了。”   大错已铸,结局已定,再难挽回。 第五章 反复横跳   其实一点也不迟。   对李钦载来说,他的人生刚刚按下了重启键。   有一位千古名将的爷爷,有一位官居刺史的父亲,还有一位出身七宗五姓之一的母亲。   只论出身的话,简直是老天爷垂怜他前世的辛苦,特意赏赐给他新手小白简单级难度。   如果去参加科考的话,以李钦载的出身,只需在策论题目上写下《我的国公爷爷》或是《我的刺史父亲》,不管写得再烂,想必一定金榜题名,名列状元。   当然,出身显赫与此时李钦载面临的危机没啥关系,最重要的是解决眼前的麻烦。   李钦载走出前堂后,独自在偌大的宅子里散步,漫无目的,走哪儿是哪儿。   流徙是不可能流徙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流徙的。   所以他必须弥补这个大祸,平稳地度过这次危机,让生活回归平静。   李家的宅子位于长安城朱雀大街,大唐立国后,高祖李渊封赏有功之臣,李勣因拥戴当时的秦王李世民有功,于是李渊赏赐了他这座宅院。   不仅是宅院,这些年李勣立的功劳太多,李世民和李治前前后后赏赐了他不少田地别院和食邑。   独自在宅子里漫步的李钦载不记得走了多久,这座宅院太大了,除了前堂后院,还有许多错落有致的花园,回廊,假山石,以及偏院和暖厅。   不识路的人第一次走在里面大多会迷路。   李钦载也迷路了,顺手逮住几个擦身而过的下人问路,下人惊惧莫名,如同被高年级恶霸勒索零花钱的小学生。   也不知这具身体的前任究竟在自家府里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每个下人看见他都如同见了阎王的催命帖似的。   在下人的指引下,李钦载终于来到前院。   站在自家正门口,李钦载犹豫了一下,便打算出门看看。   麻烦虽未解决,但熟悉一下外面的环境也是应有之义。   正门紧闭,通常情况下,权贵人家的正门是不会打开的,除非是主人婚丧嫁娶或是跪接圣旨。   左侧的侧门开了一扇,门外整整齐齐列着两排部曲值守,大约二十来人。   部曲们身着铠甲,阳光下明晃晃的很耀眼。   他们手里各执兵器,皆是统一制式的横刀,还有两人斜挎着弓箭和箭壶。   李钦载稍一打量,抬脚便打算跨出门。   然而门口一名部曲却在他抬脚的刹那忽然拦在他面前。   李钦载一愣,那名部曲却垂头抱拳道:“五少郎可是欲出门?”   “呃,啊,对,想出去转转。”   部曲垂头道:“五少郎恕罪,您不能出门,二郎有吩咐,罚您禁足了。”   李钦载呆住了:“禁足?”   随即李钦载明白了,也理解了。   闯了这么大的祸,全家都还陷在泥潭里,李思文这个当爹的怎么可能还会放任纨绔儿子满世界晃荡。   扪心自问,将心比心,换了李钦载有这样的儿子,也不用下什么禁足令,直接打断腿,连床都别想下。   轻轻呼出一口气,李钦载再次感受到父亲的慈祥……   “不让出门就不出,”李钦载干笑两声:“我就在门内看看外面的风景……”   部曲一声不吭地回到队列。   门内看风景根本啥都看不到,位于朱雀大街侧的英国公府,偌大的门庭外是一大片空地,这片空地大约数十丈方圆,是被李家的部曲们圈起来了。   路过的商旅百姓只能远远绕过这片空地,尽管没有法律明文规定不准商旅百姓接近国公府正门,但小人物们的心理对权贵通常是避让的。   再加上门口的部曲们一个个挎刀执弓威风凛凛,令人望而生畏,商旅和百姓们自然不会傻乎乎地凑近给自己惹祸。   李钦载不怕,他算是国公府的少主人之一,惹了祸的少主人仍然还是少主人。   好奇地眨眨眼,李钦载看着部曲道:“我若跨出门去,你会打断我的腿吗?”   部曲一脸黑线,垂头抱拳道:“小人不敢。”   心里有底了,李钦载试探着将一只腿跨出门槛外,然后盯着部曲的脸色。   部曲皱了皱眉,没动弹。   李钦载收回腿,等了一会儿,又跨出一条腿,然后再收回。   见部曲仍然毫无反应,李钦载胆气一壮,索性整个人跳出门槛,又飞快跳回,在门槛内外反复横跳。   哎,我跳出来啦!哎,我又跳回去啦!怎么样?你打我啊……   门外的部曲们脸色越来越黑,面面相觑各自一脸的无奈。   多无聊的少主人才干得出这种事!   李钦载确实是无聊,但也算在表达自己内心不满的态度。   有的鸟是关不住的,它的每一片羽毛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辉。   反复横跳许久后,李钦载终于累了,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微微喘息盯着门外的部曲们。   部曲们气势很威武,作为大唐排名第一的名将麾下,李勣府上的部曲自然也非同一般。   每个人都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队列中,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可从他们岿然如山般的身姿里,却仿佛能闻到战场上的血腥味。   那是一股百战余生的气势,对生命的漠视,对战功的渴望,以及对指挥者毫不迟疑的服从。   仔细打量他们后,李钦载顿时察觉到,这些部曲一定是跟随李勣南征北战多年的百战老兵。   平日里他们只是国公府内的部曲护院,一旦跟随李勣上了战场,便是无坚不摧的贴身亲卫,战事关键之时必须一马当先充当尖刀突进的角色。   大唐对外战争打下来的每一寸疆域,都有他们的一份功劳。   无论身处现代还是唐朝,李钦载对军人还是非常敬重的。   于是李钦载试着跟部曲们结交。   “你叫什么名字?”李钦载指着刚才拦他的那位部曲问道。   部曲抱拳道:“小人刘阿四,是今日正门值守部曲的队正。”   “幸会幸会,在下李钦载……”   刘阿四一脸莫名。   谁不知道你是李钦载?你的混蛋之名整个长安都有口皆碑好不好。   尤其是最近干的这件混蛋事儿,先帝御赐之物竟敢偷出去卖钱……啧!   唯一奇怪的是,这位五少郎似乎转了性子,以前对他们这些国公府的部曲根本不搭理,有时候不满意了动辄打骂。   然而今日却主动攀谈,还自我介绍。   看来府里今早传出来的流言并非虚妄,不知是谁信誓旦旦说,五少郎一泡贵尿泛黄上火,从五少郎此刻判若两人的表现来看,他岂止是上火,简直是上头。   李钦载浑然不知刘阿四的腹诽,仍然和煦地与他聊天。   “阿四兄……”   刘阿四惶恐行礼:“卑贱行伍军汉,不敢当此称谓,五少郎万莫折煞小人。”   李钦载随和地道:“哦,阿四,家里几亩地?娶婆娘了没?”   刘阿四垂头道:“小人这些年积累微末战功,大将军给小人分了二十亩永业田,就在渭南县郊,咱家的庄子里。三年前娶了婆娘,娃儿两岁了。”   李钦载点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干巴巴的聊天话题。   李钦载问得零零碎碎,刘阿四回答得战战兢兢,聊天氛围实在算不上愉快。   没多久,李钦载有些索然无味了,在这个阶级森严的年代,两个阶级不对等的人聊天注定不会太融洽的。   起身拍拍屁股正打算离开,李钦载却看到了刘阿四和部曲们挎着的横刀和弓箭。   突然对唐朝的兵器有了些许好奇,李钦载指着刘阿四腰侧的横刀,道:“这是你们自己打造的,还是军中发给你们的?”   这不是什么军事机密,刘阿四很痛快地道:“回五少郎,咱们大唐的兵器很繁杂,有些府兵家中尚宽裕,可自寻铁匠打造兵器,受召入伍后军中不怪罪。”   “有不宽裕的府兵,亦可请队正下发,不过发下来的兵器可就有点不称手,两军对战之时,兵刃易豁口卷刃,影响杀敌。”   “小人和袍泽们皆是大将军亲卫部曲,兵刃自是大将军发下,故而制式一致。”   李钦载哦了一声,仔细端详着众部曲的兵器,然后目光落在两名背挎弓箭的部曲身上。   “弓箭呢?也是我祖父发的?”   “是,大将军请工匠精制而成的牛角弓,可致百步之外。”   李钦载好奇道:“百步是多远?”   刘阿四的文化水平基本等于零,这个问题实在难以用言语回答,抓耳挠腮之后,索性在李钦载面前跨了一步,然后又跨了一步。   “五少郎,此为‘一步’,百步便照此量丈。”   李钦载皱眉:“不对,你明明走了两步。”   刘阿四无奈地道:“跨一下名为‘跬’,跨两下方为‘步’,自古便是如此丈量的。”   李钦载愕然,然后顿觉讪讪。   丢脸了,学识丰富的现代人居然连常识都不知道。   古文里其实早就说过,“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所谓“跬步”,“跬”只算半步,跨两下才算完整的一步。   看了看刘阿四跨出的那一步的距离,李钦载目测一步大约算前世的一点二米左右。   那么百步便是一百二十米,所以唐朝弓箭的有效射程是一百二十米?   这个……似乎有点弱呀。   李钦载目光闪动,摸着下巴思忖起来。 第六章 下旨流徙   明明身上背了一桩大麻烦,李钦载居然还有闲心计算唐朝弓箭的射程,实在是心大。   前世零零碎碎看过一些央妈的科教片,里面说起古代的弓箭射程,较为原始的都是一百米出头,经过宋人的改良后,射程才有了长足的进步。   而如今唐朝的弓箭射程,显然还停留在比较原始的阶段。   李钦载依稀记得,如果在弓弦和弓臂之间加装一个小玩意儿,射程至少能翻倍。   射程能翻倍的弓箭,若被如今大唐的君臣们知晓,应该……或许……能抵罪……吧?   如今的大唐正是生机蓬勃的时候,军队锋芒毕露,李治更是野心勃勃,暗暗憋着一股劲儿誓要超越太宗先帝,走出父亲文治武功的影子。   军中将士对开疆扩土的渴求甚至大于贞观朝时期,若是战场上了多了一件射程翻倍的远程利器,对天子和军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对这个世界不熟悉,李钦载不确定如今弓箭的射程是否真的只有百步。   “百步是军中所有弓箭的射程?有更远射程的弓吗?”   刘阿四想了想,道:“有五石强弓,数量不多,皆是军中壮硕之士所执,射程可至一百四五十步开外,不过百步以后的准头……”   刘阿四摇了摇头,笑了一声。   显然百步以外的准头,只能靠运气了。   “确定没有百步以外兼具准头的强弓?”李钦载追问道。   刘阿四坚定摇头:“确定没有,小人不敢与五少郎妄言。”   李钦载呆怔半晌,久久没出声。   刘阿四不自在地咂了咂嘴。   今天的五少郎表现很奇怪,上火的少主人不去吃药,反而在大门口与他们这些行伍军汉干巴巴地聊着没有营养的天。   “咳,五少郎,听吴管家说,晒干的菊花和甘草每日少许泡水,服之可令……嗯,可令贵尿清澈如泉。”刘阿四迟疑着建议道。   李钦载回神,愕然道:“啥贵尿?啥尿那么贵?”   刘阿四尴尬道:“小人不知,是吴管家说的,府里人皆知吴管家前些年不知结识了哪位高人,授了他一手治上火的皮毛本事,从此以后吴管家在府里四处寻摸,专找上火的人下方子……”   李钦载点头,难怪那个老不正经的偷看他撒尿,也不怕长针眼……   没营养的聊天结束,李钦载与刘阿四招呼了一声后,转身回了后院内宅。   刘阿四长松了一口气。   这位五少郎自从闯了大祸被二郎断断续续教训数次以后,无论性情还是为人都变得好奇怪,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令人难以适应。   看着李钦载的背影,刘阿四摇了摇头。   不知五少郎为何性情大变,这种变化对他们这些部曲家将来说,自然比以前平易近人多了,他们也欣见其成。   然而,五少郎终究闯下了弥天大祸,牵累了整个李家,连老国公都被朝臣们参得灰头土脸,不知如何应对。   这两日府里下人之间流言四起,这桩劫难五少郎怕是躲不过去了,或许过不了几日,便有天子的旨意下来,五少郎流徙千里的结局断难改变。   盯着李钦载快要消失的背影,刘阿四叹了口气,低声嘟嚷道:“可惜了……”   ……   回到内宅自己的卧房,李钦载命人取来纸笔,然后关上房门,整日未出,连膳食都是丫鬟送进去的。   一直到深夜,李钦载都在房内写写画画,没人知道他究竟在画什么,有胆大的下人小心贴在屋外听墙根,只听到屋子里的李钦载忽而低笑,忽而暴躁如雷,将纸撕碎揉成一团扔出窗外。   胆大的下人猫着腰捡回李钦载扔出窗外的纸,展开拼凑后,发现上面画了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似乎是某个部件的图纸。   其形状又扁又长,中间有凹槽,还有机括,两端有卡扣槽,一头大一头小,平视过去扁平如同鸭嘴,上下之间还卡着一个机簧。   下人不知五少郎究竟在干什么,正聚在一起窃窃议论之时,屋子里的李钦载忽然发出一阵大笑。   然后房门打开,李钦载走了出来,命下人速速寻找军器工匠。   李家本是将门,家主更是大唐排名第一的名将,国公府与军器监的官员自然有着良好的关系。   军器监的工匠很快被请来。   李家前院的一株榆树下,军器监工匠恭敬地垂手站在李钦载面前,李钦载手拿一张图纸正在详细讲解。   前院不远处的回廊下,照壁外,堂柱内,李家的下人们三五成群聚集,盯着不远处的李钦载和工匠议论纷纷。   一位养尊处优的权贵纨绔,一位朴实业精的军器工匠。   两个人凑在一起说事,画面怎么看怎么违和,根本完全不搭嘎好不好。   前院内,李钦载口干舌燥讲解小半个时辰,工匠却仍然一脸懵懂。   “呃,少郎君恕罪,老朽愚钝,此物……究竟有何作用?”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当然是增加弓箭的射程,一百步的射程变成两百步,战场上两军对阵,咱们优于敌军一半的射程,它不香吗?”   工匠赫然睁大了眼:“能增一倍的射程?皆因此物?这……少郎君,此为军中大事,可不敢戏言。”   “我骗你有钱赚?”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道:“图纸就在这里,按图打造机件,就知我所言真假了。”   工匠将信将疑,碍于李钦载的身份,还是恭敬地应了。   “材料很重要,记住弓臂一定要用山桑木所造,弓弦六材,干、角、筋、胶什么的,料要用足,使之至少拉满八石而不崩,这些你应该懂吧?”   工匠恭敬点头:“小人懂的,军器监内有现成的八石强弓,取之稍微改造一番便可。”   迟疑着指了指图纸上的机件,工匠小心地道:“此物若装备强弓上……果真能至二百步?”   李钦载信誓旦旦道:“用你项上人头发誓,一定能!”   工匠大惊,颤声道:“小人……的项上人头?”   李钦载认真脸:“此等机密大事既然被你知晓,你我当立军令状,事若不成,总不能用我的项上人头吧?”   工匠脸色顿时苍白。   坏了!上了贼船!   此子有口皆碑的混蛋之名果真非浪得虚名,随便一刨便是个大坑。   见工匠浑身抖如筛糠,李钦载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道:“逗你的,你尽力便是。”   工匠筛糠的节奏顿时松缓,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努力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   “少郎君真是……呵呵,风趣得紧。”   李钦载看了他一眼,嗯,“风趣”的评语显然发自工匠内心,非常的诚恳,他GET到自己的笑点了,他懂我。   “图纸都明白了吧?回去连夜赶工做出来,想必你知我如今有麻烦在身,很可能被判流徙千里,若流徙千里前你仍未完工,我便拉你一同流徙千里。”   工匠干笑道:“少郎君又风趣了……”   李钦载严肃地盯着他,道:“不,这句是认真的。”   工匠又开始筛糠,身躯颤抖行了一礼:“小人定尽全力!尽死力!至迟明日上午便可造出!”   李钦载正要说什么,忽闻正门外一阵喧闹,扭头望去,原来是老爹李思文从外面回来了。   吴管家和下人们纷纷上前牵马坠蹬,恭敬地招呼问好。   李思文面无表情,入了侧门,绕过照壁,便朝前院走来。   李钦载亦多少了解了一些这个世界的规则,长辈晚辈父子之间是必须执礼如仪的。   于是李钦载也起身,朝李思文躬身行礼:“孩儿见过……”   话没说完,李思文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当他如空气般,彻底无视了他的行礼。   李钦载也不尴尬,只是叹了口气。   这位父亲是真的对自己失望透顶了,漠视已是他最大的慈悲。   殷勤陪同李思文往内宅走去的管家吴通同情地看了李钦载一眼,仍旧屁颠颠地送李思文入内宅。   离开李钦载的视线,绕过前堂,来到后院花园幽道处,久不出声的李思文终于打破了沉默。   “为何有工匠在家?那孽子又想作甚?”李思文冷冷问道。   吴通陪笑道:“五少郎约莫琢磨出了什么新奇的物事,召军器监的工匠制作呢。”   李思文脸上闪过一丝怒意,沉声道:“孽子!闯下如此大祸仍不消停!军器监为国造器,何时轮到这纨绔膏粱召用了?混蛋至极!”   父子间的恩怨,吴通不敢插嘴,只得讪然而笑。   “吴通,传老夫的令,让工匠回去安分当差,不得陪这纨绔子胡闹!”   吴通只好唯唯应了。   ……   旨意来得比想象中的更快。   日前李治在太极宫宴请李勣,大约算是含蓄地提前打招呼了。   那顿御宴的意思便是,朝臣议论太难听,朕扛不住了,对不起,你家那五孙子老子要办了他!   从御宴后出宫回家,李勣一直未见李钦载,显然也已无奈地接受了事实。   既然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对李治来说,赶早不赶晚。   毕竟朝堂上的议论声参劾声已越来越大,可谓官怨沸腾,若天子碍于李勣的功绩而拖着迟迟不办,对皇权皇威也是一种损害。   第二天大清早,英国公府突然正门大开。   一位穿着绛紫官袍的宦官双手高高托举着一份黄绢圣旨,抬头昂然走进国公府内。   李家除了在外为官的李勣长子李震,孙子李敬业李敬猷外,府中自李勣以下,包括李钦载在内皆出迎跪接圣旨。   宦官徐徐展开圣旨,前院香案后,气氛陡然紧张凝滞起来。   一番佶聱难懂的古文被宦官宣念出来,从李家人难看的表情来看,圣旨的内容显然不是夸李钦载长得帅人品好。   宦官宣念过后,飞快地扫了接旨人群中的李钦载一眼,然后堆起笑容将李勣扶了起来,不停地躬身行礼。   李钦载混杂在人群里,听到身旁李家人的窃窃议论后,李钦载明白了。   英国公李勣之孙李钦载,其行丧德,其性桀骜,心性寡薄,不敬先帝,藐视皇威,着令即日徙岭南,五年不得还京。 第七章 峰回路转   从穿越至今,李钦载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位名震千年的名将爷爷李勣。   见到的只有他的背影,他领着全家在前接旨。   直到宣旨的宦官离开,李勣才缓缓转过身。   李钦载混在一群不肖子孙里,终于第一次看清了爷爷李勣的模样。   李勣不到七十岁,身材颇为魁梧,穿着一身淡紫色的便袍,须发皆白,狮鼻阔口,宽面大耳,不言不笑一脸威严。   目光随意瞥处,却如一柄利剑横扫千军,令人不自禁敬畏莫名。   名将风采,果真非同凡人。   送走了宣旨宦官,李勣缓缓转过身,目光首先落在李钦载身上。   李家孙辈五人,一窝的不肖子孙,但李钦载这个五孙子在不肖孙辈里可谓一骑绝尘,旁人拍马难及。   从孩童时便能看出他的乖张跋扈性子,长大后果真愈发不可收拾,从小到大闯过的祸不计其数。   李钦载孙辈排名第五,是孙辈里最小的一个,虽然在外恶行无数,但胜在嘴甜会讨好长辈,年节之时懂得对长辈献殷勤,以往李勣对他颇为宠溺。   然而家人长辈的溺爱,自身的不知收敛,终于闯下了无法弥补的大祸。   盯着李钦载的目光微沉,李勣冷着脸一言不发。   良久,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李勣冷声道:“旨意已下,断难回天。门外已有官差等候。钦载,收拾一下随官差上路吧……”   顿了顿,李勣叹息道:“往后数年,你……好自为之。”   李家长辈和兄弟的目光纷纷聚集在李钦载脸上,目光各异,复杂难明。   李钦载面色平静,对这个结果他早有心理准备。   旁边一个年约二十多岁的男人拍了拍他肩,叹道:“景初莫怕,祖父尚在气头上,朝中议论亦在风口,待风声平息后,我再帮你向祖父大人求情,使你早释归京……”   李钦载默然。   说话的人名叫李敬真,孙辈排行第三,是李钦载的堂兄,李勣长子李震之子。   “景初”是李钦载的表字,男子但凡读过一些书,年过弱冠后通常会被长辈赐取表字,“景初”的表字便是李勣亲自取的。   表字一般被同辈兄弟和好友称呼,长辈则可称其大名或表字,看个人习惯。   从李敬真安慰的话语来看,李家孙辈之间还是颇为祥和友爱的。   ——或许大家都是同样的混蛋,李钦载只不过在混蛋的圈子里比较优秀而已。   不远处,父亲李思文定定地注视着他。   李钦载心中忽有所觉,抬头瞥过,与李思文的眼神相碰。   李思文飞快收回了目光,阴沉着脸转身离开,却是一句话都懒得与他说了。   李钦载苦笑。   好吧,黑锅扣在头上,就得认。   李钦载默然回到自己的卧房,简单收拾了一下衣物,然后打开房门。   房门外,管家吴通正等着他,见他出来,吴通双手递上几块十两重的银饼,往他的行李包袱里塞去。   一边塞一边红着眼眶絮絮叨叨,这块银饼是三少郎悄悄送的,那块银饼是老国公着人送来的……   您父亲也偷偷送了一块银饼,只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说是他送的,既冷还热的样子惹人心疼……   吴通擦着眼眶又嘱咐,门外押送的官差也已被打点过,五少郎路上断不会受委屈,没人敢让李家的少主人受罪。   少郎路上若有求,尽管吩咐官差去办便是。   李钦载苦笑着拎起包袱便走,包袱有点重,大多是银饼的重量。   吴通边哭边送,从卧房到正门一路唠叨叮嘱个不停。   国公府正门外,果真有两名官差在等候,见李钦载出来,官差上前恭敬见礼,并主动接过李钦载手里的包袱行李。   流徙归流徙,但李家五少郎仍是五少郎。   纵然被判流徙千里,以官差的微末身份,也断不敢将李钦载当成犯人看待,反而像两个贴身小厮一样殷勤照顾周到。   李勣和李思文回了内宅,李家众人却聚集在正门相送。   李钦载目光期待地在门外扫过,未曾见那位军器监工匠的身影,显然自己发明的射程翻倍的强弓还没制作出来。   心里有些失望,但旨意已下,片刻不得耽误。   李钦载跨下正门外的石阶,举步欲行,却忽然顿住,想了想,转身朝李家门楣躬身长长一揖,然后朝送别的众人微微一笑,转身上路。   两个时辰后,已是正午时分。   此时的李钦载在官差的押送下,已经出了长安城,朝南方而去。   一路皆是步行,“流徙”的判决不可能让他太轻松,步行是基本操作,骑马坐车想都别想。   这是判罪,是刑罚,不是让你追寻诗和远方的,从长安到岭南,一两千里的路程,你就慢慢走过去吧。   直到走出长安城,离城门越来越远,长安城巍峨的城墙已在视线中缩小,模糊,直至不见,李钦载终于完全失望了。   那个该死的工匠难道真放了自己鸽子?   ……   午时过后,军器监那位工匠终于摇摇晃晃出现在李家门口。   李钦载的图纸画得很详细,无奈从图纸变成现实不是那么容易,很多机件需要细心制模打造,一分一毫都不能马虎。   工匠忙活了一整夜加一上午,终于赶在午时后将李钦载设计的强弓造出来了。   昨日李钦载的威胁言犹在耳,工匠不敢耽搁,一夜没睡的他着急忙慌来到李家门口,求见五少郎。   谁知门口职卫的部曲告诉他,清晨宫里来了旨意,五少郎已被押送出京,流徙岭南了。   工匠大惊,然后吓得手脚冰凉。   昨日五少郎威胁说,若他流徙岭南,一定会拉着工匠同去。   此刻五少郎已然上路,那么李家会不会真的给他安个罪名,拉着他一同上路?   工匠热爱长安,工匠不想上路……   双手捧着刚刚制造出来的强弓,工匠扑通一声跪在李家正门外,带着哭腔大声道:“五少郎所托,小人已造出来了!小人代五少郎为国献利器!”   门外的部曲吓了一跳,见工匠双手高举着一张形状古怪的弓箭,跪在门口一脸生无可恋,部曲们面面相觑。   名叫刘阿四的队正皱了皱眉,上前喝问工匠。   工匠跪在青石板上泣不成声:“此物为五少郎所创,射程远超强弓,不但可至二百步外,还能不失准头,小人试过,五少郎所言不虚,确是国之利器,求大将军明鉴,此物当可抵五少郎之罪啊!”   工匠与李钦载不熟,本不该帮他说好话,只是害怕自己也被李家寻个由头流徙千里,于是果断自救。   自救首先便要救五少郎,五少郎若被撤销流徙之罪,工匠才能平安。   刘阿四听到可抵五少郎之罪,面色顿时一紧,急忙接过工匠手中的强弓,打量一番后,果断转身朝门内跑去。   很快,那张新制作出来的强弓落到内宅李勣的手上。   刘阿四垂手恭敬地站在李勣面前,李勣一双威严的眼睛上下打量着这张强弓,对它的古怪造型颇为好奇。   听到刘阿四说是李钦载所创,眼神更是不可思议。   “能至二百步外?还能不失准头?呵,开甚玩笑!老夫一生在军中,历经大小无数战,却闻所未闻。”李勣摇头苦笑。   刘阿四站在李勣面前,却不敢多一句嘴。   李勣的目光仍未离开这张强弓,嘴里淡淡地道:“钦载为了脱罪,倒也煞费苦心,只是殊为幼稚,如此一戳便破的借口,怎能助他脱罪?”   刘阿四忍不住了。   昨日李钦载与他折节屈尊相谈,尽管两人的聊天有点干巴,算不上融洽。   但李钦载性情突变,平易近人的新形象还是令刘阿四颇为欣然,对李钦载的印象自然也直线上升。   如此和煦可亲的少主人,刘阿四打从心底里希望他留在长安,莫遭那流徙千里的大罪了。   于是刘阿四忍不住开口道:“大将军明鉴,小人愚钝,也知此物看似不同寻常弓弩,其中增加的机件颇为奇巧,或许……大将军可试一试,若真能将弓箭射程翻倍,对大唐来说自是一桩大喜之事!”   李勣抬眼朝他一瞥,刘阿四顿时后背冒了一层冷汗,硬着头皮垂头恭立。   端详这张强弓许久,李勣忽然道:“阿四,后院寻个宽敞之地,老夫试一试此物。”   刘阿四顿时喜出望外,急忙应是。   李家后院一块空置的草地上,一群部曲执兵肃立,刘阿四用脚丈量出两百步的距离,然后站定抬臂,朝两百步外执弓的李勣示意。   李勣眯眼测量了一下刘阿四所立的距离,然后缓缓抬弓,将一支翎羽箭矢放进机件的凹槽里,慢慢拉动机簧。   刘阿四将一片翠绿的树叶贴在一棵杨树的树干上,然后退后几步。   李勣面沉如水,强弓拉至满月,本来李勣已老迈,八石的强弓很难拉开。   只是李钦载所创的强弓颇为精巧,弓弦扣在机簧上拉动,竟是省力许多,一张强弓毫不费力便拉满了。   调整呼吸节奏,瞄准,放箭。   嗖的一声,箭矢如流星坠地,激射而出。   电光火石间,咚的一声闷响,箭矢直中树叶,并穿透杨树尺余,只留半截翎羽箭尾颤巍巍晃动,显然仍有余力可贾。   一箭射出,周围的部曲们情不自禁欢呼叫好,齐喝大将军威武。   李勣却呆怔住了,垂头盯着手里的强弓半晌,再抬头看了看两百步外那支入树尺余的翎箭,眼神渐渐震惊,不敢置信。   两百步外,穿杨而过。   李钦载所言不虚,果真将如今的弓箭射程翻倍,而且翻倍有余。   更甚者,两百步外能精确命中那片树叶,可见射程翻倍之余,箭矢亦不失准头。   足足增加了一百步的射程,若在战场上两军对阵,多出来的射程该会占据多少先机!   攻城战也好,平原遭遇战也好,翻倍的射程足可增加战事三成的胜率,这是占敌于先,这是对敌军碾压性的打击!   耳中听着部曲们的欢呼声,李勣却面容沉静,抬手习惯性地捋一捋花白的长须,只是捋须的手微微颤抖,显示他此刻内心很不平静。   沉默许久,李勣忽然道:“阿四,此物……果真是钦载所创?”   刘阿四忍住心头的喜悦,垂头道:“门外的工匠说,此物确是五少郎所创,工匠只是按图打造。”   李勣摆了摆手,沉声道:“召工匠来此,老夫有话要问他。” 第八章 天家夫妻   被老国公亲自接见,工匠既荣幸又紧张,惴惴不安地来到李勣面前。   对李勣的垂问,工匠知无不言,从李钦载给他图纸,到如何讲解制作此弓,再到在军器监如何制作,制作后如何亲身一试。   甚至连李钦载威胁他一同流徙的流氓论调也原样复述出来,老老实实一字一句,不打一丝折扣。   李勣捋须一直微笑聆听,偶尔忍不住发出笑声,随着工匠的述说,李勣的面色渐渐变得红润,显然心情越来越好。   工匠说完后神情忐忑地站在一旁,李勣眼睛半阖,不知在思索什么。   以前李钦载的种种顽劣不堪的表现,如今李钦载仿佛脱胎换骨般的变化,创出一种新式利器如同信手拈来般随意。   李勣陷入了深思,他在思索自己这个令人不可思议的孙儿。   太令人震惊了,一个整日闯祸的纨绔膏粱,一夜之间造出一种完全超越当今的国之利器。   是偶有所得,还是情急而发,或是平日韬光养晦,危急之时才逼他不得不稍露锋芒?   良久,李勣忽然大笑:“误打误撞也好,厚积薄发也好,这孽障倒是躲了一场劫难,哈哈!”   旁边的刘阿四神情也激动起来,他听懂了李勣话里的意思。   转眼一瞥,李勣问道:“钦载此时应已离京多时,往金州方向赶路了吧?”   刘阿四垂头道:“是,按脚程来算,应已离开长安一个多时辰了。”   李勣嘴角一勾,似笑非笑道:“闯了如此大的祸,也该遭点罪。不急,让他再多走走,老夫进宫一趟。”   ……   太极宫门外,宫禁森严,甲士如雨。   一队队铁甲将士在宫门外执戈巡弋,宫楼上旌旗招展,宫门紧闭,龙首昂天,像一只正在休憩的猛兽,令人望而生畏。   李勣的国公仪仗来到宫门二十丈外停下,李勣下马,接过部曲递来的那张强弓,垂头打量强弓片刻,嘴角微微一笑。   然后李勣整了整衣冠,露出肃然端庄的仪态,双手捧着强弓,跪在宫门外,沉声道:“老臣李勣,恳乞面圣,为国献利器!”   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宫门外,犹如洪钟大吕,久久不息。   一炷香时辰后,紧闭的宫门开了一线,一名宦官缓缓走出,昂然道:“奉旨,天子召见英国公。”   李勣起身,仍保持着垂头恭敬的姿势,首先将手中的强弓双手递给宦官,由宦官交给宫中禁卫将领护送至天子明堂。   跟随宦官慢悠悠地走进宫门,他的步姿端庄,迈出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实实。   位至国公,军方第一将领,官爵已是人臣之巅。   然而在这偌大巍峨的宫阙前,李勣仍维持着如履薄冰的姿态,丝毫没有军队将士面前杀伐果断令出如山的猛将虎威。   一个时辰后,李勣空手走出了太极宫,脸上仍然面无表情,眼神平静无波。   刚才在太极宫里,李勣双手奉上了李钦载独创的强弓。   天子李治正与武后在承庆殿欣赏百戏歌舞,李勣入殿后,两位天家夫妻档为表尊重,特意下令停了歌舞,帝后二人整肃衣冠,以礼相见。   李勣入殿后献上强弓,并为二人详细讲解,特意强调此物射程倍于如今军中弓箭。   李治虽非马上天子,可也自小在李世民身边长大,与贞观时的诸多名将熟稔,对军事自然不陌生。   他很清楚大唐多了一件射程翻倍的远程兵器,对以后大唐征伐四方蛮夷的战事是何等重要。   李勣讲解过后,李治不由龙颜大悦,兴致勃勃下旨殿外试射。   两百步外,禁卫将领手执强弓不偏不倚射中了靶心,李治震惊之余,不由仰天大笑。   兴奋过后,李治兴冲冲问起新式强弓为何人所创。   李勣这才不慌不忙说出是自己的孙子李钦载独创,并请军器监工匠打造而成。   李治听到李钦载的名字,表情顿时变得古怪,飞快与旁边的武后对视一眼。   李勣未等李治发话,反而突然跪地恳乞。   出乎所有人意料,李勣并非为孙子李钦载将功折罪,反而请求天子不改成命。   李钦载造出强弓确实是功,但他偷卖了太宗先帝御赐之物亦是大罪。   功可赏,罪不可饶。罪民李钦载仍须流徙岭南,不可释回,否则难掩朝堂议论,亦令天家皇威受损,令李家功勋之族蒙羞。   听到李勣严正的请求,帝后二人有些意外。   原以为李勣是来给孙子求情,没想到居然给了孙子一记背刺……   李治目光闪动,也不当面答复李勣,却跟这位三朝功勋名将扯起了家常闲话。   一通闲聊后,李治收下了那张新式强弓,帝后二人客客气气将李勣送出了宫。   宫门缓缓关闭,李勣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外。   三十多岁正是意气风发的李治低头出神地盯着手里的强弓,不知在想什么。   身旁的武后与李治夫妻多年,又比李治大四岁,妥妥的御姐。   如今的李治正当壮年,夫妻联手刚刚除掉了长孙无忌和褚遂良,重振了李氏皇权,天下臣民愈渐归心。   而此时的武后,还没有生出翻天的心思,夫妻二人无论生活还是事业,都是齁甜齁甜的蜜月期。   见李治垂头沉思,武后眼睛眨了眨,轻声道:“陛下,英国公所献之物非凡,若装备大唐军中,必增战事胜算,明明可以借此物为他的孙儿抵罪,英国公为何……”   李治沉默良久,忽然笑了,笑得眼睛眯了起来,低声道:“老狐狸心窍多得很,有些话只能由朕来说,他若说出口,可就不占理了。”   武后当然也是个成了精的女人,早就明白了李勣的意思,但还是掩嘴笑道:“陛下聪慧至极,若非陛下点破,妾还以为他真打算大义灭亲呢。”   李治被捧得很舒坦,目光仍盯着手里的强弓。   武后也看着他手里的强弓,迟疑片刻,道:“陛下,此物……莫非真是英国公之孙所创?妾听说,英国公那位五孙儿的名声可……”   李治淡淡地道:“不管是真是假,英国公的意思朕已明白了。”   武后轻笑道:“陛下欲释归此子?”   李治笑道:“敢将先帝御赐之物典卖,此子倒也是个非凡人物,朕虽比不得先帝文治武功,但胸襟之宽博自问还是不输先帝的,左右只是个物件儿,丢也就丢了吧。”   武后也笑道:“陛下既已决定,妾愿代陛下拟旨,释归李钦载。”   一个时辰后,一骑快马从太极宫飞驰而出,直追李钦载离京的方向而去。 第九章 免罪释归   长安至金州的大道上,李钦载累得快断气了。   走路,无论是漫步还是快走,前世都是被世人推崇的锻炼方式,但李钦载却觉得这种方式简直比凌迟还痛苦。   离开长安城才半天,两名官差押送他才走了十几里,李钦载就觉得双腿已不属于自己了。   又酸又麻,脚上也许还磨出了水泡,走几步就钻心的痛。   回首来路,三人根本没走多远,连长安城的轮廓都清晰在目。而李钦载却像一条离了水的死鱼,翻着白眼浑身都痛。   走一两百步便往地上一倒,要求休息,这一休息至少半个时辰,在两位官差千请万求之下,才懒洋洋起身,闲庭信步般再走几百步……   “买三匹马,咱们一路骑到岭南不行吗?买马的钱我请了,到了岭南我还可以请你们吃荔枝,睡母猴子。”李钦载如豪客般大方。   官差脸色难看,大约是睡母猴子这个领域实在太过猎奇,心理难以接受。   “五少郎恕罪,这个……真不行。”   另一名官差也陪笑:“五少郎您大量,莫为难小人,‘流徙’之罪,按律是必须步行的,若被沿途官差揭举,五少郎少不得又被朝官参劾,咱们二人也会被问罪的。”   李钦载叹了口气,此刻的他总算明白西游记里那个唐僧的感受了。   明明骑在猴子的脖子上一个筋斗云便能搞定的事,唐僧居然踏踏实实骑着白龙马走了十万八千里,简直是古往今来第一老实和尚。   现在李钦载明白了,不是唐僧不想,而是怕被天上的菩萨发现作弊,顺手一记九天神雷轰下来,十世金蝉子瞬间变成十世死蝉子,取经的事只能留到十一世了。   所以说,人生如游戏,可以无限复活,但最好别带外挂。   “真靠双脚走过去的话,可能没出关中我便已死在路上,二位只能带着我的遗体去岭南找风水宝地埋了……”   “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想请亲朋好友吃席都没机会,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们不让我买马。”李钦载不死心地劝道。   官差脸色难看,但仍然坚定拒绝。   李钦载叹了口气,通过不停的劝说和试探,他明白了两位官差的底线。   看来买马真的不行,在他们眼里,马就是他们的小姨子,自己不能骑,外人更不能骑。   非常的尽忠职守,对权贵子弟不失恭敬,但仍能坚守原则。   搞得李钦载也不得不假装自己是个道德高尚的人,都不好意思拿银饼贿赂他们了。   抬头看了看天色,已是傍晚时分。   李钦载有些不淡定了。   他根本没打算真的走到岭南,离开长安后一路磨磨蹭蹭,只是为了等一个消息,以及一个貌似可能放了自己鸽子的该死的工匠。   天色越来越晚,李钦载也越来越不安。   若今日长安城还没有好消息传来,难道今晚要在这荒郊野外露宿?   夏天的野外蚊子很多的,这个年代野生动物应该也不少,一身灰土汗渍的又没地方洗澡……   无论环境多么艰苦,李钦载的生活质量不能低,家徒四壁的斗室里,也要摆上一朵鲜花,那是不辜负人生的一种态度。   “天快黑了,今日怕是走不成了,我决定,就地扎营。”李钦载宣布了决定,语气不容置疑。   两名官差对视一眼,苦着脸应了。   照这脚程走下去,走到岭南怕是大半生过去了,临终之时儿孙问自己这辈子干了什么,自己怎么回答?   我就送了个犯人去岭南,一辈子就过去了,嗷~~   李钦载就地盘腿而坐,很自然地开始指派任务。   “你,去附近打猎,弄点野味来。你,去拾柴生火搭篷,烧点热水来,我先泡个脚。”   两名官差叹着气,不敢反抗,老老实实按李钦载的吩咐行动起来。   刚动起来,三人却同时听到远处隐约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两名官差莫名对视,李钦载的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马蹄声由远及近,很快出现在三人的视线内。   马上一名披挂铁甲,禁军打扮的骑士风驰电掣而来,飞驰中见到前方李钦载三人,再打量了一下他们的服色,骑士大喜,立即勒马。   “前面可是英国公贵孙李钦载当面?”骑士大声问道。   李钦载笑了,站起身掸了掸衣衫:“正是。”   骑士大声道:“奉旨,李钦载免其罪,可令释归回京!”   李钦载表情平静,似乎对这个突然而来的消息并不意外。   两名官差却震惊了,二人呆愣许久,接着大喜过望。   流徙千里对押送的官差来说,何尝不是同样的酷刑?此时刚出了长安城便释归,官差自然也免了一场辛劳。   “恭喜五少郎!”官差忙不迭朝李钦载躬身道贺。   李钦载伸了个懒腰,悠悠道:“我宣布,今日长安京郊半日游圆满结束,回家!”   ……   从京郊回到长安城很快。   李钦载打死也不愿再走路,跟传旨的骑士商量了很久,最后一把铜钱塞进骑士怀里,骑士一脸无奈地将李钦载拉上马。   一匹马载着两个人,飞快赶回了长安城,进城时才刚刚天黑。   至于那两位苦命的官差,恕李钦载无法照顾了,自己走回城吧。   英国公府内,下人正用长杆挑着两盏昏黄的灯笼,将它们挂在正门的廊檐下。   夜幕降临,掌灯时分,光线昏暗的国公府外,一道略显落寞的身影站在不远处的空地外,正出神地盯着国公府门楣上那块黑底金字的牌匾。   身影孑然独立,融入昏黄与黑暗的光影里,独特却又仿佛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今夜府外值守的部曲队正仍是刘阿四。   府外有人久立不动,引起了刘阿四的注意,仔细端详发现那道身影竟然有些眼熟。   打量再三,刘阿四忽然惊喜地脱口喊道:“五少郎回府了!”   部曲们纷纷望去,接着立马有人跑进府里通报,刘阿四和一群部曲围了上来。   “五少郎您……”刘阿四欲言又止。   释归李钦载的旨意由宫闱发往京郊路上,并未知会国公府,府里上下皆不知李钦载已被免罪。   李钦载笑了:“阿四,告诉家里,我回来了,让管家挑个顺眼的丫鬟,我要来个小保健。” 第十章 祖孙夜聊   英国公李家是个大家族,李勣有两个姐姐,两个弟弟,有子二人,女二人,孙辈共有五人。   从大唐需要人口的国势现状来说,李家无疑算得上模范户了,因为生得够多。   因李勣功高威重,三朝天子接连给李勣的平辈和子孙辈都封了不少官职,这在古代叫“恩荫”。   恩荫的意思是,不管你有没有本事,只要你的亲人很牛逼,你就可以当官,你可以不牛逼,而且最好不要牛逼。   一个家族出一个牛逼人物就够了,多了上头,上皇帝的头。   李勣的兄弟和子嗣皆在外当官,孙辈里面,李敬业,李敬猷,李敬真等皆有官职在身。   李钦载是孙辈里面最小的,可惜为人太混账,以前干过不少混蛋事,在长安名声几乎臭了大街。   天子纵有意恩荫李钦载,也不敢乱封官职,怕出事。   有了官职的人再干出什么混账事,丢的可就是国威皇威了。   飞马玉雕被卖事发后,估计李治在后宫里也悄悄擦了一把冷汗。   特么的,幸好没给这混账封官,不然就是打皇家的脸了。   所以李钦载今年二十岁了,却依然是一介白身,倒也破罐破……嗯,求仁得仁,至少干混账事时没什么心理负担。   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麻烦,李钦载孤身从京郊回到李府门外。   穿越过来好几天了,李钦载对李家大抵已熟悉,对李家的印象不好也不坏,感受很平淡。   谈不上爱,也谈不上恨。   圣旨释归,李钦载回到长安城后,第一时间仍赶回了李家,不是因为他爱李家,而是他无处可去。   如今的他,仍无法完全融入“李钦载”这个角色,反而像个冷静的旁观者,平静地注视着这个陌生年代的一切人和事,不悲不喜。   被部曲们迎回府中,除了刘阿四露出的真挚笑容之外,府里的下人们对李钦载的去而复返没有表现出任何兴奋雀跃的样子。   他们露出的笑容只是职业性的,前世李钦载还是个社畜时,对这种职场上的假笑已经很熟悉了。   李钦载身体的前任主人显然不是良善之辈,从府里下人避如蛇蝎的表现来看,李钦载对他们荼毒不浅。   进了前院,管家吴通迎上来,拽着李钦载的袖角眼眶便红了,不知是真是假,竟真的流了几滴泪出来。   “五少郎受苦了,娇娇贵贵个人儿,怎受得了这般罪,往后可不敢惹祸了,可不敢惹祸了……”   李钦载伸手想拍拍他的肩安慰一下,然而想到他曾经偷看自己尿尿,动机用意不明,不知有何怪癖,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敢拍下去。   “少郎回来就好,老公爷正在后院住宅书房里等您,老朽送您过去。”   二人走进后院,吴通领着李钦载七弯八拐,在一处幽静偏僻风景独好的院子里停下。   院子里只有一间房,青砖红瓦,朴实不陋。   李钦载站在房子的玄关木阶下,定定思索了一会儿,这才除履而入。   书房梁上吊着一只精巧的镂空铜球,里面焚着檀香,味道香雅幽然。   李勣穿着淡紫色便袍坐在主位,神情淡然地翻着书。   见李钦载进来,李勣抬眼淡淡一瞥,目光继续落在书页上。   李钦载苦笑,李勣的反应有些冷淡,不过能理解。   不肖子孙嘛,在家都是这待遇。外面越混账,在家越卑微。   李钦载默默朝李勣行了一礼:“孙儿见过祖父大人。”   李勣嗯了一声,指了指面前的一只蒲团,道:“坐。”   李钦载跪坐下去,腰杆挺直,大小腿平行,脚掌交叠,双手置于腿上,眼神平视前方。   这是这个年代标准的坐姿。   李勣没理他,仍在看书。   许久之后,李勣的目光终于从书本上离开,朝李钦载一瞥,淡淡地道:“想来陛下已下旨将你免罪释归,否则你此刻仍在去岭南的路上。”   李钦载垂头道:“是,多谢祖父大人为孙儿转圜求情。”   李勣摇头:“莫谢老夫,你从小到大闯的祸,都是家中长辈帮你转圜,唯独这一次,是你自救。”   李钦载微笑道:“也要多谢祖父大人,若无祖父大人帮孙儿上达天听,孙儿仍无法自救。”   李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短短两句对话,他已能深深感受到这个孙儿与以往性情大为不同,简直是判若两人。   怎么说呢,眼前这个孙儿成熟了许多,说话做事不再混账,也很有礼貌家教,更不会撒泼耍赖。   他仿佛完全换了个人,这个人很陌生,明明眉眼模样还是他,但李勣不认识。   找不到理由,李勣只能在心里解释,孙儿的变化是因为遭遇大祸,一夜成长了。   从桌案上取过一张图纸,李勣指了指它,道:“此物确实是你所创?”   不用看李钦载都知道,那是自己给军器监工匠的图纸,上面画着新式强弓的机件图。   “是。”   李勣眯起了眼:“你整日与狐朋狗友饮宴寻欢,宿花眠柳,书也不见你读过几本,算是半个睁眼瞎,为何有这般本事,能造出射程翻倍的强弓?”   李钦载脸有点黑。   虽然是亲爷爷的评价,内心还是感到了一丝丝伤害……   鸡都有爱国的,纨绔子弟凭什么不能为国做点贡献?   “祖父大人,孙儿只是昨日见到门口部曲们所配的兵器,一时心有所悟,于是偶有所得。”李钦载谦逊地道。   李勣又问道:“此物机件颇为灵巧,能省拉弓之力,又能至二百步之远,兼且不失准头,只是偶有所得便远迈前人千年智慧,呵,那些呕心沥血的前人们九泉之下都该一头撞死。”   “祖父大人勿忧,他们早投胎了……”   “混账话!”李勣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即叹了口气,道:“罢了,也算你这回运气好,堪堪躲过一劫,若换了平日,就算你造出了这张新式强弓,恐也不会轻易脱罪……”   李钦载疑惑道:“为何?”   李勣浑浊的眼睛渐渐深邃起来:“北方突厥扫平后,仍有铁勒九姓频频犯边,抢掠屠戮我大唐子民。陛下早有北征之意,待到今年入秋,也许会提点王师,北征铁勒九姓。”   “大战在即,你恰好献上利器,可为国所用,陛下才放了你一马,否则,朝堂天下悠悠众口难掩,陛下岂能轻飘飘地免了你的罪?” 第十一章 事有因果   “铁勒九姓”是大唐对北方游牧部落的统称。   九姓包括回统,仆固,同罗,拔野古等等,这些拗口的名字不用记,总之,四个字可以概括他们,“都是坏人”。   三十年前,战神李靖横扫东突厥,一战而彻底灭其国,诛其裔,突厥残余西窜逃亡,北方偌大的草原牧场大漠被铁勒九姓所占。   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是天生的敌人,华夏数千年的主要威胁大多来自北方。   旧的敌人走了,新的敌人又来了,历朝历代莫不如是。   铁勒九姓频频犯边,作为一心想要超越老爹,不想一辈子活在千古一帝阴影里的御姐控天子,当然忍不下这口气。   江山给我了,功臣名将给我了,就连老爹被窝里的才人姐姐都继承过来了。   天下臣民的眼睛都在盯着他,都在等着看究竟是不是老子英雄儿怂包,如今遇到外敌犯边怎能忍?   必须干死他们。干翻他们的姿势还得有新意,花样还得比先帝漂亮,否则对不起老爹留下的贞观之治的遗产。   就在朝中君臣厉兵秣马准备北征之时,李钦载发明的强弓应运而生。   不得不说,李钦载真的撞对了运气,皇帝要打仗,立马发明了一件战场利器,恰好迎合了李治的需求。   否则李钦载恐怕没那么容易脱罪,就算被特赦释归,至少也要等三五月甚至半年,那时遭够了罪的李钦载或许还有闲心写一句“轻舟已过万重山”。   书房里,李勣眼睛半阖,似在打瞌睡,浑浊的目光却不时从图纸上一扫而过。   “此物……可有名字?”李勣缓缓问道。   李钦载垂头道:“可称‘神臂弓’。”   李勣两眼赫然睁大,眼中闪过一抹精光。   “呵,‘神臂弓’,好,好!好名字!”李勣嘴角露出了笑容:“既是你所创,名字自然由你取,老夫便上疏陛下,此物便定名为‘神臂弓’。”   李钦载笑了笑。   神臂弓,其实是数百年后的产物。   在那个国富却武力孱弱的朝代,统治者失去了北方幽云产马之地,不得不以重甲步兵和神臂弓来对抗北方的骑兵。   为了能应对敌人骑兵冲锋的速度,那时的工匠用尽了智慧,生生将弓箭的射程提高了一倍。   它的制造原理其实并不难,只是在弓弦和弓臂之间加装了一个木制的机件,能够省下拉弦的力气,也能拉开强弓令射程翻倍。   超越这个时代的东西提前面世,李钦载心里有些不安,觉得自己会不会改变历史的轨迹,会不会让以后的历史事件都变得不可测不可控。   转念一想,顾不上了,未来再不可控,总比流徙千里强多了。   再说,有些缺心眼的家伙穿越后连马桶都敢发明,自己发明个神臂弓已经算是心智很正常了。   祖孙聊了一阵,李勣似乎有些疲累了,淡淡地道:“神臂弓出世,对我大唐军将颇为重要,消息想必已传出去了,这几日估摸便有人要见你,你收敛一下,不可失礼。”   李钦载不解道:“谁要见我?”   李勣嘴角扯了扯:“几个老而不死的狗东西。”   李钦载缓缓吸了口气,他明白了。   大约是现存于世的几位老将,混世魔王程咬金也健在,听说脾气颇为火爆,一言不合就动手。   李钦载惴惴之余,决定自己最近一定乖乖当好孙子。   人家辈分大,力气也大,在他们面前怂一怂不丢人。   识趣地行礼,告退,李钦载正退到书房门口时,李勣却冷不丁又说了一句话。   “先帝御赐的白玉飞马,你卖掉便卖了,既有神臂弓将功折罪,老夫不追究,此物多半也寻不回来了……”   李钦载一愣,愧疚地道:“是,孙儿对不住祖父大人。”   李勣哼了哼,又道:“不过,事发有果,亦该有因。果报已了,事因却不可不问。”   “当日你与狐朋狗友饮宴耍钱,究竟是何人怂恿撺掇你偷家里的白玉飞马,此事可要弄清楚,不然你就真是个无脑无心的废物纨绔。”   李钦载一惊,接着立马明白李勣的意思。   这里面有事!   没有任何事是偶然发生的,偶然里面一定有必然。   事情发生在李钦载穿越之前,换了以前那个纨绔前任,或许真不会想太多。   但李钦载却从李勣的一句提醒里立马明白了,此事背后有阴谋。   李勣阖眼,语气却渐渐变得冷漠:“背地里算计我李家,差点将全家陷入泥潭中,断无让他轻易抽身的道理。”   李钦载行礼,肃然道:“是,孙儿明白了。”   李勣盯着李钦载的眼睛,从他的眼睛里,李勣看到了一种陌生的认真和睿智。   李勣嘴角勾起浅笑:“去吧,莫惹祸,也莫妄自菲薄。其中分寸,尔自拿捏。”   “是。”   退出书房,李钦载轻轻掩上门,书房内光线突暗,李勣的表情隐藏在一片阴影中,唯有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却精光毕露。   其实这件事本应该由长辈去追查,但李勣却还是提醒了李钦载。   没别的原因,李钦载最近的变化太大,李勣一时竟已看不透这个孙儿。   所以他想再看看,看这位孙儿究竟有多大的变化,发明神臂弓究竟是一时偶得,还是韬光养晦厚积薄发的结果。   若李家在李勣之后,还能再出一位麒麟儿,家族基业之鼎盛,或许还能再延百十年。   但愿,这个曾经让全家失望甚至放弃的孙儿,能够痛改前非,大彻大悟。   晋时有个叫周处的人,少年时也是顽劣不堪,作恶多端,然而一朝悔悟,斩蛟除害,终成千古美名。   李勣很希望自己的这位孙儿也是唐朝的周处,蜕变之后,化身为人中龙凤,李勣于愿足矣。   ……   书房外,李钦载转身之后,表情有些无奈。   无奈的是,他其实并不想无休无止地卷入这些所谓上层权贵的争斗中。   发明神臂弓是为了脱罪,也是为了脱身,他想过的生活不是勾心斗角,而是混吃等死。   前世当社畜朝九晚九,累得不如狗,这辈子凭什么还要那么辛苦跟这个斗跟那个争?   老天让自己穿越来唐朝,不就是可怜自己前世的辛苦,才让自己过来享今世的清福吗?   太平盛世,理应享太平。   勾心斗角什么的,偏题了!   犹豫半晌,李钦载暗暗决定,办完这件事就告老还乡。   至于还哪个乡,这事儿不急,总之要还乡。找个风景幽美的地方与世无争,混吃等死过完这辈子。   突然间,李钦载与前世童话世界里的邪恶女巫共情了。   她们避开人烟,搬入丛林独自生活,如果有人闯进来打扰她们,就把那些人杀掉……   多么美好的一生。   李钦载如今也无比向往这种生活。   嗯,再娶个婆姨,盘亮条顺的,屁股大的,能持家的,能狠下心跟自己共谋共犯,夫妻联手杀掉打扰自己平静生活的……   对了,打死不找公主,后人说“脏唐脏唐”,大半是唐朝的公主们赚出来的名声。   做了半天心理建设后,李钦载的心情渐渐恢复了平和。   接下来把那个撺掇自己偷白玉飞马的混蛋揪出来,然后狠狠教他做人,这件事便了结了。 第十二章 养生保健   从李勣的书房走出来,七弯八拐差点又迷路,李钦载突然好想发明一个便携式的指南针。   好不容易走到前院,恰好迎头遇到从外面回来的老爹李思文。   父子真是前世的冤家,李思文进门时还很淡然地与管家吴通颔首招呼,见到前院里的李钦载时,脸色瞬间冰冷起来。   天子释归李钦载的旨意他已听说了,李钦载造出神臂弓的事他也知道。   儿子躲过了一场大劫,又有神奇的本事能为国造利器,算出息了吗?   或许出息了吧。   在外面听到这些消息时,老实说李思文心里确实闪过一丝得意之情,长脸了。   李家是将门之家,忠君报国是基本的家教,李钦载创出了神臂弓,若装备王师能大增战力,李思文当然也很荣耀。   然而,荣耀归荣耀,本来心里很高兴的,一看到李钦载却不知为何气不打一处来,心里满满的嫌恶,当年没把他射墙上的悔意再次袭上心头。   这种情绪无法解释,父子间恩怨积累多年,冰冷的关系不是一两件事能融解的。   不管你干出多牛逼的事,在老爹的眼里还是一坨屎,如果非要说不同的话,今天这坨屎比以往多了几分热乎劲儿。   刚走进前院的李钦载也看见了老爹,只是他此刻脑子里还在琢磨告老还乡的事儿,一时间走了神,呆呆地站在院子里,忘记了行礼。   见李钦载这副不灵醒的模样,亲爹面前连礼都不行,李思文愈发怒上心头。   两眼一睁,李思文怒喝:“咋!”   一声暴喝把李钦载惊回了神,下意识要回怼过去,这时视线与心智终于同时在线。   看到面前的李思文,李钦载硬生生吞下了大逆不道的骂街冲动。   “孩儿见过父亲大人……”李钦载规规矩矩行礼。   李思文毫不领情,从李钦载面前径自走了过去,把他当成了透明。   走过李钦载身前,空气里冷冰冰扔下一句。   “瓷嘛二愣个怂货,婆烦滴很,滚!”   “好哒!”   父子相看两厌,非常痛快地在前院分道扬镳。   夜晚,李家后院卧房内。   李钦载光着脚半躺在一张胡床上,眼睛半阖半睁,小腿上搭了两块热气腾腾的帕巾。   人虽少年,也要注意养生,否则老了一身病。   这一点上,活过两世的李钦载还是很在意的。   敲门声响起,沉闷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战战兢兢的味道。   李钦载眼睛微抬:“进。”   一名丫鬟端着木盆走进,跨进门浑身直哆嗦。   “贵……贵宾,您,您好,欢迎光临,奴婢是……是八号技师,您看奴婢可以吗?”   李钦载皱眉:“停!你说说,都重复几遍了?说话要自然,语气要欢快,要发自内心的觉得,服侍我是一件很光荣的事……”   丫鬟才十三四岁,在李家赫有凶名的李钦载面前瑟瑟发抖。   今夜五少郎释归回府,吩咐吴管家给他找个顺眼的丫鬟,做什么“小保健”,吴管家找到了她,她当时就吓哭了。   虽不明白啥叫“小保健”,但听名字就觉得好邪恶。   “还有,不要自称‘奴婢’,自信点,自称‘我’……啧!哭啥!怕我糟蹋你咋?我那么没品吗?”李钦载有点不耐烦了。   不配拥有姓名的丫鬟眼泪止不住地流,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哭出声。   她的人生一片绝望,从今夜起就要不干净了。   “不准哭了!过来,给我泡脚,泡完再来个全身推拿,尤其是腿。”   丫鬟一愣,眼泪顿时止住了,不经大脑脱口道:“就这?”   李钦载眼睛眯了起来:“你想咋?警告你不要动别的心思,李家不是法外之地,我要的是正规的!”   丫鬟飞快擦干了眼泪,转忧为喜非常欢快地将李钦载的脚泡进发烫的热水里。   李钦载舒服地眯着眼。   舒坦!流徙千里虽然只走了一二十里便结束,勉强算是京郊半日游,可一二十里也很费腿脚,回到家小保健必须安排起来。   在李钦载的吩咐下,丫鬟给他泡着脚,一边在他两条腿上按摩。   此情此景,仿若隔世,李钦载不禁泛起了乡愁。   “妹儿啊,多大啦?成亲了没?用力按,哥不怕疼,哥吃劲儿……把哥按舒服了,钱少不了你的,哥有钱……”李钦载闭着眼迷迷瞪瞪地道。   不仅不配拥有姓名,也不配被形容长相的平凡丫鬟死死咬住唇,这种不正经的聊天方式她很不习惯,更不敢搭腔。   怕这位贵宾突然兴起,临时升级服务内容……   小半个时辰后,丫鬟累得满身大汉,李钦载舒坦得魂外飞天。   “行了,今日便到这里吧,”李钦载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塞进丫鬟的手里:“辛苦了,这是赏你的,回去多吃点肉补补。”   “五少郎,奴婢不敢……”丫鬟又吓到了。   这时她才明白,原来今晚竟是一桩兼职肥差。   “拿着!软绵绵的没劲道,手法也不专业,回头多补点力气,以后你就是八号技师,下次还点你,出去吧。”   丫鬟捧着钱战战兢兢告退。   李钦载浑身轻快躺在胡床上,开始思忖明日的行程。   姜还是老的辣,李钦载没想到的事,李勣想到了。   怂恿撺掇他偷家里白玉飞马的家伙,多半不是单纯的玩笑或耍钱。   李家几乎已是人臣之巅,一举一动都在无数人的目光注视下,稍微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发惊涛骇浪。   白玉飞马被卖,李钦载越想越觉得可疑。   要弄清楚这件事,大抵还是要从曾经的狐朋狗友身上着手。   伤脑筋的是,李钦载是穿越过来的,曾经的狐朋狗友全都不认识了。   满脑子思绪不知飞向何处,李钦载躺在胡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清晨醒来,丫鬟服侍李钦载穿戴衣冠,李钦载心不在焉的伸展胳膊,脑子里已有了计划。   不认识曾经的狐朋狗友没关系,这个世界有一种非常实用且让人愉悦的东西,它叫“钱”。   钱能解决世上九成以上的烦恼,尤其在交朋友方面,简直无往不利。   遍撒拜帖,让管家派人送到长安城各家权贵府上,不管认识不认识的,找个宽敞的地方请客饮宴。   把有名有号的长安纨绔子弟们都聚集起来,这不就都认识了吗?   然后再打听一下当天是哪个混蛋带头怂恿自己偷白玉飞马的,最后掐着他的脖子一通爆锤……   有钱好办事,李钦载当即决定叫管家过来。   顺手从胡床取过昨日流徙上路时携带的行李包袱,里面有李勣李思文等家人送的好几块银饼。   没想到出京城转悠了一圈,居然还发了一笔小财,实在是可喜可贺。   包袱有点轻,很反常。李钦载探手一摸,接着脸色大变。   包袱里面空空荡荡,除了几件换洗衣裳,别无它物。   “我钱呢?”李钦载厉声喝问。 第十三章 将星荟聚   李钦载出离愤怒了。   万万没想到,眼一闭,一睁,人活着,钱没了,嗷~~   管家吴通匆匆赶来,一脸苦笑对李钦载连连躬身。   “报官!人在内宅,钱被偷了,何等的猖獗!马上报官!”李钦载很生气。   虽是不愁吃穿的纨绔,但李钦载前世出身贫寒,工作后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对钱财的重视远超这个年代的权贵子弟。   “五少郎,五少郎息怒,您的钱并非被偷,而是……”吴通满头大汗解释。   “而是什么?”   吴通嗫嚅半晌,轻声道:“昨夜二郎有吩咐,既然五少郎已被天子特旨释归,不必再流徙岭南,那么老国公和二郎给您的钱,自然要收回去。”   “收回去了?”李钦载的怒气瞬间平息下来。   吴通尴尬地道:“昨夜老朽本想当面向五少郎解释后再收回,但五少郎昨夜睡得早,二郎又派人催过几次,老朽大胆,只好先拿了您的银饼交回账房,打算今早再向您解释赔罪……”   李钦载哦了一声,淡淡地道:“没被偷就好,收回就收回吧。”   吴通不敢置信地眨眼,就这么算了?   五少郎历经大变后,性情果然与众不同了。若换了以前钱没了,必然满府撒泼骂街,李家上下少不得一阵鸡飞狗跳,最后才会在李思文强力镇压下偃旗息鼓。   李钦载倒不是装的,听说钱是被老爹下令收回的,他便完全平息了怒火。   本来不是自己赚的钱,收回去也是天经地义,没关系,时日还长。   作为穿越者,若连赚钱都不会,不如找个丫鬟小保健活活按死。   如此通情达理的少主人,吴管家自是千恩万谢。   谢完还不走,吴通又接着道:“五少郎,老国公今早有吩咐,请五少郎衣冠整齐,不可出门,午后有客来访。”   “祖父的客人,我没必要见,稍停我要出门……”   “五少郎,您出不了门,二郎给您下的禁足令还没取消。”吴通尴尬地笑道。   “欺人太甚!”李钦载又有点生气了。   钱没了,还不让出门,不出门怎么搞钱?   “五少郎息怒,您目赤面红,显然又上火了,老朽有一绝世良方……”   话没说完,李钦载无奈地道:“你闭嘴……”   双手下意识插裤兜,像一个中年潦倒落魄的男人,走投无路时点根烟,深吸进去,再缓缓呼出,吐尽半生辛酸。   然而,李钦载没有烟,也没有裤兜……   用力揉了揉脸,李钦载目光沧桑地望向远方的天空,幽幽道:“我不想见客人,我只想搞钱。”   ……   不管李钦载想不想见,客人终究还是来了。   午时后,李府的下人们一个个脚步飞快地往前堂通传。   “左武卫大将军,邢国公苏定方拜谒老国公——”   “右卫大将军,雁门郡公梁建方拜谒老国公——”   “左骁卫大将军,郕国公契苾何力拜谒老国公——”   “左武卫将军,河东县男薛仁贵拜谒老国公——”   短短半个时辰内,李家府邸将星闪耀,英雄荟萃。   都是当世名将,都是国之砥柱,众将除履入堂,站在李勣面前一字排开,同时躬身行礼。   李勣穿着便袍,端坐堂上,大马金刀地受了众将之礼。   英国公在大唐军中之威望,可见一斑。   虽是名将,也都是豪迈的行伍汉子,礼数行过后,众将便不客气地放开了形骸。   右卫大将军梁建方立马坐在客位,用力拍了拍桌子,大声道:“快快快,酒菜速速端来,老夫昨夜听了消息,大清早从城外北大营赶来,饭都没吃一口,饿死老夫也!”   邢国公苏定方冷笑:“酒囊饭袋之辈,要饿死也没那么容易。”   梁建方一呆,接着勃然大怒:“姓苏的,可欺我老梁马槊不利乎!”   铁勒蕃将契苾何力在旁幸灾乐祸戳火:“老梁啊,姓苏的定是欺你马槊不利,不知你怎么想,反正换了老夫可忍不了。”   苏定方冷冷地瞪了契苾何力一眼:“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若不服气,你与姓梁的酒囊饭袋一同上又如何?老夫何惧哉!”   李家前堂内,唯独河东县男薛仁贵嘴角噙着笑意,却闷不出声。   诸多名将荟聚一堂,薛仁贵的年纪是最小的,众人皆是贞观朝的名将,唯有薛仁贵在李治登基后才真正出头。   论军中辈分,薛仁贵委实差了一点点。   老将们见面就互喷垃圾话,倒也不是没有原因。   从贞观朝开始,老将们争出征,争战功,争战利品,争爵位,争赏赐,狗屁倒灶争了大半辈子,不知积累了多少恩怨,见面后自然没好话。   几句话不对付,前堂眼看要打起来了。   坐在主位的李勣司空见惯,也有些不耐烦,敲了敲桌案,冷冷道:“诸位要打便出去打,被打死了老夫管埋,活着的回来再与老夫一叙。”   此言一出,堂内众人不敢说话了,纷纷讪然地坐了下来。   英国公是大唐军中第一人,他的话没人敢不听。   “老公爷,听说贵府孙儿造了个新奇玩意儿,能将弓箭射程翻倍?此事可属实否?老苏今日特意为此而来。”苏定方目光期待地望向李勣。   众人皆是一脸热切。   别人或许不明白,但军中将领却比谁都清楚,射程翻倍的弓箭对一场战争的意义何等重要。   抢敌于先,至敌所不能之远,战事一起,射程翻倍的箭雨齐射,便是夺得先机,鼎定胜局。   李钦载昨日才发明的神臂弓,消息刚传出去,今日便有众多名将登门拜访,可见众将对这件新式利器何等重视。   面对众将殷切期待的眼神,李勣慢吞吞地捋须,心中泛起一股久违的得意之情。   爽滴很!虽说大家的儿孙辈大多是废材,可老夫家的废材至少撞了大运,独创了神臂弓,为大唐社稷立了功。   而你们家的废材……那就纯粹是废材了。   把我家的废材扔进长安城的废材堆里,那也是鹤立鸡群的存在。呵呵,爽!   虽然爽点怪怪的,但李勣就是觉得爽,毫无来由的爽。   “确是我家废……老夫的孙儿钦载所创,老夫献给陛下后,陛下甚为欢喜,此物名曰‘神臂弓’,满弓可至两百步之外,且穿杨而过,不失准头。”李勣慢悠悠地道。   苏定方激动道:“‘神臂弓’!听名字就了不得!快,老公爷,让咱们开开眼!”   李勣嘴角一勾:“开个腚眼!此物已献给陛下,你们见不着。”   众将一愣,接着大失所望。   李勣不慌不忙道:“不过……陛下已下旨,着工部与军器监工匠千人,不惜材料全力打造神臂弓,离入秋尚有数月,数月内,军中必装备神臂弓万张。”   “入秋王师北征铁勒九姓,此弓可大放异彩,诸位,此战胜局已定,就看尔等谁有本事从陛下那里讨来领军总管之职了。”   前堂内,李勣两句话一戳火儿,堂内众将互相瞪视,火药味愈发浓重起来。   天子出征之前点将,若将这几人打个半身不遂,领军总管不就是我了吗?善也!   所有人的心里恶向胆边伸,不约而同冒出这个念头。   短暂的沉默后,梁建方忽然大笑道:“先不说这事儿了,哈哈,神臂弓既是老公爷贵孙所创,可见李家那位有名的混账摇身一变,成了麒麟儿,老公爷何妨召他出来一见,我们几个长辈倒要好生亲热一番。” 第十四章 初识名将   几个老不正经的长辈在李家前堂上蹿下跳,堂内一片乌烟瘴气。   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老将们,生活里自然也是豪迈且不拘小节的,他们对生命都抱持漠视的态度,哪里在乎什么俗世的礼数。   “让我等见见李家那小儿,把他的模样瞧瞧清楚,啧,老李家祖坟炸了么?以前那个名满长安的混账如今竟也登堂入室,哈哈,成精了!”梁建方大笑道。   李勣眉眼未抬,淡淡地道:“小辈一时偶得之戏作,误打误撞而已,不值诸位高看。”   苏定方笑道:“老公爷这话不实在,老夫与你相识多年,你的话听着谦虚,眉宇间那股子得意劲儿可瞒不住人。”   契苾何力也叹道:“老夫家那类犬孙儿若也能干出如此长脸的事,老夫何至于隔三岔五揍他。”   梁建方斜眼瞥着李勣,道:“老公爷莫装了,府里出了麒麟儿,留在身边多栽培几年,李家基业还能风光百十年,你都快笑出声了,还谦虚个什么劲。”   李勣笑骂道:“一群老不死的狗东西,钦载再厉害,也是平日里受老夫耳濡目染,若论教子孙辈的本事,老夫自认与沙场征敌的本事平齐,二者不遑多让,你们大可慢慢羡慕。”   “莫说废话了,快让你那孙儿出来见见吧,回头老夫还得回北大营操练呢。”梁建方不耐烦地道。   李勣哼了一声,当即命管家召李钦载前来。   前堂老将们的喧闹叫骂声传得老远,李钦载坐在正门的门槛上也能听到。   然而他对这一切没有兴趣。   禁足令没取消,李钦载出不了门,门口值守的刘阿四见少主人一脸忧愁的样子,只能同情地叹气。   二郎的命令,李家部曲们不敢不听。   刘阿四职权范围内能做的,只有允许李钦载在门槛内外反复横跳,而他,可以控制自己不打断五少郎的腿。   只是今日五少郎没精打采,似乎没了反复横跳的兴致。   他就这样坐在门槛上,出神地注视着门外川流的行人,这个姿势已维持了小半个时辰。   李钦载没有发呆,事实上他正在思考,思考未来。   国公府邸的纨绔子弟,需要什么未来?这辈子安心享用祖辈父辈打下的基业便足够。   可李钦载不喜欢这种生活方式。   没有奋斗目标的人生,注定会渐渐成为废人。   若是某天家中有了变故,祖辈父辈的功绩恩荫已无法庇护他时,他该怎么办?   活过两世的人比常人更清醒,他知道任何靠山终究都有靠不住的那天,人生最大的靠山只能是自己。   不管未来干什么,总之应该学会独立生活。   这个世界或许很精彩,也或许很枯燥,不试一试怎么知道重新活过的一世是怎样的人生呢?   坐在门槛上,呆呆地看着门外行人商旅川流不息。   真好,每个人都在跌跌撞撞,却仍坚定地奔赴着属于自己的前程。   而坐在门槛上的他,像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能让他如此悠闲旁观的底气,不是因为他的本事,而是三代的努力。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管家吴通的喘息。   “哎呀,五少郎原来在此,老朽可在府里找您半天了,快快,老公爷召您去前堂呢。”   吴通二话不说拽起李钦载就往里面跑。   李钦载无奈地道:“祖父的客人,没必要召我去见了吧?”   “五少郎可不敢乱说,都是当朝国公郡公的,都是老公爷昔年的军中袍泽,如今也都是镇守一方的大帅,说句不敬的话,老将军们要见你,是莫大的荣耀。”   吴通估摸在府里跑了不少路,略显发福的脸涨得通红,喘息声也愈重。   李钦载踉踉跄跄跟着他的脚步,同时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调侃道:“管家面红耳赤,是上火了吗?”   吴通一愣,随即道:“或许上火了,幸好老朽有治上火的绝世良方,回头配了药,老朽给五少郎送些来,人生在世,时常败火,诚如吾日三省吾身,有益无害。”   李钦载呆了一下,扭头深深地看了吴通一眼。   治上火居然治出了人生境界,而且格局高远,哲理深邃,隐含圣贤之说,这位吴管家绝对是个被埋没的人才。   被吴通强拽着来到前堂,刚在玄关前除了履,便听堂内一阵豪迈大笑。   一道魁梧的身影猛地窜了上来,站在李钦载的面前,两两对视,两张脸仅距几公分。   眼中的这张脸很清晰,肤色黝黑且粗糙,铜铃环眼,虬髯如林,李钦载情不自禁想起了喝断当阳水的那位环眼贼。   李钦载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你你是……”   话没说完,李钦载顿觉身子一轻,整个人赫然被揪住后领拎到了半空中,情急之下瞥去,发现对方居然是一只手把自己拎起来的。   拎起来还不够,这环眼贼还像晒衣服似的抖落两下,随即把他放了下来,一脸索然无味,仿佛开启了贤者模式。   “太瘦,不称手,老公爷该不会故意把娃儿饿成这德行吧?多好的孙子,你若不要,不如给我……”环眼贼用人贩子的眼神上下打量李钦载。   李钦载快疯了,什么情况这是?不是说堂内都是当世名将吗?怎么好像进了匪窝?   见李钦载仍站在玄关前呆呆不出声,环眼贼不高兴了,抬腿就踹了过来。   “咋不叫人?不认识梁某了?没个规矩!”   李勣纹丝不动坐在主位,指着堂内众人沉声道:“钦载,过来见过长辈们。”   李钦载急忙抬步便走,刚抬起脚,却见这位环眼贼严严实实堵在自己面前。   对方武力值不可测,从单手拎起自己的表现来看,显然是个狠角色,对这种角色一定要尊敬。   李钦载已成年了,长大了,不需要别人教他做人,尤其是用拳头教他做人。   于是李钦载讨好地朝他笑了笑,然后悄悄地横移一步,打算绕开面前这座铁塔。   咦?刚刚他是不是自称“梁某”?   是了,姓梁,嘴甜一点,先叫人。   “小子拜见梁伯伯……”   话音刚落,堂内一片“噗嗤”声,然后里面几个老杀才很不给面子地放声大笑。   环眼贼老脸黑中泛绿,咬牙切齿地瞪着李钦载。   “小子,故意的是吗?老夫与你祖父同辈,你这儿却给老夫降了一辈,果真是个混账东西,叫爷爷!”   “梁爷爷好!梁爷爷万福金安,梁爷爷寿与天齐!”李钦载老实得像只鹌鹑。   绝对的武力值面前,叫祖宗都认了。 第十五章 盛极难继   大唐贞观时期确实是名将如云。   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图里将星闪耀,李世民能成就大唐社稷基业,除了其本人超凡的人格魅力外,绝对离不开那些当世名将们的鼎力效忠。   如今李世民已逝,凌烟阁功臣大半老死病死,留下来的将军不多了。   于是李治的江山如今已出现了一种尴尬的境况,那就是名将功臣渐老,新一代将领大多庸碌。   鲜花着锦之后,往往盛极难继。   今日李家前堂内的老将们,便已是大唐仅存老将的几乎一半了。   老将们仍在哄堂大笑,就连向来沉稳的李勣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在众人的笑声中,梁建方的脸面愈发挂不住,目光凶恶地瞪着李钦载。   “小混账成精了,胆敢戏弄长辈,今日便代你爷爷教训你!”   蒲扇大的巴掌高高举起,正要落下来,一位身材五短却浑身散发剽悍之气的老将冲了过来,眼疾手快将李钦载从梁建方手中拽了过去。   然后,照例单手拎起,抖落几下,像极了刚撒完一泡尿的男人。   李钦载瞬间不好了,觉得自己像那啥……   “老匹夫莫太过分,李家的孙儿,何时轮到你来教训?你算老几?”老将拎着李钦载,朝梁建方瞪眼。   随即老将又望向李钦载,皱眉道:“分量确实轻了点,要多吃肉,大好的汉子,像个病鸡似的,柔柔弱弱的也不害臊!”   李钦载在半空中胡乱作了个揖:“爷爷说得对,小子拜见这位爷爷。”   老将望向李勣:“你家孙儿怎么回事?傻了么?连老夫都不认识了?”   李勣淡淡地道:“约莫前些日被他爹狠揍了几顿,受了惊吓,无妨。”   老将点头,沉声道:“老夫苏定方,以后管老夫叫苏爷爷,记住了,不认人这毛病可不行,得改!”   李钦载急忙行礼:“小子拜见苏爷爷,苏爷爷万福金安,寿与……”   “闭嘴!从哪里学的这些屁话,糊弄姓梁的老匹夫就够了,那老小子傻得很,说什么信什么,莫在老夫面前来这一套!”   旁边又一位名将见状,索性自我介绍:“老夫契苾何力。”   李钦载再次见礼:“小子拜见契爷爷……”   契苾何力面颊狠狠抽搐了一下,双手时而握拳,时而化掌,犹豫要不要给面前这小混账来一记狠的。   想到这小子已然失忆,再打傻了怕是李勣不会放过自己,于是悻悻哼道:“老夫复姓契苾。”   “啊,小子万死,得罪得罪,拜见契苾爷爷。”   旁边一位中年将领含笑看着这一切,一直默不出声。   李勣笑着介绍道:“这位是薛仁贵……”   李钦载一惊,哎呀,这位可是牛逼人物,前世历史书上有名字的。   “小子拜见薛爷爷……”   话没说完,屁股上挨了一脚。   苏定方冷冷道:“老夫本不想踹你的,实在忍不住了!你个混账嘴里都是啥乱七八糟的辈分?薛仁贵比老夫差着一辈呢!眼瞎了?看年纪看不出来吗?”   “哦哦,小子得罪了,小子拜见薛伯伯。”   薛仁贵朗声笑道:“无妨,贤侄早点成亲生娃,娃儿叫我一声爷爷也当得起的。”   李钦载一愣,成亲?   穿越好些天了,差点忘了这件事,我都二十来岁了,又是权贵子弟,为何至今没成亲?   家长这么不负责任的吗?这都不安排?说好的暗无天日的封建主义包办婚姻呢?   思绪万千之时,薛仁贵却拍了拍他的肩,叹道:“我家那孽子与你交情不浅,你们兄弟没事多走动,少惹祸,多做点正经事。”   李钦载愣愣点头。   又一个信息,薛仁贵的儿子跟自己关系不错?   苏定方也笑道:“没错,我苏家那几个不成器的东西你也多走动,日后再有神臂弓那种利器,切莫藏私,早有早拿出来,也教老夫在前方征战有个底气。”   李钦载苦笑道:“神臂弓只是小子偶有所得,一时侥幸而已,诸位爷爷伯伯莫笑小子了。”   梁建方哼了哼,瞪着李勣道:“你们李家上下都一个德行,明明有真本事却藏着掖着,愣要装成一副庸碌之才的样子,甚是无趣。”   契苾何力是个有着典型异族相貌的汉子,高鼻梁,深眼窝,脸型稍方,有几分异域混血味道的英俊。   “神臂弓确是个好东西,今年入秋后北征铁勒,若说以前只有六分胜算的话,有了神臂弓一物,若由老夫领军,必有八分胜算。”契苾何力望着李钦载的目光充满了赞许。   苏定方沉思片刻,道:“两军对垒之时,咱们前阵的弓箭射程若比敌军多一百余步,里面可做的文章就多了。”   梁建方也点头:“先令骑兵两侧压上去,弓箭阵列排头,隔二百余步便可放箭,彼时敌军前阵必乱,两侧骑兵再同时发动穿插,呵,胜局定矣。”   契苾何力摇头:“老梁还是浅薄了,不仅是骑兵两侧穿插,后方更要预备一支伏兵……”   话题就这样扯开了,诸位名将在堂内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论战。   冰冷的字句从他们嘴里说出来,一地,一城,一国,千人万人之生死,全成了他们手中的棋子。   棋子是不需要有生命的,它们的使命就是被将军使用,或是交易,或是废舍。   刚刚前堂还热闹得像盗匪强梁的聚义厅,此时却变成了阴风森森的阎罗殿。   李钦载在旁听得脸色发白。   没经历过战争的人,总觉得人命挺稀罕的。前世看过那么多感人的新闻,什么为了挽救一条生命,全城的交通都在为他开绿灯等等。   那时李钦载就觉得,人生虽然累,但依旧美好,他依旧在狼狈不堪的奔赴中相信善良,相信光。   然而在这群不拿人命当回事的老杀才面前,人命贱比韭菜,割掉一茬儿又一茬儿,完全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反倒觉得割韭菜的刀不够利。   李钦载觉得自己好柔弱,像一只在狮群裤裆下钻来钻去的可爱小白兔,吓坏宝宝了……   正想找个借口离开这个龙潭虎穴之时,外面吴管家在廊下禀报。   有客来访,是来找五少郎的,客人是五少郎的好友,薛仁贵的长子薛讷。   “知己来访,必倒履相迎,我去门口迎他。”   李钦载胡乱整了整衣冠,向诸位长辈告退,然后逃命般跑出了前堂。   前堂内,苏定方眯眼盯着李钦载的背影,道:“老公爷,你这孙儿的性情变化不小,真是被他爹揍得性情大变的?”   李勣想了想,笑道:“或许是吧,思文管教孩子,老夫不插手。”   苏定方沉思片刻,道:“性情虽不同,但看起来比以前沉稳多了,还多了几分报国的本事,是好事,看来果真要多管教,回头老夫便给家里那几个小混账来一顿狠的,一天揍五顿,不信他不成才!”   此言一出,堂内薛仁贵契苾何力梁建方等人若有所悟,然后纷纷陷入沉思,沉思中眼神杀意森森。 第十六章 将门犬子   李钦载没想到自己在这世上竟然有朋友。   当然,有一个不可颠破的真理就是,混账的朋友一定也是混账,没有例外。   既然刚才在前堂里连薛仁贵都说他家的犬子与自己交情不浅,想来这位犬子应该是自己真正的朋友,没有天大的利益断然不会背刺的那种。   不过从双方老爹的称谓上,李钦载也能分辨出两人的高下了。   薛仁贵称他儿子是“犬子”,显然属于那种不省心,却也惹不了大祸的等级,家畜类级别,管教几次也就乖巧了。   李钦载就牛逼了,他爹李思文称他为“孽障”。   这个……属于妖物级别,兴风作浪荼毒生灵的那种,道行低的僧道都镇压不了。   从称谓等级上来看,不出意外的话,门外那位薛仁贵的犬子应该是自己的小跟班。   还没见到人,就已经逻辑缜密地分析出二人关系的真相,李钦载觉得前世高考四百来分可能是发挥失常了……   逃出前堂后,李钦载走向大门。   大门外,一位十四五岁年纪的少年正在门口来回徘徊。   李钦载现在已经知道,这个年代很讲礼数的,跟长辈也好,平辈也好,见面行礼是基本操作。   于是见到那位少年后,李钦载便一脚跨出门双手行揖,为了让自己热情一点,还努力挤出一丝符合社会期待的笑容,使其宾至如归。   “这位便是薛贤弟吧?久仰久仰。”   门口的少年惊呆了,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久久没动弹。   李钦载保持行礼的动作,表情越来越尴尬。   啥意思?来者不善?   见面行礼不对吗?莫非是个不讲礼貌的熊孩子?   对熊孩子就没必要太客气了,本质上来说,李钦载也是名满长安的熊孩子,凭他多年的恶劣行径,可以说是熊孩子界的天花板了。   放下双手,李钦载一脚踹过去,不偏不倚踹中了少年的屁股。   “说话,行礼!家教都扔狗肚子里了?”李钦载沉着脸道。   谁知这一踹倒把少年踹正常了,少年一脸感动。   “景初兄终于正常了!没错,见面踹人才是景初兄的做派呀。”少年激动而幸福的样子令李钦载毛骨悚然。   “啥意思?”李钦载打量他:“你爹是千古名将,你居然好这一口儿?”   少年愣了:“好什么?”   随即摆手:“不重要,景初兄刚刚客气行礼的样子可把愚弟吓坏了,长安城里有传言,都说景初兄被李伯父打傻了,不认人也不记事,简直岂有此理!”   “景初兄勿恼,那些嚼碎嘴的人愚弟都记下来了,回头愚弟陪景初兄干死他们!”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慢吞吞地道:“理论上来说……他们没说错。”   少年呆了一下,接着失声道:“景初兄真傻了?”   下意识一脚踹去,好奇怪,仿佛有了肌肉记忆似的,这一脚又一次不偏不倚。   “是失忆,失忆不是傻。”   这时李钦载才开始仔细打量面前这位少年。   少年名叫薛讷,是薛仁贵的长子,今年大约十四五岁的样子,属于毛还没长齐但努力装作长齐了的年纪。   薛讷的容貌有点小帅,不是那种奶油味的帅,而是稚嫩中带着几许阳刚之气,或许出身将门的缘故,十四五岁的年纪能从他身上隐约感到一股豪迈之气。   若要用四个字形容薛讷的话,大抵用“乳虎啸林”比较合适。   同样是出身将门,李钦载历数了一下自己曾经的行径,再回忆一下照镜子时的感受……   前任的锅,都是前任的锅。   从刚才见面的情形来看,薛讷与李钦载的交情似乎真的不浅。   男人之间的交情可以装,满嘴兄弟情深,背后却毫不犹豫捅刀的货色李钦载前世也见识过不少。   但薛讷显然不属于这类人,神态或许顽劣张扬,但他的眼神很干净。   “愚弟前几日听说景初兄惹了大祸,当时便待上门为景初兄解忧,可朝野间闹得沸沸扬扬,家父怕我鲁莽,把我禁足了,今日才放出来。”薛讷一脸愧疚地低着头。   兄弟最艰难的时刻他没能在身边陪伴,薛讷感觉自己很不仗义。   “不能与景初兄共患难,愚弟是小人,今日来给景初兄赔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薛讷绝无二话……”   李钦载叹了口气,古代人都啥毛病,动不动就要杀要剐。   想过后果没?你死不死的不重要,我若把你杀了剐了,是不是也要赔命?   “没那么严重,年轻人不要打打杀杀,”李钦载微笑摆手:“我惹的祸太大,你也帮不上忙。”   两人在门口聊了半晌,薛讷终于忍不住了。   “呃,景初兄不请愚弟进门吗?愚弟听说我父亲今日也来贵府拜谒老国公……”   李钦载仍严严实实堵住侧门,懒懒地道:“我被禁足了,而且家父说了,再敢与狐朋狗友来往,打断狐朋狗友的狗腿……”   薛讷惊了:“为何打断狐朋狗友的腿?难道不是应该打断你的腿吗?”   随即一愣,薛讷立马急道:“谁是狐朋狗友?景初兄,你我可是莫逆知己,情谊似海,天地可鉴……”   李钦载哼哼两声。   你爹都说你是犬子,官方认证了,怎么不是狐朋狗友?   薛讷似乎明白了什么,轻声道:“李伯父可是因为白玉飞马被卖一事,故而不准你与长安城的子弟来往?”   “景初兄,那晚你确实太冲动了,愚弟拦了你好几次,你不耐烦还揍了我一拳……”   李钦载心中一动,却微笑道:“那晚……你也在场?”   李勣说过,要追查背后撺掇之人,李钦载原本打算将长安城有名有姓的纨绔们请来,旁敲侧击打听那晚发生的事。   然而听薛讷话里的意思,那晚他也在,这件事似乎可以着落在他身上,更重要的是,能省一大笔请客的钱。   薛讷苦笑:“那晚愚弟当然也在,饮宴时愚弟拼命护你周全,可景初兄你却狂饮不止,劝都劝不住,明明已大醉,还要跟他们关扑耍钱,当时我便知道,景初兄恐会惹祸……”   李钦载脸色有些发黑:“我居然如此混账,是失恋了还是丢钱了?” 第十七章 不肖子孙   没失恋也没丢钱,纯粹就是傻。别人端杯敬酒就狂饮,别人撺掇两句便偷家里的传家宝。   当然,都是前任的锅。   来到这个世界好些天了,李钦载听到的都是这具身体的前任主人如何如何混账。   从听到的种种行径迹象来看,这家伙恐怕心理和智商都不大健全。   记忆里听到的,那位傻缺前任似乎没有半句好话,二十来岁的年纪,做人做到这份上,也算失败得比较彻底了。   “来,薛贤弟,仔细说说,那晚发生了什么。”李钦载招了招手,热情邀请薛讷与他一同坐到门槛上。   仍然没有半点邀请薛讷入内的意思。   薛讷倒是不嫌弃,但对李钦载的称呼有点介意。   “景初兄对愚弟越来越生分了,以前都称表字的……”薛讷神情幽怨,如同遇到没给他扯卫生纸擦擦的渣男。   随即想到李钦载失忆了,于是提醒道:“愚弟表字‘慎言’。”   “慎言?”李钦载上下打量他一番:“开什么玩笑,从见面到现在,你嘴又碎话又多,哪里‘慎言’了?”   薛讷理直气壮道:“此为家父对愚弟的期许,期许嘛,大多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很难实现的。”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能说出如此有哲理的话,李钦载觉得这家伙还是有点东西的……   随即李钦载不禁联想到自己的表字。   是啊,景初景初的,李勣为何给他取这个表字?   后世有诗云,“门馆恸哭后,水云愁景初”,还有诗云“喜见蓝亭烟景初”,不过这都是后世的诗句,李勣显然不是这意思。   唯一的解释就是,爷爷被万人景仰,孙子却四处闯祸,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这应该不是什么美好的期许。   “慎言贤弟,来仔细说说,那晚我究竟被谁坑了?”   二人并肩坐在门槛上,像两个街混子无所事事地边聊天边欣赏过路的小家碧玉。   薛讷一拍大腿,神情有些激动:“景初兄也觉得被人坑了?那晚饮宴时愚弟便觉得不对劲,那几人似乎意有所指,所指者正是景初兄。”   “那几人是谁?”   “饮宴之主人,荥阳郑家的郑俸,还有常跟随郑俸玩乐的几个走狗。”   李钦载心中一动,试探问道:“‘荥阳郑家’,是七宗五姓里的郑家吗?”   “当然,不过郑俸家不过是郑家一个分支,郑俸之父官封少府卿。”   李钦载又问道:“我以前得罪过郑家?”   薛讷挠了挠头:“景初兄以前得罪过很多人,不过似乎与郑俸素无来往,那日郑俸主动邀宴,愚弟也觉得奇怪……”   小心翼翼地瞥了李钦载一眼,薛讷低声道:“景初兄这些年在长安城结仇甚多,兄弟出身高门,行事难免有些……嗯,张扬,结几个仇人自是寻常事尔。但是郑俸,景初兄应该没得罪过。”   李钦载点头,素无来往,莫名其妙主动邀宴,这就很不正常了,不是有所求就是要设局,如此浓郁的阴谋味道,前任那傻缺难道丝毫没有察觉?   “然后呢?饮宴时发生了什么?”   薛讷想了想,道:“饮宴时郑俸和他手下几个狗腿向景初兄敬酒,一盏又一盏,劝得分外殷勤。”   “席宴才过半,景初兄便明显有了醉意,愚弟当时劝景初兄回府,景初兄却不答应,因为宴上一名舞伎似乎颇合景初兄胃口……”   “饮宴过后,郑俸手下一名狗腿提议关扑耍钱,景初兄本待回府,可郑俸却命那名舞伎贴身侍候你,你当时假意推脱不过,顺势便留下了……”   李钦载有些气短地瞥了他一眼,试图挽回形象:“你咋知道我是‘假意’推脱?说不定我是真的盛情难却呢?”   薛讷分外认真地道:“景初兄,愚弟这便给你复述一下当时的情形,然后你自己分辨是假意推脱还是真的盛情难却。”   “你说。”   “对话是这样的,郑俸说‘留下耍钱吧’,景初兄你说‘不行,我醉矣,要回府’,郑俸又说‘让那位姑娘好好陪你,留下吧,给我个面子’,景初兄你说‘好哒’。”   说完薛讷看着他,眼神满是无辜。   李钦载抿紧了嘴唇,脸色发青:“……”   前任这混蛋究竟傻缺到什么程度啊!   二人沉默许久,李钦载无力地摆了摆手:“你我不必争辩毫无意义的话题,继续说,接下来怎样了?”   薛讷叹了口气,道:“接下来,自然是景初兄输光了钱,郑俸试探问你家有何宝物,可以偷出来换钱,还说景初兄气色红润,天庭泛光,今夜必是大杀四方之相,差的只是关扑的本钱了。”   李钦载已不必再问后面的事了,冷冷道:“所以我就傻缺兮兮的跑回家偷了白玉飞马卖钱了?”   薛讷情商不低,想了想,尽量委婉地道:“景初兄你不傻,就是笨了点……”   李钦载呼出一口气。   好了,真相水落石出,连薛讷这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都能看出这是个局,偏偏李钦载那个傻缺前任丝毫没察觉。   冤有头债有主,就郑俸了。   论智商,李钦载都不稀得跟前任比,那是对自己的侮辱。跟薛讷比的话,当然也比他高一些。   薛讷看到的只是郑俸做了局,李钦载却想到了更深更远。   为何是素无来往的郑家?为何偏偏偷出的是先帝御赐之物?   为何事发第二天便闹得满城风雨,二十三位御史一同上奏参劾李家,矛头更是直指李勣?   郑家,是七宗五姓之一,名副其实的世家门阀。   李钦载嘴角浮起一丝浅笑。   这就有意思了,这个局恐怕不单单是郑俸做的,而是他背后的郑家,而这个局真正针对的对象也不是自己,而是他的爷爷李勣。   而他,因为智商欠费的关系,成了别人手中对付李勣的一把刀。   啧,不肖子孙实锤了,洗都洗不白。   而他的爷爷李勣,到底是久经风浪的老狐狸,事发之后也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会让他追查此事的前因。   一桩很简单的祸事,经过抽丝剥茧这么一捋,前因后果条理顿时清晰了。   接下来,便是如何报复回去。   李钦载暂时放下了心思,笑着拍了拍薛讷的肩:“带钱了吗?”   薛讷伸手往怀里一掏,掏出一大把铜钱,双手捧给他:“全在这儿了,若景初兄觉得不够,愚弟可以回家偷点东西卖了……” 第十八章 英雄气短   李钦载有点懵,不知道这个年代的纨绔究竟是怎样的做派。   偷自家东西出去卖的行径,是符合大众普世价值观,或者只是从李钦载开始出现人传人的现象。   “你去偷自家的东西?”李钦载不确定地问道。   薛讷毫不迟疑点头:“景初兄若需要钱财,自是不能让你失望,愚弟我这就回家,干一票大的!”   说完薛讷居然真的起身,拍了拍屁股:“景初兄稍待片刻,愚弟去去就回,等我胜利的好消息。”   李钦载一把拽住他:“你家也有先帝御赐之宝物?”   薛讷这次终于犹豫了,但也没让李钦载失望,只是犹豫片刻,最终一咬牙:“有!昔年家父随先帝东征高句丽,班师回朝后,先帝赏了家父一张八石强弓……景初兄若需要,愚弟这就回家偷来给你。”   李钦载仍拽着他的袖子一动不动。   心里有点感动,但李钦载还是叹息道:“好,最后一个问题。”   “你问。”   “我偷自家先帝御赐之物,居然没被我爹活活打死,请问慎言贤弟,你家也有如此优秀的父亲吗?”   薛讷迟疑道:“这个……可能差点,家父是武将,日食三斗,挽弓八石,管教愚弟无须多劳,一棍子下去,你我兄弟只能来世再见了……”   说到这里,薛讷终于还是有点后悔了。   “景初兄,能否换个东西偷?除了天家御赐之物,我薛家里外任何东西随你挑,我薛讷皱一皱眉头便算小人。”   李钦载眼眶不禁泛红了,义薄云天,感天动地。   此刻薛仁贵就在自家府上,好想把他家犬子带到他面前,让薛讷把刚才这句话一字不落重新说一遍……   父爱重击的画面一定能感动整个唐朝。   朋友确实是真朋友,一点都没掺假,来到这个世界多日,李钦载发现自己终于有了真正的朋友。   既然当他是朋友,就不能害他。   偷自家东西卖钱这种混账事……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让朋友做。   如果一定要做,尽量做得隐蔽一点,关于这个领域,李钦载自问还是能够传授一些宝贵经验给他的。   比如,偷了东西后最好找个固定铺面的店家卖出去,如果后悔了闯祸了,还能花钱赎回来,卖给过路的胡商就悲剧了……   想到这里,李钦载心中又是一动。   那位收了白玉飞马的过路胡商,恐怕也是这个局中的一环。   郑家的安排颇为缜密,而且是个死无对证的事,李家纵然要寻仇,官司打到大理寺也占不住道理。   幸好李钦载不是审案的官员,不怎么需要证据,心证就够了。   简单解释来说,我觉得这事儿是你干的,那就是你干的,等着承受后果吧。   “景初兄要钱作甚?”薛讷突然问道,他的手里仍捧着大把铜钱。   李钦载把他手里的钱接过来,放进自己怀里。   “来,哥带你起飞,这次给你打折了,下次多带点钱来我家。”   领着薛讷进了门,李钦载特意远远绕过前堂。   前堂仍传来老将们的叫骂声喧闹声,这群老杀才不好招惹,躲远点儿。   从照壁后的长廊一直绕过前院花园,中院风井,李钦载带着薛讷来到后院。   走到后院的月亮门外,薛讷却死活不肯进去了。   “景初兄,外人入后院不妥,愚弟不能进。”   李钦载柔声安慰道:“无妨,我不拿你当男人便是,进去吧。”   谁知薛讷仍执拗地拒绝,神情非常坚决,李钦载几次相劝,薛讷仍不肯进。   李钦载这才发觉,主人家的后院应该是客人的忌讳,尤其是成年男子,更不能随便乱入主人的后院,这是家教,也是礼数。   可你才十四五岁,也不算成年呀。   薛讷坚持不肯入,李钦载不好勉强,于是吩咐下人在中院找了间雅致的厢房。   二人入内,在李钦载的示范下,薛讷除履脱足衣,光着脚盘腿坐在床榻上。   没多久,两名丫鬟端着木盆出现,其中一名赫然是上次服务过的八号技师。   李钦载高兴极了,怕心仪的技师被薛家犬子抢了,于是先下手为强,首先将八号技师叫了过来。   另外一名丫鬟是新手,不过表情却不怎么害怕,只是有些紧张,显然八号技师上次兼职之后,回去告诉了李府的丫鬟们。   丫鬟们知道这是个肥差,重要的是,既能赚钱,还不会被五少郎糟蹋。   谁会拒绝赚外快呢?唐朝人难道就不稀罕钱了?   见两名丫鬟向二人鞠躬问好,李钦载嘴角露出满意的微笑。   保健养生的队伍越来越壮大了,服务素质也越来越好了,将来在开个私人会所性质的洗脚城……   天价消费,超值享受,全长安的纨绔们个个进来挨一刀,赚翻了!   薛讷显然没见识过这等场面,呆呆地坐在床榻上,一脸震惊。   然后,便开始了他的享受过程。   八号技师这次的手法明显比上次强了许多,看来私下里练习过很多次。   旁边那位新手丫鬟却生涩多了,不过还是把薛讷按得爽歪歪,时而倒吸一口凉气,两眼赫然睁大,如同中了冷箭。   小半个时辰后,两位丫鬟结束了服务,起身朝二人行礼,却呆呆地站着,也不离开。   李钦载明白意思,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铜钱再一分为二,分别赏给两位技师。   惭愧的是,李钦载的钱被收走了,赏赐自然不如上次丰厚,新手丫鬟倒不嫌弃,喜滋滋地蹲礼道谢,八号技师却有些幽怨地瞥了他一眼。   李钦载黯然长叹,没办法,英雄气短,这次的赏钱还是刚刚从薛讷那里弄来的。   赚钱的事得提上日程了,不靠家人帮助,李钦载也有信心能发财,既然没有当官的打算,搞钱便是他人生奋斗的目标了。   躺在床榻上,薛讷仍然一脸意犹未尽的表情。   “果真要对景初兄刮目相看了,居然能想出如此享受的手段,老实说,愚弟以后每天都想来拜访景初兄,嗯,带钱来。”   李钦载呵呵两声,这就享受了?以后再增加采耳,拔罐,搓澡,桑拿各种项目,还不得起飞喽。   随即薛讷忽然又道:“那两位是你府里的丫鬟,丫鬟洗脚推拿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为何景初兄还要给她们赏钱?”   李钦载幽幽一叹:“你还是太年轻,这是情怀,你不懂。” 第十九章 长安未央   薛家父子并未在李府内碰头。   李钦载送薛讷出府时,前堂的老将们已经告辞。   前堂内,李勣仍坐在主位一动不动,闭着眼打着瞌睡。   李钦载悄无声息走进前堂,第一次仔细端详李勣。   双鬓染霜,风华渐逝,名将已白头,独坐明堂上,一股迟暮的气息充斥周围。   李勣已老迈,他曾经是大唐最耀眼的一颗将星,他的威望在大唐军中至今不衰,可是,他终究老了。   堂内的李钦载静静地注视着他,良久,似乎察觉到堂内有人,李勣忽然睁开眼,一道锐利的精光闪过,随即恢复了浑浊。   “钦载,薛家的小子送走了?”李勣的声音有些嘶哑。   李钦载躬身:“是。”   李勣笑了笑,道:“薛仁贵是个不错的良将,薛家的家教也甚严,你那些狐朋狗友里,薛讷算是个真正的朋友,与他的交情好生珍惜。”   “是,孙儿也觉得他是个不错的朋友。”李钦载嘴边露出一抹微笑。   李勣嗯了一声,然后又闭上眼。   李钦载却仍站在堂内,并未退出去。   李勣于是睁开眼看着他:“还有事?”   “有。”   “痛快点说,磨磨蹭蹭的,不是丈夫所为。”   李钦载想了想,道:“白玉飞马之事,有些眉目了,孙儿想借府里几个人出去转转,但父亲大人下了禁足令,孙儿出不了门。”   李勣笑了:“尔父对你严厉一些,终归不是坏事,若是太过宠溺,岂能换来你今日的迷途知返?”   李钦载笑了笑,这就没法解释了。   什么迷途知返,你家孙子鬼上身了知道吗?   “老夫稍停吩咐吴通,撤了你的禁足令,你说还要借府上的人,你欲借何人?”   “刘阿四和他属下袍泽。”   李勣迟疑了,抬眼深深地注视他,良久,忽然一笑:“好,老夫答应了,不过你行事当拿捏分寸,切记不可闹出人命,惹了大祸是什么下场,想必你已很清楚了。”   “孙儿明白。”   话已说完,李钦载却仍留在堂内不走。   李勣叹了口气:“有事一口气说完,老夫已不耐烦了,莫逼我揍你。”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道:“出门办事要花钱,孙儿没钱。”   李勣哂然一笑:“还以为啥事呢,不就是钱吗?”   李钦载精神一振,期待地看着他。好喜欢这种暴发户的语气,蛮横无理又夹杂着亲切。   谁知李勣笑容忽然一敛:“没钱,滚!”   “好哒。”   ……   李钦载终于出门了。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穿戴整齐,前院内,刘阿四和他手下的袍泽已在列队静静地等着他。   李钦载点点头,招呼众人跟上。   门口值卫的部曲换了一批人,刘阿四领着十余名部曲跟在李钦载身后。   大大方方走到门口,李钦载意气风发,站在门槛内,一脚跨出,门口的换岗的队正面无表情目视前方。   跨出去的一脚收了回来,换另一只脚跨出,再收回。   然后整个人跳出去,又跳回来,反复横跳几次。   身后的刘阿四满头黑线:“……五少郎,天色不早,莫玩了。”   李钦载整了整衣冠,随和地道:“好了,随我出门办事。”   “遵令!”刘阿四躬身。   来到这个世界,李钦载这是第二次走出府门。   第一次是被流徙出城的那天,那时的李钦载心怀忐忑,没心情欣赏长安城,这一次终于可以好好观赏长安风景了。   大唐长安,是世界上唯一一座人口超百万的城池,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座被定义为“京”的都城。   早在周文王时便定都于此,史称“丰京”。   城内一百零八坊,每坊以坊门相隔。著名的朱雀大街不仅是长安城的主干道,直通太极宫,同时也是整座城池的子午中轴线,以朱雀大街为界,各分东西。   武德和贞观年间,大唐刚立国不久,那时的长安城每晚皆有宵禁,到了夜晚,一百零八坊的坊门关闭落闸,直到第二天清晨再打开。   如今到了龙朔年间,天下已定,民众归心。渐渐的,长安城的宵禁也没那么严格了,城内甚至已出现了一些小型的夜市。   这是一座真正的国际化大都市,李钦载走在朱雀大街上,街上人流攒动,赫然发现人流中竟有小半是高鼻梁深眼窝的异族人。   他们大部分是从万里之外的异国而来的胡商,牵着骆驼和马匹,近五十丈宽的朱雀大街上,竟显得有些拥挤。   李钦载领着刘阿四等人走在大街上,那些胡商们牵着骆驼,牲畜身上散发出难闻的怪味,李钦载颇不习惯,连连避让,却引得刘阿四很不高兴。   飞起一脚将一名没眼力的胡商踹远,胡商也不敢生气,连忙赔礼,嘴里说着听不懂的外国话,刘阿四言简意赅一句“滚”,胡商吓得抱头鼠窜。   李钦载惊异地看了刘阿四一眼,没想到在家沉默寡言的家伙,脾气居然这么大,而且如此嚣张。   刘阿四朝李钦载挤出一丝笑容:“五少郎莫怪,平日里小人可从未跋扈过,只是这些异国猢狲太讨厌了,竟敢挡五少郎的道,猢狲不算人,欺负一下也无妨。”   李钦载定了定神:“无妨,猢狲确实讨厌,未服王化自然不算人。”   明明挺没道理的一件事,刘阿四的种族歧视论一解释,哎,突然觉得念头通达,条理通顺了,欺负猢狲也就成了天经地义的事。   见李钦载只顾闲逛,刘阿四忍不住问道:“五少郎,小人奉老公爷将令,凭五少郎差遣,不知五少郎可有吩咐?咱们要做甚?”   李钦载淡淡地道:“不急,先逛逛,对了,知道荥阳郑家住哪里吗?”   “知道,郑家住兴化坊,贞观朝时,老公爷与郑家来往颇密,当今天子登基后,老公爷不知为何渐渐与七宗五姓之族人疏离,如今已无来往了。”   李钦载点头,老狐狸终究是老狐狸,能闻得到不同寻常的味道。早在李治对长孙无忌褚遂良动手之前,李勣大抵便明白了天子的心意,主动切割与世家门阀的联系。   “阿四,这几日你便领着袍泽们在兴化坊活动,找个角落闲坐也好,找个酒肆厮混也好,总之盯着郑家的动静……”   刘阿四是军伍汉子,服从是天职,闻言立马领命,随即道:“不知五少郎要我们盯着郑家的何人?”   “盯着郑俸,看看他每天都在作甚,每日出门回府的时间和规律,以及每日的行踪轨迹……”   刘阿四明白了,吃惊地道:“五少郎要对付郑俸?”   这话问的,比废话还废话。   李钦载和颜悦色道:“不,我听说郑俸要过生日了,我打算给他拜寿呢。” 第二十章 磨刀布局   李钦载对郑俸并没什么恨意,毕竟是前任的恩怨。   但是,有人谋害自己,若他什么都不做,这也不符合李钦载的性格。   一个男人最羞耻的事,不是当面打架打输了,而是被人做了局下了套,而自己傻乎乎地钻进了套里。   或许在男人的潜意识里,“蠢”比“弱”更触犯自尊底线。   前世虽是社畜,也经历过职场的勾心斗角,李钦载知道只要有人就一定有江湖,江湖里不一定有朋友,但一定会有敌人。   对敌人不需要什么愤怒仇恨之类的冲动情绪,只需要知道他是敌人,然后干他就对了。   来到这个世界没几天,李钦载对自己的家族并没有太多的爱与恨。   老爹嫌弃,爷爷的心思更是深不可测,李钦载来不及考虑爱与恨,目前的他仍在努力适应环境。   李钦载的本性并不喜欢争斗,他只想找个不被人打扰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待着,最好就这样待一辈子。   不过当他面对这道选择题的时候,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总不能背叛家族,选择郑俸那头站队吧?   换了李钦载的前任可能干得出这么傻缺的事,如今的李钦载……其实也算不上太聪明,只能算是个心智正常的人,知道一点如何站队的常识。   十几名换上便装的李家部曲在李钦载的吩咐下,各自散落在兴化坊郑家正门周围。   他们有的在附近的商铺门口蹲着,有的坐在露天的酒肆里,人潮涌动的大街上,十几个人散出去根本溅不出任何水花。   李钦载也找了一家酒楼坐了进去,酒楼的二楼,恰好正对郑家的正门。   刘阿四站在李钦载身后,一脸淡然地环视酒楼内的客人。   李钦载为何要对付郑俸,打算如何对付郑俸,这些问题刘阿四一句都没问。   他是标准的军人,只知道服从,从来不会过问与他无关的事情。   李钦载也没主动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做好自己的事便是称职。   在这件事里,刘阿四只是队正,李钦载不会傻到对身边的任何人挖心掏肺。   等待的过程并不难熬,李钦载饶有兴致地打量周围的人和事。   那些穿着古装的人们悠闲自在地走在大街上,熟人相见彼此行礼,热情寒暄里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人情味儿,仿佛亲密的近邻一般。   酒楼的伙计时刻躬着腰,哪怕只是路过门口,伙计也是一脸笑意,和煦得不进去喝两盏浊酒便打从心底里对不起伙计的笑容。   一切都挺有意思的,行人有意思,伙计有意思,楼下路过的巡街武侯有意思,还有那些挎着竹篮闲逛的贫寒姑娘,罗扇遮面三五成群的小家碧玉,都有意思。   热爱生活的人,眼里的任何环境都是阳光普照。   与前世大街大商场里的景象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有一股特别的风味。   刘阿四忽然拍了拍李钦载的肩膀。   “五少郎,郑家的侧门开了。”   李钦载眯眼望去,酒楼的对面,郑家府宅的侧门打开,一位穿着绫罗圆领长衫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几名青衣随从。   刘阿四指着那名年轻男子,道:“五少郎,那位便是郑家的郑俸。其父郑梭官居少府卿,这一家原是荥阳郑氏的一个分支,郑梭官任少府卿后,荥阳郑氏才对这一支慢慢重视起来。”   李钦载嗯了一声,目光却一直跟着刚走出门的郑俸,见郑俸在随从的前呼后拥下,高昂着头扬长而去。   很快,郑家门外商铺酒肆内走出数人,不着痕迹地混入人群中,紧紧跟在郑俸的身后。   李钦载认出后面那几人是自家的部曲,这才收回了目光,脸上带了几许笑意。   “阿四,叫人帮我去药铺买点东西。”   “五少郎要买何物,小人马上为您办妥。”   “几味草药,你记一下药名……”   随着李钦载的述说,刘阿四不明白这些药有何作用,但还是认真记了下来。   药名说完,刘阿四也没见动作,李钦载身后一片安静,于是忍不住回头,见刘阿四欲言又止。   “咋了?”   “呃,买药的钱……”刘阿四期期艾艾道。   李钦载老脸一红。   提钱就伤感情了,此刻李钦载的钱兜比脸还干净。   活了两辈子的人,昨日鼓足勇气腆着脸向李勣要钱,被李勣一个“滚”字怼得倒飞出前堂……   “咳,没钱就不能办事吗?”李钦载尴尬地道。   刘阿四认真地道:“没钱不能办事。”   “要不你把手下袍泽召集起来,蒙上脸……”   刘阿四惊了:“咱们去打劫药铺?”   李钦载也惊了:“你的想法为何如此邪恶?长安不是法外之地!”   “五少郎的意思是?”   “我只是想打劫自家的库房而已……”   刘阿四目瞪口呆,隐隐听到身体内三观碎裂的声音,很清脆。   果然还是原来的配方,无法无天名满长安的混账,偏偏这话说出来特别符合逻辑,完全符合这个混账不肖子的性格。   “五少郎,您……认真的?”刘阿四严肃地问道。   李钦载迟疑片刻,终于索然叹息:“我倒是想认真,实力不允许呀。”   这事儿干出来,可能比前任更混账,李钦载毕竟受过文明法治社会多年熏陶,上辈子除了读高中时抢过小学生的零花钱外,基本没干过别的坏事了。   主仆陷入尴尬的沉默,大家都是气短的人,直白点说,大家都是穷人。   幸好尴尬的沉默没有维持多久,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接着李钦载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景初兄,你果然在此!”   李钦载愕然扭头,赫然见薛讷正惊喜地看着自己。   这一脸他乡见债务人的惊喜表情是肿么肥事?   薛讷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李钦载面前,跪坐在桌案对面。   “昨日愚弟告辞后,便觉得景初兄可能会对郑家有动作,今日便琢磨着来郑家附近碰碰运气,若遇不到景初兄,愚弟也可帮你盯着郑家的动静……”   李钦载叹息道:“你爹给你取的表字真没取错,‘慎言’果然是个美好的愿望,跟祝愿世界和平一样可望而不可及……”   “呃,景初兄何意?”   “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再大点声,或是找几个人全城散播消息,说我李钦载要对付郑家?”   薛讷顿觉失言,干笑两声:“不至于,不至于。”   “臣不密则失身,照这个说法,你刚才的表现简直已被一百个大汉轮了一遍。”   薛讷呆怔片刻,急忙道:“景初兄,‘失身’在这句话里不是这么解释的……”   “闭嘴,有钱吗?交出来!” 第二十一章 配药报仇   不论古代还是现代,只要有朋友,就不会缺钱。   尤其是那种不缺钱的朋友。   薛讷非常痛快地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还有几小块被切割成散碎状的银块,双手捧给李钦载。   李钦载扫了一眼,这笔钱数目不小,大概足够一户中产人家吃喝小半年了。   “你昨日不是被我搜刮干净了吗?怎么今日又有钱了?”李钦载好奇问道。   薛讷大喇喇地道:“昨日回家后,怀里空荡荡的,愚弟觉得应该搞点钱,所以在家搜罗了一番,库房里找到家父的一柄腰刀,看品相似乎不凡,于是今早偷了出去,卖了点钱……”   李钦载顿时肃然起敬。   生子当如薛慎言,反正李钦载扪心自问,若自己有这么一个儿子,一定每天让他感受一下何谓父爱如靠山贴……   接过薛讷手里的钱,李钦载正准备往自己怀里塞,动作忽然一顿。   “令尊那柄腰刀,该不会是御赐的吧?”   薛讷拍胸脯道:“放心,愚弟下手的时候灵醒着呢,确认再三,绝非御赐之物。”   李钦载这才放心地把钱塞入怀里。然后又抓出一把递给刘阿四,吩咐他去药铺买药。   御赐的东西不敢动,李钦载不能害朋友,但自家的没关系,大不了挨顿揍,对长安城的纨绔子弟来说,挨长辈的揍是必备的基本功。   论扛揍能力的平均值,纨绔子弟绝对比平民百姓高出一大截,无他,惟命硬尔。   “景初兄今日坐在郑家对面的酒楼里,想必心中有了主意?”薛讷这回学了乖,凑在李钦载耳边轻声问道。   李钦载笑了:“被人做了局,平白被当成了蠢货,总要给自己,给李家一个交代,否则便是辱没门楣了。”   薛讷钦佩道:“景初兄真丈夫也,男儿有仇报仇,当如是。”   随即薛讷又轻声问道:“景初兄打算如何对郑俸下手?”   李钦载心中一动,道:“如果你要对付仇人,会如何做?”   “那要看有多大的仇,若是寻常小仇,带人堵住他,一通痛揍,把他打成半废便罢了,若是生死大仇,自是不死不休。”   李钦载又问道:“若对方与你出身地位相仿,该如何?”   “当面打一场,谁输谁赢都认账,以后再也休提。当然,生死大仇还是不死不休。”   李钦载点点头,这两句话不是白问,他要了解这个年代的人是怎样的价值观,恩与仇,爱与恨,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对待方式。   比如古人谓夺妻之恨为男人生平之大仇,一千多年以后,便只是离婚分家产,各生欢喜。   这就是不同时代的人对待仇恨的不同处理方式。   李钦载仔细想了想,对待郑俸应该没到不死不休的程度,而以他的个人力量,也无法撼动荥阳郑氏。   那么,这个仇就报应在郑俸一人身上够了,至于他身后的郑家,没关系,等他翅膀硬了……   见李钦载沉思不语,薛讷又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笑得分外猥琐。   “不知景初兄如何对付郑俸,愚弟愿尽绵薄之力,此物是催情之物,年初从一个修野禅的春僧那里弄来的,据说药力很霸道……”   李钦载两眼一亮,用比拿钱更快的速度收入怀中。   “此道水太深,你把握不住,还是愚兄帮你保管。”李钦载正色道。   熊孩子比较早熟,大约早就不干净了。   两人在酒楼里一直坐到傍晚时分,而酒楼对面的郑家一直没动静,郑俸可能在外面玩嗨了,夜不归宿已是正常操作。   眼看坊门要关闭,李钦载和薛讷才离开酒楼,各自告辞。   回府后,恰好遇到刘阿四买来了他需要的药材,李钦载吩咐下人将药材拿进卧房,又命人取了碾药的碾子。   最后李钦载将自己关在房门里,又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   半个时辰后,李钦载将买来药材分别配伍完毕,碾碎取汁,将药汁收入小瓷瓶中。   看着自己刚刚配好的药,还有白天薛讷给自己的“我爱一条柴”,面前两个小瓷瓶在烛光的照映下,发出邪恶的光芒。   昏暗的烛光下,李钦载也露出了邪恶的笑,嘎嘎嘎的,笑得分外瘆人。   “瓜怂,谁叫你惹了我,准备受死吧,嘎嘎嘎……”李钦载自言自语,典型的终极大反派嘴脸。   ……   第二天一早,李府的侧门刚打开,薛讷便窜了进来。   知道李钦载要对付郑俸后,薛讷便忍不住了,为知己分忧的表情尤为诚挚,但李钦载却不得不怀疑这小子纯粹是想近距离看热闹。   “景初兄,昨夜愚弟托人打听清楚了,今晚郑俸要在内教坊宴客。”薛讷进门便兴奋地道。   “内教坊”是高祖李渊在武德年所设,就是后世教坊司的前身,犯了案的官员妻女都会被打入内教坊,以歌舞娱客,谋一时苟生。   本来只是纯粹欣赏歌舞的地方,到永徽以后却慢慢变了味,犯官妻女不仅要习歌舞,也要以身侍客,换取渡夜之资。   李钦载闻言长身而起,笑道:“正好省得我打听郑俸的活动行踪,今晚就把他办了!”   说着李钦载将桌上的两只小瓷瓶收入怀中。   与薛讷一同出门,走到前院,李钦载叫来了刘阿四,附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刘阿四毫不迟疑地抱拳领命,领着十几名部曲杀气腾腾地离开。   而李钦载则与薛讷一同出了门,出门后漫无目的地在长安城内闲逛。   从东市逛到西市,腿都快走断了,傍晚时分,二人这才来到位于平康坊的内教坊门前。   内教坊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能进的人只有一条,身份。   当然,李钦载和薛讷这种名满长安的恶霸,门前的知客是不敢拦的,二人混在一群寻欢作乐的官员和二代人群里,很轻易就进了门。   吩咐找了个雅间,二人坐了下来,知客很有眼力地摆上一桌丰盛的酒菜,与此同时,两位容貌颇佳的年轻女子也走了进来,跪地问安后,各自坐在李钦载和薛讷身侧。   烟视媚行,风尘烟火。   笑容再妩媚,终究是苦命人。   薛讷老马识途,顺手便搂住了一位女子,不住地上下其手,惹得怀中女子咯咯娇笑。   李钦载却不大习惯这阵仗,只礼貌性地与女子互饮了一盏酒。   雅间里饮宴小半个时辰后,李钦载估摸了一下,郑俸那家伙应该已到了,于是朝薛讷使了个眼色。   薛讷会意,将雅间两位女子打发离开,然后薛讷独自闪身出了雅间,没多久,一位知客被薛讷带了进来。   李钦载也不啰嗦,径自从怀里掏出两只小瓷瓶,然后又掏出一大把碎散银块。   盯着知客陪笑的那张脸,李钦载冷冷道:“给你钱,你找人下药,干不干?” 第二十二章 暗算仇人   知客当然不敢干。   来内教坊的都是朝臣贵人,能进来的人身份就没一个简单的。   知客只是个小人物,哪里有这天大的胆子敢给客人下药?   “找个不相干的人去做,我许重金,事后远走高飞,我李家不遮掩,事情是李家干的,郑家没胆子敢牵扯你们。”李钦载果断地道。   知客仍不敢答应。   李钦载皱了皱眉,朝薛讷使了个眼色:“这位知客心事重滴很,你带他出去开解开解,舒缓一下压力。”   薛讷怪笑两声,勾着知客的肩便出去了。   李钦载独自坐在雅间里,轻轻呼出一口气。   纨绔也有纨绔的好处,嚣张的样子在别人眼里都是正常操作,说不定还特别帅。   没过多久,薛讷眉开眼笑地回来了,然后告诉李钦载,知客被开解得很彻底,压力完全释放了,下药的事不但痛快答应,而且自告奋勇亲自上,干完这事儿他就拿钱回家乡养老。   养老之前或许要先养养伤。   “景初兄,接下来做啥?”薛讷兴奋得脸都红了。   李钦载笑了笑:“接下来看戏。”   ……   夜幕降临,内教坊前车马如流,越来越热闹了。   郑俸今晚要宴请一位重要的客人,客人是本家,来自荥阳。   荥阳郑家是主支,郑俸的家族不过是郑家的分支,对郑俸来说,今夜是个绝好的良机,郑俸之爹郑梭这几年一直在努力,想要将家族融入郑氏主支。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被李治除掉后,天下的风向变化了。   很多人都察觉到,天家对世家门阀有了戒备心,显庆四年,李治针对山东士族下了一道《禁婚诏》,旨令世家门阀之间不得互相通婚配许。   这道旨令无疑将天家对门阀的猜忌心昭然公示了。   可惜的是,世家门阀仍是当今高贵的士族权贵,在各自的地盘上有着深重的影响力。   朝廷的诏令对他们来说并没有太大的约束力,《禁婚诏》颁行后,门阀之间仍阳奉阴违,私下里悄悄通婚。   削弱世家势力,任重而道远。   所以家族融入主支这件事,对郑俸父子还是有着非常大的吸引力。   进了内教坊的雅间,主客坐定,妙曼婀娜的姑娘们如翩翩蝴蝶,将主客哄得眉开眼笑。   阁中莺歌漫舞,主客尽欢。   贵客名叫郑松,荥阳郑氏家主之孙,正宗纯血的郑家人,绝非郑俸这样的串串儿可比。   郑松三十来岁,言谈随和,神态间却透出一股难以掩饰的倨傲之气。   世家门阀在这世上属于超然的存在,就连大唐三代天子都不得不对世家礼敬三分,这就是郑松倨傲的底气。   “兄长,请酒,饮胜。”郑俸朝郑松敬酒。   他已记不清今晚饮了多少盏,此刻醉意已有六七分,不过神智尚清醒。   郑松矜持地笑了笑,端盏示意后,一饮而尽。旁边陪侍的姑娘急忙为他斟满。   “李家的事,你做得不错,可惜终究被李家躲过一劫。家主对尔父夸赞不已,并已向各地郑氏族人晓谕,明年开春荥阳祭祀先祖,尔父子二人可随主家一同入祠堂祭祀。”   郑俸一呆,接着大喜过望,起身朝郑松长长一揖,道谢感恩不已。   郑松淡然一笑,又道:“令尊是少府卿,掌天下山海之税以供宫闱,荥阳主家对令尊颇为看重,上次你做局谋李家那个不争气的孙儿,做得也很不错,朝中二十三位御史参劾,可见令尊之手段……”   “事竟不成,但与令尊无关,李家三朝名将,那只老狐狸尚在,没那么容易扳倒,再加上李家那个不争气的孙儿运气不错,误打误撞居然弄了个远攻利器以娱天子,此事人算不如天算,怪不得令尊。”   “多谢兄长体谅。”郑俸行礼感激地道。   郑松表情渐渐严肃:“李勣那只老狐狸,对我山东士族背信弃义,高祖和太宗在世时,李家迎娶士族之女,殷勤与山东门阀通婚。”   “当今天子登基后,李勣立马翻脸无情,不仅切断与各大士族来往,当年废王立武一事,李勣那个老不死的也在天子面前煽风点火,而致王皇后被废,太原王氏脸面尽失,我山东各士族亦蒙羞损威。”   “老贼不死,终有报应。今日未殆,尚有来日。”郑松咬牙道。   郑俸恭敬地道:“家父与愚弟愿与荥阳郑氏共进退,终有一日,誓将倾颓李家。”   郑松的脸色松缓下来,心情也愈发愉悦了,主动端起酒盏笑道:“来,不聊这些扫兴之事,明日我便启程回荥阳,回去后会在家主面前为尔父子多多美言。请酒,饮胜!”   “饮胜!”郑俸端盏饮尽。   搁下酒盏,郑俸忽然觉得心跳加速,而且不知是不是喝多了,竟觉得面颊滚烫,丹田处亦升起一股莫名的欲望……   欲望越来越强烈,郑俸渐渐觉得不对劲了。   抬眼望向郑松,郑松却有些困乏的样子,明明面前是热闹喧嚣的歌舞,还有温柔解语的姑娘,如此旖旎的气氛里,怎么也不该昏昏欲睡呀。   郑俸立马警觉起来,垂头看了看酒盏里的残酒。   “都给我滚出去!”郑俸突然朝雅阁里的姑娘们大吼。   姑娘们被吓坏了,看到郑俸那阴沉的脸色,于是慌慌张张行礼告退。   郑俸几步抢到郑松面前,使劲晃了晃他:“兄长哪里不舒服?”   郑松头昏脑涨,他觉得很困,非常困,只想躺下好好睡一觉,别的都顾不上,连郑俸都懒得搭理。   郑俸也很不舒服,丹田内那股欲望越来越强烈,而且有些反应已经开始明显,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一双眼睛充血赤红。   “兄,兄长……咱们速走,今夜怕是中了暗算!”郑俸拼着最后的理智,费力地将郑松拉起来。   进了内教坊后,郑家的随从都在外面等候,此刻的雅阁内只有郑俸和郑松二人。   毕竟寻欢作乐这种事,没必要前呼后拥的。   此刻郑俸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赶紧离开,跑到内教坊门外便是胜利,那里有郑家的随从,可护他们二人周全。   然而郑松却根本没力气站起,人已快睡着,在郑俸不停的拍脸拧捏等刺激下,郑松也只是不耐烦地无力挥手。   “莫闹,我先睡一觉。”   郑俸也中了暗算,腹腔内仿佛有一团火熊熊燃烧,全身滚烫得吓人。   使劲拖拽郑松,却根本拽不动。   突然间,郑俸动作凝滞了。   欲望越来越强烈…… 第二十三章 夸父追日   李钦载和薛讷仍留在另一间雅阁里饮酒。   雅阁里没有歌舞,在李钦载的要求下,连姑娘都没叫,两个大男人相对而坐,饮酒的气氛颇为寡淡,薛讷的表情也很幽怨。   大哥,这里是寻欢作乐的地方啊,两个大男人坐在里面,身边连只母猴子都没有,你不觉得气氛有点干吗?   李钦载却仍老神在在地坐在雅阁里自斟自乐,一派悠然之态。   “呃,景初兄,知客说药已经下了,不知多久才有动静?”薛讷没话找话。   “那要看你给的药争不争气了,我自己配的药还行,昨日用府里的狗试过了,效果很理想。”   薛讷迟疑道:“我的药是一个春僧给的,指天发誓说管用,谅那和尚不敢骗我,否则我将他剁成一段一段的……”   二人正议论着,突然听到雅阁外一声轰然巨响,接着无数男女发出惊叫声,还有内教坊官员气急败坏的叱喝声,怒骂声。   薛讷精神一振,兴奋地道:“来了!”   李钦载也有些兴奋,难得干一件无法无天的坏事,虽不必诗以记之,至少也该亲眼见证。   薛讷闪电般打开雅阁的门,见雅阁内无数男女或兴奋或惊诧地大声尖叫。   所有人都从各自的雅阁里跑出来,人群在狭窄的走廊上挤得密密麻麻。   人群之中,两个赤身裸体的男子正在追逐,一个光屁股的追着另一个光屁股的。   被追的那名男子又急又气,但却不敢停下,由于人群的阻碍,男子根本跑不出内教坊,只能在人群之内拼命躲闪,围着廊柱和桌案转圈,边跑边骂。   男子奔跑的姿势也很奇怪,正常人都是甩开膀子跑,而他,则双手捂住菊部,胸膛努力前挺,仿佛有一柄无形的利刃正无情地瞄准了他,令他不得不护住要害。   后面追逐的男子模样更是不堪,这人正是郑俸。   郑俸两眼通红,鼻孔喘着粗气,整个人像一头发情的公牛,完全失去了理智。   无视周围人群的怒骂尖叫和起哄声,他的眼睛只盯着前面那个光屁股的男人。   “救命——!快拦住这疯子!”前面光屁股的男子惊极而大叫。   再说,内教坊之中,无论是寻欢的人,还是被寻欢的人,都不是什么正经人,如此好看好玩的热闹,众人正愁看得不过瘾,谁会多事拦他?   没有见义勇为者,反而多了无数尖叫起哄声。   薛讷笑得快抽抽了,不嫌事大地混在人群里,故作震惊地大叫:“这不是郑少府卿的长子郑俸么?郑兄何故如此狂放不羁!”   身份点明,人群愈发兴奋尖叫,薛讷却猫着腰从人群里退出来,深藏身与名。   李钦载也笑了,拍了拍薛讷的肩,道:“此间事了,走,咱们还有第二场。”   薛讷惊道:“还有?”   “当然,你该不会以为郑俸付出这点小代价就交代过去了吧?”李钦载笑容渐冷。   薛讷愣了一下,然后兴奋地道:“愿随景初兄同往。”   李钦载含笑再次看了一眼乱成一锅粥的现场,与薛讷翩然离去。   ……   郑俸今晚付出的代价是他无法承受的,非常惨痛。   内教坊两男子光屁股追逐一事,哪怕在夜里也迅速传遍了长安城。   事件闹得不小,连朝中御史都听说了。   如此伤风败俗的事件,御史们岂能放过?于是纷纷连夜奋笔疾书,参劾少府卿教子无方,郑俸失德丧行。   朝堂风雨即至,然而民间却对此事件津津乐道。   哪怕多年以后,民间仍有郑俸的传说,直至传于后世百年。   而对郑俸光屁股不依不饶追逐男子的艺术行为,民间亦肃然起敬。   夜已渐深,马车里的李钦载和薛讷却毫无睡意,薛讷的双手甚至微微颤抖,因为实在太兴奋,今夜参与这场热闹,够薛讷吹嘘半辈子。   李钦载没有说话的心情,他正在思考接下来的报复行动。   是的,报复郑俸还未结束。   做局害人需要付出的代价,远远超乎郑俸的想象,遇到李钦载这位心眼不大的穿越者,更是流年不利。   马车行至兴化坊,在离郑家正门尚有百步距离时,马车悄然停下,车内门帘未掀开,车厢外已传来刘阿四的声音。   “五少郎来了,小人和袍泽们早已等候多时。”   李钦载隔着马车帘子淡淡地道:“你们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至多一炷香时辰,郑家的车马就会将郑俸接回家,此路为他必经之路,一旦看到郑家的马车你们便动手。”   “是。”刘阿四恭敬地道。   “动手时不妨敞开告诉他,是我李钦载干的,郑俸若欲报此大仇,来李家找我。”   “是。”   果然,一炷香时辰后,郑家的马车匆匆从内教坊接了郑俸和另外那位光屁股男子回家。   临到兴化坊路口时,刘阿四领着十几名部曲出现了,拦在路中间,挡住了马车的去路。   气急败坏的车夫还来不及叱骂,部曲们一拥而上,将神智半昏迷的郑俸从马车上拽了下来。   刘阿四眼含煞光,手中抄起一柄镔铁镗,对准郑俸的双腿狠狠挥击而下。   喀嚓一声脆响,两条腿骨生生被打断,郑俸发出惨烈的叫声。   刘阿四收起铁镗,冷冷喝道:“丈夫做事,不遮不掩,今日是李家五少郎回敬于尔,若欲报仇,来李家!”   说完刘阿四领着部曲们迅速退走,漆黑的夜幕里,众人的身影被黑暗吞没。   兴化坊路边,郑俸的惨叫声仍未停歇,在寂静的夜里悠悠回荡。   热闹从头到尾看完,薛讷满足地叹了口气,在马车内朝李钦载拱手:“景初兄报仇的手段狠辣,愚弟佩服。”   李钦载淡然笑道:“觉得我太狠了么?”   薛讷摇头:“非也,大丈夫报仇,当如是也。”   李钦载笑道:“事还没完,明日你仍有热闹可看。”   薛讷吃了一惊:“还有?”   “今夜对付的只是郑俸,我还没动郑家呢。上次被人做局,前后谋算精细,朝堂上更是发动二十三道奏疏借此事参劾我祖父,绝非郑俸一人能做得出来,想必郑家也脱不了干系,我岂能放过?”   马车分别将薛讷和李钦载送回了府。   李钦载回到府里便睡下了。   深夜子时,李勣的书房内却仍然烛火通明。   光可鉴人的地上,刘阿四单膝跪在李勣面前,声音毫无波澜地将今夜发生的事情细细向李勣述说了一遍。   李勣听完后神情惊愕,捋着长须的手半晌没动弹。   饶是一把年纪了,李勣仍被自己孙儿的手段深深震惊了。狠准稳快,谋算精准,一击而中,中而遁出,再击又中。   刘阿四仍低声述说着。   “五少郎与小人详细说过,今夜报复郑俸仍不够,五少郎这几日已打听到荥阳郑氏欺上瞒下,暗自违抗显庆四年天子所颁《禁婚诏》,这几年郑家与太原王氏,博陵崔氏等士族子女潜瞒通婚,违旨不遵,是为大逆。”   “五少郎已决定明日逐一拜访与李家交厚的朝中御史,递上证据,请御史们朝中参劾郑家。”   “嘶——”李勣双目圆睁,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惊的不是郑家潜瞒通婚的事实,而是李钦载的雷霆手段。   这……还是他李勣的孙儿么?   努力维持威严的表情,李勣沉声道:“稚子可笑!朝中御史就算参劾,荥阳郑氏千年族脉,岂是他这黄口小儿轻易能参倒的?”   刘阿四不慌不忙地道:“五少郎说,他知道参不倒郑家,但若咱们李家在背后加把力气,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郑家便不得不出面平息事态,否则便真的会被天子猜忌了……”   “毕竟,天子对士族通婚之事颇为忌惮,郑家若欲平息此事,便必须牺牲某颗棋子……”   “哪颗棋子?”   “少府卿郑梭和郑俸父子。此事本由郑家父子算计五少郎而起,想必荥阳郑氏也很清楚,牺牲他们,皆大欢喜。五少郎之仇也算报还了。”   李勣面颊一阵抽搐,听完后久久沉默不语。   这……特么还是那个整日胡作非为惹是生非的纨绔混账么?   如此精妙的算计,一步一步皆在他的股掌之中,每一步都算得合情合理,手段更是又毒又狠,奔着灭人全家去的。   一步又一步,从今夜开始,这就是个连环局,报复计划可谓步步诛心。   满脸震惊的李勣神情恍惚,一时间真不知该庆幸李家出了一位麒麟儿,还是该叹息从此大唐多了一个祸害……   捋须的手不知不觉扶住了额头,李勣神情复杂地盯着摇曳的烛光。   良久,李勣叹道:“老夫实在是……”   “阿四,叫那孽障来见老夫,现在,马上!” 第二十四章 高调结仇   半夜被人叫醒时,李钦载恰好做了一个梦。   一个前世的梦。   梦里那熟悉的脸庞和声音,正在甜蜜的勾勒他和她单薄的未来。   “这个月运气好,超额完成业绩,经理说给我发一千多块的奖金呢。”女孩偎在他怀里,两只调皮的小脚不安分地翘着。   “我也有一千多奖金,可我们还是买不起房……”李钦载苦笑。   “那就租房呀。”女孩毫不在乎。   “结婚总要有自己的房子的……”   挽住他的胳膊,将头靠在他肩上,女孩甜甜地笑:“有你在就够了呀,睡大马路也没关系。”   女孩仰起小脸,眼睛微微眯着,脸上却满是小小的得意。   在爱他这件事情上,女孩像学霸炫耀成绩单一样,能够昂首挺胸让全世界看见,并且,深以为荣。   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李钦载。   睁开眼时,李钦载的眼角有泪。   映入眼帘的卧房,古色古香的装饰,都在提醒他一个事实。   他,彻底失去她了。   ……   敲门声很急,却又很小心,生怕惹他不高兴。   李钦载努力平复了情绪,他不喜欢将负面情绪发泄到无关的人身上。   “五少郎您醒醒,老公爷请您去书房。”外面的丫鬟战战兢兢地道。   以前五少郎可不是什么好脾气,半夜被生生叫醒这种事,不管什么原因,丫鬟至少要挨一顿耳光,直到他消气了为止。   然而今夜的五少郎却没发脾气,打开门后,他甚至朝丫鬟笑了笑。   丫鬟带着震惊之色,打着灯笼在前照路,只觉后背发毛,生怕这位喜怒无常的五少郎突然给她来一记背刺。   走到书房门口,房内的烛光透过窗棂,发出昏黄的光芒。   李钦载仰头看看天色,此时大约已是子时三刻。   李勣这个时候叫他,不是突发性神经病,就是叫他去某个地方奔丧。   正常人谁会半夜叫人聊事?把人当孙子逗呢。   站在书房门口,李钦载轻轻敲门。   这是规矩,也是教养,亲如祖孙也要遵守。   “爷爷,孙儿能进吗?”   李勣苍老的声音从书房内传来:“进吧。”   李钦载推门除履入内,站在李勣面前先行了一礼:“孙儿见过爷爷。”   李勣面若寒霜地盯着他,冷冷道:“孽障,你干的好事!”   李钦载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淡定地道:“不算好事,但也不坏。大丈夫快意恩仇,适其时尔,当如是尔。”   李勣羞怒道:“报仇便罢,你却是这般报仇的?给郑俸他们下了什么药?让他当众做出伤风败俗的丑事,这就是你的报仇?”   李钦载毫不害怕,仍然淡淡地道:“是,都是孙儿安排的。而且不止于此。”   李勣叹了口气,道:“郑家是世家门阀,郑俸之父与老夫同朝为官,你这么做不觉得太过分了么?”   “孙儿觉得不过分,爷爷,郑家先对孙儿设局下套时,就该有承担后果的准备,世上可没有光吃肉不挨打的贼。”李钦载微笑道。   李勣沉声道:“你这么做,可有想过后果?”   “想过,最严重的后果是与世家结仇,不仅仅得罪郑家,或许七宗五姓都得罪了,李家从此断绝与世家的来往,甚至在朝堂上会被世家针对。”   李勣冷哼道:“你倒是清醒得很,这个后果李家承担得起?”   “承担得起,而且孙儿以为,得罪世家对咱们李家来说,是好事。”   “好事?”   “对,好事。”   李勣冷笑:“老夫倒要听听你的谬论。”   李钦载沉吟片刻,缓缓道:“爷爷觉得,天子自登基后,对世家如何?”   李勣一愣,捋须平静地道:“尚可,但对世家之戒心甚于先帝。”   “高祖和先帝重用世家,是因为乱世方平,天子不得不借用世家之势安抚天下民心,如今两代帝王已逝,天下民众归心,直至天子登基,皇权已固,天下已是治世。”   “爷爷,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当今天子对世家,可不会太倚重,相反,他会慢慢打压世家,削弱世家,如今的世家,对皇权是威胁!”   李勣深深地看了看他。   对李钦载所言,李勣并不意外。   他在朝堂为官,身受多年圣眷,天子对世家的心思,李勣隐隐已有察觉,显庆四年李治颁《禁婚诏》时,李勣便知道天子对世家已有打压之意。   只是李勣没想到,这个整日惹是生非的纨绔孙子居然也有如此见地。   你明明傻乎乎地中了别人的圈套,卖了家里的御赐宝物,一转眼你在老夫面前指点江山侃侃而谈,胸有成竹的样子仿若人中龙凤。   仔细回忆一下,自从卖了御赐宝物,差点被流徙岭南后,这个孙儿便彻头彻尾地变了。   造神臂弓,给郑家设连环局,还有此刻对朝局大势冷静清醒的分析……   要不是这些变化令全家喜闻乐见,李勣还真想请僧道来家里做个驱邪道场,顺便给这孙子开开光……   定了定心神,李勣捋须淡淡地道:“你继续说。”   李钦载眨眼:“孙儿的谬论,爷爷可认同?”   “老夫不认同又如何?”   李钦载两手一摊:“爷爷若不认同孙儿就不想说了,浪费口水说废话,孙儿可不想干这种蠢事。”   李勣失笑,淡淡地朝他一瞥。   或许是祖孙连心,那一瞬间的眼神李钦载看懂了,然后……有点尴尬,也有点憋屈。   “卖先帝御赐宝物那件事……”李钦载艰难地开口:“如果孙儿说那是意外,孙儿其实没那么蠢,爷爷信不信?”   李勣笑得很爽朗:“信,老夫当然信,你从小到大干过的蠢事都是意外。”   李钦载使劲眨眼。   是讽刺吗?不是吧?   “天家与世家之事休提,太过忌讳,你我虽处暗室,亦不可妄自揣度天意。”李勣认真地道。   “是。”   “说说郑家之事怎么办,你真要灭了郑俸全家?”   “那倒不至于,孙儿报仇只是目的之一,重要的是借此事高调与郑家结仇,让天子看到咱们李家与世家切割关系,天子对李家放心,李家可保百年太平。”   李勣浓眉一掀,意外地道:“哦?”   李钦载直视李勣的眼睛,道:“爷爷,从今而后,至少数十年内,天家对世家的打压不会停止,甚至会越来越严厉,李家若不出来表个态,恐惹天子猜忌。” 第二十五章 志向与亲事   惹天子猜忌不是危言耸听。   李家与世家的关系牵扯太深了,这也是李钦载穿越这些日子以来,从家中慢慢听到的。   从高祖年间开始,关陇集团和山东士族一直都是世人心目中的高贵家族。   至于后来,随着李世民崛起,辅佐李世民的名将如李靖,尉迟恭,程咬金,李勣等,这些都算是当世新兴贵族。   说是“新兴贵族”,可这些贵族骨子里都以娶世家女为荣,一个个争先恐后与那些古老世家联姻。   七宗五姓各个家族的女儿都不够用,世家里的夫妻必须加班加点造人才能满足市场需要。   李勣府上,从李勣本人到下面的儿孙,原配夫人大多都是七宗五姓之女。   有了联姻,自然也有别的来往,朝堂上议政时互相给个面子,府里要挣钱,互相搞个联合商队,互相入个股等等。   牵扯越来越深,利益融合也越来越深。   这些看在当今天子眼里,他会是什么感受?尤其是李治和他那位姓武的皇后。   李钦载别的不清楚,他只知道前世历史书上明明白白写过,李治和武则天终其一生都在拼命打压削弱世家势力,而且颇有成效。   对李钦载来说,李家如今与世家的关系,就是一个很大的隐患。   当年李治废王立武之时,李勣说过一句话,“此为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   这句话说得很妙,也令李治龙颜大悦,同时这句话也得罪了一些世家,毕竟李治要废黜的王皇后正是出身太原王氏。   对世家来说,李勣的这句话是鼓励李治废后,是公然站在了世家的对立面。   可是,这些仍然不够,至少李钦载认为不够。   将来李治和武后一榔头砸下来,本来只想砸世家的,然而李家与世家利益相连,很难说这一榔头会不会顺便把李家砸个晕头转向。   如此高调对郑家出手,李钦载便是存了这个心思。   既然要得罪,那就敲锣打鼓让大家都知道,否则不是白得罪了?   今夜郑俸夸父追日事件,就是李钦载代表李家高调与郑家结仇的一种表态。   这个表态,是表给李治和武后看的。   天家夫妻档虽深居宫闱,但他们想看到的东西,一定会看到。   李勣坐在书房内纹丝不动,浑浊的眼睛里一片深邃,李钦载说话时偶尔与他的眼睛直视,却始终看不明白他眼中的深意。   李钦载不由苦笑。   活了两辈子,也不见得比古人聪明。除了那些多出来的学识,论谋算论处世论阅历,自己仍然败得一塌糊涂。   还是做个平凡人吧,挺好的,卧看云卷云舒,偷浮生半日闲,一日闲,一年闲,一辈子都闲,临终闭眼前坏笑着说,我存了一千万,就藏在……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让那些不孝子孙找断腿,爽滴很。   “郑家之事到此为止,你不必再插手了。”李勣沉吟许久后断然道。   李钦载无所谓地道:“是。”   李勣认真看着他,虽然不知孙儿对朝局大势的理解为何如此清醒睿智,但李勣不想追问原因。   他只知道孙儿与以前不同了,这种变化是好事,这就够了。   “郑俸父子确实应该付出代价,李家不是什么人都能拿捏谋害的,但你的法子太狠,争了这一回合之胜,却还是埋了隐患。”   “你已设局让郑俸出了大丑,也打断了他的双腿,此仇可休矣,做人不可赶尽杀绝,仍需给人一线生机,这一线生机便是人情世故。”   李钦载心中微动,若有所悟。   “多谢爷爷提点,孙儿明白了,以后做人做事,孙儿会拿捏好分寸。”   李勣笑道:“老夫的乖孙儿痛改前非后,倒是顺眼了许多。”   李钦载乖巧地道:“孙儿努努力,争取让爷爷越看越顺眼,顺眼到如获至宝爱不释手……”   李勣一滞,神情复杂地瞥了他一眼,低声叹道:“脸皮也越来越厚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天道诚不欺我。”   李钦载对李勣的评价毫无波澜,什么脸皮厚,这是自信好不好。   “既然你已不是昔日著名的长安混账,老夫倒想问问,尔之志向若何?”   李钦载脱口道:“孙儿想当个废物。”   李勣呆住,书房内一片寂静。   良久,李勣浑浊的老眼赫然睁大,眼中杀意森森,脸上却露出了微笑。   “老夫给你一个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   感受到爷爷凌厉的杀气,李钦载立马改口:“孙儿想做个淡泊名利之隐士,此生寄情于山水,游戏于红尘,心怀感激地享受先帝和爷爷等诸位功臣浴血奋战打下的朗朗太平!”   李勣老怀大慰,这话听着带劲!   然而咂摸咂摸嘴,李勣又觉得不对。   这特么不还是想做个废物么?   顺手抄起手边一卷兵法竹简,朝李钦载脸上扔去。   李钦载眼疾身快,他没有大意,他闪过去了。   指了指门外,李勣冷哼道:“滚!”   李钦载麻溜地准备滚。   人老了难免有点矫情,说实话又不爱听,不管别人怎么想,李钦载确实想当个混吃等死的废物。   出身权贵,不愁吃穿,家庭父慈子孝,在外恶贯满盈,简直是老天爷赐给他的当废物的绝佳环境。   什么开疆扩土,什么彪炳千秋,他没兴趣。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足够。   如今的大唐正迈入盛世,有他没他都行,他也没伟大到非要上蹿下跳刷个存在感,来改变历史进程。   说来还是前世当社畜的习惯,公司如何发展壮大与他无关,反正没见老板多发奖金,他只关心这个月的全勤和加班费。   李钦载笑嘻嘻地告退离开书房时,李勣忽然叫住了他。   “三年前老夫做主给你定了一门亲事,清河崔氏青州一支,不过定亲后没多久,女方母亲病逝,闺女在家守孝三年,亲事也就耽误了下来,算算日子,三年差不多快过去了,也该到完婚的时候了。”   李钦载呆滞。   刚刚满怀激昂说什么李家与世家的关系,说什么要与世家保持距离。   结果转脸就给自己来了个世家联姻?   李钦载的眼睛眯了起来,老狐狸存心打脸?   见李钦载呆滞的表情,李勣笑了:“去吧,尔观朝局虽有见地,不过还是略有不足,天家和世家不管是当今还是数十年后,都不会是敌对关系,而是共存与制衡,时日久了,你便能看清楚了。”   李钦载木然走出书房。   突如其来多了个婆娘,消息太惊人了,李钦载需要消化一下。   看着李钦载走出书房,李勣满眼笑意。   身后的屏风身影一闪,李勣的次子李思文走到李勣面前,刚才祖孙对话时,李思文便一直藏在屏风后。   李勣淡淡地道:“思文,刚刚都听清楚了?”   李思文垂头道:“是,父亲大人,都听清楚了。”   李勣笑道:“在你眼里,他还是那个整日胡作非为闯祸的浪荡纨绔吗?”   李思文面无表情:“或有少许变化,孩儿以为本性未变,仍是那混账性子。”   李勣叹道:“你对他太过严厉,自然偏见颇深。从他造出神臂弓,再到对郑家的连环算计,以及刚才他对天家与世家的见地,都足以说明钦载已非昔日吴下阿蒙……”   “此子内秀,却腹藏经世之才,以往种种行径,老夫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故意为之,以为韬光养晦,若非这次惹了大祸,他的这身本事怕是不肯轻易展露。”   “你若仍对他有偏见,不妨静下心再看看,老夫倒是觉得,假以时日,此子或许是我李家之千里驹,你纵不愿当这伯乐,亦不该鞭笞凌虐,消磨了他的心性,误了他的前程。”   李思文惊讶道:“父亲对此子寄望如此高?”   李勣捋须缓缓道:“在老夫眼里,李家长孙敬业不如他,余者敬猷,敬真等,亦皆不如他。钦载此子,腹有沟壑,注定不凡。”   ……   走出书房,李钦载神情呆滞,像条死鱼。   进去时还是快乐单身狗,出来时已是有妇之夫,跟谁说理去?   刚穿越过来时,李钦载还在想着美好的封建主义包办婚姻为何没轮到自己。   不过那只是一时的恶趣味念头,像渣男的每一句“我爱你”一样有口无心。   然而当知道李勣真的为他安排了一桩亲事,李钦载又不乐意了。   先相识,再恋爱,最后结婚,这才是一段正常婚姻该有的步骤呀。   你把前面的步骤省略了,婚姻岂不是跟开盲盒一样,万一运气不好,开出个麻脸斜眼嘴臭脾气又剽悍的婆娘,这辈子如何过下去?   再说,娶的还是个世家女,从出身就能隐隐感觉到,怕是一身的娇贵毛病,鼻孔朝天颐指气使,夫妻吵个架都要面对来自大唐世家门阀的死亡凝视……   趁着还没正式成亲,如果能退婚……   李钦载心念一闪,转身便朝李勣书房跑去。   这次连敲门的规矩都省了,猛地把门推开,李钦载大声道:“爷爷,能退婚吗?”   说完李钦载这才看清,自己的亲爹李思文也坐在书房内。   明明自己刚刚离开书房,亲爹从哪里冒出来的?好诡异……   现在书房内三世同堂,哄堂大孝。   来不及思考,因为李钦载已察觉到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僵冷下来。   “你说什么?”李勣与李思文父子异口同声,连表情都是统一的肃杀。   李钦载呆怔半晌,小心地道:“万一清河崔氏之女是个麻子,或是一脸美人痣,或是青春痘什么的……”   “孽子!尔待如何!”每次看到李钦载,李思文的脾气总是忍不住暴躁,天生的冤家。   爷爷亲爹混合双打,怕是自己扛不住,尤其爷爷还是当世名将……   李钦载决定认怂,不丢人,以后自己有了儿子,在绝对的武力镇压下,儿子也会向自己认怂,优良传统世世代代传下去。   “面膜!孩儿想说的是面膜!”李钦载情急生智,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面膜能治麻子……” 第二十六章 废物的生活   李钦载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嘴里会莫名其妙冒出“面膜”这个词儿。   人类为了免遭皮肉之苦,急中生智之下脱口而出的任何词儿都是智慧的结晶。   李思文很生气,他也不知道为何生气,只是看到这个不肖子就生气,不需要理由。   “胡说八道个甚,给我滚出去!”李思文怒道。   李钦载如蒙大赦,急忙乖巧地转身。   李勣却叫住了他,眼带笑意饶有兴致地道:“何谓‘面膜’?”   李钦载小心看了李思文一眼,低声道:“孙儿胡言乱语,怕莫是癔症了,爷爷莫当真。”   李勣大笑道:“如今从你嘴里冒出来的话,老夫可不会以为是癔症,有所言必有所思,此处没外人,说说吧。”   李钦载只好道:“面膜……是一种敷在脸上的东西,可为女子专用,女子天生珍爱容貌,面膜可为脸孔补水,祛斑,除皱……”   李思文不耐烦地道:“孽子啰嗦个没完,又言之无物,你能说得明白点吗?”   “简单点说,这东西能卖钱,能卖不少钱。”   李思文面若寒霜:“孽子无状!不思报效君上家国,整日弄这些奇淫巧技之物……”   李钦载小心道:“报效君上的事孩儿也做过呀,神臂弓,父亲可记得?”   李思文一滞,接着恨恨怒哼,扭过头不理他。   李勣却不以为意,笑道:“无妨,能有奇思便是好事,钦载说说,为何突然想到造这个,嗯,面膜?”   李钦载闻言幽怨地瞥了李思文一眼。   我堂堂爵三代,官三代,富三代,在正应该领着狗腿子满世界为非作歹调戏良家妇女的美好年纪,你却断了我的零花钱。   再不弄点小发明小创造出来,连家里的小保健都消费不起了。   所以,为什么发明面膜?   李钦载叹了口气,幽幽道:“当然是因为穷……”   这个答案显然有点上头,李勣和李思文猝不及防地咳嗽起来。   咳了片刻,李勣望向李思文:“你断了钦载的零用月钱?”   李思文毫无愧疚,冷冷道:“断了。”   李勣失笑:“难怪要造什么面膜,原来竟是狗急跳墙了……”   李钦载欲言又止,很想提醒老头儿,在直系血脉亲人面前,最好不要把他比喻成别的动物,基因遗传知识了解一下……   李勣挥了挥手:“有甚新奇东西尽管弄吧,莫给家里惹祸就好。”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垂头应是。   内心对李勣安排的亲事还是有些抵触,这些日子相处,李钦载发现李勣其实是个挺和善的老头儿。   大唐军方第一名将,军中威望自是无人出其右。   但一个人的威严不是随时随地都散发出来的,虎躯一震王八之气乱飙什么的,王八之气没那么多,用一点少一点,李勣大概懂得这个道理,用得很节省。   大部分时候李勣还是很随和的,所以李钦载有胆子跟李勣提退婚的事,大不了被骂出去。   可今日亲爹也在。   亲爹就不同了,他不但不懂节省王八之气,也不懂得节省体力。一言不合就抄家伙揍,有他在场,李钦载提退婚多半没什么好下场。   暗暗决定下次找个单独的机会跟李勣提,李钦载识趣地告退。   ……   李钦载回卧房继续补觉,一觉醒来已是清晨。   不知为何,今日醒来后,李钦载觉得自己的精气神竟跟以往不同。   怎么说呢,很松快,仿佛解决了久积于心底的心事,一夜之间压力尽卸。   李钦载开始有些奇怪,后来又想明白了。   穿越过来后,面对的流徙危机解决了,郑家也被报复了。   纵是身体前任的锅,到昨夜也算给了那位不省心的前任一个交代。   那位素不相识的前任,那些荒唐又愚蠢的往事,便算彻底做个告别吧。   不必拥抱,有趣的灵魂不想与愚蠢的灵魂拥抱。   从今天开始的日子,李钦载终于完全为自己而活了。   既然为自己而活,李钦载必须让李家上下都知道,一个混吃等死的废物是怎样的生活状况。   睁眼第一件事,李钦载叫来了丫鬟,给自己穿衣洗漱。   富贵人家的少郎君,没有自己穿衣洗漱的道理。   唐朝的衣裳穿起来很繁琐,从内襟到外裳,一件接一件,内裣也有讲究,腰间的玉带很有意思,与现代的皮带扣相似,只是做工更精致,上面的宝石更是正宗A货。   走出房门,丫鬟用柳条沾了细盐,然后在李钦载的嘴里捅来捅去,捅得李钦载牙龈出血,一嘴的柳木屑,大好的心情顿时变得很差。   洗漱过后,李钦载吩咐上早餐。   丫鬟有些意外,但还是乖巧地去厨房传饭了。   李钦载明白丫鬟的意思,大唐人通常一天只吃两顿饭,第一顿大约是巳时,就是上午十点左右,第二顿是申时,就是下午四点左右。   一天就这两顿,吃过第二顿没多久就天黑,在这个基本没有娱乐项目的古代社会,天黑意味着要睡觉了。   不过李钦载不在乎,反正他一天要吃三顿,不仅吃三顿,而且要吃得精致,味道要好,食物要以肉类为主。   早餐很快被端上来。   丫鬟小心翼翼捧着一只鼎,鼎内装满了热气腾腾的肉。   李钦载看得眼角直抽抽。   那只鼎很小巧,但样式却有点像前世的痰盂……   这也就罢了,李钦载不在乎容器的样式,前世读书时跟同学一起吃饭,为了恶心同学,让自己多吃几块肉,一边吃饭一边形容厕所的屎啊尿啊什么的,恶心事没少干。   心理素质强大的泰然自若,该吃的肉一块不少,心理素质稍弱点的就吃亏了,看着饭菜犯恶心,于是剩下的饭菜归了别人。   这就是学校里的丛林法则,弱肉强食,优者吃撑,劣者饿死。   眼前这个痰盂一样的鼎,李钦载表示呵呵,小场面。   容器无所谓,但味道嘛……   看着眼前这一痰盂的肉,白生生的堆在痰盂里,一锅白水煮出来,里面放点盐,扔两块姜,就成了一道菜。   李钦载呆滞半晌,终于起身长叹。   别的可以忍,但吃这方面,真忍不了,当废物的首要条件就是,吃得好穿得好,否则对不起人生。   一言不发端起痰盂,李钦载径自走向厨房。   门口的丫鬟不知五少郎怎么了,急忙匆匆跟在他身后。   进了厨房,白白胖胖的厨子躬身问好,李钦载指了指门外,一个字,“滚”。   厨子滚了,李钦载坐在灶台下生火,将痰盂里的肉倒进大鼎里,然后从厨房里找了一些香叶,蒜,桂皮等调料扔进大鼎,盖上鼎盖,不停的煮。   门外的厨子和丫鬟吓坏了。   厨房是不仁不洁之地,君子远之。没有主家进厨房亲自做菜的道理,不配拥有姓名的丫鬟惊惶地看了半天,咬了咬下唇,转身就往后院跑。   大鼎内的肉已沸腾,李钦载撤了大火,改用慢火炖。   调料的香味渐渐散发出来,厨房内充斥着垂涎欲滴的肉香。   李钦载仍未熄火,继续炖肉。   直到鼎内的肉汤炖成了浓浓的汁状,而那些一块块的羊肉也炖得烂乎乎的,筷子一夹就断,终于大功告成。   李钦载撤了火,把厨子单手拎了进来,指着刚做出来的肉,恶狠狠地道:“看见了么?这才是菜,给人吃的菜!你做的那叫啥?那叫猪食,猪都不吃!”   厨子哭丧着脸没来得及赔罪,门外一道冷冷的声音传来。   “你说的猪食,老夫吃了几十年,你想咋!” 第二十七章 免我无枝可依   门外赫然站着李思文,还有一位中年妇人,李钦载的母亲,李崔氏。   穿越后的这几日,李钦载忙着解决流徙危机,忙着报复郑家,竟顾不得与母亲相处。   印象里,这位母亲似乎很温柔,举手投足都显得很优雅,人的气质是多年养成的,诗书,家教,涵养,耳濡目染的环境等等。   李钦载的母亲无疑在气质方面培养得很成功,中国女性的优雅知性温柔等等所有的优点,几乎都能从她身上发现端倪。   令李钦载疑惑的是,娶了如此美丽温婉又贤良的婆娘,为何老爹的脾气仍然如此暴躁?   这脾气当刺史屈才了,去西市收保护费多好,一言不合就砸店铺,扫黑除恶行动背后还有偌大的保护伞,妥妥的长安西市扛把子。   面前的李思文怒火直冒,而李钦载脑海里却不知为何浮现李思文光着膀子,后背纹着小猪佩奇,手执砍刀满大街收保护费的诡异画面。   画面太可乐了,李钦载嘴角狠狠抽搐了几下,碍于面前的老爹即将发出父爱重击的大招,李钦载努力了很久才忍住了笑。   见这不肖子一脸诡异抽搐的表情,李思文愈发气不打一处来。   “孽子!老夫与你说话,你在想甚?”李思文说着开始左顾右盼,毋庸置疑,他在找趁手的兵器。   李钦载眼皮一跳,也开始左顾右盼,毋庸置疑,他在找逃跑的最佳路线。   父子二人各找各的,各有所找。   一旁的母亲李崔氏忍不住了,伸手在李思文的腰间软肉上狠狠掐了一把。   “不能好好与孩子说话吗?见面就动手,你便是这般教诲孩子的?”李崔氏狠狠瞪了他一眼。   李思文怒哼一声,消停了。   李钦载这才上前见礼:“孩儿拜见母亲大人。”   李崔氏喜笑颜开:“我儿快来,前日听说我儿造出了一件利器,连陛下都对你赞赏不已,我儿果真不凡!”   李钦载自谦道:“侥幸,侥幸而已……”   斜眼一瞥,见李思文仍一脸气不顺的样子瞪着自己。   李钦载觉得应该给亲爹上一课,这一课名叫“驱狼吞虎”。   “孩儿成器太晚,愧对母亲大人……”李钦载遗憾地一叹,道:“若父亲大人少打孩儿几次,让孩儿能专注精力,那件利器说不定早几年就造出来了,都怪孩儿不懂事。”   李思文惊呆了,这无耻小儿……   李崔氏也呆了,随即扭头,盯着李思文的眼神满是愤怒。   “早与夫君说过,对孩子少责打,犯了错训斥便够了,你偏要动手!多聪慧的孩子,本该年幼成名,光耀门楣,被你打得大器晚成,都是夫君造的孽!”   李思文只觉一口闷气发不出去,心里堵得慌:“老夫,这孽子……”   李崔氏凤眼一瞪,平添一股威仪:“你还说!”   李思文飞快闭嘴。   李钦载微微吃惊,刚才还在默默评价自己的老娘温婉贤良,现在看来恐怕评价有误,老娘这哪里是什么温婉,分明是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感觉外表温柔的老娘能稳稳吃定了暴躁的老爹。   悄悄修改了对老娘的认知,李钦载嘴上仍在劝解:“母亲大人莫责怪父亲,都是孩儿不好,父亲责打孩儿天经地义,不管他对孩儿下手多么狠,孩儿都不会记恨,孩儿只会心疼父亲……”   李钦载说完立马垂头,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这婊里婊气的话说起来好爽,感觉点亮了身体里的某个隐藏技能……   李崔氏感动不已,扭头对李思文怒道:“你看看咱们的孩子,多明事理!如此懂事又有本事的孩子,你如何下得了手!”   李思文快气疯了,偏偏没处说理,就连揍儿子都一时找不到借口。于是站在李崔氏旁边一声不吭,却大口大口喘气。   李崔氏没再理他,突然吸了吸鼻子,道:“好香的味道,我儿在做甚呢?”   李钦载急忙将大鼎端来,道:“孩儿做了一鼎炖肉,大火熬炖半个时辰,肉汁浓郁,肉也炖烂了,想必味道不错,特意孝敬父亲和母亲大人。”   李崔氏一怔,随即眼眶泛红,哽咽道:“好孩子,自打你出世,还是头一次给爹娘炖肉,我……我心中着实欢喜。”   旁边气愤不已的李思文竟也恍惚片刻,再望向李钦载时,眼神里的愤怒已消失,转而一片复杂之色,迅速扭过头去,使劲吸了吸鼻子,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夫君,你我来尝尝孩子亲手做的炖肉,可是他的一片孝心,快,取竹箸来!”李崔氏擦着眼眶笑道。   肉炖得又软又烂,竹箸一夹便断,慢火熬炖了半个多时辰,调料也已入了味儿。   李思文和李崔氏各自挟了一片肉塞入嘴里,然后二人眼睛立马放光。   李思文为了维护父亲威严,尚还端着架子,李崔氏却惊喜道:“好吃!真的好吃!没想到我儿竟有这般手艺!”   李钦载也笑了:“母亲大人若喜欢,孩儿以后经常给您做。”   “我儿孝顺,为娘死也瞑目了。”李崔氏擦着眼眶笑道,随即碰了碰李思文,道:“孩子做的炖肉,好吃吗?”   李思文端着架子,淡淡地嗯了一声,道:“尚可。”   李崔氏扭头便对李钦载道:“你父亲怕是不喜,无妨,我儿以后专给为娘做便是。”   李思文一呆,然后急了:“你,你何必,老夫不过是……”   李崔氏却不理他,伸手便将李钦载拽了过来,紧紧搂在怀里,撸猫一样使劲在他头上摩挲,弄得李钦载的发型一团乱。   “我儿真有几分大器晚成的意思,以前不显山露水,过了二十才慢慢看出才气,能为国造利器,也能做得一手好炖肉,做什么像什么,当年你出生的时候,为娘便觉得你不是凡人,今日看来,果真应验了。”   被李崔氏紧紧搂着,李钦载脸上带着笑,心里却泛起了酸楚。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很奇怪,穿越至今好些日子,李钦载对亲爹的印象一直是不咸不淡,不爱不恨,在他的意识里,李思文不过是个与自己的人生无关的人。   然而今日才第二次见到母亲,却仿佛冥冥中有了一种母子连心的感应。李钦载瞬间就从心底里认同了母亲。   这才是真正的亲情,不需要原则和底线,无论对错,她眼里的孩子永远是最棒的。   穿越以来,隐藏在心底深处那颗孤独无依的心,在李崔氏的怀里莫名地安定下来。   原来在这世上,我并不孤独,我的背后,有一棵参天大树。   免我颠沛流离,免我无枝可依。   ……   制作面膜该提上日程了。   因为穷。   一文钱逼死英雄汉,李钦载如今穷困的程度,大约能让一百个英雄好汉当场自刎。   大户人家的子弟通常每月都会发给零花钱的,在古代叫“月钱”,不过却被老爹李思文断掉了。   没关系,不给就不给,我自己赚钱。   一个穿越来的现代人,在这要啥没啥的唐朝若连钱都赚不到,不如买块豆腐撞死。   面膜这东西对皮肤究竟有没有用,这个问题在现代仍存在很大的争议。   大多数男人对它嗤之以鼻,觉得是交智商税,大多数女人却趋之若鹜,觉得是挽救皮肤的神器。   不过不管争议多大,各种品牌的面膜市场销量却是只增不减。   这就够了,抓紧女性市场一定能赚钱,这是有数据支持的,千年后的数据分析,男人市场的消费量还不如狗……   制作面膜并不难,用蛋清,珍珠粉,人参粉,再加几味无刺激性有益皮肤愈合修复的草药,上等藕粉调和成膏状。   功能嘛,祛痘,祛斑,补水,消疤什么的,想怎么吹就怎么吹。   至于价钱,如此逆天的挽救皮肤神器,一小瓶卖一贯钱过分吗?   一点都不过分。   想到就做。李钦载吩咐下人弄来了材料,照例关上房门,在纸上写写画画,没过多久,一小盒面膜制作完成。   制作过程实在太简单了,想装个呕心沥血的样子都没那么厚的脸皮。   面膜做好了,可还是需要临床试验,万一药材没搭配正确,客人毁容了怎么办?   打开房门,一个不配拥有姓名的丫鬟怯怯地站在门口。   李钦载一愣:“你在门口做啥?”   丫鬟怯怯地道:“夫人吩咐了,五少郎造的东西定是了不得的,要奴婢站在门口不准任何人打扰您,也不准外人窃了五少郎的秘方,这是李家的东西,谁敢觊觎便剁了他的手……”   李钦载心中一暖,笑道:“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正好,你进来帮我试试……”   丫鬟战战兢兢进了屋,一边走一边飞快将她自己的腰带系了个死结,还用尽吃奶的力气将死结拽得更死。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小模样有点可爱。   李钦载假装没看见,回去你能解开这个死结算我输。 第二十八章 前尘韵事   试验面膜没什么技术含量,大抵便是让丫鬟试试后,看她的脸蛋有没有过敏反应什么的。   李钦载对自己的配方有信心,里面的人参,珍珠粉,还有几味草药对人的皮肤都没有任何刺激性和副作用。   丫鬟战战兢兢看着李钦载从一个小瓶子里挖出一大块膏状物,刮墙皮似的用小木片将膏状物均匀抹在她脸上。   很快丫鬟的小脸蛋布满了灰黑色的糊糊。   “五少郎,奴婢,奴婢……害怕。”丫鬟带着哭腔道。   “怕啥?怕我糟蹋你?你是不是疯了?我是你那么容易得到的男人吗?”   丫鬟愣了一下,见李钦载的神态语气似乎真没有糟蹋她的意思,不由长松一口气。   丫鬟的反应看在李钦载眼里,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虽然自己算不上貌若潘安,但好歹也有几分浊世佳公子的味道,每天坚持洗两次脸的话,看起来还是有点小帅的,你这松了口气的表情属实有点侮辱人了。   敷上面膜后,按理要等半炷香时辰,丫鬟跪坐在屋子里一动不敢动。   李钦载嘴有点干,于是没话找话。   “我以前糟蹋过府里的丫鬟吗?”   丫鬟眨眼,不动,也不说话。   李钦载也不催,仰头望着房梁,喃喃道:“吴管家说我上火,看来真应该找个女人败败火……”   丫鬟吓坏了,急忙道:“有!”   李钦载惊了,自己的前任还真干过这事儿?连窝边草都不放过,是有多饥渴。   丫鬟随即又小心翼翼解释道:“……也不算糟蹋,六年前,您与霖奴颇为亲密,奴婢们都以为您会将霖奴收房纳为侍妾,只是后来不知为何,霖奴悄然离开了李府。”   李钦载愈发坐不住了,没想到随口闲聊居然挖出了前任的风流八卦。   “霖奴也是府里的丫鬟?”   “是,听说是犯官之女,坐事被牵连,本来要打入内教坊为舞伎的,老公爷与其亲有旧,出面保了她和几位亲眷下来,让她入府当了丫鬟。”   丫鬟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她是您的贴身丫鬟,只服侍您一人,那几年五少郎与霖奴可亲密得很,五少郎您忘了?”   李钦载没搭话,皱眉思忖不已。   显然,这里面有故事。   可是李钦载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故事,他占据了这具唐朝的身体,但并没有融入这个人的人生。   暗暗记下了“霖奴”这个名字,五年前的事了,李钦载知道现在问估计也问不出什么,以后会慢慢知道的。   “时辰到,去把脸洗了,用冷水洗。”李钦载吩咐道。   丫鬟听话地洗了脸,然后摸了摸变得光滑的肌肤,惊喜道:“五少郎,奴婢的脸好像有些不同了。”   “什么不同?”李钦载笑问道。   “奴婢不知如何说,好像皮肤紧致了一些,清爽了一些……”丫鬟努力组织着词汇。   “有没有不良反应?痒啊,痛啊什么的。”   “没有。”   李钦载哈哈一笑,成了。   ……   后院主宅卧房内,李钦载亲自动手,用小木片将面膜慢慢地涂抹到母亲李崔氏的脸上。   李崔氏四十来岁了,她的皮肤早已变得松弛,眼角和额头也有了许多皱纹。   李钦载涂抹得很细心,仿佛在雕琢一件艺术品。   认真专注的模样令李崔氏想笑,李钦载赶忙道:“母亲大人莫笑,敷面膜时不能笑,否则便无效了。”   “好,为娘不笑,你尽管抹。”   李思文跪坐在桌案边,装模作样地翻着一本书,不时朝李钦载扔过一记白眼。   李钦载搞的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对李思文来说便是不走正道。   李思文是名将之后,但他却是纯粹的读书人,读书人眼里的别人,只要不读书,都是邪魔歪道,是孽障。   李钦载看见了老爹的白眼,但他毫不在乎。   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莫欺少年穷。你不停扔白眼的这位少年,马上就不穷了。   半炷香时辰后,李崔氏洗了脸,李钦载殷勤地端来一面铜镜。   对镜照了一番,又摸了摸自己脸上的肌肤,李崔氏惊喜地道:“我儿果真不凡,用了这东西后,肌肤舒服多了,而且很紧致……”   拽过李钦载的袖子,李崔氏指着铜镜喜道:“我儿快看,为娘眼角的皱纹都淡了许多,这个名叫面膜的东西委实有用!”   李钦载笑道:“母亲每日睡前涂抹,坚持下去的话,孩儿担保母亲会年轻十岁。”   李崔氏掩嘴笑个不停:“年轻十岁可好,长安城那些贵妇们会嫉妒死呢。”   李钦载甜甜地道:“母亲年轻十岁,孩儿以后叫您姐姐好了,听起来也顺耳……”   李崔氏愈发笑得不可遏止。   李思文却将书朝桌案上狠狠一甩,哼道:“什么乱七八糟的!纲常礼法何在!孽畜,老夫忍你很久了!”   李崔氏高兴的心情被打断,凤目含煞朝他望去,道:“夫君待如何?孩子孝顺妾身,你吃甚飞醋。”   懒得搭理李思文,李崔氏扭头对李钦载笑道:“此物端的神奇,我儿心思灵巧,随手所造便不是凡物。”   李钦载试探道:“母亲大人,若动用咱们李家的商铺,在长安城内售卖此物,不知……”   李崔氏两眼一亮,仔细端详了一下装面膜的小瓶,道:“我儿说得对,此物不凡,若能售卖,想必能赚不少,咱们李家在长安城有商铺数十,皆在外亲名下,若能铺开来卖……”   随即李崔氏兴奋地道:“夫君……”   李思文神情沉稳,耳朵却一直支得高高的,闻言端着架子沉声道:“老夫不知,商贾之事莫问我。”   李崔氏哼了一声,道:“孩子面前装甚清高!”   李崔氏又问道:“钦载,此物可月产几何?能否够长安商铺所用?”   李钦载笑道:“面膜制作简单,用的材料也不多,每月要多少有多少,孩儿把秘方交给母亲大人,一切由母亲大人定夺。”   李崔氏高兴得使劲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我儿长大了,有出息了。”   随即李崔氏又认真地道:“面膜是你所造,但秘方切记不可泄露出去,这是咱李家的东西,明白吗?来,把秘方交给为娘,为娘帮你保管。”   李钦载毫不犹豫掏出了秘方交给她。   李家有现成的商业渠道,可省了李钦载不少精力,几十家商铺将面膜铺开,每月的销量一定不小。   至于交出秘方,李钦载觉得无所谓,交给自己的母亲天经地义。   再说面膜对他来说不过是练手的小东西,挣点零花钱而已,以后赚钱的门道多着呢。   这个年代里,每个人身上的家族烙印都很深,李钦载也不希望跟李家分得太清楚。   抛开对这个家族的个人情绪不提,他也需要李家的庇护,付出一些东西是应该的。   李崔氏满意地将秘方贴身收好,笑道:“我儿放心,今日我便吩咐下去,咱家在城外的庄子建两个工坊,召集庄户造面膜,数日后便可供应长安城。”   “有此一物,长安城的贵妇们可乐坏了,为娘也沾沾我儿的光。”   李钦载憨厚地笑。   李崔氏飞快瞥了一眼李思文,然后笑道:“钦载的本事越来越大了,为娘和你父亲欣喜万分,以前你惹过祸,你父自要严加管教,既然懂事了,出息了,再管教可就不合适了。”   “今日起,我儿缺花销了尽管去账房支取,为娘做主了!”   李钦载欣喜地躬身道谢。   一旁的李思文却不淡定了,有心想反对,然而转念一想,就算他掐断了儿子的零用月钱,以儿子如今的神奇本事,往后怕是也不会缺钱花。   简单的说,经济制裁对他没用了。   很不解啊,这个混账儿子到底从哪里突然冒出一身神鬼莫测的本事?   不满地哼了哼,李思文嘴里低声嘟嚷道:“也不能胡乱支取,家里还有父亲和兄弟呢,非银钱之事,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李家的家风……”   低声念叨个没完,李崔氏却喜笑颜开道:“听听,你父亲欣然答应了。”   李钦载愕然,老爹这一大堆啰嗦话里,有哪个字眼表达了“欣然答应”的意思?   好神奇,莫非是官场黑话? 第二十九章 崔家有女   八月出伏之日,长安城的天气仍热得像蒸笼里的馒头。   大户人家奢侈地从冰窖里敲下几块去年冬天存下的冰块,放进酸梅汤里一饮而尽,从头冰到胃里,以此获得短暂的凉爽。   平民百姓可就没那么好命了,他们仍满头大汗走在长安街头,为自己的营生而忙碌。   出伏那天,襄阳县公杜正伦的正妻包下了曲江园,邀请长安城的贵妇们游园避暑,顺便将贵妇们聚集在一起,聊聊长安城最近的八卦,数落一下自家的夫君和孩子。   阳光明媚,妇女开会。   英国公次子李思文的正妻崔氏也应邀欣然赴会。   李崔氏不是空手赴会,而是早有准备。她带上了几十只小瓷瓶,瓷瓶里满满装着儿子李钦载造出来的面膜。   拿到儿子的秘方后,李崔氏马不停蹄亲自跑到城外的庄子里,雷厉风行选了块空地,平地建起了两个简易的手工黑作坊。   原材料源源不断地送进作坊,一瓶瓶成品便制造出来了。面膜这东西根本没有技术含量,原材料碾成粉,藕粉一调和就成了。   李崔氏满意极了,唯一不满意的是面膜的名字。   面膜面膜的,听起来像动物的下水,毫无半点诗韵雅意。   李崔氏出身世家,自然是精读诗书的,取名这种事指望不上儿子,于是李崔氏亲自给面膜改了名字。   毛笔小楷写下“驻颜膏”三字,并命工匠连夜烧制瓷瓶,将她题的三个字也烧在瓷瓶上。   名字很玄幻,如果是网络小说里,这东西大约会出现在修真界的拍卖会上,而且属于餐前开胃小菜级别,懂行的都知道,真正的宝贝在后面……   李崔氏带着几十瓶驻颜膏,在长安贵妇们的聚会上睥睨群雌。   英国公的地位在长安的权贵圈子里,除了皇室宗亲外,算是头一份了。   于是李崔氏当仁不让地占了C位。   贵妇们三五成群聊着家长里短时,李崔氏吩咐下人将几十个瓷瓶摆在桌案上,顿时吸引了所有贵妇们的注意。   “我儿钦载所创,名曰‘驻颜膏’,久敷可永保青春,驻颜豆蔻,我已亲自试过,你们凑近点看看我的脸,是否与以往有所不同?”   贵妇们纷纷凑近,然后发出惊叹。   不得不说,李崔氏敷用了面膜后,多少还是有些效果的,皱纹比以前淡了许多,脸上的皮肤看起来也颇为水嫩。   疗效说明一切,贵妇们惊呆之后,场面顿时沸腾了。   迎着一众贵妇急切甚至疯狂的目光,李崔氏傲然道:“我只用了三日,脸上的肌肤便紧致光滑了许多,若能坚持用一月,一年,你们也会和我一样,容貌永远停留在这个年纪。”   像只骄傲的孔雀,李崔氏目光一扫,淡淡道:“各位皆是高门贵妇,与夫君再是恩爱,狗男人难免也会出去寻花问柳,只因嫌我们芳华已逝,人老珠黄,若用了我儿所创的驻颜膏,哼……”   贵妇们眼睛愈发亮闪闪。   在座的都是高门权贵的正妻,正妻虽占了名分,但从夫君那里得到的宠爱却往往是最少的,无论家里还是外面,都有无数年轻的妖艳贱货虎视眈眈,随时夺走男人的宠爱。   如果世上真有青春永驻的驻颜膏,那么……   贵妇们疯狂了。   “我要!有多少要多少!”游园会的主人襄阳县公的正妻激动地道。   其余的贵妇们顿时回过味来,纷纷兴奋地将李崔氏围了起来。   李崔氏不慌不忙地道:“我家作坊所制不多,今日每人赠送一瓶,你们拿回家试试,若觉得我所言不虚,还请各位以后多多捧场。”   几十瓶驻颜膏瞬间一抢而光。   第二天一早,长安城内大大小小的贵妇们忽然莫名其妙地主动拜访英国公府。   她们有的是自己乘坐马车来的,也有的是撺掇了自家的夫君陪同来的。   贵妇们进了李家的门后,便扔下夫君不管,径自进了李家的后院。   没过多久,贵妇们便一脸喜意地告辞离开。   长安城里,一个名叫“驻颜膏”的东西,在贵妇圈子里悄然兴起,渐渐风靡全城,就连太极宫也听到了风声。   一个宁静燥热的下午,内侍省一名宦官双手捧着一瓶驻颜膏走进太极宫,将它送到武皇后面前。   ……   青州,清河崔氏。   崔氏是当世门阀,七宗五姓之一。   清河崔氏的宗族地在武城县,盖因西汉时期,武城县隶属清河郡,故而世人皆称“清河崔氏”,这个家族已有千年底蕴,是正宗的世家门阀。   朝代更迭,时过境迁,清河崔氏族人繁衍千年,于是在这千年里多了许多分支。比如“清河大房”,“清河小房”“清河青州房”等等。   崔林谦便是崔氏青州房的家主。   崔林谦是南北朝时期泰山太守崔辑的后人,崔辑迁徙青州为官后,青州崔氏这一脉便传了下来。   作为青州崔氏这一代的现任家主,崔林谦的官做得并不大。他是青州刺史府长史,另外挂了个“度支侍郎”的虚衔。   世家出身的人,哪怕是当代家主,也不一定能在朝中当大官,里面的原因很多。   李治登基后,深感世家门阀对皇权的威胁,从登基开始便有意打压削弱世家势力,对世家子弟不会贸然重用。   然而,朝廷与世家的关系很复杂,既要防,也要用,两者经常互相博弈,这就造成了如今这种微妙的平衡局面。   世家门阀眼里的李治,大概没什么好形象,反正就是喜欢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崔林谦是门阀家主,官当得再小,别人也不敢轻视,不但不敢轻视,还要高攀。   大约四年前,崔林谦与长安英国公李家定了一门亲事。   崔林谦的幼女崔婕许配英国公府五少郎李钦载。   定亲那一年,李钦载十六岁,崔婕十四岁。   当时二人的年纪太小,无疑是不能成亲的。   大唐时期朝野便有许多有识之士,他们知道女子不宜成亲太早。   十三四岁的女子身体没长开,无法承受生育之苦,若早婚蔚然成风,必然会给大唐的人口政策带来负面影响。   所以无论皇室朝堂还是民间,通常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般要等到女子二八年华再出嫁。   男子无所谓,你八岁能硬都让你进洞房。   李崔两家亲事定下,双方长辈原本议定,两年以后再正式成亲。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亲事定下的第二年,崔林谦的正妻,崔婕的母亲病逝。   古代直系长辈去世,子女是必须要守孝的,这是铁打的规矩。   孝期通常是三年,这三年里,子女在家中不可举舞乐,不可近酒色,也不能办喜事。   于是李钦载与崔婕的婚事就这样被耽误下来,李家和崔家都在等,等崔婕守完三年孝期。   时至今日,崔婕是孝期已经守完了。   也就是说,李家与崔家的亲事,该提上日程了。 第三十章 少郎非良人   高门联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李家与崔家的结亲完全符合礼法,双方家长都满意,也符合两大家族的利益需要。   不满意的或许只有当事人。   李钦载内心排斥包办婚姻,他怕万一点背许配给他一个麻子脸的悍妇,日食三斗,力能扛鼎的那种。   崔家之女崔婕呢?   古老的宅邸内,崔婕迈着碎步轻轻走进前堂。   入堂跪拜父亲崔林谦,跪拜的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从舒展罗袖,到双膝跪地,再到额顶双掌,动作行云流水,透着一股浸练多年的优雅。   崔林谦满意地看着女儿,捋须颔首微笑。   崔婕今年已快十八岁了。   这年头的女子成亲都比较早,大多数在十六岁左右便已决定了婚姻,十八岁的崔婕已然算是晚婚。   若是普通人家,官府的官媒都要上门催婚了。   垂首跪坐在崔林谦面前,崔婕岿然不动,哪怕山崩地裂亦不改其色。   十八岁,是一朵鲜花正悄然盛开的年纪。   坐在崔林谦面前的崔婕看起来很文静,瘦弱的身子透着一股柔弱不堪的青涩风情,眉目间隐隐有几分崔林谦的模样。   眉如柳黛,眼若秋水,薄薄的嘴唇少了几许血色,看起来愈发娇弱无依。   丧母守孝三年,崔婕仍未完全从悲痛中走出,抬眸蹙眉间,面容仍有一丝淡淡的悲意。   崔林谦静静地注视着女儿,轻声叹道:“婕儿,尔母已仙去,此乃天命,凡人无可奈何,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着,尽量开怀一些,否则你母亲在天之灵亦不得安宁。”   崔婕垂下眼睑,轻声道:“是。”   “三年孝期已过,昨日长安英国公来信,催问你与李家五少郎钦载成亲一事,老夫已应了老公爷,过几日英国公府便会派人来纳采。”   崔婕低垂的眼睑一颤,低头死死咬着嘴唇没说话。   崔林谦注视着她,道:“英国公三朝功臣,圣眷正隆,其家人子孙广受恩荫,嫁去李家不会委屈了你。”   崔婕低声道:“父亲大人,女儿想为母亲多守孝几年。”   崔林谦失笑:“胡闹,守孝三年已满,你已尽到了孝道,斯人已逝,没有让子女耽误芳华灵前守孝的道理。”   崔婕狠狠咬着嘴唇,沉默半晌,忽然伏身道:“父亲大人,女儿愿终生不嫁,在父亲膝前尽孝。请父亲大人成全。”   崔林谦连连摇头:“亲事早在四年前便已定下,断无更改的可能,女子终归要嫁人的,老夫怎能把你留成老姑子,此事再也休提。”   崔婕忍不住了,抗声道:“父亲,李家的五少郎……非良人也,女儿实不愿嫁他,求父亲开恩,退了这桩婚事。”   崔林谦一惊,接着大怒:“你从何听说李钦载非良人?莫听后院的长舌妇们乱嚼舌根,婚事已定,怎能由得你任性妄为!”   原本情绪有些激动的崔婕忽然平复下来,恢复清冷柔弱的模样。   她自小聪慧,从父亲坚决的语气里,她知道这桩婚事断然不可能更改的。   高门大户将“信誉”二字看得比天大,婚期既已定下,便基本没有退婚的可能。   李家和崔家都是当世豪门,两家若退了婚,必是天大的笑柄,后果两家都承担不起。   “是,女儿明白了。”崔婕平静地道。   崔林谦错愕地看着她,刚才她难得一见的激动模样全然不见,仿佛是自己的幻觉。   此刻的她,又成了众人眼里的世家闺秀,优雅而娴静。   崔林谦抿了抿唇,柔声道:“婕儿莫听外面的风言风语,李家三朝功勋,天子甚为恩宠,清河崔家女嫁给当朝功勋之子孙,正是门当户对。”   崔婕仍垂睑道:“是。”   女儿反应太平静,崔林谦忽然有些不自在,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摇摇头让她退去。   走出前堂,崔婕平静的俏脸瞬间闪过一丝桀骜。   李钦载的名声,远在青州的她不是没听说过,自从知道他是自己未来的夫婿后,崔婕对他的消息特别上心,甚至自己悄悄派了人定期去长安城打听。   四年过去,打听出来的消息当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四年来,李钦载的所作所为全然暴露了他的名声,为人,性格。   说他“恶贯满盈”或许有点夸大,但说他“臭名昭著”却分外合适。   听说得越多,崔婕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夫婿便越反感,心中对这桩婚事也越来越排斥,如今已到了一种听到他的名字便浑身不舒服的地步。   不求金玉堂,不求连城璧,此生但求遇良人。   李钦载绝非良人。   崔婕自小精读诗书,学识不逊当朝进士,涵养不啻得道高僧,而她的学识和涵养,托起了她的傲气。   李钦载这样的人,哪怕出身再高贵,也不值得她嫁。   走出前堂的那一刻,当了多年乖乖女的崔婕,心底里忽然冒出一个非常大胆的念头……   ……   长安城。   驻颜膏风靡全城,竟已供不应求。   一瓶驻颜膏卖一贯钱,长安的贵妇们仍然趋之若鹜。   不仅如此,英国公府的宾客也是络绎不绝登门,他们大多是长安城有头有脸的贵妇,登门直接求见李崔氏。   李崔氏显然有女强人的特质,发现驻颜膏供不应求后,立马派人扩建城外的作坊,并召集了庄子上的人手,无论男女皆投入作坊里,日夜开工生产驻颜膏。   数日后,驻颜膏售卖所得装了五辆马车,车夫赶着车将钱送进了李家的库房。   这下连李勣都震惊了。   李家从不缺钱,自高祖武德年间开始经营,数十年下来,李勣也为家族挣下了不小的产业,关中几个大城池里还有不少商铺,更与权贵合股组了好几支商队。   可是,如此暴利的行当,李勣这辈子还真没见过,开张才几日,便装了五车钱。   李家这是要发啊!   那个叫什么“驻颜膏”的东西,果真有如此大的魔力吗?   听说,又是李钦载弄出来的?   一贯钱一瓶,这孽障还真敢卖。   长安城的傻缺贵妇们也真敢买。小小一瓶驻颜膏,不知暴露了多少败家婆娘。   夏末午后,李勣坐在院子里,看着府里管家下人突然变得忙碌的身影,看着二儿媳李崔氏雷厉风行穿梭在库房和前院之间,不时大声喊叫,往日那温婉贤淑的模样全崩了。   堂堂国公府,三朝功勋邸,竟变成了李家商铺驻长安办事处。   管家吴通屁颠颠地跟在李崔氏身后忙来忙去,就差挥舞着小手绢儿吆喝外面的大爷进来玩玩……   李勣捋须的手微微发颤。   李家发财了,李勣本该高兴,可为何心里憋了一股无名之火?   李钦载突然出现在李勣身后,小心翼翼地揉捏着李勣的老肩。   老肩巨滑,用点力气。   “爷爷,这几日府里有点吵闹,许多当朝贵妇登门,母亲不亲自招待说不过去,您……”   李勣摆摆手:“无妨。”   顿了顿,李勣忽然问道:“前几日你说要弄个名叫‘面膜’的东西,不是说治麻子的吗?”   李钦载一愣:“是啊,驻颜膏能治麻子……吧?”   李勣指了指川流不息的李府大门,道:“长安城的麻子如此多吗?”   见李勣脸色有点不对劲,想了想,觉得李勣可能是因为家里变成了菜市场,所有有点不爽。   李钦载小心翼翼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说不定长安的水质特产麻子呢……”   李勣沉默半晌,淡淡地道:“甚好,老夫今年尚不到七十岁,你便把老夫当傻子糊弄了,钦载,老夫今日技痒,取我马槊来。”   李钦载心一沉:“爷爷欲舞槊?”   “不舞槊,与你切磋一下而已。请了!”   “请谁?”李钦载惊了。 第三十一章 特贡皇家   跟名震千古的名将切磋武艺是什么体验?   谢邀。人在棺材,刚埋进土。   当然,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答应跟李勣切磋。   李钦载也是正常人,在李勣准备取马槊时便立马认怂了。   在自己爷爷面前认怂不丢人,就是这么识时务。   李勣不爽地指了指他,又指了指门口。   祖孙连心,李钦载当即明白李勣的意思,急忙道:“孙儿马上提醒母亲,今日以后恕不接待权贵家的夫人们,若有求购驻颜膏者,可去长安西市李家商铺。”   李勣哼了一声,起身正准备离去,却见吴管家匆匆跑来,说门外有皇宫天使。   李勣神色一紧,急忙命中门大开,李勣领着府里的子女恭立前院,等候天使。   一名宦官满脸带笑走进门,手里并没有黄绢圣旨之类的东西,宦官进了门便首先朝李勣行礼,然后笑道:“敢问老公爷,不知哪位是贵府五少郎?”   李勣一愣,身后的李崔氏悄悄推了李钦载一把,李钦载踉跄两步上前,一脸懵懂地看着宦官。   宦官急忙长揖,笑眯眯地道:“少郎君可着实厉害,造出的驻颜膏名满长安,连太极宫都听说了,皇后亦甚喜此物,着内侍省出宫采买,可谁知驻颜膏竟供不应求,内侍在西市等了一上午都没排上……”   说着宦官又朝李勣长揖一礼,道:“奴婢出宫前,皇后吩咐奴婢,先给老公爷赔礼,说来是件仗势的事,传出去没道理,皇后的意思是,能否请贵府五少郎每月为宫闱提供一批驻颜膏?”   李钦载还没说话,旁边的李勣急忙道:“老臣代这不成器的孙儿答应了,请皇后放心,老臣立马吩咐家中准备驻颜膏,下午便送去太极宫。”   宦官又行了一礼,但不说话,只是笑吟吟地看着李钦载。   李钦载却走神了。   如今的皇后不就是未来的武则天吗?没想到武则天居然也敷自己造的面膜。   那么问题来了,半夜一脸灰黑色糊糊的武则天若被天子李治冷不丁看到,把这位本就有些懦弱的天子活活吓死了,李钦载算不算刺客?   思绪越飘越远,越飘越没溜儿。   见李钦载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李勣气不打一处来,抬脚便踹上了他的屁股。   “孽障,说话!”李勣怒道。   李钦载终于回了神,想了想,道:“宫里要的话,算贡品了吧?”   宦官笑道:“五少郎问得好,送进宫里给天子和皇后享用的东西,自然算贡品的,不过,既然是贡品,当须与外面卖的不同,否则如何突显天家的威仪?五少郎您看……”   李钦载明白了。   皇家是要面子的,既不能跟那些败家婆娘一样登门抢购,而且供应宫闱的驻颜膏还要跟市面上的不一样,否则如何突显皇家的尊贵?   至于如何不一样,那就要看这位发明了驻颜膏的五少郎了。   “没问题,至迟明日,李家可向太极宫送去皇家专用的驻颜膏。”李钦载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宦官心满意足地告辞。   宦官走了,李崔氏担心地道:“钦载,专供皇室的话,驻颜膏的秘方是否要改换?”   李钦载笑道:“不必,换个包装就好。”   “包装?”   “装驻颜膏的瓶子是普通烧制的瓷瓶,咱们把它换个豪华奢侈一点的,瓷瓶上镶个金边,刻一个皇家的钤印什么的,就成了特供贡品,太简单了。”   李崔氏仍皱眉道:“秘方不改么?若内侍省问起来,怕是过不去。皇家用的东西终归要与外面的不一样才好。”   李钦载无所谓地道:“那就把秘方里的珍珠粉量调高一倍,珍珠粉有助美白,皇后想必会喜欢。而且多加珍珠粉后,驻颜膏的颜色与外面的也不一样了,一眼能看出不同。”   李崔氏对此事很严肃,毕竟是专供皇家,稍微出点纰漏,整个李家可就是不小的劫数。   李钦载却不怎么在乎,他知道所谓驻颜膏的秘方其实根本没什么意义,里面的珍珠粉,人参粉什么的,多加一点,少加一点,配比一通乱搞,对皮肤也产生不了太大的影响。   如果不是怕出事,李钦载甚至想在驻颜膏里掺点蒙汗药,武皇后每天晚上往脸上一敷,立马昏死过去。   保养皮肤的同时,还能充分改善武皇后的睡眠质量。   坚持用下去的话,说不定人会变傻,给李治和大唐社稷的未来省了个天大的麻烦,多好。   ……   第二天上午,李钦载刚睡醒就钻进了后院的厨房。   李钦载允许这个年代娱乐落后,科技落后,但绝不允许食物也落后。   作为立志当废物的有为青年,李钦载断然不会在食物这个领域委屈自己。   废物一辈子所求者,无非“食色”二字。可见“吃”对废物多么重要。   大丈夫立于天地间,若不能大快朵颐,与禽兽何异?   咦?好燃的豪言壮语,就是感觉哪里不对劲……   时已夏末,天气仍然燥热。   关中的秋老虎毒得很,明明已入秋,天地间却仍像个大蒸笼,每个人都活得像个七分熟的馒头。   这么热的天气,烧烤冰啤酒必须安排起来。   冰啤酒暂时安排不了,可以用冰镇葡萄酿代替。   烧烤倒是毫无难度。   李钦载在厨房忙了一上午,在厨子的帮助下,终于将一块块羊肉穿在竹签上。   撒上细盐和少许酒,腌制一个时辰,日落时分便可以烤了。   烧烤加美酒是标配,如果要顶配的话,那么还差一个坐在一起吹牛逼的朋友。   从排位顺序来说,朋友比羊肉串高那么一丢丢。   在厨房里忙完,吴管家来禀报,薛讷来了。   薛讷今日显得很没精神,李钦载好奇地打量他,发现他脸上带着几许淤青。   “被人揍了?”李钦载皱眉。   来到这个陌生世界时间不长,薛讷算是李钦载唯一认同的朋友。   若薛讷被人欺负了,李钦载必须要帮他出头。   “是被揍了。”薛讷黯然叹息。   李钦载火气腾地往上冒:“走,帮你报仇去!”   “不劳景初兄,这人我惹不起,你也惹不起……”薛讷面色惨然道。   李钦载冷笑:“我连先帝御赐的白玉飞马都敢卖,还有什么人惹不起?”   说完李钦载一愣,论据似乎有点奇怪,卖白玉飞马这件事,究竟算丑闻还是值得炫耀的丰功伟绩?   薛讷怆然叹道:“因为揍我的人是我爹……景初兄还要帮我报仇吗?”   李钦载瞬间冷静下来:“哦,那就没事了。”   “就这?”   “还有,多喝热水,有助伤势愈合。”   薛仁贵亲自揍儿子,李钦载果然惹不起,名将嘛,日食三斗,力大如牛,闲着也是闲着,揍揍儿子天经地义。   “你爹为啥揍你?”李钦载忍不住问道。   薛讷愈发悲怆:“还记得上次我在库房里偷了一柄我爹的腰刀吗?”   李钦载一惊:“天家御赐的?”   “那倒不是,不过来头也不小,是我爹当年从军时我爷爷送给他的,后来我爹显赫了,腰刀一直保存在库房里,好死不死被我挑中拿去卖了……”   薛讷嘴唇颤抖了一下,悲声道:“我薛家的传家宝没了,我不应该活着呀,我爹为何不活活打死我……” 第三十二章 通财之义   一个偷了先帝御赐的白玉飞马,一个偷了传家宝。   不知为何,李钦载越看薛讷越顺眼,看着他时内心总有一股神秘的惺惺相惜的感觉。   败家子惜败家子,志同道合。卧龙凤雏不过如此了。   从薛讷败家后的表现来看,他还是有廉耻心的,至少现在看起来很羞愧。   “把你的传家宝赎回来不就行了?”李钦载建议道。   “好办法……”薛讷点头,然后瞪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想不到?问题是没钱赎,钱都被花光了。”   “败家子啊……”李钦载忍不住摇头,叹道:“我若有这样的儿子,一定吊起来打,鞭子浸盐水使劲抽,方圆一里内听不到你的惨叫声算我心慈手软……”   薛讷脸黑了下来:“景初兄,过分了,若论败家,愚弟拍马都追不上你,你忘了白玉飞马的事了?”   李钦载面不改色,只要心理够强大,别人就伤害不了自己。那事儿不是我干的,我只是背锅。   “赎回你薛家的传家宝要多少钱?”李钦载问道。   薛讷想了想,道:“那把刀当日卖了十五贯钱,欲赎回的话,有两个办法,一是原价赎回,不过要多叫些人以壮声势,掌柜见我人多势众,不敢不给。”   “二是高价赎回,约莫得要二十来贯。毕竟入了掌柜之手的东西,不可能原价买回去了。”   李钦载愕然:“你怎么不去抢?人都叫了,索性把整个店铺都洗劫一遍,无本买卖,一文钱都不用花。”   薛讷迟疑了一下,叹道:“可以是可以,但愚弟胆子不够大,脸皮也不够厚,实在干不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而且事后也不好收场,我爹怕是不会放过我……”   李钦载愈发愕然,这家伙是认真的吗?他刚才真的在考虑自己的提议?   “钱我来给吧,”李钦载叹息道:“回头我让人去账房支取二十贯,你赶紧把传家宝赎回来,下次……”   薛讷大喜,急忙起身长揖道谢:“多谢景初兄通财之义,愚弟已吸取了教训,下次再偷家中宝贝时,一定选个不起眼的。”   李钦载张了张嘴,他其实想说的是,哥已不差钱,下次要用钱只管跟我说……   没想到这货还打着偷家里宝贝的念头。   孺子可教,让他爹去教。   薛讷突然反应过来,惊讶道:“不对,你能从自家账房支取二十贯?令尊何时对你如此大方了?”   李钦载矜持地一笑:“因为我爹的犬子,也就是我,能为家里赚钱了,赚了很多钱。”   “赚……赚了很多钱?”薛讷呆滞。   “最近风靡长安的驻颜膏,听说了吗?”   薛讷倒吸一口凉气:“驻颜膏是你弄的?”   “基本操作而已。”   薛讷脸孔迅速涨红,显然激动起来了:“驻颜膏……我,尔母婢也!只听说是李家商铺售卖,没想到是你!景初兄何时有这般本事了?”   这事儿很难解释,大概要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地球磁场,以及神秘的宇宙黑洞和平行维度空间等等开始说起……   李钦载决定用最通俗易懂的方式解释。   “前些日我在后院里散步,没招谁没惹谁的,突然一记九天神雷劈在我头顶,那一瞬间,我悟透了世间所有的真理……”李钦载一本正经道。   薛讷一愣,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见他久久不语,李钦载惊奇道:“你在想什么?”   薛讷严肃地道:“愚弟在思考……”   “思考什么?”   “思考我在你眼里究竟有多蠢,才让你觉得我会相信你这番鬼话。”   李钦载嘴角一抽,啧,居然智商在线……   一个刚挨了亲爹痛揍的朋友登门,李钦载觉得自己应该表示一下。   厨房里的羊肉差不多腌入味了,李钦载命厨子在后院寻了个幽静的空地,摆上烤架,又命人取来葡萄酿和三勒浆。   烧烤配冰葡萄酿安排起来。   烤架上滋滋冒油的羊肉串撒上小茴香,再来一杯冰爽的葡萄酿,一口入魂。   李钦载嘴角泛油,发出满足的轻叹。   终于找到了几分前世的味道,是这个味儿。   美中不足的是酒差点意思,葡萄酿喝进嘴里跟前世的葡萄果汁差不多,这年头酿啤酒难度太高了,李钦载懒得钻研,将就算了。   薛讷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切。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李钦载了,二人可是自小认识的好友,为何近日的李钦载越来越高深莫测,而且莫名其妙多了一身本事?   除了眼下风靡长安的驻颜膏,薛讷还知道李钦载造了一种很厉害的强弓。   前日他父亲薛仁贵从军器监领了出来,特意领了部曲去城外试射,结果非常令人吃惊。   那张名叫神臂弓的强弓居然能将射程翻倍,薛仁贵一箭射出了两百步外,还射中了靶心。   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为何突然多了这般神鬼莫测般的本事?   薛讷此刻眼里的李钦载很陌生,仿佛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李钦载浑然不知薛讷心中不断翻涌的思绪。   他在认真地烤着肉串。   一支支肉串在烤架上翻滚,李钦载神情平静地刷着调料,他的动作很沉稳,表情也很平淡,好像一位得道高僧翻阅经卷,人间的吵闹与他无关。   明明是在吃肉喝酒,做着世上最俗的事,可薛讷眼里的李钦载,却不知为何多了几分素淡宁静的禅意。   “景初兄,白玉飞马一事后,你的变化太大了。”薛讷忍不住感叹。   李钦载笑了笑,道:“从劫难里爬出来,终归会有些变化的,比以前活得更通透了而已。”   薛讷才十四五岁,他的年纪理解不了活了两辈子的人的话。   “何谓‘通透’?”   “通透就是过好自己的日子,不要打扰别人,别人最好也别打扰自己,像个孤独的废物,避开人生所有的麻烦,安安静静,吃吃喝喝,过完一辈子。”   薛讷不解道:“景初兄,我读书少,你莫骗我。这叫‘通透’?这根本是天煞孤星,孤独终老呀。”   李钦载笑了:“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对薛讷来说,他的理解能力只能到这一层了,有过人生阅历的人才会懂。   李钦载愿意选择孤独,因为他对这个世界太陌生。   直至今日,他仍像个冷静的旁观者,冷眼看着周围的一切,身体无法超然物外,可心理上却始终无法融入。   一个习惯了手机电脑汽车高铁的现代人,骤然来到这个落后千年的世界里,若真那么容易融入进去,心未免太大了。   薛讷若有所思,忽然猛地一拍大腿:“说到麻烦……景初兄最近最好莫出门。”   “为何?”   “因为你有麻烦了。”   “你的叙事方式最好一口气说完,不然我会忍不住拿肉串的竹签捅你。”   薛讷干笑两声,随即认真地道:“景初兄最近莫出门,长安城很多权贵子弟放话出来,他们都要揍你。”   李钦载愕然:“我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第三十三章 无妄之灾   千夫所指与千夫所揍哪个更严重?   没挨过揍的人都以为千夫所指,必无疾而终。   挨过揍的人却很清楚,只要脸皮够厚,千夫所指只会唾面自干。   但是千夫所揍却一定会死,被十个人揍都会死。   所以当薛讷说有人要揍他时,李钦载莫名惊诧了。   然后李钦载开始迅速反省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看看自己有没有做过欠揍的事。   想来想去,只有郑俸夸父追日那一次算是做得比较出格,不过那也是为了复仇,而且并没有牵连无辜进来。   所以,自己究竟什么原因成了长安城权贵子弟们必刷的副本BOSS?   难道又是前任的锅?   “他们为何要揍我?我把他们婆娘的肚子弄大了?”李钦载忐忑而又强自镇定地道。   薛讷一愣,然后失笑:“那倒没有,景初兄未免太自信……”   这句话有点打击人,想到自己最近尿液发黄,李钦载又觉得没底气反驳。   薛讷笑叹道:“前些日景初兄造了一件利器,听说叫‘神臂弓’,此物很犀利,军器监如今正日夜轮班打造……”   “而且陛下有了旨意,此物装备军中之前必须秘而不宣,只待入秋后王师征伐铁勒九姓才会公然面世,长安城知道此物的人没几个,除了那几位老将军和我父亲……”   李钦载皱眉:“你以前说话都这么不着调吗?说重点,东西是我造的,造出来献给天子,剩下的就不关我的事了,我只关心别人为何要揍我。”   薛讷叹道:“此事跟神臂弓有关,几位老将军见识过神臂弓,对景初兄更是夸赞有加,回去后便在自家子孙辈面前对景初兄大加褒扬……”   李钦载恍然,原来自己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所以那些权贵家的混账们对我因嫉生恨?”   薛讷苦笑道:“那倒也不至于,被长辈训斥,拿别人家的孩子做比较,这些我们自小都习惯了,东风过马耳便是。”   “不过这次各位老将军做得有点过分,夸完了景初兄后,二话不说把自家孩子狠狠揍了一顿。”   薛讷幽幽地朝他一瞥,低声道:“愚弟亦难逃厄运,昨日毫无缘由便被我爹拎到院子里,揍得我满地乱爬,揍完了都不知原因……”   “后来听苏定方老将军说漏了嘴,说李家的小子就是因为经常挨老爹的揍,揍着揍着便突然变聪慧了,才会造出神臂弓这等国之利器,老将军们总结出了原因,孩子要多揍一揍,不揍不成器。”   薛讷目光浮上悲戚之色,道:“景初兄倒是聪慧了,我们这些将门子弟招谁惹谁了?长安城的权贵子弟最近挨揍的次数明显增多,出了门一个个鼻青脸肿的……”   “景初兄莫怪他们要揍你,毕竟你是罪魁祸首,若非愚弟与景初兄是多年知己,愚弟怕是也忍不住……”   李钦载面无表情,沉默许久,忽然扭头大声道:“来人,告诉账房,那二十贯不必支取了!”   薛讷大惊,急忙起身赔罪:“景初兄留情!愚弟错了,愚弟的意思是,谁敢揍景初兄,便是愚弟的生死仇人,我定除之而后快!”   李钦载这才舒坦了。   事实证明,挥舞经济制裁的大棒,放诸古今中外皆准。   只是李钦载没想到,自己无意中竟成了长安纨绔们的公敌。   薛讷担心地看着他,道:“景初兄,最近还是避避风头吧,那些混账皆是长安城公侯家子弟,他们可不怕景初兄的身份,若被遇见,他们真敢揍你的。”   李钦载无所谓地道:“放心,我最近不会出门,就当我怕了他们吧。”   薛讷惊愕地道:“景初兄真怕了?”   李钦载叹道:“我怕的不是他们,而是麻烦……”   成年人只看利弊,尤其是活过两辈子的成年人,更不会像个热血青年一样不管不顾便冲动。   没有利益牵扯,没有美色纠纷,毫无理由的争斗,实在是幼稚得很,李钦载完全没兴趣跟那些混账周旋。   如果不出门能躲开这些麻烦,李钦载倒也不介意当个宅男。   毕竟李家宅邸里什么都有,有吃有喝,还有小保健。   不过李钦载没想到的是,他躲开了麻烦,麻烦却主动找上了他。   二人正在后院吃着烧烤,喝着葡萄酿,管家吴通匆匆走来。   见面行礼,吴通低声道:“五少郎,有人上门递请柬,今夜酉时二刻,邀您安仁坊翠园赴宴。”   “谁宴请我?”   吴通道:“申国公之孙,高歧。”   李钦载眨眼,扭头望向薛讷。   薛讷深知李钦载身有残疾,失去了记忆,于是解释道:“申国公高士廉,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贞观二十一年去世,其孙高歧是高家四房高真行之子。”   李钦载啧了一声,道:“这名字还真是不谦虚,高真行,他可真行……”   薛讷叹道:“景初兄不愿无谓之争,可人家偏不放过你。长安城欲揍景初兄者,高歧便是其中之一,而且是跳得最欢的那个。这份请柬杀气腾腾,分明是鸿门宴,景初兄万不可赴宴。”   李钦载嗯了一声。   从身份来说,他和高歧的爷爷都是名臣,都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虽然高士廉死了,可高家的分量还在,说起来高歧还真没理由怕他。   李钦载好奇的是,高歧这货究竟挨了长辈多少揍,对他的怨念这么大,竟主动设宴把他叫出来揍。   这个年代的纨绔子弟们真是太闲了啊。   扭头望向吴通,李钦载道:“派人告诉高歧,就说我答应了,今夜必欣然赴宴。”   吴通不知究竟,转身便去传话了。   薛讷愕然道:“景初兄真去?”   李钦载翻了个白眼,没理他。   ……   夜幕降临,直至深夜,长安的街头从喧闹渐渐变得寂静。   街巷万籁俱寂,只有巡街的武侯和府兵整齐的脚步声,黑夜里不时传出几声狗吠。   安仁坊一座名叫“翠园”的酒楼内。   楼内的酒客们早已散去,掌柜和几名伙计强打着精神,小心翼翼地站在一间雅阁外。   雅阁内的主位上,坐着一位身着锦袍的年轻人,大约十八九岁年纪,面相阴鸷,眉目含煞。   此人便是今夜宴席的主人,申国公之孙高歧。   旁边还有几位同样穿着锦袍的年轻人,从神态上看得出也是权贵家的纨绔败家子。   街上传来打更声,已是亥时三刻,也就是深夜十一点多了。   从夜晚七点等到十一点,那个该死的英国公孙子仍然连影子都没见到。   众纨绔的精神早就从杀气腾腾变得萎靡不振,像一群被反杀的败军,垂头丧气地坐在桌边,有的甚至开始打起了瞌睡。   嗯,这几位虽然品行不堪,但作息规律无疑是非常健康的。   雅阁内久久没人说话。   难捱的寂静后,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一名纨绔看了看面色铁青的高歧,小心翼翼地道:“高兄,李钦载那孽畜怕是不会来了……”   另一名纨绔点头,愤怒咬牙道:“万万没想到,堂堂英国公之孙,竟是无信无耻之辈,居然敢食言爽约!”   雅阁内,众纨绔一片颓然。   人家云淡风轻地爽了约,可怜了这群纨绔竟傻乎乎等到现在,高昂的士气被那孽畜无形中打击得支离破碎。 第三十四章 景初兄,自信点   李钦载向来是个讲道理的人。   当然,别人若不跟他讲道理,他也就没必要讲道理了。   放鸽子只是基本操作。   一群吃饱了撑着的混账主动设宴,摆明了要找他麻烦,李钦载若真的欣然赴宴才真叫傻子。   他对这种纨绔之间无谓的争斗完全没兴趣,这辈子值得让他争抢的东西,一是钱,二是女人。   意气之争就完全没必要了,输赢都得不到好处。   纨绔们在翠园傻傻等到半夜,李钦载却很早就睡下了。   来到这个世界后,最大的好处就是作息变得很正常。   不正常不行,李家是将门,家规森严,除了待客,自家很少举宴歌舞娱人。   像别的权贵一样,李家其实也豢养了歌舞伎和乐班,不过这些歌舞伎一年都难得工作几次,大部分时候都在偏僻的院落里排练歌舞。   拜李家的古板家风所赐,李钦载天黑之后便躺下,因为实在没有别的娱乐活动。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睡眼惺忪,伸着懒腰走出前院时,发现薛讷这货又来了。   朋友归朋友,让朋友上班打卡似的每天都登门,就为了见他一面,李钦载觉得自己的个人魅力可能已经飙升到一个不敢想象的地步。   见李钦载出来,薛讷上前招呼。   “你不工作也不学习,每天就这么无所事事吗?”李钦载好奇问道。   薛讷一滞,这个问题可能触及了他的灵魂。   想了想,薛讷不解地道:“景初兄不也一样吗?”   李钦载一想也对,两个无所事事的人自动略过了这个问题。   “来找我干啥?”   薛讷一拍手掌,道:“昨夜景初兄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啥都没忘,睡前吃了顿宵夜,泡了个澡,还让丫鬟来了一次小保健,睡得很踏实。”   薛讷叹道:“景初兄昨日是不是答应了申国公之孙高歧的邀宴?”   李钦载眨眼:“好像有这么回事……”   “你赴宴了吗?”   “没去。”   薛讷叹道:“景初兄怎能失信于人,对你的名声很不好的。”   名声?呵呵,我一个名满长安的混账还在乎名声?天真了吧。   “我故意的,怎样?”   “故,故意的?”   李钦载叹道:“我已是二十岁的成年人了,而你们,还只是两百多个月的孩子,别那样看着我,没错,里面也包括你。”   “景初兄……”   “成年人的争斗都是有原因的,赢家至少能得到某些好处,否则争来斗去为了什么?”   “就算两条狗在路上撕咬,它们也是为了抢一坨屎,你告诉我,我与那些混账打起来,我图什么?”   薛讷表情有些复杂。   比喻很贴切,就是有点恶心。   挠了挠头,薛讷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就是……景初兄,今日我来你府上之前,听说高歧那家伙纠集了许多人……”   李钦载嗤笑:“他敢来我家闹事?当我家部曲是吃干饭的?”   “那倒不敢,放眼天下,谁敢在英国公府门前闹事,不过听说高歧把你府外朱雀大街的两头都布置了人,只要你敢出门,他们便不会放过你。”   薛讷苦笑道:“大约景初兄昨夜爽约,高歧恼羞成怒,仇上加仇了。”   李钦载顿时觉得好无语。   这究竟是一帮什么混账,每天吃得多饱才会干出这么无聊的事。   李钦载突然发现自己必须要解决眼下这群混账,否则将来永无宁日,自己梦想中的混吃等死的平静日子恐怕也很难实现。   处世的原则永不会变。   他不喜欢打扰别人的生活,更不喜欢别人给他的生活添麻烦。   如果麻烦来了,那么,解决它。   沉思片刻,李钦载忽然道:“慎言,帮我个忙。”   “景初兄尽管说。”   “帮我告诉高歧,今夜再约一次,嗯,这次保证不失信。”   薛讷立马兴奋了:“景初兄要应战了么?我可帮你调动薛家部曲……”   李钦载笑了笑:“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   ……   夜幕降临,掌灯时分。   李钦载一身华裳,风度翩翩,认真打扮之后,李钦载觉得镜子里的自己模样还是不错的。   如此翩然若谪仙般的风流俊朗人物,别人怎么舍得下毒手揍自己?   应该含在嘴里细心呵护才对呀。   仍然是安仁坊的翠园,这次是李钦载请客。   申国公之孙高歧吃了一次亏,这次学乖了。约好了酉时一刻,高歧领着一群权贵纨绔到酉时三刻才到。   李钦载今夜很准时,不但准时,还很客气。坐在翠园雅阁里耐心地等了小半个时辰,高歧和一众纨绔到来后,李钦载还主动起身相迎,力求使这群混账宾至如归。   高歧等人走进雅阁,见李钦载站在雅阁门口相迎,却纷纷对他怒目而视。   高歧冷笑盯着他:“李钦载,最近你在长安城很出风头呀,满长安的公侯都对你夸赞有加。”   李钦载谦逊地笑了笑:“高兄谬赞了,昨夜实在是有事耽误,故而爽约,今日李某向高兄和各位高朋赔礼。”   话都说得如此客气了,高歧却毫不领情,闻言冷笑一声:“英国公之孙的赔礼,我们可不敢当,就问你一句,李钦载,你出风头便罢了,为何要将我们拖下水?”   “你造出那破东西,公侯皆赞其为国之利器,呵,利器不利器我们不懂,长辈们却非要拿我们跟你比,一言不合便揍我们,我等何辜,竟受此劫难!”高歧越说越悲愤,眼眶都红了。   身后一众纨绔也纷纷露出愤怒悲怆之色。   李钦载眉梢微挑,自己好像引起公愤了?   “诸位仁兄受苦了,可你们若是讲道理的话,自然也该清楚,你们受的苦,其实与我无关呀。”李钦载无辜地道。   高歧使劲吸了吸鼻子,眼中露出凶光:“你以为只有这件事么?”   李钦载愕然:“还有什么?”   “这些年你仗着是英国公之孙,在长安城横行霸道,去年内教坊的沉香姑娘,前年城外游猎,你领李家部曲踩踏我高家庄子的庄稼,还有揽月楼你埋伏部曲伏击,西市公然折我颜面……”   “李钦载,这些年我们的恩怨已结得够深,今日断难善了!”高歧越说越气氛,脸颊的肌肉都微微颤抖起来。   李钦载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特么的,又是前任的锅!   那个该死的前任到底给自己准备了多少口黑锅。   李钦载扭头望向旁边的薛讷,凑过去在他耳边轻声道:“高歧说的都是真的?我真干过那些事?”   薛讷也低声道:“景初兄,自信点,这些你都干过。” 第三十五章 光明磊落李景初   一个混账能臭名昭著到有口皆碑,说明这个混账还是有着不俗的实力的。   李钦载已渐渐对自己的以前有了几分了解。   内教坊争风吃醋,游猎踩踏庄稼,酒楼设伏斗殴,西市公然打脸……   纨绔子弟该干的事,李钦载一样不落,全都干了。   他的过去一团糟,既恶劣又可恨。   当然,面前这群纨绔似乎更可恨,没事找抽的那种可恨,可恨之中还带点贱嗖嗖的味道。   高歧和一众纨绔数落李钦载的罪状,越说越生气,群情可谓激愤。   李钦载气定神闲地听着,一直没插嘴。   身后的薛讷脸色却越来越难看,真正的朋友往往都是这样,明知李钦载以前干过的烂事都是真实的,可薛讷还是帮亲不帮理。   “打不过就打不过,输了就要认输,你们没本事,反倒怪别人揍得太狠,简直一群无耻鼠辈。”薛讷冷冷道。   高歧扫了他一眼,道:“说话者何人?”   薛讷往前站了一步,昂然道:“我,薛讷,家父薛仁贵。”   高歧冷笑:“河东县男之子?呵呵,今日在座皆是公侯家的子嗣,何时轮到一个县男之子胡言乱语?退下!”   薛讷勃然大怒:“高歧,尔等亦不过靠祖荫横行于世,算什么本事!可有胆与我捉对厮杀?”   高歧却不理他,盯着李钦载道:“你带来的人很不懂规矩,李钦载,你越来越没出息了,找个听话懂事的跟班不会吗?”   久不说话的李钦载终于开口了。   “薛讷是我的朋友,不是跟班,在我心里,他比你们高贵一百倍。”   语声很轻,但语气却异常坚定。   薛讷迅速看了他一眼,目光里的感动一闪而逝。   高歧冷哼,眼中露出一丝鄙夷。   李钦载哂然一笑,道:“罢了,今日不管是战是和,你我何妨痛饮一场,痛饮过后,咱们亲手解决昔日恩怨,往后不拖不欠,如何?”   高歧愣了一下,没想到即将动手的节骨眼上,李钦载居然还有心情与他们饮酒。   见高歧和一众纨绔迟疑,李钦载淡淡地道:“人生在世,活要活得光明磊落,快意恩仇之前,与敌痛饮三百杯,说来也算一段佳话,大丈夫当如是也。”   高歧心动了。   与敌痛饮什么的,都是屁话,他在乎的是“一段佳话”。   纨绔子弟没多大出息,欺软怕硬又极度好面子,李钦载说的“一段佳话”便是在长他的面子。   动手之前痛饮,将来说出去也能平添他的英雄气概,对他在长安城的名声有益无害。   “好,高某今日便与敌痛饮,痛饮过后,你我便亲手了结恩怨。”高歧豪迈地拍桌大喝道。   李钦载含笑朝薛讷看了一眼,道:“慎言,烦劳贤弟为这几位好汉斟酒。”   薛讷痛快地端起酒坛,给高歧等人斟满了酒。   李钦载双手端盏,道:“诸位无论是敌是友,今日能同桌痛饮便是缘分,李某敬诸位一盏,满饮之后,再论恩仇!”   “饮胜!”众人一齐高喝,表情一致的高昂。   眼前这一幕充满了仪式感的画面令一众纨绔的心态都变得神圣起来,仿佛饮酒之后他们要干的不是街头斗殴,而是救国救民,挽大厦之将倾。   李钦载率先一饮而尽,又命薛讷给众人斟满。   “这一盏,敬我大唐先帝和诸位先祖长辈,没有他们当年的浴血厮杀,便没有我等今日之锦衣玉食,饮胜!”李钦载再敬。   调子起得太高,纨绔们不敢不饮,于是纷纷跟着一饮而尽。   “这一盏,敬我大唐阵亡殉国的英勇将士……”   “这一盏,敬我大唐诸多贤臣名相,运筹帷幄,大治天下。”   “这一盏……”   连敬了近十盏酒,李钦载和众人仍无半点醉意。   这年头的酒太寡淡,而且杂质太多,倒在酒盏里像一碗掺了泥的地沟馊水,味道古怪且酒精度数极低。   有个还没出生的诗仙说,“会须一饮三百杯”,李钦载今日才知道,那货没吹牛,也不是什么夸张写法,只要不限制上茅房,他真能喝三百杯。   一直在为众人斟酒的薛讷滴酒未沾,看着众人热火朝天饮酒的场景,薛讷眼中闪过一抹诡异之色。   时间渐渐过去,李钦载仍无半点醉意,但奇怪的是,高歧和一众纨绔却有些摇摇欲坠了。   李钦载又敬了众人一盏,高歧摇摇晃晃端起酒盏,嘴刚凑到盏边,忽然力气全失,酒盏掉落在地,整个人扑通栽倒。   再看他旁边的纨绔们,也一个个栽了下去,或趴或卧,全都昏过去了。   李钦载端着酒盏静静坐了一会儿,确定没人醒来后,这才搁下酒盏,拍了拍手掌站起身。   “总算把这群混账收拾了……”李钦载喃喃道。   薛讷兴奋地道:“景初兄,今日下的药是否便是上次你坑郑俸那种?”   李钦载点头:“没错,我自己配的药,药效看来还不错。”   薛讷崇拜道:“好神奇的药,此药可有名字?它是如何配出来的?”   “此药名曰‘蒙汗药’,由曼陀罗花,生乌草,香白芷等草药调配而成,可使人饮后昏迷。”   薛讷惊叹道:“景初兄真是奇才,连坑人的药都如此清新脱俗……”   李钦载笑道:“它可不是我发明的,《列子·汤问》中有记载,神医扁鹊给病人治病时让他饮一杯‘毒酒’,其实便是蒙汗药,还有三国时的华佗所配‘麻沸散’,也能让人立刻昏迷,其配方与我的蒙汗药大致差不多……”   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李钦载叹道:“越来越觉得此物特别有用,省了我好大的麻烦,日后居家旅行一定要常备才是。”   薛讷踟躇道:“景初兄刚才还对他们说,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景初兄这行径似乎……”   李钦载正色道:“贤弟此言差矣,刚才我敬酒是不是光明磊落?每盏酒我都一饮而尽,没有偷奸耍滑吧?”   “没错,可……”   “至于他们中了我的药,是他们阅历太浅,不知江湖险恶,能怪我吗?没那个本事,就不要出来找事儿,丢人现眼。”   薛讷被李钦载的神逻辑弄得思绪有点乱,三观也摇摇欲坠。   半晌,薛讷吃吃地道:“是,是这样的吗?可我为何还是觉得……”   李钦载淡淡地道:“好吧,我把话说得难听点,你,我,还有他们,其实本质上都是混账。”   “既然是混账,就不必总是用好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他们来找我麻烦,我设计坑他们一次,公平公正,童叟无欺,如若不服,下次再较量便是。”   薛讷使劲挠挠头,被迫认同了这番三观扭曲的说辞。   “景初兄,接下来怎么办?把他们扔这里吗?”   李钦载吃惊道:“你疯了吗?我花了大力气把他们弄晕,难道就这么算了?”   “景初兄还待如何?”   “把他们的衣裳剥光,然后派人去他们府上,请他们的亲爹过来领人。”   薛讷只觉背脊一凉。   若这些纨绔们的公侯老爹过来,看到他们一个个被剥光了衣裳横七竖八躺在酒楼里,那画面……   李钦载仰头望向阁楼外皎洁的明月,轻声道:“孩子顽劣跋扈,一定是缺少父爱,是时候让他们感受一下父爱的重击了。”   扭头望向薛讷,李钦载柔声道:“你缺少父爱吗?”   薛讷浑身一激灵,失声道:“愚弟家中美满和睦,啥都不缺,尤其是父爱!” 第三十六章 我当时害怕极了   大唐权贵阶层的教育其实是当世顶尖的。   无论大房二房,无论男女,孩子都要读书,自小便有大儒先生启蒙,不仅读书,还要参加劳动。   自家庄子每逢春播,秋收以及各种节气,权贵家的孩子都必须穿着蓑衣斗笠下田,与农户们一同忙农活。   虽说仪式感大于实际意义,但无疑对农户做出了表率,也极大地拉近了两个阶级之间的距离。   不过,读书劳动的人不见都是好人。   权贵家尤其注重长幼嫡庶,家中的爵位向来由长房长子继承,长子若早逝,便由长子的长子继承,别的兄弟趁早掐断念头,基本没他的份。   爵位无法继承,能力大多属于中庸之姿,怎么办呢?   两条路,一是从军杀敌,大唐军功所赐丰厚,战场上用刀剑来给自己搏个前程,一旦立下大功,便是另一番天地,可以摆脱家庭的束缚另立门户。   二是混吃等死,既然爵位继承权没了指望,至少还能从家中拿到月钱,这辈子成亲生娃,家里都包了,没有了前进的动力,当个横行霸道的纨绔也不错。   李钦载,高歧等,都属于这类人。   不同的是,李钦载是懒得搏什么前程,他只想安静平淡过完一生,不要像上辈子那么累。   而高歧,却是别无选择。除了当纨绔败家子,别的领域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   其实两人的志向殊途同归,按理说应该当场杀鸡拜把子才对。   然而,今夜李钦载却把高歧和一众纨绔放翻了一地。   不打不杀,兵不血刃。   这就是“江湖是人情世故”的完美诠释。   薛讷很听话,按照李钦载的吩咐,果真把昏过去的一众纨绔剥光了,宽敞的雅阁内,一群光溜溜的纨绔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画面很震撼。   接下来便是派人给各大权贵家传信。   半个时辰后,各家权贵来人了,有的是家里的管家,有的是纨绔的亲爹。   走进雅阁,看到眼前这一幕,各家都震惊了,饶是经历过风浪的权贵们,此生也未见过如此壮阔的场景。   “咋回事么?都咋咧?”高歧的父亲高真行站出来沉声道。   李钦载和薛讷无辜地站在一旁,垂头讷讷不敢言,标准的老实孩子模样。   高真行自然是认识李钦载的,于是放柔了声音道:“李贤侄,今夜可是尔等饮宴?能告诉老夫这是怎么了?”   李钦载表情无辜地叹了口气,道:“愚侄拜见高叔叔,愚侄其实也糊涂得紧,令郎高歧今夜约愚侄赴宴,说什么要算一算多年的恩怨,愚侄不敢不来……”   “多年恩怨?”高真行皱眉:“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有什么恩怨?”   这位当爹的显然也不太上心,小辈之间的恩怨似乎未听说过。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高歧说愚侄最近太出风头,为大唐造了神臂弓后,被长安众多长辈夸赞。”   “而且长辈们常拿愚侄与高歧他们比较,高歧他们最近挨的揍也多,故而对愚侄怀恨在心,今夜他们纠集了人马,是打算教训愚侄……”   高真行和身后一群权贵家的叔伯们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今夜饮宴之事他们不知真假,但最近揍自家孩子的事他们却是亲力亲为。   没想到自家孩子不但不上进,反而迁怒于李钦载,还纠集起来要揍他。   另一名纨绔的长辈站出来,指着雅阁内横七竖八如同后现代行为艺术般的丑陋躯体,不解地道:“贤侄可否告诉老夫,好端端的饮宴为何变成这般模样?”   李钦载又叹气道:“愚侄来到翠园后,高歧他们说什么大丈夫当光明磊落,先与敌痛饮,再以拳脚决高下,一战而平昔日恩怨,传出去不失一段佳话。”   “然后他们就饮酒,不停的饮酒,后来他们互相敬酒,你敬我我敬你的,于是都醉了,醉后他们欲效魏晋狂士之风,打算来个袒胸扪虱之态,以示豪放不羁,所以他们都脱了……”   高真行和一众叔伯闭上眼,仰天黯然叹息不语。   家门不幸,孽障横行,家族的脸都丢尽了!   长辈中有几人颇为聪慧,目光狐疑地看着李钦载,欲言又止。   李钦载似看出他们所思,于是解释道:“愚侄酒量比他们强那么一点点,而且今夜是为解决宿怨而来,不敢多饮,故而未醉。”   高真行点点头,羞惭道:“老夫教子无方,贤侄受委屈了。”   李钦载垂头瑟缩:“愚侄当时害怕极了……”   薛讷神情古怪地瞥了他一眼。   气氛都烘到这儿了,薛讷也只好学李钦载的样子,浑身瑟缩了一下。   高真行犹豫片刻,缓缓道:“我家孽畜老夫一定会狠狠教训,今夜之事说来不甚光彩,还望两位贤侄保密,勿使外传,老夫这厢承情了!”   李钦载急忙指着薛讷发誓道:“愚侄若对外传出一字,管教薛讷明日出门被雷劈。”   薛讷:“……”   高真行和一众长辈此时心情复杂,一方面深深羞惭,另一方面迫不及待想把自家孽畜领回去大展拳脚,一时也顾不得李钦载的誓言多不靠谱。   匆匆与李钦载薛讷告别后,高真行等人将仍在呼呼大睡的纨绔们带走。   雅阁内只剩下李钦载和薛讷。   薛讷对李钦载真有些敬畏了,这家伙坑起人来简直比杀人还狠,幸好今日找麻烦的人不包括他在内。   可以想象这群纨绔回到家后会受到怎样的凌虐。   “景初兄,你真是……够狠!”薛讷心悦诚服地道。   李钦载嗤笑:“今夜才刚开始,不把这群混账彻底驯服,我以后安能有好日子过?”   薛讷惊了:“这才是开始?”   “过些日子,等这群混账的伤养好了,咱们再把他们约出来,照例下药,脱光,让他们老爹来领人。”   薛讷不解地道:“高歧他们已经上过一次恶当,下次邀宴他们怎么可能还会出来?”   “没关系,可以冒用别人的名义把他们约出来,比如他们的某个狐朋狗友,一次两次的,等他们有了防备心后,再用别的借口。”   “总之,我要高歧他们以后听到有酒局就有一种情不自禁脱衣裳的冲动……”   “长安城这群纨绔,确实到了该收拾的时候了。” 第三十七章 知识产权保护   至今为止,李钦载所做的一切都很被动。   刚穿越过来便面临被流徙千里的罪刑,于是不得不发明神臂弓将功折罪。   郑家背后捅刀子,于是被迫设计了夸父追日,在这个好男风不为耻的年代,说不定还让郑俸占了便宜。   再后来因为缺钱,被老爹断了零用,于是被迫发明了面膜,被老娘改名为驻颜膏。   最后面对高歧一众纨绔子弟主动找麻烦,李钦载选择将他们麻翻在地,让他们的老爹来领人。   一切都是被动,李钦载反省了一下自己最近的人生,发现都是麻烦主动找上他,他的命运仿佛被诅咒了似的。   这是怎样的神仙体质。   重新活过的第二世,李钦载其实并没有任何野心,当然,也没有任何的上进心,他只想懒懒散散安安静静地过完这一生而已。   重点是,不要那么累。   因为上辈子太累了。   一个与世无争,无欲无求的人,为何偏偏有那么多麻烦找上自己?   回到府里后,李钦载三省吾身,然后决定,他要重整自己的生活。   “重整”的意思是,给自己打造最舒适的生活环境,一切以方便自己,能躺着绝不坐着为原则。   简单的说,要懒出新境界。   高歧和一众纨绔被下药扒光的事,李钦载回府后没敢跟家人提起。   他用薛讷的狗命发过毒誓的,为朋友的生命负责才叫义薄云天。   再说,以李思文那暴脾气,若被他知道自己昨夜所为后,很难说会不会满院子追杀他,毕竟这件事的性质有那么一丝丝胡闹……   回到自己的卧房里,李钦载吩咐下人准备笔墨,然后关上房门,一直忙到半夜。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拿着一叠画好的图纸走出来,让下人叫来木匠铁匠工匠,按图纸上标注的尺寸用料打造。   下人捧着图纸,小眼睛眨巴几下,嘴上答应着,一扭身却将图纸转呈给了李钦载的母亲李崔氏。   片刻后,李崔氏捧着图纸匆匆来找李钦载。   “我儿又有奇思了?”李崔氏欣慰地揉他的脑袋。   母子身高有差距,李钦载于是微微半蹲,尽量让母亲揉得顺手。   “算不得奇思,只是一些让自己用得方便的家具厨具什么的。”李钦载笑道。   “家具厨具?”李崔氏垂头仔细看着图纸。   看不懂,李钦载画画的功底实在拿不上台面。   “我儿以后要找工匠打造物事,先跟为娘说,为娘帮你找自家庄子上的工匠。”   “为何?”   李崔氏戳了戳他的脑袋:“你画出来的都是秘方,秘方懂吗?是你花了大心思弄的,以前你画的神臂弓,随便找了军器监的工匠,秘方差点泄露出去,自家的东西便宜了别人,这是败家!”   李钦载苦笑道:“不至于吧,孩儿只是随便写写画画,怎么就成秘方了……”   李崔氏断然道:“随便写写画画也是咱自家的东西,别人看不得,碰不得!”   语气一变,李崔氏柔声道:“上次你造出了神臂弓后,你爷爷也发话了,从今往后,你不论画出什么东西,先经为娘的手,再给你爹和你爷爷过目,最后再召自家工匠打造,绝不允许秘方流出府外。”   李钦载若有所悟。   当初发明神臂弓只是为了自救,李钦载也没觉得这东西有多么了不起。   再说看李勣的反应颇为平淡,李钦载以为自己不过是对当代的弓箭稍微做了一点改良,别人夸赞之余,不见得有多重视。   直到今日此刻,李钦载赫然发觉,或许周围的人对自己画出来的图纸的重视程度,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射程翻倍的弓箭,应该不止是“改良”那么简单,根本是颠覆性的创新了。   难怪李勣对自己画出来的图纸如此重视,仅神臂弓一物,严格说来已是军事机密级别了。   李崔氏欣慰地揉着李钦载的脑袋,笑道:“来,告诉为娘,你又画了些什么,它们有何用处?”   李钦载只好指着图纸一张张地解释:“娘,此物名为‘椅子’,孩儿不耐跪坐,想着以后坐在椅子上可能舒服一点。”   李崔氏点头:“此物我倒是看得懂,跟交床有些相像,交床能折叠收缩,它看起来比交床扎实多了,而且多了可以靠背的东西。”   李钦载接着解释:“此物名为‘躺椅’,顾名思义,它是用来躺着的,冬天时把它搬到前院晒晒太阳,美滴很。”   “此物名为‘八仙桌’,配合凳子使用,以后吃饭不必分餐,一家人围桌而坐,气氛也热闹一些。缺点是不设防,万一咱家谁有传染病,只消一起吃顿饭,一家人整整齐齐团灭。”   李崔氏一惊,接着恨恨地掐了一把他腰肉,怒道:“口无遮拦,胡说八道!”   然后指着其中一张图纸上的奇怪物事,道:“此物名甚?有何用处?”   李钦载迅速瞥了一眼,道:“哦,此物名为‘黑锅’,专门用来推卸责任的,看谁倒霉就扣谁头上,对此物的用法,孩儿深有体会……”   李崔氏愣了半晌,才听出这句话里的不正经味道,气得又狠狠拧了他一下,道:“好好说话!”   “好吧,此物名为‘铁锅’,用来炒菜的,待铁匠打造好后,孩儿给娘做几个炒菜,保证比咱们如今蒸煮的菜好吃。”   李钦载一张张图纸介绍,画出来的大多是生活器具。   昨夜三省吾身后,李钦载决定重整生活,既然是重整,那么生活质量不能差。   椅子凳子桌子铁锅什么的,全都安排上,做这一切的初衷是为了让自己的生活更懒,更方便。   李崔氏一张张图纸翻阅,越看越惊奇。   “我儿果真有惊世奇思!这些东西幸好没流出府外,否则不知会被哪家捡了便宜。”   李钦载愕然:“这也算奇思?”   “当然算!东西造出来,咱家便是头一份,自家人若喜欢,每房每院都给他们备一份,然后咱们多造一些,放在自家的商铺里售卖,又是一笔进项!”   图纸小心地折好,李崔氏使劲戳了戳他的脑袋,气道:“幸好下人先给我通了气,否则秘方真会被你泄露出去,外面找的那些不三不四的工匠能信得过么?我儿一身本事,败家的毛病还是没改!”   李钦载没脾气了,有气无力道:“一切听娘的,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过先给孩儿造一套出来,孩儿等着用呢。”   李崔氏终于满意了,收好了图纸后,使劲揉着他的脑袋,撸猫似的把他的发型弄得一团乱。   “我儿大才,越来越出息了!记住,以后有新秘方切记不可找外面的工匠,先拿给为娘过目!”   说完李崔氏转身就走,风风火火的样子十足霸道女总裁的神韵。   走出房门,李崔氏没急着离开,而是将下人们都召集起来训话。   “从今以后,五少郎的卧房里但凡一张小纸片都不允许泄露出去,尔等须时刻盯着五少郎,谁敢对外泄露我儿的秘方图纸,一律打断腿,家人连坐!”   众下人丫鬟们惊惧应了。   李崔氏说完扭身就走,留下一众下人战战兢兢面面相觑。   卧房内,李钦载一脸忐忑。   他很想问问老娘,若泄露秘方的人是他怎么办?会不会被打断腿?   依稀记得,昨日他已将蒙汗药的秘方告诉了薛讷。   薛讷如获至宝,一脸兴奋地走了。   大约是去……劫生辰纲了? 第三十八章 前现代主义生活   李府内,李钦载作为少主人之一,有自己单独的小院。   小院位于李府北面向阳之地,寒暑光照都不错,周围种植着一片矮丛和花卉,在李勣的孙辈里,李钦载院落的位置算是极佳了。   这是当年李钦载不懂事的年纪,以跋扈猖獗的手段从他几个堂兄那里争来的,堂兄们自然不会与李家最小的弟弟争抢,于是将这个院落让给了他。   从穿越至今,李钦载听到的都是自己前任的斑斑劣迹,听得他想抽自己,太疼,舍不得下手。   数日后,李钦载的小院有了些许变化。   他的卧房里多了许多古怪的家具。   有四条腿和靠背的椅子,有四条腿的大圆桌,还有躺椅,茶几,就连床榻边都多了一只床头柜。   这些家具在唐朝是没有的。   大唐仍袭秦汉之风,屋内皆除履席地而坐,吃饭饮宴也是与膝平齐的矮脚桌。   桌子椅子这些东西,直到宋朝才慢慢出现,改变了古人的生活习惯。   如今李钦载的院子里提前出现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产物,令李府下人惊奇不已。   李钦载吩咐将躺椅和茶几摆在院子中间那株榆树下,圆桌和椅子则摆进了室内。   更神奇的不是家具,而是李钦载命铁匠打造的铁锅。   铁锅没什么出奇之处,然而李钦载进厨房用铁锅炒了几个菜,菜还未出锅,香味已弥漫在厨房周围,连府里那个白白胖胖的厨子闻了都流口水。   这就很神奇了,李府的下人们这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一种烹饪方式叫“炒菜”。   铁锅炒出来的菜,李钦载尝了尝味道,觉得还不错。   于是装进漆盒里,亲手端往后院,给老娘试试。   李崔氏没想到儿子随便弄点古怪东西,居然能炒出如此美味的菜,兴奋得她不停揉儿子的脑袋,简直不知该如何疼爱才好。   相比当初那个四处闯祸,跋扈张狂的纨绔儿子,如今的李钦载显然强了不止一截。   入夜,李钦载又给自己炒了几个菜,菜色很简单,一道焖煮羊肉,一道清炒藕片,一道韭花炒鸡脯。   想吃牛肉,但不敢吃,这年头牛是宝贵的生产资源,官府对牛的保护堪比后世的大熊猫,普通人敢杀牛也是流徙千里的大罪。   至于权贵人家,想吃牛肉也不是吃不了,不过也要偷偷摸摸,而且杀牛前还要编好借口,比如牛崴了腿,病了,疯了什么的,给官府交上足够的罚金后,才准许把牛宰了。   为了一口牛肉,费如此周章,李钦载觉得犯不着。   ……以后有机会再说。   据说薛仁贵在长安城外也有庄子,以李钦载和薛讷的交情,想必薛家庄子上的牛以后会经常出意外的。   来到唐朝后第一顿正经的炒菜,李钦载觉得必须搞点仪式感,有菜自然要有酒。   丫鬟很快端来了酒,是上好的三勒浆,喝进嘴里味道寡淡,仅有那么一丝丝酒味,可就是如此低劣的酒,在唐朝也只有权贵阶层才喝得起。   有酒有菜,李钦载还缺一位朋友。   朋友很容易找,李钦载走出院子,随便掐算了一下方位,顺手一拉,府里的部曲队正刘阿四就被李钦载拉来了。   身姿笔直坐在椅子上,刘阿四一脸不自在。   “五少郎恕罪,老公爷早有军令,军中禁止饮酒,否则军法严惩。小人实在不敢饮。”   “废什么话,这里是国公府,不是军中,陪我喝几杯怎么了?”李钦载不耐烦地道。   刘阿四为难地道:“五少郎有所不知,挨军棍的滋味太难受了,小人真的不敢……”   “我爷爷若罚你军棍,我陪你一起罚,除了洞房,世上还有什么事比喝酒重要?”   刘阿四沉默片刻,小心翼翼道:“五少郎,小人只是卑贱军汉,实不配与五少郎同桌饮酒。”   李钦载笑道:“什么卑不卑贱的,你以为我就高贵了?去长安城到处问问,大部分人的嘴里我连人都不是,没听我爹都经常亲切地唤我‘孽畜’吗?”   这倒是实话,刘阿四下意识想点头,又觉得点头不太合适,脸色顿时有些古怪。   “来吧,陪我喝几杯,莫说什么身份的话,能同坐一桌,我便没有低看你一等,你也莫自贱,坐下,尝尝我亲手做的菜。”   刘阿四眼中闪过一丝感动,抿了抿唇,也就不再矫情了。   “今日拼了挨军棍,小人也好好陪五少郎饮个痛快。”   说完刘阿四端盏,一饮而尽。   李钦载乐道:“这才像军伍里的汉子,来,饮胜!”   “饮胜!”   三盏酒下肚,刘阿四举箸尝了尝李钦载做的菜,顿时惊为天人,赞叹不已。   又饮了几盏后,刘阿四终于放开了,话也多了起来。   李钦载打量他,好奇道:“你的身手很好吗?能不能飞檐走壁?还是能一拳打爆敌人的狗头?”   刘阿四失笑:“五少郎说笑了,凡人怎能飞檐走壁,一拳打爆别人的头更是无稽之谈,战场杀敌拼的是阵列,是袍泽兄弟们的令行禁止,将官一声令下,前面哪怕是一面铜墙铁壁都必须击破。”   “你们是爷爷身边的部曲亲卫,爷爷挂帅征战时,你们也上过战场吗?”   刘阿四笑了笑,道:“我们通常是护侍帅帐周围的,不过当战事紧急,前方推进不利时,老公爷也会命我等亲卫上战场,这样的机会不多,若要用到老公爷身边亲卫时,定是战事已然万分危急了。”   说着刘阿四突然抬头盯着李钦载,深深地道:“小人还未拜谢五少郎造神臂弓之恩,以后大唐王师有此利器,我军伤亡定然会小很多。”   李钦载摆了摆手:“一个小玩意儿罢了,没什么好说的。”   刘阿四摇头,认真地道:“不,绝非小玩意儿,说是万千将士的活命之恩亦不为过,五少郎,切莫小看了射程翻倍的弓箭,在战场上,它能避免无数将士的伤亡。”   “一百步的射程与两百步的射程,万箭齐发之下,意义完全不一样,对大唐王师的阵列排布也有非常大的利处,大唐王师将士都欠五少郎一句感谢。”   “你们……还是欠我一张电影票算了。”   刘阿四突然起身抱拳道:“小人常年在府中当值,能看出如今的五少郎与以往不一样了,小人斗胆请求五少郎,日后若有灵思,不妨多改进一些军中利器,也好教我大唐儿郎们少些伤亡。” 第三十九章 婆娘跑了   对李钦载来说,改进大唐的弓箭射程只是当初为了自保,毕竟当时马上要流徙千里了,赶紧弄个东西出来将功折罪。   至于李钦载的本心,其实并不喜欢刷这种存在感。   他是来享福的,不是来为人民服务的。   如今的大唐正处于事业的上升期,周遭的邻国逮谁灭谁,就算没有李钦载发明的新式武器,大唐该怎么碾压还是怎么碾压。   锦上添花这种事,偶尔为之就好,莫真拿它当事业了。   相比之下,李钦载觉得自己的家具才是真正的创时代发明,而且跟自己的生活息息相关。   与刘阿四喝酒气氛有点干,在李钦载面前,刘阿四一直保持着理智,不敢放开了喝,更不敢放浪形骸。   森严的阶级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李钦载哪怕表现得再平易近人,刘阿四始终保持着部曲的分寸。   真有些怀念前世与狐朋狗友坐在宵夜摊上撸串儿喝冰啤酒啊,贫穷却真实。   与刘阿四喝了不少酒,外面打更声已是二更时分时,刘阿四才满足地叹了口气。   一顿宵夜到了尾声,刘阿四正要识趣告退,突然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五少郎,小人听说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李钦载也有了几分醉意,乜斜着眼看他。   刘阿四声音愈发低沉:“今日清晨,青州崔家来人了。”   “青州崔家?”李钦载皱了皱眉,他知道青州崔家,那个没见过面的未来老婆就是青州崔家的。   “终于……要走上包办婚姻这条腐朽罪恶的道路了吗?”李钦载悲壮地叹气。   如果是个麻子怎么办?面膜都治不好的那种……   刘阿四接着道:“小人听说,青州崔家那位世家小姐……跑了。”   李钦载赫然睁眼:“跑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跑了,带了一个贴身丫鬟,收拾了行装,给家主留信一封,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家,至今不知所踪,崔家派人将方圆附近找了个遍,没找到。”   “老公爷约莫怕五少郎丢脸,崔家来人的事才没跟您说。”   李钦载脸色有点古怪,其实他也想跑,没想到居然让那婆娘抢了先。   莫非她也害怕未来的夫婿是个麻子?   不至于不至于……   转念一想,李钦载脸色沉了下来:“我不会被绿了吧?确定她带的是贴身丫鬟,而不是小情郎?”   刘阿四肯定地道:“绝非情郎,崔家的家教还是信得过的,崔家养出来的姑娘不可能干出伤风败俗的事。”   “无所谓,跑就跑了吧,正好亲事作废。”李钦载淡定地道。   本来还打算找机会提出退婚,既然未来的老婆先跑了,李家正好有了理由。   素未谋面便要绑在一起过一辈子,李钦载本就对这种事有些排斥,现在终于如愿能够恢复单身。   他才二十岁,还是个孩子,理当多玩几年,找个顺眼的姑娘正常恋爱结婚。   对来自千年后的李钦载来说,这才是正常的人生轨迹。   “知道她为何离家出走吗?”李钦载突然问道。   绝非在意,而是真的好奇原因,在这个并不算开放的年代,一个大家闺秀敢离家出走,需要莫大的勇气,李钦载实在很好奇谁给她的勇气。   刘阿四迟疑了一下,轻声道:“据说……是崔家小姐对五少郎不满意,有心抗婚。”   李钦载呆滞片刻,接着睁圆了眼睛厉声道:“对我不满意?对我不满意?尔母婢也!我招她惹她了?”   刘阿四委婉地道:“五少郎以前……确实有点那啥,您以前的名声实在有点恶劣。”   李钦载斜眼瞪着他:“酒白请你喝了?给我吐出来!”   刘阿四苦着脸道:“五少郎恕罪,这话不是小人说的,今早崔家来人向老公爷赔罪,小人在书房外偷听了几句。”   李钦载火气渐渐平息下来。   反正对这桩亲事无所谓,有什么好激动的。既不爱也不恨,唯独就是崔家那婆娘居然嫌弃自己,感情上难免有点不舒服。   转念一想,啧,这不是妥妥的退婚流吗?那句闪闪发光的话是不是可以说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莫欺中年穷!莫欺老年穷!莫欺墓葬穷!盗墓者骂骂咧咧走了……   台词太中二,当着刘阿四的面李钦载有点羞耻,算了,不说了。   “我婆娘跑了,崔家给了说法吗?不行就退婚。”   刘阿四摇头:“退婚太严重了,对两家的名声都不好,不至于的。崔家说了,一定尽快找到大小姐,与五少郎完婚。”   “强扭的瓜不甜,何必勉强呢,跑了就跑了,换下一批不就好了吗。”李钦载叹息道。   刘阿四没敢吱声儿。   五少郎确实与以前不同了,但说话偶尔还是很混账,大概需要时间慢慢改变。   ……   知道自己未来的老婆跑了后,李钦载不知为何心里竟隐隐有些高兴。   终于不用跟一个陌生女人成亲了,空气里弥漫着自由的味道。   希望崔家小姐跑得越远越好,李钦载甚至想给她画一张世界地图,指引她跑到南美洲去,那里有辣椒,可以吃火锅。   酒意上涌,心理骤松,李钦载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被人叫醒了。   原本有起床气的他,睁眼后正要发怒,然而一看面前叫醒他的人,立马怂了。   叫醒他的人是老爹李思文。   李思文的脾气比他的起床气更暴躁。   “日上三竿还在睡,孽畜打算长眠不醒吗?”李思文怒道。   翻身赶紧起床,李钦载穿着里衣行礼:“孩儿拜见……”   “拜个屁!老夫被你气死后,尽管去我坟头上拜。”   李钦载脑袋有点懵,一大早没头没脑挨顿骂,他的心情顿时有些恶劣了。   “赶紧洗漱穿戴,给你半炷香时辰,收拾整齐后来前院见老夫。”   李钦载忍不住道:“啥事啊?”   李思文没好气道:“今日陛下北大营点兵,召你去大营观礼,不得怠慢。”   李钦载吃惊道:“天子点兵,与我何干?”   李思文也不解释,直接开始左顾右盼,李钦载眼皮一跳,他知道老爹这是在寻找趁手兵器收拾他。   “孩儿这就洗漱穿戴,切莫误了陛下的事!”   穿戴整齐后,李钦载匆忙来到前院。   前堂内,已有一名宦官在等候,李勣李思文皆穿着官服,正陪宦官说话。   见李钦载进来,宦官笑眯眯地行礼,然后请李家三代马上动身。   李钦载就这样稀里糊涂被拉上了马车,马车微微一震,往城外走去。   上马车前,李钦载眼疾手快,主动将老爹和宦官凑在一辆马车里,而他则飞快窜进了李勣的马车。   没办法,李思文和李钦载仿佛是天生的冤家,若父子二人同乘一辆马车,走到半路可能整个车厢像武林高手拼内力一样爆掉。   还是爷爷比较亲切,至少脾气不错。   晃晃悠悠的马车里,李钦载不解地问道:“爷爷,天子点兵,为何召孙儿观礼?孙儿并非军中兵将,没道理凑这个热闹呀。”   李勣叹了口气,道:“瓷嘛二愣的东西,你忘了你造出来的神臂弓了?”   李钦载恍然,原来还是神臂弓。   “天子为何点兵?”   李勣斜瞥了他一眼,道:“你偶尔也多关心一下情势,时已近入秋,王师该北征铁勒九姓了,此战关乎大唐北境百年太平,须提早准备。今日点兵正是为此。”   李钦载点头:“孙儿明白了。”   随即神情浮上些许不安,李钦载低声道:“天子点兵会不会点到忘形,突然指着孙儿说,我观尔有大将之姿,点你出征当前锋官,给朕一马当先奋勇杀敌去。”   顿了顿,李钦载忐忑道:“孙儿的婆娘都跟人跑了,没道理还让孙儿上战场送命,天子也要讲道理吧……” 第四十章 退婚是不可能退婚的   婆娘跑了没什么忧伤的,真正忧伤的是上战场。   李钦载承认自己怂,作为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社畜,老人倒地都不敢扶,哪里有勇气上战场跟人拼命。   穿越过来后,他也没打算建功立业,而是继续躺平。   在哪儿躺都一样,重要的是躺。   马车里的李勣却很吃惊:“你知道崔家女儿跑了?”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孙儿昨日便知道了。”   盯着李勣的眼睛,李钦载斩钉截铁道:“爷爷,崔家不守诚信,咱们必须退婚!”   李勣一愣。   “咱们李家也是有头有脸的高门大户,崔家女儿居然妄视婚约,擅自逃婚,分明是在打李家的脸,这桩婚事不提也罢。”李钦载像个奸诈小人一样阴恻恻地煽风点火。   李勣却忽然阖上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李钦载见李勣没能与自己同仇敌忾,不由有些气馁,于是决定继续添油加醋。   “爷爷,崔家是千年门阀,当今天子本就对门阀有戒心,以后可能会对门阀不断打压,正好崔家女儿逃婚,咱们趁机退了婚事,也好撇清与门阀的关系,此正是天赐良机……”   李勣又嗯了一声,神情淡然。   马车晃晃悠悠,李钦载的心情也晃晃悠悠。   老头儿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是肿么肥事?   李钦载确实很想退婚,他不能把自己的人生赌在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身上,正常人大抵都不敢赌。   权贵门阀之间的联姻,看的是利益,是家族基业,是朝堂上的守望相助。   什么都看,唯独不看脸。   可是,李钦载娶老婆却只想看脸啊,就是这么俗……   后世有句俗话说“娶妻当娶贤”,意思当然很正确,三观也很板正,但其中一个隐藏的意思是,老婆贤惠就够了,容貌就不必在意。   当然不行,李钦载很贪心,未来的老婆不仅要贤惠,也要漂亮。   科学家说,男人每天看漂亮脸蛋十分钟能延年益寿,李钦载希望自己长命百岁……   良久,李勣忽然悠悠地道:“钦载啊……”   “孙儿在。”   “老夫怎么觉得,崔家女儿逃婚,你却如此兴奋呢?是老夫的错觉吗?”   李钦载悚然一惊。   老狐狸果然是老狐狸,一眼看穿了他的内心。   “绝无此事,爷爷看错了。孙儿不是兴奋,是‘气愤’,对,是气愤,崔家太过分了……”   李勣突然睁眼,深深地打量他,然后笑了:“想退婚?呵呵,死了那条心吧,李崔两家联姻已是板上钉钉,不可更改。”   “昨日崔家来人,老夫打发他回去了,不急,给崔家时间,让他们找到女儿,然后择日与你完婚。”   “孙儿啊,权贵门阀联姻,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不可能说退便退。里面的牵扯很深,早在四年前亲事定下后,李家与青州崔家已在许多方面达成了盟约,退婚?呵呵,这辈子都不可能退婚的。”   李钦载顿时觉得一阵透心凉。   完了,芭比Q了。   见李钦载抿唇不语,李勣似乎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于是温言安慰。   “崔家女儿逃婚也怪不得她,谁叫你昔日名声太臭,将心比心,若换了老夫是她,想必也会拔腿就跑,跑一百里回头看一眼算老夫不知羞耻……”   李钦载脸色更黑了,这句安慰真的好温暖,瞬间心都凉透了。   李勣却仍继续补刀:“想想崔家如今派出大队人马追索此女,老夫心中都有些不忍,这岂止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简直是五花大绑往祭台上摆,当供品祭神了,啧!造孽啊!”   说完李勣捋须,迅速瞥了他一眼,眼神很恶劣。   李钦载突然伸手敲了敲马车的厢壁:“车夫停车!这不是去北大营的车!”   李勣哈哈大笑,拽回了他的手,道:“好了,不逗你了。婚事不可能退的,老夫只是想告诉你,这桩婚事吃亏的是她,不是你,你就知足吧。”   “崔家女儿迟早会找回来的,一个弱女子能跑多远。将来与你完婚后,你要好好待她,莫再使以前的混账性子了……”   李勣突然罕见地朝他眨了眨眼,很调皮。   “老夫听说,此女容貌甚佳,有倾城之色,小子,你就偷偷乐吧。”   李钦载冷笑。   我信你个鬼,你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   晃晃悠悠出城,车行数十里,终于到了城外北大营辕门外。   李勣和李钦载下了马车。   下车的瞬间,李勣的精神气质突然变了,老迈的身躯无形中透出一股凌厉的气势,像一柄刚刚出鞘的刀,锐利的锋芒令人不寒而栗。   辕门外,早有一众披甲武将等候,见李勣下车,武将们向前踏出一步,一阵甲叶撞击声,武将们一齐抱拳喝道:“末将拜见老公爷!”   李勣淡淡点了点头,双臂一伸:“诸将免礼。”   武将们一齐直起腰,神情恭敬地列成两列,为李勣让出一条宽敞的道。   李钦载站在李勣身后,暗暗咂舌。   军方第一人的气势威望,今日终于第一次见识到了。   李钦载沉默惊叹。   明明与自己无关,可他却还是情不自禁感到一阵自豪。   投胎是技术活儿,显然这次投胎的技术超常发挥了,能出身在这样的将门世家,怎能不找个舒服的姿势躺平?   李勣招了招手,后面走上来两名李家的部曲,李勣沉声道:“为老夫披甲。”   两名部曲捧着一套明光铠甲,为李勣穿戴起来。   片刻后,一身披挂的李勣站在众将面前,愈发显得气势雄壮,威不可挡。   众将愈发拜服,神情更恭敬了。   “天子御驾可至?”李勣沉声问道。   一名武将抱拳道:“天子御驾未至,请老公爷入营等候。”   李勣点点头,领着李钦载便走入辕门之中。   走进北大营,远处校场隐隐可见尘土飞扬,漫天尘土里,将士们刀戟如林,齐声喊杀,森森杀气令人喘不过气来。   李勣却如鱼入水,见到操练的将士们后,面色愈见红润,由衷地露出欢喜之色。   紧跟李勣来到校场前的司令台上,台上早有几位老将等候。   李钦载定睛一看,都是熟人。   契苾何力,苏定方,梁建方,薛仁贵等人都在。   见李勣和李钦载登台,几位老将纷纷见礼。   一番寒暄后,梁建方却悄悄将李钦载拽到一边,表情恶劣地笑道:“小子,听说你婆娘跑了?” 第四十一章 初见天子   不知道为什么,李钦载心里堵得慌。   婆娘跑了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仅次于婆娘给自己戴绿帽了。   崔家昨日才来李家说明情况,今日却连梁建方都知道了,所以,自己婆娘跑了这件事已经满城皆知了吗?   李钦载渐渐发现,大唐这些老将们似乎都有点老不正经,包括他爷爷。   此时大家都在校场上,正应威风八面号令将士,梁建方这老家伙却把他拽一边戳他心窝子……   “梁爷爷,校场点兵呢,您这是……”李钦载脸色难看地道。   梁建方满不在乎地道:“老夫乃右卫大将军,每年点百余次兵,腻得不行了,有啥要紧。不过你小子婆娘跑了这事儿,老夫倒是不多见,哈哈。”   李钦载咬牙。   不生气,不生气。   人家是长辈,人家是武将,人家一个能打我十个……   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李钦载心里却在暗暗琢磨,不知道梁建方有没有孙子,如果有,以后见他一次揍他一次……   梁建方似乎仍不肯放过他,没大没小勾着李钦载的肩膀,低声道:“婆娘跑了便跑了,大好儿郎何患无妻,小子若有意,我家老三倒是有女儿,还是一对双生子,都许给你如何?”   李钦载一惊,急忙推辞:“多谢梁爷爷抬爱,小子庸碌,性格也混账,怎配得上梁爷爷的孙女,不敢不敢。”   梁建方笑道:“老夫当然知道你混账,不过说到‘庸碌’,未免太自谦了,老夫看得出,你小子是个灵醒货,迟早会发达,老夫提前烧个冷灶,省得将来后悔。”   说完梁建方冷笑:“崔家错失美玉,他家闺女也是有眼无珠,正好便宜了老夫,就这么说定了,老夫家一对双生孙女都许给你,买一赠一,便宜占大了,赶紧开怀大笑吧。”   “唯一的难处是,你可能要多等几年,她们年岁有点不足……”   这话不对劲,李钦载顿时警觉道:“敢问梁爷爷,贵府两位孙女今年芳龄几何?”   梁建方咂了咂嘴,道:“哦,那啥,俩孙女今年半岁,还没断奶……但模样都周正得很,一脸的贤良淑德。小子多点耐心等等。”   李钦载:“……”   彼其娘之!   差点上当!   等她们长大,李钦载该自称“老夫”了。   大唐的名将都这么无耻吗?前世历史书上栩栩如生的形象全崩塌了。   李钦载很无语,懒得跟这老不正经的说话了。   梁建方却不依不饶,拍了拍他的肩,忽然高声道:“李公爷,老夫刚与你孙儿说定了一门婚事,我家老三那对双生女许给他了,以后钦载便是我的孙婿,明日李家先把聘礼送来。”   李勣和众老将顿时愕然。   良久,司令台上爆发一片骂声。一声声臭不要脸,为老不尊,无耻之尤不绝于耳。   梁建方却老神在在,丝毫不被骂声所影响,反而露出了笑容,特别猥琐。   李勣迅速瞥了李钦载一眼。   李钦载快气炸了,急忙解释:“我不是,我没有,梁爷爷莫乱说。”   梁建方也不尴尬,反而哈哈笑道:“小子倒害臊了,有啥不好意思的,跑了一个婆娘,老夫给你俩婆娘,啧,赚大了。”   李勣叹了口气,缓缓道:“梁建方,你要点脸。”   众老将也纷纷附和,一同恳求梁建方要点脸。   众人正笑闹着,忽然一名宦官出现在司令台,先朝众位老将行了礼,然后对李勣道:“老公爷,天子御驾已将至辕门外。”   众将神情一紧,李勣整了整铠甲,肃然道:“诸位,随老夫迎天子御驾。”   众将站在辕门外,不多时,远处可见旌旗飘展,羽林卫执戟当先,禁军后面是一队队宦官宫女,捧着天子出行的仪仗用具。   一乘巨大的金黄色车辇出现在众人视线内,车辇后面朝臣扈从如云,道路两旁行人商贾皆远避跪地行拜礼。   车辇至辕门外停下,李勣等老将纷纷上前站立行礼。   李钦载也跟在李勣身后,跟着躬身。   在宦官的搀扶下,一位穿着金色龙袍的男子缓缓走下车辇,后面竟还跟着一位头戴凤冠身着锦袍的女子。   李钦载抬眼飞快一扫,然后低下头来。   他知道走下车辇的这两位便是当今天子和皇后了。   李治,武则天,大唐三百年国祚,夫妻二人是最特殊的存在,哪怕是中国数千年历史上,也是最特殊的存在。   李治三十来岁的样子,唇上两撇胡须,容貌周正,不怒而威。   武皇后雍容华贵,仪态万千,一双聪慧灵动的凤目顾盼生姿,却说不出的内敛。   走下车辇,李治快走两步,双手托住李勣的胳膊,笑道:“老将军莫多礼,朕与皇后随意看看,此地非朝堂,不必论君臣之礼。”   李勣垂头沉声道:“礼不可废,老臣岂敢失仪。”   身后众位老将亦纷纷附和。   李治见到诸多名将,心情显然很不错。   这些老将可都是父皇留给他的砥柱之臣,每一位老将拉出来到边境走一遭,都是核弹级别般的存在。   大唐军方几位为首的将军,今日大多在此。   与众位老将分别见礼后,李治目光一瞥,发现了人群中的李钦载。   没办法,李钦载太显眼了。   一群身披甲胄的将军里,唯独李钦载身着锦袍,年岁也最年轻,模样更比老将军们俊朗多了,众多绿叶一陪衬,李治一眼就发现了他。   “这位是……”李治好奇问道。   李勣急忙道:“此子是老臣不争气的孙儿,李钦载。钦载,还不拜见陛下。”   李钦载平静地长揖一礼:“臣,嗯,在下……呃,草民李钦载,拜见陛下。”   连换了几个称谓都觉得不对,一旁的李勣老脸一绿,身后也传来众将的窃笑声。   李勣咬牙,压低了声音从齿缝里迸出俩字:“孽畜!”   出身权贵将门,不可能不懂君前礼仪,这孽畜今日是怎么了?   李钦载感觉很无辜,他是真不懂面君的礼仪,没人教过呀。   李治和武皇后愕然片刻,夫妻二人也都笑了。   李治大笑道:“原来是造出神臂弓的李家麒麟儿,朕早有耳闻,哈哈,尔为功臣之后,世受恩荫,虽无官阶,亦可以‘臣’自称。”   “是,臣失仪了,臣拜见天子,皇后。”   李治又笑道:“今日校场点兵,邀尔观礼是朕钦点的,李钦载,你为大唐社稷立了一大功,朕倒要看看,尔造出的神臂弓究竟多厉害。” 第四十二章 沙场秋点兵   大唐历代帝王里,李治是毫无争议的捡漏王,没有之一。   性格宽仁,疆域最大,打压世家什么的,这些亮点都不及他捡漏的运气出众。   李世民的皇后长孙氏生有三子,按礼制皇位必须由嫡长子继承,结果嫡长子李承乾被老爹打压得喘不过气来,索性谋反了。   嫡长子被废,按理说皇位也该顺延给嫡次子魏王李泰,李泰本身也是才华横溢,聪敏绝伦,深受朝臣的拥戴,一个非常合适的皇位继承人。   只可惜李泰对皇位终究还是太心急了,露出了谋嫡迹象,被李世民贬谪均州。   嫡长子嫡次子都非常优秀,就是因为缺少耐心和隐忍能力,结果皇位最终便宜了性格柔弱的嫡三子李治。   说李治是捡漏王,实在是毫无争议众望所归。   李治不仅仅捡漏,口味也甚为独特,钟爱御姐不说,看中的还是他父皇的女人。   没错,武皇后当年是李世民的女人,李世民还在世时,李治便与她眉来眼去,暧昧得不行。   废王立武虽说主要是出于政治上的反击,为了巩固皇权,但其中绝对也有李治宠爱武皇后的因素在内。   朕的女人,给你放个原子弹当烟花看都不在话下,妥妥的霸道总裁素材。   如今王皇后被废,武皇后上位,长孙无忌褚遂良等权臣被逐,大唐李氏皇权在经历了一系列动乱后,终于渐渐安定下来了。   当然,李治维护宠爱的这个女人,能力还是颇为不凡的,天家夫妻档不是浪得虚名,这些年无论后宫还是朝政上,武皇后都对他有很大的帮助。   风起芦蒿荡,沙场秋点兵。   广袤的校场上,两万余大唐将士整齐列阵。   李治和武皇后在众将簇拥下登上司令台。   校场四周旌旗飘展,两万将士执戟行礼,齐喝万胜,呼声震天。   李治也被这山崩地裂的呼声所感染,兴奋的脸孔涨得通红,眼中闪烁着湛然的光芒。   武皇后反倒显得比较平静,她与李治并排而立,保持着雍容的姿态,凤目扫过,尽显威仪。   李勣当先站出来,躬身拜道:“请陛下检阅将士,登台点兵。”   李治笑道:“甚好,我大唐王师威武,诸位将军治兵有方,有此雄师,何愁宇内不靖,何惧强敌犯边。”   所谓“天子点兵”,只是一种形式。   名义上来说,是军队在天子面前演武,包括对战阵型,攻守能力的考校,步骑军的配合,当然也包括将士武力骑射等个人能力的抽查。   总的来说,是一次全面的军事演习。   天子点兵次数不多,通常是在对外发动大战之前,用以鼓舞士气,激励将士杀敌的一种仪式。   这一次便是如此,大唐即将对北方铁勒九姓发起大战,入秋点兵便是这场大战的热身,同时也是对全军将士发出明确的信号。   李治是个非常有自知之明的帝王,在这一点上,他做得甚至比他父皇李世民还好。   他懂得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的人,外行人领导内行必然坏事。   李治有生之年都没有亲自指挥过战争,对治军排兵之道亦甚为生涩,所以他只掌控将军,从不直接插手军队的具体作战。   点兵开始后,李治只是对李勣颔首示意了一下,李勣便明白了李治的意思。   于是李勣上前,从副将手中接过几面令旗。   司令台上,披甲戴盔的李勣猛地挥动令旗,两万余将士顿时接令,阵列迅速铺展开来,几个呼吸内,便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个阵列。两个阵列皆有指挥变阵的将领。   另一面红色令旗挥落,两个阵列还是攻守对峙,接着飞快变换阵列,弓箭列阵,枪戟排后,沙场上战鼓忽然隆隆擂响,天地间顷刻战云密布,杀气盈野。   接着便是两个阵列之间的对战,虽是演习,但也气势激荡,阵列双方各有胜负,战况竟与真实战场一般无二。   这次点兵特意增加了一个环节,那就是弓箭比拼。   两军对战演习过后,一排弓兵上前,手执新式的神臂弓,瞄准了两百步外的靶子,将领一声令下,箭矢射中靶子,引得围观的君臣将士们一阵惊叹。   李治大喜,扭头看了看李钦载,含笑道:“英国公代有才人,家业不衰也。”   李勣急忙道谢,见李钦载懵然没反应,于是暗暗踹了他一脚。   李钦载于是也只好躬身道谢。   “此物甚为神奇,将来与敌对战,我大唐王师的阵列或可稍作改变,既然射程增倍,是否可以加大弓兵在战场上的比例?”李治认真地问道。   李勣急忙道:“老臣自当与诸位将军已在商议演练中。”   李治摇头:“莫在意朕的话,能否增加弓兵,变或不变阵列,皆由各位将军商议,权衡利弊再决定,朕不插手。”   李勣垂头道:“陛下英明,神臂弓确是对战场作用甚大,老臣与诸位将军们其实早已开始商议演练了,力求在北征铁勒之前,拿出最佳的阵列,交给儿郎们演练。”   李治含笑道:“甚好,大唐王师多此利器,是为大喜之事。”   看了李钦载一眼,李治又道:“李家这位麒麟儿为大唐立了大功,老将军可莫吝于赏赐,朕听说令孙昔日行径颇为荒唐,不过瑕不掩瑜,终是李家一代英杰,老将军当好生爱护。”   李勣领命,不动声色地又踹了李钦载一脚。   李钦载无奈地躬身:“臣……惭愧。”   李治饶有兴致地笑道:“你惭愧啥?”   李钦载苦笑:“臣也不知惭愧啥,但臣的爷爷刚刚踹了我,说明臣必须惭愧一下了。”   李治一愣,接着与武皇后愕然对视,夫妻二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李勣气得老脸发绿,这回不想踹他,想拔刀清理门户。   天家夫妻笑得大声,引台上诸位将军侧目。   李勣黯然一叹,羞愧道:“陛下请恕君前失仪之罪,老臣家门不幸,出此孽畜……”   李治目光闪动,刚要说什么,忽然听到校场上一片喝彩声。   台上君臣愕然望去,却见薛仁贵骑马搭弓,飞驰在校场中央,一箭射出,竟稳稳射中两百步外的五重皮甲。   箭矢穿透五重皮甲仍去势不止,穿甲而过之后,竟至数十步外方才落地。   李治大惊,良久,抚掌喜道:“薛将军不愧我大唐虎将也!” 第四十三章 马失前蹄   两百步外,箭穿五甲。   校场上君臣将士尽皆震惊,李钦载也震惊了。   神臂弓是他造出来的,大概能有多远的射程,能在什么距离产生多大的杀伤力,没人比他更清楚。   而薛仁贵这一箭显然超出了他这个创造者的意料。   全场欢呼喝彩之时,李钦载却眯眼盯着校场中央的薛仁贵,尤其是薛仁贵手中的神臂弓。   仔细看过后,李钦载终于恍然。   神臂弓是在当今弓箭的基础上改良的,而薛仁贵手中的神臂弓则又经过了改良,它的弓臂更长,弓弦更粗,虽不知弓臂用了什么材料,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比原来的神臂弓材料更具硬度和韧性。   也就是说,这是薛仁贵特意为自己量身打造的加强型神臂弓。   难怪能穿透五重甲而余力可贾。   不过这仅是特例,而且不可复制。毕竟当世能驾驭这张加强型神臂弓者寥寥无几,这份力道,这份准头,便不是寻常武将能做到的。   世间独此薛仁贵。   司令台上,李治欢喜不胜,难得激动地大赞道:“薛将军壮哉!”   旁边一众老将也纷纷大笑赞许不已。   太宗之后,大唐名将日渐凋零,名将皆垂垂老矣,新生代的名将唯有薛仁贵算是比较出众,今日薛仁贵在天子面前露了这一手,更让大唐的君臣和将士们壮怀激烈,对大唐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传旨,赐薛仁贵黄金十两,食邑增百户。”李治开怀大笑道。   旁边的中书舍人匆匆拟旨去了。   李治当面赏赐,不单单是薛仁贵的个人武力,他赏的是薛仁贵的举动瞬间激奋了军心。   一箭透五甲,军心激涨,对即将开始的北征铁勒有着非常重要的激励作用,此举千金难换。   很快,李治的旨意传遍军中,将士们羡慕之余,纷纷振奋高呼。   薛仁贵也激动得不行,出够了风头后,策马朝司令台奔来,显然打算当面拜谢皇恩。   然而就在这时候,意外发生了。   策马百步后,薛仁贵座下的战马忽然前蹄一踉跄,不由自主地往一侧倒去。   薛仁贵骑在马上脸色一变,骑术精湛的他仍未慌乱,猛地夹紧马腹,往另一侧用力拉住缰绳,试图将战马的失控挽救回来。   然而几次努力后,战马终究还是无法控制身躯,发出一声悲鸣后,猛地往一侧倒下。   事发突然,薛仁贵整个人立马腾空而起,在战马倒地的瞬间,薛仁贵已双脚落地,随着惯性就地一滚,毫发无伤地站了起来。   这一幕令君臣将士们大惊,见薛仁贵最终毫发无伤,众人这才欢呼起来。   临机之变,薛仁贵无意中露的这一手再次获得满堂喝彩。   薛仁贵回头看了看战马,眼中露出心疼之色。   这匹马跟随他南征北战多年,是他最心爱的一匹战马,没想到还是折在这校场上。   战马仍倒在尘土中,眼中蓄满了痛苦的泪水,一只前蹄不断痉挛抽搐,蹄末渗出了鲜血。   校场上都是明眼人,大家都看得出,这匹马大抵是废了。   司令台上,诸位老将也纷纷叹息。   “应该是马蹄磨损了,老薛这匹马跟了他十来个年头,年已老迈,不宜再战。”苏定方摇头叹道。   梁建方惋惜地道:“是匹好马,据说是从西域重金所购大宛驹,老薛甚喜此马,老夫当年欲以千金相换,老薛坚辞不允。”   众人皆惋惜不已。   战马对一位将军的意义,无异于最亲密的战友和最信任的亲人,这种深厚的感情,没从过军的人不会懂。   突然发生的意外,薛仁贵显得有些狼狈,但他顾不得这些,俯身不停地摩挲战马的身躯,不时在它耳边低声说着什么,似在安慰,亦似在痛惜。   良久,战马被几位薛家的部曲合力抬起,薛仁贵也没精打采来到司令台,向李治行礼赔罪。   李治亦颇为痛惜,一边心疼一边安慰薛仁贵,又下旨令内侍省选宫闱良驹,赠予薛仁贵。   那匹受伤的战马被部曲抬到司令台下,很快随军大夫便上前查看治疗,查探半晌,大夫惋惜摇头。   李钦载站在角落里久未出声,天子在场,他又不懂面君礼仪,不敢乱说话。   眼见那匹受伤的战马前蹄不断痉挛,马蹄流血不止,再仔细看了看马蹄的末端,李钦载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司令台上,众人惋惜之时,人群里忽然冒出一句很违和的声音。   “是不是傻?咋不给战马穿鞋子呢?”   声音很小,几乎没人听到。   “几乎”没人听到,但终究还是有耳尖的人听到了。   老将们虽老矣,但皆是耳聪目明之辈。   别人没听到,但离李钦载最近的梁建方却听清楚了。   “嗯?小子啥意思?你有何谬论?”梁建方没大没小地勾住李钦载的肩膀。   李钦载一惊,急忙道:“没什么,小子脑子不好,时常胡言乱语,梁爷爷莫怪。”   谁知梁建方却是个很较真的人,闻言摇头道:“不对,你刚才绝非胡言乱语,仔细说说,给战马穿鞋子是咋回事?战马能穿鞋?”   李钦载一时心乱如麻。   因为无知,所以露怯,所以不敢乱说话。   因为他不确定这个年代是否马蹄铁已发明出来了,毕竟他清楚看到校场上的战马已有了马鞍和马镫,没道理马蹄铁还没发明呀。   万一马蹄铁已经面世了,李钦载可就在天子面前出丑,回头李勣怕是真会抽死他。   “说话,瓷嘛二愣的,到底想说啥,有好主意莫遮掩,这可是为国为民的大事。”梁建方不耐烦地催促道。   说话的声音大了点,司令台上李治武后和诸位将军的视线顿时集中在二人身上,一脸好奇地看着他们。   被这么多人关注,而且其中有皇帝皇后,还有一群杀人不眨眼的老杀才,李钦载脸孔顿时发红。   “呃,小子无知,冒昧问一句哈……”李钦载陪笑道。   梁建方哼道:“你尽管问,回头不给个说法,老夫代你爷爷抽死你。”   “大可不必,大可不必……小子就想问问,诸位长辈可知马蹄铁此物?”   “啥?”梁建方愕然,众将亦愕然。   “马蹄铁,半圆或U型的,不懂啥叫U是吧?小子给各位画个模样……”   梁建方不耐烦了,圆瞪双眼怒道:“小子装神弄鬼没完了!话说明白,你说的到底是个啥!”   既无知又蛮横的表情,令李钦载突然好想放弃,好想像琼奶奶剧中的女主角一样,捂着耳朵大叫“我不说我不说我不说……”   然后一路跑远,就是这么矫情。   可惜李钦载胆子不够大,天子和老杀才们面前,李钦载没勇气挑战生存极限。   于是只好耐心解释道:“薛伯伯的战马是马蹄磨损,就是神经末梢角质层损耗,伤及肌肉和血管,导致残废……”   越解释越复杂,完全听不懂。见在场的老杀才们脸色越来越不耐烦,李勣双手时而化拳,时而为掌,眼看要对他动手了。   李钦载眼皮一跳,急忙继续道:“如同我们普通人用手指挠墙,挠着挠着,指甲磨没了,但还是要继续挠下去,自然会挠得满手血。”   老将们这才听懂了,想想马蹄磨损,大抵便是这么个道理。   李治和武后夫妻对视,目光露出深思之色,不自觉地缓缓点头。   “李卿所言有理,继续说下去,马蹄磨损李卿可有对策?”李治含笑问道。   李钦载舔了舔干枯的嘴唇,低声道:“难道没人想过给马蹄装上一个铁片片吗?指甲和肌肉容易磨损,可铁片片却很耐磨,用个两三年不成问题,铁片磨完后再换一个又能用两三年……”   “马蹄末端没有神经,跟人类的指甲一样感觉不到疼痛,用钉子将铁片片钉到马蹄上,不会对战马造成伤害,而且还能延长战马的使用年限,你们……都没想过吗?”   秋风拂过校场,尘土弥漫的司令台上,君臣表情木然,四周一片寂静。 第四十四章 一块铁片片的事儿   秋风拂过,卷起黄尘漫天。   司令台上,李钦载对他们提出了灵魂拷问,君臣都愣住了。   马蹄上钉个铁片片,战马的马蹄还会磨损吗?   如此简单的逻辑,说出来大家都懂,看似一个非常容易想到的小窍门,可是为何千百年来一直没人想到呢?   台上李治和武后神情错愕,李勣和诸位老将短暂愣神后,渐渐呼吸加重,面孔涨红,表情渐渐激动起来。   他们都是百战将军,对军队,对战马,自然比天子更熟悉,李钦载话刚落音,他们的脑海里便立马做出了判断。   “马蹄上……钉个铁片片?”李勣语气颤抖地问道。   李钦载早将众人的表情看在眼中,见众人脸上的激动之色,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看来唐朝应该还没发明马蹄铁,不然这群老杀才不会这般表情。   还好还好,没出丑。   台上的气氛很诡异,李钦载感觉像个即将爆炸的火药桶,虽然不明白马蹄铁这东西为何让他们如此激动,可李钦载还是怕这个火药桶突然炸了。   于是李钦载小心翼翼地道:“是的,钉个铁片片能解决马蹄磨损的问题,铁片片不难打造,稍微有点手艺的铁匠都能弄出来……”   苏定方沉声道:“小娃儿,天子御驾前,可不敢胡说八道,你确定钉上铁片片后,马蹄不会磨损?”   李钦载笃定地道:“小子愿立军令状,若马蹄仍磨损,小子愿以项上头颅谢罪。”   这事儿他有把握,因为千百年后早有证实。   有把握的事不妨张狂一点,把话说满一点,也好突出自己的高人形象。   虽说对皇权并不感冒,但若能在天子面前留个好印象,对自己以后混吃等死的生活不算坏事,简在帝心能省不少琐碎的麻烦。   本想拿薛讷的项上头颅立军令状,不过薛讷他爹薛仁贵也在现场,似乎有那么一丝不礼貌……   人群中,李勣仔细端详了一番李钦载的表情,见他胸有成竹的样子,李勣皱眉,又飞快瞥了一眼李治和武后夫妻的脸色。   然后李勣站出来,捋须沉声道:“竖子无状!报效君上社稷,只凭一颗忠心赤胆便可,不必非要拿项上头颅发誓,对与错,牵匹马出来试试便知真伪。”   众人闻言咧嘴一笑。   明着训斥孙儿,实际上已然为他开脱了,老国公终究还是疼爱孙儿的。   李治也笑了,与武后对视一眼后,笑道:“老将军所言甚是,李钦载为国献策,不必拿项上头颅说事,朕非暴君,总不能妄杀一位报效社稷的忠臣吧。”   “传旨,从校场牵一匹马来,并从军器监召两名铁匠,台前听用。”   宦官急忙传旨去了。   没多久,一匹颇为普通的战马被牵到台前,北大营有现成的军器监铁匠,两名铁匠也带着一群徒弟,端着铁炉锤子等打铁的工具赶来。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   李钦载命人抬起马腿,大致量了一下马掌的长宽,然后给铁匠画出了一张马蹄铁的图纸。   铁匠一眼就看明白了,立马开始生火铸铁,然后叮叮当当敲打起来。   很快四只马蹄铁打造完毕,淬水冷却后,送到李钦载的面前。   马蹄铁送到李治和武后面前,夫妻二人仔细打量许久,面色愈发古怪复杂。   如此简单的物事,竟能解决马蹄磨损这个千古难题。   前人智慧怕莫也有灯下黑的时候,千百年愣是没人想到。   在李钦载的指挥下,几名将士抬起马腿,让铁匠给马蹄钉掌。   叮当敲了一阵后,四只马蹄铁已牢牢地钉在马蹄上。   战马不满地长嘶一声,然后不停地摇头晃脑,迈步时四条腿也颇为不协调,似乎不习惯新穿上的鞋子。   然而战马只适应了片刻,便已渐渐习惯,迈步小跑已然与平常无异,节奏和步伐都正常起来,与普通战马不同的是,钉了马蹄铁后,马蹄落地的声音不一样了,有了明显的金属敲击质感。   君臣静静看着这一幕,眼中大放异彩,人群渐渐躁动起来。   李钦载毫不意外,见战马已跑得很欢快了,于是朝李治行礼道:“陛下,何不命将士取些碎石沙土来,让战马从碎石上踏过,看看效果如何。”   李治连连点头:“准奏。”   校场上两万余将士,取碎石很快,没多久便在校场中央铺出一条碎石路。   一名骑士骑着那匹战马,策动战马从碎石路上来回跑了十趟。   下马再看马蹄,发现毫发无损,马蹄铁牢牢地钉在马掌上,战马从尖锐的碎石上来回跑了十趟也没伤到马蹄。   君臣倒吸一口凉气,接着人人面露狂喜之色。   梁建方挺猥琐一老头儿,此刻竟红了眼眶,泪水在眼中打转。   苏定方用力握紧双拳,又松开,再握紧,显然心情很不平静。   李勣强自镇定捋须,颤抖的手却深深出卖了他的心情。   契苾何力是突厥汉子,性情最为直爽,见状忽然用拳头狠狠捶着自己的胸脯,仰天长叹道:“此物若早现世二十年,我大唐早已威服天下,什么高句丽,百济,什么吐蕃,吐谷浑,马蹄踏处,皆为唐土!”   李治的心情也分外激荡,紧紧抿唇,眼睛死死盯着那匹钉了马蹄铁的战马。   良久,李治忽然道:“老将军,大唐如今军马若何,每年折损若何?”   李勣垂头道:“陛下,自贞观以来,太宗先帝在陇右兴马政,千里之地设八坊四十八监,至龙朔元年,大唐计成马幼马近七十万匹,可用军马者近三十万匹。”   “战马虽多,然折损太高,每年除了病死饿死的马近万匹外,最大的折损莫过于马蹄磨损而废矣,其数每年已达近三万匹。”   “每匹战马三岁可上战场,然最多用三四年,便不得不从战场退下,只因马蹄已磨损受伤,不可再用。”   “一匹马的寿命通常二十年,战场上却只能用三四年,其中折损之巨,委实令人惋惜,亦是我大唐莫大的损失。”   李勣说完深深地看了李钦载一眼,眼神说不出的复杂,分不清是骄傲还是感伤。   李治也深深看了看李钦载,又道:“若李卿所造马蹄铁推广军中,老将军,今后当如何?”   李勣一顿,忽然激奋地大声道:“若如此,今后,我大唐骑兵将无敌于天下,马蹄踏处,皆为唐土!”   一句话仿佛点燃了老将们久抑的情绪,轰的一声,老将们纷纷披甲拜道:“马蹄踏处,皆为唐土!大唐万胜!”   薛仁贵眼含热泪大声道:“陛下,臣愿代大唐将士为李钦载请功,一只马蹄铁,能为大唐平增战马数万,大唐骑兵从此再无后顾之忧,此功之巨,可垂青史!” 第四十五章 可怜白发生   薛仁贵带了头,旁边一众老将亦如梦初醒,急忙附和。   唯独李勣淡定状捋须不言不动,仿佛睡着了似的。   这个可以理解,内举避亲嘛,帮孙子向天子要赏赐,未免太不要脸了。   别的老将可就不避讳了,纷纷向天子请功,请求天子封赏李钦载。   在一片请功声里,李治含笑看着李钦载,武后的目光也颇为赞许。   “陛下,人才难得,李钦载为国献神臂弓在前,献马蹄铁在后,两桩事皆对大唐社稷有莫大的功劳,不封赏说不过去呢。”武后看了李钦载一眼,笑吟吟地道。   李治点头,笑道:“皇后所言甚是,有功不赏,非明君所为也。”   李钦载暗暗皱眉。   当官什么的,可不是他的本意。   家族已经够显赫了,只要李家以后不作死,李钦载完全可以躺在大树底下乘凉,没必要弄个官职在自己身上,没来由地多了许多官场束缚。   明明是一只自由自在奔驰在草原上的二哈,何必给自己套上缰绳?做一只脱缰的野狗不香吗?   而且,当了官便算入了官场,官场便难免卷入各种大大小小的是非里,李钦载可不觉得自己的智商能跟那些史书上留名的老狐狸们比。   总的来说,当官是弊大于利的,必须推辞掉。   正在暗暗着急时,李勣却忽然道:“陛下,孙儿无状,行止荒唐,偶有正当之举亦是本分,只能说以微末之功抵以往劣迹而已,此子不该封赏。”   以李勣的立场,说这番话倒也合适,而且此时此景,他只能这么说。   李钦载顿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急忙道:“陛下,爷爷所言有理,臣多年荒唐,劣迹斑斑,长安城里臭名昭著,实不能委以官职,败坏天家名声,损坏皇家威仪。”   话音刚落,周围一片哄笑声。   苏定方笑得直抽抽:“小子倒是实在人,难得对自己了解如此清楚,所言更是句句实话。”   李勣气得脸都绿了,情不自禁一脚踹去。   你特么自谦就自谦,也不必自谦得如此过分吧。   天家夫妻二人也笑得不可自抑,武后扶着李治的胳膊,笑得泪花儿都出来了。   李治笑过后,摇头叹道:“李卿纵是推辞做官,也不必将自己说得如此不堪。”   李勣羞愧道:“陛下恕罪,老臣家门不幸……”   李治沉吟片刻,道:“看得出李卿不愿为官,性子嘛,确待磨练,然有功不可不赏,可任致果校尉,算是朝中先留个名吧。”   李钦载眨眼,没弄清楚这个“致果校尉”是啥官儿。   李勣却突然拍了他一下,怒道:“还不谢恩!”   李钦载只好长揖拜谢:“臣谢天恩。”   武后含笑看着李钦载,道:“李家麒麟儿果然不凡,今日算是亲眼见识了。往后若有什么新念头新物事,定要拿出来,不可遮掩,天家不会亏待你的。”   李钦载尴尬地连连应了。   ……   天子点兵不过是个形式,北大营将士按流程走了一遍后,李治和武后心满意足地离开。   回城的马车,李钦载终于忍不住问道:“爷爷,致果校尉是干啥的?每天要应卯吗?”   李勣哼了一声,道:“不学无术的东西,连朝中的官制都弄不清楚。”   “致果校尉是七品武官,而且是个武散官,不必应卯入军,只是给你挂了个七品官的虚衔,陛下说过了,先给你在朝中留个名,大约也是看出了你不愿为官的想法,没有勉强你。”   李钦载长舒了口气。   武散官啊,还好还好,自己扛得住。   李勣瞥了他一眼,道:“老夫倒是奇怪,你为何不愿为官?”   李钦载苦笑道:“孙儿胸无大志,只想做个废物……”   李勣两眼怒睁,李钦载立马改口:“孙儿志不在庙堂,志在山水,欲效魏晋雅士,隐于山野,一生淡泊,只问天道。”   李勣冷冷道:“这不还是个废物么?”   “爷爷此言差矣,孙儿至少能做个文雅点的废物。”   李钦载好奇地看着他,道:“孙儿刚刚看出来了,爷爷似乎也不愿孙儿做官,为何?”   李勣沉声一叹,道:“李家已经够显赫了,若欲家族百年不衰,当知‘藏拙’,风头太显,对李家,对你,都未必是好事。”   犹豫了一下,李勣又道:“今年开春后,老夫听说陛下患了风眩之疾,常常目不能视,夜不能寐,三省奏疏常由武皇后代为执笔行批……”   沉沉一叹,李勣担忧地道:“说是‘代笔’,谁知奏疏行批究竟是陛下的意思,还是武皇后的意思?妇人若当政,何异牝鸡司晨,长此以往,朝中恐有大变故。”   “李家三朝功勋,难免树大招风。在这风急浪骤的关口,更须谨慎藏拙,免生事端,所以,老夫实不愿你当官出风头,陛下若顽疾难愈,朝堂怕是不安生了。”   李勣看着他,忽然赞许地笑了:“不过你有巧思造出神臂弓和马蹄铁,是好事,大丈夫当报效家国,老夫不介意你出此风头,可以不当官,但不可不报国,明白老夫的意思吗?”   “孙儿明白。”   李钦载沉默半晌,道:“爷爷,藏拙谨慎非万全之策,麻烦来了是躲不过去的。”   李勣点头,不觉露出迟暮之色,疲累地叹道:“老夫老矣……”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李钦载定定看着李勣,心中不由黯然。   这位戎马一生的名将,确实老了,家族兴衰扛在肩上,扛了一辈子,他已扛不动了。   一位快七十岁的老人,应该做些什么?   应该在下棋,应该在带孙儿,应该打太极拳遛弯儿,应该尝遍世间美食。   可以做很多事,唯独不该再苛求他背负家族兴衰的责任,那是后辈该做的事。   良久,李钦载忽然道:“爷爷,孙儿除了神臂弓和马蹄铁,其实更厉害的是自创了几道不错的菜,明日孙儿做给爷爷吃,好不好?”   李勣一愣,然后展颜笑了:“好,好。”   ……   回到国公府已是掌灯时分。   人刚进门,府里管家下人都迎了上来,纷纷朝李钦载道贺。   北大营校场李钦载今日大出风头,为大唐立下大功,人还没进门,消息便已传回了李家。   管家吴通殷勤地为李钦载掸着灰尘,一脸喜意连声絮叨:“老朽早说过,五少郎非凡人,当初那些不好听的事,都是贵体上火而致……”   这位奇葩管家,啥事都喜欢往上火的方向牵扯,李钦载看不下去了。   “管家,我今日的贵尿还是黄得很……” 第四十六章 落难小姐   离长安城百余里外的渭南县。   渭南县外有农庄,名曰“甘井庄”。   以“甘井”为名,自然是庄子里有甘井,就像后世的老婆饼一样,如果把老婆饼掰开仔细找,里面一定有老婆。   没找到老婆的人,只是缺少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   甘井庄共有一百余户人家,算是比较大的村子了。   秋风徐来,万物蛰寂,庄子内却一片繁忙景象。   即将到了秋收的季节,农户们每天都在田地里查看庄稼,一年的辛苦全看庄稼的收成了。   今年是龙朔元年,天子的年号改得频繁,不过蒙天垂怜,今年无灾亦无疫,算得上风调雨顺,想必地里的庄稼也会有个好收成。   秋风徐来,古道田舍,金桂飘香。   甘井庄一户略显简陋的农舍篱笆内,崔婕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正在做绣工。   从崔家逃婚离家已一个月了,崔婕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所谓的浪迹江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浪漫,事实上江湖险恶,容易挨刀。   崔婕离家时只带了一名贴身丫鬟。   丫鬟名叫“从霜”,典自南北朝时期的一首诗,“伊年从霜露”。   从霜才十五岁,自幼便跟随崔婕,二女名为主仆,实际上崔婕向来把她当亲妹妹,对她疼爱无比,所以崔婕离家之时也果断将从霜一起带走。   崔婕是世家闺秀,几乎没有独自生活的经验,从霜是个十五岁的黄毛丫头,换了前世还只是个上初中的小女生。   一主一仆就这么不管不顾地逃出了家,一头扎进了茫茫江湖。   为了自由而流浪,听起来似乎很浪漫,然而她们终究低估了世道的艰难。   离家时崔婕还是做了充足的准备,她从家里拿走了多年积攒的月钱,大约几十两银饼,还有一些女儿家的值钱首饰衣物等等。   几十两银饼,以如今大唐的物价来说,算是一笔巨款了,如果省着点花,大概够主仆二人花个十来年。   准备确实够充分了,可惜出门在外,一个小疏忽便足够让人陷入绝境。   崔婕和从霜原本的计划是去东都洛阳,毕竟中原灵杰之地,适宜主仆二人大隐于市。   二女上路担心不安全,于是花了点钱混进了一支商队,跟着商队从青州出发,然而到半路时,崔家搜索二女的家将骑队追来,二女大惊之下,匆忙弃了商队,钻进了路边的树林里。   追兵躲过去了,但二女携带的钱财却遗落在商队里,又不敢回去寻找。   财大气粗的小富婆瞬间沦为身无分文的落难小姐,主仆二人欲哭无泪,从树林里出来时,二女身上仅只剩了百十文铜钱。   担心追兵在洛阳城布下眼线,二女不敢再去洛阳,更不敢去长安,于是改道打算离开关中。   磕磕碰碰,跌跌撞撞,二女走到渭南县甘井庄时,终于再也无法前行一步,钱花光了,从霜也病倒了。   迫不得已只好在甘井庄留下,幸好这年头民风朴实,百姓的道德素质普遍比较高,庄子里一位寡居多年的老妇人见二女孤苦无依,于是发了善心暂时收容了二女。   崔婕和从霜留在甘井庄,在崔婕笨拙的照料下,从霜的病好了,苦于没有生计,又感恩老妇人的收留,崔婕靠着自小学会的针绣活计谋生。   通常是崔婕绣出喜鹊,观音,麒麟之类的吉祥图案,然后做成香囊,老妇人和从霜再拿去渭南县城里卖。   靠着几文十几文的微薄收入,三口之家倒也能混个温饱。   日子过得贫穷,但崔婕的内心却很平静,甚至感到充实。   逃离了富贵家庭,逃离了那桩如同火坑般的联姻,哪怕身无分文陷入绝境之时,崔婕也从未想过回家。   这座庄子不算富裕,可它宁静安详,没有人逼迫她干任何事,村民粗犷却友好,天空蔚蓝,空气自由。   收留她们的老妇人慈祥得像她的祖母,永远带着宠溺的笑,虽说有些絮叨,但每句话里都透着满满的善良味道。   崔婕突然很想一生留在这个庄子里,一座农舍,几亩薄田,就这样平平淡淡活到老,对她来说未尝不是幸事。   时日越久,这种想法越强烈。   篱笆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崔婕仍在垂头绣着一对栩栩如生的鸳鸯,红艳的嘴唇微微一勾。   不用抬头都知道,是从霜来了,丫头才十五岁,性子风风火火,永远没个姑娘家的样子。   “姑娘,姑娘,大事不好啦!”从霜边跑边叫道。   崔婕叹了口气,不得不停下手里的活计。   这丫头一向咋咋呼呼的,今日又不知怎么了。   “从霜,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女儿家要有女儿家的样子,跑跑跳跳,乱喊乱叫,不怕别人笑话你粗鄙么?”崔婕蹙眉训道。   哪怕是严厉的训斥,从崔婕嘴里说出来也带着几分软软糯糯如同撒娇般的味道,毫无威严。   没办法,世家的教养很严厉,任何场合都不容许她像个泼妇一样大声骂人。   从霜是个小丫头,青涩稚嫩的年纪,脸蛋圆乎乎的分外可爱,头上梳着双丫髻,更显出几分娇憨单纯。   “嗯嗯!”从霜很敷衍地点头,表示自己知错,但不打算改。   崔婕无奈地叹气,算了,她早已认清了自己毫无威严这个事实。   “今日又怎么了?你大喊大叫作甚?”崔婕无奈地问道。   从霜猛然一惊,仿佛刚想起来似的,急忙大声道:“姑娘,不好了!奴婢刚打听出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从霜露出害怕之色,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奴婢刚打听到,这个甘井庄……是长安李家的庄子。”   崔婕一愣:“哪个李家?”   从霜急道:“还有哪个李家,当然是姑娘逃婚的那个李家!这个庄子有大半的田地都是李家的,贞观二十一年,太宗先帝因功赏赐给李老国公,庄子里大半庄户都是李家的食邑……”   从霜嘴唇一抖,露出凄苦之色,道:“姑娘,咱们刚逃离狼窝,又落入虎口啦!而且是自投罗网……” 第四十七章 虚度年华错了吗?   命途多舛,时运不济。   说的便是这对主仆。   崔婕闻言杏眼圆睁,惊呆了许久,然后下意识一咬牙,道:“从霜,咱们马上收拾行李,离开庄子!”   从霜也连连点头:“嗯嗯!再不跑会被抓回去的,奴婢会被活活打死……”   崔婕俏脸已是一片慌乱,主仆二人进了屋,匆忙收拾行李。   所有家当不过一个小包袱,刚收拾好,崔婕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愣住了。   “姑娘,怎么了?咱们快点跑呀!”   崔婕脸色苍白,讷讷道:“我们……去哪里呢?”   从霜未经世事,天真地眨了眨眼:“我们能去洛阳吗?”   崔婕苦笑:“我们身无分文,如何上路?”   “姑娘,咱们走路不花钱的。”   崔婕白了她一眼:“吃呢?路上吃什么?乞讨吗?”   “姑娘面皮薄,奴婢去乞讨,讨口吃的想必不难。”从霜无知无畏地拍胸脯。   “住呢?住坟头还是住林子?遇到坏人怎么办?”崔婕忧愁地道。   从霜小脸顿时白了,她不怕辛苦,不怕伤自尊,可她怕鬼,怕坏人。   “姑娘,那我们怎么办?难道仍住李家的庄子吗?”从霜瑟瑟发抖。   崔婕神情挣扎,她终究比从霜大几岁,这次离家出走也受了不少教训,终于懂得了世道艰难。   思忖良久,崔婕咬了咬牙,道:“咱们多挣些钱,攒够一笔后再走,暂时留在甘井庄,此处离长安一百多里,偏远又贫瘠,李家那纨绔子轻易不会过来的。”   从霜六神无主道:“真,真的吗?李家那个人真不会来吗?姑娘莫骗奴婢,若被李家少郎逮到,奴婢也会被活活打死的,听说那个人很凶……”   崔婕越想越觉得自己的逻辑正确,穷乡僻壤的地方,李家那个纨绔子会来才怪。   于是崔婕笃定地道:“相信我,他不会来的,再说,就算他来了咱们也不怕,他不认识咱们,你我随便取个化名,说是北方逃难过来的,他不可能怀疑。”   从霜两眼大亮,忙不迭道:“嗯嗯,姑娘真聪明。”   崔婕望向远方的山峦,目光坚定地道:“总之,我不会回崔家了,这辈子我要换个活法儿!”   ……   李钦载早已换了活法儿。   至少国公府的下人们是这么觉得的。   如今的李钦载变得很讲究,尤其是生活质量方面。   他经常亲自下厨做菜,做出的菜分量不少,给后院的爹娘送一份,给书房的爷爷送一份,剩下的自己吃。   刘阿四,吴通等人都有幸尝过李钦载做的菜,不得不承认,味道确实很好。   谁都不清楚五少郎为何莫名其妙多了这般本事。无论神臂弓,马蹄铁,还是做菜,这些从未在世上出现过的东西,五少郎偏偏能轻松拿出来,而且云淡风轻地告诉别人,这些不过是妙手偶得。   你特么偶得的次数未免太多了,到底你的手有多妙?   初秋时节,天气仍有几许炎热,树上的蝉鸣已销声匿迹,但阳光似乎已没那么炽烈。   大早起来,李钦载神清气爽,用过早饭后,命人将躺椅和茶几搬到院子中央的榆树下。   宽厚的榆树叶子遮挡了大部分的阳光,仍有些许光线透过树叶,如碎星般洒落地上。   李钦载舒服地窝在躺椅里,茶几上摆着一些肉铺果干之类的零食,还有一碗醪糟。   这种类似于前世南方名叫“甜酒”的东西,在大唐属于酒精类饮品,味道酸酸甜甜,依稀带点酒味,算是中下阶层的百姓唯一喝得起的一种酒类了。   有吃有喝,没有上班压力,不需看上司脸色,大好的青春年华里,瘫在躺椅上晒太阳。   试问这样的废物生活谁不喜欢?年轻人躺平的资本,李钦载都有。   没有带着狗腿子上街调戏妇女,没有给英明神武的大唐皇室和官府制造社会不安定因素,而是选择在自家院里蹉跎岁月,李钦载觉得自己已经算是为国为民做贡献了。   想想都觉得很伟大,快把自己感动哭了,不争气的口水快从嘴角流下来了……   流口水自然是缺少食物,茶几上的肉铺果干不可辜负。   李钦载闭着眼,伸手拿身旁茶几上的果干。   手臂伸到最长,还没够着。   丫鬟做事不细心,摆好躺椅和茶几的位置后没有测试五少郎是否伸手能够着茶几。   细节决定成败,那个丫鬟在李府怕是不可能升职加薪了,同时也失去了给五少郎做小保健赚外快的殊荣。   李钦载仍努力伸展手臂,够不着茶几没关系,继续够。   躺在躺椅上,李钦载身子没动弹,手臂却无限伸长,伸长,与茶几的距离仍然未变,可李钦载还未放弃,一直伸着手,仿佛在等着手臂能够突然发育变长……   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李钦载就是死活不愿动一下身子。   这种感受,懒过的人都懂。   就在李钦载的手臂与茶几较劲时,老爹李思文像鬼一样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的身后。   李思文一脸嫌恶,目光冰冷地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孽畜拼命够茶几,那笨拙又努力的样子,像给儿子买橘子手刨脚蹬爬栏杆的父亲……   越看越生气,一个人怎能懒到这种地步?你动弹一下身子会死吗?   有的儿子生出来像叉烧,李钦载就厉害了,他生出来像个打火机,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在做什么,都能成功点燃李思文的满腔怒火。   良久,李思文看不下去了,这逆子到底要够多久?   孽畜够着茶几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孽畜,你够了!”李思文暴喝。   李钦载吓得浑身一激灵,差点一命归西。   脸色苍白地站起来时,仍能感受到自己的三魂六魄还未归位。   特么的,背后吓人,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爹,孩儿做啥了?”李钦载一脸茫然。   这次是真不知道自己犯了啥错,没招谁没惹谁的在院子里晒太阳,这也不行?   李思文冷冷道:“你没做啥,但老夫见你这无所事事的浪荡样子就来气,咋?”   说到这个,李钦载未免有些不服了,抗声道:“孩儿怎会无所事事?孩儿弄出了神臂弓和马蹄铁,被天子封了果……嗯?果啥校尉来着?反正封了个姓果的官儿,很厉害的。”   李思文愈发怒不可遏:“你还敢顶嘴?”   李钦载不说话了。   他突然明白了一个真理,其实爹这种生物跟女人一样,跟这两类人吵架都非常的不理智。   因为决定输赢的因素不在道理上,而在别的方面,比如威严,以及爱不爱我。 第四十八章 原来世上的惹祸精不止我一人   不知以前的李钦载究竟造过多少孽,才让这位父亲对他如此看不顺眼。   李钦载也不敢问,因为答案可能让他这个正直青年无法接受。   一个来自千年后的底层青年的灵魂,与一具古代纨绔子弟的身体融合,本身就处处充满了矛盾。   坏人变成了好人,偶尔还能拿点东西震撼一下周围的人。   但大部分时候懒懒散散无所事事,那么,这样的人究竟算人才还是米虫?   李钦载的定义可能和李思文不一样,父子二人大约是前世的冤家,不共戴天的那种。   没有野心的人对自己的要求不会太高,他绝不可能以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   李钦载对自己的要求就是,尽量做个无害的人。   虚度年华也好,懒懒散散也好,那是我自己的事,没有伤害到别人,当然,别人最好也别管我,包括亲爹。   “爹,来点果干?”李钦载明智地转移了话题。   既然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他不想跟老爹的关系搞得太僵,热爱生活的人,会把生活当成事业,用尽全力消除生活里出现的阴影部分。   “滚!”李思文言简意赅。   “好哒!”   李钦载转身就走,既然阴影消除不了,不妨试着躲开它,站到有阳光的地方去。   “回来!”李思文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高声唤住他。   李钦载头也不回,脱口道:“滚远了,回不来了……”   “孽畜找死!”李思文勃然大怒。   李钦载只好转身:“回来了,回来了……”   李思文盯着他的脸,冷冷道:“马蹄铁的事,老夫听说了,又是奇淫巧技的小玩意儿,终非正道,你还是要多读书,读书方能明理。”   “孩儿尽量。”   李思文叹了口气,道:“平心而论,你近日确实变化不小,老夫也在时刻看着你,如今你已简在帝心,当戒骄戒躁,不可自满……”   “是。”李钦载干巴巴地回应。   李思文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似乎已无话可说。   父子之间的关系,何时开始变得这般僵冷?   良久,李思文又道:“少府卿郑梭,昨日已向天子请辞致仕,郑家父子不日将离开长安回乡,白玉飞马一事,也算有个交代了。”   李钦载一愣:“主动致仕?”   “没错,天子挽留,郑梭仍坚持辞官,天子也应了。”   李思文嘴角一勾:“李家不是小门小户贫寒百姓,敢在背后算计李家,荥阳郑氏终归要付出代价,这可不是简单的一尊白玉飞马的事了。”   李钦载眼睛眨了眨,接着恍然。   看来是李勣在背后用了点力气,把郑家父子赶出了长安,荥阳郑氏那头也不敢吱声,毕竟他们理亏在先。   很好,正义最终战胜了邪恶,长安城被正道的光笼罩,反派得到了应有的下场,俗套狗血但很爽。   李钦载小心地道:“您知道白玉飞马是郑家给孩儿设的局了?”   李思文点头:“老夫早就知道。”   “孩儿也是受害者,爹为何还要揍我?”   李思文淡淡瞥了他一眼:“老夫揍你是因为,正常人都不会上这种当,偏偏你上了,你挨揍不是因为卖掉了白玉飞马,而是因为你蠢。”   李钦载张了张嘴,发现这句话逻辑好清晰,自己竟无法反驳。   ……   下午,李钦载正要回房睡个午觉,管家来报,薛讷来了。   李钦载不由气闷。   他是个活得很独的人,不喜欢被人打扰,一旦与人产生交集,势必会破坏自己定下的计划,比如接下来的午睡,肯定泡汤了。   可惜的是,打扰自己的人是朋友,对朋友自然不能太计较。   李钦载没好气道:“让他滚到这里来。”   吴通飞快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道:“五少郎,您又上火了……”   李钦载目光不善:“你又偷看我尿尿了?”   “不敢不敢。”   薛讷来得很快,主人邀请的话,客人是可以进后院的。   李钦载打个呵欠的功夫,薛讷便冲了进来,人未至,声先闻。   “景初兄救我!”薛讷悲惨呼道。   “你咋了?”   薛讷快步进了李钦载的房门,坐下便叹气:“活不成咧!明年今日便是愚弟的忌日,景初兄莫忘祭奠。”   “一定一定。”李钦载正色承诺,接着又道:“你家啥时候开席?我帮你选几个黑壮有力的昆仑奴抬棺,一定让你安详入土,含笑九泉。”   薛讷惊愕,这话没法接,愣了半晌,薛讷吃吃道:“景初兄你这张嘴何时变得……”   “上月进会昌寺烧香,我的嘴被菩萨开光了。”李钦载认真地道。   薛讷继续惊愕,这种聊天方式他有点不适应。   甩了甩头,薛讷想起了正事,猛地一拍大腿,哭嚎道:“景初兄,大事不妙!愚弟遇到劫数了!”   “到底咋了?”   “高歧,还有一帮国公国侯家的,今日带了各家部曲满大街找我,说要废了我,景初兄救命!”   李钦载愕然:“你干了什么?”   薛讷哭嚎声一顿,小心地看了看他的脸色,低声道:“景初兄当初不是说过,要收拾长安城的纨绔子么?愚弟自告奋勇,帮景初兄担了……”   李钦载吓了一跳:“你何时‘自告奋勇’了?你都干了啥?”   薛讷叹气道:“没啥,就是从景初兄这里得到蒙汗药的药方后,愚弟回家配了一点,……好吧,配了不少。然后拿给他们用。”   李钦载咂嘴。   前世的经验告诉他,话说得越是轻描淡写,事情越大。   “你给他们下药了?下了多少?”   薛讷想了想,道:“才下了一顿……”   李钦载愈发惊愕:“‘一顿’是个什么说法?蒙汗药也不是这么个剂量单位呀……”   于是薛讷耐心地解释道:“愚弟借用他们某个狐朋狗友的名号,假称设宴,然后偷偷在他们酒里下药,不得不夸景初兄一句,你配的药真厉害,一药就倒,无一幸免,哈哈……”   李钦载无语地看着他:“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想到自己面临的危机,薛讷笑声一顿,表情立马变得愁苦:“愚弟心大了,唉,总之,药倒高歧他们后,愚弟本想效景初兄之雅举,将其剥光,让他们再次丢人现眼……”   “后来呢?”   薛讷面孔抽搐了一下,道:“后来约莫下的药量不够,高歧突然醒了,发现我正在脱他的衣裳,这就有点解释不清楚了,然后我也被吓坏了,掉头就跑。”   “高歧以为我对他干了啥,于是勃然大怒,纠集满城纨绔子,扬言要杀了我……”   “景初兄,救命!”   李钦载脸色数变,沉吟半晌,忽然扬声道:“管家,送客!” 第四十九章 煽风点火   大家都是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李钦载不明白薛讷为何如此优秀。   李钦载顶多在院子里晒晒太阳,犯犯懒病,就这还被老爹吓得三魂七魄出窍。   薛讷就厉害了,他闲着没事招惹国公国侯家的纨绔子,还脱他们衣裳。   纨绔子弟们精神空虚到如此地步了吗?   别的先不说,有个问题很重要,李钦载必须先弄清楚,否则大家以后不好相处。   “你脱他们的衣裳,是真的只想让他们出丑,还是你有脱男人衣裳的爱好?摸着良心回答我,我不歧视你。”李钦载正色道。   薛讷惊怒道:“薛某怎会好此道!我向来走水路的!”   薛讷悲愤异常,这事儿真的没法解释,就连李钦载都不怎么相信的样子。高歧满城追杀他的心情,薛讷突然能够理解了。   李钦载仔细观察他的神色,似乎不是作伪,于是终于放下心了。   大家取向相同,都是好同志。   嗯,不对,不是同志……   “愚弟好像把高歧得罪死了,景初兄一定要救我。”薛讷神情凄惨地道。   李钦载叹了口气。   其实在他眼里,薛讷干的这事儿都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   作为成年人,生而在世不可能没有仇人,但与人结仇的前提是,一定要有利益冲突。   权力是利益,金钱是利益,再过分一点,美色也勉强算是利益。   除了这三样,实在没有与人结仇的必要。   无缘无故的意气之争,打出脑浆子都不知道为何而打,冤不冤?   可是这一次,薛讷是为了给他解气才惹的祸,当然,也不排除薛讷对蒙汗药颇有兴趣,顺便找人试试药力。   于情于理,李钦载都应该帮他。   李钦载揉着额头,他现在很头疼。   “慎言贤弟,你真是个惹祸精啊……”李钦载摇头叹息。   薛讷嘴角一抽:“景初兄,论惹祸的本事,愚弟拍马都追不上你呀,咱们还是不要互相吹捧了吧。”   李钦载叹道:“好吧,我帮你,你先回家,我去高家走一趟。”   薛讷使劲摇头:“不回家,外面太危险了,说不定出了门就会被打死。”   顺势往旁边一躺,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薛讷悠悠道:“这几日愚弟便在贵府住下,叨扰景初兄了,愚弟带了钱,上次给我按脚的丫鬟叫来,愚弟松缓一下筋骨。”   李钦载指了指他,暗含威胁。薛讷却不为所动,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   出了房门,李钦载叫来管家,吩咐将自己发明的家具带上一套,用马车装了,然后出门直奔申国公高家。   高家曾经的家主是高士廉,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   高士廉逝世后,长子高履行袭了申国公的爵位,原本顺风顺水的高家,只因贞观年时与长孙无忌结了亲家,于是长孙无忌倒台后,高家也受到了牵连。   如今的高家家主高履行已改任永州刺史,虽然未削除爵位,但高家已不复往日风光。   一不小心站错了队,高家的风水自然变了,这都已经算运气好了。   载着满车的家具,李钦载亲自登了高家了门。   这次他要找的是高真行,高歧他爹。   车至高家门前,李钦载命人送上拜帖,然后耐心地等在门外。   没多久,高家的管家打开侧门迎客,高真行倒是没有亲自迎出来。   这也符合规矩,高真行毕竟是长辈,没有长辈出门迎接晚辈的道理。   管家领着李钦载进了高家前堂,高真行坐在前堂等他。   见面二话不说先行礼,李钦载把晚辈的姿态摆得很到位。   高真行似乎对李钦载颇为喜爱,高李两家的家主同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两家素来没有恩怨,相处多年倒也颇为和睦。   “李家麒麟儿亲自登门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呀,哈哈。”高真行爽朗地笑道。   李钦载惶恐状行礼:“世叔折煞晚辈也。”   高真行笑道:“贤侄莫自谦了,老夫早已听说,几日前陛下校场点兵,你又弄出了马蹄铁,可为大唐每年减少战马折损数万,此乃大唐王师之大幸也,老夫亦深以为谢。”   李钦载笑了笑:“小子侥幸而已,不值世叔谬赞。”   高真行笑道:“前有神臂弓,或可曰‘侥幸’,没过几日又弄出了马蹄铁,你再说侥幸可就说不过去了……”   说完笑容一敛,高真行忧心忡忡叹了口气:“与你相比,我家那孽畜简直该扔进井里重新投胎才好。”   李钦载差点脱口而出“六六六,你快扔。”   幸好理智制止了他,不然高真行很可能临时改变主意,把他先扔井里再说。   二人闲聊了几句,高真行这才问起李钦载的来意。   李钦载急忙命人将马车上的家具卸下来,摆放在院子里。   高真行一脸好奇地出了前堂,走到家具前认真端详。   “这是……”   李钦载急忙介绍:“世叔当知愚侄是个纨绔浪荡子,在家闲来无事琢磨了几样新奇物事,让日子过得方便顺心一些。”   “比如此物,名叫‘躺椅’,人躺在上面,冬日晒太阳,夏日乘阴凉,也好偷得浮生半日闲……”   高真行挑眉,赞道:“‘偷得浮生半日闲’?哈哈,好诗句,没想到贤侄亦有如此才情,长安城传言果然不虚,都说贤侄近日已脱胎换骨,老夫今日倒是亲眼见识了。”   “侥幸侥幸,妙手偶得而已,世叔再看,此物名曰‘太师椅’……”   李钦载一样样地介绍新家具,高真行也不客气,每样家具都亲自试了试,果然如李钦载所言,既方便生活,用得也舒坦。   “这些又都是贤侄造出来的?”高真行赞叹地道。   李钦载谦逊地道:“愚侄闲来无事瞎琢磨的,家中打造了几套,愚侄打算给长安城的世叔世伯们都送一套,聊表晚辈心意。”   高真行感动地道:“贤侄有心了,有心了,高家时穷之时,你还能想到高家,是个好娃儿……”   接着高真行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叹道:“我家高歧若有你一半知事明理,老夫纵死亦瞑目了,可是那孽畜……”   李钦载急忙道:“世叔息怒,高贤弟与愚侄一样,或许时机未到,尚未开窍,愚侄当初也和他一样不懂事,后来被爷爷和家父着实揍了几顿,如今也算是浪子回头,洗心革面了……”   说着李钦载轻声道:“愚侄虽未为人父,但也知孩子需要教育,世叔岂不闻‘子不教,父之过’……”   高真行突然圆睁双眼,倒吸一口凉气:“‘子不教,父之过’?贤侄此言……”   李钦载一惊,芭比Q了!忘了三字经也是唐朝之后才有的,说漏嘴了。   “愚侄失言了,失言了……”李钦载急忙赔罪。   高真行摇头:“不,虽不知贤侄此言出处,但老夫觉得很有道理!”   说着高真行眼中冒出森森杀意,目光一闪一闪的,有点吓人。   李钦载垂头,嘴角微微一抽。   解决薛讷的麻烦其实很容易,都是一些十几二十来岁的年轻混账,对付他们不必搞什么阴谋诡计,算来算去那一套太无谓了。   直接简单粗暴一点,找家长告状,然后不阴不阳煽风点火。   前世调皮孩子在学校捣乱,最怕的惩罚方式是什么?   当然是请家长。   手段虽然无耻,但有用呀。 第五十章 高家孽畜   跟随太宗先帝打江山的老臣子们眼里,自己的儿子那一代勉强还算过得去,有出息的不多,但祸害也不多。   从龙拥戴之功,家族基业渐渐兴盛,家业也越来越大,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出则鲜衣怒马,入则歌舞盛宴。   生活越奢靡,性格里面负面的东西就越来越多,到了家族的第三代,他们出生在有权有钱的家庭里,从小没吃过苦,没经历过险恶,周围的人都在讨好他,恭维他。   这样的环境下,哪怕天性纯良的人也会慢慢变得狂傲暴戾,目空一切。   所以在长安权贵的圈子里,李钦载高歧这种爵三代,算是垮掉的一代。   相比之下,高歧比李钦载垮得更厉害。   然而,今日李钦载主动登门,还送上了一堆新奇的礼物,举手投足彬彬有礼,言语谦逊温文。   高真行不得不承认,李家的小子无论从任何方面,都把他家那不争气的孽畜完全碾压了。   想想就气,想揍人。   刚才李钦载说,“子不教,父之过”,高真行越琢磨越觉得这话实在太正确了。   “与以前相比,贤侄越来越出息了,简直是脱胎换骨,老夫看在眼里,不由又羡又恨,李家不愁后继无人,反倒是我高家,实在是……”   高真行黯然神伤。   “世叔莫愁,玉不琢,不成器,高贤弟性子跳脱,多琢琢就好。”李钦载继续煽风点火,任何话题都往揍儿子的方向牵扯。   今日高歧回家后不脱层皮,李钦载跟他姓。   “我儿高歧与贤侄年岁相仿,所谓择其善者而从之,看在老夫的面子上,还请贤侄以后多与我家高歧来往,时时耳提面命,也好沾你几分灵气。”高真行恳切地道。   李钦载露出为难之色,久久未回应。   高真行心中一沉,黯然道:“贤侄为何不言语?莫非我儿顽劣,已无可救药,贤侄不肯与之来往?”   李钦载犹豫片刻,神情沉重地叹息道:“不瞒世叔,高贤弟与愚侄有些恩怨未化解,就在这几日,高歧还纠集了一些人打算揍我……”   “愚侄今日登门送礼,其实也存了几分化干戈为玉帛的意思,世叔,愚侄与往日不同,实在不愿再与高贤弟有任何冲突,若贤弟归家,还请世叔帮愚侄美言一二。”   沉沉一叹,李钦载苦笑道:“我们皆已是弱冠之子,不再是孩童了,愚侄实在不愿为了那点鸡毛蒜皮的事徒增麻烦。”   高真行却大吃一惊:“高歧那孽子纠集了一帮人,要揍你?”   李钦载惶恐道:“不怪高贤弟,愚侄以前委实也做过一些过分的事,得罪了贤弟,愚侄罪有应得,愚侄今日登门,就当为往日的不堪赔罪了。”   三言两语,高真行暴怒了。   “好个孽畜,竟瞒着老夫做下这勾当!”高真行气得脸颊的肌肉微微颤抖。   “世叔息怒,愚侄实是无心之言,高贤弟本性不坏,权贵子弟偶有跋扈之举亦是正常,还望世叔莫责怪高贤弟,否则愚侄罪过大矣。”李钦载惶恐地道。   高真行表情冰冷,在李钦载面前强自压下怒火。   “贤侄不必说了,老夫都明白。”   看着李钦载成熟懂事的样子,再对比一下自家那个不争气的孽畜,高真行杀了儿子的心都有了。   送礼送到了,该说的话也说了,接下来便是高家父子的表演时刻。   李钦载一脸惶恐状告辞。   高真行亲自将他送出门外,李钦载刚要上马车,却见不远处,高歧昂首阔步,在一群部曲的簇拥下大摇大摆走来。   平日看起来颇为神气的姿态,今日落在高真行眼里却分外可恨,看到自家这个不争气的孽畜第一眼起,高真行便咬紧了牙,脸色铁青地瞪着他。   “孽畜,给老夫滚进来!”高真行语气冰冷地道。   高歧脚步一顿,见老爹脸色不对,又看了看旁边含笑不语的李钦载。   高歧顿时明白了什么,又惊又怒道:“你对我爹说了什么?”   李钦载没说完,高歧却被高真行拽住衣领,狠狠朝屁股一踹,高歧以完美的平沙落雁式飞进了大门。   努力朝李钦载挤出一丝笑容,高真行道:“贤侄见笑了,老夫会给你个交代。”   说完高真行进了门,高家的侧门随即砰的一声关闭,里面瞬间传来高歧的惨叫声。   李钦载站在门外,听得脸颊一阵阵抽搐。   “太残暴了……”李钦载喃喃自语。   长安城纨绔子弟的幸福指数想必也不会太高,他们挨老爹揍的次数比普通人家多多了,老爹们下手没轻重,动辄往死里揍。   外面多猖狂,家里就有多卑微。   高歧仍在挨揍,如此赏心悦目的场面,李钦载自然不会轻易离开。   他静静地站在高家门外,脸上带着微笑聆听门内的动静,高歧的每一声惨叫都能引起他极度的舒适。   约莫一炷香时辰后,高家的侧门突然打开。   高歧再次以完美的平沙落雁之式被踹飞了出去。   身躯重重落在尘土里,高歧满身伤痕奄奄一息。   李钦载也被吓了一跳,见高歧脸朝地扑在尘土里,久久没动静,李钦载小心地走了两步,捡起路边一根树枝,隔着老远捅了捅他。   高歧终于有了动静,从尘土里抬起头,已是鼻青脸肿,分外可笑。   “李钦载,好,好!今日之事,高某记住了!”高歧眼中凶光毕现。   李钦载丝毫不害怕,反而笑了笑:“高贤弟,如果我是你,此时此刻绝不敢再放狠话,反而要待我如亲爹。”   “你我之仇已是不共戴天,高某日后定当奉还!”高歧咬牙道。   李钦载无所谓地耸肩,然后起身掸了掸衣衫灰尘,淡淡地道:“看来我还要与高世叔再聊聊,刚才聊得不够透彻……”   说完李钦载抬步便往高家侧门走去。   高歧脸色变了,眼中的凶光瞬间熄灭,转而换上无限的恐惧。   “混账!你要作甚?李钦载,你不要太过分!”高歧颤声道。   李钦载淡定地道:“我与高世叔一见如故,一肚子话题聊都聊不完,今日一定要聊个尽兴。”   抬腿刚迈出一步,突然发现脚踝一紧,垂头望去,高歧双手紧紧箍住了他的脚踝,抱大腿的姿势熟练得让人心疼。   “干啥?放开!”李钦载皱眉道。   高歧不敢放,咬着牙道:“李钦载,杀人不过头点地,我已这般模样,你该知足了,何必赶尽杀绝!”   “我与世叔聊天,谈何赶尽杀绝?高贤弟,你多虑了。”   “你够了!李钦载,你非要置我于死地吗?”高歧悲愤道。   李钦载嘴角一勾:“你刚才说,你我已是不共戴天,既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我赶尽杀绝有何不对?”   高歧一滞,下意识望向自家侧门,眼神又闪过几分恐惧。   刚才在门内,老爹对他的那顿揍印象太深刻了,高歧评估了一下仅剩的扛揍血条,然后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残血了。   若李钦载这孽畜再跟老爹挑拨几句,老爹动起手来,别说放大招了,稍微碰他一下都能秒杀他……   挣扎良久,高歧忍气吞声道:“罢了,李钦载,你我恩怨就此罢手,以后老死不相往来,如何?”   “哦,我倒是不介意,不过听说你还在找薛讷的麻烦?薛讷可是我的挚爱亲朋……”   “也罢手!我惹不起你,我服软了,行不行?”高歧怒声道。   李钦载笑了。   收拾这些纨绔子弟,就是这么简单,出手稳准狠,拿捏住他们的命门就足够了。   他们的命门不是权势,也不是钱财,而是他们的亲爹。 第五十一章 恨我又干不掉我   李钦载并不喜欢跟这些纨绔子弟来往,他甚至这辈子都不愿跟他们产生任何交集。   对未来勾勒的所有蓝图里,也绝对没有纨绔子弟们的身影。   在李钦载心里,自己与长安城的纨绔子弟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纨绔们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光鲜亮丽的表象下,内心却被阴暗一步步腐蚀侵占。   而李钦载,只是一个想过好自己小日子的平凡人,如果他的人生有一条主线任务的话,那么发明神臂弓马蹄铁不过是意外延伸出来的副本。   副本打得再热闹,主线永远不可改变。   至于长安城的纨绔子弟们,李钦载谈不上厌恶,更不可能喜欢。   无爱才能做到无恨。   不过如果纨绔们给自己的生活造成了影响,打扰了他平静的小日子,李钦载也不介意出手解决这些麻烦。   解决麻烦的动机不是为了在纨绔们面前称王称霸,他只想解决之后让自己的日子回归平静而已。   高家大门外,鼻青脸肿的高歧眼巴巴地看着他。   这一次,他是真觉得李钦载的可怕了。   因为这一次的教训够惨痛。   跟家长告状这种事都干得出来,你还能再卑鄙点吗?   纨绔们的心理有时候跟太监差不多,明明像个寄生虫一样处处需要仗家人的势,偏偏自我感觉良好,总觉得自己是个爷们儿。   爷们儿就应该光明磊落,暗戳戳地跟家长告状这种事,他们是绝对没脸干的,太小人了。   偏偏李钦载敢干,而且干得很彻底。   高歧想如法炮制反击回去都不行,因为如今的李钦载已跟他们不在一个层级了。   一个是整日吃喝嫖赌惹是生非的败家子,一个是屡屡为国立功,长辈们眼里典型的浪子回头洗心革面的未来栋梁。   谁的话含金量更高更可信,还用比较吗?   “李钦载,你我恩怨已了,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可好?”高歧忍着身体的剧痛道。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我其实也不喜欢跟你们往来,甚至觉得你们都不配认识我。不过,你确定真能与我老死不相往来?”   高歧一呆。   李钦载悠悠地道:“要不,咱们各自发个毒誓,从今以后,谁若主动与对方往来了,就罚他来世轮回入畜道,下辈子当个名副其实的孽畜,犬子,如何?”   高歧脸色愈发难看。   他不敢发此毒誓。   因为刚才挨了一通痛揍,最后被老爹踹出门时,老爹严厉叮嘱过了,首先要向李钦载道歉。   其次,往后必须多与李家小子来往,但有所思所想所为,多向李家小子请益求教,否则逐出家门,高家不再认他这个儿子。   高真行的愿望很简单,只希望犬子能多与李钦载来往,沾点李家小子身上的灵气,万一自家的犬子也像李钦载一样突然开窍了呢?   几亿分之一中奖概率的彩票,为何也有人着了魔似的每期都买?   千万种理由都抵不过三个字,“万一呢?”   高歧仍保持扑街的姿势,垂着头却不说话了,表情又愤怒又无可奈何。   李钦载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笑道:“从今以后,你敢碰我一下,你会被你爹活活打死,所以你现在恨不得杀了我,又拿我毫无办法,对不对?”   高歧咬着牙,没吱声儿。   “你表面上妥协了,但心里对我的仇恨却更深了,你一定在想,如果将来有了机会,一定毫不犹豫置我于死地,对不对?”   高歧脸色一僵,仍未出声。   “现在你处于绝对劣势,要想翻盘几乎没有可能,除非你能变得和我一样突然上进,而且能做出几件让长辈脸上有光彩的事,否则你这辈子都只能处于劣势。”   “阴谋诡计对我没用,我们的恩怨上升不到家族恩怨的地步,你爹也不是傻子,两个少年的恩怨不可能牵扯到各自的家族里来。”   “所以你想要对付我,只能孤军奋战,连你那些狐朋狗友都帮不了你。”   “或者,暗地里买凶杀人?嗯,好像还是不行,因为我预判了你的预判,我若出了事,你必然是重大嫌疑人,敢谋害英国公的孙子,应该是国朝第一大案了吧?秋后斩立决是跑不了的。”   李钦载啧啧有声:“哎呀,好气呀,我都替你生气,生气又毫无办法,哎呀,更气了,快气死了……”   高歧脸色铁青道:“李钦载,你够了!莫逼我跟你同归于尽!”   “你若真有同归于尽的勇气,我倒要佩服你是条汉子了……”   李钦载看了他一阵后,神情忽然变得索然无味:“罢了,就依你所言,你我恩怨就此作罢吧。”   自嘲地笑了笑,说来他与高歧并没有深仇大恨,以往的一些小摩擦而已,今日所为不过是绝后患,省得背后总有人惦记要害自己。   算了算时间,从拜访高家到现在,总共用去了两个时辰左右。   啧,太浪费了!   李钦载不介意虚度年华,但他并不想把年华虚度在这上面,小孩子过家家般的感觉。   家里闷头睡个午觉都比这个有意义多了。   看高歧的眼神,这货大概已长了记性,以后轻易不敢招惹自己。   纨绔子弟虽然混账,但他们至少懂得权衡利弊,记恨自然还是记恨的,报复自然更想报复。   只不过他们权衡利弊后,发现报复的代价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大时,再大的仇恨都会选择暂时偃旗息鼓。   这就够了,维持表面的平静就好,李钦载不指望消除高歧的仇恨。藏在心里悄悄的恨,不要打扰我就行。   ……   心满意足地离开高家,李钦载回到自己府上。   已是掌灯时分,李钦载坐在院子里用完晚膳,然后,开始发呆……   人生最幸福的烦恼就是,当不愁生计且吃饱喝足后,脑海里冒出唯一的念头是:明天干点啥呢?   这种人不多,前世或许也有,比如家有十栋楼的包租公。   央妈的话筒怼脸上,问他你幸福吗?这种人回答得最理直气壮,笑容也最幸福。   不谦虚的说,李钦载也终于升华到这个境界了。   发呆没多久,有人站在李钦载身后,重重朝他肩膀一拍。   “景初兄,你啥时候回来的?”   李钦载浑身一激灵,三魂七魄被吓得再次离开身体,依稀可见漫天乱飘……   见李钦载久不出声,薛讷费解地绕到他面前,见李钦载呆滞的模样,薛讷惊了:“景初兄,你咋了么?”   摇晃了他几下,李钦载费力地抬手,虚弱地道:“快,请道士来,给我开坛作法……”   “作啥法?”   “让我魂魄归位的法。”   “啊?”   “若作法失败,记得转告我父母,我临终前指定了薛家犬子给我殉葬,葬在牲畜坑里……” 第五十二章 登门道歉   人吓人,吓死人。   被人背后拍肩真的会心梗,李钦载觉得刚才那一下差点让自己往生极乐。   “你咋还没走?”李钦载目光不善地瞪着他。   薛讷一脸无辜:“不是跟你说了么,高歧带人要揍我,我暂避锋芒,先在你家住几日……”   “哦,你现在就可以回家了,高歧已被我解决。”   薛讷惊了:“解决了?你咋解决的?”   “去他家拜访时,与他爹一见如故,当场就斩鸡头烧黄纸,跟他爹结拜为异姓兄弟,高歧以后是我的贤侄了。”李钦载面不改色地道。   薛讷倒吸一口凉气,震惊地看着他:“真的?”   李钦载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薛讷瞬间看懂了他的眼神,苦笑道:“景初兄越来越风趣了,此事可不敢玩笑,若传到高家,高歧又要气疯了。”   “高歧不敢再找你我麻烦,这句话是真的。”   李钦载朝他咧嘴一笑:“所以,快滚回自己家去,莫赖在我家不走。”   朋友归朋友,打扰我生活就不对了,必须撵走。   薛讷自动忽略了李钦载的逐客,好奇地道:“景初兄是怎么做到的?高歧像条疯狗,见人就咬,偏偏他家祖父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长安城没人敢招惹,景初兄竟能让高歧服软,如何做到的?”   李钦载嗤笑:“我家祖父也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咋了?”   薛讷仰头,无语凝噎,他家那个不争气的父亲不是。   “我不过是跟他爹聊了一下,所谓货比货该扔,与我相比,他家那只犬子岂止该扔,简直该扔井里,他爹一时怒从心头起,便把犬子揍了个生活不能自理。”   薛讷愕然:“所以,你只是找他爹告状了?”   “不然呢?你能想到更好的办法解决那只犬子吗?”   薛讷吃吃地道:“我还以为……”   “你以为我会召集李家部曲,跟高歧来个硬碰硬,杀它个血流成河?”   “虽然有点夸张,但大致是这个意思。”薛讷不好意思地笑道。   李钦载戳了戳他的脑袋,道:“多用用这里,我只用了两个时辰,兵不血刃解决了此事,岂不比莽夫以命相博强得多?”   薛讷若有所思:“原来找他爹告状就能解决,尔母婢也!将来若高歧再敢惹我,我……”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道:“告状也是有前提条件的,我可以告,你不行。”   薛讷不服气道:“我为啥不行?”   李钦载叹了口气,一看就没挨过社会的毒打,不仅没被社会毒打过,也没被学校毒打过。   学霸在老师面前告学渣的状,一告一个准,没别的,因为他是学霸。   但如果学渣告学渣的状,下场必然是各挨五十大板。因为你们都是被歧视群体。   气定神闲地翘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李钦载缓缓道:“我,大唐冉冉升起的一根国之栋梁,简在帝心,有功于社稷……”   又指了指薛讷:“你,一条只知道吃喝玩乐还经常惹祸的爵二代犬子。”   “我去高家告高歧的状,会被他爹奉为上宾,有求必应,你去高家告状,人还没进门就被高家部曲扔远了。”   “人与人之间是有差距的,你悟了吗?”   薛讷捂着心脏,脸色铁青。   悟了,真的悟了,多么痛的领悟……   心脏是真的痛,回头去看看大夫。   ……   高歧的麻烦解决了,可薛讷还是赖在李家不走。   李家对他似乎有着某种奇妙的魔力,吸引他没皮没脸地赖在这里。   李钦载性子独,不喜欢被人打扰,明示暗示了他好几次,示意他该滚了,可薛讷总是装作听不懂,像个土鳖似的在李家的院子里四处闲逛。   李钦载暗恨自己心不够狠,对朋友太热情了,若再心狠一点的话,下令部曲将他扔出门外,恢复自己安静的生活,多爽。   大早醒来,李钦载与薛讷慢悠悠地在院子里吃着早餐。   这年头哪怕是富贵人家,一天大多也只吃两顿,跟家业贫富没什么关系,纯粹是生活习惯。   于是薛讷被李家吃早餐的习惯吸引了。   原来一天能吃三顿啊。   一碗白米粥,一碟腌咸菜,还有几碟昨夜的剩菜,这些便是早餐的全部。   薛讷吃得特别爽,稀里哗啦干完了,又要了一碗米粥。   二人刚吃完,吴管家来了,先朝二人行了礼,然后道:“五少郎,有客来访。”   “谁?”李钦载皱眉。   薛讷还没送走,又有客来,总有刁民扰他清静。   吴通躬身道:“申国公高家的高歧。”   李钦载还没反应,薛讷却猛地一拍桌子,怒道:“好个高歧,竟敢打上门了!他带了多少人马?”   吴通愕然道:“呃,只有高歧一人,和一匹马。”   薛讷冷笑:“一人一马,孤骑杀阵么?倒是好魄力!”   一直没出声的李钦载终于忍不住了,一巴掌扇了他一个趔趄。   “你正常点,人家这叫‘登门拜访’,不叫‘孤骑杀阵’,你特么……”   李钦载摇摇头,懒得理他,吩咐吴通将高歧领进前院偏厅。   高歧坐在李家前院偏厅里,神情颇不自在。   他也不想来的,可他爹不放过他。   今早刚起床就被他爹扔出了门外,高真行严厉告诫他,要他正式向李钦载赔礼道歉。   小辈的恩怨看在大人眼里,不过是一些鸡零狗碎的屁事,不值一哂。   不过李钦载不一样,最近这小子窜起飞快,听说连天子和皇后都对他颇为关注,李家在英国公之后,显然又将出一位新贵。   种种迹象表明,李钦载是未来的潜力股呀。   这支潜力股昨日登高家的门,送了一大堆礼后,顺手告了高歧一状。   高真行左思右想,人家小辈主动登门告状,说明自家犬子与他的恩怨已然不小。   高家因涉长孙无忌案,家主都被贬谪永州为刺史了,家族运势已是不妙,高真行不愿与未来朝堂的潜力股再结仇怨。   于是一大早就将高歧踹了出去。   必须向李钦载道歉,人家原谅了他才准回家。   所以高歧才出现在了李家偏厅内,一脸不情愿又憋屈。   高歧没等多久,李钦载和薛讷便来到偏厅内。   见薛讷也在,高歧的脸色愈发难看了。   长安城这些纨绔子弟也是分派系的,他们也有自己的江湖。江湖不仅是人情世故,也要拼武功的。   内心再不情愿,高歧还是老老实实低头行礼。   “高歧见过李世兄。”   只向李钦载行礼,至于薛讷,被他自动忽略了。   河东县男之子,还没资格让他这国公家的孙子见礼。   李钦载很和气,朝他笑了笑:“高贤弟今日驾临寒舍,有事?”   高歧挣扎片刻,然后长揖到地:“昔日是高某不对,今日来向李世兄赔罪,请看在两家世交份上,原谅愚弟昔日冒犯。”   李钦载笑容满面,嗯,道歉态度还算诚恳。   “好,我原谅你了,你走吧。” 第五十三章 两块滚刀肉   道歉很诚恳,原谅却如此草率。   李钦载一句话出口,高歧和薛讷都愣了。   流程如此简单的吗?   一句道歉,一句原谅,就这?   薛讷看了看高歧惊愕的表情,然后他急了。   “景初兄,不再考虑考虑?至少也该把他吊起来抽一顿再原谅吧?”   高歧怒目瞪着薛讷:“薛慎言,此事与你何干?”   薛讷毫不示弱瞪着他:“怎与我无关?昨日你不还带着人要揍我吗?”   高歧冷冷道:“我不带人照样揍你,可敢与我决一死战?”   薛讷可是名将之子,自然更不惧:“来,就在此时,就在此地!”   李钦载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俩。   不得不说,大唐的纨绔们虽然混账,但也还算有种,受了各自长辈的影响,平日干过的混账事不少,但身体里的血性倒也不缺。   两人互相瞪视,大战一触即发。   李钦载看不下去了。   “好了,都闭嘴。你俩在我家决一死战,死了算谁的?要打出去打。”   对峙双方气势陡然一弱。   李钦载指了指薛讷:“你,在我家白蹭了三顿饭,我家没余粮了,滚回自己家去。”   又指了指高歧:“你,已经得到了我的原谅,也赶紧滚回去,恩怨已了,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高歧当然不愿在李家多待,见李钦载逐客,而且又得到了原谅,算是完成了老爹的任务,于是下意识起身准备告辞。   薛讷却不愿走,就地一躺,深得坏老头儿碰瓷神髓。   “我不走,我爹被天子点将,任北征铁勒副总管,正在北大营筹备兵马粮草,家里没人管我,这几日我就住景初兄府里了。”   李钦载牙疼地咂了咂嘴,啧,还成滚刀肉了。   薛讷躺在地上,挑衅地朝高歧看了一眼。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你看,我与景初兄交情深,算得李府半个少主人,要滚你滚。   高歧本来想走的,却被薛讷挑衅的眼神激怒了。   我出身国公家,怕你这小小县男之子?我凭啥滚!   “李世兄见谅,家父说了,今日不仅要登门赔罪,还要多向李世兄请益,沾沾李世兄的灵气,我也不走。”高歧一脸诚恳地道。   李钦载愈发觉得牙帮子疼。   啧,两块滚刀肉……   “不走我家就要管饭,先把饭钱结了。”李钦载不客气地伸手。   薛讷很痛快地掏钱。   铜钱和小碎银子胡乱抓一把递给李钦载。   高歧愣了一下,也很痛快地抓了一把钱递给他。   李钦载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钱,好吧,看在钱的面子上,再忍他们一天,天黑就把他们踹出去。   于是高歧和薛讷一同赖在李府不走了。   李钦载对高歧并没有太多恶感,纨绔子弟嘛,都一个德行,仗势欺人的事大家都干过。   高歧也不是那种坏到无可救药的恶人,昨日对他稍作惩戒后,当初那点小恩怨就算了。   如果以后他再敢得罪自己,恩怨另算。   高歧赖在李家本是一时意气,很快他便感到乏味了。   因为李钦载的生活方式太枯燥。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让人搬了三把躺椅,躺在院子里闭目养神。   躺椅旁有矮桌,矮桌上摆了几样零嘴儿,果干肉铺啥的,这次李钦载学了乖,矮桌离躺椅很近,伸手可拿到。   李钦载闭目假寐,薛讷啰嗦个不停,从国家大事说到鸡毛蒜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李钦载闭着眼,脸颊却一阵阵抽搐。   这就是为什么他要把薛讷赶出去的原因了。   这货太啰嗦,太不安静了,好想把足衣解下来,塞进他的嘴里。   然后给他来个亚洲式捆绑,倒吊在李家大门外,严厉告诫过路的君子与亲朋,胆敢打扰李家五少郎的清静生活,便是这个下场。   相比之下,高歧倒是很安静。   他躺在李钦载左侧的躺椅上晒太阳,静静地看着李钦载和薛讷的相处模式,目光充满了新奇。   李钦载与薛讷的交情,长安城的纨绔子弟皆知,只是以前高歧和李钦载并不对付,二人不在一个纨绔圈子里。   没想到这两位交情深厚的知交,平日里竟是如此相处的。   一个静如变态,一个动若疯狗……   随即高歧不由开始反思,自己平时是如何度日的?   邀朋呼友,终日饮宴买醉,狎妓耍钱,醉后摇摇晃晃回府倒头就睡,第二天再重复这样的日子……   今日此时,高歧难得地沐浴在阳光下,四周寂然安宁,除了薛讷的聒噪外,一切都那么恬然宁静。   桌上有醪糟,有零嘴,端碗浅酌一口,细细体味酸酸甜甜入口的味道,再取一口零食嚼几口。   享受在阳光下的微醺感觉,欲寐而未寐,头脑却无比清醒且满足。   人生的节奏仿佛突然变慢了,停下脚步,高歧看到了属于自己人生的风景。   突如其来的充实,瞬间填补了以往浮华不实的空虚。   高歧心中漾起一股莫名的感觉,至少,他不反感此刻的宁静。   然而,宁静总是容易被打破。   三人晒太阳的地方正是李府前院偏厅外,毕竟薛讷和高歧是外人,不方便进李府后院。   李钦载正在沐浴阳光,享受废物生活时,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睁眼一看,府里几名部曲神色匆匆,急急忙忙朝外面跑去。   李钦载一愣,顺手便拽住了一名部曲。   “外面出了啥事?”李钦载问道。   部曲焦急地道:“回五少郎,刘队正在北大营受伤了,老公爷让府里去几个人,把刘队正抬回来。”   李钦载心中一动:“刘队正?刘阿四?”   “是。”   “他为何受伤?”   “为北征将士搬运军械时,被军械砸到腿,据说骨折了,很严重。”   李钦载眉头一皱。   刘阿四其实不算他的朋友,充其量不过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认识的一个熟人。   不过,他在这个世界的朋友少,熟人也不多,刘阿四人不错,不管怎么说他也不该充耳不闻,这不厚道。   “走,去北大营看看。”李钦载当即道。   薛讷二话不说跟着站起身,高歧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对高歧来说,不过是府里一名队正受了伤,怎么也不该轮到少主人亲自探望,这不合规矩。   “李世兄去看贵府受伤的……队正?”高歧不解地问道。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他看出了高歧眼中的疑惑,以及权贵子弟天生的高傲。   李钦载淡淡扔下一句话:“让人高贵的,不仅仅是出身。”   ……   北征铁勒九姓已在朝堂上被确定。   上次校场点兵后,李治任老将郑仁泰为铁勒道行军大总管,薛仁贵为副总管,当即筹备兵马粮草,半月后率师出征。   筹备兵马粮草的过程不是一家一户的事,大唐朝堂是一台国家机器,一旦机器开动起来,三省六部,军方各卫各大将军,皆不能置身事外。   大唐初期君臣一心的局面,不是简简单单的君主英明,将士作战勇猛,还包括许多可贵的品质。   所以尽管英国公李勣没被李治点将,李勣也派出了府里的部曲亲卫进北大营帮忙筹备搬运,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体力活。   李府的刘阿四就是被李勣派去帮忙的。   李钦载和薛讷高歧三人乘马车赶到北大营。   府里部曲朝辕门的将士亮出身份后,李钦载三人下车步行走入大营中。   刘阿四受伤的地点在军器监的营房外。   李钦载很快找到了他,刘阿四正躺在草地上,一脸痛苦地捂着右腿,旁边还有一位随军大夫正在给他上夹板,缠布带。   见李钦载到来,刘阿四挣扎了一下,待起身行礼,被李钦载按住。   刘阿四面露感动之色:“区区小伤,劳动五少郎亲至,小人实在担当不起。”   李钦载摇头:“自家人,莫客气了。好端端的怎么受伤了?”   刘阿四指了指身后,道:“军器监发出一捆铁戟,用以装备大军前阵,小人不自量力上前搬运,没想到铁戟沉得很,约莫千斤重,小人不察,被那捆铁戟暗算,脱手砸到腿了。”   李钦载嘴角一扯。   受了伤还不忘给脸上贴金,你让铁戟再暗算你一个试试?   “千斤重的东西,你也敢搬,倒是勇猛得很,就是缺了点脑子。”李钦载嘲笑道。   刘阿四不服气道:“小人的力气其实很大,今日不过是不小心……”   李钦载咧嘴道:“行了行了,回头养好了伤你再吹。”   仔细端详了一下刘阿四的伤势,见他确实只是被砸断了腿,并不太严重,养歇两三个月约莫可伤愈,李钦载这才放了心。   自家的人,无论亲人还是部曲,他都很上心。   既然是国公府的少主人,自然要护短的。   扭头看了看军器监外一片空地,几个魁梧有力的部曲正合力抬着一捆铁戟朝马车上装。   看众人吃力的表情,李钦载便能看出东西确实很重,几个人都抬不动。   再看看周围,都是一派繁忙的景象,许多将士都在默默地抬着粮草和军械,粮草被扎成一捆一捆的,显然也不轻,全都靠人力往马车上抬。   李钦载啧了一声,道:“你们就不能弄个省力的东西吗?几个小玩意儿组合在一起,随随便便就能吊起千斤的东西……”   刘阿四愕然:“省力的小玩意儿?是啥?”   李钦载扭头望向薛讷和高歧,二人也迷惑地摇头。   啧,大唐冉冉升起的未来栋梁,难道又要发光发亮了? 第五十四章 不看本事看人心   李钦载眼里的大唐,民风自然是纯朴的,家里家外都和气,没遇到十恶不赦的坏人,也没有暗无天日的朝堂。   君圣臣贤,一切看起来都很舒适。   或许有一些玩弄诡计的人,但都还在李钦载的接受范围内。   前世一个小小的公司里都能处处勾心斗角,今生遇到郑家的算计,高歧的挑衅,在李钦载的眼里其实真不算什么。   不过他眼里大唐的科技,就有点乏善可陈了,几乎跟原始社会没什么区别。   搬运重物这种事,完全可以弄的小玩意儿,轻松将重物拎起。   看刘阿四薛讷他们的表情,似乎听都没听说过这个小玩意儿。   行了,老天注定又要让他装一波,这一波蛇皮走位,必风骚入骨。   “先回,小心点把阿四抬起来,抬到马车里。”李钦载吩咐家中部曲道。   刘阿四惶恐道:“五少郎的马车,小人怎敢……”   “闭嘴吧,这也不敢,那也不敢,像个汉子吗?让你坐你就坐。”   众人合力将刘阿四抬进辕门外的马车,一路回了长安城。   进了家门,李钦载吩咐下人请大夫,又给刘阿四诊治了一下断腿,看着大夫给断腿敷上黑乎乎不知什么东东的药泥,上了夹板,缠了布条后,李钦载满意地点头。   不懂就别问,那黑乎乎的药泥一看就是高级货,大约名字叫“黑玉断续膏”什么的。   将刘阿四安顿在前院厢房养伤,吩咐厨子炖了一锅肉汤,李钦载才从厢房走出来。   刚出房门,迎面遇到匆匆赶来的李勣。   刘阿四是李勣的部曲亲卫,可以说是心腹近卫了,战场上能毫不犹豫帮李勣挡刀挡箭的那种,亲卫受了伤,李勣自然必须过来探望。   见李钦载从房门内出来,李勣愣了一下,道:“老夫听府里人说,是你从北大营将阿四接回府的?”   李钦载垂头道:“是,咱家的部曲受伤了,孙儿觉得不能不管。”   李勣眼中泛起欣慰之色,捋须笑道:“直至今日,老夫才确定你真的与往日不同了。”   李钦载疑惑地眨眼。   李勣叹道:“你弄出神臂弓也好,马蹄铁也好,终究是新奇的器物,老夫不以为傲,你纵造不出来,百年千年后的后人自然也会造出来。”   “但你今日为了府中一个部曲,能来回折腾数十里,亲自将他接回来养伤,这份情义,老夫深以为傲。”   “高门权贵不过一时富贵,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老夫老矣,家业兴衰已无能为力,但李家子孙若说话做事不那么高高在上,凡事磊落坦荡,处处透出一股人味儿,李家便衰败不了。”   李钦载深深地注视着李勣。   人老成精,原来老头儿什么都看得透彻。   “爷爷谬赞了,孙儿不过是凭本心做事,觉得该做的事,一定会去做。”   “哈哈,好,今日老夫终于可以坦然承认,我李家果真有了一位麒麟儿!”   李勣哈哈大笑,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然后进了房门探望刘阿四去了。   一直站在房门外的薛讷和高歧,将祖孙的对话听在耳中。   薛讷出身将门,受其父的影响,深知爱兵如子的重要,对李钦载接回刘阿四的举动不足为奇。   高家自高士廉以下皆是文官,文官的眼里不是阶级就是利益,今日李钦载的举动,委实令高歧不解。   不过听了祖孙的对话后,高歧目光闪烁,神情陷入沉思中,不知在想什么。   今日出门前,李钦载扔下的那句话,“让人高贵的,不仅仅是出身。”   此刻高歧终于对这句话有了些许领悟。   李钦载脚步匆匆去了后院,薛讷和高歧像两块甩都甩不掉的狗皮膏药,死皮赖脸要跟着。   李钦载没办法,俩货都交了饭钱,把他们扔出去不合适,还没管饭呢。   到了后院自己的院子里,李钦载大声吩咐丫鬟准备纸笔。   刚喊出口,院子里的丫鬟下人们脸色立变,如同听到冲锋号似的全都冒了出来。   两名身形魁梧的下人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拦住了薛讷和高歧,俩货呆怔片刻,接着勃然大怒。   “两位少郎君息怒,二夫人有吩咐,若五少郎传纸笔,任何人不得靠近五少郎的屋子,否则打断腿。”下人不卑不亢地道。   薛讷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看清楚,我!我薛家的!跟你家五少郎比亲兄弟还亲,我也不准进去吗?”   下人躬身赔罪,但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薛少郎恕罪,二夫人说了,任何人!”   最后仨字咬得很重,显然不可商量。   三人继续扯皮,房门突然被踹开,李钦载一手握着笔,暴躁地喝道:“吵什么!谁再吵我弄死他!”   李钦载发火,下人被吓坏了,连薛讷和高歧都噤若寒蝉。   回到屋子里,李钦载用毛笔的另一端挠头。   前世那玩意儿怎么造的来着?   似乎有个固定的,还有一个移动的,绳子的多少取决于物体的重量,加几段绳就能省几分之一的重量。   打造有点难度,这年头的冶金工业几乎为零,想打造这东西要费不少力气,当然,如果召集铁匠统一规格量产,也算一门对国家有用的产业。   看到刘阿四受伤后,李钦载当即便动上了脑筋。   像李钦载这样的懒人,当然要想造个不费力气或少费力气的工具。   滑轮组,可以试一试。   这东西在前世算是个大类别,建筑工人在工地上装卸货时用的“手拉葫芦”,就是一个吊钩下面一截铁链,工人不停拉铁链,一两吨重的东西都能轻易拉上去。   手拉葫芦便是滑轮组的其中一个分类,算是比较简易的工具。   但手拉葫芦打造弹簧,齿轮,四齿短长轴等等精密机件,目前的冶金工艺根本造不出来。   所以李钦载决定再把它简化一点,尽量符合如今的原始打造工艺。   两个带凹槽的大铁轮,一个吊钩,一段绳子,再打造几个精密的卡扣和止索夹,妥了!   卡扣和止索夹需要铁匠多费些功夫打造,别的机件都很容易,按图打模便可。   将脑子里的凌乱念头整理了一下,李钦载下笔开始画了起来。   屋子外,薛讷和高歧等得无聊,二人互相传染似的不停打起了呵欠。   高歧斜眼瞥了瞥薛讷,道:“喂,姓薛的,李世兄在屋子里做啥呢?为何不准外人看?”   薛讷没好气道:“当然是做重要的事,如今的景初兄,可跟当初不一样了,他造出来的好东西,连陛下和皇后都称赞不已。”   高歧有点郁闷地蹲在地上,低声嘟嚷道:“上月还当了回败家子,把先帝御赐的白玉飞马卖了,怎的没过几日便洗心革面,还莫名多了一身本事?没天理!”   薛讷鄙夷地看着他,道:“你上月还活蹦乱跳的呢,怎的昨日被你爹揍得鼻青脸肿,令堂看见亲儿子变得貌丑如猪,她会不会也觉得没天理?” 第五十五章 国家栋梁又发光了   扎铁了老心。   高歧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眉梢一挑便待发怒,谁知薛讷贱兮兮地朝李钦载的屋子努了努下巴,然后嘿嘿冷笑。   高歧一愣,然后深呼吸,忍了。   此处禁止喧哗,李钦载已发过火了,高歧没勇气挑战李钦载的权威。   不过山水有相逢,等出了李家……   等了很久,李钦载还没见出来,院子外面却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二人扭头一看,立马起身行礼。   来人是李钦载的母亲,李崔氏。   李崔氏行色匆忙,走得很急,似乎刚听到下人的禀报便赶来。   见两位晚辈行礼,李崔氏自然是认得他们的,于是含笑与二人招呼。   刚寒暄了几句,李钦载的房门便打开了,人刚迈出来,嘴里大声呼道:“来人,去找几个铁匠,给我打造点东西……”   话音刚落,李崔氏柳眉一挑,道:“咋咋呼呼作甚!找什么铁匠,咱自家有铁匠!上次与你说过的,又忘了?”   李钦载急忙陪笑道:“孩儿一时没想起,下次一定记得。”   李崔氏长呼一口气,幸好自己来得快,若不然这败家子说不准便找了外面不三不四的铁匠,费了心思弄出的新物事轻易被泄露出去,白白便宜了外人。   上前毫不客气地劈手夺过李钦载手上墨迹未干的图纸,李崔氏恨恨地戳了戳他的脑袋,道:“你就败家吧!这次又弄了甚新物事?”   李钦载道:“孩儿见刘阿四被砸断了腿,弄了个省力的玩意儿……”   李崔氏赞许道:“我儿倒是心善,是个好孩子,教外面那些嚼舌头好生惭愧一下,不管弄出了什么,为娘这就吩咐自家铁匠去打造……”   “自家”二字咬得特别重,显然李崔氏仍不忘提醒他保密工作的重要性。   将图纸小心地折好,李崔氏朝薛讷和高歧看了一眼,随即将李钦载的耳朵生拽了过来,疼得李钦载龇牙咧嘴。   “秘方你给我烂在肚里,不准跟任何人泄露半字,朋友归朋友,买卖归买卖,这点分寸你当拿捏清楚,听明白了吗?”   李崔氏在他耳边笑吟吟地说着威胁的话,每个字都充满了杀意。   “明白明白,娘快松手,掉了,耳朵掉了。”   李崔氏满意地松开手,却笑靥如花地跟薛讷和高歧闲聊了几句。   那如沐春风亲切和蔼的态度,哪里有半分咬紧牙关死守秘方的样子,分明已将他们当了自家的亲儿子,死了能埋李家祖坟的那种。   李钦载站在一旁不由暗暗赞叹。   无论什么年纪的女人,演技都随时在线,每一帧都是影后级别的表演。   李崔氏来也冲冲,去也冲冲,等她走后,薛讷和高歧情不自禁赞道:“景初兄,令堂真是贤淑雍容,令人肃然起敬。”   李钦载暗暗冷笑,还是太年轻啊,你们对女人的演技一无所知。   ……   李家召集了十来位铁匠,将李钦载的图纸一一打造出来。   不出李钦载所料,吊钩和铁链容易打造,但卡扣和止索夹却委实耗费了铁匠莫大的功夫,才勉强打造合格。   秋日的下午,李家后院。   找了个偏僻的院落,令部曲将附近戒备起来,不许任何外人靠近。   李家三代直系都聚集在院落内,看着李钦载将一个怪模怪样的吊钩挂在三根铁柱搭成的锥形架子顶端。   铁匠打造出来的东西很怪,李家所有人都没见过。   锥形铁架下面,还准备一个大约千斤重的铁球,铁球上绑紧了铁链,铁链的另一端连在那只奇怪的吊钩上,深深卡进吊钩铁轮的凹槽里。   李家人看不懂李钦载到底在弄什么,一个个倒是沉得住气。   经历了神臂弓和马蹄铁后,李勣对孙儿倒是有了几分信心,尽管看不懂,但他知道看不懂是因为无知。   既然无知就要懂得闭嘴,这是对知识最起码的敬畏。   滑轮组分为两个铁轮,一个是定滑轮,一个是动滑轮,顾名思义,一个是固定在吊钩上的,另一个是可以随着物体的移动而移动的。   一切准备就绪,李钦载这才转身对李勣笑道:“爷爷,铁架下面这个铁球重约千斤,以爷爷名将之能,可否单人将它搬动?”   李勣不假思索摇头:“莫说是如今,就算是老夫年轻力壮之时,也不可能搬动千斤重的铁球,小子莫说混账话了。”   李钦载眨了眨眼,道:“古往今来,可有能举千斤之力士?”   李勣迟疑了一下,道:“秦朝之时,传闻有位力士名叫‘乌获’,史书记载可举千钧,一钧约合三十斤,也就是说,这个叫乌获的人能举三万斤……”   摇了摇头,李勣笑道:“这个……未免太过夸大,史书所载亦不可信也。凡人纵是天生神力,举五百斤算顶天了,不可能举千斤。”   李钦载笑了:“孙儿造的这东西,可凭一人之力,轻易举起千斤。”   此话一出,李家人顿时震惊。   李勣皱眉道:“钦载,说话做事要稳妥,不可打诳语,千斤之物岂能一人举起?就算此物稀奇,铁球总归还是千斤重,难道它能将铁球之重化解不成?”   李钦载眨眨眼,笑道:“爷爷您看仔细了。”   说完李钦载拉动吊钩垂下的一截铁链,不停的拉啊拉。   铁链发出咔咔的声音,带动吊钩上的两只铁轮也转了起来。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只见绑在铁球上的链子陡然收紧,越来越紧绷,而且开始微微颤动。   李钦载仍旧拉着铁链,神情轻松之极。   而那只千斤重的铁球,在李家人惊愕的注视下,竟已离地而起,被吊悬在地面之上。   李钦载继续拉动铁链,铁球越悬越高,最后竟已悬至锥形铁架的顶端。   李勣倒吸一口凉气,一脸震惊地盯着那只铁球。   旁边的李思文和李崔氏也是表情各异。   李思文不敢置信,使劲地眨眼睛,仿佛要证明眼前的一幕根本是幻觉。   李崔氏却不管那么多,儿子弄出来的东西就是如此神奇,不管它是如何神奇,反正是我儿子弄出来的。   所以李崔氏的表情在最初短暂的震惊过后,渐渐被满满的得意代替,顾盼之间满是自豪骄傲。   铁球升到铁架顶端便停下,此时它已离地约一丈高,仍稳稳地悬在半空中晃悠。   李勣目光闪动,忽然沉声道:“钦载,将铁球放下来吧。”   李钦载依言放下铁球。   铁球落地后,李勣快步上前,首先检查铁球的真伪,使劲推了一把,发现推不动,又扭头道:“来几个力气大的部曲。”   几名魁梧的部曲上前。   李勣沉着脸下令几名部曲抬起铁球。   部曲依令各占一个方位,使出吃奶的力气一同发力,半晌才将铁球从地上抬了起来。   李勣点头,从几人吃力的表情来看,这只铁球果真有千斤之重。   也就是说,孙儿弄出的这玩意儿,轻易便能将千斤之物举起。   将来若能普及此物,无论建造宫殿房屋,军队垒砌防务工事,民间打夯堆土挂梁,山中开矿修路,船坞造船,水面打捞等等,都能用得上它。   若果真如此,大唐未来将减多少百姓徭役,官府能少征用多少民夫。   李勣目光闪烁不已,他不仅是名将,同时也是大唐的臣子。   渐渐地,他已越想越深远。   此物,对大唐有大用! 第五十六章 此子可重用   对新发明出来的东西,李钦载,李勣,李崔氏都有各自的态度。   李钦载的态度是无所谓,顺手画几张图纸的事,在这个科技基本等于原始社会的年代,自己力所能及改善一下大唐的科技水平,对自己对他人都是有利无害的事。   李崔氏是府里的二郎夫人,李勣的长子李震在赵州任刺史,夫妻常年在地方,如今的英国公府账目是由二郎夫人李崔氏在掌管。   管了账目自然要操心府里的进项,儿子争气不断弄出新物事,这些可都是钱啊,所以李崔氏一门心思要将儿子的发明变现。   至于李勣,他的心思在朝堂,在天下。   李钦载弄出的滑轮组,李勣首先想到的不是能赚多少钱,而是用于天下后,能对大唐产生多么深远的影响和改变。   三代人的心思各不相同,一时间竟有些沉寂。   “东西就在这里了,没事我去补觉了,爷爷,娘亲,孩儿告退。”李钦载打了个呵欠便想溜。   东西发明出来了,接下来的事他不管,反正他只要知道我家账房种着万年青,开放怀抱等他……   抬腿刚迈出一步,李钦载忽觉后领一紧,然后发现自己被李勣拎了起来。   快七十岁的老头儿了,力气还这么大,平日一定吃了不少人参虫草。   “小子,事情干完就想跑?”李勣不满地道:“甩手甩得利落,烂摊子留给老夫来收拾吗?”   李钦载呆怔:“怎么是烂摊子了?”   “这玩意儿你弄出来,然后呢?用来作甚?如何普及天下,如何用于王师,如何改善民生?这些你都不管吗?”   李钦载惊了:“这些我也要管?”   李勣拎着他的后领,轻松地晃荡了一下,仿佛摇着半瓶子陈醋。   “天下唯有你对此物最了解,此物用于大唐军中和民间,皆有大用,你不管谁管?”   李钦载心念电转,管事便要当官,当官就要每天上班打卡,还要卷入无尽的官场勾心斗角,还得给上司陪笑脸……   这特么不还是社畜吗?   “爷爷,孙儿今日没睡醒,一时孟浪了,这东西其实根本毫无用处,您就当孙儿什么都没做,此物赶紧让铁匠扔炉子里熔了。”   李钦载当机立断,改善大唐科技水平他不介意,但要他回到前世的社畜生活,绝对不干!   李崔氏终于忍不住了:“怎能毫无用处呢?咱家铁匠造出来,卖给军中也好,卖给工部也好,一年不少进项呢……”   声音越说越小,因为李勣已满脸不认同。   “此物不可轻觑,民间和军中皆有大用,李家不可私自占有,当献给天子,用之于天下。”李勣沉声道。   李崔氏不敢顶嘴,虽然内心仍琢磨着把东西变现,不过李勣是家主,他的决定李崔氏不敢违抗。   “是,一切听阿翁的。”李崔氏无奈地道。   李钦载心念一动,咳了一声道:“爷爷,东西孙儿造出来了,别的事可就不管了,孙儿心性淡泊,一心只求问天道高低几何,凡间的闲杂琐事,孙儿……”   话没说完,李勣呸了一声:“混账东西,真当自己是神仙了?还求问天道,天道那么忙,认识你个臭名昭著的小混账?”   李钦载黯然叹息。   想立个神仙人设,刚开口就崩塌了……   ……   李钦载想当甩手掌柜,连理由都不必找,就是想偷懒,就是想当废物。   李崔氏没法偷懒,因为她当家,按李勣的吩咐,召集家中铁匠打造了十余套滑轮组。   李钦载又花了点心思将滑轮组改造了一下,使得它不但能提起重物,还能平行移动,算是前世缩小版的龙门吊。   改造之后的滑轮组作用愈发不可小觑,李勣试过之后不由大喜,当即命人给工部送去一套。   工部的尚书侍郎以及大匠们试过后不由又惊又喜,于是工部尚书杨昉急忙上奏尚书省。   一层接一层,上达天听。   太极宫内,李治和武皇后并肩站在殿外,看着工部大匠一丝不苟地搭建滑轮组。   锥形铁架装好后,很轻松地拎起了重物,再经过平移,将重物移动到另一处。   整个过程轻松之极,从头到尾几乎只需要一个人操作便足够。   李治和武皇后越看越震惊。   前世习以为常的东西,换了一个落后的时代,对他们产生的心理冲击是后人无法想象的。   在这个物理和数学知识几乎为零的年代里,李钦载造出的滑轮组简直如同神迹一般不可思议。   “嘶——”李治倒吸凉气,震惊地看着眼前的滑轮组。   武皇后凤目生辉,眼神里闪烁着惊愕的光芒。   “此物……又是英国公之孙所造?”李治不敢置信地道。   工部尚书杨昉躬身道:“是,今早李老公爷派人将此物送来工部,还传话说或许对社稷有大用,臣与工匠们参详了许久,发现老公爷所言不虚。”   李治颇为无语地看了武皇后一眼,失笑道:“英国公的那位孙儿近来可是教朕吃惊不小呀。”   武皇后也笑道:“是,真不知他究竟吃了什么灵丹妙药,突然变得如此聪慧绝伦,臣妾亦不敢相信,这还是那个满城憎厌的纨绔子么?”   李治叹道:“浪子回头,迷途知返,约莫便是如此了。”   武皇后笑道:“迷途知返后,一鸣惊人,锋芒毕露,过不了多久,或许天下皆闻了。”   工部尚书杨昉低声道:“陛下,此物对大唐颇为重要,可用于建造,城防,工事,军中辎重等等,若能普及,每年可节省民夫数万,轻天下之徭赋,天子得兆民之恩戴。”   “李家少郎君造出此物,对大唐社稷功不可没。”   李治颔首微笑,目光微动,突然走下石阶,来到滑轮组面前,笑道:“朕亲自试试此物。”   在杨昉的指引下,李治亲自拉动铁链,千斤重物就这样被轻易拎起,平移,落地,从一地到另一地,相隔数丈,原本需要十余劳力才能搬完,李治一人便能完成。   照此计算,杨昉刚才所言可节省数万民夫徭役,此言果然不虚。   亲自试过之后,李治不由大喜,笑道:“果真是个好东西,李家麒麟儿不负朕望!”   李钦载造神臂弓和马蹄铁,李治只是对他颇为欣赏,说是简在帝心也不过分。   但这一次又造出了滑轮组,给大唐社稷带来了深远的影响,李治此刻对李钦载已经有了非常深刻的正面印象了。   李治是个英明的君主,求贤若渴的态度丝毫不逊于他的父皇李世民。李钦载这样的人若还不算人才,什么人才能算?   平复了一下情绪,李治望向武皇后,道:“皇后觉得李钦载此子如何?”   武皇后想了想,道:“神臂弓,马蹄铁,还有这个谓之‘滑轮组’的物事,白玉飞马案之后,不过月余时间,李钦载便接连造出这些对社稷有大用之物,此子已是脱胎换骨,光芒照人,可重用。”   李治点了点头,道:“不错,此子是人才,大唐如今外患未定,内忧颇多,正是需要人才之际,此子横空而出,或许正是天意。”   武皇后笑道:“天赐良臣,辅佐陛下鼎定江山,开创盛世。”   李治大笑,显然心情极好。   “来人,宣李钦载入宫奏对。”   声若九天落尘,回荡于阊阖之外。 第五十七章 君臣奏对   天使出宫门,来到英国公府外时,阖府上下都惊动了。   连李勣都没想到天子会突然召见李钦载,他当然知道天子召见李钦载或许是因为滑轮组一事,暗暗高兴之时,不由又担了心事。   这混账小子向来没个正形,虽说近日改了不少劣性子,可没正形这毛病好像愈发严重了。   面君可是有着严格的宫廷礼仪的,他那副不正经的样子若在天子面前失仪,惹怒了天子,回头不仅没有封赏,说不定还会落个不敬之罪。   既高兴又担忧,老祖父操碎了心。   战场上杀伐果断的老将军,此刻像个平凡的老人一样,对孙儿叮嘱个不停,从走入宫门的姿势,到面见天子时的参拜礼节,事无巨细,啰嗦个不停。   李钦载一边听着李勣的千叮万嘱,一边任由丫鬟手忙脚乱地给他穿戴衣裳,脑子里嗡嗡作响,李勣的叮嘱从左耳进去,一不小心又从右耳流出来。   马车载着李钦载来到太极宫外,李钦载下了马车,站在宫门前,仰头望着高耸巍峨的宫墙,脑子里仍然稀里糊涂像浆糊一般。   头好痛,被李勣一通填鸭式的耳提面命,强行塞了一大堆宫廷礼仪,此刻脑子里全是“先整后肃”,“肃而再拜”,“举额而礼”,“匆行不乱”什么的,很深奥。   天子召见,君臣奏对。   对大唐臣民来说,这是非常荣幸的一件事。只有非常有本事的臣子才能被天子单独召见奏对,这是天子屈尊纡贵向臣子请教治国平天下的一种形式。   不夸张的说,天子奏对几乎等同于考中进士,其荣耀程度是能够载入家谱传之后世的。   可李钦载却是个异类,从听到宦官传旨开始,一直到此刻站在宫门前,他的心中却泛不起一丝涟漪,更别说激动的情绪了。   静如变态,稳如老狗。   前世深受唯物主义世界观的熏陶,李钦载知道天子不是什么老天爷的儿子,李治也不过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他喝多了也会吐,吃撑了也会拉,拉出的粑粑照样是臭的。   这么一想,嗯,有啥激动的?唯一承认的是,人家的投胎技术确实高强,这一点不服不行。   宫门前站立片刻后,李钦载很快整理了情绪。   就当前世给上司汇报工作一样,一言不合顶多挨顿批评,若真的因为君前失仪而落个杀头之祸……   那就说明天子早就存了心思要弄死你,跟君前失仪没有半点关系,进门迈左脚都是杀头的大罪。   宫门开了一线,一名宦官走出来,领着李钦载入宫。   一路上默默诵念礼仪细节,李钦载无心观赏太极宫的景色。   太极宫两仪殿。   两仪殿属于宫闱禁内,平日只有少数深受宠信的朝臣才可允许入内,与天子商议朝政。   今日李治选择在两仪殿召见李钦载,可见对他颇为重视,当然,也不乏向李勣示恩的意味。   按宦官的示意,李钦载在两仪殿外站定,宦官入内禀奏,没多久殿内便传李钦载觐见。   李钦载牢记李勣叮嘱的礼仪细节,先在殿外脱了足履,着足衣入殿。   入殿首先整衣冠,神情要肃然,然后垂头恭行,行至十步站定,规规矩矩长揖行礼。   “臣,李钦载拜见天子。”   前方传来爽朗的笑声:“李卿免礼,哈哈,到底是英国公的孙儿,这番礼仪纵是礼部尚书来了,也挑不出丝毫错处。”   李钦载松了口气,直起身来。   正视前方,见李治穿着明黄锦袍,端坐于殿首。意外的是,与他形影不离的武皇后此时却不在他身边。   上次校场点兵,李钦载咖位不够,只能远远看着李治,这回倒是看清楚了。   李治年约三十来岁,正是一个男人年富力强的黄金年纪,颌下一缕青须,面色略显苍白,面部表情却显得非常的亲和友善。   李钦载暗暗揣度,就算李治不是皇帝,单凭这张时刻带着和煦微笑的脸,或许他也很愿意跟他交个朋友。   因为他的表情表露出的意思,让人情不自禁地愿意与他推心置腹,就像一位多年的知己,无论你的话多么荒谬可笑,他都会面带微笑,安静地听你说完,然后认真地给你提供建议。   殿内不仅仅只有李治和李钦载二人,还有一位穿着绯袍官服的文官,文官静静地坐在殿侧一张矮桌后,桌上铺满了纸,文官一手压在纸上,另一手握笔高悬,随时准备落笔的架势。   李钦载有些吃惊。   这是啥阵仗?那位文官要写呈堂证供吗?   见李钦载神情惊疑,李治贴心地解释道:“李卿莫慌,这位是中书舍人,今日你我君臣奏对,舍人将记之于纸笔,留存宫闱,以供后人评说。”   李钦载本来不紧张的,然而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每句话都会成为流传千古的呈堂证供后,不由真的开始紧张起来。   这要是说错了一句话,中书舍人是在纸上画个圈圈删掉,还是一丝不苟地记下来?   万一李钦载嘴瓢,当着李治的面开个车,说个荤段子……   啧,好羞耻,一羞千年的那种。   “正经点,正经点,你特么一定要正经点……”李钦载嘴唇蠕动,低声警告自己。   做了半天心理建设后,李钦载情绪渐渐安定下来。   场面有点大,不过还好,一切仍在自己掌握中。   偌大的两仪殿,君臣三人各占一方,隔得很远,说句话都有回音。   李治看出了李钦载的不自在,不由笑道:“李卿松快一些,今日朕只是与你随便聊聊,不要在意朕的身份,朕比你年长十岁,你把朕当成兄长亦无妨。”   李钦载扯了扯嘴角。   呵,你管这场面叫“随便聊聊”?你家聊天都是这么聊的?   李治也察觉到此时君臣的距离实在不宜“随便聊聊”,于是扬声命宦官入内,在大殿正中摆上一张矮桌。   李治率先走下来,坐在殿中的矮桌后面,笑着朝李钦载招了招手,示意他也坐过来。   李钦载也不客气,当即向前几步,跪坐在矮桌的另一边,二人隔桌而坐,这下与李治近在咫尺了。   旁边的中书舍人见状,神情猛地一肃,然后落笔开始疾书。   李钦载心里痒得难受,他真的很好奇中书舍人究竟在纸上写了些啥,君臣奏对还没开始呢,你就开始做起阅读理解题了?   没来由地有点担心,这货做错题了咋办?笔在他手上,他若胡说八道谁来抽死他?   若写什么“上善,召李钦载近前而坐,李钦载恬不知耻,居然真的坐下了”……之类的混账话,李钦载要不要提前抽他一顿?   毕竟是要流传后世的东西,关乎自己千年后的名誉呀。如今的李钦载,立的可是“浪子回头”的人设。   浪子回头的意思是,以前或许混账一点,但以后一定是个挑不出错处的圣人,介尼玛要是被一个舍人胡乱编排……   李钦载不知为何,思绪竟然没在李治身上,反而对那位默不出声奋笔疾书的中书舍人分外关注。   李治笑吟吟地看着他,见他眼神不住地朝中书舍人那边瞟,李治有些好奇,刚准备问,李钦载突然开口了。   “喂,那位舍人,你写了啥?是不是在骂我?”李钦载眯着眼问道。   不仅李治愣住了,连奋笔疾书的中书舍人也愣了。   停笔愕然望向李钦载,舍人愣了半晌才脱口道:“没……”   李钦载放下心,犹不忘放狠话:“不要胡说八道哦,我回头就去打听你家住哪儿……”   中书舍人又愣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在天子阶前被赤裸裸地威胁了?   然后中书舍人愤怒了,脸孔迅速涨红,却碍于天子驾前不可失仪,深吸一口气强自忍住怒火。   李治一直保持呆怔状态,直到李钦载说完,李治才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笑就难停下了,李治笑得前仰后合不可自已,坐姿东倒西歪,浑无天子仪态。   李钦载面无表情看着他。   很好笑吗?笑点在哪儿?   如果那位舍人真的一丝不苟记录下君臣奏对的细节,落笔此处,大概要写好几页纸的“哈哈哈哈哈哈哈”,被后世史学家痛骂灌水。   这大概是史上最逗比的君臣奏对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治才停了笑声,抬袖擦拭笑出来的泪花儿,微微喘息道:“单听说长安李景初多年混账,却不曾闻,李家五少郎也是一位妙人,朕当真该早些认识你才是。”   李钦载认真地道:“陛下,臣早已不混账了。”   李治笑道:“是,确实不混账了,不过说话行事,还是透出一股以前的味道,不过无妨,大节不亏,小节不拘,亦是一方栋梁。”   “人无完人,朕彀中纳天下贤才,但能为国所用,何拘于细枝末节之盈亏。”   李钦载干巴巴地道:“陛下圣明。”   李治含笑道:“神臂弓,马蹄铁,滑轮组,月余时光你便造出如此神奇的三物,是厚积薄发还是突然开窍了?”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然后决定说实话。   从见面到现在,李钦载看得出史书对李治的评价没有偏差,他确实是一个心怀宽广的仁义之君。   有帝王之气,有天子威仪,但不会随时随地乱飙,大多数时候他是个仁厚宽容的君王,他的亲和力是他身上非常重要的一种人格魅力。   李钦载沉默片刻,道:“臣不敢欺君,陛下恕罪。”   李治愈发有兴致了:“朕从不因言罪人,你尽可随便说。”   “臣最初造神臂弓,是为了脱罪,”李钦载看了他一眼,低声道:“那时臣失了先帝御赐的白玉飞马,眼看要流徙岭南,臣不得不尽快造出神臂弓,以求将功折罪。”   李治哈哈笑道:“你祖父进宫献神臂弓时,朕便多少明白了几分。”   “后来臣造马蹄铁,当时陛下也在场,当时真的只是灵光一闪,然后随口一说,托陛下洪福,马蹄铁居然造成了,臣也算为大唐尽了微薄之力。” 第五十八章 万物之理   所谓君臣奏对,李钦载的理解是,皇帝和臣子坐在一起聊天。   只是这种聊天的仪式感做得很足,聊天的内容相对比较正经严肃,大抵类似于前世的员工向老板展示项目PPT。   遇到内行的老板,事无巨细说清楚,每个思路的逻辑都不能混乱。   若遇到外行的老板,就把他当傻子糊弄,提前做好修改N次方案的准备,当然,老板最终大概率还会选择第一次的方案。   李治显然不是外行,登基十二年了,大唐内外清明,虽非盛世,但在这十二年里,大唐已积蓄了足够的盛世基础。   世人只知“贞观之治”,但是甚少有人知道,贞观之治后,李治登基的最初几年,继承了贞观遗风,史学家将那几年称为“永徽之治”。   李治只是低调,他不得瑟。   李钦载所造的神臂弓,马蹄铁,滑轮组等物事,以李治之英明,不须旁人提醒,他便清楚这三样东西对大唐社稷的重要性。   科技能够改变一个国家的战略。   这句话绝非夸张。   神臂弓的出现,能改变大唐对外征战时的战场阵列,增加胜率。   马蹄铁的出现,大唐从此再无顾忌扩充骑兵军队,战阵冲锋更能保持绝对的优势。   滑轮组的出现,大唐无论民生还是军队,都能大大节省人力物力成本。   不仅为国库节省银钱米黍,还能将省下来的民夫徭役投入到农田和工坊中,间接促成大唐的粮食岁入增产。   三样都是大功劳,认真计算起来,李治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封赏李钦载了。   李治的亲和态度,确实令李钦载放松了不少。   两个陌生人之间的第一次交谈,除了信息互换之外,同时也在增进双方的了解,言行举止,神态表情,能够察觉到对方的底线。   可以肯定,李治是个非常宽厚的人,与他聊天很轻松,只要不用酒瓶子把他脑袋开瓢,说错话之类的小错,李治是不会计较的。   有点像邻家的憨厚大哥。   “朕今日召尔奏对,不问国事,不求上策,朕只是对你感到好奇,这些物事你究竟是如何想出来的,其中可有道理可讲?”李治好奇地问道。   中书舍人一声不吭刷刷疾书。   李钦载的注意力又不集中了,不停地拿眼瞟他。   疑心病有点严重,总怀疑这货在暗戳戳写自己坏话,好想抢过他的纸看个清楚,敢编排半句定抽不饶。   李治见李钦载不停瞟舍人,也不生气,反而笑吟吟地看着他。   中书舍人等了半晌,没见李钦载回话,不由急了,终于忍不住抬头提醒道:“回陛下的话,等啥呢?”   李钦载一惊,急忙赔罪:“臣失仪了,陛下恕罪。”   “哈哈,朕不罪也,景初仔细说说。”   李治忽然改了称呼,以表字称之,无疑是主动将君臣的距离拉近了一大步。   李钦载沉吟片刻,缓缓道:“陛下,世间万物皆有定理,只要能掌握其中的奥妙,便能改良我们使用的工具,让它们发挥更大的效用,为天下人节省人力物力。”   李治眉梢一挑,身子不禁坐得更直了:“朕愿闻其详。”   奏对到此,算是真正进入了正题。   李钦载挠了挠头,东西造出来了,但说原理的话,真的很困难,涉及到物理数学等等方面的知识。   以李治的智商,雄视天下可以,做物理题,真不是看不起他,大抵连基础的公式都不明白。   于是李钦载左顾右盼,试图找个东西生动地解释物理的原理。   触目第一眼便看到了中书舍人,没办法,今日大殿上,李钦载对这位中书舍人的关注甚至超过李治。   总怀疑他在写自己坏话……   李钦载当即起身,走到舍人面前。   舍人一脸懵懂地看着他,二人对视良久。   李钦载终于伸手道:“烦劳借两张纸。”   李钦载闪电般将脑袋凑过来,试图偷窥舍人刚刚写了啥。   谁知舍人无比机敏,速度比李钦载更快,迅若疾雷将写满了字的纸抽走,一脸警惕地瞪着他。   偷窥失败!   李钦载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啧,小气。   舍人从桌案上抽出两张纸给他,目光紧紧盯着李钦载的动作,另一只手死死护着写满了字的纸,防贼般的眼神令李钦载感到一丝丝侮辱。   一场无声的暗战,李钦载没占到便宜。   这家伙是个人物,李钦载暗暗思忖。   “还未请教贵姓?”李钦载礼貌地拱拱手。   舍人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姓崔,崔升。”   又姓崔!李钦载目前对姓崔的都没啥好印象。难怪今日一进殿感觉跟这舍人八字犯冲。   姓崔的舍人恰到好处地冷冷补了一句:“我乃青州崔氏出身,与你婚配的崔家闺秀正是舍妹……”   李钦载一口气没喘上来,大声呛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特么的,竟然是大舅子!怎么没人告诉自己?   恨不得当场自杀,让你没有妹夫,就问你怕不怕。   李钦载对自己的婚事是拒绝的,对眼前这位大舅子更拒绝。   连见礼的仪式都省了,李钦载假装没听到,飞快扭过头去。   老婆都跑了,大舅子当然就不存在了。   李治边笑边饶有兴致地盯着二人,道:“原来景初与青州崔家结了亲?”   李钦载一惊,急忙道:“臣浪荡荒唐,哪里配得上崔家小姐。”   中书舍人崔升瞥了他一眼,鼻孔里淡淡哼了一声。   李治笑道:“景初自谦了,以尔之才,便是天家公主亦可配得上。”   见李治神色如故,似乎并不在意英国公与世家结亲,李钦载这才放了心。   李勣当初的话浮现在脑海里,天家对世家不仅仅是对立,其实是既要用也要防,制衡而已,其中关系很复杂。   显然,李勣说对了。   李家与崔家结亲,并未触犯李治的敏感点。   李钦载赶紧转移了话题,捧着两张纸走到李治面前坐下。   “陛下,万物之理,唯动与静而已。”李钦载指了指桌案上的纸,道:“比如说,若欲将一张纸用尽力气扔到最远,该如何做?”   李治想了想,抓起一张纸,揉成一团,然后使劲扔了出去。   纸团落地两丈之外。   李钦载笑了笑,道:“臣还有另一个法子。”   说着李钦载将另一张纸飞快折成一个纸飞机,哈了口气,往殿门方向一掷……   纸飞机晃晃悠悠,在空中打了个圈儿,然后平稳地缓缓朝外飞去。   飞机落地时,早已飞出了殿门外,距离李钦载已有六丈之远,比李治投掷的纸团远多了。   李治两眼瞪大,一脸不可思议,就连一旁奋笔疾书的崔升也露出惊异之色,目光复杂地看了看李钦载,然后闷不出声地继续写啊写。   “景初,你是如何做到的?”李治惊奇地道:“同样是纸,为何你折叠几下便能飞出这般远?”   “简单的说,臣利用了空气中的漂浮之力和惯性势能,只要掌握了其中道理,天地万物,皆可为己所用,包括空气,阳光等等。”   “臣造神臂弓也好,滑轮组也好,皆是用了其中的道理。”   李治一脸茫然地看着他,虽然完全听不懂,但……好厉害啊!   半晌,李治好奇道:“你刚才投掷之前,对它哈了一口气,那口气有啥说法?”   李钦载脸颊一抽。   这口气,真没啥说法,属于玄学范围,没法解释。 第五十九章 他就那么随手一画   扔纸飞机之前必先哈口气,这是刻入DNA的本能。   也不知是谁传下的规矩,其中有什么科学道理,反正前世所有人都是这么干的,没有例外。   不哈这口气,飞起来仿佛失去了灵魂。   如果非要给个解释的话,嗯,科学也需要仪式感的。   幸好李治也不是盘根问底的人,见李钦载给不出解释,很大方地笑了笑,然后命人从殿门外将那只纸飞机拾了回来。   仔细端详手里的纸飞机,李治一脸肃然。   “此物……折叠成这般形状,便能至六丈之远,景初果真有妙思,朕现在相信,神臂弓,马蹄铁和滑轮组,并非景初偶然所得。”   李治抬头深深地注视着他,笑了笑,道:“景初有大才,怕是多年厚积薄发,如今才大放光彩。”   “臣惭愧,真的只是偶有所得,有的是被逼出来的,比如神臂弓,有的是看不过眼,比如马蹄铁和滑轮组。”   李治大笑道:“若逼一逼就能逼出景初的真本事,朕以后怕是要多逼你几回,好让你着实为大唐再造些好东西出来,助我大唐社稷巩固,万年不衰。”   李钦载拜道:“大唐万世基业,全托英主雄才伟略,有没有臣都不会改变结果。”   这句马屁实在很贴心,李治表情愈发愉悦了。   欢喜过后,李治深思起来,半晌,李治沉声道:“朕观景初所造之物,可用于民,亦可用于军,总的来说,军中可用甚广。”   “前几日封景初为致果校尉,不过闲职尔,实在屈才了。朕自登基以来求贤若渴,景初之大才,朕怎可不重用?”   李治突然严肃起来,缓缓道:“李钦载。”   “臣在。”   “封尔为军器监少监,专司打造器物,每有所得,允尔进宫无阻。”   李钦载心头一沉。   不是他矫情,他是真的不想当官,没事造造新玩意儿他不介意,但进了官场,就不得不卷入各种是是非非,这与李钦载的初衷完全相悖了。   他不希望自己一辈子在勾心斗角中度过,临终阖眼之时回忆一生,未免觉得可悲可怜。   咬了咬牙,李钦载垂头道:“陛下,臣万死,非臣不愿报效君国,臣实不愿入朝为官,日后若有所得,臣必不吝奉于君上,只求陛下收回成命,让臣做回闲散白身。”   李治颇为意外:“景初为何不愿为官?是嫌官职太小么?军器监少监从五品,不算小了吧?”   “臣只会感铭天恩,怎会嫌官职太小,只是臣心性淡泊,举止荒唐无拘,不习惯官场之严谨,若入朝为官,臣终究成了蝇营狗苟之辈,此生再难有所得矣。”   李治皱了皱眉,随即眉头舒展开来。   “君子不强人所难,景初既然不愿,朕自不会勉强。”   李钦载大喜,急忙谢恩。   李治的宽仁胸怀,此刻他再次见识了,不愧史书英名。   李治笑了笑,沉吟许久,又道:“景初造出这些新物事,为大唐立下了功劳,有功而不赏,朕难掩悠悠众口,教人说朕赏罚不明……”   “既如此,军器监少监的官职仍给你,朕允你不入朝,不入署,不理政,情当挂了个闲职,但对军器监仍有监管处置之权,如何?”   李钦载这下真有点感动了。   贵为天子,封臣下官职还要好说歹说,妥协又妥协,后世真不应该称他“高宗”,该叫“仁宗”才对。   李钦载知道,自己再推辞就真的不识抬举了。   见好就收,李治亲口说了,就当挂了个闲职,跟当初封的“致果校尉”一样。   闲职好,闲职不上班打卡,不参与是非,不必跟上司陪笑脸。不仅如此,少监的权力扎扎实实给了他,一点没打折扣。   不当社畜的初衷保住了。   “陛下仁义圣明,臣谢天恩!”李钦载俯身拜道。   ……   申国公府,高家。   高真行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阳光真好,晒得人浑身懒洋洋的,好像给身体里注入了一股无形的能量。   身心从内到外都沐浴在阳光下,内心的阴暗角落仿佛都无限缩小了。   高真行嘴角露出舒坦的笑容,喃喃道:“李家那小子送来的躺椅,用来果真不错,这小子……将来必是个人物。”   高歧坐在高真行身旁,也是一脸舒坦的表情。   上次在李家陪李钦载晒了一回太阳后,高歧不知为何喜欢上了这种悠闲懒散的生活方式。   如今每到上午,高歧也不再出去与狐朋狗友厮混了,而是命下人搬了躺椅坐在院子里。   有样学样,手边也一定要有一张矮桌,矮桌上一定要有零嘴儿和醪糟,矮桌的距离一定要足够近,又不能太近,最好一伸手恰好能够到。   这才是懒人该有的生活呀。   高歧将李家所见所闻一丝不差地复制了出来,迫不及待享受一番后,嗯,果然舒坦得紧。   不过今日有点意外,老爹高真行刚从后院出来,见儿子这副爽歪歪的样子,二话不说把不争气的儿子踹开,自己躺了上去。   然后,父子二人都爽歪歪地躺在院子中央,快到午时了也舍不得起身动弹一下。   父子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却相对无言。   跟李钦载和李思文一样,高家这对父子的关系显然也融洽不到哪里去,若不是看在躺椅的面子上,两人都不愿与对方相处在同一个空间。   良久,高真行忽然悠悠地道:“听说李家那小子又弄了个新物事,叫什么‘滑轮组’,此物颇为神奇,工部收到了十多套……”   “尚书杨昉对其惊为天人,人前人后对李家小子夸赞不停,看他那架势,倒恨不得跟李家小子结拜为异姓兄弟才好,哼,老不尊的东西!”   高歧睁开眼,神情闪过一丝惊愕:“李世兄所造之物竟如此神奇?”   高真行嗯了一声,淡淡地道:“据杨昉说,此物无论用于民和军,皆有大用,不夸张的说,若普及天下,每年可为大唐省下数万民夫和徭役,若真如此,倒真是一桩大功。”   幽幽一叹,高真行道:“李家那小子,是大才,也是怪才,以前倒是小觑了他。”   高歧怔忪片刻,轻声道:“爹,李世兄画那滑轮组的图纸时,孩儿就在他的屋子外,亲眼见证此物的面世。”   高真行睁开眼,道:“哦?滑轮组是他临机所画,不是日思夜想所得?”   高歧迟疑了一下,将刘阿四受伤,李钦载亲自去北大营将其接回,接着突然想到一种能省力的工具,安顿好刘阿四后马上进了屋子随手画了出来,最后李崔氏拿着图纸匆匆去找铁匠打造。   一件神奇的工具面世,过程就是如此简单明快。   高歧神情复杂,双手毫无意识地比划了一下,道:“他……就是那么随手一画,画了不到半个时辰,那东西就被他弄出来了。”   倍受打击地垂下头,高歧仍喃喃道:“他……真的只是随手一画。”   高真行眼中光芒闪烁,脑海中仿佛浮现那个少年轻松淡然,随手一画便是一件利国利民的神奇之物。   看了看身旁深受打击的高歧一眼,高真行叹道:“此子才思诡谲,高深莫测,非常理能度之,浑噩多年,如今已渐露锋芒。”   深深地注视着高歧,高真行沉声道:“歧儿,为父盼望,你也有这么一天。”   高歧失落地摇头:“孩儿远不如李世兄,这辈子都不会有这么一天,让父亲失望了。”   高真行笑了笑:“不打紧,纵是不如,亦不失为我高家好儿郎,只要你不再终日买醉胡闹,为人处世多几分睿智沉稳,为父足以为你而傲。”   顿了顿,高真行又道:“这几日你甚少出门,出门也是去找李家小子,歧儿,你已经在开始改变,为父我也已经开始为你骄傲。”   高歧眼眶一红,多少年了,父亲已有多年不曾夸赞过自己了,那句久违的“为你骄傲”,仿若星辰般遥不可及。   随即抿住唇,忍住了眼泪,高歧轻声道:“孩儿会努力改变的,浑噩多年,孩儿也该长大了。”   高真行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多与李家小子来往,他才是你这辈子的良师益友,择其善者而从之,我儿必有直登青云之日。”   高歧含泪点头,此生能让父亲为自己骄傲,他忽然觉得生命除了吃喝玩乐之外,还应该有更多的活着的意义。   李钦载那张淡然安静的脸庞突然浮现在他脑海中。   尽管不愿承认,但高歧不得不说,他的人生蜕变,全因李钦载而起。 第六十章 扬眉吐气   李钦载恭敬地告退,慢慢地退出两仪殿外。   李治含笑目送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宫门,李治才收回目光,坐回了殿内。   殿后屏风阴影一闪,武皇后袅娜的身影出现在李治面前,首先朝李治盈盈一拜。   “陛下对此子是否宽仁过甚?既然封了官职,岂有不入朝不理政之理?若被外人知道,朝堂只怕又是风言风语。”武皇后皱眉道。   李治笑了笑,道:“你刚才在屏风后都听到啦?”   “是,陛下召此子奏对,关乎社稷,臣妾忍不住好奇,便偷偷躲在后面听了一会儿,陛下恕罪。”   李治不以为意地摇摇头,笑道:“古今的大才,难免有些怪毛病,恃才傲物者,目无余子者,脾性古怪者皆有,朕既要用其才,当有容人之雅量。”   “若逼迫他去做不喜欢的事,臣子心中不愉,做事难免有怨气,对朕的恩德也不会太领情,何必为了一些俗成的规矩,坏了君臣情分?于公于私皆非上善。”   武皇后垂头想了想,轻声道:“陛下英明,是臣妾想岔了,妇道人家终究心思狭隘了些。”   李治笑了笑,仰望殿顶的一盏昏黄宫灯,喃喃道:“世人皆谓父皇为‘天可汗’,盖因父皇雄才伟略,胸怀宽广。”   “朕……不想输给父皇,有生之年,朕也希望臣民和中外藩属心悦诚服地称朕一声‘天可汗’,此生应无憾矣。”   ……   李钦载当官了。   这回不再是虚衔,也不是闲职,而是实实在在有权力的官儿。   军器监少监,相当于军器监的二把手,从五品,不算小了。   当然,比他老爹李思文的润州刺史还是差了一丢丢。   李钦载突然有点恶趣味,如果自己将来升官升到四品以上,高于老爹的官职,他还敢揍自己吗?   殴打上官要蹲大理寺吧?   遗憾的是,已经是五品官员的他,仍然没有滋生该有的野心。   李钦载对官场毫无目标,这个官对他来说不过是可有可无的调剂品,哪怕李治突然下旨要罢免他的官职,他也不会有任何失落。   胸无大志,小富即安,这样的生活才是李钦载真正需要的,李治给他封赏的官职反倒更像是一种累赘和束缚。   回到李府,刚下了马车,李钦载赫然发现府里居然挂上了红灯笼,管家和下人们站在门口恭迎。   见李钦载回来,吴管家一个箭步冲上,一脸喜庆地行礼:“恭贺五少郎官升少监,咱李家又出了一位栋梁,家业千年不衰。”   下人们也纷纷跟着行礼道贺。   吴管家道贺时的欣喜是发自内心的,作为英国公府的管家,他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李家无疑是显赫的,但偌大的家族,真正显赫的人只有英国公李勣一人,其余的家族子弟皆是恩荫。   “恩荫”换个不好听的说法,就是沾光,整个家族都只是沾了李勣的光,包括李勣的长子李震,次子李思文。   他们其实并没有多少才能,纯粹是李勣对大唐社稷的功劳太大,天家看在李勣的面子上必须让李家光耀门楣。   然而李钦载不一样,他是李家所有子孙当中唯一一个纯粹靠自己的本事当上的官,而且天子显然对他分外恩宠,出手便是从五品的少监。   李钦载的官职,含量量可比李家别的人高多了。   对李家所代表的意义也不一般,李家自家主李勣之后,终于又出了一位真正有本事的人才。   所以吴通见面就冒出一句“李家家业千年不衰”,这句话不单单是恭维,吴通说这句话可是意有所指。   家族后继有人,家业自然千年不衰。   含笑与管家招呼过后,李钦载迈进门。   前堂内,家里长辈都在,显然都得到了宫里的消息,知道李钦载被封官了。   李崔氏满脸笑容当先迎上来,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双手齐上使劲揉弄着李钦载的头发,将他的发型弄得一团乱。   “我儿就是厉害,天子都说你是有大才的,你为爹娘好好争了口气,为娘……很是欢喜。”   李崔氏说着哽咽起来。   李钦载这些年做过太多混账事,长安城里的名声也难听,李崔氏在长安的贵妇圈里怕是听了不少闲话,更受了不少窝囊气。   今日李钦载被天子封官,靠的不是长辈的恩荫,而是实实在在自己的本事。   或许李钦载不觉得什么,但对李崔氏来说,确实是扬眉吐气,以后在长安城的贵妇圈子里也能昂首挺胸了。   李钦载站在李崔氏面前,看着她抹泪欣慰的样子,他突然发觉,以往那个不堪又不负责任的自己,让家人背地里承受了多少憋屈和压力。   “娘,孩儿以后再也不会让你抬不起头了。”李钦载认真地道。   这是他的承诺,李钦载性子独,但不代表他无情无义,他有他的软肋,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是家人。   李崔氏含泪笑了:“我儿终于长大了,懂事了,这一天,为娘盼了好久好久……”   李钦载亲密地搂住了她的肩,笑道:“娘,以后孩儿纵是不当大官儿,也不会让你蒙羞的,孩儿要让娘成为长安城最风光的母亲。”   李崔氏抹了把眼泪,笑道:“我儿有今日,为娘已经很风光了,我儿不必苛求自己。”   母子说了一阵话,前堂内,李勣和李思文也走了出来。   李钦载规规矩矩向二人行礼。   李勣捋须笑道:“天子封赏已在老夫意料之中,不过老夫倒是没想到天子恩宠竟如此之隆,居然给你封了从五品的官儿。”   李钦载苦笑道:“孙儿其实不怎么想当官,无奈殿上封赐,孙儿不敢辞,恐给家中惹祸,只好愧受了。”   李勣嗯了一声,道:“军器监少监,说来手中权力不小了,往后可要小心谨慎,切莫再像以前那般胡闹了,官场如龙潭虎穴,一步踏错,便是杀身之祸。”   “是,孙儿明白。”   李思文静静地站在一旁,表情依然淡漠,不过眼神里还是透出一股欣喜之意,只是在儿子面前习惯了板着脸,表情一时难以改变。   见李钦载望向他,李思文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道:“你……做得不错。”   李钦载笑了。   罕见的一句夸赞,李钦载的前身怕是半辈子都没听过吧。   李勣朝李思文一瞥,忽然笑道:“思文的润州刺史也不过是正四品,你可要多费点心思了,不然,你这儿子怕是过不了多久官位就比你高了,那时看你羞不羞愧。”   李思文淡淡笑道:“若能青出于蓝,当老子的就算给儿子行礼,也不丢人。” 第六十一章 宾至如归   老子给儿子行礼自然是玩笑话。   在这个崇尚孝道的年代,就算儿子的官当得比老子大,儿子该跪还得跪,绝对不可能有老子给儿子行礼这种事发生,这叫“大逆”。   李钦载被封官的消息还是让李思文颇为欣慰,望向他的眼神都比以往柔和了许多。   他现在真正能感受到,儿子确实与以往不一样了。   李思文从来没指望过李钦载能有多大的出息,他只是希望儿子少惹点祸,少跟狐朋狗友厮混,踏踏实实过完这辈子就足够。   没想到李钦载如今却给了他这么大的惊喜。   从家族的角度来说,李钦载甚至比他这个当爹的更出众,因为李钦载是凭真本事当的官,而李思文,不客气的说,是沾了他爹的光。   这不禁让他感到有些羞愧。   李思文忍不住望向儿子,恰好李钦载也朝他看来,两人的眼神相碰,李思文迅速移开了目光,故作威严地咳了几声。   父子间的交流实在少得可怜,而且稍微交流多一些彼此都感到不自在。   那些陈年旧事,终究还是横在父子间的一道天堑。   见大家都很高兴,李崔氏上前,趁机对李勣道:“阿翁,钦载出息了,府里是否遍邀亲朋同僚,举宴庆贺一番?”   李勣神情一沉,摇头道:“不可。”   李崔氏失望地垂头,不死心地道:“阿翁,钦载好不容易给咱李家露了一回脸,举宴亦是人之常情……”   李勣看了李钦载一眼,忽然笑道:“钦载,你觉得呢?”   李钦载看了看李崔氏,老老实实道:“孙儿以为,不宜举宴。”   李崔氏一哼,恨恨地戳了戳他的脑袋。   李勣却捋须欣慰大笑道:“不错,确实不宜举宴,钦载果然长大了,已经明白树大招风的弊处,韬晦隐忍方为家族长久之道。”   李钦载腼腆地笑了笑:“孙儿倒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宾客多了太吵闹,孙儿的酒品又不好,喝多了怕会忍不住打爆他们的狗头……”   ……   李钦载被天子召进宫奏对,并被封为军器监少监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长安城。   长安城的权贵皆震惊不已,李钦载昔日的名声满城皆知,谁都没想到李家的败家子居然有如此风光的一天。   人心永远是趋利的,如今的权贵们看李钦载的目光再也不是那种带着嘲讽戏谑的眼神了。   震惊之外,很多不知内情的人开始打听李钦载最近做了什么事,为何能令天子对他如此恩宠。   人心总是趋利的,眼看李钦载从臭名昭著的纨绔子摇身一变,变成了炙手可热的潜力股,长安城对李钦载背后议论的风向悄悄改变了。   昔日的浪荡恶劣事迹,从人们嘴里说出来,也不过是潇洒不羁,游戏红尘,有名士之风。   谁年少时还不是个人渣呢。   李家府邸内。   李治允许李钦载不入朝,不入署,不理政。   李钦载真的没跟李治客气,被封了军器监少监后,居然连军器监都没去过,回了家便再没出过门。   一大早薛讷和高歧就来了。   薛讷算是老马识途,进了门便直奔前院。   躺椅搬好,矮桌摆好,零食醪糟一样不能少,指使府里丫鬟干这干那,简直比在自己家还放得开。   相比之下,高歧就比较腼腆了。   这年代大多数人还是懂礼数的,在别人家随随便便这种事,除非关系好到一定地步,否则真没人如此嚣张。   所谓“宾至如归”只是个成语,是句客气话,不是真的让宾客把别人家当成自己家的。   所以高歧腼腆拘谨之余,对薛讷在李家的做派很看不顺眼。   区区一个河东县男之子,竟敢在英国公府如此猖獗无礼,好希望薛讷这副作死的样子被李老公爷看到,最后悍然下令把这孽畜打断腿扔出去。   不过高歧终究失望了,薛讷的猖獗做派不仅没被打断腿,看府里下人的神态,似乎早已习以为常,显然早将薛讷当成了亲近的宾客,难怪他敢如此嚣张。   最后李钦载走出来,高歧急忙整了整衣冠行礼,薛讷却仍躺在躺椅上,随意地扬手招呼了一声。   李钦载看到高歧后很吃惊,神情有些困惑,下意识也躬身回了一礼。   “高贤弟怎么又来了?”李钦载不经脑子脱口道。   高歧神色一僵,这话……有点伤人啊。   但对李钦载来说,这话真不伤人,纯粹发自内心。   他对高歧没太多恶感,但也不存在多少好感,上次已经把话挑明,两人恩怨已了,按理说以后不该再有任何交集。   不过这高歧好像来自己家上瘾了,一次又一次的,大家根本没那么熟好不好……   难不成他还惦记上次付了饭钱,觉得没吃够本,非要把饭钱吃完才罢手?   目光一转,李钦载看见了一旁坐没坐相,躺没躺相的薛讷,那懒散如同智障全瘫病人的样子分外惹人厌。   李钦载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不客气地扬起巴掌。   啪!   薛讷被抽得大白天的看见了漫天繁星。   “滚一边去,没眼力的东西,这位置是我的!”李钦载没好气道。   薛讷笑嘻嘻地起身,把躺椅让给李钦载,又大声吩咐丫鬟再搬两张躺椅来。   “景初兄弄的躺椅委实惊艳,愚弟发现躺在上面舒适之极,做梦都只做美梦,这么好的东西,景初兄可不能只送高家,愚弟也想要几套……”   李钦载躺在躺椅上,闭眼懒洋洋地道:“去跟我娘说,让她吩咐木匠打造几套给你。”   薛讷喜滋滋地应了。   二人的举止和对话,一旁的高歧看在眼里,顿觉心里不是滋味儿。   李钦载对他二人的态度截然不同。   对高歧客客气气,躬身回礼一丝不苟,对薛讷却又打又骂,嘴里没一句好话。   可高歧分明能感受到其中亲疏之别。   在李钦载眼里,高歧是纯粹的外人,所以对他客气,客气之中充满了疏离。   但他却把薛讷当成了亲弟弟一般,动辄打骂都成了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就是这么大。   虽然有点犯贱,但不得不说,高歧很渴望李钦载也抽他…… 第六十二章 又闯祸了?   “恭贺李世兄官封少监。”高歧整衣冠,规规矩矩行礼道贺。   李钦载笑了笑:“德不配位,见笑了。”   高歧脸颊抽搐几下,自谦可以理解,“德不配位”就太过分了,这等于是指着鼻子骂自己呀。   李钦载没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反正对比自己以前的种种行径,“德不配位”是大实话。   再看看旁边塞了满嘴零食的薛讷,李钦载又情不自禁地抽了他一记。   “看看人家,多懂礼数,我当官了,你的祝福呢?”   薛讷腮帮子鼓得像只仓鼠,嘴里呜呜嗯啊含糊说了几句,再敷衍地行了一揖,算是施过祝福术了。   李钦载叹了口气,关系太熟了也不好,孔子说过,“近之则不逊”。   薛讷这副不逊的嘴脸,让李钦载当官后仅有的那么一丝小得意彻底烟消云散。   真没啥好得意的,长安纨绔们的老爹不是国公就是国侯,一个小小的从五品少监,比前世大街上的业务经理还不值钱。   “你俩又来我家干啥?我家开了游乐园吗?让你俩如此流连忘返来了又来……”李钦载没好气道。   高歧的脸皮终究不如薛讷那么厚,闻言脸色讪然,行了一礼低声道:“李世兄高才,愚弟甚敬仰,纵是无事亦想陪在李世兄身边,随时向李世兄请益求教。”   薛讷努力吞下了嘴里的零食,斜眼鄙夷地看着高歧,哼道:“虚伪!”   然后对李钦载道:“你家东西好吃,啥都好吃。”   李钦载面无表情道:“这句是实话,我家连茅房里的尿都是土黄色,要不要尝尝?”   薛讷大喇喇道:“那倒不必,不过景初兄,我饿了,你亲手弄的菜不错,我家厨子怎么都做不出你那味道,害得这几日我家厨子挨了不少揍。”   李钦载确定了,这俩货是真要把饭钱吃完才甘休。   “等着。”李钦载扔下一句便朝厨房走去。   二人当然不会那么乖巧地等着,于是跟着李钦载一同进了厨房。   做菜容易,也是李钦载的兴趣,相比神臂弓滑轮组什么的,李钦载更喜欢做菜,毕竟这跟自己的食欲息息相关。   羊肉腌制,大锅炖了,放入姜蒜去膻,再加一点肉桂八角之类的调料,大火煮熟,小火慢炖,香味渐渐弥漫。   薛讷和高歧喉头猛咽口水,两眼发光地盯着炉子上的铁锅。   李钦载却颇觉遗憾地叹气。   不是不满意自己的手艺,而是这年头实在缺乏调料,尤其是最重要的辣椒。   前世最喜欢吃的红汤火锅,这辈子怕是无缘了。   “……打造的海船至少能乘数千人,任何海浪都掀不翻的那种,然后从泉州出港,首先东去,东南亚逛一圈,那里的稻谷产量不错,香料特产也多。”   等羊肉炖出火候的功夫,李钦载闲来无事,蹲在地上与二人科普,有些遗憾必须与人倾诉,不然会更遗憾。   一边说,一边用树枝在地上顺手画地图。   “离开东南亚继续南下,然后继续往东,再往东,海上大约行个小半年,就会发现一个底端盘得很圆润的大陆,赶紧泊船靠岸登陆。”   “那片大陆上的东西可多可多了,尤其是大陆上土著未开化,灵智连薛讷都不如,顶多算是能直立行走的猢狲,遇到土著抵抗,杀掉杀掉,然后找那种锥形的,尖尖的红色植物,那玩意儿叫辣椒……”   “找到了种子带回来,好人一生平安。顺便带点当地特产,黄金啊,宝石啊,土豆玉米啥的,大唐发财了,我也发了,天天请你们吃火锅……”   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地上的地图已画出了模样,一幅完整的世界地图跃然而出。   薛讷一脸迷茫,满脑子想的是辣椒那玩意儿能吃吗,好吃吗,怎么吃……   高歧却盯着地上的地图惊呆了,眼睛都不眨地默记,试图将这幅地图的每个细节都记在心里。   “李世兄,你画的这个……是真的吗?”高歧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他。   “啥?”李钦载愕然。   高歧指了指地上,道:“若按李世兄所言,天下竟如此之大,我大唐不过只占了一隅而已?”   李钦载嘁了一声,道:“天下当然有这么大,你以为大唐和周边几个小国加起来就是整个天下了?坐井观天。”   高歧兴奋地道:“若李世兄所言不虚,如此大的地方,大唐打造大船,练出水师,将这些地方全部占领……哈哈,岂不妙哉!”   李钦载愣了一下。   我在聊辣椒,你特么跟我聊殖民,大家果然没法当朋友,脑电波频道都不一样。   铁锅发出咕噜咕噜声,热浪掀得锅盖哐哐作响,羊肉差不多到火候了。   李钦载站起身,顺便将刚画的世界地图用鞋底抹去:“嗟,来食!”   高歧大惊,想要挽救已来不及,世界地图在李钦载脚底消失了。   “李世兄,好好的地图为何抹了,此物对大唐犹为重要……”高歧痛心道。   李钦载皱眉:“重要啥?知道打造舰队要多少钱和物吗?知道要征调多少民夫徭役吗?知道海路多危险吗?”   “大唐如今需要休养生息,不可劳民伤财,周边蛮夷都没打服呢,心思别太好高骛远。”   高歧认真想了想,遗憾地叹气:“李世兄说的没错,不过这幅地图却对大唐很重要,还望李世兄正式画一幅出来,将来终有一日能用到的。”   李钦载也叹气。   难道自己格局小了?我特么只是想吃顿火锅,你们却在想着侵略全球了。   羊肉出锅,一人盛一碗,李钦载独自弄了一只大碗蹲在厨房外的墙角下,唏哩呼噜吃得酣畅。   薛讷和高歧也有样学样,跟着一块蹲在墙角,活像刚被恩主施舍后的仨叫花子,既穷又土却开心。   一炷香时辰后,三人吃光了羊肉,意犹未尽地舔嘴唇。   李钦载满足地叹了口气。   这才叫生活呀。   打了个冗长的饱嗝儿,李钦载正打算带着二人去院子里散步消食,却见李思文冷着一张脸走来。   不仅冷着脸,李思文手里还拎着一根棍儿,目光不善地瞪着李钦载。   李钦载眼皮猛跳,掐指一算,今日可能冲犯太岁,必有凶兆。   身后的薛讷和高歧也愣了。   这架势,显然来者不善呀。   “呃,爹,您这是……”李钦载小心翼翼打探情况。   李思文却一手扬起棍子指着他,暴喝道:“孽畜,闯下弥天大祸,还不速速受死!”   李钦载大惊:“我又干啥了?”   李思文也不解释,如同城管见了流浪狗,抡起棍子便朝他扑杀而来。 第六十三章 当爹了?   梦想成真,亲爹果然殴打朝廷命官了。   李思文出手无情,像一个莫得感情的绝世剑客。   一棍扑来,竟是直指李钦载的脑袋,李钦载见状不妙,飞身一闪,闪过了这记杀招,然后毫不犹豫掉头就跑。   不管自己干了啥,眼下重要的是保住命再说,不然等到真相大白,别人去坟头烧纸道歉就太迟了,也太冤了。   李思文见李钦载跑了,不由愈发愤怒,抡着棍子便追杀而去。   后面的薛讷和高歧都发懵了,两人面面相觑,一脸的迷茫。   啥情况呀这是,父子俩咋就突然翻脸了?   随即薛讷浑身一震,急忙也跟着追了过去,边跑边大喊:“李伯父手下留情!”   高歧也一激灵,跟着一块儿跑。   四人在李家偌大的宅院里你追我赶,鸡飞狗跳,一派人丁兴旺欣欣向荣之相。   从厨房窜到后院,从后院窜到前院。   偌大的宅邸跑了一圈,李思文终究是中年人,体力不及李钦载,跑到前院回廊下时,终于跑不动了,一手撑在廊柱上大口喘气。   李钦载也累得不行,隔着老远双手扶膝,也大口喘气。   父子俩像两条互相追逐的野狗,喘得舌头都吐出来了。   薛讷和高歧也追了上来,薛讷终究是个有义气的,二话不说拦在父子中间,看着李思文道:“李伯父,究竟何事揍景初兄?不教而诛谓之虐,您倒是先给个说法呀。”   李思文喘得不行,扬起棍子指着李钦载,怒道:“你,你问这孽畜!”   薛讷只好转过身看着李钦载:“孽畜……啊不,景初兄,你到底干了啥,赶紧解释,不然愚弟真拦不住。”   李钦载喘着气道:“我干过那么多混账事,……谁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   薛讷提示道:“最近的那一件?”   “最近那一件是卖了白玉飞马,早就揍过好多次了,今日再揍我可不服。”李钦载理直气壮道。   李思文这会儿终于喘过气来了,有了说话的力气,指着李钦载怒道:“孽畜,五年前,你对府里的霖奴究竟做了什么?莫说老夫冤枉你,今日铁证如山,你抵赖不了!”   霖奴?   名字有点熟,李钦载眨眼,不管怎么说,只要说到“五年前”,那就不必怀疑,必然是前任的锅,好吧,又是一大口,扎扎实实扣脑袋上了。   “我忘了!咋!”李钦载毫不心虚地道。   李思文大怒:“你咋!”   眼看父子二人又要吵起来,一旁不吱声的高歧忽然道:“李伯父,先解决事情可否?今日到底发生了啥事?”   李思文恨恨地将手中的棍子一扔,指着李钦载道:“孽畜,随老夫来!”   领着三人走到李府前堂。   前堂内,两道瑟缩的身影正惶恐不安地跪坐在内。   其中一人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妇,面容沧桑老迈,一只眼睛浑浊,另一只眼睛却毫无光彩,似乎已瞎了。   另一人是个大约四五岁的孩童,孩童穿着粗糙的麻布衣裳,如今天气渐凉,他却赤着一双小脚,脚上沾满了泥土。   孩童的手紧紧拽着老妇的衣角,局促不安地四下张望,清澈的眼睛里透出浓浓的惶然。   怒气冲冲的李思文走进前堂,一脸冷漠地盯着李钦载,也不说话。   李钦载三人随后跟着走进来,看到那个小孩童后,三人顿时露出古怪之色。   薛讷和高歧不由自主地看向李钦载,李钦载却神情苦涩,无奈叹息。   其实根本不必解释,只要不是瞎子,一眼就能看出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孩童,眉目唇鼻几乎跟李钦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能说貌似神似,只能说一模一样。   还用解释吗?还要狡辩吗?   李钦载仰天叹息,真的没法解释了,官司打到李治面前都没人信。   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这孩子绝对是李钦载的种。   难怪李思文刚才问都不问,抬手就抽,难怪他说“铁证如山”。   可不正是铁证如山吗,看模样就足够说明一切了。   这时李钦载也突然想起来了,记得后院有个丫鬟说过,他曾经有过一个名叫“霖奴”的贴身丫鬟,好像是个犯官的女儿,沦入内教坊前被爷爷李勣救下,养在府中。   五六年前,那个贴身丫鬟一声不吭离开了李府,不知所向。   没想到五年后给了他如此大的惊喜。   李思文盯着李钦载冷笑:“孽子,你继续狡辩呀!”   李钦载叹道:“我……,爹,您还是打死我吧。”   “老夫成全你!”   李思文怒眉一竖,刚要动手,那位老妇却跪在他面前,哀声道:“李家郎君息怒,一切都是老妇的错,老妇不该将孩子带来,不过这是他娘临终前的嘱托,老妇不得不照办……”   李思文望向老妇时,脸上的怒容瞬间消失,换上一脸平静道:“老夫人快起来,此事与你和孩子无关,老夫气的是这孽子不争气,做下这等腌臜事,给李家蒙羞。”   老妇摇头,泪眼婆娑望向李钦载,哽咽道:“五少郎恕罪,老妇今日不该来。老妇原是霖奴的姨婆。”   “当年韩家坐罪高阳公主案,三族被株连,幸得李老公爷救下霖奴和老妇等妇孺,留我们一方田地苟且过活……”   “霖奴被老公爷收入贵府为丫鬟,本待等到她十八岁许配人家,不曾想竟与五少郎生了情意。”   “后来不知为何,霖奴竟独自离开李府,投靠老妇,回家后老妇便发现她已有了身孕,霖奴拼死不愿老妇告诉李家。”   “十月怀胎生子,霖奴本就体弱多病,生产时大崩出血,却哀求稳婆保住李家血脉,孩子生下来了,她却……”   “霖奴临终前嘱托老妇,这是李家的血脉,不可让他流落在外,不可与血亲分离,托老妇寻机上门认亲,给孩子一个安稳日子……”   老妇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前堂内一片静谧,李思文瞪着李钦载,眼神杀意森森。   薛讷和高歧满脸震惊,目光不停地在李钦载和孩子身上转来转去。   李钦载却一脸呆滞。   这就……当爹了?   天塌地陷不过如此了。所有对未来的计划,所有勾勒的蓝图远景,人生未来至终点的风景,全都变了模样。   因为一个孩子。 第六十四章 悲欢离合   李钦载才二十岁,他也只是一个两百多月的宝宝……   这个大宝宝刚才还被亲爹撵得满院子鸡飞狗跳。   谁能想到自己居然有了孩子。   穿越过来的时候,李钦载就知道自己的前身造了很多孽,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承受这些孽业,黑锅背习惯了,遇到任何麻烦出手解决就是。   然而作为一个正常人,一个两辈子带过孩子的正常年轻人,突然间一个孩子从天而降,而且不必滴血认亲就一眼能看出是自己的种。   试问,这个正常人应该有什么反应?   总不能是欣喜若狂仰天大笑恭喜自己喜当爹吧?   李钦载的第一反应是怀疑,然而看着面前这个眉眼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孩子,怀疑马上便打消了。   他与自己太像了,像得不容置疑,任何人一眼都能断定两人的血脉关系。   李钦载的第二反应是拒绝。   这是正常反应,无论任何人突然发现有个儿子从天而降,下意识的反应都会是拒绝。   因为缺少了参与,没看到过程,老天猝不及防只扔给了他一个结果,谁能轻易接受这个结果?   反正李钦载一时间无法接受,太震撼了。   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那个孩子,他是今天的主角。   孩子很小,大约四五岁的样子,身子瘦瘦弱弱,李钦载看着他就像照镜子似的,只是五官比他缩小了一点点,感觉很怪异。   孩子的神情很怯懦,他躲在老妇人身后,一双小手死死地拽着妇人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清澈的眼睛透出浓浓的不安,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他无法掩藏自己的惶然无措。   李钦载仔细打量着他,良久,孩子的目光与李钦载相碰,浑身一颤,瞬间躲开了他的眼神,小小的身子一闪,整个人都藏在妇人身后。   拽着妇人衣角的小手力道更大,李钦载清楚地看到小手的指节都泛白了。   薛讷和高歧只是旁观者,对于这出热闹,他们只感到有趣,从表情来看,最初惊讶之后,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轻轻戳了一下李钦载,薛讷笑道:“倒要恭喜景初兄,喜添人丁呀。”   高歧也笑着朝李钦载行揖。   李钦载盯着薛讷,似乎在分辨这货的“恭喜”究竟是真心还是幸灾乐祸。   薛讷见他目光不善,赶紧解释道:“私生子嘛,长安城权贵谁家没几个?咱们从来不缺钱也不缺女人,这些年在外面玩乐,你以为都是善男信女?”   高歧也笑道:“不错,很正常,愚弟十六岁时也与内教坊的舞伎生了一个,今年两岁,养在外宅,虽说无名无分,倒也没亏待母子,愚弟的内人逢年节时还给母子送钱物呢。”   李钦载惊讶道:“你也有?”   高歧讪然笑了笑,道:“年少时刚懂男女之事,难免玩过了火,生就生了,对家族来说不算坏事,毕竟也是添丁,只是名分身份不容易承认,孩子大了安分做个富家翁倒也不难。”   李钦载哦了一声。   从二人的态度来看,似乎在唐朝,庶出私生的事并不稀奇,也跟道德扯不上太多关系。   说来有些冷酷,古代的所谓“道德”,是建立在身份平等的基础上的。   舞伎丫鬟这类人属于贱籍,价值与牛马差不多,甚至还不如一头牛,主家无论对贱籍的人做了什么都无关道德,哪怕是活活打死,官上也只罚两百文钱。   遇到有良心的主家,比如高歧,舞伎肚子搞大了还能养在外宅,给母子一个安定的生活,若遇到没良心的,始乱终弃扔井里也不算奇怪。   李钦载叹气,使劲揉脸。   其实他很想抽自己,也不知是惩罚自己还是惩罚身体的前任。   再多的理由,也不是原谅自己的借口。   孩子送来了李府,也算认了亲。   老妇人朝李思文和李钦载行礼,她已完成了霖奴的临终嘱托,责任已尽,便待告辞。   “五少郎恕罪,老妇临走还想多说几句。”   看得出老妇言行很有教养,当年也是官家出身,后来家族株连落魄,日子虽穷了点,教养没丢。   李钦载谦逊地道:“您说。”   老妇人不舍地摸了摸孩子的头顶,道:“霖奴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她父亲本是贞观二十一年的进士,任职县令多年,官声颇佳,只是家族不幸落难,得了个身死的下场。”   “幸得李老公爷搭救,留了韩家几位妇孺的性命,霖奴也被收养贵府当了丫鬟,免了沦落风尘之苦,孩子是你与霖奴所生,孩子命苦,出生便没了娘,老妇厚颜拜请,还望五少郎善待孩子。”   李钦载抿唇,点了点头。   迅速看了那个神情怯懦的孩子一眼,李钦载问道:“孩子可有取名?”   老妇人叹道:“大名尚未取,因他出生命苦,娘死父未认,娘家几个妇孺也给不了他好日子,饥一顿饱一顿的,当真是命如苦荞,于是家里人皆叫他‘荞儿’。”   “荞儿……”李钦载默默念了几遍。   老妇蹲下身子,将荞儿拉到面前,指着李钦载,道:“荞儿,他是你的父亲,去,跪拜。”   荞儿受惊,小小的身躯猛地一颤,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老妇人皱眉,沉声道:“在家如何教你的,忘了吗?再穷咱们也要有礼数。”   荞儿怯怯地看着老妇人,见老妇人沉下脸,荞儿害怕了,转身朝李钦载双膝跪拜。   “荞儿拜见父亲大人。”   声音很小,奶声奶气的,有点萌。   李钦载伸出双手要扶起他,刚碰到荞儿的胳膊,荞儿整个人触电般躲开。   显然他并不习惯李钦载的触碰,转身就扑进老妇人的怀里。   老妇人怜惜地揉着他的头发,叹道:“终究有了个归宿,但愿你已苦尽甘来。”   说着老妇人朝李钦载行了个蹲礼,道:“孩子便拜托五少郎了,您是他的父亲,如何管教,老妇不多嘴,只求看在霖奴那苦命孩子的份上,让荞儿的日子不那么苦。”   李钦载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大户人家自然不缺钱不缺粮,然而荞儿是私生子,无名无分的,在高门大户里很容易受轻视,被慢待。   老妇人的意思是请李钦载尽量保证他的吃穿用度。   李钦载已渐渐接受了现实,生命里太多猝不及防的意外,如果解决不了,便只能选择接受。   任何麻烦祸事都能解决,可荞儿是个活生生的孩子,李钦载如何解决他?难道扔外面不管?   “我会好好待他的。”李钦载直视老妇的眼睛,认真地承诺。   老妇从李钦载的眼神里看到了真挚,放心地长叹一口气:“如此,老妇也能对霖奴有个交代了。今日打扰贵府,是老妇之罪,还请国公府各位贵人谅宥,老妇向各位赔罪了。”   说完老妇蹲身一拜,李钦载急忙将她扶起。   老妇再次不舍地摸了摸荞儿的头顶,转身便待离去。   李钦载心头一酸,急忙命吴管家从账房支二十两银饼,打算赠予老妇,改善她和家人的生活。   老妇却坚辞不受。   “今日我若拿了贵府一文钱,荞儿认亲便是名不正言不顺,老妇送他来是认亲,不是卖孩子的!”   抬步正要离开,老妇的衣角却被人死死拽住。   低头望去,荞儿一脸惶急:“阿婆,不要丢下荞儿!”   老妇叹气,蹲下来柔声道:“荞儿,这里才是你的家,你的父亲,你的祖父,都在这里,他们才是你真正的亲人。”   荞儿很小,还不懂道理,只是流着泪摇头:“不!”   “荞儿,临来时阿婆如何教你的?不识道理礼数,如何被高门大户所容!不许任性!”老妇的表情已有些严厉了。   荞儿仍死死拽着她的衣角不松手,哇哇大哭起来。   老妇眼泪也止不住地流,在场的人皆红了眼眶。   李钦载深吸了口气,挤出一丝笑容,蹲在荞儿面前,轻声道:“荞儿,知道我是谁吗?”   荞儿抽噎道:“你是父亲大人。”   不着痕迹地将荞儿的身子转过来,让他面对自己,李钦载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眨眼道:“父亲大人给你变个戏法,好不好?”   荞儿没吱声儿,仍在流泪。   一枚铜钱在李钦载的掌心,掌心一握,再摊开,铜钱神奇般消失。   荞儿毕竟只是个不到五岁的孩子,他的注意力和悲喜都只是短暂的。   见李钦载戏法神奇,荞儿果然停住了哭泣,好奇地睁大了眼。注意力已完全被李钦载吸引。   李钦载又将手掌一翻,铜钱再次出现在他掌心。   荞儿愈发惊奇,凑近了仔细查看李钦载的手掌。   李钦载含笑任他查看,抬眼朝老妇人飞快一瞥。   老妇人会意,背对着荞儿,无声地朝他一礼,然后转身走出了李府。   出了李府大门,融入潮水般的人流中,老妇人这才控制不住,蹲在地上掩面大哭起来。   李府前院内,李钦载仍乐此不疲地跟荞儿玩着戏法。   看着荞儿的注意力仍在他手掌的铜钱上,李钦载也笑了。   孩子太小,不该太早承担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就这样无声的告别,挺好的。   从此,这份责任,该他来背负了。 第六十五章 教养良好老干部   戏法玩了很久,荞儿终于发现老妇人已离去。   小表情一急,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李钦载两辈子没带过娃,哄孩子毫无经验,不知如何哄他,只好抱着他不停地“哦哦哦”,然后轻拍他的背。   哄了半天,荞儿仍大哭不止,李钦载的额头急出了汗。   前院的下人们早已散去,看热闹的薛讷和高歧也识趣地告辞。   院子里,李思文冷冷地盯着他,道:“老夫倒是要恭喜你当爹了。”   李钦载干笑道:“同喜同喜,父亲大人这不也当祖父了吗?看看,三代同堂,多好。”   李思文神情复杂地看着李钦载怀里大哭的荞儿,叹了口气,道:“孩子是李家的骨血,可他的名分……老夫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李钦载淡淡地道:“不需要名分,他长大后,衣食钱财地位,都靠他自己挣。”   李思文冷哼道:“如何挣?”   “我教他本事,有本事傍身,饿不死。”   李思文下意识冷笑:“你有何本事能教……”   说到一半,李思文突然闭嘴。   他这才想到,如今的儿子已不同以往,他是真有本事。   李钦载抱着荞儿,也不理会李思文的表情。   作为现代过来的人,李钦载是真的不在乎名分,私生子又如何?只要有本事,长大后仍然是人上人,到哪里都不丢面子。   “荞儿哭累了吗?”李钦载望着荞儿笑道。   荞儿没答话,有一下没一下地抽噎。   “饿不饿?”   荞儿泪眼怯生生地看着他,良久,腼腆地点头。   李钦载笑了:“爹给你做好吃的。”   李府厨房外的院子里,李钦载含笑看着荞儿。   荞儿面前摆着几盘菜,是李钦载刚刚亲手做的,有肉有青菜。   荞儿盯着色香俱全的菜,小心地咽了咽口水,但仍未动手,而是规规矩矩地跪坐在草席上,双手很老实地平放在膝盖上。   李钦载颇为惊异,一个小小的动作能看出来,这孩子的教养不错,很懂礼数。   显然寄身在老妇人家时,那位老妇将他教得很好。   “开动吧,想吃啥就吃啥,不必拘礼。”李钦载含笑道。   荞儿手刚抬起,意识到不对,又奶声奶气道:“父亲大人先动。”   李钦载笑了,举起竹箸象征性地挟了菜。   见李钦载开动了,荞儿这才动箸。   长长的竹箸握在小小的手里,荞儿用得很不方便,仍笨拙地挟了菜送进嘴里,慢慢地咀嚼。   咀嚼时紧闭着小嘴,尽量不发出声响,嚼完吞下后,再挟第二筷。   李钦载暗暗叹息。   这教养,上辈子他活到快三十了都做不到,白活了。   “好吃吗?”李钦载笑问道。   荞儿忙不迭点头,但还是没说话,嘴里的菜嚼完吞下后才道:“好吃,荞儿从未吃过这般好吃的东西。”   “喜欢的话,我以后天天给你做。”   荞儿却忽然板起小脸,严肃地道:“阿婆说,食不言寝不语,吃饭时不准说话。”   李钦载一滞,尴尬地笑了:“呃,好,你慢慢吃。”   居然被儿子教育了,当爹第一天,有点心累……   荞儿默不出声地吃饭,一点声音都没有,举手投足都表现出良好的教养。   老妇人是用心教过的,也许是知道荞儿必然会回归李家,高门大户的教养和规矩,她都教得很完美。   李钦载暗暗叹息。   或许,太完美了。   面前的荞儿根本不像个四岁多的孩子,反而像个四平八稳的老干部,此时他若端着保温杯泡枸杞,画面也丝毫不违和。   李钦载不知道别人家的小孩是如何度过童年的,对比自己的前世,他只知道,一个人的童年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童年应是肆无忌惮的,上房揭瓦,爬树掏窝,乱写乱画,一地狼藉,回头再被老爹狠狠揍一顿,老实一阵后继续作妖。   这才是一个像模像样的童年啊。   而荞儿,李钦载甚至怀疑他从出生到现在,有没有真正快乐过。   孩子既然落到他手里,必然不会容许他这么规矩下去,他可不希望看到荞儿长大后成为大唐五好青年,然后内心阴暗,心理变态,比反派还反派。   一碗饭吃完,荞儿发现桌上不小心洒了几粒饭粒,于是小心地将饭粒拈起,一粒不剩地送进嘴里。   然后才起身,笨拙地行了一礼,道:“父亲大人,荞儿吃完了。”   李钦载含笑道:“好,以后这里便是你的新家了,我带你去府里逛逛吧。”   “荞儿听父亲大人安排。”   李钦载越听越不是滋味,但也未形于色。   他也曾憧憬过婚姻,家庭,儿女。   对于儿女的样子,李钦载幻想过很多次,但绝不是荞儿这样的。   教养比当爹的还好,规矩比当爹的都懂,举手投足比当爹的都沉稳。   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从他身上看不到任何属于这个年龄的童真和快乐。   这不应该是一个孩子该有的模样。   不急,岁月还长,慢慢扭转过来。   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荞儿这次没有躲。   孩子敏感且聪明,短暂的生命里,或许不太明白“父亲大人”代表的意义,但他知道,阿婆走了以后,在这个陌生的新环境里,李钦载已是他唯一的依靠。   带着他刚离开厨房,便有下人来报。   老公爷有请。   李钦载于是领着荞儿去后院李勣的书房。   李勣坐在书房里看书,李钦载和荞儿走进书房,对荞儿轻声道:“去拜见曾祖。”   荞儿听话地双膝跪拜,奶声奶气地拜见曾祖。   李勣放下书本,看见荞儿的模样,浑浊的老眼一亮,又迅速瞥了李钦载一眼,沉声道:“果真是你的种,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李钦载苦笑,果然只要不是瞎子,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他与荞儿的关系。   李勣冷哼道:“当年老夫救下韩家妇孺,又将霖奴收养入府,是故人情分,也是一番善心,没想到你竟给了老夫如此大的惊喜。”   “当年老夫还颇为意外,为何霖奴突然离府而去,原来是有了身孕,孽障,你干的好事!”   李钦载叹气,黑锅已背麻木了,哪天要是一群寡妇来堵门要他负责,他都不会意外。   “是,孙儿知错了。”李钦载老实认错。   李勣叹了口气,事情说大不大,诚如薛讷高歧所言,大户人家多几个私生子,实在是司空见惯的事。   只是李勣感觉有些愧对故人。   随手一摸,李勣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走到荞儿面前,慈祥的看着他,将玉佩递到他手上,笑道:“你叫荞儿?这是曾祖送你的见面礼,好生收下。”   荞儿不敢收,下意识后退,怯生生地看着李钦载。   李钦载笑道:“曾祖所赐,收下吧。”   荞儿这才犹豫地双手捧住玉佩,跪拜道:“荞儿多谢曾祖。”   李勣老眼一亮,不由赞道:“孩子的教养倒是不错。”   疼爱地揉了揉他的头,李勣望向李钦载时却沉下脸,叹道:“这孩子无名无分,你打算如何安排?是养在外宅还是……”   李钦载道:“孙儿亲自带他。”   李勣沉声道:“你可想好了,他是私生,将来你与崔家姑娘完婚,孩子养在身边是非可不少。”   “不管是不是私生,只要是亲生就够了,至于崔家……”李钦载淡然一笑,道:“若崔家不满,退婚便是,我不稀罕。”   “混账话!婚事岂能轻易退,你以为只是你与那姑娘的私事么?”   李钦载叹道:“爷爷,孙儿的婆娘都跑得没影儿了,谈什么婚事。”   李勣冷笑:“跑没影了也能找回来,婚是不可能退的,你趁早死心。”   李钦载小心翼翼地道:“孙儿行事荒唐,劣迹斑斑,未婚生子简直道德败坏,言行举止不堪入目,像孙儿如此不堪的人,崔家还敢把女儿嫁过来?”   李勣捋须,四平八稳地道:“老夫没想到你对自己的认识居然如此清醒且睿智,倒是出乎意料了,老夫很欣慰,难得你有自知之明。”   “不过与崔家的婚事,你就不必多说了,崔家当然敢嫁,而且必须嫁,就算李家主动提退婚,崔家都不会答应,信不信?”   李钦载继续煽风点火道:“明知是个火坑,还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崔家这个女儿怕不是亲生的吧?爷爷要不要派人查一查?说不定是个冒名的……”   李勣大笑:“收起你的小心思,两家联姻,重要的是家族利益,你纵是个人渣,崔家也必须把女儿嫁过来,不必帮他家女儿鸣不平,若真心疼他家女儿进了火坑,成亲后好生待她便是。”   李钦载绝望了,看来这桩婚事无论如何都退不掉了。   但愿崔家那个勇于向封建礼教发起抗争的女儿能争气一点,跑得远远的,最好此时已到达了南美洲,正洋溢着丰收的喜悦,满地撒欢摘辣椒……   “是,孙儿努力让她在火坑里感到一丝凉爽……”李钦载有气无力地道。   李勣嗯了一声,又疼爱地揉了揉荞儿的头,然后道:“北征铁勒九姓的大军已开拔,此战郑仁泰为行军总管,薛仁贵为副总管,此战你的神臂弓若能战场竞功,大军回师后,你应该也会得些赏赐。”   李钦载不在意点头。   李勣想了想,又道:“最近你不要乱跑,家里需要人手帮忙。”   “何事?”   李勣道:“眼看快秋收了,咱们李家庄子不少,秋收之时,主家要派人去庄子里操办秋收事宜,还有‘开镰’仪式,必须主家到场主持,走个过场。”   “老夫,还有你父母,你几个堂兄弟,都将分赴关中李家各个庄子,你也不能闲着,选个庄子代表李家主事去吧。”   李钦载无所谓地答应了,随即不知想到什么,忽然两眼一亮,笑着对荞儿道:“喜欢去乡下玩吗?”   荞儿一板一眼地道:“荞儿听凭父亲大人安排。”   “上房揭瓦,下河捉鱼,爬树掏鸟窝,放火烧田草,偷邻居家的鸡,打邻居家的狗,敲寡妇家的门……这些你都干过吗?”   荞儿惊奇地睁大了眼:“荞儿……未曾干过,荞儿不敢,会被阿婆打死的。”   李勣在一旁气得老脸发绿,怒道:“混账东西!你便是如此教儿子的?”   李钦载一惊,这才反应过来李勣还在。   于是表情严肃地叮嘱道:“敲寡妇家的门不能干,太缺德了,切记。”   荞儿一脸天真懵懂,傻乎乎地点头。   李勣却愈发怒不可遏:“别的事就能干了吗?混账!” 第六十六章 故人往事   除了敲寡妇门,李钦载不觉得别的事多么道德败坏。   前世谁家孩子没干过?   李钦载前世小时候是在乡下度过的,拿鞭炮炸牛粪,专门等有人路过才炸,砰的一声牛粪炸开,那溅满一身的酸爽……   当然,后果也很严重,一顿毒打是免不了的,有时候也两顿。   至于下河捉鱼,上树掏鸟窝,光屁股跟小伙伴朝围墙下过路的行人撒尿……都是日常操作,勿六。   童年如何度过才快乐,没人能具体定义。   反正李钦载的童年尽管挨了爹妈不少揍,但如今回忆起来,还是非常快乐的。   或许正因有这份快乐的回忆,长大后哪怕面对再艰难的困境,他都能保持阳光积极的态度,始终微笑去面对。   童年幸福的人,永远热爱生活,永远向阳而笑,因为他们随时能在艰困的缝隙里发现活着的乐趣。   一朵野花的绽放,都能给自己的人生带来美妙的意义,生命仅有一次,为何要愁眉苦脸度过?   荞儿也应该如此。   不怕他撒欢闯祸,就怕他太守规矩,对一个孩子来说,不是好事。   李勣和李钦载坐在书房里闲聊,荞儿对书房的摆设产生了好奇,清澈的眼睛不住地打量。   李勣注意到荞儿的神色,不由笑道:“荞儿若喜欢,可在曾祖的书房里随便看,随便摸,莫怕,自己家的东西,碎了坏了也不打紧。”   荞儿摇头,腼腆地笑了笑,然后规规矩矩地跪坐,目光不再随便乱瞟。   李勣叹息,对李钦载道:“这孩子太拘谨,教养不错,可没有一个孩子的样儿。”   李钦载点头,李勣到底眼光锐利,一眼看出了荞儿的症结所在。   李勣又叹道:“你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学会在老夫的书房里朝孤本典籍撒尿了,一泡童子尿废了老夫不少珍藏,被你爹痛揍一顿仍不知悔改,第二天又来撒尿,生生将老夫的书房当成了茅房……”   说完李勣还露出笑容一脸回味,李钦载忍不住怀疑老头儿偷偷喝了自己的童子尿,味道……还不错?   于是李钦载试探问道:“爷爷若觉得咱李家的优良传统应该一代代传延下去,孙儿这就叫荞儿在您书房里撒一泡新鲜的?”   李勣笑骂道:“滚!李家上下几代,就数你最不是东西!”   祖孙难得的笑闹和睦。   李勣望向荞儿的目光越来越柔和,那张与李钦载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庞,很快引起了李勣的疼爱。   尽管荞儿只是私生子的身份,可终究是李家的血脉,那种发自骨子里的血脉召唤,令李勣由衷感到欣喜疼惜。   见李勣似乎心情不错,李钦载趁机问出了一个久悬于心的问题。   “爷爷,霖奴的父母,究竟坐了何罪?家族为何遭此下场?”   李勣笑容一敛,沉着脸叹息道:“霖奴她父母……也是时运不济,突遭横祸。”   李勣缓缓道来,原来霖奴本姓韩,她父亲韩卫本是贞观二十一年进士,当年的科考制度还不是很完善,寒门子弟科考之前要向权贵人家投行卷,得到权贵的认同和推荐,最后才能当官。   韩卫当年投的便是李勣家的行卷,那时的李勣在大唐也是名声仅次于李靖的军方第二号人物,再加上太宗李世民胸怀宽广,求贤若渴。   李勣当即便向李世民推荐了韩卫。   韩卫倒也争气,科考后果真榜上有名,李勣对其文采和才能颇为欣赏,于是推荐过后被任为青阳县令。   县令一干就是五六年,任上官声颇佳,李勣在长安城也听闻了,对韩卫不由愈发欣赏。   正打算寻个机会向天子推荐,给韩卫升个官儿,没想到韩家遇到一桩祸事。   永徽四年,李世民已逝,李治已登基四年,高阳公主和荆王李元景事涉谋反,已故宰相房玄龄的次子房遗爱被有司查处时慌了,果断出卖队友,将高阳公主和一众同党供了出来。   当时还查到高阳公主私下擅自向掖庭令陈玄运垂问天象,推演星宿,并行巫蛊之事诅咒天子。   这可是大罪,毫无商量余地的杀头之罪。   事发后,高阳公主,荆王李元景,房遗爱等同党当然免不了被杀。   掖庭令陈玄运自然也难逃一死,由于陈玄远是谋反案的直接参与人,他死了还不算完,还要追诛三族。   不巧的是,韩卫正是陈玄运母族的一支,于是韩卫全家也被下狱,然后韩卫和夫人被处斩,家中妇孺亲眷都被打入内教坊为奴为妓。   李勣救不了韩卫,毕竟事涉谋反,太敏感了。   但他也知这是无妄之灾,不忍见韩卫的女儿和亲眷为奴为妓,于是出面向李治求情。   李治是个宽容的帝王,事情说清楚后,他也知谋反案与韩卫无关,国法当前,谋逆之犯三族难免,至于无辜波及的女儿和亲眷,李治还是看在李勣的面子上放过了。   霖奴和几位韩家妇孺这才捡回了一条命,李勣又将几位妇孺安排到庄子上生活,霖奴却自愿入李府为奴,以报李家恩情,李勣推辞不过,只好由她。   李钦载和霖奴的缘分,就此而生。   李勣说完后,书房内陷入久久的沉寂。   李钦载悠悠呼了口气。   伊人已逝,唯遗独子,或许便是天意吧,不仅要为过去的自己买单,老天爷也不会容他在这个世界真的躺平当个废物。   荞儿便成了他的羁绊,他的软肋,他放任狂奔撒野时,能猛拉他一把的缰绳。   摸着荞儿的头,李钦载忽然笑了,喃喃道:“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荞儿不懂,迷茫地看着他。   ……   李家不缺钱,不缺粮,不缺房子。   安排荞儿的食宿不难,李钦载将他带回了自己的院子。   偌大的李府内,这座位置良好的院落是独属于李钦载的一方天地。   难的是,李钦载完全没有照顾幼儿的经验,他不知道照顾幼儿该做什么,只能凭前世的记忆拼凑出一些事宜。   荞儿进了屋,又规规矩矩地跪坐下来,目不斜视如同得道高僧。   小小的模样,与沉稳高深的高僧气质,看起来既矛盾又可爱。   命人将管家叫过来,李钦载吩咐吴通,马上请长安城有名的裁衣匠过来,给荞儿量体裁衣,做几身新衣裳和鞋子。   又让吴通从府里选几位温柔懂事的丫鬟,调派到李钦载的院子里来,以后专门服侍荞儿的起居。   “对了,牵一头哺乳的母羊来,就养在院子里。以后荞儿每天早晚都要喝羊奶,身体才壮实。”李钦载补充道。   吴通忙不迭应下。   “荞儿可有识字启蒙?”李钦载突然问道。   荞儿垂头道:“阿婆教过启蒙。”   “教了些什么,你背一背。”   荞儿站起身,双手背在后面,带着一股可爱的奶音背了起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字正腔圆,铿锵有力,显然背了无数次,滚瓜烂熟了。   李钦载急忙道:“好了,停,停!”   荞儿停了下来,依旧跪坐下去,直着小腰板儿不言不动。   李钦载知道荞儿背的是千字文,南北朝散骑常侍周兴嗣所创,在唐朝被列为幼儿启蒙读物。   这个年代的读书人启蒙都是从千字文开始的。   “你懂这篇千字文里的意思吗?”李钦载好奇问道。   荞儿低头惭愧地道:“父亲大人恕罪,荞儿不懂,是阿婆让荞儿背的……”   李钦载笑了笑,又道:“字呢?会写字吗?”   “荞儿认了十几个字,都会写了。”   几个问题问下来,李钦载大约明白了荞儿的文化程度。   嗯,大概是半文盲程度。   沉吟许久,李钦载缓缓道:“千字文既然会背,就不必再学了。改日我弄一些基础的启蒙读物,教你读书识字。”   “是。”   摸着荞儿的头,李钦载认真地道:“荞儿,这辈子不管怎样的出身,怎样的艰困,读书是绝不能懈怠的。”   “我对你的要求不高,你闯下泼天大祸我也帮你担待了,唯有两件事,一是‘品德’,二是‘读书’,唯此二事不可怠。”   荞儿似乎听出了李钦载话里的严肃凝重之意,于是面向李钦载,笨拙地行拜礼。   “荞儿谨记于心,谢父亲大人教诲。”小脸蛋绷得紧紧的,仿佛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表情都神圣起来。   李钦载好奇道:“你都听懂了?”   荞儿眼神顿时闪过几分无助和惶恐,然后小嘴儿一瘪,想哭,使劲忍住。   “荞儿只是记下了父亲大人的教诲,但荞儿不懂……”荞儿委屈地道。   李钦载失笑,揉了揉他的脑袋。   不到五岁的娃儿啊,能理解什么?   前世李钦载五岁时,若有人跟他讲这些听不懂的大道理,当场脱裤子一泡童子尿就怼过去了,就是这么桀骜不驯,不然要这铁棒有何用。   相比眼前懂事到令人心疼的荞儿,李钦载忍不住觉得自己两辈子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荞儿……”   “在。”   李钦载无奈叹息:“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懂事,你这个样子让我很难办呀。”   荞儿一脸懵懂不解。   李钦载郁闷地道:“搞得我一点威严都没有,你就不能像个正常的小混蛋,满世界撒欢闯祸,然后被我痛揍一顿吗?”   荞儿仍然懵懂地道:“父亲大人,荞儿不懂……”   李钦载指了指头顶,道:“咱们头顶上有什么?”   荞儿抬头看了一眼,道:“有房梁。”   “房梁上呢?”   “有屋瓦。”   李钦载笑吟吟地牵起荞儿的小手,道:“走,为父带你上房揭瓦。” 第六十七章 真·上房揭瓦   没开玩笑,李钦载居然真的上房揭瓦了。   二十岁的大宝宝,竟还干这种事,实在让人不敢置信。   上屋顶太危险,李钦载让荞儿坐在院子里,他则选了院子一间厢房爬了上去,在荞儿和院子一众丫鬟下人的愕然注视下,李钦载揭起一片屋瓦,朝荞儿笑了笑。   然后,朝院子里一扔,啪的一声,瓦摔碎了。   荞儿突然发出一声大笑,咯咯咯的,很开心的样子。   随即荞儿顿觉失态,立马捂住嘴,一脸惶恐地四下张望,仿佛生怕有个人窜出来惩罚他。   李钦载蹲在房顶上,静静观察着荞儿的表情和举动,不由暗暗叹息。   霖奴家的几位老妇,究竟是如何将孩子教成这样的?   她们难道以为大户人家的孩子都是教养良好,不苟言笑像根木头?   真应该把她们都请来李府,看看此刻李家五少郎的风采。   这才是真正的大户人家的孩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又揭下一片瓦,李钦载朝荞儿坏笑,然后再随手一扔。   啪,瓦片摔碎。   荞儿又发出咯咯的笑声,李钦载也开心了。   毫无顾忌开怀大笑的样子,才像个正常的孩子。这也是李钦载上房揭瓦的目的。   荞儿再懂事,都是被强迫教出来的。   他终究只是个孩子。   孩子的笑点很奇怪,一点莫名其妙的事都能令他们笑上半天,也不知联想到了什么东西。   荞儿就是如此,瓦片落地摔碎这种事,都令他笑得前仰后合不可自抑,或许瓦片碎裂的声响触动了他的笑点。   李钦载一片又一片地揭瓦,荞儿一阵又一阵地大笑。   父子二人一个在屋顶,一个在院子,玩得不亦乐乎。   没过多久,几乎半间厢房的瓦片都被李钦载揭完了。   丫鬟下人们聚集在院子外,一脸古怪地看着父子二人作妖,想劝又不敢劝。   玩得正嗨之时,院子外传来一道气急败坏的女声。   “李钦载,你疯了!快给我滚下来!”   ……   李家后院北厢房。   李崔氏一脸疼爱地抱着荞儿,不住地亲他的小脸蛋,荞儿的脸蛋儿被李崔氏啜得有点发红了。   李思文站在李崔氏身后,看似面无表情,眼睛却盯着荞儿,不时闪过欢欣之意,双手时而握拳,时而抬起又放下,似乎也很想抱一抱荞儿。   今日认亲时,李思文满脑子的怒火,以及对李钦载未来的担忧,回过神后才愕然发觉,自己居然没抱过孙儿,没向孙儿表示一下祖父应有的疼爱。   私生子又如何,终究是李家的血脉,是李思文的亲孙子,人到中年得了孙子,谁不会想抱一抱,体会一下含饴弄孙的乐趣?   只是李思文向来喜欢端着权威的架子,一时放不下脸来,只能故作威仪地咳嗽,提醒李崔氏该让他抱抱孙子了。   李崔氏却置若罔闻,抱着荞儿便不放手,疼爱得不行不行的。   “招人疼的小人儿,咋到今日才来?哎呀,疼得不行了,好孙儿,来亲亲祖母。”李崔氏逗弄着荞儿。   荞儿没体会过如此激烈的热情,以前阿婆对他教养严厉,甚少有表现疼爱的时候。   此刻亲祖母却抱着他又亲又啜,令荞儿感到分外无措,在狂风暴雨般的亲啜中奋力挣扎出头,求助地望向李钦载。   李钦载表示无能为力,真的帮不了他。   他还等着挨批呢。   见荞儿眼神求助,李钦载无奈地道:“你就亲亲祖母嘛。”   亲爹指望不上,荞儿只好死心,学着李崔氏的样子,撅起粉嘟嘟的小嘴儿,朝李崔氏脸上吧唧一口。   李崔氏欣喜若狂,大笑道:“哎呀,乖孙儿亲我啦,哈哈!”   旁边的李思文羡慕得不行,终于装不下去了,咳了两声,伸出双臂道:“老夫,嗯,老夫也……”   话没说完,李崔氏断然拒绝:“夫君胡子拉碴长得吓人,还是莫吓坏孙儿了,离远些。”   李思文讪讪地哼了一声,转过身去,捋须强作镇定。   见李思文如此尴尬,李钦载也不忍心让亲爹继续尴尬下去,舔了舔嘴唇,低声道:“爹,要不……孩儿给您吧唧一口?”   “你滚!”李思文嫌弃得不行,白眼一翻,出现了恶心的症状。   李钦载表示遗憾。   亲儿子跟亲孙子有何不同?都是亲生的,何必厚此薄彼?   李崔氏抱着荞儿疼爱了很久,这才依依不舍地放手,让给李思文。   李思文一脸受宠若惊,欢喜地接过荞儿,长着胡须的老脸不停地亲着荞儿的小脸蛋,然后抱着荞儿出了房门,去府里兜圈去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李崔氏这才沉下脸,手指头恨恨地戳李钦载的太阳穴。   “无法无天了是吧?多大的人了,还上房揭瓦,传出去多大的笑话!以后在长安城你还要不要做人了?”   说完又戳,使劲的戳,戳得脑袋生疼。   无论多大的年纪,上房揭瓦是一定会挨揍的。   “娘息怒,孩儿只是想逗荞儿开心……”   李崔氏愈发大怒:“逗孩子开心就揭瓦?你咋不放火把家都烧了?那样更开心!”   李钦载正色道:“放火犯法,孩儿这点常识还是有的,娘万莫挑唆孩儿。”   “我,我挑唆……”李崔氏气得一口气差点没顺过来。   李钦载小心翼翼道:“娘息怒,揭瓦不犯法,就是有点费瓦……”   李崔氏叹道:“罢了,为娘管不了你了,你如今也是当爹的人了,应知养儿之苦累,在孩子面前总归要有个当爹的样子……”   语气一顿,李崔氏低声道:“我看那荞儿教养挺好,言行沉稳,举止有度,而你,荒唐不经,疯癫幼稚,你和他比起来,他更像个爹……”   李钦载面色一僵,这话真的扎到心了啊。   我上房揭瓦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逗儿子笑,难道是为了寻回自己消逝的童真吗?   接着李钦载突然迟疑了。   不可否认刚开始揭瓦时确实是为了逗荞儿发笑,后来越玩越嗨之后,目的就有点不明朗了,或许多少也有几分寻回童真的意思吧……   “钦载,既然当了爹,便该担起责任,以后荞儿的教养,读书,衣食住行,都由你来操办了,莫饿着他,莫冻着他。”李崔氏严肃地道。   然后李崔氏幽幽叹气,道:“说来霖奴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荞儿也是,出生就没了娘,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跟着你这马马虎虎的爹,也不知要遭多少罪。”   李钦载黑着脸道:“娘,孩儿没那么不堪,也没那么没心没肺,荞儿我会照顾好的。”   “信你才怪!”李崔氏瞪了他一眼,道:“府里伶俐懂事的丫鬟,让管家多调派几个去你院子,亲娘不在了,多几个懂事的女儿家,也好过让你一个毛毛糙糙的男人照顾。”   “还有,听你爷爷说,过几日全家都要出城,各自分赴咱李家的庄子,你带着荞儿一同去,主持完开镰后便回,莫让荞儿跟你在庄子里受苦,庄子太偏僻,要啥没啥,不如长安城好。”   李钦载点头,道:“孩儿去咱家哪座庄子?”   贞观至永徽显庆,李勣为大唐立了不少功劳,每次立功后,天子都是赏了又赏,赏黄金,赏丝帛,赏食邑,赏田地……   数十年下来,李家的家底已经很庞大了,农田庄子遍布关中各地,几乎每个州县都有。   所以李钦载带着儿子去哪个庄子,这个问题很重要。   李钦载不想跑太远,小孩子受不了颠簸,他这个二百多月的大宝宝也受不了。   能近就近一点,最好出了长安城就到。 第六十八章 祖籍南方人   照顾四五岁的孩子其实比成年人更繁琐。   他们吃得不多,衣裳也不费布料,可这仅只是表面。   每日早晚,新鲜的羊奶必须来一碗,一个小小的半文盲,白天除了玩还得学习,时刻监督他的学业是免不了的。   除此之外,他还需要陪伴,需要时刻有人在他身边,回答他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   为何会有白天晚上,为何水往低处流,为何世上有男人和女人,为何父亲大人长了毛,为何父亲大人比荞儿大那么多……   仅仅一天,李钦载就有点精神崩溃了。   还不能发火,也不能不耐烦,因为荞儿刚与阿婆分开,正是非常敏感脆弱的时候。   在这个新的环境里,李钦载是他唯一能依靠的人,于是李钦载只能不厌其烦地回答他各种古怪的问题,为的是能够迅速培养他与孩子的信任。   回到院子,丫鬟服侍荞儿脱去衣裳,给他沐浴洗澡,荞儿扯着衣裳死活不让丫鬟脱。   李钦载无奈,只好亲自帮他洗。   幸好李钦载为了享受生活,很早就叫人打造了一个大浴盆,父子二人脱光了跳进浴盆里也宽敞。   脱光了之后,李钦载刻意观察了一下荞儿全身的皮肤,没见到有明显的淤青和伤痕,这才放了心。   不是他小人之心,毕竟孩子这些年不在自己身边,养他的人也不是亲生父母,李钦载无法确定荞儿这些年有没有受到虐待,必须眼见为实。   幸好荞儿身上没有伤痕,只是身材瘦弱了一些,看起来比同龄的孩童矮了一点。   没理由责怪别人,李钦载知道韩家几位妇孺也不容易,她们的日子过得窘迫,荞儿缺乏营养也是没办法的事。   没关系,以后慢慢补回来。   享受父子泡澡的温馨时光,荞儿的各种古怪问题便冒了出来。   在绞尽脑汁回答他父亲身上为何长毛毛,以及为何父亲的比他大那么多之后,李钦载面色发苦。   他觉得自己也需要学习新知识了,不然迟早有一天,荞儿的问题他会回答不上来。   沐浴过后,李钦载把光着屁股的荞儿抱回卧房。   刚到新环境,李钦载不能让他独自一人睡,暂时和他睡一起,等荞儿对环境熟悉了,对身边的人都熟悉了再分房。   荞儿的教养再次体现出来,果然是食不言寝不语,躺下后一言不发,很快便睡着了,发出微微的小呼噜声。   李钦载没睡着,侧躺静静注视着荞儿的面庞,心底里忽然泛起一丝柔和。   这个意外出现的小人儿,破坏了他对未来的一切美好计划,李钦载从最初的抗拒,到接受,最后自愿承担起这份责任。   一天的时间,心境的变化太大了。   或许,是荞儿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庞令他无法漠视血脉骨肉,也或许,是这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可怜的眼神,令他必须对孩子的未来负责。   还或许,是对那位素未谋面却斩不断情缘的霖奴的愧疚,但愿九泉之下她能安宁。   李钦载不知道自己的前身与霖奴之间发生了什么,他总感觉他与霖奴之间应该有故事,不像风流大少骗傻丫鬟身子那么简单狗血。   半夜时分,李钦载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发觉身下有些湿湿的。   清醒过来随手一摸,啧,一手的童子尿。   小家伙尿床了,尿湿了小半张床榻,荞儿却仍睡得死死的。   叹了口气,李钦载默默将熟睡的荞儿抱起,换到一块没有被尿湿的床榻边,最后轻声叫来丫鬟,吩咐她换上干净的被褥。   李钦载暗暗决定,以后院子里要安排一个值夜班的丫鬟,每月多给点钱。   豪门大少照顾一个孩子就是这么简单。   日上三竿后李钦载才起床,一脸的起床气,见谁都不顺眼。   穿戴过后打开房门,荞儿却规规矩矩站在门外,见李钦载出来,荞儿恭敬地向他行礼问安,然后才被丫鬟带去吃饭玩耍。   荞儿换上了绸缎衣裳,脖子上还挂着一块长命锁,是昨日李思文和李崔氏送的。   今日的荞儿终于有了几分富贵孩子的模样,李钦载开始考虑给荞儿准备怎样的启蒙教材。   千字文虽然不错,毕竟对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来说有点深奥,孩子的教育要循序渐进,先从认字开始,慢慢再了解汉字的意义。   《三字经》不行,太敏感了,里面对大唐国运的记述会让李钦载被扣上意图谋反的帽子。   《唐诗三百首》?   这个……拿出来的话,整个大唐的士林和文人们会疯掉,因为里面绝大部分经典诗句都没问世。   《百家姓》倒是可以考虑一下,把李姓排第一就是。   据说贞观年间,李世民为打压山东士族势力,命当时的吏部尚书高士廉,也就是高歧他爷爷主编修撰《氏族志》。   所以如果要编撰百家姓的话,一定不能与朝廷的《氏族志》有冲突,排名必须分先后,不然又是一桩麻烦。   上午时分,荞儿被丫鬟带着在府里熟悉环境的时候,管家吴通来报,有客来访。   这次不是薛讷和高歧,而是军器监的监丞。   军器监设监正一,少监一,监丞二,这位来访的监丞与李钦载是上下级关系。   监丞来访的目的很简单,李钦载是新官,尽管新官不必上任,但军器监的权力可一点不少,除了监正,李钦载算是军器监的二把手,对下面的官吏有任免之权。   一个单位的二把手,下面的官吏是无论如何也不敢不当回事的,尤其是李钦载在长安臭名昭著,背后又有英国公这座偌大的靠山,拜山头自是题中应有之义。   今日这位监丞就是来拜山头的。   监丞名叫王续,永徽年科考入仕,与山东士族太原王家没有任何关系,本是寒门子弟出身,在军器监监丞的位置上已有近十年。   军器监监丞只是七品官儿,这个七品官儿一做就是十年,从高中进士到如今,基本没挪过地方,王续本以为今生仕途无望。   没想到天子突然将英国公的孙子任命为军器监少监。   这下王续顿时感到一道曙光刺破了黑暗,他发觉自己的机会来了。   于是当即准备了厚礼,以七品官的身份,登英国公府的门。   这也是王续运气好,若换了平日,堂堂英国公府的门岂是区区七品官有资格进去的?然而李钦载刚当官,王续又是以军器监的名义拜见上官,国公府门前值卫的部曲一时不知究竟,这才往府里通报。   李钦载是个很随和的人,既然单位同事来了,见就见呗。   于是李钦载在前院偏厅接见了王续。   刚见面王续便恭敬长揖行礼,口称少监,李钦载堆起笑脸与他寒暄,刚起了个头,王续一串彩虹屁便铺天盖地而来。   什么少有所为,什么天纵英才,马屁拍得连李钦载都信了,暗暗思忖自己居然有这么多优点。   “好了好了,让我慢慢消化一下……”李钦载及时制止了王续的彩虹屁,再不制止,该管他饭了。   打量了王续一番,这人四十来岁年纪,模样倒也算周正,五官没什么亮点,但也不丑,眼睛鼻子长在它们该在的地方。   “呃,你是奸臣?”李钦载问道。   王续惊愕,然后浑身一抖,颤声道:“李少监可不敢玩笑,下官是监丞,不是奸臣,下官对天子对大唐社稷可是一片赤胆忠心!”   李钦载一滞,嘴角抽了一下。   啧,听说谐音梗要扣钱的……   “哈哈,见谅见谅,口音之误,我祖籍是南方人……”李钦载面不改色地圆场。   这回换王续的嘴角抽抽了。   举世皆知,你爷爷李勣分明是山东曹州人,你跟南方有半文钱关系吗? 第六十九章 麻烦又来了   不得不说,王续的彩虹屁听起来还是非常让人心情愉悦的。   没吹多久,李钦载便深深相信自己果然是个人才,是国家不可多得的栋梁,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选之子,是人类的光。   不过彩虹屁听多了未免有些腻味。   真正的社会规则就是,对清醒的人来说,无论拍马屁的,还是听马屁的,彼此都清楚这些话听听就好,图个高兴。   谁若是真信了这些马屁,那就是缺心眼了。   李家前院偏厅内,宾主闲聊一阵后,李钦载打量他的神色,发现这位监丞今日除了拜山头拍马屁外,似乎真的没别的目的了。   山头也拜了,马屁也收到了,于是李钦载打算送客。   总不能管饭吧?上下级关系不要搞得太亲密,给别人一种错误的信号,以为真收他为心腹亲信了。   见李钦载掩嘴不经意似的打了个呵欠,王续无疑是个非常有眼力见儿的,立马识趣起身告辞。   李钦载精神一振,假模假样挽留状:“啊?王监丞这就走了?不留下吃顿便饭吗?”   王续眼睛一亮。   英国公府的便饭,说出去都能当成官场资历了呀!   见王续神情犹豫,李钦载暗道不妙,急忙惋惜道:“今日不巧,我儿顽劣,早上把府里的厨房烧了,大火刚刚扑灭,只好下次再留王监丞用饭了。”   养儿不仅用来防老,关键时刻也要用来背黑锅,昨天刚捡回来的儿子,今日不就派上用场了。   王监丞讪然一笑,连道不敢。   临走刚跨出厅门,王续脚步忽然一顿,转过身笑道:“李少监容禀,下官想起一件事来,半月前将作监中校署送来一批生铁,约合两万斤,还请李少监定夺。”   李钦载疑惑道:“将作监……不是盖房子的吗?他们送生铁给军器监作甚?”   王续一惊,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了:“李少监您……约莫不大了解朝中官署职司吧?”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不懂,咋?我自豪了吗?”   王续陪笑道:“李少监甫入官场,不了解自然难免。将作监不止是盖房子,还兼管许多事务,分左右中校署,还有甄官署,分管兵械,泥瓦,土木,陶瓷,工匠,以及宫闱马厩,仗舍等等。”   “其中中校署便是分管兵械的官署。”   李钦载疑惑道:“中校署管兵械,咱们军器监也管兵械,两者职司不是重合了吗?究竟谁管谁?”   “中校署管提供物料,咱们军器监负责打造,打造好的兵械再交给兵部库房点收。”   李钦载哦了一声,这回终于懂了。   通俗的说,将作监中校署是原材料提供商,军器监是生产商,而兵部库房便是成品仓库。   “中校署送来生铁,军器监便留着呗,该造什么就造,这些事用不着我这个少监来管,上面还有监正呢。”   王续苦笑道:“咱们的军器监监正是兵部侍郎任雅相兼任,任侍郎年事已高,卧病多年,任职兵部侍郎已是勉强,已有两年多未曾过问军器监之事了。”   李钦载吃惊道:“那这两年军器监何人管事?”   “管事的原本是一位名叫孙新澜的少监,以及下官和另一位监丞,我们三人共同署理军器监事务,天子任您为少监后,孙新澜数日已被调任工部侍郎了……”   见李钦载仍然一脸惊愕,王续解释道:“军器监事务本就简单,通常兵部下公文,中校署给物料,军器监工匠按上面的要求,说打造多少件兵械就打造多少,一位少监和两位监丞足够应付差事了。”   李钦载这才释然,道:“既如此,萧规曹随,军器监的事你和另外那位监丞看着办,天子有过允诺,我不必管事。”   王续苦着脸道:“李少监,这次中校署送来的两万斤生铁……有点麻烦。”   听到“麻烦”二字,李钦载情不自禁皱起了眉。   他很讨厌这两个字。   “啥麻烦?”   “中校署送来的这批生铁有问题,它未曾剔除矿石,说是两万斤生铁,实际上若剔除矿石后,能剩下一万斤生铁算不错了。”   李钦载冷哼道:“那就把这批生铁退回中校署啊,还用我教你么?”   王续垂头道:“下官不敢退。”   “为何?”   王续沉默片刻,轻声道:“这批生铁是将作监从当今外戚那里拨付来的……”   “外戚?哪个外戚?”   王续的声音愈发低沉:“少府少监,武元爽。”   李钦载一惊,半晌没说话。   这就明朗了,少府管的事太多,是个肥差,包括冶金,矿石开采,布匹,甚至铸钱等等,都是少府管辖范围。   铁矿开采便是少府的职司之一。   如此肥得流油的位置,武皇后把她的次兄安插上去,当然不奇怪。   两万斤未经提炼的生铁,掺了一半石头,这里面的油水……   “军器监以前得罪过武元爽?”李钦载皱眉问道。   王续叹气道:“谁敢得罪他呀,只不过武少监在朝中的名声……咳,就是吃相有些不雅。”   李钦载点头,话说得隐晦,意思却表达清楚了。   总之,这家伙就是个混不吝,仗着有个当皇后的妹妹,在朝为官跋扈张扬,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一心只想搞钱。   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武元爽就是想在这批生铁里大捞一笔。   这批生铁是半月前便拨下来的,那时李钦载还没被任为军器监少监,而监正又卧病在床,就是说半月前的军器监除了那位名叫孙新澜的少监外,基本没有拿得出手的管事人。   往深处想想,那位孙新澜少监在这件事里恐怕也脱不了干系,说不定是与武元爽里应外合,于是军器监得到了两万斤水货生铁。   “那批生铁是何人点收的?”李钦载问道。   王续低声道:“少监孙新澜。”   李钦载叹了口气,果然不出所料。   好吧,这真是个大麻烦。   王续这狗东西委实是个官场老油子,嘴上天花乱坠马屁不要钱似的拍,结果反手就送了一颗雷给他。   武皇后的兄长不好惹,真要将生铁退回去,以李钦载英国公之孙的身份,恐怕也得掂量掂量轻重。   这个仇若结下,可是给自己埋了个祸患。   更憋屈的是,李钦载连孙新澜都不能动,因为动了他便等于动了武元爽。   不得不说,李治时期的大唐什么都好,唯独那几个姓武的家伙实在是老鼠屎,坏了一锅好汤。   王续叹气道:“孙新澜有恃无恐,听说他早已巴结上了武元爽,也不知武元爽给他许了什么诺,竟敢代表军器监将这批生铁收下,事后人家调任了,留了偌大的麻烦给军器监。”   “那批生铁仍留在军器监的库房里,没人敢动,不过眼看大唐王师北征铁勒,后勤方面除了粮草,兵械也要随时补充,想必过不了多久,兵部就会下文让军器监打造了。”   “一旦兵部下了文,这两万斤生铁就是大麻烦,兵部若对不上生铁斤两,人家可不管什么提炼不提炼的,既然军器监点收了,兵部就会问军器监的罪。”   “李少监,如今军器监管事的只有您了,还请少监出手相助。”   李钦载身子往后一靠,道:“这批生铁可不关我的事,半月前我还没当少监呢,冤有头债有主,谁点收的你找谁去。”   推卸责任这事儿干得熟,上辈子的社畜经历,别的没学会,倒是甩得一手好锅。   再说,本来就不关他的事,李治早有允诺,不入朝,不入署,不理政。军器监的天塌下来也怪不到他头上。 第七十章 不伤和气   李钦载无意与任何人结怨,安分守己过小日子的人,绝不会主动让自己的生活变得太精彩。   因为精彩意味着动荡。   今天一个仇人找上门,明天背后捅一刀什么的。   日子过成这样,还叫过日子吗?明明是闯江湖。   李钦载更不想与武元爽结怨,这家伙是武皇后的兄长,若是莫名其妙多了这样一个仇人,往后余生风雪是他,刺激是他,平淡绝不会是他。   王续站在李钦载面前,愁得不行了:“李少监还请帮帮我们,若然事发,军器监上下怕是有不少官员和工匠会被下狱问罪。”   “武元爽和孙新澜干的事,与你们何干?”   王续凄然道:“事发之后,朝中必然追查,不论何人追查,查到武元爽必然不敢再查下去,如此,军器监里的官员和工匠们当然要被揪出来领罪,否则如何对陛下交代?”   李钦载惊了:“武元爽不过是个少府少监,居然能一手遮天?”   王续叹道:“他当然遮不了天,但他的妹妹能遮天。”   李钦载没话说了。   听李勣说过,今年开春后,李治已犯有风眩之疾,平日奏疏和朝政都是武皇后代为执笔批行。   谁也不敢说武皇后所批的奏疏究竟是天子的意思还是她本人的意思。   说她一手遮天,这话真没夸张。   若她有心护武家的短,军器监此事的走向还真不好说。   毕竟武皇后刚当上皇后不久,不说感情,单说利益,此时的她最信任也最需要娘家人的帮助,娘家人若出了事,难道指望她秉公执法吗?   或许会,毕竟武皇后做事的魄力不输须眉,否则千古唯一女帝也轮不上她。   但李钦载敢赌吗?   李钦载不敢赌。   屁大个事儿,至于把自己的身家性命赌上去吗?   军器监目前管事的官儿,就数李钦载最大,王续把话说到如此严重的地步,李钦载不管又不行。   沉吟许久,李钦载缓缓道:“此事先压下去,不可张扬。”   王续急忙点头应了。   李钦载又道:“其他的事情你不必管了,我来解决。”   王续大喜,差点跪拜下来。   打发了王续后,李钦载坐在偏厅里久久不言不动。   既然当了这个少监,有些责任是无法推卸的,官油子的做法李钦载当然也懂,凡事一推二五六,谁也不能拿他怎样。   可李钦载终究不是官油子,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军器监的官员无辜被牵连,毕竟都是自己的下级。   沉思许久后,李钦载叫来了吴通。   “最近有啥节日吗?”李钦载问道。   吴通愕然,接着马上道:“五少郎,眼看要过中秋了。”   “中秋?好,好节日。”   随即李钦载又道:“给我准备一张名帖,府里备上礼物,长安城的熟人长辈都送一份,不必太贵重,心意到了就好。”   “是。此事府里已有安排。”   李钦载又道:“另外单独准备一张名帖,名帖上我的头衔只备注‘军器监少监’,同样送一份礼,给少府少监武元爽。”   吴通愣了:“您跟少府少监也有交情?倒是老朽失算了,这就去准备。”   李钦载也不解释,只是叮嘱道:“记住名帖上的头衔,这个很重要。”   吴通不解为何五少郎刻意强调名帖上的头衔,但也不敢多问,立马退下照办。   ……   武元爽当上少府少监不到一年的时间,算是新官。   在这之前,武元爽不过是安州的司户参军,“司户参军”是个什么官儿呢?通俗的说,就是管户籍和看仓库的,从七品的芝麻官。   同父异母的妹妹武氏突然有一天当上了皇后,然后从长安来了人,恭敬地把他请到长安,给了他少府少监的官职。   一个无人问津的七品小官,骤然来到京城权力中枢,手中掌管着偌大的权力,还有那些挡都挡不掉的滚滚财源……   武元爽知道这一切改变都因为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来长安上任后,武元爽进宫觐见过武皇后。   她比以前更美,也更具成熟风韵了,然而她只是端坐在殿内,与他相隔数十步,远远地只能看到她的面部轮廓,以及清冷高傲的语气。   武元爽知道,这个曾经被他欺负得够惨的妹妹,如今已是高不可攀了,当年的恩怨也不知她有没有彻底放下。   像个忠心的臣子一样问安,说了几句仿佛预先排练好的家中琐事,武元爽战战兢兢离开太极宫。   走马上任,风光无限,当名与利堆砌在面前,很少有人能抵挡住诱惑。   于是武元爽渐渐有些变化了,他不再战战兢兢,他开始伸出了手,要名,也要利。   他以天家外戚自居,处处受人追捧尊敬,处处享受如同皇室宗亲般的超凡待遇。   然而,当英国公之孙李钦载的名帖和中秋节礼物送到府里时,武元爽还是微微吃惊了一下。   英国公,几乎已是朝中第一人的存在。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死后,无论朝堂还是军中,英国公的地位绝对是超凡脱俗,深受天子宠信,圣眷之隆,当世无人可比。   再看到名帖上只字未提“英国公之孙”之类的名衔,反而写上“军器监少监”的官职名。   武元爽刚开始不解,首先不解的是,英国公之孙李钦载与他素无来往,甚至彼此都是未曾谋面的陌生人,好端端为何给他送中秋礼物?   其次是,为何名帖上特意写上官职名,这年头大户人家之间互送礼物很正常,但名帖却很有讲究的。   要么写上出身家世,比如“英国公府”,要么什么都不写,无论有没有交情,都加上一句“朋挚拜谒”之类的,也是拉近关系的一种方式。   写官职的倒是颇为罕见,除非是大过节的有公事商谈。   武元爽在安州时终究也算混过官场,对官场勉强有些阅历。   仔细琢磨之后,他突然想到半月前少府拨给军器监的两万斤生铁,然后再看了看名帖上的军器监官职名。   武元爽忽然间仿佛明白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不愧是国公府的子弟,以前只听说是个臭名昭著的混账,没想到做事如此高明。   客客气气的送礼,一句重话都没说,反而像多年的挚交好友,以英国公之孙的重量级身份,主动向他这个刚来长安任职的少府少监投帖。   这代表了什么?   面子里子给足了,台阶也留给你了,既未伤和气,更不存在得罪人。   但是,名帖上的官职名你懂啥意思不?   两万斤生铁的事,你最好有个交代,不要给脸不要脸,大家都是能直接进宫面君的人,撕破脸都不好看。   这就是李钦载那张名帖上的潜台词。   武元爽读懂了。   高明,确实高明。   武元爽背后有武皇后,但李钦载背后也有英国公,若大家真的撕破脸,事情闹大了,武皇后或许会暗中偏袒他,但天子呢?   世上有个东西叫“王法”,武元爽这叫贪墨,是在挖大唐帝国主义的墙角,事情若闹到天子面前,吃亏的绝对是武元爽。   李钦载面子给足了,做事也足够隐晦含蓄,但武元爽还是打从心底里感到愤怒,此刻的他不应该叫武元爽,该叫武不爽。   面子给了,可武元爽的利益被人动了。   两万斤生铁里面,至少有一半的矿石,也就是说,武元爽原本该赚一万斤生铁的,李钦载投上门的这张名帖瞬间将他的利益一口气吹飞了。   怎能不气愤?   气愤归气愤,但理智终究占了上风。   李钦载仅仅一张名帖,便让武元爽彻底陷入被动,他很清楚应该要给李钦载一个交代了,否则事情难以收场。   当初若早知陛下会任这货为军器监少监,武元爽无论如何也不会打这两万斤生铁的主意,就算要打,至少也会把李钦载先拖下水。   人算不如天算,事情办完了,钱都快进口袋了,李钦载却从天而降成了少监。   沉思许久,武元爽终于做了决定。   “来人,传少府司库,半月前给军器监的两万斤生铁不足量,再给军器监补一万斤。”   “让管家给军器监少监李钦载送去我的名帖,回一份厚礼。” 第七十一章 出发渭南   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   能不动手,尽量哔哔。   化解矛盾的方法不是带一批人拳打脚踢,这不是处理矛盾的最佳办法,实在激化到无法化解了才会用,一旦动手便落了下乘。   李钦载是要过日子的人,没兴趣结一个来头不小的仇家,用含蓄的方法解决矛盾,避免冲突,这才是成年人该用的法子。   归来仍是少年,他的心早已不是少年。   不过李钦载清楚,他化解的矛盾只针对眼前的这件事。   武元爽这个人,终究已经结了怨。   不是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但毕竟动了人家的利益,以武元爽的外戚身份和他不顾吃相的做法,想必没那么宽宏大量一笑泯过。   算是仇家,但仇不大。这就是目前李钦载与武元爽的关系。   第二天一早,军器监监丞王续又来了。   这次王续一脸喜意,见面便不停行礼,外加滔滔不绝的彩虹屁。   尽管用辞仍然夸张,但李钦载还是从彩虹屁里听出了几分真诚的味道。   这次王续确实是来真心道谢的。   李钦载一张名帖,一份薄礼,给军器监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昨夜,少府给军器监送去了一万斤生铁,说是补齐半月前那批生铁的量,此事不走公账,算是分批到货。   也就是说,两万斤生铁的事圆满解决,军器监只需稍费功夫将半月前那批生铁剔除矿石,提炼出来便足够了。   在此之前,军器监里许多官员都已经对妻儿安排好了后事,随时准备被拿问下狱了,监署内的气氛可见多么惶然。   没想到英国公之孙甫任少监,随便出手便把这个大麻烦解决了,李钦载无意间给监署内的同僚们展露了一手能力。   今日的王续这才对李钦载发自内心的折服。   所以李钦载今日才能听出王续彩虹屁里的真诚。   听够了彩虹屁后,李钦载把王续打发走了,王续拍得口干舌燥,李家连饭都没管。   王续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告辞,李钦载丝毫没有挽留吃饭的意思。   马屁这东西听听还是可以的,能让人心情愉悦,但不要沉浸式体验,容易迷失自我。   ……   天气越来越凉爽,算算日子,已是秋收,终于到了全家出动的时候了。   大唐官员居然有专门的秋收假期,假期长达半月。天气乍凉开始,尚书省便下了公文,朝中各级官员可允离京离署,主持各家农庄秋收事宜。   这次李家从上到下全都离开了长安城,不仅是李家,但凡关中有农庄良田的权贵们都离京了。   对农耕国家来说,秋收是大事,比天都大的事,一年的收成全看这几日了。   每年秋收之时,可谓全民皆动。   权贵朝臣们各自离京主持事宜之外,就连天子皇后也不能闲着,在宫里的农坛安排祭祀,天子皇后领着后宫和官员们诚心祷告,恳求老天爷给个面子,让今年粮食丰收,天下富庶。   每至丰年,天下总是安定的,对统治者来说,这便是最好的消息。   今年算是风调雨顺之年,很难得,朝中君臣和民间百姓都对今年的收成有着不小的期待,也导致权贵朝臣们对待秋收事宜愈发隆重。   天没亮李钦载就被李崔氏叫醒,然后风风火火命丫鬟给李钦载和荞儿穿戴衣裳,父子俩穿戴过后,揉着惺忪的睡眼,坐在桌案旁打呵欠。   府里下人们早已忙碌一团,李钦载和荞儿仍慢条斯理地吃早餐。   待二人吃过早餐,李钦载和荞儿父子俩被李崔氏踹上了马车。   车夫一记漂亮的鞭花甩响,马车徐徐离开李府,朝城外行去。   马车后面,李府大门外,好几辆马车静静地停在空地上,李家的部曲们脚步匆忙,各自列成几个小队,护侍在各辆马车两旁。   李钦载回头张望,见李勣,李思文,李崔氏等人皆上了不同的马车,分别从不同的方向出城。   直到此刻,李钦载才突然想起什么,掀起马车的车帘,淡定地问道:“车夫,咱们去哪儿?”   “五少郎,咱们去自家庄子呀。”车夫一脸莫名其妙,这话问的,没睡醒似的。   “去咱家哪个庄子?”   车夫脸色一变,使劲勒住了缰绳,将马车停下。   然后李钦载赫然见车夫跳下车,拔腿飞快朝李府大门跑去,边跑边焦急大喊:“管家!吴管家!小人送五少郎去哪个庄子呀?”   马车里,李钦载和荞儿面面相觑,李钦载依稀听到头顶有乌鸦叫。   这特么的,一大一小俩活人差点被车夫卖了。   目的地都没搞清楚便敢开车,这车夫显然是个人才。   这样的人才,打断他一条腿不过分吧?   没多久,车夫又飞快跑回来。   回来的时候,李钦载清楚地看到车夫的脸颊上有五个通红的手指印,身上的衣裳前胸还有几个脚印,显然吴管家没惯着他,已经狠狠教训过了。   甚善!喜闻乐见,拍手称快。   “五少郎,吴管家说了,小人送您去渭南县甘井庄。”车夫有气无力地道。   李钦载问道:“渭南县离长安城多远?”   “百余里,约莫天黑前能到。”   李钦载皱眉:“咋不给安排个近点的?百多里路,要颠死我们吗?去跟管家说,我要换个近点的庄子,秋收秋收的,在哪儿不是收呀。”   车夫苦着脸道:“五少郎,甘井庄不算远了,还有更近的泾阳县,蓝田县,不过那是老公爷和二郎去的庄子,咱们总不能跟老公爷抢吧?”   李钦载叹了口气,摆手道:“算了,走吧走吧,赶紧去,赶紧回。”   既然选了随机地图,就不必计较那么多了。   马车缓缓前行,车外刘阿四领着一队部曲护侍。   车厢内,荞儿仍然保持跪坐的姿势,一丝不苟的严谨样子让人心疼。   “没有外人时不妨放松些,像我这样。”   李钦载给他示范,整个人瘫软在车厢里,像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荞儿好奇地注视着他,却仍不敢动,在小小的他看来,李钦载这种坐没坐相的姿势,若被阿婆看到,绝对要挨一顿毒打的。   “来,照我的法子做,你会感到很愉悦的。”李钦载含笑劝道。   荞儿怯怯地道:“可是阿婆说……”   “不要管阿婆说什么,你现在要听你爹说。”   荞儿于是试着放松自己,一边盯着李钦载的姿势,一边将小小的身子躺平,还学李钦载翘起了腿。   “不必完全学我,你怎么舒服怎么来,躺着趴着,倒立吃屎也没关系。”李钦载和颜悦色劝道。   荞儿于是又试了好几种姿势,终于找到一种舒服的,小小的身子躺平下去,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父子俩坐没坐相,躺没躺相。   严肃不活泼的大唐未来小花朵,就这样被亲爹带偏了。 第七十二章 绝对不可能   到渭南甘井庄时已是傍晚时分。   这年头果然车马慢,书信远,一生只够爱一人。   刚进庄子,李钦载便闻到一股炊烟味,掀开车帘,五六十户农家错落无序地建在田陌外,每户人家的屋顶都冒出袅袅青烟。   红尘三千,唯独散不去的烟火。   马车继续行驶,进了庄子后,来到一座别致的庄院前停下。   一位青衣半百老人和十几名下人站在门口,见马车停下,众人迎上前,将李钦载和荞儿扶下马车。   然后老人和下人们恭敬地朝李钦载行礼。   李钦载这才知道,老人姓宋,是这座李家别院的管事,平日里管理英国公名下的食邑和农户,打理别院内的大小事务。   这座位于渭南县的庄子,李家倒是每年都有人来,李勣每年也亲自来几次。   因为别院里住着一个很重要的人,是李勣的亲姐,中年丧夫后,无心再嫁人妇,于是李勣便将她供养在自家的庄子里,每逢年节必会探望。   爷爷的亲姐姐,按辈分算,李钦载得管她叫“大姑奶奶”。   李钦载刚下马车,宋管事便殷勤地为他掸起身上的灰尘,不停地絮叨。   “老令君已念叨五少郎好多次了,着老朽在门口等着,这座庄子五少郎可是不常来,老朽上次见您,约莫已在五六年前了……”   见宋管事絮叨个没完,似乎有促膝长谈的架势,李钦载果断制止了他。   “停!超过三个月的陈年往事莫再说,说了我也不记得。”   “啊?为,为何?”   “因为我傻了,三个月前被雷劈过,满足你的好奇心了吗?”   宋管事这才听出味儿来,讪然一笑,默不做声地领着李钦载和荞儿进门。   李家别院的规模比长安城的国公府小了许多,但胜在幽雅别致。   院子内外的装饰仍然透着浑厚大气,绕过照壁,院子里种着一棵银杏树,树木有些年头了。   如今正是金秋,金黄色的银杏叶荡然飘落,地上铺满了黄色的落叶,给这座幽雅的别院平添了几许古韵诗意。   走入后院,后院北面单独建有一间佛堂。   在宋管事的提示下,李钦载牵着荞儿的小手走入佛堂,佛堂内梵音低吟,堂前挂着一盏长明灯,豆大的灯火照映出一道昏黄的佝偻身影。   身影背对着李钦载,一直在沉心念诵经文,李钦载和荞儿安静地站在堂内,父子二人识趣地没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喃喃的念诵声才戛然停下。   李钦载牵着荞儿上前见礼:“侄孙钦载,拜见祖姑母。”   荞儿也双膝跪下,脆生生地道:“荞儿拜见曾祖姑母。”   佝偻的身影缓缓转过来,一位年约七十的老妇朝父子二人露出了笑容。   “原来是钦载,你这猴崽子,还知道来看老身?约莫五年未见了吧?”   李钦载惭愧道:“是,侄孙太忙了……”   话没说完,老妇怒哼一声:“你忙个甚!以为老身真的不问世事么?这几年你在长安城闯的祸可不少,老身都听说了。”   李钦载急忙道:“爷爷和父亲已然罚过了,罚过了。”   老妇这才将目光瞥向旁边的荞儿,疑惑道:“这娃儿是……”   “是侄孙的儿子,刚捡回来的。”   老妇的眼神迅速从李钦载脸庞上一扫,然后笑了起来:“倒是与你一模一样,果真是你的孩子,娃儿长得乖巧,也懂礼数……”   说着老妇在身上寻摸了一番,掏出一只玉镯子塞到荞儿手上,笑道:“修佛之人,身无长物,这只镯子便算见面礼吧,是叫‘荞儿’吗?”   荞儿迟疑地望向李钦载,李钦载含笑道:“长者赐,不可辞。”   荞儿于是乖巧地道:“多谢曾祖姑母厚赐,小子确是叫‘荞儿’。”   老妇点头,道:“‘荞儿’这名字,取得有些苦意,无妨,肉胎凡身修的是来世轮回,识字后老身予尔几本浅显的经书,多读一读没坏处……”   李钦载眼皮一跳,这是要把儿子度成小和尚吗?   那可不行。   养儿是为了防老,不是等死后免费给自己做道场的。   “祖姑母,侄孙远道而来,眼看天黑了,我和荞儿还没吃饭呢。”李钦载急忙转移话题。   老妇瞪了他一眼:“偏就你事多,去吧,宋管事早已备好了饭菜,老身独自在佛堂清修,若无事莫来打扰。”   李钦载笑了笑,向老妇告退后领着荞儿走出佛堂。   走到院子里,荞儿好奇地道:“父亲大人,曾祖姑母说,荞儿的名字有苦意,是荞儿的名字不好听吗?”   李钦载叹道:“‘苦意’不是不好听,是说命中多苦。”   荞儿睁着天真的眼睛,道:“是说荞儿命苦吗?”   李钦载迟疑了一下,蹲下身与他的眼神平视,缓缓道:“名字只是个符号,它唯一的作用是让人区别你与别人,名字从来不会影响命运。”   话有点深奥,荞儿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解。   李钦载笑了:“‘荞’这个字,是一种植物,世间有‘苦荞’,也有‘甜荞’,你的名字有苦也有甜,每个人的一辈子都是如此。”   “以后若见万人万事万物,皆有一颗欢喜的心,你便是一株‘甜荞’,一辈子快快乐乐的,好不好?”   荞儿还是不甚明了,但他听懂了要快乐,于是重重点头,笑道:“好的,父亲大人,以后荞儿一定快快乐乐的。”   “走,吃饭去。荞儿喜欢吃什么?”   “父亲大人,荞儿喜欢吃肉,各种肉。”   “那就吃肉!”   一大一小牵着手,欢喜地走进金色的暮光里。   ……   甘井庄东面一座矮小狭窄的农户院里,小丫鬟从霜像一阵龙卷风窜进了院子。   “姑娘,大事不好,死期至矣!”从霜夸张地大叫。   崔婕正在绣花,闻言一惊,针刺破了手指,一滴小血珠滴在绣布上,眼见这幅绣活便毁掉了。   “从!霜!”崔婕面孔涨红,咬牙怒道。   不习惯发怒,也不知发怒应该是什么样子,但崔婕此刻却很生气,气得很想叫从霜伸出手来,用尺子打她的手心。   从霜却不管这些,风风火火窜进院子后,一脸惊恐地道:“姑娘,大事不好了!李家别院来人了!”   崔婕又一惊,当即顾不得生气,急忙道:“来了何人?”   “天快黑了,看不清,奴婢只看到别院外停了一辆马车,还有十几个穿着铠甲的部曲,应该是长安李家的人。”   崔婕也被吓到了,娇美的花容布满了恐惧,脸色瞬间苍白起来。   “李家……李家的人为何来此处?”   从霜神秘地道:“奴婢刚才不放心,跟庄子里的庄户打听了,已快到秋收时节,据说今年地里收成不错,李家来人应该与姑娘无关,他们是来主持秋收开镰仪式的。”   崔婕却仍心慌意乱,颤声道:“来的该不会是,是李家那个……纨绔子吧?”   从霜一愣,小脸顿时浮上愁意,若论担心的程度,其实她比崔婕更甚。   崔婕就算被家里人找到,顶多只是一顿训斥,但从霜的命运可就不一样了,往大了说,她是逃奴,是崔家小姐逃婚的同谋共犯,抓回去后会被活活打死的。   “姑娘,要不咱们还是连夜跑了吧。”从霜一脸忧愁地道。   崔婕却已渐渐镇定下来,沉思许久,抬起头时,俏脸已是一片冷静睿智。   “不急,敌情未明,不可自乱阵脚,否则更容易暴露。”   拉过从霜的手,崔婕认真地分析道:“你想想,李家有多少口人,又有多少庄子?”   从霜睁大了眼,半晌后,开始掰着手指算。   崔婕白了她一眼,道:“李老国公有两个姐姐,其中一位就住在这个庄子上,老国公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儿子,五个孙子……”   “秋收开镰很重要,但派来甘井庄的李家人,不一定是李钦载那个纨绔,除非咱们时运不济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否则不会那么巧,正好那个纨绔子会被派来这个庄子。”   “从霜,相信我,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充满了人类智慧的分析,终于安抚了从霜惊惶的心。   从霜小脸凝重,信服地点头:“嗯嗯!那个纨绔子绝不可能来此!” 第七十三章 你不准吃   安慰从霜也好,安慰自己也好,崔婕越说越觉得自己的分析是正确的,是冷静且睿智的,是闪烁人类智慧光芒的。   这个年代虽然没有概率学这门学科,但崔婕无疑觉得自己的概率学已经很精通了。   李家那么多口人,又有那么多庄子。   随机分配的话,甘井庄恰好轮到那个纨绔子的几率实在太小了。   “姑娘,可李家来的是别人,也不是好事,若认出咱们来……”从霜期期艾艾道。   崔婕笃定地道:“是别人也无妨,李家没人见过咱们,当年结亲时也是双方长辈见过面。”   “咱们不能走,本来没事的,若突然跑掉了,反而更惹李家人怀疑,从今日起,咱们用化名,就说……嗯,就说是从北方逃难来的。”   从霜迟疑道:“这样……可以吗?”   “可以!我打听过了,今年北方铁勒九姓频频犯边,屠戮大唐边民,咱们就是北方的边民,家破人亡,唯剩我们姐妹相依为命,一路逃到这里。”   “从今日起,你我祖籍便在榆林郡,我叫‘瑾瑜’,你叫‘瑾秀’,你我姓周,是亲姐妹。”   从霜默默念叨了几遍新名字,小脸儿一垮,道:“姑娘,这名字好难记呀,为何不取个简单点的,比如你叫‘大囡’,奴婢叫‘小囡’……”   崔婕白了她一眼,道:“你好好记住新名字,什么大囡小囡的,听着太随意了,左右不过是个化名,暂时一用罢了。待咱们攒够了钱,便马上逃离李家的魔窟!”   从霜用力点头,然后继续默记新名字,反反复复嘴里念叨个不停。   崔婕坐下来,镇定地做起了绣活儿,脑子里却仍在思考刚刚编出来的身世和名字有没有漏洞。   思来想去,崔婕觉得已天衣无缝,不由为自己的随机应变能力默默点了个赞……   “从霜,我算了算,咱们现在攒的钱才二十多文,若能攒到一百文,便足够咱们离开庄子了,先逃到长安城,若有追兵,咱们便南下入蜀,若长安城无追兵,咱们不妨在长安再住些日子,继续攒钱。”   从霜嗯了一声,但又迟疑道:“可是,姑娘,难道咱们一辈子都这样逃下去吗?”   崔婕手上的动作一顿,俏脸浮起几许愁意,叹道:“逃一辈子也比嫁给那个臭名昭著的纨绔强吧?”   “我若嫁给他,以他的秉性,说不定每日都要被他欺辱打骂,我绝不会让自己的一生过得如此凄惨。”   ……   离秋收还有几日,李家别院的管事和下人们已经开始准备仪式了。   府里都忙,唯独李钦载最清闲,当然,还有一个荞儿。   作为主家少郎君,李钦载当然不会参与准备仪式的各种琐事,这不符合他的人设。   秋日的阳光晒在身上懒洋洋的,李钦载是第一次来古代的农村。   大好时光,随便蹉跎。   躺在院子里晒太阳这种活动不必急于一时,李钦载决定带荞儿在庄子里逛逛,领略一下古代的田园风光。   父子二人牵着手走出别院,刘阿四不放心,亲自带了几名部曲跟随。   李钦载倒是不担心自己的安危,来到这个世界他基本上没与人结仇,也不是什么左右朝局国运的宰相大官儿,实在没必要如此紧张地保护他。   于是李钦载挥退了保护他的部曲,唯有父子二人在田垄陌间慢悠悠地散步闲逛。   一路上也看到不少庄子里的农户们,农户们穿着粗布衣裳,扛着农具三五成群,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今年地里的收成显而易见很不错,交了主家的租子后,应该还能剩余不少。   农户们都在悄悄地琢磨秋收后的花用,去县城给家里的婆娘买两尺素布,给娃儿买几斤肉解馋,听说城里酒肆卖的酒不错,比自家酿的醪糟霸道,也可以考虑打两斤尝尝鲜……   小小的算计,小小的理想,对日子并不宽裕的农户们来说,已是难得的奢侈了。   不为填饱肚子发愁,便是天大的幸福。   农户们很知足,贫苦的人只要一丝丝甜,便能填满他们半生的苦。   庄子里到处洋溢着丰收的喜悦,随处可听到农户们放声的大笑。   婆娘们聚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年幼的孩子四处乱跑,被婆娘拎起来一顿揍,揍完扔一边,孩子咧嘴哭了半晌后,便收起了哭声,继续没心没肺到处乱跑乱叫。   李钦载嘴角带笑,牵着荞儿缓缓走在庄子里。   一切都很新奇,也很欣然,明明是秋天,他却闻到了春天的味道,那是万物复苏的生机。   见李钦载和荞儿走近,农户们顿时噤若寒蝉,默默地退让一旁,垂头让父子二人过去。   农户们虽然不认识父子二人,但从二人的衣着上能看出,这是富贵人家,庄子里唯一的富贵人家便是李家别院,而且庄子里有大半的农户都是李家的食邑。   简单的推理一下,农户们便知道了李钦载的身份。   必然是长安的主家来人了,虽不知姓名,但必然是老国公爷的亲属,如假包换的贵人,可不敢犯驾。   李钦载和荞儿走了一阵后,才慢慢发觉,自己父子好像被农户们孤立了。   原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谈笑风生的农户们,一见他们走近便自动熄火,瞬间寂静,每个人表情恭敬,退避三舍。   李钦载苦笑,在这个阶级森严的年代,与农户们平等聊天恐怕没那么容易。   “咱们去河边转转吧。”李钦载颇为无趣地道。   既然没人敢搭理,李钦载也不能死皮赖脸往农户人群里凑。索性找个没人的河边散散心。   荞儿用力点头,神情很欢喜,看得出他很喜欢这个庄子,相比之下,长安城的国公府似乎令他有些不自在。   甘井庄正好在渭水边,渭水是黄河的最大支流,早年间这片村庄便是依渭水而建的。   庄子东头村口便是著名的渭水,李钦载和荞儿很快来到渭水河边。   此处的水流很平缓,而且河面很宽,像一片静止的湖泊。   水面波光粼粼,秋风拂过,泛起圈圈涟漪。   父子俩站在河边,李钦载深深吸了口气,叹道:“秋高气爽,青山绿水,此乐何极。”   荞儿不解地道:“父亲大人所言何意?”   李钦载瞥了一眼圈圈涟漪的河面,道:“意思就是,如此清闲无忧的天气里,咱们应该抓几条鱼,就在岸边烤着吃。”   荞儿两眼一亮,用力点头:“嗯嗯!烤鱼吃!”   左右环视一圈,李钦载道:“抓鱼需要工具,烤鱼也需要调料,咱们先回别院准备东西,然后再来抓鱼。”   荞儿兴奋点头,看样子似乎有点蹦起来雀跃的意思,碍于以前的教养,努力忍住了,只是小脸已高兴得涨红了。   不敢把荞儿独自留在河边,孩子通常管不住自己,万一掉进河里就出大事了。   于是李钦载牵着荞儿往回走。   半个时辰后,东西都准备好了,父子二人再次来到河边。   抓鱼的工具有渔网和渔兜,有桶,还有一堆调料,甚至还带了一些引火的枯草和木炭。   抓鱼的过程并不复杂,用河边的湿土垒了个小窝,放开缺口引入河水,窝里面放了一些醪糟,没多久便有几条鱼儿游了进来。   不得不赞叹如今的生态环境,真的是山清水秀鱼肥。   四五条鱼被李钦载眼疾手快扔进桶里,荞儿在一旁兴奋地拍手大笑。   “父亲大人,生火,生火!”   李钦载笑着看了他一眼,还好,几年严厉的教养并没有磨灭孩子的天性,此刻的他,终于有了几分幼童该有的样子了。   剖鱼,生火,烤鱼,李钦载手法熟练地操持,荞儿围着他上蹿下跳,高兴得不行。   岸边临时搭起的简易土炉里炭火通红,鱼儿被串在树枝上,洒上调料,一阵浓浓的香味四散开来。   没多久,烤鱼熟了,李钦载递给荞儿一条,不放心地道:“烤鱼有刺,你吃鱼会不会吐刺?”   荞儿自信地一笑:“我在阿婆家时也吃过鱼的,会吐刺,从来没卡过喉咙。”   李钦载这才放心地把烤鱼递给他,又叮嘱道:“吃肚皮上的肉就好,那里刺少肉嫩,别的地方的肉太厚,也不易入味,就不必吃了。”   荞儿点头,然后嗷呜一口,咬到鱼儿背部的肉,最厚刺最多的那一块。   李钦载叹气,真是一点都没听进去啊……   不过见荞儿吐刺很熟练,一口鱼肉在嘴里鼓捣半天才咽下,李钦载渐渐放心了,看来他说的是真话,吃鱼吐刺不是问题。   孩子吃得开心,李钦载却突然觉得肚子有点阵痛。   啧,长安渭南相隔不过百余里,难道也有水土不服的毛病?   扭头四顾,李钦载找准了一个地方,然后摸了摸荞儿的头,道:“为父我去办点关于出口的重要业务,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荞儿忙着吃鱼,敷衍地点头应了。   李钦载指了指河面,严厉地道:“绝对不准靠近河边,我就在不远处盯着你,若敢靠近,我会很生气,非常生气。”   荞儿放下烤鱼,认真地道:“父亲大人放心,荞儿不会水,阿婆教过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荞儿绝不会靠近河边。”   李钦载这才转身离开,也不敢离开太远,找了个相隔十余丈的草丛,拨开草丛,能随时看到荞儿瘦小的身影,李钦载这才放心蹲了下去,开始办重要业务。   荞儿吃得很开心。   准备时间不足,烤鱼的味道其实只能算尚可,但野外捉鱼烤鱼这件事,对荞儿来说算是头一次,所以烤鱼吃起来格外的香。   独自一人吭哧吭哧,不知不觉吃了两条鱼。   荞儿犹豫地看了看烤炉上剩下的三条鱼,决定不吃了,留给李钦载。   正在这时,却听到一道陌生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你在吃什么?好香呀!”   荞儿回头,见一位十五六岁梳着双丫髻的姑娘正盯着烤炉上的鱼,眼中露出馋色。   “小家伙,吃不完的给我吃好不好?”馋得不行的小姑娘笑眯眯地乞求道。   荞儿小脸儿一板,起身伸展双臂,像只护食的小母鸡,拦在小姑娘身前。   “不行!剩下的鱼是父亲大人的,你不准吃!” 第七十四章 放开那个禽兽   荞儿的小模样很认真,他是真的在帮父亲守护剩下的三条鱼。   三条鱼不值钱,但对荞儿来说,它很好吃,好吃的东西便是珍贵的,要给父亲留着。   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闻着烤鱼的香味,差点流出口水来。   她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对美食完全没有抵抗能力,四下张望后,发现只有荞儿一人守在这里,不由恶向胆边伸,突然很想抢了烤鱼就跑。   然而世家多年的教养让她克制了内心的恶念,她决定用别的法子得到这三条烤鱼。   “小娃儿,你是庄子里的吗?以前为何没见过你,你是哪家的孩子呀?”小姑娘开始攀交情。   荞儿挺起胸膛道:“我是李家的孩子。”   “李家呀……”小姑娘毫不慌张,甘井庄里有一大半是英国公的食邑,庄户也有很多姓李的,不足为奇。   “小娃儿,我们做个交换如何?”小姑娘狡黠地笑道。   荞儿好奇道:“什么交换?”   “你把这三条鱼给我吃,我吃完后帮你捉四条鱼,你看,你付出三条,得到四条,你赚了大便宜,对不对?”   荞儿毕竟不满五岁,闻言顿时陷入深深的思考中。   付出三条,得到四条,确实赚了便宜,可总觉得哪里不对……   见荞儿沉思不语,小姑娘急了,于是加重筹码:“五条如何?我给你捉五条鱼,这下你总该赚便宜了吧?”   荞儿的思路终于被带偏了,三条换五条,应该不吃亏了。   于是荞儿用力点头:“好!但你不能骗小孩子哦!”   小姑娘眉开眼笑:“不骗不骗,我以名字发誓,我叫周……嗯?周那啥,瑾瑜,对!我叫周瑾瑜!”   荞儿依依不舍地将烤好的三条鱼递给了小姑娘。   ……   出口业务谈得很顺利,但结局比较痛苦。   李钦载一脸不适地走出草丛,刚刚随手扯了几片叶子解决问题,但叶子上有毛茸茸的倒刺,擦过后那酸爽,搞得他此刻走路的姿势都不对了。   必须把卫生纸研究出来,这是生活必需品,李钦载可以忍受单调乏味的古代生活,但绝不能忍受基本的日常用品都无法保障。   享受生活无非就是衣食住行,吃喝拉撒,这是李钦载对生活的基本要求,每一样都必须满足。   姿势怪异地走到河滩边,李钦载赫然发现荞儿竟然在哭。   荞儿坐在烤炉边,一边抹泪一边仰天嚎啕,小模样又冤又恨,简直六月飞雪。   “咋啦?”李钦载急忙上前,将荞儿抱进怀里轻拍他的背。   荞儿仍大哭不止,指了指空荡荡的烤炉,又指了指河面,不知想表达什么。   年龄有代沟,无法理解孩子的表达方式,李钦载只好尽量用严谨的逻辑来帮他表达。   “渭水河里窜出了虾兵蟹将,把咱们烤熟的鱼救回去了?”李钦载发挥想象,这个解释的逻辑应该很严谨了。   荞儿哭声一滞,睁大了泪眼看着他,四岁多的孩子亦情不自禁被亲爹的脑洞惊艳了。   呆滞过后,荞儿急忙摇头,咿咿呀呀含糊不清地告状,小模样气愤之极。   李钦载听了半天才弄清楚。   原来刚才有个小姑娘窜出来,提出要用五条活鱼换三条烤鱼,结果小姑娘拿了烤鱼后眨眼跑得没影儿了,荞儿仍留在烤炉边傻乎乎的等。   等了半天没见小姑娘回来,荞儿这才惊觉上当,顿时气得嚎啕大哭。   不仅荞儿气愤,连李钦载都气愤了,心里堵得慌。   这特么算什么事?连小孩子的烤鱼都骗,哪里冒出来的孽障胆敢作死!   李钦载自觉节操快掉成负数了,也没干过如此没品的事。   “周瑾瑜?那小姑娘说她叫周瑾瑜?”李钦载沉着脸问道。   荞儿肯定地点头,然后泪眼婆娑地摇晃他的胳膊:“父亲大人,荞儿被奸人所害,若抓到她了,请父亲大人用力打她屁股,像荞儿不听话时阿婆打我那样……”   李钦载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道:“等抓到她了,不仅要打她屁股,还要脱了裤子打。”   荞儿高兴极了,用力点头:“对,脱了裤子打才痛。”   李钦载对他愈发爱怜不已,揉着他的脑袋道:“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牵着荞儿回到别院,李钦载的脸色阴沉得像黑化的周芷若,眼眶都仿佛化上了烟熏妆。   召来了刘阿四,李钦载下令将部曲们派出去,在庄子上寻找一个名叫“周瑾瑜”的女子。   刘阿四没多问,领命后匆匆离去。   李家部曲的办事效率令人叹为观止,只用了半个时辰,那个骗小孩子烤鱼的小姑娘便被找到了。   刘阿四将小姑娘带来别院,小姑娘惊惶得浑身抖若筛糠,脸色苍白表情绝望,如同世界末日来临。   李钦载有些奇怪,屁大点事,至于如此绝望吗?   “你叫周瑾瑜?”   前院里,李钦载皱眉问道。   小姑娘扑通一声跪下:“奴婢……啊不,民女是周瑾瑜。”   “就是你骗了我儿的烤鱼?”   “民女知罪,求贵人饶命!”   小姑娘便是从霜,化名周瑾瑜,在李钦载面前不仅用了化名,还用错了……   从霜被李家部曲带回别院后,吓得魂不附体,总以为东窗事发,脑海里不断脑补逃奴被主家活活打死的画面,越想越绝望。   谁能想到,只是在河边骗了几条烤鱼,受害者偏偏是李家的娃儿……   这运气,真是令人发指了。   从霜心中充满了懊悔,早知如此,今日便不该出门,更不该去河边。   见从霜吓得魂不附体,李钦载倒也没说重话。   事情不大,就是有点混账,有他当年在长安城的几分神韵。   蹲了下来,李钦载的目光与从霜平视,淡淡地道:“‘瑾瑜’,呵,名字倒是不错,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姑娘,来,说说你的心路历程,究竟不要脸到什么地步,才好意思骗小娃儿的烤鱼。”   荞儿站在李钦载身旁,有几分狗仗人势的味道,指着从霜奶声奶气地谴责道:“坏人,坏人!”   从霜浑身直颤,伏地拜泣道:“民女知罪了,贵人不要杀我……”   “杀你?不至于,就问你打算如何解决,鱼是小事,但对小孩子不讲诚信,他若有样学样,长大后跟你一样骗人失信,问题可就大了。”   从霜见李钦载没有追究她身世的意思,不由稍微放了心,仍保持伏拜的姿势,颤声道:“民女甘愿受罚。”   荞儿扯了扯他的衣角,一脸纯真地撺掇道:“父亲大人,脱她的裤子,打屁股,打屁股!”   李钦载瞧了瞧她,十四五岁的模样,换了前世还未成年,太罪恶了,不好意思下手。   “荞儿乖,咱们把她养肥了再打……”   大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李钦载一愣,抬眼望去,眼神已有些不耐烦了。   刘阿四匆匆来报,又有一位姑娘门外求见,似乎为了这位周瑾瑜而来。   李钦载嗯了一声,心中有些无奈,他原本只打算教训从霜几句便算了,不知为何事情好像越搞越严重了……   “让她进来。”李钦载吩咐道。   很快,一位穿着粗布钗裙的绝色女子闯了进来,女子发髻有些凌乱,形容狼狈,但依然无法掩饰完美的容貌。   李钦载第一眼见到她,不知为何心脏猛地一抽,深呼吸几次后才恢复正常。   谁知女子闯进来后却颇为愤怒,人还没走进院子,便大声道:“你们放开她,要杀要剐冲我来!” 第七十五章 睿智的世家小姐   相遇不算美好。   没有荡气回肠的一见钟情,也没有回眸百年的刻骨铭心。   只是眼波一转,人群里便看见了她。   然后情不自禁感恩上天的仁慈,造就如此美丽的艺术品。   没想过与她有什么交集,只是这一眼,注定成为自己人生里一道美丽的风景,用以装饰人生的回忆。   李钦载屏住呼吸,惊艳于这位女子的美丽。   一个穷乡僻壤的庄子里,居然有如此美丽的女子,都说高手在民间,难道绝色女子也在民间?   这个甘井庄,藏龙卧虎之地呀!   盯着崔婕那张美丽精致毫无瑕疵的脸庞,李钦载竟一时忘了出声。   当然,他完全没想到,眼前这位绝色女子会是自己逃婚的婆娘,而且嫌弃他如同嫌弃一坨狗屎。   换了任何人也不会想到吧,谁会有如此清奇的脑回路,逃婚逃到未婚夫家的庄子上来了?二十年的脑血栓都不会做出如此奇葩的选择。   别院内,崔婕俏脸通红,见从霜跪在李钦载面前,不由又气愤又焦急。   “这位……贵人,一切都是我做的,冲我来便是,莫为难一个小姑娘。”崔婕忍住怒气道。   李钦载从她的美丽从回过神。   他欣赏的只是她的美貌,并不代表自己对她一见钟情,顶多算是见色起意,能与他共度一生的人,性格相契才是最重要的。   从霜扭头看到崔婕,眼泪扑簌落下,凄然道:“姑娘,我们落网了……”   李钦载闻言心口一抽,猛地咳嗽起来。   这特么的什么脑回路,几条鱼的事,搞得这么严重,还“落网”了……   俩姑娘神神叨叨,八成脑子有问题,可能爹娘是表兄妹,可惜了。   “你俩都闭嘴,听我说。”李钦载沉下脸道。   崔婕和从霜立马闭嘴,她们都明白此时处境不妙,一不小心就会暴露身份。   指了指从霜,李钦载道:“这货……对,叫周瑾瑜的,骗我儿子的烤鱼,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你也下得去手!说吧,怎么解决。”   崔婕吃了一惊,惊愕地盯住从霜:“你居然……”   从霜羞愧得无地自容,垂头低声道:“烤鱼太香了,我实在忍不住……好些天没吃肉了,呜呜呜。”   崔婕凑近,悄悄在她胳膊上拧了一下,附耳怒道:“不是说好了吗,我才叫‘周瑾瑜’,你是周瑾秀!”   从霜一惊,顿时失声道:“哎呀,我忘了!”   崔婕无力地叹道:“罢了,左右都是化名,你就叫周瑾瑜吧。”   扭头直视李钦载,崔婕道:“这位贵人,今日之事是我妹妹不对,我代她向您赔罪了,任打任罚,绝无怨恚。”   李钦载哼了哼,道:“给我赔罪没用,给我儿子赔罪才对,才多大的孩子,人生才刚开始,差点三观都毁了……”   崔婕不懂什么是“三观”,但李钦载话里的意思她听懂了。   于是崔婕朝荞儿蹲身一礼,道:“这位小贵人,今日我妹妹多有得罪,向您赔罪了,还请小贵人莫予计较。”   荞儿仍有些怯懦,飞快地躲到李钦载身后,拽着他的衣角。   李钦载含笑看着他。   良久,荞儿忽然道:“父亲大人,这位阿姐好美,她也要被脱了裤子打屁股吗?”   崔婕杏眼赫然睁大,李钦载猛地咳嗽起来。   “咳咳,改日,改日……不对,误会,误会。我绝无此意。”李钦载尴尬地朝崔婕摆手。   崔婕的俏脸越涨越红。   不是羞涩,是愤怒。   李家人除了老国公外,没一个好东西!   看崔婕脸色不对,李钦载急忙转移话题,指了指从霜,严肃地道:“赔罪还不够,答应孩子的事必须要做到,听说你欲拿五条活鱼换三条烤鱼,烤鱼你吃了,现在你去捉五条活鱼来给我儿子,此事便作罢。”   盯着从霜涨红的小脸,李钦载似笑非笑道:“这个,不过分吧?”   从霜没说话,崔婕已代她答道:“不过分,贵人仁义,民女感激在心,这就带妹妹去捉活鱼,一定让小贵人满意。”   说完崔婕拉着从霜,朝李钦载盈盈一礼,告退离去。   院子里,李钦载盯着姐妹俩的背影,嘴角微微一勾。   农户家能养出如此有教养,且说话做事不卑不亢的女儿?   周瑾瑜,周瑾秀,嗯……名字也不俗,“瑾瑜”二字好像典自《颜氏家训》,姐妹俩的父母长辈显然也不是平凡之辈。   不知为何,李钦载总觉得这姐妹俩透着古怪,偏又说不上来哪里古怪。   有点意思……   ……   崔婕和从霜果然在渭水河边捉鱼。   一个是出身世家的富贵小姐,一个是多年身边服侍的贴身丫鬟。俩人都没有捉鱼的经验,赤足站在岸边的浅水里,忙活了半天,一条鱼都没捉到。   从霜越捉越急,眼看已是傍晚,却毫无收获,于是扔了竹篓大哭起来。   “姑娘,都怪奴婢不好,奴婢不该犯错,得罪了那位贵人,今日若捉不到鱼,奴婢一人担罪,绝不牵累姑娘。”   崔婕的反应却大不一样,此刻的她不仅不急,嘴角反而露出微笑,好像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姑娘,你笑甚呢?奴婢都如此伤心了,你还笑!”从霜愈发意难平。   崔婕翘起小拇指,将额前的头发捋到耳后,轻笑道:“捉不捉得到鱼是小事,大不了明日请庄户帮忙捉几条,我高兴的是另外一件事。”   “何事?”   “今日见了李家那位贵人,我可以肯定,那位贵人必然不是李钦载那纨绔子。”   从霜惊道:“哎呀,对了!忘了问贵人姓名了,姑娘为何笃定他不是李钦载?”   崔婕睿智地笑了笑,道:“李钦载,今年二十岁,长安城臭名昭著的纨绔浪荡子弟,仗着英国公的威势横行霸道,这些年他的劣迹太多,唯独有一样,他未成婚,也没听说他养侍妾,所以更没有儿子。”   “今日那位贵人有一个五岁的儿子,显然他不是李钦载,或许是李老国公的另外某个孙子,总之,他绝不会是李钦载。”   从霜惊讶地睁大了眼,然后一脸崇拜地道:“姑娘好厉害,一眼便看出了真相!奴婢何时像姑娘这般厉害该多好!”   崔婕的笑容淡然且矜持,拂了拂额前的乱发,正色道:“自然是要多读书,读好书,书里有世间一切答案,你若能阅书千卷,也会像我一样睿智的。” 第七十六章 秋收开镰   崔婕不普通,也很自信。   她的出身确实优渥,受过的教育,家庭的教养,本身的才气等等,都是不俗的。   而且她对李钦载的分析,客观的说,也还算严谨,只可惜在闭塞的庄子里待久了,无法收获别的讯息,她根本不知道如今的李钦载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变化的不仅仅是他这个人,还变出了一个儿子。   一位世家小姐,一个贴身丫鬟,俩人果真老老实实在河边捉鱼。   捉鱼的进展很不顺利,倆人都没干过,没有任何经验,一直到天黑了也没捉到一条。   崔婕一脸挫败,从霜哭唧唧的,姐妹俩互相搀扶着回去了。   长时间在河边保持弯腰捉鱼的动作,两人腰酸背痛,回到自己简陋的小屋里,崔婕和从霜浑身酸痛得不行。   崔婕忍着眼泪,从小到大她都没受过这般苦楚,但她不能哭,她必须在从霜面前坚强。   “李家的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崔婕恨恨地思忖。   她愈发觉得自己逃婚的决定无比正确,逃离了好大一个火坑。   第二天一早,崔婕从攒存不多的二十多文钱里排出了三文,咬着牙忍着心痛送给庄子里一位农户,请他帮忙捉鱼。   农户捉鱼自然不在话下,不到半个时辰就捉到了五条鱼。   李钦载交代的赔偿任务完成了,但崔婕也失去了好不容易攒出来的三文钱。   都是血汗钱呐!   世家小姐的心理素质还是很强大且乐观的。   换个角度想想,如果这次秋收开镰,李家派来的人是那个纨绔子,此刻的她岂不是落入他的魔掌了?落在他手里,还不知要受多大的摧残折磨。   现在李家派来的这个人,不确定是李老国公的哪位孙子,为人似乎还不错,本就是她理亏,只叫她赔了五条鱼,可以说心地很善良了。   但愿秋收后,李家的人会赶紧回长安,崔婕和从霜就不会暴露身份,从此江湖路远,她与李家再会无期。   ……   秋收的日子终于到了。   按大唐的习俗,秋收时地主家是必须要主持开镰仪式的。   所谓“开镰”,顾名思义,就是在一大串敬天地鬼神各路大佬之后,主家拿着镰刀下地,象征性地割一茬儿庄稼,表示地主亲自干活了。   割完了第一茬庄稼,整个仪式就算完成,然后农户们纷纷下地秋收。   听起来很枯燥,做起来……更枯燥。   天没亮李钦载就被别院的宋管事叫醒,窝了一肚子起床气,李钦载面色阴沉,看谁都不爽。   荞儿也在不停打呵欠,揉着惺忪的睡眼。   每天大鱼大肉投喂,荞儿似乎胖了些,有点圆乎乎的萌娃气质了,看起来愈发可爱。   李钦载看着脸颊肉嘟嘟的荞儿,一肚子起床气都好了许多。   忍不住伸手在他的肉脸蛋上捏了捏,啧,粉粉嫩嫩,弹性十足,手感非常好。   荞儿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父亲大人为何突然捏他的脸。   “你脸上有东西。”李钦载笑道。   荞儿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有啥?”   “有点可爱……哈哈!”   既土又油腻的夸赞对荞儿并不管用,他根本听不懂。   “父亲大人把可爱捏掉了吗?”荞儿说着仍用小手擦了擦脸。   “捏不掉,越捏越可爱。”   荞儿急了:“那怎么办?‘可爱’是何物?为何捏不掉?”   “没关系,就让它留在脸上,越久越好,等你长大了,经历过事了,不再单纯了,‘可爱’就会慢慢消失。”   荞儿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好像,“可爱”不是什么坏东西……   宋管事风风火火闯进院子,见李钦载仍不慌不忙的样子,宋管事跺了跺脚,道:“五少郎,吉时将至矣,再不装扮就来不及了!”   李钦载一愣:“吉时?今日是开镰还是成亲?”   “开镰当然也有吉时呀!”   宋管事招了招手,几名丫鬟飞快上前,给李钦载换上装扮。   头上的玉簪和腰间的玉带解下,丝绸衣裳脱掉,足衣和名贵的鹿皮靴除下,然后给他换上笨重的蓑衣,斗笠,木屐,甚至还在他脸上画了几道红色的油彩。   李钦载被丫鬟们搞得很被动,尤其是在脸上画油彩,不知是什么习俗,总怀疑是别院的下人故意整他,想发火又担心错怪了别人。   “五少郎莫动,让她们好好画,开镰时必须要画的,能驱邪祈福,吉利得很。”宋管事劝道。   李钦载心情顿时安定下来:“哦,那没事了,尽管朝我脸上招呼。”   荞儿新奇地看着李钦载的脸,脸上的红色油彩不知怎的触到了他的笑点,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李钦载也笑,还朝他做鬼脸。   装扮完毕,李钦载在宋管事和下人们的簇拥下走出别院外。   别院外摆好了香案,香案上摆放了各种供品,空地上聚集了许多庄户,有老有少也有妇孺。   一脸油彩的李钦载站在人群前,突然有点羞涩,这副鬼样子若被庄户们取笑,可就太没面子了。   然而庄户们并没有笑,相反,每个人都很严肃,脸色绷得紧紧的,见到李钦载脸上的油彩,他们的表情愈发端庄,有一种朝圣般的圣洁光辉。   李钦载旁边还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杵着拐杖的佝偻老人,听宋管事悄悄介绍,这位似乎是庄子里最长寿的一位,也是本庄德高望重的宿老。   还有一位穿着道袍,脸上同样画了几道油彩,头发披散着,独自站在一旁神神叨叨,不知是在背台词还是念咒语。   宋管事介绍,这位是请来的高人,大概负责跳大神兼跟老天爷沟通,顺便驱邪祈福,以求今年有个好收成。   吉时已到,仪式开始。   跳大神的果然跳了起来,摇摇摆摆如同蹦迪,脑袋不停地摇晃,嘴里念念有词,一边念一边跳,不时还围着李钦载转圈。   李钦载害怕极了。   他感觉自己成了供品,仪式结束后就会被老天爷清蒸白灼吃掉。   在跳大神的命令下,庄户们朝香案跪拜叩首。   香案上除了各种供品外,还有一块牌位,上面写着农神后稷的名字。   后稷本名姬弃,是上古周朝天子的始祖,尧得天下,命后稷建国库粮仓,并教授万民耕种之法。   后人从此便尊后稷为“农神”。   没错,农神是后稷,不是神农,神农是吃药的,后稷才是教人种粮食的。   敲黑板,知识点。   隆重庄严的秋收开镰仪式,自然少不了辛苦农神跑一趟,给人间施展一下祝福术。   至于这位跳大神的究竟是装疯卖傻还是真跟农神联系上了,实在不可考……   繁琐的仪式耗了一上午,快到午时才结束。   跳大神的约莫跳累了,满头大汗地瘫坐在一旁,累得直喘气,如同在酒吧蹦迪蹦累了的精神小伙回到卡座,搞得李钦载好想让人给他来一瓶黑桃A漱漱口,今日全场消费由李公子买单。   接下来该李钦载出场了。   幸好李钦载不需要跳大神,他要做的很简单。   宋管事将一把系着红绸的镰刀捧给李钦载,李钦载领着庄子里的劳力来到田边,挽起袖子下地,弯腰用镰刀割下第一茬麦子。   镰刀很锋利,一茬麦子割完,周围的庄户们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宋管事大笑道:“主家五少郎已开镰,诸位乡邻赶快下地,今年丰收,五谷丰登,人畜兴旺!”   众人齐声高喝:“五谷丰登,人畜兴旺!”   最后庄户们纷纷下了田,开始如火如荼地收割庄稼。   李钦载扭头望向宋管事:“接下来我该干啥?”   宋管事陪笑道:“五少郎可自便,您若有兴趣参与秋收亦可,老朽给您划块地……”   李钦载嘁了一声:“莫开玩笑,我像是那么勤劳勇敢任劳任怨的人吗?快给我找个地方躺下,割了一茬庄稼,累死了!”   ……   秋收是大事,仪式也很隆重。   甘井庄无论男女老少都参与了仪式,其中也包括外来人口崔婕和从霜。   二人混杂在人群里,看着李家的贵人主持完了秋收仪式,原本一切都很正常,崔婕也很新奇地从头到尾欣赏完了整个仪式。   直到最后,宋管事突然大声迸出一句:“五少郎已开镰”。   崔婕和从霜瞬间惊呆了。   崔婕早在青州时就对英国公李家有过详尽的调查,她知道李家的“五少郎”代表什么人。   从霜一脸震惊,娇小的身躯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完了完了,姑娘,奴婢死期至矣!”从霜绝望地抓住了头顶的双丫髻。 第七十七章 修改版《百家姓》   崔婕所有睿智的分析全被推翻。   那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代表李家主持开镰仪式的人,居然真的是李家五少郎李钦载!   崔婕在人群中脸色苍白,她只感到一阵天昏地暗。   千辛万苦逃婚,一路遇到各种波折艰难,终于远离了火坑,虽然日子过得苦了些,可未来总有个期盼。   然而,万万没想到,她与那个纨绔终究见了面,她千方百计要逃离的人,此刻离她不过数丈,正志得意满地接受庄户们的欢呼。   不知为何,崔婕有一种误入魔窟的惊悚感。   脑海里顿时出现了许多恐惧的画面,比如李钦载发现了她的身份,逼她成亲,成亲后每天揍她三次,还要默默承受他无尽的凌辱。   娘家人对她的遭遇不闻不问,她成了家族联姻唯一的牺牲品,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崔婕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咬了咬牙,拉着从霜转身就走。   离开了秋收的田垄,瑟瑟发抖的从霜这才回过神。   “姑娘,你前日不是说他绝不可能是那个纨绔子吗?你说的话到底准不准呀?”   崔婕俏脸闪过几分愠怒,忠心耿耿的小跟班都开始质疑她了,多年的威望要崩塌。   “人算不如天算,我终究失算了,是我的疏忽。”崔婕老实承认。   “那个人真是李家五少郎呀,前几日我们还与他照了面,他还罚我们捉鱼……呜呜呜,果然是个坏人。”从霜想到捉鱼捉得那么辛苦,不由悲从中来。   崔婕黛眉轻蹙,喃喃叹道:“未免太巧了,为何李家偏偏派他来甘井庄主持秋收?莫非李家已经知道我们暂居甘井庄,故意派那纨绔子来抓我们?”   从霜浑身一抖,颤声道:“我们……已暴露了么?姑娘,我们快跑吧,不然奴婢会被打死的!”   随即崔婕又摇头:“也不对呀,若说那纨绔子是来抓我们的,前几日与他照面时,便该下令部曲将我们拿下了,为何只罚我们捉鱼,除此别无动静,还任我们住在廖阿婆家?”   从霜也疑惑道:“对呀,他若发现了咱们的身份,早该拿下我们了,为何没见他有任何动静?”   崔婕美眸再次闪耀睿智的光芒:“这里面一定有某些事情是不可测的,或许,我们并没有暴露身份,一切都是巧合,他不过是恰巧被派到甘井庄而已,否则未免太不合情理了。”   从霜这次没有崇拜地附和,她对大小姐的睿智已产生了动摇。   “姑娘,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跑了吧,此地太危险,不宜久留。”从霜讷讷地道。   崔婕点头:“不错,我们必须离开了,不论那纨绔子有没有发现我们的身份,此地已不能再住下去,久则生变。”   从霜顿时喜不自胜,跳起来笑道:“奴婢这就去收拾行李!”   “慢着!你是不是傻,就算要走,也不是今日,不是此时。”   “为何?”   崔婕白了她一眼,道:“没见那纨绔子带了许多部曲亲卫吗?我们若慌慌张张不告而别,必然引他生疑窦,本来不怀疑咱们的,咱们自己倒暴露了,若他令部曲追来,我们能逃多远?”   “那我们何时走?”   “再等等,最好等他先离开庄子,若他只是来主持秋收开镰仪式的,仪式过后想必就会回长安,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一个纨绔子弟怎能过得下去?”   睿智的光芒再次从美眸中闪过,崔婕像一位战场上指挥万人的大将军,算无遗策料敌于先,决胜于千里之外。   “等他离开庄子,我们便换个方向逃走。这一次我必不可能出错!”   ……   仪式结束,此行的任务已完成。   天气很好,阳光普照。   别院外的田地里,无数劳力辛勤收割庄稼,庄子内外洋溢着喜悦的气息,不时有庄户突然在田地里放声大唱,唱的是关中俚俗小调。   李钦载坐在院子里,饶有兴致地听着。   小调勉强能听懂,所唱的内容无非是男女之间那点事,什么“山窝窝里槐花香,额在山梁梁上想婆娘”之类的。   内容有些低俗,却引来庄户汉子们一阵轰然喝彩,田垄外的婆娘们却泼辣地指着唱歌的汉子咒骂起来。   独属于山野村庄的暧昧与欢喜,就在李钦载的面前发生着。   这才是生活的味道,人活着,就要落在地上过日子,神仙住得太高,闻不到人间烟火,哪里有什么乐趣。   李钦载的嘴角露出微笑,他有点喜欢上这里了,山好,水好,庄户朴实,村姑还那么美丽……   刘阿四悄然走来,低声询问五少郎何时归长安,他好准备车马。   “暂时不走,住几日再说,回不回长安无所谓,在哪儿躺不是躺呢?”李钦载懒散地道。   刘阿四挠了挠头,得到答案后转身离去。   李钦载又阖上眼,享受秋日里金黄的气息。   相比之下,还是庄子比较舒服。至少庄子里没有看他不顺眼的长辈,动不动就抡棍子揍他。   这里多好,天高皇帝远,老爹想揍都揍不着。   小小的身影走来,手上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水。   “父亲大人,荞儿给您端水来了……”荞儿笨拙地将水搁在矮桌上。   李钦载睁眼,抚摩着他的小脑袋,笑道:“荞儿真是孝到为父了……”   顺手从矮桌上取过一张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李钦载缓缓道:“虽然你还小,但除了玩耍之外,学业也不能荒废,以后每日还是花少许时间读书,这是我精心编撰的启蒙读物,我来教你,你尽量背下它。”   “这是什么?”   “它叫《百家姓》,跟千字文一样四字一句,汇集天下大部分的姓氏,用来启蒙勉强够了。”   荞儿好奇地道:“这是父亲大人亲自编撰的吗?”   李钦载毫无愧色地道:“当然是我亲自编撰的,你对你爹的厉害一无所知。”   然后李钦载正色道:“考虑到你是个半文盲的客观事实,我便亲自教你念,知耻近乎勇,你最好赶快学认字,不要累到你勤劳朴实又善良的老父亲了。”   荞儿规规矩矩行礼:“是,荞儿会尽快认字的。”   清了清嗓子,李钦载提高了音量道:“李孙赵钱,周吴韩杨……”   编撰百家姓颇费了番功夫,李钦载将其狠狠大改了一遍。   如今的天家与各个世家之间关系比较敏感,尤其为首的关陇和山东士族,他们的姓氏比如“荥阳郑氏”,“范阳卢氏”等等,都被李钦载往后排了。   教小孩子的启蒙读物而已,一不小心惹得李治不高兴就亏大了,想过平淡安宁的日子,最好不要给皇帝添堵。   天下太平,君圣臣贤,做个盛世里的顺民忠臣挺满足的,除了生活质量,李钦载不想改变任何现状。   百家姓新鲜出炉,李钦载念一句,荞儿跟着读一句。   这次李钦载亲眼见识了荞儿的学习能力,令他吃惊的是,小家伙的记忆力居然很不错,基本只念一遍就能记住,有些复杂的顶多念两遍。   天才吗?难道他才是真正的主角,我不过是衬托他的绿叶?   回想前世,高考只考了四百多分,智商大约在人均线附近的李钦载,此刻不由有了些许的挫败。   不管是不是主角,李钦载决定不能放过他。   “荞儿啊……”李钦载和颜悦色地笑道。   “父亲大人何事?”荞儿一脸懵懂地道。   “等你长大了,给为父我赚钱盖大房子,造大马车,送一百个绝色美女,再加每年周游大唐名胜风景,管我半辈子吃香的喝辣的,好不好?”   荞儿认真地道:“阿婆教过孝道,孝敬父亲大人是荞儿的本分,只要父亲大人有所求,荞儿必倾尽全力满足父亲大人。”   “说话要算话,我这就去写字据,你画个押,按手印。” 第七十八章 普及推广   “养儿防老”这四个字,一定要落到实处,趁着儿子还小不懂事,先立下字据才妥当。   出乎李钦载意料之外的是,荞儿似乎对读书颇有天赋。   整篇百家姓,几天时间便全部会背了,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几天背下百家姓,很了不起了。   反正李钦载前世不如他,小时候也背过百家姓,爹妈连哄带抽,也花了十多天才磕磕绊绊背下来。   接下来要教他认字了。   写字这方面,李钦载莫名有点心虚。   画图纸他在行,写字也会写,但是美观度……   “先学会写姓,咱们都姓李,先把‘李’字学会。”李钦载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威严。   荞儿乖巧地点头。   一根棍子,一盘沙子,父子二人在沙子上写字。   李钦载先写,很快一个“李”字跃然而出。   字丑没关系,反正孩子还小,不懂得欣赏美丑,五岁前的孩子容易糊弄。   荞儿也拿起棍子有样学样,飞快写好了一个“李”字。   李钦载仔细看了一眼,脸皮顿时有些挂不住。   荞儿写的字,无论结构还是美观度,貌似……比他强一丢丢。   这就过分了,神童不能神到这个地步吧?当爹的面子往哪里放?   “咳,勉强还行,虽然力道不够,美感不足,也算是个字了。”李钦载强自镇定地评价。   荞儿睁着天真无邪的眼睛道:“父亲大人,荞儿的字比您写得好看呢。”   李钦载瞪眼:“胡说!你懂欣赏吗?我的字才好看,你写得丑。”   荞儿摇头:“不对,这个字荞儿早就会写,以前阿婆教过的,阿婆说我姓李,自己的姓名一定要写好,荞儿写了很多遍。”   李钦载释然:“原来你早就会写这个字,难怪……嗯,勉强算不错吧。”   荞儿执拗地道:“不对,父亲大人,阿婆说荞儿写的这个字可登门入室了。”   “登门入室那是抢劫犯罪……”李钦载白了他一眼,小家伙太耿直了,这种时候无论谁写的字好看,都要毫不犹豫果断地拍当爹的马屁呀。   荞儿慢慢凑了过来,弱弱地道:“父亲大人,秋收后,咱们要回长安吗?”   李钦载看了他一眼,道:“当然回长安,那里是咱们的家。”   “这里不是吗?可不可以晚几日再回?荞儿喜欢在庄子里玩,不喜欢长安……”   李钦载颇为意外地道:“长安城比这里繁华多了,为何不喜欢长安?”   荞儿忸怩地道:“府里太大,长辈太多,荞儿都不敢大声说话,还是庄子好,庄子的人也好,父亲大人能和荞儿一起捉鱼烤鱼,和荞儿在田边散步。”   李钦载笑道:“回长安了我也能陪你玩呀。”   荞儿微微嘟嘴:“父亲大人在长安时整日躺在院子里,都不动弹的。”   李钦载脸色不好看了:“小孩子不要乱说话,不动弹的是死人,你爹还有八十年寿命呢。”   李钦载渐渐明白了荞儿想表达的意思。   国公府很大很气派,但确实规矩比较森严,而且李勣李思文这些长辈平日不苟言笑,荞儿作为一个刚进府的孩子,心中有所畏惧也是正常。   庄子里不一样,出门便是天地良田青山绿水,别院的下人都亲切,庄户们也都朴实,除了被人骗过三条烤鱼外,几乎没有别的缺点了。   相比之下,荞儿自然更喜欢留在庄子里,至少这里没什么拘束。   李钦载想了想,含笑道:“如果荞儿能学会写百家姓上的二十个字,我就考虑多留几日,如何?”   荞儿兴奋地道:“真的吗?”   李钦载正色道:“爹从来不骗人,尤其不骗小孩子。”   荞儿立马道:“那就请父亲大人像前日荞儿一样立个字据吧,还有画押,按手印……”   李钦载:“……”   是报应吗?来得好快。   考虑要不要揍他一顿,没挨过揍的孩子,童年是不完整的。   李钦载沉吟良久,缓缓道:“立字据可以,不过有个小问题……”   “什么问题?”   “我立的字据,你看得懂吗?你认得几个字?”   荞儿两眼睁大,然后一副倍受打击的模样,颓然地垮下瘦弱的小肩膀:“荞儿看不懂……”   李钦载冷笑:“所以,你还是安心去学写字吧,小文盲。”   荞儿垮着小肩膀练字去了。   李钦载悠然地躺了回来,得意地哼起了小调儿。   小样儿,翅膀还没硬,想翻天吗?   ……   李钦载不介意在庄子里多留些时日,反正回了长安城也是躺着,在哪儿躺都一样。   对了,好像还当了个少监的官儿,没关系,天子都允许他不管事了,李钦载当然更无所谓,混日子这方面,他有两辈子的经验。   秋收过了好几天,李钦载和荞儿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父子二人每天上山下水,玩得很开心。   荞儿也慢慢跟庄子里的孩子们混熟了。   不得不佩服小孩的交际能力,李钦载都没看出究竟,荞儿已跟庄子上的孩子们玩到一块儿了。   意外的是,随着荞儿融入庄子里的孩子圈,李钦载修改的《百家姓》也慢慢被推广开了。   起因是荞儿学习勤奋,与孩童们玩耍的时候都不自觉地背诵百家姓。   背得多了,庄子上的孩子们也渐渐学了几句,不过学得参差不齐,荞儿看不过去,索性手把手全部教给了他们。   几天过后,庄子上的孩子几乎都会背百家姓了。   约莫是哪个孩子回家后,当着父母的面也背了几句,庄户们顿时大惊,然后大喜。   这年头穷人家的孩子是不读书的,不是不想读,而是根本读不起。   寻常庄户养家糊口都勉强,要供养出一个读书人更是难上加难,从启蒙时算起,每年的纸笔费用,书本费用,请先生的费用等等,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开支过后,家里多了个读书人,却少了一个成年劳力,寻常庄户人家根本负担不起。   但荞儿教给孩子们百家姓后,庄户们顿时又惊又喜。   庄户们没什么见识,他们哪里知道这不过是启蒙读物,自家孩子抑扬顿挫地念诵百家姓时,庄户们只知道这是学问,读书人才配拥有的学问。   如今自己的孩子也学会了这门学问,这是大恩德!   仔细打听后,得知这门学问是李家五少郎的儿子教的,庄户们对李钦载父子愈发感恩戴德。   不讳言的说,这年头的学问其实跟秘方一样,轻易不会授人。   连孔子教弟子都要束脩,可见学问都是有价格的,荞儿却平白教给了庄子里的孩子们,庄户们都是朴实懂礼的人,自然不会毫无表示。   于是莫名其妙的,李家别院门外,一大早站满了人。   宋管事打着呵欠开门时,被黑压压的人群吓了一跳,接着脸色苍白地窜了回去,大门砰地一关。   很快大门又开了一线,宋管事只露出了一个脑袋,色厉内荏地喝道:“咋!你们想咋!来闹事的么?” 第七十九章 敬畏学问   李钦载被满头大汗的宋管事请出门时也吓了一跳。   门外无端端地聚集了百十口人,李钦载当时心头一沉。   “农民……终于起义了么?”   李钦载一脸忐忑地看着门外的庄户们,不确定他们是不是要拿地主家的某位聪明儿子的脑袋祭天。   见李钦载出来,庄户们却仿佛商量好了似的,动作整齐划一地朝他长揖为礼。   李钦载又被吓到了,情不自禁后退一步。   “你们想咋?……甘井庄不是法外之地!”   一名中年庄户走出来,又朝他行了一礼,憨厚笑道:“少郎君莫惊,咱们只是来感谢少郎君,听我儿说,少郎君的贵子教了他一些学问,大恩大德,实在无以为报……”   李钦载愕然不解地扭头看了看门后的荞儿。   自己这个文盲犬子居然能教别人学问?   李钦载挤出一丝微笑道:“你们……认错人了吧?我家犬子除了尿得一手好床,应该不懂别的学问了……”   庄户咂了一声,道:“咋能认错人咧!”   说着扭头四顾,大喝道:“额家那瓜皮娃儿呢?滚出来!”   人群里一名六七岁的孩子流着鼻涕走出来,使劲一吸,鼻涕缩回了鼻腔内,看得李钦载又皱眉又揪心。   “瓜皮!少郎君的贵公子教了你啥,背一遍!”庄户喝令道。   瓜皮娃儿也不怯场,当即张嘴就背:“李孙赵钱,周吴韩杨……”   背了十来句后,便背不下去了,显然是个学渣,“瓜皮娃儿”的名号实至名归。   庄户却听得眉开眼笑,又朝李钦载行了一礼,道:“小人虽不知他背的是啥,但一定是高深的学问,祖上八代没读过书,今日倒是积了大德,得遇少郎君和贵公子,学了大学问,小人代祖上感谢少郎君和贵公子。”   说完再次躬身长揖。   身后的庄户们也纷纷跟着行礼道谢。   李钦载脸颊抽搐了几下,赧然道:“你家瓜皮娃儿背的是《百家姓》,不是什么高深学问,顶多算是启蒙之学,你们不必感谢我。”   庄户连连摇头:“启蒙也是学问,而且是大学问,我家娃儿会读书了,家里的风水也转运了,说不准下一代能考出个状元郎呢,一切都拜少郎君启蒙所赐。”   李钦载顿时默然。   从庄户们诚心感激的表情上,李钦载才渐渐发觉,原来这个年代的人对学问的态度竟如此敬畏,如此谦卑。   哪怕只是教给幼童的启蒙学,也被庄户们奉若神明,尊敬万分。   在前世,对知识如此敬畏的态度是不可想象的。   因为前世信息太快,知识的普及更广,最贫穷最偏远的地方的人也基本都认字,已经很难看到人们对知识如此敬畏了。   而如今这个年代,读书人是真的很少很少。   因为稀少,所以学问和知识在朴实的人们心里,已经蒙上了神圣的色彩。   他们像敬畏神明一样敬畏知识。   明白了庄户们的心思后,李钦载叹了口气。   扭头望向宋管事,李钦载道:“咱们主家出钱,村里寻摸一块地,庄户们都帮帮忙,盖一间大房子,再从城里请几位先生,让庄子里的幼龄孩子都来读书上学。”   宋管事躬身应了。   庄户们先是惊喜,接着神情却浮上迟疑。   李钦载看出大家的心思,于是笑道:“读书不求结果,也不为考取功名,只是让孩子们多认几个字,懂得一些基本的圣贤道理,占用孩子们的时间不多,更不会耽误地里活计,大家不必担心。”   庄户们这才千恩万谢,扎扎实实给李钦载行了好几次礼,每个人对李钦载都是感激涕零,不仅如此,还把自家孩子拽过来,让孩子给李钦载行跪拜礼。   李钦载急忙拦住,教授一些启蒙的学问而已,没必要搞得如此隆重。   庄户们又是一番感激。   若论庄户们让自家孩子读书的初衷,并不是要求孩子考功名,难度太高了,基本不可能实现。   他们要的是孩子学一些基本的学问,能明事理,知廉耻,学会做人,这才是庄户们让孩子读书的真正原因。   李钦载这才望向荞儿,笑道:“你倒成了庄子里的风云人物。我就奇怪了,你一个半文盲怎么敢教别人学问的?”   荞儿天真地眨着眼:“父亲大人,荞儿没教过他们,是荞儿自己默念百家姓时,他们在旁边学到了……父亲大人,荞儿不该教他们吗?”   李钦载笑道:“当然应该教,传播知识永远没错的,不过你这半吊子水平还不够。”   “荞儿也很用功在学呢。”   “如果还想继续教他们,你要比他们更努力才是,每天都要学新的东西,然后第二天拿来教别人,你能做到吗?”   荞儿使劲点头:“能做到,荞儿教了他们后,他们更愿意跟我玩了呢。”   ……   从霜蹦蹦跳跳跑进简陋的院子里。   “姑娘,又有大事了!”从霜大叫道。   正在刺绣的崔婕右手一抖,手指又被针刺破了,一滴殷红的血珠滴落在绣布上。   “从!霜!”崔婕怒目瞪着她,咬牙道。   不得不说,绝色美人一颦一怒,都充满了诱人的风情,生气的崔婕看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令人怦然心动。   “姑娘,对不起,奴婢不是故意的……”从霜怯怯地道歉。   崔婕看着手中被废掉的绣布,叹道:“这幅绣图都快完工了,被你一咋呼,全废了,咱们何时才能攒够钱离开。”   从霜愧疚地道:“奴婢下次轻手轻脚,绝不吓姑娘了。”   崔婕将绣布搁到一边,叹道:“说吧,又出了什么大事?”   从霜又活泼起来,道:“姑娘,那个纨绔子好像赖在庄子里不打算走了,不仅如此,他还要出钱办村学,给庄子里的幼童启蒙呢。”   崔婕一怔,惊讶道:“他居然如此好心?”   “嗯嗯,奴婢听庄户们说的,如今庄户们对那个纨绔子可是赞不绝口,简直要将他捧成活菩萨了。”   崔婕愣神过后,咬牙道:“这些年我请人打听到的消息不会错,那个纨绔子根本就是个坏种,干过太多缺德事了,他必然不会如此好心办村学,定是憋了什么坏主意。”   从霜连连附和道:“嗯嗯!他是个坏人!”   随即从霜迟疑了一下,又道:“姑娘,奴婢还听说,那个纨绔子亲自编撰了一门启蒙的学问,叫什么《百家姓》,如今庄子里的孩子都会背呢,奴婢也会背了。”   “编撰启蒙?他竟有这文采?”崔婕满脸不信,道:“你且背来听听。”   从霜记忆力不错,当即便背了出来,背得磕磕绊绊,但还是勉强背完了。   崔婕却越听越震惊。   不同于目不识丁的庄户,崔婕是世家小姐,从小就读过书的。   所以她更清楚这个启蒙读物的价值。   在这个年代,启蒙孩童的读物实在太少了,主要用的是《千字文》,崔婕幼时启蒙也是从千字文开始的。   但千字文对孩童来说终究还是深奥了一些,内容也颇为晦涩难懂,孩童们就算背下来了,对它的内容也是一知半解,不明其意。   但这篇《百家姓》无论是内容还是朗朗上口的程度,无疑比千字文强了许多,而且百家姓的启蒙意义也非常明确。   它的意义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孩童启蒙时首先学会念字认字和写字。   内容完全没有别的意思,全部都是姓氏。成年人或许不以为然,但对刚认字的孩子来说,却是越简单越容易启蒙,越能轻松打好学问基础。   《百家姓》确实是好东西,可以说重新定义了孩童启蒙的步骤和意义。   崔婕满心赞叹之余,心中唯有一个怀疑。   “不可能是那个纨绔子编撰的!他绝无此文采,若他真有这般才气,我纵嫁他又何妨!” 第八十章 钻小林子的村姑   过去几年固有的信息太根深蒂固,崔婕对李钦载的恶感像一泡陈年的老尿,既臭且馊还不易挥发。   当年崔家与李家定亲后,崔婕原本是愿意服从家人的意志嫁给李钦载的。   她是受过多年女德女诫教诲的世家小姐,骨子里没那么多桀骜不驯反抗封建婚姻的基因,绝大部分时候她是非常温顺的。   只是在家为母亲守孝的那三年,崔婕终究还是对自己即将共度一生的夫君有些好奇。   少女情怀总是诗,一位豆蔻少女对未来夫君的幻想是非常立体且多元的,能从他的容貌身材幻想到衣着品味,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为人品行。   崔婕出身世家,除了幻想之外,还有宽裕的条件派人去打听。   这一打听下来,崔婕的少女芳心顿时凉了半截儿。   父母给她许配的夫君,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脾性暴躁,酗酒,打人,败家,生活混乱,这些也就罢了,还愚蠢。   男人所有的恶劣品质,他几乎都有。   这样的人,竟要成为她未来的夫君,崔婕怎能不恐惧?怎能不反感?   逃婚离家非一日之寒,有些决定是在长久的负面积累之后,痛定思痛而做出来的。   所以崔婕带着从霜跑了,纵然受过再多的女诫教诲,她也无法说服自己嫁给那么一个烂人。   崔婕逃婚准确的说,是为了保命,是自救。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已是次要的,她总觉得嫁过去后自己迟早性命难保。   能让一个未嫁的女子做出如此叛逆大胆的决定,可见李钦载当年在长安城的风评烂到何等地步。   然而万万没想到,兜兜转转,崔婕不仅阴差阳错转到李家的庄子里,竟还与那千方百计想躲避的人见了面。   这该死的缘分是何等的卧槽。   这些年打听来的那么多恶劣的评价,此刻从霜竟说《百家姓》是他编撰的,崔婕怎会相信?   “从霜,咱们收拾行李,下午就逃离这个庄子,李钦载那恶人不知何时回长安,咱们待得越久越容易暴露。”崔婕断然道。   从霜急忙点头:“嗯嗯!此地凶险,龙潭虎穴,不宜久留。”   崔婕掏出干瘪的钱袋,里面只有二十文左右的钱,这点钱大约够她们主仆从甘井庄走到渭南县城。   先到渭南县再说吧,如今的主仆二人已如水中浮萍,随波逐流,对未来哪里有什么规划,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   卫生纸的事要安排进日程了。   恰好人在乡下,造纸的材料容易收集。   这年头普通百姓用的是厕筹,就是一片竹块,一头椭圆或稍微冒尖,上完厕所便用厕筹刮啊刮,刮完再洗洗。   至于有闲钱的大户人家,用的是质量很粗糙的纸。   那种麻纸既脆且糙,手指稍微用点力便破了,用起来很不方便。   日常生活,吃喝拉撒,每件事都要安排得妥妥当当,若连生活的基本需求都不方便,日子过得就差了一点意思了。   所以,卫生纸要安排起来。   印象里造卫生纸其实工艺不难,比宣纸容易多了。   最重要的原材料是去皮的木材,然后加入一些芦苇,稻皮,草浆等等,混合过水碾压再晒干就成。   荞儿最近找到了新伙伴,白天在庄子里跟孩童们玩闹,不大需要李钦载的陪伴,正好给李钦载留出了空闲的时间。   想到就去做。   李钦载当即叫来了刘阿四和部曲们,大家既然都闲着,不如一起上山伐木去吧。   部曲们抄起斧子就出发,李钦载背着手,悠哉悠哉跟在后面。   古代山林茂密,木材简直不要太多,而且大半个庄子都是李家的,地主家的儿子砍几根木头平常得很。   走出别院大门,刘阿四便劝道:“些许小事,小人带部曲便可办妥,五少郎何必辛苦这一趟。”   “哦,不辛苦,就当饭后散步了,再说,伐哪种木,多大树龄,都需要我亲自查看再决定。”   刘阿四笑了笑,道:“五少郎身份高贵,爬山伐木很累的,小人怕五少郎受不了,这种低贱的活儿交给我们就好。”   李钦载正色道:“伐木怎会是低贱的活儿?世上每个工种都是为人民服务的,都是高贵的,比如伐木,水管修理工,某团外卖,还有门房秦大爷……都是高贵且幸福的工作。”   刘阿四不明所以,挠了挠头,只好领着李钦载朝山林里走去。   爬山真的很辛苦,李钦载刚爬到半山腰就后悔了。   只想造个擦屁股的纸,为何跟唐僧取经似的如此艰难辛苦?   满头大汗不停喘粗气的李钦载一屁股坐在山路上,无力地摆手:“不行了,要不我们下山去吧,明日再来伐木……”   刘阿四和一众部曲愕然。   都爬到半山腰了,你现在说放弃?   李钦载无所谓,什么坚持不懈,什么百折不挠,这些可贵的品质他通通都没有。   上辈子他只是个社畜啊,拖延懒散混日子才是他的性格,造个擦屁股的纸有必要那么着急吗?   刘阿四满头黑线道:“五少郎您这身子……真该熬练一下了。”   李钦载喘着气道:“我突然觉得你刚才没说错,我这样的贵人,实在不适合干辛苦的事,我错了,所以决定立马改正,走,回去。”   刘阿四无奈地道:“小人叫一名部曲送您回别院,伐木的事小人还是想今日就办了,您觉得该伐那棵树,指点一下就行。”   李钦载无力地抬手,胡乱指了指几棵看起来比较粗壮的树,道:“这个,这个,还有那个,哪棵顺眼伐哪棵,好了,我走了……”   “那个谁,扶着我下山,慢一点,莫摔着我了,你家队正说我是贵人,知道我有多贵吗?说出价格吓死你……”   部曲陪笑扶着李钦载正要离开,忽然听到刘阿四一声暴喝。   “何方宵小鬼鬼祟祟,竟敢窥视我等!还不速速现形!”   暴喝过后,一众部曲神情一紧,下意识地散开,瞬间形成一个半圆的阵型,然后纷纷拔刀出鞘,刀尖直指山林深处。   森然杀意冲天而起,平日里憨厚可亲的刘阿四和部曲们,在这瞬间气质陡然一变,每个人身子半躬,眼神狠厉,像一群随时与敌搏命的凶狼。   李钦载懵了,这场面他委实两辈子没见过。   茂密黑暗的山林深处,久久寂然无声。   李钦载皱眉,他甚至怀疑刚才是不是刘阿四的幻觉。   刘阿四却对自己丝毫未曾怀疑,见山林里久久没有动静,不由冷笑道:“林子里的人,以为不出声就没事了么?再不出来,莫怪我等冲进去格杀勿论了!”   终于,山林深处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两道娇俏的身影战战兢兢抱在一起走出来。   李钦载定睛一看,嗯?有点眼熟,其中一个竟是前几日骗儿子烤鱼的小骗子。   还有一个,嗯,更眼熟了,毕竟绝色美女总是让人难忘的。   “村姑?”李钦载脱口唤道。 第八十一章 不装了,我摊牌了   尽管只有一面之缘,但李钦载一直对这俩姐妹印象深刻。   一方面是其中一个村姑长得太美,气质也出众,根本不像乡下村庄长大的,另一方面,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俩村姑有一种独特的铁憨憨的味道。   说起来有点矛盾,可这俩姑娘确实给了李钦载这种矛盾的感觉。   今日惊喜了,居然在这黑暗的密林里见到俩姐妹,看她们的打扮,还有手上拎的包袱,分明是要离开庄子出远门。   莫非南下打工当厂妹?   刘阿四皱眉盯着俩姐妹,他也见过她们,骗了府里小郎君的烤鱼后,第二天姐妹俩赔了五条活鱼,鱼扔在门口便头也不回地跑掉了,仿佛府里有恶犬咬她们似的。   “你二人在此作甚?为何窥视我等?”刘阿四无视崔婕的美貌,而是目光警惕地盯着她们的一举一动,右手紧紧握住刀柄,随时准备出手制敌。   李钦载拍了拍刘阿四的肩:“不要那么凶,莫吓着娇滴滴的姑娘家,斯文点,乖,赶紧把你们露出来的那玩意儿收回去……”   刘阿四一愣:“啥玩意儿?”   李钦载叹气:“刀,把你们的刀收回去,不然你以为是啥?”   众部曲犹豫了一下,刘阿四还是听令收刀入鞘。   李钦载凝视二女,默不出声。   崔婕神情慌张,绝色的俏脸浮上苍白,白皙如雪的额头不觉流下几滴晶莹的汗珠。   旁边的从霜拎着包袱,木然而立,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双腿不易察觉地瑟瑟发抖。   李钦载打量片刻,二人的表情落在他眼中,顿时觉得很可疑。   本来没多想的,可她们这副江南皮革厂倒闭了,大姨子和小姨子卷款跑路的心虚模样,实在很难让人不怀疑。   静谧良久,李钦载缓缓道:“你们二位……是要出远门?”   李钦载刚开口,崔婕便被吓得浑身一抖,俏脸愈见苍白。   兜兜转转,从青州跑到渭南,躲过了家族的追兵,捱过了艰困的生活,从此隐姓埋名,只想一生终老于籍籍无名。   没想到竟一次又一次地与这个纨绔子相遇,尤其是这一次,眼看马上要逃出庄子,从此天高海阔任翱翔,谁知在庄子外的密林里竟然都能碰到他。   这岂止是缘分,简直是冤魂缠身。   崔婕快绝望了,她发现逃到天涯海角都逃不过命运的诅咒,这辈子她注定要栽在这个纨绔子手里。   从霜还没绝望,她觉得还能再抢救一哈。   “我们……嗯,我们姐妹确实要出远门,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从霜鼓起勇气颤声道。   李钦载眯起了眼:“你们该不会欠了庄户的巨款,打算跑路躲债吧?”   别的不说,眼前这小丫头可是骗过儿子的烤鱼,有前科的,很值得怀疑。   “嗯……呃,啊?”从霜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新思路?   “阿四,派人查查这俩村姑,看看她俩是不是在庄子里搞传销或是非法集资啥的,对了,记得你俩姓周,对吧?周……瑾瑜?你们是庄子上的人吗?父母姓甚名谁?”   刘阿四不懂什么传销或非法集资,但也听懂了李钦载话里的意思,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这俩姑娘神情慌张,鬼鬼祟祟,真的很可疑,必须要仔细查一查。   于是刘阿四扭头,刚要下令部曲马上回庄子查清来报。   谁知崔婕神情绝望地上前一步,断然道:“不必查了,我自己说。”   从霜大惊,使劲拽住了她:“姑娘不可!”   崔婕朝她摇摇头,凄然道:“瞒不下去了,我们经不起查的。”   确实瞒不下去了,姐妹俩的身份根本不经查,所谓北方逃难什么的,随便往深处一查便露馅儿。   就算她们一字不说,李钦载也必然会报官,若等见了官,事情可就往大了去了。   好吧,不装了,摊牌了。   李钦载静静地看着二人,眼神却分外兴奋。   难道无意间挖出个惊天巨案?敌国间谍?乱党余孽?还是修炼千年的狐狸精?   在众人警惕的注视下,崔婕叹了口气,抬手挽了一下发鬓,纤细的腰肢渐渐挺直起来,眼神也渐渐有了变化,变得沉静,内敛,还有一丝傲意。   从卑微到高贵,仅仅只在瞬间。   李钦载神情愈发凝重,从这女人的气质上看得出,绝对来头不小。   崔婕理了理衣襟,然后上前双手平举触额,朝李钦载盈盈一拜,标准的世家礼节。   “青州,崔婕,拜见英国公之后李世兄。”   李钦载下意识抱拳回礼:“咏春,叶问。”   众人:???   李钦载回过神,尴尬地道:“青州崔婕,谁呀?”   崔婕愕然:“李世兄不认识我?”   “我应该认识你吗?”李钦载茫然道。   刘阿四却有了几分明悟,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低声道:“五少郎,她们是清河崔家青州房的人,就是与五少郎定了亲的那家,眼前这位崔姑娘,约莫便是五少郎的未婚妻了。”   “嘶——”李钦载咬着牙倒吸一口凉气。   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真有一个跑路了的未婚妻。   还以为她跑到南美洲摘辣椒了,结果连关中都没跑出去,最后竟转悠到李家的庄子里来了。   你倒是跑远点儿呀,废物!   “青州崔婕?我的未婚妻?”李钦载冷下脸问道。   崔婕黯然叹息,垂头道:“是。”   “听说你不满咱们的婚事,所以带着丫鬟逃婚了,”李钦载眼神嘲弄地朝她绝色的脸庞上一扫,道:“然后你就跑到我家庄子上来了?”   这一刀很扎实,崔婕愈发黯然:“是个意外。”   李钦载默然,不知该说什么。   脑子里嗡嗡的,全都是不敢置信。这该死的缘分真是……   沉默许久,李钦载拍了拍刘阿四的肩,道:“阿四,咱俩算朋友吗?”   刘阿四慌忙道:“小人怎敢……”   “没什么敢不敢的,作为朋友,你帮我个忙。”   “五少郎尽管吩咐,刘阿四愿赴汤蹈火。”   “没那么严重……”李钦载朝周围的部曲们一扫,低声道:“今日遇到崔家小姐的事,给我下封口令,不准任何人传出一个字,尤其不能传到长安国公府里。”   刘阿四神情为难,他可是老国公帐下亲卫,瞒谁也不敢瞒老国公呀。   李钦载加重了语气道:“此事关乎我的终生,不会对我爷爷有任何影响,你瞒下来不算不忠。”   刘阿四犹豫半晌,最终还是一咬牙,沉声道:“五少郎待小人如兄弟,小人和麾下部曲愿为五少郎死守秘密。”   李钦载欣慰地拍了拍他,笑道:“不用瞒太久,以这俩憨货的实力,她们迟早会暴露的,今日你们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是!小人什么都没看见。”   李钦载随即指了指崔婕,道:“那废物,你,就是你,瞪什么瞪,我说错了吗?逃婚跑路两个多月,就这?”   “你过来,咱俩单独聊聊。”   崔婕深吸口气,此时是这纨绔子掌握局势,她不得不低头。   忍着气跟在李钦载身后,刘阿四和部曲们则站在原地不动,从霜一脸惶然忐忑地缩着肩膀,像只被遗弃的流浪小猫蹲在地上。   李钦载领着崔婕,二人绕过山林,走到一块大石边停下。   李钦载转身盯着崔婕,这一次是真的很仔细地端详崔婕的模样和身材。   崔婕被他无礼的目光注视,只觉得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感到一阵羞怒,心中的怒火愈发难抑。   良久,李钦载点头,喃喃道:“不错,还以为是个满脸美人痣秃头狐臭的肥婆,没想到模样还挺不错,果然是亲生的爷爷,没坑我。”   崔婕冷声道:“李世兄,你想聊什么?”   李钦载淡淡地道:“我知道你为何逃婚,因为我的名声确实不好听,你逃婚我能理解……”   ……换了我是你,若知道自己要嫁是这么个货色,此时应该已在南美洲亚马逊河上愉快地泛特么的舟了。   这句话没忍心说,会伤害到他自己。   崔婕闻言,美眸中异色一闪。   随即李钦载一顿,好奇道:“不过你逃婚居然逃到我家庄子里来了,这是一波什么操作?我实在很不解,你能解释一下吗?” 第八十二章 人不矫情枉少年   崔婕洁白的贝齿都快咬碎了。   逃婚逃到未婚夫家庄子上这件事,已成了她这辈子最大的黑历史,洗都洗不白了。   李钦载那双纯净又充满了求知欲的眼睛仍死死盯着她,试图从她的表情里找到这波神操作的答案。   说起这个问题,崔婕顿觉所有的气势都消失了,闹了这么大一个乌龙,还被这个恶劣的未婚夫当场抓到,简直恨地无缝。   “我……离家后发生了一些意外,阴差阳错便来此了,今日其实正打算离开,已经快走出庄子了,谁知被你的部曲发现……”崔婕弱弱地道。   李钦载点头:“因为发现了我的身份,所以急着离开?”   尽管有些不礼貌,但崔婕想到这货的恶劣名声,还是壮起胆子道:“是。”   李钦载揉了揉脸:“我有那么可怕吗?”   崔婕沉默片刻,低声纠正他:“不是可怕,是可恶。”   “离开这里后,你们打算去哪儿?有地方收容你们吗?”李钦载饶有兴致地道。   崔婕神色一黯,叹道:“无处可去,但……不管去哪儿,都比留在甘井庄强。”   李钦载轻叹,原本应是相敬如宾的夫妻,然而此刻两人之间的敌对气息却异常浓郁。   双方都对对方有着戒备心理。   崔婕是因为他的名声。   而李钦载,是因为不知根不知底。   美女当然是美女,可李钦载却不会看到美女就往前扑,连对方什么品性都不在乎,他没饥渴到这地步。   在他眼里,崔婕确实是个绝色美人,但仅限于容貌。可以用来欣赏,若真为了她的绝色容貌而娶回家去,如果发现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那时叫天天不应,再美的容貌能解决三观和人品问题吗?   而且娶回去还真拿她没治,人家毕竟出身老牌世家门阀,又是明媒正娶的正妻,把她扔井里未免有点不礼貌……   所以,李钦载很理智地决定忽略她的美貌。   品性比容貌更重要。   关于这一点,李钦载还是有过阅历的。   前世当社畜的公司,老板就是在外面养了个小狐狸精,小狐狸精确实貌美如花,任何男人见了都怦然心动,老板也是花了大价钱包了她。   没过半年,老板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房子给了,豪车给了,存款给了,最后索性整个公司的财务都交给她管了。   幸好正牌老板娘察觉情况不对,带了大队亲戚杀来公司,闹了个天翻地覆,这才赶走了小狐狸精。   老板娘再晚来半年,只怕公司也要改姓了。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有这么个反面教材在前,李钦载这辈子当然不会再上同样的当。   绝世美女就是好人吗?两码事。   这对名义上的未婚夫妻站在山林旁,山风徐来,拂起鬓边的散发,脸颊痒痒的,李钦载的心旌也痒痒的。   伸手挠了挠脸颊,李钦载暗叹。   还是定力不够,美色如狼似虎,瓦解人的意志,别说是碰,连想都不能想啊!   暗暗警醒了自己后,李钦载的心情恢复了平静。   “崔小姐,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继续逃下去吗?”李钦载低声问道。   崔婕美眸中带着几许愁色,苦笑道:“你都已经抓住我了,我还能逃吗?”   李钦载嘁了一声,道:“你是天降祥瑞吗?抓到了就不让你逃?”   崔婕深呼吸,这纨绔子果然不是好人,好人说话不会这么难听。   忍住怒气,崔婕冷冷道:“李世兄是何意?你愿意放我走?”   李钦载的语气也有了一些冷意,面前的美女哪怕再绝色,他也没有当舔狗的兴趣。   “你是走是留,都与我无关,悉听尊便。”   崔婕一愣,接着美眸中闪过一丝光彩:“你真愿意放我走?”   李钦载笑了:“我没兴趣把一个鄙夷我或是厌恶我的人留在身边,对我们彼此的人生都是负累,你一辈子不欢喜,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李钦载正妻的名额很宝贵,怎会浪费在一个不甘不愿的女人身上?”   “我能有今生已是奇迹,所以我要一生欢喜,方才不负今生,你在我身边,我欢喜不了。”   崔婕没想到李钦载居然是这般心思,实在大出她的意料。   在这之前,崔婕一直以为李钦载会把她强行娶过来,绝不管她愿不愿意。   可她没想到,李钦载的语气里似乎对她透着一丝……嫌弃?   是错觉吗?   崔婕怔忪片刻,轻声道:“李世兄,你果真是如此想的?”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你我的亲事都是长辈做主,和你一样,其实也没人问过我的意见,家族联姻,只看利益,我们都是棋盘上的棋子,你不甘当棋子,难道我愿意?”   李钦载一番话说完,崔婕的心情竟莫名地转晴,连萧瑟的天空看起来都明朗了许多。   “李世兄也不愿接受这门亲事?”   李钦载斜瞥了她一眼,道:“我当然不愿意,数月前听说你逃婚离家,我还高兴了很久,撺掇长辈与你崔家退婚,可惜我家长辈没答应。”   崔婕的心情愈发欢喜,然而欢喜中竟不知不觉带了几分不忿。   女人就是如此矛盾,讨厌一个人时,这个人从头到脚都讨厌,越看越想吐,然而当她发现自己讨厌的那个人同样也讨厌自己时,心态就有点不平衡了。   我究竟哪里不好,你竟然讨厌我?   “哼!稀罕么!”崔婕轻哼,扭过身去。   李钦载可没想照顾她的情绪,在他看来,这个女人与自己并无夫妻缘分,两两相厌的两个人怎么可能成亲?日子还不过得鸡飞狗跳的。   既然以后是陌生人,说话当然不必那么客气。   “崔小姐,你走也好,留也好,都与我无关,今日遇到你之事,我已向部曲下了封口令,你尽可放心离开甘井庄,爱去哪儿去哪儿。”   “你我的亲事,我回长安后会再次请长辈退婚,若能退婚成功,你也不必躲躲藏藏四处流浪了。”   李钦载语气平淡地道:“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不要打扰我的生活,我讨厌被人打扰。”   话说得很不客气,崔婕自尊心本就很强,闻言也冷下脸来。   “如李世兄所言,你我就此别过,从今以后互不打扰。”   说完崔婕双手平举,顶额一礼。   李钦载笑了:“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崔小姐一路走好。”   “哼!”   崔婕扭头就走,脚步既快又急,怒气冲冲的样子。   李钦载盯着她的背影,暗暗可惜。   其实,这女人长得真不错,自己但凡禽兽一点,就把她留下来了。   管它爱不爱的,先洞房再说,美色当前,当然是无孔不入见缝插针,情情爱爱什么的,格局没打开呀。   李钦载摇头,刚才矫情了,矫情了啊!   一切都怪那该死的自尊心。   脑海里猛然响起熟悉的BGM,李钦载下意识朝崔婕的背影喊道:“喂,等会儿再走行不行啊?”   崔婕背影一顿,扭头惊愕地看着他。   谁知李钦载紧接着补了一句:“……我给你画张世界地图,你去南美洲帮我摘点辣椒来好不好?” 第八十三章 三箭定天山   既然是逃婚,当然逃得越远越好。   李钦载觉得自己很贴心,给崔婕提供了一个绝佳的逃婚目的地。   南美洲多好,有黑不溜秋的土著,有玉米有土豆,还有最重要的辣椒。   顺手捎点辣椒回大唐,也算投桃报李了。   崔婕最后还是与李钦载告辞,带着丫鬟从霜离开了甘井庄。   这一次,她上路的步伐轻快了很多。   或许,与李钦载的一席谈话后,她心里的压力减轻了许多。   虽然彼此都对对方没好感,可在成亲这件事上,大家的态度至少志同道合。   看着崔婕瘦弱却坚定的背影,李钦载若有所思,嘴角浮起几分笑意,招手示意刘阿四过来。   “派两名部曲暗中跟着这俩货,不要被她发现,她做任何决定都不要插手干预,除了遇到危险,可出面保护她俩。”   刘阿四点头,欣然道:“刚才小人就想如此建议五少郎了,毕竟是崔家的人,两个弱女子路上有个三长两短,李家不好交代。”   李钦载摇头:“跟崔家没关系,只是觉得这女子是个铁憨憨,又没有任何江湖经验,难保不会出事。”   “买卖不成情义在,男人嘛,终归要有点风度。”   刘阿四笑着应了,转身找了两个机灵点的部曲,令他们悄悄缀上去。   ……   回到别院,李钦载便将崔婕抛之脑后。   他要专心研究卫生纸了。   若被崔婕知道,在这个纨绔子眼里,一张厕纸都比她重要,不知作何感想。   伐下的木材去掉树皮,切成碎块。   用石臼捣成粉末,然后弄一个巨大的蒸笼将粉末放进去蒸煮。   蒸煮过后,形成木浆。   继续用水清洗木浆,然后加入青檀皮,猕猴桃汁液,杨腾等等,跟做菜一样各种调料,形成混合纸浆。   接着用石墨碾压,不停碾压,压出空气和水分,使纸浆变得有韧性,又不失卫生纸的褶皱和柔软,最后手工竹帘抄捞,放在阳光下暴晒。   日光是天然的漂白剂,暴晒几日便大概不差了。   怀着激动的心情,李钦载这两日躲在别院内暗戳戳地发明卫生纸。   这东西很重要,对李钦载来说,它比神臂弓和马蹄铁更重要。   毕竟它与自己的吃喝拉撒息息相关,李钦载这次无比上心。   晒纸的规模有点宏大,李钦载征用了别院的三个院子,全都用来晒纸。   别院的管事和下人们莫名其妙,不知五少郎在做什么,刘阿四却显得有点紧张。   在长安城时,五少郎每次要弄什么新奇东西,府里总是严阵以待,尤其是关于秘方,二郎夫人更是防贼似的防着每个人。   这回五少郎在乡下别院又要弄新奇东西,刘阿四在犹豫要不要带着部曲将别院戒严。   还是李钦载阻止了他,擦屁股的玩意儿,搞得像保护运钞车似的,没那必要。   第二天中午,纸已晒干,李钦载仔细端详纸张,手艺还是有点差,跟前世洁白的卫生纸相比,李钦载弄出来的纸有些泛黄。   拈下一张在手里搓了搓,韧性也不够,但比这个年代大户人家用的麻纸强多了,尤其是柔软和褶皱都有,客观来说,能做到这个水平,已经很不错了。   李钦载大喜过望,顺手扯了几张卫生纸下来,扭头就往茅房里冲。   “都闪开!我已憋了两天,就等今日了!”李钦载一阵风似的窜进了茅房。   撩袍,蹲下,一气呵成。   茅房外,刘阿四的声音突然幽幽传来。   “五少郎,小人有事禀报……”   李钦载吓了一跳:“蹲茅房你都不放过我!天大的事等我拉完再说!”   刘阿四不死心地道:“是关于那位崔家小姐的……”   李钦载正在用力,闻言从齿缝里迸出一句:“闭嘴!我一次只能对付一坨屎,等我对付这坨之后,你再说崔家小姐的事。”   刘阿四不吱声了。   半晌过后,李钦载神清气爽地走出茅房,神色透着愉悦。   “好东西!马上量产,大唐的百姓们从此有福了,每次屙粑粑的时候都能想起我……”   刘阿四陪笑。   李钦载这才看了他一眼,道:“崔家小姐又怎么了?不是放她离开了吗?”   刘阿四叹道:“今日一早,崔家那两位赶到了渭南县城,结果刚进城,崔小姐便发现了崔家派出来的眼线,正在城里游荡,差点跟崔小姐打了个照面。”   “崔小姐吓坏了,急忙带了丫鬟退出城外,俩女子坐在乱石堆里抱头哭了半天,不知何去何从,后来商量了一下,部曲快马回报说,俩女子似乎正在往甘井庄走来……”   李钦载愕然:“她们又要回来?”   刘阿四苦笑道:“看样子,好像是的。”   李钦载沉默半晌,忽然笑了:“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崔小姐真是命途多舛,流年不利呀。”   刘阿四试探道:“若崔小姐还是决定暂居甘井庄,咱们该如何处置?”   李钦载淡淡地道:“对我来说,一个陌生人而已,只要她不打扰我的生活,我也不会打扰她,她做任何决定是她自己的事,我为何要处置?”   “可这是咱李家的庄子呀。”   “罢了,任她住下吧。除了李家庄子,外面估计有不少崔家派出去的眼线,她们还能去哪儿?若将她们赶走,崔家必然会找到她们,那时我就算不想成亲也必须要成亲了。”   刘阿四咳了两声,道:“小人见那崔家小姐挺好的姑娘,五少郎为何不愿与她成亲?”   “强扭的瓜不甜,与一个厌恶我的女人成亲,你觉得我的后半生将会过上怎样的日子?”   刘阿四懂了,沉默半晌,忽然叹道:“若五少郎早几年醒悟,您在长安的名声也不至于……”   说到这里刘阿四不敢说了,但神情还是充满了惋惜。   李钦载却深有同感。   我若早几年穿越过来,也不至于背上这么多黑锅。   ……   长安城,太极宫。   今日有两个消息传进了太极宫,都是好消息。   第一个消息,铁勒道行军大总管郑仁泰派军使快马来报,王师行军已至天山,并与铁勒九姓部落开启战端。   铁勒拥兵十万余众相拒,两军在天山脚下对峙。   草原游牧民族性情骁勇鲁莽,两军对峙时也不发起进攻,而是派了十几个骁勇之士来唐军阵前挑战。   于是铁勒道行军副总管薛仁贵单骑出战,用李钦载发明的神臂弓当即射了三箭,三箭皆命中两百步外的铁勒勇士,余者惧于薛仁贵神威,纷纷下马请降。   三箭过后,铁勒部落士气急降,唐军大总管郑仁泰立马下令全军出击。   铁勒败退,一溃百里,此战唐军斩首无数,胜局已定。   纵观这场战事,皆因薛仁贵的三箭而始,所以郑仁泰向朝廷快马送来的军报里,以薛仁贵三箭为北征铁勒之首功。   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第二个消息,李钦载在甘井庄为了给荞儿启蒙,编撰出《百家姓》,当百家姓在甘井庄的孩童们口中越传越广时,离渭南不过百里的长安城终于也听说了。   于是《百家姓》从民间传入了宫闱,上达天听。   太极宫,承香殿内。   身着黄袍的李治长笑不已,心情十分愉悦,就连最近常犯的晕眩之症也减轻了许多。   “好个三箭定天山,我大唐将才后继有人矣!”李治大笑道。   一旁的武皇后含笑朝李治行礼:“臣妾恭贺陛下,大唐北征铁勒,王师横扫漠北,威服天下。”   李治笑得愈发畅快。   这一次是真正扬眉吐气了。   在此之前,长孙无忌也好,褚遂良也好,都常说当今天子不如太宗先帝,这些难听的话令李治十分生气,但又无可奈何。   客观的说,从目前来看,李治确实不如李世民创出那般显赫功绩,毕竟李治登基时天下基本已经安定,对外用兵的机会不多。   而李治的治国理念与李世民也有所不同,李治是英明君主,他知道李世民在世时由于对外用兵过于频繁,导致人口和财赋都减少,民间已伤了不少元气。   李治登基后,主要的精力便用在休养生息上,军事方面的成就自然不如李世民。   可是这一次,薛仁贵三箭定天山,大唐王师鼎定漠北,一战而胜,对李治来说确实是个极大的好消息,他终于能在朝臣面前昂首挺胸了。   老子英雄儿好汉,父皇能打胜仗,朕照样也不差。   至于李钦载编撰的《百家姓》,便是另外一个好消息了。   如果说三箭定天山是李治的“武功”,那么这篇突然冒出来的《百家姓》便是李治的“文治”。   一天之内,李治同时点亮了“文治”“武功”两个技能点。   偏偏事情就是那么巧合,薛仁贵射的三箭,恰好用的是李钦载发明的神臂弓。   李治的文治武功,都跟李钦载有关。 第八十四章 无意间的功劳   《百家姓》只是启蒙读物,但从它现世的那天起,对这个世界的影响是非常深重的。   古代有蒙学,就是启蒙之学。然而华夏历史从上到下数千年,一直到辫子朝,真正的启蒙读物只有三种,《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经》。   如今的唐朝,在李钦载之前,三字经和百家姓还没面世,孩童启蒙所读的只有《千字文》。   昏庸的君主希望的是百姓愚昧,因为愚昧才好管理,容易煽动,也容易糊弄。   但对英明的君主来说,他希望看到的是知识经义的普及传播。   因为读书才能明理明德,知礼义廉耻,犯罪的人就少,造反的人就更少,不仅维护天下治安,更能巩固统治。   人人有书读,人人有功练,这特么才叫天下大同呀。   李治无疑是英明君主,他很快便看到了百家姓的价值,不仅仅是启蒙方面,还有政治方面的。   “《百家姓》么?来得正是时候。”李治眯眼笑了起来。   武皇后不解道:“陛下的意思是……”   李治悠悠道:“两年前,朕的舅舅长孙无忌去世,关陇世家和山东士族对朕表面恭顺,然而背后却颇有怨恚,父皇在世时,这些世家门阀对父皇可谓忠心耿耿,可父皇崩逝后,他们便有些不安分了……”   武皇后能在李治的后宫中厮杀出来,废掉了王皇后成功上位,她的政治嗅觉也是非常敏感的,闻言凤眼一亮。   “陛下是说,借《百家姓》继续打压世家门阀?”   李治拈起桌上的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正是李钦载所撰《百家姓》全文。   屈指弹了弹薄薄的纸张,李治悠悠道:“昔年父皇在世时,曾旨令高士廉修撰《氏族志》,高士廉三易其稿,终于合了父皇的意。”   “氏族志中,我李家皇族为第一等,外戚次之,各大世家门阀为第三等,父皇这一举动,将天下的世家门阀狠狠敲打了一次。”   “父皇能做的,朕为何不能做?”   武皇后凤目放光,低声道:“陛下欲重修《氏族志》?”   李治笑而不答,眼睛盯着面前的百家姓,忽然叹道:“英国公的这位孙子,大才也!”   武皇后掩嘴笑道:“听说是为了给他的孩子启蒙,又觉得千字文太深奥难懂,于是索性亲自编撰了《百家姓》。”   李治一愣,意外地道:“李钦载有孩子了?朕未听说他成婚呀……”   武皇后哼了哼,道:“臣妾着人打听了,李钦载也不是省油的灯,孩子都快五岁了,早年间与府里的丫鬟私通生下的,无名无分连庶子都算不上,但他对那孩子倒是颇为疼爱。”   李治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男人嘛,难免有冲动失智之时,朕当年与你还不是……”   武皇后脸蛋儿一红,轻轻推了他一下,嗔道:“陛下,光天化日的,又是大殿之上,不可胡说忘形!”   李治大笑,随即突然眉头一皱,双手用力按住脑袋,痛苦地呻吟起来。   武皇后慌了,急忙站起来道:“陛下风疾又犯了吗?”   扭头望向殿外,武皇后沉声道:“来人,快宣太医!”   李治呻吟片刻,这才摆了摆手,道:“无妨,朕好些了。”   武皇后担心地看着他,叹道:“陛下的风疾发作最近越来越频繁了,请遍天下名医都无法根治,可如何是好。”   李治苦涩一笑,道:“朕自问未做过残害忠良荼毒百姓之事,为何受此天罚,朕也不知道。”   指了指面前的百家姓,李治继续道:“科举要推行下去,世家门阀的阻力很大,恰在此时,李钦载编撰了《百家姓》,岂不是与当年父皇的《氏族志》相呼应?不得不说,这是天意呀。”   武皇后也点头,若论对世家门阀的痛恨,她其实比李治更甚。   当年废王立武一事,以长孙无忌为首的世家门阀代表,对她可是口诛笔伐,那一次她与王皇后争锋,谁若败了,结局必死。   后来王皇后败了,果然也死了。   而武皇后,等于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这些全拜世家门阀所赐,教她怎能不痛恨世家?   “陛下欲向天下推行《百家姓》,以此敲打世家门阀?”武皇后当即问道。   李治点头,沉声道:“对世家门阀,朕既要用,也要防,从朕登基开始,便决意要推行科举,打通寒门子弟入仕的道路,世家门阀给朕阻力,朕就要不时敲打他们。”   “这篇《百家姓》,表面上是孩童启蒙之物,可若是推行天下,百家姓上对姓氏的排名人人皆知,效果可比当年父皇的《氏族志》好上无数倍。”   武皇后再次看了《百家姓》几眼,嫣然笑道:“这李钦载倒是好才情,编撰的百家姓不仅朗朗上口,而且将天下世家之姓的排名有意排到后面,莫非他是故意迎合陛下的心思?”   李治大笑道:“这年轻人,不仅聪慧,心眼也不缺,甚合朕意。”   说着李治神情一肃,道:“传旨尚书省,将《百家姓》颁行天下,各州刺史,县令,学政博士,皆需在各州各县各乡张贴《百家姓》,告诉尚书省,此举只为天下孩童启蒙之用,并无他意。”   武皇后抿唇轻笑。   理由很强大,跟掩耳盗铃似的。只为孩童启蒙用得着到处张贴?连乡下村庄都贴上,同样是启蒙读物的《千字文》怎么不见你到处张贴?   武皇后目光闪动,轻声道:“陛下,可有算过英国公之孙最近为大唐社稷立了多少功劳?”   李治一愣,然后若有所思地喃喃道:“神臂弓,马蹄铁,百家姓,有文有武,而且每一桩都是大功,英国公家的这位孙儿不简单,国之大才呀……”   武皇后点头,又道:“陛下,这等大才之人,不可不重用,可不能真的任其懒惰放荡,好好的人才扔在家里混吃等死,对社稷对天子,都是莫大的损失。”   李治苦笑道:“你可曾揣度过英国公的意思?”   武皇后睁大了眼:“孙儿出息了不是好事吗?”   李治摇头:“英国公功勋显赫,他其实并不愿孙儿被委以重职,怕的是木秀于林,更怕李家权柄过重,引朕猜忌。”   武皇后蹙眉:“陛下非狭量之辈,老国公怎能……”   “有卫国公李靖之前车,英国公怎能不引以为戒?”   武皇后恍然,卫国公李靖,大唐当年击败东突厥的首功之臣,正是因为他击败突厥,军中声望达到了巅峰。   就算胸怀宽广如李世民者,也不得不悬起了心,当年李靖班师回朝后,朝臣们不仅不赞其功,反而纷纷参劾李靖纵兵抢掠,很难说背后是不是李世民的暗中授意。   后来李世民与李靖关上房门深聊了一次。   君臣二人聊了什么不得而知,但从此以后李靖便交卸兵权,闭门谢客,一直到临终老死,也不曾再参与军务和朝政。   站在帝王的立场,李世民如此处置,也不能说他错了。毕竟李靖的存在确实对皇权产生了威胁,实在是他在军中的声望太高了,高到只需登高一呼,千军万马便很有可能帮他推翻立国不久的大唐。   李世民没有弄死他,而是让他平安活到寿终正寝,其实也能说明李世民确实是个胸怀宽广的帝王,能做到这个地步,很不容易了。   武皇后终于明白了英国公李勣的心理。   他害怕步李靖的后尘,不愿让孙儿李钦载掌握太大的权柄,皆因对皇权的敬畏。   敬畏皇权的家族,才能活得长久,家业百年兴旺。   人越老越精,李勣无疑是个精明又聪明的老人。   弄清原委后,武皇后哂然一笑,道:“李钦载才气本事都不缺,又正是锋芒毕露的年纪,老国公拦了一次两次,还能拦他一辈子不成?”   李治犹豫片刻,道:“编撰百家姓亦是大功,有功不可不赏,但看在英国公的顾虑份上,朕又不能重赏……”   “着舍人拟旨,可晋李钦载谏议大夫,着赐宫中骑马,金鱼袋一,紫金玉带一。”   说着李治顿了顿,又道:“李钦载那个儿子……是私生子么?”   武皇后点头:“与丫鬟私通所生,确是私生子。”   李治笑道:“他那么疼爱孩子,亲自为孩子编撰《百家姓》,倒是给朕帮了不小的忙,按理说,那个私生的孩子也不能不赏赐。”   “便给他那个孩儿封个‘轻车都尉’的虚衔吧,长大后若是个人才,朕再重用。”   武皇后笑道:“陛下仁义慷慨,臣妾拜服。”   李治咂了咂嘴,忽然笑道:“说来朕倒有些想念李钦载了,上次与他接触后,朕才知道他也是个秒人,与他闲聊亦有所得。”   武皇后颔首道:“臣妾也听过陛下与他聊天,确实言中有物。不过臣妾听说李钦载如今在渭南县的庄子里,主持李家秋收后,李钦载便留在庄子里没回长安。”   “那就着舍人去宣旨,然后把他带来长安,朕欲与李卿奏对。” 第八十五章 宫闱骤变   皇帝说,要跟臣子聊天。   臣子哪怕远在天涯海角也得屁颠颠跑回京城当陪聊。   中书舍人带着圣旨和一队禁宫羽林卫出发渭南县甘井庄,一路风尘滚滚,龙旗招展。   甘井庄里,李钦载的日子仍过得云淡风轻,浑然不知天子在遥远的长安城正朝他摇着小手绢儿:“李卿,快回长安来玩呀……”   每天监督荞儿写几个字,完成当天的作业后,便放荞儿出门与庄子里的孩童们玩耍。   住在庄子里的这些日子,李钦载发现荞儿的性格有了明显的变化。   表面上他还是那个时刻注意礼节的孩子,像个四平八稳的老干部,懂事得让人心疼。   但这些日子荞儿与庄子里的孩童玩耍,回家后说的话越来越多,已经有点啰嗦的嫌疑。   说的内容无非是与孩子们玩耍时的鸡毛蒜皮。   孩子再小,只要有了圈子便有了江湖,有江湖就有是非纷争和恩怨亲疏。   今天谁抢了我的东西,我决定以后不跟他玩了。明天谁给了我一块果干,我决定从此他就是我的朋友了……   述说这些鸡毛蒜皮时,小小的表情很严肃,如同在给江山社稷布局帷幄,青涩而幼稚的江湖,在他眼里却是属于他必须为之奋斗和维护的事业。   李钦载从来不打断他的话,哪怕说得再无聊,他也永远带着微笑听荞儿述说。   父子间建立的亲密和信任,往往是从这些细节里表现出来的。   权威的压制,永远不如和风细雨的倾听。   “爹,孩儿说的对吗?村东的四郎今日不知羞耻,明明是孩儿送给牛桩的肉脯,他却劈手抢了去,明日开始,我便召集庄子里的孩子,孤立他,直到他认错为止。”   李钦载点头,他的表情也非常严肃:“没错,抢别人的东西确实不对,不仅要孤立他,还要去他家,跟他爹娘告状。”   “趁着孩子还小,揍一顿还能挽救,若等长大了,岂不是要作奸犯科?你告状是为了他好,你代表了正义。”   荞儿用力点头,认真地道:“爹说的没错,孩儿是正义的!明日必须去他家,执礼拜访他的爹娘,此子顽劣,必须教育,否则日后必将为祸乡邻。”   李钦载一时有些不适应,这孩子成长太快了吧?居然到了给同龄人下评语的阶段。   说起“顽劣”……   咳,但愿你不要到处打听你爹在长安城的名声,孩子太好奇了也不好。   午时的阳光从窗外透了进来。   荞儿絮絮叨叨说着话,声音越来越轻,最后渐渐睡着了。   这也是李钦载给他定的规矩,不论在外面玩得多野,午饭后必须在家睡个午觉,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和睡都必须保证充足。   细心地帮荞儿盖上被子,李钦载轻手轻脚走出房门。   屋外院子里的刘阿四迎上来,行礼道:“五少郎,崔家小姐带着丫鬟回到庄子里了。”   李钦载哦了一声,淡淡地道:“不重要,早跟她说过,她去或者留,与我无关,回长安我就说服爷爷退掉这门婚事。”   刘阿四笑了笑,又道:“崔小姐和丫鬟回庄后还在哭,这次去渭南县城遇到崔家眼线,对她们打击不小,若不想被家人抓回去的话,崔小姐怕是一年半载不敢出庄了。”   李钦载不置可否。   他对崔婕没有好感,但也没恶感,除了容貌绝色之外,基本没有别的印象了,他眼里的崔婕不过是个陌生女人。   倔强,自信,独立,江湖经验如白纸,像个铁憨憨,离家出走的手艺有点潮。   这是目前为止李钦载对崔婕的所有观感。   或许也有其他的闪光点,李钦载没发现,也没兴趣挖掘。   一个对他厌恶的女人,李钦载怎么可能还去主动挖掘这个女人的闪光点?舔狗才干的事。   舔狗当然要舔得女神越舒服越好,但李钦载喜欢反着来。   “要不我们去探望一下崔小姐?”李钦载冷不丁道。   刘阿四一呆:“探……探望?”   “嗯,看看她有多狼狈,然后我当着面哈哈大笑以示嘲讽,笑完就走,你觉得如何?”   刘阿四脸都黑了:“小人以为不如何……五少郎就算不愿娶她,也没必要与她结成死仇。”   李钦载想了想,道:“那就算了,放她一马。”   刘阿四松了口气,暗暗赞许五少郎纳谏如流,迷途知返。   谁知李钦载幽幽补了一句:“……主要是她住在村东头,太远了,我实在懒得动。”   “要不你派部曲把她抓到我面前来,我当她面哈哈大笑几声,你再把她放回去?”   刘阿四老脸越来越黑:“……五少郎,您真是闲太久了,要不咱们回长安吧?”   “长安更远,我懒得动……”李钦载打了个呵欠,最近越来越嗜睡,难道真是太闲了?   正打算回屋睡个午觉,院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李钦载一听脚步声便有了预感,必跟自己有关。   果然,宋管事匆匆走来,行礼都顾不上了,急吼吼道:“五少郎,长安城来了旨意,请五少郎和小公子来前院接旨!”   李钦载一愣,有旨意倒不意外,为何还要点名荞儿?跟他有何关系?   宣旨的天使不可怠慢,李钦载急忙回屋,将睡得半死的荞儿叫起来,手忙脚乱穿戴后,硬拽着他来到前院。   前院内早摆好了香案,院子里黑压压的跪满了一地,连向来不喜露面的祖姑母都出来了。   荞儿本来在午睡,被李钦载强制开机,此时仍一脸懵懂,跟着李钦载踉踉跄跄来到院子,云里雾里屁股对着宣旨的天使就跪了下去。   李钦载无奈只好将他小小的身子抱起,给他调了个头儿。   宣旨的天使倒也不会跟一个小孩子计较,只是笑了笑,然后展开圣旨念了一遍。   在宋管事的翻译下,李钦载才赫然知道自己又被当官了,谏议大夫,宫中骑马,金鱼袋紫金玉带什么的零碎。   更令他惊奇的是,居然连荞儿都有官职。   虽说轻车都尉只是个没有任何权力的虚衔,但荞儿才五岁,这已经算是简在帝心了吧?   李钦载心里忽然泛起几分感动。   荞儿的私生子身份一直是个问题,如今李治的一道圣旨就解决了这个问题。   天子亲自降旨封官,纵是私生子,以后成长的岁月里也不再有人敢歧视他了,因为荞儿身上从此背负了圣旨的分量。   圣旨念完,李钦载与众人齐声谢恩。   宣旨天使将圣旨捧给李钦载,然后客客气气地恭请李钦载回长安,天子欲与李少监兼谏议大夫奏对。   奏对就奏对,坐一块儿瞎聊天呗。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来回路途奔波辛苦,荞儿便留在别院算了,于是请了祖姑母代为照顾一晚,又叮嘱了荞儿几句,然后李钦载随着宣旨天使匆匆上了马车,直奔长安城。   到长安城已天黑,宫禁已关,没法进宫。   李钦载回到国公府歇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才穿上官服。   刚跨进前院,却见爷爷李勣也是一身正式的官服,正静静地站在院子里等他。   李钦载吃了一惊:“爷爷您也进宫奏对?”   李勣翻了个白眼:“老夫进宫奏事,奏完事便走,与你无关。”   李钦载一想也是,天子日理万机,每天的工作安排得挺满,不可能整天跟别人瞎聊天,一国之君总要干点正事吧。   纨绔子弟就不一样了,不干正事才是他每天都要干的正事。   爷孙共乘一辆马车驶往太极宫。   马车里,李勣又絮絮叨叨给他讲解宫中面君的礼仪,进宫后脚步该是怎样的节奏,入殿后走几步停下,奏对时眼睛该望向哪里,语气应该如何等等。   李钦载恭谨地一一记下。   太极宫门前停下,在宦官的带领下,李勣和李钦载步行入宫。   虽说李勣和李钦载如今都有“宫中骑马”的赏赐,不过只要智商没问题的人就不该当真。   所谓“宫中骑马”,只能算是一种荣耀,突显自己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千万不要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宫中骑马,不过是句客气话而已。   就像路上偶遇朋友问一句“吃了吗”,智商正常的人都知道这只是一句问候,不是真的打算邀请你一起吃。   迈着生涩的四平八稳的官步,李钦载跟随李勣走到承香殿外。   人刚迈完台阶,却见殿内殿外一片忙乱,宦官宫女神色慌张进进出出,几名太医拎着小木箱几乎连滚带爬往殿内跑,隐约还听到殿内武皇后的怒叱声。   李勣和李钦载对视一眼,心头一沉。   怕是出事了。   李勣讲究宫中礼仪规矩,李钦载可顾不了那么多,顺手将一名匆匆跑过身边的宦官拽住。   “这位内侍留步,殿里出啥事了?”李钦载问道。   宦官脸色苍白地道:“陛下突然昏迷,太医正在施救。”   说完狠狠甩开李钦载的手便往殿外跑。   李钦载愕然望向李勣,道:“怎会突然昏迷?”   李勣沉声道:“陛下身患风疾久矣,常有头晕目眩,视线模糊之症状,以前亦听说昏迷过几次……”   轻叹了口气,李勣眉头越皱越紧:“只是这一次,怕是比以往严重,从未见过宫人和太医如此慌张。” 第八十六章 治病豪赌   承香殿前,宫人一片兵荒马乱,犹如皇朝末世。   李钦载皱眉看着匆忙进出的宫人,还有脸色如丧考妣的太医们,他的心情也越来越凝重。   虽然与李治只见过两面,两人不熟,但李钦载能看得出这是个不错的皇帝。   与李治聊天时,李钦载没感受到任何来自帝王的所谓威势与傲慢,他眼里的李治就像一个和善亲切的邻居大哥,没事互相串个门,撸个串儿。   与李治聊得投机了,李钦载甚至一度忘了李治的帝王身份,他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兄长,说话和气,不拘小节,天南海北任何事都能聊得上,而且永远面带微笑,眼神柔和。   心里充满了阳光的皇帝,谁曾见过?   李钦载觉得李治的心里应该充满了阳光,至少有大部分阳光。   此刻这位阳光皇帝却昏迷不醒,李钦载也暗暗揪着心。   他不希望这位天子出任何事,与社稷和所谓的历史意义无关。   李钦载只是纯粹地不想世上失去一个和善可亲且聊得来的好人。   殿内殿外仍一片忙乱,空气中的紧张凝重气息越来越浓郁。   殿内武皇后愤怒的叱喝咆哮声,李钦载隔着老远都听到了,显然李治的病情很危险了。   脑海里急速转动,李钦载在努力回忆前世的知识。   前世书中所记载,李治在三十岁后确实患有风疾。   所谓“风疾”,是中医里一个很笼统的称谓,症状大概是头晕目眩,头痛欲裂,目不能视,恶心呕吐等等。   各种症状其实早被后世的史学家分析出了真相。   李治患的其实是遗传病,这种病不仅他有,他的几位兄长,还有他的老爹李世民也有。   前世现代人口基数大了,疾病也多了,李治的这些症状其实很多人一眼就能看清楚,他患的所谓“风疾”,其实就是高血压。   没错,李家皇族的遗传病就是高血压,从李渊到李世民,再到李治和他的几位兄长,还有李治的那些公主姐妹,整个家族都患有高血压,这是史学家从史书上分析多年得出来的结论。   高血压如果严重的话,确实很危险,昏迷是正常的,若救治不及时,当场死了也不意外。   李治此刻就处在一个非常危险的时刻,继续延误下去会发生卒中,心肌梗死等症状,那时可就神仙难救了。   李钦载心跳陡然加速。   他想救李治,但此时天子昏迷,外臣不宜入殿面君,想救也救不了。   扭头望向一旁沉默不语的李勣,李钦载轻声道:“爷爷,陛下的病,孙儿或许有办法……”   李勣两眼一亮,随即亮光渐渐黯淡,沉声道:“莫胡闹!你不懂岐黄之术,哪里会治病,连太医都拿风疾无可奈何,你能有什么法子。再说那是天子,稍有不慎便是抄家灭族的下场。”   李钦载的心跳仍然很快。因为他发现自己也处于一个很危险的抉择关头。   理智告诉他,此时不管不问才是明哲保身,李治无论是死是活,李家的地位不会有半点影响。   可是,李治终究不该这样死去。   历史上的李治其实也并不长命,他死得很早。   若李治的昏迷是在某个李钦载看不到的半夜,一群太医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李治死去,李钦载就算事后知道,也只会觉得惋惜遗憾。   可李治现在昏迷,几乎就在李钦载眼前,他能坐视不理吗?   抛开感情不论,只论功利的话,救李治也是一场豪赌,关于家业兴衰的豪赌。若真能救下他,英国公全族之显赫,可以更上一层楼。   若救不了李治,更严重点说,李治死在李钦载手里,那后果……   李钦载心脏狂跳。   “爷爷,孙儿想进殿看看陛下,亲眼看一看。”李钦载恳求道。   李勣断然摇头:“莫胡闹!此地何地,此时何时!天子病危,臣子绝不能轻举妄动,否则便是大逆,你非太医,怎治得了陛下的病。”   李钦载轻声道:“爷爷,孙儿只问您一句话,这几个月来,孙儿可有做过一件不踏实的事?”   李勣一愣,哼了一声道:“不曾,那又如何?”   李钦载语气坚定地道:“这一次,也是如此。孙儿已非吴下阿蒙,就算救不了陛下,也不会害了陛下的性命,说不定会有惊喜呢,孙儿这几个月给您的惊喜不够多吗?”   李勣摇头:“这一次不行,太严重了,老夫承担不起后果。”   李钦载压低了声音道:“孙儿有八成把握。”   “那也不行!”   “那么,孙儿换个说法,若能成功,李家基业之兴旺,可延一甲子,只要孙儿活着,天家皇族永远要感念孙儿之恩,此恩,堪比国怍延寿。以后无论朝堂多大的风浪,咱们李家都将安然无恙。”   李勣顿时沉默了。   李家已非常显赫了,可李勣一直心有隐忧。   树大招风,盛极而衰,从古至今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了,李勣也担心李家会走上这条路。   若李钦载今日真能救陛下的性命,那么别的不敢说,至少当今天子在有生之年,基本不会对李家动手。   这是一道保险,上了这道保险,李家便可保数十年无忧。   思忖良久,李勣眼中精光一闪,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战场帅帐内,他是杀伐决断的大将军。   定了定神,李勣捋须努力平复情绪,然而捋须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跟老夫来。”李勣沉声道。   这一刻,他选择相信自己的亲孙子。   李钦载屏息沉默地跟在李勣身后。   走到承香殿外,祖孙二人面朝殿门揖礼。   “老臣李勣携孙儿求见天颜!”   殿内仍是一团糟,神色慌张的宫人和太医进进出出,李勣和李钦载却视而不见,神情镇定地保持揖礼的姿势。   良久,殿内忽然一静,接着传来武皇后的声音。   “英国公与李少监可入殿。”   祖孙二人入殿,站在殿内垂首躬身不语。   武皇后的声音悠悠从前方传来:“英国公,今日陛下抱恙,何故欲觐天颜?”   李勣沉默许久,道:“内举不避亲,老臣以项上人头作保,荐举李钦载为陛下施术诊病。”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太医和宫人们都惊呆了,木然看着祖孙俩。   半晌之后,武皇后试探问道:“李少监精通医术?”   李钦载垂头道:“臣对医术一窍不通。”   武皇后渐渐有了怒意:“那你何来的底气敢为陛下诊病?”   “皇后恕罪,臣虽不通医术,但对陛下的病了如指掌。”   武皇后黛眉一竖,正要发怒,然而看了看旁边李勣,生生将怒火忍了下去。   小混账抽死都没关系,但英国公的面子不能不给。   “英国公,你也跟着孙儿胡闹?”武皇后语气明显不悦。   李勣叹了口气,道:“老臣愿以项上人头为孙儿作保,若皇后不放心,或许可允钦载与众位太医辩证商议。”   武皇后犹豫片刻,然后望向角落束手无策的几位太医。   一名太医会意,走出来朝李钦载一揖,道:“不知李少监打算如何诊治陛下的病?”   李钦载笑了笑,道:“对症风疾该用的法子,想必各位都试过了,不知可有人试过耳尖放血?”   武皇后和太医都愣了,接着太医勃然大怒:“胡闹!陛下万乘之尊,圣人之血岂敢有伤分毫?你这是大逆之言!”   李钦载冷冷道:“这位太医,咱们现在聊的是治病,不是区分身份高低的时候,身份再高也是人,也有生老病死,陛下此时就是个病人,我拿出诊病的法子,何来‘大逆’之说?” 第八十七章 吉人天相   治病最大的阻碍不是病,而是人。   给天子放血听起来大逆不道,这是武皇后和太医们绝对不允许的。   大殿内,武皇后目光不善地盯着李钦载,然后又看了看李勣。   李勣垂首不语,表情漠然。   快七十岁的老人,一生功勋清誉,还有他的项上人头,今日此刻全押在李钦载身上。   李勣并不知道李钦载如何救治天子,他只是单纯的信任自己的孙子。   从神臂弓问世开始,李勣便察觉到这个孙子脱胎换骨了,而且从那以后,李钦载三番两次立功,接连创造出一些见都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   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军,无论在战场上还是生活里,直觉是非常灵敏的。李勣凭直觉认为,孙子或许真的有办法救治天子。   一场战争未开战前,双方胜负五五之数,那么作为统帅全军的将帅,如何博取这半数之胜?谨慎之余,也要有赌性。   用战场思维来解释今日李勣的举动,也就不奇怪了。   老将军今日也在行险棋,为家族博一个太平兴旺一甲子。   李钦载此刻很冷静,李治病危之时,他若情绪冲动与太医吵个没完,拖下去只会害了李治的性命。   他要的是速战速决,赶紧出手救治。   懒得理会太医的叫嚣,李钦载望向武皇后,在这位千古最强女人面前,李钦载长揖一礼:“臣无二心,只想救陛下性命,请皇后定夺。”   武皇后冷冷道:“耳尖放血之说,你跟何人所学的法子?”   “跟谁学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用,臣再说句不敬的话,就算耳尖放血无用,对陛下的病情也不会有更大的害处。”   殿内又是一片喧闹,太医们如同被刨了祖坟似的,一个个怒骂争吵不休。   但其中一名太医却没出声,盯着李钦载的脸,几番欲言又止。   李勣一直在冷眼旁观,老将军此刻已将自己代入进了战争状态,他要寻找一切有利于己方的条件,利用起来,一举溃敌。   那名欲言又止的太医的神色恰好落入李勣的眼中。   李勣立马抬手指着他:“这位太医,你有何想说的?天子病危,诸事不可掩藏。”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集中在他身上。   太医犹豫了一下,朝武皇后揖礼,道:“臣,太医秦鸣鹤,半年前陛下风疾发作,臣诊脉后向太医署提议过,可考虑耳尖放血之法,却被太医署驳回,今日李少郎亦有此说法,臣以为……此法可行!”   李钦载眼睛一亮,原来古代已有耳尖放血的说法,只是被否定了。   秦鸣鹤的突然倒边,打了其余几位太医一个措手不及,众人皆惊愕看着他。   秦鸣鹤既然说出了口,便再无顾忌,于是缓缓道:“风疾者,风痹也。脉虚浮象,喑不能言,血气失于下,而聚于上,故有头晕目眩,呕吐昏迷之症,若将汇于头部的血释出少许,可使陛下醒转。”   “自陛下患风疾后,臣思辩半年,方有此论。李少郎刚才所言不差,此时以救治陛下为主,此法不妨一试,纵不能奏效,亦无伤陛下之身。”   武皇后神情凝重,却再也说不出呵斥的话,此时她已开始动摇了。   其余几位太医立马将矛头指向秦鸣鹤,对他跳脚大骂,呵其大逆不臣。   武皇后突然问道:“若秦太医此法不可行,尔等可有法子使陛下醒来?”   太医们顿时寂然。   我们要是有法子,怎会闲着没事骂人,早就救醒天子立功领赏去了。   武皇后冷冷道:“既然尔等没有别的法子,那么唯一的法子纵然再荒谬,也要一试,否则难道眼睁睁看陛下龙御宾天不成?”   太医们哑然无语。   武皇后这才望向李勣和李钦载,良久,沉声道:“耳尖放血可试,纵然救不醒陛下,亦不罪李家,英国公且放宽心。”   李勣心下一松,垂头道:“老臣谢皇后宽宏。”   李钦载暗暗感叹。   这位武皇后杀伐决断的魅力确实不输须眉,难怪历史上的她能成为千古唯一女帝。   接着武皇后指了指秦鸣鹤,道:“你是太医,下手自比李钦载有分寸,耳尖放血由你来。”   秦鸣鹤急忙应命。   武皇后又对李钦载道:“法子是你提出的,可与秦鸣鹤同入陛下榻前,辩证商议后落针诊治。”   李钦载也急忙应了。   于是李钦载和秦鸣鹤抬步便往殿首走去。   今日李治本来在处理朝政,除了与李钦载奏对外,李治还有许多事情要忙,突然晕倒时,正好倒在承香殿的桌案前。   宫人不敢移动李治,所以李治此时还躺在殿内的坐榻上。   李钦载和秦鸣鹤轻步走到李治的身躯前,见李治面色涨红,纵是昏迷也是紧咬牙关,脸颊冒了一层细汗,旁边一位宦官正小心翼翼地给他擦汗。   李钦载迅速与秦鸣鹤对视一眼,秦鸣鹤拱了拱手,道:“请教李少郎,耳尖放血该取何处落针?”   李钦载挠了挠头,耳尖放血对高血压患者来说,算是一种急救措施,治标不治本的。   至于从何处下手,他的记忆有点模糊,依稀记得前世看电视时,某个科教节目提过几句,欧洲十五世纪时,对高血压患者就是这么干的,有一定的科学道理,但也没有针到病除那么神奇。   努力回忆了半天,李钦载伸出手,用手指轻轻揉按李治的双耳,不停的揉啊捏啊,使之耳部的血脉流畅活跃。   揉了许久后,李钦载示意秦鸣鹤取出一根长针,先放在烛火上烤炙,算是消毒,然后擦干净长针。   指着李治耳廓上方的一个点,李钦载道:“此处落针放血,先试试。”   秦鸣鹤仔细看了一眼,道:“果然是耳尖穴,耳尖穴对应脏腑风、火、痰、瘀之症,倒是符合辩证之理……”   李钦载无语道:“秦太医,咱们现在是治病,不是上课,您能赶紧落针吗?”   秦鸣鹤哼了一声,一手执针,对李治耳尖的耳尖穴位刺下去。   针入耳尖一两毫米,未见出血。   李钦载依稀记得针刺之后,是要用手把血挤出来的。   所谓“放血”,听起来很严重,其实有点夸张了,不是一针下就接半盆血,杀猪都没那么多。   事实上针刺之后还要手挤,顶多也就挤出五到十滴血。   挤出血后,李钦载又示意秦鸣鹤换另一只耳朵,继续放血。   两只耳朵都放血后,坐榻上躺着的李治脸颊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失,片刻之后便恢复了正常的血色。   李钦载和秦鸣鹤一直提心吊胆盯着李治的脸色,见李治脸色正常,秦鸣鹤猛地一拍大腿,兴奋地道:“有用!放血有用!哈哈,陛下吉人天相!”   李钦载的神经仍然紧绷,脸色恢复了,人还没醒,事情不算完。   不知如何唤醒李治,索性伸出大拇指,扣住李治鼻下人中穴。   有没有用先不管了,反正扣不死人,前世电视里不都是这么干的吗。   在秦鸣鹤目瞪口呆之下,李钦载狠狠将李治的人中穴往下一按。   昏迷中的李治痛得嗯哼一声。   这声呻吟殿内所有人都听到了,秦鸣鹤狂喜道:“醒了!陛下醒了!”   见李治缓缓睁开眼,李钦载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整个人松懈下来后,差点一屁股瘫在地上。   好了,终于不必满门抄斩了。   双腿发软的李钦载仍木然地站在李治的坐榻边,殿内所有人却都一脸喜色地拜道:“陛下吉人天相!”   恭贺的人群里,李勣镇定地抬手捋须,额头的冷汗却仍流个不停。   今日李勣为了李钦载承担了多大的心理压力,唯有他自己最清楚。 第八十八章 大恩不酬   李治醒了,弥漫在殿内众人心头的阴霾瞬间消散。   天子没死就是天大的好事,包括武皇后,内心也是非常欣喜的。   如今的李治和武皇后仍处于蜜月期,此时的武皇后仍以李治为天,还没有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也没有在朝堂里安插亲信阴谋布局。   所以李治活着,对武皇后很重要,不仅仅是夫妻感情,还有很多政治方面的因素。   直到李治悠悠醒来,殿内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武皇后更是深深呼吸,眼眶顿时红了。   “陛下万福,吉人天相。”武皇后盈盈拜道。   李治皱眉,下意识揉着鼻子下的人中穴,迟疑道:“刚才朕……”   “陛下风疾昏迷,幸得英国公之孙李钦载力排众议相救,否则陛下危矣。”武皇后解释道。   李治的眼神顿时扫过殿内众人,看到坐榻边不远木然而立的李钦载,李治露出了微笑,朝他点了点头。   “景初对朕可有救命之恩了。”   李钦载仍呆滞站着,脑子里嗡嗡的,李治救醒以后,他才感到一阵后怕。   这特么要是没救过来,此时的他是不是该跟爷爷一起绑赴刑场了?家里大大小小一个不剩,全都在刑场等着,一家人整整齐齐共赴黄泉……   李治说完话后,却见李钦载木然久久没反应,不由奇怪地看着他。   殿内李勣看不下去了,一股怒火油然而生。   使劲咳了两声,李勣压低了嗓音怒道:“孽畜,回话!”   李钦载猛地回过神,急忙躬身道:“陛下洪福,吉人天相,臣不敢居功。”   李治含笑道:“若没有景初,朕何来吉人天相,莫推搪了,朕欠你的大恩,此生还长,朕慢慢还。”   李钦载只好谦虚几句,转眼见旁边的秦鸣鹤垂首不语,李钦载又道:“陛下,太医署秦太医方才也出了大力。”   李治点头,朝秦鸣鹤道:“秦太医辛苦,朕必有封赏。”   秦鸣鹤急忙谢恩。   身后众太医愧然不语。   武皇后此时心情已轻松下来,走到李勣面前福了一礼,道:“本宫刚才情急,难免出言不逊,老国公见谅。”   李勣急忙拜道:“老臣不敢,都是为了陛下御体安康,皇后不怪老臣僭越,老臣已感激涕零。”   李治目光闪动,看来刚才他昏迷那阵子,殿内发生了不少事。   但李治也没当面询问,而是对李钦载笑道:“景初一身本事,朕倒是没想到景初竟也精通岐黄之术。”   李钦载愧然道:“臣其实不懂岐黄之术。”   李治惊奇道:“哦?那你为何能治朕的风疾?”   “呃,陛下的风疾也没被治好,臣刚才只是急救之术,为的是救醒陛下。”   李钦载想了想,又道:“至于臣为何会急救之术,这个……臣多年前看过一本古籍……”   李治饶有兴致地道:“哪本古籍?”   李钦载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天聊死了呀陛下。   命救回来不就得了吗,何必追根究底,下次你再昏过去了,难道指望自救吗?   正在尴尬之时,太医秦鸣鹤道:“陛下,耳尖放血是有根据的,《黄帝内经》有云,‘三棱针出血,以泻诸阳热气’,李少郎多年前看过的古籍,想必应是《黄帝内经》了。”   李治望向李钦载:“是吗?”   李钦载一脸感激,眼眶都红了:“正是!”   李治感叹道:“景初博学,朕甚钦之。”   “臣……惭愧!”   前世没钱出门娱乐,下班后只好窝在家看电视,科教片百家讲坛什么的,倒是看过不少,勉强也算博学……吧?   李钦载自我安慰了片刻,胆气渐渐壮了,没错,我就是这么博学。   李治虽然醒来,但仍不时头疼发作,身体比较虚弱。   今日的君臣奏对当然没法继续下去了,李勣和李钦载于是向李治和武后告辞。   走出太极宫,李勣长舒了口气,只觉后背一阵冰凉,原来刚刚李钦载在大殿上救人时,李勣紧张得浑身冒冷汗。   此刻李治终于被救醒,李勣不由也感到一阵后怕。   这个孙儿真是……一言难尽。   李勣甚至很难分辨孙儿究竟是不惹祸了,还是不屑在长安城惹祸了,人家现在要惹就直接惹天家皇族。   刀尖上跳舞才刺激么?   走出宫门,见李钦载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李勣气不打一处来。   毫无征兆地,李勣忽然飞起一脚,将李钦载踹了个趔趄,差点一头撞上宫门。   李钦载惊愕:“爷爷,为何突然痛下杀手?”   李勣冷冷道:“你是孙子,老夫是爷爷,爷爷打孙子,不服咋?”   李钦载默然半晌,叹道:“服!”   以后荞儿长大了,翅膀硬了,自己也这么对他,这叫“传统”。   爷孙二人上了马车,晃晃悠悠朝家里驶去。   坐在马车上,李钦载叹道:“爷爷,孙儿今日救了陛下性命,陛下为何没有半点封赏的意思?就连打下手的秦太医都封赏了,为何没孙儿的份儿?”   李勣瞥了他一眼,道:“你想封爵,还是升官儿?”   “都不想,不过至少该有点表示吧?赐我点黄金啊,丝帛啊,田地庄子什么的,这叫人情世故。”   李勣哼了一声,道:“封爵?想都莫想,太宗先帝在世时,便对封爵极吝,除非开疆拓土之不世之功,否则大唐以后的爵位只有减少,没有增加的。”   李钦载无所谓地道:“不封爵也没关系,孙儿的意思是,陛下至少该给点诊金吧?”   扭头可怜兮兮地望向李勣,李钦载叹道:“孙儿如今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张嘴吃饭,孙儿前些日在渭南庄子里,手头没个进项……”   李勣冷笑道:“你赚钱的本事大得很,莫在老夫面前哭穷,老夫听了臊滴很。”   顿了顿,李勣又道:“陛下不封赏你就对了,封你个爵位也好,升你的官儿也好,一旦当场封赏,说明你与陛下的救命之恩就此了断,以后互不相欠,无论对你,还是对李家,都不划算。”   “今日陛下对救命之恩一言不发,反倒是一件好事,说明陛下已将此恩记在心里了,爵位和官位不足以抵偿恩情,往后陛下对李家的恩宠只会更甚,岂不比爵位官位更合算?”   李钦载眨了眨眼,他听明白了。   不过在老人面前不能表现得太明白,否则如何体现老人家的睿智光辉?   于是李钦载双手托腮,一脸天真烂漫的样子:“爷爷,你好厉害呀!孙儿想不明白的事,爷爷一下就说清楚了呢……”   李勣皱了皱眉,想忍,但这副天真烂漫的恶心样子实在忍不了。   “车夫,停车!”李勣沉声道。   马车停下,瞬间李钦载被李勣踹出了车外,重重落在长安的朱雀大街上。   “自己走回去!” 第八十九章 退不了婚你可以多找几个呀   李钦载在太极宫救了李治一命。   对李家来说,是件大喜事,但这件喜事却没人敢张扬,李家知情的几个人只能偷偷在心里暗爽。   天子刚从鬼门关打了个转儿,你特么敢笑一个试试。   李钦载回到国公府,府里每个人的表现都与平日毫无区别。   唯有李思文和李崔氏望向他时,眼里不时闪过笑意。   救了皇帝一命,意义有多重大,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李家虽已显赫之极,但显赫只是建立在李勣多年的功绩上。   李勣今年已近七十岁,若李勣去世,所谓人走茶凉,天子对李家的恩宠是否依旧,谁也说不准。   如今李钦载适逢其会救了天子一命,这便算是给李家以后数十年的风光上了一道保险。   李勣若去世,就算李家没以前那么风光,只要李钦载自己不作死,天子对李钦载的恩宠不会消失,也就是说,对李家的恩宠也不会降低太多。   百年家业,千年社稷。   如今的年代,包括平民百姓,其实每个人都无法摆脱家族的烙印。   家族与个人的关系,是共生共存,共荣共辱的。   将来李钦载混得好,李家就不会差。反过来说,李家后辈里多几个有出息的子弟,让家业越来越兴旺,那么家族的荣耀也会让李钦载沾上光。   这就是家族与个人的关系。   回到后院,关上房门,李崔氏这才高兴地露出笑容,使劲揉着李钦载的头发。   “这孩子,越来越灵醒,又立了一桩大功,可不得了呀,为娘都听说了,当时天子已命悬一线,全靠你一出手才把天子救回来……”李崔氏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扭过头望向李思文,李崔氏道:“夫君,救了天子的命,给我儿封个国公不过分吧?”   李思文翻了个白眼:“夫人天真了,封爵绝无可能,最好也莫给他升官。”   李崔氏愕然:“为何连官儿都不能升?”   李思文大概跟他爹李勣想到一块去了,但对夫人解释起来太复杂,于是只好道:“德不配位,他还太年轻,居高位必有祸端。”   李崔氏柳眉一竖,当即发火了:“何谓‘德不配位’?我儿立了这么多功劳,封个大官儿为何不行?天子也要讲道理,赏功罚过才能服众对吧?”   多年夫妻,李思文深知夫人的脾气,也不跟她争吵,扭过头去镇定看书,嘴里嘟嚷道:“你这副样子,那才叫不讲道理……”   李崔氏勃然大怒,李钦载急忙拦下:“娘息怒,爹没说错,今日之事,孩儿委实不该封赏,否则便不划算了。”   李崔氏一愣,道:“为啥?”   “孩儿打个比方啊,比如您和爹争吵,爹气极之下打了您……”   李崔氏大怒:“他敢!借他十个胆子试试!”   一声暴吼,宛如平地惊雷,李思文猝不及防吓得手一抖,手里的书都掉地上了,一脸惊惧地看着夫人。   “娘冷静,孩儿只是比方,比方啊!”   李崔氏狠狠剜了李思文一眼,望向李钦载时却瞬间春风化雨,一脸笑容:“我儿继续说,娘听着呢。”   “比方说,爹打了您,动手之后,才发现你们争吵的事件其实是他错了,娘,这个时候您是应该还手打回去呢,还是默默承受下来,一副委屈的样子让爹感到愧疚自责?”   李崔氏脱口便道:“我当然要打回去,而且十倍百倍报还!你爹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虽远必诛!”   说着李崔氏目光不善地盯着李思文,仿佛在打量从哪儿下刀比较省力。   李思文被盯得浑身发毛,又气愤不已,指着李钦载道:“混账东西,打比方莫把老夫牵扯进来!”   李钦载微笑道:“娘,您错了。”   “哪里错了?”   “您应该默默承受下来,每天不发一语地坐在爹的面前,时刻一脸委屈的样子,偶尔还抹个眼泪什么的……”   “相信孩儿,时间长了,爹会跪在你面前自扇耳光赔罪,而且从今以后一定会对您更好更体贴,这辈子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李思文大怒,拍案而起:“孽畜你……”   话没说完,李崔氏一瞪眼:“你闭嘴!坐下!”   “坐就坐!”李思文腾地一下果然坐了回去,脸色铁青闭嘴不言。   然后李崔氏露出深思之色,缓缓点头。   李钦载笑道:“愧疚,恩情,这些东西如果让一方一直亏欠下去,故意不做个了结,它能得到的收益会更大,大到无法想象。”   “因为时日久了,它还能转化成别的东西,比如百依百顺,比如一生妥协,一生恩宠等等。”   李崔氏欣然道:“有道理,让天子永远欠着你的救命之恩,那么天子就会十年二十年不停对你恩宠下去,总比当时升你个官儿就此了结强多了。我儿心思聪慧,果然非池中之物。”   李思文在一旁也听呆了,愕然道:“钦载,你何时竟有这般拿捏人心的本事了?”   李钦载谦逊地笑道:“因为孩儿许久没挨过爹的揍了,身体如果不受伤害,孩儿的脑子自然会越来越聪慧,拿捏人心等闲事尔。”   李思文脸色一变,没想到儿子一句话又能把战火烧到他头上。   果然是父爱如山体滑坡,子孝如股市崩盘……   孝心还没完,李钦载忽然一脸委屈地对李崔氏道:“娘,孩儿幼时一定非常聪明伶俐可爱吧?为何爹动手揍孩儿之后,孩儿一年不如一年,越来越愚笨,品行也越来越不堪了?”   “后来爹一停了手,孩儿立马便创出了神臂弓,后面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为大唐立了好几桩大功,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关联?”   李思文顿觉头顶阴云密布,再看李崔氏,她的表情已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这蠢妇果然中了离间计!”李思文仰天叹息。   李崔氏不觉得自己中了计,回想李钦载幼年,然后少年,再到如今,她发现李钦载说的没错。   儿子真的是被夫君揍傻的,一旦停手不揍便恢复了聪慧,否则如何解释儿子如今这些令人不可思议的成就和功绩?   “李思文!”李崔氏铁青着脸咬牙道。   李思文抖抖索索指着李钦载:“好个孽畜,反了你了!竟敢算计到老夫头上……”   李钦载表情无辜地退出房门外,给二老留足了空间,任他们施展各种攻击法术。   而他,则细心地为他们关上房门,事了拂衣去。   老夫老妻也要经常吵吵架的嘛,不然日子太平淡了,过不下去的。   ……   既然李治龙体抱恙,君臣奏对自然没法进行了。   心里牵挂着荞儿还在甘井庄,李钦载打算尽快赶回去。   荞儿还小,刚来到父亲身边,正是心理敏感的时期,李钦载希望在他童年时能够完整地陪伴他。   去后院书房与李勣告辞,李勣对李钦载的选择颇为意外。   没想到当初那个整日章台走马,眠花宿柳的孙儿,竟能甘愿离开繁华的长安城,安心在穷乡僻壤的庄子里住下来,原因不过是荞儿不习惯住在国公府的大宅邸里。   成了亲的男人不一定变成熟,但有了娃的男人,一定会变得成熟,因为有了责任,也有了软肋。   这几个月李钦载的变化,一丝一毫都看在李勣眼里。   发明神臂弓也好,马蹄铁滑轮组也好,那是智慧,李勣并不在意。   但李钦载能够为了儿子而甘心留在庄子里,李勣却分外欣慰。   这个孙儿终于长大了,他已经成了堂堂正正的男儿汉。   “爷爷,孙儿走之前,还有一件事想说……”李钦载犹豫着道。   “你说。”李勣含笑捋须。   “孙儿想说的是与崔家联姻一事,不如……就此作罢如何?强扭的瓜不甜,崔家小姐为了逃婚,都跑得不知所踪了,就算把她找回来,她不认同孙儿这个夫君,孙儿此生如何与她白头偕老?”   李勣皱眉,默不出声。   高门大户联姻,不是说退就能退的,若退了婚,便是惊天大丑闻,对两大家族的名声都有重大的影响,而且两家很容易反目成仇。   这不是简单的一对夫妻的结合,而是两个家族事业利益上的融合,就像两家公司的并购,都已经谈到最后一步,就差双方老总签字了,现在你跟我说不谈了,并购案作废?   作为家族的大家长,李勣当然不乐意退婚,李家与崔家早在定亲那天便已经开始利益合作了,现在退婚,两家都要蒙受不小的损失。   “钦载,退婚不是那么简单的,你还年轻,有些事情看得不深,”李勣摇头,道:“崔家的闺女逃婚跑了,老夫都未曾向崔家退婚,你觉得是为何?”   “两家定亲四年余,在朝堂上,在商贾之利上,各个方面都已经融合在一起了,若欲与崔家分割开来,很麻烦。所以就算崔家闺女跑了,这门亲事也不能轻易退掉。”   李勣淡淡一笑,道:“老夫知你不喜被人安排,尤其是自己的终生大事,可谁叫你是李家的人呢,婚姻之事上,可由不得你的。”   “不如这样,你与崔家闺女照旧成亲,成亲后你与她如何相处,你自己拿捏,哪怕扔在后院不闻不问,也由得你。”   “外面若有合适的姑娘,可考虑纳为妾室,或养在外宅,正妻之位给了崔家闺女,崔家也挑不出李家的不是,如何?”   李钦载睁大了眼睛,这是公然鼓励自己纳妾吗?   李勣哂然一笑:“男儿志在治国平天下,怎能被儿女私情所困?女人少娶几个,多娶几个,与品行道德无关,你若不喜崔家闺女,把正妻之位给她,你自去寻一个喜欢的女子共度一生便是。”   李钦载叹了口气,他听出来了,李崔两家退婚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两家利益牵扯太深了,不是说退了婚便一了百了的,一旦退婚,两家会有更大的麻烦。   有个问题很好奇,必须问一下。   “爷爷,祖母去世后,您……是否也纳了妾室?孙儿为何从未在府里见过?”   李勣老脸一热,迅速板起脸来:“与你何干?”   “孙儿好奇,不知爷爷纳的妾室多大年纪,是否绝世佳人,爷爷在外面有没有私生子,哪天跑回来跟孙儿争家产怎么办……”   话没说完,李钦载发现自己平地起飞了。   整个身子倒飞出了书房,重重落地,书房的门砰地一声关上。   起身试了试胳膊腿,还好,没受什么伤,就是肚子有点痛。   不甘心被如此粗鲁无礼地打发了,李钦载隔着书房的门大声道:“爷爷,您若不说,孙儿自己去查,查到了孙儿把她们领回家!”   “滚!”   李钦载讪讪滚了。   快七十岁的老头儿,玩得应该没那么花了吧?前列腺都肥成球了,那事儿,就那么有意思吗? 第九十章 冤家聚头   李勣给李钦载打开了新的思路。   退婚是不可能退婚的,但你可以把崔家女儿高高供起来,你自己再去外面找几个喜欢的女人呀。   男权社会里,女人的地位就是如此。   哪怕是出身高贵的世家小姐,若不能讨得夫君的欢心,便只能接受打入冷宫的命运。   除了正妻的名分,她什么都得不到。   当然,如果过几年武皇后支愣起来了,翅膀硬了,朝堂上有势力了,女性的地位会有所改变。   但这种改变只在高门大户,民间的女性地位改善并不多。   与李勣告辞后,李钦载本打算再与父母告辞,不过想到老爹此刻对他的态度恐怕不会太友善,于是李钦载只好留书一封,吩咐管家吴通准备马车。   跨出国公府大门,李钦载登上马车出发,对高门宅邸毫无留恋。   爵三代只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稍微沾沾显赫家族的光,这样过一辈子挺好的。   据说自己还有一个堂兄叫李敬业,那家伙是长房长孙,注定要继承英国公的爵位,可却太不省心,轻率冲动的决定,害了全家。   李钦载暗暗决定,多年以后那位不省心的堂兄蠢蠢欲动之时,一定要将他死死摁住,狠狠敲他一记闷棍,把他关在地窖里,来个唐朝版的《禁室培欲》。   啧,想想还有点小兴奋呢……   车夫刚准备驾马车离开,李钦载忽然听到车厢外一声高呼。   “车里可是景初兄?”   声音挺熟悉,李钦载掀开车帘,却见薛讷和高歧二人骑在马上,正盯着马车打量。   显然二人听到李钦载昨夜回到长安城的消息,今日特来拜访的,没想到李钦载说走就走,二人差点错过。   有朋自远方来,虽远必诛。   俩货整天无所事事,这次多半也是想拉着李钦载瞎聊闲逛。   荞儿还在甘井庄,李钦载忙着赶路,于是连马车都没出,隔着马车木窗朝二人拱手。   “啊,两位贤弟,久违久违,告辞告辞。车夫,快马加鞭。”   车夫也是个实在人,立马催动马车。   马车前行,薛讷高歧二人惊呆了。   这是个什么骚操作?真就是见一面吗?   “景初兄且慢!”薛讷急忙赶上了马车,二话不说将车夫拽了下来,一脚踹远,人已进了马车,高歧也不甘示弱跟着进去。   看着如同两只耗子窜进来的二人,李钦载颇为无奈。   “两位贤弟莫闹,我赶着离城回庄子,下次有缘再聚,定与二位贤弟痛饮。”   薛讷不依不饶地问道:“下次是何时?”   “没听懂我可以说得更直白点,‘下次’就是委婉拒绝,让你滚蛋的意思。”   “不行,今日必须痛饮,大半月未见景初兄,今日相遇,断无轻易放过的道理!”   高歧在一旁也连连点头:“景初兄,愚弟最近已经很乖巧,很少出门厮混,大多数时候在家读书,不管怎么说,景初兄今日也应与愚弟酣畅痛饮才是。”   李钦载无奈地道:“儿子还在庄子里,我得回去照料他。”   高歧嘁了一声,道:“谁家府里没下人?叫下人照料便是,只耽误你一天,令郎保证活蹦乱跳出不了事。”   李钦载叹道:“好端端的为何非要今日痛饮?总要有个由头吧,难道你们活不到明天了?”   薛讷露出得意之色,笑道:“就当庆贺我爹三箭定天山,踏平铁勒九姓,为人子者不能当面为父亲杀敌分忧,亦当在长安城遥贺致意,这个理由如何?”   李钦载又叹气。   这个理由很强大,而且薛仁贵三箭定天山确实牛逼,千年后的后人们都为之赞颂敬仰。   理由无法推搪,想想荞儿在庄子里有祖姑母帮忙带着,信佛的人总不能让曾侄孙受委屈吧。   咬了咬牙,李钦载道:“好,你请客,今日便给你个面子。”   薛讷大方地道:“我请便是,不差那点小钱。内教坊走你!”   三人没下车,索性让车夫赶着马车改了个道儿,去往内教坊。   内教坊位于平康坊,教坊有一半官方性质,里面大多数是犯了事的犯官妻女,犯官被拿问后,其妻女也沦入内教坊为奴为妓。   年纪大姿色丑的便做杂务体力活,年轻貌美者更惨了,必须学会歌舞乐器,靠美色和一身技艺娱乐客人。   李钦载对淫人妻女没有兴趣,去内教坊也没有别的目的,纯粹是与那俩货喝酒。   进了内教坊,门口的知客自是认识这三位臭名昭著的长安纨绔子,一路殷勤地将三人引进一间雅阁。   三人进去后不必吩咐,知客非常熟练地吩咐上酒上菜,并麻利地领进几个貌美的姑娘。   姑娘进了雅阁后非常乖巧地各自坐在三人身边,为三人斟酒布菜,气氛稍冷时便起身为三人歌舞娱之。   纸醉金迷的生活,确实容易让人沉醉。   酒过三巡,李钦载已有了几分醉意。   难怪前世总有人说,男人的上半身是征服世界的智慧,下半身是享受征服后的本能。   宴至中半,气氛愈发热烈,薛讷和高歧的手也不老实了,在身边女人的怀里掏啊掏,不知在掏什么,掏得女子咯咯直笑。   李钦载倒是很规矩,想想身边的女人曾经也是书香门第出身,也曾是别人呵护过的珍宝,如今却只能以色娱人,换得自己的生存。   李钦载莫名想到了那位未曾见过面的霖奴。   当年她也差点沦入内教坊,若非李勣搭救,恐怕如今的她,也正在承受这种毫无尊严的痛苦吧?   想到这里,李钦载对内教坊更没了兴趣。   酒行酣畅,雅阁内欢声笑语,薛讷更是玩得忘形。   这货说什么庆贺老爹三箭定天山,就是这么庆贺的,老爹在前线餐风露宿,儿子在长安城眠花宿柳。   李钦载已有六七分醉意,正意兴阑珊打算告辞,忽然听到隔壁的雅阁里传来一道狂妄的声音。   “若非看在英国公的面子,姓李的小子焉能被我轻松放过?尔母婢也!断我财路,不讲规矩,害我平白亏了上万贯,迟早有一天,武某要与他算算账!”   李钦载的雅阁内瞬间寂然。   薛讷和高歧都听到了,二人的笑容僵在脸上,薛讷脸色一变,拍案便要起身。   李钦载伸手按住了他的肩,淡淡地道:“冲动个甚,多大的人了,还理会这种毫无意义的意气之争?”   薛讷不甘地道:“景初兄,人家可是在骂你,就差指着鼻子骂了。”   李钦载哂然一笑:“骂呗,我能少块肉?我知道那间阁子里的人是谁,少府少监武元爽,呵呵,上次截了他的财路,他心里不畅快,由他骂吧。”   高歧冷冷道:“景初兄,你我可是三朝功勋,开国国公之后,他武元爽算个屁,一介匹夫而已,区区一个外戚,如今靠着皇后倒威风起来了。”   薛讷怒道:“就是,景初兄若不一巴掌抽他脸上,会被人说三朝功勋之后怕了这个外戚田舍奴呢,你若不敢下手,我薛讷来抽他。”   李钦载笑道:“大家都是成年人,一两句辱骂的话都受不了,以后难免吃大亏的。今日你我兄弟只痛饮作乐,莫惹是非,来来,喝酒。”   见李钦载并无报还回去的意思,薛讷和高歧只好忍住怒火,与李钦载同饮。   雅阁内,刚才欢声笑语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空气变得有些沉闷。   三位歌舞伎无论如何挑逗讨好,试图挑起气氛,都没见效果。   旁边的雅阁里,砰地又传来一声拍案,武元爽张狂的声音再次传来。   “……英国公快七十岁,眼看来日无多,李家若没了英国公李勣,他们还算个屁!李钦载那废物,武某迟早要弄死他,只等英国公蹬腿,尔等且再看他李家如何!”   旁边一阵恭维附和。   李钦载这边的雅阁内,薛讷和高歧的脸色顿时又变了,二人腾地一下,铁青着脸站了起来。 第九十一章 不结意气之仇   李钦载与武元爽的恩怨,算不得陈年往事。   恩怨就发生在不久前,李钦载刚被封为军器监少监,因为两万斤生铁。   按说李钦载处理这件事还是很讲究的,客客气气地送了礼到武元爽府上,也按礼节递上了名帖,帖上言辞恳恳,情真切切。   武元爽当时也很识趣,他明白李钦载被任为军器监少监后,少府拨付给军器监的两万斤劣质生铁就瞒不下去了。   人家有家族背景,又是简在帝心,两万斤劣质生铁事情可不小,别人刚刚上任,与他又素无交情,凭什么帮他背黑锅?   于是武元爽很痛快地认栽,重新拨付了生铁,这件事算是遮掩过去,李钦载处理的方式又很和气,彼此都没伤面子。   可是一码归一码。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是不共戴天之仇。武元爽这种靠着皇后妹妹发迹的小人物没什么格局,李钦载处理得再漂亮,这个仇终究还是无法避免地结下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李钦载早在给武元爽递名帖的那天起,就知道自己会多一个仇人。   今日此刻,这个仇人正坐在隔壁的雅阁里破口大骂,连李钦载的爷爷李勣都骂进去了。   李钦载脸色已有些难看,骂自己便罢了,带上自己的爷爷,这就过分了。   薛家与李家是世交,两家长辈都是大唐军方大将军,私底下薛讷更是视李勣为偶像,隔壁武元爽咒李勣,薛讷早就忍不住了。   “隔壁那个姓武的混账,背后说人留点口德,区区外戚胆敢辱骂当朝国公,英公一生征战赫赫功勋,岂是尔等这些跳梁小丑能议论的?”薛讷高声骂道。   隔壁雅间沉寂片刻,接着炸了锅似的骂开了。   “哪个杂碎惹事?不想活了吗?给我出来,老子掂量掂量狗奴的斤两!”   薛讷仰天大笑,一脚踹开了门,走到雅阁门外的长廊上,大喝道:“你家薛爷爷在此,狗杂碎出来受死!”   隔壁雅间的门也打开了,一群人叱骂着走了出来。   双方在雅阁外的长廊上照了面。   都喝了酒,都是怒气冲冲,照面后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薛讷年纪最小,脾气也最冲动,朝对面几人扫视一圈后,冷笑道:“刚才是哪个狗杂碎说要掂量薛爷爷的斤两?站出来,薛爷爷让你掂量。”   对面的人群里,众人隐隐将一位紫袍的中年男子拱在正中,标准的C位,李钦载只看了一眼便知,正中这位紫袍男子便是武元爽。   薛讷在前面咆哮,李钦载则静静站在后面,眯眼打量着武元爽。   武元爽是武皇后同父异母的兄长。   嗯,是个小人物,穿着名贵的紫袍也掩盖不住小人物的味道。   绸质的紫袍衣襟敞开,露出胸前的肌肉,喝了酒的缘故,脸上胸前一片通红,眼神略显阴鸷,似乎为了突出自己有大人物的城府而故意露出很阴沉的样子。   武皇后被册立以前,武元爽不过是一个州城里的司户参军,管当地户籍和仓库的,算是个片儿警加仓库保管员。   直到武皇后被册立后,武元爽这才跟着鸡犬升天,一蹴而就少府少监,手握大权。   小人物靠关系突然成了大人物,心性却仍然还是当年的司户参军。小人得志的张狂根本不需掩饰。   据说武皇后发迹以前,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对她常有凌虐之举,也不知武皇后为何在册立后将这位曾经凌虐她的兄长升了大官儿。   或许,她在朝堂上迫切需要娘家人帮她站台吧。   薛讷此刻与武元爽的跟班对骂起来,李钦载和武元爽却一言不发。   李钦载打量武元爽的同时,武元爽也在打量他。   两人的目光相碰,没有传说中的火花四溅,李钦载的眼神毫无波澜,武元爽的眼神却躲闪开了。   他也没想到正在说英国公的坏话时,人家的孙子恰好就在隔壁。   英国公无论在朝堂还是军中,威望都是一时无两,就连武皇后都对英国公敬重三分。   武元爽得志猖狂,在跟班面前大放厥词,可一旦真正面对人家的孙子,刚才咒骂李勣的那些话却如同嘴里含了个哑雷,吞下去吐出来都难受。   薛讷越骂火气越大,眼看撸起袖子要动手了,李钦载这才一把拽住他。   薛仁贵刚在天山下立了大功,三箭定天山成就一段千古传奇,儿子还是争点气,莫在这个节骨眼给亲爹惹祸。   再说,李钦载才是当事人。   拽回了薛讷,李钦载盯着武元爽笑了笑,道:“可是武少监当面?”   武元爽脸色僵硬,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武某见过李少监。”   李钦载悠悠道:“刚才武少监的话,李某不小心都听到了,我爷爷虽然快七十岁了,但仍老当益壮,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还有好几十年寿数,武少监怕是失算了。”   武元爽顿觉脸颊火辣辣的,比抽了一耳光还难受。   偏偏他还不敢怼回去,因为李勣的名头实在太响亮,事情闹大了,传开了,连他那个皇后妹妹都不会站在他一边。   武元爽是小人物,但也不是完全没脑子的小人物,他也懂得权衡利弊,当初因为两万斤生铁果断对李钦载妥协,也是权衡利弊的结果。   而今日此时,武元爽权衡利弊后,发现自己完全不占理,于是只好决定再次妥协。   “李少监恕罪,刚才武某饮酒醉矣,酒后失德胡言乱语,李少监万莫当真,武某对李老国公绝无冒犯之意。”   说着武元爽还朝李钦载躬身一礼,以示赔罪。   李钦载皮笑肉不笑道:“无妨,骂几句死不了人,也不会少块肉。只是我与武少监的恩怨,还是莫将家里的老人牵扯进来……”   “李某出身将门,全家上下脾气都很暴躁,武少监的话若传到我家长辈耳中,怕是不大不小又是一场风波。”   武元爽脸色铁青,听着软绵绵的话,实际笑里藏刀,暗含威胁,这等于是当面警告他以后嘴巴最好干净点,莫等我抽你。   咬牙点头,武元爽再次抱拳:“是武某孟浪了,以后饮酒一定留口德。”   李钦载淡漠地道:“罢了,今日也算结识了武少监,来日方长,有缘再见。”   说完敷衍式拱拱手,李钦载领着薛讷和高歧转身回了自己的雅阁。   回到雅阁后,薛讷一脸的不忿:“景初兄刚才为何不出手抽死他?这不合你的脾性!”   李钦载叹道:“都是成年人了,结仇也要结一些有意义的仇,要么是杀父夺妻不共戴天,要么争权夺利你死我活,这都能理解,为了口舌之争而结仇,却是最幼稚的,我没兴趣干这种事。”   薛讷愣愣地看着他,道:“景初兄,你的变化好大啊……”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慎言贤弟,你还是要多沉淀一下心性,免得以后惹下一些没意义的祸事。”   薛讷一言不发,表情憋屈地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旁边的高歧却若有所思地点头,他发现今日从李钦载身上又学到了许多。   一场小风波后,雅阁里三人已被影响了心情,沉闷地饮了几盏酒后,便打算各自回家。   三人走出内教坊,刚跨出门槛,赫然发现武元爽和一众跟班们也在门外,显然大家的心情都不太美丽,都决定早早散了。   两拨人马再次相遇,李钦载和武元爽都愣了一下,然后无声地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却都没有上前攀交的意思。   等候自家的车夫牵马的空档,武元爽和跟班们凑在一起低声闲聊着。   天已擦黑,不远处缓缓走来一位瘸腿老人。   老人只是路过,他走得很艰难,手里拎着一个陈旧的包袱,行色匆匆一边走一边抬头望向城门方向。   天色已黑,显然老人打算在城门关闭以前出城。   瘸腿的老人走路并不方便,路过武元爽身前。老人见这群人表情阴沉,似是隐忍怒气,又是一身酒味。   老人心情顿时有些紧张,下意识想让开几步,谁知瘸腿不听使唤,脚下一踉跄,竟径自朝武元爽倒过去,笨拙的身躯撞了武元爽一下。   撞到人了,而且看穿着打扮还是一群贵人,老人吓坏了,忙不迭躬身道歉。   武元爽和这群跟班今日本就在雅阁里憋了一肚子火气,火气不敢对李钦载发,但对这个残废老人却丝毫不会客气。   借着几分酒意,几分久抑的怒火,此刻武元爽全冲着老人发泄而去。   啪地一声脆响,老人被武元爽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狗奴!腿瘸了,眼睛也瞎了么?”武元爽怒道。   脆响吸引了李钦载的注意,扭头望去,见一位残疾老人正一手捂着脸,不停地躬身赔礼。   李钦载眉头皱了起来。   这一幕很难让人心平气和选择漠视。   大唐,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武元爽却丝毫没在意旁人的目光,既然开了打,便毫无顾忌地对老人又踢又骂。   老人一边赔罪,一边被武元爽踹得踉跄后退。   李钦载看不下去了。   他看到的不是权贵欺凌弱小,他看到的是大唐清平世间,一粒老鼠屎掉进了汤里,将他对大唐原本很不错的印象全然破坏。   他所喜爱的大唐,绝不应该出现这一幕。 第九十二章 有所必为   就在武元爽一脚再次踹向老人时,李钦载忽然暴喝。   “住手!”   武元爽脚下一滞,差点被自己绊倒,扭头一看,喝止他的竟是李钦载,武元爽不由惊愕。   “你在……说我?”武元爽愕然问道。   李钦载缓缓走到武元爽面前,道:“对,我在说你。当街凌虐老人,武少监不怕被朝中御史参劾?”   武元爽阴恻恻看了老人一眼,恶声道:“这狗奴无端撞了我,我不过教训几下,何错之有?”   李钦载冷冷道:“老人已向你赔罪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武少监这般报复,未免过分了吧?”   武元爽眼睛眯了起来:“李少监是在教训我?”   李钦载笑了:“天理公道而已,你若犯了天理,那就当我在教训你吧。”   武元爽语气阴鸷地道:“李钦载,你管得太宽了。”   李钦载毫不示弱地道:“武元爽,你做得太过分了。”   “这狗奴我打便打了,你待如何?”   李钦载看了老人一眼,见老人捂着瘸了腿蹲在地上一声不吭,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就此作罢吧,武元爽,做人太张狂会有报应的。”   武元爽愣了一下,然后大笑:“你居然说我太张狂?你以前是什么样子,难道不比我张狂?哈哈,笑死我也!”   李钦载没理他,弯腰扶起老人,又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给他。   老人急忙摇头拒绝:“可不敢收贵人的钱,折煞老朽也。”   李钦载叹道:“收下吧,找个大夫看看伤,以后来长安,见到这等穿着华贵却不干人事的家伙,老人家记得躲远点。”   老人仍摇头拒绝李钦载的钱,起身踉跄了一下,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喃喃叹道:“当年跟随太宗先帝南征北战,怎料得如今竟有此下场,江山打下来了,老朽也该躲远点了,大唐……唉!”   低沉的自语却令李钦载一惊,急忙上前拦住老人。   “老人家曾是大唐府兵?”   老人黯然叹道:“是,贞观二年便入了府兵,跟随卫公李靖大将军打过突厥,跟随太宗先帝打过高句丽,我这条腿就是东征高句丽攻打白岩城一战中被乱石所伤,从此瘸了。”   老人语气很平淡,但听得出他的黯然感伤之意。   李钦载的怒火却腾地一下冲上了脑门。   内教坊里,武元爽咒骂他和李勣时,李钦载都没生气,可是现在,当李钦载知道老人原来竟是一位百战余生的老兵后,却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怒火了。   前世到今生,李钦载对军人都是非常敬重的,这是做人最基本的道德准则。   没别的原因,普通人的岁月静好,都是军人们浴血厮杀换来的。无论权贵还是百姓,安然享受太平之时,但凡良心还没被狗吃了,至少应该记住军人的牺牲。   李钦载能忍,是因为他是成年人,不会像热血少年那样不计后果不分利弊地冲动。   但能忍并不代表他没有血性,他的血性只会在应该展现的时候激发出来。   百战老兵没死在战场上,却被权贵欺压凌辱,这样的不公若还能忍,就真不叫男人了。   缓缓转身,李钦载脸色铁青,目光如刀。   “武元爽!”李钦载眼睛赤红盯着他。   武元爽被李钦载的模样吓了一跳,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变了脸色。   “咋?”   李钦载指着老兵,冷冷道:“向这位老兵磕头赔罪,今日之事便算了。”   武元爽吃惊地道:“你疯了!”   “向老兵磕头,赔罪!”李钦载再次重复,语气里已带了森森杀意。   武元爽冷笑:“姓李的,你若想撕破脸,那便撕破脸,莫找乱七八糟的借口,狗一般的老东西,受得起我一跪么?”   李钦载定定地注视着他,忽然笑了。   露出笑容的同时,身躯却如一颗子弹般冲了出去,两步跨到武元爽面前,毫无征兆地一拳揍上武元爽的脸颊,同时一脚踹向他的膝弯。   李钦载突然发难,武元爽猝不及防挨了一拳,膝弯也被踹得不由自主往地上一跪,反应过来后立马站了起来。   “好匹夫,胆敢欺辱于我,今日断难善了!”武元爽大怒,奋起反击。   内教坊外情势突变,薛讷和高歧惊愕之后,顿觉神清气爽,快意兴奋,薛讷使劲一拍掌,大叫道:“景初兄好样的!男儿正当如此!”   武元爽后面的跟班也反应过来了,纷纷怒骂着上前打算帮忙。   薛讷猛地一记扫堂腿,将冲在前面的两个跟班扫倒,一脚踩在某个跟班的脸上,抬臂指着其余的跟班怒喝道:“谁敢上前,莫怪你家薛爷爷今日长安街头杀人溅血!”   高歧以前也是名满长安的纨绔子,混账程度丝毫不逊李钦载,这场面对他来说太熟了。   于是高歧也顺手将内教坊门外的旗幡拔了下来,撕下幡布留下旗杆,指着跟班们喝道:“有胆过来受死,看你家高爷爷今日敢不敢弄死几个杂碎!”   跟班们脚步一滞,见薛讷高歧二人满脸杀气,似乎不像是吓唬人,跟班们迟疑了,不敢上前帮武元爽,却站在原地跳脚大骂。   薛讷和高歧也不甘示弱,跟着对骂。   另一边,李钦载和武元爽已互殴到白热化。   武元爽被揍得惨,李钦载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个成年人打架,基本都是互相伤害,大家都不是练家子,你一拳我一脚的,谁胜谁负看谁更扛揍。   拳脚相加,你来我往,鏖斗许久之后,李钦载看准时机忽然出手抱住武元爽的腰,顺便脚下一绊,将武元爽重重摔倒在地。   姿势算不上优美,反而有些狼狈。典型的街头痞子打架招式。   没办法,李钦载只会这个。   武元爽摔倒后一声痛呼,李钦载却已骑在他身上,占据了主动后,左勾拳右勾拳,揍得武元爽惨叫不已。   李钦载单手掐住他的脖子,恶声道:“我再说第三遍,也是最后一遍,去向老兵磕头赔罪,否则我李钦载不介意当街杀人,大不了流徙岭南,三五年后等风声平息我再被赦归长安。”   武元爽被揍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兴许此刻李钦载赤红的双眼和满脸的杀气吓到了他,武元爽肿着脸大声道:“赔罪!我赔罪,莫打了!”   李钦载放开了他,将他从地上拽起来,一手拎着他的后脖颈,将他提到老兵面前。   一脚踹上他的膝弯,李钦载冷声道:“跪下来赔罪!”   武元爽被李钦载强行按着脑袋,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老……老人家,是我不对,我不该无故欺辱您,小子赔罪,请您海涵!”武元爽顾不得面子大声道。   老兵被这一幕吓坏了,手足无措地道:“这如何使得?折煞老朽也,贵人快起来。”   李钦载冷冷道:“老人家莫怕,您为大唐江山出生入死,岂是这等不忠不义的畜生能欺辱的,您安心受着,恩怨由我担待了。”   松开武元爽,李钦载朝他阴笑:“你我仇怨已结下,此生怕是难化解了,有什么招数尽管放马过来,我接着。”   武元爽被揍得鼻青脸肿,想冷笑,脸颊的伤口却扯得生疼。   “好,好。武元爽有生之年,必将报还今日厚赐。”   说完武元爽踉跄跑开,飞快窜上自家马车走远。   主角都跑了,跟班们当然不会再留下来,也跟着一哄而散。   直到武元爽的马车跑远,李钦载身形才趔趄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景初兄,你没事吧?”薛讷上前关心地道。   李钦载冷冷道:“你看我的样子,像没事吗?”   薛讷笑了笑,道:“今日倒是见识了景初兄的血性,愚弟还不清楚景初兄为何突然决定对武元爽动手呢。”   李钦载指了指那位老兵,道:“你我出身将门,见百战老兵被欺辱,难道无动于衷吗?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便是如此了。” 第九十三章 爹,你争点气   冲动不是好事,也不是一个成熟的成年人该干的事。   动手打架这种事,李钦载两辈子都干得少,他不过是个凡夫俗子,没那么大的能力和底气管尽世间不平,大多数时候遇到不平事,他的选择通常是漠视。   只是这一次他无法漠视。   残疾老兵被人欺辱,无论如何也不能漠视。   这是李钦载前世从小接受的教育,在那个年代,军人是崇高的,伟大的,绝对不容许欺辱的。   曾经为了这个国家而浴血奋战的老兵,如果在这个国家不能得到尊重,以后谁还愿意保家卫国?   至于武元爽,一个畜生而已,揍也就揍了。   武元爽走后,李钦载才捂着脸呻吟起来。   揍人渣固然很爽,但他也受了不轻的伤,浑身上下都痛。   薛讷走过来,大笑道:“今日太畅快了,跟景初兄厮混果然爽利得很!”   高歧也凑了过来,笑道:“确实如此,今日大快人心,景初兄高义,愚弟拜服。”   三人相视而笑。   跟武元爽不同的是,薛讷和高歧出身名门,薛讷是将门子弟,而高歧的爷爷高士廉也是能文能武,都是跟随太宗先帝打江山的开国元勋人物。   薛讷和高歧从小受到的教育也是必须尊重军人,两家当年的崛起本就跟军人息息相关。   而武元爽,不过是个靠着皇后妹妹发迹的泼皮无赖式人物,他的家教触及不到这个层面,又是一朝小人得志,对老兵自然不会尊重。   这就是权贵子弟与暴发户的本质区别,教养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一旦遇到事才能真正看出不同来。   瘸腿老兵一直站在不远处,神情担忧地看着三人。   李钦载上前,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又从薛讷身上搜了几块碎银,全都递给老兵。   老兵惶恐,连道不敢,坚辞不受。   “老人家,我也是将门出身,我们算是一家人,”李钦载温和地笑道:“老人家可听说过英国公?我是英国公之孙。我爷爷戎马一生,作为英公之后,我怎能见畜生欺凌老兵?”   老兵闻言震惊道:“李大将军之孙?哎呀!老朽眼拙了,难怪,难怪为老朽这残废之人出头,老朽多谢……”   说着老兵便要跪拜下来,被李钦载拽住,不由分说将大把碎银和铜钱塞进他的怀里。   “区区小事不足一提,这点钱老人家拿回去养伤,城门快关了,老人家快出城吧。”   老兵还待推辞,李钦载却不容置疑道:“拿着!算是李大将军给老兵的一点心意,莫推辞。”   老兵犹豫了一下,千恩万谢地接过了钱,行礼后告辞,朝城门匆匆赶去。   薛讷盯着老兵的背影,道:“这老兵好歹也是打过几场硬战的,被武元爽那厮欺辱为何不见反抗,从他身上看不出一丝血性。”   李钦载叹道:“他不是向权贵低头,而是向生活低头。此时此刻若军营吹响集结的号角,他的血性仍然能够瞬间燃烧起来,这便是老兵。”   ……   回到国公府已是深夜,李钦载打算回房时,站在后院花园里犹豫了一下,还是原地绕了个方向,直奔李勣的书房。   李勣似乎永远都在书房里,每天只见他在看书,明明是威风八面的大将军,却表现得像个文人墨客。   敲了敲门,李钦载走入书房。   李勣正在看书,桌案上堆满了各种古籍孤本,有纸质的,也有很复古的竹简纂刻的。   放下手里的书,李勣朝李钦载挑眉:“有事?”   李钦载道:“有事。”   “说。”   “刚才孙儿在内教坊外,揍了武元爽。”李钦载淡然道。   李勣皱眉:“武元爽是何人?”   “少府少监,当今皇后的次兄。”   李勣神情凝重起来:“皇后的次兄?你……为何揍他?”   “当街欺凌残弱老兵,孙儿看不过眼,便揍了。”   李勣嗯了一声,沉默片刻,淡淡地道:“揍得好。”   说完抬眼仔细打量了李钦载一番,见他脸上手上皆有淤青伤痕,李勣哼了一声。   “不过揍人的手艺太潮,你这副模样,貌似差点打输了,将门子弟揍个人,弄得如此狼狈,真丢了国公府的脸!”   李钦载忽然笑了:“爷爷为何不责怪孙儿?孙儿这次可是惹祸了呢。”   李勣捋须笑道:“这次不算惹祸,老夫若见到有人欺凌老兵,说不得也会上前痛揍一顿,火气收不住的话,或许杀了他也不一定。钦载,你做得对。”   “只有领军的将军才知道‘爱兵如子’这四个字的分量,若连自己麾下的将士都不爱惜,他就不配领兵。可惜,那些锦衣玉食不知疾苦的权贵们不懂。”   李钦载沉默片刻,低声道:“孙儿是不是给家里惹麻烦了?”   李勣摇头:“不算麻烦,只要你占住了道理,做出来的任何事都不叫惹麻烦,以前你性子混账,经常惹祸,是因为你惹的祸都是横行霸道蛮不讲理,这一次不同。”   李勣浑浊的老眼里忽然冒出一股戾气:“若那武元爽敢找后账,说不得老夫便亲自出手教训教训他,孙儿放心,此事老夫担待了。”   李钦载心中涌起一股暖意,他不是担待不起,动手之前他便已预料了后果,他感动的是亲人对他的呵护。   突然对这个年代不陌生了呢,原来自己已经深深融入进来了。   有亲人,有朋友,有帝王的赏识,有长辈的宠溺,还有一个逃婚的老婆……   嗯?好像混进了某个奇怪的东西……   事情交代完,李钦载识趣地告退。   武元爽的事便算揭过去了,若他还敢找后账,面对的可就不是李钦载这个纨绔子弟,而是来自英国公李勣的死亡凝视。   至于武元爽的后台武皇后……   以武皇后的性格,应该不会偏袒武元爽,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的兄长是个什么尿性。   当年她还待字娘家时,武元爽这个同父异母的兄长便不知欺凌她和她母亲多少次了。   若为了这么个货色与英国公交恶,对武皇后来说绝对是一笔亏本买卖。   回到卧房后,李钦载倒头便睡,很快打起了呼噜。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与父母和李勣告别,他要回渭南县甘井庄。   李勣一把年纪见惯了离别,面对李钦载的道别,李勣垂头看书,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仿佛眼前有只苍蝇在飞舞。   这只苍蝇行礼后非常识趣地飞出了书房。   李崔氏倒是将李钦载送出了大门外,红着眼眶拉着他的手依依不舍,看着李钦载脸上的淤青伤痕更是心疼不已。   快离开时,李崔氏还告诉他,他老爹李思文不日将要去润州赴职,或许这几日也要离开长安了,父子俩这一别,估摸一年半载才能见。   李钦载这才想起,老爹好像还是润州刺史。   啧!润州的父母官儿不好好在润州任职,整天待在长安家里揍儿子,不务正业!爷爷为何不抽他?   “娘,您和爹也要多保重,千万注意身体,莫太劳累了。”   李钦载拉着李崔氏的手叮嘱,迟疑片刻后,李钦载又道:“您再转告爹,希望爹好好当官,争取升职加薪……”   愁眉苦脸地一叹,李钦载接着道:“孩儿在孙辈里行五,英国公的爵位多半是没指望了,只指望爹能够给孩儿争点气,撞个大运,立个大功什么的……”   “若能博个爵位给孩儿继承,孩儿保证二老百年后寻高人堪舆一块风水宝地,下辈子投胎当皇帝……”   李崔氏愕然,嘴角抽了抽,不知该欣慰孩子的孝心可嘉,还是一巴掌抽他个慈母手中线……   正在犹豫时,一直躲在门后狗血般装沉默父爱的李思文终于忍不住跳了出来。   “逆子受死!”李思文不知从哪里抄出一根棍子扑杀而来,柔柔弱弱的文人此刻身手异常矫健。   李钦载眼皮一跳,嗖地一下窜进马车。   “车夫,快马加鞭,谢谢!” 第九十四章 两小无猜?   清晨从长安城出发,马车整整走了一个白天,快傍晚时才赶到甘井庄。   驶进村口小道,庄子里风平浪静,远近犬吠相闻,乡邻农舍炊烟袅袅。   李钦载在马车上深深吸了口气。   不知为何,总觉得待在这个贫瘠的庄子里却比在长安城的国公府里更安心。   憨笑朴实的庄户,秋收后一望无垠的空田,几头老牛慢悠悠地嚼着干草,每一幕场景都能入诗入画。   而李钦载,像一个被美景热情留住的过客,从此结束了漂泊。   如果人生注定在某处停下,李钦载宁愿选择这座庄子为终点站。   来到别院门口,侧门打开,宋管事一个箭步窜了出来,掀开马车的车帘,侍候太后似的将李钦载扶下了马车。   “五少郎一路风尘仆仆,您辛苦了。”宋管事温馨送上问候,顺便让杂役将马车卸下,将马牵入后院马厩喂料。   “家里还好吗?”李钦载掸着身上的灰尘问道。   宋管事陪笑道:“一切都好,有老朽照看别院,保管出不了事。”   “嗯,荞儿呢?没人欺负他吧?”   宋管事肃然起敬:“小郎君可了不得,才来别院几天呀,便能教庄子里的孩童们读书了。”   “如今庄子里的孩子都唯小郎君马首是瞻,俨然已是甘井庄的孩子王了,放眼庄子上下,谁人敢欺负小郎君。”   李钦载笑了笑,不错,有他儿时的几分神韵了。   见李钦载笑得高兴,宋管事仿佛找到了少主人开心的密码,急忙补充道:“小郎君在庄子里威望渐重,他教孩子们背写《百家姓》,如今连庄户们见了他都得尊称一声‘小先生’……”   “小先生?”李钦载皱了皱眉:“这么小的孩子,称什么‘先生’,过分了。”   宋管事正色道:“古人教习一字便可为师,小郎君教庄子里的孩童们背书认字,恩莫大焉,自是当得起‘先生’二字。”   李钦载无奈地道:“行吧行吧,小先生就小先生,他都厚着脸皮受下了,我还能说什么?”   说来古人的执拗也是不可理解,他们对规矩礼仪非常注重,真的是一字便可为师,在对待学问方面,人们确实如同膜拜神灵般虔诚。   正要迈步走进后院看看荞儿,宋管事却突然神秘兮兮地道:“五少郎,小郎君今日有客来访……”   李钦载停下脚步:“有客?五岁的孩子有啥客人拜访他?”   宋管事古怪地一笑,道:“是庄子里一个庄户家的闺女,跟小郎君同龄,那闺女似乎对小郎君的才华一见倾心,这几日缠着小郎君背书认字……”   李钦载倒吸一口凉气,震惊了:“对……对他的才华……一见倾心?五岁的小闺女懂啥叫‘才华’吗?”   宋管事笑着叹气:“谁说不是呢,反正人家闺女特别黏着小郎君。”   “小郎君本来是拒绝的,可耐不住闺女会磨人呀,整日缠着他不罢手,一来二去的,小郎君对她似乎渐渐有了好感……”   “今日那闺女又来了,此刻两位估摸正在后院一同玩耍呢。”   李钦载仍然震惊中……   这是要收儿媳妇的节奏呀,小兔崽子也不想想,他爹至今还是单身狗呢,他好意思早恋?毛长齐了吗?   挥手打发了宋管事,李钦载独自走进后院,蹑手蹑脚地接近花园。   花园里有一个秋千,是当初李钦载命下人装上的,让荞儿有个玩耍的东西。   此刻花园的秋千上并排坐着一双小小的人影儿,配上皎洁的月色,还有花园里盛放的菊花。   啧,特么的货真价实的花前月下呀!   李钦载不动声色找了个暗处蹲了下来,他很想知道古代的早恋是如何操作的。   秋千静止许久,坐在秋千上的荞儿忽然道:“秋千不动了,我下去推你好不好?”   小女孩奶声奶气地道:“好呀。”   荞儿跳下秋千,果真开始推了起来。   秋千前后摇荡,小女孩咯咯直笑,荞儿也笑,两小无邪的笑声在后院悠悠回荡。   蹲在暗处的李钦载咬碎了银牙,这特么跟看岛省狗血偶像剧似的,内心深处居然隐隐有种嗑到CP的甜蜜感是肿么肥事?   五岁啊,你们才五岁啊,你俩这发育状况,除了推秋千还能干啥?能干啥?   想推车,至少还得等十年。   两小丝毫没察觉阴暗的角落里,一个怪蜀黍正在暗暗腹诽吐槽。两小仍玩得很开心。   秋千荡了一会儿,荞儿累了,小女孩跳下秋千,心疼地捏着他的胳膊:“小先生受累了,你上来,换我推你好不好?”   荞儿笑道:“不必了,你也会累的,不如吃点零嘴儿吧,我爹去长安前给了我两块柿饼,听说很稀罕呢,我分给你一块吧。”   说着掏出一块柿饼递给小女孩。   小女孩高兴极了,也不推辞,接过柿饼便咬了一口,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儿:“真好吃。”   荞儿也咬了一口,笑道:“果真很好吃。”   蹲在暗处的老父亲仰天无声长叹。   他们在吃柿饼,我却被塞了一嘴狗粮……   今日便让这两位偶像剧男女主角知道,按狗血剧情发展下去,接下来该家长出面棒打鸳鸯了。   给你五百万离开我儿子?不,想都别想。   他爹给不起。   那就恶狠狠地祝你们幸福吧!   小女孩吃完了一块柿饼,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仰头看了看天色,惊呼道:“哎呀,太晚了,我爹该找我了,我要回家,明日再来寻你玩耍好吗?”   荞儿依依不舍地道:“明日早点来,我还有好东西吃。”   小女孩甜蜜地应了,然后蹦蹦跳跳从花园离开。   等到小女孩离开后,李钦载才悄然现身在秋千后面。   听到动静,荞儿回头一看,顿时惊喜地扑了上来。   “爹,您终于回来啦!”荞儿欣喜地抱住李钦载的大腿。   李钦载挤出一丝微笑,嘴上应付着荞儿,脑子里却仍在思考分辨。   俩小家伙如今的状况,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还是属于情窦初开早恋?   是棒打鸳鸯还是任其发展?   实在不好定性,搞得李钦载都有些黯然神伤,他觉得自己像个鳏居多年的老父亲,操着儿女终生大事的闲心。   这个二十岁的老父亲自己还打着光棍呢。   李钦载终于认真开始思考,是否真的该给儿子找个后妈了?跟婚姻啊家庭啊什么的没太大关系,主要是他已二十岁了。   二十岁,是条狗也该牵出去配种了吧?   哪怕配个串串儿呢。   逃婚的那个不行,一个无比嫌恶未婚夫的女人,李钦载实在没信心能与她共度余生。 第九十五章 又遇崔小姐   自从有了荞儿后,李钦载没睡过安稳觉。   有孩子的人都知道,与孩子同睡一床,很难睡个整觉。   半夜尿床,口渴,肚子饿,咳嗽,做噩梦等等,都能引来孩子一阵哭闹,满足过后还得再哄一阵才能继续睡。   荞儿懂事,半夜倒是没别的毛病,更是不哭也不闹,但尿床这事儿,他也无法控制。   李钦载半夜发现褥子湿了,只好叫来丫鬟,将仍然睡着的荞儿抱到一边,丫鬟给换上干净的褥子,父子二人这才继续睡下。   有了孩子后,李钦载才明白狗血台词里说的“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喂大”这句话,真没有夸张。   睡到日上三竿,父子俩才起床。   穿戴洗漱过后,丫鬟端来早餐。   李钦载的生活习惯也影响了荞儿,如今的荞儿和李钦载一样也是每日三餐,早晚更要喝一碗羊奶,每天不能断。   未经过加工的羊奶味道有点膻,荞儿如同被赐自尽似的,表情悲壮地端碗,喝一口小脸便皱成一团,缓好大一会儿气后,再喝第二口。   喝得如此痛苦,李钦载却毫不心软。   孩子正在长身体,再难喝也必须喝,幼儿时必须给身体打下基础,否则长大后成了病秧子,真觉得肾虚公子的名头好听?   安静地啜了一口滚烫的粥,李钦载忽然幽幽道:“你昨晚又尿床了……”   荞儿一愣,接着羞愧道:“是,荞儿错了。”   “没让你认错,你还小,管不住尿很正常。”李钦载神色淡然道。   荞儿愧然,默默地喝了一口羊奶,忽然道:“爹小时候尿床吗?”   李钦载傲然一笑:“爹这般英明神武之人,八岁后就没再尿过床了。”   荞儿掰手指算了一下,欣然道:“荞儿才五岁,还能尿三年床。”   李钦载黑着脸道:“这种事就不必攀比了,能控制还是尽量控制……”   说完李钦载斜瞥了他一眼。   尿都管不住的小屁孩,居然学会早恋了,啧!   他这个能管住尿且尿黄的大男人,却还是一只单身狗。   凭啥?   “荞儿啊,听管家说,你最近跟同村的某个小姑娘关系不错?”李钦载和颜悦色试探道。   荞儿却毫不掩饰地点头:“爹是说魏家的囡囡么?孩儿喜欢跟她一起玩。”   李钦载眨眼,“喜欢”跟“喜欢一起玩”是两个概念,必须弄清楚了。   “为啥喜欢跟她一起玩?”   荞儿毫不迟疑道:“她给我好吃的,她娘做的面饼好吃,烙好后上面还有芝麻,很香。魏家今年收成好,她家常烙面饼,囡囡每次都分孩儿一半,所以孩儿喜欢跟她玩。”   李钦载干咳几声,听这意思,这货已掌握了吃软饭的精髓?   问题是,你才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呀,你去吃庄户家的软饭?   这世界怎么了?   “你呢?你吃了魏家的饼,有没有回赠人家什么东西?”   荞儿想了想,道:“孩儿教庄子里的孩子背《百家姓》,单独留下魏囡囡多背一会儿,魏囡囡比别人学得更快,她爹还特意谢过孩儿呢。”   哦,知识换面饼,还好,不算丢自尊。   不知如何定性这种关系,孩子的世界很单纯,是李钦载想得太复杂了。   “好,以后继续跟她一起玩,不过要注意安全……”   李钦载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了。   五岁的孩子需要注意什么安全?安全的前提是你得先支楞起来。   小屁孩毛都没长齐,能支楞么?   “教她背书还不够,以后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你也要回赠给她,邀请她一起吃,朋友之间要分享,不能吃白食,礼尚往来关系才能长久。”李钦载叮嘱道。   荞儿似懂非懂地点头。   ……   秋风萧瑟,天清气朗。   吃过早餐后,荞儿继续在院子里练字,李钦载叫下人弄了一根长竹竿,又弄了一卷长长的鱼线,竹竿上粘了一些小竹孔,鱼线从小竹孔穿过,末端打个结。   再让下人弄来一些铅,将其融化后做成铅坠,找一只倒霉的大鹅,生拔下一根鹅毛,取其空心与鱼线相连,做成浮漂,最后再做一个线轮。   一根鱼竿就此完工。   挖土弄了一小罐蚯蚓,再取一把黍米用酒泡好。   忙了一上午,到了下午时分,李钦载搬着小马扎,扛着鱼竿兴冲冲地走向渭河边。   选了个水面平静的湾区位置,一把黍米撒下去,水面顿时便有了动静。   这年头的生态环境不得不服气,任何食物都不用担心农药危害问题,而且野生的动物不少,无论天上飞的还是水里游的,数量都非常充足。   展开小马扎,坐在岸边,李钦载将鱼竿一甩,然后便安静地在岸边等候鱼儿咬钩。   钓鱼需要的是耐心,而李钦载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岁月那么长,若想虚度年华,没一点耐心怎么活?   独自坐在岸边,李钦载甚至很享受孤独的滋味,没人搭理没人打扰的生活很舒服,不需要没必要的应酬,不必寻找干巴巴的话题与人尬聊。   青山绿水,整个人融入山水和自然里,连自己的气质都仿佛沾了几分空灵的味道。   李钦载满足地呼了口气,刚才带一壶酒出来就好了,一边钓鱼一边饮酒,要的是这份闲情逸致。   李钦载看着远处的青山定定出神,思绪不知飘向了何方,水面上的浮漂动了几下,鱼线和钓竿也跟着晃动起来。   懒洋洋地看了一眼浮漂,李钦载并未动弹,鱼竿晃动片刻后便不动了,显然鱼儿咬钩后使劲挣扎,又脱钩而去,逃得一条生路。   李钦载不在乎,他坐在这里的目的不是钓鱼,是享受孤独。   越孤独的人越清醒,人在孤独中往往能想通很多事情。   从荞儿的教育问题,到李家未来的前景,甚至还想到了李治的寿命,以及那位野心勃勃的武皇后如今可能会有什么布局。   太多太杂,李钦载必须想清楚。   混吃等死当一条咸鱼不等于真的就不问世事了,想要一辈子拥有混吃等死的优渥生活,便要保住如今李家和自己的现状。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李钦载皱眉,美好的孤独气氛被破坏,他的心情有些不悦。   “这位兄长,请问能卖我一条鱼吗?”身后的声音有些熟悉。   李钦载扭头,却赫然发现竟是崔家小姐。   今日崔婕仍穿着一身碎蓝的粗布钗裙,瀑布般的长发用蓝色的头巾包裹起来,手里拎着一个小竹篮,竹篮里有一些蘑菇和笋子,显然刚从山腰采来。   崔婕这时也认出了李钦载,不由吃了一惊,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几步,仿佛遇到了一头吃人的猛兽,绝色的俏脸掩饰不住的惊惶。   “怎么是你?”崔婕脱口道。   李钦载哼了哼:“我家的庄子里,怎么不能是我?”   崔婕垂下眉睑,恢复了冷静,放下竹篮,双手触额一礼。   “崔婕拜见李世兄。”   “不必行礼了,反正你我互相看不顺眼,不如相忘于江湖,下次遇见可以当作是陌生人,擦肩而过便是。”李钦载盯着河面淡淡地道。   崔婕咬了咬牙,道:“崔婕还是要谢过李世兄收留隐瞒之恩,此恩此德,崔婕必有所报。”   李钦载啧了一声,扭头打量了她一眼,道:“你这模样看起来好穷啊,我实在想不出你会如何报答我。”   崔婕沉默片刻,道:“我会努力多挣些银钱……”   “所以,你打算用钱来报答我?”李钦载笑了笑,道:“我不是打击你啊,钱这个东西,很难让我兴奋起来,不知道你打算砸多少钱报答我呢?”   崔婕迟疑许久,轻声道:“李世兄尽管给个数目,我一定能挣到。”   李钦载摇头,目光重新回到河面的鱼竿上,仿佛一根鱼竿都比她更有魅力。   “恩不恩情的就莫说了,我不过是顺手而为罢了,为了躲这桩婚事,你也不容易,我和你一样不喜欢长辈安排的这桩婚事。”   “收留你在庄子里躲避崔家眼线,为的也是担心你被崔家抓回去后,我们不得不成亲。”   “所以,我们互不相欠,收留你也不是施恩,而是为了我自己。所谓恩情什么的,大可不必当真,根本没那回事。”   崔婕执拗地道:“李世兄为了什么,是你的事,我和从霜确实受了你的恩,受恩便要记住,要报答,否则枉为人。”   李钦载笑了,这姑娘还是个死心眼儿。   鱼竿没动静,钓鱼也需要运气,李钦载这会儿的运气可能不大好。   “对了,有个事忘了问你,你逃婚离家难道不带钱的吗?外面吃穿住行样样要用钱,你难道不知?啥都不带就敢离家出走,谁给你的勇气?”   崔婕俏脸瞬间涨红,羞赧又尴尬,犹豫半晌,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本来带足了钱的,好几十两银饼呢,我跟从霜离家后混进了一支商队,后来发现崔家追拿我们的骑队来了,情急之下慌忙脱离商队躲进了树林,崔家的骑队倒是躲过去了,但钱却忘在商队里……”   李钦载愣了一下,失笑道:“你俩可真是……为何遇到事情就往林子里钻?躲避骑队钻林子,上次被我的部曲抓到也是钻林子,崔小姐,你跟树林天生犯克,以后记得逢林莫入。”   崔婕也是气不顺,闻言小心翼翼地瞪了他一眼,闷声闷气道:“知道了。” 第九十六章 谁都不准走   遇到崔家小姐是意外,河边不期而遇,大概两个人都没想到,而且都不想。   如今的李钦载和崔婕之间的关系有点复杂。   名义上是未婚夫妻,实际上却非常生分且古怪。表面互相以礼相待,可内心里都看不上对方,更重要的是,彼此都很清楚对方看不上自己。   把礼貌表露在明面,把鄙视埋藏在心里,埋得却没那么深,一眼能让人看出来。   这关系大概只有当事人才清楚究竟有多复杂了。   河滩边按理说是谈情说爱的圣地,据说某位前辈就是在河滩边把公主殿下成功勾搭了。   但此时此刻李钦载却丝毫没有勾搭崔婕的意思,甚至觉得崔婕有点多余。   如果是一幅古画的话,崔婕便是乾隆胡乱盖满的戳儿,如果是一锅汤的话,崔婕就是那粒老鼠屎,如果是太阳系的话,崔婕就是七十六年路过一次的哈雷彗星……   不管怎样的比喻,总之,李钦载想赶人了,他讨厌独处的时候被人打扰,尤其是一个内心对他充满了鄙视的人。   仰头望天,李钦载忽然叹道:“天色不早了,你出门的时候想必忘记关火了吧?快回去看看,莫把房子烧了……”   崔婕愕然。   这纨绔子赶人的方式真的是……好委婉啊。   其实崔婕本来也打算走的,她不习惯与男子独处,尤其是这个男子还是臭名昭著的长安纨绔,又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   可是正当她打算告辞时,李钦载主动开口赶人。   这个……不能忍。   崔婕终究是世家小姐,从小到大知书达理,接触到的人也都是彬彬有礼教养良好,从来没被人如此生硬地驱赶过。   说是逆反心理也好,说是世家名门的傲气也好,崔婕只知道此时谁走谁就输了。   于是本来打算告辞的崔婕反倒不走了,索性蹲在李钦载小马扎的旁边,还哼了一声,然后盯着河面上的鱼竿发呆。   这下换李钦载不自在了。   瓜婆娘听不懂人话吗?或者说,刚才自己赶人的方式真的太委婉了,她没听出来?   “你还不回去吗?”李钦载忍不住问道。   崔婕轻轻一哼,道:“我留下来看看风景,不行吗?”   咦?小脾气还挺冲。   “你我孤男寡女,我又是臭名昭著的长安纨绔,你不怕我非礼你?”   崔婕肩头瑟缩了一下,仍鼓足勇气道:“不怕,我……我会叫的!”   李钦载嘿嘿冷笑:“你叫啊,你越叫我越兴奋……”   崔婕美眸中闪过惊恐:“你,你你……不要乱来!”   李钦载继续邪恶地笑:“反正是我的未婚妻对吧?自己的婆娘,那还不是为所欲为……”   “你,你若欺辱我,我,我就……我就投河!”   李钦载惊讶道:“你情愿投河都不愿跑回家去吗?”   崔婕一滞,对呀,为何不跑回去,非要投河?   接着崔婕明白了,这纨绔子是故意吓她的,目的就是让她离开。   坏人!   崔婕顿时镇定下来,还白了他一眼。   “我……我想跟李世兄买一条鱼,刚才我走过来便是为此。”崔婕轻声道。   “你想吃鱼?”   “不是我,是我的丫鬟从霜,”崔婕嘴角露出温柔又宠溺的微笑:“我和她的日子过得……不是很如意,那丫头嘴馋,她说好久没吃过肉了,适才路过此处,见有人钓鱼,我才过来问一问。”   李钦载恍然,既然要买鱼,那就是顾客了。   对待顾客的话,李钦载的心理就没那么排斥了。   “钓鱼我拿手,你稍等一等,立马给你钓一条肥的……”李钦载说着朝她的竹篮地瞥了一眼。   “我也不要你的钱,因为你根本没钱,就用你采的山货换吧,蘑菇笋子什么的,随便给点儿,回家我弄盘菜够了。”   崔婕欣然笑道:“好。”   钓鱼是个需要的耐心的活儿,同时也需要运气。   两人沉默地在河滩边,崔婕眼巴巴地盯着河面,期待鱼儿上钩,李钦载老神在在,一副尽在掌握之中的淡然。   半炷香时辰过去,河面上一片风平浪静,莫说鱼儿咬钩,连泡儿都没冒一个。   李钦载渐渐觉得老脸挂不住了。   崔婕也有些疑惑地朝他看了一眼,小心翼翼道:“李世兄……以前没钓过鱼吧?好像……不太行呀。”   李钦载脸颊顿时涨红了。   上次在河边给荞儿烧烤时是用工具捞鱼,这次是钓鱼,两者技术含量不同。   崔婕的话很伤自尊,如同资深游戏宅男在和平精英里被小学生骂菜鸡一样。   男人一生之中有两个逆鳞不能碰,一是在床上,二是在游戏里。   这两个地方绝对不能说他不行,否则便是天大的侮辱。   钓鱼也是男人的游戏,李钦载感到被冒犯了。   正想发飙时,崔婕好死不死的居然还补了一刀。   “李世兄,要不我还是……回去吧?”   说完崔婕站起身,李钦载压抑着怒火的声音低沉地道:“你给我站住!”   崔婕听话地站住。   “蹲下!”   崔婕只好蹲下。   “给我老实等着,今日我不钓起一条鱼,咱俩谁都不准走!”李钦载铁青着脸,盯着河面咬牙道。   崔婕愕然看了他一眼,然后美丽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笑意,笑意一闪即逝。   这个纨绔子……似乎也没那么坏,气急败坏的时候甚至有点……可爱?   一个女人如果发现一个男人的可爱之处,那么就算这个女人没喜欢上他,至少防备心理没那么重了。   于是崔婕蹲在李钦载身旁,双手抱膝,一脸认真又呆萌地注视着河面。   沉默久久,鱼儿还是没咬钩,李钦载脸色越来越难看。   崔婕却无所谓的样子,她不明白男人的胜负欲有多执着。   “李世兄,最近庄子里常有孩童背诵《百家姓》,据说是李世兄所撰?”崔婕问出了久悬于心的问题。   李钦载仍盯着河面,语气很不耐烦:“是的,怎样?”   崔婕惊讶地道:“真的?”   “你闭嘴,就是因为你话太多,鱼儿才被吓跑了!”李钦载气急败坏地胡乱找借口。   反正不是我技术不行。   崔婕微微嘟嘴,哼了一声。   李钦载跟河里的鱼儿较劲,崔婕俏脸不悦,心中却非常震惊。   没想到《百家姓》居然真是这纨绔子所编撰,自从与他定亲后,她曾派人在长安城打听过李钦载其人。   各种毛病各种劣迹,唯独没听说过他有如此才华,难不成以前派去打听的人错漏了消息?   崔婕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了,总觉得以前打听出来的消息越来越不靠谱。   如果……万一,李钦载其实并不像消息里说的那么不堪,万一他还有某些才华,万一他没有传说中的那么恶劣,那么这门亲事对她来说,究竟是好还是坏?   女人终究是感性的,她能从一件小事无限延伸,想得既深又远且偏题。   正在胡思乱想时,突然见李钦载一脸兴奋,河面上的浮漂也迅速沉了下去。   “咬钩了!”李钦载兴奋地站了起来。   特么的,怎么不行了?谁不行了?哥这就行一个给你瓜婆娘看看!   非常有经验地放线,任由浮漂沉在河底,李钦载等了片刻后,这才收杆,猛地将鱼线拽出河面。   鱼竿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连同鱼钩一同掉落在河边的草地上。   李钦载和崔婕急忙凑过去,然后崔婕的表情顿时变得很古怪。李钦载却已是一脸羞愤欲绝,崔婕忍不住担心他会投河。   确实有东西咬钩,但不是鱼……   不敢说话,崔婕小心翼翼地看着李钦载的表情。   良久,李钦载幽幽道:“我知道螃蟹有四种做法,要不要我教你?免费的。” 第九十七章 庄外有客   钓鱼钓起了螃蟹,李钦载觉得这简直是个千古疑案。   总之,很没面子。   刚才当着崔婕的面信誓旦旦保证能钓上鱼,那拿捏一切的狂傲表情此刻全成了扇在脸上的巴掌。   “其实,大可不必吃鱼……”李钦载努力挽回面子。   崔婕忍着笑点头:“没错,从霜不一定非要吃鱼的。”   “想吃肉,可以自己上山打猎呀,山里面野生动物多,她可以找只熊揍死拖回来,不谦虚的说,我还知道熊掌的四种做法……”   崔婕抿唇,扭过头去,肩膀一耸一耸的。   “李世兄所言有理,回头我便让从霜上山揍熊去。”   李钦载欣慰地点头。   刚才的面子算挽回来了吗?   算吧?   不管了,反正我又没打算娶你,丢面子就丢面子,咋?   享受孤独没法指望了,明示暗示都赶不走崔婕,李钦载决定自己走。   今日钓鱼技术大为失常,李钦载必须回去总结原因。   想来想去,李钦载估计可能是自己的钓竿有问题,就像菜鸡永远不会承认自己的技术菜,反正要么是鼠标不灵,要么是键盘被狗吃了。   听说长安城有专门卖钓竿的店铺,回头让刘阿四派人快马买几支来,然后将崔婕逮到河边蹲下,让她眼睁睁欣赏自己高超的钓鱼技术,一雪前耻。   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李钦载表示自己要撤了。   崔婕站起来,很庄重地双手触额行拜别礼,抬起头时,赫然发现李钦载已经没影儿了。   崔婕咬了咬牙,好歹也是将门国公府的子弟,真的太没礼貌了!   ……   回到简陋的屋子,收留主仆的寡居老妇下地烧麦秆去了。   从霜坐在院子里的石磨上,一只腿盘在磨盘边,另一条腿垂下来晃啊晃,嘴里不知在咀嚼着什么零嘴儿,小嘴不停蠕动,像一只呆萌的吃货小仓鼠。   见崔婕回来,从霜两眼一亮,从磨盘上跳下,然后围着崔婕打了个转儿。   “姑娘不是说买鱼去了吗?鱼呢?”从霜失望地问道。   崔婕嘴角一勾,道:“鱼儿在河里游呢,今日怕是买不到,待明日再给你买鱼吃。”   从霜嘟嘴道:“姑娘,我都好久好久没吃肉了……”   崔婕轻笑道:“刚才在河边遇到一位高人,高人建议你亲自上山找只熊,揍死了拖下来,他说他会做熊掌。”   从霜一呆,接着怒道:“哪里冒出来的高人?分明是个疯子!”   崔婕再也忍不住,掩着小嘴儿咯咯笑了起来。   从霜委屈地摇着她的胳膊撒娇:“姑娘,去买鱼好不好?尝尝鱼汤也好呀,太饿了……”   崔婕无奈地道:“好,明日一定给你买鱼,本来今日差点买了的,可惜李……那个人钓鱼手艺不咋样,等了许久都没等到。”   “谁呀?”   崔婕俏脸忽然板了起来,道:“莫多问,对了,你不是会背《百家姓》吗?把百家姓全文写下来,我想看看。”   从霜哦了一声,乖乖地回屋写字去了。   世家门阀出来的人,就算是奴婢也粗通文墨的,从霜也会,她认的字并不少。   写下百家姓全文,崔婕认真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完后默然不语。   从霜轻声道:“姑娘,据说这是李家的纨绔子所撰,奴婢却觉得此文很平常呀,无非就是把天下的姓氏归结起来,换了是我,我也会编撰。”   崔婕白了她一眼,道:“那你为何没有编撰呢?古往今来那么多博学大儒,他们学问够深了吧,为何他们也没能编撰出来呢?”   从霜委屈地道:“本来就不难嘛,除了姓氏别无含义,从头到尾只有姓氏,里面没有故事,也没有教人道理……”   崔婕叹道:“从霜,你要明白,此文只是给孩童启蒙所用,启蒙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读写,是认字,这篇百家姓便抓住了这一点。”   “三四岁,四五岁,那些孩童们仍是懵懂无知的年纪,这么小的年纪你教他们故事,教他们道理,他们能懂吗?不如先教会读写认字,道理留待认字后再教,便可事半功倍,这便是百家姓的意义。”   从霜古怪地看着她,道:“姑娘莫忘了,百家姓据说是李家的纨绔子弄出来的,你……很喜欢这篇《百家姓》吗?”   崔婕一惊,脸蛋儿瞬间飞红,却板起俏脸冷冷道:“谁说我喜欢它?我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好文就是好文,与编撰它的人有何干系?”   从霜紧张地道:“姑娘喜欢百家姓不打紧,千万莫喜欢编撰它的人呀,那可是长安城有名的恶棍,奴婢若陪你嫁过去,怕是活不到寿终正寝的那一日了。”   崔婕欲言又止,却只好顺着从霜道:“放心好了,我不会喜欢那个人的,他,他……钓的鱼我也不买,不吃。”   从霜一愣:“他……钓的鱼?”   “姑娘莫冲动,一事归一事,他这个人可以不喜欢,但他钓的鱼是无辜的呀,鱼可以买,可以吃的。”   崔婕失笑,恨恨地戳着她的脑袋:“你就是个没骨气的!”   ……   暮秋时节,天气已渐寒冷。   甘井庄这天来了一位客人。准确的说,来的是一位客人和无数随从。   客人穿着很寻常的绸衫,腰间的玉带闪闪发光,头髻斜插着一根碧玉簪子,簪花上一颗蓝色宝石更是价值不菲,显然客人的身份非富即贵。   客人带来的随从不少,约有百十来人,都是劲装打扮,相比军队,这支队伍固然人数不算多,但分工却非常明确。   队伍有斥候前行探路,有前锋开路,有中军簇拥贵人,还有后勤辎重殿后。   看似只有百十人,这支队伍却走出了十万大军开赴战场的气势。   客人名叫李治。   这一次离开长安,是为了减压散心。   上次在太极宫里昏迷,李治差点一命呜呼,若非李钦载适逢其会救了他,这会儿大唐各州县该挂白幡起灵堂,举国同悲了。   李治这条命算是捡得侥幸,而帝王原本就是最惜命的一类人,他比谁都渴望自己真能万岁。   这次被救回来后,李治想想都觉得后怕,召集太医会诊后,太医们给出了建议。   天子的风疾是常年积郁,国事繁累所致,想要调养好身体,最好暂时休息一阵,或是走出长安城游历数日。   心情放松了,压力减小了,病情也就轻了。   太医的建议还是很有道理的,李治当即欣然纳谏,将所有的朝政大事全扔给了武皇后,然后轻车简从便出了长安城,一路往东旅游散心去了。   这些日李治游历了关中不少城池,从近一点的泾阳县,蓝天县,到稍远一些的渭南县,他都走了一遭,沿途的风土人情令李治流连忘返。   神奇的是,游历了这些日子后,李治发现自己的病情确实减轻了许多,以往每日都要犯一阵的头晕目眩,这几日也大为减缓。   大喜之下,李治当即决定,多玩几日再说。   可惜李治并非昏君,不能学别的帝王那样动辄巡幸天下,他顶多只能在长安城周边的几个县乡游历一番。   游到渭南县时,李治身边的贴身内侍王常福告诉他,那个救了他一命的英国公之孙李钦载,恰好正在渭南县外的庄子里。   李治闻言大喜,当即便下旨移驾甘井庄。   游历关中本来就没有明确的目的地,游到哪儿算哪儿,对李钦载这个人,李治还是颇有好感的,此时离英国公的庄子不远,自然要去看一看。   于是李治和禁内侍卫们就这样出现在甘井庄外,来得很突然。 第九十八章 微服私访   李治和随从们来到甘井庄外,正值傍晚时分。   还没进庄,便见路边田间许多庄户惊愕地看着这支队伍。   李治是个宽仁又心思细腻的帝王,庄户们的表情落在他眼里,便留了心。   于是下令骑队不准入庄不准扰民,就地驻扎在庄外,而李治只带了几名贴身侍卫骑马入内。   入庄之后,李治并不急着去李家的别院,而是慢悠悠地在庄子里闲逛,遇到庄户农舍,他还会下马在篱笆外观察一会儿。   从农舍的新旧程度,空地上堆积的麦秆,屋檐下挂晒的肉干,还有院子里养的鸡鸭等等。   李治饶有兴致看得很仔细,甚至还会拦下路过的庄户,详细询问今年的收成,主家收了多少租子,粮食够不够养活家小等等。   磨磨蹭蹭来到别院门口时,天已经黑了。   别院内的院子里,李钦载正在教荞儿数学。   一块铺满了沙子的空地上,李钦载和荞儿手里各拿着一根短木枝写写画画。   “五加十,等于多少?”李钦载问道。   荞儿掰手指开始算,算得有点辛苦,因为手指不够多,眨巴着眼睛看了看李钦载,把他的手指也借过来,一个一个数。   “等于十五。”荞儿高兴地给出答案。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那么,十加五呢?”   荞儿为难地挠头,继续借李钦载的手指,重新数了一次。   “还是等于十五!”   李钦载微笑道:“十加五,与五加十,两者有什么不同吗?”   荞儿被难住了,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很深奥,抓耳挠腮半天也没想出答案。   “爹,荞儿不知道它们有何不同……”荞儿倍受挫折地道。   李钦载缓缓道:“实际上,它们没什么不同。”   荞儿愕然,小脸儿顿时垮了下来。   “爹,荞儿学这个……‘数学’究竟有啥用呀?”荞儿不解地道。   李钦载认真地道:“数学当然有用,长大后总要识数吧?比如你将来有权又有钱,一不小心娶了十几个婆娘,这十几个婆娘站在你面前,你至少能数清楚她们有多少人吧?”   荞儿愕然道:“我为何要娶这么多婆娘?”   李钦载叹道:“你还是太年轻,等你长大后就不会问如此愚蠢的问题了……”   “可是爹却连一个婆娘都没有,是因为不识数所以不敢娶吗?”荞儿一脸天真地问道。   仿佛胸口中了一箭,好痛……   李钦载冷冷地发出一记眼镖。   要不是看在亲生的份上,这会儿该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加减法只是基础,以后你要学的还有很多,包括乘除法,方程式,几何与微积分等等……”李钦载抚摩着荞儿的头顶,柔声道:“知道学这些的目的是什么吗?”   荞儿懵懂地摇头,李钦载说的这些他根本听都没听说过。   “目的就是上炕认识娘们儿下炕认识鞋,长大后独自闯荡这个世界时,不至于被人卖了,智商够用的话,你可以把别人卖了。”   荞儿苦着小脸道:“爹,这些学问好难啊……”   李钦载冷笑道:“你就庆幸吧,要是一千多年后,不光要学这些,还要报无数的兴趣班,提高班,各种班,累到你生无可恋。”   荞儿没精打采地应了。   父子相处的温馨时刻,宋管家突然脚步匆忙地走过来,走到李钦载面前,一脸震惊惶恐又紧张。   李钦载奇怪道:“你这表情啥意思?我爹终于争气了,封爵了?我能继承爵位了?”   “呃,不是,五少郎,外面有贵客驾临。”   “穷乡僻壤的,啥贵客吃撑了跑到这里来?就说我不在。”李钦载不在意地道,教儿子的时候他讨厌被打扰。   宋管事浑身一震,神情愈发惶恐:“五少郎,您不能不在……”   “谁这么大面子?”   宋管事压低了声音:“天子御驾亲至,微服而来,正在别院外等候……”   李钦载惊呆了,脱口道:“陛下来这里了?他疯……咳,他风疾好了吗?”   见宋管事一脸紧张兴奋,李钦载想了想,此刻别院内唯一的长辈是他那位祖姑母,可惜祖姑母潜心修佛不问世事,如今府里唯一的主人只剩下他了。   “吩咐下去,马上打开中门迎驾。”李钦载沉声道。   天子亲至,任何府邸都必须打开中门,这是大户人家的规矩,也是朝堂礼仪。   李钦载整了整衣冠,又给荞儿整理了一番,父子二人匆匆走向大门。   大门打开,身着便袍的李治站在门外,正微笑地看着他。   李钦载快步上前,长揖到地:“臣迎驾来迟,陛下恕罪。”   李治笑道:“朕微服而来,不曾相告,倒是做了一回恶客,景初莫见怪才是。”   “臣不敢,陛下亲临,寒舍蓬荜生辉。”   李钦载说着便侧身相让,将李治请进府内。   李治负手而入,闲庭信步,看着别院内精致幽雅的装潢,李治缓缓点头,表情颇为悠然。   李钦载小心地跟在李治身后,脑子里有许多问号。   当皇帝的不好好在宫里处理国事朝政,跑到外面穷乡僻壤搞什么微服私访,啥情况?   一肚子疑问不方便说出口,李钦载小心地道:“不知陛下……可用过晚膳?要不要臣吩咐准备一下?”   李治倒是真不客气,闻言点头道:“朕确实饿了,叫人准备吧,多弄点肉。”   李钦载连忙答应,走了几步又停下,欲言又止。   “景初有话说?”李治含笑道。   李钦载低声道:“臣冒昧,陛下风疾未愈,实不应食肉,日常以清淡寡素为主。”   这话是有科学道理的,高血压患者大多是饮酒和吃肉造成的,而且常常并有高血脂,吃肉越多,心血管堵得越严重,像下班高峰期的二环,稍有情绪波动,心脏供血不及时,便是一命呜呼的下场。   李治咂了咂嘴,笑道:“便依景初所说,今日吃点素的也罢。”   李钦载认真地道:“不仅是今日,往后最好都吃素。而且臣建议陛下从此最好戒酒。”   “朕的命是你救的,你说什么都依你,酒么……嗯,偶尔浅酌也不妨事的。”   李钦载也不敢劝太多,帝王都是喜怒无常的,劝谏太频繁了,谁知道李治会不会突然翻脸。   扭头看了宋管事一眼,宋管事立马领会,急忙下去准备膳食。   李治的目光却望向李钦载身旁的荞儿,欢喜笑道:“这位小郎君是……”   李钦载热情介绍:“陛下,这是犬子荞儿,李荞。”   荞儿倒是一点也不害怕,在李钦载的示意下,荞儿笨拙地向李治行了一礼。   然后荞儿飞快躲到李钦载身后,探出头好奇地打量李治,轻声道:“爹,他便是天子吗?为何与咱们普通人长得差不多,还没有爹英俊呢。”   李钦载眼皮直跳,好想给他一个完整的童年……   李治却哈哈大笑起来,蹲下身朝荞儿眨了眨眼,道:“朕年轻时可比你爹英俊呢。”   荞儿认真地打量李治的五官,然后撇了撇嘴,似乎不太认同李治的说法。   仰头望着李钦载,荞儿又道:“爹,天子也要学数学吗?他娶了十几个婆娘吗?” 第九十九章 明算之道   天子不一定要学数学,但他娶再多婆娘也一定数得清,他数不清还有他婆娘帮他数,婆娘也数不清的话,杀掉几个数起来就简单了。   孩童天真懵懂的问题,李钦载却想到了很多,包括那位武皇后的上位历程。   别看如今天子与皇后关系好得蜜里调油,武皇后也是从后宫的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   面前这位笑吟吟人畜无害的李治,仿佛对当年残酷的后宫争斗浑然不觉。   后宫像个蛊窝,佳丽三千将他当成了战利品而奋力厮杀,胜者皇后败者死。   显然这场残酷的争斗中,武皇后成了最终的胜利者,于是独自享用她的战利品。   看着哈哈大笑的李治,李钦载思绪却飘散很远。   荞儿似乎很得李治欢心,李治蹲在他面前,露出罕见的调皮之色。   “天子只是个名号,长得与常人并无二样,你看看朕,可有多长一双眼睛,多长一张嘴?”   荞儿倒也不认生,与李钦载在一起后,不得不说他的性格改变了许多。   此刻他竟伸出手,摸了摸李治的鼻子,然后开心地扭头望向李钦载。   “爹,真与咱们长得一样哟,”荞儿摸过后又迅速躲到李钦载身后,道:“不过还是不如爹英朗俊秀,爹比天子长得迎人,他还长了胡子……”   李钦载眼皮一跳,急忙赔罪:“陛下恕罪,童言无忌,犬子无心之言……”   李治摆了摆手,道:“好了,朕难道那么暴虐,连孩子的话都要放在心中计较么?”   眼含笑意看着荞儿,李治叹道:“朕的第六子李贤,与荞儿年龄相仿,他是永徽五年出生的,今年六岁改封沛王,若得闲暇,景初回长安后不妨让两个小子一同玩耍读书。”   然后李治又笑道:“你编撰的《百家姓》对蒙学颇有助益,如今宫中尚未开蒙的皇子公主们,都改学你的《百家姓》了,过不了几年,想必民间亦都以百家姓为启蒙之首,景初你又为大唐立了一功呀。”   “臣不敢居功,百家姓不过是臣为了方便教荞儿,无意中编撰而成,臣惭愧,当时可没有为大唐立功的念头,只想着如何让荞儿多认些字。”   李治大笑道:“有心或是无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确确实实立了功,朕不是还下旨封了荞儿一个‘轻车都尉’的衔么?算不上赏赐,随便表个心意罢了。”   “臣多谢陛下。”   聊了两句,李治瞥见地上铺满的沙子,沙子上写满了数字。   李治咦了一声,道:“这是何物?扭扭曲曲的很是怪异,用来做学问的?”   李钦载迟疑了一下,道:“勉强算学问吧,臣在教荞儿学数学。”   “何谓‘数学’?”   “数字之学,呃,咱们大唐也称‘明算科’,臣以为孩童启蒙不仅要认字背书,也要学好明算。”   李治恍然:“原来是明算,呵,大唐的明算以《九章算经》为本,朝廷科考也会从明算科中取士若干,不过孩童们大多从十三四岁才开始学算经,荞儿这般年纪有些早了。”   李钦载叹了口气,其实大唐挺好的,但弊端也不少,君臣百姓虽说胸怀宽广,但古人的见识终究差了些前瞻性。   除了重文尚武以及重视农耕外,别的方面真的一点也不在乎。   李钦载眼下与李治不算太熟,摸不清这位帝王的脾气,所以也不敢贸然进谏,看李治的态度似乎对明算科不太重视,李钦载也不好劝谏什么。   都说帝王喜怒无常,万一聊得正在兴头上时,不知碰到了李治哪根麻筋儿,宴席上突然翻脸,大喝一声“刀斧手何在”……   历史上第一个为科学献出宝贵生命的人,李钦载一点也不想要这份荣誉。   “是是是,陛下说得都对。不过庄子里左右无事,臣无聊时随便教教荞儿。”李钦载敷衍地道。   李治却察觉到了他敷衍的态度,皱了皱眉,接着又笑了,指了指他。   “景初啊,朕听说你在长安城的名头不小,应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为何在朕面前如此拘谨?怕朕喜怒无常,一言不合便杀人么?”   李钦载干笑两声,你若不是皇帝,我现在敢掐着你的脖子青筋暴跳力竭声嘶地吼给你听,“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你信不信?   李治的兴致不知为何突然低落起来,黯然叹道:“都说帝王是孤家寡人,但朕从来只觉得自己跟寻常人一样,也会吃喝拉撒,也有生老病死。”   “景初,你救过朕的性命,又数次为社稷立下大功,朕希望你我除了君臣之外,还可以是无话不说的朋友。”   “无情无义的帝王才会觉得孤家寡人是荣耀,朕从来不这么觉得。”   这番话说得很真挚,李钦载微微动容。   他突然感受到李治的孤独,也感受到李治需要朋友的心情。   男人需要的情感,不仅仅是爱情,有些情感武皇后给不了他,长辈亲人也给不了。   正如李钦载和薛讷的关系一样,朋友相处时的轻松惬意,可以完全将后背亮给对方,也能毫无顾忌不讲礼数地开玩笑,打闹。   这种情感,李治或许一生都没得到过。   李钦载很想将李治当成朋友,可是,他终究是大唐天子啊。   史书里的李治城府可不浅,许多地方干得比他爹还出色,绝非表现出来的傻白甜模样。   不过,虽然不一定要当他是朋友,但作为臣子给个建议还是没错的。   犹豫许久,李钦载忽然道:“臣愿向陛下进谏一言,请陛下纳谏。”   “你说。”   李钦载思索片刻,道:“陛下可曾记得,臣当初在太极宫做了个纸飞机,能飞五六丈远。”   “记得,朕还记得景初说过,此物是涉及空气流学,什么空气动力学等等,朕至今不明其意。”   李钦载用棍子在地上画了个标准的正方形,道:“臣再给陛下演示一个新东西。”   李治精神一振,急忙扬声道:“王常福!”   内侍王常福鬼魅般悄无声息出现在身后:“奴婢在。”   李钦载吓了一跳,这家伙难道是李治豢养的阴兵鬼将?   李治沉声道:“取纸笔来,朕与景初奏对,你可执笔录之。”   王常福躬身:“奴婢遵旨。”   纸笔取来,王常福就在院子里盘腿坐下,毛笔蘸了墨,悬停在桌案上方。   李钦载挠头:“呃,陛下,倒也不必如此正式……”   李治展颜笑道:“景初所思所言,对朕对大唐皆助益良多,不可不记,你尽管说,宫人记下后,朕回头还要仔细参详。”   深深看了李治一眼,李钦载忽然察觉到自己在李治心目中的定位,似乎比自己想象中的重要得多。   “陛下,臣想向陛下进谏的是,关于明算科的重要性。”   “朕洗耳恭听。”李治此刻表现得很谦逊。   于是李钦载定了定神,在铺满沙子的地面上,用长棍画了一条直线,直线下面又画了两个方向相同的箭头。   “比如说,我大唐王师与敌军鏖战,敌军被击溃,步行而逃,先逃了半个时辰后,我王师派骑兵追击,陛下可知王师多久能追上敌军?”   李治拧眉,一脸迷茫。   “给出个条件,溃败的敌军每个时辰能跑二十里,我大唐王师的骑兵每个时辰能行五十里,领兵的将军必须知道追上敌军的确切时间……”   “只管追便是了,为何要知道确切的时间?”李治不解地问道。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如果敌军溃逃的方向正好是他们自己的城池呢?我方将领总要知道能否在敌军逃进城池前追上他们吧?”   “若事前知道能追上,自然奋力直追,若计算过后知道追不上,便果断收兵,布置下一个军事行动,这才是作为将领审时度势应该具备的能力。”   李治闻言两眼一亮:“你能算出来?”   “能。”   说着李钦载用长棍在沙地上算了起来。   “敌军每个时辰行二十里,我军追击每时辰五十里,敌军先行半个时辰,也就是走了十里路我军才开始追击,那么两军起始距离是十里,公式是追击的距离除去速度差……”   李钦载很轻松地在沙地上写出一个公式,淡然道:“所以,我军追击敌军所费的时间,是三分之一个时辰,大约两刻多一点,我军便能追上敌军,将其歼灭。”   写完后,李钦载手里的长棍一扔,朝李治笑了笑:“若领兵的将军懂得计算的话,这个时候他便能从容决定是追击还是收兵……”   李治惊呆了,定定注视着地上写满的歪歪扭扭不认识的阿拉伯数字,久久不曾抬头。   “景初,你这是……”李治使劲晃了晃脑袋,讷讷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怎么就突然算出来时辰了?”   李钦载轻声道:“陛下,这便是明算科,天下万物,无论是动还是静,皆可以明算定义它们的形态和速度,掌握万物之规律。”   李治神情木然,扭头望向正在记录的王常福,道:“你看懂了吗?”   王常福仍保持悬笔纸上的动作,刚才李钦载写出来的数学公式他完全不认识,所以一个字都没录。 第一百章 拿来吧你   来到大唐不到半年,李钦载不想立什么“睿智高人”之类的人设,太累,也太装了。   前世高考只考了四百多分,他这位高人只上了个二本,大学期间更是迟到旷课谈恋爱,四年校园生活,对校外的歌厅酒吧饭馆烂熟于心,反倒是学校的图书馆长啥样他却完全不知道。   期末挂科更是家常便饭,搞得李钦载必须每个学期要在学科老师面前声泪俱下痛哭忏悔,才能换得老师的一时心软纵虎归山,下学期继续糜烂颓废的大学生活。   这位高人前世的做派若被李治知道,怕是当场会高呼刀斧手,将这招摇撞骗的高人乱刀砍死。   来到大唐时日不短,李钦载早就知道,其实古人对数学还是颇有研究的,比如《九章算经》,《海岛算经》,《周髀算经》等等,约等于后世的数学课本。   众所周知的圆周率,当欧洲美洲的土著猢狲们还在漫山遍野采野果,睡山洞时,中国的古代先人们便已算出圆周率的小数点后七位数。   成就不可谓不傲人,对数学的研究也很深入。可惜的是,朝廷对明算科并不重视,每次科考取士,明算科的人才远不如明经科,寥寥数人高中后,也是随便任个闲散之职,任其自生自灭。   这就导致明算科人才日渐凋零,朝堂君臣也从不觉得明算科人才凋零对国家会造成怎样的影响,因为大致看起来毫无影响。   今日李钦载当着李治的面,用数学知识给李治好好上了一课。   明算一道,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都是非常管用的,而且对国家的影响也是十分重大的。   盯着沙地上的公式,和那一连串的阿拉伯数字以及古怪的符号,李治的眼睛都快凸出来了。   “这些……是你刚刚算出来的?就用这一串古怪的东西算出来的?”李治不敢置信地问道。   李钦载点头:“是,这只是明算科的作用之一,它能用于各个方面。”   “盖房子如何计算房梁高度,砖块大小,地基打多深。”   “军队后勤粮草辎重,运送多少,配民夫马匹几何,甲地至乙地耗费时日长短。”   “一亩田种下麦子,麦种横间与纵间,距离多少,总数多少,预估产量多少。”   “陛下,生活中方方面面需要用到的知识,明算科都能轻松办到,就像臣刚刚所做的那样,画一串古怪的符号,须臾之间便可得出答案。”   李治不自禁地挺直了身子,此时的他已真正开始洗耳恭听了。   “这串古怪的符号究竟是何意思?”   “臣管它们叫运算符号,以及阿拉伯数字……”   李治皱眉:“阿拉伯是何物?是地名吗?为何不叫‘大唐数字’?”   “呃,叫什么都可以,它其实起源于天竺,多年后被传到了大食才真正流行起来,用来记取数字非常简易方便。”   提起“大食”,李治面色不太好看,忍不住哼了一声。   大食也就是前世所说的中东阿拉伯,与大唐西域接壤。   贞观年间,大唐鼎定西域,灭高昌国,在西州设安西都护府,统领西域三十六国,从贞观到如今的龙朔年间,安西都护府与西域的西突厥和大食皆有不少摩擦,大唐与大食算是老冤家了。   李钦载用长棍在地上示范,道:“如果用我们的汉字记数的话,比如九千八百七十六,陛下请看,千位数便需要写七个字,既慢又不便,而且很容易出错,若是用阿拉伯数字……”   “大唐数字!”李治语气加重地纠正。   “呃,对,大唐数字。”   不敢跟李治争,什么知识产权,什么发源地,都是浮云,只要朕觉得它是大唐的,那它就是大唐的,不服耐狙特。   “咳,用大唐数字的话,千位数只要比划四个符号便写出来了。”   说着李钦载在沙地上写下“9876”四个数字。   李治瞪大了眼睛,对比了一下数字和汉字的区别,然后缓缓点头:“不错,它确实好用,这些符号是景初所创吗?”   “陛下,臣刚才说了,它起源于天竺,后来……”   温文尔雅的李治这时却浑身散发出帝王气势,重重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淡定地道:“不管了,它就是景初所创,拿过来,大唐用了。以后它就叫大唐数字。”   李钦载咧了咧嘴,这蛮不讲理的嘴脸,像极了爱情滋润中的女人,……是跟武皇后学的吗?   李治又指着那些运算符号,道:“这些古怪的符号……”   李钦载这回学聪明了,语气自信又笃定地道:“都是臣所创,独家版权,违者必究。”   李治满意地笑了,为李钦载的上道而欣慰不已。   “你刚才算的两军追击的时辰……果真是明算科的算法?”   “是,臣管它叫‘数学公式’,天下万物皆可用公式演示出它们的规律,弄懂了这些规律,万物尽在掌握之中。”   李治浑身一震,他是帝王,再怎么温和儒雅,他也是野心勃勃的帝王,对“万物尽在掌握”这几个字特别上头。   李钦载真担心眼前这位高血压患者会激动得爆血管,若在李家的庄子里出了事,李钦载可就被坑死了。   于是李钦载急忙解释道:“臣夸张了,臣刚才指的是计算方法,不是说真能掌握它,天下万物纵然不经过计算,皆已在陛下的掌握中,明算之道不过是让世人更了解万物的规律而已。”   李治的神色渐渐平复下来,显然不再是中二热血中年,拥堵的血管也没那么沸腾了。   “没想到明算科竟有如此妙用……”李治喃喃道。   李钦载道:“陛下,明算一道,于国有大用,大到行军布阵,农耕亩产,小到衣食住行,房屋桥梁等等,皆可事先算出其规律……”   “但臣听说,朝廷每年取明算科进士却不过寥寥数人,如此大用之算学,取士却如此稀少,若这门学问失传,对大唐是一大损失。”   李治定定看着沙地上的公式出神,良久,李治苦笑一声,道:“或许是朝廷不够重视明算科,但景初不妨再想想,世上对算学如此精通者,除了景初,还有何人?” 第一百零一章 这本事神了   李钦载前世并不偏科,文科也好,理科也好,他都是半吊子水晃荡。考试挂科不偏不倚,文科理科都有机会。   穿越之后,李钦载做过的一些小玩意儿,却大多跟理工有关,神臂弓,马蹄铁,滑轮组等等。   后来大约发现偏科了,及时弄了个《百家姓》来平衡一下。   至于给李治演示的数学公式,说来惭愧,在前世是小学生程度。   传说数学界有五大丧心病狂的NPC,即疯狂水池管理员,业界良心甲乙包工头,数鸡鸭兔腿的变态老农,匀速行驶永不晚点的劳模司机,以及买来买去永不在乎赔本的智障商人。   李钦载拿出的公式便是匀速行驶劳模司机那一类,大概小学六年级学过。   数学对国家的发展有没有用?当然是有用的,一个国家的发展需要文人和哲学注以灵魂,更需要理工赋其血肉。   对大唐来说,所谓“治国”,方式是极其原始的。   农户种地,地主收租,国库入赋,税赋再出库用以兴修水利,建造城池,官员发俸,军队发饷等等。   似乎没有人思考过用科技的力量提高生产力,李钦载发明滑轮组其实已是一个很好的示范。可惜的是,仍然没人深思它带给世间的意义。   “精通算学者,世上仅只景初一人,如何处之?”李治盯着李钦载的脸,眼里有光芒闪动,似乎不怀好意。   大概能猜到李治打的什么主意。   李钦载却不上当,他性格懒散,注定当不了默默燃烧自己的蜡烛,也成不了麾下三千弟子的理工圣贤。   他连站着都嫌费劲,此生最大的喜好便是像全瘫病人那样吃喝拉撒都在床上。   教书育人?每天朝九晚五进学堂打卡上班,深夜秉烛写教案批作业?   这跟前世的社畜有啥区别?我难道是中了老天的诅咒,罚我当九世社畜,然后再扔只猴子保我西天取经?   呵,想屁吃呢?   “啊,陛下所言有理,算学一道,一人之力实难回天,今日是臣孟浪了,就当臣啥都没说,此事作罢便了。”李钦载惋惜状摇头,一脸报国无门的遗憾。   李治一愣。   接下来不是应该慷慨激昂痛哭流涕,发誓尽毕生所学,为大唐培育三千理工弟子,以壮大唐之国势吗?   这小子不按套路出牌呀。   “景初,你这……”李治只觉得胸口堵了一口闷气,很难受。   “陛下,晚宴已备,请陛下移驾前堂,臣别的不敢夸口,但我家的菜肴之美味,却是天下第一。”李钦载殷勤地将李治往前堂请。   李治气得咬牙,恨恨指了指他。   虽是渭南别院,可李钦载从来不是委屈自己的人,别院里炒菜的铁锅早就打造好了,连别院的厨子也由李钦载亲自教他炒了几道菜。   迈入前堂,请李治坐在一张硕大的圆桌旁,李钦载等了半晌也没见菜端上来,于是眉头一皱,神情有些不耐。   旁边的荞儿也饿了,嘴里叼着一根筷子,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李钦载扭头望向堂外,不耐地大声道:“快上菜,弄啥呢?”   堂外没动静,等了半天,李治身边的王常福才姗姗走来,也不搭理李钦载,只朝李治笑了笑,然后一挥手,几名宫人端菜入堂。   李钦载懵然,然后才渐渐明白。   帝王微服出巡,看似低调,其实排场也不小。   尤其是在外用膳,更不能马虎,上菜之前约莫李家的厨房便已被禁内侍卫和宫人接管,每一道菜或许都被宫人试吃过,以甄别里面是否下了毒。   这就很讲究了。   当初若郑俸和高歧能有这般排场,何至于被蒙汗药麻翻被人脱光光,大庭广众丢人现眼……   大唐是分餐制,类似于前世的盒饭套餐,不过李家别院却不一样。   李治坐在一张大圆桌旁,一脸好奇地从上到下观察这张从未见过的圆桌,以及他面前一副单独的碗筷。   上菜后,一道道分量十足的菜被摆在桌上。   场面有点超出意料,纵是帝王之身,李治也难免露怯,不敢乱动,好奇地盯着李钦载。   “陛下,请用膳。”李钦载客气地邀请道。   “啊,景初你先来,你先来。”李治推拒道。   不是不想用膳,而是李治根本不知道面前的碗筷,以及桌上大份的菜肴究竟是个什么吃法儿,万一弄错就尴尬了。   “陛下不动,臣岂敢先动箸,陛下先请。”   李治犹豫了一下,正色道:“景初,朕绝非客气,而是……总之,你先动箸。”   李钦载也不敢动,自从很久以前御前失仪后,李勣便给他恶补了许多面君时的礼仪课程。   与天子吃饭的礼仪也是课程之一,反正有一条最重要,天子先动筷,你才准动,否则便是失仪。   臣子失仪的后果看天子当时的心情,从毫不在意,到厉喝殿前刀斧手乱斧剁死,总之命运很随机。   君臣互相推让,推来推去,李钦载渐渐察觉到李治是真没跟他客气,而是真心希望他先打个样儿。   于是李钦载起身告罪后,先给荞儿挟了一只鸡腿。   荞儿早就饿得不行,碍于教养礼节一直没敢动弹,鸡腿挟到碗里,荞儿大喜,也不用筷,用手抓着鸡腿便啃。   李治看在眼里,不由更彷徨了。   难道李家吃饭是用手抓的?这……是不是太狂野了一点?   迟疑半晌,李治正准备入乡随俗,也用手抓一块鸡胸肉时,幸好看到李钦载用筷子挟了一块鸡肉放进自己碗里,然后再用筷子挟起塞进嘴。   李治纠结的表情顿时一松。   他找到李家吃饭的真谛了,心情莫名充满了成就感是肿么肥事?   一块鸡肉入嘴,李治两眼一亮,情不自禁脱口道:“好吃!景初果然未夸口,确是天下第一美味!”   李钦载矜持地笑了笑。   这道菜可费了功夫,慢火炖了两个时辰,再以姜蒜作料熬制,鸡汤以熬成了浓浓的汁,鸡肉更是入口即化。   以大唐如今的烹调手段,可做不出如此美味的菜。   李治又迫不及待尝了几道别的菜,每道菜皆盛赞不已,越吃越高兴。   李钦载知道他是高血压患者,也就没给李治上酒,君臣就着菜肴吃米饭,李治也不在乎,一顿饭竟是宾主尽欢。   饭后已是天黑,李治便被留在别院内,李钦载吩咐下人腾出了后院北厢房。   入夜后,李治仍未睡下,宫人捧着一摞厚厚的奏疏,李治逐本批阅。   奏疏是从长安快马送来的,帝王出巡并不意味着抛掉朝政,每天都有快马从长安送来奏疏。   深夜子时,王常福轻轻敲了敲房门,李治沉声宣进。   王常福佝偻着身子,走到李治案前,躬身轻声道:“陛下,傍晚时分,奴婢已命羽林侍卫试过李少监所言之事,刚才侍卫快马已回。”   李治搁下笔,身子往前倾,急切地道:“结果如何?”   “奴婢吩咐侍卫分为两队,出庄后走秦道,秦道宽敞平坦,一队侍卫以每时辰二十里缓行,行至半时辰后,另一队侍卫以每时辰五十里左右追击,果如李少监所言,大约两刻多便追上了。”   饶是明知结果应该不差,李治仍旧一脸惊讶。   良久,李治叹道:“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呀!”   王常福也叹道:“奴婢当时也在场,直到此刻都想不通,为何李少监只是简单在地上划拉几下,便已知追击需要多久的时辰,而且算得分毫不差,这本事……简直神了!”   李治也点头道:“这本事,确实通神了,更重要的是,此子一身本事深不可测,如今表露出来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而已,不知他还有多少本事没展露出来。” 第一百零二章 等你慢慢长大   李钦载的理论必须要经过实践验证,若他说什么,李治便信什么,这皇帝当得未免太天真了。   所以在君臣用膳之时,王常福便偷偷下令侍卫出庄,去验证李钦载的那道数学公式。   验证的结果丝毫不差,李钦载算对了。   令李治惊讶的,不是李钦载多有本事,而是李钦载这身神鬼莫测的本事究竟是从何学到的。   大唐是个很开放的朝代,虽说儒学仍是当世主流学说,但也不会限制禁止别的学说。   道家,法家,墨家,兵家,阴阳家等等,这些学说在开放的大唐都有市场,只要你不造反,学啥都可以。   李治对别家学说或多或少都听说过一些,可从来不清楚李钦载这身本事究竟属于哪一家。   若真有师门出身,李钦载的师门委实是不可多得的治世经世之才,对社稷有大用。   思来想去,或许李钦载的本事更倾向于墨家。   墨家宣扬兼爱非攻,工于机关之学,李钦载早前造出的神臂弓,马蹄铁,滑轮组,以及今日弄出的所谓算学公式等等,或多或少都有墨家机关学的影子。   “难道真是墨家弟子?”李治皱眉喃喃道。   汉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墨家已渐渐没落,几乎绝迹于世间。基本没听说有墨家弟子行走于世。   不过隋唐之前,倒是有一些游侠儿,做过许多号称除暴安良,实则敲诈勒索的恶事,那些游侠儿皆称是墨家后人。   但明眼人都知道,那些游侠儿根本与墨家无关,他们只是打着墨家的幌子招摇撞骗而已。   在李治心里,真正的墨家后人反倒是李钦载这副形象,为人低调,好吃懒做,但心思灵巧聪慧,随便动动手,便是世人闻所未闻的新奇东西。   当然,对帝王来说,墨家的思想并不迎合帝王的心思,尤其是宣扬所谓“兼爱非攻”,号召天下和平,不要互相侵略等等。   大唐从立国开始,便是靠着打服周边国家而称王霸,李治登基后更是心里憋着一股劲儿,一心想要超越先帝李世民,成为比父皇更强大更有为的天可汗帝二代。   什么兼爱非攻,岂不是笑话?我不攻谁会服我?   北方铁勒,西边吐蕃,南边南诏,东边高句丽……额滴,额滴,都四额滴!   此刻在李治心里,却阴差阳错将李钦载基本认定为墨家后人了。   墨家思想虽不实用,但墨家的本事却对社稷有大用,这一点,李钦载早已用实际行动表现过了。   如果,李钦载能将毕生所学都教给大唐的学子们,那么大唐未来将会不断涌现出类似滑轮组,马蹄铁那样的发明。   用于工,用于军,用于民,普及天下,将是改天换地大变模样。   李治心动了,今日李钦载那道公式,给了他无限的震惊,震惊过后便是期待,站在帝王的角度,不管什么好东西,都要为君所用,为民所用。   “常福,国子监是否有明算科贡生?”李治忽然问道。   王常福道:“有的,每年皆有明算科贡生入国子监修习,但人数不太多,有时候数十,有时候甚至只有十几人,相比明经科,明算科的学子实在太少了。”   简单的说,明经科是文科,明算科是理科。   明经科学的是经史子集,圣贤名著,治国之道,平天下之策,是当今科考的主流学科。   明算科只是修习数学几何勾股等等学问,就算高中进士当了官,也是不起眼没实权的小官,而且基本没有升官的可能,所以世上学子贡生大多不愿学明算科。   十年寒窗之苦,难道我是为了默默为国家奉献一生吗?   不,我只是想当官,当大官而已。   这就是世间学子的普世价值观。   “明日朕下一道旨,封景初为国子监博士,教授明算科学子。”李治断然道。   王常福欲言又止。   李治看着他:“你想说啥?”   “陛下,奴婢今日观李少监之神色,似乎……不想承担太多事务,咳,今日陛下有意提起让他教授明算科学子,他却立马转移了话题,奴婢万死,妄自揣测,李少监的性子似乎……很惫懒。”   李治怔忪半晌,然后颓然长叹口气:“你没猜错,他就是个懒货。”   “军器监少监当了两个月,下面的人说,他一次都没去过军器监,连军器监的门往哪儿开都不知道。”   “繁华的长安城不住,偏偏躲到这乡下庄子里,懒懒散散过日子,朕若再封他个国子监博士,他定是满心不情愿,而且一定会推辞……”   王常福陪笑道:“陛下,不如请英国公出面说项,让他来劝劝李少监,既食君禄,怎能不为君分忧呢……”   李治嘴角一扯:“他还真不在乎食君俸禄,别的不说,他在长安城弄出那个驻颜膏,一年所得能保他半生钱财不缺,朝廷每年发给他的俸禄才值几个?能入得他的眼么?”   “至于请英国公说项,多半也行不通的,纵是英国公逼他上任,景初也必然厮混度日,不肯用心教授学子。”   王常福也不敢吱声了。   说到底他只是个宦官,偶尔给李治帮帮腔,当个捧哏是本分,若再深入聊朝堂国事或官员任免,李治定然心生反感,这不是宦官该掺和的事。   沉默半晌,李治忽然道:“常福,你觉得景初今日列出的那个……公式,对我大唐社稷有用吗?”   王常福急忙道:“奴婢只觉得很神奇,足不出户,只消随便划拉几下,便能帷幄千里之外的胜负,这本事太神了,若陛下的臣子皆是这等人物,我大唐何愁不能威服天下,恩泽四海。”   李治精神一振,大笑道:“对!这本事可为国用,正应教授天下学子,让朕的大唐人才辈出,多一批像景初那样的国之柱石,何愁天下不平!”   “不仅是公式,更重要的是景初这个人,朕真的很好奇,他还有多少本事没展露出来,这些本事可不能失传,必须流传于后世,大唐才可保社稷万年。”   “他不愿当官无妨,朕总有别的法子,把他身上的本事挖出来,哼哼。”李治眼里闪过一抹算计的光芒。   ……   半夜,另一间厢房里,李钦载又醒了。   别人总看他白天没精打采,不是晒太阳就是睡觉,谁能知道他夜里有多缺觉。   荞儿也是有本事,尤其是每夜必尿床的本事,学都学不来。   坐在床上发了一阵呆,李钦载长叹口气,然后起床,将仍旧沉睡的荞儿抱到一旁,吩咐丫鬟进来换褥子。   丫鬟换好后告退,这时荞儿却突然醒来了。   见李钦载一脸无语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干净的褥子,荞儿小脸顿时浮上羞赧之色。   “爹,荞儿又尿床了吗?”荞儿怯怯地问道。   李钦载笑了笑:“是的,又尿床了,今晚量特别大,临睡前喝了不少水吧?”   “临睡前荞儿口渴……”荞儿垂头低声道。   “不怪你,也不必有什么负担,爹小时候也尿床,尿到八岁才好。”李钦载柔声道。   荞儿跪在床榻上,忽然朝李钦载行了个拜礼,道:“让爹为荞儿半夜操劳,是荞儿不对……”   李钦载一手将他拎起来:“行了,父子说这话未免虚伪得很,你若真体谅老父亲,将来爹给你找后娘的时候,你莫给我甩脸子就行。”   “爹想要给荞儿找后娘了吗?”   “不是给你找后娘,主要是爹想要婆娘了,你不愿意?”   荞儿想了想:“后娘会打荞儿吗?会不给荞儿饭吃吗?”   李钦载瞪圆了眼:“她敢!但凡对荞儿有一丝一毫不好,我便抽死她。”   荞儿笑了:“那便无妨,爹,快去找婆娘吧,庄子里有几个姑娘模样不错,与荞儿也厮混得颇为熟稔,改日荞儿可为爹引介。”   李钦载震惊了:“你……庄子里的姑娘你都认识?”   “都认识,年纪不大,都很乖巧……”   “呃,你说的‘年纪不大’,有多大?”   荞儿想了想,道:“有五岁的,也有六七岁的,再小就不行了,小于五岁的都爱哭闹,荞儿不喜欢。”   “你打算介绍五岁的姑娘给我当婆娘?”   “还有六七岁的呢,爹随便挑,挑好了荞儿去跟她家父母说。”   李钦载点头,果然是你爹的好大儿啊,知道你爹牙口不好,特意给你爹喂嫩草,孝心明明白白看得见了。   岂止是嫩草,简直是刚冒尖儿的小嫩芽。   “快睡觉吧,找婆娘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我自己想想办法……”李钦载叹息着道。   “嗯!”荞儿窝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   厢房内安静下来。   良久,荞儿忽然睁开了眼睛,盯着李钦载的脸轻声道:“爹……”   “什么?”   “爹再等等荞儿好不好?荞儿会快快长大的,荞儿长大后就不尿床了,爹便不会那么辛苦了。”   李钦载吸了吸鼻子,努力笑道:“不急,你慢慢长大,爹等得起。”   荞儿在他怀里露出无邪的笑容,然后闭上眼睛,缓缓睡去。   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像岁月在流逝中顺手恩赐给世人的礼物,念念有声。   是沉默,是泪流,是成长。 第一百零三章 更衣异宝   一夜没睡踏实,不仅是荞儿尿床,李钦载还在想着北厢房的李治。   忍不住操起了闲心,不知道李治的侍卫带够了没有,不知道房顶上布置了岗哨没有,明哨暗岗什么的都得备几个吧?   穷乡僻壤的会不会有刺客?李治得罪的仇人多不多?虽然李治是个好皇帝,但天下画圈圈诅咒他早点往生极乐的人应该也不少吧?   就算没有刺客,以李治的身体状况,若是暴毙在别院怎么办?天子碰死瓷,法院都没法判……   本来不该他操心的事,可谁让李治睡在李家的别院里了呢。   既然睡在自己家,李治若出了事,英国公全家都跑不了,首当其冲就是李钦载,论罪只怕会被剁成三千多块。   没来由地操着心,李钦载就这样迷迷糊糊到了天亮。   醒来睡眼惺忪,李钦载恢复神智后,第一个念头便是,今日早点把李治送走,吹唢呐送。   这位天子留在自己家实在太折磨人了,若他脸皮厚多住几日的话,李钦载应该会患上植物神经紊乱,心律失常,间歇性精神分裂以及被迫害妄想症……   穿戴整齐后,李钦载走出卧房,前院人影幢幢,李家别院的管事和下人们站在廊柱下好奇地围观,院子里都是忙碌的宫人。   这座别院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已被宫人接管了,李家别院的管事和下人们暂时停业下岗。   有的端着铜盆,有的捧着衣袍,还有的举着一只圆圆的像前世恭桶一样的东西往李治住的屋里走……   嗯?好像混进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恭桶?   在我家睡觉的卧房里屙粑粑?你堂堂天子是不是太不讲究了?你屙完了以后我家里人怎么睡?   李钦载眼疾手快揪住一位路过的宫人,指了指后院西边方向,道:“请内侍转告陛下,那边有更衣如厕之地,整洁卫生无异味,蹲下去能回忆起半生的甜……”   说完李钦载忍不住为自己文案暗暗点了个赞,机智且才华横溢。   宫人怔忪半晌,考虑到这位少郎君是别院主人,而且天子对他似乎颇为看重,于是老实进屋禀奏去了。   没多久,仅着一袭白色里衣的李治从屋里走出来,匆匆走向后院西边的茅房。   李钦载这才呼出一口气。   好吧,皇帝也是凡人,也要吃喝拉撒,一大早拎着裤子奔茅房的画面特别接地气,像极了年少时前往感业寺奋不顾身地奔赴一场爱情。   李钦载转身刚要去厨房安排早膳,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也朝茅房奔赴而去。   王常福正守在茅房外,见李钦载匆匆而来,张嘴刚要阻拦,李钦载却绕过了他,径自走到茅房紧闭的门外。   里面的李治约莫听到了脚步声,沉声道:“……有人!”   “咳,臣知道有人,陛下,臣来献异宝一件,请陛下笑纳。”   里面的李治沉默了许久,才幽幽叹道:“景初一定要在此时此刻献异宝吗?”   “有何不妥?此时此刻,正其时也。”   “朕想安安静静更完衣后,我们再聊异宝的事,可以吗?”   李钦载果断拒绝:“陛下,这件异宝正该此时献上,方可见臣的一片忠君之心。”   李治又沉默了,不知道在里面是怎样的表情,想必应该不会太愉悦。   良久,李治叹道:“你们李家的规矩太怪异了,吃饭要在大圆桌上吃,各人伸箸挟同一份菜,就连如厕都被堵门,选在这个时候献什么异宝……”   “景初啊,朕头一次来你家做客,真的很不适应贵府的风土人情啊……”   李钦载干笑:“陛下,入乡随俗,勉为其难吧。”   李治只好妥协了。   没办法,任何人被结结实实堵在厕所门口,都会选择妥协的。   “好吧,你要献甚异宝,拿出来,交给王常福。”   李钦载从怀里掏出半卷卫生纸,递给王常福,扬声道:“陛下,用这个擦那啥,特别舒服,柔软洁白,擦过无痕,就像初恋的手……”   “好了,朕知道了,你回去吧,回去!”   李钦载见王常福从门缝里将卫生纸递了进去,这才放心。   这都是自己的一片忠君之心呐!   走了两步,李钦载又猛地转身,大声道:“陛下!”   “你又想干啥!?”   “陛下,折叠使用哦,擦一下折一次,大约擦三四下差不多干净了……”   “滚!”好脾气的李治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好哒!”   ……   别院前堂,李治坐在上首,一脸纠结地看着李钦载。   李钦载小心翼翼地平视他的表情,心中惴惴不安。   都说天意不可揣度,果真如此。至少李钦载现在就看不出李治脸上的表情是喜是怒。   愉悦中带着几分不忿,羞恼中带着几分舒服,很复杂,猜不透。   半晌后,李治幽幽道:“景初啊……”   “臣在。”   “你弄出来的那个东西……”   李钦载急忙道:“卫生纸,那东西名叫卫生纸。”   “对,卫生纸,它是专门用来……嗯,那啥的?”   李钦载会意,道:“是,专门用来那啥的。陛下觉得如何?”   “是个好东西,柔软不失韧性,比朕用的丝绸都舒服。”   李钦载咧嘴,啧,天子就是天子,擦屁股都用丝绸,真够祸祸的。   李治沉吟一会儿,缓缓道:“此物,嗯,卫生纸,着尔进贡宫中,明日自有内侍省的官员来找你。”   “臣无比荣幸,拜谢天恩。”   算了算时日,数月之内,李钦载发明出来的东西已有两样成了宫闱贡品,一是驻颜膏,二是卫生纸,一个呵护宫闱内帝王和后妃们的脸,一个温柔对待帝王和后妃们的屁屁……   贡品供应商,对李钦载也是一种身份保护,只要自己有生之年不作死,应该就不会死。   李治叹了口气,道:“朕就不问此物是如何造出来的了,反正从你手中造出的新奇物事太多,朕都快麻木了。东西是个好东西……”   李治顿了顿,然后画风一转,幽幽地道:“不过景初啊,以后进献宝物什么的,尽量挑选个好时候,否则朕很尴尬。”   李钦载无辜地看着他:“陛下,臣特意挑了陛下更衣之时进献卫生纸,正其时也,不然呢?难道趁陛下用膳时进献吗?会不会不太礼貌?”   李治被噎得欲言又止,胸口闷闷的,高血压蠢蠢欲动……   李钦载浑然不觉,他关心的是李治何时移驾走人。   别人都说皇帝来臣子家中做客是无比荣耀的事,足可记入族谱,流传后世千年。   但李钦载却觉得自己家里招待皇帝真的很麻烦,看得出李治已经尽量缩减排场了,可还是非常繁琐,精简随从之后,别院内仍有上百宫人和侍卫。   这些已严重打扰了李钦载的生活,尤其李治还是个很危险的高血压患者,随时可能犯病。   说起高血压……   李钦载忽然想起什么,于是告了声罪,转身回了厢房,没多久捧了一只盒子进堂。   李治好奇地看着盒子,李钦载将盒子打开,李治发现里面竟是一满盒金黄的银杏叶,看树叶的金黄程度,应该正是不久前的深秋时节摘取的。   “这是……”李治不解问道。   “陛下的风疾,其实是体内血压过高而致,银杏叶有降血压的作用,算是个偏方,陛下若坚持服用,应该能缓解血压和心血管……”   李治似懂非懂地点头,又问道:“如何服用?”   “切成丝泡水,每天常喝,或是加点佐料生拌,像拌野菜似的,总之要经常服用,不可间断,陛下的病情定能缓解不少。”   银杏叶能降血压是真的,因为银杏叶里含有一种对降血压有关键作用的元素,名叫“黄酮”。   虽然银杏叶里的黄酮含量不高,而且也治不了根,但经常服用的话,李治的高血压应该会缓解很多,至少……他不会死得太早。   而武皇后,嗯,就实在不好意思了,就算李治延寿只有十年甚至更短,有些事情的轨迹就会改变很多,该成的事,不一定能成。 第一百零四章 采蘑菇的小姑娘   值得庆幸的是,武皇后虽然很强势,当年弄死王皇后和萧淑妃时毫不手软,手段极其残酷。   但目前来说,武皇后还是在安分地当她的皇后,没有生出篡权的心思,朝堂上也还没开始布局安插亲信。   李治身体抱恙,目不能视,武皇后帮他批阅奏疏,如今她的定位是女秘书,而非女总裁,朝政国事的决定权还是牢牢把握在李治手中。   代笔批阅奏疏的次数多了,无论男女难免对权力产生浓厚的欲望,不过如果李治的身体状况能够一直稳定的话,御姐女秘书很难变成霸道女总裁。   “景初,鸭脚叶朕见得多了,从未听过能治风疾,景初不是戏弄朕吧?”李治狐疑地看着盒子里的银杏叶。   “臣怎敢戏弄陛下,说句难听的,陛下若有三长两短,臣是第一个倒霉的,陛下回去不妨问问太医,古籍药方里应有记载,银杏叶味苦,性平,功可活血平喘,克风降脂,正可对应陛下之症。”   李治点头:“朕确实会着宫人去问,不是不信你,朕所服之药必须经太医署辩证严对,大唐有位名叫孙思邈的老神仙,永徽三年成《千金要方》一书,里面包罗世间药物,鸭脚叶之效想必会有记载。”   李钦载感兴趣地道:“孙思邈?他还在世吗?”   “这叫什么话,老神仙康健得很,不过他是道士,性喜恬静,常年云游四海,凡人很难见上一面。”   李钦载愈发感兴趣了,按时间推算的话,孙思邈如今可有一百二十来岁了,居然还活着,这位可是上下千年倍受推崇的药王爷爷,若有缘分必须见一面。   李钦载虽然年轻,但也深知养生保健的重要性,必须得让老神仙给自己开一副养生方子,枸杞人参虫草啥的,以后就当饭吃了。   该聊的话聊完了,李钦载扭头看了看堂外的天色。   时已近午,李治怎么还不走?莫非还要蹭一顿午饭?   蹭就蹭吧,反正今日天黑前离开就成。   “陛下,时辰不早了,不如臣给陛下早些准备午膳,陛下用完膳后,抓紧时间赶赶路,说不定傍晚前能赶到渭南县……”   李治愕然:“你……你是在逐客吗?”   “臣不敢,臣只是怕耽误了陛下的行程。”   “谁跟你说朕今日要走了?”   “啊?陛下怎么不走……”李钦载立马回过神,急忙欣喜若狂状:“陛下留驻寒舍,寒舍实在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李治缓缓点头:“既然景初如此说,朕便让你的寒舍多生辉几日,去叫人准备午膳吧,像昨晚那样的菜肴可以多弄几道。”   李钦载没精打采道:“是,臣这就去吩咐。”   李治眼含笑意看着他:“景初这模样,实在看不出蓬荜生辉的喜悦样子,反倒像是雪上加霜呀。”   “臣走的是内心戏,喜悦全在心里。”   ……   李治居然真的留下来了,像个被房东赶出门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好不容易蹭到朋友家暂住,一住就不想走了。   那么多国家大事等你拍板拿主意,你真的那么闲吗?你婆娘在太极宫执笔批奏疏爽得飞起,你确定不回去看看她会不会翻天?   李治一点也不急,他如今可是带薪度假,而且是光明正大的度假,有太医开的病假条,朝臣都说不了什么。   无所事事地在别院逛了一圈,期间李治还很有礼貌地进了佛堂,以晚辈礼拜见了修佛的祖姑母。   别院不大,很快逛腻了,于是走出大门,在庄子里四处闲逛。   李钦载开始时还陪着领导,负责导游解说,后来见李治似乎并不需要导游,他喜欢自己看,自己听。   蹲在田间地头,看庄户烧麦秆肥田,李治看得心痒,忍不住自己也点了一把火,差点把庄户过冬的麦垛全烧了。   庄户很愤怒,虽然李治的穿着像贵人,可贵人也不能糟践农户的麦垛。   在庄户们目光不善的注视下,李治尴尬讪笑赔罪,一点也看不出皇帝的架子。   李钦载默默地看着,也不阻止,人家玩得那么高兴,阻止啥呀。   不过听说玩火会尿床,今晚李治和荞儿倒是各尿各的,各有所尿。   时已初冬,万物俱寂,北风萧瑟。   李治在村庄里四处游荡,李钦载满心不情愿,还是勉为其难地陪着他。   正走到村口时,不远处的槐树下坐着两名女子,女子各挎了一只竹篮,显然刚从山上采山货下来,看那空荡荡的竹篮便知,女子今日的收获不大。   两名女子正是崔婕和从霜,天气冷了,山里的蘑菇山笋什么的也愈发少了,山里野生动物多,二女不敢进深山,只敢在山腰采山货,收获自然越来越少。   满怀失望正坐在村口槐树下歇脚,却见李钦载陪着一位华服中年男子走来,崔婕倒是没避让,正打算起身与李钦载见礼。   两人住在同一个庄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纵有偶遇亦无法避免。好在前些日经过钓鱼事件后,崔婕对李钦载倒也不那么排斥了。   “崔婕拜见李世兄。”崔婕盈盈一礼。   标准的世家礼节令李治颇为诧异,没想到这庄子里居然有人能把礼节行得如此标准,纵是在朝堂上,李治也有多年没见过如此隆重正式的行礼了。   “景初,这位是……”   李钦载只好热情介绍:“这位,采蘑菇的小姑娘,见笑了。”   李治无语地看着他,你真的是越来越皮了。   穷乡僻壤的庄子里,一个行礼如此标准,容貌上佳且气质不凡的女子,一看就与众不同,你跟我说她只是个采蘑菇的?   崔婕也很无语,虽然有陌生人在场,但教养良好的她尚能做到落落大方,这纨绔子却如此介绍自己,真的是……太没礼貌了。   李钦载也无辜地看着她。   不然我该怎么说?说你是青州崔家逃婚的闺女,我敢说,你敢跑吗?   崔婕咬住唇,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两人沉默无声又眉来眼去的样子落在李治眼里,李治观察片刻,恍然大悟,脸上露出坏笑。   “景初,来,请说出你的故事。” 第一百零五章 红伞伞白杆杆   当着李治的面实在不好解释,李钦载自己甚至都有点迷糊,如今跟崔婕的关系究竟算未婚夫妻还是算仇人。   尤其是,崔婕还是从青州逃婚出来的,这就更不好解释了。   李治但凡问一句她逃婚为何逃到你家庄子上,李钦载都没脸回答,或许还会跟李治一同怀疑青州崔家的险恶用心,不然为何给自己许配一个智障女儿……   李治发问,李钦载不敢不答,于是凑在李治耳边轻声道:“陛下,容臣稍后跟您解释。”   李治笑吟吟地点头,有一种让宫人准备酒菜零食的冲动,这才是听八卦的标配。   李钦载望向二女,眼神多少有些无奈。   住在自家庄子上,李钦载可以当作没看见,也愿意帮她们隐瞒身份,不过李钦载显然高估了她们。   这两位不仅离家出走的手艺不咋样,独立生存的能力也很令人堪忧。   自由诚可贵,活着价更高啊。超市里卖的王八,活着的跟死了的,是一个价吗?   “今日收获这么少,山腰上的蘑菇都被你们采完了吧?”李钦载盯着崔婕的竹篮问道。   崔婕嗯了一声,俏脸浮起几分愁意。   她与从霜住在庄子上虽然自由自在,可日子也过得颇为拮据,靠着绣活勉强维持生计,但也需要经常采点山货补贴伙食。   可是最近几日能采到的山货越来越少,世家出身的大小姐也不得不为生计发愁了。   李钦载叹道:“你们是不是傻?蘑菇喜阴不喜阳,背阳的阴暗之地才是蘑菇生长旺盛的地方,老盯着一个地方薅,蘑菇长得再快,能有你们吃得快吗?”   崔婕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哼了一声:“你才傻!”   旁边的从霜好奇道:“姑娘,他说的是真的吗?”   贴身丫鬟面前,睿智的人设不能崩,尽管世家小姐也根本不懂蘑菇应该长在什么地方,但气势上一定不能露怯。   于是崔婕很认真地对从霜道:“李世兄所言不假,蘑菇确实喜阴而生,只是此地背阳之处太远,故而我未带你去采……”   从霜喜道:“多走几步路算什么,姑娘,我们这就去采蘑菇吧,今日多采一些,熬一锅蘑菇汤,味道太鲜啦!”   崔婕含笑点头:“时辰还早,再去采一些也无妨。”   说完崔婕朝李钦载和李治裣衽一礼,很有礼貌地告辞后才和从霜一同转身。   从霜拎着竹篮,蹦蹦跳跳跟在崔婕身后,一路洒下杠铃般的笑声,隐约的欢声传到李钦载的耳中。   “姑娘,我们这回多采些好看的蘑菇好不好?红的绿的蓝的,炖汤喝又好看又好吃……”   崔婕睿智沉稳的声音也传来:“好,都依你。”   二女的身后,李钦载瞪大了眼睛,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   这特么俩二货,幸好今日听到了,不然明天全村吃席。   红伞伞,白杆杆,吃完全家躺板板……如此脍炙人口又走心的歌谣她俩没听过吗?   抬眼再看,二女已走远,李钦载猛地转身道:“阿四,刘阿四!”   刘阿四嗖的一下出现,抱拳。   “阿四,你是乡下长大的,会甄别蘑菇吧?”李钦载问道。   “会,小人少年时常在山里采山货,任何山货都认识。”   李钦载指了指前面那俩女人,道:“你守在她们住的房子门外,待她们采回蘑菇,你帮忙看看她俩采的蘑菇有没有毒,把有毒的蘑菇剔出去,莫让这俩姑娘中毒死在咱家庄子里。”   刘阿四领命离去。   李治好奇道:“你怎知她们会采到有毒的蘑菇?”   李钦载叹道:“刚才臣听到了,那姑娘说要采好看的蘑菇,红的绿的,殊不知越好看的蘑菇越有毒,没有例外。臣敢肯定她们一定会采到有毒的蘑菇。”   李治恍然:“原来如此,朕今日方知。”   “陛下日后在宫里,若有人给陛下献上特别好看的蘑菇,此人必有谋害陛下之心,二话不说把他剁成肉馅儿,绝对不冤枉他。”   李治点头:“朕记住了。”   随即李治又道:“说说吧,刚才那女子是何人,朕看那女子的教养不凡,绝非寻常农户女子,定是高门大户所出,与你的关系似乎也颇不一般。”   李钦载叹道:“臣的爷爷曾与青州崔家定了儿女亲家,刚才那个名叫崔婕的女子便是臣名义上的未婚妻。”   李治两眼一亮,真有些后悔,刚才应该宣宫人送来酒菜和零食的,如此引人入胜的八卦居然无酒无菜佐之,实在可惜。   “说说,说说!”李治迫不及待道。   李钦载只好将他与崔婕这些日子发生的故事一五一十地道来。   李治越听越觉得有趣,作为天子,李治整日在宫闱中忙于朝政,偶有闲暇也是武皇后时刻陪伴左右,他还要面对宫里后妃宫女们的明争暗斗,实在有些厌烦了。   而李钦载和崔婕的故事,对他来说无疑是非常清新脱俗的,就像尝尽千唇的风尘女子忽然回忆起年少初恋时的感觉一样,整个身心都得到了满足。   “有意思,哈哈,果真有意思!朕都恨不得让舍人记下来,将来编撰成话本,流传于后世。”李治大笑道。   李钦载无语地看着他。   这有啥好记的?一段八字不见一撇的孽缘而已。   想不通李治为何听得如此上头,李钦载明明只有满腹的牢骚,所以,这段孽缘的趣味性在哪里?   看着李治乐不可支的脸庞,李钦载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陛下是天子,诏令一出,天下莫敢不从,对吧?”李钦载期待地看着他道。   李治傲然笑道:“那是自然,朕的诏令所至,无人敢抗旨不遵。”   “臣求陛下帮个忙,若陛下能给我爷爷和青州崔家下一道圣旨,就说退掉这门亲事,终日烦扰臣的这桩麻烦不就解决了?”李钦载兴奋地道。   李治一呆,眼睛眨得飞快。   “陛下,可以吗?”   “呃,景初啊,圣旨是不能乱下的,国事朝政可下旨,但朕可不能掺和别人的家务事,景初你这是欲陷朕于不义呀。”   李治拒绝得非常果断:“再说,你爷爷是英国公,对大唐社稷立过赫赫战功,又是先帝留给朕的肱股重臣,英国公亲自定下的亲事,朕岂能驳了他的面子?”   李治说完歉意地朝他笑了笑。   还有个原因李治没说。   李钦载和崔家小姐刚才的眼神相触李治都看在眼里,这两人的故事显然没到大结局,剧情正到戏肉的节骨眼,李治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没催更都算厚道了,怎会干拆人姻缘的恶事?   “景初啊,退婚的圣旨朕是不可能下的,你就死心吧。朕见那崔家小姐容貌绝色,执礼端庄大方,与景初正是宜室良配,你当好生珍惜与她的缘分才是。”   李钦载叹气,良配?   你怕是不知道她对我有多鄙视。   将来若真成了亲,夫妻躺在一张床上,半夜睡醒一扭头,卧槽,她正鄙夷地朝我翻白眼,会吓死人的。 第一百零六章 大舅哥   李治既然不愿拆散姻缘,李钦载也无可奈何。   本来他也没做什么指望,想想就觉得不靠谱,李治但凡智商在线,就不可能掺和这桩婚事。   吃瓜可以,不可能亲自上场的。   李崔两家的亲事背后还有许多深层次的东西,甚至跟朝堂布局都隐隐扯上了几分关系,李治断然不会为了一桩婚姻而破坏朝堂的平衡。   意兴阑珊地回到别院,李钦载撑着下巴犯愁。   他知道,崔婕也应该知道,这桩定好的亲事其实根本躲不过去。   面纱揭开的那一日,两家的亲事也会按照长辈们的意志继续下去,崔婕躲在甘井庄不过是一时苟安,或者说,她内心的潜意识里,也只是为了暂时逃避。   崔婕和从霜采蘑菇的时候,庄子里又来了人。   这回不是客人,是官人。   一队羽林禁卫护送着两位官员来到甘井庄。   其中一位官员是内侍省的宦官,另一位却是老熟人,宫里的中书舍人崔升。   内侍省的宦官是李治派快马从长安叫来的,关于李家向宫中进贡卫生纸一事,内侍省必须派员与李钦载聊一下章程。   中书舍人崔升却是武皇后派来的。   李治云游关中,但他的每一步行踪都有快马向太极宫禀奏。   大唐天子微服出巡,可不是带几百人的禁卫骑队护侍那么简单。李治每日的行程都必须上报,甚至每天吃了多少米饭,每顿膳食吃了什么,每晚在何处落脚等等,事无巨细,宫中必须掌握。   那些狗血的所谓皇帝不堪朝政重负,私自遁入民间,宫中人仰马翻也找不到人的剧情,基本不大可能发生。   隋朝有一位很出名的皇帝,隋文帝杨坚,他就干过离家出走的事。   已是皇帝的杨坚喜欢上一位名叫尉迟贞的犯官之女,对她日夜宠爱,谁知杨坚的皇后独孤伽罗心生嫉妒,趁着杨坚上朝时下令将尉迟贞处死。   杨坚痛失所爱,伤心欲绝,于是当即离开了宫闱,独自出走。   皇帝一声不吭跑了,后宫和朝臣们顿时惊恐万分,当日禁宫骑队尽出,四处搜索杨坚的下落。   谁知杨坚逃跑的手艺比崔婕还烂,离宫不到两个时辰,杨坚连京城的城门都没来得及走出去,就被禁宫的骑队发现了。   离宫出走两个时辰就被找到,杨坚短暂的叛逆期过得不上不下,像极了一场力不从心的大保健,原以为自己能加个钟,结果一碰一哆嗦,没了。   李治离开太极宫微服出巡关中,武皇后当然不可能犯独孤皇后同样的错误,大唐天子的行踪是必须要掌握的。   前日武皇后听说李治到了英国公的庄子上,并与李钦载相遇,当夜留在了李家的庄子里。   武皇后当即便想起,前些日李治本欲召李钦载进宫奏对,只是突然发病昏迷,君臣奏对也就不了了之。   如今李治再次与李钦载遇到,那么君臣之间必有一场奏对。   奏对是必须由史官记录,流传于后世的。   李钦载此子最近风声颇盛,是长安城权贵子弟里突然崛起的俊秀人才,若君臣奏对而无人记录,很多宝贵的东西想必从此埋没于青史之中。   武皇后的魄力还是很不一般的,当即便令中书舍人崔升马上赶往甘井庄,无论如何要记录下君臣奏对的一字一句。   一路急赶,崔升一行终于在下午时分来到了甘井庄。   看着炊烟袅袅农舍错落的庄子,崔升深呼吸一口气,冰冷的脸上毫无表情,但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终日在繁花似锦的长安城里蝇营狗苟,骤然来到乡村,心情却莫名舒畅了许多,田园风景亦别有一番风味。   一行人来到李家别院前,崔升等人执礼入堂,拜见天子。   李治对崔升的到来并不意外,如今的太极宫里,很多事情武皇后能做主,而且做主的时候非常强势。   李治说不出她有何不对,因为她的每一道旨令都是正确的,无可辩驳。   简单寒暄几句后,李治便挥退了崔升,命他自行安置。   至于君臣奏对,有心情再说吧。这两日李治可没心思关心什么朝政国事,他忙着过闲云野鹤的日子。   崔升执礼告退,退出堂外才转身。   一转身便看到了院子里的李钦载。   乍见崔升,李钦载一脸震惊,就连崔升对他行礼他也忘了回应。   “你你,你来干啥?”李钦载脱口问道。   崔升皱眉,这货是他名义上的妹夫,可崔升从第一次见他开始,就横竖看他不顺眼。   不仅仅是李钦载在长安城恶劣的名声,李钦载的每一个表情变化都让他感到讨厌。   人与人之间是有磁场感应的,有的人磁场频率波段相近,很容易交上朋友,若频率波段相差太多,便是天生看不顺眼的仇人。   所以世上才有那句“倾盖如故,白发如新”的诗句。   崔升与李钦载之间岂止是白发如新,简直是白发如仇。若不是这货即将成为自己的妹夫,他都懒得搭理。   “本官奉皇后懿旨赶来贵府,记录君臣奏对之详情。”崔升冷冷道。   中书舍人是正五品官,李钦载的军器监少监也是正五品,两人官阶相同,崔升在李钦载有不卑不亢的底气。   李钦载挤出一丝微笑:“啊,崔舍人莅临寒舍,寒舍蓬荜生辉……那啥,陛下和我最近无心奏对,就不必记录了,累崔舍人白跑一趟,实在抱歉得很……”   说完李钦载扭头大声道:“宋管事,送客!”   崔升脸色一滞,下意识道:“慢着!李少监,本官走或不走,皆听天子差遣,天子若无旨意,本官纵是归心似箭,也不得不留下来。”   李钦载的脸色也不好看。   崔升来得突然,换了平日倒是无所谓,可如今他家庄子上住着崔婕,兄妹俩若在庄子上相遇,崔婕的存在就会暴露。   一旦传到青州崔家,崔家势必派人将崔婕抓回去,然后过不了多久,李崔两家的联姻照办,吹着唢呐把崔婕嫁进来。   最后李钦载午夜梦回,扭头赫然发现崔婕正朝自己翻白眼。   而崔婕又是自己的正妻,受法律保护的,没法把她扔井里……   “哈哈,刚才是我失态了,恕罪恕罪,最近天气冷,脑子旧疾犯了,崔舍人既然来了,我便安排下人给您布置厢房,先住下再说。”李钦载打着哈哈儿笑道。   崔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搭话。   李钦载笑得有点尴尬:“庄子偏僻,荒郊野外的,崔舍人住下后切记莫出别院大门,外面狼多,说不定还有老虎熊啥的,庄子里常有庄户被咬伤咬死。切记切记!”   崔升冷冷道:“放心,我不过是暂住贵府,随时听候天子诏令,若无事绝不会出门的。”   李钦载陪笑,暗暗决定安排了崔升后立马派人传信给崔婕,让她出庄外躲一躲,只要兄妹俩不碰头,一切还能维持原状。   ……   别院外,东边简陋的农舍前。   崔婕和从霜拎着竹篮,兴高采烈地回来了。   得了李钦载的点拨后,二女今日的收获可谓大丰收,找了一处背阳之地,那里果然长了许多蘑菇,花花绿绿的很好看。   崔婕对李钦载的观感不知不觉又好了几分。   这纨绔子虽说名声恶劣,坏事做尽,但优点也不是没有。至少他颇有才华,而且懂得不少,权贵将门出身居然还知道哪里有蘑菇采。   偷偷给他加一分。   农舍院子内,刘阿四独自一人坐在一块石磨上,静静地看着二女走近。   二女进了院子,赫然发现了刘阿四,崔婕认出他是李钦载身边的部曲,不由好奇地看着他。   “这位……壮士,可是李世兄有事找我?”崔婕礼貌地问道。   刘阿四点了点头,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到二女挎着的竹篮,看到竹篮内堆满了花花绿绿的蘑菇,刘阿四眼皮猛跳,不由暗暗心惊。   幸亏五少郎有吩咐,命他在此堵二女,否则若这些蘑菇真被二女吃了,不出半个时辰,官府就要派人来收尸了。 第一百零七章 兄妹相见   世家小姐当然是不会分辨蘑菇有没有毒的。   从小诗书精通,教养优秀,可诗书上却并没有教她什么蘑菇能吃,什么蘑菇不能吃。   养尊处优的人一旦离开优渥的环境,如果没有生存技能的话,她活下去的概率比普通百姓要低得多,哪怕是没有战乱的太平年代也一样。   一个蘑菇就能要了她的命。   身份阶级森严,崔婕未向刘阿四行礼,但也保持着良好的礼貌。   “壮士来找我吗?”   刘阿四叹了口气,指了指崔婕和从霜挎着的竹篮,道:“你们采的蘑菇,大多不能吃。”   崔婕美眸浮上迷茫之色:“为何?”   刘阿四叹道:“因为有毒,吃了会死。”   从霜忍不住道:“你胡说,那么好看的蘑菇,吃了怎会死?”   刘阿四冷冷道:“毒蛇也好看,让它咬你一口试试?”   崔婕拽了从霜一下,严肃道:“你若不识,便老实听别人的,生死之事,莫任性。”   从霜嘟着嘴不吭声了。   崔婕继续道:“这位壮士,我们采的蘑菇真有毒吗?”   “有。”   说着刘阿四上前接过二人的竹篮,将里面花花绿绿的蘑菇都挑选出来,半晌之后,竹篮内只剩了零星一点蘑菇。   刘阿四将竹篮递还给她们,道:“这些可以食用。”   从霜哭丧着小脸道:“姑娘,这些吃一顿都不够啦。”   崔婕表情也有些失望,但还是白了她一眼道:“总比丢了性命强吧?”   侧头看着刘阿四,崔婕问道:“是李世兄让你来帮我的吗?”   刘阿四言简意赅:“是。”   崔婕美眸目光闪动,低声道:“他……怎知道我会采到毒蘑菇?”   刘阿四性子木讷,然而此刻不知为何福至心灵,来了一句神助攻。   “五少郎天生聪慧不凡,心思非常人能揣度,总之他就是知道。”刘阿四顿了顿,又道:“崔小姐,五少郎没那么坏,你看错他了。”   崔婕心中一动,神色复杂地喃喃道:“我看错了?”   刘阿四笑了笑,道:“五少郎洗心革面久矣,崔小姐久居偏壤之地,怕是没听说过五少郎真正的本事,小人大胆妄言,崔小姐若因五少郎昔日的名声而逃婚,这个婚可逃得不值。”   崔婕愈发迷茫:“他最近做了什么吗?”   “主家的事,小人不便多言议论,崔小姐若有心,不妨自己去打听。告辞了。”   说完刘阿四抱拳一礼,转身离开。   崔婕却呆立院中,陷入沉思,喃喃道:“或许……当初着人打听的消息错了?”   真正接触到李钦载后,崔婕便一直隐隐有种感觉,当初打听到的李钦载的名声事迹,与他本人大相径庭。简直判若两人,形象完全不合。   观李钦载的言行举止,虽然有些没礼貌,失风度,说话也难听。   可除此以外似乎并没有做过任何过分的事,反而好心将她们收留在庄子里,对外隐瞒她们的行踪,今日还特意派部曲帮她们甄别蘑菇。   一桩桩,一件件,哪里有半分横行霸道为恶乡邻的样子?   崔婕忽然觉得自己以前的判断太草率了,她选择相信别人口中的流言,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从霜,我想……我可能看错了。”崔婕低声道。   “看错了什么?”   “看错了李钦载这个人,他……没有那么不堪。”   盯着地上散落的五颜六色的毒蘑菇,崔婕轻声道:“今日,他又救了我们一命,我不能毫无表示,总要送点什么,表示一下感激。”   从霜发愁道:“可我们什么都没有呀。”   “前几日我绣了几幅图,本是要拿去县城卖的,便从中选一幅出来送他吧,尽管有些寒酸,却只能聊表谢意了。”   从霜看了一眼地上的毒蘑菇,不由惧从中来,急忙道:“嗯嗯,确实应该感谢他,就选那幅鸳鸯戏水吧……”   崔婕脸颊瞬间飞红,摇头道:“那一幅不妥。”   “为何?姑娘不是说过吗,那几幅里唯有鸳鸯戏水是你绣得最好的。”   崔婕仍红着脸,表情却威严地道:“总之不妥,还是换一幅吧,换那幅‘金蟾折桂’,寓意也不错的,愿他来日得取功名,官居贤相,一生福报不断。”   ……   晚膳比较热闹。   李治下午在别院眯瞪了一会儿醒来,府里便开宴了。   李家别院的宴席颇为寡淡,乡下地方没有歌舞伎,没有乐班,所谓吃饭,那就真的是单纯吃饭,桌上连酒都没有。   君臣之间必须避讳,但李治生性随和,强行将崔升召到桌边坐下,李钦载也在一旁相陪。   崔升坐下后,一直盯着面前的大圆桌使劲看,表情颇为诧异,再看到一道道菜端上来,看架势似乎是一桌人同吃,并非大唐习惯的分餐,崔升的表情更奇怪了。   李治笑道:“崔卿不必惊讶,朕原本也不习惯的,但后来却发现,一桌人热热闹闹吃饭很是惬意,可比在宫里隔着老远各吃各的舒坦多了,朕回宫后也要照此打造一个大桌,朕与皇后和几个儿子同食。”   崔升淡淡地道:“臣听陛下的。”   李治看着崔升,忽然猛地一拍大腿,大声道:“对了,你也是青州崔家的,你还是……”   李钦载眼皮一跳,急忙打断了他的话头:“陛下!”   李治自知失言,仰天打了个哈哈儿,笑道:“啊,来来,景初府上不仅新奇物件儿多,菜肴的味道也非常独特美味,崔卿快尝尝。”   李治先动了筷后,李钦载和崔升这才跟着动筷。   一桌三人沉默地吃着,李治看了看李钦载,又看了看崔升,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   若崔卿发现他那逃婚的妹妹正住在李家的庄子里,不知是何等表情,想想就兴奋……   没有酒的宴席,气氛自然不会太嗨,三人很快填饱了肚子,李钦载和崔升向李治告退。   走出前堂,李钦载陪笑道:“崔舍人,天黑了,快去睡觉觉,半夜莫到处乱跑,此地狼多,猢狲也多,母猢狲还特别好色……”   崔升冷冷瞥他一眼,道:“李少监这阅尽千帆的语气,莫非你与母猢狲有故事?”   李钦载扭脸叹气,崔家的人果然与自己八字不合呀,连人话都不会说了。   也不知崔升天生就这德行,还是单纯只针对他,总感觉他对自己敌意很大。   李钦载没猜错,崔升确实对他有很大的敌意。   当年两家定下亲事后,崔升也打听过李钦载的名声,名声当然不好听,而崔升对妹妹向来疼爱,未来妹夫这般德行,崔升怎能眼睁睁见妹妹掉进火坑?   当年崔升也曾向长辈建议,不如退掉婚事,让妹妹另觅良人,这个建议被断然否决,两家联姻是大事,不可能轻易废掉。   崔升无奈,他无法与整个家族抗衡,只好接受了这个结果。后来听说妹妹悄然逃婚离家。   听到这个消息,崔升暗戳戳地高兴了好久,一心只盼妹妹跑得越远越好,哪怕一生隐姓埋名,总好过在火坑里日夜煎熬。   可惜的是,兄妹恐怕从此天各一方,此生再难相见。   所以当崔升面对李钦载这个罪魁祸首时,崔升哪里会有什么好脸色,没当场揍他还多亏了世家多年的教养。   想到亲妹妹不知在什么地方默默承受生活的苦难,崔升心情不由愈发愤恨,看李钦载那张脸也越来越不顺眼了。   二人站在前院尬聊,彼此都感觉话题聊不下去了。   这时一名下人匆匆行来,对李钦载行礼道:“五少郎,有两位姑娘找您,说是感谢您的救命之恩,给您送礼聊表谢意……”   李钦载一愣:“我救了谁?”   下人一脸懵然,下意识扭头望去。   李钦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一看顿时魂飞魄散。   前院正门的耳房外,正俏生生站着崔婕和从霜,夜幕下,昏黄的灯笼照出二人瘦削的身影,楚楚可怜的样子分外教人心疼。   李钦载大惊失色,立马扭头望向崔升,打算转移他的注意力。   然而已经晚了。   崔升恰好也看见了她们。   虽已入夜,可耳房上方还挂着灯笼,二女的模样在昏暗的光线里还是能分辨出五官轮廓的。   约莫是别院的下人怜惜两位女子站在门外等候太冷,于是好心让她们进门站在耳房外,结果正好被前院的李钦载和崔升看到。 第一百零八章 自己看,自己听   灯影摇曳,檐下佳人,如幽兰出谷,留给世人一抹正当芳华的美丽。   李钦载见过她几次了,唯独这一次,站在昏暗灯影下的她,绝世的美貌给他的心灵重重一击。   刹那间他忽然有了一丝后悔。   管她什么人品性格,如此美丽的女子,又是双方长辈认同的婚姻,为何要往外推?老实顺从地接受不就得了吗?   呵,男人,果然都是只看脸的动物。   意识到崔升还站在自己身旁,李钦载顿时回过神。   相隔不算远,崔升此时应该已认出了崔婕,想隐瞒也瞒不住了。   李钦载觉得自己已尽了力,他本来打定了主意,想方设法拦住崔升不让出门,就是为了避免崔婕被他发现。   人算不如天算,崔婕自己找上门了。这可就怪不得李钦载,一切都是命。   崔升定定地站在院子里,看到崔婕的那一刹,崔升眼眶立马红了,抬腿下意识便要往前走,不知为何却突然停下。   站在耳房外的崔婕此时也恰好看到了崔升,不敢置信地捂住嘴,俏脸瞬间苍白。   不敢接触崔升的视线,匆匆将一幅白色的绣图朝旁边的下人手里一塞,崔婕转身便拽着从霜跑了。   兄妹俩的反应令李钦载惊愕不已。   难道不应该冲上前认亲,然后抱头痛哭吗?现在一个掉头就跑,一个装作平静,到底什么情况?   崔升的表情早已恢复如初,眼神依然冷酷冰冷,亲妹妹跑掉了,崔升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刚才跑掉的只是两个陌生人。   一股诡异的气氛弥漫在院子四周。   崔升就这样定定地站着,不言不动,面无表情。   良久,崔升忽然道:“李少监,刚才那两位女子,也是贵庄的庄户人家吗?”   李钦载无语地看着他。   你亲妹妹不认识,现在来问我?诈我呢?   李钦载当然不会老实回答,他虽然没那么坏,但也没那么朴实无华。   “哦,刚才那两位啊,没错,是我庄子里的庄户闺女,从出生就在庄子里了,”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李钦载唏嘘道:“岁月不饶人呐,我可以说是看着她们长大的,啧!越长越水灵了。”   不争气的口水差点从眼角留下。   崔升脸色浮上铁青,双拳拢在袖中奋力攥紧,仿佛随时准备出手一拳揍上他那张帅脸。   李钦载多机灵啊,不用看都预感到了什么,说完后不着痕迹地横移了两步。   “刘阿四,你过来一下!”李钦载放声喊道。   刘阿四出现,抱拳:“五少郎有事吩咐?”   “没事,突然觉得你好有安全感……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是!”   半晌,崔升松开了拳头,叹息道:“李少监,我想出门走一走。”   李钦载这次不拦了,笑道:“崔舍人自便,要不要我派部曲保护你?”   “不必。”崔升冷冷道。   崔升离开后,李钦载也转身回了后院,一直躲在漆黑的前堂廊柱后的李治这才现身。   看了看正门离开的崔升,又看了看走向后院的李钦载,李治一脸便秘的表情。   刚才本来打算看一场兄妹认亲快意恩仇的热闹,谁知不热也不闹,云淡风轻便结束了。   “就这?就这?”李治叹气道:“为何没打起来呢?这个崔升,血性不够呀。”   ……   庄子只有那么大,百十户人家,打听崔婕的住处并不难。   崔升很快找到了崔婕从霜住的屋子。   看着眼前破落简陋的农舍,崔升眼泪都快下来了。   自己的妹妹从小锦衣玉食长大,何曾住过如此简陋粗糙的房屋?刚才匆匆一瞥,看她的穿着也是粗布钗裙,与寻常农妇没有区别。   这几个月,她到底受了多少委屈苦难。   崔升缓缓走进院子,屋子里点着一盏油灯,崔婕仿佛知道他会来似的,正坐在外面的玄关下,静静地看着他。   崔升走到她面前站定,崔婕已起身,朝他盈盈一拜,抬起头时已是珠泪涟涟。   “兄长……”崔婕轻唤一声,泪如雨下。   这些日子经历的种种艰辛磨难,她都不曾哭过,此刻见了亲人,多日的委屈终于令她卸下坚强的外表,肆意大哭起来。   崔升黯然一叹,道:“你……让全家找得好苦!”   崔婕没说话,掩面大哭。   崔升心疼不已,却又不知如何哄她,只好任她哭泣。   许久后,崔婕才止住了哭,垂头抽噎抹泪。   崔升这才道:“婕儿,回青州吧,这里不是你该过的日子。”   谁知崔婕却坚定地摇头:“不!”   崔升眼中露出严厉之色:“听话!”   崔婕倔强地直视他的眼睛:“不!”   崔升不由气短,从妹妹坚定的眼神里,他知道自己任何劝说都是无用的。   这个妹妹看似柔弱,却是外柔内刚的性子,一旦决定的事,从来不会轻易听劝,哪怕一头撞上南墙都不后悔。   “你到底要怎样?”崔升无奈地叹息。   崔婕垂头沉思片刻,轻声道:“兄长恕我任性,我还想留在此地。”   崔升怒道:“你可知这是谁家的庄子?可知李钦载是何人?”   见崔婕一脸平静,崔升愕然一顿,脱口道:“你已知道了……”   崔婕点头:“我都知道,这是李家的庄子,而且前不久我已认识了李世兄。”   崔升糊涂了:“所以你留在此地是……”   崔婕美眸中闪过一丝迷茫,低声道:“我也不知为何要留在此地,或许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正确的答案,也或许,是不想回那个家……”   崔升沉声道:“婕儿,世家子弟的婚事,本就不由自主的,兄长我娶的也非我所爱,千百年不都是如此吗?”   崔婕盯着他的眼睛:“千百年如此,便是对的吗?”   崔升语滞,竟无言以对。   崔婕轻叹道:“我留在此地的原因很多,当初因为逃婚慌不择路,误打误撞逃到这个庄子上……”   “后来知道它是李家的庄子,便打算离开,谁知崔家的骑队正在关中四处搜索,我和从霜随时可能被抓到,于是只好退了回来……”   “也是那时,我认识了李世兄,尽管只见过几面,可我却觉得,他并无传闻中的那么不堪。”   崔婕说着抬起头,美眸在漆黑的夜色里闪闪发亮,像萤火扑入湖面。   “兄长,他是父母为我选择的夫君,我或许应该认命,可我不愿认命。李钦载此人是好是坏,是不是我的良人,我不想让别人说给我听,我只想亲眼去看,去听,最后自己做出选择。”   崔升脸色渐冷:“这就是你留在此地的目的?若事实证明李钦载其实就是一个丧德无行的混账呢?”   崔婕坚定地道:“若我亲眼证实了他是这种人,我便毫不犹豫离开庄子,离开他。从此四海为家,孤老终生。”   崔升冷笑:“你恐怕不知道他在长安城的名声多恶劣吧?”   崔婕嘴角一勾:“兄长,容我自己看,自己听。好吗?” 第一百零九章 癞蛤蟆攀高枝   崔婕今年才十八岁,她还是个少女。   少女情怀总是诗,少女的思想和灵魂总在现实和梦想之间反复横跳。   她们大多不会有什么家国情怀,但她们一定会憧憬自己的终生幸福。   她们的憧憬里只有阳光和美好,仿佛余生并不存在一丝阴霾黑暗。   留在甘井庄的目的,崔婕或许是为了观察她的未来夫婿,但也是为了成全自己如诗般的少女情怀。   她未来的夫婿,不一定是盖世英雄,不一定要驾着七色云彩来迎娶她,但他至少心怀善良,对她不离不弃。   崔升太了解自己的妹妹了,他知道妹妹的性格外柔内刚,她的傲骨,她的教养,她的知书达理,其实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真实的崔婕,在他面前仍像个孩子。委屈时会哭,高兴时会不顾仪态咧嘴大笑,兄妹吵架,她会独自坐在一旁生闷气,直到他去哄她,立马便笑出了声。   崔升眼里的妹妹,与外人眼里的崔婕截然不同。   在他面前,崔婕表现得才像个正常的女子,有血有肉,有笑有泪。   而在外人眼里,崔婕是青州崔家家主的女儿,知书达理,接人待物端庄周到,她是所有大家闺秀的标杆典范。   逃婚离家,或许是她这辈子做过的唯一一件叛逆出格的大事了。   看着崔婕坚定的表情,崔升知道不论如何劝说也无济于事了。   她决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正如这次一声不吭离开崔家一样决绝。   崔升很宠这个妹妹,宠到骨子里的那种。   妹妹的决定,他实在不忍拒绝,从他内心来说,其实也不希望她回青州崔家,回去便意味着向家人妥协,意味着必须嫁给李家那个纨绔子,意味着一头栽进了火坑。   “你既已决定,我便不多说了。”崔升颓然叹道。   崔婕乞求地道:“兄长莫与父亲大人泄露我的行踪,好吗?”   崔升苦笑道:“今日我未曾见过你,我对你的下落永远一无所知,除非你自愿暴露行踪。”   崔婕笑了:“多谢兄长,是我任性了。此间事了,再向兄长赔罪。”   “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崔升顿了顿,好奇道:“不过我很奇怪,你逃婚便逃婚,为何逃到李家的庄子里来了?此举有何深意?”   崔婕露出无奈的苦笑。   “为何每个知情的人都会问这个问题……”崔婕颓然叹道。   逃婚时她惶惶如丧家之犬,哪里有什么深意,至于为何逃到李家庄子上,两个字可以解释,“点背”。   崔婕无奈地将离家后的种种经历娓娓道来,一直说到与李钦载相识,承了他的几次恩情等等。   崔升听得脸色数变,最后还是深吸口气,道:“真不知该说你命好,还是说你命舛,一个世家小姐离家出走,钱财全失之后居然还能安安稳稳活到今日,简直是奇迹……”   崔婕俏脸一红,低声道:“我已知错了,如今我与从霜相依为命,日子也过得下去,重要的是心情轻松,有一种逃离樊笼的释然,受再多的苦也值。”   崔升心疼地揉了揉她的头发,随即眼中露出愤怒之色。   李家那个混账,明明早已知道妹妹的真实身份,刚才却骗他说什么庄子里土生土长,什么越来越水灵。   这混账当着他的面公然调戏他妹,瞎话说得一本正经,该杀千刀!   “罢了,婕儿若想留下,便留下吧,英国公的庄子民风朴实,当今世道清明,也算太平,你留在此地不至于有危险。”崔升无奈地道。   崔婕低声道:“谢兄长成全。”   崔升叹道:“你啊,外表柔弱,性子却刚强得很,我劝不了你,只好由你去了。”   伸手入怀,崔升将身上所有的银钱都掏了出来,捧到崔婕手心里。   “有兄长在,以后你不会那么辛苦了,赶紧去买点新衣裳,再买点肉,回长安后我再捎点银钱过来,崔家出来的人,怎能过得如此窘迫?”   崔婕正要推辞,崔升严肃道:“跟兄长也要客气么?”   崔婕这才收下了钱,神色间似已轻松了许多。   这些日子与从霜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清苦,今后有了兄长,想必不会再受苦了。   世家小姐养尊处优,相比日夜做绣活挣生计的艰困日子,有钱自然就不必那么劳累,谁不想活得轻松点呢?   “李家那小子,你莫与他太接近,为兄见过他两次,不像好人。”崔升哼道。   崔婕笑了笑:“他是好是坏,我亲眼见到才算。”   ……   一大早李钦载便起床了,一脸睡意打着呵欠。   丫鬟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羊奶,捧给荞儿,李钦载盯着荞儿一口一口喝完才收回目光。   羊奶不能断,必须每天都喝,荞儿这个年纪正是给身体打基础的时候,若长大后营养不良,便是当爹的不称职。   来到前院,李钦载抬头观察太阳的方位,准备叫下人搬来躺椅,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睡个回笼觉。   这是宋管事走来,脸上带着笑,手里捧着一块白色的绣图。   “五少郎,昨夜两位姑娘来此,塞给门房这件物事,说是送给五少郎的,答谢五少郎的救命之恩。”   昨夜两位姑娘自然是崔婕和从霜,本来是登门送礼的,谁知昨夜恰好看到了前院的崔升,于是崔婕和从霜扭头便跑了,礼物也只能转交。   俩女子对李钦载向来鄙视,没想到却也识礼数,居然主动送礼了,显然昨天采的蘑菇真的很不靠谱,她俩算是捡回一条命。   李钦载接过绣图,然后皱起了眉:“啥玩意儿?”   图案绣得很漂亮,可以说栩栩如生。   上面一只蛤蟆,抱着一根树枝,表情猥琐地仰头望天,仔细一看,蛤蟆还是三条腿的……   李钦载开启脑洞,思索半晌,然后怒了。   “讽刺我是癞蛤蟆,与她婚配是我攀了高枝?癞蛤蟆倒也罢了,三条腿是不是太过分了?”李钦载咬牙道:“崔婕,你欺人太甚!宋管事,派人去给我把她住的房子烧了!”   宋管事没动,嘴唇嗫嚅几下,终于忍不住道:“五少郎,这幅绣图的意思是‘金蟾折桂’,寓意很吉利,象征功名在望,仕途显赫呀。”   李钦载一愣:“不是骂我癞蛤蟆的意思?”   宋管事苦笑道:“真不是。” 第一百一十章 伙食费给了吗?   说不上初来乍到,但李钦载对大唐的风土人情还是没有充分领略。   吉祥物这东西哪个朝代都有,大唐的吉祥物品种很多,最普遍的是五毒,毒蛇啊,毒蝎子啊,癞蛤蟆啊什么的,在民间看来都能添福添寿。   崔婕送的金蟾折桂确实没有坏心眼,人家是真心实意用来感谢李钦载的,听听金蟾折桂这名字就知道多喜庆。   “不是恶心我就好,房子不烧了,让她住着吧。”李钦载再次看了一眼这幅金蟾折桂,心里有点堵。   从古至今那么多祥瑞,怎么癞蛤蟆也成吉祥物了?   就不能找点颜值高的吉祥物吗?   实在不行拿荞儿当吉祥物也好啊,光屁股抱个鲤鱼傻乐,又萌又可爱,贴在墙上保证避孕失败,添丁进口。   自从见了妹妹后,崔升回到别院对李钦载的脸色愈发不善。   亲妹妹住在李家的庄子里,而李钦载的别院与她不过半里之遥,这简直是落在狼嘴边的一块肉,崔升深知妹妹的美貌,李钦载这纨绔子若觊觎美色,对妹妹做出什么丧德无耻之事……   转念一想,妹妹本就是李钦载的未婚妻,就算李钦载对妹妹做了什么,似乎……天经地义?   崔升纠结得不行,只能祈求妹妹赶紧发现这货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然后赶紧离开庄子。   坐在前院里,看着崔升走来,李钦载皱眉。   这家伙脸那么臭,总是一副全世界欠他十五贯钱的样子,就这脸色李治居然还能把他留在宫里当中书舍人,不得不说李治的心怀真是博大,简称心大。   崔升来到李钦载面前,冷冷道:“我已见过妹妹了。”   李钦载敷衍地道:“啊,亲人相聚,人生大喜,当浮一白,想饮酒庆贺一下吗?”   “想。”   李钦载一愣,你还真是不客气啊。   于是李钦载叫宋管事送来酒,摆在前院的石桌上。   崔升刚要给李钦载满上,李钦载却拦住了他:“崔舍人自酌自饮便是,我平日不饮酒。”   崔升皱眉:“为何?”   “不悲不喜的,饮酒作甚?”李钦载笑了笑,道:“再说,我有个儿子,我与他每晚一起睡的,被他闻到我一身酒味,对他不好。”   崔升哼了一声,道:“你倒是坦荡,不过你的儿子是私生,将来若娶了正妻……”   李钦载眼睛眯了起来,脸上还带着笑:“私生这个字眼,不要再被我听到,娶不娶正妻,正妻是不是你妹妹,都无所谓。”   “但我儿子却实实在在是我儿子,当着爹的面数落别人儿子的出身,崔舍人莫非未饮已醉?”   崔升脸一红,起身朝他长揖赔礼:“是崔某失言了,向李少监赔罪。”   李钦载又笑道:“我儿李荞早些日被陛下钦封轻车都尉,我对朝廷官制不是很了解,找人打听后才知道,轻车都尉是从四品勋官,虽说没实权,可比中书舍人大那么一点点……”   “这次就算了,下次若再提我儿的出身,可就是谤辱上官,要进大理寺打屁股的。”   崔升面红耳赤,又道歉了几句。   坐下来后,崔升端起酒盏独自饮了几盏,心头压抑整日的烦闷才松缓了许多。   “李少监,舍妹想在贵庄多住些日子,若李少监不急着回长安的话,以后这段日子便拜托李少监对舍妹多多照拂了。”   李钦载好奇道:“你既已找到了妹妹,为何不带她回青州崔家?”   崔升郁闷地道:“带她回崔家,家中长辈会立马筹备婚事,将她嫁给你,从此陷她于水深火热,我怎能做如此不仁不义之事?”   李钦载:???   你礼貌吗?   好气啊,但还是要保持微笑。   李钦载终于看出来了,崔升这货看似表情冷酷,沉默寡言,搞得一副世外高人不屑与世俗凡人废话的样子,其实他根本就是个不会说话的炮仗,张嘴就得罪人。   不会说话可以考虑把舌头割掉呀,割掉后整天“阿巴阿巴阿巴”的,既萌又憨且可爱,重要的是,永远不会得罪人。   仰头望天,李钦载喃喃道:“天色不早了,要不你独自回房饮酒吧?去后院也行。”   崔升也看了一眼天色,道:“这才上午,天色还早得很,李少监眼睛有毛病?”   李钦载一滞,继续微笑。   不生气,毕竟是人家的风格,谁年轻时还没遇过几个二百五呢。   “李少监,不管舍妹与你的婚事能不能成,你我两家终究是世交,看在两家长辈的面上,还请李少监对舍妹多加照拂,舍妹性子倔,若有言语冲撞之处,也请李少监宽宥体谅。”   李钦载惊了。   你特么有脸说你妹妹有言语冲撞之处?   刚才那一会儿,你都冲撞我好多次了,相比之下,你妹妹说话可有礼貌多了。   越看越觉得这货冷酷的外表下,有一颗奇葩的心。   看着崔升饮了几盏酒,不知不觉有些醉意了。   突然起身朝李钦载长揖一拜,崔升深深地道:“总之,李少监,舍妹便拜托你了。”   “好说好说,”李钦载话锋一转,道:“既然令妹留在我庄子里,伙食费住宿费什么的,你多少给点吧?”   崔升痛快地掏怀,然后动作一僵。   身上的钱全给了崔婕,崔升此时已是身无分文。   李钦载睁大了眼睛:“世家子弟,中书舍人,出门都不带钱的吗?不会吧,不会吧?”   崔升尴尬地道:“待崔某回长安后,定将钱送来,绝不拖欠。只求李少监善待婕儿。”   ……   李治终于决定离开了。   算算日子,他在甘井庄留了四五天,武皇后又派了宦官催促,天子该回京理政了,李治这才依依不舍地准备离开。   这次没有所谓的君臣奏对,因为君臣都玩嗨了,根本没想过奏对的事。   李钦载将李治送到村口,再看了看身后的随性队伍,李钦载的表情很复杂。   临走也没放过庄户,这几日李治特别钟爱庄户家自己做的肉干肉脯,还有野猪腿,风干的兔肉,临走前李治吩咐王常福将各家庄户的野味肉干全洗劫了一遍,打包带走。   当然,必须给钱的,而且高于市价,毕竟是天家出手,自然要阔绰。   庄户们又忧又喜,眼看入冬了,再过俩月便是过年,钱有了,肉没了……   骑上马,李治没急着走,看着李钦载怪异地一笑。   “景初啊,朕这次多有叨扰,莫怪。”   李钦载急忙道:“是臣的荣幸,岂敢当陛下‘叨扰’二字。”   “过几日有几位客人来拜访你,还望景初多费心。”   李钦载一愣:“客人?啥客人?”   李治却不答,哈哈一笑,挥了挥手,便下令启行。 第一百一十一章 诈骗勒索   李治走后,甘井庄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这几日庄户们确实不自在,李治微服出巡的排场已尽量缩减到最小,可最小的排场仍有数百人,这些人平日散布在庄子里,明岗暗哨什么的。   庄户们出门便遇到陌生人,一脸冷酷地用审视的目光来回打量,每天活在这种目光下,庄户们的心理压力莫名大了许多。   自以为亲和友善不扰民的李治浑然不觉,这几日他其实已经祸祸庄户不轻了。   临走还把庄户们过年的肉干洗劫一空,啧!   天清气朗,李钦载蹲在田埂边,跟老庄户闲聊。   “原来那位就是天子啊,啊呀,了不得!难怪那么大的排场,买我家肉干也大方,呵呵。”老庄户一脸满意,显然他家今年卖肉干挣了不少。   “可你家过年没肉吃了,咋办么?”李钦载笑道。   老庄户摇头:“有钱呀!有钱咋莫肉吃,给了五十文呢,够额家吃半年咧,回头给额婆姨买三尺布,给额娃买几个城里的馍馍,额再买两斤浑酒,比吃肉强,美滴很!”   说完老庄户咧嘴一笑,露出满嘴大黄牙。   李钦载也笑,如今大唐的物价很低,老庄户买这一大堆估计还剩余许多,加上秋天的收成,这一家子至少今年不愁吃穿了,填饱了肚子,还可以展望一下明年。   真好,家给人足,时和岁丰。   老庄户心情很不错,说得高兴了,从怀里摸摸索索,掏出一块果干递给李钦载,果干看起来黑乎乎的。   老庄户似乎也觉得不好意思,于是拿着果干在身上的衣裳上擦了擦,再递给李钦载,咧嘴憨笑,有些忸怩。   “少郎君莫嫌弃,昨日娃儿要吃,被我拦下一块,其实不脏……”   李钦载笑了笑,完全没嫌弃,接过果干便往嘴里一塞,边吃边点头:“有点嚼劲,但保存不够好,下次晾果干找个干燥通风的地方,你这有点潮了。”   见李钦载并不嫌弃,而且认真点评,老庄户愈发高兴,情不自禁道:“少郎君不错,咱庄子几位主家都不错,别人都说老公爷的五孙儿如何如何,呸!外面的人胡说八道,少郎君这风范,哪有半分混账模样?”   李钦载咧了咧嘴:“我以前确实是个混账,这个瞒不了人,也不打算瞒人。”   “谁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老朽年轻时也是个混账,差点跟村里的寡妇那啥……”   李钦载来了兴趣:“跟寡妇那啥是个啥么?说说。”   “陈年往事,哈哈,不提了。被婆姨知道,今年都别想过好日子……”   男人的话题,既猥琐又开心,在这方面,权贵子弟和寻常老农没啥区别。   两人聊兴正酣,田埂尽头盈盈行来一位佳人。   李钦载隔着老远便看见她了,眼睛不由眯了起来。   老庄户也看见了她,朝李钦载挤挤眼:“这闺女,可比寡妇白净,看面相是个好生养的,五少郎莫错过。”   “您老认识她?”李钦载问道。   “不认识,数月前带着个小姑娘来咱庄子,寄居在宋寡妇家,说是北方逃难来的,老朽看着不像,逃难的流民老朽见过,不是这般模样,她和那小姑娘太周正了,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李钦载笑了,崔婕的演技看来很不过关呀,任何人一眼就看出她的与众不同,能从青州完完整整逃到甘井庄,真要多亏了如今大唐朴实的民风,和她堪比天选之子般的好命。   崔婕已走到李钦载面前,老庄户呵呵笑了两声,借故离开了,很有眼力的老头儿。   双掌平举触额,崔婕仍然保持端正的世家礼仪。   “崔婕拜见李世兄。”   李钦载苦笑道:“都在一个庄子里,平均每天都会有一次偶遇,没必要每次都如此端正行礼吧?”   “礼不可废。”崔婕认真地道:“崔婕虽落难之身,举止亦不可轻佻,若连最基本的教养都丢了,则与禽兽何异?”   李钦载脸颊抽搐了几下。   总感觉她在指桑骂槐,但又没有证据……   见李钦载无言以对,崔婕抬眼飞快一瞥,然后垂下头,轻声道:“我并无指摘李世兄之意,世兄莫多想。”   李钦载呼出一口气,好了,有证据了。   “骂我也无所谓,‘礼’在心里,而非表面,有的人表面上执礼如仪,却一肚子男盗女娼,剖开表皮一看,里面全是阴暗和杀戮,这样的人,反倒不如表里如一的无礼之辈。”   崔婕微微一笑:“李世兄觉得你自己是有礼还是无礼?”   “当然是外表不羁狂放,内心儒雅君子。”   “何以见得?”   “呵,我若心中无礼,早在庄子里遇见你的那一天起,你要么被崔家抓回青州关进笼子里,要么已不是黄花闺女。”   李钦载表情恶劣地朝她笑了笑:“反正是我的未婚妻,我若对你做点什么,崔家想必不会见怪,对吧?”   崔婕惊愕抬头,俏脸瞬间涨得通红,不知是羞是怒。   “你你,你这个……”   李钦载接口道:“混账?恶棍?禽兽?还是登徒子?”   崔婕张着小嘴,却不知该说什么,论骂人的词汇,李钦载比她丰富多了。   涨红着小脸,崔婕转身便走:“我,我……不跟你说了!”   “回来!”李钦载懒洋洋地叫住她:“不逗你了,跟你说个正事儿。”   崔婕只好扭身,杏眼不善地瞪着他。   李钦载打量她一眼,笑道:“昨日你与兄长相认,有没有抱头痛哭,然后对兄长数落我的种种罪状?”   崔婕气乎乎地道:“没有!我岂是背后道人长短的小人!”   李钦载惊愕脱口道:“啊?你们女子背后还道人长短?”   见崔婕一脸茫然,李钦载讪讪一笑。   嗯,此长短非彼长短,相差千年的代沟啊……   崔婕直视他的眼睛,认真地道:“不论李世兄以往风评如何,至少对我并无失礼之处,不仅如此,你还帮我隐瞒行踪,还救过我的命,我崔婕承了你的恩情,岂能背后说你坏话?”   李钦载叹道:“如此深明大义,搞得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要钱了……”   “要钱?为何要钱?”   “昨日与你兄长聊了聊,你兄长对我收留你的举动表示万分感激,然后主动提出要给我钱,当作伙食费住宿费……谁知你兄长的钱都给了你,已身无分文了,我只好找你要钱。”   崔婕一惊,下意识捂住腰间:“我……我没在贵府吃住,也要给你钱?”   李钦载正色道:“整个庄子都是李家的,理论上,你就算吊在树上睡,也要给住宿费的,崔小姐想必很少出门,不知外面的规矩吧?”   崔婕懵了,李钦载没说错,这位世家小姐真的很少出门,不知民间究竟有什么规矩,但听李钦载的分析,感觉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是啊,整个庄子都是李家的,被他收留在庄子里,庄户都是李家的食邑,理论上确实应该给钱的。   但是……兄长给的钱都还没捂热乎,又要给出去,已识遍人间疾苦的崔婕委实有些心疼。   “我……我少给一些好不好?”崔婕竟罕见地露出央求之色,道:“过些日子兄长还会托人送钱物,那时我便多给你一些,好吗?”   李钦载眨眼:“你有多少钱?”   崔婕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腰间掏出一个小钱袋,钱袋上绣着一朵红牡丹,非常小巧别致。   李钦载接过钱袋,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钱袋好香,不知是她的体香还是熏了花草,女孩子的东西果然什么都是香的。   崔婕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顿时霞飞双颊,羞恼道:“你……你别闻。”   李钦载嘻嘻一笑,打开钱袋,里面有一些散碎的银块,和一大把铜钱。   呵,有了兄长果然不同,鸟枪换炮阔起来了,这些钱足够庄户人家吃几年的。   不客气地将钱袋里的散碎银块全拿走,给崔婕留下了一些铜钱,估算一下,留下的铜钱大约也够崔婕和从霜大鱼大肉滋润地吃好几个月了。   “看在你我两家世交的份上,我便勉为其难少拿一点吧,哎,亏大了,果然是谈感情伤钱啊。”李钦载一脸不甘地叹道。   崔婕拿回钱袋,朝里面看了一眼,见银块都没了,只剩了一些铜钱,不由露出心疼之色。   还以为兄长接济后能恢复当初白富美的精致生活呢,结果一夜之间回到解放前……   崔婕开始忍不住怀疑自己最近是不是被穷神附身,不然为何总是伤财。   也或许,不是穷神附身,而是命犯小人……   钱被拿走了,崔婕却觉得越来越不对劲,感觉自己被勒索诈骗了,于是小心翼翼瞪了他一眼,瞪完后赶紧收回目光,生怕被恶棍发现。   李钦载将散碎银块收进怀里,笑得很开心,脸上洋溢着招财进宝的吉祥微笑。   没想到随口诈骗几句,居然真诈到钱了。   可以确定,这位世家小姐的智商应该再减十分,大约七十分左右,轻微智障。   从遗传基因学的角度出发,这个女人不能娶,否则生出的儿子上炕不认识娘们儿,下炕不认识鞋。 第一百一十二章 威严渐重的小先生   崔婕一脸迷惑地离开,钱都给了,她还在思考哪里不对劲。   本想回去后问问从霜,姐妹俩一起反思究竟哪里不对劲,转念一想,今日隐隐有种上当的感觉,若告诉了从霜,冷静睿智的人设岂不是要崩?   于是崔婕只好决定不告诉她,钱损失了没关系,但人设一定要稳住,若连贴身丫鬟都质疑自己的智商,世家小姐的权威何在?   崔婕越想越气,有种吃了哑巴亏的感觉。   走了几步后,崔婕终于忍不住扭头,这次不再害怕,而是直视李钦载的眼睛,努力挤出凶恶的眼神,充分表达了她的不爽。   李钦载眯着眼无所谓地笑,钱到手了,被她瞪一瞪没关系,反正不会怀孕。   这一刻的李钦载,不像好人。   崔婕忍不住怀疑李钦载曾经的名声究竟是好是坏,认识他以来,他似乎没做过什么过分的事,可此刻的他,无论表情还是行为都不像良善之辈。   脑海不可抑止地冒出一个念头。   她突然很想去一次长安城,亲自打听一下英国公家这位孙子的品行如何。   听刘阿四说,他好像做过一些很了不得的事,这些也要打听一下。   悄悄捏紧了拳头,崔婕瞬间下定了决心。   明日就带着从霜去长安城,反正不缺钱了,可以雇一辆牛车,轻纱遮面入城,不怕崔家的眼线发现。   ……   下午时分,甘井庄又来了客人。   这次的客人不是一位两位,而是一群。   客人的规模颇为宏大,百余名随从侍卫模样的人,簇拥着一群少年和孩童,分坐几辆马车缓缓行至村口。   到了村口,马车无法前行,于是少年和孩童们下了马车,神情无措地望向庄子里唯一那栋低调却不失华贵的别院。   为首一名少年大约十一二岁,眯眼观察半晌,指着那栋别院道:“那里应是英国公之孙李钦载所居之处了,临来时父皇告诫过,要以礼拜见,不可骄纵,我等便步行过去吧。”   众人隐隐以此少年为首,闻言纷纷附和赞同。   然而另一名十来岁的孩子却不同意,闻言哼了一声,满脸倨傲之色道:“那李钦载不过只是在父皇面前创了一堆不知所云的东西,父皇说那东西叫什么‘公式’,还说那些学问对大唐社稷很重要,我偏就不信了,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能左右我大唐国运气数不成?”   为首的少年似乎对他颇为忌惮,闻言只是笑了笑,不与他争辩,只是道:“父皇说要对李钦载执礼恭敬,我们听父皇的话总是没错的。”   十来岁的孩子撇了撇嘴:“父皇的嘴里,那李钦载学究天人,简直成了圣贤一般的人物,太不可理喻了,李钦载的名声我不是没听说过,英国公的顽劣孙儿罢了,哪来的滔天本事,父皇定是被他蒙蔽……”   为首的少年终于忍不住了,沉声道:“皇弟慎言,不可对父皇不敬!”   孩子悻悻一哼,不吱声了。   ……   甘井庄的村口,一群庄子里的孩童正在嬉闹玩耍。   荞儿也在其中,相比同龄孩童的喧闹,荞儿表现得特别沉稳,明明才五岁的孩子,此刻却像一位监护孩童的家长,正微笑看着孩子们玩闹。   也有孩子过来邀请荞儿一起玩,荞儿含笑拒绝,并隐秘地翻了个白眼儿。   自从教授孩童们百家姓后,庄子里无论庄户还是孩子,都对荞儿颇为恭敬,这种恭敬甚至超过了李钦载。   在庄户们眼里,李钦载是主家,也是地主,庄户们给地主种地交租是天经地义,但也是靠自己的劳动吃饭。   但荞儿就不一样了,庄户们的孩子在荞儿面前那叫“求学”。   没错,学问是求来的,这是庄户们朴素的认知。   既然带了个“求”字,荞儿在庄子里受尊敬的程度自然超过了李钦载。   人人皆尊称他为“小先生”,荞儿刚开始还很不适应,后来叫的人多了,荞儿也就习惯了,久而久之,荞儿情不自禁养成了小先生的权威派头。   比如此时,跟孩童们一同玩耍这件事,小先生是万万不会干的。   跟他们没大没小一起玩,小先生的威严何在?再看他们玩的内容,无非追追赶赶,打打闹闹,呵,幼稚!   荞儿撇了撇嘴。   还是跟爹一起玩有意思,他会创出一些很好玩的游戏,比如五子棋,比如折纸飞机,折纸船,丢沙包等等,好玩又新奇,玩起来特别开心。   至于眼前这些幼稚的家伙玩的幼稚游戏,呵,小先生是见过世面的好不好。   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荞儿坐在草垛上,粉嘟嘟的小脸写满了无聊,装做沉稳大人的小模样既萌又可爱。   不远处,一群随从侍卫簇拥着一群少年孩童慢慢走进庄子。   荞儿看见了他们,疑惑地盯着他们许久,看着他们一步步从村口走进来。   从他们华贵的衣着和气派的随从队伍来看,这群人非富即贵。   一群非富即贵的人来到这个庄子,不用问,肯定是来找他爹的。   所以,家里又来客人了?   荞儿小脸儿一垮,前几日那位天子在庄子上做客,荞儿每天不得不很早起床,去给天子行礼问安,白天没精打采还得陪天子在庄子里四处乱逛。   不仅如此,家里到处都是陌生人,到处都是规矩,很不自在。   对荞儿来说,家里客人就是对他的折磨。   天子好不容易走了,没过几日又来了客人,而且这次还是一群?   荞儿愁眉苦脸地看着客人们越走越近,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小小的年纪,承受了太多不该这个年纪承受的压力。   客人们离近了,见庄子里的孩童们打闹玩笑,客人们纷纷避远了一些,看着孩童们粗鄙的衣着和脏兮兮的脸庞,不少客人已露出嫌恶之色。   阶级森严的年代,两群不同阶级的人就算相遇,也不会产生任何交集,而且谁也不会觉得有何不对。   荞儿眼睛眨了几下,忽然从草垛上跳了下来,拦住了这群客人的去路。   “你们是来找我爹的吗?”   客人中为首那位少年倒是很和气,半蹲下来笑道:“你爹是哪位呀?”   荞儿挺起胸膛道:“我爹是李钦载,也叫李景初,他是英国公之孙。”   客人们一听,态度立马转变,变得和颜悦色起来。   “原来你是李钦载之子,倒是幸会了,没错,我们是来拜访令尊的。”   荞儿好奇道:“你们拜访我爹有事吗?”   刚才与那少年唱反调的孩子哼了一声,道:“父皇下了旨,让我们跟你爹学学问。”   “学问?你们也要背百家姓吗?”荞儿天真地眨眼。   “什么百家姓,我们早就启蒙过了,”孩子不甘不愿地道:“我们是来学……嗯,学公式的。”   荞儿恍然,笑道:“原来是学数学的。”   说着荞儿挺起胸膛,道:“数学我会,不必跟我爹学了,我随便教教你们,你们学会后便回去好不好?”   “你会?”   荞儿露出小先生的威严,沉稳地道:“我是我爹的衣钵传人,你说我会不会?”   唱反调的孩子嗤笑:“胡吹大气,毛都没长齐的家伙,你会个甚?能从一数到一百都算你厉害。”   荞儿眼睛眨个不停,道:“看来你比我懂?我出个题,你若能答,便让你们进庄拜访我爹,你若不能答,便原地掉头回去如何?”   “好!”唱反调的孩子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为首那位少年想阻止都来不及,只好叹了口气。   荞儿使劲挠头,说是出题,他一个五岁的孩子,出的题能有什么难度?   良久,荞儿两眼一亮,道:“你们谁能完整背出‘九九歌’,便算答上来了,如何?”   客人们顿时呆住。   “九九歌”,一千多年后改了个名字叫“九九乘法表”。   后人哪怕是小学孩童都能朗朗上口,一丝不差地背出来,对后世的孩子来说,九九乘法表是基本操作,必须会背。   可是,眼前这群客人却不会呀。   这年头能读书本就不容易,客人们非富即贵,大多是读书的。   但他们出身皇子或权贵子弟,最大的才不过十来岁,就算读书也是读经史子集,治国平天下之道,怎会把时间浪费在完全不受世人重视的算学上?   这下所有人都懵圈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就说我暴毙了   都是读过书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子弟,为何不会背九九歌?   因为读书的方向不同。   荞儿若考他们子曰诗云,这些权贵子弟们大致都会对答如流,但算学一道,在大唐其实根本不受重视,除了特别感兴趣的人以外,基本不会有人学它。   九九歌起源于春秋战国,一直流传到如今,是因为有专门的算学人才著于书籍,刻于竹简,并致用于民间。   讽刺的是,许多民间的工匠在造房造物时都会背几句九九歌,因为这东西在生产建设中能用得上,反而贵族阶层的子弟们不事生产,于是鲜少有人知。   被一个五岁的孩子提出的问题难住,对这些皇子和权贵子弟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而且这个五岁的孩子提出的问题其实他们都听说过,“九九歌”在读书人中间流传虽不算广,但毕竟名头还是听过的,大概意思也明白,甚至他们当中有几个还能背出几句。   可荞儿说要他们完整地背诵,这个……很难。   站在贵族子弟的角度,算学殊为无用,无用的东西是没人去学的,所以算学中最简单最基础的九九歌,也就没人能完整背下来了。   荞儿其实并没想过为难他们,只是存着一种显摆权威的心思,让庄子里的孩子们看看小先生的风范,让他们看看小先生是如何与权贵子弟进行学术交流的。   尤其是交流时的不卑不亢落落大方,这样的小先生,你们爱了吗?   只是小先生却没想到,就连最基本的九九歌他们都背不出来。   不得不说,单从算学论,这群皇子和权贵子弟还真的不如荞儿。   李钦载早就开始训练荞儿背九九歌了,几天下来,荞儿的九九歌背得滚瓜烂熟,了然于胸,所以荞儿今日才有底气提这个问题。   见一众权贵子弟脸色难看面面相觑,荞儿睁大了眼睛:“不会吧?不会吧?不会还有人连九九歌都背不了吧?”   爱唱反调的皇子上前一步,攥紧了拳头怒道:“小家伙,不要太过分!”   为首的皇子急忙拽住他,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低声道:“皇弟不可鲁莽,他是李钦载的儿子,临来时父皇是如何交代我们的?”   要动手的皇子这才忍住了怒气。   荞儿淡定地站在他们面前,身后一群庄子里的孩童却欢呼起来。   荞儿到底比较成熟一些,倒是没笑没嘲讽,不过小脸上的得意之色还是难以掩饰。   客人们铁青着脸闷不出声,庄子里的孩童们拍手称快妖魔乱舞,这场景像极了抓住唐僧的红孩儿,就等着猴子跳出来烧他一把三味真火。   为首的皇子蹲下来,笑道:“我们以前读的是经史,确实不曾背过九九歌,你会背吗?”   荞儿得意地道:“我当然会背。”   然后不等皇子说话,荞儿便双手背在身后,一字一句地背了起来。   “一一如一,一二如二,二二如四……”   背到九九八十一,果然一丝不差,荞儿挺起胸脯,一脸已然掌握世间真理的傲然。   皇子苦笑,扭头望向身后的一众权贵子弟们。   众人面色赧然。   荞儿眨眼:“你们连九九歌都不会背,我爹若出题你们怕是更不会了吧?”   “令尊出题很难吗?”   荞儿小脸儿一皱:“很难,我听都听不懂。什么鸡兔同笼,什么匀速行驶,还说将来要学万有引力,什么微积分……这些你们都听说过吗?”   众人愈发羞赧无语,一个五岁的孩子,几句话把他们的倨傲之气打得稀碎。   荞儿说的这些题目,他们岂止是没听过,以他们的智商,简直连题目都不配听。   此时众人也都明白了,为何天子要从皇子和众多权贵子弟中选出一批人向李钦载求学,还一再叮嘱众人要对李钦载执弟子礼,言必恭,行必慎。   为何?因为李钦载掌握的学问。   这门学问究竟有多高深,众人并不知道,所以进庄时他们仍带着倨傲之色。   没有人愿意离开繁华的长安,来到这鸟不生蛋的穷乡僻壤,只是天子有旨,众人不得不从。   直到此刻,一个五岁大小的孩子将他们拦在村口,然后用最简单的问题问倒了他们,不仅如此,这个孩子嘴里还冒出一大堆听都听不懂的学问。   这些听不懂的学问犹令他们感到挫败,大受打击。进村口时的那股子倨傲气势不知不觉全消失了。   皇子和权贵子弟们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他们可以看不起人,但不容许看不起学问。   为首的皇子端端正正朝荞儿长揖一礼,肃然道:“李素节向小郎君赔礼了,刚才的事,我能否食言?此刻我们真的很想拜访令尊。”   身后的众人也纷纷长揖,那个爱唱反调的皇子轻哼了一声,也不甘不愿地行了一礼。   这么多人行礼,荞儿顿时又找到了小先生的感觉,小脸儿严肃起来。   “你们这样,我很不好办呐……”荞儿端着架子,本来容貌与李钦载非常相似,此刻这表情这神态,简直跟李钦载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只是缩小了几号。   “求小郎君引见,我们……嗯,给你钱好不好?很多钱。”李素节从怀里掏出个精致的钱袋,两块小碎银塞到荞儿手中。   荞儿还小,对钱没啥概念,但也知道它是个好东西。   果断把钱塞进怀里,荞儿转身跑远了,隔老远看着李素节等人,一脸天真地道:“你们是不是傻呀?我只是个孩子,怎么拦得住你们见我爹呢?”   李素节等人闻言一惊,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我们奉旨而来,不能不见李钦载,李钦载也不敢不见他们。   所以,刚才既求情又给钱的,被一个五岁的孩子在村口堵得差点回长安了,究竟为什么?   荞儿隔着老远咯咯直笑,众人顿时咬牙。   “这小混账,真有他爹当年的神韵……”一名权贵子弟怒道,李钦载的名声大家都清楚的,没想到这么小的儿子也是个混账。   ……   进村,顺着路找到那栋庄子里最华贵的别院,李素节等人在别院门前下了马,递上拜帖求见李钦载。   李钦载正在后院花园里搓泥丸,没错,就是这么童真。   泥丸是给荞儿搓的,孩子还小,不能光学习,也要玩得开心,否则长大后再回忆童年,全都是书本和知识,那样的回忆不足以支撑成年人度过艰困的低谷期。   泥丸搓成若干个小圆球,搓好后还不够,要将小圆球送去陶窑里烧制,制成陶丸打磨后,便是一样新玩具。   地上挖几个洞,幼时打弹珠的快乐体验一下?   上百个泥丸搓成后,李钦载站起身捶了捶老腰,这时宋管事匆匆走来禀告五少郎,外面有客求见。   李钦载的反应和荞儿一样,首先浮上心头的第一感觉就是拒绝和厌烦。   父子俩都不是什么好客的人。   “又是谁啊?我家开了客栈吗?南来北往的阿猫阿狗都往我家跑,不见!”李钦载不耐烦地道。   宋管事为难地道:“五少郎不见怕是不行,他们说奉了天子的旨意,为首的好像还是一位皇子……”   李钦载一惊,奉旨,皇子……   想到李治离开那天对他说,过几日有客人来,还要他多费心。   李钦载顿时明白了什么。   这特么的,牛不喝水强按头呀。   自己不愿去国子监教书,李治就让学生自己找来?当皇帝的人还要不要一点体面?   “宋管事,你出去告诉他们,就说李钦载昨晚突然暴毙,尸体还新鲜冒着热气,府里正准备办丧事呢,去吧,说话的时候表情悲伤一点,最好挤几滴眼泪……”   宋管事脸色难看地道:“五少郎,……莫闹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归去来兮,父爱撞击   现代人受过唯物主义教育,大多是不怎么避讳死亡的。   就连花前月下的浪漫时刻,女孩也会小拳拳捶胸口,娇嗔一句“你要死呀”,或者在别的地点,别的方式,激烈之后来一句“我要死了”。   死有什么好避讳的?大家都有那么一天。   古代人却不一样,他们很忌讳这个字眼。   宋管事无语地看着李钦载,为了不见客,你对自己是真狠啊。   李钦载很烦躁,他是真不想教学生,尤其是一群皇子和权贵子弟,管教起来更麻烦。   天性清冷,不愿打扰别人的生活,更不喜欢被别人打扰,现在突然来了一群陌生人,强行参与到他的生活中,以后每天要牺牲一部分时间来应付这群陌生人,李钦载怎能不烦?   所谓暴毙不过是一时泄愤的话,既然有李治的圣旨,李钦载不得不出去见他们。   还没走出别院大门,李钦载的脸上已写满了不高兴,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他的心情很不好。   来到大门外,一群孩子正站在门外,一脸好奇地看着他。   李钦载环视一圈,发现这群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一二岁,最小的跟荞儿年纪差不多,大约十来个人。   他们的周围是一群家将打扮的武士,显然是护送这群孩子来的,还有几名宦官和管家模样的人站在人群里。   见李钦载出来,众人顿时鸦雀无声,为首一名皇子上前两步,向李钦载长揖。   “皇四子李素节,拜见李先生。”   后面那位爱唱反调的皇子也上前长揖道:“皇七子李显,拜见李先生。”   皇子带头行礼,后面一群权贵子弟纷纷跟着行礼,然后各自报上家门。   这些人有的出身将门,有的出身文官,提起他们的父辈祖辈,都是长安城赫赫有名的大官。   听到众人报上家门,李钦载眼皮跳了几下,尤其朝为首那位皇四子李素节和皇七子李显多看了两眼。   李素节,爵封郇王,萧淑妃所出,废王立武事件后,萧淑妃被武皇后缢杀,其子李素节倒是未被波及,只是改任遥领申洲刺史,但可以想象他在武皇后心目中的地位。   仇人的儿子,在武皇后的心里还能有得好儿?   李显,皇七子,爵封英王,武皇后第三子,亲生的。   熟读历史的人都知道,未来的李显可谓是中国历史上比较有名的皇帝。   他的有名在于,他爹李治是皇帝,他母亲武则天是皇帝,他弟弟李旦是皇帝,他儿子李重茂是皇帝,他亲侄子李隆基是皇帝,他自己是唐中宗,也是皇帝。   父母兄弟儿侄,一家全都是皇帝,就很奇葩。   著名的“六位帝皇丸”,说的就是李显。   如今的李显还只是亲王,当今的皇太子是武皇后的长子李弘,显庆元年被册立的。   别的权贵子弟还好说,看着两位皇子,李钦载心头一沉。   一个是武皇后仇人的儿子,一个是武皇后的亲儿子,同父异母不共戴天的兄弟俩都来这里求学……   李钦载相信李治不会无缘无故如此安排,他打着什么主意?   李钦载突然察觉到,这已不仅仅是教学生了,自己好像莫名其妙被卷入了朝堂政治里。   于是李钦载急忙回礼,看着众人恳切地道:“两位王爷,还有各位小兄弟……”   “李某才疏学浅,实不配教授各位学问,算学一道,古籍早已有之,不必李某赘述,跟我学不到什么好东西,辛苦诸位白跑一趟,便请回长安吧。”   话说得客气,拒绝之意也很明显,反正李钦载不愿意教书。   教荞儿是因为他是自己亲生的,教面前这些个货为了什么?李钦载没伟大到当乡村教师的地步。   挥了挥手,李钦载一脸假笑:“回去吧,都回去吧,啊,回长安后你们可对陛下说,李钦载不过是欺世盗名之辈,根本没啥真本事,请陛下尽情地鄙视我……”   众人面面相觑,神情都有些无措。   这波操作属实没料到,他们原以为是自己愿不愿意学的问题,没想到人家根本不愿教,想想刚才进庄时的拿乔装样儿,众人顿觉愈发羞愧。   为首的李素节急了。   如今的李素节在宫闱中的地位很尴尬,他是亲王不假,可却是不被武皇后待见的亲王。   他的母亲萧淑妃被武皇后缢死,后宫残酷激烈的争斗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他身上,李素节如今不过是忍辱偷生。   好不容易得到亲爹的旨意,让他出宫来跟李钦载学本事,对李素节来说,这是脱离宫闱获得自由的唯一途径,谁知刚见到面,李钦载张嘴就把他的自由之路焊死了。   李素节今年已十二岁了,若在寻常人家,十二岁仍是懵懂的年纪。   但宫闱之中长大的他,十二岁已经很成熟,尤其是经历了自己母亲被缢杀后,李素节已懂得了是非恩怨,懂得了隐忍和妥协,懂得了活下去的不易。   “李先生,在下李素节真心向先生求学,请先生收容。”李素节长长一揖,神情焦急。   李素节有他自己的原因,但别人可就没那么急切了。   本来只是奉旨而来,他们本身对求学并不热衷,都是高门大户里的子弟,被人拒绝便不再坚持,拉下面子死皮赖脸求他,请恕他们办不到,也不合君子之风。   众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后,以英王李显为首,众人朝李钦载行了一礼,然后告辞,转身乖巧地离开。   见众人回身,李素节愈发绝望,别人都走了,唯独他不肯走。   李素节年纪虽不大,但内心的潜意识仿佛在告诉他,唯有抓住眼前这根救命稻草,才可得一线生机。   李钦载含笑看着众人走远,心中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都是一些小屁孩,容易糊弄,三言两语便打发走了,美好的废物生活没有被打扰,甚善!   今晚加鸡腿,自己一只,荞儿一只。   看着孤零零站在门口的李素节,李钦载也没有区别对待,而是朝他露出歉意的笑容,假装李素节也跟着众人离开。   笑过之后,吩咐管事关门,空荡荡的门外,只剩李素节一人孤单地伫立。   傍晚时分,在庄子里野了一整天的荞儿回来,父子二人用过晚膳,李钦载抱着荞儿给他讲故事。   讲故事也是父子之间每天必须有的亲子活动。   李钦载也是第一次当爹,不懂如何教孩子,只能照搬前世的做法,做玩具,学启蒙,讲故事什么的,还有就是照顾好儿子的衣食住行,注重营养,多给他陪伴等等。   一个父亲该做的,能做的,李钦载在尽力做。   荞儿将来长大泡妞,若想在姑娘面前扮演苦情,说什么童年充满了黑暗,不幸福,命苦什么的,李钦载保证不打死他。   已是入冬时节,前堂里生了一炉炭火,父子俩依偎在炭火边,今天李钦载给荞儿讲的是葫芦娃的故事。   正讲到六娃隐身救爷爷的紧张情节时,宋管事搓着手过来了。   “五少郎,白天那些权贵子弟都走了,但还有一位皇子没走,听府里部曲说,他带着随从在村口扎了帐篷,似乎不打算走……”   李钦载目光闪动,若有所思:“是皇四子李素节么?”   “是。”   李钦载不为所动。   他不是李素节的爹,没有义务帮李素节,更不想让自己卷入后宫争斗中去,以他如今的身份和分量,也得罪不起武皇后。   “我就假装不知道这件事,你下去吧。”李钦载挥手道。   宋管事欲言又止,但还是叹了口气,行礼后告退。   第二天,又是无所事事的一天,每一天都如此。醒来睁开眼,不必计划今天必须干什么,今天要面对什么压力。   李钦载没压力,除了缺个婆娘,他的人生已经完美了。   而婆娘这件事也不急,如果实在找不到合意的,离他不远处还住着一位国色天香的女子,实在不行就便宜她了吧。   这样的人生,就问一句爽不爽,成不成功?   又到傍晚时分,堵心的事来了。   昨日离开庄子回长安的皇子和权贵子弟们,一个不少全都回来了。   跟昨日的排场一样,也是数百随从部曲护侍,李显和权贵子弟们哭丧着脸,齐刷刷聚集在李家别院门口。   仔细一看,有些人脸上还有一道鲜红的巴掌印,年纪小的几个,站在门前不住地呜咽抽噎。   很显然,这些子弟被李钦载忽悠回去后,又被父爱狠狠撞击了一回。 第一百一十五章 弟子诚心求学   皇子和权贵子弟们还是太年轻啊。   被李钦载一通忽悠,他们居然真的乖乖回去了,也不想想,天子亲自下旨让皇子来求学,对朝堂那些老狐狸来说,是个多么明显的信号。   同时派出两位皇子,其中一位还是武皇后亲生的,根正苗红的大唐顺位继承人之一。   皇子都来向李钦载求学,先不说李钦载的学问如何,反正老狐狸们不懂,但摆在明面上的事实是,李钦载显然深受天子器重,而且学问深不可测,否则天子不会下这道旨意。   可以预见,未来的李钦载必将受天子重用,没准将来连皇太子都会被送去让李钦载教。   这等于是宫学之外的第二课堂,跟皇子们一同读书,多大的荣耀,多好的机会,被李钦载那小儿忽悠几句,你个混账居然真的敢回长安?   所以,权贵子弟们挨揍之后再次出现在李家别院外,自然是合情合理的。   李钦载站在门外,见一众皇子和权贵子弟们神色颓丧,有的连眼泪都没擦干,望向他的目光充满了幽怨。   什么仇什么怨,竟把我忽悠回长安,害我挨顿揍……   “哎呀,这多不好意思,连累各位受皮肉之苦,李某之罪也。”李钦载搓着手干笑。   随即面色一板,李钦载正色道:“你们昨日回家定是没跟长辈们说清楚,李某真的没有半分本事,你们看,我没过什么报效家国的伟大事业,也没说过经天纬地的至理名言,说起学问更是一塌糊涂,比你们还无知……”   “回去跟长辈们好好说,就说李钦载真的是个没本事只会糊弄世人的家伙,你们慧眼识妖识破了我的真面目,回去告诉长辈后,他们一定会夸你们的。”   “听话,都回去吧。”   众人没动,李钦载这番话根本泛不起他们心中一丝波澜。   良久,李显缓缓伸出一只手掌,做了个爬行动物的手势,表情复杂地幽幽道:“我若再信你,我就是这个……”   “英王殿下,快收回去,多不雅观。我不准你如此侮辱自己!”李钦载嗔道。   事情有点难办,这些子弟里最小的才五六岁。五六岁的孩子都不相信他的忽悠了,对李钦载的个人魅力是一大打击。   昨日在村口搭帐篷的李素节赫然也在列。   相比一众孩子的颓然,李素节的精神状态明显好多了,显然昨天没回长安是个明智的选择,说不定还有宦官转达了李治对他的表扬。   毕竟论求学的态度,一众子弟里李素节是做得最出色的。堂堂皇子宁肯在野外搭帐篷也不肯走,这端正的态度,不当个大师兄都委屈了他。   站在李家别院门口,年纪最长的李素节带头朝李钦载躬身长揖。   “弟子诚心求学,请李先生教授学问。”   李素节带了头,其他的子弟们纷纷躬身长揖,异口同声附和。   李钦载的脸色微沉,不是他矫情,他是真不愿意当乡村教师,这严重破坏了他的废物人生计划。   明明无所事事毫无压力的过着悠闲日子,如果莫名多了一群学生,每天睁眼第一个念头便是,昨天的作业批改了没,今天要教什么,明天要不要写教案……   这日子怎么过?又成社畜了。   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李钦载道:“诸位找个地方先休息,我去一趟长安城。”   将荞儿暂时托付给吃斋念佛的祖姑母,李钦载吩咐宋管事备马车。   说走就走,李钦载窜上马车便朝长安城风急火燎地奔去。   ……   长安城,太极宫。   今日请求觐见天颜的朝臣不少,而且大多是三朝老臣,也有新晋的功臣。   朝臣们事先都没约好,暗戳戳地来到宫门前求见,于是许多朝臣们就在宫门前碰了头,错愕之后纷纷会意一笑。   大家觐见李治的目的彼此心知肚明,昨日揍自家孩子时都没少用力气。   孩子倒是揍了,也把他们赶回甘井庄了,那么接下来问题来了。   英国公那个孙子究竟有何高深学问,竟能让天子同时派出两位皇子向他求学?   朝臣们并不清楚,事前没有任何征兆,天子就突然把两位皇子送过去了。   朝臣们揍孩子也好,把孩子赶回甘井庄也好,都只凭着事情的表象做出的下意识反应,皇子都被派去求学了,一定是好事,自家的孩子必须跟着去。   总之,先把热闹凑上,再研究热闹的真相。   至于李钦载究竟有何学问,天子为何如此看重,更重要的是,派皇子求学的背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政治风向,说实话,他们不明白。   不明白就要问,这便是今日朝臣们齐聚宫门的原因。   两仪殿内,君臣谈笑风生,气氛融洽。   李治登基后,对贞观朝的老臣向来敬重,而且和他的父皇一样善纳谏,胸怀宽仁,有太宗遗风,故老臣们亦非常乐意与李治商讨国事。   不仅是国事,李治还经常将老臣们召进宫,家长里短聊些闲话,临了再赠一些不值钱但心意足的某地贡品。   今日两仪殿内,君臣见面后先聊闲话,话题却离不开自家那不争气的儿孙。   单论年龄,李治在这群老臣中算是晚辈,但提起儿孙,李治也忍不住叹气。   儿孙这个话题让人既爱又恨,明明是亲生的,又恨不得不是亲生的。   聊了不过片刻,君臣的儿孙们种种劣迹被抖落出来,气氛顿时陷入僵滞,可见聊起儿孙比聊国事更沉重。   当中书侍郎上官仪试探着问起李钦载其人,并好奇李治为何送两位皇子求学时,殿内众臣精神一振。   终于说到正题了,聊了半天儿孙,不就是为正题铺垫吗。   见老臣们一脸好奇,李治笑了,缓缓道:“诸位可是认为,英国公之孙仍是当年那纨绔混账的模样?如此名声恶劣的人,朕为何要让皇子向他求学?”   上官仪笑了笑,捋须道:“李钦载此子,老臣倒也听说过他昔日的一些事迹,说实话,确实有些不堪。”   “但自从数月前,军中一个名叫‘神臂弓’的东西横空出世,而造出此物者,便是李钦载,老夫便觉得,或许该重新认识一下他了。”   众臣互相交换眼神,无声中透着迷茫。   李钦载最近几月的表现,其实并未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就像后世很多歌星一样,歌红人不红。李钦载造出的神臂弓,马蹄铁,滑轮组,乃至百家姓等等,已经由尚书省和兵部颁行全国全军。   他发明的东西大家都知道,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些东西全部出自李钦载之手。 第一百一十六章 择才而教之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说的大概便是李钦载了,以往那些斑斑劣迹人尽皆知,反而发明神臂弓马蹄铁等事迹,除了朝堂和军中的重臣外,几乎没人知道。   毕竟在这个年代,新发明颁行下去不会带上说明书,官府和军队也不会特意张贴榜文告之大家此物是何人发明。   于是在大多数人眼里,李钦载仍然是那个顽劣不堪的李钦载,若说有什么不同,大抵是最近几个月没听说他有什么新的劣迹,可能老实一阵了。   看着迷茫的众人,李治笑道:“李钦载此人,已非吴下阿蒙,诸位可不能用老眼光看人呀,许多人知道神臂弓,也知道马蹄铁,这两个新物件早已推行军中,在座的有军中将领,想必不陌生。”   几位将军缓缓点头。   李治又道:“还有一个滑轮组,此物用之于工,可大大节省人力,工部如今正在打造,不久后将用于大唐各州县之河工,建造等方面。”   “对了,前不久朕还让尚书省下文,让各州县张贴榜文,颁行《百家姓》全篇,此文可为大唐继《千字文》之后颇为难得的蒙学读物,对孩童启蒙之效,尤在《千字文》之上……”   李治笑容渐敛,缓缓道:“或许在座诸卿不知,也或许只知一两件,今日朕要告诉你们的是,这些东西,全都出自李钦载之手。”   一言出,举座皆惊。   在座的朝臣职司不同,文武不同,职司之外的事情他们很少打听,在这个消息闭塞的年代,不主动打听的事自然不容易知道。   知道今日,天子亲口说出来,他们才知道原来英国公的孙儿如此了不得,这些文武不同的新奇东西居然都是出自同一人。   发明一样两样或许是巧合意外,可以称之为妙手偶得,可四样五样呢?还是巧合吗?   见座中朝臣们震惊的模样,李治满意地笑了,他很喜欢众人的反应。   当初李钦载一件又一件创出新东西时,李治的反应也和他们一样,如今终于轮到他们了。   “诸位,英国公家的这位孙儿,可是有大才之人,以往被埋没于世,没有被朝廷重用,是朕的过错,如此大才弃而不用,国朝之大失也。所以,朕要用他。”   “李钦载的学问颇为古怪,但却非常实用,无论神臂弓,马蹄铁,滑轮组,或是百家姓,都对我社稷大有用处,更难得的是,李钦载的学问高深,如今展露出来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环视座内,李治看见人群中的契苾何力,不由指着他,笑道:“契苾将军。”   契苾何力躬身:“臣在。”   “你是百战将军,对战事自然熟悉,朕这里有个题目,想考考你。”   “陛下请说,臣知无不言。”   李治笑着将当初那道两军追击的题目说了出来。   契苾何力沉思半晌,缓缓道:“臣不敢说精确,但大致能算到时辰,大约两刻到三刻之间。”   李治大为赞赏,老将到底是老将,对战场的敏锐非一般人能及。   “将军百战成名,对战事自然巨细无遗,但将军麾下的将领们呢?他们都能算出来吗?”   契苾何力苦笑:“这个……臣就没把握了。”   李治缓缓道:“李钦载算出来了。”   契苾何力一惊,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李治叹道:“他真算出来了,而且弄了一个公式,任何人学了这个公式,都能算出来。”   说着李治召人拿来纸笔,凭着当时的记忆,将李钦载的两军追击公式一笔一笔地写出来。   写好后让宦官将纸传阅众人。   中书侍郎上官仪接过纸,看到上面一串完全不懂的数字和文字,最后只看到下方的结果,果然是两刻多时辰,上官仪不由大吃一惊。   李钦载可是从来未曾领过兵,也未上过战场的纨绔子弟,他为何能如此精确地算出两军追击的时辰?这很不科学!   其实对李钦载的学问,在座的朝臣大部分不清楚,唯独契苾何力还是颇为熟悉。   当初去英国公府拜访李勣时便曾羡慕过李家横空出了一个麒麟儿,回家后越发看自己的儿子不顺眼,狠狠揍了几顿。   今日契苾何力来觐见李治,并非怀疑李钦载的学问,他只是想探听一下让皇子向李钦载求学,其中有什么政治风向。   见殿内众臣愈发震惊的模样,李治这才缓缓道:“这个东西,名叫‘公式’,据李钦载说,理工格物一道,可为定国之本。公式便是理工格物之道,它是万物定理的基础。”   “只要万物有规律,便可用公式算出来,从而掌握它的规律,无论行军,攻城,还是建房,修堤,播种,收割等等,万物定理皆在其中,皆可用公式示之。”   “现在,诸位知道朕为何要派两位皇子去求学,并让其以师礼待之了吗?”   众人彻底明白了。   若李钦载果真掌握了世间万物的定理,一切事物的规律皆可用公式算出来,这等才华,实为经天纬地,可传万世,可鼎社稷千年。   半晌,上官仪苦笑道:“臣虽老迈,但也不得不对李家这位麒麟儿说一句钦佩。”   契苾何力大笑道:“某早知李家那小子厉害得很,数月前偷卖了一尊先帝御赐的白玉飞马,被结结实实揍了几顿后,整个人如脱胎换骨一般,没想到还是低估了他的本事,把我家那不争气的混账送去求学,老夫放心。”   众臣急忙附和,纷纷表示要将自家的儿孙送去甘井庄。   殿内的气氛瞬间被点燃,李治满意地看着众人,随即忽然叹了口气,道:“你们愿意送,怕是那李钦载不愿教啊,昨日可不就将诸位的儿孙原路送回去了么?”   殿内顿时一静。   李治苦笑道:“李钦载这人,朕算是看出来了,他真是……懒得出奇。除了宠爱他那个儿子,对别的事好像都不关心,让他教别人家的孩子,只怕他满心不情愿……”   朝殿外的天色看了看,李治嘴角露出一抹微笑,道:“诸位再等等,说不定很快有客至矣。”   众人奇怪之时,突然见宦官匆匆入殿禀奏,英国公之孙李钦载宫外求见。   殿内众人顿时对李治钦佩不已,看来天子对李钦载已经非常了解了,知道他一定会回长安觐见。   没多久,李钦载被宦官领进宫,人还没进殿,便听殿外一声大喝。   “陛下,刀下留人!”   殿内君臣愕然,接着便见李钦载满头大汗匆匆入殿行礼。   李治失笑道:“景初为何这般模样?何谓‘刀下留人’?朕不记得今日要斩谁的脑袋呀。”   李钦载抬袖擦了把汗,道:“臣失言,臣的意思是,求陛下留臣一条活路……”   “怎么了?”   李钦载叹道:“陛下塞了一堆学生给臣,分明是不给臣活路啊。”   殿内君臣大笑起来,李钦载却面色发苦,一脸颓然。   李治笑过之后,道:“景初满腹学问,若不能流传于世,岂非暴殄天物?学问不分大小,于国有用便应择才教之。”   “景初啊,你腹有乾坤,有安邦之才,大好的学问不可失传,否则对大唐,对你李家,都是莫大的损失。”   “朕继贞观之遗风,欲创开明之盛世,你的学问正其用也,景初,朕需要你的学问辅佐,需要你教出一批学生,将你的学问开花结果,流于万世,景初,可愿助朕?”   李钦载心中愈发苦涩。   自己作的孽啊!   当初若是不在李治面前显摆什么两军追击的公式,何至于落得今日的下场?   都说财不露白,学问也是一样,既然露了出来,难免落入歹徒的眼中,被他们算计上了。   刚才入殿前应该含一口狗血在嘴里,说着说着突然吐血,想必李治就不会逼他当老师了吧?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一视同仁   性格宽仁的帝王面前,李钦载才有拒绝的勇气。   换了个性格暴虐的,旨意一下,李钦载立马就跪。   是的,就是遵从内心的指引。   此刻李钦载的直觉是,当老师这件事似乎没法推拒了,李治的话都已说到这份上,若再拒绝,那就真的不给脸了。   性格再好的皇帝终归也是皇帝,好言好语跟你商量那是给你面子,你蹬鼻子上脸就等着皇帝翻脸吧。   皇帝翻脸的速度,可比渣男提上裤子还快。   李钦载苦笑道:“陛下,臣那点微末学问,实在不配为师,再说,那些学生都是皇子和京城各家权贵子弟,臣……”   李治打断李钦载的话,正色道:“景初只管授业,包括朕的两位皇子在内,若有不服管教者,景初尽可严惩,无论任何手段,无论将他们罚成什么样,朕皆不罪也。”   殿内的契苾何力也笑道:“我家那不争气的老三也送去了,若敢不听话,景初尽管痛揍,揍死也不怨你,老夫再送个新的来。”   李钦载眼皮直跳,这当爹的够狠,感觉他家老三应该跟隔壁老王有啥不可告人的关系,不然不会如此狠心。   上官仪捋须笑看李钦载,道:“老夫上官仪,也将家里的孙儿送去了,孙儿若顽劣,景初亦可随意严惩,严师才能教出高徒,我等幼年求学之时,谁不是被恩师揍得伤痕累累,如今回想起来,只会对恩师感激涕零。”   李钦载一听名字顿时肃然起敬,上官仪啊,马上要跟武皇后互怼的大佬,虽然后来怼输了,可……人家孙女漂亮呀。   掐指一算,上官婉儿好像还没出生。   算算上官婉儿的出生,似乎跟荞儿差不了几岁,嗯,可以期待一下,将来若上官家落难,自己抢先出手,先把上官婉儿救下,来个萝莉养成计划,长大后给荞儿当婆娘……   所以说,早恋真的不合适,你永远不知道人生的后半段有怎样绝色倾城的美女在等着嫁给你。   回去就让荞儿跟庄子里那个闺女分手,把心思放到学习上……   满殿君臣含笑看着李钦载,见李钦载神情变幻莫测,时而咬牙,时而皱眉,君臣都以为李钦载在认真考虑给弟子们当老师的事。   谁都不会想到,此时此刻李钦载其实只是在打上官仪他孙女的主意,一个念头就把他未出生的孙女的终生大事给安排了。   “景初,咳,景初!”李治提高了音量道。   李钦载回神,急忙赔罪:“陛下恕罪,臣失仪了。臣正在思考大唐的未来……”   君臣肃然起敬,忠臣呐!年纪轻轻,随时随地为家国社稷而耗费心神。   “大唐的未来若何?”李治含笑问道。   李钦载正色道:“大唐的未来在教育,所谓十年树人,百年树木,若能择天下英才而教之,大唐盛世指日可待。”   李治哈哈大笑,“盛世”二字显然挠中了他的痒处,千万句马屁都不如“盛世”让他愉悦。   活在父皇的阴影下太多年了,李治迫不及待想要超越李世民,做一个比父皇更令天下诚服的盛世君主。   李钦载苦笑,不管怎样,他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了。   当老师就当吧,自己随便编几本教材,前世小学初中水平的数学物理什么的,编好后扔给那群纨绔子弟。   自己看,自己学,有问题自己摸索,莫来问我。爱学不学,莫打扰我飞升。   前世就知道,散养的牲畜肉质更鲜嫩。   见李钦载答应下来,一时满殿尽欢,君臣寒暄一阵后,朝臣们看出李治和李钦载仍有话说,于是识趣地告退。   殿内留下李治和李钦载二人,李治看着他含笑道:“朕观景初神色,似乎仍有顾虑?”   李钦载最头疼的其实是两位皇子,头疼的不是如何管教,而是如何对待他们。   一个是萧淑妃之子,一个是武皇后之子,这两人若闹出矛盾,自己如何处置才能不得罪武皇后?   李钦载沉思半晌,咬了咬牙,道:“陛下,臣能力有限,只能教授一位皇子,陛下您看……”   李治愕然:“一群都教了,为何皇子只能教一个?”   见李钦载神情挣扎,李治终究是个聪明人,立马明白了李钦载的顾虑。   自家的事,没人比李治更清楚,两位皇子的出身确实是个避不开的问题。   “景初是大才,朕为大唐天子,必量才而用,不会让你卷入无端的朝堂和宫闱争斗中。”李治若有深意地道:“你只管教授学子,别的事,朕为你担之。”   李钦载欣然躬身:“臣谢陛下厚恩。”   走出太极宫,李钦载回首望着厚重古朴的宫门,不由叹了口气。   莫名又背负了一堆责任,自己想过的日子恐怕又要延后了。   正要上马车,宫门突然又打开了一线,一名宦官匆匆走出来,见李钦载仍在宫门外,宦官不由大喜。   “李少监没走远就好,省得奴婢跑一趟了。”   李钦载含笑道:“这位内侍有事找我?”   宦官躬身道:“奉皇后懿旨,给李少监带句话。”   “皇后有何吩咐?”   “皇后说了四个字,‘一视同仁’。”   李钦载呆怔片刻,明白了,心情顿时一阵舒畅。   宦官又道:“皇后还说,学堂是干干净净的地方,学堂里只有恩师和学子,不应掺和其他的东西,请李少监尽心授业。”   李钦载抿了抿唇,默默地朝宫门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开。   上了马车,在刘阿四等部曲的护侍下,马车缓缓行上朱雀大街。   李钦载坐在马车里,思绪复杂地望向窗外的车水马龙。   这次李治仍然没给他封任何官职,好像真的只是把他当成了普通的乡村教师。   但李钦载隐隐能明白李治的意思。   越是信任的臣子,越不会拿官职名利去笼络他,因为帝王相信这个臣子一定是忠心的。   反过来也是,一旦有了真正的大名大利,帝王首先想到的也是这个臣子。   这是出于君臣之间的信任。   或许,不久以后的某个契机,李钦载会突然当个大官儿,从家族的角度来说,没有资格继承英国公爵位的李钦载,已经具备了独立门户的底蕴。   马车摇摇晃晃,李钦载突然有点想睡了。   正打算眯瞪一会儿,马车外,刘阿四恭谨地敲了敲车厢。   “何事?”李钦载懒洋洋问道。   “五少郎,有熟人。”   “假装没看到,出城回渭南。”李钦载毫不犹豫地道。   生性寡淡的人,没那么多精力跟别人应酬,不是缺少交际的能力,而是没有应付别人的兴趣。   谁知车外的刘阿四却道:“五少郎,怕是不能假装没看到,是那位青州崔家的小姐……”   马车内,李钦载睁开了眼,愕然道:“怎么哪儿哪儿都有她?她来长安城作甚?”   刘阿四道:“崔家小姐和那个丫鬟行走匆忙,后面还跟着几个人,好像在追她们,五少郎,咱们要不要……”   李钦载掀开车帘,见前面不远处,崔婕和那位骗子丫鬟各自拎着包袱,在人群中匆匆穿行,二女的后面,几个青衣打扮的汉子正亦步亦趋地加快脚步追赶。   尽管头上戴着斗笠和面纱,但李钦载还是一眼就认出她们来。   也不知是影视剧中了毒,还是古代人本来就智障,一剑削掉帽子,露出瀑布般的长发,于是女扮男装被发现了,脸上蒙个面纱,就以为改头换面,谁都认不出她。   硫酸泼脸才真的认不出好不好。   李钦载冷笑,呵,英雄救美?多狗血呀。   “假装没看到,她跑她的,我走我的。车夫,快马加鞭,一骑绝尘,谢谢。” 第一百一十八章 九字真言   见义勇为这种高贵的品质,李钦载也许有,但要看人,看心情。   比如崔婕,李钦载就不一定乐意了。   一个内心对他充满了鄙视的女人遇到危险,该不该救?这是一个道德问题。   众所周知,英国公的五孙子不缺才华,不缺英俊,唯独缺道德。以往的斑斑劣迹可以为证。   再说,这里是长安城,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又是光天化日之下,无论治安还是民风,都不至于出现大街上公然掳人这种恶劣事件。   但凡这女人稍微有点智商,街上随便找个巡街的武侯,再凶恶的歹徒都不会继续追下去。   马车说走就走,李钦载真的没打算救崔婕。   不过天不遂人愿,李钦载没兴趣救她,崔婕却主动朝马车跑来了。   英雄救美太狗血,美人主动来求救还是狗血,这种恶当有一位前辈在荒郊野外上过很多次,屡教不改。   这位前辈叫唐僧。   崔婕和从霜看到走在路中央的马车时,两眼不由一亮,飞快朝马车跑来。   倒不是李钦载乘坐的马车有何特别,纯粹是崔婕认出了马车旁护侍的部曲队正刘阿四。   刘阿四在旁,那么马车里的一定是李钦载。   养尊处优身娇体弱的世家小姐,逃命时的步履却异常矫健,简直健步如飞。   李钦载看着崔婕跑近,不由叹了口气。   英雄救美,不救都不行了。   三步并作两步,崔婕和从霜像两只黑耗子,飞快窜进马车内。   进了马车,将车帘紧紧闭住,二女喘着粗气,崔婕俏脸惊惶,竟还不忘很有礼貌地朝李钦载道谢。   “多谢李世兄搭救,崔婕铭记在心。”   李钦载咧了咧嘴:“莫客气,没打算救你,是你自己窜上来的。”   崔婕叹息道:“那也要多谢李世兄予我暂避之地。”   李钦载努了努下巴,道:“追你们的人是谁呀?胆子大得很,敢在长安城公然掳人。”   崔婕苦笑道:“是青州崔家的家将,我父亲派出来的人,适才在城内认出我了,要把我抓回去。”   “好端端的,你们来长安城作甚?”   崔婕抿唇,俏脸微红,垂头沉默不语。   她来长安城最主要的目的,是想亲自打听李钦载的为人。   这件事当然羞于向李钦载说,哪有女儿家亲自出去打听未来夫婿的品行为人,太不体面了。   “我,我……做了些绣活,想拿来长安城卖掉,国都的价说不定比较高。”崔婕结结巴巴道。   不习惯说谎,崔婕说着俏脸愈发通红。   李钦载没发现她说谎,他甚至都没看她。   “所以,外面追你们的人是青州崔家的?”   “是。”   李钦载掀开车帘:“阿四。”   “在。”   “去几个人,把那些追人的家伙掳进暗巷,狠狠揍一顿。”   崔婕一惊:“李世兄,这个……”   马车外,刘阿四迟疑了,低声道:“五少郎,他们可是您丈人家的家将……”   “这不还没成亲么,不算熟,揍一顿无妨的。”李钦载看了看俏脸通红的崔婕,又笑道:“他们包办我的婚姻,让我尝到了爱情的苦,我给他们尝尝皮肉之苦,礼尚往来天经地义。”   “快去揍,专朝他们脸上招呼。”   刘阿四也就不再犹豫,抱拳道:“是。”   说完一挥手,刘阿四领着几名李家的部曲在人群中悄然散开,朝崔家的几名眼线包抄而去。   眼看着部曲在人群中不着痕迹地将崔家的人堵住,然后拖进了街边的暗巷,李钦载便放下了车帘不再关心。   摇晃的马车内,李钦载瞥了崔婕一眼,淡淡地道:“我又救了你一命。”   崔婕垂首道:“多谢李世兄相救。”   谢过之后,崔婕又一愣。   你揍了我家的人,我还要向你道谢,这个……好像哪里不对劲。   “没有阅历经验,没有自保的能力,最好少出来晃悠,下次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崔婕苦笑道:“是,这次多亏李世兄。”   李钦载沉默片刻,忽然好奇道:“刚才你若没遇见我,原本打算如何自保?”   崔婕轻声道:“原本打算寻巡街武侯的,一路跑来没遇着,这才看到了你的马车。”   李钦载欣慰点头,还好,不算太笨,智商在及格线上下反复横跳,也算是个正常人了。   “下次若没遇到巡街武侯,便大声呼救,路上总有见义勇为的壮士,然后顺便破坏街边店铺的货物,店家闻声而出,定不会放过你和追你的人,虽然要赔钱,但至少能脱困,明白吗?”   崔婕睁大了眼,一脸的惊讶:“还能这样?”   李钦载叹了口气,依稀看到崔婕的头顶闪烁着数字,“智商-10”。   好了,又跳回及格线以下了。   这女人娶回去,生出来的儿子怕是会被荞儿欺负死。   崔婕见李钦载无语的表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以前很少出门,只在闺房读书绣花,很多事情我不懂,李世兄多体谅。”   李钦载脸皮扯了扯。   体谅,当然体谅,端庄有礼又可爱迷糊,大概是她的人设吧,可以理解。   刚被李钦载救下,崔婕今日似乎颇有聊天的兴致,李钦载总感觉这个女人的态度有些不一样,难道她今天心情好,不鄙视他了?   “刚才我们跑了很久都没遇到巡街的武侯,若非李世兄搭救,今日怕是真会被他们抓回去,若被抓到我父亲面前,父亲大人会打死我的……”崔婕心有余悸地道。   “李世兄不知,刚才我和从霜都绝望了,除了向上天祈祷,便只能默念抱朴子九字真言来护身辟难了……”   “李世兄知道九字真言吗?”   李钦载不假思索脱口道:“当然知道,我太熟了,‘大不大,爽不爽,叫爸爸’。”   马车内陡然一静。   崔婕和从霜睁着无辜又无知的双眼,呆呆地看着他。   半晌,崔婕吃吃地道:“呃,李世兄说的九字真言……似乎与我认知的不太一样。李世兄说的九字,是何意?能否给崔婕解惑?”   李钦载说完便后悔了,幸好崔婕是黄花闺女,不识人事,听不懂这句虎狼之词。   “啊,可能是我读错了书,你说的九字真言是什么?”李钦载面不改色道。   “是晋代一位名叫葛洪的道士编撰的一本道家典籍,名叫《抱朴子》,里面记载的九字真言可护身辟难,化险为夷,其九字曰‘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凡九字,常当密祝之,无所不辟。”   李钦载恍然,这个他也知道,太熟了。   据说后来小鬼子把九字真言剽窃过去了,结果还剽窃错了,读成了“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咒语都能搞错,也不知多少小鬼子临难念咒时倒了血霉……   畜生就是畜生,看不懂人话,作业都不会抄,特么活该被种蘑菇。   “李世兄今日为何也来长安了?”崔婕好奇问道。   李钦载叹气道:“因为我家就在长安……崔小姐,没话题可以保持沉默,我一点都不尴尬,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挺好的,别问废话破坏气氛。”   被怼到南墙上的崔婕居然没生气,只是扭过脸嘟了嘟小嘴儿,又迅速恢复如初。   今天的崔婕看李钦载特别顺眼。   因为来到长安城后,崔婕打听到了很多事,关于李钦载的。   消息闭塞时对李钦载不了解,崔婕才对他产生无比的鄙视,结果今日来到长安,首先找到了兄长崔升。   见亲妹妹特意跑来长安询问,崔升也没法隐瞒,于是将李钦载最近几月的表现都告诉了她。   崔婕听完后整个人震惊了。   她没想到李钦载居然如此了得,与传闻中劣迹斑斑的纨绔子截然不同。   当初李钦载身边的部曲刘阿四曾对她说,她或许看错了李家五少郎。   今日来了长安城后,崔婕终于明白那位部曲为何如此说了。   她,果然误解了他。 第一百一十九章 有才华就一定是好人吗?   听到的信息量很大,很陌生。   当崔婕知道李钦载最近的种种表现后,精神甚至一阵恍惚,她的第一反应便是,这不是同一个人。   李钦载曾经做过那么多恶事,为何数月前突然摇身一变,不仅不再惹是生非,反而像变了个人似的,为大唐社稷立了好几桩大功劳。   那些听都没听过的东西,神臂弓,马蹄铁,滑轮组,都是出自李钦载之手,它们已经被尚书省和兵部推广颁行天下,李钦载也因此而被天子封了官。   短短数月,一个人能有如此大的变化,崔婕实在太震惊了。   周处斩蛟,浪子回头。大抵便是这般了吧?   摇晃的马车内,崔婕一双美眸盯着李钦载的侧脸,眼神既陌生又羞怯,世家豪门出身的小姐没那么物质和现实,她从来不在乎对方的家底丰不丰厚,有多少田产房屋。   她真正在乎的只是这个人,在乎他的为人品行,在乎他是否良配,能否白头偕老。   汉朝的卓文君敢与心上人私奔,又写下“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一句诗道尽豪门儿女所愿所期。   如今的崔婕,何尝不是如此。   她与卓文君一样,为了自己的幸福勇敢逃出家门,因为长辈许的那个人是个恶棍,绝非良配,所以她必须逃离。   可如今却听到这个绝非良配的男人,其实并没有那么糟糕。相反,他像一块蒙尘的珠玉,擦拭过后便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她,好像错过了他最耀眼的时候。   尤其是,当他变得耀眼之时,反而衬托出她逃离崔家的举动已完全没了意义。   如此优秀又有才华的男子许给你当夫婿,你居然还要逃婚?怎么想的?   一想到崔家此时可能对她的评价,崔婕便觉得无地自容。   “李世兄,那些东西真是你造出来的吗?神臂弓,马蹄铁什么的……”崔婕好奇问道。   李钦载一愣,瞥了她一眼,道:“你怎么知道了?”   崔婕笑了笑,道:“今日进长安城,见了我兄长,他告诉我的。”   “他会主动告诉你这些?你兄长难道不应该是每天在家画符跳大神,日夜祈祷我掉进茅房被活活呛死吗?”   崔婕瞪了他一眼,道:“我兄长哪有如此不堪。”   李钦载哼哼,你是没见你兄长在我面前那副脸色,武大郎见到西门庆大抵便是如此了。   “李世兄为何能有如此奇思妙想?听我兄长说,神臂弓列装大唐王师,就连王师征战的阵型都因它而变化了呢。”   “还有马蹄铁,听说有了它,大唐每年能增数万匹战马,日后大唐的骑兵将会越来越多……”   “李世兄,真看不出你竟如此厉害。”崔婕眼睛闪闪发亮。   对有才华的人,她从来不吝赞赏崇拜。   李钦载看了她一眼,道:“所以,我其实没那么糟糕,对不对?”   崔婕坐在晃悠的马车里,朝他躬身一拜,道:“以前是我误会你了,向李世兄赔罪。你是有本事有才华的人,我不该骂你。”   李钦载颇为意外:“这么容易就道歉了?”   崔婕微笑道:“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本就是我错了,当然要赔罪。”   “我还以为世家小姐个个都骄傲得很,错了也会死不认错,反而把责任推卸到别人身上……”   崔婕皱眉:“李世兄所说的,定非世家出身。但凡读过书,明事理的人,对是非都是非常清晰的,也从不推诿自己的过错。”   李钦载第一次正视她。   这位世家小姐,似乎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糟糕……   懂道理,明事理的女子,很难让人对她产生恶感。   李钦载看着她的绝世侧颜,忽然古怪地一笑,道:“我虽然没那么糟糕,可也绝对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你这一边倒的想法可要不得。”   崔婕疑惑道:“李世兄是何意?”   “有才华这一点,我不否认,但是,有才华的人一定是好人吗?有才华的人就能与妻子相敬相爱到老?夫妻过日子跟才华有半文钱关系吗?”   “生活里鸡毛蒜皮的事吵起来,哪个妻子会因为丈夫的才华而选择休战?真正的事实是,有才华的人大多数其实都很渣。”   崔婕呆住了,李钦载这番话可谓振聋发聩,震得她半晌没言语。   一旁默不出声的从霜终于讷讷道:“姑娘,他说的好有道理哦……”   崔婕回过神,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蛋儿忽然一红,扭过脸去,啐道:“什么丈夫妻子,什么相敬相爱,谁要嫁给你。”   李钦载也震惊了。   这女人刚才没听清重点吗?   ……   大半天的行程,马车终于驶进了甘井庄。   崔婕和从霜的表情渐渐放松下来,不时掀开车帘,看车外的风景,目光恬静淡然。   和李钦载一样,她们好像也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   她们的表情,是回到家后卸下防卫的表情。   李钦载的马车好歹也是国公府的马车,双马拉辕,富丽堂皇,若换了前世,妥妥也算豪车了。   可惜的是,这俩姑娘从上车到现在,居然不觉得热。   世家小姐果然吃过见过,物质方面很难引起她的欲望了。   下了马车,崔婕和从霜朝李钦载盈盈拜谢。   临走之时,崔婕忽然道:“李世兄上次从我这里拿走不少钱,今日我问过家兄,他说你是在诈骗,要我报官,还要我以后多防着你……”   李钦载一愣,似乎……有那么一丝丝尴尬,还好,能挺住。   看着李钦载尴尬的表情,崔婕噗嗤一笑,道:“李世兄刚才的话没错,有才华的人不一定是好人呢。”   说完崔婕拽着从霜飞快跑掉了。   李钦载咂了咂嘴,这女人,有点勾魂呀,挠得他心尖儿痒痒的。   ……   回到别院,已是傍晚时分。   马车行至别院门口,李钦载赫然发现,门口的空地上搭了一座座帐篷,无数随从打扮的人在各个帐篷里进进出出。   此时帐篷外搭了许多石头垒起来的简易炉灶,炉灶上生着火,火上铜鼎里煮着肉,一阵阵炊烟袅袅,肉香扑鼻,好一派田园牧歌作死景象。   “啥意思?到我家门口野炊来了?”李钦载怒了。   听到李钦载的声音,帐篷里纷纷窜出不少人,其中还有两位皇子李素节和李显。   见李钦载回来,众人急忙迎上,站在他面前行礼。   “弟子拜见先生。”众人异口同声道。   从太极宫出来后,李钦载已接受了当老师收学生的事实,对他们的称谓也不反感了。   但,在自家门口搞野炊,弄得门前一片兵荒马乱狼藉不堪,这个必须反感。   “谁让你们在我家门口野炊的?”李钦载指着狼藉的炉灶和帐篷冷冷道。   李素节嘴唇嗫嚅了一下,轻声道:“未得先生吩咐,弟子不敢入贵府,只好在外面搭帐篷生火造饭,失礼之处,请先生见谅。”   李钦载脸色稍霁,道:“给你们半个时辰,把外面这些鸡零狗碎全收拾干净,我要恢复如初,半个时辰后,进前院见我。”   众人一愣,接着大喜,这代表着李钦载已接受他们成为弟子,从此可以跟他求学了。   一众皇子和权贵子弟挥了挥手,正要吩咐随从收拾帐篷和炉灶,谁知却被李钦载叫停。   “你们没听清我的话?我是说,要你们亲自收拾,自己动手,不准吩咐不相干的随从,在我这里,没有皇子和权贵子弟。”   李钦载说着朝众人邪恶一笑:“你们把求学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我得帮你们长长记性。” 第一百二十章 无良先生可怜弟子   权贵子弟们未来会不会被社会毒打,李钦载没兴趣知道。   但他一定要让这些家伙在学堂里挨够毒打。   经历过毒打的男人,才能真正长大。这是亘古颠扑不破的道理。   原始社会,十来岁的孩子就得手执石器长矛去打猎,跟野兽殊死搏斗。   数千年后,毕业生拿着微薄的简历去求职,受尽职场老鸟的白眼和上司的欺负。   没有任何时代的男人能活得轻松。   眼前这些权贵子弟也一样,自己巴巴地凑过来求学,李钦载就必须让他们接受学问之外的灵魂洗礼。   数年以后,他们学到多少学问李钦载并不在乎,但李钦载可以肯定,他们扛揍的能力一定很强,上了战场高呼一句九字真言“大不大,爽不爽,叫爸爸”,然后就能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半个时辰后,李素节等人已整理好了帐篷和炉灶,一脸乖巧地站在李家别院里。   李钦载环视众人,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掠过,淡淡地道:“都自我介绍一下吧。”   李素节当先走出,长揖一礼,道:“弟子李素节,四皇子。”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是个聪明人,他把自己刚才的话都听进去了,于是绝口不提亲王爵号,只说姓名和身份。   旁边的李显也明白了什么,跟着长揖一礼,道:“弟子李显,七皇子。”   后面跟着走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长得颇为魁梧高大,乍一看都像十一二岁的少年了。   孩子瓮声瓮气道:“我叫契苾贞,我爹的儿子,在家行三。”   众人纷纷大笑,李钦载也觉得有些意思,笑道:“你爹是谁呀?”   “我爹契苾何力,是个带兵的。”契苾贞憨厚地道:“我爹说让我跟你学本事,学不到本事打断我的狗腿。”   众人又一阵大笑。   契苾贞不满地转身,瞪着众人道:“笑啥?你们学不到本事,回家不会被打断狗腿?”   众人笑声一滞,类似的话,其实离家前长辈们都说过,包括但不限于打断狗腿。   权贵子弟们继续介绍,李钦载越听越心惊。   这些人不是皇子就是国公国侯家的子弟,倒是基本没有长子,都是老二老三,这年头豪门权贵的长子作为家族继承人,他们接受的教育与别人完全不同。   最后一个是个五六岁左右的孩子,与荞儿年纪相当,走到李钦载面前笨拙行礼,奶声奶气道:“弟子名叫上官琨儿,是中书侍郎上官仪之孙。”   李钦载眨眼,这位难道就是上官婉儿的兄长?   好想告诉他,你妹的技能好难点,打辅助垃圾的一批,也就“嗜神之书”这个技能有点用处。   都介绍完了,李钦载站在众人面前缓缓道:“尔等来求学,我不反对,不过我想告诉你们,在我这里求学,可跟长安城那些大儒先生们授业不一样,环境绝对比你们想象中更艰苦,谁若受不了,欢迎随时离开,我摆宴席欢送。”   李素节咬牙道:“弟子求学之心甚诚,无论多艰苦,弟子绝不会走。”   李钦载看了他一眼,内心并无半点波澜。   渣男脱裤子前,说的话比他更好听。   要看清一个人,关键看他提上裤子后是啥反应。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我与你们的称谓无所谓,你们愿意叫一声先生就叫,不愿叫的,可以直呼我姓名,我并不在乎这些。”   “在我眼里,我们的关系很单纯,是单纯的揍与被揍的关系,也是单纯的压榨与被压榨的关系。”   “教你们学问看我心情,教什么,教多少,也看我心情。平日你们大多数时间自习,不要打扰我晒太阳睡懒觉。”   “有任何学问上的疑惑,自己观察我的脸色,觉得我心情还好的时候再来问我,没眼力见儿的活该挨揍。”   李钦载说完,皇子和权贵子弟们的脸色有些难看了。   年纪小的还好,他们似懂非懂神情懵然,年纪稍长一点的都听明白了,顿时面面相觑。   “先生,这不公平,责骂甚至挨揍我等没话说,可您授业未免太……随心了吧?”一名权贵子弟壮着胆子走出来道。   李钦载睁大了眼睛:“我求你们来了?懂不懂何谓‘求学’?求学二字,重要的不是‘学’,而是‘求’,懂吗?”   “你们在蜜罐里长大,约莫是从未求过人,求人也好,求学也好,都要有个态度,毕恭毕敬的态度,我说东你们不准往西,我让你们咬狗,你们不准吃鸡……”   “在我这里要公平二字,你们也是想瞎了心……”李钦载笑眯眯地看着众人难看的脸色,悠悠地补充了一句:“对了,每年我会放寒暑假,放长假之前我会进行期末考试,采取末位淘汰制。”   “不懂是吧?意思就是,考试的最后一名下学期就不收了,因为太蠢,我不喜欢教,每次考试都会淘汰一人,你们好自为之。”   开局一顿杀威棒,揍得一众权贵子弟脸色铁青又不得不忍气吞声。   李钦载冷笑,权贵子弟又如何?我不也是权贵子弟吗?论混账程度,论劣迹斑斑,在座的各位都是弟弟。   众人当中最会察言观色的非李素节莫属。   见李钦载眼中的冷笑,李素节渐渐明白了一个事实。   李先生其实压根不愿教学生,他正想方设法把他们这些人赶回长安去。   李素节暗暗咬牙,别人回长安没事,他却不能回,因为他母亲是萧淑妃,被武皇后缢死的萧淑妃。回到长安,武皇后不会放过他这个仇人的儿子。   “先生教诲,弟子遵办,绝无二话。”李素节行礼道。   皇子都带了头,其他的权贵子弟自然不能再有意见,只好跟着行礼附和。   李钦载笑道:“这就对了,今日已晚,我就不教你们什么了,不过我可以教你们一首歌……”   “歌?歌谣么?”众人面面相觑。   “这首歌很好听,你们听着,今晚学会,明天我检查。”   李钦载清了清嗓子,然后扯着破锣嗓唱了起来:“小朋友,起得早,值日时间要记牢,进门先把地来扫,前扫扫,后扫扫,再拿墩布墩墩地,左边墩,右边墩,天天值日环境好。”   李钦载唱完后,众人鸦雀无声,一脸呆滞地看着他。   好难听的嗓子,好难听的歌……   这特么是歌么?道士念咒也没这么难听吧。   李钦载唱完后也觉得有些赧然,嗓子状态不太好,换了前世他可是麦霸,江湖人送雅号“K房鬼见愁”,公司团建活动被迫为了他一人而改了规则,聚餐后不准去K歌,除非李钦载缺席。   “明天开始,你们学会唱这首歌,顺便打扫院子,拔草除虫,挑水劈柴,看得见看不见的活儿,你们自己看着办。”   “对了,平日劳动会被记入考评项,它能直接影响期末考试成绩,和末位淘汰的规则。”   李钦载说完便转身离开,留下一众莘莘学子盯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   “这算什么?我家的奴婢都没这么辛苦,我等只是来求学,为何要做下人才做的卑贱之事?”一名权贵子弟愤怒地道。   另一名子弟幽幽地道:“莫说奴婢,我家养的牲口都不必每天劳作,至少干一天休两天……”   唯有契苾贞咧嘴一笑,道:“干点活有啥关系,卖把力气便是,刚才先生不是说了么,求学求学,主要是‘求’,求人办事不得乖巧点么,我爹说了,先生让干啥就干啥,敢顶嘴就打死我。”   李素节缓缓道:“你们若不愿,可自行回长安,没人逼你们留下,先生巴不得你们走呢。”   扭头望向遥远的长安城方向,李素节喃喃道:“反正我不走,打死也不走。”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不搞特殊   日上三竿,李钦载睁开眼,伸展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手脚舒展开来,浑身的肌肉仿佛也睡醒了似的,一阵酸爽的快意。   李钦载躺在床榻上,忍不住活动手脚,狠狠一蹬腿……   刚察觉好像踹到了什么东西,便听到咚的一声闷响,李钦载慌了,急忙探头查看,赫然发现荞儿被自己踹到床下,坐在地上一脸懵然四下张望。   “咋了?咋了?”李钦载急忙将他抱起来。   荞儿睁着惺忪的睡眼,迷茫道:“咋了?爹,我为何睡到地上了?”   李钦载柔声道:“你睡觉不老实,自己滚下床了。”   荞儿挠头,哦了一声,随即小脸儿一皱,带着哭腔道:“爹,好痛……”   “哪里痛?”李钦载慌忙查看他的脑袋。   荞儿指了指自己的胳膊,又指了指自己的腿,然后肚子,脚,脖子……   李钦载无语:“你被大卸八块了吗?老实点,到底哪里痛?”   荞儿瘪着嘴道:“胳膊痛。”   仔细看了看他的胳膊,没淤青也没红肿。再看了看床离地面的高度,半米左右,这个高度只要没砸到头,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荞儿将来要做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这点小痛不算啥,莫矫情了。”李钦载揉着他的胳膊道。   胳膊揉了一会儿,似乎不痛了。   荞儿好奇道:“爹,何谓‘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李钦载本想说一番大道理,然而想到荞儿的年纪,大道理怕是听不懂,于是道:“就是不要翘兰花指,不要动不动喊痛,那是女人才做的事。”   荞儿似懂非懂地点头。   父子俩起床,丫鬟侍候穿戴,端来早餐。   荞儿吃过早餐后,忽然高兴地道:“爹,听说咱家来客人了,好几个跟荞儿差不多大,我想跟他们玩……”   “他们来咱家可不是为了玩,不过既然你主动说了,我也就不跟你客气了……”李钦载嘴角一勾,道:“去找他们吧,记住,他们做什么,你也跟着做,不准偷懒,不然爹会生气。”   荞儿傻乎乎地点头。   ……   大清早开始,李素节等一众皇子权贵子弟便在院子里拔草。   李家别院不大,但后院有块荒废的院落,里面杂草丛生。   本来这块院落是给家族几位孙辈准备的,只是李钦载这一辈的五个兄弟都不愿来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于是院子就这样被荒废了。   今日这块院落终于迎来了春天。   劳动最光荣,劳动最朴实,地主家的狗崽子必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在李钦载的授意下,一大早宋管事就将众人带到这个院子,然后告诉他们,今天的任务是把院子里的杂草全拔了。   这群纨绔子最大的十一二岁,最小的五六岁,一群孩子天刚亮就蹲在院子里拔草,一边拔一边怨声载道。   “牲口也不过如此了!”一名权贵子弟仰天悲叹。   “牲口比咱们过得好,我家马厩里的马,一个月顶多骑几次,大多时候都是吃了睡。”另一名权贵子弟闷声道。   气氛愈发黯然低迷。   “咱们不是来求学么?尔母婢也,拔草跟求学有啥关系?”   埋头拔草的李素节冷冷道:“没啥关系,这是不教而虐,不过李先生说了,我们随时可以回长安,你也可以回去呀,没人逼你拔草。”   “回不去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一名权贵子弟非常文艺地悲叹:“昨夜我爹从长安派人传信,要我无论如何留在这里,敢私自回去或被李先生赶走,我真会被打死的。”   “既然都留下,那就不用废话,专心做事吧。打了骂了,都是我们应得的,家里人不会帮咱们出头。”   身后传来脚步声,李钦载牵着荞儿的手走进院子。   见李钦载走来,众人纷纷停下,站起身看着他,大家的眼神不算友善,毕竟都是养尊处优的纨绔,莫名其妙被发配到这个地方当苦力,谁都会有脾气。   李钦载不在乎,他巴不得这群人掩面泪奔跑回长安。   “啧,你们这一个个苦大仇深忍辱负重的嘴脸,真难看啊。”李钦载开始嘲讽。   李素节当先长揖一礼:“弟子拜见李先生。”   众人不情不愿跟着行礼。   李钦载将荞儿领到众人面前,道:“他是我儿子,李荞,从今以后他跟你们一同学习,不准欺负他。”   李素节当即朝荞儿温和地笑道:“是小师弟呀,前日已认识了。”   荞儿却不乐意了,闷声道:“不是小师弟,是大师兄,我还教庄子里的孩子呢,他们都叫我小先生。”   众人愕然。   李钦载蹲下身看着荞儿,道:“你既然和师兄弟们一同学习,那就一视同仁,他们做什么,你也要跟着做,不能因为是我的儿子就搞特殊,明白吗?”   荞儿乖巧点头:“爹,我知道了。”   众人不由动容,心中有些感动了。   这位先生虽然嘴跟吃了砒霜似的毒得很,可他终究还是很公道的,连自己的儿子也没有特权。   有这样的先生教自己,或许不是坏事。   原本崎岖无光的求学之路,似乎……看到了曙光?   谁知李钦载又幽幽地补了一句,掐灭了那一线曙光。   “但是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就跟爹说,爹把他赶回长安去。”   荞儿依然傻乎乎点头:“好哒!”   “你欺负别人的时候呢,要低调点,不要让爹看见,那就没事了。”   “好哒!”   李钦载老怀大慰:“你跟他们拔草吧,拔累了来前院,爹给你留了鸡腿……”   “好哒!”   众人:???   这特么是人话?说好的不搞特殊呢?   就连一直温顺的李素节脸颊都情不自禁抽搐起来。   农村套路多,我想回长安!   李钦载离开前,最后一句话终于说到了求学的正题。   “荞儿,他们拔完草后,你教他们背九九歌,一天之内必须背会,否则滚蛋!”   “连最基础的九九歌都不会背,好意思腆着脸摆权贵子弟的威风,废物!”   说完李钦载扭头便走。   天气越来越冷,但今天太阳不错,赶紧回前院摆上点心和醪糟,趁着阳光正好,晒一场说虚度就虚度的青春。 第一百二十二章 这,就是我的学问   入冬时节,关中格外的冷。   下午时分,从长安英国公府来了人,奉李勣之命,向李钦载通报了一个消息。   王师北征铁勒,大获全胜。今日大早,铁勒道行军大总管郑仁泰,行军副总管薛仁贵已率大军回到长安。   天子率百官出迎十里外,在城外搭建高台,为凯旋将士庆贺。君臣尽欢而归。   本来李钦载不过是个纨绔子弟,李勣用不着跟他通报这个消息。   但北征一役里,李钦载发明的神臂弓立了大功,薛仁贵三箭定天山,神臂弓可谓光彩夺目,王师凯旋的消息也就与李钦载有了关系。   李勣没提天子封赏的事,李钦载猜测,大概郑仁泰和薛仁贵会有封赏,但他自己却不一定了。   这年头当官,不是说发明个物件儿让龙颜大悦,开口便封你当某某侯某某公的,没那么容易。   就算李治真有这念头,也过不去朝堂百官那道坎儿,御史台那些言官不是摆设,他们真敢当面怼李治。   反正李治总是标榜自己胸怀开阔不逊先帝,我怼你你敢还手,说过的话就是吹牛逼。   李钦载不在乎封不封赏的,真给升个官儿他还会推辞,当然,给钱就不客气了,钱是个好东西,比官职好。   “薛讷那崽子怕是愈发嚣张跋扈无法无天了……”李钦载喃喃道。   很奇怪,听到王师凯旋的消息,李钦载第一时间竟想到薛讷身上去了。   老爹给大唐长了脸,立了大功。三箭定天山更是千古佳话,一千多年后,提起唐朝北征铁勒之战,或许没什么人知道,但提起“三箭定天山”,大多都知道好像是一个姓薛的人干的……   这就是典型的“人红歌不红”。   清晨起床后,李钦载无所事事四处晃悠,不知不觉来到昨日众纨绔拔草的偏僻院落。   今日的院子已焕然一新,空地上没了杂草,看起来顺眼多了,难怪前世卖二手房的中介总喜欢拎个扫帚到处看房,打扫与没打扫的区别特别明显,五成新瞬间变成八成新。   欣慰的是,纨绔们正在读书。   荞儿挺着胸膛站在师兄弟面前,板着小脸儿威严得很。   纨绔们大多比荞儿大,可在他面前却很老实,一个个站在他面前背九九歌,背完一个换下一个,背得不流畅或卡壳的,滚下去继续记读。   闲着也是闲着,李钦载双臂环胸,站在屋檐下含笑看着这一幕。   好熟悉的场景,仿佛回到了前世少年时的课堂上。   那一年青杏尚小,樱桃正红。   老师口沫横飞,学生窃窃私语,偶尔一抹早熟的情愫在半空中相遇,一个嫣然脸红,一个憨笑挠头。   讲台上老师严厉的目光,阻制不了一屋子的古灵精怪。   像利剑斩不断春风。   可惜,眼前这个临时凑成的课堂是个和尚班,里面全是男学生,不免缺少了一些“年少春衫薄”的韵味。   现在他们还小,只能算少年,不能算青春。   再过几年发育成熟了,午夜梦回慌慌张张蹲水井边洗内裤,那才叫青春。   半天下来,基本所有的纨绔都将九九歌背完了,尽管很多人背得磕磕绊绊,但荞儿心软,还是放了他们一马。   午饭时分,李钦载终于现身,众纨绔纷纷起身行礼,口称先生。   荞儿蹦蹦跳跳迎上来告诉他,所有人都会背九九歌了呢。   纨绔们也露出了矜持又得意的表情,一天时间背下九九歌,他们也觉得自己很不错。   李钦载忍不住了:“不好意思,请问一下,你们刚才的表情,……是在得意吗?”   众人一惊,随即脸黑,他们知道,先生又开启了嘲讽技能。   没人吱声没关系,不耽误李钦载继续嘲讽。   “九九歌,源自春秋,是所有算学的基础,三岁孩童都能轻易背下来,你们中间最大的都十几岁了,请问你们哪来的脸皮好意思洋洋得意?”   李钦载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环视众人,叹道:“你们求学的同时,还是去请个大夫把把脉,开个补脑的方子吧,再不治就来不及了。”   众人:“……”   好气啊,要不是害怕被老爹打死,今日必拔刀剁了他!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般侮辱!   冷冷朝众人一瞥后,李钦载牵着荞儿的手便离开。   父子走远,依稀还能听到他们的对话。   “走,咱们今日吃烧烤,去渭河边捉鱼,为父还让厨子串了一些羊肉……”   “好啊好啊!烧烤最好吃了!”   人已远,声亦远。   众纨绔面面相觑,一脸的挫败。   来庄子两三天了,他们被打击得体无完肤,越来越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了。   沉默良久,契苾贞忽然大声喝道:“来人!我契苾家的部曲何在?”   李素节愕然看着他:“你要作甚?”   契苾贞咧嘴道:“刚才先生不是说了么?让咱们去请大夫把脉开方子,我听说长安城有个大夫很有名……”   李素节叹了口气,捂住了他的嘴。   “莫闹了,你还当真了?听不出先生是在嘲讽我们吗?”李素节无奈地道。   契苾贞愕然:“啥嘲讽?嘲讽啥了?”   李素节叹气,将门之后就是如此耿直,只要没指着他的鼻子骂娘,他就听不出别人满满的恶意。   好奇怪,李先生也是将门之后,为何说话如此阴损恶毒,那张嘴好像被牛头马面开过光似的,张嘴就是一股阴阳怪气。   “九九歌背完了,咱们接下来干啥?”英王李显看着李素节道。   李素节也很无奈,这位先生未免太不靠谱,昨日他说授业随心,教什么,教多少全看心情,众人还以为是客气话,没想到是真的随心。   “咱们也跟去渭河边看看吧,不管怎样,跟着先生总是没错的。”契苾贞道。   这家伙耿直憨厚,而且一根筋。   李素节环视众人,见大家纷纷无奈赞同,只好也跟着点头。   ……   入冬已过霜降,冬至时节,渭河边已结冰,过不了几日便该下雪了。   天气很冷,李钦载牵着荞儿来到河边,李钦载冻得直哆嗦,突然有点后悔为何选择在这个鬼天气来河边,自家院子里不照样能烧烤吗?   荞儿却很开心,孩子通常不怎么怕冷,为了玩耍,他们能忽视一切不利的天气和环境。   任由荞儿在河边蹦蹦跳跳,李钦载则找了几块石头,搭好了烤架,将羊肉和鱼都取出来,添上木炭,铺上引火的干草……   身后不远处的草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李钦载皱了皱眉,头也不回道:“既然来了就大大方方出来,鬼鬼祟祟藏头露尾的,学耗子打洞吗?”   一众纨绔讪讪地从草丛里站起来,走到李钦载身边。   “来干啥?”李钦载言简意赅问道。   李素节长揖:“先生恕罪,弟子已背过九九歌,不知今日如何安排,特来求教先生。”   李钦载淡淡地道:“今日没啥事了,晚上我写几个题目,关于九九歌的,明日拿给你们做,做错的扣分,分扣满四十,期末考试都不用考了,自己滚蛋回长安。”   李素节苦笑道:“是,遵先生之命。”   众人站在面前久久没动静,李钦载终于忍不住抬头:“还等着我留你们吃饭呢?”   李素节急忙道:“不用劳烦先生,我们刚吃过午饭了。以前在长安繁华之地太久,今日能领略城外青山绿水风光,也是弟子们之幸事。”   “哦,看风景啊,随便看,风景不收钱。”李钦载说着仿佛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说起‘收钱’,你们回头把学费交了。”   “学费?”   “就是‘束脩’,孔子教学生都要收肉条,凭什么我不能收学费?”李钦载翻了个白眼道。   李素节急忙道:“先生放心,弟子马上命人把学费交来。”   “我是隐士高人,非贪财之辈,名利于我何加焉?所谓学费,就随便意思一下吧,”李钦载掰着手指算道:“学费,书本费,纸张笔墨费,住宿费,伙食费……”   顿了顿,李钦载又将众人环指一圈,道:“还有你们这群智障惹我生气焦躁的精神损失费,乱七八糟的费,凑合一下,每人一百贯吧。”   众纨绔面露怒色。   他们不缺钱,一百贯小意思而已,只是李钦载的话太气人了。   李素节脾气不错,不仅不生气,还带着微笑道:“是,弟子马上命人送钱来。”   李钦载欣赏地看着他:“你这人不错,就任命你当班长吧,负责管理好这群智……智力脱俗的家伙。”   给钱痛快的人,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不远处,荞儿在河边蹦达够了,挤进人群里,可怜兮兮道:“爹,我饿了。”   李钦载立马换了个脸色,急忙道:“再等等,这就给你烤鱼吃。”   说完李钦载下意识掏兜,然后……   “咳,你们谁带火折子了?”李钦载问众人道。   众人纷纷摇头,谁没事带那玩意儿呀。   李素节道:“先生稍待,弟子这就回去取火折子。”   说完李素节起身,正要跑开,却被李钦载叫住。   “莫费劲了,活人能让尿憋死?”李钦载环视众人,忽然笑了。   “你们来庄子里求学,我知道你们大多都是不甘不愿,只是迫于长辈的威吓,其实你们自己根本没兴趣学,而且也不知道跟我学的学问究竟有何用……”   众纨绔沉默不语,显然李钦载的话说到了他们的内心深处。   李钦载搓了搓手,道:“今日,我便让你们知道,我的学问究竟有何用。”   说着李钦载命李素节去河边找一块厚一点的冰块来。   时已冬至,河边结的冰已比较厚了,取冰很容易,李素节很快便搬了一块冰来。   李钦载敲下一小块,又抽出匕首打磨了一番,然后仰头望向天上的太阳。   一堆干草卷成一团,李钦载举着打磨好的冰块,不停地调整角度和位置,一直调到最合适的位置后停下,只见太阳,冰块,干草三者之间连成一线,一个白色刺眼的小亮点落在干草上。   众纨绔满头雾水,但被此刻凝重的气氛所影响,还是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那个刺眼的小亮点。   半刻之后,众人震惊地发现,干草堆竟缓缓冒出一丝白烟,白烟越来越浓,李钦载轻轻一吹,轰的一声轻响,干草堆已点着了火。   “啊——!”一名纨绔子惊愕地大叫起来。   发生了什么?怎会这样?   众人看着那团通红的火焰,震惊得无法言语。   将燃烧的干草塞到木炭底部,李钦载将手中的冰块朝众人示意了一下,笑道:“这,就是我的学问。”   李素节不知为何涨红了脸,脖子青筋暴跳,咬牙切齿道:“先生,这不是学问,这是仙法!”   “对!是仙法!”众纨绔惊诧附和道。 第一百二十三章 水沟里的血人   场面很震撼,所有人着了魔似的,不敢置信地看着地上生起的火堆,又看着李钦载手里的冰块。   所以,刚才是什么操作?为何好端端的一块冰竟能生出火来?   这一幕打破了所有人的认知,在他们原本的认知里,水火是不相容的,为何在李先生手里,冰块竟能变出火来?   纨绔们沸腾了,许多人甚至不愿相信这是所谓的学问,它明明是仙法呀。   荞儿跳起来,像只猴子从李钦载的大腿往上爬,利落地将李钦载手里的冰块拿到手,然后翻过来覆过去查看。   “爹,这是仙器吗?”   李钦载含笑道:“不是仙器,它只是一块冰。”   荞儿眨着眼:“哦……”   片刻后,荞儿又道:“那么,它能变出好吃的吗?”   “……它不是仙器,不能变吃的。”   李素节一脸呆滞地看着荞儿手里的冰块,刚才震撼的一幕仍在他脑海里久久萦绕。   “先……先生,刚才那不是仙法吗?”李素节吃吃地道。   李钦载摇头:“是学问,不是仙法。”   李素节忽然长揖:“请先生教我。”   所有纨绔都行礼,异口同声道:“请先生教我。”   李钦载翻了个白眼,道:“没学会走,你们就想跑了?”   “基础的东西一无所知,九九歌才刚背会,你们便觉得自己行了?”李钦载嘴角一撇,道:“刚才那个,算物理学,也可以叫它‘格物’,格物是高深的学问,算学不过是格物的基础和工具。”   “学好算学里的数字和公式,将它们应用到格物学里,你们才算摸到了格物的皮毛。”   李素节和纨绔们陷入沉思,喃喃道:“算学……只是基础?”   “没错,只是基础,格物比算学更复杂,更宏大,它涉及很多方面,刚才给你们演示的,是格物中的光学部分,凸面冰块聚光为焦点,转化为热能,所以能生出火。”   “它不是仙法,是学问,与你们读的经史子集不同,我的这些学问能够解释生活里各种事物的原理,也能将它应用于生活。”   “凡人之力,为何提不起千斤重物?夏天扇扇子为何让人感到凉爽?大唐将士的横刀刀柄为何会有条形凹凸花纹?村里的母猪为何半夜惨叫?”   正听得入神的众人突然一愣:???   李钦载面不改色道:“最后一个不算,总之,格物学很高深,很复杂,要用很多年时光学习才能堪堪触及皮毛。”   “你们皆非家中长子,不必继承皇位和爵位,不必为钱财生计发愁,一辈子过着废物生活,若能学得几分格物的学问,倒也不算虚度此生。”   李素节若有所思道:“弟子曾经听说,先生所创的神臂弓和马蹄铁已被军中将士所用,还有滑轮组,也被工部所用,这些都是依据格物学的原理吗?”   李钦载笑道:“不错,它们都能用格物学解释,原理都是用最省力的方式,创造最大的效率,这便是格物学用于生活的初衷。”   李素节长揖道:“先生大才,弟子拜服。此生愿向先生诚心求学,若能得窥格物之道门径,死也瞑目。”   其余的纨绔也纷纷钦佩地长揖行礼。   与上次求学的态度不同,李钦载能看出众人今日此时的行礼是真的诚心诚意了,他们终于对他的学问产生了兴趣。   李钦载淡淡地道:“你们学不学无所谓,反正学费不能欠,这是底线。”   回去的路上,荞儿蹦蹦跳跳地走,小手却紧紧地牵着李钦载,一刻也不松。   “爹今天真厉害,那些师兄弟对爹好钦佩,他们都要给爹跪拜了。”荞儿高兴地道。   李钦载笑道:“不是我厉害,是学问厉害。他们就算要拜,拜的也是学问,不是我。”   “学问是爹的,所以爹也很厉害。”   荞儿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那是以往从未见过的,眼神里满满的自豪。   看着他的眼神,李钦载忽然一愣,他察觉到孩子其实也需要崇拜对象的。   正常的家庭里,孩子的崇拜对象通常是父亲,父亲总能轻而易举地做好任何事,让孩子感到由衷的佩服,从而产生效仿的心理。   李钦载和荞儿这对父子不算正常家庭,但荞儿需要的,李钦载总会尽力给他,顺便承担起母亲的责任。   如果说刚才冰块取火有什么收获的话,最大的收获莫过于李钦载无意间得到了荞儿的崇拜,也意识到孩子每天都在长大,他的心理需求每个阶段都不一样。   “爹,荞儿若也有满腹学问,别人是不是也会向钦佩爹一样钦佩我?”荞儿仰头问道。   李钦载想了想,道:“学学问的目的,不是为了得到别人的崇拜,而是让自己和别人的生活变得更方便。”   看着荞儿迷惑的眼神,李钦载又笑道:“当然,也为了增加自身的修养和谈吐。”   “比如你看到天降大雪,会情不自禁说一句‘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或是‘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而不是‘卧槽,好大好白的雪’,这就是读书和不读书的区别。”   荞儿似懂非懂,连连点头。   父子俩走得很慢,边走边聊,李钦载不厌其烦回答着荞儿各种“为什么”。   从渭河边往庄子里走,经过路边的田埂,李钦载脚步一顿,忽然睁大了眼睛,脱口道:“卧槽,好大个人!”   田埂边的一条水沟里,确实躺着一个人。   这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浑身是血躺在水沟里,身上的衣裳褴褛破旧,满是血迹,倒在水沟里不知是死是活。   李钦载第一反应不是救人,而是一手抱起荞儿,另一手捂住了荞儿的眼睛,低声道:“走,我们回家!”   “爹,刚刚那个人死了吗?天这么冷,他为何躺在水沟里?爹,我们要不要救他?”荞儿一连串发问。   “荞儿乖,我们先回家,回家后再决定要不要救他,好不好?”   “咱们为何不现在救他?”   “因为你爹我晕血。” 第一百二十四章 来历不明   不管出现任何意外,首先保护的是孩子。   这似乎是人类刻入遗传基因里的天性。   李钦载并不在乎水沟里那个年轻人的死活,他只在乎荞儿会不会被吓到,那人满身的血迹会不会对荞儿造成童年心理阴影。   孩子太大,无法承受生死这么庞大复杂的经历,随着他慢慢长大,生死离合这些人生里无法逃避的经历,顺其自然便好。   回到别院,李钦载命丫鬟将荞儿送回后院,然后叫来了刘阿四,告诉他庄外田埂边的水沟里有个年轻人,让刘阿四带人将他抬回来。   未多时,部曲们抬回了那个年轻人,将他放在前院边的暖房里。   李钦载亲自过去看了一眼,见那个年轻人双目紧闭,脸上也布满了血迹,从微微起伏的胸膛来看,人似乎没死,只是受了不轻的伤。   “这个……洗洗还能要吧?”李钦载指着年轻人道。   刘阿四低声道:“五少郎,此人身上的伤不少,似乎被乱刀劈砍过,伤口大多在后背和四肢,倒不是什么致命伤,不过失血过多,不知能不能活下来。”   李钦载哦了一声,道:“按流程,该如何处置?”   “当然是报官,此地隶属渭南县,应当告之渭南县衙,让他们派人来查证此人的来历和身份。”   李钦载点头:“那就派人报官吧,另外去请个大夫,给他治治伤,莫死在咱院子里,晦气得很。”   正说着话,年轻人突然动了,明明已是垂死,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坐了起来,在床榻上打了个滚儿,翻身扑倒在地,却仍奋力地往外爬去。   李钦载和刘阿四都惊呆了。   “啥意思?大唐的人都这么有素质的吗?不想死在我家,所以打算死外面去?”李钦载愕然问道。   刘阿四眼中却闪过一道冷光:“五少郎,这家伙的来历更可疑了,他分明是听到了咱们刚才说要报官,所以才不要命急着离开。”   年轻人朝门外爬去,他爬得很缓慢,喘息很急促。   李钦载和刘阿四也不拦他,冷眼看着他缓缓往外爬。   年轻人一直爬到暖房门口,手刚够到门槛,却终于支撑不住,白眼一翻,又晕过去了。   李钦载喃喃道:“这是干了多大的亏心事呀,为了躲官,连命都不要了。”   “五少郎,咱们还是报官吧,此人不明来历,不宜留在咱别院里,怕是会有隐患。”   李钦载想了想,道:“先别报官,等他醒了问问再说,若真的干了坏事……嗯,坏事也分大小,骗小孩子零花钱之类的小坏事,就不必报官了,若是杀了人,再报官不迟。”   刘阿四无语,叹道:“五少郎,此人这般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骗了小孩子零花钱之类的小坏事,怕是牵扯了杀人案子。”   “派人守在房门口,不准他出去,另外请个大夫来给他治伤。”李钦载叹道:“他死不死我并不关心,问题是刚才荞儿看见他了,不把他救活,我对荞儿无法交代。”   刘阿四眼中露出了笑意:“小郎君生性善良,长大后必有福报。”   李钦载也笑了:“我对他所求不多,只求在我临终前,当我说我还能抢救一下的时候,他不会拔我的管儿……”   ……   年轻人被安置在暖房内,刘阿四派了部曲守在房门外,又请了大夫给他治伤,敷上药后,年轻人仍然昏迷不醒。   直到第二天,他才悠悠醒过来。   在他醒过来的第一时间,刘阿四便进了房,严厉地盘问他的来历和身份,年轻人却始终一言不发。   刘阿四不耐烦了,威胁要报官,他的眼眸里终于有了些许波动,但仍然紧咬牙关,一个字未说。   李钦载把人扔给刘阿四就不管了,反正素不相识,能救他一命已是尽了道义之责,至于别的方面,刘阿四如果问不出什么,便将他交给官府便是。   穿越到大唐的他,也是个遵纪守法的乖宝宝呢。   下午时分,刘阿四来找李钦载,一脸愧色地垂着头。   “五少郎,那家伙死活不开口,小人又不能上刑,怕把他弄死了,实在没办法。”   李钦载正匆匆朝别院外的田地里走去。   自从李钦载冰块取火后,李素节这些纨绔如同着了魔似的,从渭河边弄了不少冰块,学着李钦载的样子打磨成圆形凸面,然后在田埂边弄一堆干草,尝试原样复制。   还别说,真有成功的,李素节成功了。   当冰块聚光成焦,点燃了干草,纨绔们发出惊呼,李素节手执冰块一脸得瑟,像一只PK后得到雌性交配权的公猢狲,高举着冰块四处展示,洋洋得意的样子分外欠抽。   然后没过多久,其余的纨绔们也陆续成功了。   于是庄外的田地里处处火光,一堆堆大火冒着浓烟,搞得甘井庄如同战乱时期外敌入侵一般,庄户们人心惶惶,一脸惊恐地到处打听,是不是有敌人打到大唐国都了……   时值隆冬,田地尚未播种,沃野平原一片空荡。   但在空荡荡的田地上四处放火也足够引人惊恐了,庄户中有不少都是卸甲归田的府兵,他们上过战场,对火特别敏感。   田地里的火堆顿时刺激了府兵们的神经,一个个抄着锄头铁耙等农具便冲到了田埂边。   李钦载也匆匆赶到田边,见事闹大了,顿时勃然大怒。   “受伤那家伙的事以后再说,叫部曲拿根马鞭来。”   刘阿四赶紧递上马鞭。   李钦载甩了甩,然后冲进田地里,二话不说朝那些搞聚光引火实验的纨绔们甩起了鞭子。   一记又一记,马鞭狠狠地抽在纨绔们身上。   管他什么皇子还是国公国侯家的纨绔子,在李钦载眼里都是熊孩子。   对熊孩子讲道理没用,等于对牛弹琴,直接抽他才是最好的教育。   一顿无差别攻击,原本实验成功高兴万分的纨绔们骤然挨揍,被李钦载抽得哇哇乱叫,一个个抱头鼠窜,像被雄师追咬的一群鬣狗在空旷的田野上撒丫子乱跑。   抄着农具的庄户们站在田埂边,看着熊孩子挨揍,脸上洋溢起快意的笑容。   喜闻乐见,大快人心!   空荡的田地上放火顶多一场虚惊,可熊孩子们却将田地里堆积的麦秆草垛烧了,那可是许多庄户人家冬天烧火做饭取暖的燃料,被他们一把火烧掉,委实令庄户们心疼不已。   李钦载终于抽累了,叫刘阿四将熊孩子们叫过来,在他面前一字排开立正。   喘着粗气,李钦载指着田埂边的庄户们,对李素节等人道:“废话我不想多说,去跟庄户们赔礼道歉。”   李素节心虚地垂着头,英王李显却不服气地道:“我乃天家贵胄,凭啥给他们道歉?”   啪!   又一记鞭子狠狠抽在他身上,李显痛得跳起来惨叫不已。   李钦载指了指他,道:“我现在没力气跟你们讲道理,去道歉,回头再罚你们。谁若不服,滚回长安去,我这里不侍候贵人。”   这句话的威慑效果竟比鞭子管用,熊孩子们一听,立马老老实实走到庄户们面前,躬身行礼赔罪。   庄户们急忙还礼,连道不敢,脸上的心疼表情还是被李钦载注意到了。   “明日开始,你们有活干了。每个人都上山,趁着天未下雪,你们都去山上捡柴,捡到的干柴交给庄户,谁都不准例外。这次允许你们带上随从,下雪前凑够足以让庄户过冬的柴火。”   李素节等人垂头应了。   “还有,回去后每人写一份一千字以上的检讨书,明日交给我。谁对错误认识不深刻,再挨一顿鞭子。”   李钦载说完拍拍屁股就走。   揍人也是体力活,刚才消耗太厉害,得回去躺一躺。 第一百二十五章 庄户老兵   揍了一群纨绔子弟,李钦载气消了之后还是有点心虚的。   尤其是其中还有一位武皇后的亲儿子,历史若无改变的话,这个亲儿子将来可是要当大唐皇帝的人。   抽了未来的大唐天子,李钦载觉得自己牛逼之外还有少许的忧虑,万一李显这货怀恨在心却一直隐忍不发,等到他登基后再收拾自己,麻烦可就大了。   不过转念一想,一个穿越者的身份,若还活得如此战战兢兢,老天给自己重活一次的机会难道喂了狗?   李钦载注定将在世间留下痕迹,也会给世间留下不一样的结局。   被鞭子抽过后的纨绔们显得特别乖巧,给庄户们道歉后,乖乖地回到别院内写检讨。   经过荞儿的解释后,他们明白了“检讨”的意思,其实就是“罪己书”,深刻反省自己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臊眉耷眼的纨绔们将自己的检讨书交了上来。   李钦载认真地查看,鼻孔不时发出冷哼,吓得纨绔们战战兢兢,生恐又惹来一顿鞭子。   事到如今他们也看出来了,这位李先生是真的完全不在意他们的身份。什么皇子,什么公侯之后,在他眼里全是垃圾,想抽就抽,想骂就骂。   偏偏他们还不敢反抗,因为李先生的身份也不简单,人家是大唐第一功臣之后,英国公的孙子,被虐待了告状都没地方告。   “这篇检讨谁写的?什么叫我OO你的XX?”李钦载将一份检讨扔在桌上,怒道:“是谁胆敢糊弄我?”   年纪最小的上官琨儿站了出来,哭丧着脸道:“先生,是弟子写的,弟子认字不多,很多字不认识……”   李钦载的脸色顿时缓和下来,道:“哦,情有可原,下不为例。”   众人顿时朝上官琨儿投去异样的目光。   啥情况?凭什么上官琨儿写错了检讨可以不受罚?大家的待遇竟如此不公平么?   李钦载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不由暗暗冷笑。   上官琨儿将来可是荞儿的大舅哥,还不得对他客气点?你们家里有妹妹嫁给我儿子,我也对你们客气。   公平?死皮赖脸来我这儿求学,就别指望公平。   李钦载教学的宗旨是什么?   不公平,不公平,还是他妈的不公平!   “不认字也不怪你,拿回去吧,以后多努力认字,”李钦载对上官琨儿柔声道:“有空捎个信儿回家,让你爹娘争点气,多多恩爱,早生贵女。”   上官琨儿一脸懵逼地点头。   “你自己也要争气,将来长大后混得再不好,也坚决不要家人的资助,尤其是妹妹的资助。”李钦载语重心长地叮嘱道。   “先生,弟子没有妹妹。”上官琨儿小心翼翼地道。   “会有的,我对你爹娘有信心。”   ……   阳光微黯,寒风凛冽。   中午时分,李钦载拎了一些糕点,带着李素节等学生拜访庄户。   烧了庄户过冬的麦秆草垛,不是抽一顿就能解决的,该有的态度要拿出来。   带着学生们挨家挨户赔礼,送糕点,并承诺下雪前给庄户们凑齐过冬的干柴。   李素节这些皇子和纨绔一个个臊眉耷眼,再次诚恳地向庄户们长揖赔礼,搞得庄户们手足无措,连连还礼。   耗了一下午时间,总算道歉完毕,李素节等人身份高贵,又是半大的孩子,庄户们自然不敢多计较。   道歉过后,李钦载挥手让李素节等人滚蛋,自己留在庄户家顺便蹭顿饭。   甘井庄的庄户们对李钦载的印象不错。   虽然也是国公家的孩子,但人家对庄户礼数周到,而且从来不讲究身份高低,对庄户们毫无歧视,言行举止跟庄户们没区别。   站累了便往地上一蹲,吃东西随手往衣裳上擦一擦便往嘴里扔,特别接地气。   这样的主家,庄户们没有不喜欢的。   留在庄户家蹭饭,李钦载没觉得不好意思,这段日子他跟庄户们混得很熟了,尤其是这一家的老庄户,上次一同蹲在田埂边议论村里的寡妇,交情很深了。   老庄户姓魏,年轻时也是府兵,跟随李勣南征北战多年,听说还混到了队正,后来年迈便解甲归田,官府按军功给他分了十几亩永业田,老魏从此过上了含饴弄孙的悠闲日子。   老魏的孙女跟荞儿关系不错,上次在后院互相推秋千的女娃便是老魏的孙女。   庄户家的晚饭很简陋,几块烙饼,一碗面,还有一碟腌制的咸菜。对庄户人家来说,这已经很丰盛了,多亏了今年的大丰收。   李钦载吃得很欢,咸菜特别入味,裹在烙饼里有一种隔世的味道,像前世街边的煎饼摊儿。   老魏笑眯眯地看着李钦载狼吞虎咽,不时笑道:“慢点吃,家里还有,五少郎这饭量不错,就是身材干瘪了一点,多吃多练,将来跟你爷爷一起上阵杀敌,也算有个承继。”   李钦载头也不抬地道:“我是文化人,只出主意,杀敌轮不到我。”   老魏啧了一声,道:“出主意有啥意思,大唐的健儿就是要在战场上博军功,一刀一戟杀出来的功劳才是实实在在的,当之无愧没人敢议论。”   李钦载笑了笑,道:“分工不同,出主意的人也很重要,后面的人运筹帷幄,将士们在前方才能少些伤亡。”   老魏叹道:“说得也是,我是粗人,不懂大道理,当年跟随大将军征突厥,李靖大将军攻碛口,你爷爷出云中,校尉一声吼,我们便往上冲。”   “脑子被热血一顶,啥都不顾了,战场上刀光血影的,刀劈在身上也不觉得疼,一心只想着把眼前的敌人干死算球……”   浑浊的老眼光芒闪烁,那亮晶晶的闪耀仿佛记忆的零星碎片,用来装饰余生的平凡。   李钦载笑道:“如今突厥已灭,天下太平,您也可以悠然养老了。”   老魏也笑道:“那是,太平日子是刀剑杀出来的,当年我虽未立过什么大功劳,如今年迈养老可也丝毫不亏心,曾经我也为这太平日子拼过命的,哈哈。”   李钦载神情渐渐肃然,对老魏油然而生一股敬意。   是的,老魏很平凡,跟千万解甲归田的老兵一样平凡,可他曾经拼过命,不仅仅只为自己。   敌人的刀劈在他身上那一刹,这个国家,这片国土,便欠了他一份沉重的人情。   气氛莫名有些凝重,良久,李钦载忽然一笑,道:“咸菜不错,魏老,您再给我拿点儿?”   老魏大笑起身:“算你有眼力,我老魏亲手腌的咸菜,咱庄子里大人孩子都馋得很。”   说着老魏挤了挤眼:“有秘方的,传子不传女。”   李钦载也挤眼:“村里那个寡妇跟你要秘方,你给不给?”   “给!跟我睡我就给!”   ……   别院里一窝学生,这群家伙适合散养,反正李钦载不怎么上心。   晚上随便编点题目,再写几行小学或初中水平的教材,第二天一早扔给李素节,李钦载便掉头离开。   能学多少,学没学会,李钦载不管,学不会就是蠢,没别的理由。   纨绔们渐渐也习惯了李钦载的教学方式,每次从李钦载手中接过教材,李素节的表情总是十分圣洁,像捧着奉献给神灵的祭品一般。   小心翼翼地将教材捧到课堂上,然后转抄下来,给纨绔们传阅,李钦载亲手写的原件则被李素节小心地收藏起来。   这群家伙为人品行且不提,不过他们对待学问的态度却着实让李钦载感到欣慰。   前院内,正在晒太阳的李钦载又被人打扰了。   刘阿四脸色难看地走来,道:“五少郎,那家伙还是不肯开口……”   李钦载一愣:“哪个家伙?”   “前日受伤的那个呀,人是救活了,却跟哑巴一样,一个字都不说,小人怀疑他是不是被人割了舌头。”   李钦载惊了:“那家伙还没送官吗?素不相识的,留着他干啥?”   刘阿四一脸愧色道:“小人原本打算撬开他的嘴,把他的来历问清楚,官府来了人也好有个交代,毕竟咱国公府的人,做事要有头有尾才好。”   “大可不必,国公府的人没兴趣审案子,交给县衙的人去做。”李钦载挥手:“你在路边捡到一条快死的流浪狗,尽力把它救活已是积善行德了,难道你还去追究它是啥血统吗?”   “那倒不会,可那个家伙……”   “那个家伙就是被救活的流浪狗,没死就好,其他的不必你我操心,官府会查清楚的。”   刘阿四挠了挠头,五少郎的话确实有道理,不过道理总是说得那么难听……   “是,小人这就派人去渭南县衙,让他们派差役来把人领走。”   李钦载含笑道:“快去吧,别忘了顺便跟县衙的人吹嘘一下我,毕竟这条……嗯,这个家伙是我救回来的。”   “英国公府上五少郎见义勇为,侠肝义胆,大冷天救回一条人命,县衙不管怎么说该给我发一面锦旗吧。”   刘阿四抱拳领命,不过五少郎的最后一句话他就当没听到。   跟在李钦载身边久了,刘阿四渐渐了解了这位少主人,知道这位少主人说话有时候不能当真,因为他都清楚自己是在胡言乱语,谁当真谁输。 第一百二十六章 晒太阳不宜听冤情   对陌生人没必要惯着,发善心也要看对象。   救了人家的命,不求结草衔环当牛做马报答吧,至少也该把自己的来历说清楚,这是对救命恩人最基本的礼仪。   如果不愿说,那就报官,没什么好同情的。   刘阿四果真报官了,第二天上午,渭南县衙来了人,两名差役拎着铁尺和铁链,神态拘谨地站在别院门外等候通传。   此处虽然是英国公府的乡下别院,但别院也是英国公的,也是豪门大户,寻常差役能进一次门算是前世积了德。   受伤的年轻人仍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身上的伤倒是不致命,但失血太多,救治两天了还不能动,身子虚得很。   李钦载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根本没理会县衙差役,以他们的身份,没资格跟李钦载见面。   刘阿四领着两名差役穿过回廊,将那名受伤的年轻人抬起便往外走。   直到这时,年轻人才奋力挣扎起来。   两名差役对他可就没那么客气了,一记铁尺狠狠抽在他的后脑,怒叱道:“老实点!进了大牢再好好侍候你!”   年轻人被铁尺砸得头昏眼花,差点晕过去,却仍然在不停挣扎。   差役大怒,又是几记铁尺砸下来。   几人的争执声比较大,前院晒太阳的李钦载听到了,皱眉道:“阿四,叫他们小点声,以为我这儿是县衙大堂呢?”   两名差役迅速变脸,隔着老远朝李钦载躬身赔礼。   李钦载已睁开眼,见年轻人被他们左右架起,后脑血流不止,鲜血滴落在地上,显得有些骇人。   李钦载愈发不高兴了:“谁让你们在我家动手了?给我打扫干净!”   差役吓坏了,其中一名差役急忙抄起大门耳房的扫帚,将地上的血迹扫干净,一边扫一边连连赔罪。   这时年轻人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差役的控制,冲到李钦载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大声道:“求贵人救我!我若落在他们手中,必会被害死!”   差役吓坏了,刘阿四却大怒,锵地一声拔出了刀,一个箭步窜上来,挺身护在李钦载面前,出鞘的刀已搭在年轻人的脖子上。   李钦载一手将刘阿四拨开,奇道:“咦?你不是哑巴?”   从救起他到现在,年轻人始终一个字没说,李钦载还以为他真是个哑巴,没想到居然能说话。   年轻人很虚弱,却仍不停朝李钦载叩首磕头:“求贵人救命!小人有天大的冤情上禀,若落在县衙那些人手里,必含冤而死!”   李钦载冷下脸来,淡淡地道:“我可不是贵人,也不是渭南县令,伸冤告状这种事与我无关,你自己去跟县令说。”   “小人生死不重要,但小人家中父母被奸人所害,我若死了,我徐家上下三口人的冤情永无昭雪之日,小人死也不甘心!”   李钦载不为所动,他不是白莲圣母,活了两辈子的人,同情与善良没那么廉价,别人喊一声救命他就屁颠屁颠真的去救命。   杀人犯也喊冤呢,怎么不去劫法场?   “救你回来那天,我给过你机会了,你一字不说,错过了机会。现在都报官了,又跟我说冤枉?”李钦载冷笑看着他。   朝差役挥手,李钦载不耐烦地道:“赶紧带走,莫打扰我睡觉!”   差役急忙将铁链套在年轻人的脖子上,像牛头马面拘了生人魂魄,牵着便往外走。   两名差役粗鲁的动作令李钦载皱了皱眉,不过也没说什么。   官府有官府办案的流程,李钦载只是个纨绔,顶多挂了个军器监少监的职,不便插手地方官府的事务。   两名差役押着年轻人出了别院侧门,年轻人脖子上套着铁链,被拉扯得踉踉跄跄,出了别院的门后,差役们却再也不掩饰了,刚走下别院的石阶便对年轻人抽打起来。   年轻人咬着牙一声不吭,铁尺如狂风暴雨落到身上,很快便将他打趴下。   “小子倒是命大,害我们赵县尉好找,你倒是机灵,竟去求英国公府庇护,哈哈,县尉是官,英国公也是官,他能护你么?”差役一边打一边狞笑。   年轻人已被打得半昏迷,除了向李钦载求救,他一直没说过别的话,哪怕快被打死了也咬牙不呻吟一声。   别院的侧门一直打开,院子里的李钦载冷眼看着门外的差役施暴,他的眼神越来越冷。   不说这个年轻人究竟犯了什么法,按规矩至少先过堂再判决,是杀是剐都要走流程的,两名差役刚押人出了门便往死里揍,看他们揍人的架势,分明不打算要活口,拖个死尸回县衙就算交差了?   静静地看着差役的动作,年轻人已趴在地上没了动静,差役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见他一息尚存,一名差役对另一人使了个眼色,道:“咱们换个地方处置了他吧,莫在英国公别院门前闹出人命。”   另一名差役点头同意,两人架起年轻人便朝马背上扔。   正要离开,院子里的李钦载忽然懒洋洋地开口了。   “太特么欺负人了,阿四,把那受伤的人截了,俩差役乱棍赶走。”   刘阿四一愣,但也不敢抗命,立马下令部曲将两名差役围了起来,顺手将年轻人从马背上抬进门。   差役呆住了,这是怎么回事?明明是英国公府自己报的官,为何突然把人截回去了?   “这位将军,不知何故……”差役脸色惨变,陪笑问道。   刘阿四冷冷道:“奉五少郎之令,人我们要了,你们滚回县衙去。”   差役不敢阻拦,更不敢翻脸,仍陪着笑脸道:“将军莫闹,此人是渭南县衙通缉的要犯,渭南县城里张贴了海捕公文,您各位把人截下,怕是不妥吧?”   刘阿四懒得废话,挥手喝道:“来人,将此二人乱棍驱之!”   部曲们轰然应声,举起了手中的长棍。   两名差役大惊失色,立马抱头便跑。   奄奄一息的年轻人被抬回前院,部曲们将他扔在李钦载面前。   李钦载伸出脚尖捅了捅他:“喂,还活着吗?”   年轻人身子抽搐了一下,努力从地上抬起头,虚弱地道:“多谢……贵人相救。”   “不必谢,我救你纯粹是看不过那俩货在国公府别院门前施暴,至于你究竟犯了什么事,该不该杀,最好老实交代,不然我让县衙再派人把你带走。”   年轻人拼着残余的力气支起半身,虚弱地道:“禀贵人,小人有天大的冤情,求贵人为我伸冤,为我父母昭雪!”   “停!”   李钦载果断叫停,指着身后的刘阿四,笑眯眯地道:“我在晒太阳,不宜听太阴暗的事,你的冤情跟他去说,等我心情好的时候,他再转告我,来人,把他抬走!一个个的不让我省心,晒个太阳都不得清静。” 第一百二十七章 县尉就是王法   冤情这东西很复杂,跟个人的价值观和国家法律有关。   不是说县衙门口敲个鸣冤鼓,嚎两嗓子青天大老爷我有冤,青天大老爷就真觉得你冤了。   李钦载也是一样。   他虽然是军器监少监,可他管不着治安和刑事案,而且他这位青天大老爷的耳根也没那么软,奄奄一息的年轻人对他磕几个头,他就义愤填膺要给人家伸冤。   能干出这事的不是青天大老爷,纯粹是个智障傻缺。   调查取证,走访对质,该走的程序一样不能少,就算所有被冤枉的证据摆在面前,李钦载能做的也只是将证据递交上级官府,一切按朝廷的规矩走。   尚方宝剑,狗头铡,八贤王的金锏什么的,对不起,都是传说中的物件,现实中并不存在,任何案子不经刑部大理寺复核,就没有翻案的可能。   那位姓徐的年轻人说他有冤,李钦载愿意相信他,但他没法管,因为职权够不到。   他能管的只有军器监打造的军器是否合格,有没有人在原材料上动手脚。   至于年轻人的冤情,李钦载吩咐刘阿四找人给他写张状纸,既然他说渭南县衙的官员谋害家人,那么就越过渭南县衙,派人将状纸送到雍州刺史府,请刺史府复核此案。   能做的只有这些,李钦载干不了伸张冤情的活儿,也没有侦破案件的技能,除了帮他递状纸,实在没别的法子了。   两个时辰过去,刘阿四过来找李钦载。   李钦载正在院子里睡得深沉,冬天的阳光晒在身上,刚才还救了别人的命,感觉整个人都充满了正能量。   刘阿四小心翼翼摇晃他几下,李钦载将扣在脸上的书本拿了下来,长长叹了口气。   今日注定不得安生。   “五少郎,问清楚了。那年轻人姓徐,名叫徐元庆,下邽县人,其父徐爽,因得罪渭南县尉赵师韫,老俩口无辜被杀,其子徐元庆逃了。”   “虽然徐元庆见机逃了,但仍被赵师韫派出的人追杀,并且县衙发了海捕文书,把老俩口的死栽在徐元庆头上,说徐元庆弑双亲罪大恶极,徐元庆一直逃到咱们这里才算捡了一条命。”   李钦载点头,又道:“不对,关键的事没说清楚,他爹因何得罪赵师韫,赵师韫又是如何杀了老俩口,区区县尉不怕王法吗?”   刘阿四沉默片刻,道:“这些徐元庆还没说,不过在渭南县,赵师韫就是王法。”   李钦载惊了:“这么嚣张吗?我特么英国公的孙子都没底气说这句话吧?”   “县尉主管刑名司狱,辖内任何案子都要经他的手,而他,能够决定案子是黑是白,若要在辖内天衣无缝杀一两个人,或是要栽赃什么人,实在太容易了。”   “请几个亡命之徒把人杀了,案子报上县衙,赵师韫只需轻飘飘说一句‘真凶逃逸’或是‘亲子弑父’,这桩案子要么是不见天日的悬案,要么是变白为黑的冤案,谁也拿他没办法。”   李钦载沉吟许久,低声道:“你觉得徐元庆所言是真是假?”   刘阿四犹豫了一下,道:“小人问徐元庆时,他一边说一边痛哭流涕,说到父母无辜被杀时更是以头撞地,痛不欲生,看起来不像说谎……”   李钦载想了想,道:“是真是假,不是我们能管的,找人给他写下状纸,送到雍州刺史府吧,这是刑事案,让专业的人去辨别侦破。”   “那徐元庆如何安置?今日五少郎赶走了县衙差役,怕是县衙还会派人来索要,毕竟他是海捕文书上通缉的要犯。”   李钦载翻了个白眼,道:“就说徐元庆又逃了,我又不是官府差役,没义务帮他看管犯人。”   刘阿四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典型的纨绔子弟无赖又跋扈的作风,这句话扔给渭南县衙,谁都拿他没办法。   “那个徐元庆,继续请大夫给他治伤,好吃好喝先把伤养好,但随时派人跟着他,别让他跑了。”李钦载吩咐道。   “五少郎不相信他的话?”   “无所谓信不信,既然牵扯了人命官司,事情没查清以前,无论县衙还是徐元庆,我都不相信,我只信自己的眼睛。”   ……   冬天的渭河已结冰了。   中午时分,吃过午饭的李钦载裹着厚厚的褥子,拎着工具来到河边。   对李钦载这种人来说,基本是失去了清晨的,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天,就算醒了也要在床上赖半个时辰。   游手好闲的废物对未来没有规划,没有期望,也没有生活压力,一辈子已毁在锦衣玉食里,还能怎么办?   当然是一个人默默地扛下所有。   午饭后荞儿突然说想吃鱼,吃红烧的鱼。   李钦载二话不说,拎着工具便来到渭河边。站在河边先用脚尖试了试河面结冰的厚度,发现有点不靠谱,冰面不能承受一个成年人的重量。   于是用铁镐砸开一块冰,露出里面黑黝黝的河水,再洒了点鱼饵下去,等了一会儿,水面开始冒泡,再用渔网伸进去捞。   冬天的鱼儿狡猾得很,鱼饵吞进嘴就游跑了,渔网捞了半天,只捞了一些水草,气得李钦载咬牙,又无可奈何。   要不要发明雷管出来?往河里一扔,轰!大丰收!爽滴很。   跟河里的鱼儿较劲了小半个时辰,李钦载的耐心终于耗尽,发了疯似的使劲用铁镐往河水里戳。   举动毫无意义,但能泄愤,有益身心健康。   “李世兄……在钓鱼?”身后传来迟疑的声音。   李钦载吓了一跳,刚才戳得太投入,都不知道崔婕何时来到自己身后的。   这要是个刺客,此刻该有人往英国公府报丧了。   “呃,啊!对,钓鱼。”李钦载尴尬地应道。   崔婕狐疑地看着他手里的铁镐,道:“钓鱼用这个?”   “新发明的钓鱼法,你懂啥。”李钦载嘴硬道。   崔婕眼里忽然露出笑意:“该不会是钓不上鱼,拿铁镐泄愤吧?”   这女人智商难得上线了,不过却把天聊死了。   “你怎可凭空污人清白,钓鱼……读书人的事,怎能说泄愤。”   崔婕眼里的笑意越来越盛,却还是很给面子地笑道:“是,李世兄果真在钓鱼,只是运气不好,鱼儿都冬眠了。”   李钦载赞道:“你有一双善于发现真相的眼睛。”   朝她手中空荡荡的竹篮瞥了一眼,李钦载问道:“你上山采蘑菇?”   崔婕点头:“是,若能采得一些,还要麻烦贵部曲帮忙甄别一下,我大致已知,颜色越好看的蘑菇越有毒,这次我一定采那些毫不起眼的蘑菇。”   李钦载翻了个白眼,挤出一脸假笑道:“去吧,祝你今日大丰收。”   崔婕行礼刚要告辞,却见李钦载脸上的笑容不对劲,于是停下行礼的动作,轻蹙黛眉道:“李世兄为何发笑?”   “我这是礼貌性微笑,符合社会社交礼仪期待的真挚笑容。”   崔婕轻咬红唇,小心地白了他一眼,道:“我觉得你又想坑我……”   “我何时坑过你?”   “上次,你骗了我的钱。”崔婕俏脸满是薄怨。   李钦载一想,还真是。   回想当日的行径,内心不能说毫无愧疚吧,简直已忘了这事儿了。   世家小姐难得体验漂泊贫穷的生活,日子过得太富足了,如何让社会给世家小姐上一堂生动的现实主义课程?   所以,骗她的钱是为了她好,一片冰心在玉壶。   李钦载咳了两声,悠悠道:“看在你曾经破财的份上,我好心提醒你一句啊……”   崔婕疑惑道:“什么?”   “蘑菇呢,生长在潮湿温暖之地,冬天呢,是没有蘑菇采的。”李钦载看着崔婕惊愕张大的小嘴,淡淡地道:“这是常识,傻子都知道。”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亲爹与后妈   冬天确实采不到蘑菇,这是实话。   前世冬天里吃的蘑菇都是大棚里种出来的,野外的蘑菇采不到。   李钦载知道的常识,世家小姐并不知道。   从小养尊处优,哪里懂得这些平民的知识?她还以为蘑菇一年四季都长在山里,等着她随时去采呢。   崔婕发了好一会儿愣,然后俏脸渐渐露出生气的样子。   “我刚才若不多问你一句,你是不是就任由我上山了?”   李钦载无辜地道:“不然呢?我以为你不仅为了采蘑菇,还想欣赏山清水秀的景色呢,打扰别人的雅兴绝非君子所为。”   崔婕咬牙道:“果然,有才华的不一定是好人,坏起来比普通的坏人更坏!”   李钦载正色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及时阻止了你上山白跑一趟,说不定还避免了你被狼吃掉的危险,等于又救了你一命,你应该说谢谢。”   崔婕怒哼道:“不谢!你不是好人!”   “啧!太没礼貌了。你过日子这么糊涂,这次若不谢我的话,下次再犯什么常识错误,我一定眼睁睁看你栽进坑里,一个字都不会说。”   崔婕更生气了:“我等到春天再去采蘑菇!”   “春天好,生机勃勃,万物复苏,不但蘑菇长出来了,山里冬眠的蛇啊,熊啊都醒了,一看有个娇滴滴的姑娘在采蘑菇,呵呵……”   “动物眼里可没有美丑之分,它们看你就是一只直立行走的母猢狲,睡了一个冬天肚子正饿呢,于是一拥而上,三两下把你分了,我拿一个胯骨轴,它拿一只肥蹄髈……”   崔婕俏脸顿时苍白,可心里又气得不行,一时竟有些无措,不知该先害怕还是先生气。   犹豫良久,她终于决定先生气,害怕是以后的事,生气是眼前的事,必须解决眼前的事,再操心以后的事。   “你,你才是猢狲!你是公猢狲!还有,什么肥蹄髈,难听死了!我才不肥,我……我没……”崔婕气得结结巴巴,说话都不利索了。   索性撸起袖子,露出洁白如玉的胳膊,在李钦载眼前晃啊晃。   “你看,你看!哪里肥了?哪里肥了?”崔婕俏脸通红地问道。   李钦载眼里带着笑,仔细欣赏了一番她的胳膊,严肃地点头:“前蹄髈果然不肥,刚才是我说错了,不过我还想看看后蹄髈……”   “后……后蹄髈,”崔婕呆了一下,反应许久才赫然惊觉这家伙说的是什么部位,顿时羞愤欲绝:“你,你你……登徒子!”   说完崔婕抡起手边的竹篮,使劲朝他后背抽去。   李钦载猝不及防挨了一下,痛倒是不痛,但还是一脸惊愕地看着她。   世家小姐居然打人?   崔婕怒极抽了那一下后也反应过来,此举委实跟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大为相悖,她的家教里绝对不容许她动手打人,这是非常有违教养的。   “我……”崔婕欲言又止,神情忐忑又有些愧疚。   “你打人……”李钦载惊愕地指着她:“我要马上派人给青州崔家送信,崔家的闺女打人,这婆娘不能要!”   崔婕本来有些愧疚的,闻言顿时怒道:“不要就不要,我也不要你!”   李钦载叹气道:“当初刚认识时,那个端庄有礼,落落大方的世家小姐呢?”   崔婕怒气瞬间消了,长久的世家教育令她此刻心头浮上深深的自责。   刚才自己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像个无理取闹撒泼打滚的泼妇。   简直太罪恶了。   不知为何,最近李钦载说的话总令她容易生气,当初刚认识时,这纨绔子的嘴也很毒,可当初自己为何没那么生气?   果然如圣贤所说,“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李世兄,我刚才过分了,向世兄赔罪。”崔婕顶额一礼,恢复了以往端庄的模样。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赔罪不如赔钱,赔钱才实在,你还有钱么?”   崔婕沉默,深呼吸。   不生气,不生气,要端庄……   果断换个话题,不能再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李世兄,庄子里最近来了许多陌生人,听说都是你的学生?我看那些学生的打扮,一个个非富即贵,身份怕是不凡吧?”   “哦,算是学生吧,他们死皮赖脸非要跟我求学,赶都赶不走。”   崔婕隐秘地翻了个白眼儿。   李钦载忽然道:“你少招惹他们,都是一群熊孩子,而且个个出身富贵,里面还有当今天子的皇子,至于国公国侯家的更是一大堆,烦得很。”   崔婕眼中露出笑意:“我听说了,前日他们在田里放火,你抄起鞭子满地追杀他们,庄子里很热闹。”   垂下头,崔婕忽然又问道:“听说李世兄还有一个儿子,已经五岁了?”   李钦载瞥了她一眼,恐怕这个问题才是她真正想问的吧。   “没错,快五岁了,你家丫鬟上次还骗了他的烤鱼。”   崔婕笑了:“我见过他,长得跟你很像,听家兄说,是你当年和府里丫鬟生的?”   李钦载露出复杂之色,叹道:“是,后来她难产死了,只留下这个孩子……”   气氛莫名沉寂下来,两人都呆呆地看着结了冰的河面,各自想着心事。   良久,崔婕忽然道:“李世兄,我……可以经常去看他吗?”   “看谁?”李钦载没反应过来。   “看你的孩儿,他叫荞儿对吗?”   李钦载脸上浮出古怪之色:“你……看他?”   崔婕坦然地笑了笑,伸手整了整发鬓,道:“我挺喜欢他,荞儿这些日子在庄子里跟孩童们玩耍,我好几次远远见过他……”   “他很可爱,说话奶声奶气,但在孩子们面前努力装作大人,真有几分小先生的气度,当时我就恨不得把他抱过来使劲揉揉……”   说完崔婕不好意思地垂头,道:“我……没别的意思,真的只是喜欢他,听说他娘亲已去世,就愈发想疼爱他,你莫误会。”   李钦载笑道:“我没误会,既然都住在庄子里,你没事时过来带他玩耍也无妨,回头我跟府里吩咐一声,以后你想来就来。”   “李世兄,他……知道我的身份,以及和你的……婚约吗?”崔婕俏脸通红,吃力地问道。   “没跟他说过,但他不反对我给他找个后娘,不瞒你说,村里六岁以上的姑娘他都觉得挺适合我的。”   崔婕瞪大了眼:“六,六岁以上?”   “嗯,我要是不拦着,这几日估摸他该给我说媒提亲了。”   崔婕呆呆地看着他的表情,见他表情认真,不像胡说八道,良久,崔婕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你,你们父子真是……我突然更想抱抱他了,好有趣的孩子。”   “这里,这里!看过来。”李钦载指了指自己。   崔婕愕然看过去。   李钦载气定神闲地道:“主要是我教育得好,始作俑者就在你面前,你不该抱抱我吗?”   崔婕俏脸刷地通红,迅速扭过头去,啐道:“呸!登徒子!” 第一百二十九章 提起他就脸红   李钦载突然发觉自己越来越像个渣男了。   成亲没啥想法,但日常调戏一下村姑却能令身心愉悦。   村姑挺容易害羞的,几句话一撩拨便双颊飞霞。   看着崔婕害羞地拎着竹篮跑远,李钦载脸上露出邪恶的微笑。   凭心而论,这女人不错。   生活阅历差了点,但也不是她的错。至少在他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地方,这个女人都非常坚强且独立。   她在陌生的环境里努力地生存,努力适应环境,从来不会扮出柔弱无依的样子博取别人的同情。   相反,她很不愿意看到别人对她的同情,同情对她似乎是一种侮辱。   这样的性格,一千多年后都很少见。   李钦载盯着她的背影,忽然发觉,虽然他对这桩长辈包办的婚姻充满了排斥,可他对崔婕已渐渐没那么排斥了。   挺好的姑娘,长得美,性格又好,柔中带刚,被调戏了只是脸红薄怒,丝毫没有调戏回去的迹象……   重点是,长得美。   没错,就是这么肤浅,庸俗。   下次如果崔家来人,就把她出卖了吧,抓回去老老实实等着嫁给他。   李钦载这样的宝藏男孩,能嫁给他也是她的福气呀。   ……   崔婕果然说话算话,第二天就登门拜访。   李钦载将荞儿牵出来,崔婕看着怯怯躲在李钦载身后的荞儿,不由笑了。   掏出一块麦芽糖,还有一面小鼓,崔婕朝荞儿眨眼:“先吃糖还是先玩小鼓?”   荞儿不吱声,抬头望向李钦载。   李钦载热情介绍:“叫后娘……”   崔婕大羞:“你,你莫教坏孩子!”   “那就叫姐姐。”   崔婕更不乐意了:“呸!又占便宜,他若叫我姐姐,我叫你什么?”   “他管你叫姐,你管我叫哥,我们各论各的。”   崔婕恨恨白了他一眼:“没个正形,荞儿长大后像你可怎么办。”   蹲下身,崔婕的视线与荞儿平行,柔声道:“叫姨姨就好,莫跟你爹学坏了。”   “姨姨!”荞儿笑了,伸手接过麦芽糖和小鼓,先将糖递给李钦载一块:“爹,吃糖。”   李钦载也蹲下来,荞儿将一块糖塞进他嘴里,犹豫了一下,又将另一块糖塞进崔婕的嘴里,最后再自己吃。   三人脸上鼓鼓囊囊,面面相觑后,不由笑出了声。   李钦载心中泛起一股柔和,此刻的画面,真像是温馨的一家三口,天伦之乐,突然有了一种家的味道。   就冲眼前的温馨画面,以后也该有点良心,少骗她一点钱才是。   “李世兄,我带荞儿去庄子里玩玩,可以吗?”崔婕期待地道。   “去玩吧,莫跑远了,也莫去危险的地方。”李钦载挥了挥手道。   崔婕白了他一眼:“人家又不是小孩子,用得着你嘱咐?”   牵着荞儿的手,崔婕便带他离开了。   晚到快日落时分,崔婕将荞儿送进别院的大门,这才独自离开。   回去的路上,崔婕的脚步很轻盈,俏脸不知想起什么,不自觉便露出了羞涩的微笑。   半天的时间,她与荞儿相处得很融洽。   刚开始时荞儿还有些拘谨,崔婕早有准备,掏出一把零嘴儿后,荞儿便对她亲密起来,话也越来越多。   一大一小在庄子里玩耍,其实也玩不出什么花样。崔婕不像李钦载,能随时变出许多一千年以后的小玩具,可荞儿依然很开心。   他教崔婕在地上挖洞,掏出珍贵无比的小陶珠,两人在地上玩弹珠玩得忘乎所以,直到日落才依依不舍地将荞儿送了回去。   回到自己简陋的屋子,从霜已做好了饭菜,见崔婕回来,从霜两眼一亮:“姑娘终于回来了,奴婢都快饿死了……”   崔婕嗯了一声,又道:“宋阿婆呢?”   宋阿婆是一位寡居多年的老人,也是她当初好心收留主仆二人,从此三人同住屋檐下,宋阿婆独居多年,喜欢她们的陪伴,主仆二人感恩,努力挣了些小钱,帮阿婆改善生活。   渐渐地,三人的相处已有了些相依为命的意味了。   “阿婆吃过了,今日阿婆编竹篮有点累,早早躺下了。”   崔婕于是端起碗吃饭,尽管饭菜简陋,可她的吃相仍然很端庄,小口小口地吃,咀嚼时紧闭着小嘴儿,不发出声音,也不多说一句话。   从霜的吃相就差了点,小嘴吧唧个不停,脸蛋被涨得鼓鼓的,像一条做鬼脸的金鱼。   崔婕今日的心情显然很不错,连吃饭都带着微笑,吃得有点漫不经心,眼睛盯着面前的菜,突然噗嗤便笑出了声。   从霜疑惑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眼前的菜肴。   “姑娘,奴婢做的菜好吃或是不好吃,奴婢都能接受,但若说这些菜很好笑,奴婢实在有点难以接受……”从霜嘟着小嘴儿道。   崔婕回过神,失笑道:“不,不是饭菜,是荞儿……”   从霜睁大了眼:“荞儿?那个纨绔的儿子?”   崔婕瞪了她一眼:“不要叫他纨绔,人家有名有姓,他儿子你认识,当初你还骗过他的烤鱼呢。”   从霜眨眼:“姑娘为何突然想起荞儿?”   “我今日带他在庄子里玩,那孩子特别有趣儿,在我面前蹦蹦跳跳天真无邪,一旦遇到庄子里其他的孩子,他却突然变了模样,背着手一脸威严的样子。”   “别人叫他小先生,他还非常沉稳地点头答应,那不怒自威的小模样真是……太逗人了,也不知跟谁学的样子。”   从霜不停地眨眼,一脸的疑惑不解。   “姑娘不是很讨厌那个纨绔……好吧,李家的少郎君么?今日为何带荞儿出去玩耍?”   崔婕俏脸一红,低声道:“我带荞儿玩耍,与李世兄有何关系?我只是……喜欢荞儿罢了。”   从霜仍然疑惑道:“不对呀,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姑娘你说过很讨厌李钦载,还说拼死也不跟那纨绔子成亲,如今你竟跟他儿子一起玩耍,这个……”   崔婕俏脸愈发红润,嘴硬道:“一码归一码,我只是单纯喜欢荞儿,没别的原因。”   “是吗?”从霜狐疑地盯着她的脸颊看个不停。   崔婕威严地板起脸:“以后看到李世兄,你当以礼相待,莫让他觉得咱崔家的人没教养,切记不要再称他‘纨绔子’了,人家并不是纨绔。”   从霜终于确定地点头:“姑娘,你变了!”   “我,我变什么了?”   “你不讨厌他了,或者说,你心里已经有他了。”从霜语气笃定地道。   “莫胡说,人家才没有!”   从霜愈发笃定地道:“你有!你如果真没有,会直接说‘我没有’,你刚才说的是‘人家才没有’,像在跟心上人撒娇。”   崔婕咬牙,她已恼羞成怒了:“从霜你……,非要逼我对你动家法吗?”   从霜敷衍地瑟缩了一下,表示了一下我真的好怕的情绪。   接着从霜的小脸蛋皱成一团,唉声叹气道:“姑娘啊,你说我们这是何必呢?明明是为了终生幸福而逃婚,结果逃到人家庄子上,你又喜欢上人家,咱们逃婚究竟逃出了个什么?”   崔婕红着脸,使劲瞪着她道:“我没有喜欢上人家!”   从霜权威地道:“姑娘莫诓奴婢,奴婢虽然年纪小,但也是有见识的,如今提起他你就脸红,不是喜欢是什么?难道是愤怒吗?”   “我没有……”崔婕心虚地道,目光躲闪望向门外。   从霜摇头:“喜欢就喜欢,敢爱敢恨才是姑娘本该有的模样,一如当初你勇敢逃婚时一样。”   重重叹了口气,从霜愁眉苦脸道:“你倒是觅得了良人,奴婢可怎么办呀?将来回了崔家,你欢欢喜喜嫁了心上人,奴婢伙同姑娘你一起逃婚,怕是会被家主活活打死……” 第一百三十章 冤案难雪   “爹,今日陪我玩耍的姨姨,是我的后娘吗?”   父子俩泡在一只硕大的浴盆里,屋子内热气袅袅,荞儿趴在浴盆边,小脚丫踩在李钦载的大腿上。   李钦载握着一块皂角,给荞儿擦洗后背,淡淡地道:“你喜欢今日那位姨姨吗?”   荞儿想了想,道:“还行,就是不会玩。”   “啥叫不会玩?”   “她非要陪我玩耍,我教她玩弹珠,她总也学不会,比庄子里别的孩子差远了,”荞儿撇了撇嘴,道:“说是她带我玩耍,其实更像我带她玩耍,带她玩了半天,累死了。”   李钦载柔声道:“虽然她不太聪明的样子,可心地还是不错的,对善良的人要有耐心,不要歧视。”   荞儿点头:“嗯,所以荞儿陪她玩了一下午,没给她甩脸子,对她很友善了。”   仰头望向李钦载,荞儿又问道:“爹,她会是我的后娘吗?”   李钦载笑道:“看你喜不喜欢她,你若不喜欢,我便不娶她。”   荞儿的小脸一片严肃:“目前来看,还算不错的。回头爹跟她说说,让她苦练弹珠本领,否则我以后不跟她玩耍了。”   李钦载大笑起来:“给你娶后娘不是用来玩弹珠的。”   “那是用来作甚的?”   迎着荞儿天真无邪的眼神,李钦载小心翼翼不敢开车。   “嗯,娶后娘是一起过日子的,咱父子太冷清了,多个人会热闹一些。”   荞儿认真想了想,道:“爹说的没错,荞儿也喜欢热闹,爹,不如多娶几个后娘吧,以后陪荞儿一起玩弹珠。”   李钦载感动地揉他的脑袋:“真是孝顺的好大儿……”   ……   几天的休养后,徐元庆的伤势好了一些。   刚能下地走动,徐元庆便来到李钦载面前,二话不说纳头便拜。   李钦载冷眼看着他。   徐元庆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跟李钦载的年龄相仿,长得颇为俊朗,带着阳刚之气,名字也取得好,任何人听到他的名字都会直觉地认为他是主角。   事实上徐元庆确实也像主角,父母被仇人所害,他却逃得性命,又意外认识了权贵家的子弟,从此卧薪尝胆,最终大仇得报……   国仇家恨,恩怨情仇,啥都有了,重要的是,他还大难不死,偶得奇遇。   这货是不是拿错剧本了?   李钦载越想越不是滋味,明明自己救了人,偏偏搞得像个衬托主角的绿叶。   好想把他扔下悬崖,主角嘛,不都是掉下悬崖才得到武林秘籍千年大还丹之类的奇遇吗?   “救命之恩就不提了,我确实救了你的命,不过也要看你是不是好人,安心在这里住下,回头我家部曲把你的事查清楚了再说。”李钦载淡淡地道。   “是。但受恩不可不报,贵人救了小人的性命,便是大恩。”徐元庆垂头道。   李钦载悠悠道:“莫急着谢我,你家的案子我派人去查了,若查到你所言不实,我还是会把你送进县衙,朝廷有法度,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小人对天发誓,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若有半句假话,教我生生世世沦入畜道,不得超生。”   “我不是脑残少女,对我发誓没用,一切按事实说话。状纸我也叫人递上雍州刺史府了,若无意外,过些日子刺史府会派人下来查实,你若还有什么隐瞒最好趁早说出来,若是被人查出来,我可要翻脸了。”   徐元庆仍垂着头道:“小人绝无隐瞒。”   “你父母与渭南县尉赵师韫究竟因何结怨?为何赵师韫要置你家人于死地?”   徐元庆脸上露出痛苦之色,脸颊肌肉抽搐几下,低声道:“我父名讳上徐下爽,曾是渭南县尉赵师韫手下的差役,赵师韫以乡绅出身被荐举为县尉后,任内多行不法,屡行冤狱,勾结主簿贪墨公库……”   “我父为人正直,看不过眼,曾匿名向刺史府揭举,却不知为何不了了之,于是便向赵师韫辞了差事,回乡务农为生。”   “赵师韫不知从何处得知我父揭举他的事,从前年开始便派人不停来我家滋事寻衅,我父素来耿直,毫不妥协,扬言要继续揭举赵师韫不法事。”   “终于在十天前的深夜,我家莫名闯入了几名强梁,对我父母下了毒手,将我双亲杀害,那晚我与邻村友人相聚饮酒,未曾在家,回来后才发现父母被害。”   “那几名强梁打着斩草除根的主意,一直在外面等我归家,我刚发现父母被害,他们便闯进来对我挥刀。”   “幸好我年少时学得几分技击之术,堪堪躲开了他们的杀招,匆忙跑出门去,遁入夜色中,这才捡得一条性命。”   “天亮后我本打算去雍州刺史府鸣冤,谁知路经县城,才发现我已被官府通缉,说我忤逆不孝,弑杀双亲,我身负血海深仇,却辩无可辩,鸣冤无门,幸得贵人义伸援手,才保得我的性命……”   徐元庆说着便落下泪来,垂头望地,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李钦载叹了口气,总算交代了前因后果,从情感上说,李钦载应该相信他,可他还是持保留态度,有些事不能光听一面之辞,必须要亲眼见到证据,这是成年人对待事物最基本的态度。   “状纸我已找人写下,送去雍州刺史府,按你的说法,雍州刺史府里有赵师韫的眼线,才会得知你父亲匿名揭举他的事,所以先看刺史府对此事的态度,若他们选择敷衍掩饰,我会继续向刑部递状纸。”   徐元庆双膝跪地,狠狠朝他磕了个头:“贵人大恩大德,徐元庆今生当牛做马报答!”   李钦载笑道:“当牛做马倒不必,前提是你说的都是真话,若上面的人下来一查,发现你所言不实,或是刻意诬告,我的面子可就彻底栽了,那时莫说官府如何治你,至少我不会放过你。”   “小人句句实言,若有半句虚假,徐氏历代先祖不佑!”徐元庆脸上布满泪痕咬牙发誓。   李钦载暗叹口气。   这年头不是没有坏人,但坏人也有敬畏的东西。若连自家的祖宗都拿出来发誓,徐元庆所说多半是真的。   这就意味着,麻烦来了。   既然开了口,李钦载便等于担下了这桩案子,扮演青天大老爷的角色,将这桩暗无天日的案子昭雪洗冤。   青天大老爷那么好当的吗?   李钦载生性淡漠的原因,是因为知道人世间所有的善良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都是以牺牲个人的利益为前提。   小到公交车让座,牺牲个人安逸坐着的利益,大到慈善捐款,牺牲个人金钱的利益,还有更伟大的善良,甚至是要牺牲个人生命为代价。   今日,李钦载一不小心善良了一回。   话说出口后,李钦载其实就有点后悔了。   那赵师韫的能量不小,渭南县衙,雍州刺史府,都有官员牵涉其中,否则徐元庆的父亲匿名揭举的事不可能让赵师韫轻松得到消息。   李钦载虽然是英国公的孙子,但英国公的招牌不能随便用的,更不能打着英国公的旗号干预地方官府的事务,否则无论对错善恶,他全家都会被御史参得欲仙欲死。   李钦载个人的官职只是个军器监的少监,更无权干预地方事务……   这个麻烦……有点棘手。   不知道里面的水有多深,不知道牵扯了多少官员,就算以他的能力闹到李治面前,刑部一查到底的话,也不知最终会得到怎样的结果。   从徐元庆的叙述来看,赵师韫做得可谓干净利落,丝毫没留下把柄,雇几个亡命之徒,杀人之后远遁他乡,案子若要复查,难度非常大。 第一百三十一章 杀机立生   清晨的时候,李家别院门外来了人。   渭南县衙的人,领头的赫然竟是县尉赵师韫。   赵师韫态度很卑微,老老实实站在门外等候下人通传,后面带来的几名差役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宋管事是个伶俐人儿,他很清楚五少郎的生活秉性。   大清早的去后院通传有客来访,绝对是自找不痛快,以五少郎的起床气,大约会把后院拆一半。   所以赵师韫老老实实等在门外,宋管事也没有任何动作。   一直等到日上三竿,估摸五少郎差不多该起了,宋管事这才让丫鬟通传。   宋管事的决定非常正确,没过多久,丫鬟一脸委屈来报,五少郎还在赖床,只说了一个字,“滚”。   不知是让打扰他赖床的丫鬟滚,还是让门外的客人滚。   丫鬟不敢再问,灰头土脸来回报。   宋管事虽名为“管事”,但也不敢多事,不知从哪里学来官场老油子的做法,索性不送客也不迎客,干脆让客人在门外等着。   赵师韫只好在门外苦苦多等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李钦载终于不赖床了,起床穿戴洗漱吃饭之后,才晃晃悠悠来到前院见赵师韫。   赵师韫在李钦载面前表现得诚惶诚恐,仿佛李钦载一声咳嗽都能吓出他的冷汗来,完全不像一个杀人父母的凶手。   李钦载眼睛半睁半阖,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眼角的余光却飞快打量着赵师韫。   嗯,看面相……完全看不出什么。   李钦载还没修炼出仅凭面相便能定人善恶忠奸的道行,看赵师韫的样子,纯粹是下官在上司面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模样。   英国公孙子的身份,委实让李钦载沾了不少光,若是寻常少监之类的五品官员,恐怕赵师韫也不会如此恭敬得过分,完全是李勣的名头把他震住了。   皮笑肉不笑地寒暄几句后,赵师韫说出了来意。   来意就是想把徐元庆带走归案。   徐元庆是渭南县衙通缉的要犯,且弑杀父母大逆不道,此人非常危险,李家少郎君切莫养虎为患云云。   正义凛然的话说了一大堆,意思也表达得非常清楚了。   李钦载嗯嗯啊啊几句,突然道:“我听说徐元庆有冤情,此案赵县尉亦涉案其中,按规矩,赵县尉该避嫌吧?”   赵师韫表情不变,陪笑道:“杀人犯的话,李少郎切不可信,下官早已查明,是那徐元庆嗜杀成性,竟做下弑杀父母的大逆之事,此案业已查清楚,且铁证如山,李少郎若不信,下官可派人将此案的证据送来。”   李钦载摆摆手,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不是渭南县衙的官员,没资格插手县衙的案子,证据什么的,我就不看了。”   赵师韫面露苦笑。   你还知道自己不能插手县衙事务呀,既然知道,为何不赶紧把那徐元庆交出来?   谁知李钦载忽然悠悠地补了一句:“按道理我应该把人交给你,不过……不巧的是,我昨日见徐元庆可怜,已找人写下状纸,递交雍州刺史府了。”   “在刺史府复核此案之前,赵县尉怕是不宜与徐元庆见面吧?毕竟,你也有杀人父母的嫌疑。”   赵师韫脸色一变,随即飞快恢复正常,含笑道:“下官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惧刺史府复查。”   “但徐元庆实在不宜留在贵府,何不让下官把人带走,下官保证不会害他性命,否则众目睽睽之下,下官岂不是落人口实?”   李钦载眯眼看着他,笑道:“赵县尉你如此急着将徐元庆带走,似乎有些不正常,该不会真有杀人灭口的念头吧?说实话,你若把徐元庆杀了,我又没证据证明人是你杀的,还真拿你没办法。”   赵师韫眼皮跳了一下,但还是恭敬地道:“下官绝无此意,下官本是主管一县刑名的县尉,岂会知法犯法?若李少郎不信,不妨派一位部曲日夜跟着徐元庆如何?”   李钦载不耐烦了,脑袋一仰,两只大鼻孔深深地注视着赵师韫,像岁月的黑洞审视他的人生,纨绔子弟跋扈之态毕露。   “赵县尉,你以为我是在跟你讨价还价吗?我说怎样就怎样,你若有胆子,就从我家把人抢走,若没那胆子,回去老老实实等候刺史府派人复查此案。”   赵师韫脸色数变,终于深吸了口气,陪笑起身告辞。   盯着赵师韫离开,李钦载的眼神毫无波澜。   前院边的廊柱下,徐元庆闪身而出,朝李钦载长揖一礼:“多谢贵人相救,贵人又救了小人一次。”   李钦载懒懒地道:“莫谢我,说实话吧,我其实很不想沾染这件事,可谁叫我已经插手了呢,做事总不能半途而废。”   “再说,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我也不介意做几件善事,算是给我的儿子积德,存攒一点福报吧。”   徐元庆继续行礼:“贵人高义,徐元庆发誓此生必报。”   李钦载疑惑道:“你以前是不是一个经常勾搭良家妇女的渣男?我怎么觉得你发誓跟吃白菜似的,随随便便就说出口了。”   “不要对我来这一套,我绝不相信你只在外面蹭蹭。”   ……   赵师韫走出李家别院大门,脸色迅速阴沉下来,装作不经意地扭头,看着李家别院高挂的门楣,赵师韫眼中闪过森森杀意。   一名等候在外的差役凑了上来,低声道:“县尉,李家那位纨绔不肯交人?”   赵师韫嗯了一声,冷冷道:“真以为是个人物了,还不是沾了英国公的光。据说他已向雍州刺史府递交了状纸,请刺史府复查此案。”   差役急道:“县尉,那纨绔若不肯交人,又向刺史府递了状纸,恐怕事情麻烦了。”   赵师韫冷笑:“无妨,那件事我请了山东流窜过来的亡命之徒做的,他们的手法很干净,做得天衣无缝,刺史府派人下来查也查不出究竟,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差役迟疑道:“那些亡命之徒……”   “我付了重金,而且,我想还会用到他们,毕竟徐家还有一个余孽未除掉……”   “徐元庆已将案子嚷嚷得人尽皆知,许多人都知道县尉有涉案嫌疑,若徐元庆不明不白死了,县尉如何自处?”   赵师韫哈哈一笑,两手一摊道:“证据呢?官府办案可是讲证据的,无凭无证污我清白,这种事谁敢干?就算有人敢拿问我,只要拿不出证据,官司打到刑部我也占了理。”   差役闻言脸上仍有担忧之色,但也缓和了许多。   “县尉高明,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   赵师韫再次回头看了一眼李家别院的大门,面色阴鸷地道:“李家的人我惹不起,徐元庆我还惹不起么?”   “回头便让那几个亡命之徒过来,守在庄子外,只要徐元庆敢出李家的大门,便是他的死期!”   说着赵师韫目光冰冷地朝几名差役扫了一眼,道:“徐家那件案子,你们可都参与了的,最好管紧你们的嘴,就算刺史府下来人复查,你们也莫要松口,否则,大家都是杀头的下场。”   几名差役后背一凉,急忙点头应下。   入夜时分,甘井庄内外一片寂静,村里偶尔只传出几声犬吠鸡鸣。   当人们都已入睡时,几条矫健的身影缓缓从庄外的山林里走出来。   为首一人身材魁梧,面露凶相,浑身肌肉虬结,脸上还有一道深深的刀疤。   盯着万籁俱寂的庄子半晌,为首之人开口声音嘶哑,冷冷道:“今日起,我们兄弟便守在庄子外,只要那姓徐的踏出李家别院一步,咱们便杀了他。”   “赵县尉说了,不要活口,必须见尸,但是不要做得太张扬,尤其莫要被李家的人发现,否则必会激怒李家那个人。” 第一百三十二章 风乍起   赵师韫只是县尉,跟英国公没法比,更不敢惹怒英国公的孙子。   但他也害怕东窗事发,在渭南县衙他可以一手遮天,但案子若出了渭南县,可就说不准了。   就算是雍州刺史府,他也只是有同乡有眼线,帮他探听传递消息可以,不可能帮他按下案子。区区县尉,还没到手眼通天的程度。   所以他不得不下了杀心。   杀徐元庆的同时,尽量不要招惹李钦载。   这是赵师韫唯一的选择,徐元庆活着,当初那桩杀害徐元庆双亲的案子迟早会浮出水面,那时赵师韫便是绑赴刑场斩首的下场。   对英国公的孙子再忌惮,为了保命,终究只能冒险一试。   徐元庆死,后患消除,就算惹怒李钦载,赵师韫或许还能捡回活命。英国公府权势再大,也不能无故打杀官员。   徐元庆活着,案情复查,真相大白,赵师韫必死。   从赵师韫的角度来说,他的选择其实没错,换了任何人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一大早,后院便传来朗朗读书声。   李素节等纨绔们被李钦载狠狠抽过一次后,求学的态度愈发端正了。   按李氏教学方式,门下弟子皆是散养,平时你爱学不学,反正只看期末考试成绩,成绩最后一名就滚蛋。   末位淘汰制给了纨绔们不小的压力,与宫学和家塾的师傅不同,纨绔们的压力不再来源于师傅的管教,而是来源于考试结果,以及被淘汰后无法承担的后果。   每天李钦载会抽空给大家上一堂课,课程内容很随机,大多是小学数学方面的,从最简单的九九歌,到两位数的乘法演示,以及各种数学运算符号的应用。   至于李素节等人心心念念的冰块取火实验的原理,纨绔们眼巴巴地求了很多次,李钦载仍然没教。   不是不肯教,而是原理太深奥,一群刚学会加减乘除符号的纨绔们怎么可能学得会?   上午起床,晃晃悠悠走进后院临时开辟的课堂,课堂里一片喧闹,大孩子互相打闹,小孩子又哭又叫,像极了花果山上一群无法无天的猢狲。   人还没走进屋子,李钦载便故作威严地咳了两声。   嗓子没什么不舒服的,只是前世老师进课堂都要咳两声,也不知是不是独属于老师的仪式感,所以李钦载也咳,不咳就不合群了。   两声咳嗽后,课堂瞬间安静下来。   踏进课堂,每个人正襟危坐,人手一本书,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双双小眼神里满满的求知欲,仿佛正在知识的海洋里欢快地狗刨。   李钦载暗暗冷笑,我要不是在外面听到动静,还真特么信了。   不动声色地站在讲台上,李素节率纨绔们起身,长揖行礼。   “弟子拜见先生。”众人异口同声。   李钦载嗯了一声,示意众人坐下,然后在刷刷写了几道题目。   题目不难,都是几道两位数的乘法,熟练的话瞬间能解出来。   “两位数如何相乘,昨日已教过你们了,今天你们把这几个题做出来,做不出来的晚餐饿一顿,期末考评扣三分。”   李钦载拍了拍手掌,然后坐下来,听得纨绔们一阵哀呼,李钦载却不为所动,懒洋洋地眯上眼,心中莫名有了一丝快感。   前世读书时,他也曾哀呼过,一啄一饮,都是报应呐!   当老师果然比当学生爽多了,尤其是把学生当野猪似的散养,每人收一百贯钱学费还能毫无顾忌地用鞭子抽他们的那种老师,特别爽。   “先生,弟子……弟子不会做。”年纪最小的上官琨儿瘪着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李钦载一愣,然后意识到自己可能太懒太省事了。   五六岁的孩子让他们做两位数的乘法确实有点难。   “哦,不会做没关系,这样吧,八岁以下的我给你们换几个题。”   说着李钦载又写下几道两位数的加减题,上官琨儿和几个八岁以下的孩子这才高兴起来,掰着手指开始算题。   一炷香时辰过去,李钦载有点失望,居然一个交卷的都没有。   “都说‘笨鸟先飞’,你们的愚蠢我已经充分认识到了,但我没想到,居然连一个先飞的都没有,就那么笨吗?”李钦载摇头叹息。   李素节等纨绔胸口一堵。   熟悉的扎心滋味。   直起身子看了一圈,李钦载又问道:“荞儿呢?”   李素节起身回到:“先生,李荞今日没来,他说最近的课都不想上,因为他已全学会了。”   李钦载点头,荞儿在数学方面好像确实比他们有天赋,如今已开始学综合运算了。   “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们,啧!”李钦载又忍不住开始嘲讽了。   越来越有老师的神韵,对学霸和对学渣截然不同的态度。   李素节好想翻白眼。   人家是你亲儿子,鬼知道你给他开了多少小灶,咱们能比么?   心里吐槽,但表面上却不敢露出任何情绪,李钦载早已明明白白告诉过他们,在这里求学,没有所谓的公平,遇到不公平,忍着。   ……   天气不错,崔婕牵着荞儿的小手,来到渭河边。   荞儿昨日与崔婕玩耍时,顺口说过一句想吃鱼,崔婕便记在心里了,今日向庄户借了渔网铁镐等工具,带荞儿来河边捞鱼。   河面已结了很厚的冰,崔婕回忆李钦载当初捞鱼的样子,先用铁镐将冰面砸开一个洞,然后撒下鱼饵,再用渔网捞。   荞儿好奇地看着她,见她一镐一镐砸冰,额头累出了汗珠儿,荞儿忍不住抬袖,帮崔婕擦了擦额头的汗。   崔婕一愣,接着笑开了花儿。   “荞儿真懂事。”崔婕赞道。   荞儿抿了抿唇,轻声道:“姨姨,咱不捞了,荞儿不想吃鱼了。”   崔婕只觉心中一片暖意。   那家伙虽然很没礼貌,但他的儿子确实又乖巧又体贴,简直是个小暖男,随口一句话都让人听得温暖又感动。   当爹的那样,儿子这样,怎么教养的呀?太费解了。   “姨姨不累,今日一定给你捞一条大鱼,咱们烤着吃。”崔婕笑得眼睛弯成了新月。   荞儿毕竟是孩子,闻言兴奋地点头:“咱们就在河边烤,我会点火,不用火折子就能点火,跟爹学的。”   崔婕笑着揉他的头:“荞儿真厉害,长大后一定比你爹厉害。”   身后的树林里,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声音乍起又逝。   崔婕好奇地朝身后的树林看了一眼,以为是幻觉,于是没在意。 第一百三十三章 生死攸关   徐元庆的伤势好了许多,当初被县衙差役揍得奄奄一息,宋管事请来大夫救治后,几天时间便能下地走动。   别院不大,徐元庆习惯走出别院活动,通常有李家的部曲跟着他,这是李钦载下的令。   在知道赵师韫可能会打徐元庆的主意后,李钦载留了心眼,让家中部曲一刻不离徐元庆。   倒不是跟徐元庆有多深的交情,李钦载只是觉得自己既然插了手,就不能让徐元庆莫名其妙死在庄子里,否则就是纯粹打脸了。   阳光微黯,寒风正凛。   徐元庆迈着有些瘸的腿,一晃一晃地出了门。他的身后跟着两名部曲,离他不远也不近。   两名部曲的表情很淡漠,与徐元庆也没有任何交流。   对他们来说,徐元庆不过是五少郎吩咐下来的一个任务,他们要负责的是徐元庆的安全,如果有人要刺杀,两名部曲便会出手保护。   除此之外,两名部曲对徐元庆并无别的情感交流,望向他背影的眼神甚至隐隐有些不屑。   部曲们听队正刘阿四说过,徐元庆身负冤案,五少郎决定为他出头。而在此之前,五少郎本来不愿出头的,不知为何被这徐元庆拖下了水。   李钦载对部曲们不薄,有吃有喝都想着他们,不忘分他们一份。   渐渐地,部曲们跟刘阿四一样,对李钦载已有些死心塌地的效忠念头了,英国公他老人家英雄一世,孙儿亦不坠其志,李家后继有人,对部曲们来说也是好事。   所以对徐元庆这个将五少郎拖下水,给李家制造麻烦的家伙,部曲们虽然奉命保护他,心底里对徐元庆还是很不屑的。   昂藏七尺男儿,有冤鸣冤,有仇报仇,没事拖我家五少郎下水作甚?非丈夫所为也。   徐元庆独自走在前面,仿佛能够预感到身后部曲投来的眼神,徐元庆却只能苦笑。   双亲被害,凶手权势遮天,在官法官位面前,他只是个弱者,本来这条命该交代了的,谁知遇到了李钦载,人生峰回路转。   这不是救命的稻草,而是一根横在水面上的浮木,徐元庆什么都不顾,只能紧紧抱住这根浮木。   它是报父母被害之仇的唯一希望,今后的人生如何,是死是活,别人如何鄙视,徐元庆都顾不上了。   他只想报仇,不择一切手段报仇。   今后?他的人生里,已没有了今后。他甚至不敢想,父母大仇得报后,他还有没有兴趣活下去。   三人一前两后走在庄子里,徐元庆心情抑闷,不知不觉越走越远。   快走到村口时,后面两名部曲忍不住提醒道:“徐公子,五少郎说了,您最好不要离开庄子,会有危险。”   徐元庆脚步一顿,转身苦笑道:“二位壮士恕罪,是徐某添麻烦了,咱们这就回去。”   正要离开,却见不远处崔婕和荞儿牵着手走来。   崔婕的另一只手里挎着一只竹篮,荞儿一脸灿烂的笑容,崔婕的脚步却有些急促,荞儿被她牵着,几次都被带得一个踉跄,但崔婕仍不顾,脚步越来越快。   徐元庆和两名部曲停下了脚步。   徐元庆对崔婕不大熟,但他当然认识荞儿,前几日在别院养伤时,荞儿见他喝药痛苦,还好心地给了他几块糖。   见到荞儿,徐元庆由衷露出了笑容,正要迎上去,却见牵着他的崔婕脸色苍白,眼神中透着惊恐。   一旁的荞儿被她带得踉跄,荞儿却不怪她,见到不远处的徐元庆后,荞儿欢喜地扬手:“徐叔,今天有鱼吃,姨姨捞了好大一条鱼。”   被荞儿一喊,崔婕也回过神,见到李家别院两名部曲后,不由大急,扬声喊道:“两位壮士,快将荞儿接走!”   两名部曲一愣,接着反应过来不对劲,急忙快步上前。   就在此时,路旁一片半人高的灌木丛中,突然暴起两条身影,两道雪白的刀光径自朝徐元庆劈去。   事发突然,两名部曲大惊,但仍然毫不犹豫地奔向崔婕和荞儿。   在这一瞬间,两名部曲已迅速做出了选择。   徐元庆若被杀,是部曲失职,受任何责罚无话可说。   但荞儿是五少郎的儿子,他绝不能出事!如果要在徐元庆和荞儿之间选择一个来保护的话,两名部曲的选择必然是荞儿。   电光火石之间,两名部曲已跑到崔婕和荞儿身边,然后拔刀出鞘,其中一名部曲从胸口掏出一枚竹哨,凑到嘴边奋力吹了起来。   尖锐又凄厉的哨声响彻庄子内外,与此同时,两名部曲迅速走位,一个挡在崔婕和荞儿的身前,另一人挡在他们身后。   “原地待援!”一名部曲厉声喝道。   这也是最稳妥的决定,因为从村口到庄子内,这条乡路上不知有没有别的埋伏,刚才竹哨吹响,别院内的刘阿四他们很快就会来支援,只要坚持片刻,便可化险为夷。   崔婕已被吓得面无人色,荞儿也愣住了,小脸不知所措地望向前方被两名刺客围攻的徐元庆。   两名刺客从露面到行刺,没有说一个字,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那就是徐元庆一人。出手的每一招都是直奔他的要害,显然没有留活口的打算。   两名部曲仍然护着崔婕和荞儿,眼睁睁看着徐元庆被围攻,二人仍然没动弹。   是的,保护徐元庆他们失职了,而且也已打定主意放弃徐元庆了。   此刻他们唯一的念头是保护好荞儿。   徐元庆重伤未愈,在两名刺客围攻中左闪右躲,一片刀光之中根本无法避开,很快身上便被劈了几刀,伤口的血迹汩汩流出,他仍咬着牙,在刀光中腾挪跳跃,奋力地挣得一线生机。   而不远处的崔婕和荞儿,在两名部曲的保护下也并不安全。   全神贯注等待援兵之时,崔婕身后也突然冒出两道身影,同样也是一声不吭,刀光狠狠朝两名部曲劈斩而去。   两名部曲大惊,同时那一瞬间也无比庆幸自己刚才的决定。   “杀!”两名部曲同声厉喝,钢刀出手,迎面架住刺客的刀。   围攻徐元庆的两名刺客,再加上围攻部曲的两名刺客,此时露面的已有四名刺客了。   崔婕俏脸一片惨白,她不知如何应对这种场面,但她此刻也知道谁才是最需要保护的人。   “荞儿,过来抱住姨姨,快!”崔婕少见地厉色道。   荞儿吓懵了,闻言毫不犹豫地抱住了崔婕的脖子。   崔婕将他紧紧搂在怀里,转身蹲下,将自己的后背对着刺客,荞儿被她完完全全保护在怀中。   “荞儿,你,你死死记住,无论发生任何事,你都不要挣扎,不要离开我的怀里,明白吗?”崔婕带着哭腔叮嘱道。 第一百三十四章 鱼死网破   崔婕今年十八岁,也只是一个未经人事的少女,她像所有普通的女子一样,有着许许多多畏惧的东西。   怕动物,怕鬼,怕黑,怕生离死别,怕一生无依,怕生不逢时的坎坷,也怕不曾应节而绽的花信。   可是当杀人的钢刀出现在荞儿面前,她却表现得像群狼环伺之下保护幼崽的母兽,她努力压下了心头的恐惧,她努力朝群狼露出了并不锋利的獠牙。   因为幼崽需要她的保护啊。   此时,崔婕的后背已完全亮在刺客面前,刺客若突破了部曲的防线对她和荞儿动手,她的后背和生命,将是荞儿的最后一道防线。   荞儿被她死死搂在怀里,几乎快喘不过气来。   年幼的他,此刻也知道遇到了危险,尽管被崔婕抱得有些难受,荞儿还是非常乖巧地一声不吭,小手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脖子。   此时的二人,浑然已如一体,生死不离。   四名刺客身手高绝,能成为亡命之徒而没被官府抓住,自然是有着一身不俗本事的。   徐元庆已中了许多刀,仍在咬紧牙关不肯倒下,他听到了部曲刚才吹响的竹哨声,也记得部曲匆忙时说过一句“原地待援”,这是他此刻苦苦支撑的信念。   只是当他看到另一边被围攻的两名部曲,以及被部曲保护在小圈里的荞儿时,徐元庆的心沉入了深渊。   他知道荞儿是李钦载的儿子,唯一的儿子。   一切皆因他而起,荞儿若有事,徐元庆百死难赎其罪。   “那边两个,不就是要我的命吗?冲我来!”徐元庆厉声喝道。   说完徐元庆突然抽身,换了个方向做出逃跑的架势。   他知道刺客的目标是自己,只要自己往远处跑,刺客一定会扔下部曲和荞儿,专攻他而去。   想法是美好的,事实却很残酷。   在两名刺客密不透风的围攻下,徐元庆根本跑不出去,刚迈开一步,刺客的刀便封死了他的前进方向。   另一边,两名部曲也在苦苦支撑。   两名刺客的身手比想象中的高出许多。   刺客与部曲的性质不同。刺客练的是独来独往的杀人技,而部曲是军伍之人,他们个人的技击之术并不高明,所倚仗的只是抱团结阵击敌。   此刻两名部曲人数太少,根本无法结阵,全靠个人的一股血勇之气支撑着。   军队与个人的性质实在差距太大了,但凡此刻有四名以上的部曲,他们都有信心以四敌十,四人只要结成阵势,十名刺客都近不了身,而两名部曲的战斗力便数倍下降,连两名刺客都防不住。   刀光之中,一名部曲突然痛苦地闷哼。他的腹部被划了一刀,刀刃从腹部横切而过,鲜血如泉水般喷涌出来。   “死守,待援!”另一名部曲厉吼道。   “杀——!”军中血勇之气未消,受了重伤的部曲像一杆染血的标枪,牢牢地钉在崔婕和荞儿的身后,不倒也不退。   终于,当刺客的刀轻松地再次划过部曲的大腿,血光再次迸现,受了重伤的部曲情知很难支撑下去了。   “守不住了,以命相抵便是!”   重伤的部曲忽然扔了手中的刀,猛地一把抱住刺客,朝他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然后狠狠地扼住刺客的喉咙。   刺客被猝不及防地抱住,不由大惊,他没想到部曲竟然用这种同归于尽的打法,于是扬手一刀,将部曲刺了个透心凉,部曲却仍死死扼住他的喉咙。   另一名部曲瞋目欲裂,悲愤地大吼一声,手中的刀不要命地横扫而出,刚要抽身护住袍泽,却不料被刺客一刀狠狠劈中了后背。   部曲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痛,眼见情势危急,恐怕已等不及援兵了,部曲瞬间露出决绝之色,猛地将崔婕一把拽起,奋力地朝另一个方向一推,大吼道:“护不住你们了,快跑!”   说完部曲转身便朝刺客扑去,跟他的袍泽一样,索性中门大开挥刀劈砍,同归于尽的打法。   崔婕被部曲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栽倒,但还是听清了部曲的话,闻言头也不回,紧紧抱住荞儿朝庄子飞奔。   四名刺客久攻不下,而且李家的一名部曲眼见已不活。   杀了李家的部曲,刺客情知惹下了大祸,再看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飞奔逃命,刚才两名部曲不顾生死保护女人和孩子,显然这女人和孩子是重要人物,此时祸已惹大,庄子里的援兵也即将赶到。   为首的一名刺客迅速做出决断。   “截住那女人和孩子,我们先撤!”刺客果断下令道。   正在围攻徐元庆的两名刺客闻言立马放弃了攻击,转身便一刀劈落,封住崔婕和荞儿的去路。   崔婕吓得惊叫一声,然后只觉身子一轻,被两名刺客架住胳膊往庄外跑去,荞儿也被另一名刺客单手扛在肩上,一行人如鬼魅一般,迅速消失在庄外的乡路上。   打斗的现场,一名部曲已断气身亡,另一名部曲重伤倒地,不远处的徐元庆奄奄一息倒在地上,刚才刺客们走得急,情知惹下大祸的他们,竟连最后一刀都来不及补,徐元庆莫名又捡回了一条命。   活着的那名部曲趴在地上,想动弹却已浑身无力,重伤的伤口汩汩流着血,通红的眼睛望向刺客逃走的方向,牙齿咬得面颊肌肉直哆嗦。   崔婕和荞儿被刺客掳走了,部曲只觉得百死莫赎,不知如何面对五少郎。   ……   李家别院。   李钦载正在后院的课堂里,懒洋洋地向众纨绔演示两位数乘法的交叉列式。   宋管事一脚踹开了门,凄厉大喝道:“五少郎,不好了!小郎君被歹人掳走了!”   啪地一声,李钦载手中的书本掉落在地,脸色刷地苍白。   课堂内,一众皇子和纨绔们惊愕万分,随即同时站了起来。   李钦载面色铁青,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说清楚,怎么回事?谁掳走了荞儿?”   宋管事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道:“一群歹人,据说是冲着那位姓徐的公子而去的,他们在庄外设伏,恰巧荞儿和那位姓崔的姑娘也路过,刺客对他们动了手,咱家两名保护徐公子的部曲一死一重伤,崔姑娘和荞儿也被歹人掳走了。”   李钦载明白怎么回事了,深深吸了口气。   “马上召集府中所有部曲,派一支骑队,飞马赶到渭南县衙,将县尉赵师韫拿下,要活口!”   “其余的部曲,对附近方圆撒网式搜查,务必找到崔婕和荞儿的下落!”   宋管事躬身应是。   李素节忽然道:“先生,弟子和英王还带有近百禁卫,他们就驻扎在庄外的空地上,可助先生搜寻李荞的下落。”   其余的纨绔们顿时如梦初醒,纷纷附和表示,自家部曲家将可任其差遣。   他们每个人都非富即贵,来甘井庄求学当然也不是孤身而来,都有家中部曲护卫的。   李钦载此刻心乱如麻,闻言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先去他们动手的地方看看。”李钦载阴沉着脸,匆匆走出课堂。   一众纨绔面面相觑,年长的李素节忽然道:“先生对我们有授业之恩,如今先生有难,李荞被掳,我等不可袖手旁观,仅仅派出部曲还不够,马上派人向长安城送信,搜寻附近方圆,人手越多越好!”   众纨绔年纪不大,唯李素节算是比较成熟,见他已拿了主意,众人纷纷附和,就连与李素节久不对付的英王李显,此时也不唱反调了,难得地赞同了李素节的建议。   于是,在李钦载跨出别院大门匆匆朝村口走去时,李家别院的后门马厩内被牵出十余匹马,马上骑士各自带着自家少主人的命令,飞快朝长安城疾驰而去。 第一百三十五章 国都震动   甘井庄村口。   枯黄的草地上血迹赫然,两名部曲伤痕累累躺在地上,其中一名已没了呼吸,另一名的胸膛微微起伏,一位大夫正在处置他的伤口。   李钦载阴沉着脸,站在村口的乡道上。   乡道周围地皮处处被掀起,步步可见血迹,路旁的槐柳布满刀痕,可见刚才的那场争斗何等激烈,何等触目惊心。   刘阿四领着部曲们单膝跪在李钦载面前,刘阿四一脸愧色,部曲们垂头咬牙不语。   “阿四,你们起来,是我大意了。”李钦载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未能保护好小郎君和崔姑娘,小人死罪!”刘阿四愧疚欲绝。   “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事后再说。”李钦载冷冷道:“殉职的那位部曲厚葬,家眷优恤,受伤的部曲和徐元庆好生救治。”   “骑队派出去了吗?”   “已遣十人骑队飞赴渭南县衙,拿获赵师韫。”   提起赵师韫的名字,刘阿四咬牙切齿,眼中散发愤恨的光芒。   李钦载扭头四顾,望着庄子周围连绵的山峦,和远处的渭河。   “所有部曲一个不留,分四个方向搜寻敌踪,以甘井庄为圆心,方圆二十里内搜索,二十里无果,马上撤回,明日搜方圆四十里。”   “是!”   “诸位皇子和功勋之后亦带了随从,加起来有数百人,全部散出去,路上无论山林,洞穴,河边,乱石,民居,全都仔细搜查,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容人之地。”   李钦载身后,李素节等一众纨绔转身,对各自的随从部曲挥手。   “去,照先生的话去做,此为军令,敢有错漏者,斩!”   李钦载看了他一眼,颔首道:“多谢你们。”   李素节等人急忙行礼:“有事弟子服其劳,先生莫与弟子见外。”   李钦载点头,在大唐,老师与学生的关系很亲,几乎与亲人无异,是一荣俱荣的关系,从关系上论,老师与弟子真的算是一家人了。   国人自古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君亲师”,“师”的地位可见一斑。   李钦载于是不跟他们客气,坦然接受了李素节等学生们的好意。   “搜索的人还是太少,阿四,派快马去长安英国公府,请我爷爷调派府中部曲来此,越多越好,”李钦载望向远方,眼中露出凶戾之色:“我要把渭南翻个底朝天,把那群该死的杂碎揪出来碎尸万段!”   远处,一群庄户慢慢聚集,走近,为首的却是老魏,那位解甲归田的老府兵。   李钦载迎上前,老魏拍着他的手道:“刚听说庄子里出了大事,为何不告诉我们?”   李钦载叹道:“事发突然,我已布置了部曲散开搜索了。”   老魏朝李钦载身后看了一眼,摇头道:“附近方圆有十几个庄子,高低六七座山峦,靠这点人搜不出什么,此时正该调集所有能用之人。”   “我等庄户虽卑贱,却在此地过了大半辈子,附近每一座山,每一个庄子我们都熟,五少郎,让我们庄户领路,有大用。”   李钦载也不矫情,点头道:“多谢老魏了。”   “莫说见外的话,你的孩子也是老公爷的曾孙,我等老兵怎能视而不见?老迈之年还能为大将军效一回力,是我等的荣幸。”   老魏不再多说,转身挥了挥手,沉声道:“入过府兵的,都站出来!”   庄户人群里站出二十余人,年纪大多四五十岁,显然都是解甲归田的老兵。   老魏指着李钦载身后的数百人随从部曲,道:“每人领一队带路,每队二十来人,分四个方向进发,带足干粮和火把。”   “若遇敌踪,先圈起来,再报信,莫害了孩子性命。”   所有庄户齐声轰应,各自选了队伍,站在前列带路出发。   老魏紧了紧身上的穿戴,此时的老魏不再是憨厚老农的形象,他穿着一身陈旧的皮甲,腰间用麻绳扎紧,腰侧挂着一柄刀。   刀鞘黯淡,上面锈迹斑斑,可谁都不会怀疑,刀鞘里面的刀依然寒光逼人,见血封喉。   老魏朝李钦载抱拳一礼,然后挺胸领了一队人马出发,朝深山里行去。   老魏的背影也像一柄尘封已久的刀,尽管刀鞘已生锈,但刀还是那柄刀,它,只是没出鞘。   ……   十余骑飞马入长安。   进了长安城门后,十余骑互相招呼了一声,然后拨转马头,朝各家飞奔而去。   刚到掌灯时分,长安城各家功勋权贵被惊动了。   李钦载的儿子被歹人所劫,需要人手搜索渭南县。   消息顿时震惊了长安各功勋家。   这年头基本算是民风朴实路不拾遗,很少听说竟有歹徒掳人的事发生,而且居然发生在英国公之孙的身上。   事涉权贵,可以说是国朝大案了。   那些有子弟在李钦载门下求学的权贵家中顿时沸腾起来。   “所有的部曲都派去渭南,全部!狗杂碎,要翻天了,敢干劫人的买卖,逮住了他们老子亲手攥出尿来!”契苾何力在家中拍案怒吼。   “咱家离渭南县最近的几个庄子,所有壮年庄户都调去渭南,听李钦载调遣。”中书侍郎上官仪端坐家中,捋须沉稳地道。   “爹,景初兄之子被劫,孩儿请命,率家中部曲驰援搜索,爹,快给部曲下令,迟恐生变!”薛讷在薛仁贵面前急得上蹿下跳。   “父亲大人,景初兄之子被劫,孩儿请命驰援,求父亲大人允准。”申国公府,高歧垂首站在高真行面前恭敬恳请。   英国公府,满头白发的李勣狠狠摔碎了一只酒盏,怒道:“敢动我李家的人,无法无天了!”   “府中部曲马上赶往渭南,先把人救出来,那几个掳人的杂碎,老夫亲手劈了他们!”   太极宫。   李素节和李显的信使也将消息递进了宫中。   正在用晚膳的李治和武皇后闻知消息顿时愣了。   “关中朴实之地,竟有亡命之徒掳人?朕……”李治只觉胸中一股怒火升腾而起:“渭南县衙在作甚?治下竟出此恶劣之案,渭南县令该死!”   见李治面孔涨红,武皇后急忙手抚他的胸口,让他情绪平静下来。   “陛下,别的事以后追究,现在要紧的是救人。”武皇后低声劝道。   李治情绪稍稍平稳下来,点头道:“皇后所言有理,先救人,荞儿那孩子朕很喜欢,当初在甘井庄,那孩子每日清晨都来向朕问安,那么乖巧懂事的孩子,歹人怎忍……”   武皇后低声道:“消息还说,青州崔家的闺女也被歹人所掳,也就是说,李钦载的未婚妻和儿子都被掳了,陛下,若不能顺利将人救出来,李钦载怕是从此以后性情大变,对大唐社稷亦是一大损失。”   李治神情一凝,武皇后的格局确实很大,任何问题若上升到社稷的高度,便必须要引起重视了。   阴沉片刻,李治缓缓道:“传令右金吾卫率五千兵马飞赴渭南,助李钦载寻人,另遣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派员赴渭南县衙,将县令及下面大小官吏全部拿问,先审后判。”   “县尉赵师韫有问题,朕不信县令对此一无所知,整个渭南县衙都要从上到下筛一遍!”   入夜,长安城各坊门城门已关闭。   今夜的长安城却格外热闹,坊官刚给坊门落了锁,便听到各坊传出急促的马蹄声。   一队队骑兵从各个权贵功勋家行出,叫开坊门城门后,一支支骑队出城飞驰而去。   坊官们还在愣神时,却见从宫中行出一支数千人的骑兵队伍,领军的将领口称奉诏,离开城门后打马便朝渭南县方向疾驰。   所有骑队离开长安城后,坊官才战战兢兢地重新锁上坊门,心中却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城内宫闱和功勋家如此多的人马出城,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有外敌打到大唐国都了?   不可能吧? 第一百三十六章 泼天大祸   几个亡命之徒劫了一个五岁稚童和一个世家小姐,谁都没想到竟然惊动了大唐国都的君臣,天子李治连宫闱禁卫都调派出宫了。   四方风动,旌旗卷云。   一支支大唐铁骑朝渭南县紧急驰赴。   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卷动风云,天边雷霆隐隐。   甘井庄,李钦载越来越焦躁,一路路搜索的人马回报,没有找到歹人的下落,从甘井庄掳走人后,歹人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寻不到半点痕迹。   心中再愤怒再焦急,李钦载仍留在甘井庄。   他在等人。   等一个作大死的人。   半夜时分,庄内一反常态灯火通明,百余户人家都没睡,大家都聚集在一起,牵挂着荞儿的消息。   若论这个庄子里的影响力,荞儿甚至比李钦载更深入人心。   众人皆尊敬的“小先生”被掳,庄户人家没人睡得着。   子时,庄子里一阵狗吠鸡鸣,从村口进来了一队人马。   李家一队部曲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此人脸上遍布淤青伤痕,显然在来的路上被部曲们狠狠下过黑手。   此人正是渭南县尉赵师韫。   赵师韫已然不复官吏威严的模样,浑身上下被绑得死死的,披头散发衣裳凌乱,大冷天只穿着一身白色的里衣,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表情更是充满了惊恐绝望。   部曲们押着赵师韫进村,来到李家别院门前。   李钦载一直在门口来回踱步,见他苦苦等待的人来了,不由快步上前。   “赵师韫,你雇请的几个亡命之徒他们会在何处落脚躲藏?快说!”李钦载语气急促道。   赵师韫吓得浑身抖如筛糠。   今日一群人冲进渭南县衙,二话不说把他绑了,县衙内的差役有心阻拦,这群人拔刀便劈,劈翻了几个后,差役们终于不敢动弹,眼睁睁地看着县尉被这群人绑走,扬长而去。   来的路上,赵师韫终于知道闯了大祸。   他雇请的那个几个亡命之徒丝毫没将他的命令执行下去,不仅将李家部曲造成了死伤,居然还敢绑了英国公的曾孙。   这可是闯下了泼天大祸啊!   可是,赵师韫却有苦难言,因为这根本不是他的授意,他在交代那几个亡命之徒时特意吩咐过,千万不要招惹李家的人,只杀徐元庆一人便可。   他忘记了,亡命之徒终究是亡命之徒,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了,他们还在乎雇主的要求?   两名部曲松开架着赵师韫的手,赵师韫身子一软,扑通跪倒在李钦载面前,浑身发抖汗如雨下。   刘阿四向前一步,狠狠一记鞭子抽在他脸上,怒喝道:“快说!”   赵师韫痛得惨呼一声,然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颤抖着道:“我,我……我不知道。”   李钦载抬脚重重踹在他脸上,赵师韫被踹倒在地,李钦载凑近他的脸,语气平静却杀意森然。   “赵师韫,我没空跟你废话,赶紧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尤其是他们的落脚之处,否则,你和你的家人都难逃一死,我儿子和那位姑娘若有三长两短,我保证你和你的家人连死都死得不痛快。”   赵师韫浑身一震,慌忙起身跪在李钦载面前,带着哭腔道:“李少郎,我真的不知他们躲在哪里,那是一伙亡命之徒,被各地官府通缉多年,他们行事十分谨慎,绝不会向人轻易透露落脚之处。”   李钦载冷冷道:“你猜我信不信?”   赵师韫痛哭道:“李少郎饶命,我是真的不知,我……我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严重,当初我授意的只是要徐元庆的命,特意告诉他们不要招惹李家的人,我……实在没想到啊!”   李钦载紧接着问道:“他们的口音,穿着,随身的兵器,以及任何能查出他们落脚之处的细节,这些线索你都没有吗?”   “没,没有,真没有……”赵师韫大哭道。   此时的赵师韫充满了后悔,他确实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本来就算东窗事发,被砍头的也只是他一个人。   然而今日此时,事态如此严重,这已不仅仅是他个人生死的问题了,不出意外的话,他的全家三族都会被牵连进去。   赵师韫真的后悔了,他恨不得狂扇自己耳光。明知那是一伙不要命的亡命之徒,任何人都无法掌控得了,自己哪来的胆子敢雇请他们办事?   问不出想要的结果,李钦载的眼神充满了失望,然后渐渐地变得越来越暴躁了。   “找!发动所有的人去找!上穷碧落下黄泉,一定要把人给我找出来!”李钦载暴怒大吼道。   充血的眼睛盯着赵师韫,李钦载语气冰冷道:“阿四。”   “在!”   “刑讯你会不会?用上所有的法子,把他的嘴给我撬开,但凡有歹人的一丝线索,都要给我套出来,弄伤弄残断手断脚都无妨,留口气就好。”   刘阿四望向赵师韫的眼神也充满了森森杀意,狞笑道:“小人虽不会,但可以现学,就拿这杂碎试试手吧。”   赵师韫大惊,磕头如捣蒜:“李少郎饶命,我是真不知道,苍天可鉴,已到了这般时候,我怎么还敢隐瞒不说?”   李钦载冷着脸,任由刘阿四一步一步走向赵师韫。   从赵师韫的神态能看出,他好像确实不知道任何线索,他只是一个单纯的雇主。   但李钦载还是不介意对他用刑,泄愤也好,报仇也好,总之不想看到这个仇人完好无缺地出现在他面前。   想到不知何处正在受罪的荞儿和崔婕,李钦载拢在袖中的双手微微发颤,心痛如绞。   村口远处,突然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一支打着火把的骑队快速朝村口飞驰而来。   李钦载和身后众人都凝目注视着那支骑队。   骑队浩浩荡荡,火把如一支见首不见尾的长龙,在连绵的乡道上蜿蜒流动。   当骑队为首的将领飞驰到李钦载面前时,他才看到这位将领身披甲胄,头盔上插着一支洁白的天鹅翎,赫然是宫闱禁卫的打扮。   “奉天子诏,右金吾卫五千将士助李少监搜寻令郎下落,请李少监下令差遣!”   ……   离甘井庄二十里外的一座无名山的山腰。   崔婕和荞儿被关在一间临时搭成的简陋茅草房屋内。   这座房屋位于密林深处,从外到内根本没有道路,是一处人迹罕至的绝地。   它也是几名亡命之徒临时的落脚点。   茅草房屋也是他们七手八脚随意搭建的,不仅四处漏风,而且房屋摇摇欲坠,是座典型的危房。   崔婕和荞儿被掳来后,便关在房屋内。   四名亡命之徒知道两人的身份不凡,倒也没有虐待他们,掳来大半天了,还是给他们喝了水吃了两块干巴巴带馊味的干粮。   事情发展到现在,几个亡命之徒其实也充满了后悔和惧意。   掳走荞儿和崔婕后,通过荞儿的嘴,他们知道掳来的竟是英国公的曾孙,那位姑娘的来头也不小,竟然是青州崔家的千金。   知道他们的身份后,已经迟了,人都已经关在密林深处,外面不知已是怎样的天翻地覆,几名亡命之徒不敢放他们走,更不敢害他们的性命。   有崔婕和荞儿在手,他们至少还有一道危急时保命的符咒,毕竟谁都不知道英国公会有怎样的激烈反应。   三朝功臣,大唐军方第一名将的曾孙,鬼使神差的居然被自己绑来了。   这特么的,自己究竟闯了多大的祸啊……   茅草屋外,四名亡命之徒呆呆地坐在寒风里,看着周围一片漆黑的山林怔忪出神。   突然,为首一名歹人扬手便给另一人狠狠一记耳光。   “狗杂碎,庄子外是你说把这二人掳走的,你知道惹了多大的祸吗?” 第一百三十七章 身陷囹圄   破败简陋处处漏风的茅草房内,一脸憔悴的崔婕紧紧搂着荞儿。   昨日事发突然,崔婕没想到安宁平和的庄子里竟然会有歹人行刺,而且造成了死伤,李家那位部曲就死在她面前,而她却无能为力。   更没想到的是,歹人竟然掳了她和荞儿,莫名成了他们的人质。   崔婕今年才十八岁,十八岁以前,她只是个足不出户的世家闺秀,除了读过书,会一些绣活外,根本没有别的能力,也没有任何阅历和处世经验。   被歹人关进这间茅屋后,崔婕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   该向歹人求情,还是对他们晓之以理?   发生这件事的起因是什么?李世兄跟何人结了怨?   很多不解的问题在她心头萦绕。   屋外寒风凛冽,刺骨的风透过茅屋的缝隙吹灌进来,崔婕身上一阵阵发冷。   她很害怕,从未有过的恐怖经历,令她手脚发寒,很想哭,又怕哭声引来外面歹人的杀机,只能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姨姨,我冷……”怀里的荞儿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猫,瑟缩在她怀里微微颤抖。   崔婕一惊,回过神来,然后用力地抱紧他,试图将自己的体温传给荞儿。   “不冷了,不冷了。荞儿乖,我们安静等一等,说不定你爹马上会救我们出去。”崔婕柔声安慰道。   荞儿不解地扭头看了看外面,道:“姨姨,那些人为何抓我们?是我犯了什么错吗?”   崔婕努力绽出一丝微笑:“荞儿这么乖,怎么会犯错。外面是坏人,坏人总是喜欢欺负好人的,错的是他们。”   荞儿哦了一声,又道:“爹会来救我们吗?”   崔婕眼神有些怔忪,这个问题她也没答案。   此刻想必他已急疯了吧?一定在召集别院的人手到处搜寻他们的下落。   可是,能找到吗?   被歹人掳走的路上,崔婕一直在默记路线和位置,越记越绝望。   这个地方实在太偏僻了,离庄子二十多里的深山密林里,就算动用上万人马搜寻,恐怕也很难找到这里来。   而外面那几个歹人,显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说不定会对她和荞儿痛下杀手,然后飞身远遁。   此刻她和荞儿还活着,全是因为她和荞儿的身份,倒不是歹人忌惮他们的身份,而是一张保命符。   若是不巧被找到,被包围,歹人还能挟持她和荞儿的性命脱出重围。   这是她和荞儿此时还活着的原因。   “你爹一定会来救我们的,你相信你爹吗?”崔婕柔声问道。   尽管心里充满了悲观,但崔婕还是努力不让自己的悲观表现出来,她不忍将这种情绪传染给孩子。   荞儿重重点头:“我相信爹,他是最厉害的,他想做的事,没有做不到的。”   崔婕失笑:“你对你爹如此有信心么?”   “姨姨不知道,我爹很厉害的,他会造出很多新奇的玩具,还懂得很多旁人听都没听过的学问,天子都对我爹的学问很推崇呢,还让皇子跟我爹求学。”   崔婕美眸闪过一丝迷离,随即试探问道:“你爹那么厉害,他有没有喜欢过别的女子?”   荞儿立马道:“我爹当然喜欢我娘。”   “你娘……是怎样的人?她很美么?”   荞儿颓然垂头:“我……不知道,我没见过娘,阿婆说,我娘生下我就死了。”   崔婕将他搂得更紧了,试图用怀抱给他安慰。   “除了你娘,你爹还喜欢过别的女子吗?”崔婕不死心地问道。   荞儿无语地看了她一眼,道:“我只是个孩子啊,怎么会知道大人的事?姨姨你问得好没道理。”   崔婕一滞,明明如此危险的环境里,可她突然很想笑。   这孩子真是……古灵精怪,乖巧里透着一股子调皮,性子真的有点像他爹。   沉默片刻,崔婕忽然鼓起勇气,红着脸问道:“你爹……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我?”   “姨姨吗?提起过。”   崔婕的心跳陡然加速:“他,他……如何说我的?”   “我爹说,可以跟你一起玩,但不要跟你学学问,学问的事我爹亲自教。”   “为何不能跟我学学问?”崔婕不服气地道:“我也是读过书的,难道教不了你?”   荞儿斜瞥了她一眼,道:“我爹说,姨姨看起来傻傻的,跟你学学问迟早把自己玩死。”   崔婕一呆,一股怒火直冲头顶,肺都气炸了。   “我哪里傻了?”   荞儿显然是个耿直BOY,闻言道:“我爹说的没错,你连弹珠都玩不好,确实傻傻的。”   崔婕气得不行,捏了捏他的鼻子,气道:“你也气我,不喜欢姨姨了吗?亏姨姨还保护过你呢。”   说到这里,崔婕又意识到此时此刻二人的处境,沉沉地叹了口气。   他……能找到自己吗?   相比崔婕的担忧,荞儿却好像不太害怕。   孩子的世界终究太单纯,他还不懂生死的沉重含义。   伸出小手笨拙地揉了揉崔婕的头发,荞儿轻声道:“姨姨不要怕,坏人就是坏人,他们再坏,也厉害不过好人。”   崔婕展颜一笑:“荞儿真的好懂事。”   “我爹说过,好人若想跟坏人斗,就要比坏人更坏。”   崔婕笑容一滞:“这是什么道理?你爹教你的?”   “我爹跟那个姓徐的叔叔说的,我在旁边听到了。”   “好人如果比坏人更坏,他还是好人吗?”崔婕笑问道。   这是个逻辑悖论,五岁的荞儿被难住了,使劲挠了挠头,一脸无措。   崔婕好笑地把他搂紧:“好了,莫难为你的小脑袋了,你还小,很多事情长大后才能明白。”   “现在你只要相信一件事,你爹一定会救我们出去的。”   荞儿重重点头:“我相信。”   茅草屋突然被推开,一股刺骨的寒风灌了进来,崔婕俏脸一白,将荞儿死死抱住。   进来的是为首的那名亡命之徒。   亡命之徒姓楚,家中行三,人皆以楚三郎称之。数年前在齐州地界的路上杀了几名商人,劫了货,被官府通缉至今。   太平年代也不缺这种杀人越货的恶徒,每个朝代都有。只是如今的大唐政通人和,这种恶徒已经很少很少,官府每年的刑事案件都少得可怜。   很少,不代表没有,楚三郎便是其中之一。   很不幸,崔婕和荞儿遇到了他们。   推门而入,楚三郎那张带着刀疤的狰狞脸庞出现在崔婕和荞儿眼中。   看着崔婕绝色倾城的模样,楚三郎眼中闪过几分不假掩饰的欲望。   这婆娘标致得很,真想睡了她。   不过现在不合时宜,他们仍处于危机之中。昨日劫了人之后才发现二人的身份,想必此时渭南县已大乱。   一个是青州崔家的闺秀,一个是英国公的曾孙,这祸可不小了。   人质在手,外面的人投鼠忌器,可楚三郎也对英国公和崔家投鼠忌器,两者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所以楚三郎尽管对崔婕垂涎欲滴,可也不敢动她一根手指。   亡命之徒也是有理智的,最后若被抓住,动了人质受到的刑罚跟不动人质受到的刑罚绝对不一样。   一刀砍头跟千刀凌迟,正常人会选择哪一种?   死亡,他们当然不怕,可他们还是希望死得痛快点。   再说,他们还有家人亲眷。   动了人质,自己的家人怕是下场会很惨。   “你们老实点,说实话,我不想伤了你们,可你们若打着什么主意,可莫怪我出手无情了。”楚三郎桀桀怪笑道。   崔婕感受到怀里的荞儿在发抖,不由心疼不已,鼓起勇气道:“我们皆是弱质妇孺,你有何不放心的?不过孩子有点冷,能否给他匀一件衣裳?你们已知道他是英国公的曾孙,冻坏了他,英国公可不饶你们。”   楚三郎不在乎地一笑:“左右不过一条命而已,除死还能如何?衣裳没有,忍忍吧,今晚我们要换地方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敌踪已现   躲在深山密林里,楚三郎也觉得不安全。   他知道这次招惹的麻烦很大,比天还大。不夸张的说,劫了英国公曾孙的那一刻起,他已招惹了整个大唐的权贵阶层,和大唐无敌于天下的军方。   自己这条命虽然注定已经开始倒计时,他还是想多呼吸几口空气。   所以楚三郎还是决定转移。他要换一个更安全更隐秘的地方。   不用猜都知道,如今的渭南县约莫已经被朝廷的兵马围得跟铁桶一般,无数人都在漫山遍野地搜寻自己。   此时他们的落脚点离甘井庄不过二十余里,楚三郎觉得不够安全,若对方人数够多,采取撒网式搜索的话,发现这个藏身之地不需要太多时间,三两天的功夫就暴露了。   连夜转移是最正确的选择,最好能一举转移到渭南县外,突出朝廷兵马的包围圈。   到了那时,便算逃出生天了。眼前这个娇滴滴的绝色美人儿,自己说不得便要享受一番。   见歹人不肯给衣裳,又感受到怀里的荞儿在发抖,崔婕原本恐惧的情绪瞬间一空,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大声道:“你们不可欺人太甚!孩子何辜,竟受此劫难。”   “不就是人质吗?我是青州崔家家主的女儿,论出身和分量,不比孩子差,你们把我留下,将孩子送回去如何?”   “英国公的曾孙身份虽尊贵,可对你们也是个大麻烦,英国公的报复不是你们能承受的。把他送回去,我留下,如何?”   荞儿一惊,下意识搂紧了崔婕,道:“姨姨,我不走,我要跟姨姨一起。”   崔婕揉了揉他的头,强笑道:“荞儿乖,听姨姨的话。”   楚三郎冷漠地看着二人,对崔婕的提议毫不所动。   崔婕说了一番话,渐渐地已不那么害怕了,眼睛勇敢地直视楚三郎,道:“你们或许不在乎性命,但能多活几日终归也不坏,将英国公的曾孙放归,对你们只有好处,绝无坏处。”   楚三郎冷笑:“大好的筹码在手,我为何要放跑一个?”   崔婕看了一眼怀里的荞儿,道:“因为这个筹码烫手,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若怕烫手,当初何必把你们劫来?”   崔婕冷冷道:“扪心自问,把我们劫来后,你们有否后悔?英国公的怒火不是你们承担得起的,你们自己的性命或许不在乎,但你们的家人亲眷呢?”   提起家人,楚三郎的表情不由有些恼怒了:“妇道人家最好管紧自己的嘴,莫惹我杀心!”   崔婕勇敢地直视他:“送孩子回去,对你百利无一害。”   “我做事用你教?若朝廷兵马真将此处围了,我临死前拖你们上路,倒也不冤。”楚三郎大笑道。   见楚三郎神情坚决,毫无妥协之意,崔婕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无论自己如何相劝或是激怒,楚三郎都打定主意不会放走荞儿了。   崔婕只好退而求次:“那么,孩子现在很冷,能否给件衣裳?把他冻病了,对你们可没有任何好处。”   楚三郎冷漠地道:“忍着吧,此处可不是你们的富贵府邸,不可能要什么给什么。”   “屋子里生堆火总可以吧?”崔婕不死心地道。   楚三郎冷笑:“又在打什么鬼主意?黑漆漆的密林深处生火,你是生怕别人找不到我们吗?告诉你,若我们被发现,你们也断难活命,我临死前一定杀了你们。”   ……   老魏挎着刀,领着李家部曲近二十人,在崎岖的山路上踟躇而行。   这个年代的山路其实根本没有路,山林都是浑然天成,人烟罕至。   路要自己去开辟,一把砍柴刀开路,走一步便劈一阵,将荆棘丛林劈开,才能将山路延续下去。   老魏已有些老了,身体比不得年轻力壮的部曲,走到山腰时便累得大口喘气。   部曲好心提议原地休息,被老魏断然否决,不服输地咬紧牙继续开路。   一名部曲忍不住道:“魏老,咱们是不是走错了路?您看,此地人烟罕至,咱们自己都要用柴刀开路,说明此地根本没人来过,歹人不可能躲在这里。”   老魏嗤笑道:“瓜皮懂个啥么,你们还嫩着呢。山林里的路不是用眼看,是要用心去看的。”   “咋个说法?”   老魏的眼睛眯了起来,四下一打量,指着前方不远处一棵胳膊粗的榆树,道:“看那棵树。”   “咋咧?”   “从下往上,第三根树杈,有弯折的痕迹,看到了吗?”   部曲忍不住抬杠道:“山林里野兽多,说不定是野兽路过……”   “你再看看,第三根杈离地面多高,多大的野兽能够得到那根杈?除非是一头熊站起来,弄折了那根树杈。”   部曲仔细看了看,道:“大约齐肩高……吧?”   “没错,齐肩高。”老魏狡黠地笑了笑,道:“像不像有人路过时抬了一下胳膊,为了开路顺手将树杈弄折了?合不合理?”   部曲又道:“或许真是一头熊站起来了呢,或许是附近村庄的樵夫呢?”   老魏点头:“没错,任何可能都合理,但也不能否认,这是一条线索,也是一个希望,总比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找强吧?”   部曲们沉默片刻,不得不承认,姜果然是老的辣。人越老越精,老魏的缜密心思,和观察入微的眼神,确实是他们这些年轻人不能比的。   “渭南县约莫已翻天了,五少郎的儿子被劫,那伙歹人跑不了,此地离庄子二十余里,四个歹人挟着一个女子和一个孩子,按他们的体力算,走到此地算是极限了,所以,我选定这座山搜寻,可不是胡乱定的目标。”   老魏眯着眼,拍了拍部曲的脑袋:“小子,莫看你体力强,论经验论阅历,你们还嫩得很。”   部曲陪笑:“那是那是,若能找到五少郎的公子,魏老您可算立了大功,老公爷都要当面谢你,咱们兄弟几个也跟着沾沾光。”   老魏神情一怔,叹道:“老公爷……可有年头未见老公爷金面了,当年跟随老公爷出云中,一声号令,我们杀敌冲阵,横扫千军……想想那段日子,恍如就在昨日……”   脚步突然一顿,老魏蹲了下来。   部曲们紧张了,纷纷将手按在刀柄上:“咋了,有野兽出没吗?”   老魏摇头,目光凝重地盯着地面。   部曲们好奇望去,却看不出任何痕迹,老魏却出神地盯着湿漉漉的泥地。   “魏老,您这是……”   老魏没理他,良久,老脸忽然绽开了笑容,指着地面上一道凹痕,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部曲仔细看了半晌,摇头道:“不过是一道凹痕……”   老魏哈哈一笑,脱下自己的鞋子,将鞋底的边沿凑近那道凹痕,部曲们赫然发现,鞋底边沿的弧度恰到好处地与那道凹痕吻合在一起。   “这,这是……”   “这是来不及抹去的鞋印,哈哈,终究百密一疏,被我逮住了。”老魏笑得很开心。   神态轻松地斜眼望向部曲,老魏笑道:“小子,告诉我,野兽会穿鞋子吗?”   “不,不会……”部曲又忍不住抬杠道:“或许是某个村庄的樵夫呢?”   “不,不可能是樵夫,”老魏笑道:“来时都没注意,这一路都没发现鞋印吗?唯独此处才看到鞋印,说明什么?说明人家故意将路上的鞋印抹掉,不留下痕迹,唯独遗漏了这一处。”   “什么人鬼鬼祟祟需要把自己的鞋印抹掉?”   部曲们睁大了眼,神情却渐渐兴奋起来。   老魏仰首望向远处坠入云雾里的山顶,淡淡地道:“我猜对了,我是老兵,但我不老。” 第一百三十九章 我可以告诉我爹呀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在一座茫茫大山中寻找几个人的踪迹,几乎跟大海捞针差不多,偶遇的概率几乎为零。   老魏必须领着部曲们继续寻找线索,前方如果还能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才能渐渐锁定敌人的位置。   继续前行,山路越来越难走,每走一步都要不停劈砍开路。   幸好如今是寒冬,山里的野兽们大多蛰伏冬眠,所以一路上虽然崎岖难行,也没遇到什么危险。   山涧的溪水已被冻住,老魏掰了一块下来,狠狠一口咬下,将冰块含在嘴里化冻,然后慢慢地咽下去。   “魏老,您喝我这个,一路我都捂在怀里,暖和着呢。”一名部曲殷勤地将贴身的皮囊递上来。   展露了一手寻人觅踪的本事后,老魏已得到部曲们由衷的崇拜和爱戴,整支队伍都以他马首是瞻了。   老魏呵呵一笑,露出满嘴大黄牙:“瓜皮懂个啥,娃儿,再告诉你个经验,无论战场上还是过日子,现吃进嘴里的,都得是最差的,好的必须留着,留到最后才进嘴。”   指了指路旁冻住的溪水,老魏道:“这里条件还算好,至少有溪水,若先将你皮囊里的水喝了,再过一阵走到了无水之地,咱们喝啥?”   部曲陪笑道:“不至于那么艰苦吧,总有办法的。”   老魏叹了口气,道:“你是没经历过当年王师北征突厥,茫茫千里草原大漠,人走进去就像天地间的一粒尘埃,想喝口水都找不到水源,有的只能像牛马一样干嚼草,逼急了尿都喝。”   抬眼望向茫茫大山,老魏眉头渐渐皱紧。   “不出意外,那伙贼人应该便是这座山里了,但山太大了,很难找到他们的位置,小子们加把力气,天黑前必须走到山腰,另外,派个人回去报信,请五少郎多派些人手,把山先围起来。”   ……   薛讷和高歧领着自家的部曲和庄户,骑马飞驰在渭南县的乡道上。   两人以前其实并不对付,跟李钦载混了以后,两人的关系才缓和了一些,但还是互相看不顺眼。   今日在渭南县遇到不算意外。   因为整个渭南县无论县城还是乡野,都像李云龙攻打平安县一样,沸腾起来了。   长安城各家权贵出动,连天子都派出了宫闱禁卫,目的都只有一个,搜出那伙歹人,把人救出来。   县城外,薛讷和高歧遇到后,互相冷哼一声。   “姓高的,你来凑什么热闹?景初兄跟你很熟吗?”薛讷不客气地道。   高歧怒道:“景初兄待我如弟,怎么不熟?姓薛的,莫仗着你跟景初兄多玩耍几年便耀武扬威,你不够格。”   薛讷点头:“事发危急,我不跟你吵,咱们的恩怨先放一边,把人救出来再说。”   高歧朝薛讷身后的队伍看了一眼,发现薛讷带出来的五六百名部曲家将中,至少有两百多人装备了弓箭,赫然竟是李钦载发明的神臂弓。   薛讷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身后,得意地笑道:“我爹北征铁勒,三箭定天山,班师后天子大喜,特赐两百神臂弓,今日我爹让我全带出来,说不定能派上用场,如何?我薛家弓兵威武否?”   高歧哼了一声,指着周围的群山道:“歹人狡诈,不知何处。需要无数人手搜山,不如你我合兵一处,将附近数十里方圆的山头全都搜一遍,今日谁能拿获歹人,日后便可称兄,怎样?”   薛讷眯眼打量四周,笑道:“怕你不成,一言为定。”   转身看着自家的部曲,薛讷沉下脸道:“都听到了吧?莫让我薛家丢了脸面,现在全都散开,以二十人为一伍,先搜索北面山头,从里到外搜一遍,一只兔子都不能放过。”   “谁若能发现歹人踪迹,赏田二十亩,射杀歹人者,赏金一百贯,救出李家侄儿者,赏金五百贯。”   众部曲抱拳轰应。   薛讷厉声道:“马上搜山!”   风声猎猎,薛讷披甲按剑站在山岗上,年虽不及弱冠,却隐隐已有少年虎将之威。   ……   山腰茅屋内。   四名歹人正在收拾行装,准备出发转移了。   楚三郎透过茅屋的缝隙,偷眼看了看里面,见崔婕和荞儿抱在一起取暖,没有任何异状,楚三郎渐渐放心。   一个弱质女子,一个五岁的孩子,楚三郎根本不怕他们能翻天,防备心自然没那么重。   时已下午,阳光透过茅屋的缝隙,散落在茅屋中。   一束束光线中,尘埃在轻快飞舞,和光同尘。   崔婕紧紧抱着荞儿,美眸却在不停打量茅屋四周。   跟楚三郎谈判过后,她已知道歹人不可能放过她和荞儿了。若随他们转移,逃出了渭南县的范围,李钦载要抓捕他们更是难如登天。   一旦歹人逃出渭南县,她和荞儿也就没有了任何利用价值,那时等待他们的,多半是被杀害。   崔婕不愿坐以待毙。   她怕死,但更怕荞儿死。   荞儿是李钦载唯一的儿子,崔婕知道他对荞儿是如何的宠爱,若荞儿有个三长两短,或许这一生他都将活在自咎自责之中,一生不得欢颜。   “荞儿,他们快收拾好行装了,咱们一定不能跟他们走,明白吗?”崔婕凑在荞儿耳边轻声道。   荞儿似懂非懂地点头。   崔婕将他搂得更紧,声若蚊讷:“稍后你我被他们押上路时,我会找个机会,将其中一个歹人撞到一边,你趁此机会转身就跑,跑得越快越好,知道吗?”   荞儿忍不住道:“姨姨你呢?”   崔婕揉了揉他的头,笑道:“你只管跑,不要管别的,我稍后便会跟上来。”   荞儿不解道:“你撞了坏人,他们不会打你吗?”   崔婕微笑道:“不会的,姨姨的身份也不低,他们不敢动我的。”   “这么大的山,荞儿若跑迷路了怎么办?被狼吃掉了怎么办?姨姨,我们一起跑好不好?”   崔婕苦笑道:“我们只能先跑一个,听话,姨姨很快会追上来跟你一起跑的,你跑出去后,朝有太阳的方向一直跑,跑出树林便找有村庄的地方呼救……”   荞儿不情愿地嘟嘴:“我太小了,一个人跑不出去的……不如等爹带人来救我们吧。”   “你爹……可能还要晚一些才能来。再说,这座山太大了,你爹就算带了人来,也不知道咱们在哪里。”   荞儿眨眼:“我可以告诉爹呀。”   崔婕失笑:“你如何告诉你爹?”   荞儿左顾右盼,看到茅屋墙角的一处缝隙,缝隙外的墙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荞儿伸手笨拙地将冰块取过来,然后抬头看了看透进来的阳光,开始慢慢的打磨冰块,努力学着李钦载的样子,将冰块打磨得边沿薄,中间厚。   没多久,一个粗糙的凸面镜便在荞儿手里做成了。   荞儿抬头再次观察阳光的位置,顺手从身旁抓了一把干草,然后凸面镜与阳光干草形成一条直线,不停地调换位置,直到凸面镜照射到干草上的光线形成了一个刺眼的原点。   崔婕愕然看着荞儿做的这一切,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但荞儿小脸绷得紧紧的,很严肃的样子,崔婕一时也不敢打扰他。   小家伙究竟有什么本事,崔婕不得而知,但她知道他爹的本事不小,或许,他爹教过他很多呢,或许,他能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呢。   等了很久,外面歹人收拾行装的动静都小了很多,崔婕越来越焦急,可荞儿仍然一脸严肃,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原点。   接着,崔婕赫然发现,原点下的干草竟然开始冒烟,烟越冒越大,最后轰的一声轻响,干草竟然烧了起来。   崔婕震惊地倒吸一口凉气,荞儿却露出得意之色,笑道:“哎呀,可累坏我了,姨姨,火若把房子烧了,冒出的火光和烟,我爹会不会看见?”   “你,你……是如何做到的?”崔婕震惊地道。   “我跟爹学的,那些学生也都跟爹学的,当初他们在庄子里用冰块取火烧了庄户伯伯们的麦秆,还被爹追着狠狠抽了一顿鞭子呢,荞儿那时就记住了。”   崔婕忍住心头的激动,将燃烧的干草将茅屋的四壁点燃,很快屋子里的火越烧越大,屋子本就是木板和茅草搭建而成,一旦起火,火势便熊熊燃烧起来。   外面的歹人见屋子冒了烟,顿觉不妙,楚三郎一脚踹开了门,厉声喝道:“你们在干什么?谁放的火?火从何而来?”   想救火,却发现茅屋四壁都在燃烧,火势太大,根本没法救了。   楚三郎勃然大怒,粗鲁地将崔婕和荞儿拖出了茅屋,眼露杀机盯着他们。   崔婕立马将荞儿抱住,一脸无辜地看着他,表示自己并不知情,火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烧了起来。   楚三郎大怒,当即便拔出了刀。   却听到外面一名歹人大吼道:“不好!火光和浓烟会引来追兵的!”   “三郎,杀了这俩祸害,我们赶紧跑吧,追兵很快会来。”另一名歹人喝道。   剩下的两名歹人不说废话,拔刀便狠狠朝崔婕和荞儿的脖子斩下。 第一百四十章 密林截杀   当两名歹人的刀挥落,楚三郎眼皮一跳,眼疾手快出刀,锵的一声,横刀将二人的刀架住,此时的刀刃离二人的脖子仅仅数寸。   “三郎,啥意思?”歹人盯着楚三郎问道。   楚三郎手上一抖,将二人的刀震远,然后淡淡地道:“火已烧起来,我们的行踪已露,被追兵抓住的可能更大了。”   “然后呢?”歹人恶狠狠地道。   “然后,我们更需要这两个人保命,保住我们自己的命。”楚三郎冷冷地道:“还有,这女人和孩子若死了,我们的家人,亲眷,三族之内的亲人,都活不了。”   “我们自己的生死无所谓,但是我们的家人和亲眷……终究要给他们一条活路。”楚三郎眼中露出怆然之色。   其余三名歹人神情一怔,渐渐收回了手中的刀。   亡命之徒不是傻子,也不是疯子,他们只是不在乎生命而已,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再凶残的亡命之徒,终究也有弱点,他们的弱点大多是自己的亲人家眷。   楚三郎眼中突然凶光一闪,转身狠狠一记巴掌便抽在崔婕的脸颊上,啪地一声脆响,崔婕整个人被打趴在地,耳中嗡嗡做响,半边脸颊火辣辣地痛。   “贱人,我不杀你,但也别高兴太早,若我们兄弟今日能逃出去,定将你折磨到生不如死,”楚三郎冷冷道:“敢放火引来追兵,便等着承受后果吧。”   冷眼望向旁边的荞儿,楚三郎眼中毫无怜悯,抬手便待再扇他一记,手掌挥舞出去,崔婕却忽然扑过来,将荞儿一把搂住。   楚三郎的手掌狠狠拍在崔婕的后背,崔婕痛苦地哼了一声,抬头凛然不惧地盯着他。   “要杀要剐冲我来,莫对孩子撒气,打伤了他,你以为英国公不会动你的家人么?”崔婕冷冷道。   楚三郎冷哼,却也没再下手。   “此地凶险,不宜久留,我们快走!”楚三郎喝道。   简陋的茅屋仍在熊熊燃烧,楚三郎看都不看一眼,领着众人转身便离开。   ……   山脚下,正在缓行边走边寻找歹人留下的痕迹的老魏和一众部曲看到了半山腰的火光和浓烟。   “魏老,快看!那里,那里着火了!”一名部曲兴奋地大声道。   老魏盯着那团燃烧的火,眼睛眯了起来。   “魏老,一定是那伙歹人放的火!”部曲兴奋地道:“我们快赶过去,小郎君和崔家小姐定在那里!”   正要跑动起来,老魏却拦住了大家。   “毛毛糙糙的,一个个像半生不熟的瓜皮!”老魏骂道:“别人放把火你们就跑过去,跟傻狍子有何区别?万一中计了呢?”   “呃,中啥计?”   老魏眯眼盯着火光,缓缓道:“这把火放得蹊跷……按说歹人应该千方百计掩藏踪迹,不让人发现才对,为何主动放火暴露行踪?这不是找死吗?”   这么一说,部曲们都冷静下来了,纷纷点头。   对呀,歹人不可能这么傻,主动放火示警吧?脑子多大的病才敢如此挑衅,他们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老魏又道:“两个可能,一是这把火烧起来是意外,或是被挟持的两个人烧的,火势太大已来不及扑灭。”   “二是歹人要转移,先放火把咱们引过去,此谓‘调虎离山’,咱们都朝火光扑过去,包围圈便松散了,方便歹人突出重围,逃逸外县。”   部曲道:“魏老您说怎么办,咱们都听您的。”   “两个可能都不能错过,咱们这一队有二十人,兵分两路,一路扑火起之处,一路赶往北面的山脚,等歹人路过……”   “歹人会从北面走吗?”   老魏指了指四周,笑道:“东南西三面皆是平原,不宜躲藏,而且三面皆通往长安或渭南县城方向,我断定这伙歹人不敢往人多的城池去,北面却是蒲城白水方向,等于离开了渭南县辖域。”   “一旦逃出渭南辖域,朝廷兵马便再难追缉,换了是你,你会如何选?”   部曲不假思索地道:“我定会从北面逃出去。”   老魏点头:“每队十人,歹人应该只有四到五人,不出意外的话,拼杀起来不难,无论哪队遇到歹人,首先保护好小郎君和那位姑娘,其余的人卯足了劲杀贼!”   部曲们精神振奋,抱拳轰应:“是!”   ……   楚三郎等人在密林中迅速穿行,天色渐黑,他的动作却像一只黑暗里捕食的猎豹,崎岖的山路如履坦途。   后面跟着的几个人可就没那么轻松了,尤其是崔婕,高一脚低一脚不知摔了多少次,可她仍紧紧地搂着荞儿。   天色越来越暗,楚三郎的心情也越来越放松。   黑夜方便掩藏行迹,他有把握在黑夜的密林里穿行,只要走出这座山,往北走数十里,便是蒲城地界。   朝廷的兵马全都布置在渭南县,纵然等他们回过神,再往蒲城布置搜索时,那么多的兵马调动少说也得两三天。   两三天的时间,足够他逃出关中,朝廷再想拿他,简直比登天还难。   眼下密林的北面,便是他的生机。   想到即将逃出生天,挟持的这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那时任由自己蹂躏,楚三郎愈发兴奋,只觉腹中一团火在燃烧,脚步不由快了许多。   离密林边沿还有一两里路时,楚三郎脸色一变,突然停下脚步,神色凝重地支起耳朵聆听着什么。   一名歹人凑到耳旁轻声道:“三郎,有何动静?”   楚三郎皱眉道:“不知道,只是觉得哪里不对劲,眼皮也跳得厉害。”   歹人不说话了,随即悄悄地拔刀出鞘。   都是亡命之徒,他很相信楚三郎的直觉,以往就是凭靠他的直觉,四人躲过了不少次官府的埋伏。   四名歹人紧张不安地保持半蹲状态,像四支随时激射出去的利箭。   黑暗的半人高的草丛中,忽然一柄刀从斜面刺来,刀尖对准了楚三郎的腹部,无声而迅疾,像一道骤然炸响的惊雷。   楚三郎眼皮一跳,多年亡命的经验令他的动作反应非常迅速,身子一侧,险而又险地避开了这要命的一刀。   崔婕抱着荞儿,黯淡的美眸瞬间亮了起来。   是他麾下的部曲么?他的人马终于找来了!   情不自禁地将脸蛋贴在荞儿粉嫩的脸蛋上,若不是不合时宜,崔婕真恨不得狠狠在他脸蛋上吧唧一口。   不愧是庄子里人人尊敬的小先生,果真有几分本事。   崔婕知道。李钦载的人马能找过来,并准确地在山下设伏,这一切都跟荞儿放的那把火有关。   父子俩一个比一个聪明,小家伙长大后只怕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姨姨,莫搂太紧,我快喘不过气了。”怀里的荞儿不满地道。   崔婕笑着松开了一点。   荞儿指着正在拼杀的前方,道:“姨姨,跟坏人打架的,是爹派来的人吗?他们是来救我们的吗?”   崔婕轻声道:“是,你爹的人找到我们了。”   荞儿笑了,小小的脸蛋上满是得意:“我知道爹一定会来救我们的,只是之前不知我在何处,放把火他就知道了。”   “是,荞儿真厉害。”崔婕宠爱得不行,使劲揉他的脑袋。   前方漆黑的丛林里,楚三郎的心已经沉入了谷底。   半人高的丛林深处,缓缓站起一道道人影,粗略一数,大约有十来人。   为首的是一位老庄户打扮的模样,手里一柄刀鞘都生锈的破刀,刀刃却在黑暗中吞吐着骇人的寒光。   老庄户一脸老农憨厚的模样,甚至朝楚三郎咧嘴一笑,那满嘴的黄牙在黑夜里闪烁着诡异的黄光。   楚三郎不会天真到以为他真的是老庄户,刚才侧面偷袭他的第一刀,便是这个趴在草丛里的老庄户干的,刀法歹毒,角度刁钻,差点要了他的命。   “额就说咧,你们应该会走这条路,哈哈,猜对了。”老魏大笑,像一个看到猎物落入自己陷阱挣扎哀嚎的老猎户,一脸丰收的喜悦。   说话间,身后的十名部曲已默不出声,飞快地站好了各自的位置。   楚三郎的心愈发沉重。   他看得出部曲们站位的名堂,分明是军中结阵击敌的进攻阵势。   两人在前,四人居中,四人分别押在左右两翼,分工严谨且明确,区区十人的阵势,一旦发动便仿如千军万马,杀意盈天。   老魏说了那句话后便再无废话,闪身站到一旁,保持半蹲的姿势,背靠着一棵大树,眼睛半阖,那柄破刀支在地上,好像要在原地打个盹儿的样子。   但是谁都不会以为这老家伙是真的要打盹儿,此刻楚三郎眼里的他,像一头等待机会择人而噬的老虎,对楚三郎来说,这个老庄户模样的人甚至比十人结的杀阵更恐怖。   楚三郎面前,随着领头部曲一声暴喝“杀!”   十人杀阵已发动。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只是身份已互换。   昨日的村口,四名歹人联手对付两名部曲,部曲一死一重伤。   此时十名部曲结阵而击,却将四名歹人杀得步步后退,左支右绌。   一边是刺客的杀人技,一边是军阵合击之技,只要军阵人数充足,往往能够以一敌十。四名歹人的个人技艺在军阵面前毫无优势,很快一名歹人便被部曲的刀劈翻,一声惨叫后趴在地上再无动静。   歹人已失其一,楚三郎愈发绝望。   他知道今夜断难逃出生天了,莫说外面正在包围他的千军万马,仅仅眼前这十个人的杀阵,他都逃不出去。   更何况还有一个貌似憨厚老农的家伙在一旁虎视眈眈,给了他莫大的心理压力。   见老魏的刀法已经有些凌乱,老魏在一旁冷眼旁观,突然呵呵笑道:“那汉子,降了吧,我向五少郎讨个人情,给你留个全尸。” 第一百四十一章 纨绔夜挽弓   老魏给楚三郎造成的心理压力不小。   老魏并没有参与厮杀,他只是在旁观战,可楚三郎绝对不敢忽视他,反而对他愈发忌惮。   因为老魏手里有刀,而且楚三郎知道他不是软柿子。老魏手里的那柄刀很可怕,突袭的第一刀差点把楚三郎送走。   这样一位身手不凡的人物在旁观战,简直是核武威胁的存在。   半晌之后,楚三郎的刀法愈发凌乱了。   他力气渐失,最重要的是,他胆气已寒。   见楚三郎犹自拼杀,对他的招降丝毫不理会,老魏叹了口气,摇头喃喃道:“真是个瓜皮……”   说着老魏眼皮又耷拉下来,没精打采仿佛又想打个盹儿的样子。   可老魏的脚却缓缓地往左横移了一步,又一步……   他移动的方向,正是崔婕和荞儿被挟持的位置。   楚三郎全心迎敌,但他时刻将老魏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因为他害怕这位貌似憨厚的老农对他突袭。   然而见老魏悄无声息地移动位置,楚三郎顿觉不妙,立马吼道:“制住那女人和孩子!”   一名正在拼杀的歹人抽身而退,眨眼间刀已架在荞儿的脖子上。   情急之中,歹人竟也知道分辨人质的重要性,崔婕是世家之女,但荞儿可是英国公的曾孙,身份比崔婕更重要。   老魏见自己的偷鸡计划失败,不由悻悻地骂了一句脏话。   被钢刀加颈的荞儿却毫不害怕的样子,还抬头看了歹人一眼,道:“你的刀莫发抖,伤到我可就不好了,我爹会打死你的。”   前方丛林处,十名部曲仍在结阵厮杀。   歹人已险象环生,楚三郎身上也被劈了好几刀,伤口的鲜血汩汩流出,部曲们的杀阵仍然丝毫不乱,步步紧逼。   楚三郎越打越心凉,心底里突然涌出一股强烈的求生意志。   再这样打下去,被当场诛杀是迟早的事,军中杀阵面前,个人的武艺实在微不足道,轻易被碾压的存在。   胆气已寒,退意顿生。   他是亡命之徒,但不是傻乎乎送死的白痴,情势不利便打算逃。   眼角余光看到不远处被挟持的崔婕和荞儿,楚三郎目光闪动,忽然拽住身边与他并肩作战的歹人,狠狠往前一推。   歹人猝不及防,恰好被推到部曲杀阵的前方,一阵刀光过后,歹人一声惨叫,被杀阵绞杀。   趁着这会儿功夫,楚三郎却抽身一退,退到荞儿面前,伸手便向荞儿抓去。   崔婕见状大惊,下意识便抱住荞儿,楚三郎见拽不动荞儿,不由大怒,手中的刀顿时朝崔婕劈了下去。   电光火石间,一直在等待机会的老魏动了。   老魏浑浊的老眼猛地睁开,如同一头刚睡醒的猛虎,大吼一声身子如利箭射出,那柄破败的刀反切而上。   锵地一声脆响,拦住了楚三郎劈向荞儿的那一刀,紧接着老魏的刀突然往下横扫,直攻楚三郎下盘。   这一刀迅猛无比,疾若闪电,楚三郎大惊,急忙蹬蹬后退,堪堪避过了这要命的一刀。   然而老魏仍未停止动作,楚三郎抽身而退的同时,老魏的刀去势突然顿住,接着继续反切而上,刀口生生掉转了方向。   一道幽寒的刀光闪过,那个挟持荞儿的歹人脖子上已多了一道红线,很快鲜血从红线出迸溅而出。   歹人哼都来不及哼,便软软倒地死去。   楚三郎瞋目欲裂,此时他才知道,老魏攻往他下盘的那一刀根本是佯攻,他真正的目标是挟持荞儿的那名歹人,他的目的不是杀敌,而是救人。   再看他的模样,这哪是什么憨厚老农,分明是身经百战的一只老狐狸,出手狡诈又歹毒,很难想象战场上与他对敌的敌人是何等的心情。   歹人倒地的同时,老魏果断拽住崔婕和荞儿,将他们拽到自己身后,手中的刀刃缓缓滴落几滴血,老魏微微喘息,刀尖支在地上,朝楚三郎咧嘴憨厚一笑,仍是那一嘴的大黄牙。   “瓜皮,只剩你一个了,还不降?”老魏喘息着笑道。   人质救下,老魏已完全放松了心情,神色间一片释然。   十名部曲一声不吭地围了过来,将楚三郎的去路封死。   楚三郎脸色惨白,本来他的计划是挟持荞儿,以他为人质逼迫部曲们妥协退让,之前没有杀崔婕和荞儿,是因为他一直将二人当作最后的保命符,刚才那个时刻,他认为保命的时候到了。   人算不如天算,楚三郎没想到追兵里竟然有老魏这么一个又老又变态的人物,楚三郎一直在提防他,没想到还是低估了他。   老魏一出手,楚三郎的所有计划都失败了。   生路已断,犹剩困兽之斗。   四面被围,楚三郎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楚某一生命舛,今日纵是绝境,也要拖个垫背的上路!”   说完楚三郎眼中凶光大盛,突然身子一动,朝荞儿扑去,老魏微微一惊,扬刀迎上。   谁知楚三郎竟不避不让,任由老魏的刀劈向他的胸膛,而他的刀尖,却直指荞儿,神色间一片歇斯底里的疯狂。   老魏终于变色,大喝道:“贼子尔敢!”   看出楚三郎竟打着与荞儿同归于尽的主意,老魏也不敢大意,中途变换刀势,本是劈向他胸膛的一刀换了个方向,改为劈向楚三郎执刀的手。   楚三郎也不是庸凡之辈,执刀的手猛地一缩,接着朝老魏一招横扫,老魏不得不退了一步。   这一步,已是楚三郎的一线生机。   一刀横扫后,楚三郎却猛地收刀,足尖一点,身子掠过老魏,身影眨眼间已消失在漆黑的密林中。   老魏和部曲们顿时愣住了。   这特么的,刚才那副同归于尽的疯狂样子,居然是演戏。   楚三郎这家伙早就算准了包围圈里,老魏是最薄弱的环节,故意做出刺杀荞儿同归于尽的姿态,一招逼退老魏后,却从老魏身后逃跑了。   老魏与部曲们面面相觑,良久,老魏黯然一叹:“果然老了,阴沟里翻船了,回头如何跟五少郎交代……”   人质救下了,四名歹人被杀了三名,仅剩的那个最厉害的却逃跑了。   虽然是大获全胜,可跑掉的那一个却让整件事变得不完美,老魏遗憾颇深。   而且跑掉的那个最为凶悍,行事最毒,心思城府也最深,这样的人若跑了,将来必是个祸患。   崔婕却不管那些,楚三郎跑了后,崔婕抱着荞儿不住地摸着他的脸,急声道:“荞儿,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荞儿摇头,纯真的小脸蛋刚露出笑容,忽然笑容一垮,换上一脸愁意:“姨姨,我今日玩火了,还烧了房子……我爹会不会打我啊?”   “上次李素节他们玩火,被我爹用鞭子抽了半个下午,他们还只是烧了麦秆,我却烧了房子,我爹怕是会活活抽死我……”   ……   楚三郎在漆黑的丛林里没命地跑。   他的身上有许多伤口,是刚才跟部曲厮杀时留下的。伤口仍在流血,楚三郎已感到有些头晕,显然是失血过多的征兆。   但楚三郎已顾不得了,他只知道拼命地跑,跑出这座山,再走二十多里便是蒲城,到了蒲城地界,便算逃出生天,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   这一次的遭遇,楚三郎从未如此狼狈过,真的可谓命悬一线,差一点就交代在这里了。   奔跑中的楚三郎咬了咬牙,今日之仇,来日必报。   英国公惹不起吗?小人物有小人物报仇的方式。   快跑出密林,楚三郎的脚步愈发轻快,他依稀已见远处村落的灯火,心中不由涌出一股欢喜。   终于快逃出这片该死的丛林了!生机就在眼前。   然而不远处忽然传来人声。   楚三郎一惊,脚步顿时一静,不假思索地整个人趴在草丛里。   不远处,一支数十人的队伍打着火把走来,薛讷那独有的纨绔子弟跋扈的声音在山林间回荡。   “都打起精神,今日必须找到荞儿,不然我在高歧那杂碎面前可没面子了!”   一名部曲在旁陪笑道:“少郎君放心,咱薛家可是将门之家,论杀人的本事,可比高家强多了,那伙贼人若真躲在此山中,定教他们有去无回!”   薛讷嗯了一声,仰头望向面前这座高耸的山,叹道:“这么大的山,要找到何时去?尔母婢也,不如索性放把火,把山烧了,就不信那伙贼人不出来!”   草丛里趴着的楚三郎一惊,身子不由颤了一下。   薛讷咦了一声,道:“那边草丛里有动静,你们听到了吗?”   “兴许是冬天出来觅食的野兽,少郎君深得大将军之真传,不如试上一试?”   趴在草丛里的楚三郎还在思索他们究竟试什么,却听薛讷嚣张地大笑:“你这话可算说到心坎里了,我爹的本事,我至少得了七分真传,来人,取神臂弓来!”   楚三郎的身子颤抖愈发厉害,眼中露出惊恐之色。   没等他想好对策,前方的薛讷已搭箭拉弦,吱呀一声响,然后嗡的一声。   楚三郎只觉脖子一麻,一支利箭准而又准地射穿了他的脖子,鲜血如喷泉般喷溅出来。   楚三郎睚眦欲裂,一手握着脖子上的利箭,试图用尽力气把它拔出来,谁知力气却越来越小,脑中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最后眼前一黑,气息顿失。   一个狡诈狠厉的亡命之徒,以这样一种方式失去了生命。   不远处,薛讷正嚣张地大声道:“过去几个人,看看我射中了什么,若是鹿或兔子,咱们就地生火,先烤了吃,吃完再搜山!” 第一百四十二章 我薛家武德充沛   一群溜须拍马的部曲,一个嚣张跋扈的纨绔,几句撺掇下来,居然射杀了一个被朝廷千军万马搜寻追缉的亡命之徒。   整个渭南县乱成了一锅粥,谁都没想到,那个被大家苦苦追索的亡命之徒,竟然被一个纨绔当成猎物给打了。   楚三郎的尸体摆在薛讷面前,薛讷脸色苍白,身子瑟瑟发抖,神情再也不复刚才嚣张的模样。   “我,我我……杀了人?”薛讷颤声道。   部曲们的脸色也白了。   少郎君误杀了人,他们的下场也好不了。   “是,是……附近的庄户吗?”一名部曲讷讷道。   薛讷哀叹道:“完了!吾命休矣!这个混账,大冷天的夜里,趴在草丛里作甚?可害死我了!大理寺得蹲几年呀?”   另一名部曲哭丧着脸道:“少郎君,兴许不是蹲大理寺,而是流徙千里……”   人群陷入沉寂,气氛非常低迷。   终于,有一个眼尖的部曲仔细看了看尸体,轻声道:“少郎君,有点不对劲……”   “啥不对劲?”薛讷顿时生出了希望:“他其实是只兔子,对吗?”   “呃,那倒不至于……”部曲指着尸体道:“少郎君,这尸体身上伤痕累累,似乎刚经历了一场厮杀,而且他手中有刀,刀刃上有许多豁口和卷刃,应该是厮杀颇为激烈……”   薛讷不解地道:“啥意思?他不是附近的庄户?”   “不可能是庄户!”部曲斩钉截铁地道:“有刀,又有伤,哪有庄户人家是这般模样?”   薛讷眼睛一亮:“难道说……”   部曲兴奋又小心翼翼地接道:“难道说……是咱们苦苦追索而不得的贼人?”   薛讷赞道:“你这个想法很大胆,但甚合我意!”   另一名部曲也兴奋地道:“如此说来,少郎君刚刚神箭无敌,一箭射杀了贼人?”   薛讷盯着那具尸体看了许久,然后肯定地点头:“以我的经验来看,必然是贼人不假了。”   虽然部曲们也不知这位少郎君哪来的经验,但还是一拥而上纷纷送上一记力道十足的马屁。   “恭喜少郎君,少郎君神箭无敌,射杀强敌!”   “前有大将军三箭定天山,后有少郎君一箭诛贼敌,我薛家武德充沛,一代更比一代强!”   “少郎君诛此强敌,咱必须骑马游街,方显少郎君之威武!”   一片潮水般的马屁声中,薛讷神情渐渐得意起来,突然仰天大笑:“我薛讷果然非池中之物!高歧啊高歧,以后你就要称我为兄了,就问你服不服!”   “来人,抬上贼人尸首,去附近村庄弄几面锣鼓来,咱们一路敲锣打鼓回长安!”   部曲们纷纷轰应,抬上尸首便走。   薛讷在前面得意洋洋骑马,部曲跟在后面马屁如潮,楚三郎的尸首高高抬举在队伍中央,像一头供奉祠堂的年猪。   这支队伍怎么看都像一支乌合之众,队伍里一片乌烟瘴气。   然而看看他们的战果……   不禁男默女泪。   ……   李钦载一直站在村口,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他在等候前方的消息。   两天了,朝廷兵马和诸权贵人家的庄户们将渭南县翻了个底朝天,仍然没找到那伙歹人。   李钦载的心情越来越沉重。   他知道时间拖得越久,荞儿和崔婕的处境越危险,无论救灾或是救人质,都有黄金救援时间的。   错过黄金救援时间,生存的概率将会越来越小。   两天,已是极限了。   宋管事端来一碗面糊,叹道:“五少郎,您已一天未进食了,多少吃一点吧,莫饿坏了身子,否则小郎君安然回来,您却倒下了……”   李钦载烦躁地挥了挥手:“端走,不吃!”   想了想,李钦载又道:“宋管事,给我备马,我要回长安觐见天子。”   宋管事惊疑道:“五少郎此时回长安见天子,难道……”   李钦载冷冷道:“请天子增调兵马,不仅是渭南县,相邻的那几个县也要搜,已经过去两天,足够贼人逃窜出渭南了,咱们的眼睛不能只盯着渭南。”   宋管事急忙答应,刚要转身,却听村口前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身子不由一顿。   李钦载听到马蹄声,整颗心都悬了起来,眼神忐忑地盯着前方。   一骑快马飞驰而来,马上的骑士正是李家部曲。   部曲一脸兴奋,马儿刚至李钦载面前,便飞身跳下,抱拳大声道:“五少郎,人找到了!”   李钦载浑身一震,颤声道:“荞儿和崔小姐无恙吗?”   部曲兴奋地道:“小郎君和崔小姐无恙,虽然受了些惊吓,但没有受伤。”   李钦载心气一松,身子摇晃几下,差点仰头栽倒,幸好被一旁的宋管事扶住。   “好!哈哈,好!”李钦载忽然大笑起来:“是谁找到的?重赏!”   “是咱庄子里的老魏。”部曲露出由衷的钦佩之色。   “老兵不愧是老兵,不服不行,从选定搜索位置,到一路寻找蛛丝马迹,最后在贼人必经之地设伏,皆被魏老算计得又准又死,终于赶在贼人逃窜邻县之前截下了他们,顺利救回了荞儿和崔小姐。”   李钦载吃惊道:“没想到老魏还有这般本事,我一直以为他解甲归田后只是一位寻常的憨厚老农呢。”   部曲愧然道:“小人本也如此以为,直到魏老一路展露出本事,才真的佩服得五体投地。”   李钦载脸色渐冷:“那伙贼人呢?”   部曲叹气道:“四名贼人,在我等结阵围攻之下死了三个,不过剩下的那个匪首跑了……”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不怪你们,你们尽力了,老魏也尽力了。人救出来就好,回头我会重赏你们和老魏,救子之恩,容后报之。”   部曲连道不敢。   知道荞儿和崔婕无恙后,李钦载的心情顿时轻快释然起来,扭头大声道:“宋管事,派快马告诉搜索的禁卫和各家庄户,就说人已救回了,援手之恩我李钦载容后再报,另外给我备马车,我去迎他们!”   楚三郎将崔婕和荞儿劫了后,其实只跑出了二十余里,距离甘井庄并不远。   在李钦载的催促下,车夫快马加鞭,很快赶到了山脚下。   前方的一片枯黄草地上生了一堆篝火,老魏不知从附近哪个庄子里买了一条羊腿,正给崔婕和荞儿烤羊腿。一边烤一边呵呵笑,仍是一脸憨厚老实的模样。   李钦载跳下马车,荞儿眼尖看到了,不由大喜,小小的身子顿时冲了过去,张开手臂欢快大喊道:“爹——!”   李钦载迎上,一把抱住他,感受他身体的温度,和散发出的微微奶味儿,将他越搂越紧,神情一片后怕。   “荞儿受苦了,以后爹一定好好保护你,一定!”李钦载呢喃道。   荞儿欢喜得不行,似乎毫无害怕的样子,反而笑嘻嘻地道:“爹,荞儿不怕呢,就是山上有点冷,但姨姨抱着我,也就不冷了。”   随即荞儿忽然露出忐忑之色,小心地道:“爹,我好像闯祸了,我玩了火,烧了房子……”   李钦载一愣:“烧了房子?”   “嗯,不过是坏人的房子。”荞儿小心翼翼试探道:“坏人的房子被烧了,应该不挨鞭子吧?”   李钦载神情松快道:“坏人的房子多烧几间都无妨,爹不会抽你的。”   荞儿又高兴起来,指着不远处的崔婕,道:“爹,这次你要多谢姨姨呢,她一直在保护我,刚才在林子里,坏人差点杀了我,也是姨姨挡在我面前的。”   李钦载又一怔,起身抱起荞儿,走向崔婕,直到这时他才关心地问道:“崔小姐,你无恙吧?让你受惊了。”   崔婕垂头,轻轻嗯了一声,脸蛋在火光的衬映下,不觉红润了几分。 第一百四十三章 要不我还是从了吧   人群里两两相望,李钦载带着笑,崔婕红了脸。   画面很美好,像硝烟中骤然绽放的一朵玫瑰。   荞儿拉着李钦载说个不停,小嘴儿巴拉巴拉的,说崔婕为了保护他遭了什么罪,挨了坏人的打。   李钦载仔细端详她的脸,见她的脸颊上果然有一道指印若隐若现,没来由地感到心疼。   “多谢你保护荞儿,这次被我连累,实在抱歉。”李钦载客气地道。   崔婕慌忙摇头:“不,不用道谢。保护荞儿是我应该做的,你若道谢,显得我与荞儿生分了。”   李钦载缓缓道:“贼人跑了一个,若能拿住他,我将他大卸八块,为你们报仇。”   崔婕又摇头:“平安无事就好,我别无他求。”   说着崔婕又娇俏地白了他一眼,道:“你以后少坑我的钱,我就谢天谢地了。”   说着崔婕忍不住噗嗤笑了起来。   李钦载干笑:“我会尽量控记寄几……”   荞儿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走到崔婕身前,怯怯地拽住了她的衣袖。   崔婕嫣然一笑,抱起了荞儿,在他脸上吧唧一口,荞儿乐得咯咯直笑。   李钦载惊异地看着二人,不知他俩的关系何时如此亲密了。难道果真是患难见交情?   然后李钦载又走到老魏面前,二话不说朝老魏长揖一礼:“今日多亏魏老出手相助,若您没在场,就算救出荞儿和崔小姐,我们也会付出不小的伤亡,或许还会被歹人牵着鼻子走。”   老魏咧嘴一笑,仍是一嘴的大黄牙:“五少郎莫谢,说来还是我老了,教歹人跑了一个,活儿干得不利索,当不起五少郎的道谢。”   “魏老莫谦虚,能将二人毫发无伤救出来,已是天大的恩德,歹人跑掉就跑掉,日后仍有机会拿下的。”   老魏看着崔婕怀里的荞儿,眯眼笑道:“五少郎,老朽别的不说,您生了个好儿子呀。今日若非小郎君,怕是此刻我等仍像无头苍蝇到处乱碰,歹人的影子都摸不到。”   李钦载一怔:“此话怎讲?”   “小郎君了不得,不愧是庄子里的小先生。”老魏赞道:“明明被歹人挟持,不知小郎君用了什么法子,居然凭空将歹人的屋子烧了。”   “小郎君的那把火放得极妙,正是因为那把火,我等才找到了歹人的位置,老朽才会依此在歹人必经之地设伏,一切皆是小郎君种下的因果。”   李钦载惊异地看了荞儿一眼。   荞儿天真地道:“爹,荞儿只是学了爹的样子,用冰块取火,烧了坏人的屋子。”   李钦载恍然,不由暗暗庆幸。幸好当初一时兴起,给那群纨绔们表演了一个冰块取火,也幸好荞儿当时学会了。   果然是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用在此处,真是字面上的意思,没有半分夸张。   老魏钦佩地道:“小郎君如此聪慧,若五少郎能悉心栽培,将来长大后,又是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   李钦载酣畅大笑,心底顿时涌出一股老父亲的自豪感。   我儿有大帝之姿,上马能打仗,下马著文章,还尿得一手好床。   一行人收拾停当,李钦载让崔婕和荞儿上了马车,部曲们跟着回甘井庄。   摇晃的马车上,李钦载看着荞儿依偎在崔婕怀里,脸上露出了微笑。这画面,立马有了温馨甜蜜一家三口那味儿。   看得出崔婕是真喜欢荞儿,她的表情和眼神看不出一丝作伪的成分,经历了这次患难,李钦载对崔婕的印象也大为改变。   这女人表面柔弱,但外柔内刚,为了保护荞儿而展现出刚烈的一面,确实让人不得不生出好感。   智商如何尚待商榷,本心却是不坏的。   如果她也不反对的话,将来娶这样一个婆娘,其实……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李钦载浑然不觉,自己的内心好像有了一丝松动,他不再抗拒长辈包办的这桩婚事了。   马车内李钦载沉默不语,崔婕逗弄着荞儿,两人相处很融洽。   车行至十余里后,却听外面传来喧闹声。   李钦载好奇掀开车帘,却见不远处另一条乡道的岔路口,一支骑队正锣鼓喧天,一路招摇过市。   “迎亲?”李钦载愕然。   马车旁,刘阿四拨转马头凑近马车,疑惑道:“五少郎,前面那支骑队声音有点耳熟……”   “派个人上去瞧瞧。”李钦载吩咐道。   一名部曲催马赶上,探问一番后立马飞快返回,回到队伍里时,部曲面色古怪,想笑又使劲忍住。   “五少郎,那支骑队是熟人,薛家长子薛少郎君的队伍,薛家的部曲也从长安出发帮咱们找人。”   李钦载喜道:“快让他过来!”   部曲迟疑道:“呃,薛少郎君好像干了一件大事,正沿路敲锣打鼓庆祝呢。”   “啥大事?”   “从魏老手里跑掉的那名匪首,被薛少郎君在山脚下射杀了,此刻他们正抬着尸首热热闹闹打算去长安城游街夸功……”   四周顿时一片寂静。   李钦载呆怔了许久,吃吃地道:“薛讷……射杀了匪首?”   “是。”   “他亲手射杀的?”   “是,而且不偏不倚射中了匪首的脖子,一击致命,此刻薛家那些部曲们正一路喊口号,其中一句便是‘薛少郎神箭无敌’……”   李钦载下意识脱口道:“这特么的……”   说到一半停住。   这特么的不科学!   掀开车帘下马车,李钦载朝薛讷的骑队步行而去。   靠近骑队后,李钦载果然听到这支队伍正在喊口号,薛讷骑马当先,一脸得意洋洋,部曲们一边敲着锣鼓,一边大喊“神箭无敌”的口号。   队伍中间还抬着一具尸首,在一片锣鼓喧天声中死不瞑目地睁着俩眼,毫无尊严地仰面朝天。   这场景,这画面,令李钦载情不自禁想起了星宿老仙的出场方式,耳边依稀回荡起前世那句口号,“星宿老仙,法力无边,神通广大,法驾中原”……   李钦载深深吸了口气,忍不住赞叹道:“玩得真骚啊……”   队伍从面前走过,李钦载都不忍心打扰他们,背过身去静静地避让一旁。   这货我不认识!   李钦载很不想承认自己认识这货,但这货显然没有如此高的觉悟。   目光一瞥,得意洋洋的薛讷便看到了路边的李钦载。   仅仅从背影上薛讷便认出了他,不由惊喜大叫:“景初兄!”   李钦载置若罔闻,继续往回走。   薛讷却飞身下马,上前一把揪住他:“景初兄你跑啥!”   李钦载只好停下,一脸人生何处不相逢的喜悦:“啊,原来是慎言贤弟,久违久违。”   薛讷疑惑道:“景初兄你吃脏东西了?我,薛慎言啊,咋又不记事了呢?”   李钦载叹了口气:“我没忘,见到你太高兴了,有点失常。”   薛讷急忙问道:“景初兄,荞儿可有找到?”   “找到了,就在那边,我亲自接他回庄子。还要多谢贤弟和诸家长辈相助。”李钦载朝他行了一礼。   薛讷这才兴奋地指着骑队中央的那具尸首道:“景初兄快看!”   “看到了看到了……”李钦载一脸无语地道。   “你认真点看,快去瞧瞧那人是不是匪首。”   李钦载一怔,这才想起还没辨认匪首身份,于是挥了挥手,老魏亲自上前辨认了一番,然后默默朝李钦载点头。   看到尸首脖子上的那支箭,既深又准,老魏赞叹不已,忍不住朝薛讷投去钦佩之色。   他是真当薛讷神箭无敌了。   “不错,那人正是匪首,辛苦慎言贤弟了。”李钦载道。   薛讷顿时仰天哈哈大笑:“景初兄快猜猜,何人如此英雄了得,竟能亲手射杀此贼。”   李钦载叹气,然后露出一脸震惊状:“莫非是薛家那位不逊乃父的少年英雄?”   薛讷狂笑:“正是在下!”   李钦载脸颊抽搐了几下。   阔索!又被他装到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善后余波   亲手射杀匪首是客观事实,李钦载尽管很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薛讷这货的运气真的……逆天了。   就连老魏都在一旁轻声夸赞,老眼放光。   “薛家少郎那一箭刁钻得很,尤其那一箭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射出去的,能准而又准地射中匪首的脖子,一击致命,了不得!军中神射手也不过如此了。”   搞得李钦载都忍不住怀疑,难道薛讷果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像所有主角一样,情非得已时才展露一身超凡本事,把身边所有人包括李钦载在内衬托得连绿叶都不如。   “慎言贤弟,来,你给我再射一箭……”   李钦载拽着薛讷,指着不远处部曲举着的火把,道:“二十步外一箭射中火把,不难吧?”   薛讷脸色迅速一变,戏台上的白脸曹操似的用手一推一扭头:“今日便罢了,改日定射不饶。”   李钦载呼出一口气,确定了,这货是个水货。射杀匪首那一箭怕是误打误撞,运气逆天。   漏网的最后一名匪首已死,李钦载心中悬着的一块大石落地。   当即便邀请薛讷回庄子暂歇。   谁知薛讷却拒绝了:“不去你家庄子了,我得赶回长安城去,对了,借这匪首尸首一用。”   李钦载明白他的意思。   这是迫不及待连夜赶回长安显摆呢。   “景初兄,以后若见到高歧称我为兄,千万不要惊讶,此正是实至名归,却之不恭,哇哈哈哈哈!”薛讷仰天狂笑。   笑完薛讷上前,将荞儿抱了过来,使劲在他脸上吧唧个不停,弄得荞儿很不自在,奋力挣扎起来,薛讷这才罢手。   “不耽误慎言贤弟游街夸功,贤弟一路走好。”李钦载含笑与他道别。   薛讷跨上马,得意洋洋地下令前行,薛家的部曲们再次敲锣打鼓喊起了口号。   人生这一抹难得的闪光点,被薛讷宣传得淋漓尽致,名气一点儿都没糟践。   贤弟有此雅兴,李钦载当然不好扫了他的兴,便任由他抬着尸首回长安,反正玩出格了他亲爹会教他做人。   登上马车,李钦载下令回庄子。   回到庄子已快天亮,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荞儿已躺在马车上睡着了,小呼噜打得呼哧呼哧的,像一只困极了的小猫。   李钦载先让马车停在崔婕的家门口,让她先回家。   崔婕临下马车时忽然犹豫了一下,红着脸轻声道:“李世兄还去河边钓鱼吗?”   李钦载一愣:“偶尔……会去吧。”   崔婕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下了马车走进院子。   院子里,从霜正坐在石磨上抹泪,见崔婕回来,立马扑了上去,将崔婕死死搂住,嚎啕大哭起来。   李钦载嘴角一勾,不去打扰她们劫后重逢的惊喜,命车夫悄悄驶走。   ……   四名歹人被诛杀,但事情没完,善后的事很多。   第二天,李勣派人传了消息过来,渭南县令被免职拿问,刑部派了官员赴渭南县,查缉渭南县这些年的卷宗账簿,探问官声。   县尉赵师韫被拿入刑部大牢,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不出意外的话,赵师韫的人生已快走到头了。   无论是案子的恶劣程度,还是舆论的沸腾,以及买凶杀人乃至劫掳权贵,桩桩件件都足够他砍头好几次了。   徐元庆命大,两次被刺居然都没死,这人有什么本事尚且未知,但无可争议的是,这货的福气却是公认的逆天。   他要是转行修仙的话,一定能顺利渡过雷劫,劈他九次都劈不死,说不定他还意犹未尽。   村口被刺后,徐元庆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等待大夫抢救。   李钦载这次不再有任何同情,他对徐元庆的生命力很有信心,自己若还不健身跑步撸大铁的话,很有可能活不过他。   这次荞儿被劫的案子在长安城闹出的动静不小,毕竟连天子都惊动了,还派出了宫闱禁卫帮忙寻人。   歹人被诛,赵师韫被拿问后,很快便有十余名御史上疏,请求天子从重论罪。   如今的大唐治安可谓是夜不闭户,据说每年刑部核准的死刑犯才区区十几人,政通人和一片欣欣向荣的清明环境里,突然爆出如此惊天巨案,实在是给大唐的治安抹黑。   不用御史参劾,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早已黑了脸,论面子,案发之后他们才是最没面子的,可以想象赵师韫在狱中会受到怎样的格外关照。   得知荞儿和崔婕被救回后,太极宫里的李治也松了口气,第二天派宦官送来旨意。   旨意无封也无赏,只是温言安慰了李钦载和荞儿,顺便叮嘱李钦载多注意庄子里的治安,荞儿外出玩耍一定要有部曲跟随,此事可一而不可再。   很生活化的一道圣旨,李钦载心里暖洋洋的,对李治也愈发亲切了。   李勣也派人送了信来。   自家爷爷的信,语气可就没那么和善了,信里从头到尾都是在痛骂他,简直把李钦载骂成了孙子。   与信一同送来的,还有长安英国公府增调的五十名部曲。   李勣虽老迈,却也不是瞎子,这次荞儿遇险,几乎整个长安城都被惊动起来,连天子都调动了禁卫。   李勣看在眼里,自然是知道天子和各家权贵并不是为了荞儿,纯粹是为了李钦载这个人。   各家权贵说是送个顺水人情也好,或是真心实意帮忙也好,不管怎么说,李钦载此子的重要性却是不言而喻的。   外人都意识到他的重要性了,作为亲爷爷,李勣怎么可能忽视?   于是果断向甘井庄增派了五十名部曲,划归李钦载亲自调遣。   尘埃落定,风平浪静。   这几日李钦载累坏了,荞儿多少也受到了一些惊吓,于是李钦载带着荞儿在别院里休息了几日。   这几日李钦载总是有意无意跟荞儿说一些很阳光很励志的童话故事,努力抹去荞儿记忆里这段黑暗的经历。   见到荞儿与往常般无邪活泼,李钦载终于放了心。   也不知这小家伙是真的不在乎呢,还是纯粹的心大,这段不愉快的经历似乎并没给他造成多大的心理阴影。   转念一想,或许是在这段经历里,崔婕的舍身保护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她像一只母兽般拼命保护荞儿,所以对荞儿来说,这段记忆里最能让他记住的,不是歹人多么凶残冷酷,而是崔婕保护他时的身影。   在荞儿眼里,崔婕是黑暗里唯一的光,幸好,当时他的眼睛只盯住了那道光,忽略了其他的黑暗。   几天后,李钦载终于懒洋洋地上课了。   这几天跟荞儿玩得太高兴,李钦载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一群学生。   难得起了个早,李钦载穿戴整齐来到后院的课堂上。   课堂里,那些纨绔们仍在打打闹闹,听到屋外李钦载的清咳,瞬间安静下来,一副正襟危坐我正在用功的样子。   李钦载含笑站在讲台边,道:“首先,感谢各位在荞儿危难之时援手相助,此恩容后再报。”   说完李钦载很严肃地朝众纨绔长揖一礼。   李素节等人受宠若惊,急忙起身长揖还礼,连道折煞。   李钦载行礼后,微笑道:“其次,今日开始继续授业,各位的恩情先放在一边,有机会必报,但你们求学的过程里,我仍然会对你们非常严厉,在我的课堂上,仍是那么的不公平。”   众纨绔神情一垮,屋子里哀叹声此起彼伏。   李钦载冷哼道:“你们以为施恩于我,以后求学的日子就好过了?我待你们就像春风一样温暖和煦了?呵,骚年,你们太天真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度尽劫波   鲁迅曰:“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鲁迅说,咦?这句还真特么是我说的。   如今劫波已度,但在这课堂上,兄弟是不可能成为兄弟的,恩仇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泯的。   在李钦载的面前,不论皇子还是国公国侯家的纨绔,但凡求学,态度必须卑微到尘埃里。   老师的威严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像早晨十八岁的小伙子一样,立得又硬又稳。   李钦载今天教的课是两位数除法。   当李钦载列出数式,纨绔们更是唉声叹气,一脸生无可恋。   对这群智商值得怀疑的家伙来说,能背出九九歌,能解出两位数的乘法,他们已经觉得自己智商逆天,可以睥睨天下脑残了。   万万没想到,在李钦载的眼里,他们其实也是脑残。   好不容易学会两位数的乘法,他们还沾沾自喜以为摸到了算学的天花板,李先生马上要教他们格物学了,那个冰块取火的原理尤其令他们感兴趣。   两位数啊,乘法啊,多么复杂的竖式交叉计算,这都学会了,天下还有比它更难的学问吗?   李钦载用轻蔑的冷笑告诉他们,这只是基础中的基础。如果学问如同建房子的话,你们还在玩命刨坑的阶段,地基都没刨出来。   “除法,就是乘法的相反,比如二乘四等于八,那么八除以四等于几?”李钦载面带微笑谆谆善诱。   “等于四!”最小的上官琨儿不假思索地道。   李钦载含笑看了他一眼,不生气,不生气,这是儿子的大舅子,理论上未来的一家人。   “答案错误,至于为什么错误,我懒得讲,琨儿,回去让你爹娘抓紧时间练小号。”李钦载微笑道。   眼神威严地环视众人,李钦载严肃地道:“还有谁知道正确答案?”   契苾贞大声道:“等于零!”   李钦载惊了:“来,你特么告诉我,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答案的?”   契苾贞大喇喇道:“‘除’,就是杀掉的意思,八个人杀四个人,当然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也不剩了。”   李钦载怔怔半晌没吱声。   这脑回路……不得不说一声佩服。   “那八除以八呢?”李钦载不死心地问道。   契苾贞挠头:“有点费劲,最后约莫还能剩一个?”   李钦载虎躯一震,这种思路居然让他蒙对了正确答案……   勇于回答问题的学生值得表扬,虽然答案尚待商榷,精神还是非常可嘉的。   李钦载脱口赞道:“好孩子,给我滚出去跑圈,围着庄子跑五圈。”   契苾贞爽快地道:“好嘞,跑圈容易,比学学问容易多了,先生您看好了。”   说完契苾贞嗖地一下窜了出去,背影非常的欢快,像一只误食了毒蘑菇精神失常的小鹿。   李钦载突然有点后悔,刚才应该骂他个狗血淋头再罚他跑圈的,否则以这货兴高采烈的模样,怕不是以为跑圈是在奖励他吧?   不急,跑完回来再补上。   “你们……应该看得出,跑圈不是奖励他吧?”李钦载惴惴地看着课堂里的众人。   “看得出。”众人一齐点头,很乖巧。   李钦载松了口气,差点给这群纨绔的智商集体再减十分。   “八除以四,谁知道正确答案?”   李素节站了起来,试探着道:“先生,应该等于二……吧?”   李钦载老怀大慰,李素节,这个班的智商天花板,靠他拉高了全班智商的平均线。   “个位数的除法很简单,九九歌都会背吧,把九九歌的答案反过来,积数除以任意一个因数,答案便一定是另一个因数……”   李素节迟疑地道:“先生,何谓‘积数’,何谓‘因数’?弟子不懂,求先生赐教。”   李钦载只好耐心解释积数和因数。   一堂课下来,李钦载累得后背渗了汗。   教这群基础知识约等于零的家伙,不是一般的累,晒足五天太阳才能补回来。   想到要把他们从九九歌的基础一直教到高中程度的物理学甚至化学,李钦载顿时觉得人生没啥意思。   用冰块取火的法子把课堂一把火烧了吧,赶紧的,累了……   ……   隆冬时节,天上飘下零星的小雪。   庄子里的庄户们最近出门的频率比较多,每户都是拖家带口坐上牛车去县城,回来时欢天喜地买来各种货物。   有粗布,有浊酒,家里稍微富裕些的还去道观里进香,忍着心疼排出几文钱做功德。   钱自然不能白给,于是跪在老君像前许了一大堆愿望。从一夜暴富到长生不老。反正老君收了钱就要给我办事,不然就是诈骗。   许完愿后欢喜离去,仿佛已经跟老君达成了合作共赢的双边协议,几文钱给出去,他们的那堆愿望老君爷爷照单全收了。   也就是欺负老君像开不了口,没法讨价还价,更没法抽他们。   看着喜气洋洋的气氛越来越浓郁的庄户们,李钦载赫然发觉,好像要过年了。   自秋收以后,不知不觉在甘井庄待了几个月。   李钦载已经渐渐习惯了住在甘井庄的日子,他甚至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好像本就属于这个庄子,从出生到死亡,都应该在这里。   长安城的英国公府,太大了。   今天下着雪,雪不大,天地间薄薄地覆盖了一层。   李钦载在泥泞又松软的雪地上行走,手里拎着钓竿,铁镐和桶等工具。   冬天的鱼其实很容易钓,上次在河边钓得很失败,李钦载一直耿耿于怀。   他总觉得不是自己的技术不好,是工具有问题。   这次工具齐全了很多,从钓钩到鱼线,还有鱼饵,都是高级货,特意叫部曲从长安城的钓具店买来的,花了不少钱。   这个时候应该把崔婕叫过来,让她老老实实蹲在身边,亲眼见证李家五少郎的钓鱼技术是多么的精湛。   河边静寂如昔,呼啸的寒风里,雪花片片飘落,天地苍茫,遗世独立。   走到渭河边,李钦载赫然发现河边竟然站着一个人。   她穿着一身不合体的蓑衣,小小的身躯被笼罩在宽大的蓑衣里,头上戴着斗笠,站在结了冰的河岸边,正痴痴地盯着河面发呆。   她的身边搁着一个精致的小食盒,食盒上还包着一层厚厚的褥子,只露出外面一层漆光。   李钦载好奇走近,发现她正是崔婕。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崔婕转身,回头的刹那,怔忪的表情瞬间化为满满的欢喜。   “你来啦?”崔婕浅笑。   李钦载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岸边的雪地,吃惊地道:“雪天站在这里吹风,你疯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我也要捶你的胸   漫天风雪中,佳人在水一方。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脑子有病?   李钦载抬头看天,又看了看漫天风雪:“不要告诉我,你在这里看风景,被窝里躺着不香吗?”   崔婕哼了一声,扭过脸去。   她已不知站立了多久,俏脸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浑身瑟瑟发抖。   宽大的蓑衣也挡不住寒风的侵袭,崔婕站在河边微微发颤,看起来愈发柔弱无依。   李钦载有些心疼,叹息道:“你……是不是傻啊?大雪天看风景,自以为文艺,其实是病,有大病。”   崔婕哼道:“谁说我是来看风景的?”   “不然是来干啥的?”   崔婕扭过头去,不吱声了。   目光瞥到搁在石头上的食盒,李钦载好奇道:“带了啥东西?”   崔婕这才想起来,急忙道:“做了饼和肉,咸菜也是我亲手腌的,包在褥子里应该还是热的,你快尝尝。”   李钦载古怪地指着冰天雪地道:“在这里吃?”   崔婕娇俏地白了他一眼:“不然在哪儿?”   打开食盒,里面升腾出一股白色的热气,饼和肉尚温,一碟咸菜安静地躺在盒底。   李钦载笑了笑,他其实不饿,出门前刚吃过饭。   但看崔婕期待的小模样,李钦载还是很温柔地没拒绝她。   竹箸挟起一块肉放在饼上,又裹了点咸菜,将饼卷起来,狠狠咬了一大口,不停咀嚼。   崔婕露出期待的眼神,轻声道:“好吃吗?”   李钦载嗯嗯点头,吃得很欢快的样子。   崔婕笑了,眼睛弯成月牙儿,看着李钦载狼吞虎咽的样子,她感到由衷地满足。   李钦载神色不变地吃着,凭良心说,崔婕做的食物味道挺一般的。   肉煮得有点柴,火候老了,饼有点焦糊,咸菜没把握好盐量,有点咸了。   一个来自千年后的灵魂,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崔婕做出的东西,对口味刁钻的李钦载来说实在算不上美味。   但他还是吃得狼吞虎咽。   因为这是她的心意。   此刻李钦载终于看出来了,崔婕不是在这里看风景,而是在等他,做出来的食物也是为了给他吃,特意用褥子包得紧紧的,生怕凉了。   不知道她在河边站了多久,不知道柔柔弱弱的身子如何能在这冰天雪地里支撑下去。   等他,仿佛是她的信念。   猛然回忆起数日前救出她和荞儿后,临分别时,她问过一句“还去钓鱼吗”。   李钦载当时以为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她已当了真。   或许,他没来河边的这几日,她每天都等在这里,每天都失望地离开。   李钦载吃得越来越快。不知为何,他突然发觉这些食物其实很美味,比他自己亲手做的更美味。   见李钦载吃相粗鲁,崔婕却只觉得很开心,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双手支起下巴,笑吟吟地看着他吃,美眸里闪烁着欣喜的光芒。   两张大饼,一碗肉,一碟咸菜,很快被李钦载吃得干干净净,最后一口饼还将碗底刮了一遍,一丝油腥都没剩下。   崔婕高兴极了,欢喜地收拾好碗筷,又温柔地递给他一块香喷喷的方巾擦嘴。   李钦载打了个饱嗝儿,扶着吃撑的肚子道:“你在这里等我几天了?”   崔婕一惊,随即脸蛋刷地通红,慌乱地扭过头去,哼道:“谁等你了,我只是今日恰好在此看风景。”   李钦载咧嘴笑了笑,道:“出身显赫的世家小姐,如今当村姑当得越来越顺手了,做的饭菜也好吃。”   崔婕红着脸道:“什么村姑,难听死了!”   羞怯的语气里,连她都没发觉,竟已有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李,李世兄,我做的饭菜真的好吃吗?”崔婕仰头看着他。   “好吃,我连碗底都舔干净了,别院里养的狗吃饭都没我舔得干净。”   崔婕噗嗤笑了,飞快白了他一眼:“你这人说话总是没个正经,让人笑又让人气,我都不知你的话里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李钦载认真地道:“好吃是真的,但说我比狗舔得干净,恕我直言,可能有点夸张了,我还是不如狗的。”   崔婕一愣,接着哈哈大笑,笑了两声惊觉失态,急忙用手掩住小嘴,垂头闷声笑个不停。   李钦载笑道:“以后在我面前不必太讲究礼仪,想笑就张大嘴放声大笑。虽然我们都出身高门,但也没必要时刻遵守教养和规矩,否则人一辈子活得未免太累了。”   崔婕止住了笑声,美眸望向他。   李钦载的眼神恰好也正在看着她。   两人的眼神相碰,崔婕一惊,飞快扭头避开,脸蛋却已红得快滴出血来。   李钦载也觉得气氛怪怪的。   自从救回了她和荞儿后,他对崔婕的印象就有了些许的变化,说不出哪里不一样,总之,不像以前那么排斥抗拒,说话也没那么难听了。   或许,她与荞儿经历的那场患难,她舍身忘死保护荞儿的样子,已让他不知不觉对她改变了看法。   唯有烈火才能炼出真金,唯有患难方见人心本色。   李钦载从来不信别人嘴上说的,他只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   崔婕的表现,已足够让他对她的品行下定论了。   真的是个挺不错的姑娘,人生得妻如此,真的不能再多求什么了。   这个从家中逃婚出来的女子,抛开生活阅历不说,这一点没啥值得说的,处处漏风。   除了这一点,她终究是个品行正直,心地善良的姑娘,老丈人家风不错,给自己培养了如此优秀的婆娘。   李钦载这时才想到她如今与丫鬟住在庄子里,生活状况不知如何。   以前的他从未关心过。   “你住的屋子冷不冷?下雪了,可有准备厚褥子和取暖的木炭?”李钦载忽然问道。   崔婕抿唇点头:“家兄前几日又托人送来了一些银钱,还有几件褥子和百余斤木炭,够用了。”   “睡觉冷吗?乡下的冬天可是处处漏风,如同你逃婚的经历一样。”李钦载脱口问道。   崔婕瞪了他一眼:“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李钦载尴尬一笑,道:“要不我给你盘个炕吧?”   “炕是什么?”   “炕就是床,下面烧火,人睡在上面特别暖和。你没听说过?”   崔婕迷茫摇头。   李钦载脱口道:“土鳖……咳,不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   崔婕生气了:“你……”   举起粉嫩嫩的小拳头便要捶他胸口。   李钦载眼疾手快一手抓住了她的小拳头,认真地道:“你想清楚了,你捶我的胸我可是要还手的,我也要捶你的胸……” 第一百四十七章 它是个多音字   子曰:何以报捶?以捶报捶。   都是豪门出身,都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从小的教育不就是谁捶了我,我必须捶回去。   没毛病。   崔婕呆愣许久,才反应过来这家伙居然开车,顿时羞得连脚趾头都红了,既震惊又羞怒:“你,你你……”   下意识扬起小拳头,正要落在李钦载胸口那一刹,不由想起李钦载的话。   那句话他说得很认真,似乎不是开玩笑,于是紧急收了势,小拳头再也不敢碰他分毫。   “登徒子!我若去报官,你必被拿问下狱!”崔婕涨红了脸气道,双手下意识环住胸前。   李钦载嘁了一声,道:“你我名义上还是未婚夫妻呢,我觉得官府多半管不了这事儿。”   崔婕愈发羞不可抑。   以前听到被父母包办的这桩婚事,她的第一反应是排斥反感,甚至不惜逃婚离家,宁愿吃苦受罪也要躲了这桩婚事。   可今日李钦载说起“未婚夫妻”四字,不知为何她心中只有羞怯,夹杂着一丝丝甜蜜,当初的排斥竟一丝也不存了。   洁白的贝齿咬住下唇,崔婕抬眼飞快朝他一瞥,然后迅速垂头。   他这人……其实也没那么坏。   说不上善良高尚,甚至有些懒散不求上进,可偏偏有才华有本事。   跟他独处时,他更是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人又气又笑,却情不自禁地沉迷其中,令她总是忍不住想与他多待一会儿。   据说民间流传许多话本,里面的书生和狐妖,落难侠士和千金小姐等等。   那些字里行间流露出的男女情愫,欲舍难离的纠葛,莫非正如此时此刻她的心思?   少女情怀,是一首不明其意却能让人泛起涟漪的诗,一圈又一圈,悄悄地在独属于她的湖泊里荡动。   那些涟漪打破了以往的平静,可她却慌慌张张左顾右盼,生怕别人发现自己的湖泊已不平静了。   崔婕越想越羞,手心不觉冒汗了。掩饰慌张般抬手理了理发鬓,便打算告辞离开。   明明这几日都在此处等他,好不容易等到了,却害羞地想离开。   女人的心思,实在复杂得很。   拎起食盒,崔婕红着脸向李钦载告辞。   李钦载啧了一声,道:“告啥辞,还有事没干呢。”   “啊?”   李钦载帮她拎过食盒,见她穿得单薄,于是上前将她的蓑衣解下,再将原本包裹食盒的褥子披在她肩上。   骤然靠近,崔婕愈发慌张,手脚都没处安放,美眸四下乱瞟,就是不敢看他。   “走,去你家,给你盘炕。”李钦载拎起着食盒率先迈步。   崔婕愣了片刻,急忙跟上,默默走在他身后,不时抬头看看他的背影,嘴角露出一抹甜蜜的浅笑。   ……   盘炕不是什么技术活儿。   当然,工程量还是不小的。李钦载也不客气,回别院把李素节等弟子们都叫出来帮忙。   有事弟子服其劳,这话是孔子说的。   圣人要用到弟子的时候都不客气,李钦载不是圣人,自然要变本加厉,把弟子当牲口使。   地主家的狗崽子生活太安逸,必须让他们走出舒适圈。   没过多久,李素节等一众纨绔们站在崔婕简陋的农舍前,呆滞地看着这间破败的屋子。   按照李钦载的吩咐,纨绔们手里都拎着工具,有簸箕,有铁锹,桶子。   李钦载坐在从霜经常坐的石磨上,翘着二郎腿,老神在在地指挥。   “随便找个池塘,从池塘边挖点湿土回来,哦,八岁以下的就不必挖土了,自己拎着小篮子去野外捡点干的牛粪马粪回来。”   弟子们不敢多问,老老实实去干活。   教过一段时间的课业后,李钦载在这群纨绔们心中已树立了权威,无论李钦载有任何吩咐,做出任何决定,没人敢质疑是否公平合理。   哪怕李钦载现在给他们套上缰绳眼罩,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拉着石磨周游世界。   对学问,对师长,这个年代的人有着与千年后截然不同的虔诚态度,几乎等同于信仰了。   当然,指望这群纨绔办事能有多高的效率,李钦载从来不会如此天真。   弟子们当牲口使还不够,李家的部曲也要发光发热。   很快,众人在崔婕和从霜住的农舍里盘了一张大炕。   炕面夯实,表面涂了一层糯米汁,外墙掏了个洞,留足了烧柴的空间。   崔婕怔怔看着屋子里骤然多出来的一张大炕,表情既吃惊又疑惑,小嘴儿微微张着,让人忍不住想用舌头堵住……   李钦载舔了舔嘴唇,视线转向别处。   这该死的无处安放的魅力啊,挠得他心尖儿痒痒的。   “这个……叫‘炕’?”崔婕讷讷问道。   “没错,寒冬之时收集好柴火和干牛粪马粪,屋外点火烧起来,没多久炕上就暖和了,再铺上厚厚的褥子,保证你上炕认识……嗯,上了炕就不想下炕。”   崔婕惊讶道:“真的吗?为何我以前从未听说过?”   李钦载谦逊地道:“我发明的,纯粹是我那无处安放的才华。”   崔婕白了他一眼,又道:“这个‘炕’字,怎么写的?”   李钦载随手取过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一个字。   崔婕凑过去一看,顿时不悦道:“这个字明明是‘丛’!”   “懂啥!它是个多音字,偶尔也叫‘炕’。”李钦载面不改色地解释道,表情很权威,连崔婕都被唬住了。   仔细回忆半晌,崔婕坚定摇头:“不对,它就是丛字,没别的发音。这个字是谁教你的?”   “忘了,好像是一位姓郭的先生,算了,不要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炕盘好了,但要大火烧几日,这几日你和那丫鬟先委屈一下,等潮气烧干了,就可以睡了。”   “切记火不要太大,否则第二天醒来会流鼻血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偷看俊男屙粑粑了……”   崔婕气坏了,忍不住扬起了小拳拳,谁知正好迎上李钦载那双直冒坏水的眼睛,崔婕骇然想起在河边时的威胁,急忙收回了小拳拳。   “呸!登徒子!你就不能正经一点吗?”崔婕啐道。   “曾经有算命的给我算过,说我这辈子若活得太正经,应该活不到五十岁,如果不正经呢,能活一百二十岁,他还指天发誓,说如果不准就砸了他的招牌。”   “所以,做人呢,最重要的不是开心,而是顺天而为……”   俩人在屋子里的大炕前互相玩笑。   李钦载的身后,李素节等一众弟子无语地看着二人。   搬了一下午的土,众人累成了狗,而他们的李先生,却在跟美人儿打情骂俏,而且骚话连篇。   或许这会儿李先生是真的把他们当成了牲口,他觉得牲口是听不懂人话的,所以他才会在众人面前毫无顾忌地说骚话。   还是崔婕首先反应过来,屋子里还有其他人,而且人不少。   羞得立马转过身,假装收拾新盘的炕。   李钦载这时也反应过来了,转身被吓了一跳:“你们咋还在?回去拉磨……呃,不对,回去学习!”   李素节等纨绔勃然变色。   果然……真的……把咱们当牲口了。   ……   意犹未尽地与崔婕告辞,李钦载领着学生们走在回别院的乡道上。   学生们一个个臊眉耷眼,不仅身体很累,心也累。   良久,李素节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先生,那位女子……是我们的师娘吗?”   李钦载嘴角不自觉地露出微笑,随即板起脸道:“不要胡说,我和她只是纯洁的男女关系。”   李素节脸颊抽搐几下。   纯洁的男女关系你就把我们当牲口使,若是哪天不纯洁了,你岂不是要把我们这些牲口宰了炖肉送给她吃? 第一百四十八章 久违的童年情怀   大唐的过年不叫“新年”,叫“元旦”。   这个元旦不是所谓的公历,新年的日期没变,还是正月初一,“元旦”二字的本身意义就是初始之日,一年中的第一天。这个词最早见于《晋书》。   离元旦还有几日,庄子里越来越喧闹。   孩童们撒欢地到处玩,年幼的他们也知道,每年的这几日通常是家中最富裕,长辈出手最阔绰的时候。   尽管他们眼里的“阔绰”不过是给孩子多准备一些果干零嘴儿,若是遇到丰收年景,说不定全家还会有一身新衣裳。   荞儿这几日也玩疯了,每天醒来便窜出了门,玩到快天黑才回来。   吃饭的问题完全不用李钦载操心,小家伙如今在庄子里威望极高,已经可以腆着嫩脸到处吃百家饭了。   当然,吸取了上次遇险的教训,如今荞儿无论在外面玩多久,他的身后总有李家部曲跟随,而且李钦载也严厉叮嘱他,不准走出庄子。   年味越来越浓,李钦载却暗暗叹气。   该回长安了。   过年都不回家与亲人团聚,未免太说不过去,除了那些在外地做官的亲人,李钦载离长安不过百余里,若过年不回去,李勣很有可能派遣部曲把他剿了。   这几日李钦载都在准备庄子里的土特产,回长安后送给李勣和亲朋好友。   突然想到崔婕,这个逃婚的女子在庄子里过年,身边只有一个陪她的丫鬟,想必很孤独吧?   有心想邀请崔婕去英国公府过年,然而想到她的身份,若他大摇大摆带个姑娘回去,而且还是个逃了自己婚事的姑娘,很难说李勣会不会在大过年的制造一桩大义灭亲的惨案。   想想还是算了,长安城还有个大舅哥,他应该不会不管崔婕的。   今日才到下午,荞儿便回来了,李钦载有点意外。   “啥情况?今日回来得这么早,稀客呀。”李钦载赞许道。   荞儿一脸索然无味,像开启了贤者模式。   “跟他们玩没啥意思,玩得没个名堂,”荞儿撇了撇嘴,道:“不是捉迷藏就是两军对战,开始时还有些趣味,每天都这么玩就没意思了。”   高傲地仰起小鼻孔,荞儿哼了一声:“幼稚得很!”   小模样充满了嫌弃,浑然不觉这些幼稚的游戏前几日他还玩得不亦乐乎,如脱缰的犬子叫都叫不回。   李钦载好心建议道:“你可以带他们玩弹珠呀。”   “教了,他们玩得差劲,连姨姨都不如。”荞儿的小表情嫌弃得更厉害了。   李钦载喃喃道:“我突然有种感觉,是不是平时给你布置的作业太少了?是了,世上有一种东西名叫‘寒假作业’,今晚必须加班弄出来。”   至于李素节那些纨绔们,也该给他们出一套期末考试题了。   无论考出什么成绩,都必须家长签字,开春后还得开个家长会,总之,前世那些孩子都有的,李钦载绝不允许纨绔们没有。   这个新年,大家都不会过得太舒坦。   荞儿摇晃着他的胳膊,浑然不觉童年的阴影即将来临。   “爹,还有啥好玩的东西吗?或是新奇的小玩具,跟那些幼稚的孩子玩还不如玩爹做的小玩具。”   李钦载挠头:“暂时没想到新玩具,你忍忍吧。哪天想出来了再给你做。”   “爹小时候都玩啥呢?”   “那就玩得多了,掏鸟窝,翻花绳,拍洋画什么的,都是正常操作,更好玩的是鞭炮炸牛粪,啧啧……”   荞儿一脸懵懂地道:“爹,‘鞭炮’是什么?”   李钦载一愣,想了想,道:“大概……是咱们大唐玩的爆杆之类的东西吧。”   荞儿点头:“我昨日见过魏爷爷耍爆杆,把爆杆塞进火里,噼里啪啦响了一阵,就没了。”   李钦载摇头:“我说的鞭炮比爆杆强多了,爆杆顶多算是肾虚版鞭炮。”   荞儿两眼发亮:“爹,我要玩鞭炮!我要炸牛粪!”   李钦载断然摇头:“不行,鞭炮太危险,你太小了,伤到眼睛怎么办?”   “叫大人放呀,我远远看着就好。”荞儿摇晃他的胳膊撒娇。   李钦载想了想,道:“这样吧,刚才的问题你重新问一遍,就从那句问我小时候玩啥开始。”   荞儿傻乎乎地问道:“爹,您小时候玩啥呀?”   李钦载正色道:“我小时候都是在家安安静静写作业,在知识的海洋里欢快地遨游,从来不玩耍。”   荞儿睁大了眼睛,一脸的无措。   父子俩的天聊死了啊。   “你呢?你不想在知识的海洋里欢快地狗刨一番吗?”李钦载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荞儿张了张嘴,半晌,轻声道:“爹,您忘了,我的课业比李素节他们高了一大截呢,爹说过我的算学已有小学三年级水平……”   继续摇晃他的胳膊撒娇:“爹,做个鞭炮玩玩好不好?爹做出鞭炮荞儿保证做一百道题。”   李钦载叹气,说他是个磨人的小妖精未免有点不合适,可眼下真有那么一点儿意思了。   “做做做!”李钦载暗恨自己的没原则,尤其不懂拒绝儿子的撒娇。   初为人父,终归是没经验的,再过几年儿子到了连狗都嫌的年纪,想必就能狠下心了吧,敢撒娇,揍一顿再说。   鞭炮制作有点麻烦,李钦载记得好像要配火药。   于是吩咐刘阿四派几个人去长安城搜集硫磺和硝石,至于木炭,家里就有。   幸好李钦载记得前世读闲书时,从书上看过三样原料最科学的配比。   只要配出了火药,鞭炮这东西没什么技术含量,把火药卷起来,脑袋上牵个引线,屁股后面堵上黄泥,很简单。   部曲很快从长安城回来了。   硫磺和硝石不好找,最后还是在长安城外一座道观里买到了。   这年头的道士炼丹,通常少不了硫磺硝石这些原料,这玩意儿掺在丹药里,炼出的丹药居然敢给皇帝吃,道士们的胆子也真是不小。   古往今来无数帝王都是中了慢性丹毒而亡,偏偏帝王对长生不老的执念千年不变,可谓无惧无畏前赴后继了。   硫磺,硝石,木炭,三样东西备齐后,李钦载实验了几次,找出了最佳的配比,混杂一起后,加入蛋清和石墨粉,用碾药的小碾子细细碾压成粉。   一天后,火药做成了。   看着面前黑乎乎的玩意儿,李钦载露出了诡异的微笑。   等做成鞭炮,插在路边的牛粪上,只要有行人经过便点火,点完火扭头就跑,轰的一声……   久违的童年情怀啊,它终于要重现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过年听个声响儿   过年放炮仗是前世孩子们的基本操作。   从小到大每逢过年,炮仗声总是伴随童年一起成长。   过年不听几声炮仗,这个年便不算完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今年是李钦载在大唐过的第一个新年,不懂古代的习俗风情,但李钦载还是想给大唐的新年增加几分仪式感。   没个声响儿怎么叫过年?   至于大唐的爆杆,这个不行,放出来像个意犹未尽的闷屁,动静太小了。   火药制好后,李钦载命人弄了些麻纸和湿泥,再做了一些引线,将火药用纸卷起来,前头伸出引线,屁股用黄泥堵住。   一个完美的鞭炮便大功告成了。   不厌其烦地做了几十个,在荞儿迫不及待的一再催促下,李钦载和荞儿拿着刚做好的鞭炮来到别院大门外。   大门外,李素节等一众纨绔子弟盯着各自的随从,将他们的行李搬上马车。   眼看快过年了,他们也开始收拾行装,李钦载说过,今日下午期末考试后,大家便可放寒假回家了。   纨绔们归心似箭,早早地准备收拾行李。   求学归求学,这里终究太偏僻冷清,他们习惯了长安的繁华,得知要放假了,自然迫不及待。   见李钦载牵着荞儿的手走出别院大门,纨绔们纷纷行礼。   李钦载点点头,牵着荞儿便走到大门外的空旷之地。   鞭炮用油纸包着,荞儿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支点燃的香。   一众纨绔见这父子二人神神秘秘的,不由好奇起来。   面面相觑后,李素节毫不迟疑地朝李钦载凑近。见李素节带了头,李显和纨绔们也纷纷跟了过去。   走近之后,见李钦载蹲在地上,正一脸严肃地告诫荞儿:“此物很危险,非常危险,你若想玩,必须让府里的部曲叔叔们帮你点,你绝对不许点它,否则你的小屁股会被我打肿,记住了吗?”   荞儿一脸天真无邪,煞有其事地严肃点头答应。   李钦载又笑了:“爹有空的时候便帮你点,你远远听个声响就好,比魏爷爷点的爆杆响多了。”   荞儿继续无邪地点头:“爹,您越来越啰嗦了,是不是年纪大了?听姨姨说,年纪越大的人,话越多,嘴越碎……”   身后传来几声噗嗤,李钦载寒着脸扭头,李素节等人望天,互相交头接耳讨论。   “今日是个好天气。”   “是啊是啊,风特别大,雪也特别白。”   李钦载甩了个群瞪技能,没搭理他们,继续对荞儿道:“以后少听姨姨的话,她傻傻的,莫被传染了。”   荞儿似懂非懂地点头。   打开油纸包,取出一个鞭炮插在地上。   拿过荞儿手里的香,挥手示意荞儿离远一些,见一众纨绔好奇地注视着他,李钦载邪恶地一笑,也不提醒,将点燃的香凑近鞭炮引线。   嗤的一声,引线点燃,李钦载扭头就跑,纨绔们无知者无畏,仍然动也不动。   砰!   一声巨响,在空旷的庄子上空久久回荡。   别院大门外人仰马翻,纨绔们被着实吓了一跳,李素节李显抱头鼠窜,年纪小的如上官琨儿站在原地哇哇大哭,荞儿一脸兴奋雀跃。   别院门内,刘阿四等部曲听到巨响,顿时脸色立变,奋不顾身地冲了出来,同时腰侧的横刀出鞘。   冲出来后第一眼便找到了李钦载和荞儿,二话不说将李钦载围住,一脸警惕地环视四周,寻找敌踪。   隔得近的庄户人家也听到了巨响,纷纷出来惊惧观望,有些庄户汉子抄起了农具朝别院狂奔而来。   看着眼前一片兵荒马乱的模样,李钦载有些吃惊。   没想到动静如此大,似乎……高调了一点?   转身四顾,李素节李显一脸惊恐地看着鞭炮炸过后升腾起的袅袅青烟,契苾贞小脸发白,仍咬着牙强自镇定,瑟瑟发抖的双腿却彻底出卖了他。   上官琨儿仍在咧嘴大哭,另外几名纨绔浑身颤抖抱团取暖……   刘阿四和部曲们面色凝重,仍在寻找敌踪,远远赶来的庄户们抄着农具,大声嚷嚷:“大唐与何方杂碎开战了?”   唯独荞儿很兴奋,李钦载早就告诉过他,鞭炮的声响不小,荞儿或许早有了心理准备,此刻一点也不害怕。   李钦载脸色赧然,好像玩出格了……   “咳,诸位莫慌,没事的,魂兮归来吧。”李钦载双手下压,示意大家平静。   “爹,太好玩了!再来一个!”荞儿兴奋大叫。   李素节惊魂未定上前,盯着已经散尽的硝烟,惊惧地道:“敢问先生,刚才那声巨响……”   李钦载点头:“是我做的,一个炮仗而已,不要大惊小怪。”   李素节仍没回过神:“世上何物能发出如此巨响?简直,简直……如晴空惊雷一般。”   说着李素节长揖一礼,道:“先生可否给弟子看看此物件?”   李钦载从油纸包里取出一个炮仗递给他。   李素节双手接过,凑在眼前仔细端详。   别的纨绔约莫过了惊吓的劲儿,这时也一个个凑上来看,有的连脸上的眼泪都没擦干。   唯独上官琨儿仍在哭。   李钦载有点不耐烦了,对荞儿道:“去劝劝你大舅哥,大丈夫莫矫情,哭两声意思一下得了,莫没完没了。”   荞儿果然很听话地上前拍着上官琨儿的肩:“大舅哥,莫哭了,莫矫情了。”   上官琨儿抽噎道:“谁,谁……是大舅哥?”   “你呀。”   “我,我不是大舅哥。”   “迟早的事。”荞儿嫌弃地咂嘴:“连个称呼都计较,你果然很矫情。”   纨绔们没人搭理两个孩子,都在认真地观察炮仗。   李素节盯着炮仗的阴线,道:“先生刚才就是用香点了这根阴线,此物才发出巨响的吗?”   “没错。”   李素节迟疑道:“弟子斗胆,能否请先生……”   李钦载含笑道:“还想听声响儿?”   李素节和一众纨绔点头。   “你们不怕了么?”   众纨绔犹豫了一下,还是坚定摇头。   李钦载笑道:“大过年的,不能让你们失望,好生看着,害怕的话捂住耳朵。”   纨绔们很听话,猛地窜出老远,神情仍有些惴惴,惴惴之中又带着几分兴奋。   刘阿四和部曲们此时也知道发生了什么,看来是五少郎又弄出了新奇的玩意儿,于是识趣地退开。   炮仗插在地上,点燃,转身,抱头鼠窜,动作一气呵成。   砰!   又是一声巨响,纨绔们这次不再害怕,纷纷发出兴奋的欢呼。   庄子上的庄户们这会儿也纷纷聚集过来,好奇地看着平地上升起的那一缕青烟。   李钦载的心情不觉也愉悦起来,围观的人越多,放起炮仗来越高兴。   活了两辈子的人了,居然还是人来疯体质,李钦载愉悦之余,不由对自己产生了些许的自厌情绪。   “我是为了找回曾经的童真,是为了情怀。”李钦载只好不停催眠自己。   不同于纨绔们的兴奋,李素节面色凝重,眼睛却盯着地上炮仗爆炸后留下的小坑,坑里的泥土还在冒着丝丝硝烟。   小坑冒烟无所谓,李素节注意到的是泥土被炸开后的模样。   良久,李素节忽然道:“先生,此物……能伤人否?”   李钦载翻了个白眼儿:“废话,不能伤人我会让荞儿离远点吗?”   众纨绔一静。   李显忍不住低声道:“可是……先生刚才为何没让我们也离远点儿?”   李钦载老脸不由一红。   这个……解释起来有点伤人,通俗的说,一句话能说清楚。   你们不是我亲生的,享受不到犬子的待遇。 第一百五十章 它能改变世界   当老师没那么容易,班上一位犬子加一群孽障,想要一碗水端平很难。   李钦载前世没有当老师的经验,只好一切从心。   犬子是亲生的,当然要像呵护祖国的花骨朵儿一般呵护他。   至于那群孽障……   孽障当然是用来镇压的,不然呢?孽障有必要呵护吗?   可惜的是,这群孽障还是没领略到这个班级的真谛。   因为那位犬子,所以李先生的教学宗旨就是不公平。   有言在先,似乎没什么好愧疚的。   荞儿在李钦载面前窜来窜去,孩子就是这样,兴奋起来有点发疯的样子,用夸张的动作来宣泄心中的兴奋。   “爹,多放几个,多放几个!”荞儿上蹿下跳央求道。   李钦载哈哈一笑,痛快地答应。   本来造鞭炮就是给荞儿玩的,虽是犬子,童年时总要让他玩得没有遗憾。   将来长大后,荞儿恋爱了,在心上人面前扮苦情,说什么童年不幸福之类的,李钦载才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抽他个半死。   几十个鞭炮,在荞儿和纨绔们的期待下一个个点了,声声霹雳炸响,整个庄子的人几乎都出来围观。   “爹,为何不放了?”荞儿眼巴巴地望向李钦载手里的油纸包。   李钦载耸肩:“只造了这些,放完了。”   荞儿不死心,踮起脚扒拉着李钦载手里的油纸包,然后失望地瘪起了嘴儿。   纨绔们顿时发出惋惜声,围观的庄户们也纷纷叹气。   李钦载板起脸,朝纨绔们发出冷哼:“还有心情看热闹?下午就要期末考试了,莫忘了我这里是末位淘汰制,谁考了最后一名,开春后就别来了。”   纨绔们一惊,急忙做鸟兽散,回屋子临时抱佛脚去了。   李钦载负手而立,满足地呼出一口气。   原来当黑脸教导主任如此爽,难怪前世的教导主任总是拎着一根教鞭在校园里晃来晃去。   热闹看够了,庄户们也纷纷意犹未尽地散去。   荞儿拽着李钦载的袖子来回晃:“爹,再做一些炮仗好不好?那么一点儿不够玩呢。”   李钦载苦笑道:“这玩意儿做起来很麻烦,今晚爹再给你做。咱们拿鞭炮炸点好玩的,比如牛粪啥的。”   荞儿兴奋地笑道:“好啊好啊!”   别院侧门内人影一闪,李素节竟去而复返。   走到李钦载面前,李素节先行礼,道:“先生,刚才闲杂之人太多,弟子有些话不方便说。”   似乎料到他要说什么,李钦载神情平静地道:“你现在可以说。”   “弟子敢问先生,炮仗此物,若加大药量和容器,用之于战场之上,可否对敌人造成死伤?”   李钦载含笑看着他,皇子不愧是皇子,看待事物的角度果然与众不同。   别的纨绔只是看了热闹,而李素节,已经上升到国家层面了。   从性格上来说,所有的纨绔之中,李素节属于务实主义者,他的思路现实且清晰,一直试图将学问应用到实际当中。   李钦载神情平静地看着他,似乎对李素节的问题并不感到意外。   火药从他手中诞生的那一刻起,李钦载便知道它提前数百年在大唐问世,其用途绝对不仅仅止于过年听声响儿。   只要被有心人注意到,它注定会改变这个世界。   果然,李素节独自提出了问题,他不知道火药是什么东西,但他知道火药不平凡。   “你想说什么?”李钦载含笑问道。   李素节直视他的眼神,坦然道:“弟子在想,此物不应该只是用来凑热闹,先生妙手巧思,让此物面世,想必也不是为了逗荞儿开心,对吗?”   李钦载点头:“此物若加大容器和药量,战场之上,一物可击杀百人。”   饶是李素节早有心理准备,仍被李钦载的话吓得一惊,深吸了口气,突然整了整衣冠,对李钦载长揖到地。   “李先生,恕弟子僭越,弟子此刻想以大唐皇子的身份与先生对话。”   “你说。”   “先生所造之物,请务必将秘方保管好,万万不可泄露,此物对大唐有大用,恕弟子无礼,弟子无法为先生保密,必须马上禀奏父皇。”   李钦载痛快地道:“好,秘方我会亲手交给你父皇。”   李素节一愣,他没想到李钦载竟如此干脆,原以为李先生会不悦,毕竟这个年代的人对独家秘方还是很看重的,无论任何人,都没有道理将秘方白送给别人。   说得好听点,这是保护知识产权,说得难听点,这叫敝帚自珍。   无论什么说法,这种行为却是大唐臣民默认的规矩。   在朝堂或是民间,秘方是最隐私的秘密,稍微懂点礼貌的人都不会贸然相问,若是不小心用了别人的秘方,还会非常客气地登门道谢,并拿出报酬相赠。   这是个讲道理的世道,人与人之间的道德感仿佛已驾凌在法律之上。   清平之世,刑部每年核准的死刑犯仅仅只有十来人,有时候甚至不足十人,足可见民风何等朴实。   李素节以为白送秘方这种事会深深得罪李钦载,没想到李钦载答应得如此痛快。   见李素节发愣,李钦载忽然笑了:“以我的脾性,从来没有如此痛快过,觉得很意外是吗?”   李素节脸一红,下意识点头。   李钦载哈哈一笑,道:“此物名叫‘火药’,确实是一件了不得的东西,它能改变这个世界,正因为它重要,所以我才痛快地把秘方交出去。”   李素节若有所悟。   “你应该听说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句话,越是重要的东西,越不能私自藏起来,否则哪天会莫名其妙丢了脑袋。”   李素节急忙道:“先生多虑了,就算先生不愿交出秘方,以父皇的为人,也不会对先生施以杀戮的,此非仁君所为。”   李钦载点头:“我知道,但它已经出现在这世上,就算你父皇不计较,暗中觊觎它的人一定会有,那些暗中窥视的人,每一个人对我来说都是一个深埋的祸患。”   “我只想过平静的日子,如果可能的话,对大唐多少尽一些绵薄之力,造点新奇东西为国所用,至于那些无谓的祸患,最好一个都不要有。”   李素节露出钦佩之色,忍不住长揖道:“以往只是敬佩先生的学问,今日始,弟子也同样敬佩先生的为人。”   李钦载大笑道:“我的为人你还是莫敬佩了,难道你没听说过,我是长安城有口皆碑的混账吗?你确定要敬佩我?”   李素节重重点头:“弟子只相信眼睛看到的。先生是豁达之人,断非坊间传闻那般不堪。”   李钦载眯眼看着他:“我记得你今年才十二岁吧?十二岁的孩子,如你这般懂事的,真的不多了。”   李素节神情一黯:“母亲逝后,不知为何,弟子仿佛一夜之间便懂事了。”   李素节的母亲是萧淑妃,一位宫斗失败的女人,死在武皇后缢杀的谕令里。   看在他是自己的弟子份上,李钦载终于忍不住喝道:“不要想长辈的恩怨,一丝一毫都不能想!现在的你,根本没资格去想!”   李素节一惊,急忙垂头称是。   “你派人去告诉你父皇吧,火药的秘方,除了你父皇以外,我不会对任何人说。”   李素节长揖道谢,转身默默离开。   半个时辰后,一匹快马从李家别院驰出,直奔长安城。   马上的骑士怀里揣着李素节亲手写的一封信。   信上的内容石破天惊,或许连李素节自己都没想到,这封信上的内容改变了历史,改变了世界。 第一百五十一章 都别想好好过年   期末考试不是走过场。   李钦载很懒,正因为懒,他花费在劳动上的每一分力气都必须格外珍惜。   花了半晚上,李钦载编了三套考试题目。   题目分年龄段,十几个学生,八岁以上的做一套,八岁以下的做另一套,而第三套,是单独给荞儿做的。   荞儿的学习早已遥遥领先于李素节他们,基本已达到小学三四年级水平,做综合运算题已不在话下,而纨绔们还在咬牙切齿攻克两位数除法。   虽说平时嘴上说着不公平,但考试时李钦载还是很公平地对待每一个人。   每个年龄段的头脑发育不同,理解能力不同,所以李钦载给他们准备的题目难易程度也不同。   下午未时一刻,考试准时开始。   李素节等人各自坐在椅子上,每人发了一套试卷,李钦载翘着二郎腿,神态悠闲地看着他们抓耳挠腮做题。   两辈子第一次当监考老师,李钦载忽然对当老师多了几分明悟。   他发现其实不用看最后的考试成绩,从考试时学生们的神态就能大概知道这个班的平均分是多少。   比如此刻,李素节眉头紧锁,手中的毛笔悬停在纸上,久久不曾下笔。   李显额头冒汗,脸色苍白,盯着试卷的目光犹如看到了天敌。   契苾贞咬牙切齿,目光仇恨执笔如刀,把题目当成了杀父仇人。   上官琨儿选择了躺平,一会儿咬手指,一会儿仰头望房梁发呆,总之就是不看试卷,萌萌的废材模样真是可爱死了呢。   唯有荞儿下笔如飞,神情轻蔑,似乎李钦载出的这些题还没触到他知识的底线,妥妥的学霸形象。   李钦载不由朝荞儿投去赞许的目光。   不能怪他偏爱亲儿子,事实上亲儿子没让他失望,纵然没有父子这层关系,老师也会对学霸更多几分宠溺,这是人类写进基因里的天性。   优秀的就多爱几分,废物就淘汰掉,优胜劣汰,自然法则。   一个时辰后,李钦载敲了敲桌子,宣布交卷。   课堂里顿时一片哀嚎声。   每个人都抓紧时间一通乱写,典型的狗急跳墙。   选择躺平的上官琨儿也终于着急了,不过他不写,而是咧嘴大哭。   荞儿气定神闲地将试卷交了上来,自信满满的样子,他的注意力甚至都懒得关注试卷,而是低声嘱咐:“爹,炮仗,做炮仗……”   李钦载无奈地道:“今晚就做……”   荞儿欢天喜地跑出去了。   看着课堂里狼奔豕突群魔嚎啕的乱象,李钦载哼哼冷笑,决定再给这群纨绔补一刀,这个新年大家都别想好过。   “丑话说在前面,成绩的最后一名会被退学,明年开春后就莫来了,让你家长辈另请高明吧。对了,考试成绩会在元旦之前派人快马送到各位府上。”   不出意料,每个人神情都浮起忐忑惊惧之色,原本归心似箭的表情瞬间化为近乡情怯。   李钦载又悠悠地道:“没被淘汰的也别高兴太早,开春后我要开家长会,所谓‘家长会’,意思就是请各位的父亲来一趟,大家聚在一起,我跟令尊们聊聊各位在求学时期的各种表现,好的坏的我都会说。”   不怀好意地朝众人一笑,李钦载勾着嘴角道:“你们不妨回忆一下这个学期的表现,会不会挨揍看你们的八字生得巧不巧。”   “出来求学,总是要还的。”   课堂内短暂的寂静后,顿时爆发出更大的哀嚎声。   “先生手下留情!”   “先生不可斩尽杀绝!”   “留我们一条活路吧!”   李钦载轻松地整理好试卷,笑道:“诸位,新年快乐,恭喜发财。好了,我宣布,放寒假了。”   说完李钦载便离开了。   放寒假如此美好的消息,竟然没能让纨绔们欢呼,课堂里仍旧一片哀嚎。   众人面面相觑,仿佛一群被敌人追到穷途末路只等抹脖子的溃兵。   “诸位,你我怕是只能来生再见了。”契苾贞抖索着嘴唇抱拳交代后事。   “我屋外种了一棵柳树,莫忘时时浇水,念在同学一场,每年清明给我上炷香,坟头偶尔除除草,最好悲伤一点,不要笑,更不要在我坟头载歌载舞……”   李显黑着脸道:“不至于……吧?”   “至于的,我爹揍我特别狠,若开春后李先生开什么‘家长会’,我多半活不成了。”契苾贞悲戚叹息。   李素节面色沉闷,刚才的试卷他发现自己也做错了不少题。   父皇倒是不大可能会揍他,可他还是觉得恐惧。   相比挨揍,李素节更害怕的是父皇对他的冷漠。   母亲已逝,如今的皇后还是母亲当年的生死仇人,若他的成绩不如意,父皇怕是会对他更失望,从此他在宫中愈发孤苦无依了。   李显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虽然他也不会挨揍,可别忘了他的母亲是武皇后,性格强势,对子女教育特别严厉,若考试成绩一塌糊涂,他能有好下场?   咬了咬牙,李素节叹道:“认命吧,先回长安再说。”   行李早就收拾好了,众弟子向李钦载恭敬告辞,然后各自登上马车离开。   ……   太极宫。   李素节和李显刚回宫便被李治和武皇后召见。   承香殿四角和中央生着几个硕大的铜炉,殿内暖融融的,李治和武皇后显然心情不错,特意下旨备宴,为两位百里求学的皇子洗尘。   两位皇子未成年,殿内未举歌舞,只是简单的家宴。   李治红光满面,笑声爽朗,武皇后巧笑倩兮,殷勤为李治挟菜。李治不时端杯浅啜,杯里不是酒,而是李钦载建议他喝的银杏叶切丝泡的水。   菜过五味,李治终于说起了正事,令李素节和李显心情稍缓的是,李治说的居然不是考试成绩。   “素节,你昨日命快马送来宫中的书信,朕已阅之。”李治喝了口水,缓缓道:“李景初所造的那个叫‘炮仗’的东西,果真有惊雷之声,又有毁石摧坚之威?”   李素节起身,恭敬地道:“是,儿臣亲眼所见,英王皇弟也亲眼见到了。”   李治的目光投向李显。   李显也起身道:“儿臣确实见到了,惊雷之声确认不假,不过毁石摧坚之威……儿臣倒是未曾注意。”   李素节叹道:“你们只闻其声,却不曾注意那炮仗炸过之后,地上的泥土被掀翻了一片,留下一个个小坑,炮仗不过小指大小,些许药量便可炸出坑来。”   “若换个更大的容器,加大药量,用之于王师,儿臣以为,可为我大唐王师平添一件无坚不摧的利器,此物,比神臂弓更神奇。”   李治和武皇后两眼一亮,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   李治的身子情不自禁往前倾,道:“李景初可有说法?”   李素节缓缓道:“当时在场的闲杂之人甚多,待众人散去后,儿臣再次回转,单独向李先生求教,李先生亲口说过,此物用于军中,确实有大用,用于攻城,则坚城可摧,用于平地战,则摧枯拉朽,无往不胜。”   李治大惊,呼吸不禁急促起来。   “此言不虚?世上竟有如此利器,被李景初造出来了?”   “儿臣不敢有半句虚言。这都是李先生亲口说的,儿臣当时也觉得此物不凡,于是央请李先生,千万保管好秘方,不可对外人泄露半字,李先生答应了。”   李治失态地站了起来,胸膛起伏不停,面孔不觉涨红了。   武皇后急忙扶住他,柔声道:“陛下,太医说您不可激动,天下万事,终究眼见为实。”   李治平复了一下情绪,坐了回去,缓缓道:“此言若是景初亲口说的,朕信他。”   “兹事体大,朕必须召景初回长安奏对。”李治神情凝重道。 第一百五十二章 李先生的门下弟子   李治没有亲眼见过所谓炮仗是何物,李素节仅仅只是叙述,李治就上头了。   他太渴望军事上的胜利了,但凡有利于大唐将士扩张国土,节节胜利的事物,李治总会情不自禁激动。   这是李治的执念。   他一直活在李世民的阴影里,天下的臣民也会不自觉地拿他和他的父皇做比较,比较之下,李治确实难免略逊几分。   贞观年间,大唐甫立,周围有太多的敌人需要大唐去征服,太多的土地需要大唐的将士去拿过来,所以武德和贞观年间,大唐对外用兵交战的次数很多。   直到李治登基,不仅仅是前辈们把该打的仗都打得差不多了,重要的是,天下连年用兵久战而积贫,百姓们已实在撑不下去,李治不得颁布政策休养生息,让百姓们喘口气。   可是他的心里,父皇李世民的赫赫伟业是他永远迈不过去的坎儿。   不是他非要比较,而是天下臣民在比较。   这位新天子软得很,不像他爹那么硬气。   这位新天子温温吞吞的,上过战场和没上过战场的果然不一样,哪像太宗先帝……   这位新天子登基后没打过几仗,刀子全冲着自己人了,连亲舅舅都被干掉了……   闲话听多了,执念便由心而生。   他要超越父皇,他要创出一番比父皇更伟大的功业,他要在太庙祭祀先帝时昂首挺胸面无愧色。   年前对铁勒一战,薛仁贵三箭定天山,算是挽回了李治的几分颜面,大唐王师的威名再次震撼周边邻国。   但是,还不够,远远不够。   李治需要更大的胜利,需要扩张更多的国土!   只有国土超过父皇在位之时,他在天下臣民口中的形象才会略微好转,背后议论起他时,不会再说他处处不如先帝。   然后,在这个时候,李钦载发明了火药。   正如当初李治打算重修《氏族志》时,敲打一下世家门阀时,李钦载恰好编撰了《百家姓》。   正打算北征铁勒时,李钦载恰好发明了神臂弓。   正打算出恭,李钦载发明了卫生纸。   最后一件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总之,时机巧合得好像李钦载盯着他的心思,而特意开发的新产品似的。   发明新物件很稀奇,更稀奇的是,李钦载能够贴合上意,每次都找准了时机发明出新物件,这就很讨喜了。   不知别人怎么想,反正李治很欢喜,同时李治也愈发坚定了他对李钦载的猜测。   此子必是墨家弟子,身负绝世才学。   写得锦绣文章,作得不朽诗句,在帝王的眼里也算才学,但只是为盛世锦上添花的才学。   李钦载所负之绝学,才是真正被帝王重视的,帝王需要什么,他便给什么。   出身又是三朝功勋之后,对官场和权力又没有任何野心。刻意避开朝堂勾心斗角的争斗,更不掺和国事朝政和帝王家事,像一个隐士般蜗居于乡野。   这样的人才,李治怎能不喜?   “王常福,速遣禁中快马,召李钦载回长安奏对。”李治当即下令道。   “且慢!”武皇后突然制止了王常福,转身对李治道:“陛下,臣妾以为,天子当礼贤下士,对经纬天地之英才当大礼以求,方得忠心。”   李治一怔:“皇后的意思是……”   武皇后嫣然一笑:“陛下应该亲自去见见李景初,亲眼见见他造出的新物件,是否如他所说那般厉害。”   “天子折节屈尊,亲临而就,对李景初来说更显隆重和恩宠,此子有大才,当须以礼求之。”   李治沉吟过后,赞许地看了武皇后一眼。   这个女人的胸怀,比昂藏男儿更大气,更宏博,明明是个女儿身,内心却奔腾着大江大河。   这或许便是她的魅力所在,李治当初不顾天下臣民讥讽反对,将这位曾经侍奉过父皇的女子册立为皇后,除了爱意之外,她的性格和格局观也是原因之一。   “便依皇后所言,常福,备车马,简仪仗,朕亲自去一趟甘井庄,哈哈,说来景初亲手所烹的佳肴,朕垂涎久矣,又可大快朵颐。”李治爽朗大笑道。   武皇后浅笑嫣然,目光流转,飞快在李素节和李显两位皇子身上一扫而过,对李显略感失望。   皇子之间不能不做比较,明明是两人同时亲眼见到的东西,李素节留了心,立马将它联想到能否用于军事,而且还特意央请李钦载不要外泄秘方。   而李显,仅仅只是听了个声响儿,就没有然后了。   两厢比较,高下立见。   亲生的嫡子竟不如庶子,武皇后怎能不失望。   尤其是,这位庶子还是仇人的儿子,武皇后愈发意难平。   李治做事的效率很高,当真是说走就走。   家宴进行到一半,连两位皇子的学业都没问,李治便率先离席而去,准备乘坐马车出宫了。   武皇后和两位皇子恭送李治离开后,回到承香殿,家宴不觉少了几分味道。   武皇后暗暗一叹,搁下了玉箸。   两位皇子也识趣地起身告辞。   李显行完礼后便兴冲冲地跑了,久未回寝宫,他特别思念寝宫里养的猫和鸟儿,迫不及待回去看看它们。   李素节站在殿门外,保持躬身的姿势,等待武皇后銮驾先行。   武皇后无奈地看了看李显兴冲冲的背影,再看了看恭敬行礼的李素节,又叹了口气,心情颇为复杂。   走过李素节身边时,武皇后停下脚步,侧身看着他,低声道:“你不必如此小心翼翼,长辈之间的事,殃及不到晚辈身上。”   “再说,就凭你如今已是李景初的门下弟子,本宫也绝不会拿你怎样,只要你莫犯傻。”   扔下这句话后,武皇后翩然离去。   李素节站在原地,神情怔忪片刻,忽然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眼泪不断扑簌而下,最后忍不住嚎啕了一声。   刚哭了一声,李素节立马收住声音,死死咬着嘴唇,任泪长流,却不再发出一丝声音。   数年来高悬在他头上的那柄刀,终于收回去了。   因为那一句“就凭你是李景初的门下弟子”。   殿外空荡荡,李素节仍跪在地上,眼泪没停,嘴里不停喃喃念叨:“李景初的门下弟子,我是……李先生的,门下弟子!” 第一百五十三章 玉不琢,不成器   在唐朝,师生关系堪比父子。   这是天下所有人都遵守的规矩,“天地君亲师”,“亲”和“师”的地位是一样的。   萧淑妃死于宫斗后,李素节这几年惶惶不可终日,他担心作为胜利者的武皇后随时会对他下手,毕竟宫闱之斗的残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斩草除根才符合胜利者的心思。   武皇后这几年没对他下手,或者说,因为刚被册立为皇后不久,武皇后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对他下手,毕竟她的皇后之位是在一片争议声中被册立的,眼下这几年实在不宜再授人以柄。   于是李素节的头上便悬了一柄刀,一柄随时会落下来的刀,他的生命长短取决于武皇后的时机何时到来。   直到,他意外地拜了李钦载为先生,成为李钦载的门下弟子。   “门下弟子”四个字的含金量可比千年后的师生关系强多了。   这是真正堪比父子关系的。   李素节突然发现,自己终于有了靠山,是父皇给他找的靠山。   有了李钦载这位先生,武皇后不会轻易对他下手,而李钦载这个老师,也不会容许别人无缘无故对门下弟子下手。   这也是规矩。   世人眼里,师生就是父子,武皇后终于有了忌惮,从此以后,若想动学生,首先要考虑到老师的反应。   而李钦载这个人的本事实在太深不可测,未来不知道会走到什么高度。   为了区区一个仇人的儿子,与李钦载结死仇?   作为优秀的政治人物,武皇后不会做这种亏本买卖。   这也是武皇后为何突然对李素节说那番话的原因,一是为了安李素节的心,二是为了把当今皇后的善意传到李钦载的耳中,与他结个善缘。   至于李治,他的棋下得更早。   那么多皇子,唯独将李素节和李显安排给李钦载当学生,这就是李治下的一步棋。   在宫里无法公然袒护这个可怜的皇子,就给他找个厉害的老师当靠山。   而安排皇七子李显过去,也是一步棋,简单的说,李显是嫡子,同时也是太子李弘的备胎。   如果哪天有废嫡之事发生,李显作为名师英才的弟子,让他代替李弘成为大唐太子,也不会太显突兀。   至于为何不安排太子李弘去向李钦载求学,因为太子要学的不是算学,而是治理天下制衡朝局的帝王之术。   宫里的人说话做事永远不会太简单,都有自己的算计。   安排李素节和李显成为李钦载的弟子,绝非李治拍脑袋的随意决定,背后是有着深思熟虑的。   ……   甘井庄。   家中的下人们开始给李钦载收拾行李,再过两日,五少郎便要离开庄子回长安了。   和千年后一样,新年元旦也是全家团圆的日子,若相隔不远,当然最好团聚。   但李家在外做官的其他人,今年恐难回京。千里迢迢之外,来回一趟的时间成本太高,小半年都在路上,朝廷也不会答应。   下人们收拾行李,李钦载在书房里批阅试卷,一边批一边唉声叹气。   监考一时爽,阅卷火葬场。   每个人的试卷都惨不忍睹,这些小混蛋们学了两个月,学了个寂寞。   李钦载总结了一下,他们的整体真实水平大概只是刚刚认识并学会应用阿拉伯数字,会背九九歌。   两位数的加法题能答对的都不多,更别提两位数的减法和乘法了,李钦载耗费口舌教他们的乘法竖式交叉运算法,他们是一点都没学会。   除了荞儿的答卷基本正确外,就剩下李素节的分数稍微强一点点。   十几份试卷,李钦载忍着怒火看完,仿佛走完半生般辛苦。   扔掉手中的笔,李钦载仰天呜咽一声,然后一言不发冲出了门。   “阿四,阿四!”李钦载站在门外大吼道。   刘阿四应声出现。   “把你的刀给我使使。”李钦载伸手。   刘阿四二话不说拔刀双手捧给他。   李钦载一手执刀,仰天悲叹,刀光一翻,竟抹向自己的脖子。   刘阿四大惊失色,劈手拽住了刀柄,惊骇道:“五少郎,何故如此!”   李钦载被拦下后神情很平淡,非常痛快地把刀还给了他,道:“放心,我不会死的,就是做个样子,表达一下我不想活了的意思。”   刘阿四仍然处于震惊状态,这位少郎君所思所想真的是羚羊挂角,让人捉摸不透,实在不知道他下一刻又会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   李钦载朝他咧嘴一笑:“我没事,也没疯。现在我想通了,我凭什么自刎?该拔刀自刎的应该是他们那群混蛋才对。”   一拍手掌,李钦载笑道:“哎呀,转念一想,我通透了!”   说着李钦载道:“我这里有十几封信,派人快马送到长安城各家权贵府上,一定要他们的家主当面接收,顺便向各位家主转达我的一句话……”   “孩子求学,成绩一塌糊涂,显然是不够认真,请各家的家主严厉管教。”   挥了挥手,李钦载道:“去吧。”   刘阿四看了看信封,讷讷道:“五少郎,还有两封送进宫里的信,怕是不容易递到家主手上。”   “宫里的咋了?来我这里求学,他们的长辈一视同仁都是家长。把信交给宫门禁卫,就说是我李钦载呈上的奏疏,请陛下亲阅。”   正说着,宋管事踉踉跄跄惊惶失措跑来。   “五少郎,天子御驾亲至,已在咱别院门外!”   李钦载一怔,脱口道:“大过年的,他怎么又来了?”   宋管事惊道:“五少郎,慎言!莫惹口舌之祸!”   李钦载笑了,从十几个信封里挑出两封,道:“正好省事,我当面交给他。”   别院大门打开,府中管事和下人们跪了一地。   李钦载迎出门外,见李治身着玄色长袍,肩上搭了一件狐皮大氅,站在雪地里笑吟吟地看着他。   李治四周只有十余名随从,但没人会天真的以为帝王微服外出真的只有十几个随从,没准此刻李家别院的屋顶就趴着几个老六。   李钦载急忙走下石阶,躬身行礼:“臣拜见天子陛下。有失远迎,陛下恕罪。”   李治爽朗笑道:“景初莫废话了,快进前堂生个炉子,冷死朕了!”   说着李治抬腿就进了门,熟门熟路又猴急的样子,像极了禁欲很久终于云破天开再入青楼的恩客。   进了前堂坐定,下人们捧上铜炉,摆在李治面前。   李治双手张开凑近铜炉,满足地叹了口气:“大冷天的跑了百里路,真是辛苦死朕了……”   李钦载好想翻个白眼。   我特么请你来了吗?   既然李治都亲自来了,李钦载当然不会客气,于是开门见山,将两个信封递给李治。   “陛下,臣失职,没能教好两位皇子。”李钦载一脸愧意道。   李治一怔:“这是啥?”   “两位皇子期末考试的成绩,实在……不如人意。”李钦载摇头叹息。   李治打开信封,迅速将成绩单看了一遍,指着上面的字好奇道:“景初,上面一个写着二十九,一个写着四十五,是何意?”   “是成绩,满分是一百分,及格分是六十,两位皇子一个二十九,一个四十五,及格线都相差甚远。”李钦载叹道。   李治愣了许久,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这俩逆子……他,他们这俩月在庄子里都学了什么?”   李钦载温言安慰道:“陛下息怒,他们还是有优点的……”   “啥优点?”   “比如,他们善火攻,放火放得很熟练,一把火将庄户过冬的麦秆全烧了。”   李治呆怔许久,勃然大怒:“还敢祸害庄户,逆子!他们要翻天不成!”   李钦载一脸阴险地煽风点火:“陛下,玉不琢,不成器呀……” 第一百五十四章 地动山摇   有朋自远方来,……先告一状。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告其刁状。   “玉不琢不成器”的意思是,孩子该揍还得揍,天家最好也别免俗,考出这个鬼成绩,好意思欢欢喜喜过大年吗?   李治的脸色已铁青。   太极宫里有宫学,宫学有师傅,都是当世大儒,不过教授的都是儒道学问,也就是文科。   文科这东西很主观,读读经义,讲讲道理,大致不差便算及格了。   不像算学题目,答案如果是五,就绝不可能是四,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丝毫耍不了小聪明。   “景初放心,朕回宫后会严厉管教两个逆子的。”李治郑重地道。   现在坐在堂上的已不是君臣,而是老师和家长。   李钦载笑了笑,道:“臣本淡泊之人,当这个老师曾经也是不情不愿,不过既然应了陛下之命,弟子已拜在门下,臣不得不认真对待。”   李治点头:“景初一身本事,若不能流传于世,实在可惜了,朕之初衷,望景初体谅。”   “臣不敢当,只是这些弟子在算学一道上,大多天赋平庸,若欲成器,不仅需要常年累月的教育,也需要他们的父母配合……”   李治奇道:“如何配合?”   李钦载掷地有声道:“揍!陛下,揍他们!不听话就揍,成绩不好也揍。”   李治愕然,半晌之后,低声道:“你对荞儿也是如此?”   “这个……不可以的,陛下,荞儿是臣亲生的,怎舍得揍?”   李治深吸了口气,这特么的,朕的俩皇子难道是隔壁老王生的?   这副双标的嘴脸实在是……   指了指李钦载,李治忽然大笑:“你啊你,景初,朕欣赏的就是你这股气儿,把‘凡夫俗子’四字端端正正写在脸上,一点也不掩饰,真实得很。”   李钦载陪笑,咂咂嘴,总觉得不像是在夸他。   大笑过后,李治脸色一肃,道:“景初放心,两位皇子朕一定会严加管教。”   轻轻叹了口气,李治道:“天家的宫学,大儒们耳提面命照本宣科,可终究非成才之地,朕也是宫学出来的,深知其弊。”   “将素节和显儿送到你这里求学,一是为了学问,二是……朕也想看看你的管教之下,能否教出不一样的学生,能否给天家换个不一样的气象。”   “景初,朕很期待。”   李钦载咧了咧嘴,道:“臣尽力而为。”   君臣沉寂良久,李治忽然不死心地问道:“荞儿的成绩如何?”   李钦载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荞儿的成绩单。   上面用毛笔端端正正写着“96”的数字。   李治上次留驻甘井庄时学过阿拉伯数字,并义正严辞命名为大唐数字,自然是认得的。   见荞儿竟有96分的成绩,再看看他那俩犬子的成绩,两厢对比,仰天长叹,心灰意冷。   李钦载面不改色,心中却冷笑不已。   天子又如何?换上老父亲的角色,照样在成绩单面前折戟沉沙愁容不展,投胎投得好,跟男女姿势有关系,但跟智商毫无关系。   “陛下,荞儿只是随便考考,他的学习进度早已超过其他弟子很多了,臣给他出的题,其他的弟子们大约一年后才堪堪能看懂……”   李钦载脸色平静,但眼神里的凡尔赛光芒看起来却犹为可恨。   李治无力地叹息:“行了行了,闭嘴吧,朕今日不想说这个了。”   李治摆摆手,道:“朕今日此来,是为你做的那个……嗯,炮仗?前日收到素节快马来报,言其声若惊雷,威可裂石,此物果真如此神奇么?”   李钦载想了想,先向李治告了声罪,然后退出前堂,回到书房取出一些连夜做好的炮仗。   这批新做的炮仗是荞儿央求许久才答应下来的,李钦载没想到李治会突然御驾亲临,只好拿出来给李治玩吧。   李家别院门外的空地上,十几名禁卫护住李治,注视着不远处的李钦载放炮仗。   虽然有言在先,但禁卫们还是很紧张,生怕天子有丝毫受伤。   李治却不耐烦地将前方挡住他视线的禁卫扒拉开,好奇地看着李钦载的动作。   点引线,转身,狂奔,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特别帅。   砰的一声巨响,饶是李治和禁卫们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吓得脸色发白。   李治被震得两耳嗡嗡响,讷讷道:“这,这……简直是晴空霹雳呀,小小的物件儿,为何会发出如此惊人的巨响?”   李钦载走到李治面前,笑道:“因为里面有火药。”   “火药是何物?”   李钦载欲言又止,李治会意,挥手令周围的禁卫全散开。   李钦载这才低声道:“火药是几种东西搭配起来的,配比合适的话,可开山裂石,药量若大到一定程度,说它能毁天灭地也不算夸张。”   李治大吃一惊:“竟……竟有这般威力?你是如何发现的?”   “臣妙手偶得之。”   李治深深地注视着他,良久,展颜一笑:“朕不追问了,景初的本事一直很神奇,追根究底怕是也找不出真正的原因。”   扬了扬手,李治道:“去看看那炮仗的威力。”   放炮仗的泥地上,刚才的爆炸已留下一个小小的坑,坑里仍有袅袅青烟散出。   李治蹲下身,凝视着这个坑,甚至伸手丈量了一下坑的直径大小。   “景初,朕见这炮仗不过指节大小,炸开后竟能在原地留下不小的坑,若做一个更大的炮仗,加大药量,那么……”   李钦载低声道:“用于王师攻城或平原之战,顷刻可定矣。”   李治眼皮猛地一跳:“真有这般厉害吗?”   “陛下若不急,不妨在寒舍多留一阵,臣做个大的炮仗给陛下看看。”   李治欣然笑道:“朕不急,此物神奇,朕倾心慕之,纵然留在你庄子里过年也无妨,它可比过年重要多了。”   ……   做大炮仗无非是换个更大的容器,往里面塞更多的火药。   环境密封,药量足够,哪里不服炸哪里。   最好的容器是铁皮罐,不过以如今的原始工业条件,没有冲压车床,符合标准的铁皮很难造出来。   不过没关系,还有别的容器能替换。   比如竹子。   竹节中间钻个眼儿,像做炮仗一样,底部用黄泥封死,上头牵一根引线,火药能塞多少塞多少。   两个时辰后,一个超级大炮仗应运而生。   李治一脸好奇地凑近了打量它,屈指敲了敲竹节,道:“这东西若炸开,能炸多大的坑?”   李治显然不笨,没关心能有多大的声响,他在乎的是它的破坏力。   李钦载苦笑道:“说实话,臣也不清楚,这么大的炮仗,臣从未做过,很难预测它的威力,所以,一旦点燃,咱们还是跑得越远越好……”   李治点头:“有道理,此物……朕看着也有点害怕。”   特意将引线牵得很长很长,几乎有一两米距离。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李钦载当然也不会亲自去点,这可不是寻常的小炮仗,而是一颗手榴弹,如此危险的事,当然要留给禁卫去做。   在庄子里找了个偏僻空旷之地,将大炮仗稳稳地立在空地上,所有人都离得远远的,几乎离了数十丈。   禁卫将领还是不放心,命人在李治和李钦载面前竖了几面盾牌。   一位傻大胆禁卫应声而出,在李钦载的再三叮嘱下,禁卫手执燃香,战战兢兢靠近引线。   蹲身,点燃,转身狂奔,一骑绝尘之势犹如屁股中了箭的兔子。   跑了十丈后,禁卫猛地往地上一趴。   与此同时,轰的一声巨响,所有人甚至都感觉到脚下的地皮在微微颤动。   一朵巨大的蘑菇云从地面升腾而起,漫天尘土和积雪如雨点般落下,将附近笼罩在一片尘烟中。   所有人都呆怔地站在原地,半晌没人说话,没人动弹,目瞪口呆望着数十丈外仍然尘烟漫天的画面。   李钦载也惊呆了,他没想到自己造出的大炮仗威力如此巨大。   这要是用在攻城之战,一个大炮仗扔上城楼,敌军还不得团灭了?大唐王师轻轻松松吃鸡。   李治终于回过神,使劲甩了甩落在头上的尘土,却一点也不介意,反而哈哈大笑,道:“快,去看看那块空地的下场!”   君臣二人走近,李治凝神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空地上硝烟弥漫,然而炸出的那个大坑却赫然在目。   原本平整的空地,被炸出一个直径约一丈方圆的大坑,周围的草木也被炸成了碎屑,大坑的泥土里,仍有硝烟缓缓从缝隙中升起。   李钦载脸色有点难看:“陛下,臣再调整一下药量,这个……有点猛了。”   李治呼吸急促,两眼放光,忽然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兴奋地道:“不,一点也不猛!景初,若再造个比它大数倍的炮仗,那么……”   李钦载脑海里幻想了一下,顿时被那画面吓了一跳。   这特么要是再大数倍,用在战争里,一个大炮仗相当于一枚航空炸弹了吧?   感觉自己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放出了里面的魔鬼。   魔鬼已上了大唐天子的身。   李治兴奋得手舞足蹈,语无伦次,双手无意识地比划着看不懂的手势,不停地道:“再造个大的,更大的,来年开春后,朕要亲征高句丽!” 第一百五十五章 封爵示恩   李治的模样有点疯狂,眼中布满血丝,说出“亲征高句丽”这句话时歇斯底里,像个战争狂人。   李钦载好想去掐他人中。   “陛下冷静。”李钦载劝道。   李治晃了晃神,平复了情绪,笑道:“朕失态了,景初莫怕。”   李钦载叹道:“臣倒是不怕,但陛下的身子不宜激动,否则若有不测,臣百死莫赎。”   李治感动地道:“景初是个忠臣啊……”   李钦载没法接话了。   他难道没听出我话里的意思?你激动也别在我家激动,否则死在我家我怎么办?   碰死瓷也该去找个老实人啊。   李治仿佛想起什么,猛地一拍他的肩,笑道:“对了,景初上次说用银杏叶切丝泡水,朕在宫里喝了俩月,效果不错。这俩月基本没犯过病了,头晕目眩的毛病也缓解了很多,多亏了景初啊。”   李钦载笑道:“陛下洪福齐天,臣不敢居功。”   李治感慨道:“如此懂事的少年,当初在长安城里的名声怎会如此不堪?定是有恶人暗中恶意毁谤,朕怎么看你都不像是个混账。”   李钦载感动坏了:“没错,定是有恶人毁谤,臣怎么可能是混账。”   指了指爆炸现场,李治又道:“此物若能大量产出,用于兵事,我大唐攻克高句丽的难度应该小了许多,来年若能将高句丽灭国,景初当记首功。”   魔盒已经打开,李钦载不再考虑改变历史轨迹之类无谓的问题。   沉吟片刻,李钦载道:“陛下,若是在火药里添加一些东西,比如锐利的小铁片,小钉子之类的,这些东西随着火药炸开,方圆数丈内的敌人难有幸理。”   李治脑海里顿时浮现出画面,想象火药炸开,里面的小铁片小铁钉随之溅射开来,周围的敌人掩面捂腹惨嚎。   李治不由打了个冷战。   “景初所言有理,朕记下了。”李治欣喜不已。   李钦载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双手捧给李治:“陛下,这是火药的秘方,里面需要的原料配比,以及制作的详细过程,臣都记在上面,请陛下收好。”   “此物凶险,非吉之物,陛下一定收好,不可让旁人知道,否则若流传出去落在歹人之手,臣恐大唐社稷陷入危难。”   李治一怔,然后眯着眼笑了:“景初如此主动献出秘方,为何?”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秘方在臣手里,臣保不住它,天下唯一能保住它的,只有陛下一人。”   李治深深地看着他,还是接过了秘方,道:“若换了别的东西,朕不会接秘方,没有天子谋夺臣子秘方的道理,可是这个东西不一样,它太凶险了。”   “朕收了秘方,既是为了保大唐社稷安宁,也是为了安你的心。大义所在,朕不得不收。”   说着李治又赧然朝他笑了笑,道:“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其实朕还是有私心的,也不怕直言对你说。”   “此物的厉害,朕亲眼见识了,作为天子,朕必须掌握它,这是天子该做的事,景初,莫怪朕。”   李钦载躬身道:“臣很欣悦陛下能够如此坦诚,臣愿以李家先祖之名发誓,此生绝不向任何人透露火药秘方。从此以后,知道秘方的只有陛下和臣二人矣。”   李治欣然笑了,誓言不重要,李治相信的是李钦载这个人,以及英国公三朝功勋的出身。   在这个年代,勋贵子弟是能够得到天子信任的。宫闱禁军中,天子贴身侍卫的出身,往往很多都是勋贵子弟和功臣之后。   连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了勋贵子弟,李治没理由不相信李钦载。因为李钦载是英国公的孙子,这一条便足够了。   若有所思地盯着李钦载的脸,李治缓缓道:“朕记得景初是军器监的少监……”   李钦载愧然道:“臣这个少监名不副实,上任至今连官署都没去过,臣惭愧。”   李治嗯了一声道:“景初的性子朕清楚,不过制作火药之事,不如交给景初,朕才放心。”   “臣不干!”   “嗯?”   李钦载正色道:“臣性情淡泊,此生只愿寄情于山水,一心只求问天道,不愿涉足于朝堂,请陛下体谅。”   李治笑了:“话说得很精巧,难为景初急中生智了。”   淡淡瞥了他一眼,李治幽幽道:“懒就是懒,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作甚?你以为朕会信吗?”   李钦载咧了咧嘴,这年头傻子不多,聪明人很难忽悠别人了。   李治沉吟道:“火药固然重要,但朕有了秘方,倒是可以委以旁人,而你的一身学问需要传承下去。”   “那些弟子们若得了你的本事,朕的大唐岂不是多了数十个景初这样的栋梁之材?相比之下,你教授课业反而比做火药更重要了。”   “罢了,朕另外找人吧,景初安心把弟子们教好,授业之德不可忘,你的这身本事若失传了,对大唐实在是件可惜的事,火药之面世,也是你诸多学问中的一项而已,朕分得清主次的。”   李钦载欣然道:“臣领旨,臣一定好好教学生。”   本来不情愿当老师的,但相比每天上班监督别人做火药,还有可能被卷入一些乱七八糟的朝堂纷争之中,李钦载反而愿意当老师了。   本来是被强迫被寝取的,后来不知为何越来越喜欢……   嘴上不愿意,身体却很诚实,这难道就是唐朝版的NTR?   李钦载脑海里顿时冒出许多羞耻的画面,双腿不自觉地夹紧。   快过年了,宫中有许多事必须李治参与,比如祭祀,拜太庙等等,李治不可能在庄子里久留。   得到了火药的秘方,又让李钦载多造了几个超级大炮仗,李治带着它们匆匆登上御辇回长安了。   ……   一天奔波,回到太极宫时已是夜晚。   李治风尘仆仆来到承香殿,武皇后迎了上来,见李治气色红润,神情欣悦,武皇后顿知李治此行有收获,不由笑道:“陛下何事如此开怀?”   李治哈哈一笑,道:“此行大有收获,景初此子,不愧是我大唐英才,朕越来越倚重他了。”   武皇后笑道:“两位皇子所说的‘炮仗’,莫非真有裂石开山之威?”   “有,而且其威之盛,大大超出了朕的预计。”   李治缓缓将大炮仗爆炸的威力道来,武皇后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三十多岁的妇人,此刻的模样却分外可爱。   李治心情极佳,忍不住在她脸上狠狠吧唧一口。   “景初有大才,真是……哈哈,二十来岁的年纪才显露锋芒,你说他到底跟谁学了这一身神鬼莫测的本事?以前只听说他的混账之名,没听说他拜过哪位隐士名师呀。”   武皇后嫣然笑道:“景初这身本事能够为国所用便够了,他的师承,他的私隐,陛下何必追问究竟?英国公之孙,想必也不会干出不忠之事。”   李治的笑容渐渐敛起,忽然叹道:“皇后可曾想过,自半年前神臂弓问世,景初为我大唐做出的多少新奇物件?”   武皇后低声算道:“神臂弓,马蹄铁,滑轮组,百家姓,还有……教授那些弟子学问,最后便是这个大炮仗了……”   李治缓缓道:“景初为朕立的功劳越来越多,今日又将火药的秘方献给了朕,朕收下了秘方。”   “朕自登基以来赏功罚过,臣子有功劳,没有不封赏的道理,火药一物太重要,这个功劳太大,朕虽知景初淡泊名利,可若再不表示一下,朕都觉得亏了心……”   武皇后美眸中异彩闪动:“陛下的意思是……”   李治叹道:“自太宗先帝在位以来,天家一直有意削减爵位,实在是爵位不宜过多,否则徒伤民生,举国之民脂民膏奉养勋贵,对大唐不是好事。可景初之功,若不给他封个爵,朕实在说不过去。”   武皇后微微惊讶道:“陛下欲给景初封爵?”   李治点头,神情渐渐坚定:“是的,该给他封爵了,皇后不知道火药一物的厉害,说它是镇国利器亦不为过,如此利器景初竟毫不犹豫地将秘方献给了朕,朕不能不有所表示。”   招了招手,李治沉声道:“来人,拿纸笔来。”   贴身内侍王常福躬身递上纸笔。   武皇后默默在一旁为他磨墨,美眸一眨不眨盯着他的脸庞。   李治神情沉静,思虑良久,缓缓落笔。   “渭南县子”四个字须臾而跃然纸上。   搁下笔,李治笑道:“既然景初是在渭南县弄出的火药,便封他渭南县子吧,千百年后也算一段佳话。”   武皇后笑道:“臣妾恭贺陛下,贞观之后,朝中功臣渐老,今日喜见朝堂英才后继有人,大唐社稷绵延万年不衰。”   李治也笑道:“依朕对景初之喜爱,原本该给他封个县侯的,但朕也害怕朝中悠悠众口,还是封个县子算了,日后景初若再立新功,朕何吝封侯封公。”   武皇后眸光一闪,笑道:“景初非长孙,本继承不了英国公之爵,这下好了,英国公一门两爵,对英国公也算示恩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一门两爵   李治是个很清醒的帝王。   李钦载曾经弄出神臂弓,马蹄铁等诸多新物件,李治最多只是封了个少监的官儿。   但火药不一样,作为帝王,而且是一位对开疆拓土有着无比野心的帝王,李治亲眼见识过火药的厉害后,立马明白此物的不同寻常。   它比神臂弓马蹄铁重要多了,根本不在一个量级。   也就是说,李钦载做个大炮仗,无意间立下的功劳也比以前大多了,这桩功劳之大,以前发明的东西加起来都不如它的分量。   所以,李治必须封爵,否则交代不过去。   李治明白它的重要,李钦载当然更明白。   将心比心,若李治这次仍然毫无表示,李钦载会怎么想?   我为大唐造出如此重要的东西,你不表示一下,打个哈哈儿就过去了?以后再有任何好东西,我都不拿出来了,就问你气不气。   李治最怕李钦载会这么想,所以对这位横空冒出来的栋梁英才,李治不吝名利,必须将他笼络住。   封爵是最易笼络人心的,在这个年代,爵位代表无上的荣誉,是臣子毕生求而不得的殊荣。   许多披甲百战出生入死的将军,为大唐冲锋陷阵一辈子,临老也没能得到任何爵位。   而开了挂的李钦载,不费吹灰之力却得到了。   “渭南县子”四个字写下,再无更改。   天亮后,一支骑队举着旌旗出了宫,直奔渭南县而去。   ……   甘井庄,李家别院。   李钦载在教荞儿写字。   别的弟子都放假回家了,但荞儿的学习仍未放下。   荞儿不是天才,只是有一个来自千年后的爹,这位爹的教育方式是耳濡目染,随时随地。   荞儿的成绩优异,不仅来自于天赋,也有他自身的努力,这是那些权贵纨绔们所不能及的。   百家姓里的字,荞儿都学会了,如今李钦载在教他写千字文。   虽说千字文里的内容晦涩难懂,不过认字是不用挑的,会写就行。   “容止若思,言辞安定”李钦载敲击小木棍,道:“今日你学会写这八个字就好。”   荞儿嗯嗯点头,手执木棍笨拙地照着八个字的样子划拉起来。   写了几画后,荞儿动作一滞,扭头望着他道:“爹,这八个字是啥意思?”   李钦载想了想,道:“就是言行举止从容不迫,安定沉稳有定力,君子‘修己以敬,安之以人’,发生任何事都要波澜不惊,不必大惊小怪。”   荞儿似懂非懂,继续划拉。   别院外突然传来隆隆的马蹄声,荞儿不觉又停了下来。   李钦载揉了揉他的头,道:“我刚才说的你都忘了?”   荞儿笑道:“没忘,容止若思,言辞安定,荞儿记得的。”   李钦载点头:“继续写,外面发生任何事都与你无关。”   别院外面越来越喧闹,李钦载和荞儿父子二人却充耳不闻,专心地在院子里专注做自己的事。   宋管事踉跄跑来,也不管李钦载神情不悦,扯着嗓子兴奋大吼道:“五少郎封爵了!”   一句话出口,整个别院都沸腾起来。下人们纷纷从屋子里出来,聚集在前院,隔着老远向李钦载行礼道贺。   荞儿不得不再次停下,不解地看着李钦载。   李钦载神情不变,仍然平静地道:“把字写完,每个字都要记住它的写法。”   不远处沸腾的宋管事和下人们见李钦载竟动也不动,顿时屏息静气不敢再发出声音,恭敬地站在原地等候。   荞儿笨拙地一笔一划写完了字,李钦载认真看了一眼,道:“不错,今日还要多写几遍,将它们彻底记在心里,每个字都要记住,你的一生从头到尾都要用到它们。”   “是,荞儿记住了。”   荞儿终于忍不住道:“爹,他们说你封爵了,什么叫封爵呀?”   李钦载笑了:“就是天子给爹又封了个官儿,这个官儿可以当很久的。”   “当官可以管很多人吗?”   李钦载温柔地笑道:“爹只要管好自己就够了,顺便也要管好你,这辈子足矣。”   站起身,李钦载转身看着院子里的管事和下人。   宋管事不再激动,而是上前恭敬地道:“五少郎,天子下旨封爵,五少郎被封为渭南县子,宣旨的天使就在门外,老朽已命下人准备了香案。”   “五少郎,这可是咱们李家的大喜事啊!一门两爵,光宗耀祖,五少郎青出于蓝,咱李家家业千年不衰。”   李钦载整了整衣冠,道:“接旨吧。”   对于李治封爵,李钦载丝毫没感到意外。   从李治对火药的疯狂态度就能看出,此物对大唐,对李治是何等的重要。   但凡稍微懂事的帝王,都知道该给他这个发明者什么样的待遇。   李家别院的大门打开,宣旨的天使手捧黄绢,昂首走进前院。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宣旨的天使居然是大舅哥崔升。   李钦载和崔升猛地照面,两人的表情都颇为复杂。   按朝仪规矩,李钦载领着别院老小在香案后跪拜。   崔升徐徐展开圣旨,语调激昂顿挫地宣念起来。   圣旨算是世上最难懂的文字了,里面的每个字都诘屈聱牙,晦涩难明。   崔升念了一大通,李钦载依稀猜测应该是夸赞他的话,最后才落到正题。   “……可封渭南县子,食邑百户,飨尚国功。钦哉。”   这是一道李治所写,尚书省所颁,中书舍人亲笔撰就的圣旨,是当今世上最正式的任命文书。   圣旨念完,李钦载面南而拜,口称谢恩,最后起身,仪式才算走完。   崔升将圣旨双手捧给李钦载,躬身拜道:“下官恭贺李县子。”   李钦载眨眨眼:“崔舍人这次带钱了吗?令妹最近很缺钱呀。”   崔升黑着脸道:“李县子莫过分了,下官听舍妹说了,你坑了她不少钱。”   “都是一家人,分什么你我,你的不就是我的……”   “没拜堂以前,咱们不是一家人!”   ……   封爵的天使还没到庄子,长安城的英国公府已有宫人报信。   快过年了,本来英国公府张灯结彩,一派喜气。   一名宫人奉命从太极宫跑出来,没跑多远便来到位于朱雀大街的英国公府门外。   “老公爷大喜!大喜!”宫人喘着粗气大吼道。   管家吴通迎了出来,一脸不解道:“何事大喜?”   宫人先朝吴管家行了一礼,这才刻意放大了声音,大吼道:“贵府五少郎君封爵了!天子有旨,封五公子为渭南县子,传旨的天使已出城赴渭南!”   吴通呆怔许久,讷讷道:“五少郎?五少郎?”   随即浑身一颤,如梦初醒,猛地跺了跺脚,连宫人都来不及招呼,转身便往后院跑。   “快禀报老公爷,五少郎封爵,五少郎封爵了!”   “一门两爵,光宗耀祖!”   吴通健步如飞,一溜烟窜进了后院李勣的书房。 第一百五十七章 这里有好看的村姑   李勣听到吴管家禀报时,惊讶得连手里的书都掉落了。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事先没有任何征兆,李勣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孙儿不是老实本分待在乡下庄子里吗?   若说有何不同,听说最近教了十几个学生,其中还有两位皇子。   因为这件事封爵,天子他风疾犯了?   “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钦载无端端的为何会被封爵?”李勣沉声问道。   不是他不满意,而是事情发生得太诡异。   毫无理由的封爵,对李钦载和李家都不一定是好事,若是其中有阴谋,李勣必须弄清前因后果才好应对。   吴通手足无措站在李勣面前,原以为老公爷会欣喜万分,没想到他的表情却如此凝重。   “呃,老公爷,小人也不知为何,是一位宫人来府里报信,宫人还在前院候着呢。”吴通尴尬地道。   李勣神情凝重地道:“备车马,老夫进宫面君。”   半个时辰后,李治与李勣并肩站在太极宫的空地上,亲眼看到一只大炮仗炸响,一阵地动山摇后,以炮仗为圆心,方圆数丈内摆放的草人草垛已荡然无存。   李勣看得心惊肉跳,老脸布满惊骇。   李治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这巨大的响动吓得面色发白,回过神后却哈哈大笑。   “老将军,朕封令孙爵位可绝非胡乱封的,令孙了不起呀!”李治搀着李勣的胳膊笑道。   李勣仍然震惊地道:“此物……是老臣那不争气的孙儿所造?”   “有此麒麟儿,老将军怎能说他‘不争气’?您这位孙儿可是大唐之瑰宝,社稷之英才,此物正是他在甘井庄造出来的,朕昨日亲自去了一趟庄子,亲眼见识过后,回到宫里便决定封爵。”   李勣表情数变,良久,长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个孙儿,老臣也猜不透他了,到底藏了多少本事啊。”   李治忍不住好奇道:“老将军可知景初曾经拜过何人为师?这身本事多有墨家机关之妙,莫非他是墨家弟子?”   李勣断然摇头:“此子常年厮混长安,斗狗遛鸟,争风吃醋,干过的恶事多矣,却从未拜过任何人门下求学,府中更无隐世的墨家高人。”   李治想了想,哂然一笑:“不必深究他这身本事的出处了,只要能为大唐效力便足够,景初没让朕失望,这半年来给了朕许多惊喜,尤其是这个火药,更是镇国利器。”   “陛下,此物名‘火药’?”   “是景初取的名,火药有开山裂石之威,老将军刚才也看见了。朕决意大量制作此物,用之于兵事,天下再无不破之城,再无负隅不溃之敌,大唐旌旗指处,皆是朕之疆域!”   李治雄心万丈,一番话说得李勣热血沸腾。   李勣当即拜道:“老臣虽老迈,愿以风烛残躯,为陛下征伐四方,开大唐万里之疆!”   李治目光灼热地盯着李勣,双手握住他的手,道:“老将军,明年开春后,朕决定再东征高句丽,若有火药为辅,老将军以为胜算几何?”   李勣扭头看着仍然散发着硝烟的空地,叹道:“若有火药为辅,胜算少说多了三成,陛下,大唐若再征高句丽,此战老臣领军的话,有八成的胜算,将高句丽纳入我大唐版图。”   李治喜道:“八成,八成!哈哈,可战矣!老将军,朕欲亲征高句丽,如何?”   李勣一惊:“陛下不可!”   李治摆手打断了他的话,道:“莫劝朕,是景初造出的火药给了朕底气,八成的胜算,朕岂能不亲征?”   李勣怔怔看着李治意气风发的脸庞,仿佛明白了什么,于是长叹一声,不便再劝。   东征高句丽,对大唐三代帝王的一块心病。   为何要东征?因为隋朝打不下,所以唐朝必须打,以此向天下臣民证明大唐得国之正,隋朝干不了的事,我大唐能干。   贞观年间也征过高句丽,结果比较有争议,有人说失败了,有人说是平手,总之,李世民无功而返。   如今李治当了天子,征服高句丽之心愈发炽烈。   先帝没干成的事,我干成了,而且干得漂亮,就问天下臣民你们服不服?还说不说我不如先帝?   李治赌的就是这口气。   三代帝王征伐高句丽的心思没断过,到了如今,跟高句丽得没得罪大唐已经没关系了,大唐天子已经将它当成了游戏里必须刷的副本。   系统交代的任务,管它正义还是邪恶,刷就完了。   李勣沉吟许久,忍不住劝道:“陛下,虽说钦载造出的火药一物确实不凡,但是贸然封爵,恐有不妥,趁着事情没传开,老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李治笑道:“不收回,朕意已决,火药如此神奇之物,朕若不给景初一个够意思的封赏,会寒了功臣之心呐。”   李勣沉声道:“有老臣在,谅他不敢寒心。”   李治哈哈大笑:“老将军,这事儿朕可不能依您了,景初必须封爵,您李家一门两爵,也算光耀千秋了。”   ……   甘井庄。   李家的下人们正在收拾行李,五少郎准备回长安城了。   别院上下洋溢在一片喜气中,宣旨的崔升刚离开,别院内便沸腾欢呼起来。   李钦载却波澜不惊,对蜂拥而来道贺的下人也只是含笑示意。   然而,李家五少郎封爵的消息还是飞快传遍了庄子。   无数庄户纷纷站在别院大门外,每个人手里拎着微薄的礼品,真心诚意地恭贺五少郎封爵。   李钦载对庄户不敢无礼,牵着荞儿的手出门,与庄户们寒暄招呼,谢过庄户们的好意后,大家才兴奋地散去。   趁着下人们收拾行李的空档,李钦载独自来到崔婕住的农舍。   马上要离开庄子了,留下崔婕在庄子里过年,李钦载总觉得过意不去。   站在农舍的院子外徘徊,崔婕打开门时恰好看到了院子外的李钦载。   崔婕的俏脸不自觉地浮上几许嫣红。   一个女人的脸红,往往胜过一大段对白。   “你来啦?”崔婕轻声道。   李钦载赧赧地笑:“嗯,马上要回长安了,过来跟你说一声。”   崔婕脸上闪过一抹失落:“你……年后还回庄子吗?”   李钦载笑道:“回,开春就回。”   崔婕这才露出喜悦之色,又轻哼了一声,道:“长安那么繁华,为何不留在长安,住在这穷乡僻壤的作甚?”   李钦载眨眼:“穷乡僻壤的村姑好看得很,长安城可没这么好看的村姑,我当然要天天看着才高兴。”   崔婕脸蛋愈发通红,羞道:“登徒子,什么村姑,难听死了。我才不是村姑。”   李钦载愕然:“脸皮这么厚的吗?我说的村姑,不是指你啊。”   崔婕也愣了,接着恼羞成怒道:“你,你你……你快走,去看你的村姑去!”   李钦载笑道:“好了好了,既然你非要争这村姑的名头,给你好了。没错,你就是最好看的村姑,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崔婕冷着脸道:“我才不是村姑,更不是好看的村姑。”   “你非要谦虚的话,以后我可叫你丑陋的世家小姐了,没意见吧?”   崔婕快气哭了:“你就知道欺负我!”   “胡说,莫把我说得如此无能,我不仅会欺负你,还会欺负别人呢。”   崔婕有点崩溃了:“你快回长安吧,再与你多说几句,我会被气死。”   李钦载笑道:“好了,不逗你了。我已嘱咐了别院的厨子,每日给你和那丫鬟送饭菜来,大过年的休息一下,莫劳累了,吃饭的事我管了。”   说着李钦载又不放心地补充道:“你们对我家厨子客气点儿,古往今来厨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得罪了他,小心往菜里吐口水……” 第一百五十八章 县子归京   被李钦载气个半死,转眼间又神奇地感到心里暖洋洋甜蜜蜜的。   崔婕发现自己好像中了他的蛊毒,自从上次被劫持事件后,中毒越来越严重,无药可医了。   “他要回长安了,临走还关心我的衣食,他……应该不讨厌我吧?”崔婕心中欢喜,偷偷思忖。   胳膊被李钦载推了一把:“吃喜鹊屎了?一个人偷偷摸摸乐什么呢?”   崔婕气结,刚才的甜蜜柔情瞬间消失。   “你……就不能柔和点么?”崔婕幽幽叹道:“当初你祖父托了兵部侍郎陈松登门促媒,陈松说你‘谦和恭静,有君子气度’,为何我在你身上丝毫看不出来?”   李钦载顿时愕然:“那位陈侍郎……不怕事后挨打吗?”   崔婕噗嗤一笑:“说不定会挨打的,我也想打他。”   李钦载叹道:“我明明是个混账,他却说我是君子,我总觉得他在骂人……”   崔婕也正色道:“没错,他肯定在骂你,你与君子哪有半文钱关系?”   “虚假广告,不要信。”李钦载认真劝道:“要不你报官吧,这个陈侍郎是个骗子,不知骗了多少无辜的家庭,将多少可爱善良的姑娘推入了火坑。”   崔婕杏眼渐渐弯成月牙儿,然后掩嘴无声地笑个不停,香肩一耸一耸的,最后索性不顾仪态放声大笑起来。   李钦载含笑看着她,心中亦是满满的欣悦。   寒风正凛,她的笑,像破开冬雪的阳光。   真好,人生停顿在此处亦是幸事。   崔婕笑了很久,才觉得仪态不妥,急忙止了笑,掩饰般理了理发鬓,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都怪你。”   “怪我啥?”   “不知道,反正都怪你。”   垂头不知在想什么,许久后,崔婕突然抬头看着他:“刚才我兄长来过。”   “给你留钱了吗?”李钦载关心地问道。   “又想坑我的钱?”崔婕警惕地看着他。   “我有一个很好的投资项目,这个月给我十两银饼,下个月还你二十两,不过风险五五开,有可能血本无归,有没有兴趣参与一下?”李钦载正色道。   “没兴趣。”崔婕断然拒绝。   接着狠狠瞪了他一眼,崔婕道:“你也是个骗子,应该跟陈侍郎一起扔进大牢。”   李钦载黯然叹息,提到钱这姑娘居然智商在线。   傻子越来越精明,骗子不好混了。   “听兄长说,他是来宣旨的,你被天子封了爵,已是渭南县子?”   李钦载点头:“没错,我挺厉害的。”   崔婕没搭他的话,又问道:“你为大唐又立了功劳吗?这次功劳一定很大,天子才不吝封爵吧?”   “应该很大吧,其实爵位无所谓,给不给的,我仍然过我的小日子,有了爵位,以后出门多举几面旗而已,朝廷每年或许还会给我发一百多石俸禄?除此之外,大约没别的不同了。”   崔婕笑道:“看不出你倒是淡泊之人。”   李钦载盯着她的眼睛,忽然道:“我这么厉害,你崇拜我吗?”   崔婕脸蛋一红,扭过脸去,这次居然没怼他,而是轻轻嗯了一声。   “你……确实挺厉害的,应该是有大才之人,否则天子不会轻易封爵,看来这次立的功劳不小……”   崔婕顿了顿,又道:“前几日庄子里不时传出霹雳惊雷之声,很多庄户都在传,说李家五少郎是雷神下凡,一言不合便轰隆一声,将你敬为天人呢。”   “我猜想,那个会发巨响的物事应该不是雷,而是一件新奇的东西,如同你以前造的神臂弓一般,对吗?”   李钦载笑道:“你越来越聪明了,这句是真心话。”   崔婕若有所思:“天子封爵,想必跟你造出的那个物事有关吧?”   “没错,那东西名叫火药,有开山裂石之威。”   崔婕满足地一笑:“你确实不是凡人呢,总能造出奇奇怪怪的东西,偏偏那些东西对大唐有大用,真好。”   李钦载眨眼:“现在是不是后悔逃婚了?老老实实嫁给我多好,说不定你现在都能蹭个诰命夫人啥的,结果你逃婚,啥都没了,亏不亏?”   崔婕大羞,气得将他往院子外面掀:“你快走,快回长安去,我……我才没后悔!不想见到你!”   李钦载被她推得踉跄后退,只好退出院子外,临走前大声道:“记得吃饭,记得想我!我会在长安数喷嚏的,每天少于十个喷嚏,定是你没想我,回来找你算账!”   崔婕羞极,怒道:“快走!我不会想你的!”   见李钦载的身影消失在乡道上,崔婕转身进了屋,背靠在门上,喜悦甜蜜的神情才渐渐变得黯然。   销魂唯离别,再大的笑声,不过为了掩饰离别的伤感。   “这一走,正月能回吗?”崔婕开始掰着手指算:“整整一个月呢,就一个月,一个月若不回,便不理他了。”   随即崔婕一惊,狠狠掐了自己胳膊一把,暗暗啐道:“想什么呢?不知羞!”   ……   行李收拾妥当,部曲们披甲列队等候在马车旁。   李钦载牵着荞儿,先去后院向祖姑母道别,然后登上马车,踏上了回长安的路。   摇晃的马车里,荞儿掀开车帘,好奇地看着车外部曲们骑马,然后放下车帘,问道:“爹,部曲叔叔们为何跟以前不同了?”   “什么不同?”   荞儿指了指车外,道:“他们举了旗,上面写了字,还有几面木牌牌……”   李钦载笑着揉他的狗头:“那是爹的仪仗,爹被天子封了爵,有爵位的人便必须有仪仗,旗帜也好,木牌牌也好,都是属于爹的仪仗。”   “封爵竟如此风光吗?”荞儿兴奋地道:“爹,荞儿也想封爵!”   “那你可得为大唐立几桩大功,立了功的人才会被封爵,比如你曾祖,比如你爹我……”   荞儿不解地道:“为何要为大唐立功?”   “因为大唐是一个国家,我们都是这个国家的子民,子民当然盼望自己的国家越来越强大,我们子民的日子才会越过越好,为了国家强大,便需要我们平凡的子民为它立功。”   荞儿懵懂地道:“为国立功后,便能封爵了吗?”   李钦载严肃地道:“为国立功不是为了封爵,而是希望这个国家越来越好,百姓安享太平,朝堂政通吏清,邻国驻马臣服不敢窥测。”   “荞儿,爹和你都生活在大唐的太平世道中,为了维护这太平世道,我们该当尽自己一份心力,你将来长大后,若是庸凡之辈,不妨安分做个富家翁,不做欺压百姓的事便算一生无愧。”   “若你有几分出众的才能,不妨为大唐做点什么,爹对你没有要求,尽力而已,至于爵位,可有可无,不必放在心上。爹的这个爵位,我也没放在心上,我是这么做的,希望你也这么做。”   荞儿似懂非懂,但还是用力点头:“我会学爹的样子去做的。”   李钦载温柔地摩挲他的头。   话已开了头,李钦载不介意给他灌输一些家国道理。   不是矫情,生活在太平世道便是受了国家的益,既是受益,也该凭良心为这太平世道做点什么。   当初造出神臂弓,马蹄铁,以及后来的火药,李钦载不打算瞒着任何人,其实也是确实想回报一下这太平世道,仅此而已。   回到长安已是傍晚时分,马车在英国公府门前停下。   李钦载抱着荞儿下了马车,发现国公府门前扈从如云,几乎阖府的下人们都迎了出来,祖父李勣赫然也在。   李钦载急忙上前行礼:“孙儿怎敢当爷爷亲迎,折煞孙儿也。”   荞儿也规规矩矩地行拜礼:“荞儿拜见曾祖。”   李勣首先将荞儿抱起来,在他粉嫩的脸蛋上狠狠吧唧几口,这才斜眼瞥着李钦载,轻哼道:“今日迎你,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走,进门。”   管家吴通迎了上来,殷勤地为李钦载拍灰掸尘,喜笑颜开道:“恭迎县子回府,哎呀,可了不得,咱李家一门两爵,长安城都传开了,这是何等的荣耀。” 第一百五十九章 福兮祸之所伏   李钦载封爵,李勣的表现很平静,他最多亲自出来迎接一下孙儿,这已是能做的极限了。   李钦载这个当事人表现也很平静,诚如他自己说的,这个爵位可有可无,李治客气呢,便封个爵,不客气呢,随便给点金银良田什么的,他也满足。   唯独这位管家吴通,表现得比当事人都兴奋。   李钦载迈腿往府里走,吴通跟在他身后掸灰尘,一路从大门掸到前堂才悻悻止步。   转过身吴通与下人的窃窃私语还依稀传入李钦载耳中。   “老朽早就说过,当初五少郎贵尿泛黄,服用了老朽治上火的方子后,贵尿不仅清澈如泉,而且还腾达起来了,老朽这方子可了不得!”   李钦载脸颊抽搐了几下,忍不住回头道:“吴管家,你那方子我没服过。”   吴通一愣,接着讪讪陪笑退下。   吴通的声音依然从前堂外拐角廊柱依稀传来。   “莫信五少郎,老朽的方子不仅治上火,隐约还有沟通天地之能,服之可闻天地风雷云动,了不得!”   “嗯嗯嗯!”一众下人纷纷信服回应。   李钦载在前堂内听得直咧嘴,吴通这老货,当管家太屈才了,进宫给皇帝炼丹才是他该去的地方。   进前堂坐下,看着周围熟悉的摆设,李钦载由衷叹了口气。   英国公府,终于又回来了。   不知为何,今日回到长安,李钦载的心境与当初又有了一些不同。   曾经的他将英国公府当成了自己的家,如今,英国公府还是他的家,可是他却有一种回来做客的感觉。   或许他的潜意识里,偌大的英国公府并不是他亲手挣的,虽然是荣耀,但并不属于他。   英国公府,是李勣的英国公府。   李勣端坐堂上,怀里抱着荞儿。   看得出李勣对荞儿甚为喜爱,上次荞儿被歹人劫持,李勣的信里把李钦载骂了个狗血淋头,语气之暴烈严厉,前所未见。   此刻荞儿在他的怀里,不时被李勣吧唧一口。荞儿被李勣的胡子扎得又疼又痒,咯咯直笑。   一对曾祖曾孙玩闹了半天,李勣抬眼望向李钦载时才恢复了严肃的形象。   “听说你又弄出了个新玩意儿,名叫火药?”李勣捋须缓缓道:“此物之威,老夫已在宫里亲眼见识过了,不得不说,此物若用于兵事,确实如虎添翼,我大唐王师必将攻无不克。”   李钦载笑了笑,道:“孙儿闲来无聊,胡乱弄的,没想到居然成功了,孙儿也颇为意外呢。”   李勣哼了一声:“平日半点征兆都没有,无声无息便弄了个镇国利器出来,老夫都要对你说一声‘佩服’了。”   “爷爷言重了,一切都是在爷爷的言传身教之下,孙儿才偶有所得。每日想起爷爷对孙儿的谆谆教导,孙儿便如有神助,浑身充满了力量,顿时思如泉涌,才如尿崩……”   李勣老脸一红,急忙摆手:“好了好了,你脸皮厚不脸红,老夫可受不了,该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莫牵扯不相干的人,老夫可从没教你做过火药。”   说着李勣忽然叹了口气,道:“不过你毕竟年轻,此事做得锋芒毕露,若能早与老夫商量,或许能用个温和的方式将火药献给陛下,至少不必引人注目……”   李钦载一愣,不解地望向李勣。   李勣沉声道:“陛下封爵的消息如今已天下皆知,而你,也不可避免地进入朝堂诸臣的眼中,从今以后,恐怕是非祸福相倚,难以避免。”   李钦载费解地道:“孙儿才进入朝堂诸位大臣的眼中吗?我还以为当初造神臂弓时便被四方大佬关注了呢。”   李勣瞥了他一眼,道:“你没有想象中那么重要,神臂弓也好,马蹄铁也好,大多是军中几位老将对你颇为重视,名声还传不到朝堂上。”   “只是如今你弄出了火药,此物非同寻常,朝堂诸臣恐怕很难不关注你了,今日的你,已是四方目光所聚,人人皆知我李勣的孙儿了不得,是朝中勋贵子弟中的后起之秀。”   “年纪轻轻不靠祖荫,不靠家族,自己亲手挣来了爵位,这等本事,长安城那些纨绔子弟拍马难及。”   李钦载忸怩道:“爷爷夸得孙儿有些脸红了……”   李勣冷笑:“你以为老夫在夸你?功劳立了,爵位封了,天大的好处落在身上,你以为你是人人赞颂的李家麒麟儿,旁人除了羡慕便再无别的想法?”   李钦载愕然:“难道不是吗?”   李勣也愣了,良久,缓缓道:“甘井庄究竟是怎样的水土,把你养得如此不要脸?以前脸皮也没这么厚呀。”   李钦载认真地道:“可能孙儿翅膀硬了吧……”   李勣表情不变,目光却开始左右巡梭。   李钦载眼皮一跳,他太熟悉长辈的这种目光了。不必怀疑,肯定是在找顺手的兵器。   “爷爷,爷爷息怒,孙儿刚才只是玩笑话,玩笑话啊!”   来不及了,李勣顺手抄起桌案上一只酒盏砸了过去,李钦载头一闪,好险避开了。   荞儿在一旁好奇地看着曾祖和亲爹,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但还是被逗得咯咯直笑。   李勣冷着脸道:“你爹去润州履职,莫以为府里没人教训你,老夫尚在,不介意亲自动手。翅膀硬了?呵,在老夫面前,你永远硬不起来。”   李钦载面色一惨。   这句话太毒了,仿佛一句无形的诅咒。   “爷爷,孙儿还没成亲呢,您最好收回这句话,不然孙儿这一房只能绝后……呃,不对,有荞儿,绝不了后。”   李勣浑浊的老眼眨了半天,这才听懂了李钦载的话,顿时勃然大怒。   混账东西,爷爷面前都敢开车!   一道黑影如流星般砸来,这次扔来的是酒壶。   李钦载再次闪过,但还是被酒壶里的酒洒了一身。   “混账东西,回长安后给老夫老实点儿,莫再出去惹祸,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但凡被人抓住把柄,整个李家都会被拖累进来。”   李勣说完便起身离去,抱着荞儿回后院晃悠。   ……   李勣的话没说透,只是稍微点了一下,但李钦载听懂了。   年纪太轻,骤然封爵不是好事,至少是弊大于利。   火药面世固然了不起,对大唐的作用也很大,但在那些朝堂老臣们的眼里,李钦载终究属于“幸进”。   大唐三代帝王刻意削减爵位的大环境里,李钦载异军突起,天子竟为了他而新增了一个爵位,让那些为大唐兢兢业业奉献终生,却连个最末等的男爵都没混上的老臣们心里怎么想?   肯定不会诚心祝福这位年轻的县子多福多寿,长生不老吧?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伸着懒腰神清气爽走出了房门。   昨夜荞儿居然没尿床,有进步。   李钦载难得地睡了个整觉,整个人都好起来了。   再过两日便是除夕,府里张灯结彩准备过年,管家下人一片忙碌。   院子里的积雪被扫干净,抬头看了看天色,天空灰蒙蒙的,晒不了太阳,于是李钦载让人在偏厅准备了铜炉,醪糟,零食和书。   其中书是摆设,做给下人看的,让下人们深刻认识到五少郎被封爵绝非幸进,人家每天都看书的,知识改变命运。   手头不知是什么书,反正李钦载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刚翻开书本便有点瞌睡了,好神奇,比安眠药管用。   于是李钦载刚起床,换了个地方,在偏厅里睡了个回笼觉。   醒来已近午时,他是被吴通推醒的。   吴通一脸小心翼翼地禀报,有客来访,而且是很多客。   李钦载不满地走出房门,赫然见到院子里乌泱泱一堆人。   见李钦载一脸不爽地走出来,一堆人同时躬身行礼。   “弟子贺先生荣晋县子,爵传万代。” 第一百六十章 非明君之道   一堆人恭恭敬敬站在院子里,动作整齐划一向他行礼。   都是老熟人,甘井庄学堂的纨绔弟子们。   其中包括皇四子李素节,皇七子李显,还有诸位朝臣家不争气的儿子孙子。   李钦载环视众人,脸颊不由一阵阵抽搐。   这群弟子的精神面貌似乎不太好,不,不能说精神面貌,真实面貌更差。   除了两位皇子外,几乎每个人脸上都或多或少有一些浮肿和淤青,其中淤青最明显的是契苾家的。   契苾贞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俩眼圈全黑了,左边脸颊高高肿起,稍微牵动一下都痛得直吸凉气。   李钦载沉痛叹气。   这特么的,我李钦载门下弟子不求风流俊秀人人如龙,至少特么的不要搞得像一群被流氓殴打过的无能秀才吧?   一个个鼻青脸肿仿佛被敌人追杀了几百里的倒霉模样,大过年的,能不给先生添堵吗?   “你们……”李钦载脸颊抽搐,叹道:“你们刚在门外被人敲诈了零花钱吗?”   李素节作为班长,心有余悸地道:“回禀先生,诸位弟子的长辈都收到了先生寄出的成绩单和期末评语,然后……他们就变成这般模样了。”   李钦载恍然,忍不住从嘴里迸出一句:“活该!”   缓缓朝众人一瞥,李钦载冷笑道:“继续混日子呀,继续糊弄先生呀,早就告诉过你们后果,你们不当回事,报应来了吧?呵!”   纨绔们一个个垂头老实挨训,臊眉耷眼的模样比脸上的淤青更可笑。   李钦载转眼看到李素节和李显,道:“你俩的成绩也不咋样,为何没挨揍?”   李显一脸幸灾乐祸:“父皇和母后不会揍我的,天家没有揍孩子的习惯。”   李钦载缓缓道:“习惯可以慢慢培养,回头我会劝说你父皇和母后。虽说学堂里提倡的是不公平,但挨揍这件事,大家最好都公平点。”   本来有些幸灾乐祸的两位皇子顿时神色惨然,一脸乞求地望向李钦载。   李钦载不为所动,环视众人道:“我记得成绩最末一名是韩尚书的孙儿?明年开春他就不必来了,末位淘汰制,说话算话。”   李素节小心翼翼道:“韩尚书听说他家孙儿是最末一名,已将他揍得卧床不起,实在无法向先生道贺……”   李钦载点点头,伤情最严重的契苾贞却突然咧嘴一笑,然后痛得直吸凉气。   “他舅子的!原来我不是最惨的那个!哈哈!嘶——”   众纨绔闻言,转念一想,挨揍归挨揍,自己确实不是最惨的,既没被揍得最惨,也不会被开除,于是众人纷纷幸灾乐祸起来。   李钦载暗暗摇头,这群混账岂止是混账,简直是败类。   李素节这时想起了什么,于是躬身行揖道:“弟子恭贺先生封爵,先生学问通天,封爵正得其彰。”   众人一齐道贺。   李钦载挥了挥手:“道贺就免了,只问一句,带礼物了吗?带了就自己交给府上管家,然后走人,没带礼物滚回家准备礼物带来,不知礼数的人,下学期你们会尝到后果的……”   众人脊背一凉,急忙异口同声说带了。   门口又传来喧闹声,薛讷大喇喇跨进门,见李钦载在前院,不由惊喜道:“景初兄终于回来了,哈哈,走走,我在翠园包了阁子,当是贺你封爵,今日不醉不归!”   跟在薛讷后面的高歧不满地道:“姓薛的,把话说清楚,包的阁子也有我的份,我俩各出了一半的钱……”   薛讷脚步一顿,伸手支在耳朵边,倾听状道:“你叫我什么?”   高歧一滞,面孔迅速涨红,良久,高歧阴沉着脸从齿缝里迸出俩字:“薛兄!”   “大点儿声,没吃饭吗?”   “薛兄!”   “乖!舒坦!”   李钦载无语地看着二人。   吵吵闹闹像一对欢喜冤家,你俩这么爱吵,请原地结婚好吗?世俗的眼光不必在意,爱情最重要。   二人走近了,李钦载这才发现薛讷的脸上也布满了浮肿和淤青。   “慎言贤弟这是……”   薛讷满不在乎地道:“被我爹揍了,咋!”   “你又干了啥事?”   “上次渭南县神箭无敌,射杀匪首,我家部曲抬着尸首,打算游街夸功,没想到连城门都不让进,还暗中告诉了我爹。”薛讷咂了咂嘴,不知在回味挨揍的滋味还是遗憾没能成功游街。   “我爹赶到城门,二话不说把我揍了一顿,那一次真是……把我往死里揍啊,如同上马杀敌一般冷酷无情……”   李钦载毫不意外,那天当薛讷得意洋洋抬上尸首回长安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的结局不会太美好,李钦载知道薛仁贵会教犬子做人。   薛讷和高歧这时才赫然发觉院子里大大小小站了一堆人,仔细一看,竟都是长安城里有名有号的纨绔子弟,其中两位居然还是皇子。   二人自然是认识这些皇子和纨绔的,于是主动招呼见礼。   李钦载转身介绍:“这些都是我的弟子,至于这两位,是我的好友,你们都叫叔叔。”   众纨绔顿时露出古怪之色。   大家本来身份平齐,尤其李素节和李显还是皇子,叫李钦载为先生也就罢了,毕竟他们确实在门下求学。   但叫薛讷高歧两位叔叔,这个……有点难张嘴。   然而先生发话了,不叫不行。   老师的话就是父母的话,不敢不遵。   于是一众皇子纨绔黑着脸,不情不愿地叫了声叔叔。   薛讷和高歧站不住了,连连苦笑还礼:“各位莫折煞我,交情各论各的,各论各的。”   众纨绔这才释然。   既然薛讷高歧包了阁子,而众纨绔恰好都在场,不让他们蹭一顿实在有点不礼貌。   薛讷大手一挥,大家同去,道贺你家先生荣晋县子。   但凡举宴,大唐的纨绔们都颇为热衷,除了上官琨儿等两三个年岁太小的外,其余的纷纷高兴地出门登上马车。   李素节特意与李钦载同乘一车,摇晃的马车里,李素节首先表达了对李先生的崇敬之意。   李钦载封爵的消息早在长安城传开,但为何会突然被封爵,纨绔们都不大清楚。   唯独李素节和李显是皇子,火药一物还是李素节亲自写信告诉父皇的,自然比谁都清楚。   “先生封爵固然是喜事,但近日长安城中却沸反盈天,许多朝臣闻之惊骇不解,纷纷质疑父皇的决定。”   “听说质疑的奏疏在尚书省已堆得老高,连长安周边州县的地方官员都上疏劝谏,劝父皇不可轻易封爵。”   李素节坐在马车里脸色阴沉,先生封爵他有举荐之功,如今见先生被朝臣否定,李素节也觉得面上无光,特别生气。   李钦载哂然一笑,对这个爵位,他还真没太看重,有也好,无也好,不耽误过日子。   “劝谏就劝谏呗,咱们还能堵人家的嘴不成?”   李素节却缓缓摇头:“先生,朝堂已怨声四起,此事恐怕已越闹越大,若御史台和世家也站出来反对,父皇这几日甚为头痛,差点旧疾复发……”   李钦载叹了口气,这就是朝堂。   没招谁没惹谁,但就是莫名其妙被卷入是非之中,这也是李钦载一直不愿踏入朝堂的原因,悠悠闲闲过日子的人,谁乐意沾染一身是非?   “要不还是莫让陛下为难,请陛下把我的爵位收回去吧,刚封的,还有九成新,随便擦拭一下还能当新的用。”   李素节失笑:“先生真是……弟子实在佩服先生这气定神闲的气度。”   随即脸色又严肃起来:“弟子听说长安城里有些朝臣已联合起来,把祸水往您整个李家头上引。”   李钦载皱眉:“啥意思?”   “那些人的意思是,一门两爵,权柄过重。圣人轻予,非明君之道。” 第一百六十一章 暗流涌动   一门两爵听起来风光,但站在朝堂的角度,并不好听。   爵位没有实权,可英国公不一样,李勣的地位在朝堂是特殊的存在。   三朝功勋老臣,在军中享有无上的威望,身兼兵部尚书和太子太师等重职,如今再加上他的孙儿也被破例封为县子。   一个家族鼎盛到如此地步,很容易惹人嫉妒猜忌。   马车内,李素节神情凝重地说出的一番话,与李勣对李钦载的暗示恰好相符。   封爵的消息刚传出去,马上有朝臣做出了反应。   李钦载表情变得严肃了,他可以不封爵,不介意李治收回爵位。   但他不能容许有人把脏水朝自己的家族泼,抹黑爷爷李勣对大唐的忠心。   “素节可知何人牵头参劾我和李家?”李钦载严肃地问道。   李素节摇头:“弟子刚回长安不过数日,只在宫闱里听到了风声,至于何人牵头,弟子实在不知。”   李钦载笑了笑,李素节少年老成,是因为他从小的经历所致,让李钦载不自觉地把他当成了同龄人,而李素节为人品行确实很稳重。   可李钦载却总是忘记,今年李素节才不过十二三岁,换了前世还是刚上初中的年纪。   “无妨,再等等吧,事情发生了,总有人跳出来的。”李钦载冷笑。   李素节道:“弟子愿服其劳,若查出何人牵头,弟子纵被除了王爵,亦誓为先生将他赶出朝堂。”   “你少掺和,”李钦载瞪了他一眼:“自己什么处境心里没数么?我若是你,任何事都不会参与,更别说这种朝堂中的争斗,你没资格玩这个游戏。”   李素节苦笑道:“左右如此罢了,父皇仍健在,弟子终归死不了,大不了贬谪千里,正好远离长安,或许更安全。”   “不要有这样的想法,活着,同时也要好好活着。”李钦载认真地道:“至少对我,你不必如此挖心掏肺,因为注定得不到回报。”   说着李钦载自嘲地笑了笑,道:“我上有老,下有小,关键时刻不一定豁得出去,男人有了家庭,胆子往往会小很多,你若遇到危难,或许我会装聋作哑视而不见。”   “先生授业之恩,便是弟子得到的最好的回报。”李素节动情地道。   李钦载忍不住道:“你眼里那灼热的光芒……是爱情吗?”   “不是!”   “那就好,先生我不好此口。”   马车晃晃悠悠来到翠园,李钦载与一众纨绔走进去,一场盛大豪奢的宴席开始了。   在这个严重缺乏娱乐的年代,酒宴往往成了纨绔子弟们发泄和尽兴的场所。   因为酒宴上面什么都有。   有美酒美食,也有歌舞乐伎,有奢华的排场,也有高雅的礼仪。   无论是生理需求还是精神需求,纨绔们都能在酒宴上找到。   一千多年后,无数成功人士仍然以晚餐和丰富的夜生活作为消遣的方式,晚餐有扒蒜小妹儿,唱歌有陪酒小妹儿,足浴推拿有技师小妹儿……   看看,其实国人的娱乐一千多年都没变过,只不过变了名称而已。   大唐的酒宴上,以上这些都有。   身旁陪酒的舞姬歌姬啥都能干,能扒蒜,也能给客人推拿,让她们唱歌就唱歌,让她们跳舞就跳舞,精虫上脑了,扛着她找个没人的房间颠鸾倒凤一番,人家也不拒绝,只要你带够了钱。   李钦载对身旁的陪酒小妹儿没兴趣,他倒是没什么洁癖,不过美女的刻意逢迎是她的职业,而非她的真心,想想便觉得索然无味。   一群纨绔一直玩闹到夜深,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以李钦载为枢纽,薛讷高歧和这些纨绔们的关系通过一顿酒宴也熟悉了许多,席间推杯换盏称兄道弟,同年同月同日死之类的誓言发了无数遍。   老天爷若非太忙,一个雷劈下来,至少能劈死十四个睁眼说瞎话的败类。   回到国公府已是深夜,李钦载站在李勣的书房前犹豫良久,还是转身离去。   第二天,果如李素节所说,朝堂上的风声不对劲了。   数日前钦封李钦载为县子的旨意刚颁出去,便引起满堂哗然。许多朝臣上疏劝谏,却被李治留中不发。   而今日正逢朝会,以御史台十几名御史为首,居然在金殿上公然说起此事,御史马衷激声抗辩,当着满殿文武大臣,言天子封爵太过草率随意。   金殿上端坐的李治没想到御史们竟然当着群臣的面给了自己如此大的难堪,脸色不由分外难看。   太宗先帝素有纳谏雅量,李治作为立志超越太宗的天子,也不得不做出善纳百谏胸怀宽广的样子,心里别提多憋屈了。   然而马衷说的话越来越难听,甚至索性拿李治与先帝李世民做比较,直言先帝英明,而当今天子远不如甚。   这句话终于成功激起了李治的怒火。   因为这是李治的逆鳞,他本就一直活在先帝的阴影里,本就很在乎朝堂民间拿他与先帝做比较,马衷这番话说出口,分明是戳他的痛处。   朝会自然是不欢而散,李治连天子的礼仪都不顾,宦官尖着嗓子还没喊出“退朝”二字,李治便起身拂袖而去。   午时,一名宦官奉旨出宫,来到英国公府上。   天子召见李家五少郎。   李钦载一脸疑惑地出现在承香殿时,李治正气得在殿内来回踱步。   整了整衣冠,李钦载除履而入,面君而拜。   李治今日的脸色很难看,鼻孔呼哧呼哧的,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牛蹄不停刨地。   “景初来了……”李治努力挤出一丝笑意。   “臣昨日刚回长安,不知陛下召见是……”   李治叹了口气,道:“眼看过年,朝臣都要休沐了,谁知给朕来了这么一出……”   李钦载仍不解地道:“不知陛下何事生气?”   李治冷着脸道:“今日朝会,有人让朕下不来台,而且不止一人。他们所为的,便是朕给你封爵一事。哼,数十人站出来刁难朕!”   李钦载小心地道:“臣本淡泊之人,实在不愿见陛下为了臣的事生气,不如陛下收回爵位,臣当个军器监少监挺好,挺知足的……”   话刚落音,李治猛然转身盯着他,怒道:“景初,你还没听明白吗?你以为这仅仅是封爵的事?”   李钦载愕然:“不然还有啥?”   “呵呵,长孙无忌倒下才几年,朝堂上又有人按捺不住了。这些人表面上只是反对朕给你封爵,但数十朝臣异口同声反对,连反对的理由都是千篇一律,你不觉得很蹊跷吗?”   李钦载苦笑道:“陛下,臣从未涉足朝堂,很多事情不清楚,还请陛下明说。”   李治阴沉着脸,沉吟片刻,道:“你是英国公之孙,又为大唐着实立了几桩大功,私下里,你与朕也颇为投契,朕相信你的忠心,有些事可以对你说。”   “陛下请说。”   李治招了招手,李钦载只好走到李治面前。   李治微微躬身,凑在他耳边轻声道:“朕觉得最近……不,不是最近,早在半年前,朝堂便有些不对劲了。”   李钦载愕然:“陛下何出此言?”   “朕……总觉得朝堂莫名其妙有另一股朕所不知道的势力,在暗中窥测。”   李钦载一惊。   这句话分量很沉重。   连天子都对朝堂无法完全掌握,这是个很危险的信号。   “陛下,这股势力何人为首?”李钦载压低了声音问道。   李治脸色难看地道:“朕不知。”   “每逢有事,总能见端倪吧?陛下可有怀疑之人?”   “若有事,自见端倪,可问题是,这半年并无大事,朝臣们也都平静得很,参与朝政各抒己见,纵有不合,亦不过一番争吵。”   李钦载不解道:“那么陛下从何得知朝堂上有一股不明的势力?”   李治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朕的直觉!”   李钦载瞠目结舌:“……”   神特么直觉!还说得如此权威。   君臣二人久久对视,半晌之后,李钦载叹息道:“陛下,咱不说玄幻的事,您讲点道理行吗?”   李治摇头:“无理可说,但朕就是觉得朝堂不对劲。今日朝会后,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李钦载真诚地建议道:“要不,陛下睡一觉?睡醒后说不定感觉就没了呢。”   “你以为朕失心疯了?”李治瞪着他道。   李钦载委婉地道:“臣只是觉得陛下缺少睡眠……”   李治冷笑:“朕虽有风疾,可脑子不糊涂!当天子十余载,朝堂何时在朕的掌握中,何时令朕感到不安,谁人比朕清楚?”   李钦载无奈道:“陛下,就算您的直觉是准确的,可您跟臣说也没用呀,臣只是个军器监少监,对朝堂诸位大臣一无所知,臣能帮陛下做什么?”   李治缓缓道:“正因为你刚入朝堂,近日的封爵风波你又是主角,朕才找你。”   “陛下的意思是……”   李治冷冷道:“给朕查访一番,把这股势力的源头揪出来!”   李钦载惊道:“臣可没这么大的权力,也没这么大的胆子。”   “权力和胆子,朕可以给你!”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上意难测   走出太极宫,李钦载的脑子仍嗡嗡作响。   他仍然想不通,好端端的怎么就被卷入朝堂是非之中了?而且还是李治的旨意,逼着他卷入其中。   我特么只是个乡村教师啊!   什么朝堂势力也好,什么事件主角也好,李钦载此刻只有一个问题。   李治为什么选中他来查访此事?   给他打怪升级的机会?   不需要,李钦载是人民币玩家,背靠英国公的大树,一身橙装不需要升级了。   让他办一件大事,提高他在朝堂的声望,为以后重用他埋下伏笔?   有可能,但太狗血太中二。   从李钦载这个现代人的思维来说,朝堂上那股不明势力本来就是一件很中二的事。   这个年代的朝臣就算站队也是站得明明白白的,我反对谁,我支持谁,金殿朝会上泾渭分明,不明势力很难不明。   影视剧里那种朝争图穷匕见时刻,某个大臣突然倒戈相向,完事了再一脸逼格地说一句“对不起,我是卧底”。   这种桥段几乎不太可能发生,仅仅想象一下画面就已经很羞耻了好不好。   所以,李治口中的“不明势力”究竟哪里不明?什么人组成的?   费解呀!   李钦载突然觉得自己刚封的县子没那么香了。   因为伴随而来的是一堆大麻烦,这令他很反感,如果封爵注定要破坏自己平静的生活,他情愿当一个乡野村夫,终老此生。   想到刚才临走时,李治拍着他的肩,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景初,莫让朕失望。”   这句话令李钦载后背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有黑恶势力交易时的台词那味儿了。   ……   匆忙回到府中,李钦载没理会沿途行礼的下人,径自连门都不敲,闯进了李勣的书房。   听完李钦载惴惴不安的叙述,李勣神情不变,浑浊的老眼半睁半阖,仿佛打起了瞌睡。   就在李钦载忐忑地打算伸手试探他的鼻息时,李勣赫然睁眼,嘴角却露出了一丝笑意。   “天子所遣,你遵旨而为便是。”李勣淡淡地道。   李钦载苦笑道:“可孙儿完全不知道天子究竟让我干啥,什么查访不明势力,没头没脑的,孙儿如何着手?”   李勣笑了笑,道:“天子的话,有些要当真的听,有些却是托词,作为臣子,第一要务是能迅速分辨天子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托词。”   李钦载皱眉:“爷爷的意思,天子所谓查访不明势力,其实是托词?他的本意是什么?”   李勣却阖上了眼,淡淡地道:“尔自己去分辨,钦载,你已是县子,天子将来必会重用你,朝堂的事,你也该充实一下阅历了,什么事都问老夫,老夫若死了,你去问谁?”   “有事烧纸……咳,爷爷,您这不还活着呢吗。”   “混账话!”李勣睁眼怒视:“信不信老夫现在就白发人送黑发人?”   “偏题了,爷爷,偏题了。天子到底什么意思,您多少给个提示呀,不然孙儿可真就不管不顾满长安到处惹祸了。”   李勣忽然笑了:“惹祸未尝不可,钦载,这一次老夫准许你胡闹。”   李钦载惊疑不定地盯着他的脸,却见李勣一脸神秘,表情上看不出任何端倪。   不满地哼了一声,李钦载很讨厌大人物们每逢遇事便露出这种高深的嘴脸,智珠在握运筹帷幄但我就是不说的模样,殊为可恨。   李勣见李钦载不满的模样,不由笑了:“蠢货,天子让你干什么,你便干什么,你是大唐的臣子,自然要听大唐天子的话,想得太多,反被聪明误。”   “在朝为臣,哪个不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人精?你这个年纪,任何小心思都会被人一眼看穿。同僚面前尽管糊涂一点,天子面前率性真实一点,保你这辈子在朝堂上吃不了大亏。”   李钦载若有所悟。   他听出来了,这是李勣在提点他,李勣一生为官的经验,或许便在这番话里了。   同时,他对李治的旨意隐隐间也有所领悟。   前世当社畜时,每逢遇到领导们的饭局,当领导对他说一句“你出去买包烟”,但凡智商正常的人,绝不会真的出去买包烟就回来。   所以李勣刚才说,天子的话,有的是真话,有的是托词,李钦载现在有些明白了。   啧,真特么是语言的艺术。   是的,所谓“不明势力”,或许有,或许没有。但若说身为天子对此一头雾水,未免太侮辱别人智商了。   李治真正的意图,是要李钦载做出点什么。   至于做什么,以及做出来后的目的,李钦载暂时没想通。   没关系,先做了再说,反正有李治给他托底,还有英国公爷爷当靠山。   ……   其实早在太极宫,李治说出朝堂上有股不明势力时,李钦载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一个画面便是武皇后那张精致且风韵犹存的脸。   别人或许不知,李钦载作为穿越者难道不知?   若历史没有发生改变,今年正好是李治病情加重,朝政皆托付武皇后批阅的时候。   每天批阅奏疏,皇后干着皇帝的活儿,能没有别的心思?   就算她不主动培植势力,也有附势的朝臣自动凑过来。   凑过来的人多了,不就成了一股“不明势力”了?   这股不明势力,说他们谋反,倒也说不上,人家仍然效忠的是李唐皇室。   说他们是忠臣,感觉上也差了点儿意思,毕竟已经算是“后党”,很犯忌讳。   性质很复杂,不容易定性,不过能看得出,李治已有些不满了。   恰好李钦载出现,恰好因为李钦载被封爵,而导致朝堂闹出了动静,那些人上蹿下跳的估摸都不安分,于是李治把李钦载顶上去了。   顶上去干啥?   查访势力是假,好好敲打他们是真,反正你是事件主角,为自己出头名正言顺,又是长安城有口皆碑的混账,干出点混账事太正常不过。   难怪李勣也一直含糊其辞,难怪李勣一脸坏笑准许他这次可以胡闹。   老狐狸终究是老狐狸,立马看穿了李治的真实意图。   事情呢,大概就是这么个事情。   李钦载却仰天长叹,一脸悲戚。   我特么招谁惹谁了?好好在乡下教书不好吗?为何偏偏跑到长安来?   想念甘井庄了,也想念村姑了……   隐约已明白了李治的意思,李钦载二话不说,……倒头就睡。   天大的事都不如睡觉重要,不养足精神,哪来的力气对付坏人?   第二天一早,李素节又来拜访。   这位失意又失势的皇子仿佛认准了李钦载的大腿似的,死死地抱紧了他。   李家前院,李钦载招待这位皇子吃了一顿不算丰盛的午餐,毕竟李钦载睡到快午时才起床,刚起床的他不适宜大鱼大肉。   至于李素节的口味,李钦载管不着,先生吃什么,弟子就吃什么,不乐意滚粗。   一顿淡得出鸟的午餐,李钦载都有些索然无味,李素节却吃得分外酣畅,几碟素菜被他一扫而光。   李钦载就这样看着他吃光,目光越来越欣赏。   这年轻人,不但懂礼貌,还懂事,不浪费农民伯伯辛苦种的粮食。   “吃饱了吗?”李钦载笑眯眯地问道。   李素节抚摩着肚子,满足地叹道:“弟子饱矣,多谢先生赐饭。”   “吃饱就好。”李钦载欣慰微笑,随即扭头吩咐丫鬟:“让厨子再做几个肉菜,大鱼大肉尽管上。”   李素节愕然:“……”   没想到啊,先生回了长安后,仍然不干人事……   眼睁睁看着李钦载大口吃肉,李素节无奈叹息。   “弟子听说先生昨日被父皇召见,不知父皇可有旨意?若先生有需要弟子帮忙之处,还请吩咐,弟子愿赴汤蹈火。”   李钦载淡淡地道:“还真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   李素节精神一振:“弟子愿服其劳。”   李钦载搁下碗筷,道:“昨日金殿朝会上,出班劝谏陛下不可轻易封爵的那几个混账是何人,能查出来吗?”   李素节毫不犹豫地道:“能,弟子一个时辰内将名单呈送先生。”   “不急,还有呢,带头劝谏的人是谁?他背后与哪位大人物来往密切,这些都能查出来吗?”   李素节低声道:“昨日朝会君臣不欢而散,弟子在宫里听说了。于是特地打探了一下,带头劝谏父皇不可封爵的人,是监察御史马衷。”   “然后呢?马衷背后是什么人?”   “呃,恕弟子无能,弟子对朝堂事所知不多,毕竟我是皇子,对朝堂太上心终究是忌讳……不过弟子愿向先生引荐一位官员。”   “什么官员?”   李素节的声音压得更低了:“百骑司的官员。”   李钦载目光一怔,神情陷入呆滞中。   “百骑司”,前世久仰大名。   太宗先帝亲自创立,用以监控天下臣民的神秘组织。这个组织见不得光,当面问天子都不会承认它的存在。   可它确实存在。   简单的说,它是个直属天子统辖的特务组织。   据说它贯穿大唐近三百年国祚,始终存在于李唐王朝。   幸运的是,大唐的历代帝王深知这个组织的恐怖,给它套上了缰绳,于是百骑司只有监视打探之权,却无审问刑讯权。   相比之下,比明朝的锦衣卫和东西厂温和多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百骑司业务能力不行啊   活了两辈子,李钦载对一些神秘的事物还是颇感兴趣的。   外星人啊,宇宙黑洞啊,神秘的特务组织什么的,因为神秘而好奇,因为好奇而兴奋。   “百骑司的官员长啥样儿?”李钦载兴奋地问道。   李素节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吞吞道:“长人样儿。两只眼睛一张嘴。”   李钦载一滞,听君一席话,如同一席话。   “是不是特别的冷酷无情?像一个莫得感情的杀手,一言不合就放血滴子?”   “血滴子是啥?”李素节看着他的眼神越来越奇怪:“就是很普通的官员呀,给父皇办差的,每月拿内帑俸禄养家糊口。”   李钦载兴奋的眼神有点黯淡:“你这话……好接地气呀,难道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李素节想了想,道:“弟子也不知他们究竟有啥特别,不如叫他过来拜访您吧,昨日父皇应该吩咐先生办什么事,或许百骑司能派上用场。”   半个时辰后,英国公府门外来了一位绿袍官员。   从他的官袍服色上能看得出,这位官员的品级不高。   大唐朝臣的官员分紫袍,绯袍,绿袍三类,其中紫袍属于朝廷大员,通常是某部尚书侍郎之类,绯袍属于中级官员,大多是地方官员或某部学士博士之类。   绿袍则属于基层官员,品级大多是六七品。   绿袍官员进了英国公府,李钦载很客气地在府内偏厅接待了他。   官员大约三十来岁,容貌并不出众,五官长得很随机,不丑,也说不上英俊,扔到人堆里连个泡都冒不上,瞬间便泯于众人。   更颠覆李钦载想象的是,这位官员居然一副点头哈腰的样子,完全没有官员的做派,反倒像个和气生财唾面自干的生意人。   说好的冷酷无情呢?说好的一言不合上血滴子呢?   眼前这货分明是个投机的商人,刨他祖坟都不带生气的那种。   “下官百骑司长安副掌事,宋森,拜见李县子。”宋森笑呵呵地行礼。   李钦载也笑了:“名字好听,看得出你五行缺木,所以你家长辈在你名字上种了一堆木,对吧?”   宋森笑道:“倒教李县子说中了,下官出生时父母请了道士掐过生辰,确实五行缺木,于是取了个多木的名字。”   李钦载笑了笑,伸手执起水壶刚准备给自己斟水,宋森却急忙上前两步,主动帮李钦载给水满上。   李钦载目光微微诧异,但也没说什么。   传说中的百骑司,神秘莫测,一令在手,百骑齐发,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等等印象,随着宋森点头哈腰的斟水,全幻灭了。   这货简直就是个官场老油子呀。   李素节似乎与宋森比较熟,不客气地道:“先生最近遇到点麻烦,昨日金殿上,监察御史马衷带头,领十数言官参劾劝谏,这件事让先生不大愉快,你们百骑司能查查么?”   宋森陪笑道:“郇王殿下,百骑司有百骑司的规矩,只受天子诏命,否则不敢乱查。”   李素节面色一沉。   李钦载却笑道:“别人有规矩,那就按规矩办事,这件事百骑司不必插手。”   谁知宋森又笑了:“规矩是规矩,但李县子的事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陛下昨日对李县子已有授命,既是天子有诏,百骑司在不坏规矩的前提下,也会适当给李县子一点帮助的。”   李钦载终于正眼认真地看了看宋森。   原本见他点头哈腰的样子,李钦载不免心中有些轻视,然而两句话出口,李钦载顿时觉得这人不简单。   话说得滴水不漏,规矩分寸拿捏得非常妙。   李素节说的话不管用,因为百骑司也害怕跟皇子扯上不清不白的关系,犯了天子的忌讳。   然而宋森话锋一转,却在规矩的范围内,给足了李钦载面子,说出的话好像既给天子办了差事,又以私人的身份付出了人情,攀上了李钦载的交情。   顿短两句话,没在官场上混过十年以上的老油子,到不了这般境界。   能在著名的特务机关当官,果然都不是简单角色。   于是李钦载也不客气了:“监察御史马衷,这个人你们百骑司熟吗?”   “长安城的官员,百骑司大多有备案,从出身到吏评都有。”   “马衷是什么来路?昨日金殿抗辩受了何人指使?”   宋森犹豫了一下,道:“马衷出身晋阳县,贞观十八年为官,当年投的是崔义玄门下的行卷……”   李钦载不解地望向李素节:“崔义玄是谁?”   李素节迟疑了一下,道:“贞观年间,崔义玄曾是韩王府长史,父皇登基后,授御史大夫,蒲州刺史,约莫显庆年间去世了。”   宋森笑道:“郇王殿下记性不差,崔义玄去世后,马衷改投到柳元贞门下,直到如今。”   李钦载皱眉:“柳元贞又是谁?”   李素节低声道:“柳元贞是少府主簿,官职不高,但他的岳父权势却不小……”   “他岳父是谁?”   “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广平县侯,李义府。”   李钦载眼皮一跳。   李义府,这位可是大人物,历史上有名的奸臣,后人作《中国一百奸佞图》,其中就有李义府。跟他齐名荣列榜单的还有李林甫,秦桧,魏忠贤……   华夏数千年文明,居然能被列为奸佞百名之内,可见这货确实不是好人。   “马衷的靠山是柳元贞,柳元贞的岳父是李义府,也就是说,马衷真正的靠山是李义府?”李钦载皱眉问道。   宋森笑道:“关系有点远,但李县子若要如此认为,亦未尝不可。”   李钦载神情凝重道:“百骑司既然说要帮忙,你能帮忙找块风水宝地,把李义府偷偷埋了吗?”   宋森笑脸僵住,接着勃然变色:“李县子说笑了,这个……下官万万不敢,太无法无天了。”   李钦载失望地叹了口气,然后不死心地道:“把柳元贞埋了?”   “也不行。”宋森的脸颊开始抽搐。   “马衷能埋吗?”   宋森叹气:“李县子莫吓下官了,埋谁都不行,下官办不到,百骑司也不敢办。”   李钦载失望地道:“你们百骑司……业务能力不行呀。”   宋森僵硬地陪笑,对方是县子,还是英国公的孙子,忍了。   ……   下午,李素节出了英国公府,坐在马车上准备回宫。   朱雀大街很长,但英国公府离太极宫却很近。   李勣上朝时只须走几步就到宫门了。   马车晃悠没多久,快到宫门时,李素节却忽然下令停下。   马车外的禁卫和宦官恭敬地站在车外等候命令。   李素节独坐车内,沉思良久。   不论李钦载怎么想,作为他的弟子,李素节已然认定了他与李钦载的关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个年代,师生关系是亲如父子的。   如今先生有麻烦,父皇似乎给了先生一桩不大容易办好的差事,作为弟子,怎能不为先生分忧?   “来人,马车掉头,找一酒楼,拿我的名帖宴请河东县男之子薛讷,申国公之孙高歧。”李素节在马车内冷冷吩咐道。   薛讷和高歧来得很快。   皇子宴请,必须要去,薛讷和高歧平日再跋扈,也不敢打皇子的脸。   朱雀大街边一家很平常的酒楼,三人坐定,简单的酒菜上桌。   没有李钦载在场,薛讷和高歧在李素节面前很规矩。   酒过三巡,高歧朝李素节拱手:“不知郇王殿下今日宴请我等,是为了……”   李素节笑了笑,道:“莫称什么郇王殿下,说来我是李先生的弟子,按规矩我得叫你们二位师叔,我本命李廉,二位还是称我表字素节吧。”   二人连道不敢。   李素节不跟他们客气,他知道两位纨绔也万万不敢在皇子面前充当长辈。   于是直奔主题道:“昨日金殿上,有人对李先生封爵一事大加阻拦,金殿上君臣闹得很不愉快,不知二位可有听说?”   薛讷和高歧皱眉点头:“听说了。”   李素节叹了口气,道:“父皇昨日给李先生派了一桩差事,大抵跟封爵之事有关,不过这桩差事很不好办,先生有些为难。”   “我是先生的弟子,二位是先生的好友,今日先生有难,请二位尽朋友之义,帮帮先生。” 第一百六十四章 打爆他的狗头   如果说人生有阶段的话,封爵便是李钦载人生的分水岭。   被封为县子后,李钦载已不再是纨绔的层面,他上升到了更高的高度。   同时,他的敌人,他的交际,也渐渐向朝堂靠拢。   这是没办法的事,李钦载一直处于被动,可交际和敌人偏偏就主动凑过来了。   比如李义府,比如百骑司,这些人的层面,就凭以前李钦载的纨绔身份是触碰不到的,哪怕爷爷是英国公也不行,没有对话的资格。   层面上升了,可李钦载的危机也来了。   要想在这个层面立住脚,必须拿点手段出来,震慑也好,立威也好,天子钦赐的爵位,没人能轻易拿走。   英国公府。   今日已是腊月廿九,后天便是元旦了。   阖府上下喜气洋洋,李钦载却没什么高兴的兴致。   独坐在暖房里,大铜炉烤得身上暖融融的,但李钦载仍然眉头紧皱。   有些事情,官场的身份实在是不好解决。   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做事出格了,便是坏了规矩,会被所有人诟病指责。   但是换个角度想想,若李钦载还是以前那个混账纨绔,官场规矩对他有用吗?   渭南县子不能胡闹,但老子是英国公的孙子,想捶谁就捶谁,谁惹了我,打爆他的狗头。   李钦载猛地一拍大腿,这个思路对了!   许久后,李钦载忽然吩咐让刘阿四过来。   刘阿四站在李钦载面前行礼过后,李钦载忽然道:“你麾下的部曲调十几个人出来,我要用。”   刘阿四保持着军人的做派,不多问,只执行。   “五少郎尽管吩咐,小人和麾下袍泽随时听命。”   李钦载嗯了一声,然后仰起鼻孔,换上一副高傲跋扈的表情,道:“我以前还是个混账的时候,是不是这副嘴脸?”   刘阿四迅速看了他一眼,低声道:“……眼神再凶一点,面部肌肉更僵硬一点。”   李钦载于是让眼神变得更凶,表情更狠厉,发出狰狞的怒吼:“嗷呜~~”   刘阿四黑着脸道:“五少郎莫闹,以前您没有‘嗷呜’过。”   李钦载满意收功,起身拍了拍灰尘,道:“好,就这副嘴脸,长安著名混账重出江湖了!”   “五少郎,咱们去哪儿?”   “去一个叫柳元贞的人府上,砸场子!”   ……   朱雀大街旁的酒楼里,李素节与薛讷高歧的聊天也到了尾声。   “能为景初兄分忧,我等义不容辞!那个姓马的御史,薛某捶定了!”薛讷喷着口水叫嚣。   高歧冷冷道:“你爹不过是河东县男,惹出祸来你担当不起,姓马的让我来照料,申国公府他惹不起,揍也就揍了。”   薛讷呆了片刻,不甘示弱道:“薛某放火,把他家烧了!”   高歧鄙夷地看着他:“国都纵火,这可不是挨你爹一顿揍的事了,你若有胆放火,我敬你是条汉子。”   薛讷顿时语滞,一脸英雄气短。   随即扭头瞪着李素节,薛讷道:“你呢?你干啥?”   李素节一脸百畜无害的微笑,道:“弟子不才,愿派人封锁街道,拦住武侯和巡城将士。”   然后李素节满脸无辜状,道:“毕竟皇子路过他家门口,仪仗繁琐一点也是很合情合理的嘛。”   薛讷和高歧面颊抽搐了几下。   这货将来长大后只怕也会跟景初兄一样,是个坑货。   三人面面相觑,李素节忽然道:“闹事也讲究个师出有名,咱们用什么理由上门闹事呢?”   高歧冷笑道:“这还不简单,就说马衷他儿子与我们耍钱欠了债,我们上门讨债,有何不对?”   李素节好奇道:“他儿子真欠了债?”   高歧冷冷道:“赌桌上的事,出了门谁说得清?我说欠了,他就欠了,我还能瞬间拉出一百个权贵子弟为我作证。”   李素节大笑:“这倒是好办了,没错,子债父偿,天经地义。”   薛讷大手一挥:“说干就干,召集人马,走你!”   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就在几个纨绔子弟的三言两语间成形了。   兴仁坊大街,监察御史马衷府邸。   监察御史虽然权力大,嘴臭,可他们属于朝堂清流,平日以清廉正义自居,所住之地当然不会太豪奢。   马衷的府邸在这条街上很不起眼,简陋的大门外两侧,两只像京巴串串儿的石狮可怜兮兮地趴在两边,门上的朱漆已掉色斑驳,看起来很破败。   长安臣民正沉浸在过年的喜悦之中时,兴仁坊主街的尽头。一群部曲打扮的人在几名纨绔子弟的带领下,气势汹汹走来。   每个人的脸上都刻着四个字,“绝非善类”。   街上百姓见状纷纷避让,这群人走到马衷府邸前,为首的高歧冷眼打量了一下门楣,喝道:“这便是监察御史马衷的府邸,他儿子耍钱欠了我们三百贯,老子年都过不下去了,来人,给我砸!”   部曲们得到命令,立马一拥而上。   来的这群人今日似乎早有准备,连劈门的斧子都带了,上前便冲着大门一同乱砸。   正休沐在家准备过年的马衷听到动静慌忙跑出来,见大门已被劈得稀碎,一群人冲进了他的院子,马衷不由又惊又怒。   “何妨盗匪,天子脚下胆敢行凶……”   话没说完,高歧一个箭步上前,狠狠一记耳光扇去。   “天子脚下,欠债也要还钱,天经地义的事,谁敢不认?”   ……   与此同时,李钦载也领着刘阿四等十几名部曲出了门,直奔少府主簿柳元贞府邸。   柳元贞官阶不大,但来头不小。   他是吏部尚书李义府的女婿,尽管俸禄不高,可他却偏偏能住在离太极宫甚近的崇仁坊。   宅邸富丽堂皇,无论地理位置还是占地面积,几与朝中一品大员相仿,可见这货坐在少府主簿的位置上贪墨了多少。   李钦载领着刘阿四等人来到柳元贞府邸门前,仰头看了看柳府富丽堂皇的门楣,冷笑道:“比我英国公府还气派,区区六品主簿,想翻天了吗?来人,给我砸!”   刘阿四和部曲们立马冲了上去,斧子狠狠朝光亮的朱漆大门上砸去。   一声声巨响,柳府的朱漆大门很快被砸出一个大洞。   一名中年夫妻匆匆从府中跑出来,其中男子身上还穿着绿色官袍。见大门被砸得不成样子,不由勃然大怒。   “何人胆敢行凶!”   李钦载往前站了一步,环胸冷冷道:“我,英国公之孙,李钦载。”   盯着面前这位绿袍官员,李钦载哼了一声,道:“你是柳元贞?”   绿袍官员下意识点头,随即怒道:“是又如何?李钦载,你是勋贵子弟,本官与你素不相识,何故破我大门?说不出理由,本官上大理寺告你去!”   李钦载目光渐冷:“没错,我与你素不相识,所以我想问问你,你我无怨无仇,天子封我县子之爵,你为何指使门下走狗劝谏天子?”   “毁人前途,如杀人父母,此仇不共戴天!今日我便来讨个说法,给不出说法,你柳元贞这个新年怕是过不去了!”   柳元贞眼中顿时闪过一道慌张之色。   御史马衷劝谏天子,是他指使的,但也可以说不是他指使的。   归根结底,真正的幕后之人是他的岳父,柳元贞不过也是听命行事。   但此刻柳元贞绝对不能承认,一旦承认,把他岳父牵扯进来,那么这件事可就不是李钦载封不封爵的事了。   而是他岳父李义府与英国公李勣公开撕破脸的大事了。   “马衷公忠为国,并无私念,身为监察御史,直言上疏劝谏是臣子的本分,他有何不对?”柳元贞怒道。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没错,他公忠体国,没什么不对。但他毁我前程,坏我富贵,我砸你家的门,找你算算账,也没什么不对吧?”   “李钦载,你敢!”   李钦载冷笑:“柳元贞,你恐怕还不清楚我李钦载是什么人,以前别人就算没惹我,我也要薅他一把毛下来,今日你竟敢主动招惹我,我若放过你,以后长安城里焉有我立足之地?”   “来人,给我冲进去,把柳家都砸了!谁敢阻拦,打爆他的狗头!” 第一百六十五章 恩爱夫妻   新年对皇宫来说,似乎并没有太多影响。   巍峨庄重的太极宫,仍笼罩在森严的规矩之中。   承香殿内,李治面前摆着一个硕大的铜炉,炉内的炭火熊熊燃烧。   李治仍觉得有些发冷,中年以后,他的身子一直不大好,除了风疾,还有许多小毛病,尤其是冬天,特别怕冷。   眯眼看着殿外,无数宦官正静悄悄地给各座殿宇宫台系上通红的绸子,装扮新年的色彩。   “又是一年了啊……”李治失神地喃喃自语。   年纪越长,对新年越缺少激情。   遥想年幼之时,父皇亲自将他和妹妹小兕子带在身边,每逢新年时,父皇会搁下堆积如山的奏疏,带着他们兄妹二人在空旷的殿外练骑马,射箭,玩掷壶游戏。   那时的太极宫仍然很冷,可他和妹妹却无比的快乐,在他心里,太极宫是家,是大房子,里面有亲情和温暖。   回想起来,仿佛已是隔世的记忆了。   父皇已逝,小兕子也逝去了。而他,那个动辄哭闹胆子又小的皇子,也成了大唐的皇帝。   儿时的欢乐,竟再也寻不到丝毫,十余载的帝王生涯,已渐渐磨耗了他心中的快乐和情意。   如今的太极宫,只是一座宫殿,他睡觉和忙碌的地方。   贴身内侍王常福躬身垂头,匆匆走入殿内。   “陛下,百骑司副掌事宋森有事奏。”王常福轻声道。   李治回过神,道:“说。”   “渭南县子李钦载一个时辰前大闹少府主簿柳元贞的宅邸,领了十余位部曲将柳宅砸了个稀碎,还将柳元贞的一条腿打断了……”   李治一惊,沉思半晌,眼中渐渐露出笑意:“这个景初,脾气不小……”   王常福又道:“还有,四皇子郇王殿下,河东县男长子薛讷,申国公之孙高歧,三人纠集了数十人,将监察御史马衷的宅子也砸了,马衷被高歧当街扇了十余记耳光,脸肿得没法见人。”   李治又愣了:“素节也参与了?”   “郇王殿下没露面,只是命侍卫封锁了街道,说什么皇子仪仗路过,不准闲杂人等靠近,给薛讷和高歧留足了闹事的时间。”   李治眼中异彩闪烁:“景初砸柳元贞府邸,素节他们大闹马衷府邸,是商量好的吗?”   “据百骑司禀奏,两方人马并未商量好,郇王殿下和薛高二人是自发为李县子出气,碰巧两件事一同发生。”   李治神秘一笑,喃喃道:“朕倒是没想到,景初竟如此处置此事,倒也符合他的纨绔性子,哈哈。”   王常福一直保持躬身的姿势,头也不敢抬。   良久,李治又问道:“柳元贞府邸被砸,腿也被打断了,李义府那里可有动作?”   “直至百骑司入宫奏报之时,李义府仍无反应。”   李治冷笑:“老狐狸,倒是沉得住气。”   正在沉思之时,殿外有宦官奏报,武皇后驾到。   一阵香风拂面,武皇后已在李治身前蹲身福礼,见礼之后,武皇后翩然上前,柔声道:“陛下明日便要亲自主持祭祀大典,礼部已将章程名目准备妥当,陛下可要一阅?”   李治微笑道:“皇后帮朕看看就成,每年大典章程千篇一律,无甚可看。”   武皇后也笑道:“那么臣妾便僭越了,帮陛下看看便罢。”   说着武皇后从身后宫女的托盘上端来一碗羹,柔声道:“陛下连日操劳,臣妾命御厨精心熬制了莲心羹,莲心虽苦,但补心,陛下多少喝一些吧。”   李治接过羹碗,浅浅地啜了一口,忽然笑道:“皇后来之前,朕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儿……”   武皇后温柔笑道:“不知何事令陛下如此开怀?”   “朕数日前封了李景初渭南县子之爵,朝中却有人上蹿下跳,劝谏朕不可轻易封爵,哈哈,朕还没有表示,李景初却坐不住了。”   “今日领了一群部曲,把少府主簿柳元贞的府邸砸了,还打断了柳元贞的腿,这纨绔性子,当真火爆得很,朕还以为李家混账脱胎换骨了呢,没想到还是没改。”   武皇后一愣,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勉强起来,仍然僵硬地笑道:“李景初……脾气确实不小,不知柳元贞如何惹了他?”   李治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淡淡地道:“朝中臣子结党营私,有些人的手伸得未免太长了,朕封不封爵,由得他们横加干预吗?还敢联合十几个御史联名劝谏,区区一个少府主簿,以为能翻天?”   语气虽轻,落在武皇后耳中却如雷霆万钧,她的额头不自觉地渗出一层汗,仍然命令自己必须微笑。   “有些朝臣太不像话,陛下也该整治一下他们了。”武皇后此刻的表情与李治同仇敌忾。   李治故意没看她的脸色,淡淡地道:“借着此事,朕确实该整治一下了,柳元贞背后那位,呵呵,最好识趣一些,莫逼朕动手。”   武皇后双手垂立,拢在宽袖中却微微发颤。   她很清楚,李治的这句话,绝不是自言自语。   良久,李治扭头望向武皇后,忽然笑了:“马上就是元旦,天冷得很,皇后可要多加衣裳,莫冻病了。”   “几个皇子你也照应一下,让内侍省给他们裁制几件新衣,虽是深宫,一家人也该和和美美,过个祥和的新年。”   武皇后嫣然一笑,横了他一眼,露出万种风情:“还用陛下吩咐么?臣妾早就准备妥当,新衣都已穿在皇子们身上了。”   李治拉过她的手,不住地摩挲,动情地道:“皇后贤惠,朕无后顾之忧,今生得与皇后结缘,朕之福也。”   “臣妾与陛下所思皆同,陛下把臣妾想说的话都说了呢。”武皇后软软地抱住了他的胳膊。   夫妻间恩爱如昔,旖旎软语,浓情蜜意如旧。   可殿内侍立一旁的王常福,不知为何背脊一阵阵发寒。   ……   一个时辰后,广平县侯,吏部尚书李义府魂不守舍地跪在殿内,浑身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殿内只有武皇后和李义府,为了避嫌,武皇后垂帘召见。   “李县侯,本宫对你不薄,你却越来越猖狂了!”珠帘后,武皇后的声音无比冷漠。   李义府拜伏于地,颤声道:“臣知罪!”   武皇后却不为所动,厉声道:“陛下封爵,也是你能胡说八道的?真当自己是人物了?”   “皇后恕罪,老臣实未想到,陛下对此反应如此之大……”   “你没想到的事多了,本宫再三说过,做好你分内的事,与你无关的事不必掺和,今日你胡作非为,差点将本宫都牵连进去了!”   “皇后,老臣原本只是为了试探陛下的底线,毕竟近一年来,朝中奏疏批阅皆出皇后之手,老臣估摸着,是否再加一把火候,让皇后手握更多的权力……”   珠帘后,武皇后已气得面色铁青,怒道:“本宫做事,需要你指教么?陛下当年为何炮制长孙无忌谋反案?殷鉴在前,你犹重蹈覆辙吗?”   隔着珠帘,武皇后瞪着李义府那张惶恐的老脸,一字一字地道:“皇权是天家逆鳞,不仅不能干预,连试探的心思都不要有,这次你敢借着李钦载封爵之事做文章,当须承受后果!”   李义府惶然道:“是,老臣领罪。”   武皇后疲倦地半阖上眼,淡淡地道:“你女婿柳元贞,被李钦载打断了腿,也算罪有应得,你打算如何处置?”   李义府终究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子,闻言不假思索地道:“老臣亲赴英国公府赔罪。”   武皇后冷冷道:“以后,本本分分办你的差,莫再自作聪明了,本宫不希望倚重之人其实是个蠢货。”   “老臣明白。”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一举多得   英国公府的新年并不热闹。   本来人丁兴旺的府邸,但李勣的子孙大多在外地为官,在这个交通不便利的年代,从外地来长安往往路途要耗费数月。   于是子孙们只能留在外地,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纷纷缺席。   今年的英国公府更是冷清,竟然只有李勣,李钦载和荞儿三位主人。   一大早,下人们便将大红的灯笼挂上门楣和中庭,处处显出喜庆的样子。   午时,李勣领着李钦载和荞儿,来到国公府后院的李家祠堂,祖孙四代一同拜祭李家祖先,在祖先牌位前由衷祈祷来年家业兴旺,人丁无祸无灾。   从祠堂回来,李勣下令开宴。   李钦载陪坐下首,李勣却抱着荞儿,一脸疼爱地给荞儿喂菜。   祖孙之情,隔代越多越溺爱,曾祖对曾孙尤为疼惜,想到荞儿自小流落乡野,过了数年衣食难继的日子,李勣不由对荞儿愈发宠溺。   然而抬眼看到李钦载时,李勣便没好气了。   “老夫还以为你改了性子,没想到出手仍然如此狠毒,二话不说打断了柳元贞的腿,孽畜是嫌我李家树敌还不够多吗?”   李钦载陪笑道:“爷爷恕罪,孙儿当时有点上头……”   李勣冷笑:“你岂止是上头,简直要杀头了,柳元贞是李义府的女婿,此事你莫非不知?”   “孙儿早知道了。”   “知道你还下如此狠手,李义府此人睚眦必报,你此举已彻底得罪死了他,为日后埋下了祸患,动手之前你没想过后果吗?”   “孙儿想过,但……孙儿若不打断柳元贞的腿,在天子那里更是埋下了祸患。”   李勣眼中突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此话怎讲?”   李钦载笑道:“爷爷莫装糊涂了,您比孙儿更清楚。天子这次本来便打算借孙儿的手,狠狠敲打李义府。”   “孙儿若做得太温和,或许不会得罪李义府,但天子便会对孙儿失望了,相比之下,孙儿宁愿把李义府得罪死,也不能让陛下失望。”   李勣惊异地道:“你看出了什么?”   李钦载眉目低垂,轻声道:“爷爷,宫闱之事,孙儿不敢参与,但适当的时候,也该表一表态度,李家四代皆是唐臣,唐臣即是李唐之臣,不可忠于外姓。”   李勣沉默半晌,缓缓道:“你这次没猜错天意,算是过关了吧。”   李钦载笑道:“爷爷其实早就看出天子的用意了,所以昨日说过,这次准许孙儿胡闹一次……”   李勣瞪了他一眼,道:“但你未免太胡闹了,老夫以为你顶多砸了别人的府邸便是,没想到你竟打断了他的腿……”   “还有你那些个狐朋狗友和弟子,连御史喽啰也不放过,倒是好一出良朋高义!”   李钦载苦笑道:“这个……纯粹是意外,孙儿真没想到他们居然如此热心。”   李勣叹了口气,道:“罢了,此事算是了结了,李义府最近想必会老实一点,这一年来,他跳得有点欢,几乎唯皇后马首是瞻,眼中已无天子,敲打他一下很有必要,否则等待他的便是钢刀加颈了。”   说着李勣脸上露出笑意:“经此一事,天子对你或许愈加信任,算是好事。臣子该有臣子的模样,天子一个眼神,当臣子的便该为君分忧,我李家三代显赫,老夫守住的便是这君臣之道。”   “是,孙儿记住了。”   李勣看了他一眼,突然问道:“你可知天子为何借封爵之事敲打李义府?又为何选择你来办此事?”   李钦载想了想,道:“孙儿猜测,如今朝局平静,但宫闱之中并不平静。”   “皇后帮天子批阅了大半年的奏疏,或许有点培植羽翼的念头,陛下对此已有察觉,故而……敲打李义府,便是敲打皇后,但恩爱夫妻不能撕破脸,让孙儿去办此事是最合适的人选。”   “孙儿本就是个混账纨绔,又乍逢封县子之爵,李义府试探天子底线,天子便借孙儿之手扇他一记耳光,以孙儿以前的为人品行,打断柳元贞的腿很正常。”   “天子达到了目的,皇后也受到了警告,李义府缩回了爪子,朝堂上关于孙儿封爵一事的议论想必也会烟消云散……一举数得,天子聪明得很。”   李勣赞许地点头。   李钦载又道:“还有就是,孙儿造出了火药,激起了陛下的雄心,明年或许会东征高句丽,据说陛下还会亲征。呵,御驾亲征之前,朝堂宫闱都应该打扫一番,否则东征之时后院失火,麻烦可就大了。”   “可惜陛下终究是仁义之君,只是敲打警告,若换了当年太宗先帝出手,今日已有人头落地了,否则后院如何能安。”   李勣眼中露出欣慰之色,随即缓缓叹道:“钦载能将这些关节想通,日后朝堂之上,你吃不了亏了,老夫放心矣。”   没有直接夸他猜对了,但李勣的语气已说明了一切。   人丁不旺的英国公府,一顿宴席吃得有些冷清,李勣不停给荞儿喂食,节奏有点快了,荞儿塞满了一嘴,而李勣挟菜的筷子仍伸了过来。   荞儿急了,呜呜几声,情急之下伸手揪住李勣的胡子往下拽。   李勣乐得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失落地一叹,李勣道:“可惜今年咱府上人丁稀少,唯只剩我们三人,思来尤觉凄凉……”   李钦载低声道:“爷爷年轻时若争气一点,多生几个,也不至于如此凄凉,正所谓‘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话刚落音,李勣一愣,接着大怒,一只竹箸如飞刀般镖了过来,李钦载眼皮一跳,身子一闪,堪堪躲过。   “混账东西,嘴怎就如此贱?莫以为你爹娘没在身边,老夫便舍不得揍你。”李勣怒喝道。   颌下突然一痛,荞儿正使劲揪着李勣的胡子,奶凶奶凶地瞪着他:“曾祖,不准欺负我爹!”   李钦载感动得眼眶泛红:“爹的好大儿快快长大,给爹生个孙子,我也想揍个孙子玩玩……” 第一百六十七章 过年好   除夕,大唐也有团圆和守岁的风俗。   一大早国公府便热闹起来,下人们站在李钦载的房门外,等待五少郎日上三竿起床,然后向这位少主人恭贺新年。   当然,作为少主人,下人们吉祥话都说了,必须要表示一下。   于是下人们在房门外排着队,每进去一个人,说几句吉祥话,李钦载便从桌上取一个用五彩绳串起来的铜钱,铜钱的数量都是统一的,大多是十几文左右,算是给下人们发十三薪年终奖。   以往国公府这种琐碎事是由李钦载的母亲李崔氏办的,作为府里管账的主母,给下人发红包这种事自然轮不到别人。   可惜李思文夫妇去润州为官,府里除了老公爷便只剩这位五少郎,今年便由五少郎代劳了。   一个个下人站在房门外冷得跺脚,进去一个,片刻间马上出来,然后立马窜进下一个,像客流量超大的商场女厕所。   李钦载发到第十五个下人时便有些不耐烦了。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我是劳心的人呀,还是新鲜出炉冒着热气的钦封县子,凭啥让我干这体力活儿?   第十六个人影儿窜了进来,进门就拜:“恭贺新春,国泰民安,愿父亲大人多福多寿,添子添孙……”   李钦载老脸一黑,定睛一看,竟是荞儿。   “荞儿啊,添子这事儿呢,明年爹努努力勉强能办到,但添孙还得靠你自己争气啊……”李钦载叹息道。   荞儿天真地眨着眼:“荞儿明年也能生一个吗?”   李钦载想了想,认真地道:“有点难,可能要过些年头。”   “荞儿努力也不行吗?”   “有些事情,努力过后更绝望,等你把毛长齐了,咱们父子差不多可以聊这个话题了。”   话题太深奥,荞儿不懂,索性懒得追问,双手捧到李钦载面前:“爹,给钱。”   “格局打开行吗?你好歹是县子的儿子,跟下人混在一起骗钱,太没出息了。”   李钦载笑得很邪恶:“要钱没有,但为父我昨夜加班给你亲手做了一份重礼,独属于荞儿的礼物哦。”   荞儿惊喜道:“是什么?”   李钦载变戏法似的从屁股底下的椅面上抽出一摞纸,道:“小学奥数题精选!一共一百道题,难到你怀疑人生!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荞儿脸色立变,起身下意识便往外逃,被李钦载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后领拎了起来。   “长者赐,不可辞。爹亲手做的礼物,你居然掉头就跑,太没礼貌了。拿着!明日早晨开始做题,为父我晚上检查。”   荞儿哭丧着小脸接过。   “傻愣啥?还不说谢谢。”   “……谢谢爹。”荞儿眼眶晶莹闪烁。   “如此重礼,不应该高兴吗?笑一个。”   荞儿奋力扯出一丝笑容,脸颊一抖,两串泪珠儿顺颊而下。   “这孩子,喜极而泣了。快回房做题去。”李钦载怜爱地嗔道。   荞儿垂头闷闷地走出房门,出门的那一刹,李钦载清清楚楚看到荞儿自扇了一记耳光,很重很响亮。   大约此刻他已开始怀疑人生,后悔自己为何混进来骗红包了。   李钦载笑得很灿烂,多懂事的孩子,多么充实又快乐的童年。   ……   下午时分,有客登门。   客人拜访的不是李钦载,而是李勣。   这位客人名叫李义府。   李义府登门的名义是送年礼,一车车礼物排在国公府门外,李勣亲自迎出门,双手把着李义府的胳膊大笑,态度非常和善,如同多年未见的知己老友。   李义府进了前堂,还未落座便朝李勣躬身赔罪。   神情内疚又惶恐,认错的态度非常坦荡,直言自己鬼迷心窍,被下面的属官蛊惑,朝堂上搞了点事情,无意中得罪了贵府少郎君云云。   李勣不以为意,一笑泯恩仇,宾主相谈尽欢。   赔罪过后,李义府告辞,李勣亲自将他送出门外,握着他的手恳切地表示,大家同朝为官,些许误会不必为意,往后当须守望相助云云。   送走李义府后,李钦载才悄然出现在李勣身边。   “爷爷,这老货看起来不像好人呀……”李钦载盯着李义府远去的马车道。   李勣抬手狠狠抽了他一记:“老夫比李义府更老,也是老货吗?”   “爷爷您能活两百岁,如今还是粉嫩嫩的少年呢。”李钦载嘴儿特别甜。   李勣笑了,这孙子虽然混账,但嘴儿是真甜。   “钦载,与李义府的恩怨就此作罢,以后莫招惹他。”李勣严肃地道。   “他若招惹我呢?”   “那就不必客气,英国公府的人,不容轻侮。”   “有爷爷这句话,以后若李义府招惹我,孙儿一把火烧他全家。”   “就当老夫刚才什么都没说,以后你见到李义府就跪。”   祖孙相视而笑,随即李勣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冷。   “都登门赔罪了,还是放不下面子,呵!”   “此话怎讲?”   李勣捋须缓缓道:“李义府得罪的人是你,按理该向你赔罪才是,从他登门到现在,对你半字未提,甚至根本没提过见见你,分明还是看你不起,老货猖狂,迟早不得好下场。”   李钦载笑道:“无妨,最好别跟孙儿赔罪,他若当面赔罪,往后为敌时,孙儿反而不好意思下手了。”   李勣看了他一眼,道:“陛下昨日下旨,在京郊设火器局,召工匠二百人,专职造火药,监正是同平章事李敬玄,因你自言懒散,陛下没给你安排差事。”   李钦载无所谓地道:“孙儿已将秘方献给陛下了,他想怎么做,孙儿不关心。”   李勣缓缓道:“没那么简单,火药是在你手上造出的,虽然火器局没有你的官职,可很多事情绕不开你。往后你与李敬玄少不了交道。”   “李敬玄是谁?”   “是陛下真正的心腹,陛下龙潜之时,他是陛下身边的侍读,累迁太子右庶子,弘文馆学士,未来必是入相之选。”   “大过年的,孙儿这就去他府上给他跪一个?”   李勣气得又抽了他一记:“好好的人,怎就长了张嘴!”   府外突然传来阵阵锣鼓声,李勣一怔,忽然笑了:“又是一年了……”   李钦载恭恭敬敬朝李勣一拜:“爷爷,过年好。” 第一百六十八章 紧急军报   国公府团圆家宴。   说是家宴,四代同堂却只有三位主人。   往常的国公府生活简朴,府中豢养了歌舞伎和乐班,却鲜少用到他们。   将门之家,家主又是谨小慎微的三朝功勋,府中通常是不提倡纸醉金迷的生活,歌舞伎和乐班养在府里,大多数时候只是一种摆设。   今日却不同,三位老少主人端坐堂上,堂下歌舞升平,笙箫奏乐,一派祥和融洽。   今年府中人丁虽不旺,可该有的仪式感还是要有的。   随着欢快的编钟笙箫鼓乐,面容姣好身材婀娜的舞伎在堂中翩翩起舞,李勣已有七分醉意,老脸浮上几许酡红。   “钦载,过来,与老夫痛饮!”李勣招手道。   李钦载走过来,恭恭敬敬双手举杯敬酒,一饮而尽。   “钦载,李家往后兴衰,靠你了。”李勣大笑,醉意盎然的眼中满是欣赏。   李钦载急忙道:“爷爷可千万莫指望孙儿,李家兴衰靠的是堂兄。”   堂兄是李敬业,李家的长房长子,注定要继承英国公爵位的,李钦载排行老五,英国公爵位与他无关。   本身他已是县子,对英国公爵位也并不在乎,大丈夫一生博取功名,自己挣。   李勣索然一叹,摇头道:“敬业他……不知能否撑起家业,无论为人还是心性,敬业不如你。”   李钦载急忙道:“爷爷,您醉了。”   李勣笑了笑,道:“老夫或许醉了吧……”   醉眼盯着李钦载,李勣缓缓道:“你已是渭南县子,未来前途无量,李家一门两爵,或许,你也该有独立的府邸,为李家开枝散叶了。”   “爷爷,孙儿还是个两百多月的孩子……”   “呸!当着荞儿的面,你也不知羞!”李勣笑骂道:“都是被封了爵的人,还是这个混账样子,就不能稳重点吗?”   叹了口气,李勣道:“明年开春后,给你在长安城选一处宅院,以后便是你的县子府,李家的后辈里,唯独你最有出息,有单独开府的资格,你搬出去住,对李家,对你的前程都有好处。”   李钦载想了想,道:“爷爷,孙儿平日生活在甘井庄,通常不住长安城,开府之事缓缓再说。”   李勣盯着他,忽然噗嗤一笑,笑得颌下的花白胡须乱颤:“倒真是……乱花迷眼呀,甘井庄的婆娘那么美吗?让你流连忘返?”   李钦载一惊,小心翼翼道:“什么婆娘,孙儿住在乡野纯粹是修身养性,求问天道……”   “天道个屁!张嘴就天道,不怕天道一记惊雷劈死你。”   李勣骂道:“崔家闺女稀里糊涂逃婚逃到庄子上,你们每日眉来眼去也就罢了,权当是慕少艾而动情,但眉来眼去的日子也该有个限度,难不成一辈子无名无分下去?”   李钦载大惊:“爷爷你……”   李勣冷笑:“真当老夫老糊涂了,坐在府里啥都不知道?”   李钦载脑海里第一反应是刘阿四那些部曲暗中通风报信,随即立马否定。   刘阿四和部曲们不会这么干,既然答应了,他们一定会保守秘密,这年头的人对承诺是非常在意,说出口的承诺一定不会违背。   那么剩下的可能就是被庄户通报了消息。   甘井庄是李家的庄子,庄户们大多是当年跟随李勣南征北战的老兵或后代,对李勣的忠心旁人无法想象。   老公爷的孙子在庄子上与一个未婚的姑娘眉来眼去,消息不可能瞒住李勣。   “爷爷您都知道了?”李钦载苦笑。   李勣哼了哼,道:“自家庄子上的事,只要老夫想知道,就一定会知道。”   “说来倒真是缘分,你和崔家闺女都不乐意这门亲事,谁知老天爷牵的红线,想躲都躲不了,这不就凑在一起了?哈哈!”   李钦载忍不住道:“您何时知道她是崔家的闺女?”   李勣瞥了他一眼,道:“秋收之后便知道了,而且崔家也知道了。否则你以为为何崔家的追骑这么久都没找上门?千年门阀都是吃干饭的?”   “呵,两家长辈故意让你俩多来往,所以放了你们一马,不然崔家姑娘早就被五花大绑捉拿归案了。”   李钦载仰天无语长叹。   小丑竟是我自己……   不对,崔婕更丑,那傻姑娘还以为自己躲得高明,崔家找不到她呢。   李钦载叹道:“孙儿认栽,要杀要剐……嗯,没那么严重,不至于的,哈哈。”   李勣沉下脸,缓缓道:“秋收至今好几个月了,你俩该有的小情愫也有了,想必都不反对这桩婚事了吧?”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整日在庄子里与你眉来眼去也不妥,坏了名节,开春后掐个吉日,你们赶紧成亲吧。”   嘲讽地一笑,李勣冷哼道:“事到如今,想必你与她成亲也算甘之如饴吧?”   李钦载呆怔片刻,然后一扭身,像一朵不胜凉风般娇羞的水莲花,羞怯地道:“孙儿如此孝顺,当然全凭爷爷做主。”   李勣一阵恶心,忍不住呸了一声,随即觉得呸得不过瘾,又狠狠呸了一声。   “说定了,二月间找个吉日,赶紧成婚,”李勣缓缓道:“崔家的姑娘老夫觉得不错,上次荞儿被歹人所掳,老夫听说崔家姑娘不顾安危一力维护,这样的好姑娘,足堪我李家堂上之妇,该以正媒聘之。”   李钦载想起崔婕与荞儿曾经共同经历的患难,忍不住叹道:“不错,她是个好姑娘。”   夜宴已毕,李勣醉了,被下人扶回了卧房。   李钦载也抱着昏昏欲睡的荞儿往后院走。   年岁渐长,荞儿抱在怀里有些沉,李钦载一边走一边拍着他的背。   怀里微微的颠簸,荞儿突然醒了,揉着眼睛看了看漆黑的四周。   “爹,年过完了吗?”   李钦载微笑道:“没到子时,年还没过完。”   “爹,什么叫过年呀?”   “‘年’是一种怪兽,很凶很凶,专门吃人,所以我们民间每到这个时候,便要‘过年’,为的是吓跑年兽,顺顺利利过到下一个年。”   荞儿眨巴着清澈的眼睛,道:“爹,荞儿长大了保护爹,不让爹被年兽吃了。”   李钦载笑道:“好,但如今荞儿还小,爹来保护你。”   “嗯!爹保护荞儿,荞儿长大后保护爹。”   荞儿说着又有些睡意,眼皮一耷一耷的。   迷迷糊糊靠在李钦载的肩上,荞儿如梦呓般道:“爹,过年好。”   李钦载脚步一顿,侧头看着荞儿迷糊的小脸,心中涌起无限的柔意,轻声道:“你也过年好,慢慢长大,余生长得很,不必着急。”   ……   深夜,长安城仍然热闹非凡。   市井坊间彻夜不眠,臣民们纷纷携带家眷,上街逛夜市。   一片喧闹喜悦之时,一匹快马从长安的延平门飞驰而入。   快马入城仍未止步,飞快朝太极宫方向驰去。   快到宫门前,马上骑士终于收了缰绳,放慢了速度。   见宫门前值守的将士缓缓围上来,满面尘土的骑士大声道:“前方紧急军情!检校带方州刺史刘仁轨千里奏报长安!倭国贼子出兵百济,与我大唐战于白江口,我军将士伤亡近千!” 第一百六十九章 启战原委   奇耻大辱!   大唐立国至今,从未被倭国这种蛮夷小国算计过。   大唐的敌人不少,昔年北方有强大的突厥,东边有仗天险地利之便与中原抗衡多年的高句丽,西边高原有吐蕃,南边有蛮夷部落南诏……   可是大唐立国之后,唯一耻辱的是曾经签了渭水之盟,那一年,突厥人已经快打到长安城,太宗不得不忍辱负重,与突厥人签了停战的渭水之盟。   从那以后,大唐如同开了挂似的,突然奋发起来,两年以后,大唐出兵六路,彻底灭了北方突厥,一雪前耻。   这些年无论是东征高句丽,还是西并吐谷浑,大唐都保持着战略进攻态势,也就是说,只有我们打敌人,敌人只能仓惶地被动防御,从未有敌人胆敢主动招惹我们。   而这一次,倭国居然敢主动进犯,还对大唐将士造成了伤亡,对大唐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曾几何时,区区三岛倭奴也敢挑衅上国虎威?   正月初一的这个夜晚,民间举国欢庆新年之时,太极宫里却炸了锅。   李治被宦官从睡梦中叫醒,然后得知了这个消息,睡眼惺忪的他呆坐半晌仍没反应过来,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倭国?东边与新罗百济隔海相望的倭国?”李治神情呆滞地问道。   武皇后亲自为他穿戴衣裳,柔声道:“是,就是那个倭国。”   李治仍然呆呆地道:“他们……在白江口突袭我大唐将士,伤亡我将士千余?”   武皇后叹了口气,道:“是。”   李治使劲甩头,这会儿他终于清醒了,接着勃然大怒:“大胆!三岛倭奴,都活腻了么?敢犯我大唐,朕必平了这蛮夷岛国!”   武皇后急忙揉他的胸口:“陛下不宜激动,冷静一点,此时咱们该商议章程了,倭奴胆敢犯我,咱们便百千倍报还回去!”   李治仍然很激动,不停地咬牙切齿,冷笑道:“好得很!当年父皇在世,大唐的邻国仓惶跪伏,莫敢与敌,谓父皇‘天可汗’,到了朕这里,连区区蛮夷岛国也敢主动招惹,是欺朕不如父皇耶?”   心思敏感的人,很容易就联想到内心最忌讳的事情上,李治最忌讳的便是别人议论他不如李世民,所以任何事情都能联想到这上面,哪怕并不是事实。   “传旨!军中留守长安的大将军们,英国公李老将军,还有苏定方,薛仁贵,程知节,契苾何力等,马上入宫议事!”   半个时辰后,长安城中诸位名将皆匆忙入宫,承香殿内一时将星荟萃,闪耀殿堂。   名将们本都在家与亲眷团圆,歌舞娱乐,突然被宣进宫,正是一头雾水之时。   没多久,穿着明黄便袍的李治阴沉着脸走出来,开门见山便说了前方战报。   老将们面面相觑,一脸不敢置信,就连久经战阵为人沉稳的李勣也禁不住白眉微掀,显然内心无比震惊。   李治盯着他们,冷冷道:“你们没听错,是倭国,与百济新罗隔海相望的倭国,他们出兵了!”   老将们沉默片刻,接着轰的一声,满殿炸锅了。   “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胆敢招惹我大唐!陛下,老臣请命领兵东征,为陛下平了这蛮夷岛国,登上倭奴岛,杀他个鸡犬不留,彰我大唐之威!”苏定方首先怒喝道。   一旁的老将们也纷纷躬身请命,神情激愤万分。   李治摆摆手,沉声道:“先听军报,再议征讨之事。”   千里报信的小校被召入殿内,站在君臣面前声音洪亮地道来。   事情始末并不复杂。   后世所称的“朝鲜半岛”,如今还没这说法,但半岛上有三个国家连年战争,它们是高句丽,百济和新罗。   其中高句丽和百济是联盟国,两国经常合兵群殴新罗。   新罗,也就是后世的棒子,他也忍不了这口气呀,于是早从贞观年便果断归为大唐的藩属国,年年向大唐朝贡。   大唐表示,棒子舔功很精湛,舔得很舒服,好吧,以后我保护你,正好老子看高句丽不顺眼,咱们一起揍他和百济。   数十年来,半岛三国和大唐之间,大概便是这种关系。   那么问题来了,大唐与半岛三国相爱相杀,跟倭国有啥关系?   答案是,没有任何鸟关系。   但是,没有关系不代表不能主动发生关系。   倭国貌似恭谨,对大唐也一直谦卑臣服,可这都是表面现象,倭国蜗居三岛,心思狭隘,忘恩负义,长了个人模样实则人人皆有禽兽之心。   半岛三国互相征战,从隋朝开始,高句丽便一直与中原王朝为敌,数十年下来,中原几次东征,虽然没有平灭高句丽,但也将它的国运和国力耗得奄奄一息。   百济与新罗是东西交界,两国的国境线特别长,难免冲突会愈加剧烈,这些年征战下来,三国臣民其实都苦不堪言。   就在此时,大唐看准了时机突然出兵百济。   龙朔元年,大唐与新罗联兵攻入百济。   高句丽国力孱弱,指望不上,于是百济权臣鬼室福信向倭国求援。   半岛三国之争,倭国默默旁观数十年,早已心痒不已,倭国的野心很大,他想要在半岛建立势力,树立威信,进而达到扩充国土的目的。   恰好此时唐罗联兵攻入百济,百济亡国之际向倭国求援。   倭国所谓的皇极女天皇顿时上头了,于是悍然出兵百济,并于百济西面的白江口对唐军突袭。   骤然之间,唐军来不及反应,被倭国伤亡了上千人,唐军留守百济的主帅刘仁轨只好下令后撤至新罗境内,并命人千里飞马向长安报信。   事情呢,大概就是这么个事情。   总的来说,不是唐军战力低,唐军骤遇突袭而小败,败就败在事先谁都没想到倭国竟然敢出兵挑衅大唐。   确实没人能想到,无论大唐还是新罗,都以为倭国与半岛隔海相望,半岛三国之争怎么也跟倭国没啥关系。   再说倭国这些年来对大唐处处恭敬谦卑,光是遣唐使都派了一批又一批,倭国使节每年都代表倭国向大唐天子朝贡,女天皇写给李治的亲笔信句句肉麻,字字撩人。   这么个貌似恭谨的小国,谁能想到它竟如此大胆,突然介入了半岛三国之战? 第一百七十章 备战雪耻   前因后果说清楚,殿内君臣瞬间达成了一致。   揍它!   一股森然的战意在殿内突然升腾而起,偌大的承香殿内瞬间阴云密布,电闪雷鸣。   “陛下,老臣请命,领兵出征倭国,老臣善攻,亦善屠城,若陛下任老臣为帅,老臣打入倭国后,必将倭国上下屠尽,以报我千余将士伤亡之仇!”   一片喧嚣怒骂声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将站出来昂然请命。   众人顿时一静。   这位老将正是程知节,又名程咬金。   如今的程咬金年事已高,贞观朝时可是一位天不怕地不怕的老混账,撒泼打滚争军功,单挑文臣,群殴武将,啥事都敢干,偏偏先帝李世民对他恩宠得很,不管他做出啥恶心事都能立马得到原谅。   李钦载若不改脾气的话,早年的程咬金大约便是李钦载晚年版。   然而在显庆元年,程咬金干了一件错事,这件事令他一生名节尽丧,事后他不得不上疏致仕,被李治批准了。   今日上殿,程咬金并无官职,而是作为顾问被召入宫中,与天子奏对。   见程咬金突然出班请命,一众武将顿时愕然,面面相觑后,纷纷将目光投向李勣。   李勣是军方第一人,在军中威望极高,但凡有兵家之事,大唐的武将们都会请示李勣的意见,连李治也不例外。   李勣深深看了程咬金一眼,良久,忽然一笑:“老货,都快进棺材了,这时跑出来逞甚能?滚回去抱孙儿便罢。”   程咬金仍是当年的火爆脾气,闻言环眼一瞪:“老不死的,老夫请命与尔何干?老夫虽老,仍日食三斗,敢欺我马槊不利乎?”   李治叹了口气,神情复杂地看了看程咬金,道:“此战为雪耻之战,非同小可,绝不容败,否则大唐国威尽丧,程叔年事已高,还是安心在长安养老吧,主帅当另遣他人。”   程咬金神情一呆,看着李治复杂的表情,长长叹了口气,整个人萎靡下来。   他需要的,也是一场漂亮的胜仗,这一战是大唐的雪耻之战,何尝不是他程咬金的雪耻之战?   然而将军已白头,昔日锋芒已钝,浩瀚的篇章里遗憾谢幕后,很难再重新登上这座璀璨的舞台,它已被后来者占得满满了。   李勣与程咬金算是半生战友,也是半生冤家,见程咬金老态毕露,不由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我你虽老,儿孙却不少,往后老货若要逞能,不妨比一比咱们的儿孙如何?”   程咬金冷冷道:“知道你个老不死的有个好孙儿,本来是个小混账,最近不知被哪路神仙指点,莫名多了一身本事,老夫不怕承认,老夫的儿孙比不过他,咋!”   李勣大笑:“既然你怂了,老夫倒也不便追穷寇,哈哈!”   李治脸色微沉,道:“诸位老将军,倭国今日胆敢袭我将士,帮辅百济,对抗我大唐天威,此事绝不可善罢甘休,今日之议者,大唐必须给倭国一个狠狠的教训!”   “即日起,户部筹粮,兵部清点军械兵员,礼部拟征倭檄文,半月之期,整军备战!”   众将凛然,躬身齐声应是。   ……   太极宫内将星荟萃,战云密布。   英国公府却仍然沉浸在年节的欢乐气氛里,对倭国突袭大唐将士一事一无所知。   关中的天气冷得邪性,今日元旦,大雪纷飞,院子里厚厚的一层积雪,下人们清扫过几次,很快又被大雪覆盖。   李钦载躲在暖房里,双手缩在袖子里,隔着窗棂看外面的积雪。   这天气没法在院子里晒太阳,只好躲在屋里烤炉火。   李钦载双目失焦,毫无意识地盯着院子里的某一点,脑子里却在思忖该不该回甘井庄了。   大过年的,也不知庄子里的村姑过得好不好,饿着了怎么办?刚盘的炕突然垮了怎么办?以村姑那外柔内刚的性格,饿了冻了只怕也是一声不吭咬牙死要面子地撑着。   有点担心啊……   近日身体强健,一天里基本没打过喷嚏,莫非村姑根本没想自己?   啧,爱情的腐臭味道!   长安无事,李钦载暗暗决定,再过几日便回庄子。庄子虽然贫瘠,可人情味道比国公府浓多了。   李钦载能随便蹲在田埂边,跟那些解甲归田的老府兵们聊聊当年北征突厥的轶事,能在庄子里随便转悠,肚子饿了随机推开庄户的门进去,蹭庄户们一顿饭。   重要的是,村姑不错,长得漂亮的村姑调戏起来,内心能得到由衷的满足感。   想村姑了,该回去了。   正在思忖时,突然听到后院骤然一声炸响,紧接着一阵鬼哭狼嚎声。   李钦载一惊,急忙出了屋子往声音方向跑去。   跑到后院的更衣之地,却见管家吴通捂着屁股连滚带爬从茅房里窜出来。   “谁?谁干的?刚才那是何物?”吴通趴在地上惊魂未定,愤怒咆哮。   李钦载目光飞快巡梭,但脑海里已冒出了真凶的模样。   整个国公府,掌握放炮仗技巧的没别人了。   目光一扫,见茅房后面,一道小小的身影心虚地猫着腰,无声远遁,慌慌张张朝后院卧房跑,逃跑时还脚下一滑,倒栽在路边的花园里,小身影飞快爬起来,继续仓惶逃命。   李钦载嘴角一勾,然后立马恢复凝重之色,亲手扶起吴通,关心地道:“吴管家没事吧?刚才咋了?”   吴通半边屁股露在袍子外面,屁股上沾满了……那啥,黑黑黄黄的,很恶心。   不过有一说一,吴管家五十多岁了,屁股上没脏的部分却很嫩,与路上的积雪相映成趣,各领风骚。   白。   吴通浑然不知自己的老屁股走了光,仍趴在地上呻吟,颤声道:“活不成了!国都首善之地,偌大的国公府,没想到竟被奸人暗算……出个恭也能出事,老朽活不成了!”   李钦载严肃地道:“竟有人敢谋害吴管家,此事当严查到底,管家放心,这件事交给我,我来找出真凶。”   吴通仍保持半趴的姿势,姿势特别撩人,尤其是浑然不觉露出的半边白屁股,配合此刻的风姿,那画面简直……   李钦载好想露出洪世贤式微笑,说一句“你好骚啊。”   见吴管家痛不欲生的模样,于心不忍,只好放弃。   “管家可有伤着哪里?”李钦载关心地道。   吴通哼哼道:“倒是不曾伤着,不过不知何物发出如此大的动静,约莫便是五少郎造的炮仗了?五少郎可要严查,老朽听说此物是镇国利器,却被奸恶小人用来炸茅房吓老朽,实在是……”   李钦载努力憋住笑,认真地道:“管家放心,我一定严查。”   顿了顿,李钦载迟疑着指了指吴通的下半身,道:“国都首善之地,管家也该稍微收敛一点,此物长时间露出来,有点……不雅。”   吴通愕然望去,一眼看到自己的屁股,顿时大惊,骨碌一下爬起身,然后一手用衣衫下摆遮住,老腰半佝偻,玛丽莲梦露造型更辣目。   “老朽这次真的活不成了!”吴通遮掩着屁股,伤心欲绝地跑远。   吴通羞愤而奔之后,李钦载终于不必忍笑,蹲在地上哈哈笑出了声。   笑了许久,李钦载才歇过气来,整理了一下表情,起身朝后院走去。   推开门,荞儿正端庄地坐在桌边,一手执笔练字,小模样非常认真,脸上每个毛细孔都透出学霸的气质。   简称霸气外漏。   要不是刚才茅房被炸,李钦载还真就信了。   李钦载走进房门,严肃地盯着荞儿。   荞儿仍保持练字的姿势,眼神却很飘,心虚的样子自以为掩饰得很成功。   “荞儿练字呢?”李钦载笑吟吟地问道。   荞儿搁下笔,端端正正朝他行礼:“荞儿拜见父亲大人,回父亲大人,荞儿正在练字。”   李钦载不动声色地笑道:“乖儿,练多久啦?”   荞儿正色道:“大约已一个时辰了,荞儿一直坐在此处,不曾动过,更没有出过房门。” 第一百七十一章 神秘的召唤   当孩子学会说谎时,说明他长大了。   李钦载并不生气,看着荞儿那张一本正经的小脸儿,他甚至感到很欣慰。   谎言这东西,没那么十恶不赦,李钦载更倾向于谎言是一种保护自身的盔甲。   睁眼说瞎话是成年人的必备技能,后世有人给它安了一个非常好听的褒义词儿,“高情商”。   荞儿现在的模样就很高情商,长大后至少不愁骗不到美女。   可惜他年纪太小,说谎的技能不够娴熟,明明只问他练了多久的字,他却不打自招说什么没出过房门。   “字不错,越来越好看了。”李钦载笑吟吟地赞道。   荞儿心虚地嗯嗯两声,抬头飞快瞥他一眼,又迅速垂头,继续专心练字。   “哦,我记得年前给了你十个炮仗,都放完了吗?”李钦载不经意地问道。   荞儿握笔的手一颤,笔下的字顿时毁了。   “没,没放完,还剩五个……”   李钦载笑道:“吾儿如此节俭,你爹甚慰。”   揉了揉荞儿的头,李钦载道:“好好练字,字是一个人的门面,一定要写得好看。”   “是。”   没拆穿他的谎言,李钦载回到了暖房,坐在铜炉边烤了一阵火。   管家吴通没见人影,刚才露了白屁股后大约有些羞涩了。   坐在暖房里没多久,荞儿垂着头走了进来,进门便躬身行礼。   “爹,荞儿做错了一件事,向爹赔罪。”   李钦载没看他,用火钳从炭火里扒拉出一个麻纸包裹着的鸡蛋,一边吹凉气一边将麻纸剥开。   敲开蛋壳,白嫩嫩的鸡蛋很烫手。   看着鸡蛋白嫩的外貌,李钦载不知为何突然联想到刚才吴管家的屁股……   本打算送进自己嘴里的鸡蛋顿觉索然,掰开一块朝荞儿递去。   “来,张嘴。”   荞儿听话地张开嘴,微烫的鸡蛋送进嘴里。   “好吃吗?”   “好吃。”   李钦载继续喂鸡蛋,一边淡淡地问道:“你刚才说做错了事,做错了啥事?”   “爹,荞儿今日顽皮,用炮仗炸了府里的茅房……”   “然后呢?”   荞儿瘪了瘪嘴儿,道:“我刚点了炮仗扔进去,却发现吴管家冲了进来,二话不说便蹲了下去,荞儿来不及阻止,炮仗便炸了……”   李钦载点头,先后顺序很重要,若是瞅准了吴通进来后再点炮仗,那便是作恶,这种恶是需要挨揍的。   当然,念在他说谎后良心不安,主动跑来认错的态度,揍他时可以轻一点。   若是先点炮仗,吴管家再冲进来,那便是无心之失,可以原谅。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别的先不提,我好奇的是,你为何要朝茅房里扔炮仗?茅房跟你有不共戴天之仇?”   荞儿露出迷茫之色,结结巴巴道:“荞儿也说不上来,就觉得脑子里有一个神秘的声音,召唤我去炸茅房……其实点上炮仗后荞儿便后悔了,但已来不及。”   李钦载不觉露出欣慰之色。   别人听不懂,但李钦载能听懂。   脑子里那个神秘的声音,李钦载前世幼年时也听到过。   那个神秘的声音不仅蛊惑他炸茅房,还蛊惑他炸牛粪,炸鸡窝,炸水缸,总之一切能炸不能炸的东西,他都炸过,像个快乐的爆破工人,给乡下老家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一股硝烟和一片怒骂。   直到小学时终于玩出了格儿,他朝女厕所扔了个炮仗,引来女生们一片鬼哭狼嚎,于是被请了家长。   被老爹痛揍一顿后,终于戒了玩炮仗的爱好,从此看到带引线的管状物便勃然变色退避三舍,长大后连烟花都不敢点。   很理解荞儿的感受,李钦载知道那个神秘的声音太蛊惑人心,年幼的孩子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值得庆幸的是,幸好献给朝廷的超级大炮仗家里没存货,否则今日荞儿点个超级大炮仗扔茅房,吴通的下场可就不是露屁股那么简单……   想笑,又觉得此时此刻不能笑,李钦载咳了两声,道:“炸屎呢,是男人的天性,但你今日无意间害了吴管家,不能装聋作哑。”   “做错了事要勇敢承担,所以你该道歉的人不是我。”   荞儿明白了,忐忑地道:“是,荞儿这就跟吴管家赔罪……爹,他会揍我吗?”   “或许不会,或许会,要看他是否原谅你,刚才我说过,做错事总要承担后果,无论挨揍或不挨揍,它都是你必须承担的。”   荞儿小心地道:“爹陪荞儿去道歉好不好?您只须远远看着,荞儿有点害怕……”   李钦载微笑道:“自己去,男人年纪再小,都必须独自为自己的错负责。”   顿了顿,李钦载又道:“赔罪回来后,爹给你两块柿饼,一只鸡腿。”   荞儿不解地道:“为何?”   “一码归一码,这是奖励你的诚实。”   荞儿拖着忐忑的步伐,一步三回头地走向吴通的屋子。   李钦载站在原地未动。   孩子犯错后如何教育,李钦载其实也不清楚,他也是第一次当爹。但他知道犯错之后必须弥补,今日是府里的管家,必然不会太过苛责。   将来长大后,走进成年人的世界,那么犯错后等待他的,便是真真实实的一记记响亮的耳光。因为陌生人和敌人不会惯着他。   如今试着慢慢接受成年人的规则,不是坏事,至少懂得犯错是要付出代价的,从此对“规则”二字有了敬畏,长大后或许仍会犯错,但应该不会犯致命的错。   这就够了。   ……   李勣从宫里回来时,脸色有些阴沉。   这时李钦载才知道倭国出兵,在白江口对大唐将士造成了上千伤亡。   走进前堂,李勣疲惫地坐在堂内,须发皆白老态龙钟的模样,李钦载不由一阵心疼。   上前行礼问安,李钦载轻声道:“爷爷年事已高,朝政国事不如交卸他人,爷爷从此安心在府中颐养天年吧。”   李勣叹道:“老夫亦觉近年力不从心,可朝政繁杂,陛下可托之臣太少,老夫不得不撑到如今……”   “孙儿听说,倭国出兵百济,我大唐千余将士战死?”   李勣嗯了一声,抬眼瞥向他,眼中闪过一抹看不懂的深意。   “今日已议定整军备战,半月后王师东进,钦载可有平敌之良策?”   李钦载想了想,道:“孙儿暂时没有良策,只不过孙儿想说,既然决定了王师东进百济平倭,当予倭国以雷霆之击。”   “不仅要平了百济境内的倭国人,更要将战火烧到倭国本土,这才符合大唐在东面的战略目标。” 第一百七十二章 她家的炕我还没上过呢   李钦载当然不喜欢倭国,前世虽然没经历过那段屈辱悲惨的历史,可他在博物馆里见过那些畜生的所作所为。   从小到大,他对倭国都是非常痛恨的,他很清楚那些貌似恭良有礼的外表下,有着怎样卑劣的灵魂。   天下太平,不代表可以忘记曾经的国仇家恨,这不是几代人说一句“一衣带水友好邻邦”就能掩饰过去的事。   那段血淋淋的悲惨历史,那一条条萦绕在神州大地上空百年不散的冤魂,那每年九一八就会回荡在城市上空的警报长鸣,都在给即将遗忘的人们狠狠扎一针,告诉他们不能忘,不准忘。   穿越到这个年代,倭国人是那么的谦卑,温驯,像一条条只会讨好主人的狗,从来没给主人亮出过它的獠牙。   可它,是有獠牙的,它会咬人,没咬只是在等待时机。   这一次,倭国人终于等到了时机,它向大唐亮出了獠牙,并扑上去狠狠咬了一口。   白江口之战,历史上有记载的,倭国第一次撕破了恭顺的外衣,第一次向中原宗主国恶狠狠龇牙,大唐也第一次惊讶地发现,原来这条狗也会咬主人的。   兵者,国之大事。   成熟的领导者从来不会在国家大事上意气用事,任何一个冲动的决定,都有可能亡国失身。   李钦载痛恨倭国,可他不会在战事即启之时感情用事,每一场战争,都关乎着成千上万关中子弟的伤亡,他当然渴望一战而灭倭国,可也要考虑到实际情况。   “战略目标?有意思,说说看,大唐需要怎样的战略目标。”李勣捋须微笑问道。   李钦载沉吟许久不语。   李勣缓缓道:“钦载,如今你已是县子之爵,在陛下面前说话的分量不轻,所以你有资格参与朝政,陛下求贤之心可鉴,他对你很看重,正巴不得你进谏议事呢。有何想法,不妨大胆说说。说得有道理,老夫与你一同联名进谏。”   “爷爷,孙儿以为,大唐东疆之安定,百年看三国,千年看倭国。所以,这次王师出征,要看陛下对东疆是何等态度,若只求百年之定,只将百济境内的倭军灭掉便可,让高句丽,百济和新罗三国继续混战。”   “若求东疆千年之安,大唐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更多的军费粮草,承担王师更多的伤亡,水师登陆倭国本土,将战火蔓延到倭国境内。”   “这样做的好处是,彻底将倭国打服,将他们对大唐的阴影刻在骨子里,世世代代不敢忘记,提起大唐就发抖,更不敢再有半点进犯大唐之心,大唐东面数千里海疆可保千年太平。”   李勣皱眉道:“倭国,蛮夷岛国尔,你为何对它如此重视?大唐东疆之安定,难道取决于倭国之动静?”   李钦载沉声道:“夫欲战,先洞察于敌。倭国虽是蛮夷小国,可这个小国一直包藏祸心,倭国人貌似恭良,实则皆狼子野心之辈,暗中窥测中原久矣。”   “从隋朝起,他们一批批派遣隋使,遣唐使来我中原,爷爷难道以为他们是真心求取圣贤学问?”   “不然呢?”   “他们是为了学得中原之技,以充己国之缺,待到师之圆满,便会断然进犯我疆境,屠戮我百姓,乱我华夏之礼统,孙儿从来不觉得他们是在虚心求教,而是在忍辱负重静待时机。”   李勣愕然,他没想到区区倭国进犯,竟被孙儿说得如此严重。   李勣不是穿越者,他不明白那个蛮夷小国千年后会对华夏大地造成怎样惨烈的伤害,在他眼里,倭国不过就是倭国,充其量是个跳梁小丑,王师东至,轻松灭之。   摇摇头,李勣失笑道:“你这论调……未免危言耸听。”   停顿片刻,李勣忽然道:“大唐出兵百济已定,钦载何妨随军出征,不论你对倭国怎样的看法,终归要在战场上一展才学。”   李钦载一惊,刚才说得太激动,把自己套进去了。   他不是嘴强王者,也不是前世所谓屠日灭美的喷子,但他如今的身份,没有亲自上阵杀敌的必要,大唐的朝政国事,他可以议论,可以进谏,可以在安全的地方出谋划策,但绝无必要亲自参战。   明明是件精美的瓷器,何必跟瓦罐硬碰?   我这么一个对大唐无比珍贵,简直千年难得一遇的绝顶人才,历代大唐皇帝把我捧在手心里细心呵护才是我该有的待遇。   要我上阵参战,你疯了吗?是亲生的孙子吗?   “爷爷,刚才孙儿喝醉了胡言乱语,爷爷莫放在心上,快点忘记,孙儿告辞!”   李钦载说完扭头便跑。   李勣惊愕地看着李钦载瞬间消失,连阻止的话都来不及说,便化作一道黑烟消失无踪。   片刻后,李钦载的脑袋突然从门框边冒了出来。   “对了,爷爷,新年过完了,孙儿要回甘井庄求问天道去了,这里顺便跟您告别,爷爷不必相送,孙儿立马消失。”   话音刚落,门框边的脑袋再次消失。   李勣再次愕然。   等了半晌,确定那个脑袋不会再冒出来了,李勣独坐堂上,老脸浮出几许冷笑。   “呵,跟老夫玩这一套,李家的儿郎,但凡有个出息模样,怎能不上战场?雏鹰留在巢穴里可永远学不会击破长空。”   ……   李钦载几乎逃命般带着荞儿上了马车。   本来有些犹豫要不要回甘井庄,刚过年就走,貌似有点不孝。   现在好了,不必犹豫了,说走就走。   摇晃的马车上,荞儿不解地问他:“爹,为何突然离开?荞儿还未向曾祖告辞呢。”   李钦载微笑脸:“不必了,爹已代你告辞过了,人生需要一场奋不顾身的爱情,也需要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就是这么洒脱……”   “可荞儿为何觉得爹的模样并不洒脱,反而像逃命……爹在府里闯祸了吗?”   笑揉狗头,李钦载仍微笑脸:“小孩子不要瞎问,爹这么成熟稳重的人怎么可能闯祸,今晚回去做奥数题十道,做不出来不准睡觉。”   赶到甘井庄已是夜幕降临,部曲们护侍着马车刚进村,便听到村落里此起彼伏的犬吠鸡鸣声。   李钦载脸上露出由衷的笑意。   这才是他想过的生活,平静恬淡,鸡犬相闻,没事搞点小发明,偶尔调戏一下村姑,实在闲得无聊了,还可以调教一下那帮不争气的纨绔。   总比留在老狐狸跟前强百倍,稍不留神就会被老狐狸送上战场,太危险了。   马车停在别院门口,宋管事踮着脚殷勤地迎了上来嘘寒问暖,泪眼涟涟述说别后思念之情,李钦载发现自己若再不阻止他,恐怕今晚宋管事动情之下会主动自荐枕席了。   “你,一腔相思之情对阿四去说,他也很想你。”李钦载果断指着刘阿四祸水东引。   荞儿拽了拽他的衣袖:“爹,我想姨姨了,我们去看姨姨好吗?”   李钦载心中一柔,道:“今日已晚,你还有十道奥数题没做,想转移我的注意力,你道行还是太浅啊。”   荞儿委屈地瘪着嘴儿,垂头丧气地走进别院。   见荞儿进房做题,李钦载这才道:“阿四,挑上灯笼,随我去村东头……”   刘阿四愕然道:“五少郎刚才不是说天色已晚吗?”   李钦载缓缓道:“对荞儿来说,确实天色已晚,对我来说,嗯,这叫花前月下。”   想到久违未见的崔婕,李钦载仿佛被触动了心中那块柔软的地方,两眼闪亮地喃喃道:“……她家的炕我还没上过呢,那可是我给她盘的。” 第一百七十三章 记得穿秋裤   炕是李钦载盘的,所有权归李钦载,使用权归崔婕。   所以崔婕能睡,李钦载也能睡。   这么理解没毛病吧?   刚到庄子的李钦载满身风尘,挑着灯笼就去了崔婕家。   崔婕住的屋子在庄子东头,跟一位姓宋的阿婆住在一起,宋阿婆当初见主仆流落庄子外非常可怜,好心收留了她们。   好心人确实有好报,当初无意的善举,给宋阿婆带来了福报。   崔婕与兄长崔升相认后,手头宽裕起来,不仅给宋阿婆翻修了房子,还给她多盖了一间瓦房,买了一头牛和几亩地,如今的宋阿婆也算是庄子里薄有家财的小地主了。   领着刘阿四和几名部曲走近崔婕的屋子,东头顿时一片犬吠声。   李钦载当成自己家似的推门而入。   崔婕和从霜正盘腿坐在炕上,屋子里暖融融的,宋阿婆没在,约莫在另一间新盖的瓦房里。   见李钦载进来,崔婕一愣,接着大喜,下意识便从炕上站了起来。   “你……你刚回庄子?”惊喜的崔婕一时手足无措。   从霜也从炕上起身,很规矩地朝李钦载蹲身一礼:“奴婢拜见李少郎。”   此时的从霜,终于有了几分世家奴婢的模样。   李钦载哈哈一笑,道:“免礼。”   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约莫十几文的样子扔给从霜,道:“新年红包,大吉大利,新的一年祝你发育得越来越好。”   从霜傻傻地接过铜钱,然后意识到此刻她已不适宜留在屋子里,于是抿唇一笑,行礼后识趣地告退。   崔婕的脸蛋红扑扑的,不知是屋子里的暖炕烘的,还是乍见李钦载的羞喜。   “回来也不先派人递个信儿,可曾用过晚膳?”崔婕贤惠地上前帮他拍打身上的尘土。   “没呢,上午出发,这会儿才到,肚子空空的。”   崔婕俏脸愈发红润,低声道:“你刚回庄子便来见我了么?”   “嗯呐,连别院的大门都没进,转道就过来了。”   崔婕抿唇无声地笑,眼底里那一泓秋水漾起圈圈涟漪,盈盈脉脉,仿若湖底里绽开了一朵水莲花。   羞怯地白了他一眼,崔婕道:“我家还有一些肉干和鱼干,给你蒸了随便对付一下吧。”   李钦载笑呵呵地应了,心里暖融融的。   有几分家的味道了,家有贤妻,有俏丫鬟,还有一个不争气的丈夫。   跟着崔婕来到屋外,看崔婕忙着生火烧水,边忙边聊,聊的都是一些长安的话题,三言两语间,香喷喷的饭菜已做好。   李钦载坐在屋外的石阶上,三两口扒拉完,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儿。   世家小姐现在越来越贤惠了,不仅干活利索,饭菜的味道也越来越好,头上包个碎花小头巾,几乎跟普通的村姑没啥区别。   环境果然会改变人的性格。   至于能不能改变智商,尚待观察。   吃过饭,李钦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脱鞋盘腿上了炕。   厚厚的褥子垫在炕上,屁股下一阵阵暖意,正是暖风熏得嫩菊醉,括约收缩又收缩。   崔婕似乎心情很不错的样子,跟着盘腿上了炕,两人聊了一会儿后,崔婕这才猛然惊醒过来,然后一脸惊恐地指着他。   “你,你你……何时坐到炕上来的?快下去!”   李钦载一脸莫名其妙:“我坐半天了才赶人吗?啥意思?”   崔婕脸色迅速充血,一骨碌便下了地,生气地瞪着他道:“你……怎可无礼,咱们未成亲,怎能同坐一床?”   李钦载愈发莫名其妙:“这不是床,是炕啊,你是不是疯了?”   崔婕又羞又想笑,扭过脸去,低声道:“你说过的,那个‘炕’是多音字,它也念‘床’……”   李钦载:“……”   这特么的,去年挖的坑,今年把自己埋了。   “行了行了,不坐就不坐,你上来,我站着行吧?”李钦载无奈地将她拽上炕,自己下了炕穿上鞋。   “今就来看你一眼,得回去盯着荞儿做题。对了,给你带了点小礼物。”   说着李钦载走出屋子,回来时手上拎了一个大包袱。   崔婕好奇地注视着他的手上,道:“这些是啥?”   李钦载从包袱里掏出一条裤子形状的东西,递给她道:“这个,叫秋裤,秋后和冬天必须穿,保暖神器,你试试便知。”   崔婕愕然接过,在李钦载的指导下,对自己的下半身比划了一番。   李钦载顿觉脸色讪然,尺寸不对,秋裤成了七分裤,有点小了。   随即脸上露出荡漾的神情。   这女人,居然还是个长腿美女,娶她的人有福了,好多高难度动作急待解锁。   “呃,面料是硝制的兔皮,背后粘了一层绸布,你自己照着样子重新做一套。”李钦载赧然道。   崔婕红着脸瞪了他一眼:“怪模怪样的东西,我才不要,哪有男人给女人做贴身衣物的,堂堂县子,传出去也不怕丢人。”   “啧,这叫啥丢人,更丢人的还在后面呢。”   “还有啥?”   李钦载又从包袱里掏出一摞白色的东西,一片一片的很整齐。   “此物是我用卫生纸垫了十几层,然后数次高温消毒后所制而成。”   崔婕一脸不解地道:“它用来干啥的?”   “女人每月不是要来那啥吗?你们用的布条什么的,太不卫生了,用我这个,垫上去一片能管两个时辰,舒适卫生不怕侧漏,别院里还有很多,管饱!”李钦载大喇喇道。   崔婕呆愣半晌,终于听懂了。   只觉一阵热血冲上脑门,脸蛋儿红得发紫,像刚剖膛取出来的猪肝。   “你,你你你……登徒子!不要脸!”崔婕忍不住骂道。   李钦载无辜地道:“我都没开始调戏你,怎么就登徒子了?”   “这,这东西简直,简直是……”   “简直啥!拿着,莫跟我客气,用完了我那里还有。”李钦载不由分说将亲手制的姨妈巾塞到她手上。   崔婕仿佛烫手似的浑身一颤。   羞愤欲绝,活不成了!   李钦载仿佛又想起什么,伸手又往包袱里掏:“对了,还有个好东西,你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这东西能包裹胸前二物,可谓静如水滴钟笋,动如兔子蹦跳,动静皆宜,从此再也不必被束缚……”   没等他掏出东西,崔婕纤弱的双手使劲把他往外推:“你回去,快回去!莫待在这里!”   李钦载踉跄着往外退去,嘴里道:“喂!世家小姐的待客之道呢?礼仪都学到狗肚子里了?”   “我不管!你快走,不想见到你!”崔婕红着脸使劲推他。   将他推出门外,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李钦载一脸莫名其妙转身看着屋外的刘阿四等人,道:“这女人过年时被狗咬了?”   刘阿四等部曲假装抬头,夜观星象,什么都没听见。   李钦载只好往回走,走了几步骤然转身,大声地朝屋内吼道:“记得穿秋裤!”   “滚!”   ……   回到别院,祖姑母已睡下,李钦载于是没去问安。   荞儿趴在桌边,一手执笔,纸上一大团墨渍,人已睡着。   想想大过年的还要做题,实在有些辛苦,李钦载不忍苛责,抱起荞儿将他放到床榻上。   正要命下人弄点酒菜,吃个宵夜时,却听庄子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马蹄声由远及近,别院内宋管事立马点起了灯笼,打开了侧门查看。   马上的骑士却不是冲着别院而来,从别院门口经过后,径自冲向农舍集中的地方。   骑士一边策马一边敲锣大吼。   “倭国突袭,致王师伤亡,大唐誓雪此仇!各地折冲府急令,召务农府兵,归建!” 第一百七十四章 府兵归建   折冲府的召令划破了黑夜的宁静。   大唐的府兵是半兵半农的形式,而且是父子世袭的。各地折冲府的规矩大同小异,有的可以轮换,举国有常备驻兵,另一部分归乡务农。   一旦对外开战,那么折冲府便立马启动召集务农府兵的机制,将在乡务农的府兵们召集归建。   那些务农的府兵都是经历过战阵的老兵,战力大多仍保持在旺盛的时期,最重要的是,他们有丰富的战场经验,能带领新兵在作战中最大限度地保存自身。   对折冲府来说,这些务农的老兵是一支军队里最宝贵的瑰宝。   骑士敲着锣,一路从村口直驰入庄。   整个庄子被惊动了。   别院里的李钦载一惊,急忙披衣而出,跟上骑士。   骑士策马一直奔到庄子中央的老槐树下,手上的铜锣仍然敲个不停。   一名老庄户骂骂咧咧地走出来,呵斥道:“行了,停下!庄子里的大人都醒了,莫惊了娃儿们,再敲弄死你个杂碎。”   骑士显然是折冲府里的小武官,可在无官无职的老庄户面前也不敢摆架子,反而下了马,一脸恭敬地行礼。   老庄户也不推搪,大喇喇受了他的礼,慢吞吞地道:“又有外敌犯边了?是何方杂碎?”   小武官躬身笑道:“不算犯边,咱王师在百济吃了个小亏,倭国不顾信义突袭我王师,咱们伤亡了上千人马,天子颁下诏令,誓报此仇,所以召集各地务农的老兵们归建。”   老庄户哈哈一笑:“这位天子不错,是个有血性的,有股子先帝的脾气。正该如此。吃了亏咱就百倍千倍报回去!咱关中汉子,啥也不怂!我是贞观年的老兵了,这次我也归建。”   小武官陪笑道:“您老……还是安心务农吧,折冲府召的是壮年府兵。”   老庄户一瞪眼:“咋?看不起老子?你我现在捉对挑一场,老子能把你蛋黄捏爆信不信?”   小武官脸色一变,急忙道:“信,信,可……这不合规矩,回了折冲府我要挨军棍的。”   围观的庄户们哈哈大笑,竟丝毫没有大战前的紧张,反而一片喜气洋洋。   人群被一双大手猛地掀开一条道,老魏从人群里走出来,瞪着老庄户骂道:“老不死的,显着你了?一把年纪上战场,死了没人给你收尸。”   老庄户毫不示弱地回道:“死便死了,收啥尸?回头给家里儿孙再挣一份军功,赏个一二十亩永业田,哈,够本了!”   老魏冷笑:“瓜怂样子还想挣永业田,美不死你。咱俩捉对挑一场?老子给你留个后,只捏爆你一个蛋黄,还给你留一个,你敢不敢?”   围观的庄户们轰然大笑,不时有人起哄吆喝。   老庄户挣红了脸,却也不敢应战,悻悻道:“老子不跟你挑,你打起人来简直是个牲口,专朝下三路招呼。”   围观的人群里,李钦载惊异地看着这一幕满堂欢笑的场面,这一幕竟颠覆了他的认知。   在他的认知里,召集老兵上战场应该是一片凄风惨雨的气氛,家人抹着泪,老兵们一脸愁容交代后事,庄子上空布满阴云,家家户户闭门嚎啕。   可眼前的这一幕,却仿佛折冲府派人下来给庄户们发过年的福利似的,一个个兴高采烈喜气洋洋,人人争先恐后,生怕被人占了名额。   大唐国运之昌,在这些老兵身上都能看出勃勃生机。   老魏走出人群,对小武官拍着胸脯道:“那个老东西你莫理,我来。我老魏是贞观四年京畿府兵,跟随英国公出云中打过突厥,打过吐蕃,征过吐谷浑,也随太宗先帝东征高句丽,这一次教训区区倭贼亦是手到擒来。”   小武官苦笑道:“您老莫为难我,您这年纪也不小了,还是在家好生种田吧。”   老魏瞪圆了眼:“我年纪大?放屁!我比刚才那老不死的还年轻一岁呢。老子脾气不好,莫跟我废话,把我的名字添进名册里,老子会按时去折冲府点卯,兵器皮甲老子自带。”   人群里,老魏的儿子一脸惊惶地冲出来:“爹,您疯了?这把年纪折腾啥,要去也该是我去!”   老魏回头呸了一声,怒骂道:“你顶个蛋用!白生了一把子力气,上了战场我有法子活,你行吗?给我滚回去等着,回头我给咱家再挣二十亩田,老子也想当个地主尝尝味儿。”   小武官苦着脸,这群老兵一个个剽悍又暴烈,他虽是武官,可也惹不起。今日奉命召老兵归建分明是桩苦差事。   转身故意忽略这位胡搅蛮缠的老兵,小武官环视围观的庄户,大声道:“庄子里可还有府兵归建?”   人群里一阵轰然大喝。   “有!”   话音刚落,一群壮实的庄户汉子站了出来,庄户们瞬间分为两堆人,一堆是老弱妇孺,另一堆却是精悍的大汉。   “贞观二十年府兵王三郎奉命归建!”   “永徽三年府兵刘立冬奉命归建!”   “显庆二年府兵刘大虎奉命归建!”   “……”   庄子中央的老槐树下,一股豪迈之气冲天而起,庄户汉子们挺着坚实的胸膛,像一条漫长而坚不可摧的国境线,举世无敌可破。   他们的身后,皆是妇孺。   小武官掏出纸笔,奋笔疾书记下一众老兵的名字,落笔的手有些颤抖,显然心绪激动难平。   写完后小武官抬起头,大声道:“三日后卯时一刻前,诸位于渭南县衙集结,开赴京畿北营校场,延误逃逸者,军法处置!”   话刚说完,老魏站了出来,沉声道:“贞观四年府兵魏辰福奉命归建!”   小武官一滞,苦着脸道:“魏老,您这是何必……”   老魏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写上!”   老魏的儿子急得上前拽住他的衣角:“爹!”   “给我闭嘴,老子还没死,轮得到你干涉?”   小武官迟疑半晌,终于还是在名册上写下了老魏的名字,然后叹了口气。   李钦载站在人群里,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们,然后,一言不发默默地朝他们长揖一礼。   没人看到他,李钦载行完礼后转身便离开。   这一次,他们是主角。   转过身时,恰好看到刘阿四牵着荞儿的小手,他们刚才一直站在李钦载身后。   荞儿仍然睡眼惺忪,不停地揉着眼睛,刚才小武官满庄子敲锣,显然惊醒了荞儿,于是刘阿四把他也领来了。   李钦载朝他一笑,牵着他的手往别院方向走去。   回去的路上,荞儿不解地道:“爹,他们在做啥呢?为何每个人都争着要那个人写名字?”   李钦载叹道:“咱大唐有了敌人,军队召集他们这些老兵上前线打敌人去。”   荞儿仍然不解地道:“打敌人会死吗?”   “会死。”   “可他们为何不怕死呢?”   李钦载沉默半晌,低声道:“因为他们的身后是老人和妇孺。”   荞儿哦了一声,默默地往前走,良久,忽然又道:“爹也是老人和妇孺吗?”   李钦载脚步一顿,默然许久,摇头道:“爹不是老人,也不是妇孺。”   荞儿没再继续问下去,从李钦载的神色中,他仿佛预感到了某些不好的事情。   “爹,阿婆曾说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爹已经很厉害了,就一直在庄子里陪着荞儿,好吗?”荞儿仰头看着他。   牵在手心里的小手骤然收紧了力道,荞儿握得很用力,生怕牵着他的大手突然消失。   李钦载展颜笑了:“爹当然会陪着荞儿,一直陪你长大。” 第一百七十五章 老兵   穿越者融入古代社会,不是吃喝拉撒跟别人一样就算融入了。   最重要的是价值观的融入。   比如一个现代人,其实很难理解为何古代人不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所谓的“舍生取义”,看起来更像一种可仰望却不可实现的理想。   又比如一个古代人,如果他来到现代,也很难理解现代人为何把金钱看得那么重,为了钱可以把道德踩在鞋底,至于脸皮,就更不需要了。   所以,现代人说,活着不好吗?   古代人说,填饱肚子不就够了,要那么多钱干啥?   两种价值观的冲突,想要融入另一方,其实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   李钦载也面临着这个问题。   当他已渐渐习惯了英国公府五少郎的身份,也习惯了渭南县子的身份,在这个年代里,他已是名副其实的贵族。   贵族当然是要过好日子的,不一定鲜衣怒马锦衣玉食,至少不要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干亡命的事。   贵族的生活,安全第一。   然而,他与老魏这些老兵都是人,有什么不同呢?   今晚的这一幕看在李钦载眼里,他觉得老魏这些老兵才是真正的贵族。   他们生活贫穷,但内心并不贫穷。他们有牵挂的人和事,有纯净得不掺一丝杂质的信念,还有一往无前无惧无畏的勇气。   内心如此丰富的人,怎能算贫穷?   真正贫穷的人,是李钦载。   一个现代人,穿越千年后,被一群古代的穷人教育了。   他们没说一句大道理,可李钦载偏偏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洗礼了。   在李钦载看来,这是一群愚蠢的古代人,平平安安活下去是多么珍贵的事,偏偏这些古代人不惜命。   呵,“舍生取义”!   更愚蠢的是,李钦载好像被这群古代人同化了。   大义面前,生命似乎真的……很渺小,不值一提。   来自现代的利益至上的价值观,渐渐有崩塌的迹象。   回到别院已是深夜,荞儿打着呵欠睡去了。   李钦载躺在他身边,辗转反侧直到天明,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   天亮后,一骑快马来到甘井庄,马上的骑士是国公府的部曲。   奇怪的是,部曲居然是奉李勣之令来传递军报的,军报的接收人是李钦载。   部曲告诉李钦载,前日长安收到刘仁轨的军报后,紧接着又来了一封军报。   倭国集结战舰一千余艘,军士四万余名,正朝百济进发。   同时部曲还传达了另一个消息。   事起仓促,大唐如今能迅速集结的兵力只有一万余人,战舰一百余艘,这一万余人里,大半是大唐的水师,约有八千余人,其余的是刘仁轨所率领的步军,正驻扎百济国内。   虽说是大唐与新罗的联军,然而新罗那方面完全指望不上,事实上在这场战争里,新罗起到的作用大多是向导后勤补给方面。   棒子的战力,从唐朝到抗美援朝,一千多年都没变过,重在参与,出奇的稳定。   部曲说完后便抱拳告辞,打算离开,李钦载急忙拦住了他。   “慢着!我非军方的武官,也未担任武职,爷爷为何要将这些军报告诉我?你看看地址,是不是送错人了?”   部曲摇头:“小人不知,只知奉命行事,五少郎若有疑问,小人可代为传信回国公府问老公爷。”   李钦载沉默半晌,隐隐明白了什么。   看来李勣的意思,貌似非要让他参与这场战争。   老狐狸心思很深,李钦载猜不透他打着什么主意。   或许是为日后李钦载步入朝堂权力中枢积累资历,也或许只是单纯地锻炼李家的儿郎,希望他这个麒麟儿能够名副其实。   部曲离开后,李钦载站在冰雪消融的院子里,久久伫立不动。   不知站了多久,双脚都冻得没知觉了,李钦载才迈步走出别院大门。   ……   老魏在自家简陋的院子里磨刀。   他的刀并不需要磨,这些年他一直将它保养得很好,它随时能割开敌人的咽喉,可他此时仍然在磨刀。   刀鞘仍然是那柄锈迹斑斑的刀鞘,远远望去就像一根黑乎乎的破烧火棍。   跟那柄锋利的刀比起来,刀鞘简直像个大字不识的粗鄙乡下婆娘嫁给了一位新科状元公,从里到外透出一股不般配。   老魏磨刀的节奏缓慢而有序,一柄本就非常锋利的刀,此刻刃口被磨得愈发雪白,在暗淡的阳光下散发出一股森然之气。   老魏满意地笑了,凝视刀锋的目光愈发深情,嘴里喃喃自语着什么,仿佛跟老情人倾诉相思,旁人的眼里,此刻的老魏像个疯子。   老魏不是疯子,他只是跟战友袍泽加深默契。   手里的这柄刀便是他的袍泽,上了战场,它便是他生死不弃的袍泽,情人或许会背叛他,刀不会。   李钦载站在老魏的院子外,静静地看着他磨刀。   老魏的感官很灵敏,立马察觉到外面有人,扭头望去,不由笑了:“五少郎又来蹭饭?”   李钦载也笑:“是啊,肚子饿了,弄点吃的?”   老魏笑道:“少郎来得好,今日家里的菜不错,酒肉管饱。”   李钦载推开柴扉而入。   老魏大声呼喝着儿子儿媳热菜。   简陋的屋子里烧着一盆火,庄户人家用不起炭,他们烧的是山上的干柴,屋子里烟熏火燎的,李钦载却丝毫不介意。   酒菜上桌,老魏神秘兮兮从床榻下摸出一坛酒,朝李钦载挤了挤眼,笑道:“这酒可是好酒,老朽年前从县城的酒肆里买来的,一直没舍得喝。”   酒斟入盏,李钦载扫了一眼。   酒其实并不是什么好酒,酒质浑浊得很,隐隐泛着绿光,像一潭被工业废水污染的湖泊。   可在老魏的眼里,这就是好酒,过年都舍不得拿出来喝的好酒。   一盏入喉,口感略有些酸涩发苦,比国公府的三勒浆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但李钦载面不改色地饮尽,还很礼貌地赞了一声“好酒”。   老魏得意地眯起了眼:“当然是好酒,一坛花了我十文钱呢,卖酒的伙计说,城里的读书人都喝这种酒,我也想沾沾读书人的贵气,才咬牙买了一坛。狗杂碎,读书人都这么有钱吗?”   李钦载大笑:“你说反了,是有钱人才有资格读书。”   老魏想了想,点头道:“少郎好见识,果然不错。去年少郎君收的那些弟子,一个个来头不小,想来确实是如此,穷人家供养一个读书人实在太难了……”   黯然一叹,老魏又道:“我儿子也是个种田的,他是指望不上了,也不知我那三岁的孙儿能否有福气做个读书人……”   李钦载低声道:“若想出人头地,路有很多条,不一定非要读书。”   老魏摇头:“读书才是正经,可惜养不起。”   说着老魏突然眉开眼笑:“这次归建出征,运气好或许多斩几颗首级换军功,官上赏赐几十亩永业田,辛苦几年,家里多少有些积蓄了,那时我孙儿正好十来岁,能供得起他读书了,哈哈,天意!”   老魏愈发喜不自胜,端盏独自大饮了一口,随即想到这坛酒那么贵,实在应该浅啜慢斟,细细品味,这一大口太浪费了,于是露出心疼的表情。   李钦载笑了笑,随即敛了笑容,低声道:“家里都安顿好了?”   老魏点头:“安顿了。兵器皮甲我自带,不给官上添麻烦。家里仅一独子,倒是省了分田分房扯皮,儿媳连夜给我缝了两个装水的皮囊,还做了不少干粮……”   神情忽然浮上几许遗憾之色,老魏重重叹了口气。   “可惜了村北边的寡妇,前年帮她家秋收,她在家做了酒菜感谢,那晚她也饮了几盏,好像醉了,又像没醉,我犹豫再三,还是没敢下手办了她,此为生平第一大恨事!”   “倭国那些狗杂碎,坏老子的终生大事,这次若回不来,不知便宜了哪家的老鳏夫,可惜了白白肉肉的身子!” 第一百七十六章 行军长史   凑近了仔细看,其实老兵们也都是凡夫俗子。   谁都不是圣人,不会时刻展现出伟光正的一面,相反,老兵更粗俗,更市侩,凡人的七情六欲,他们一样都不缺,有些欲望甚至比普通人更强烈。   有血有肉的普通人,怎么可能活成圣人的样子?   李钦载喜欢老魏的样子。   平日里像个猥琐痴汉,提起村北头的寡妇两眼放光,平日里嘴上骂骂咧咧,出口便是脏话……   一大堆的毛病,可是也掩盖不了他偶尔的闪光。   大唐需要他的时候,他能主动站出来,哪怕年纪已老,但他仍然坚定地站到了队伍中央。   仅仅一刹的闪光,却将他所有的缺点遮盖了,奉命归建的那一刹,他已赢得了李钦载的敬重。   “这把年纪还要硬往前线拼命,老魏,你为了什么?为了永业田吗?”李钦载不由好奇问道。   老魏咧嘴一笑:“当然是为了永业田,不然呢?斩敌首级五颗,可得十亩永业田,老子多卖点力气,斩首十颗,哈哈,二十亩地,大小也是个地主了。”   “我送你二十亩地好不好?你不要去拼命了。”   “少郎君说甚话呢,关中汉子堂堂正正,功名利禄只从战场上取,平白得人恩惠,我魏家哪辈子还得清?”老魏有些不高兴了。   李钦载苦笑,是的,关中汉子就是如此率性,他们不会平白接受别人的好处,在他们看来,这是把他们当成叫花子施舍了,很伤自尊的。   老魏又叹了口气,道:“拼命虽然主要是为了永业田,但多少也有几分忠君报国的意思……少郎君莫笑话,老魏没读过书,早年当府兵时听校尉训过话,有些大道理依稀还是明白几分的。”   “当年的校尉说过,先国而后家,大唐太平了,家里才太平,若有人不想让大唐太平,老子就抄刀剁了他个杂碎……嗯,大概是这么个道理吧?”   李钦载静静地听着,神情若有所思。   良久,端盏敬向老魏。   “一言之赐,可师矣。魏老,我敬您。”说完李钦载一饮而尽。   宾主尽兴而散。   回到别院,有些微醺的李钦载叫来了刘阿四。   “派快马赴长安国公府,告诉爷爷,我要随军东进。”李钦载平静地道。   刘阿四一愣:“五少郎不可玩笑,军中无戏言,您这嫩胳膊腿的,怎能随军?路上颠簸都能要了半条命。”   李钦载叹道:“我知道,可我还是要去。”   “为何?”   李钦载古怪地一笑:“我想亲手挣几亩永业田,这个理由强大吗?”   ……   快马来回仅只一天。   一天后,李勣让部曲带来书信,信里李勣对李钦载深明大义襄助王师的决定感到万分欣慰,并嘱咐他注意安全。   虽说是随军,可毕竟是千金之躯,不必亲自上战场杀敌,留在帅帐为行军大总管出谋划策便可。   李钦载看完信也感到万分欣慰。   幸好爷爷人性未泯,没说让孙子上战场跟敌人拼命。   本来李钦载还以为老李家人丁兴旺,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更是普天同庆。   随书信一同来的,还有一道任职文书,是李勣亲自盖的大将军印,任命李钦载为熊津道行军总管长史,三日后京畿北营应卯,迟到逃逸者军法处置。   这个官儿有意思,“长史”是个很有弹性的官职,说他权力大呢,确实在军中什么都能管,而且大将军升帐之时,长史也有资格对战略战术提出建议,当然,采不采纳就看大将军的取舍了。   说他权力不大呢,长史真正负责的大多是后勤的一些琐事,粮草军械战马等等,手下一批专门记账的书记官,除此好像没别的职责了。   李勣任他为长史,想必是费了些心思的。   进可献策立功,退则当个账房先生写写画画督查粮草,将来无论是否有建树,至少回到长安后不会遭人非议。   封爵县子太过分?人家好歹随军当过长史,闪闪发光的资历摆在这里,谁还敢不服?   收起任命文书,李钦载叹了口气,脸上随即露出苦笑。   随军出征已成定局,可怎么向荞儿和崔婕告别呢?   尤其是荞儿,必须把他安置妥当才能安心出征。   入夜,凛冽的寒风在空旷的原野上呼啸而过,发出恐怖的呜呜声,仿若鬼泣狼嚎。   李钦载趴在崔婕院子外的篱笆格栅上,见屋里点着灯,李钦载从怀里掏出一把弹弓,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子,将一张纸条包裹在小石子上,扣上弹弓的弦缓缓拉动。   不敢太用力,怕弹弓威力太大,一不小心把崔婕弹死了,先不说崔家如何找他拼命,仅仅一个鳏夫的帽子这辈子都摘不掉。   瞄准窗棂,微微用力,放弦!   只听屋子里传来啪的一声响,不知鬼使神差打碎了什么东西。   停顿了好半晌,屋子里才传来二女惊恐的尖叫。   李钦载摇头叹气。   这反射弧未免太怪了……怪可爱的。   天上的仙女贬落凡尘后,顿时接地气了,世家小姐也不例外,该挨的弹弓一记都不能少。   房门被推开,屋子里的二女愤怒地冲出来左右张望。   “谁?是谁作恶,快出来!”从霜跺脚大喝。   崔婕虽然脏话词汇空白骂不了街,可也不能弱了气势,站在从霜身旁像只茶壶似的双手叉腰,气鼓鼓的样子宛如吃撑的仓鼠。   “定是哪家的野孩子顽皮,太过分了!姑娘,你也帮忙骂几句呀!”从霜气急败坏道。   崔婕嘴唇嗫嚅半晌,深吸一口气,指着院子外漆黑的农田,弱弱地骂道:“你们……是坏孩子!”   从霜一愣,无语地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决定不指望她了。   李钦载眼露笑意,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后,从黑暗中窜了出来,努力做出气喘吁吁的样子。   崔婕和从霜见到他后都愣了。   “刚才出啥事了?我刚过来,只看到几个野孩子嘻嘻哈哈从身边跑过去,我以为他们偷了东西,追了半天没追上。”李钦载大口喘气,表现出确实追得很卖力的样子。   崔婕狐疑地打量他:“刚才……不是你干的?”   李钦载愕然:“说啥咧?我干了啥?我帮你们追坏人,你却怀疑我?”   二女压下心头的怀疑,从霜委屈地道:“李少郎,庄子里的孩子们都欺负姑娘,您可要帮我家姑娘做主呀。”   “刚才不知是谁扔了一粒石子进来,把炕桌上吃饭的碗碟打碎了,明日我们只能像叫花子一样双手捧着饭用舌头舔了……呜呜呜。”   李钦载鄙夷道:“会不会用比喻?双手捧着饭用舌头舔的那是狗,不是叫花子。”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临行托付   玩个弹弓就吓成这样,难怪千百年来无法融入男人的圈子。   “村里的野孩子实在太过分了,改日我跟里长说一声,好好整治一下他们。”李钦载正色承诺道。   崔婕的目光一直狐疑地在他身上打量,忍不住道:“刚才真不是你?”   李钦载指了指她,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女人,你的名字叫‘不讲理’。”   崔婕仍未打消怀疑,哼道:“村里的野孩子我都认识,都是有教养的,纵是有些顽皮,也不会如此过分。反倒是你,比那些野孩子坏多了,这事儿只有你才干得出来。”   李钦载勃然大怒:“这点信任都没有,分手!”   说完扭头便走。   崔婕一急,下意识拽住了他的衣裳,使劲一扯,李钦载怀里的弹弓掉落在地。   于是三人傻呆呆地看着地上的弹弓。   弹弓不稀奇,早在秦汉之时便有,魏晋之时那位有名的美男子潘安,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挟弹携壶,赏山景,打鸟雀。   崔婕自然是认得弹弓的,此时的她智商在线,联想到刚才射进屋子的石子,还有眼前的弹弓,立马锁定了真凶。   “李钦载,你……太过分了!”崔婕大怒。   “给个机会,你听我狡辩……”   “我不听!”崔婕抡起小拳拳,使劲捶他胸口。   从霜站在一旁,表情很挣扎,主仆此时应该站在同一阵线,从霜也应该上前一同揍这个渣男,可李钦载的身份太高,从霜不敢动手。   “混账!混账!干了坏事还理直气壮抵赖,朝堂有了你这样的官儿,大唐没指望了!”崔婕咬牙一边捶一边骂。   李钦载理屈,只好任她捶打,反正力道还好,就当做了个小保健。   捶了许久,崔婕累了,仍忿忿地瞪着他,傲娇地哼了一声,转身就要进屋。   李钦载终于道:“慢着,我大晚上过来就是让你捶一顿的?”   崔婕气鼓鼓地道:“你活该!”   “捶也捶完了,跟你说点正事。”   崔婕犹豫了一下,然后板着脸道:“有事快说。”   李钦载刚要开口,忽然觉得院子里气氛怪怪的。   “你觉不觉得哪里不对劲?”李钦载问道。   崔婕呆怔地道:“哪里不对劲?”   李钦载严肃地道:“人太多了。”   崔婕下意识望向旁边的从霜。   从霜一脸懵逼,半天才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是多余的?”   李钦载冷哼:“不然呢?”   从霜顿时羞红了脸,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赧赧地朝二人行了一礼:“奴婢这就回屋。”   见从霜窜进了屋子,李钦载这才觉得院子里的气氛正常了。   正常的谈情说爱的气氛,至少调戏村姑时没有目击证人了,报官都没证据。   李钦载喃喃叹道:“这才对嘛,良宵美景,月下璧人,除了你我,唯有天上的明月不多余。”   崔婕羞红了脸,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然后白了他一眼:“不知从哪里学来这些勾人的小句子,也不知用这些小句子勾过多少无知的女子。”   李钦载眨眨眼,笑道:“‘忍把千金酬一笑,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这样勾人的句子我还有很多,至今已勾搭了无数良家少女了,就问你气不气?”   崔婕不气,她已忘了生气,李钦载的这些句子把她惊到了。   美眸睁大,一脸震惊地看着他,嘴里还喃喃默念刚才李钦载说的句子,越念越心惊。   这些情诗,长短句子,每一句皆是用情至深,缠绵销魂的佳句,说它们能传世千年也不夸张。   李钦载的才华,果然深不可测,难怪年纪轻轻便被天子封爵,显然天子比她更了解他的才华。   作为他的未婚妻,崔婕突然觉得自己对他的了解实在太少了。   眼前这个男子,他的才华和能力究竟有多深?为何他随手做点什么,便做出了大唐的镇国利器,令天子不得不封爵,否则无法彰其功,抚其心?   为何他信手拈来的几句情诗长短句,便是一篇篇传世名句,花前月下吟念出来,让人脸红心跳,不可遏止地沦陷。   “我,我……你不要再念了,我不喜欢听。”崔婕强忍着心悸,晚霞般的脸蛋却已出卖了她的内心。   “啧,知书达理的世家小姐,咋不识货呢。”李钦载嫌弃地撇嘴。   崔婕许久才从那些撩人的情诗里挣脱出来,然后气鼓鼓地瞪着他:“以后这些小诗句……不准对别的女子说!一个字都不准说!”   李钦载斜瞥着她:“你是我的谁呀?为何不准说?”   “我……”崔婕气结,美眸眨巴几下,很快蓄满了泪珠儿。   气哭了。   李钦载急忙道:“好好好,我以后不会对别人说,攒下来留给荞儿,等他长大后勾搭无知少女……”   崔婕又气又怒,狠狠捶了他一记:“明明满腹才华,却如此缺德无耻,当年教你的先生难道只教了你学问,没教你德行么?”   “停!说正事,打情骂俏的事先缓缓,以后再说。”   “什么正事?”   李钦载表情忽然严肃起来,缓缓道:“明日我要出远门,荞儿交给你,帮我照顾他一段日子。我会从别院调派几名丫鬟过来服侍你和荞儿,你平日督促他读书,陪他玩耍便可。”   崔婕一惊:“你刚回庄子,又要去哪里?”   李钦载沉默片刻,叹道:“我不想瞒你,我已被任为熊津道行军长史,半月后随王师出征百济,征伐倭国。”   崔婕身躯一晃,差点栽倒,急道:“你,你要上战场?”   “没那么严重,我是行军长史,不会亲自与敌人厮杀,通常只在帅帐周围办差,除非我大唐王师中了暗算全军覆没,否则轮不到我动手,放心,很安全的。”   崔婕怔怔道:“为何如此突然?”   李钦载叹道:“匹夫尚有报国之心,我食君上俸禄,又是三朝功勋之后,实在无法在后方安享太平,对前线慷慨赴死的关中子弟们无动于衷。”   “我……想做点什么,不是为天子,而是为这太平世道,为那些纯朴的将士,我一定要做点什么。”   崔婕眼中的焦急之色缓和了许多,相处日久,她已渐渐了解李钦载的脾性。   当他做了决定,旁人是无法劝动的。   行军长史,确实不是上阵厮杀的武将,而是军中的文官,崔婕明白这一点,也不那么担心了。   “总之,我出征这段日子,荞儿便拜托你了,若他不听话,该教训便教训,莫手软,教训后还是要讲清楚道理,嘴脸尤其要温柔,莫真像个刻薄的后娘。”   崔婕啐道:“什么刻薄的后娘,我有那么无情吗?荞儿就是我的孩子,我会好好待他的。”   李钦载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道:“好了,正事说完,我回去睡觉了,就此别过。”   见李钦载说走就走,崔婕呆了半晌,接着怒气冲冲地上前拽住他。   “你……混蛋!把我当什么了?”   李钦载转身突然抱住她,在她的脸蛋上狠狠吧唧一口,同时一双大手很不小心地从她丰满的臀部掠过,又很不小心地捏了捏……   崔婕仿佛被冰冻魔法定住了似的,整个人呆立不动,惊骇地睁大了眼睛,却眼睁睁看着李钦载哈哈大笑着跑远。   “崔婕,此战过后,回来咱们就成亲,再敢逃婚,我打断你的腿!”   李钦载的声音远远飘来。   不知过了多久,崔婕才悠悠回过神来,心情仍然处于震撼状态中。   “我……我竟被他非礼了,这个……这个混蛋!我跟他拼了!”崔婕气得流下泪来,却不知为何脸蛋越来越红,越来越水灵。 第一百七十八章 请逐遣唐使   再正义的事,成年人做之前也该先把自己的责任料理清楚。   那种脑子一热便豁出去抛头颅洒热血的人,慷慨赴死之前却忘了交代后事,家里老人谁养?家里孩子谁带?财产田地谁分?   他们的余生还很长,慷慨赴死之人不能一闭眼就什么都不管了。   将荞儿托付给崔婕后,李钦载终于放心了。   不担心崔婕是恶毒的后娘,上次劫持事件后,崔婕已得到了李钦载和荞儿完全的信任,李钦载看得出,她是真把荞儿当成自己的孩子了。   出征以后,想必崔婕不会虐待他。   回到别院,又是失眠的一夜。   清早起床,李钦载将荞儿叫来身前,从未如此严肃地盯着他。   荞儿被他的表情弄懵了,于是赶紧道:“爹,荞儿这就去做题……”   李钦载摇头:“今日可不做题,爹有件大事跟你商量。”   “大事”,“商量”,两个词儿顿时令荞儿激动又荣幸,不自觉地挺直了胸膛,像个有担当且深谋远虑的大人。   “爹您说。”   “我打算随王师出征百济,今日便要回长安。你觉得如何?”   荞儿一愣,神情不由浮上惶恐,下意识地拉住他的衣角:“爹……”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爹是你最亲的亲人,实在不敢离开你,但有些事,爹必须去做,国有危难,庄子里那些穷苦的老兵们都站出来了,爹若不站出来,愧对君恩,愧对这个国家。”   荞儿仍拉着他的衣角,惶然道:“爹,不要去。你若走了,谁来陪荞儿?”   “我已安排妥当,这段日子你跟姨姨一起住,她会照顾你,姨姨对你视如己出,你不会受委屈的。”   “爹,荞儿不想离开您……”荞儿终于哭了出来。   李钦载揉着他的头,叹道:“很多年以后,当你长大了,回想起大唐对倭国的这一战,当别人都慷慨走向战场,唯独你爹却懦弱地退缩了,那时的你,会不会以我为耻?”   “我每天教你做人的道理,自己却怯懦避战,你会不会质疑我教你的道理都是假的?我自己若站得不正,怎有资格教你?”   荞儿懵懂地看着他,今日李钦载的话,他根本听不懂。   “荞儿,爹也是第一次当爹,在你长大之前,我或许都在摸索如何当爹,这一次,爹给你打个样儿,你长大以后可以拍着胸脯对别人说,我爹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你若以我为豪,是我此生的幸事。”   ……   说走就走,李钦载将荞儿送到崔婕那里,告别了哇哇大哭的荞儿和依依不舍泪流不止的崔婕,李钦载眼眶泛红转身上了马车。   在刘阿四等部曲的护侍下,回到长安城时已是傍晚时分。   马车即将停在英国公府门前时,李钦载却突然下令沿着朱雀大街径自走,到太极宫门前停下。   已近掌灯时分,宫门即将落闸。   李钦载递上腰牌,请值守的将士通传。   没等多久,宫门打开,一名宦官走了出来,恭敬地告诉他,天子召见,请李县子入宫奏对。   承香殿内仍然点着几个大铜炉,李治的身子虚,尤其怕冷,每年冬天都要包裹在炭火之中才感到温暖。   李钦载垂头入殿,隔着二十步朝李治行礼。   李治坐在殿内大笑道:“可是难得,景初竟主动求见,朕今日可开了眼。”   李钦载垂头道:“陛下,臣已接受祖父的任命,熊津道行军长史,半月后随王师出征百济。”   李治嗯了一声,道:“老将军事先跟朕说过,朕的意思是,不勉强。你若真心愿去,自然更好,若不愿去,此事就当没说过。”   “臣愿为大唐平百济和倭国尽绵薄之力。”   李治笑道:“朕没看错你,景初,你除了一身才学,还有男儿的担当。不愧是将门子弟,英国公教得好啊!”   李钦载飞快撇了撇嘴,这话错到九霄云外了。   若不是被鬼上身,英国公能教出来的只是前身那个混账纨绔子弟的德行。   我,李钦载,来自二十一世纪有理想有文化有担当的有为青年,跟英国公的教育半文钱关系都没有,全靠自学。   “景初这么晚见朕,所为何事?”李治问道。   李钦载沉吟片刻,道:“关于平百济和倭国一事,臣有几句谏言,求陛下纳谏。”   李治神情严肃起来,沉声对殿外道:“来人,宣中书舍人入殿书以记之。”   李钦载急忙道:“陛下,只是几句话而已,不必如此正式。”   李治摇头,正色道:“君臣奏对,景初又是朕看重的能臣,一字一句皆是治国平夷之道,怎可疏忽慢待?”   李钦载只好谢恩。   平心而论,李治对臣子的态度,与他父皇不相上下。   父子二人都是虚怀纳谏的帝王,当然,晚年的李世民有些狂妄了。   不过父子的风格不同,李世民是走豪迈路线的,与臣下同殿而处时,李世民往往与臣子们不分君臣主仆打成一片,真正的交心交命。   而李治是温婉的,他不会故作姿态打感情牌,但他会用最端正的态度,和润物无声的方式拉近关系,让臣子觉得这位帝王胸怀若谷,待如上宾,使人充分感受到被帝王尊敬。   臣子一上头,自然愿意为他抛头颅洒热血了。   李钦载这会儿也颇为感动,为李治抛头颅或许有些犹豫,但洒个四百毫升以下的热血还是愿意的。   再多就有点危险了,加钱也不行。   中书舍人很快到来,老熟人了,大舅哥崔升。   崔升除履入殿,见到李钦载后不由一愣,接着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李钦载当然也不客气,朝他翻了个白眼儿。   李治笑吟吟地看着大舅哥和妹夫的暗流涌动,眼中升腾起八卦的光芒。   难道朕离开庄子后,大舅哥和妹夫又有新的恩怨?啧,没能适逢其会,遗憾呐!   君臣相对而坐,李钦载整了整衣冠,沉声道:“陛下,臣出征之前,有数言谏上,请陛下采纳。”   李治也调整了表情,严肃地道:“朕洗耳恭听。”   李钦载缓缓道:“倭国,蛮夷岛国,却暗藏祸心多年,大唐强盛,倭国则蛰伏臣服,一旦大唐孱弱,他们定会蠢动,所以臣以为,此次征东,百济为次敌,倭国当为主敌。”   “另外,臣还有一言,自隋朝以来,倭国嘴上说什么仰慕我中原圣贤之学,一批又一批地派遣隋使,遣唐使,说是求学,实则窃取。”   “如今在大唐的遣唐使已有数千之众,这些人不事生产,由大唐供其食宿,还由他们学走我华夏数千年的学问……”   “陛下,咱们大唐未免慷慨得太过分了,如今倭国与我大唐宣战,若再任由遣唐使求学,便是资敌。”   “臣冒昧谏言,请陛下尽逐遣唐使,从今以后,倭国人无论平民商贾,在我大唐的地位与胡商昆仑奴等同,皆是猢狲。”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临行三谏   倭国人的地位从隋朝开始,便与别的国家不同。   为什么?   因为倭国人会舔,舔得舒服。什么仰慕文化啦,什么赞颂繁华啦,倭国使节每年朝贡皇帝时,吹的彩虹屁简直推陈出新,拍得历代大唐皇帝欲仙欲死。   他们往往把自己的姿态摆得很低很低,简直低到尘埃里,让人绝对不会对他们生出敌意,只会产生同情,情不自禁想帮帮他们。   “帮帮他们”,便是倭国人的目的。   皇帝被拍舒服了,于是大手一挥,什么遣唐使,什么海船商贾,尽管都来吧,朕给你们优待。   在这样的气氛和环境下,倭国人在大唐的地位明显高于别的国家。   没别的原因,就是倭国人舔得好,他们可以完全不要脸面,只求上国皇帝陛下舒服。   所有遣唐使来到大唐,姿态也是卑微且谄媚的,仿佛出国前被统一培训过一样,来了大唐便是不停的“死阔以”。   不迭声的赞叹惊叹拜服,然后睁着懵懂求知的绿豆眼,无辜地求教,你们是怎么做的?你们怎么那么厉害?你们好会哦……   古有勾践为吴王尝粪问疾,倭国人亦是如此,为了大唐皇帝的舒服,他们真敢吃屎。   这种不要脸的彻底臣服的姿态,终于为倭国人换来了大唐对他们的礼遇,他们的礼遇明显比别的国家高出一大截。   但是,勾践还有一个典故,那就是著名的卧薪尝胆。   倭国人同样如此。   尽管以前大唐与倭国并没有深仇大恨,可岛国人的野心便是深仇,岛国对物产丰富国土辽阔的大唐的嫉妒便是大恨。   这种没来由的仇恨,是他们卧薪尝胆的动力。   一千多年后,中国终于孱弱,那一场甲午海战,你以为只是倭国一时兴起而为?   那场海战,他们等待了一千多年。   李钦载要做的,便是把他们的野心掐死在摇篮里,至少要让他们老实一千年。   李治却有些犹豫,李钦载的建议实在不符合上国胸襟,他对大唐与倭国的战争有着自己的理解。   战争归战争,遣唐使归遣唐使,两者并无联系。   战争是倭国一帮不服大唐的人挑起的,但遣唐使……他们舔得很舒服呀。   “遣唐使……没必要驱逐吧?”李治迟疑道:“长安城内有上百国家的使节长驻,若驱逐了遣唐使,那些使节将如何看我大唐胸襟?”   李钦载沉声道:“陛下,大唐与倭国如今已是战争状态,两国宣战了!既然是战争,敌国之人没道理留在大唐,陛下不担心遣唐使中有奸细,有刺客吗?”   “臣打个比方,王师开赴之后,遣唐使只需要百余人聚集,趁夜偷偷挖断道路,王师的粮草辎重便过不去,前方将士就有饿肚子的风险,这些人留在大唐,实为祸患。”   李治一怔,神情凝重起来,显然在认真思索李钦载的话。   良久,李治笑了笑,道:“景初可还有谏?”   “有。其次,臣谏开战之前,断绝大唐与倭国的所有商道,无论民间还是官方,倭国与新罗国隔海,大唐也应勒令新罗国断绝与倭国的商道,总之,一粒粮食,一斤铁都不准进入倭国。”   “倭国是岛国,民生之物大多依靠进口,新罗百济都是他们赖以进口的国家,大唐断其商道,便等于断其后勤,倭国胆敢对大唐挑衅,开战之初便让举国臣民尝到恐慌的滋味。”   李治深以为然,笑道:“斯言善矣,崔舍人,记下了。”   崔升奋笔疾书,目光瞥过李钦载终于柔和了几分。   虽然看不惯妹夫的为人,但李钦载的话却是国士之论,令人钦佩。   李钦载接着道:“其三,臣请大唐水师封锁海疆,大唐的战舰不仅要封锁白江口,也要封锁倭国周边的海域,让他们的渔民连出海打鱼都不敢,持续造成倭国国内恐慌……”   话没说完,李治的脸色却有些尴尬了。   李钦载好奇道:“陛下有何难处?”   李治咳了一声,道:“大唐水师虽雄壮,可战舰数却一直不够多,昔年先帝东征高句丽,张亮提水师七万,战舰五百艘,可这些年下来,许多战舰老旧废弃,新的战舰充入水师者不多……”   李钦载懂了:“咱们现在能用的战舰有多少?”   李治想了想,道:“大约三百余艘,不过其中一半要巡弋大唐的南边海疆,不可能征调举国战舰于斯役。”   李钦载顿时无语了。   三百艘战舰的一半就是一百多艘,啧!一百多艘战舰莫说封锁倭国海疆,应付白江口之战都够呛。   这皇帝怎么当的?大唐上万里的海疆,靠着三百多艘战舰维护海疆安宁?不知道水师的重要性吗?   见李钦载表情有点鄙视,李治气闷之余,不得不解释道:“朕登基后,朝中颇为混乱,而且先帝在位时对外征伐过多,国库空虚,实在没有余力打造战舰。”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是,臣理解。臣刚才说的第三条就当没说过吧,大唐水师全力应战白江口的倭人便好。”   李治笑道:“景初这几条谏言都很有道理,此为谋国之论,朕已记下,不知景初可还有谏?”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道:“还有就是,请陛下多拨付一些火药给臣,说不定有大用。”   李治好奇道:“你用来作甚?”   李钦载迟疑道:“王师胜利后,做几个炮仗庆祝一下?”   李治深深注视着他,片刻后,笑道:“依你便是。”   李钦载是火药的发明者,今日当面申请拨付火药,是臣子的本分。以他的能力,根本不必申请,自己搜集材料自己造便是。   既然申请了,说明他严格恪守人臣本分,李治自然要给面子的。   不知李钦载要用火药来干啥,但李治肯定他不会用火药炸大唐的战舰。   李钦载回长安后连家都没进,特意进宫面君就是为了说这些谏言,此刻话已说完,李钦载终于轻松了,于是起身告辞。   “臣要回家准备出征了,陛下保重,臣告退。”   李治盯着他的脸道:“景初也保重,朕本不欲你上战场,可你爷爷坚持,他说你闭门造车终非正道,李家的儿郎总要经历沙场的洗礼才能真正出息,朕亦觉得所言有理。”   李钦载沉默片刻,轻声道:“臣是自愿去的,与旁人并无关系。”   李治忍不住好奇道:“你为什么而出征?”   “为了臣的儿子,也为这太平世道。” 第一百八十章 披甲东征   伟光正之类的口号用认真的语气说出来,未免显得矫情。   可李钦载确实是这么想的。   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开局便是权贵子弟,鲜衣怒马不愁吃穿,可以说他已充分享受到了这个太平世道带给他的红利。   这不仅仅是三代人的努力,是整个国家的君臣百姓创下的太平世道。   什么忠君爱国之类的口号太虚,很现实的一句话,吃了红利就得付出点什么,世上哪有白吃白占不付出的道理?   离开太极宫,李钦载回到国公府,拜见了李勣后,李勣命部曲给他搬来了一套崭新的铠甲。   李钦载只好穿上试了试。   铠甲很重,大约四十来斤,套在身上仿佛背了个铁烟囱,举手投足都不自在。   “爷爷,孙儿是行军长史,是军中的文官,没必要穿铠甲吧?”李钦载难受地道。   李勣哼了哼:“敌人的冷箭射来,你猜箭矢会不会分辨谁是文官谁是武将?”   李钦载叹气,道理他都懂,可你一把年纪说话这么俏皮,跟谁学坏了?   李勣捋须淡淡地道:“这次东征百济倭国,我大唐王师水陆两师并进,陆路行军总管是刘仁轨,此人善谋,但性子太耿直,说话难听,不大好相处。”   “水路行军总管是孙仁师,率部八千余,战舰一百七十余艘,正由山东驰援百济白江口。水陆两师将在百济港口会师,两军合一,共击百济残余和倭国。”   “你这次出征,便归由孙仁师麾下,职司是记录粮草军械辎重,督促后勤,当然,你若有对敌妙策,可向孙仁师当面献计,此为国战,不可藏私。”   李钦载点头记下。   李勣顿了顿,迟疑了片刻,道:“还有,少跟刘仁轨来往。”   李钦载一愣,试探着道:“爷爷跟刘仁轨有恩怨?”   李勣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哼了一声,道:“贞观年间,此畜任给事中,当年老夫随先帝东征高句丽,后来王师不逮,先帝率主力后撤,老夫与李道宗领四万步骑军殿后,殿后途中,军中将士难免犯了一点军纪……”   李钦载好奇道:“犯了啥军纪?”   李勣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道:“就是在高句丽境内抢了点财物,屠了几座小城,妇女什么的,糟蹋了几个……”   李钦载沉默半晌,还是附和道:“果然只是犯了亿点点军纪……”   李勣目光不善地瞥了他一眼,接着道:“回到大唐后,刘仁轨那孽畜不知从何处听来的消息,于是上疏参劾老夫纵兵为祸,治军无方,要求先帝严惩老夫。”   “先帝胸怀博大,老夫麾下将士在敌国犯的事,他并不以为意,于是便将刘仁轨的参劾奏疏留中不发……”   “谁知那孽畜见先帝毫无表示,便接二连三地参劾,整整参了老夫一个月,一个月啊!每天都有参本递到先帝案前,还拿李靖和侯君集举例,请先帝参照二人之罚而定老夫之罪。”   李钦载微微一惊。   李靖和侯君集,前者北征突厥,立下赫赫军功后也是被人参劾纵兵抢掠,当然,这只是表面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李靖实在功高盖主了。   侯君集攻灭高昌国以后,也是纵兵抢掠,将高昌国皇室国库抢劫一空,被先帝重罚。罚得他万念俱灰欲仙欲死,最后索性跟李承乾造反了。   若先帝真要按二人的过错为先例惩罚李勣的话,英国公爵位能不能保住还不一定。   暗暗咬了咬牙,李钦载此时完全赞同爷爷的话,刘仁轨果然是个孽畜。   是的,就是这么没原则。   大唐对外用兵,那些名将们动辄屠城抢掠,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包括李靖李勣在内,对麾下将士的所作所为往往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两军交战,刀剑无眼。谁还没在敌国境内干点丧心病狂的事呢?很正常的操作。说得好听点,这是为了振奋军心,对军队的战力是非常有益的,所以领军的将领往往不会太介意。   刘仁轨却铁了心整治李勣,这种人不是坏就是正直的白莲圣母。   李勣说完后露出了愤恨之色,显然事情已过了这么多年,李勣仍然怒气难消,可见当年刘仁轨的参劾多么令他生不如死。   “爷爷放心,孙儿若遇刘仁轨,必帮爷爷报当年之仇,孙儿给他下蒙汗药……”   话没说完,被李勣狠狠踹了一脚。   “混账东西!两军交战,死生之大事,由得你胡闹么?遇到刘仁轨莫与他私下来往便是,万万不可谋害大将,否则老夫必不饶你!”李勣厉色喝道。   看看这三观,多么板正,不愧是三朝名将功勋。   “爷爷,孙儿知错,孙儿纠正一下说法,待王师胜利,大局鼎定后,孙儿再给他下蒙汗药……”   李勣居然没发脾气,反而慢吞吞地捋须,闭眼不语,仿佛打起了瞌睡。   见李勣如此反应,李钦载惊呆了。   这是……默许了?   李钦载啧了一声,看来刘仁轨真的把李勣恶心得不轻,不然以李勣的为人,不会默许他干这下三滥的事儿。   于是李钦载默默盘算起来。   这次出征,除了火药外,蒙汗药也得多准备一些。   反正都是药,都是为了治病救人。   ……   大唐龙朔二年。   正月十五上元节这天,长安北郊大营战鼓隆隆,一万将士军容整齐,在将领一番动员后,纷纷上马开赴登州。   他们要从登州上船出海,穿过渤海,直抵百济境内白江口。   出征仪式很低调,这次本是仓促征调兵马,仓促出兵,大军的主帅孙仁师还在渤海的战舰上指挥水师,陆路总管刘仁轨被倭国突袭后,率部撤到了新罗国境内。   所以从长安出发的这支队伍实际上没有主帅,准确的说,他们是一支援兵。   李钦载全身披挂,沉重的铠甲令他行走颇为艰难。   大军开拔后,他留在队伍的后方,与押运粮草军械的辎重军队一同出发。   这是行军长史的职责,在这支押送辎重的军队里,李钦载不仅官职最大,而且还是唯一一个有爵位的人。   迎着清晨的朝阳,李钦载带着亲人和爱人的牵挂,披甲踏上了征途。 第一百八十一章 他只是单纯的鄙视你而已   对李钦载来说,参与这场战争最痛苦的不是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而是行军的过程。   没有汽车和高铁的年代,连道路都是坑坑洼洼的土路,李钦载坐在装载粮草的牛车上,行军才第一天,他已吐了三次。   嗯,没错,古代打仗运输粮草的不一定是马,也有牛。   吐得面色蜡黄的李钦载趴在粮草上奄奄一息,旁边的刘阿四同情地看着他。   这次出征,李钦载的身份当然不可能单枪匹马,李勣将国公府里的部曲拨了一部分给他,李钦载也没跟李勣客气,要了两个满编小队,其中一个便是刘阿四的小队。   使习惯了,索性带上他,说不定能捞着立功的机会,也不枉刘阿四跟了他这么久。   另一个队正也是国公府里的,名叫郑房。   刚听到这个名字,李钦载笑了半天。   郑房,正房。   这位郑房的令堂是多没安全感,给儿子取名都顺手给自己正名,向世人宣告他是正房生的。   刘阿四和郑房各一个小队,合起来正好一百人。   一百人扔在战场上连朵水花儿都溅不起,但如果情势危急,保护李钦载逃命还是勉强够用了。   见李钦载颠得难受,刘阿四忍不住道:“五少郎,您早已勉强会骑马了,何必坐在粮车上遭罪?”   李钦载虚弱地道:“不骑马,我喜欢坐粮车。”   刘阿四笑了笑:“您这模样,一点也看不出喜欢的样子。”   “懂啥?骑马久了不仅屁股痛,容易生痔疮,而且会造成罗圈腿,下地走路难看得像一只吃饱了撑的鸭子。”   刘阿四不在意地道:“男儿无丑相,罗圈腿有甚打紧。”   “你当然不打紧,因为你的丑与罗圈腿无关。可我不一样,长安城劣迹斑斑且风度翩翩的风流纨绔,骑在马上别人都赞曰‘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结果下了马俩腿岔开一摇一摆,像刚被一群精壮的汉子摧残过,万千少女该多幻灭呀。”   刘阿四想了想那个画面,不由大笑起来。周围的部曲们听到了也纷纷大笑。   气氛很欢快,每个人对即将发生的战争毫无担忧。   因为自信,所以不担忧。   如今的大唐真的可谓武德充沛,周围的邻居逮谁灭谁,与大唐为邻的那几个小国常有卧榻之侧有猛虎酣睡的惊悚感,大气都不敢喘。   当然,不服气且自不量力的敌人也有,而且不少,比如马上要倒霉的倭国。   担心啥?完全没必要,王师集结成阵,一个冲锋就能破敌。   装载粮草的牛车慢慢吞吞,趴在粮袋上的李钦载面色铁青,他又想吐了。   押送粮草的队伍人数不少,大约三千余人,其中大半是征调的民夫,还有一千余将士。   整支队伍里,李钦载的官职是最高的,也是最虚弱的,大唐版的空虚公子现在很遭罪。   “五少郎,到了前方城池,小人给您寻摸一辆马车吧。”刘阿四叹道。   李钦载虚弱地叹道:“你不如给我修条路吧,平坦且笔直的路。”   脑海里突然灵光一闪。   这年头搞出水泥似乎不难,基本没啥技术含量,就是烧窑。   水泥这东西可是个宝贝,无论民用还是军用,都是划时代的。   正琢磨时,粮队后方传来马蹄声。   两名披甲武将策马来到李钦载的面前,其中一名武将恭敬地抱拳行礼,另一名武将却倒拎着马鞭,神情颇为倨傲。   行礼的武将迅速看了看倨傲的那名武将,然后道:“熊津道督粮副将安谨之,拜见李县子。”   李钦载忍着难受,努力挤出笑容点头示意。   另一名武将却毫无表示,安谨之有些尴尬,抬胳膊碰了碰他。   这时倨傲的武将才敷衍式地抱拳,沉声道:“熊津道督粮官钱益,见过李县子。”   李钦载继续含笑点头,心中却觉得奇怪。   这个叫钱益的什么来头?为何对自己如此冷漠,好像自己欠了他钱似的,素未谋面,无怨无仇的,摆啥脸色呢?   钱益行礼后便不再言语,旁边的副将安谨之等了半晌,见钱益不开口,无奈只好自己开口了。   “禀李县子,末将二人奉兵部之命,押送首批五千石粮草,其中长安城户部直接拨付两千石,剩余的三千石户部批下公文,由前方的蒲州城官仓供给。”   “末将二人特来领命先行,提前在蒲州清点交接粮草,请李县子示下。”   李钦载笑道:“去吧,督运粮草的事,二位看着办,办完了告诉我一声,我记个账便可,只要不耽误运粮的日期,一切都好说。”   安谨之再次抱拳,又拽了拽旁边的钱益,钱益不情愿地敷衍式抱拳,二将策马离去。   李钦载眯眼盯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心里不免犯起了嘀咕。   钱益见到他仿佛见到仇家的样子,莫非又是这具身体的前任惹的是非?   这就过分了,都穿越大半年了,居然还要给前任背锅……   再背就自杀!   沉思许久,李钦载忽然道:“阿四。”   “在。”   “我以前……准确的说,我造出神臂弓以前是不是挺混蛋的?”   刘阿四惊愕,你以前啥样自己心里没数吗?   久久没等到回答,扭头见刘阿四愕然的模样,李钦载顿觉自己不仅问了一句废话,而且自取其辱。   “算了,这个问题不必回答。你去粮队将士中逛一圈,打听一下钱益这个人,尤其是旁敲侧击一下,问问我以前有没有糟蹋过他婆娘……”   刘阿四惊愕道:“五少郎为何有这种念头?”   李钦载叹了口气,指了指前方钱益远去的背影,道:“你见到他刚才的脸色没?简直就像我给他来过一出‘夫目前犯’,去问问吧,我心里不踏实……”   刘阿四领命掉头而去。   李钦载没精打采地继续趴在粮车上。   晃晃悠悠熬过一天,夜晚驻扎时李钦载腿都软了,被部曲扶下牛车,踉跄躺进帐篷里。   勉强吃了一点晚膳,刘阿四回来了。   “咋样?打听出什么了?”李钦载一脸忐忑加心虚:“我该不会真糟蹋过他婆娘吧?”   刘阿四笑了笑:“五少郎多虑了,您以前或许糟蹋过别人的婆娘,但绝没有钱益的婆娘。”   李钦载扯了扯嘴角,你可真皮。   啥婆娘都没用,自己没尝到滋味儿。   “小人打听到了,那钱益与五少郎往日并无恩怨。”   李钦载奇道:“没有恩怨他吃错药了?对我横眉冷眼的。”   “虽无恩怨,但钱益也是一员悍将,他曾是松州折冲府的校尉,永徽年间跟吐蕃干过,据说勇猛无敌,阵前连斩吐蕃贼将五人,军功显赫,被报上兵部,显庆三年兵部给他升了都尉……”   李钦载愈发好奇:“都尉可不小了,为何如今却成了督粮官?”   “虽是悍将,但脾气火爆,说话耿直,动辄打骂麾下将士,后来将士们怨气丛生,差点在军中酿成哗变,兵部于是将他贬谪,成了督粮官……”   李钦载皱了皱眉:“这种人确实应该贬谪敲打一下,否则将来必惹大祸……”   刘阿四目光古怪地瞥了他一眼。   李钦载立马领会他眼神里的含义,指着他道:“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虽惹过大祸,但靠自己解决了,我和他有本质的区别。”   “是,五少郎自比他强百倍。”刘阿四接着道:“这钱益当了三年的督粮官,脾气却丝毫不见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常在军中酗酒,酒醉后破口大骂,直言上天不公,上官无眼云云。”   “不仅如此,钱益更是恃才傲物,常将曾经连斩吐蕃五员贼将的事迹挂在嘴边,更看不起那些毫无本事,靠着祖荫父荫而居高官的人……”   李钦载惊愕地看着他。   刘阿四神情诚恳地道:“所以,五少郎实在多虑了,人家与您并无恩怨,他只是单纯的看不起您,鄙视您而已。” 第一百八十二章 集结登州   不招灾不惹祸,莫名其妙被人鄙视了。   李钦载心里的一万头草泥马正在欢快地奔腾,吐口水……   “我特么的……”李钦载气得想拔刀。   刘阿四急忙道:“五少郎息怒,您是千金之躯,莫与这种人计较。”   李钦载怒道:“我哪里靠祖荫父荫了?神臂弓,马蹄铁,火药……都是我造的,实打实的本事,凭什么鄙视我?”   刘阿四安慰道:“钱益不过是个粗鄙武夫,这种人眼里的本事,唯有战场上的真刀真枪厮杀,他哪里懂得五少郎随便一个念头便是镇国利器,可抵千军万马。”   李钦载生气过后,又觉得很无谓。   活了两辈子的成年人,这么容易上头,太不成熟了。   记下他的名字,每天在他名字上画圈圈,咒他骑马摔断腿,这才是成熟男人该做的事。   “罢了,不跟他计较,一个督粮官而已……”李钦载说着忽然一愣:“对了,我是行军长史,他是督粮官,我俩谁官大?”   刘阿四不假思索道:“当然是五少郎官大,您在这支军中是文职最高的官儿,刚才那两名督粮官主动向您行礼,五少郎忘了?”   李钦载释然而笑。   幸好自己官大,钱益再怎么鄙视自己,也得老老实实行下属礼。   官场不就是这样么,上司下属表面一团和气,背地里互相鄙视,前世的社畜经历李钦载颇有体会,那时的他,背地里对上司各种看不起,就像国足的守门员似的,拴条狗都比他强。   两日后,粮队到达蒲州。   钱益和安谨之在城门外迎接,蒲州刺史也出来了。   原本一支小小的粮队,以刺史的身份没必要亲自迎出城门,但刺史迎的不是粮队,而是李钦载。   英国公的孙子,本身又是县子,如此显赫的家族,又是颇得圣眷的年轻臣子,未来前程不可限量,刺史但凡脑子清醒一点,绝不会对李钦载视而不见。   蒲州刺史的脑子显然非常清醒,不仅亲自迎出城门,还热情邀请李钦载入城赴宴。   李钦载婉言拒绝,本就不喜应酬,又有押送粮草的职责在身,李钦载不敢沾酒,怕出事。   最后李钦载连城门都没进,与粮队一同在城外驻营。   至于督粮官钱益和他的副将安谨之,李钦载特意注意了一下。   安谨之表现正常,是下属对上司的样子,恭敬有礼,情商在线。或许背地里比钱益更鄙视李钦载,可人家表面功夫做得足呀。   钱益仍然是那副倨傲冷漠的样子,跟李钦载的和颜悦色比起来,钱益反而更像上司。   没关系,李钦载胸怀博大,脑海里自动把他设定成一个屁。   蒲州城的三千石粮草已交付,粮队的规模更庞大了。   近二十天的行程,从新年走到了开春。李钦载这一路走得欲仙欲死,当粮队到达登州时,天气都已经有了几分春天的暖意。   从长安出发的一万援军比李钦载的粮队早三天到达登州。   此时登州城内已是旌旗飘展,万马齐喑,城外港口的一百余艘战舰整装待发,全军不包括民夫和乡练,共计一万四千余人。   一万多人都在等李钦载的粮草。   将粮队安排在登州城外驻营,李钦载佩上腰牌和告身文书,匆匆入城。   熊津道行军大总管孙仁师的帅帐就设在登州刺史府,门前将士查验了腰牌和告身后,李钦载缓步走入刺史府内。   孙仁师正在大堂办公,李钦载踏进前院便感到一股战场的杀意扑面而来,空气凝滞且紧张,每个人都是行色匆匆,背着红翎信匣的斥候进进出出,不时夹杂着刺史府外将士们集结开拔的整齐脚步声。   李钦载莫名感到自己的心跳都加快了。   两辈子第一次离战争如此近。   明明还未开战,空气里却仿佛带着一股子难闻的铁锈和血腥混杂而成的味道,李钦载瞬间联想到前世的屠宰场。   定了定神,李钦载保持镇静继续往前走,走进大堂,一位六十来岁的老将披甲端坐书案后,正埋头写着什么。   老将眉须花白,狮鼻阔口,神情威严,像一位不苟言笑的严厉校长。   全身披甲的李钦载行武将抱拳礼。   “熊津道行军长史李钦载,拜见孙大总管。下官奉命从长安押运首批粮草五千石,路上民夫和粮队将士正常消耗六百石,所余四千三百石,粮草已至城外清点完毕,下官特向大总管交令复命。”   孙仁师搁笔抬头,威严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良久,嘴角微微扯出一丝笑意,笑意一闪而逝,很快恢复了严肃。   “久闻李老国公有一位天纵英才的好孙儿,今日老夫有幸得见,方知传闻不虚。”孙仁师板着脸道。   李钦载仔细盯着孙仁师的表情。   明明是夸人的话,这位主帅却板着脸说出来,李钦载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在说反话。   “呃,下官不过是欺世盗名矣,实在不敢当大总管谬赞。”李钦载谦虚地道。   孙仁师又扯了扯嘴角:“谦虚是好事,不过‘欺世盗名’这词儿,未免过分了。”   “我与你爷爷虽来往不多,却也素来钦佩李老国公的为人和赫赫战功,以后若无外人在场,可叫一声‘孙爷爷’无妨。”   李钦载张了张嘴,实在叫不出口。   称呼怪怪的,万一叫了以后孙仁师脱口而出“爷爷在此”,吃亏吃大了。你又不是孙大圣,我也不是土地公,大家还是保持纯洁的上下级关系比较好。   明明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行军长史,孙仁师却似乎不想放过李钦载。   寒暄几句后,盯着李钦载道:“老夫听说你才学盖世,天子亦因你之才而格外器重,二十来岁封爵更是闻所未闻,景初想必有些斤两的。”   “如今我大唐王师已尽数集结登州,水师亦在港口只待军令扬帆,老夫想问问,不知景初可有破敌良策?军中尽展所能,景初万不可藏私。”   李钦载苦笑,他又没学过兵法,也没领过兵打过仗,如此重要的问题你问我?大唐吃了败仗算谁的?   推给刘仁轨背锅行不行? 第一百八十三章 有何不敢   破敌良策不敢乱说,穿越过来后虽然乱七八糟弄了一些新玩意儿,那不过是拾后人之牙慧,李钦载没膨胀到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了。   本质上,他还是那个混吃等死,只想躲清闲的社畜。   “大总管难为下官了,下官不过是个一事无成的愚钝纨绔,实在没有什么破敌良策,下官只能保证粮草军械战马等收支账目清清楚楚,一丝不差。”李钦载谦逊地道。   孙仁师笑了笑,道:“这话便透出一股子纨绔油滑的味道了,你的本事可不小,朝中许多同僚都与老夫说起过你,皆对你赞誉万分。”   “你爷爷把你遣来军中,难不成你就真只是记记账目?这活儿是条狗都能干,何必大材小用?”   李钦载老脸一黑。   这把年纪了,没学过说人话吗?你家的狗能记账?   孙仁师笑着摆了摆手:“不说便不说,但若真有什么头绪,一定要告诉老夫,行军长史还有一个职责,便是随时有向大总管建言之责。”   李钦载陪笑道:“是是,下官若有好主意,定不会藏私。”   “还有,若你又弄出了什么好玩意儿,比如火药那样的东西,尽管送来,你那火药确实有点名堂,老夫听京中同僚提起过。”   “陛下为了此物,特意设了个火药局,据说那玩意儿造出的大爆杆能摧山裂石,你好生琢磨一下,能否将火药用在此战中。”   李钦载应下,然后恭敬地向孙仁师告辞。   走出大堂,李钦载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   临战之前扑面而来的杀意,仍在四周萦绕,那种仿佛被无形的大手攥住心脏的气息,令李钦载胸闷难受。   没经历过战争的人,仅仅只是站在战争的边缘,都感到十分不适,李钦载很难想象那些冲锋陷阵的战士们该有多么强大的内心。   刘阿四走过来禀报,帐篷已搭好,在城外大营的后勤辎重营地里。   李钦载的职责是记录后勤账目,自然应该住在辎重营。   走出刺史府后,李钦载特意打听了一下刘仁轨,门前值守的将士禀报,刘仁轨正在港口安排将士登船,他是行军副总管,主要负责陆路将士。   大唐战舰载着将士们横穿渤海,到达百济后,陆路部分的战事便由刘仁轨指挥,孙仁师则率领水师迎击倭国水师,二人各有分工。   作为粮草辎重部分,李钦载被安排在最后一批登船,时间大约在两天后。   出城来到自己的帐篷,李钦载翻开账簿,从头到尾仔细查看。   这项工作是李钦载最近反复做的事情,军队里的粮草辎重账簿非常重要,但凡任何一丝差错,孙仁师当场剁了他的脑袋也不过分,李勣都没话说。   一直翻到账簿的最后一页,李钦载屈指敲了敲账簿,将刘阿四叫进来。   “派人告诉钱益和安谨之,两天后粮草辎重最后一批登船,登船前莱州官仓还有一批五千石粮草必须押送至大营,让他们马上办,若有延误,军法处置。”   刘阿四领命出帐,然而没过多久又回来了。   “五少郎,督粮副将安谨之带两千人马出发莱州了。”   李钦载嗯了一声,随即觉得不对劲,抬头道:“钱益呢?”   “咱们刚入登州城,钱益便领着几名部将入城寻了个酒肆饮酒,大醉归营,正在撒酒疯。”   李钦载呆怔片刻,问道:“军中允许饮酒?”   “不允许。但钱益是在城里饮酒,他是督粮官,没有职命在身时饮酒,下面的将士约莫睁只眼闭只眼了。”   李钦载皱起了眉:“我是国公府出身的纨绔,论吃喝玩乐比他会多了,我随军以后都没敢乱搞,他钱益凭啥?”   刘阿四苦笑道:“听粮队的将士说,钱益被贬谪后就是这般德行,已经犯过很多次了,也受过许多罚,只是幸好没耽误过运粮正事,上官也拿他没办法。”   “酗酒之人居然从未耽误过正事?”   刘阿四点头:“幸好钱益有一个稳重的副将,安谨之。听说很多时候都是安谨之帮他收拾烂摊子,好几次督粮队差点延误,都是安谨之力挽狂澜按时赶到,否则以钱益的德行,长十个脑袋都被砍了。”   李钦载眉头越皱越深。   后勤粮草对一支军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如果督粮官是钱益这种人,很难说以后会不会埋下祸患,安谨之又不是救世主,难道每次都指望他力挽狂澜吗?   但凡有一次延误粮草交付,消息传遍全军,就会造成军心极大的动荡,这种动荡甚至能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   李钦载咬了咬牙,这个人必须解决掉,要么撤换,要么继续贬谪,让他当个小兵。这种人也只配当个小兵。   “我是行军长史,有权力撤换督粮官吗?”李钦载问道。   刘阿四摇头:“长史在军中没有任免权,撤换督粮官必须由行军大总管决断。”   李钦载怒了:“什么道理!这世上还有狗啃不动的骨头?”   刘阿四惊异地看了他一眼。   到底是文化人,比喻很传神,一听就懂。   李钦载脸色阴沉,坐在帐内思忖片刻,然后起身道:“走,咱们看看那位督粮官如何撒酒疯的。”   钱益的帐篷也在辎重营,离李钦载的帐篷不远。   李钦载走到钱益的帐篷附近时,发现周围有许多将士在看热闹,刘阿四分开人群,李钦载负手而入,赫然发现钱益的帐篷外,三名府兵穿着单衣,背对着钱益。   而钱益则面颊赤红,手里拎着一根鞭子,正在抽打三名府兵。   每一鞭抽下去都用尽全力的样子,三名府兵不停惨叫,却不敢动弹。他们的单衣已被抽得褴褛破碎,后背一道道血红的鞭痕触目惊心。   李钦载当即炸了。   “住手!”李钦载暴喝道。   钱益一顿,通红的双目瞪过来,见是李钦载后,气焰顿时收敛起来,扔掉手里的鞭子,不情不愿抱拳行礼:“拜见李长史。”   李钦载阴沉着脸上前,看了看三名府兵,又看了看钱益,冷冷道:“何故凌虐将士?”   钱益语气淡漠地道:“将士犯了错,自然该教训。”   “他们犯了什么错?”   “李长史,他们三人是我麾下运送粮草的将士,这是我们辎重营的事,不劳李长史过问。”   李钦载笑了:“你的意思,辎重营的事,我行军长史没资格管?”   钱益忍着怒火道:“如何驾驭麾下将士,末将自有分寸,李长史还是莫插手的好,您好好在军中镶金,不耽误您回长安后升官晋爵。”   李钦载笑得愈发和颜悦色:“连我也被你编排上了?好,好。你这督粮官真是有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行军大总管呢,看来我真没资格管你?”   “末将没这么说,只是建议李长史最好莫管。末将只要没耽误交付粮草的正事,麾下将士如何管教,是末将的事。”   李钦载点头,忽然凑近钱益,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   “钱益,军中不准饮酒,此事你可知?”   钱益面色一变,然后冷冷道:“末将知道。”   “知法犯法,军中也没人能治得了你?”李钦载带着笑意问道。   “末将……末将下次不会再犯。”钱益咬牙道。   李钦载摇头:“不不,下次会不会犯,那是你的事,咱们一事归一事,这次饮了酒难道就算了?”   钱益瞪起了眼道:“末将甘愿受罚,但,能处罚末将的,只有行军大总管。”   李钦载眨眼:“我不能罚你?”   “您是长史,并无行军法之权。”   “你都越界饮酒了,我就不能越界行军法?”   钱益没耐心了:“你若行军法,也是犯了军法,同样是知法犯法。”   李钦载嗯了一声,笑容渐渐敛起,盯着钱益的眼睛,道:“知法犯法的事,当年在长安时我干过不少,但军中尚无缘一试,今日适逢其会,我想试试。”   见李钦载的眼神变得坚定且冷漠,钱益终于有些不淡定了。   “李长史,做人做事不可太绝,今日你若罚了我……”   李钦载冷笑:“如何?”   钱益被李钦载的表情刺痛了,酒意未消之下,索性横下心怒道:“李钦载,尔不过靠祖荫而蹴权位的膏粱之辈,老子曾经为大唐出生入死,功名是老子以命搏命厮杀出来的,你有何资格骑在我头上?”   李钦载面不改色道:“就凭我是行军长史,你是督粮官,我的官儿比你大,骑在你头上你就得忍着,这个理由够不够?”   “哪天你升了官儿,官比我大了,也欢迎你骑在我头上。”   盯着钱益那张扭曲变形的脸,李钦载忽然怒喝道:“刘阿四!”   “在!”   “军中饮酒,何以处之?”   “按军法,杖十。”   “无故凌虐将士,何以处之?”   “按军法,杖十。”   李钦载点头:“加起来二十杖,刘阿四,你亲自行刑。”   刘阿四面色渐冷,一挥手,后面十余名李家的部曲围了上来。   周围看热闹的粮队将士见状纷纷自觉后退。   钱益见部曲们将他围住,又惊又怒道:“李钦载,你敢!”   “我有何不敢?堂堂行军长史,若连个督粮官都治不住,那才叫窝囊。”李钦载说着大喝道:“赶紧行刑,打完了上报大总管。” 第一百八十四章 白胡子老仇家   世上有“规矩”这东西,就要按规矩办事。   尤其是军队里,“规矩”二字更是森严,若在军中犯了规矩而不惩罚,影响的是所有将士的军心。   刘阿四忠实地执行李钦载的命令,部曲们上前,将挣扎的钱益放倒,刘阿四亲自动手,长长的军棍带着呼啸声,狠狠落在钱益的后背和屁股上。   钱益挨了两三棍时,嘴里还在不服气地大声喝骂,挨到第四第五棍时,便说不出话了,直到第六第七棍后,便凄厉地惨叫起来,完全不复刚才的硬气。   李钦载表情冷漠地看着他,对钱益的表现倒也没有任何鄙视。   换了是他,挨了几棍后一定也会如此惨叫,军中的刑罚尤为严酷,没人能扛住,自己做不到的事,没道理鄙视别人。   刘阿四一丝不苟地执行,二十军棍不多不少,打完后钱益已趴在地上奄奄一息,连惨叫都发不出来。   李钦载挥手,命粮队将士将他抬回营帐,然后瞥了刘阿四一眼。   “你留手了?”李钦载问道。   虽然没经历过,但李钦载听说过,二十军棍下来不残即死,钱益居然还能喘气,说明刘阿四留了几分力气。   刘阿四赧然道:“小人没打过军棍,不大熟练……再说,他终究是督粮官,若真打废了,不大不小会给五少郎惹麻烦。”   李钦载盯着他的脸,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以后我的话必须一丝一毫不打任何折扣地办,后果我自己担着,你不必操心。”   刘阿四一凛,急忙道:“小人知错,下次绝不再犯。”   李钦载拂了拂身上的铠甲,道:“军法行过了,去刺史府见大总管,把事情说清楚。”   围观的粮队将士们自觉让出一条道,李钦载刚抬步却又停下。   环视众将士,李钦载沉声道:“你们虽只是运送粮草的将士,但也是大唐的王师,将领毫无缘故地凌虐,你们连个屁都不敢放么?都是铁铮铮的关中汉子,骨气和血性喂狗了?”   众将士垂头不语,但神情却渐渐有了变化。从温顺,到不甘,最后变得激愤。   李钦载淡淡看着众人的变化,他知道这群绵羊正慢慢变成了一群饿狼,从此以后,钱益若还想动辄无故凌虐将士,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这就对了,军队的战士必须要有战士的样子,运粮的也是战士,也该有战士的血性,不是逆来顺受的民夫。   再次回到刺史府,孙仁师对李钦载的到来颇为意外。   李钦载很痛快地将责罚钱益之事说了出来,孙仁师点头:“这个钱益,老夫略有所闻,当年确实是条汉子,恃功而骄被贬谪后,渐渐已废了。”   说着孙仁师摇摇头,对李钦载行军法之事倒也未责怪,毕竟李钦载占了道理,军中饮酒加凌虐将士,钱益罪有应得。   李钦载淡淡地道:“军中皆是厮杀汉,既然已是废人,再做督粮官实在不合适,不如放归回乡,做个耕夫樵农,总好过留在军中成为隐患,若哪天他酗酒延误了粮草交付,对我王师可是大祸。”   孙仁师点头:“老夫传令下去,撤免他督粮官一职,此人便交给你处置吧,是留在军中还是放归回乡,你来决定。”   李钦载当仁不让地行礼:“是。”   登州的出海港口一片繁忙,在各级将领们的指挥下,将士们有条不紊地登上战舰,战舰扬帆朝百济驶去。   两天后,终于轮到辎重营登船。   一大早李钦载便来到港口,见港口静静地停泊着数十艘大船,不由暗暗惊叹。   大唐的造船业大多是从隋朝继承过来的,而隋朝的造船业颇为发达,隋朝的最后一位皇帝隋炀帝杨广颇喜出巡,而且出巡尤喜坐船。   杨广在位之时不仅挖通了大运河,隋朝的造船业也随着皇帝的爱好而蓬勃发展起来。   李钦载眼前的大唐战舰是个庞然大物,大大出乎他的想象,船高约有五层楼,边沿插满旌旗,船舷两侧皆有箭垛和巨弩,主桅杆更有十余丈高,每艘战舰若只装载人员,大约能装五千余人。   当然,若是与敌海战,战舰上不可能容纳这么多人,正常的编制是五百左右。   李钦载站在港口边,神情赞叹地看着大唐的威武战舰。   正搜肠刮肚打算抄袭几句李白杜甫的诗来描述一下此刻的心情,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句清冷的语声。   “尔观我大唐水师,颇雄壮否?”   李钦载一凛,周瑜反间戏蒋干?谁走错片场了?   转过身,却见一位六十来岁的披甲老将,正站在他的身后,一手按剑,一手捋须,目光痴迷又自豪地看着港口停泊的战舰。   就冲着他这一把白胡子,李钦载觉得自己应该客气点儿。   所有真真假假的故事里,除了星宿老仙丁春秋,其余的白胡子老头儿都是狠角色,不是送秘籍就是送仙器,马屁拍到位了,说不定还送渡劫丹……   “未请教……”李钦载下意识拱手。   老将笑了笑:“老夫刘仁轨。”   李钦载一惊。   尔母婢也,爷爷的仇家!就是这家伙,当年参李勣参了整整一个月,多变态的心理才会逮着李勣死死不放,把人往死里得罪。   “呃,下官熊津道行军长史李钦载,拜见刘副总管。”李钦载不得不行礼。   老一辈的恩怨说不清楚,但李钦载清楚的是,这是在军中,刘仁轨的官儿比他大,就像李钦载可以揍钱益军棍一样,官大一级压死人,刘仁轨也能毫无理由地给他一顿军棍。   是仇家,但得罪不起,该有的礼数不能废。   刘仁轨相貌无甚特别,只是表情永远保持严肃,严肃得有些冷酷,像一个莫得感情的杀手。   见李钦载行礼,刘仁轨嗯了一声,道:“李家的后生,不错。你的名声老夫多少听说过,也算是久闻其名了,既有缘同处军中,你我好生相处。”   “你莫给老夫添乱,老夫也不会无缘无故寻你晦气。”   李钦载眼皮跳了跳,他还在分辨这句话究竟是安慰还是威胁。   刘仁轨扯了扯嘴角,道:“令祖想必跟你说过与老夫的恩怨,上一辈的事,不牵扯小辈,安心办你的差。” 第一百八十五章 老兵油子   几句话的聊天里,李钦载在暗暗观察刘仁轨。   爷爷的仇家什么的先放一边,李钦载发现刘仁轨在朝堂上属于比较奇怪的一类人。   刘仁轨是青州刺史,同中书门下三品,当年跟李义府干过仗,没干赢,被贬谪到青州当刺史。   刘仁轨这种人属于眼里揉不得沙子,而且笃信水至清才有鱼的那类人,典型的完美主义者,他的理念里,每个人都必须是圣人,否则便是十恶不赦。   当初东征高句丽失败,李勣奉旨殿后,保存了唐军的主力,如此大的功劳,李世民都不知如何赏赐才好。   偏偏刘仁轨却参劾李勣纵兵为祸,给李世民和李勣心里都狠狠添了一把堵,可见刘仁轨是怎样的性格。   掌握实权却清廉刚正的朝堂清流,这是李钦载对刘仁轨的评价。   “清流”二字,多少带点贬义,李钦载的性格以灰色为主,内心对善恶好坏并不是那么在乎,准确的说,凡事的大方向如果是正确的,那么过程和手段就不必那么刻板,善恶好坏无所谓,达到目的就成。   李钦载这样的性格,显然跟善恶泾渭分明的刘仁轨格格不入。   客客气气跟刘仁轨聊了半天,双方的气氛算不上太融洽,刘仁轨约莫也觉得跟李钦载聊天索然无味,于是对付几句后便离开,继续指挥将士登船。   李钦载带着刘阿四等人正要登船,谁知身后却传来惊喜的大呼声。   呼声高亢,令许多将士不禁侧目。   李钦载扭头望去,赫然发现李素节居然来了,他的身后还跟着百余名随从。   李钦载不由大吃一惊,这货怎么跑来登州了?   李素节一行人策马赶来,快到李钦载跟前时才勒马,李素节飘身潇洒地下了马,跑到李钦载跟前,恭恭敬敬行礼。   “弟子拜见先生。”   李钦载目瞪口呆:“你……你怎么来了?”   李素节嘻嘻一笑,道:“长安城里没甚意思,不如跟着先生,于是跑来登州了,幸好赶在先生登船前找到了您,不然弟子还得雇船去百济与先生相会了。”   李钦载沉下脸来:“简直胡闹!过了海便是战场,你堂堂皇子上战场找死吗?你父皇允许你来?”   李素节瑟缩了一下,轻声道:“父皇自是不答应,弟子于是留书一封,带了百余随从偷偷跑出来了。”   李钦载指着他身后,冷冷道:“现在立马给我滚回去,百济是战场,不是皇子玩闹的地方。”   李素节哭着脸道:“先生,弟子已经跑出来了,回长安会被父皇责罚的,再说皇后那里更是……就让弟子跟着先生吧,弟子保证听话,唯先生马首是瞻。”   “别跟我说废话,滚回去。”   李素节哭丧着脸,正要转身离去,突然盯着李钦载头顶的天空,睁大了眼惊骇地道:“先生,有只猪在天上飞!”   李钦载却不上当,一把拽住他的衣领,狠狠一踹:“我当年玩剩的梗,你拿来糊弄我?没得商量,马上滚回去!”   瞪着李素节身后的随从,李钦载冷冷道:“由着皇子胡闹,你们也不怕砍头,看住他,把他平平安安送回长安。”   随从不敢多话,簇拥着李素节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亲眼见到李素节和随从的背影消失不见,李钦载这才放心地登船。   战舰很大,足够装载数千人,不过大多数将士只能站在甲板上。   李钦载是行军长史,军中地位不低,自然待遇不同。登船之后便被分配了一间舱房。   舱房不大,不过里面有床榻有茶几,布置颇为精巧,倒是勉强能住人。   没过多久,听到港口一阵敲锣声,大船升起了帆,船身微微一震,徐徐离开港口,掉头往东行去。   靠近陆地的海面还算平静,李钦载没有晕船的感觉,只是有些气闷,起身打算走出舱门透透气。   舱门打开,李钦载却赫然发现钱益身子笔挺地跪在舱门外,垂头闭目,不发一语。   李钦载愕然望向守在外面的刘阿四。   刘阿四无奈地道:“他说要向五少郎赔罪,小人不敢打扰,又不便驱赶,只好由他跪在门外。”   钱益两天前挨了二十军棍,身子还未恢复,跪姿久了身子有些摇晃,可他仍一声不吭地咬牙坚持。   李钦载冷笑:“昨日我给你下的文书,你可看见了?你已被撤免督粮官一职,历年的军功累积,给你分了二十亩永业田,你现在跪在这里是什么意思?嫌田地分少了?”   钱益已不复跋扈的模样,垂头低声道:“小人知错,求李长史饶我一次,莫将我赶出军中,我……若离开了军中,实不知如何活下去。”   “归乡种地,安享太平,这样的日子比刀口舔血不是强多了吗?”   钱益摇头:“小人十六岁从军,至今已在军中待了二十来年,早已习惯了军中的日子,归乡种地……对我来说,无异赐死。”   李钦载冷冷一哼:“从军二十来年,便是你这般德行?酗酒,凌虐袍泽,顶撞上官,这样的军人,哪支军队敢要?”   钱益痛苦地垂头,低声道:“李长史,小人真的知错了,这些年小人恃仗曾经的微末军功,性子跋扈猖獗。”   “后来被贬谪后心中怨气难消,故有狂悖不经之举,小人这几日已深深自省过,求李长史再给小人一次机会,我真的不能离开军中。”   李钦载静静地注视着钱益。   其实钱益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在李钦载眼里,他不过是个典型的老兵油子,待在军中的日子久了,渐渐对军法不再敬畏,因为熟悉了规则,便知道如何避开规则,或试探规则。   以前仗着曾经的军功,就算得罪了上官,想必没人跟他计较,然而他终于碰到了李钦载。   李钦载没惯着他,犯了军法便狠狠揍,一顿揍不算什么,直到李钦载要把他赶出军队,钱益终于急了。   就像前世那部名叫《肖申克的救赎》的电影情节一样,有些人离开了熟悉的环境,哪怕那个环境是恶劣的监狱,走出去后也会无所适从,无法生存。   钱益就是如此,从军二十余年,他已离不开军队了。   “自由”对他来说,不一定是好东西。   盯着钱益的脸看了许久,李钦载从他脸上看到了悔恨。   半晌之后,李钦载冷冷道:“钱益,我对你没什么好感,你这样的人留在军中只会是害群之马,所以,我还是倾向于把你赶出军中……”   钱益突然拜伏于地,颤声道:“小人已诚心悔过,求李长史再给小人一次机会!”   李钦载沉默下来,思忖之后缓缓道:“你若真想留下来,便收起你的性子,诚心改过,以往的军功一笔抹掉,你没有任何值得夸耀的事迹,从今日起,你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府兵。”   “无官无职,你的前程,你的军功,一切需要你重新用刀剑博来,我把你编入我的亲卫,需要你拼命时,你便用手上的刀剑证明给我看,你已不是当初那个嚣张的督粮官了。”   钱益毫不犹豫地道:“小人愿意当一名普通的府兵,愿为李长史之亲卫,李长史之安危,小人以性命护之。”   李钦载叹了口气,无奈地道:“你便暂时留下吧,但愿你莫让我失望。”   钱益千恩万谢后,跟着刘阿四下去了。   李钦载神情复杂,不知将钱益留下是对是错。   若钱益真能把老兵油子的脾气改掉,战场上不失为一员骁将,当年的他早已证明过自己。   在这个没有内燃机蒸汽机的年代,海上行船全靠风帆,战舰行了整整五日。   五日后,李钦载在战舰上吐得魂飞魄散奄奄一息之时,突然感到船身微微一震,接着舱房外传来刘阿四的声音。   “五少郎,战舰已至百济国。” 第一百八十六章 重耳在外而安   大唐的战舰已至百济,李钦载一凛,快步走出舱门,来到甲板上。   活了两辈子,这是第一次不用护照就出国,而且还是带着一万多将士出国,真想发个朋友圈得瑟一下。   前世的老英雄们雄赳赳气昂昂在三八线上浪一回,大约便是此刻这种心情吧。   目光眺望不远处的海岸线,李钦载的神情渐渐凝固。   触目所及,皆是战火。   港口外处处冒着火光和青烟,民宅被焚,城池已破。   一队队披甲的唐军在港口外巡弋,那些正在燃烧的火光也没人去扑救,大唐的将士对此漠不关心。   李钦载这才想起来,此时的百济,早已被唐罗联军攻破,百济国已是被占领国,大半国土被联军所占。   虽然唐军在白江口吃了点小亏,刘仁轨不得不率军暂时退出百济,撤回新罗,但是很快便卷土重来,重新占领了百济。   此时加上水师新运来的一万多援军,刘仁轨更是如虎添翼,接下来便是唐罗联军与倭国的较量了。   至于北边的高句丽,本来高句丽与百济是联盟,两国经常合起伙揍新罗。   但今时不同往日,高句丽国力已衰弱,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顾得上盟国的死活,百济被唐军攻破,高句丽至今没有半点表示。   不得不说,大唐的君臣眼光毒辣,比周边的蛮夷强多了,他们准确地抓住了天时地利人和,一击而中,攻占了百济。   虽然中途出了倭国这个变数,但对大局并无太大的影响,百济注定将被大唐和新罗瓜分。   看着港口外满目疮痍和战火,李钦载站在甲板上,不由微微颤栗起来。   视线内的一切景象才是真正的战争画面,仅仅只是一堆堆燃烧的房屋,和城池的残垣断壁,这些惨烈的画面无法用文字来形容。   每一处火光,每一堵残墙,都仿佛在无声地述说着此地曾经发生过多么激烈的交战,多少条人命在屠戮与被屠戮中永远消失于尘世。   而李钦载,也即将参与进这场战争。   深深吸了口气,李钦载努力压下心头的不适。   两辈子没见过这种画面,李钦载承认自己刚才确实有些害怕,他对战争实在太陌生了。   心情正是无比复杂之时,耳边忽然听到一声高呼,声音很熟悉。   神情错愕地扭头望去,李钦载见李素节赫然站在另一艘战舰的甲板上,正欢快地朝自己挥手,两艘战舰都即将入港,彼此靠得非常近,船舷之间几乎只相隔数尺。   李钦载大吃一惊,脱口道:“卧槽!”   接着勃然大怒,不假思索便脱了自己的鞋子,狠狠朝另一艘战舰上的李素节砸去。   李素节丝毫没有大意,身影伶俐地一闪,躲过去了。   “给我把鞋子还来!”李钦载指着李素节远远怒喝。   李素节一脸可怜兮兮,双手捧着李钦载的鞋子,毕恭毕敬地一扔……   力道太过小心翼翼,鞋子不偏不倚落入两船之间的海里。   李钦载和李素节两两对望,眼睁睁看着鞋子掉落海里,李素节表情一苦,急忙远远地朝李钦载长揖赔罪。   李钦载则一脸悔意,刚才不应该拿鞋子砸他的,用箭射该多好。   这货阳奉阴违,在登州港口时假装答应回长安,结果趁其不备便窜上了另一艘船,还是跟着来了百济。   跟老师玩套路,今日若不清理门户,乡村教师威严何在?   李钦载指了指李素节,怒道:“你给我等着!”   随即扭头大喝:“快让大船靠岸,快!”   然后左右四顾,指着刘阿四道:“弄根马鞭给我。”   刘阿四将一切看在眼里,立马递上一根马鞭。   两艘大船很快靠岸,李钦载迫不及待第一个冲下了船,拎着马鞭便朝李素节冲去。   李素节吓坏了:“先生,您听我解释。”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李钦载像琼奶奶笔下任性的女主角,不过没有转身跑远,而是以冲锋陷阵之姿朝李素节追杀而来。   李素节当然也不是任杀任剐的愣货,老师如此任性,李素节自是扭头便跑。   百济港口内,万余大唐将士刚下船,正在将领们的呵斥下列队清点兵器军械和战马,两道人影却开始你追我逃,其中一人还光着一只脚。   李钦载一边追,手里的马鞭没头没脑地朝李素节抽去,重现了当初甘井庄的那一幕。   李素节被抽得哇哇惨叫,还不敢停下,怕被抽得更惨,只好双手护住头逃跑,真正的抱头鼠窜。   追了很久,李钦载终于累了,扔了马鞭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粗气。   李素节也累了,大家都是养尊处优的权贵子弟,身体素质半斤八两,都是弱鸡。   “李素节,你如今出息了,嗯?敢对我阳奉阴违,以为皇子我就不敢教训了么?今日起,你被我开除了,以后别叫我先生,爱去哪儿去哪儿!”   李素节大惊:“先生饶命,饶了弟子这一回,弟子下次不敢了!”   李钦载冷冷道:“你先告诉我,为何非要跟我来百济?战场很好玩吗?”   李素节露出忧虑之色,道:“先生恕罪,弟子不是来玩的,而是不得不离开太极宫……”   “为何?”   李素节低声道:“上次先生封爵一事,在朝堂上掀起了风波,后来风波平息,但宫闱之中却不知为何气氛颇为压抑。”   “你父皇和皇后吵架了?”   “没吵架,他们恩爱如昔,但我总觉得他们的相处有点不对劲,有点……嗯,像是做戏,偏偏又真挚得很。”   “但是皇后一旦没与父皇在一起,她的脸色便很阴沉,那几日她接连杖毙了好几个宦官和宫女,我看得难受又害怕,先生您知道弟子的出身,实在担心皇后对我……”   李钦载皱眉道:“你很害怕,所以跑出来了?”   “是,弟子以前也是听过典故的,春秋时,重耳在外而安,申生在内而亡,弟子左思右想,留在宫闱整日担惊受怕,反不如跟着先生,可以一边学学问,增广见闻,还能躲避灾祸,求先生收留。” 第一百八十七章 铁骨铮铮的废物   武皇后究竟会不会对李素节下手,李钦载也说不准。   原来的历史轨迹上,武皇后确实对李素节动了手,但那是很多年以后。   如今随着李钦载的穿越,无形中改变了很多事情,历史究竟会不会按原来的轨迹继续重演,李钦载也不确定。   既然不确定,李钦载也没法说李素节偷偷跑来百济的决定是错误的。   更何况这货还振振有词,连“重耳在外而安”这么高级的典故都搬了出来,李钦载若想反对,倒显得自己没文化似的。   犹豫再三,想想终究是行过拜师礼的弟子,人家跑出来是为了求生,他有什么错?   “既然来了,就留下吧,”李钦载叹气:“对外不要暴露你皇子的身份,这里是战场,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李素节长揖道谢:“多谢先生关心弟子。”   “我倒不是关心你,你死了不要紧,主要是连累我陪葬,”李钦载愁容满面叹道:“找机会看看能不能让你立个军功,回长安后你对陛下也有个交代。”   “军功?”李素节两眼一亮:“弟子有机会立军功吗?”   “有,回头我吩咐将士们留几个活的敌人给你,排着队让你一刀刀剁了,上报长安说四皇子斩首多少多少级,不就是军功了。”   李素节一愣,接着仿佛受到莫大的侮辱似的,涨红了脸道:“这是弄虚作假,先生不可,弟子不屑为之!这明明是刽子手干的活儿。”   “呵,我就欣赏你这种人,明明没本事,偏偏有一身莫名其妙的骨气,铁骨铮铮的废物,除了这个,你还能立啥功?你敢带着将士冲锋陷阵吗?敢攀上云梯攻城掠地吗?”   李素节萎了,委屈地道:“先生说话太难听了,什么铁骨铮铮的废物……弟子既然来了,总会找机会立功的,我李素节也是堂堂血性男儿,不需要弄虚作假的功劳。”   李钦载竖起大拇指:“你了不起,你清高……”   “既然不想玩虚的,就老老实实跟着我吧,不准私自外出,否则莫怪我不给皇子留面子,大庭广众之下抽你鞭子,你这张嫩脸也挂不住吧?”   李素节恭敬地道:“是,弟子全听先生的。”   说完脸上露出惧怕的神情。   作为皇子,以前确实没挨过揍,宫学里的大儒师傅通常不会揍皇子,也不敢揍,父皇更是不便动手揍。   唯有李钦载,他是真的揍,一点都不顾忌皇子的身份。李素节拜师才不到半年,已经挨过两次鞭子了,每次都被抽得遍体鳞伤,还不敢反抗。   李钦载一行人出了百济港口,直奔熊津城儿去。   唐军这次出征,孙仁师之所以叫“熊津道行军大总管”,就是因百济国的熊津城而名之。   熊津城离港口一百多里,李钦载一行人策马赶到熊津城都督府时已是傍晚。   熊津城都督府是显庆五年苏定方攻破百济后建立的,隶属于大唐。   百济国基本已被大唐占领,这两年唐军正慢慢消化百济国,开疆辟土不是说占领就完事了,还有许多后续的复杂事项。   结果百济国还没消化完,曾经的百济国余孽果然搞事情了。   曾经的百济权臣鬼室福信向倭国求援,并拥立百济国曾经的宗室扶余丰为王,这才有了倭国在白江口突袭唐军的一战。   李钦载进熊津城后,入都督府拜见了副总管刘仁轨。   李素节跟在李钦载身后,幸好刘仁轨常年在外为官,对大唐的皇子并不太熟,依稀只觉得李素节眼熟,却也没认出他的身份。   李钦载向刘仁轨述职时,眼角余光瞥见李素节站在堂下,无所事事地左顾右盼,穿着华贵的绸缎长衫,负手而立衣袂飘飘,比主角更像主角。   李钦载眼角不住地抽抽。   回头就让这混蛋换一身亲卫的衣裳,这模样出现在战场上,简直是敌人神射手的靶子,牵着他上战场遛一圈儿,绝对能收到草船借箭的效果。   刘仁轨与李钦载正在清点辎重营的粮草军械存余,眼角的余光也看到了堂下宛若翩翩浊世贵公子的李素节。   正事说到一半,刘仁轨终于忍不住了,指了指堂下的李素节,道:“此为何人?”   李钦载不想暴露李素节的身份,于是眼都不眨地编瞎话儿:“他是无名氏,下官找来的替身,战场上若有敌军神射手,就凭他那身穿着和倒霉模样,必先射他。”   刘仁轨愣了一下,沉下脸道:“胡闹!”   “是,下官回头就让他换身正常点的衣裳。”   刘仁轨嗯了一声,突然又道:“不过你这替身找得好,看他那不可一世的骄纵神态,与你的纨绔气质颇为神合,若在战场上,老夫恐怕都会忍不住射他一箭……”   李钦载立马逢迎道:“副总管若闲着没事,现在射他一箭也无妨,下官请客。”   刘仁轨无语地瞥了他一眼,捋须叹了口气。   堂下的李素节不知为何突然打了个冷战,然后很自觉地收敛了贵公子的气质,老老实实走到都督府门房廊柱下,双手拢在袖中,蹲了下来。   李钦载和刘仁轨的目光同时柔和了几分。   这模样就很接地气了,非常讨喜。   粮草军械等辎重对账过后,刘仁轨露出赞赏之色。   数目全对,没有一丝一毫的差错,英国公家的麒麟儿果然没让他失望。   李钦载也松了口气,但凡粮草军械差了斤两,今日怕是走不出这都督府,恰好开战在即,说不定自己的脑袋正好用来祭旗。   别怀疑,刘仁轨这老货真干得出,铁面无私执法无情就是他的人设。   英国公的孙子,渭南县子什么的,在军法面前全没用处。   对账过后,刘仁轨沉声道:“孙仁师的水师共计一百七十余艘战舰,皆在白江口集结,明日便要对倭国水师开战了,同时老夫这边的陆路也要向北进发,肃清百济国内的倭国和百济余孽。”   “李长史是跟随老夫的陆路行军,还是跟孙仁师的水师?”   这还用考虑?   李钦载不假思索地道:“下官对我大唐水师颇感兴趣,想跟孙大总管见识见识。”   刘仁轨面色一冷:“怕老夫找理由斩了你不成?小人之心!滚吧,找你的孙大总管去。” 第一百八十八章 嚣张的棒子   李钦载当然不愿意跟着刘仁轨。   刘仁轨没猜错,李钦载还真怕他找个理由斩了自己,毕竟是爷爷的仇家,虽然说过老一辈的恩怨不牵扯小辈,可李钦载是成年人。   成年人对别人的承诺往往是不怎么相信的,前世当社畜时,老板涨薪加奖金之类的承诺说得太多了,一条都没实现过,李钦载所了解的社会险恶和人心虚伪,一大半是从老板身上学到的。   缺乏对老板的信任,是打工人应该具备的最基本的素质。   刘仁轨就是他的老板,所以李钦载不能信他。   被刘仁轨赶出都督府,李钦载悻悻地带着人在熊津城里逛了一圈。   虽然百济国陷入战火,可熊津城还算太平,城内的民宅和商铺都没有毁坏。   对于这座城,唐军的目的是经营它,而不是毁了它。   因为不久以后,百济国就要被纳入大唐的版图,以后便是大唐国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自家人没有砸自家锅的道理。   城内有四处巡弋的大唐披甲将士,这些巡弋的人可不比长安皇城,他们的巡弋分外小心,遇到任何可疑的人都要上前盘查。   两国语言不通,所谓的盘查非常野蛮粗暴,上前二话不说就搜身,搜完后不管人家咿咿呀呀思密达苦苦哀求,挥手便架住他,扔进牢里。   若遇到反抗的平民,更是毫不客气一刀劈了。   这里没有公平,没有仁慈。城池里的所有人是占领与被占领的关系。   表面尚算平静的熊津城,实际上正发生着多少不幸的惨剧,李钦载不想知道,他的心肠没那么硬,但也没那么软。   想想后世棒子的可恶,李钦载顿时觉得释然了。   熊津城没什么可逛的,说是城池,但在李钦载的眼里不过是一个小集市,跟长安城的繁华相比……算了,别比了,简直是对长安的侮辱。   它连渭南县城都不如。   李钦载一行人意兴阑珊正打算出城回港口,前方的商铺街上突然传来一阵骚乱。   李钦载等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见无数百济平民疯了似的朝李钦载跑来,人人脸上浮出惊恐之色,边跑边扭头朝后望。   刘阿四和李素节的随从们顿时紧张起来,纷纷拔刀将李钦载和李素节围在中间。   这里可是被占领国,唐军刚刚占了人家的国土,但却还未收复人心,人群里若混进了刺客,无论李钦载或李素节有个三长两短,这些部曲随从们可就万死难赎了。   惊恐的人群对李钦载等人视若不见,从他们的身边飞快跑过去。   前方的街道顿时清肃一空,李钦载终于看清了,前方竟有一队披甲的将士,正抄着刀在街上行走,每遇到一个百济平民,那些将士抬手便是一刀劈死,然后发出哈哈的狂笑声,继续寻找下一个无辜者。   李钦载眯起了眼,眼神里闪过几分怒火。   被占领国的平民会有怎样的命运,这些他都懂,但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屠戮平民,终究过分了。   行军大总管没有下达屠城令,将士们便应该守规矩,是的,杀人也有规矩的,这种变态杀人狂魔的做法,与前世的日寇大屠杀有什么区别?   “阿四,派人上去问问,他们是何人的部将,让他们马上停手!”李钦载冷冷道。   一名李家部曲上前,不知道与那群将士说了什么,说到最后李家部曲竟然拔出了刀,而那群将士则飞快将那名部曲围了起来。   “草!无法无天了,敢动我的人!”李钦载大怒:“上去,把这群杂碎围起来!”   李家部曲和李素节的随从顿时冲上前,那群将士这才露出惊惧之色,不自在地退了两步。   李钦载缓缓上前,环视这群人,道:“你们是何人的部将?无故屠戮平民,上官没教你们规矩吗?”   将士中一名披戴铠甲的中年汉子走了出来,张嘴便是叽里呱啦一段听不懂的话。   李钦载一愣:“不是大唐人?”   那名中年汉子继续叽里呱啦。   李钦载顿觉不耐,打断了他的话,道:“出来一个会说人话的,这只猢狲牵回去,别张嘴了。”   片刻后,终于有一名军士模样的人走出来,张嘴便是磕磕绊绊的关中话,语调和用辞很怪异,不过幸好能勉强听懂。   “我们……系,新罗国,武烈王殿下部将,这位将军,是我们新罗国的督军金文颖。”   李钦载终于听懂了。   原汁原味的棒子思密达。   新罗国盟军,面前这个穿戴华贵铠甲威风得很的中年汉子,还是新罗国的督军,名叫金文颖。   李钦载沉着脸道:“新罗国督军更应该守规矩,熊津城街头无故屠戮百济平民,你最好给我一个完美的解释。”   那位名叫金文颖听到军士的翻译后,顿时露出桀骜之色,然后叽里呱啦……   “阿四,抽他一耳光,让他闭嘴。让那只会说人话的猢狲跟我交流。”李钦载命令道。   刘阿四毫不犹豫上前,抬手狠狠一耳光,抽得金文颖一个踉跄,差点倒飞出去,抬起头时嘴里鼻孔都流了血。   金文颖呆怔片刻,接着勃然大怒,狂暴大吼一声后,拔刀便朝刘阿四劈来。   刘阿四也迅速拔刀挡架,随即猛地往下一劈,金文颖手里的刀顿时断成两截儿,而刘阿四的刀却安然无恙。   两国冶金工业之比较,大唐完胜。   断刀之后,刘阿四的刀势不减,顺势便将刀刃搭上了金文颖的脖子。   新罗国的将士大惊,急忙拔刀躬身,一副蠢蠢欲动上前营救的样子。   现场的气氛陡然紧张,一点火星都将引爆一场血战。   那位会说人话的新罗国军士瑟缩了一下,脸色苍白,说话更是结巴磕绊。   “我,我们系新罗国……”   李钦载毫无所动,道:“知道你们是新罗国了,怎样?要不要给你们颁个奖?给我解释清楚,为何无故屠戮平民?”   “督军金大人说,百济已被新罗征服,这些平民不过是猪狗而已,屠戮便屠戮了,没有理由。”军士结结巴巴地转达道。   李钦载眯起了眼:“百济被新罗征服的?啧,棒子不要脸的传统原来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有了,嗯,想想就气,阿四,再扇他一记。”   话音刚落,刘阿四啪的一声,又狠狠扇了金文颖一耳光,感觉五少郎可能还会继续下令扇他,刘阿西索性举一反三,主动反复又扇了两记。   金文颖被扇得脑子嗡嗡作响,一只耳朵甚至出现了失聪的症状,勃然大怒正待出拳,刘阿四的刀再次气定神闲地搁在他的脖子上。   金文颖暴怒却不敢动了,脖子上青筋暴跳,嘴里继续叽里呱啦。   “我们督军金大人询问诸位的……身份。”   李钦载哼了哼,道:“老子是大唐熊津道行军长史李钦载,大唐皇帝钦封渭南县子,哪只猢狲若不服,尽管来找我,今日屠戮百济平民的事,我会派人告诉你们的新罗大将军,让他给个交代。”   “一群没用的废物!冲锋陷阵不见你们出手,屠戮手无寸铁的平民倒显出你们的本事了,有种明日与倭贼面对面厮杀。”李钦载恶狠狠骂道。   “百济是被我们大唐攻破的,你们新罗不过是一群摇旗呐喊顺便送送粮草的废物,哪来的脸皮敢说是你们灭的百济?”   “百济境内的平民,大唐说可以杀,才能杀,我们定下的规矩才是规矩,敢违反我们的规矩,你们新罗便是大唐的敌人,我不介意上奏大唐皇帝,顺手把你们新罗也灭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差距悬殊   左一句废物,右一句猢狲,骂得这群新罗国将士面色铁青,然而督军金文颖在刘阿四的刀下,没人敢动,也不敢回骂。   身后的李素节一脸崇敬地看着李钦载。   此刻的李钦载令他有些陌生,从来没见过先生骂人如此恶毒,那神采飞扬的模样,终于有了几分长安城跋扈纨绔子的风采。   这时新罗国的将士们也慢慢了解了李钦载的身份。   新罗国是大唐的藩属国,两国官员的分量完全不对等。   新罗国所谓的督军,在大唐顶多也就是个县令的分量,可李钦载这位大唐皇帝钦封的县子,在新罗国却堪比宰相。   宗主上国与藩属之间,就是这么不公平。   尤其在这场战争里,唐军是毫无争议的绝对主力,新罗国虽然出兵五万,但这五万人里民夫居多,正如李钦载说的,送送粮草,摇旗呐喊,便是新罗国干的事。   现在百济国被大唐灭了,这群棒子便上街随意屠戮百济平民,以此为乐。   彼国人之卑劣,可见一斑。   李钦载眼前的这群棒子,每一张欺软怕硬的脸便透出一股浓浓的卑劣味道。   大唐县子的身份,足以碾压他们任何一个人。   哪怕是新罗的大将军在李钦载面前,也必须主动向他行礼。   这便是宗主上国与蛮夷藩属的规矩。   “屠城有屠城的规矩,我大唐行军大总管若下了屠城令,屠几日,屠何人,屠何地,都有规矩的。你们这些蛮夷猢狲竟敢上街随意屠杀平民取乐,视我大唐行军大总管军令何在?”李钦载阴沉着脸问道。   金文颖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抬头看了看李钦载的脸色,终究还是咬了咬牙,朝他躬身行礼,又是一串叽里呱啦。   经过会人话的猢狲翻译,李钦载明白了这是向自己见礼以及赔礼。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他在考虑要不要打断这群猢狲的手或腿,给他们一个严厉的教训。   身后的李素节悄悄拽了拽他,轻声道:“先生,就此作罢吧,毕竟是大唐的盟军,事情闹大了,孙仁师和刘仁轨都无法公然偏袒先生。”   李钦载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说来有些冷酷,但李钦载不是圣人,他也有正常人的喜恶和偏向。如果今日这群棒子杀的是大唐的平民,说什么也要他们以命偿命,可这群棒子杀的是百济平民,李钦载终究还是决定放过。   无论百济还是新罗,李钦载对他们都没什么好印象,或许是受前世的影响,他拿的是大唐的俸禄,没有义务帮异国的平民报仇。   “让这群猢狲滚蛋,下次若被我看到他们再屠戮平民,就没这么客气了,我也杀几个新罗将士取乐。”李钦载嫌弃地挥手。   金文颖领着一群部将灰头土脸地离去。   李钦载一行人也没了逛街的心情,径自上马出城,朝百济港口奔去。   ……   百济港口,一百余艘大唐战舰静静地停泊在海边。   一队队穿着皮甲的将士执戟巡弋,还有的正赤着脚在沙滩上列队操练。   大战来临前的紧张感充斥在空气里,李钦载原本颇为放松的心情,来到港口后顿时悬了起来。   不知道为何总有一股窒息感堵在胸口,闷闷的喘不上来气儿,头顶也有一股无形的压力,正将他往地底里压,连走路都恨不得弯着腰。   后来李钦载才慢慢明白,这种感觉,叫“杀气”。   不同于单人对决的所谓杀气,李钦载此刻感受到的杀气更浓郁,那是将两个国家的国运加持在每个参战将士身上的浓烈气息。   说起来很玄幻,可李钦载实实在在感受到了这股力量。   古往今来的主帅们,往往在未开战之前便能预料到这场战争的胜负,或许也与这种直觉的气息有关。   李钦载登上水师的旗舰,在主舱室内拜见了孙仁师。   孙仁师满脸疲惫,正出神地盯着桌案上的羊皮地图,李钦载瞥了一眼,发现地图画得很简陋,大约能看出渤海湾的全貌,还有百济的白江口附近重点画了几个圈。   见李钦载进来,孙仁师点点头,指着地图道:“小娃儿,过来看看,帮老夫出出主意。”   “大总管可有疑难之事?”李钦载上前问道。   孙仁师沉着脸,道:“昨日接斥候军报,倭国倾举国之战船出海,正在朝白江口方向集结。”   “倭国举国之战船……有多少?”   孙仁师冷着脸,沉默片刻,迸出几个字:“一千多艘。”   李钦载大吃一惊:“蛮夷小国,物产人才皆贫瘠,怎么可能造出一千多艘战船?”   孙仁师叹道:“老夫原本也如此想的,只是几个方向的斥候所报皆同,老夫不得不信,倭国真有一千多艘战船朝我方靠近,大约明日便会与我大唐水师遭遇。”   李钦载仍然不敢置信,道:“除了战船,他们有多少人马?”   “据斥候说,倭国出兵水陆共计四万余人,陆路在百济国南方登陆,大约一万余,水师则有三万左右。”   李钦载脑子里飞快计算双方的差距。   倭国一千多艘战船,四万余兵马,大唐一共一百七十余艘战舰,一万四千余兵马。   双方差距有点大呀。   战舰几乎已是一打十的绝对劣势了,而双方将士则是一打三,有点悬。   战舰海战能用计谋的地方不多,海面那么大,任何阴谋诡计在缓慢的速度和超远的距离面前,都显得软弱无力,根本来不及施展计策,敌人察觉到不对掉头就跑了。   学三国赤壁之战,骗倭国把所有战舰用铁索锁起来,再放把火全烧了?   这条计策实施起来过程太庞大,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智多近妖的诸葛亮也是撞了大运才成功,而这里明日就要开战,根本来不及。   而且李钦载估计,倭国人可能没那么蠢。   孙仁师愁眉紧锁,叹道:“小娃儿,老夫听说你是个有本事的,长安城里的同僚皆对你夸赞不已,就连陛下的皇子都在向你求学,你来说说,如今之计,我水师当如何应对?”   李钦载呆怔地看着地图,然后苦笑道:“下官若是主帅,大约会下令水师掉头回大唐。”   “当然,走之前会丢下一句狠话,什么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什么下次别让我碰到你……回到大唐后赶紧请陛下打造战舰,来年再与倭国决一生死,找回场子。”   孙仁师捋须点头:“不错,也算是个主意。”   李钦载愕然:“大总管觉得下官所言有理?”   “有理,呵,年轻人脸皮厚,兴许不在乎,但老夫丢不起这人。” 第一百九十章 升帆迎战   李钦载自觉脸皮不算厚。   脸皮厚有个前提,它得有脸。   李钦载的脸皮早在前世就被公司小领导消磨得干干净净了。但凡被批评,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错,第一反应就是低头认错,领导说得对,下次一定改等等。   大好男儿的青春锐气就在年复一年的低头中消磨殆尽,唯剩一腔自以为是的怀才不遇生不逢时,可怜白发生。   与孙仁师的商议没结果,主要是李钦载对如今大唐的海战一无所知,根本无从谈起。   在火药原本不该出现的年代,海战大多是用弓箭或巨弩进行远距离攻击,也有抛石车和标枪,敌我双方的船只会试着靠近,靠在一起便是惨烈的肉搏战。   向孙仁师告辞后,李钦载回到自己的舱房,首先将李素节叫过来,表情严肃地告诉他,或许明日便会与倭贼接战,叮嘱他一定要待在旗舰上。   大唐水师的旗舰通常留在后方,由己方的战舰团团围住保护,有点类似于现代的航母。   相对来说,留在旗舰上是最安全的,除非敌人一鼓作气连旗舰都攻破了,那时等于大唐水师全军覆没,包括孙仁师李钦载在内都得跳海喂鱼,至于李素节,就真的没人管他是不是皇子了。   得知明日可能会接战,李素节的表现却不像是害怕,反而有点兴奋。   没心没肺的样子令李钦载不由感叹,社会还来不及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教他做人,但老师已经快忍不住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了。   战争很好玩吗?至于这么兴奋?   ……   当天夜里,李钦载睡得很安稳,睡在船舱里,没有马达的噪音,只有海浪的拍打声,以及颇富节奏的摇曳战舰,如同婴儿的摇篮。   正如前世歌曲里唱的,“海浪把战舰,轻轻的摇。”   李钦载已经很久没睡得如此舒适了。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突然被一阵冗长如呜咽的号角惊醒,刚睁开眼,旗舰的甲板上便传来急促的敲锣声。   “倭贼战舰至矣,全军备战——!”   李钦载一惊,下意识脱口喊道:“荞儿!”   脑子从懵懂恢复正常,这才惊觉荞儿没在身边,李钦载顿觉轻松,人在危急时,第一个不假思索想到的人,一定是最亲的人。   这个世上,李钦载最亲的大概只有荞儿了。   最庆幸的,莫过于生逢其时,生在这个太平世道,能将无法避免的战争控制在国境线外,让老人妇孺能够不被战火荼毒。   披衣出房,刘阿四和李素节已穿戴整齐站在门外等他。   刘阿四和李素节都穿戴了铠甲,部曲们给李钦载也穿了铠甲,穿戴过后,李钦载快步朝甲板走去。   同时不忘回头对李素节的随从道:“你们看好四皇子,不准他有任何动作,他若有事,你们都活不了。”   一众随从抱拳应是。   李钦载又对李素节道:“机会难得,你好好看清楚,看看咱们大唐的水师是如何与敌人交战的,此战过后,写一篇五千字以上的观后感和建言,明天交。”   李素节一愣,他没想到真刀真枪的战争里,先生也不忘给他布置作业,这把操作他属实有点不适应。   李钦载没理他,径自走到船舷边,眯眼眺望远处一片黑压压的帆影。   大约二十海里外,渐渐出现了一片小黑点,黑点渐渐变大,然后便是一片遮天蔽日的战船舰队。   粗略看了看数量,正如斥候所说,真有一千多艘。   李钦载脸色有些难看,他怎么都想不通,小小的倭国怎么会有国力打造一千多艘战船,岛国上的树木都不够他们砍的吧?   如今的倭国还处在原始社会和封建社会交替的时期,耕地不多,没有文字没有文化,每年都要派遣唐使来大唐学习文化,抄好作业回去照猫画虎。   这样的蛮夷小国,若说他们有能力打造一千多艘战船,李钦载实在不敢相信,哪怕这一千多艘战船已经出现在他视线内,他还是不敢相信。   倭国的战船在海面上行驶缓慢,但仍然越来越近。   百济港口外,大唐的一百余艘战舰已迎了上去。各种号角的呜咽声和急促的敲锣声此起彼伏。   将士们赤脚在偌大的甲板上奔跑,在将领们的呵斥下,各自走向自己的岗位。   绞盘转动,将巨弩扣上弦,胳膊粗的巨箭搭在巨弩上,一队队弓箭手执弓并排而立,目光紧紧地盯着远方的倭国战舰。   李钦载的心跳越来越快。   第一次亲身参与战争,而且战争离他如此之近,今日若命背中了流箭冷箭什么的,未杀一敌而身死,这种死算是壮烈还是算丢人?   战前一切准备就绪,水师将士们执弓扣弩,静静地等待倭国战船靠近。   时间缓缓流逝,倭国战船也越来越近,近到李钦载能清楚地看清对面战船黑色主帆上的图腾。   然后,李钦载的表情越来越错愕。   离近了他才发现,倭国所谓的一千余艘战船,每艘船的大小规模跟大唐水师的根本没法比。   准确的说,一千多艘战船绝大部分是小渔船小舢板,中间夹杂着几十艘中等规模的大船。   而大唐水师的任何一艘战舰,在倭国战舰面前都是庞然大物,完全不在一个量级。   相当于前世航母与海警巡逻船的区别。   盯着倭国战船越靠越近,李钦载忍不住心中的惊愕和落差,脱口道:“这特么也叫‘战船’?”   事情终于合情合理了。   以倭国的国力,造一千艘小舢板还是问题不大,没有脱离实际。   毕竟人家的水师闲暇之时也要捕捕鱼,捞点澳龙海鲜什么的,多用途小舢板符合他们的国情。   李钦载的表情渐渐放松,突然觉得大唐一百多艘战舰战胜倭国水师也不是那么难了,大船升起帆,一通冲过去,光是船舷两边的浪都能打他们一个船仰人翻。   左右看了看,李钦载又发现甲板上的大唐将士们神情并不轻松。每个人的脸上仍然一片凝重肃杀。   身后传来脚步声,孙仁师赤着双脚走来,也是一脸凝重地盯着缓缓靠近的倭国战船。   “大总管,所谓的倭国战船,就这点小个头,咱们的战舰冲过去便能稳操胜算……”李钦载轻松地笑道。   孙仁师摇头,沉声道:“没那么简单,船小有船小的用法,大船对小船,不一定是优势。”   李钦载茫然地眨眼,不懂就问,虚心地行礼道:“请大总管赐教。”   孙仁师叹了口气,道:“岂不闻‘群狼噬虎’之术?” 第一百九十一章 洗洗都不能要了   小舢板很可笑,但一千多艘小舢板对付一百多艘大战舰,在这个没有火炮的年代,就没那么可笑了。   群狼噬虎,一拥而上,大战舰难道真有绝对优势?   从孙仁师忧虑的表情来看,李钦载觉得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   战鼓隆隆,越来越急促。   对面的倭国船队竟非常有序地列出了阵势,数百艘小船居中冲来,另外分出两股船队,从左右两翼包抄,对大唐水师的一百多艘大战舰形成了钳制之势。   孙仁师沉声喝道:“下令右翼穿插而上,弓箭阻之,不使敌军船只靠近,左翼向中部快速横插,摆脱敌舰包围。”   李钦载很好奇,如此复杂的命令,在没有无线电通讯和旗语的情况下,孙仁师如何将命令传达到别的船上?   然后李钦载便看到一队传令兵迅速奔到船舷边,用铜锣和号角交替奏响,锣声和号角的节奏各有长短,一串长短不一的奏响之后,便见到大唐水师左右两翼开始移动。   李钦载仔细看了看,居然真是按照孙仁师的命令,右翼穿插,左翼快速横插。   不得不赞叹古人心思之灵巧,锣声和号角的节奏混杂在一起,便可传达复杂的命令,这比摩斯密码早面世多少年?   然而接下来,李钦载便亲眼看到所谓“群狼噬虎”的战术多么可怕。   右翼三十余艘战舰快速穿插而上,却被数百艘倭国小船紧咬不放,小船的机动灵活性比大船强很多,很快便追上了大唐水师的战舰。   双方还未接近时,大唐战舰便开始放箭,雨点般的箭矢疯狂地倾泻,倭国小船上无数人马中箭落水,但海战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了。   风浪的摇摆,风速的大小等等,箭矢的准头比在陆地上差多了,许多箭矢都落了空。   尽管箭矢如雨,可倭国的小船还是在漫天箭雨中咬住了大唐的战舰。   双方一靠近,倭国小船上便亮出了数只绳索,绳索的一头系着铁爪,铁爪在空中晃了几圈,一扔一扣,便死死扣住了大唐战舰的船舷。   十余艘小船四面八方围住一艘大战舰,战舰上的大唐将士忙着砍断绳索,可倭国小船上也开始放箭,在箭矢的掩护下,一部分倭贼开始攀着绳索登船。   这种画面,跟前世的索马里海盗打劫商船的套路有点相似,或者说,索马里海盗的套路,早在一千多年前的海战中便已发展成熟。   战场情势发展很快,大唐战舰尽管体态比倭国的庞大不少,可李钦载发现大唐水师终究落了下风。   这场海战,庞然大物输给了灵巧轻便。   倭贼很快登船,其中损失了不少,可登上大唐的战舰后,双方便开始了肉搏厮杀,大唐水师在甲板上列阵,船舷两侧,一批又一批的倭贼攀了上来。   孙仁师看着右翼的三十余艘战舰已陷入了胶着,立马下令中军抽调二十艘战舰驰援,各舰升起主帆狠狠朝倭国小船冲撞过去。   仿佛一支冲锋的骑兵,这支驰援的舰队迅速地朝右翼冲插而去,瞬间将紧紧咬住大唐水师的数百艘倭国小船切割成几块,阻断了倭国舰队对右翼战舰源源不断的包围。   倭国进攻的节奏顿时一滞,驰援的二十余艘大唐战舰在海面上完成切割后,立马组成一字长蛇阵,对包围圈外的倭国小船继续放箭。   倭国的进攻计划彻底被破坏,立马放弃了进攻右翼。   随着倭国舰队中军一艘中等规模的旗舰传出鸣金声,数百艘倭国小船顿时掉转船头开始撤退。   倭国小船潮水般退走,千余艘倭国船舰往南方海面上迅速撤去,很快便消失在海平面上。   从启战到结束,不到一个时辰,沸腾的海面恢复了平静。   海面上一片片染红未散的血水,一艘艘被彻底毁坏的战船残骸,和一具具浮在水面上的尸首,这些画面告诉人们,刚才确实发生了一场海战,敌我双方都付出了牺牲的代价。   孙仁师站在旗舰的甲板上,看着退走的倭国战舰,冷冷喝道:“鸣金收兵,各舰回港,清点伤亡战损,派出斥候船,严密监视倭国舰队动向。”   一连串的命令下达,孙仁师叹了口气,看着海面上的战后画面陷入沉思。   李钦载将这场海战从头看到尾,不由疑惑道:“大总管,倭国舰队为何如此匆忙便退了?”   孙仁师冷笑数声,道:“此战非决战,双方皆未尽全力,充其量是倭国对我大唐水师的一次试探性进攻,敌军主帅的目的是想看看我大唐水师的斤两,更惨烈的大战在后面呢。”   李钦载恍然,细细一想,刚才右翼舰队其实已陷入劣势,但孙仁师临时紧急调拨的二十余艘驰援战舰很及时。   这道命令破坏了倭国的进攻计划,吞噬大唐水师右翼的念头落空,再打下去无非多添伤亡,却也无法击败大唐水师,下令撤退才是最理智的决定。   孙仁师扭头看着李钦载,微微一笑,道:“现在尔可知‘群狼噬虎’的厉害之处了?”   李钦载点头,叹道:“倭国处心积虑,从战舰数量,到应战的战术,果然早有准备。”   孙仁师嗯了一声,道:“这一战算是打平,或许敌军损失更大,回头清点军械损失后,李长史仔细核对上报。”   李钦载躬身道:“是。”   孙仁师再次看了一眼战后的海面,面无表情地转身回到舱房。   李钦载扭头看着李素节,道:“此战可看清楚了?”   李素节脸色发白,他也是第一次亲身经历海战,那一幕幕惨烈厮杀的画面仍在他脑海里浮现。   “是,弟子看清了。”   “大唐水师与倭国舰队各有哪些优劣?”   李素节苦笑道:“弟子一时未理出头绪……”   “不急,给你时间慢慢想,整理过后写一篇五千字以上的战后总结,将你的所有想法都写进去。”   李钦载说完便离开了。   水师靠岸,港口上一片忙乱,受伤的将士痛苦地嚎叫呻吟,被袍泽从战舰上抬下来,随军大夫忙着救治,还有许多战死的将士尸首也被抬下,静静地放在港口的空地上,面庞被盖上了白布。   李钦载走下船,看着这一幕生离死别。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他还是不忍细看。   脑海里仔细回想刚才海战的那一幕,敌我双方的优劣已渐渐有了头绪。   “阿四。”   “在。”   “从军器监里找几个铁匠来,我要打造一点小玩意儿。”   刘阿四一愣,接着兴奋地道:“五少郎又有新念头了?可会一击而制敌?”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道:“我准备造一个超级大炮仗,点燃后轰的一声,一朵蘑菇云升起,莫说区区倭国舰队,连倭国本土都寸草不生。”   刘阿四倒吸一口凉气:“如此犀利,五少郎为何不早拿出来?”   “你信了?”   “小人当然信。”   李钦载嘁了一声:“我自己都不信,你对我哪来这么大的信心?难道我在你眼里是无所不能的形象吗?”   刘阿四认真地道:“小人对五少郎的本事是深信不疑的,只要五少郎愿意,您一定能造出毁天灭地的利器,免我大唐关中子弟的伤亡,可积了大德了。”   遗憾地咂咂嘴,李钦载暗恨自己前世为何不好好学习物理知识。   若真能种出大蘑菇该多好,有些卑劣小国实在应该从世界地图上抹掉。   “莫废话了,赶紧给我准备纸笔,我要画图纸。”李钦载意兴阑珊地道。   李素节对先生的本事也是深信不疑,听先生说要造新物事,李素节兴奋地长揖行礼:“弟子可否在一旁为先生磨墨?”   李钦载嗤笑:“若是个伶俐解语的丫鬟为我磨墨,倒也平添‘红袖添香’一段佳话,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男人磨墨,我图个啥?”   李素节可怜兮兮地眨眼:“先生若有需要……”   “嗯?”李钦载眼皮一跳,这货不对劲。   “咋样?”李钦载眼睛眯了起来,暗暗决定这货的下一句真敢说出口,他真的会清理门户,这学生要不得了,洗洗都不能要了。   幸好李素节很识时务地接道:“先生若有此雅好,弟子立马派随从在百济国给您挑十个八个国色天香的女子,您随便糟蹋。” 第一百九十二章 又是一声巨响   弟子的马屁拍得到位,不过用辞有点粗糙了。   李钦载不知该爽还是该气,毫不迟疑一脚将李素节踹了个踉跄。   “糟蹋?嗯?来了百济国后,你也不会说人话了?”李钦载的拳头顶在李素节的脑袋上转圈圈。   李素节被顶得哇哇惨叫:“错了,弟子错了。百济女子被先生宠幸,是她们九世修来的福分,先生稍待,弟子这就给先生搜罗一百个百济美女。”   李钦载松开手,顺便在李素节的衣裳上擦了擦,道:“蛮夷之国的女子就不必给我搜罗了,人畜殊途,我大好一囊精华,岂能便宜了那些母猢狲?”   李素节急忙道:“先生说得是,待咱们凯旋回长安,弟子再为先生寻几个关中女子,为先生暖玉添香。”   “只要你师娘不反对,我倒是不介意便宜她们……”李钦载淡淡瞥了他一眼,道:“你来了百济,天高皇帝远,就不想糟蹋几个百济美女?”   李素节黯然道:“先生,弟子毛还没长齐……”   “多吃生蚝韭菜,多练深蹲,毛长齐后你会感谢我的。”李钦载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   李素节一脸懵然,还是行礼道谢先生赐教。   回到旗舰舱房,刘阿四早已准备好了纸笔,一队部曲守在舱房门外严阵以待,旗舰上的任何人都不准从李钦载的舱房门前经过。   这是当初在国公府时养成的习惯。   刘阿四知道五少郎但凡动笔画图纸,一定是好东西,当家主母早已告诫过,秘方不准落入外人之手。   就连李素节想跟着李钦载进舱房,刘阿四也挡在门口犹豫再三,考虑要不要把这位皇子也拦在门外。   李钦载叹道:“你们不必如此,我画出来的东西马上要大肆打造普及水师,以后或许还要装备大唐所有的将士,根本无法保密。”   刘阿四这才不情不愿地让开。   李素节跟着李钦载入舱房,进了门便兴奋地撸起袖子给李钦载磨墨。   李钦载悬笔停顿许久,才落笔开始画了起来。   李素节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钦载的图纸,神情犹豫挣扎,几番欲言又止。   小朋友有许多问号,但又不敢打扰先生,怕乱了先生的心神。   直到李钦载画完,李素节才迫不及待地问了出来。   “先生,此物有何用?为何看起来如此怪异?”   “先生,它可否一击制敌?它的威力跟您造的大炮仗相比如何?”   “先生,此物画得好丑,是否需要弟子帮您润色一番……啊!先生住手,弟子知错了!”   意犹未尽地收回手,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道:“反派死于话多,心里没数么?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反正我一个都不会回答。”   然后李钦载命房门外的刘阿四将铁匠叫来。   半个时辰后,几名铁匠站在甲板上面面相觑。   李钦载来到甲板上,不说废话,直接将图纸递给铁匠们,几人互相传阅一番后,神情愈发疑惑。   “不要问废话,按图纸的原样比例打造出来,港口已给诸位生好了炉子,备好了工具,现在就开工,快去!”李钦载命令道。   港口空地的偏僻处,刘阿四和部曲们已搭好了一间简易的临时工坊,炉子里火光跳跃。   铁匠们聚在一起商量了片刻,很快各自分了工,各人分别负责一项工序。   李钦载就站在工坊外,盯着铁匠们打造。   没等多久,旗舰下来了一群将士,孙仁师在众人的簇拥下昂然走来。   李钦载还没来得及行礼,孙仁师已下令将士们将工坊围住警戒,不准任何闲杂人等靠近。   “小娃儿要造新物事,也不跟老夫打个招呼,这里可是敌国,若秘方外泄,老夫岂不是莫名领了罪状?”孙仁师瞪着李钦载不满地道。   李钦载笑道:“有劳大总管了,下官只是造个简单的玩意儿,效果好的话说不定会装备水师,没必要保密。”   孙仁师愈发感兴趣,兴奋地道:“哦?装备水师的新物事?哈哈,老夫等你这句话久矣。”   李钦载不解地看了看他,很疑惑这位老将军为何如此高兴。   孙仁师大笑道:“其实老夫早就收到长安的书信,有陛下亲笔所写,也有英国公所写,书信里都嘱咐老夫,若小娃儿突然画出了图纸,又召集铁匠工匠什么的敲敲打打,便要老夫多多重视,定是有好物件面世,不可使秘方外泄。”   李钦载恍然,没想到李治和李勣如此看重自己,人刚随军,书信便悄悄送到了孙仁师手上。   孙仁师好奇地打量着铁匠们满头大汗敲敲打打,道:“小娃儿造了什么物事?能跟老夫说说么?”   李钦载轻声道:“今日一战,下官见我大唐水师歼击敌军时力有不逮,海面风浪起伏,摇摆不定,弓箭的射程和准头都大受影响,所以下官刚才想出一个物事,或许能解决此事。”   孙仁师两眼一亮:“哦?若小娃儿能解决此弊处,此番对倭国之战,我大唐水师的胜率可高三成,军中无戏言,李长史此言当真?”   李钦载心头一紧,暗道来了来了。   气氛都烘到这儿,接下来该李钦载以项上人头立军令状。   若不成功,必提头来见什么的。   呵,我会傻乎乎的钻进你的套路里?   “大总管不必当真,下官不过是胡闹而已,若不成功,下官占用军中人力物力,必按市价赔偿便是。”   孙仁师一滞,一脸便秘的表情看着他。   这小子滑不溜秋的,还真不好拿捏。完全不按剧本说台词呀。   “你……按自己的想法打造吧,失败了也不怪你,利器杀敌岂是那么容易打造的,多失败几次约莫有个模样了。”孙仁师一脸慈祥长者的表情笑道。   说完孙仁师也不走,和李钦载并肩站在工坊外,等着铁匠打造。   一个时辰后,铁匠们终于将成品造了出来。   铁匠打造的新物事模样很奇怪,是四个圆柱体形状拼接而成,不过不是前世奥迪车的那种并排形状,而是中心一个圆孔,另外三个圆孔以众星拱月之势围在中心。   圆柱体每个圆孔大约一寸多的直径,三寸长。   李钦载接过刚淬冷尚留几分余温的新物事,又从兵器中取了一根长杆嵌入中心的圆孔里。   于是中心套上长杆,另外三个圆柱状的东西紧紧依附在长杆的一端。   孙仁师与围观的所有人皆是一脸茫然。   “李长史,此物……是新兵器?它能杀敌吗?”孙仁师忍不住问道。   “不一定,试试效果再说。”   说着李钦载叫人送来一些火药。   心里不由暗暗庆幸,幸好临行前向李治要了一些火药,冥冥中自有天意。   火药送来后,李钦载从铁匠的炉子下方捡了一些尖锐的边角剩料,和火药一同塞进三个空圆孔里,夯实塞紧,底端牵出一根引线,再命人在空地上竖起一个人形稻草靶子。   李钦载扭头四顾:“呃,谁来举起这根东西?圆孔对准靶子就成。”   孙仁师疑惑道:“你造出来的物事,为何自己不试?”   李钦载认真地道:“下官当然是怕失败后炸死自己,那么危险的事怎能由下官亲自试?”   无知者无畏的李素节拍了拍胸脯:“先生,弟子愿试。”   “你给我滚远点!”李钦载冷冷瞪了他一眼。   大唐的将士向来悍不畏死,故而才能打下偌大的版图,成就战无不胜的赫赫威名。   很快就有几名将士走出来站成一排,自愿一试。   李钦载随意瞥了一眼,不满意地道:“干干巴巴的,麻麻赖赖的,一点都不圆润……换一批!”   将士们行礼,退下,紧接着又换了一批。继续站成一排。   咦,画面莫名有种熟悉感是肿么肥事?依稀有一股来自前世的淡淡乡愁……   选了个膀大腰圆,大炮都轰不死的大家伙,李钦载命他平举这件新物事,其中一个圆孔对准不远出的人形靶子。   手执火把,点燃引线的那一刹,李钦载捂住耳朵扭头狂奔。   轰!   天塌地陷般的巨响,一阵白色的硝烟升起,待烟雾散去,手执长杆的大家伙被熏得满脸漆黑,一脸懵逼地仰头望天,仿佛在怀疑人生。   众人惊吓之后,孙仁师最先反应过来,下意识朝不远处的人形靶子望去。   一眼望去不由倒吸口凉气,孙仁师的脸色顿时变得狰狞起来。   那只人形稻草靶子被轰得不成样子,套在上面的皮甲和衣裳被轰得稀碎,被稻草套住的木头架子也已松垮,无数尖锐的铁片嵌入其中。   孙仁师强自镇定,捋须的手却微微颤抖,人还未从刚才的巨响中恢复过来。   这若是打在人的身体上,该有怎样的下场?   围观的将士们也看呆了,无论刘阿四等李家部曲,还是围住工坊警戒的将士,亲手打造出炉的铁匠,还有一个状若痴呆的李素节……   所有人一片寂静,呆滞地盯着那只人形靶子。   巨响带来了巨大的影响,远处港口战舰上的将士也都听到了巨响,却不知是何动静,各战舰顿时敲响了敌袭的示警声,舰船上纷纷有兵马调动的迹象。   孙仁师察觉不对,急忙下令水师各舰停止调动,不必惊慌。   “李,李长史,此物……何以名之?”孙仁师颤声问道。   李钦载对此物的效果也颇为满意,淡淡地道:“此物,名叫‘三眼铳’。” 第一百九十三章 威力大,倒一片   火药面世的那天,李钦载打开了魔盒。   三眼铳呢?它是魔盒里飞出的一只魔鬼。   以火药为基础,很多火器其实不需要依靠现代工业技术就能造出来,三眼铳便是其中之一。   准确的说,它更像后世的散弹枪,俗称大喷子。   它最早出现在后世的明朝,优点是可以连续发射,缺点是射程不长。   后世全国禁枪以前,许多民间百姓都能自己开个黑作坊造出来,因为做工实在简单粗糙,基本没有技术含量,只要会打铁,有火药,就一定能造。   后来禁枪后,这种原始铳枪被南方很多地区保留下来,不装弹丸只装火药的话,逢年过节用来驱邪避凶祈福等,仪式感满满。   李钦载所造的三眼铳应付眼前的海战足够了。他发现如今的海战往往是弓箭和投石互射,最终却还是要两船靠近,攀船近身肉搏。   三眼铳的出现,或许已完全改变了海战的战术格局。   只要从容列队射击,敌军的船只根本无法靠近,反而像个靶子被追着打。海上射箭充满了不确定性,但三眼铳却不受影响,一次射击,方圆丈许皆是打击范围,对倭国的小船尤为适用。   孙仁师呆呆地看着那只被轰得不成模样的人形靶子,仔细端详着靶子的下场,甚至细数靶子身上究竟有多少弹孔。   半晌,震惊地抬头看着李钦载。   “李长史,此物……三眼铳,若用于海战……”   李钦载想了想,认真地道:“五十步内,无敌。”   “比弓箭射程弱,但胜在精准,不受风速气候影响,威力也大,属于群体攻击技能,弓箭一箭只能射一个,三眼铳一枪能倒一片。”   解释得很详细,但有些词儿孙仁师听不懂。   不过孙仁师还是抓住了关键词,精准,五十步,倒一片。   李钦载接着道:“若能组织起一支火枪营,以三排为基础,每排轮流不间断射击,五十步内能形成一个火力网,任何敌人都无法突破这五十步,任何敌人!”   孙仁师颤抖的手捋须,强自镇定,却一不小心揪了一缕白胡子下来,显然内心很激动,实在无法掩饰。   “此物……老夫闻所未闻。”孙仁师颤声道。   旁边的李素节忽然道:“孙帅,先生说过,火药面世的那天起,这世上的战争便不一样了。”   孙仁师沉吟片刻,突然朝李钦载长揖一礼,李钦载吓了一跳,急忙扶住他:“大总管,下官担当不起。”   孙仁师沉声道:“你担得起,此物面世,可免我万千关中子弟伤亡,从今以后,大唐征战天下,再无敌手!”   “这一礼,老夫代万千关中子弟将士所施,杀人利器,功德大焉。”孙仁师严肃地道。   杀人利器与功德合在一起,听起来很矛盾。   但站在大唐主帅一军的将军的立场,这句话没说错。   李钦载也还了一礼,道:“躬逢其会,下官之荣幸。”   孙仁师笑了笑,扭头沉声吩咐身后的亲卫,道:“传老夫军令,召集全军铁匠,在港口外开辟一块空地建起工坊,日夜不停打造三眼铳,与倭国水师下次开战之前,全军至少要有三千杆三眼铳。”   “从水师各舰中挑选壮硕善战之士,组成火枪营,三眼铳造出以前,火枪营必须熟练战法战阵,装备三眼铳后随时能战。”   一道道军令传下去,孙仁师的神情却愈发兴奋。   有了李钦载的三眼铳,此次对倭国的海战,他已多了三成胜算,基本是胜局已定了。   孙仁师下了几道军令后,这才看着李钦载笑道:“老夫有幸,能得李长史随军,长安皆言英国公府有麒麟儿,今日老夫算是亲眼见识了,哈哈,好!”   “老夫马上写奏疏送去长安,此战之后,李长史可列首功,老夫倒是沾了你的几分光了。”   李钦载飞快看了旁边羡慕的李素节一眼,笑道:“三眼铳能造出来,功劳不是下官一人的,我旁边这位弟子也与我商议过,提过几个重要的想法。”   孙仁师这才注意到旁边的李素节,好奇道:“不知李长史的这位高徒是……”   李钦载凑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孙仁师神色立变,想行礼,却又强行忍住,只好一脸怪异地含笑朝李素节点头。   李素节没注意这些细节,此刻的他,被李钦载的话深深震惊了,手足无措地道:“先生,弟子我,我……”   李钦载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功劳有你的一份,莫推辞。”   使了使眼色,李素节会意,一脸惭愧地默默退到一旁。   李钦载并不介意分点功劳给李素节,他很清楚李素节如今的处境,也明白他的担忧,生活在宫闱之中,尤其后宫的杀母仇人武皇后越来越强势,若想活得无忧无虑,他必须有一份功劳傍身。   既然拜了师,就当是自己的儿子了,老子给儿子分点功劳,说来也算天经地义的事。   孙仁师已知李素节的身份,下意识朝李素节拱手,手刚抬起又放下,这时候委实不能泄露李素节的身份,否则难保有什么不测的意外。   “既是李长史的高徒,又为三眼铳之面世出过一份力,自然该名列功劳簿,老夫这就上奏长安,为李长史和……和这位高徒请功。”   李钦载和李素节一同行礼道谢。   孙仁师心情既兴奋又愉悦,仰天大笑几声,声穿云霄,惊起港口栖息的一群海鸥。   转身准备离开,有了三眼铳,孙仁师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李钦载没说错,从今以后,海战的战术格局都会改变,他必须回去仔细研究新的海战战术,将士阵型等等。   刚走两步,孙仁师突然脚步一顿,转身道:“对了,刚才新罗国大将军金庾信派人送信给老夫,说我军长史无故凌虐新罗督军金文颖,要老夫给个交代,可有此事?”   李钦载淡淡地道:“有,下官揍得很痛快,本想断他手脚,想到两国是联军,难免破坏团结,就放了他一马。”   孙仁师一愣:“承认得如此痛快的吗?”   李钦载接着道:“不过说我‘无故凌虐’,下官倒是不服。”   李钦载将金文颖在熊津城街头滥杀平民取乐的事情娓娓说来。   孙仁师越听脸色越沉,怒道:“这群猢狲!老夫与刘仁轨都下过军令,严禁无故滥杀百济平民,百济是未来我大唐进攻高句丽的前沿,大唐需要慢慢经营,慢慢收服人心的,新罗这群猢狲竟敢违我军令!”   看了看李钦载,孙仁师道:“你做得对,其实打断那个督军的手脚也无妨,一群不通礼仪不守规矩的猢狲,杀了也不为过,此事老夫担了,回头老夫会派人向金庾信问罪,恶人先告状,没天理了还!”   说完孙仁师就走了。   李钦载笑了笑,这种明显的一碗水端不平的感觉,真是甜蜜呢。   孙仁师走后,李素节这才面色惭愧地道:“先生造三眼铳,弟子根本没出过力,平白领受这份功劳,弟子心中有愧……”   李钦载拍了拍他的肩,沉声道:“你与其他的弟子不同,若换了他们,功劳自然没他们的份,但你,需要一份功劳。”   “有了这份功劳,你父皇才能对你稍微重视一些,而你,在宫闱里就不必活得那么累,明白了吗?”   李素节眼眶一红,对李钦载长揖到地,哽咽道:“弟子誓死追随先生,今生但有所得,皆先生之赐也。”   李钦载笑道:“不要动不动煽情,矫情得很,功劳给了你,下次你犯了错,抽你鞭子时我也没什么愧疚了,往死里抽便是。”   李素节仍然动情地道:“先生尽管教训,弟子绝无丝毫怨恚。”   “放心,我会的。虽说师徒如父子,毕竟不是亲生,我有什么舍不得的。” 第一百九十四章 犟驴脾气   深夜时分,百济港口一片平静。   倭国与大唐水师经过一次试探性交战后,倭国果断退却,据斥候船回报,倭国水师撤回南面,准备前往儋罗岛补给粮水。   儋罗岛也是独立的一国,它就是后世棒子国的济州岛。   如今的儋罗国最初依附于百济,百济被唐军灭国后,其国如今陷入一片混乱,岛国上下正在商议如何依附大唐,遣使向大唐朝贡。   “如何依附”是个很无奈的话题,因为大唐根本看他们不上,不想让儋罗国成为大唐的藩属。   这个岛国面积太小,如今还处于半原始状态,这样的藩属国依附大唐,大唐可能觉得有点丢人。   什么阿猫阿狗都收,我大唐煌煌宗主上国不要面子的吗?   倭国水师暂退,百济白江口恢复了平静。   深夜子时后,一支骑队突然从山道上疾驰而来,直入港口。   值守港口的将士正要阻拦,骑队马速未减,一名骑士喝了一声:“熊津道行军副总管刘仁轨入港,快让开!”   值守将士凑着火把的微弱光芒看了一眼,见为首之人果然是刘仁轨,于是急忙搬开了入口的拒马鹿角,恭敬行礼让道。   刘仁轨疾驰而入,稍一分辨便认出了水师的旗舰,于是下马后将缰绳扔给亲卫,独自登船。   登船后直入孙仁师的座舱,孙仁师还未睡下,仍在通宵排兵布阵。   三眼铳的出现,打破了海战格局,很多战术阵型必须要改变,孙仁师整天都在忙着这件事。   刘仁轨不客气地推门而入,孙仁师一愣,吃惊地道:“正则兄,深夜至此,有紧急军情么?”   刘仁轨摇头,开口便直奔主题:“听说李钦载那娃儿弄了个很犀利的新玩意儿,老夫必须亲眼看看,大总管可有现成的物件儿?试试如何?”   孙仁师苦笑道:“此时深夜,将士们都睡下了,李家的娃儿弄出的物件动静太大,试过之后会炸营的。”   刘仁轨也不再坚持,他知道炸营的可怕之处,“炸营”俗称营啸,很可怕的大祸,军中若发生营啸,场面异常惨烈,从上到下都会被严惩。   将士们睡梦之中若突然发出巨大的声响,惊醒后很难说会不会炸营。   “正则兄深夜赶来,便是为了此事?”孙仁师问道。   刘仁轨皱眉道:“是的,下午听大总管派人送信,老夫当即便动身来了,此物若果真如此犀利,对此战,对老夫肃清陆路百济余孽,甚至对大唐日后征战四方,皆是影响深远的大事,老夫必须眼见为实。”   孙仁师嗯了一声,缓缓道:“老夫可以性命担保,书信上所言绝无半字虚假,李钦载真的造出了一件非常犀利的物事,据他所说,五十步内,王师无敌。”   刘仁轨悚然动容:“五十步内无敌?这话……是否太狂了些?”   孙仁师微微一笑:“老夫亲眼见过,若有一支千人火枪队并排齐射,真的可以做到五十步内无敌,老夫既然敢把三眼铳之威写在书信上,自会对每个字都负责。”   刘仁轨沉思半晌,道:“不过射程还是弱了一些,只有弓箭的一半。”   孙仁师连连摇头:“账不能这么算,正则兄,此物一枪射出,波及的范围可有一丈方圆,若是一排枪队齐射,威力比一排弓箭大多了。”   “无论敌军是船舰还是陆上骑兵,一排齐射可谓铺天盖地,五十步内基本不会有活物,而一轮弓箭齐射,绝不会有如此效果。”   “更何况,弓箭往往受气候风速的影响,准头多少靠一点运气,但三眼铳不同,无论怎样的风速,五十步内都不会影响,而且百步之内亦有杀伤力。”   刘仁轨目光闪动,严肃的老脸掩饰不住喜悦,仍强自镇定:“若果如大总管所说,李钦载倒是立了个大功,不错!”   孙仁师捋须笑道:“此子不凡,当初陛下和英国公送来书信,嘱我关注此子,说不定会造出什么新物事,增加此战的胜率,老夫最初还不怎么相信,直到今日,亲眼见识了李家娃儿的本事,这才心服口服。”   赞叹地呼出一口气,孙仁师笑道:“英国公一家,可真是代有才人出,一代强过一代,这一家子,百年内衰败不了,只会越来越兴旺。”   刘仁轨扯了扯嘴角:“李家祖坟葬得好,定是风水宝地。”   孙仁师看了他一眼,失笑道:“正则兄,你啊……脾气太耿直,当年与英国公那点恩怨,满朝文武唯有你最较真,何苦呢?”   刘仁轨面色一板,沉声道:“功不掩瑜,错了就是错了,老夫当年是给事中,见错而不参,岂非愧对君上俸禄。”   “时至今日,老夫仍然认为自己没做错。英国公殿后立功不假,纵兵为祸也是事实,为何满朝君臣只见其功,不闻其过?”   孙仁师连连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苦笑道:“行了行了,你再有道理,跟老夫说得着吗?回头跟李家娃儿客气点儿,人家可不是靠祖荫,实实在在靠的是自己的真本事,你莫板着一张老脸吓唬孩子。”   刘仁轨脸色缓和了几分,哼道:“老夫对事不对人,有本事又守规矩的孩子,老夫怎会不分青红皂白为难他?你以为老夫这把年纪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孙仁师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   就冲你这耿直又黑白分明的脾气,丝毫不懂转圜和世故,这把年纪难道没活到狗肚子里?   “明日清晨叫醒李家的娃儿,老夫亲眼看看三眼铳的威力,见过之后还得赶回熊津城,准备领军北进肃敌了。”   孙仁师招手道:“既然正则兄来了,你我正好联名向长安递奏疏,为李钦载请功,还有,三眼铳出现后,我军日后的排兵布阵也该有些变化,你我商议商议,如何变化才能将三眼铳的威力发挥到极致。”   刘仁轨嗯了一声,道:“商议布阵可以,联名上奏请功的事缓一缓,老夫明早见过之后再联名。”   孙仁师一滞,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犟驴脾气,真是没谁了,这老货朝堂半世为官,他有朋友吗?   ……   深夜,李钦载仍未睡着。   没睡着主要是因为李素节,这货自从今日平白得了一份功劳后太过兴奋,缠着李钦载聊东聊西,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   要不是他毛都没长齐,李钦载真会忍不住怀疑这货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爱好,觊觎自己的美色。   “先生,弟子从长安偷偷跑出来时,听说了一件事……”李素节聊兴正浓。   李钦载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漫不经心地道:“啥事?”   “父皇与三省朝臣商议了两天,然后下了两道旨意,其一是逐遣唐使旨,其二是断绝唐倭两国商道旨。”   李钦载一愣,随即露出了笑容。   自己出征之前与李治的奏对,显然李治真听进去了,驱逐遣唐使,断绝两国商道,正是李钦载奏对的三件事之二。   至于第三件事,是大唐水师封锁海疆,这个……大唐暂时做不到,因为水师规模不够庞大,没办法封锁。   “然后呢?”李钦载睡意惺忪地问道。   “然后,长安的那些遣唐使们炸锅了,纷纷向鸿胪寺抗议,以头抢地者,痛哭嚎啕者数千,那几日长安城都被这些遣唐使闹得鸡犬不宁。”   李钦载笑道:“没人管这些猢狲,任由他们闹事?”   “当然有人管,事发两日后,有些遣唐使竟敢在鸿胪寺门前拔刀,扬言要自戕以谏大唐天子,鸿胪寺的官员终于忍不下去了,下令侍从武士执棍逐之,一通乱棍打得他们哭爹喊娘,哈哈。” 第一百九十五章 卑劣民族的本性   泱泱上国接纳遣唐使,让他们来大唐求取学问,他们所学不仅仅是圣贤经义,还有铺路造桥,农耕种植,牲畜牧马等等。   就连中原的植物和烹饪他们也不放过,樱花,生鱼片,和服等等,这些都是原产于大唐的特产,一千多年后,竟成了倭国的特产。   那些既蠢又坏的女人们穿着和服,站在樱花树下喜滋滋地摆着各种姿势拍照,自以为是异域风情,殊不知这些都是一千多年前我大唐原汁原味的乡土村姑的模样。   老师有本事,吸引学生来求学,本是一件好事,老师也不介意把学问传授出去。   可学生心术不正,学到的本事硬说是自己的原创,不让学就偷,偷不到就骂,一边跟老师干仗,一边厚着脸皮来上课……   这样的学生,不开除他难道留着过年?   另外,学生貌似恭谨的求学,他们学到了什么?老师教给他们圣贤之言,告诉他们忠孝仁义礼智信,教他们温良恭俭让,礼义廉耻,仁德恕谦。   然而,他们一个都没学会。   他们学会的,是华夏千年的战争谋略史。   时至一千多年后,最吸引倭国人的华夏历史,是三国,那段尔虞我诈你争我夺,无关道德仁义,只有血淋淋争霸的战乱史。   他们只好这一口儿,千年下来口味都没变过。   这便是倭国人的本质,他们感兴趣的只有战争和掠夺。   而我华夏的圣贤学问,他们也学,学到手后用来伪装自己,把自己包装成很有礼貌的样子。   因为直接掠夺的模样太丑陋,他们必须要有一张漂亮的外皮,抢东西的时候才不会那么难看。   这便是李钦载上谏逐遣唐使的初衷。   狼子野心不仁不义之国,不配学圣贤经义,那是对华夏圣贤的侮辱,回到原始才是他们该有的结局。   “回头你写一封信给你父皇,老老实实认个错,告诉他你近日的遭遇,还有,转达我一句话,遣唐使必须尽逐出我大唐,一丝一毫的学问都不能让他们带走。”李钦载沉声道。   李素节点头,犹豫了一下,疑惑道:“先生不喜欢倭国人?”   李钦载沉默片刻,道:“非但不喜欢,而且很痛恨。”   “因为他们在白江口突袭我大唐将士?”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不仅于此,当你认清了这个民族的本性后,很难对他们产生喜欢,不怕跋扈嚣张的真小人,怕的是彬彬有礼的伪君子。”   “伪君子冷不丁捅出的刀子,比真小人更痛,更致命。”   李素节不解地道:“倭国是伪君子?”   李钦载避而不答,忽然问道:“来日与倭国再次海战,我军胜局已定,海战之后,我们便可班师回大唐了吧?”   “是,有了这场大胜,回到长安想必父皇也不会太苛责于我。”李素节喜滋滋地道。   李钦载眼中闪烁着莫测的光芒,喃喃道:“我大老远跑来百济当行军长史,记记账,弄个新玩意儿,顺便见识一下王师如何打海战……就这?”   李素节愕然:“这还不够?先生已经很厉害了,您造出的三眼铳,可是直接提升了我军的胜算,孙大总管说了,海战之后,先生记首功。”   “稀罕首功么?”李钦载哼了一声,道:“蛮夷岛国,敢主动对大唐启战,一场海战教训过后就完了?”   李素节眨眼:“不然呢?”   李钦载忽然换了一副面孔,笑道:“素节,喜欢倭国美女么?听说倭国美女比新罗婢还温顺,让她们干啥就干啥。”   “男人就是她们的天,丝毫不敢反抗,而且乐于献身,学习积极性也强,主动解锁各种姿势,水路旱路,条条大路通长安……”   这话显然没触到李素节的嗨点。   李素节正色道:“先生,弟子是正经人。”   “先生从来不教正经人,给你个机会重新组织语言,不然开除。”   李素节叹了口气,只好换了个说法:“先生,弟子毛还没长齐……”   李钦载失望地道:“这个……就真没办法了,你这发育有点慢呀,应该检讨一下自己,回头写个五千字的检查。”   虽然毛没长齐,但李素节的脑子发育却不慢。   略微琢磨了一下刚才的师生对话,李素节忽然大吃一惊,骇然道:“先生,你该不会想……”   “闭嘴!”   ……   清晨,百济港口的水师将士们刚睡醒,在将领的呵斥下准备列队操练,忽然听到港口空地上一阵阵巨响。   将士们面面相觑后,倒也不见惊慌,这几日军器监不停实验三眼铳,时不时便有巨响,将士们已经习惯。   刘仁轨一脸惊喜地盯着手里的三眼铳,目光之深情,如同凝视一位绝色倾城的美女。   男人看到绝色美女不仅动心,而且要动手。   刘仁轨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摩上去,刚刚发射后的三眼铳表面滚烫,刘仁轨刚摸上去就被烫得浑身一震,龇牙咧嘴不停甩手。   “好东西!有此物相助,何愁荡不平百济余孽,若给老夫三千杆,老夫可领兵平了高句丽!”刘仁轨难得地大笑起来。   经常板着脸的人,笑起来特别难看,透着一股杀人狂魔得逞后的狰狞。   李钦载果断扭过脸去。   不会笑就不要笑,啥事那么高兴呀。   一旁的孙仁师捋须微笑,道:“正则兄,如何?此物没让你失望吧?”   刘仁轨望向李钦载,使劲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欣然道:“好小子,是个人才!老夫与大唐万千将士承你大情了!”   李钦载躬身:“下官不敢当,奇淫巧技而已,偏才非正道,只凭本心报效君上家国。”   刘仁轨喜道:“说得好!不过你这可不是偏才,是社稷急需的大才,小子不可妄自菲薄。”   扭头望向孙仁师,刘仁轨道:“老夫答应了,与大总管联名上奏陛下,为李长史请功,此战过后,李长史可为首功,无可争议。”   李钦载只好继续谦逊地道谢。   刘仁轨接着道:“此物用于水师可惜了,陆战亦同样需要,李长史,图纸秘方交给老夫,我召集军中铁匠连夜打造,造个三千杆,明日便陈兵高句丽国境!”   李钦载从怀里一掏,图纸秘方双手奉上。   身后的刘阿四看得脸直抽抽,惋惜地垂下头。   李家的秘方……又白送出去了。   正好孙仁师和刘仁轨两位主帅同框,李钦载趁此机会叮嘱道:“两位总管,弓箭的射程是百步左右,三眼铳的射程是五十步上下,当然百步亦有杀伤力,但弓箭的射程是强于三眼铳的。”   孙仁师目光闪动:“李长史想说什么?”   “下官想说,火枪营的将士应配以重甲,弓箭射不穿的那种,保证百步外的弓箭不会对火枪营造成太大伤亡,两军接战,捱过百步到五十步的距离,我军便无敌于天下。”   孙仁师与刘仁轨迅速对视一眼,同时点头。   “有道理,李长史心思细腻,这个建议很有用。”   刘仁轨军务繁忙,亲眼见识过三眼铳的威力后便打算离开。   走了也没空手,带了几杆三眼铳样品和一筐火药。   临走时用力拍着李钦载的肩,刘仁轨语重心长道:“一事归一事,三眼铳是大功一件,但不可学你祖父纵兵为祸,身在军中当遵守军纪,若有丝毫触犯,老夫照样会参你,好自为之。”   李钦载气得直咬牙。   老东西拔D无情,东西到手就不说人话了。   这狗脾气居然能当官,这么多年还没被政敌干掉,朝堂的奸臣们业务能力不行啊。   两天后。   军中铁匠日夜打造三眼铳,炉子的火没熄过,铁匠们轮班上岗,累得摇摇欲坠两眼发绿。   终于在两天后,铁匠们打造出了三千杆三眼铳,完成了孙仁师的军令。   而就在最后一杆三眼铳淬冷出炉时,港口外的斥候船来报。   倭国纠集千余艘小船,再次突袭白江口。   孙仁师毫不犹豫当即下令迎战。   白江口之耻,白江口雪之。 第一百九十六章 雪耻之战   隆隆战鼓声中,大唐水师出征迎战。   仍是一百余艘战舰,仍是一万余大唐水师将士。   与上次交战几乎一模一样,可气氛却已大不相同。   大唐水师的将士们这一次的精气神完全不一样,每个人面带狰狞的微笑,仿佛有了某种必杀必胜的底气。   倭国战舰远远行来,海平线上,最初的几个小黑点慢慢变成了一大片,像一群过境的蝗虫冲向成熟的庄稼。   黑压压的舰队像一团阴云笼罩在海面上,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那团阴云也变得越来越庞大。   孙仁师披甲立于旗舰座楼上,手中一面黑色的小旗,朝座楼下的传令兵挥了挥旗。   “传令,中军压上去,一字长蛇摆开!”   锣声鼓声号角声,长短不一的节奏将孙仁师的命令传达到每艘战舰上。   五十余艘大唐战舰在海面上缓缓转舵,一侧船舷横在海面,直面行来的倭国小船。   “传令,左右两翼侧面直插,对敌形成三面钳型阵势。”   左右两翼战舰依令从两侧缓缓驶去。   “传令,火枪营甲板列阵,披重甲,填充火药弹丸。”   “传令,待敌深入,后军从东面迂回包抄,切断敌军后路,今日不可放过一艘敌舰!”   一道道命令下达,大唐水师有条不紊地按照孙仁师的意志,不慌不忙地排好了阵型。   大战一触即发。   这次的海战,大唐水师的阵型明显有了变化,四面包抄合围,这是孙仁师与刘仁轨商议演练过后定下的。   有火器与没有火器,阵型大不一样。   此战仍是以寡敌众,可大唐水师摆出了狮子搏兔之势,靠这一百七十多艘战舰,却想把一千多艘倭国战船一口吞下。   对面的倭国主帅看到大唐水师与以往不同的阵型,心中顿觉诧异,然而此刻箭已在弦,无法临时更改战术。   更重要的是,倭国的小船如蚂蚁食象,群狼噬虎,他们有且仅有这一种战术,而且这种战术事实证明是有效果的,并没有更改的必要。   李钦载也站在旗舰的甲板上,神情毫无紧张,一边眺望远处两军缓缓接近,手里一边还忙活个不停。   李素节也不紧张,与其说他对大唐水师有信心,不如说他对先生造出的三眼铳信心更足,几乎是盲目的确信此战定胜。   他的目光集中在李钦载的手上。   “先生,您做的是个啥么?”李素节好奇地凑近。   李钦载淡淡地道:“一个小玩意儿,磁铁,听说过么?”   “当然听说过,那东西很有趣,能吸住铁。”李素节盯着他的手,道:“不过先生造的是个啥?”   “咱们旗舰上有司南车,知道是用来干啥的吗?”   “知道,用来辨别方向,不使舰队在海上迷路的。”李素节露出委屈的神情:“先生,弟子没那么愚笨,您的问题太简单了。”   李钦载抬头瞥了他一眼,道:“你现在这副委屈的样子宛如一个智障,收起你的表情,不要娘里娘气的。”   托起一个小巧的圆盘状磁石,李钦载道:“我手里的这个,算是一个便携式小型指南针,可随身携带,比旗舰上笨重的司南车方便多了。”   “先生造此物有何用处?”   “用来辨别智障与正常人,你看你看,它的箭头指向你了,知道啥意思么?”   李素节沉默片刻,指着自己的鼻子:“弟子是智障?”   “你对自己的认识非常清醒,这是优点,记得保持。”   远处的海面上,突然发出一阵轰隆巨响,李钦载收起指南针,站了起来,脱口道:“开始交战了!”   李素节淡淡眺望了一眼,道:“我王师必胜,今日便看孙大总管建功,看先生所造之物大显神威。”   话刚说完,屁股上被狠狠踹了一脚,李素节一个踉跄,愕然道:“先生何故踹弟子?”   李钦载淡淡地道:“这个逼,应该我来装。你那副淡然睿智的世外高人模样很讨厌。”   ……   海面上,两支舰队已接战。   这一次,大唐水师呈现压倒性优势,几乎是追着倭国舰队的小船打。   群狼噬虎的战术有一个关键,那就是必须接触,十几艘小船围住大船,不计牺牲地从四面八方靠近,登船,肉搏。一口一口将大船上的将士吞下。   但这一次,倭国小船根本无法靠近。   大唐战舰上早已列好了一排排的火枪营将士,每个人手执三眼铳,倭国小船一旦靠近五十步内,便是一阵齐射。   三眼铳威力巨大,倭国小船甲板并不大,一枪射出,造成的伤亡是成片成片的。   两轮齐射后,基本上倭国小船上的贼人便死伤殆尽,侥幸活着的也是心胆俱裂,慌不择路地跳海逃生。   孙仁师布置的一字长蛇阵,目的就是让火枪营的所有三眼铳一致朝外,形成密集的火力网,倭国小船在这样的火力网下根本没有靠近的机会,但凡进入五十步距离,贼人便被轰成了马蜂窝。   海面上不断升起的白色的硝烟,不断听到落水声和绝望的惨叫声。   这个本不应该出现热兵器的年代,李钦载亲手造出来了。   然后,热兵器首次在战争中登场亮相,对敌人的打击是降维式的。倭国千余艘小船,在一轮轮齐射中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李钦载静静地注视着远处海面上的惨烈一幕,心中波澜翻腾。   一千多年后,那个愚昧的异族王朝,在欧美列强的火枪面前,也曾如此悲壮地用弓刀义无反顾地冲向敌军,那些悲壮的一去不返的画面,与眼前这一幕何其相似。   幸好,这一次的列强,是大唐。   落后只能挨打,千古不变的真理。   战场形势渐渐变化,大唐水师已锁定胜局。   一艘艘倭国小船被清空,一个个倭贼惨叫倒下或落水,倭国水师的主帅已绝望,他到此刻都想不通,明明是无往不利的群狼噬虎战术,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为何今日之战竟惨败至此。   旗舰上,孙仁师面孔发红,今日的战况之顺利,连他都没有料想到。   热兵器的首战,已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传令兵匆匆从甲板上奔来,面向座楼高处的孙仁师行礼。   “禀大总管,倭国舰队已开始撤退。”   孙仁师兴奋地猛拍了一下栏杆,大喝道:“传令后军横切至倭贼后方,一字摆开,切断敌军退路,今日之战,一艘敌舰都不准放跑,违者军法处置!” 第一百九十七章 海战大捷   海面处处升腾硝烟和战火,活着的人在水面上扑腾呼救,与战死的尸骸一同随波沉浮。   在激烈的交战中,大唐水师已对倭国千余战舰完成了合围。   很难以置信却不得不信的事实,一百余艘大船将一千多艘小船包围了,而且包围圈越缩越小。   孙仁师手中最后一支右军,二十余艘战舰果断上场,冲进了包围圈中心一字排开,将千余艘战舰切割成两块。   船舷两侧甲板上,将士们手执三眼铳,疯狂朝包围圈中心的倭国小船开火齐射。   眼见密密麻麻的倭国小船仿佛一张大饼被狠狠咬下一口似的,中间出现一片空白,然后,空白的地方越来越多。   旗舰上,孙仁师眯眼看着唐军战舰完成最后的切割,猛地一拍座楼栏杆,仰天大笑道:“胜矣!”   是的,战役已走向尾声,外行人看一眼都能清楚知道,倭国舰队无力回天了。   李钦载也在旗舰的船舷边静静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怪异的微笑。   他不喜欢战争,但对倭国的战争例外。   活了两辈子的他,对史书记忆犹新,他知道这一战是倭国第一次对中原王朝开战,以惨败告终。   但是,李钦载站在千年穿越者的立场,这一场海战固然胜利,可还不够。   没有真正被打痛,怎会记忆深刻?   若想一战打出千年的和平,眼前这场大胜还不够。   ……   一千余艘战船,从海战中逃出包围圈的不过数十,倭人心胆俱裂,侥幸活下来的不过寥寥数千人。   战后,唐军打扫战场,海面上挣扎呼救的倭人摇摆双臂,却被战舰上的唐军将士无情射杀。   这年头没有什么日内瓦公约,对战俘是留是杀,全看将士们的心情。   从海上捞个战俘起来太费劲,付出的时间和精力成本太高,而倭人在唐军眼里不过是一群未开化的矮猴子,捞起他们并无太大的必要,不如一箭射杀比较省事。   战后的李钦载也忙着清点战损和战利。   这场海战其实是战损大于战利的,因为倭国这种穷国根本没剩下什么战利,而唐军付出的成本比倭国高多了。   最后的账目落笔成册,李钦载送到孙仁师的舱房。   孙仁师随便翻了几页便合上,道:“李长史记的账老夫自是信得过的,照此报上长安吧。”   “是。”   大胜之后,孙仁师的心情显然非常不错,笑呵呵地捋须道:“回头老夫便写功劳簿,景初之功列首位,回到长安后陛下少不得褒奖你,老夫倒是要提前恭喜了。”   李钦载急忙道:“大总管才是一军主帅,您的功劳最大,没有您的排兵布阵运筹帷幄,我军焉能有此大胜。”   孙仁师得意地大笑,这种互相吹捧的气氛令人很是愉悦。   “对那些倭国战俘,景初可有建议?”   李钦载想了想,道:“一群化外野猢狲,下官以为当须物尽其用。”   “哦?如何物尽其用?”   “我大唐有铜矿铁矿什么的,各矿缺少劳工的话,不如让这些战俘去做,或是修修路,补补桥,战俘不需要工饷,连饭都不必吃太饱,保证他们不饿死便可,用起来可谓物美价廉。”   孙仁师瞪了他一眼:“小小年纪,心思倒是恶毒得很,真把战俘当牲畜使唤了?”   李钦载陪笑道:“下官只是建议,大总管不纳亦无妨。”   孙仁师哼了一声,随即摸了摸下巴,喃喃道:“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包括百济国在内,加起来战俘不少,估摸一两万了,这些人总不能啥也不干,反要咱们大唐供他们吃喝吧?天下没这么美的道理。”   李钦载急忙道:“没错,战俘没个战俘样儿,难不成被活捉了反而享福了?必须得当牲口使唤啊。”   孙仁师瞥了他一眼:“道理呢,是这么个道理,可从你嘴里说出来,总感觉不像人话。”   “那下官换个说法儿?”   “啥说法?”   “下官以为,这些未经开化的野猢狲必须接受劳动改造,用繁重的劳动使其归王化,服上邦之礼,感天朝之德,增其灵智,厚德载物。”   孙仁师展颜一笑:“哎,这话就顺耳多了,照你说的办。那群猢狲全送回大唐挖矿去。”   李钦载看了看孙仁师愉悦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下官还有一个建议。”   “说。”   “大唐水师挟大胜之威,又有三眼铳之利,不如……乘胜东赴,登陆倭岛本土,给倭国一记雷霆之击,以此一战,狠狠教训一下倭国,使其千百年不敢再对我大唐有丝毫觊觎之心。”   孙仁师眉头皱了起来,表情也变得严肃了,沉声道:“不可!”   李钦载不死心地继续道:“大总管,水师来都来了,胜都胜了,大过年的……”   孙仁师打断了他的话,越来越严肃地道:“不可!”   李钦载见孙仁师表情坚决,顿知此事断然无法说动他,只好悻悻一笑。   孙仁师沉声道:“大唐水师接到的旨意,是歼灭倭国舰队,一雪白江口之耻,陛下并未授意登陆倭国本土,将在外,手握兵权必如履薄冰,不合规矩的事千万不要干,明白吗?”   李钦载垂头叹道:“是,下官明白了。”   孙仁师语气缓和了下来,轻声道:“这一战,你是首功之臣,安分回到长安,自有封赏等你,莫做出格的事,否则功劳全毁,反而要被问罪,那时你爷爷都保不住你。”   李钦载急忙点头,诚恳地道:“下官向来是老实人,绝不会干出格的事,大总管放心。”   孙仁师咂了咂嘴,本来没多想的,可他居然说自己是老实人,这下孙仁师真有点不放心了。   “此战既胜,百济国已无甚紧要之事,你……带一批将士回大唐吧,此地不需要你了。”孙仁师挥手道。   “大总管,百济人民需要我……”   “不,他们不需要。”   “大总管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下官舍不得您。”   “不,你舍得。”   ……   彻底清点战损完毕已是三日后。   孙仁师突然发下了调令,命李钦载带领一半的水师回大唐登州。   倭国舰队已被灭,百济国余孽在刘仁轨的扫荡下更是节节败退,已逃至北面靠近高句丽国境。   老实说,百济境内无论水上还是陆路,战事都已基本到了尾声。   这次白江口被倭国突袭,很多大唐将士都是临时仓促而成军,很多府兵和水军原本已是务农的庄户,既然战事结束,那些临时抽调的老兵们自然要回归乡土。   尤其是如今已是开春时节,春播正是繁忙之时,大唐的劳力更不能缺。   大胜之后,孙仁师第一时间便下令抽调一半水师回登州,而调令上的第一人就是李钦载。   没办法,李钦载的表情和眼神太可怕了,孙仁师觉得这货似乎摆明了要搞事情,也不知他为何对倭国如此痛恨,一场海战还不过瘾,竟打着登陆倭国本土的主意。   必须赶紧把这货赶回大唐,不然真不知他会惹出什么大麻烦。   在孙仁师的将领不断催促下,李钦载依依不舍地登上了战舰,朝岸上送行的孙仁师深情告别。   数十艘战舰的主帆消失在海平线上,孙仁师这才松了口气。   总算把这颗不定时的炸弹送走了,只要水师载着他回到大唐,随便这货惹下什么麻烦,总之已不关他这个水师主帅的事了。   真好,百济国从此一片祥和,再过俩月,待刘仁轨彻底扫平陆路,他孙仁师便可风风光光回到长安,享受得胜归来的喜悦和荣耀。   天空似乎都明媚了许多呢。 第一百九十八章 程家长孙   摇曳起伏的大海上,李钦载脸色发青,眼神迷茫地看着茫茫大海的风景,顺便……哇的一声,喂一喂海里的鱼。   “来人,端水,给先生漱口。”李素节殷勤地为李钦载拍着后背。   李钦载虚脱无力地摆摆手:“不急,我估摸还有一轮……呜,哇——”   李素节同情地看着他,却嘴贱道:“先生上顿吃的是莲藕吗?咀嚼太少便咽了,形状还很完整呢……”   李钦载闻言顿时更恶心了,这次不是因为晕船。   “哇——”   吐完扭头指了指他,李钦载喘息道:“我待会儿再收拾你,把你攥出尿来……”   回大唐的战舰共计七十余艘,将士大约六千余人,不仅是水师将士,也有陆路的将士,基本都是仓促成军的老兵,孙仁师的军令是将这些老兵送回大唐,赶上春播。   战舰上目前的官职以李钦载为最高,但实际上能直接调遣军队的则是一名郎将。   郎将名叫程伯献,是从刘仁轨的陆军中抽调过来的,回大唐的路途上,李钦载是名义上的最高官职,但他终究属于文官,真正有统兵之权的是这位程伯献。   程伯献号称二十出头,袭祖荫而任右卫郎将,知左羽林军。   李钦载很好奇,右卫郎将,知左羽林军,明明属于大内禁军,为何会出征百济?   客气地问了问程伯献的出身,李钦载顿时肃然起敬,然后果断退避三舍。   这货居然是程咬金的孙子,而且是长房长孙,未来要继承程咬金爵位的。   出征前李钦载便听李勣说过,程咬金在朝堂上撒泼耍赖要求领兵,被李治和李勣拒绝了。   没想到程咬金不死心,不声不响居然把他的长房长孙塞进了军中。   穿越大唐大半年了,对程咬金的名声,李钦载素有耳闻。   听多了这位混世魔王的事迹,李钦载自是不敢招惹,长安城很多次纨绔的聚会,遇到姓程的都有些提心吊胆。   因为李钦载听说程家的混世魔王不仅仅只有程咬金一位,准确的说,一家子都是混世魔王,不一样的是区分大魔王和小魔王。   别人嘴里的横行霸道打砸抢不过是形容一个人品行恶劣,嗯,只是一句形容。   但程家一家子,他们是真敢打砸抢的。   程咬金早年的恶迹细数起来,曾经的李钦载在他面前简直是个天真烂漫又脆弱的小奶娃。   万万没想到,终究还是没能避开程家的人,竟在这战舰上不期而遇了。   李钦载认识了程伯献以后基本没出过舱门,愁眉苦脸坐在舱房里想主意。   本来呢,他是真想在归途中搞点事情的,然而领军的竟是程家的人,这就难办了。   直到实在受不了海浪颠簸,李钦载这才连滚带爬出了舱房,趴在船舷甲板上大吐特吐。   正吐得欲仙欲死之时,一只强劲有力的大手突然拍上他的后背。   啪的一声,就一掌,就那么一掌,李钦载顿觉天旋地转,五脏六腑都碎了。   “谁……谁敢暗算我?”李钦载浑身直颤扭头。   程伯献那张号称二十多岁,实则像四十多岁油腻中年的毛茸大脸出现在他眼前。   “景初贤弟太弱了,多熬练身子才好,”程伯献咧嘴一笑,又抬手拍了两下,啧啧道:“这身子骨扛不住力,一拍就碎,不称手。”   “知道一拍就碎,尚贤兄何必再拍,非要置我于死地吗?”李钦载虚弱地道。   “尚贤”是程伯献的字,从字面上来看,程咬金希望这孙子能斯文点,崇尚古圣贤的学问和德行。   然而正如薛讷曾经说的,长辈给晚辈取的表字不过是美好且不现实的愿望,就像往许愿池的王八嘴里扔硬币求保佑发财一样不靠谱。   薛讷的表字是“慎言”,那货比鹦鹉还啰嗦,哪里慎言了?   同理可证,这位表字“尚贤”的仁兄,大概率也是个粗鲁不堪的水货,跟圣贤半文钱关系都没有。   程伯献只好收回熊掌般的大手,悻悻地道:“景初贤弟拿老程当外人,真不爽利。”   李钦载奄奄一息道:“总不能拿你当内人吧?那样我该不爽利了。”   程伯献瞥了他一眼,道:“从登船开始,我总觉得你和你的部曲鬼鬼祟祟的,有啥事不能对俺老程说?”   李钦载悚然一惊,脸色立变。   将门之后,来自血脉的召唤,程家果然对军队太熟悉太敏感,一丝无法捉摸的风吹草动都能引起他的警觉。   “能有啥事?尚贤兄多虑了,”李钦载眼睛眨了眨,忽然转移了话题:“尚贤兄此次出征百济,可立了什么功劳?”   程伯献重重叹气:“跟着刘副总管肃清百济余孽,能怎样?零零散散几股散兵游勇,遇到了便上去剁了他们,前后剁了几股,除此再无建树。”   李钦载赞道:“那也不错了,回到长安估摸能官升一级,至少能升个中郎将……”   程伯献叹道:“呵,升官我已不指望,回到长安只求我爷爷莫把我当百济余孽给剁了。”   “为何?”   “程家早年出了事,爷爷不得不致仕告老,可程家的将门架子不能倒,爷爷就等着儿孙辈争点气,让程家重新风光几十年,好不容易把我塞进军中,结果我不争气,就剁了几股残兵,回去后爷爷怕是不肯饶我……”   李钦载恍然,程家早年确实出了事,这件事说起来很离奇。至今都没人知道原因。很多人都说程咬金越老越糊涂,越怕事。   永徽六年,大唐征伐西突厥阿史那贺鲁,一个名叫王文度的将领矫诏,指挥不当,程咬金也做出种种糊涂的决定,盲目支持他。   于是回来后王文度被问罪,程咬金也因为这不光彩的作为而被迫致仕,程家因此而渐渐没落。   李钦载安慰道:“不至于的,几股残兵也是立功了,按首级算军功的话,官升一级问题不大,这都不够吗?”   程伯献哼了哼,愁容不展道:“程家何曾按首级算过军功?但凡没有单人单骑斩将夺旗击溃万敌,便是无能无功,回家等着挨揍。”   李钦载睁大了眼:“程家规矩这么大的吗?”   此时他不由庆幸自己投胎技术好,投在脾气尚算温和的李勣家,若投在程家……   只怕半年内就会死于混世魔王大义灭亲的板斧下……哦,对了,程咬金使马槊的。   说起愁事,程伯献心情愈发低落,连聊天的兴致都没有了,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转身便回了舱房。   李钦载聊了一会儿天后,身体也没那么难受了,决定在船舷上再趴一会儿,平复一下再回。   这时刘阿四凑了过来。   “五少郎,您要的大磁石,末将已准备好了,只待您一声令下,天黑夜深之时,便可使船队在大海上迷路……”   李钦载点头,又道:“三眼铳和火药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了两千多杆三眼铳,火药四千斤,对外称是要进京献给陛下御览。”   犹豫了一下,刘阿四不自在地道:“五少郎,小人还是劝您三思啊,临时更改航道可不是玩笑,若露出马脚,您会被问罪的。”   “大海上迷路也怪我咯?”李钦载不满地道:“你不说,部曲们不说,谁知道?”   一旁的李素节弱弱地举手:“先生,弟子也知道了。”   李钦载一眼瞪过去:“你想咋?”   李素节急忙道:“弟子誓死不出卖先生!”   李钦载的表情突然变得坚定起来,冷冷道:“还是那句话,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改道也好,违令也好,我问心无愧,我认为正确的事必须要做,有的敌人不把它打痛了,永远不会吸取教训,一战之胜算什么?人家还以为你在爱抚它呢。”   “今夜子时后,更改航道。李家所有部曲去准备!” 第一百九十九章 当!   李钦载谋划这件事很久了。   大概从出征前与李治奏对时开始,李钦载便有了这个打算。   他试探过李治的态度,试探过李勣和孙仁师的态度,大家的态度都不太赞同,于是李钦载很听话地不再说什么了。   但是李钦载仍然很冷静地谋划,然后实施,如同前世在公司里做PPT一样,按照各种程序做出来,最后演示给客户看。   不必把自己弄得像刺秦的荆轲那样悲壮,这只是一件该做且必须要做的事而已。   夜深人静,战舰仍在苍茫的大海上航行。   海面有风浪,渤海湾大唐到百济国之间有固定的航线,大唐的商船经常来往,所以夜里也能航行。   主桅上的瞭望台有两名将士站在上面,甲板空荡荡的,所有人都睡下。   李钦载的舱房里,刘阿四和李素节围坐在他身边,李素节表情忐忑,身子不安地扭动,刘阿四则颇为平静,他是李家的部将,李家的主人要做任何事,他都会跟随。   李钦载不慌不忙地摆弄着手里的便携指南针,确认它不会出错。   “快到子时了……”李钦载忽然道。   李素节身子一颤,低声道:“先生,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真要改变航向么?”   “不必三思,我早已千思万思了。”   李素节不解地道:“先生,究竟为何?为何您如此痛恨倭人?”   “与其说痛恨,不如说我想为前世今生和后代做点事。”   李钦载眼中浮上一团看不懂的迷雾,低声道:“数百年甚至一千年以后,如果我李家还有后人在世,他们从史书上看到他们的祖先,也就是我,亲身参与了白江口一战,这场海战里,我们把倭人打得落花流水。”   “那么我的后人会问,会责怪,会惋惜,既挟大胜之威,为何我们的祖先不顺手把倭国痛打一顿?”   “为何不趁此机会将倭国打惨打痛,为何要给他们留一丝喘息之机,让倭人将仇恨埋在心里,数百年上千年后,他们积蓄了力量,失去了敬畏,将一千年深埋的仇恨发泄到我们的后人身上。”   李钦载望向二人,叹息道:“我害怕的,是后人的责怪埋怨,是仇人的复兴崛起,是明明能够有所作为而不为的悔恨。”   “这辈子,我不想做任何一件后悔的事,尤其是明明有能力做却没做,更是人生的遗憾,我不想带着遗憾老去。”   低沉的话音在舱房内萦绕,李素节和刘阿四动容互视。   良久,刘阿四凛然道:“小人虽不太懂五少郎的初衷,但小人定誓死服从五少郎的意志,今夜李家部曲为五少郎赴汤蹈火!”   李素节也道:“先生的话很深奥,什么前世今生的,但……先生说的一定是对的,弟子亦愿景从如饴。”   李钦载笑了,然后道:“子时了,刘阿四,你派人先去舵台,把磁石装在舵台的司南车下,然司南车改变方向。”   “另外派人接管舵台,就说奉我的命令,然后按照我们既定的航道转舵。”   李素节低声道:“先生,程伯献那里……”   李钦载笑道:“程伯献交给我,今晚定让他睡个好觉。”   刘阿四凛然领命而去。   李钦载从舱房的木柜里拎出两坛酒,朝李素节笑道:“走,我们去跟程伯献吃个宵夜,不醉不归。”   ……   程伯献的舱房离李钦载的舱房不远,出门走了几步便到了。   敲门后拎酒而入,程伯献见到李钦载手里的两坛酒,喉头蠕动了几下,为难地道:“景初贤弟,军中不准饮酒,你这个……不妥吧?”   “有啥不妥的?战事已结束,马上要回到大唐了,正该纵酒作乐,尚贤兄莫忘了,回到长安后你得挨揍,此时还不珍惜时光大醉一场,回去挨揍时难道不觉得遗憾吗?”   原本要反对的,可程伯献听到自己要挨揍,不由垮下脸来,狠狠一咬牙,道:“他舅子的!没错,回长安被爷爷揍死之前,先醉一场再说!”   李钦载喜道:“尚贤兄是个痛快人,今夜不醉不归。”   两人于是在舱房里喝了起来。   看得出程伯献是个豪爽的汉子,有他爷爷的风范,或者说,程家的人无论模样还是性格,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让人情不自禁以为程家是个克隆人流水线工厂,造出的人都一样。   当然,程伯献喝酒也很严谨,总有些心虚,酒已喝了大半坛,但他仍不敢解甲胄,穿戴整整齐齐,趁手的马槊就搁在手边,随时准备应变。   将门之后,从小耳濡目染,哪怕违反军纪饮酒时也不忘最后一丝戒备。   喝完一坛后,李钦载心中微苦。   他发现自己好像喝不过程伯献,今夜若程伯献没事,而他却醉了,笑话可就闹大了,写进史书里被人贻笑千年的那种。   边喝边聊,没多久,刘阿四突然禀报而入。   走入舱房,刘阿四朝李钦载使了个眼色,李钦载微笑,不动声色继续饮酒。   终于,程伯献突然皱起了眉,喃喃道:“景初贤弟,你有没有觉得船身有些倾斜?哪个杂碎把的舵,为何无故改变航道?”   李钦载无辜道:“没有呀,船身很稳,是尚贤兄喝醉了吧?”   程伯献愕然:“我醉了么?”   闭眼静静感受片刻,随即神情一紧,程伯献突然起身,道:“不对!船身真在转向,贤弟稍待,我去舵台看看,何妨杂碎作死,未得军令竟敢私自转向!”   李钦载突然沉声道:“慢着!”   程伯献一愣:“咋?”   “我想请尚贤兄听一首歌。”   “啥歌?”   “《当》”   “啥?”程伯献惊愕不已。   话音刚落,站在程伯献身后的刘阿四神情犹豫了一下,然后拎起腰侧的刀,用刀柄往程伯献的后脑勺上狠狠一敲。   当的一声脆响,程伯献后脑勺挨了一记,在李钦载李素节和刘阿四期待的目光下,程伯献身躯晃荡了一下,然后……居然没倒。   程伯献扭头惊愕地看着刘阿四:“你……”   李钦载紧张地道:“再当一下!”   刘阿四毫不犹豫,抬手又朝程伯献脑袋狠狠一敲。   当!   程伯献身躯一晃,仍然没倒。   “你是猪吗?摘了他的头盔再当!”李钦载急道。   刘阿四不死心地用刀柄再次当了一下,见程伯献还是没倒,于是只好揪住他的头盔,拔萝卜似的往上拽。   “我来帮忙!”李钦载冲了过来,抱住程伯献的双手。   李素节也不甘示弱,刘阿四拽头盔的当口,李素节接过他手里的刀,跳起来用刀柄继续当程伯献的后脑勺。   舱房里众人乱成一团,李钦载越来越着急,事情好像脱离了掌控,别人都说程家人脸皮厚,万万没想到这其实包含了两个含义,一是脸厚,二是皮厚,合称“脸皮厚”。   当了好几下都没把他当昏过去,果真名不虚传。   一片手忙脚乱之中,程伯献终于清醒过来了,心情愈加悲愤莫名。   感觉自己像一头待宰的猪,不小心逃脱后,被屠夫们漫山遍野追赶,这特么的……   好屈辱!   “都他舅子的给我住手!”程伯献悲愤大喝道。   恶狠狠望向李钦载,程伯献的小眼神既愤怒又委屈。   “当个啥?有话不能好好说么?非要把老子弄晕过去也行,能不能给我来个痛快的?”程伯献两眼通红,悲愤嘶吼。   舱房里另外三人顿时一静,面面相觑后,李钦载沉声道:“你……敢不敢把头盔摘下来?”   “我……他舅子的!”程伯献快气疯了。 第二百章 登陆倭岛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老祖宗的这句话实在太有道理了。   李钦载谋了事,可惜天不从人愿,没想到遇到一个怎么都昏不了的皮实货。   舱房里,程伯献站在当中,刘阿四把着门口,李素节和李钦载一左一右对他形成钳制之势,眼神戒备地盯着他。   程伯献身子半躬,也警惕地环视三人。   “李钦载,说说,你到底想作甚?无故谋刺郎将,你想谋反吗?”程伯献冷静地问道。   李钦载眼皮一跳,道:“莫胡说,我李家三朝功勋,历代大唐天子厚待我李家如亲眷,我怎会有谋反的心思?”   程伯献冷冷道:“谋刺统兵郎将,未得军令私自将战舰转向,李钦载,你总得给我一个解释吧?”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道:“我……其实是打算将战舰转个方向,开赴倭国本土,率领这数千水师将士,将倭国再痛揍一次。”   程伯献不信,冷笑道:“胡说八道,打倭国本土,为何要把我打晕?”   李钦载老老实实道:“擒贼先擒王,你是统兵郎将,先把你弄晕了,我才好行事。”   程伯献喉头一甜……   神特么擒贼先擒王,咱俩到底谁是贼?   深吸了口气,程伯献继续问道:“为何要攻打倭国?”   李钦载迟疑,前世今生国仇家恨什么的,眼前这愣货怕是理解不了。   于是李钦载索性直白地道:“我想多捞点战功回大唐,你我皆出身将门,知道战功的意义,白江口海战,我的战功捞得还不够多。”   程伯献愕然:“你都名列功劳簿首位了,还不够?”   李钦载坚定地道:“我要的是杀敌的战功,回长安后可以昂首挺胸告诉别人,此战我亲手斩敌多少多少级,无愧我英国公府之英名。”   程伯献轻声道:“擅自违令,你不怕被问罪?”   “怕,但功劳立下了,陛下和我爷爷也不会太过苛责,我杀的是敌人,有何不对?陛下气头过了以后,说不定还会封赏我。当年霍去病率八百轻骑孤军深入草原大漠封狼居胥,汉武帝生气了么?”   程伯献脸色数变,菩提树下的佛陀般顿悟了,喃喃道:“对呀……违不违令的,杀的反正是敌人,有啥不对?”   看着李钦载那张平静的脸,程伯献缓缓道:“最后一个问题。”   “你问。”   “就算你想擅自违令,为何问都不问就要把我弄晕?你倒是先问啊,说不定我也答应跟你一起违令呢。”   李钦载愕然:“我没问吗?”   仰头望向李素节和刘阿四,二人同时摇头。   程伯献脸颊使劲抽抽,这特么的,挨那几下好冤枉。   李钦载一脸歉意地道:“对不住了啊尚贤兄,我忘记问了。”   程伯献情不自禁地抬手摸了摸后脑勺,然后重重叹气。   刘阿四目光不善地盯着他的后脑勺,一脸的不服气。   “尚贤兄,可愿与我共襄盛举?虽说违了军令,可咱们有两千杆三眼铳,此战必胜。登陆倭国后,杀他个千里赤血鸡犬不留,挟灭国之功回到长安,令祖还舍得揍你?”李钦载动情地蛊惑道。   程伯献目光闪动,神情挣扎许久,最后狠狠一咬牙:“他舅子的,老子干了!不就违个军令么?老子有灭国之功傍身,总不能杀我的头吧?”   李钦载释然微笑。   甚好,一个想嫖,一个想挣钱,志同道合,一拍即合。   程家人的魄力不凡,既然下了决定,程伯献便不再犹豫,起身道:“走,我们去舵台,老子亲手把舵,转向倭国!”   说完一边摘下了头盔一边往舱门外走去。   李钦载三人互视一眼,露出胜利的微笑。   刚走了两步,刘阿四忽然一个暴跳,狠狠一记刀柄敲在程伯献的后脑勺上。   在李钦载和李素节惊愕的注视下,走在前面的程伯献身躯摇晃几下,这次终于不负众望倒下了。   沉默,寂静!   李钦载不敢置信地看着刘阿四:“你……解释一下这个动作的逻辑好不好?我都跟他谈妥了,为何还要打晕他?”   刘阿四一脸无辜地道:“五少郎刚才难道不是虚与委蛇暂时稳住他吗?”   李钦载定定望着他,缓缓摇头:“不是,是真心换真心,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刘阿四躬身行礼:“小人错了,请五少郎责罚。”   李钦载盯着他的脸,突然道:“其实你就是不服气敲不晕他,对不对?其实你就是想试试能不能敲晕他,对不对?”   刘阿四老脸一红,垂头没敢吱声。   李钦载重重叹气,这傻缺……居然对程伯献的后脑勺有如此的执念。   “弄盆水,喷醒他,醒来后阿四老实向他赔罪,要杀要剐随他。”   ……   半个时辰后,后脑勺鼓了个大包的程伯献一脸幽怨地坐在舵台边。   他的旁边站着刘阿四。   刘阿四表情平静,一脸漠然,鼻青脸肿地望着前方的茫茫大海。   程伯献亲手把舵,目光不时扭头看看刘阿四,每看一眼他鼻青脸肿的模样,程伯献的表情都松缓了几分。   刘阿四终于成功把程家人惹毛了,被喷醒后二话不说拿刘阿四练了练手,结果……显而易见。   人揍了,一腔激情和怒火也在刘阿四身上彻底释放发泄出来了,可程伯献还是觉得有点憋屈。   任何人被当成副本BOSS刷了又刷,最后居然还被他们成功刷到了,总会感到不爽的。   抬手指了指刘阿四,程伯献冷声道:“等着,事情没完,回长安后咱们再来过。”   李钦载急忙打圆场:“尚贤兄,办正事要紧。回长安后我帮你按住他的双手,分开他的双腿都行。”   程伯献咂咂嘴,感觉不对劲。   “你们李家的人真是……”程伯献怒哼一声。   “尚贤兄,咱们若改变航道,在倭国登陆,其他战舰上的将士会不会……”李钦载担心地道。   程伯献冷哼道:“我是统兵郎将,你是行军长史,一文一武最高官员都下令了,他们除了服从,还敢如何?”   李钦载释然笑了:“尚贤兄所言有理,愚弟房里还有两坛酒,稍后回房咱们继续喝点儿?”   程伯献果断摇头:“不喝了,喝了头痛。”   两天后,大唐水师六十余艘战舰靠近倭国长崎港。   长崎港,古时属倭国分制时的肥前国,是倭国对外官方和商业来往最重要的港口。   每年倭国派出的遣唐使,都是从长崎港登船,穿行大海数百里来到大唐,开始学习和剽窃。   这一次,大唐的水师首次来到了倭国的港口。   六十余艘战舰主桅上,大唐的黄色旗帜飘扬,在海风中猎猎舞动。   离港口还有数十里时,长崎港的倭人便紧张起来,敲锣声号角声不绝于耳,无数小船载着倭人,朝海面上的大唐战舰驶来。   大唐舰队的旗舰上,程伯献披甲站在座楼上,按剑环视甲板上惊愕的将士们,扬声道:“知道你们都想回家,不想耽误春播,但老子还想跟倭国干一仗,再捞点军功回去!”   将士们早在天亮时便发现舰队已改了方向,但军人习惯于服从,将领没下令,他们也不多问。   直到此刻,离长崎近在咫尺之时,将士们终于明白了程伯献的用意。   见将士们沉默,程伯献大喝道:“你们不想要军功吗?不想多分点永业田吗?”   将士们面面相觑后,齐声道:“想!”   程伯献大笑,指着前方海面蜂拥而来的倭国小战船,大声道:“想要军功,先把这群猢狲灭了,咱们登陆倭国,见人杀人,见鬼杀鬼!”   “全军转舵,南北一字长蛇排开,三眼铳准备,五十步内齐射!”   一声令下,大唐水师舰队的战鼓隆隆擂响,号角声震云霄。 第二百零一章 屠城掠地   大唐水师的海战战术刚刚经过检验,事实证明行之有效。   百济国白江口,倭国舰队战败的消息或许早已传到了本土,三天后,大唐水师陈舰倭国长崎港外,再次摆出当初白江口歼敌的阵势。   而此时的倭国长崎港,出港应战的舰队规模比白江口小多了。   开赴百济的一千余艘倭国小战船,应是倭国举倾国之力而赌此一战。   倭国战败,舰队在白江口全军覆没,长崎港留守的舰队几乎完全无法对大唐水师形成任何威胁。   李钦载眯眼大略数了数,从长崎港开出的倭国战舰大约百多艘,而李钦载和程伯献能指挥的大唐水师战舰,有六十余艘。   六十余艘大战舰,对一百来艘小渔船……   隆隆的鼓声中,大唐水师排好阵势,然后缓缓碾压过去。   毫无悬念的碾压,提起海战过程都让倭国人心酸,一百多艘小战船顷刻间便被湮没于大唐水师的巨浪之下。   连个像样的反抗都没有,小船靠近后软弱无力地朝大唐战舰射了几矢,然后,被三眼铳几轮齐射,小船上的倭人死的死,跳海的跳海。   接下来便是三眼铳收割人命的时间。按照李钦载的命令,无论小船上抵抗的,还是跳下海的倭人,全部用三眼铳射杀,不留活口,不收战俘。   多年后的倭国史书上,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只有遮遮掩掩的四个字,“近海尽赤”。   就这样一路碾压,大唐水师战舰缓缓靠岸长崎。   长崎港边,聚集了无数倭人,仍不死心地朝缓缓靠岸的战舰疯狂齐射。   大唐战舰上的三眼铳当然不会客气,几轮对射后,倭人的箭阵已乱。   三眼铳属于散弹枪,火药里掺了许多尖锐的铁片,点火发射后,铁片从枪口喷出,对敌人的伤害是成片成片的,这样的威力绝非弓箭可比,尤其是近距离作战,三眼铳更是无敌的存在。   倭人从未见过火器,更不知其厉害。   甫一接战,倭人便骇然发现,这种怪模怪样能发出巨响还能喷出火光的兵器,居然如此犀利,一枪便能撂倒一片,几轮齐射后,五十步内几乎寸草不生。   在两千杆三眼铳的掩护下,唐军战舰上的将士从容地登陆,在港口空地上列阵,而抵抗的倭人则已死伤殆尽,残余者纷纷败逃。   陆地上的唐军,更是无敌的存在,在如今的整个亚洲无人能挡。   战舰座楼上,程伯献扭头看着李钦载,道:“景初贤弟,此战是你的主意,说说吧,咱们将士登陆后,怎么个章程?”   李钦载淡淡地道:“就地补充粮草和水,然后一路往东,朝倭国京都进发。”   程伯献动容道:“倾王城,废宫室?”   李钦载奇怪地道:“灭国难道不是这么灭的吗?”   程伯献表情忐忑,灭国呢,当然是这么灭的,怎么残忍怎么来。   大唐与新罗联军征伐百济国,将百济从里到外都毁了,赤血千里,宫室尽废,整个国家完全被异国占领,百济也成了真正意义上被灭掉的国家。   可……灭百济是有王命的,师出有名,灭倭国怎么灭?大唐天子下过征伐诏书了吗?长安的朝臣们答应了吗?   程伯献叹了口气,用力揉脸,喃喃道:“总感觉上了贼船……”   李钦载拍了拍他的肩,很文艺地道:“回不去了,尚贤兄,我们回不去了。”   指了指被血染红的海面,又指了指港口仓惶逃窜的倭人,李钦载道:“已经开战了,我军也登陆倭国本土了,覆水难收,开弓没有回头箭,不如安心把倭国打个半身不遂,回到长安也好有个交代。”   “白江口之战,是倭国先挑衅大唐的,如今的大唐和倭国是交战国,明白吗?我们虽违令登岛,可我们打的是敌人,你是统兵的将领,在敌人面前犹豫不决,是为将者之大忌。”   程伯献咬了咬牙,道:“左右这般光景了,先干了再说!”   “传我将令,全军推进,见城攻城,见地掠地,见贼杀贼!”   话音刚落,甲板上一名偏将突然抱拳道:“禀郎将,可允麾下弟兄袍泽屠城?”   程伯献迅速看了李钦载一眼,他虽是统兵郎将,可一路上出主意的人却是李钦载,令程伯献情不自禁都以李钦载为主了。   李钦载果断扭过头去,沉默不语,假装没听到。   程伯献懂了,咬了咬牙,道:“每陷一城,可屠一日。只杀壮年,不戮妇孺。”   偏将欣然领命。   屠城有屠城的规矩,不是毫无章法毫无顾忌的肆意妄为,这就是唐军的规矩。屠多久,屠戮的对象等等,战前便有明确的军令。   龙朔二年,二月中。   唐军水师登陆倭国九州岛长崎港,将百济国的战火带到了倭国本土。   唐军登陆首日,长崎城陷落,城中赤血遍地,臣民哭嚎连天。   长崎十万倭人在唐军的刀剑下伏地乞活,唐军遵程伯献将令,屠城一日而止,掠府库民间财物如山。   屠城发泄了战争的压力,掠夺满足了财物的欲望,这支六千余人的唐军从长崎再次往东开拔时,全军上下精神矍铄,战意腾腾,精气神完全不一样了。   唐军离开后的长崎城,城中遍地鲜血尸骨,十室九空,妇女赤裸身躯仰天哭嚎,壮年男子皆被屠戮殆尽,城中处处火光,这座倭国最大的对外进出港城几乎沦为废墟。   龙朔二年二月十五,倭国国主从四国和本州岛紧急调遣两万大军狙截唐军,两军于下关遭遇,激战爆发。   二月十七,倭国两万大军战败溃逃,唐军付出了一千余伤亡。   这个年代,火器对冷兵器是完全碾压的,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若非唐军将士补给线太长,执枪的将士未披重甲,连这一千多人的伤亡都不必付出。   经此一役,倭国彻底陷入慌乱。   因为举国已无兵可用。   百济白江口一战,倭国派出了四万余人,已全军覆没,本土下关一战,倭国仅剩的两万军队又被击败。   倭国时年国中常备军队不到八万,剩下的军队都把持在那些自私的小国国主手中,下关一战后,惧于唐军实力,倭国国都飞鸟城一片混乱。   下关战败的消息传到飞鸟城,倭国摄政权臣,中大兄皇子紧急召见臣子商议,君臣商议后决定向唐军求和,派出使者前往下关,求见李钦载和程伯献。   二月廿四。   李钦载拒见倭国求和使者,并驱逐出营。唐军继续向东开拔。   二月廿六,求和使者被逐,唐军继续东进的消息传到飞鸟城,倭国朝堂大乱,朝中守旧势力趁机逼宫摄政中大兄皇子。   强敌压境,内忧外患,中大兄皇子不得不对内妥协,二月廿八下氏上诏,允许国中权贵拥私兵。   三月初,唐军继续推进至冈山。   至此,唐军已占倭国国土近半,前锋斥候的踪迹已出现在京都飞鸟城外。 第二百零二章 该惩该赏?   大唐长安城。   一骑快马飞驰入京,直赴太极宫。   半个时辰后,李治接到了来自百济国的军报,扫了一眼军报后脸色立变。   狠狠将军报拍在桌案上,李治怒道:“胡闹!”   旁边的武皇后很自然地拿起军报看了看,然后也变了脸色。   “水师海上迷路,误登倭国本岛?”武皇后吃惊地道。   李治怒道:“这是李钦载派人送来的军报,皇后你相信水师迷路误登倭岛吗?”   武皇后摇头,苦笑道:“百济国至大唐登州,早已是多年固定的航线,就算大雾锁海,水师也断然不可能迷路的。”   李治面色铁青,冷哼道:“李景初好大的胆子,竟敢违抗军令,朕和水师大总管孙仁师何时下过军令让他攻打倭岛了?六千余将士跟着他一头撞进倭岛,前后无援,孤军深入,他以为他是霍去病吗?”   李治越说越气,大声道:“无法无天!朕若不治治他,迟早恃宠而骄,非国朝之福!”   “来人,着削去李钦载县子之爵,撤免……”   话没说完,武皇后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轻声道:“陛下,李景初毕竟是英国公的孙儿,您看……”   李治一愣,咬了咬牙,道:“英国公之孙难道就……哼!来人,宣英国公入宫觐见。”   半个时辰后,李勣匆匆入宫。   入殿后李勣发现武皇后沉默不语,李治面色铁青,李勣心头一沉,仍然平静地行礼拜见。   李治带着怒火,将军报递给李勣。   李勣匆匆一瞥,顿时怒了:“竖子惹了好大的祸!简直混账!”   李治努力平复情绪,低声道:“老将军,朕素来敬仰您,可令孙实在是……太胆大妄为了,军报已至长安,消息瞒不住人,朕若不究,难以服众,老将军的一世英名亦有损害。”   李勣果断地行礼:“老臣请陛下严惩此竖子,纵是斩首亦绝无怨恚。”   李治点了点头,又道:“斩首……倒不至于,但必须得严惩,否则朕实难掩悠悠众口,还望老将军体谅朕的难处。”   顿了顿,李治又安慰道:“景初少年意气,难免冲动,这次朕狠狠给他一个教训,对他不是坏事,以景初之大才,来日为朕再立新功,朕还是会重新起用,委以重任的。”   李勣摇头道:“竖子不堪为用,老臣请陛下削其爵,罢其职,让他终生白衣,做个庸碌田舍农夫便罢。”   李治顿时一滞,本来他是很生气的,可李勣比他更生气,语气更激烈,大有把自己的亲孙子除之而后快之势。   这么一对比,李治忽然觉得自己没那么生气了。   “老将军不必激动,哈哈,不是多大的事,不至于的,不至于的。”李治反倒安慰起李勣了。   李勣沉稳地道:“老臣没激动,但景初此子肆意妄为,违抗军令,必须严惩。老臣家门不幸,出此误国误君之孽畜,老臣治家无方,难辞其咎,请陛下降罪。”   李治急忙道:“老将军越说越严重了,万莫自责,景初还是很有分寸的,以前也立过不少功劳,过不掩功,除此一事,景初仍是我大唐社稷之大才国器,万不可过于苛责。”   李勣长长叹息,躬身道:“老臣听凭陛下发落,绝无怨言。”   李治小心地道:“那朕……就略作小惩了?”   “请陛下从重严惩!”   李治犹豫再三,刚才在气头上时,他想削了李钦载的县子之爵,可气头过了以后,仔细回想整件事。   嗯,什么海上迷路,误登倭岛的鬼话当然不可信,违令确实是违令了,可人家既不是谋反也不是投敌,人家也是一腔报国忠勇之心,登陆倭国奋勇杀敌去了。   所以,这件事可大可小,端看如何理解。   毕竟是三朝功勋之后,人家的祖父还是核弹级别的镇国砥柱,惩罚太重的话,难免伤了忠臣之心。惩罚太轻的话,朝臣又不会放过他。   大唐天子也不好当呀。   “咳,罚,罚……一年俸禄?”李治迟疑地道。   不仅李勣皱起了眉,武皇后都看不下去了,不着痕迹地拽了拽他的衣袖。   李勣沉声道:“陛下不可儿戏,此子必须严惩,罚俸禄这种不痛不痒的惩罚,何以儆效尤,何以掩悠悠众口?”   李治叹气,他对李钦载宠爱得很,对他的才华和为人亦深为喜爱,连自己的两个亲儿子都毫不犹豫送到他身边求学,可见李治对他的才华多么看重。   严惩……实在狠不下心。   正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宦官跪在殿门外,喘息着道:“禀陛下,倭国本岛八百里急报!”   李治一惊,急忙道:“快呈来!”   宦官匆匆入殿,将军报捧给李治。   展开泛黄的军报,李治匆匆一瞥,然后倒吸一口凉气:“这……”   武皇后从他手中接过军报看了一眼,亦吃惊道:“李钦载程伯献率六千水军将士横扫倭国,已占国土其半,倭国国主遣使求和,被李钦载严拒,王师将士继续向东推进,前锋已至倭国京都飞鸟城外……”   殿内李勣亦大吃一惊,脸色立变。   六千多人登陆敌国,一不小心就占了人家一半国土?这特么是要灭国的架势呀。   殿内君臣三人面面相觑,一脸震惊。   然后李治脸上露出苦笑,无助地望向李勣:“老将军,这……如何是好?朕是严惩,还是给他升官呀?”   李勣努力平复了情绪,表情仍然沉静,冷哼道:“违令在先,师出无名,无论这孽畜立了多大的功劳,老臣以为都必须严惩。”   李治摇头,缓缓道:“老将军,这份军报委实出乎朕的意料,没想到景初竟能干出如此大事,倭国若真被我大唐掌握,对我大唐国威,对百济新罗两国的震慑,对高句丽的牵制,都是有益无害的。”   武皇后也是聪慧的女子,闻言两眼一亮,道:“若我大唐掌握了倭国,那么对高句丽便成东西夹击之势,还有大唐北部的辽城和南面的百济和新罗国,高句丽便已陷入我大唐的四面包围之中了!”   武皇后一语点破,李治和李勣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从贞观年开始,大唐两代帝王心心念念的,不就是高句丽么?   倭国若已被大唐掌握,高句丽陷入四面包围,离灭亡还远吗?   几乎不必采用任何战略战术,只要将高句丽周边邻国坚壁清野,扼死陆路和海路,高句丽必将自乱。   这个战略意图以前不是没人想到,而是那时倭国与大唐是友好邻邦,又自甘藩属臣国,每年派大批遣唐使求学,卑微舔狗的姿态摆得太诚恳,大唐实在不好意思对它下手。   如今唐倭已是交战国,李钦载违抗军令,却出其不意占了倭国一半国土,这时再看大唐东面的地图,整盘棋顿时全活了,主动权已完全落到大唐的手中。   抛开李钦载抗命违令的事实不谈,六千余将士登陆倭国,对大唐确实利大于弊,更重要的是,李钦载的时机抓得又准又狠。   白江口一战,倭国水师全军覆没,四万余军队尽丧汪洋,国中正是空虚之时。   李钦载趁机登陆,可谓风卷残云摧枯拉朽,倭国境内几无可战之兵,此时占领倭国正是天时地利人和皆俱。   违令确实违令了,但……干得漂亮!   那么问题来了,李钦载究竟该罚还是该赏?   李治和武皇后的目光都落在李勣身上,而李勣毕竟是三朝老狐狸,此时心念电转,捋须沉声道:“陛下,老臣还是觉得,必须严惩李钦载!”   “过不掩功,但功也不可掩其过,李钦载擅自违令,此风不可长,否则军中何以立威?死罪或可免,活罪难逃。流徙也好,羁押大理寺也好,总之必须严惩。”   李勣说得大义凛然,站在他的立场和地位,此时此刻只能这么说,而且必须这么说。   但凡李勣稍微流露出为李钦载求情的言辞,迎接李家的必是一场狂风暴雨。   李治宠爱李钦载,但朝臣可不会宠爱他。   见李治犹豫不决,李勣语气坚定,武皇后眨了眨眼,笑道:“陛下,是惩是赏,为时过早,眼下重要的是维持战局,既然倭国已陷其半,咱们必须增援李钦载,莫让他真的成了一支孤军。”   李治闻言一振,急忙道:“没错,维持战局最重要,其他的琐事先搁置不议。”   “派人快马急赴百济国,召孙仁师水师所部紧急东进,登陆倭国长崎,陆路刘仁轨所部抽调一半精兵,亦随孙仁师水师同舰而行,水陆两部计一万兵马,带足粮草军械,驰援倭国李钦载所部。”   李钦载的抗命之举,无意中却调动了大唐整个东面战线的唐军力量,各路人马急赴倭国,驰援李钦载所部。   李云龙攻打平安格勒战役的快乐,李钦载终于想象到了。   见李治下了旨,殿内李勣捋须不语,脸上仍然怒容未消,然而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笑意,却深深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 第二百零三章 夫唱妇随   关中渭南县,甘井庄。   崔婕住在庄子里越来越习惯了,和李钦载一样,她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自己本来就应该属于这里。   大唐如今不算盛世,但民风之朴实,却尤胜盛唐时期。   庄户们的热情和友好,往往能让一个异乡人产生归属感。   开春后渭水河解了冻,庄户汉子们去河边打鱼,满载而归后顺手便扔两条在崔婕的院子里,崔婕过意不去,追上去要给钱。   憨厚的庄户汉子笑着直摆手,飞快走远,死活不肯收钱。一说便是顺手的事,老天爷给的东西,没道理收钱。   春雨过后,山林里也有了蘑菇和春笋,妇人们结伴进山,寻摸点山货,运气好偶尔还能打个兔子,回头也是顺手给崔婕分一点,仍是死活不肯收钱。   明明都是贫穷的庄户人家,可钱这个东西在他们眼里却不知为何变俗气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人情味儿。   今天我送你两个鸡蛋,明天你回礼一块面饼。来来往往的,互相再攀几句闲话,感情便这样不知不觉深厚起来。   崔婕越来越喜欢这里了。   这种喜欢甚至与她心爱的男人无关,纯粹是喜欢这种带着烟火气的人情味,贫穷却充实。   如果生命中没有李钦载的出现,崔婕仍然会坚定地住在这里,过着朴实简单的生活。   比起富贵却冷漠的崔家老宅,这里强太多了。   开春后,路上积雪消融,兄长崔升也来得频繁了。   知道李钦载随军出征,崔婕一人孤苦无依,崔升放心不下,经常带着满车的食物和生活用品来甘井庄。   兄长给得太丰厚,崔婕用不了那么多,但也不拒绝。   她把兄长送的东西赠给庄户们,张家送两张硝制好的羊皮,李家送两斤来自长安城的精致糕点。   庄户们推辞不过,于是千恩万谢,同时也不忘投桃报李,三不五时总会朝院子里扔两条鱼,一篮山货。   就这样来来往往,崔婕已完全融入了这座庄子。庄户们也渐渐将她看作庄子里的一员,甚至连足不出户一心向佛的李家祖姑母也破天荒地出了两次门,特意看看这位传说中的侄孙媳。   已是春暖花开时节,天气越来越暖和,院子周围的泥土里不觉冒出几朵不知名的野花。   崔升崔婕兄妹坐在院子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没名没分的,住在别人庄子里也不是个事儿,李景初归来后,得给个交代才是。”崔升皱眉,对妹妹坚持住在李家庄子的决定很不满。   崔婕垂睑,脸蛋不觉发红:“他……会有交代的。”   崔升哼了哼,瞥了她一眼,道:“你自小文静温婉,这次算是做了件出格的大事,记住,这辈子仅此一次,日后嫁了人,若再敢如此胡闹,崔家都不会再认你了。”   崔婕微微蹙眉:“兄长说话何必如此难听,女子便不能有一丝自己的主意么?”   崔升又哼:“这话莫跟我说,跟你以后的夫婿说。”   顿了顿,崔升又道:“李钦载归来后,你俩的婚事该定个日子了,不要告诉我你还没拿定主意,我真会抽你。”   崔婕脸蛋又红了,垂头羞涩地道:“我……听兄长的。”   崔升冷笑道:“你怕是忘了当初离家逃婚时多犟了,信誓旦旦说什么此生绝不嫁李家的纨绔子,结果跟人家对上了眼。”   “现在又说什么听兄长的,呵,两家长辈活该为你俩操碎心,你们倒是一旁卿卿我我去了,矫情不?”   崔婕愈发挂不住脸,羞愧得不行,垂头低声道:“兄长莫说了,我已知错,以后不再任性了,谁叫……那家伙名声那么坏,却偏偏……”   “偏偏一肚子才华,品行其实也没那么坏,对不对?”崔升似笑非笑接道。   “兄长也是这么觉得的?”   崔升差点呸出声,当着妹妹的面,还是强忍住了。   这位大舅哥对妹夫可从来没看顺眼过,没有原因,就是不顺眼,天生的八字不合。   “没错,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崔升皮笑肉不笑地哼哼。   崔婕信以为真,杏眼愉悦地弯成月牙儿,笑道:“当初决定留在庄子里果然没错,相处久了,便知他的真性情,便知他是否可托付终生。”   崔升沉默片刻,忽然道:“今日来此之前,我在长安城听说了一个消息,那小子在百济又立功了。”   崔婕一愣,接着大喜:“他一直那么厉害,立了什么功?”   崔升哼了哼,道:“听说又弄了个新玩意儿,跟火药有关,掺进铁片片点了,巨响之后能放倒一大片敌人。”   “水师大总管孙仁师派人将此物送进长安,并与刘仁轨联名为他请功。陛下惊赞不已,长安的兵部官员和将军们每日演练新的阵法,据说以后大唐对外用兵的阵型和方式都会因此物而改变。”   尽管不情愿,崔升还是叹道:“李景初之才,果真名不虚传,对这一点,我还是很服气的。”   崔婕脸上笑开了花儿,情不自禁露出傲娇的小模样:“我的夫……咳,父母相中的人,当然不错。”   崔升冷眼见妹妹喜滋滋的模样,真的忍不住很想问她,脸疼不疼?   叹了口气,崔升又道:“但是还有个坏消息,你听听便好。”   崔婕笑容一凝:“什么坏消息?”   崔升沉声道:“今早百济国快马送来军报,李景初率水师战舰六十余艘,将士六千余人,本来奉了孙仁师的军令回大唐登州,结果军报上说李景初所部海上迷路,误登倭国本岛,陛下大发雷霆,下场怕是不妙。”   崔婕脸色刷地苍白起来,颤声道:“他在海上迷路了吗?会不会有危险?倭国与大唐交战,若他误登倭岛,岂不是孤军深入无援?”   崔升冷哼道:“你信他的鬼话?”   “难道不是?”   崔升叹道:“全天下恐怕只有你一人信了他的鬼话,什么海上迷路,什么误登倭岛,呵,他根本就是故意的,他的目的就是不惜违抗军令,率领六千余将士登陆倭国,杀它个翻天覆地。”   崔婕惊愕地睁大了眼,眼神充满了不解。   崔升摇头道:“男人打打杀杀的事,你不懂。总之,李景初违令之举,陛下龙颜大怒,回来后怕是会被问罪。”   崔婕蹙眉道:“他不是冲动的人,本已立下大功,为何不安分回到登州,为何还要冒险率部登陆倭岛?我想他这么做必有他的道理和苦衷,陛下若连问都不问便治罪,岂能服众?”   崔升失笑:“还未嫁过门,便夫唱妇随了么?”   崔婕顾不得害羞,俏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坚定:“若他归来后被陛下问罪,我第一个不服,定要为他伸冤求告!他从来不是冲动的人,就算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也一定有他的道理。”   “陛下纵要治罪,也要听了他的道理后再计较处置。”   崔升暗叹,女人怎会如此善变,当初那宁死不从的模样,与现在这祸福与共的样子,根本是两个极端。   同样的一个人,同样是闯祸,以前一口一声败类纨绔子,如今掷地有声要帮他伸冤。   妹妹住在庄子里这些日子,那混账东西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没精打采地叹息一声,崔升道:“你省省吧,今日还有第二道军报,李景初率六千将士登陆倭岛后,十数日间横扫倭国,如今倭国近半国土已被他所占,眼看要灭国了。陛下转怒为喜,说不定还会给他升官呢。”   崔婕震惊地张大了嘴儿:“啊?” 第二百零四章 唐倭谈判   倭国,京都飞鸟城外五十里。   一支六千人的军队,一路摧枯拉朽,居然快打到京城了,你敢信?   李钦载不得不信,同时也万分庆幸。   说是运气也好,说是抓住了时机也好,误打误撞的,李钦载做出的决定恰巧迎合了天时地利。   白江口一战,倭国四万余人全军覆没,倭岛本土下关一战,又歼敌两万,两场大战几乎耗尽了倭国的可战之兵。   而六千唐军付出的伤亡,直至今日只有两千余,李钦载手中仍有四千骁勇之士。   两场大战,皆托三眼铳之威。   火器在这个本不该出现的时代登场,出场效果很闪亮。   每一次与敌遭遇,几乎都是碾压式的推进,敌人一触即溃,在火器面前毫无抵抗之力。   真的太脆弱了,一如前世辫子军靠着弓马骑射悲壮地冲向欧美列强的枪口,他们前赴后继地倒下,可终究没人冲破火器的阵列。   倭国对战唐军时也是如此。   他们其实也不缺慷慨赴死之士,当他们扬着刀,口中哇呀呀怪叫冲来,然后一声巨响,不甘地倒在枪口下。   李钦载这些日子已看过太多类似的画面,他已看得麻木了,但唐军仍然坚定地往前推进,没有任何怜悯。   是的,敌人也有值得尊敬的汉子,但再怎么尊敬,该杀还得杀。战争与怜悯,本就无法共容。   当唐军推进到京都飞鸟城外时,便意味着倭国全境已有一半落入唐军之手,灭国似乎并不遥远了。   可以想象此刻的飞鸟城内是怎样一片混乱的场面,可李钦载和程伯献商议后,却决定在飞鸟城外休整。   十多天的行军作战,唐军将士们已经很疲惫了,有的将士已累得迈不动腿。   粮草和水可以沿途劫掠补充,但体力却需要充足的休息才能恢复。   就算有三眼铳之威,李钦载也不敢贸然下令攻陷飞鸟城,倭国的国都内必然有不小的抵抗力量,这一战不可大意。   放出斥候后,选了一处靠水依山之地扎下营盘,搭起帐篷生火造饭。   多日的行军,细皮嫩肉的李钦载脸上也布满了风尘和疲惫,皮肤变黑了许多。   此刻的他拿着一根树枝,在沙地上粗略地画出倭国全境地图,旁边还列了一些数字,那是战死将士,粮草存余和军械折损等数字统计。   伤兵的呻吟,染血的横刀,处处散发着硝烟味的营帐,还有将士们围坐火堆旁烤肉时发出的豪迈笑声。   他们似乎并不在乎生死,活着的人都聚在一起盘算斩首多少级,能换多少永业田,官府会不会格外再赏点钱,活着回去说不定咬咬牙还能买头牛,以后种地方便了。   残酷的战场上,他们谈笑风生,字字句句都是对生活的美好愿景。   李钦载面带微笑,安静地听他们聊天,他突然发觉,唐军无敌于天下靠的并不是手中的刀剑,而是那股子慷慨而热烈的精气神。   忠君报国之类的口号太苍白太矫情,绝大部分将士没那么高的觉悟。   我们浴血杀敌,我们攻城掠地,为的是给儿孙积攒家底,就这个理由。   土地没有被权贵大规模的兼并前,平民与战士将对未来的满腔希望倾注到刀剑中,所以,他们的刀剑才能无敌于天下。   程伯献匆匆走到李钦载身边,蹲下轻声道:“倭国皇室派来了使者,见不见?”   李钦载摇头:“让他滚,大唐将士没杀过瘾前,拒绝一切谈判。”   程伯献却迟疑道:“这次……怕是不好让他滚了。使者是摄政中大兄之长子,伊贺皇子。”   李钦载皱眉:“什么大胸?多大的胸?尚贤兄,我是正经人。”   “我也是正经人,人家叫‘中大兄’,是倭国皇室给他的尊号,皇极天皇逝世后,这位中大兄摄政,过不了多久或许会登基的。今日来的使者便是中大兄的长子,伊贺皇子。”   李钦载冷哼道:“那又如何?蛮夷猢狲也敢妄称天皇,不知天高地厚,他来求见我就必须要见么?”   程伯献道:“还是见见吧,我军将士也需要一个休整喘息的空档,情当是缓兵之计也好,待我等缓过气来再揍。”   李钦载叹道:“行吧……万万没想到,打仗也要搞团建,搞应酬,依稀又觉得自己成了社畜。”   没多久,一名穿着宽袖锦袍,头顶发型像一根加粗型避雷针的年轻男子迈着小碎步快速走来。   走到李钦载面前,年轻男子纳头便拜,而且是五体投地式跪拜,一张嘴一口生硬奇怪的关中话。   “大和国第三十九代皇长子伊贺,拜见大唐上国少将军阁下。”   李钦载对外交礼仪一窍不通,闻言嗤笑一声:“莫往脸上贴金,什么大和国,明明是倭国。”   “还有,你们国家的君主称‘国主’,以后不准叫什么‘天皇’,要不要脸?大唐天子都没好意思叫天皇,你们多厚的脸皮敢如此自称?”   伊贺皇子闻言面色一寒,然而唐国大军压境,国土已失其半,于是不得不忍气吞声,低声道:“少将军阁下见谅,伊贺只是皇子,无权改天皇之称。”   李钦载随和地笑道:“不改没关系,我带兵打进你们的京都,绑了你们的国主,当面问问他改不改。”   伊贺继续忍,神态恭敬地道:“少将军阁下,臣下奉父亲大人之命,以倭国使节的身份前来贵营,欲与少将军阁下谈判,请阁下允许。”   李钦载眯起了眼睛,笑道:“说说你们的章程吧。”   伊贺皇子道:“父亲大人说,愿奉上黄金五千两,白银五万两,貌美少女一千人,换大唐上国贵军休兵止戈,退出大和国境。”   李钦载淡淡地道:“哦,回去告诉你父亲,我不答应。”   伊贺皇子咬牙忍气道:“少将军阁下兴动刀兵,屠戮我大和国臣民,所为者无非财帛美色也,我父亲大人今日双手奉上,免我两国将士伤亡,敢问少将军阁下为何不答应?”   “这么说吧,我兴动刀兵,把你们倭国灭了,人都杀了,你们的黄金白银和女人仍然是我的。而且我会得到更多,明白这个道理吗?”   伊贺皇子惊道:“阁下欲灭我大和国?”   “你这一副受害者的嘴脸最好给我收回去,灭你倭国很奇怪吗?你我两国是谁挑起的战争?是谁先动手突袭我大唐水师?”   “如今白江口战败了,乞和了,所以摆出受害者的模样了,撒泼打滚耍赖,世上的道理全让你们占了,以为全天下都是你爹,都得惯着你?” 第二百零五章 援兵登陆   倭国如今正处于天皇空白期,上一代皇极天皇是个女人,中大兄是她的儿子。   皇极天皇死后,本应由皇太子的中大兄即位,不过历来新君登基之前,总要矫情一下,假装推脱,于是中大兄代为摄政,权力与天皇差不多。   伊贺皇子是中大兄的长子,他代表中大兄来谈判,谈出的结果基本等于倭国能够接受的尺度,从伊贺皇子的身份来看,倭国确实带着诚意来谈判的。   可惜诚意再足,李钦载不接受。   我明明能占领你整个国土,凭你过来说几句话难道就只占一半了?多大的脸都说不过去。   伊贺皇子显然在国中颐指气使惯了,脾气不怎么好的样子,但此刻他身负使命,只能忍气吞声。   “贵我两国不过在白江口小有冲突,大唐是气度博大的中原上国宗主,一场小冲突何必非要灭国?”   “这次我大和国派出战舰千余,将士四万余,皆已葬身海底,已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还请上国少将军留情,就此退兵。”   伊贺皇子五体投地式伏地请求。   李钦载气笑了:“你们在白江口全军覆没,你们的国土已失其半,所以,你们是受害者?是我们大唐错了,你们打我们的时候,我们应该把脑袋伸出来让你们砍,否则便不符合宗主上国的博大气度?”   “臣下并未说大和国是受害者,但大和国已承认战败,少将军何必咄咄逼人,非要灭我大和国?贵国难道尊崇的不是孔子的仁恕之道吗?”   “你特么跟我聊孔子?野猢狲读过书吗?孔子还有一句话,‘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抱怨,以德报德’,听得懂吗?”   伊贺皇子顿时瞠目结舌,想反驳却不知如何开口。   李钦载冷眼看着他,发现这只猢狲居然真读过华夏的圣贤书,刚才那句话他显然听懂了。   李钦载走到他面前,习惯性想拍他的肩,突然发觉人畜殊途,怕脏,于是手刚伸出来便缩了回去。   “学我中原圣贤经义,学了个半吊子,我刚才说的,才是我中原圣贤文化真正的精髓,而你说的‘仁恕之道’,那叫道德绑架,非常下作的,懂吗?”   说着李钦载沉下脸来,冷冷道:“回去告诉你爹,大唐既然来了,就没打算休兵止战,你们先挑起的战争,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由我大唐来决定,回去洗干净脖子应战吧。”   伊贺皇子心头一沉,却也冷下脸道:“少将军可考虑清楚了,贵军不过数千,我大和国若横下心,倾举国之兵而伐之,贵军这几千人在我大和国的国土上,不见得能支撑多久。”   李钦载微笑道:“就冲你这句不知悔改的威胁,我今日一定好生款待,把你风风光光送走。”   说着李钦载突然暴喝道:“来人,打断他两条腿,扔出大营外。”   伊贺皇子大惊:“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少将军连上国体面都不要了么?”   李钦载无辜地道:“我斩你了吗?没有啊,我只是弄残你而已,两国交兵没说不能弄残使节吧?”   伊贺皇子怒道:“少将军何故凌虐使节?”   李钦载眼睛眯了起来:“只是提醒你说话注意礼貌而已,既知我是上国少将军,敢当面威胁我,不略作小惩,何以儆效尤?”   说着李钦载一挥手,两名部曲一左一右架起他,拖出帐外。伊贺皇子不停挣扎怒骂,然而在部曲强有力的臂膀下,却终究徒劳。   只听帐外两声凄厉的惨叫,然后便没了动静。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伊贺皇子的随从将他抬出了大营,往飞鸟城逃去。   帐内,程伯献苦笑道:“贤弟至少拖他几日也好,让我将士多几日喘息休整,你这没说几句便把人家腿打断了,回头又要开战了。”   李钦载一脸歉意地笑道:“跟这野猢狲说着说着就上头了,人畜殊途,难以沟通,一聊起来就忍不住想弄死他。”   程伯献笑道:“也是,谈判之前那些猢狲应该打听一下贤弟昔日在长安城的名声,一言不合就拆店铺放火的狠角色,哪容得他们在贤弟面前猖狂。”   程伯献又道:“接下来怎么办?真要灭了倭国?我倒是想灭,可咱们只有数千人,刚才那皇子没说错,若他们横下心倾举国之兵拼死一战,咱们这数千人真的撑不了多久。”   李钦载无所谓地道:“其实战前我并没有什么目标,打到哪儿算哪儿,主要是把他们打惨,打痛,让他们世世代代不敢再挑衅我大唐。”   “既然撑不了多久,那就勉勉强强把飞鸟城占了,然后退兵吧,看倭国的君臣仓惶逃出京都的样子也不错。”   本来确实有灭倭国的念头,但是总要考虑现实,数千将士葬身在这里,李钦载过意不去。   而且若是大家都战死在倭国,这场登陆战的味道就变了,李钦载他们成了刺秦的荆轲,对大唐来说是一去不复返的悲壮。   但未来倭国只会吹嘘他们将大唐来犯之敌尽数歼灭,他们的史书还不定怎么恶心华夏,徒涨倭国气焰。   大帐内,李钦载和程伯献简单几句商议,便定下了唐军的目标。   攻陷倭国京都后即止,做人呢,最重要的是开心,占了人家一半国土已经很开心了,见好就收,不能乐极生悲。   ……   伊贺皇子被打断双腿抬回去后,倭国君臣大怒,无数臣子跪在中大兄面前痛哭流涕,言称百年国耻,请以倾国玉碎,雪此大耻。   第二天,飞鸟城内诸臣府邸内的家将武士被组织起来,由一个名叫“中臣镰足”的臣子统兵,一万余武士向飞鸟城外的唐军大营发起进攻。   不出意料的,这次进攻被唐军轻易击溃。   临时凑出来的军队,又是文臣统兵,还有火器的无情碾压,倭国得胜的几率实在很渺茫。   但这一战唐军也付出了数百人的伤亡代价。   后勤补给断绝,火枪营将士没有披戴重甲,倭国的弓箭也是要人命的,列阵第一线的火枪营终究难免伤亡。   这也是李钦载所部无力占领倭国全境的重要原因,火器虽然无敌,但伤亡避免不了的话,数千人确实难以支撑下去。   京都城外一战后,倭国军队再次被击溃,唐军需要休整,倭国需要集结兵力,双方暂时休战,各自积蓄决战的力量。   龙朔二年三月十九。   一支万人骑队靠岸倭国长崎,在一片废墟的长崎城外列队,然后向飞鸟城方向疾驰而去。   李治的旨意送到了百济国,孙仁师当即点齐兵马,紧急驰援李钦载。   水师战舰满载一万余大唐将士,同时带着粮草,军械,三眼铳,火药等各种辎重,匆匆向飞鸟城行去。   情势陡变,倭国上空再次战云密布。   敌国已灭其半,大唐断然不可能就此收兵。   更何况占领倭国全境后,对大唐未来征伐高句丽有着无比重要的战略意义,李治必须要将倭国彻底掌握在手中。   两天后的深夜,李钦载在帐内正睡得舒坦,帐外值守的刘阿四突然将他叫醒,一脸兴奋地告诉他,大唐援兵至矣!   一万骑队已到唐军大营外三十里,水师大总管孙仁师正朝大营赶来。   李钦载先是一阵惊喜,然而想到自己违令擅自登陆倭国的行为,心中又是一沉。   若见了孙仁师,怕是随行刀斧手该登场了。   想了想,李钦载严肃地道:“不见!沉痛转告孙仁师,说我战死殉国了,就埋在故乡的樱花树下,你随便找个野坟带他去拜祭一下,烧点纸钱啥的。” 第二百零六章 献女乞和   长安城有口皆碑的纨绔混账,终归是有几分实力的,虽然性子改了,但脱口而出的混账话仍不失当年的神韵。   孙仁师带着亲卫赶到唐军大营时,已快天亮了。   很遗憾没有战死的李钦载只好和程伯献以及几名唐军部将都尉站在辕门外迎接孙仁师。   孙仁师表情复杂地看着他,沧桑的老脸有愤怒,也有快意,不知该如何表达情绪。   李钦载和程伯献心虚地站在他面前,嘿嘿干笑。   良久,孙仁师冷冷问道:“擅自改变航道,登陆倭国,谁做的决定?”   李钦载和程伯献同时抬手,各自指向对方:“他!”   随即程伯献一惊,接着大怒:“李景初,你好卑鄙!”   李钦载没理他,试探问道:“大总管,擅自登陆倭国,违令与倭国交战,但我们也占了倭国一半国土,此事……是功是过?长安那边怎么说?”   孙仁师怒道:“你还想要功劳呢?现在是杀不杀头的事了!”   瞪着李钦载,孙仁师道:“程家的娃儿干不出这般无法无天的事,老夫知道,这主意必是你出的。”   李钦载正色道:“大总管,野百合也有春天,坏孩子总也干过一两件好事的,大总管怎能如此武断说是我干的?”   孙仁师一愣:“难道不是你?”   李钦载沉默片刻,突然灿烂一笑:“看人真准!”   孙仁师气坏了,抬脚便踹过去,李钦载飞快闪过。   好歹也算灭半国的一军主帅,李钦载的身手自比昔日灵敏了许多。   气过以后,孙仁师盯着他的脸忽然道:“你好像不怎么担心自己的下场?阵前违令可是杀头的大罪,纵是你爷爷在,也断然袒护不了你。”   李钦载朝孙仁师身后旌旗飘展密密麻麻的一万将士眺望一眼,笑道:“若真要问我的罪,大总管就不会带这么多将士来增援了,既然朝廷有了增援,说明陛下已认可了我们灭倭国的举动,而且下定决心将倭国纳入囊中,对不对?”   孙仁师嘴角一扯,算是终于露出了笑容,随即表情又迅速变冷:“你也太胆大妄为了,军报传到长安,陛下龙颜大怒,差点真的下旨斩了你。”   李钦载笑道:“幸好我争气,陛下斩我之前,我已灭了半国,否则这颗脑袋真有点不踏实了。”   孙仁师笑着指了指他:“莫高兴太早,回到长安等着挨朝臣的参劾吧,事情没完。”   转身又指了指带来的一万援兵,孙仁师表情严肃地道:“奉陛下旨,着令老夫领水军步骑军计一万余,增援李钦载部,同时携来粮草三眼铳火药等辎重若干,划拨李钦载调用。”   孙仁师沉声道:“既然你已灭了半国,做事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有了这一万援兵,你与程家的娃儿合力将倭国拿下吧,倭国拿捏在手,对朝廷有大用。”   李钦载躬身道:“下官听从大总管调遣。”   孙仁师摇头:“不,这一战老夫不统兵,陛下有旨,仍由你与程伯献二人指挥此战,老夫率水师在京都附近海域压阵,与尔等呼应。”   “一应战事,与倭国使节谈判等事宜,皆由你二人做主。陛下说了,临阵不可换将,既然你们做得不错,老夫没必要横插一手。”   说着孙仁师笑了笑,道:“陛下对你的宠信,实在是当世无二,景初不可辜负陛下的信托。”   李钦载心中感动,行礼道:“景初必不辱使命,一月之内灭倭国,为陛下贺!”   ……   有了援兵和粮草火药,李钦载和程伯献商定的原定计划自然全部推翻。   原来只打算占领了京都飞鸟城后便撤兵的,然而今日有了一万援兵,和充足的粮草火药辎重,虚惫之时李治给他送来了一剂还魂的猛药。   那还顾忌什么?干就完了。   当孙仁师的一万援兵到达飞鸟城外的唐军大营时,飞鸟城的倭国君臣们彻底慌了。   情势陡转直下,此时已不是抵不抵抗的问题,而是如何逃命的问题了。   李钦载率领的数千疲惫之师都打得倭国毫无还手之力,如今唐军又添了一万精兵悍卒,除了逃命,还能怎么办?   若换了一年以前,就算唐军登陆倭岛本土,倭国的军队还是能抵抗的。毕竟战场上真刀真枪厮杀,倭国军队纵然不如唐军战力,但伤亡差别不会弱太多,不至于闹到今日快亡国的地步。   可如今的唐军莫名多了一种新式的火器,那种能发出巨响,还能冒烟喷火的东西,一枪便放翻一大片的神奇兵器,委实令倭人难以抵抗。   有了这种兵器,双方的战力瞬间便拉远了,倭国军队在这种新兵器面前简直就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宝宝。   随着唐军增援将士的到来,飞鸟城内的倭国君臣们鸡飞狗跳,连商议都懒得商议了,各自在府邸中打包钱财细软,整备家将奴仆,连夜逃窜出城,往北面逃去。   龙朔二年三月廿四,唐军攻陷倭国京都飞鸟城。   入城当日,唐军屠城,戮倭国壮年男子三万余,国库民间财物掠者无数,唐军将士人皆背囊鼓鼓,所得甚丰。   屠城三日后,唐军继续北进,临行之前,唐军纵火焚城。城焚三日而不熄,遗民苟活者哭嚎震天,声传盈野。   三月廿九,倭国权贵纠集私兵计两万,阻截唐军北进之路,战于倭国石川城外。   当日两军相接,激战昼夜,唐军陷阵而入,倭国两万军队败退关东。   这或许已是倭国君臣能组织起来的最后一支抵抗力量。   此战过后,唐军长驱直入,竟再未遭遇大规模的抵抗,大军一直推进至九州岛中部长野城附近。   至此,倭国四分之三的国土已落入唐军之手,举国惊惶,臣民恐慌,退避北部的倭国朝堂守旧势力再次逼宫中大兄,督促倭国皇室向唐军乞和,中大兄允。   四月初,正是春暖花开时节。   倭国长野城外,唐军大营辕门五里外彳亍行来一支倭人队伍,队伍抬着百余只大木箱,中间还有一抬垂下珠帘的软轿。   辕门外的唐军将士警惕地注视着这支队伍,并派人向大营帅帐示警。   千余人的倭国队伍行至大营辕门两里外便停下,软轿缓缓落地,一位穿着宽袖圆袍的倾城女子在宫女的搀扶下走向辕门。   离辕门还有数十丈距离时,绝色女子忽然匍匐而拜,用生硬的关中话大声道:“大和国摄政中大兄,愿献皇女鸬野赞良予大唐上国少将军,乞上国止战谈和,两国永罢刀兵!” 第二百零七章 停战条件   打不过就献钱财,献女人。   倭国君臣的操作很无耻,但奇怪的是,居然一点都不违和,他们的民族性就是臣服强者,强者揍他们越狠,他们越高兴。   半个时辰后,那个名叫鸬野赞良的倭国女人来到唐军帅帐外。   刘阿四掀开帐帘,鸬野赞良竟跪伏于地,端端正正朝帅帐行大礼,然后靠着膝盖一步一步磨进帐内。   李钦载坐在帅帐主位,眯眼打量着她。   有点激动,两辈子第一次看到穿着衣服的倭国女人,长见识了。   本来不是那么屌丝的他,此刻受环境影响,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将她的模样与前世那些耳熟能详的倭国著名女演员联系起来。   鸬野赞良年纪不大,十六七岁左右,穿着大唐女子的服饰,发型有点怪,头发高高盘起,像一朵不堪重负的云朵松松软软地压下来,垂在鬓边。   至于模样,脸上有点肉,眼睛却很大,鹅蛋脸型,李钦载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熟悉的画面便是德艺双馨的三上老师……   帅帐内,鸬野赞良面朝李钦载,仍旧五体投地式膜拜,用怪异的大唐关中口音道:“皇女鸬野赞良,拜见大唐上国少将军。”   李钦载的旁边,程伯献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倭国怕是真的撑不下去了,否则不会连皇女都献出来,这可是倭国公主,而且听说是中大兄的长公主,颇受中大兄宠爱。”   “景初贤弟,受不受?”   李钦载淡淡地道:“尚贤兄淡定,你没经验,把握不住,相信我,更好的在后面……”   程伯献愕然眨眼:“啥意思?”   李钦载朝鸬野赞良一挥手:“跟妈妈桑说,换一批!”   “老妹儿,不是你不够优秀,是哥的要求有点高……”   一言出口,程伯献呆住了,鸬野赞良也呆住了。   来唐军大营前,鸬野赞良做了无数的猜测,包括唐军少将军可能会斩杀她,可能会将她扔给唐军将士轮暴,也可能会欣然收受,暖其枕席。   但鸬野赞良死活没想到,等来的居然是这个答案。   一国长公主,在敌国大营内受此大辱,但鸬野赞良不敢生气,仍然伏地道:“少将军阁下,我是大和国中大兄皇长女,奉父亲大人之命,愿荐少将军阁下枕席,请少将军阁下笑纳。”   李钦载收起了调笑的表情,眯眼缓缓道:“你父亲啥意思?不打了?”   鸬野赞良垂睑轻声道:“父亲大人请求和谈,两国永罢刀兵。”   李钦载冷笑:“不争气啊,怎么就不多坚持一下?说不定会有奇迹呢,你们倭国不是信奉天照大神吗?请务必坚持抵抗,天照大神会帮你们的。”   鸬野赞良仍垂睑道:“少将军阁下,我大和国已承认战败,请阁下给倭国子民一条生路吧。”   李钦载与程伯献迅速对视一眼。   眼下若止战,不符合大唐的利益。   李治要的是掌握倭国全境,从而对东海对面的高句丽形成包围钳制之势。   若就此停战,倭国仍是倭国,或许会臣服一段日子,但他们卑劣的民族性决定了他们不会永久臣服,过不了多久就会生出别的心思。   但摆在李钦载和程伯献眼前的麻烦也不小。   倭国君臣的姿态已经躺平了,一副任杀任剐的样子,长公主都被献出来了,接下来若唐军继续攻伐,回到长安城后,恐怕会有很多后续的麻烦等着他们。   贞观年间有一个很典型的反面教材,那人名叫侯君集,是太宗先帝颇为重视的大将。   侯君集西征高昌国,在高昌国君臣已经投降的情况下,仍下令进攻屠戮,将高昌国王室屠杀一空,抢光了国库所有的钱财。   回到长安,侯君集被朝臣们参得生不如死,太宗先帝不得不狠狠处罚了他,也给后来侯君集跟随太子李承乾谋反埋下了伏笔。   眼前的情势,跟高昌国颇为相似,李钦载不敢学侯君集那个反面教材,所以,他不得不考虑停战的事了。   低声与程伯献商量了几句,李钦载坐正身子,盯着鸬野赞良缓缓道:“你回去吧,告诉你父亲,女人我就不要了,送来的钱财我收下,答应我几个条件,大唐可以休兵止战。”   鸬野赞良拜伏道:“请少将军阁下赐言。”   “第一,倭国君臣还都飞鸟城,唐军保证不杀戮。第二,倭国全境由我大唐常年驻军,唐军可任意调用倭国境内的物料为己所用。”   “第三,倭国京都的防卫权由唐军接管,你父亲的宫闱禁军之权也交给唐军。”   “第四,倭国每年必须向长安遣使朝贡,大唐无论发生任何事情,倭国必须无条件辅助大唐,包括出兵。”   “第五,治民权仍交还倭国君臣,但倭国境内的兵将增减,必须由我大唐驻军主将先审后行。”   “第六,北部青森城外,你们倭国要动用民夫物料,为大唐建造一个大港口。”   “第七,倭国从此废‘天皇’称号,以‘倭国国主’自称,历代倭国国主更迭,由大唐皇帝的旨令册封,未得大唐皇帝册封者,视为篡逆,大唐驻军必征讨之。”   说着李钦载脸上露出笑意:“回去告诉你父亲,答应这几条,我大唐马上停战,他继续当他的中大兄,两国可永罢刀兵。”   鸬野赞良虽是女流,却也是自小在宫闱长大,立马听出了其中的歹毒之意,吃惊地道:“这岂不是将我大和国之权尽付唐国?这与贵军灭国有何区别?”   “区别就是,答应条件,你父亲和那些臣子们还能保住性命,继续当他们的国主和臣子。不答应条件,我军全胜之日,倭国君臣全族皆戮,斩首祭天。”   李钦载笑容渐冷:“你们当初在白江口先行启战,突袭我大唐水师时,就应该想到我大唐的报复,以及如何承担后果。”   “不答应也无妨,其实我也不想停战,继续打下去我还能多捞点军功,回大唐升官晋爵,岂不美哉。”   鸬野赞良露出愤恨之色,随即迅速平复下来,表情恭敬地道:“我会派随从回去转告父亲大人,请父亲大人决断,但我不能走。”   “你留下来作甚?蹭饭吗?”   鸬野赞良跪伏道:“若少将军嫌弃赞良蒲柳之姿,赞良只能自尽,以报父亲大人养育之恩。”   李钦载眯眼淡淡地道:“威胁我?”   鸬野赞良露出凄然之色,低声道:“赞良入贵军大营那一刻起,便已无法回去了,王室之女已献上国,断无收归之理,少将军若不接受,我只能一死。”   一旁的程伯献拽了拽他,轻声道:“收了吧,一个女子而已,莫再生枝节了,重要的是你提的条件赶紧让中大兄决断,不答应就继续打。”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道:“你也是上国少将军,这女人给你好不好?”   程伯献咧嘴一笑:“我家里婆娘凶得很,她若进了我家,第二天便只能出现在我家的井里了。虽是猢狲,毕竟是异国长公主,死在我家不好交代。”   李钦载脱口道:“我家的婆娘……嗯。”   突然想到,他和崔婕还没成亲,而且崔婕的性情似乎……没那么凶。   可明明是征讨敌国,凯旋时莫名带回一只母猢狲算什么?很光彩么?   眼下情势急迫,这只母猢狲是走是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逼倭国君臣答应停战条件。   “你先留在大营,然后派随从转告你父亲,大唐的条件已经开出来了,他若不答应,我们便继续进攻,直到占领倭国全境,将倭国收纳入我大唐版图,那时倭国君臣全族尽屠。”   鸬野赞良浑身一颤,咬了咬牙,跪拜道:“是。” 第二百零八章 战后归国   战败的后果,便是失地失城,子民尽戮,王室凋弊。最后还不得不咬牙忍痛将女儿送给敌人。   战争就是如此残酷啊,不然为何千年以来的人们都祈祷和平?   真实历史上的唐倭白江口之战,其实是倭国最接近灭国的一次战争。   可惜的是,真实历史上唐军海战胜利后,却由于百济国和高句丽的东面战线牵绊,实在无力抽调将士东赴登陆倭国本土,从而给了倭国喘息之机。   此后千年中原王朝更迭,却再也没人登陆倭国本土,当然,倭国经此一役,千年内也不敢轻易挑衅中原,反而愈发恭顺。   白江口海战,确实为中原打出了千年的和平,但对熟知历史的李钦载来说,还不够。   如今李钦载来了,这个来自千年后的灵魂改变了历史的轨迹。   火器闪亮登场,又恰好抓住了时机,数千将士登陆倭国,几无可抗之敌,给长安的君臣们好好打了个样儿。   李治和朝臣们也都是玲珑心窍,一见我大唐几千人便能杀得倭国人仰马翻,全境无敌,更何况是倭国启衅在先,大唐占住了道义,那么,将倭国纳入囊中何乐而不为?   事情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一万援兵登陆后,李钦载如虎添翼,倭国眼看亡国在即。   献女儿?不管用。大唐天子要的是国土,是彻底的顺服,是一块包围钳制高句丽的前沿阵地,是做到太宗先帝做不到的事。   倭国皇长女鸬野赞良走进唐军大营的那一刻,唐军已占领了倭国四分之三的国土,西部南部和中部已在大唐王师的掌握之中。   倭国君臣只剩下北部地区的控制权。那块可怜的地盘在千年之后,叫“北海道”。   若唐军继续北进,倭国君臣除了跳海便只剩下吊颈了。   倾巢危急之时,中大兄果断献出了自己的皇长女,不得不说,小日子过得不错的鬼子们还是很识时务的。   鸬野赞良立马派出随从,将李钦载提的停战条件转告中大兄。   而她,则在唐军大营里住了下来。   李钦载命刘阿四等部曲给她分配了一个帐篷。   鸬野赞良很有觉悟,她知道进入唐军大营后,从此便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而是大唐上国少将军的女人。   从这位少将军的态度来看,似乎对她很嫌弃,鸬野赞良对环境的适应性很强,见状又开始调整自己的态度。   既然对方很嫌弃,大概率是不会给她名分的,于是鸬野赞良自觉地成为了侍候李钦载饮食起居的侍女,一个丫鬟的角色。   李钦载对鸬野赞良的服侍不拒绝,但也不主动,任由鸬野赞良服侍自己,但他却没碰过她。   虽然有几分像三上老师,可李钦载心里总有点膈应。   来大唐久了,不知不觉沾染了一些种族歧视的毛病,于是异国人在他眼里真成了猢狲。   大唐人对异国女人也不是不肯收纳,时年的新罗婢在大唐的上流阶层里就比较受欢迎。   因为新罗婢同属东亚人种,长相与大唐人没有区别,同时新罗婢性情温顺,逆来顺受。   无论床笫上解锁姿势,还是生活里解语体贴,都算得上女人中的佼佼者,充分满足了男人的心理需要,这便是新罗婢在大唐受欢迎的原因。   干一行,爱一行,人家的业务能力确实强。   但,鸬野赞良凭啥?   倭国的长公主,在李钦载面前貌似恭顺,但李钦载还是能清楚地看到鸬野赞良藏在眼底里的傲气和不服,侍候他起居也是各种粗手粗脚,业务能力一塌糊涂。   这副高傲不服同时又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的样子,李钦载实在没兴趣碰她。   四月十二,倭国再次派出使节来到唐军大营,带来了中大兄的答复。   李钦载提出的七个条件,中大兄愿意答应其中五个,但驻军权和京都宫闱兵权,中大兄坚决反对,并强烈抗议。   没关系,本来就对停战不报希望,李钦载与程伯献商议后,决定继续北上进攻。   若没有鸬野赞良入大营乞和的话,李钦载原本的计划是彻底将倭国灭亡,然后废倭国宫室,保留倭国子民,设大唐安东都护府。   并请旨从大唐派出教书先生东渡,在倭国各地办私学,从教育,服饰,语言,文字,风俗等各方面净化倭国孩童的认知,使之对大唐产生归属感。   文化上的净化,才是对故国彻底的灭亡,从此成为中原国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中大兄的拒绝,李钦载并不意外,毕竟他也清楚自己提的停战条件多么严苛。   收到中大兄答复的第二天,唐军开拔北进。   孙仁师的水师一直游弋在倭国外海境线边,对倭国北部地区虎视眈眈,时而突然登陆,屠戮村庄人口,然后扬长而去,登舰继续游弋,与李钦载所部遥相呼应。   四月十七,唐军陈兵倭国青森城外,踞海峡之险,雄视对岸。   四月廿一,倭国再次遣使求和。这一次,中大兄被迫答应了李钦载的所有条件。   不答应不行了,唐军水陆配合,一旦渡过海峡登陆,倭国君臣真的只能跳海了。   最后一次谈判,李钦载请来了孙仁师,由他代表大唐天子,向倭国使节许下承诺,保证倭国君臣及其家眷族人的性命。   双方在青森城签下盟约,倭国摄政中大兄亲自赶赴唐军大营,以藩属臣国国主的身份,向孙仁师和李钦载袒衣赤膊请罪。   龙朔二年四月廿八,历时两个多月的唐倭之战结束。   在孙仁师的建议下,中大兄领倭国臣子权贵回到飞鸟城,并正式登基,天皇的称号不敢再叫了,中大兄成为倭国的国主,前面加个定语,“唐属倭国国主”。   停战盟约签订,倭国举国欢腾,臣民喜极而泣。   这两个月对倭国子民来说,简直是地狱般的噩梦。   唐军对倭国的无情杀戮,动辄屠城,国中断肢盈野,尸骸如山,处处皆是一幅地狱景象。   强者已将弱者彻底征服,倭国的民族性对战后唐军的占领起到了非常积极的作用。   当弱者意识到强者已经强大到根本无法战胜时,弱者便会露出本性,心悦诚服地拜倒在强者的脚下,学会对强者的至高尊敬和臣服。   参考前世二战后的美军驻军,倭国战后政府鼓励本国妇女对美军奉献身体慰安等等事迹,便可知其民族之劣性。   为何倭国那些著名的女演员中混血儿特别多?这就是历史原因了。   在唐军的护送下,中大兄和臣子权贵们回到一片废墟的飞鸟城,选了个幸存的完整房子,完成了凄凉落魄的登基仪式。   礼毕,倭国子民欢呼震天,泪流满面。   唐军入驻倭国京都,倭国子民纷纷手捧食物酒水欢迎。   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直到这时,李钦载终于松了口气。   违反军令,擅自登陆倭国本土,他也赌上了自己的脑袋。   若此战唐军败了,被倭国打得灰溜溜滚回大唐,等待李钦载的必是口诛笔伐,以及人头落地,李治和李勣都保不住他。   幸好胜利了,虽然最后和平停战,没有达到武力占领倭国全境的目的,但李钦载那些苛刻的停战条件,倭国基本跟亡国没什么区别了。   从此大唐海外多了一片国土,任由李治拿捏。   一千多年后,华夏还会被那些毫无人性的畜生们侵略吗?百姓还会承受被异族入侵后的痛苦死难吗?   历史的轨迹已改变,后面的事情李钦载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赌上了脑袋,做了自己该做的,如果历史千年后仍然重演,那是后代的不争气,不是他的原因。   李钦载已做到了极致,他无愧于后人。   这一世大唐的史书上,会明确写下渭南县子李钦载征伐倭国,亡其军,废其室,他扼住了这个国家的喉咙。   民族英雄吗?算不上。只是恰好抓住了天时地利,恰好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情。   万事鼎定,长安城派来了宣旨舍人,令李钦载交接兵权,与程伯献李素节速回长安述职。   数日后,仍是一片废墟的长崎港口,李钦载和程伯献站在港口上凝视唐军将士登舰,忽然轻笑道:“尚贤兄,若重新再来一次,当日的旗舰上,你还会不会答应与我登陆倭岛,灭其国?”   程伯献一愣,想了想,笑道:“或许会吧……无论是不是违令,你我毕竟有了灭国之功,回头挨顿揍也值了。”   “你确定回到长安后,朝臣们会夸赞咱们的灭国之功?”李钦载不怀好意地笑道。   程伯献脸色一苦,随即不自在地道:“反正……总不能砍我脑袋吧?回去后若被罢免官职,我也不后悔,跟贤弟打这一仗,俺老程痛快,免职也愿意。”   战舰上吹响了冗长的号角,李钦载叹道:“咱们也登舰吧,回长安后挨揍是免不了的,会不会蹲大理寺,会不会流徙,看咱们的八字生得硬不硬了。”   李素节也是愁眉苦脸,幽幽道:“灭国确实爽利,可回到长安后……先生,弟子怕是活不成了。”   李钦载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柔声安慰道:“无妨,有先生在。”   李素节刚露出感动之色,谁知李钦载紧接着补了一句:“……你喜欢吃什么,穿什么,什么模样的美女,每逢清明和你的忌日,我都会烧给你,定教你含笑九泉,鬼生无忧无虑。”   “当然,也不能忘了学习,我还会给你烧各种试卷,考完后记得托梦给我。” 第二百零九章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   长崎港登舰,开往大唐登州。   李钦载站在船舷边,眺望不见尽头的大海,沐浴在阳光下缓缓呼吸。   离开大唐出征还是正月寒冬,回到大唐已是春暖花开之时。   不知崔婕在庄子里住得怎样,世家小姐有没有吃到毒蘑菇,捞鱼时有没有掉进河里,有没有穷得上街要饭……   真是让人思念啊。   耳边传来轻轻的啜泣声,李钦载扭头望去,船舷甲板的另一边,鸬野赞良正倚靠在栏杆上垂头饮泣。   李钦载皱眉,慢慢走过去。   “故国难舍,对么?”李钦载轻声问道。   鸬野赞良一惊,急忙抬袖擦泪,道:“少将军言重,我不敢。”   李钦载突然加重了语气,道:“以后在我面前,自称‘奴婢’。我也不是什么少将军,家中部曲下人皆称我‘五少郎’。”   鸬野赞良沉默片刻,垂头道:“是,五少郎,奴婢记住了。”   心凉了一大截,从称呼上鸬野赞良便看出,大唐这位少将军显然没打算将她收为侧室,从此以后她只能是无名无分的丫鬟了。   李钦载冷冷道:“既然你说,倭国王室送出去的女人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你这辈子怕是只能终老于大唐了,难受吗?”   “不难受,服侍五少郎是奴婢的福分。”鸬野赞良低声道。   李钦载笑了:“昧良心的话说出来脸不红心不跳,不愧是王室女,见过世面的。”   李钦载又悠悠地道:“站在你面前的,是你们灭国的仇人,登陆倭岛是我决定的,灭倭国之战是我指挥的,逼得你父亲在青森城谢罪,签署停战盟约的人也是我,服侍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你心里真的不恨吗?”   鸬野赞良垂头沉默不语。   她毕竟曾是养尊处优的公主,人在屋檐下或许可以说一两句昧良心的话,但超过两句就不愿说了,尤其是国仇家恨。   李钦载又笑了:“恨也没关系,坦率一点,明明是一国长公主,没必要搞得天生愿意服侍人的卑贱样子。”   鸬野赞良咬了咬牙,道:“我……是你们唐国的战利品,对吗?”   李钦载想了想,道:“你可以这么认为,至少在你父亲眼里,你是两国停战必须付出的代价之一,而且是最小的代价。”   鸬野赞良垂头道:“你们唐国,会如何对待自己的战利品?”   “当然是拿回去洗干净,弄死后做成标本挂在墙上,家里来客便热情带他参观,顺便标榜一下自己的功绩。”   鸬野赞良脸蛋顿时苍白,身躯颤抖起来。   李钦载又道:“哦,对了,那是对牲畜的处置法子。”   鸬野赞良微微释然,努力地辩解道:“我……奴婢不是牲畜。”   “知道啦,看得出来。”李钦载颔首道:“以后在我家你只要不上树,不偷桃,听到敲锣立马敬礼,你在我家就能活得很滋润。”   鸬野赞良露出不解的目光,李钦载却没解释。   两人的相处陌生且僵硬。   鸬野赞良心怀灭国恨意,李钦载当然也不会把她当成亲密家人,他一直对她存有一定的戒备心。   可惜了这张貌似三上老师的脸……   沉默良久后,鸬野赞良忍不住问道:“你……留奴婢在身边,不怕奴婢刺杀你吗?”   李钦载又笑了:“你若刺杀成功,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鸬野赞良茫然看着他。   “倭国国主全族,包括你的父族母族,所谓的皇室宗亲,还有倭国所有的子民,全都要给我陪葬。”   “在大唐天子眼里,我比你父亲重要得多,而且我祖父还是大唐的功勋大将,我若死了,他必会亲自领兵为我报仇,你们倭岛将会寸草不生,你信不信?”   鸬野赞良脸色一白,垂头不敢说话了。   李钦载叹道:“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你和你的皇室族人能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真的算运气不错,我原本的打算,是要武力征服倭国全境,尽废倭国宫室,再换我大唐将领和官员驻军主政的。”   “可你为何没有……”   李钦载遗憾地道:“你爹跪得太快,动作太利索了,我都没反应过来……”   ……   船行十日,终于回到大唐登州。   战舰靠岸,李钦载率先走出战舰,站在登州港口上,李钦载忍不住双膝一跪,嘴唇触地,亲吻脚下的泥土。   身后的李素节愕然道:“先生,此举何故?”   李钦载站起身,掸了掸衣衫,淡淡地道:“回到故土的仪式,这片土地是咱们大唐人的根,应该拜一拜。”   李素节明白了,于是也学着李钦载的样子跪下,亲吻脚下的泥土。   李钦载欣然笑道:“圣贤说,世人一生可跪者,‘天地君亲师’,我们跪天跪地,不丢面子。”   登州港岸边,刺史领着一众官员早已等候多时。   见战舰靠岸,官员们急忙迎上去,行礼齐贺王师凯旋。   李钦载归心似箭,但还是不得不堆起笑脸应酬。   直到刺史热情邀请李钦载等将领赴刺史府酒宴,李钦载这才委婉拒绝。   回到大唐第一件事是什么?   当然是快马加鞭回家,不然呢?跟这些素未谋面的官员饮酒作乐有意义么?   与李钦载一同归来的将士大约四千余,皆是老兵。   将士们离家久了,而且一场战事已耽误了春播,众人正是心急如焚之时,都不愿在登州久留。   稍作休整后,李钦载向官员们道别,领兵匆匆朝长安城进发。   一路上除了赶路就是扎营,经过城池时李钦载甚至下令特意绕开,就是不想跟那些陌生的官员应酬浪费时间。   行路二十余天,终于赶到长安城外。   算算日子,已是五月末,眼看到夏天了。   看着巍峨高耸的长安城楼,李钦载疲惫的脸上露出欣然的微笑。   “这……便是大唐长安?”鸬野赞良俏丽的脸上露出震撼之色,呆怔地望着不见尽头的城墙。   “你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越来越适合奴婢的角色了。”李钦载赞道。   鸬野赞良黛眉一挑,眉宇间刚露出一丝长公主的傲色,然而想到此刻自己的身份,立马黯然垂头,幽幽一叹。   长安在即,李钦载兴奋之余犹不忘使命,沉稳下令道:“所有将士入北大营休整,阿四领部曲随我入城,先向兵部交令,然后回府!”   正要催马前行,缰绳却被另一只手拽住。   李钦载扭头,见程伯献一脸惶然地看着他。   “尚贤兄,怎么了?”   程伯献咳了一声,道:“向兵部交令后,贤弟先来我程家做客,饮宴后再送你归家如何?”   “你疯了吗?我千里迢迢赶回长安,不先回家,反而跑别人家做客?”   程伯献的语气几乎已是乞求了:“就这一次,做客而已。我程家别的不多,美酒美人儿管够,包景初贤弟乐而忘返。”   李钦载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尚贤兄,事情干了,你我都认命吧。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我回到家何尝不是一顿痛揍呢?扛过去便是会所嫩模,扛不过去便是清明烧纸,你我自求多福。” 第二百一十章 凯旋归家,孽畜受死   领部曲入城,没有万人夹道欢呼,没人庆祝王师凯旋,更别提什么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了。   长安城人来人往,各自为了自己的生计奔波,远道而来的胡商牵着骆驼,小心翼翼地走在街道上,身子永远保持半躬的姿态,仿佛随时准备给人赔礼道歉。   巡城的府兵执戟缓行,目不斜视,手里拎着一根鞭子,遇到不开眼挡住队伍的胡人商队,或前来长安务工谋生的异国人,抬手便是一鞭,抽完后一句话也不说,继续淡漠地往前走。   李钦载与部曲的这支队伍入城后如同滴水入海,没有惊起半点波澜。   低调并不引人注目的队伍一直走到朱雀大街时,一位巡城的武官与李钦载和部曲们擦肩而过,然后突然惊声道:“尊驾可是英国公府少郎君?”   李钦载一愣,停下脚步下意识点头。   武官两步上前,朝李钦载躬身一礼:“少郎君一战灭国,小人恭贺少郎君与麾下王师凯旋!”   武官说话的声音很响亮,顿时引来了路人们的注视和窃窃议论。   “英国公府少郎君是谁?”   “就是那位后生。”   “他做了什么?”   “你没听说吗?他为大唐灭了倭国,一雪白江口之耻。”   “哎呀,了不得!可长精神了!国朝功臣,你我当拜。”   于是,眨眼间李钦载被人群围了起来。   随着武官的行礼,人群中无论百姓商贾还是路过的巡城府兵,纷纷朝李钦载和李家部曲行礼,神态恭敬,表情崇仰,显然发自真心。   热闹喧嚣的朱雀大街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人们远近肃立,恭敬地朝李钦载长揖为礼,久未起身。   李钦载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不在乎朝堂议论,不在乎功过是非,可他真真实实感受到来自民间的家国情怀,这是他在乎的东西。   或许,正是这种朴素的情怀,才是大唐用兵战无不胜的根本原因。   为这样一群可爱的人们去战斗,有什么不值得的?   衣衫风尘仆仆,但李钦载还是整了整衣冠,朝百姓人群端正躬身回礼。   李家部曲也一同按刀躬身。   然后李钦载这才望向认出他的那名武官,道:“你以前认识我?”   武官笑了笑,道:“两年前,少郎君在西市砸了一家店铺,当时小人在场,故而认得少郎君。”   李钦载扯了扯嘴角,呵,关我啥事?两年前我还在公司通宵加班改方案好不好。   鸬野赞良站在人群中,看着大唐的百姓皆崇敬地朝李钦载行礼,人皆敬之如国士的画面,深深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在人群里,是唯一格格不入的人。   秀气的双拳莫名紧紧攥起,指节用力而泛白。   十六岁的她此刻很矛盾。不知该为自己的家国复仇,还是甘心认命从此成为这位灭国仇人身边的奴婢。   与人群道别后,趁着天没黑,李钦载急忙去兵部,向兵部官员交卸了兵权。   兵部官员查验过后,顿时一脸崇敬地朝李钦载行礼。   灭倭国之功早已传到长安城,李钦载都没想到自己最近在长安城已经红了。   大唐立国以来,打服过不少国家,但真正意义上的灭国却实在不多,以前的突厥和薛延陀算两个,西边的高昌国算一个,东边的百济国也算,但百济灭得拖泥带水,刘仁轨至今仍在百济清剿余孽。   唯独李钦载灭倭国,实在是干得漂亮,尤其是速度快,破坏性强,唐军所到之处,倭国城池基本化为一片废墟,鲜有例外,就连倭国京都飞鸟城都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这样的漂亮干脆的灭国之功,消息传到长安时,委实令君臣和百姓侧目。   如今长安朝堂和市井都在传闻,英国公李家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人们的谈资。   不愧是英国公之孙,不愧是将门虎子,原以为李家三朝气运聚于英国公一身,英国公之后,李家难以避免衰落,谁知英国公的孙儿更是青出于蓝。   有此一战,李家的气运最少能延续一甲子。   一脸茫然的李钦载接受了兵部官员的崇拜后,将公事交接完毕,又打发部曲送李素节回太极宫,最后李钦载领着部曲回府。   回府的路上,李钦载的表情终于忐忑起来。   灭倭国之功他根本没放在心上,他灭倭国不是为了立功。   但李钦载只记得自己当初是违令擅自更改航道登陆倭国,违反军令之事可大可小。   无论立了多大的功,自己有错在先,尤其是自己的爷爷本是名将,最是反感违抗军令的人,回到家后还不知是怎样的下场……   离英国公府还有一两里路程时,李钦载忽然停下脚步,对刘阿四道:“你把身上的甲胄除下,给我披戴上。”   刘阿四一愣,然后了然一笑,很痛快地脱下甲胄,不仅如此,还在李钦载的屁股上多垫了一块皮甲。   “咳,五少郎,回府挨揍时莫忘了护住头,还有,先跑了再说,往后院花园里跑,那里矮丛甚密,趴下的话很难被发现。”刘阿四笑着提醒道。   李钦载感动地拍了拍他的肩:“好人一生平安。”   ……   来到英国公府大门外,门外值守的部曲早已认出了他们,立马快步迎了上来,见面便行礼。   “恭贺五少郎凯旋归府!大唐万胜!”部曲们齐声喝道。   李钦载也含笑回礼,然后忐忑地看了看英国公府高耸的门楣。   “咳,爷爷睡下了吗?”李钦载拽过一名部曲小声问道。   部曲愕然:“五少郎,此时天都没黑,老公爷怎么可能睡下。”   李钦载失望地道:“不是都说独居空巢老人瞌睡多吗?他为何如此精神?”   部曲低声道:“老公爷听说五少郎回府,已在前堂等候多时了呢。”   李钦载没动弹。   别人都是近乡情怯,李钦载是近乡恐惧。   沉思良久,李钦载忽然对刘阿四道:“要不你们还是给我盖上白布,把我抬进去吧,假装我已为国捐躯,抬回去的是我的尸首……你们还可以顺便吃个席。”   刘阿四黑着脸道:“五少郎莫闹!就算是尸首,老公爷也会鞭尸的。”   李钦载叹了口气,又检查了一下身上的甲胄,然后推开侧门而入。   刚跨进门,李钦载眼皮便一跳。   院子正中,李勣一手执丈长马槊,一手捋长须,像一尊关二爷雕像,正横刀立马站在院子中,目露杀意地盯着他。   李钦载呆立片刻,突然想起什么事情没办,转身便走。   “来人,关门!”李勣暴喝。   没来得及迈出门槛,侧门便砰的一声关上了。   关门的是老熟人,管家吴通。   吴通关门后投给他一记歉意的眼神。逃离战场之前,吴通犹不忘礼数,揖礼匆匆道:“恭贺五少郎凯旋归来。”   说完抱头鼠窜。   李钦载咬牙,你特么管这关门打狗的态度叫“恭贺”?   不得不转身正视李勣,李钦载这才发现今日府里有客人,还不少。   李勣横刀立马站在院子里,前堂廊下却有不少熟悉的身影,苏定方,梁建方,薛仁贵……   都是赫赫有名的当朝名将,众名将皆笑意吟吟地站在廊下看着祖孙俩,丝毫没有劝架安抚的意思,摆明了看热闹。   李钦载苦笑,吞了口口水,隔着老远行礼:“爷爷,您先听我解释……”   李勣动了,手中的马槊在半空舞了个半圆,另一手捋须:“哇呀呀呀呀呀!老夫不听不听不听!孽畜受死!”   说完马槊便挟风雷之势朝李钦载横扫而去。   李钦载眼皮猛跳,转身就跑。   此时不跑岂止是孙子,简直是傻子。   幸好进门前虚心接纳了刘阿四的建议,李钦载二话不说朝后院花园跑去。   李勣抄起马槊在身后奋起直追,前堂廊下一群不正经的老将纷纷喝彩叫好。   李少将军凯旋归家,受到的待遇如此朴实无华,且枯燥。 第二百一十一章 脚再拖点地   鸡飞狗跳,哄堂大孝。   祖孙俩追赶许久,直到李钦载发现李勣喘息声渐重,于是故意放慢了脚步,让李勣逮住,用马槊狠狠抽了他几下。   “长出息了,嗯?第一次出征就敢违抗军令,擅自调动兵马,知不知道军中违令多严重?”李勣怒道。   李钦载点头:“知道,是孙儿冲动了,下次保证不敢。”   李勣两眼一瞪:“还敢有下次?”   李钦载叹气。   为什么每个人听到“下次不敢”四个字后,总会顺理成章地接下一句“还敢有下次”?   是小时候语文考试没及格么?“下次不敢”的意思,当然是没有下次了,接这句话的意义何在?杠精么?   李钦载揉了揉屁股,幸好刘阿四给他屁股多垫了一块皮甲,不然李勣抽那几下真会要命。   “爷爷,孙儿违令的事,朝堂上……”李钦载欲言又止。   李勣冷笑:“现在担心了?违令时干啥去了?”   “孙儿当时有点上头……”李钦载眨了眨眼:“该不会被斩首吧?孙儿虽然有过在先,但也几乎灭掉了倭国,那么大一块地盘都拿捏在大唐手里,功过相抵的话,……罚一年俸禄?”   李勣气笑了:“你跟陛下倒是颇有灵犀,当时陛下也是这么说的。”   李钦载喜道:“真只罚一年俸禄?”   “美不死你!陛下纵有心偏袒,朝臣们会放过你吗?如今的朝堂有些不太平,两年前陛下抱恙,武皇后代为执笔批阅奏疏,不知不觉已笼络了一批朝臣的人心,很难说会不会有人借此事闹点动静。”   李钦载皱眉:“李义府?”   “不仅是李义府,还有不少人。李义府反倒是老实了,上次你封爵风波过后,他被陛下和皇后狠狠敲打了一番,一年半载怕是不敢冒头了。”   李钦载笑了:“只要陛下没对我生出嫌隙,我就是安全的,朝臣们参劾再多,我也不会掉块肉。”   李勣嗯了一声,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若参你的人太多,陛下也拦不住,多少还是会惩戒一番的,你做好准备。”   李钦载苦笑道:“孙儿还以为凭着灭国之功,或许还能混个晋爵的封赏呢,从县子晋成县侯,岂不美哉?”   李勣冷笑:“你就是投胎投得好,违抗军令,擅自调动数千将士,未奉诏命兴刀兵,天大的罪过。若换了别人,早在阵前便斩了,你是英国公的孙子,才让你囫囵回到长安,还想晋爵?”   李钦载叹气。   他知道在这个年代,违抗军令是多么严重的罪,李勣的话没夸张,兵权这东西很敏感,擅自调动军队绝对是杀头的大罪,自己能活着回到长安,还真是靠着英国公的面子。   幸好李钦载对官爵没什么兴趣,他如今的官爵都是李治强塞给他的,要不要的无所谓。   扭头朝前堂方向看了一眼,李钦载道:“爷爷揍孙儿,孙儿无话可说,但是那些老将是怎么回事?揍个孙子而已,没必要请他们来观礼吧?”   李勣一呆:“观……观礼?”   “混账东西,老夫为何请他们来,你心里没数吗?”   “请爷爷赐教。”   李勣哼了哼,道:“当着他们的面,老夫今日狠狠揍你一顿,明日朝堂便知道你李钦载刚回长安便挨了揍。”   “在君臣的眼里,你已经被老夫教训过了,朝臣们若还要参你,多少会留几分情面,对你的惩戒便不会那么重,懂吗?毕竟这里面还搭上了英国公的面子和分量。”   李钦载钦佩不已,不愧是老奸巨猾的老狐狸,算盘打得精细。   李勣估摸一下时间,沉声道:“走,随老夫去前堂,拜见各位老将。……蠢货,装样子不会吗?瘸着走,脚再拖点儿地。”   李钦载瞬间变成残障人士,一瘸一拐地拖着地,身残志坚的样子尤令人心酸。   “爷爷,咋样?”   李勣不得不赞道:“惟妙惟肖,你天生就该瘸条腿。”   不敢跟空巢老人计较,李钦载装作没听见,一瘸一拐走得虎虎生风。   刚走几步,李勣忽然叫住他,目光里有了些许不一样的色彩。   “钦载,灭倭国一战,干得不错。老夫在你这般年纪,做不到你这般功绩。”   “若是奉命而为,此番你该晋县侯了,可惜……”   “不过,……李家幸甚。”   李勣突然露出了微笑,笑容尽是释然。   他已老迈,实在背不动整个家族的重担,幸好,李家后继有人。   ……   祖孙俩慢慢走向前堂,李勣走在前面昂首挺胸,像凯旋归来的大将军,李钦载垂头丧气一瘸一拐走在后面,像刚被违反日内瓦条约的得胜将军痛揍过的敌军俘虏。   走到前堂,一群老将仍站在堂外廊柱下,嘻嘻哈哈地看着他们。   李勣一脸怒其不争地叹气,朝众人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家门不幸,让各位见笑了。”   苏定方捋须笑道:“不见笑,不见笑,难得看到如此热闹,今日不虚此行。”   李钦载抬眼看了看苏定方,默默将他拉入自己的黑名单。   梁建方笑得更是幸灾乐祸:“李家的家风果真不凡,儿孙辈越打越出息,若是狠下心把腿打瘸了,将来必定封公拜相,老夫学会了。”   李钦载默默将梁建方也拉黑……   以后在长安城见了这两位的儿孙辈,先揍一顿再说,李钦载挟灭国之功,估摸自己在长安城纨绔圈子里的威望应该有了质的提高。   还是薛仁贵厚道,矜持地笑道:“早知贤侄去一趟百济能闹出这般动静,我也应该将我家犬子踹到百济去,跟贤侄一同随军总是吃不了亏的,说不定还能捡点军功。”   苏定方笑道:“仁贵可看差眼了,什么品性做什么事,你家的犬子若去了百济,不一定有景初的魄力,啧!海上大雾迷路,误登倭岛,哈哈,这种鬼话你是如何想出来的?”   李钦载弱弱地解释:“真有大雾,战舰上的司南车都不灵了,故而迷路。……我当时害怕极了。”   苏定方大笑:“好,打死不承认就对了,一旦承认就是大罪,陛下都没法袒护你。”   李勣怒道:“孽畜还不悔改!堂上皆是百战老帅,你那点伎俩莫拿出来卖弄,丢人现眼!”   薛仁贵却叹了一声,羡慕地道:“贤侄确有大才,灭国之功何其艰难,我等虽经百战,一生也难有灭国之机遇,你一个二十来岁的娃儿倒是撞上了……”   苏定方却露出傲然又故作矜持之色,捋须微笑道:“老夫不才,也灭过国。”   堂内众人除了李勣外,皆发出不满的怒哼。   李钦载也想怒哼一声,又不敢。   苏定方倒是没夸张,这老货确实灭过国,史书上对他有一句评价,“前后灭三国,皆生擒其主。” 第二百一十二章 尊贵的小八嘎   李钦载像一只从动物园里牵出来的熊猫,被诸多老将惨无人道围观。   老将们不仅围观,还有个坏毛病,喜欢以长辈的姿态揉他脑袋,这个揉几下,然后被那个拽过来再揉几下。   一边揉一边夸,苏定方揉得尤为用力,毛都差点被他薅秃了,看得出他对李钦载确实很欣赏。   “哎呀小子了不得,年纪轻轻能文能武,我家那几个孽畜若有小子三分能耐,也不至于被老夫天天拿来练手……”   苏定方遗憾摇头,又望向李勣:“你家的孩子越揍越出息,为何我老苏家那几个混账却越揍越蠢?揍孩子有啥诀窍么?说来听听。”   李勣捋须,矜持一笑:“无他,唯手熟尔。”   苏定方瞧着李钦载的腿,笑道:“这次腿都打瘸了,小子想必来日更有出息,李家运气不错啊。”   李钦载于是拖着腿一瘸一拐在堂内绕着老将们走了一圈,表示自己的瘸是货真价实的。   苏定方哈哈大笑,随即整了整表情,叹道:“英公不必如此,娃儿虽违令在先,但毕竟立下灭国之功,将倭国拿捏住,对来日东征高句丽意义重大,朝堂上那些杂碎敢参劾娃儿,老夫与一众军中袍泽不会坐视不理。”   李钦载有点尴尬。   人老成精的不止李勣一个,这些老将都不是简单角色,他们其实早看出来自己瘸腿是装的,也看出来李勣当着他们的面痛揍李钦载的目的。   所以自己刚才一瘸一拐的装模作样,对他们来说是看了一场猴戏?   梁建方将李钦载拽过一边,笑道:“还有个事儿,前些日陛下召我等在京老将入宫,命人演示了一个新物件,名叫‘三眼铳’,听说是你造出来的?”   李钦载咧嘴:“是,小子一时戏作,不值一哂。”   梁建方不满地道:“此物攻城掠地有大用,老夫亲眼见了,那物件霸道得很,一声巨响,倒下一片,用之于平原也好,山地也好,五十步内无敌于天下,怎就不值一哂了?这话是嘲笑老夫比你更蠢么?”   李钦载愕然看着他。   一大把年纪了,为何说话跟女人一样蛮不讲理?你从我哪个字里听出了嘲笑?   薛仁贵也笑道:“梁公所言不假,那三眼铳真是个好东西,听说贤侄这次灭倭国,皆靠此物列阵推进,倭人纵舍身冲陷,亦不可当?”   “是的。此物是火器,它的基础是火药,点火射出去后,比弓箭的射程近,但射速快,穿透力强,波及面广,两军对阵的话,五十步内可称无敌,百步内亦有杀伤力。”   “倭人不识厉害,以为可以靠人多势众而取胜,结果前赴后继,全倒在五十步内,并无一人能冲破火枪阵型。”   众将闻言皆喜,苏定方欢喜得不行,再次强行揉李钦载的脑袋。   “哎呀,这小子脑袋怎么长的?千百年没人想到的东西,偏就让你想出来了,有此利器,我大唐何愁不能平定四方蛮夷?来年东边的高句丽,西边的吐蕃,南边的南诏,呵!”   苏定方望着李勣又道:“你这孙子是个宝贝,在你李家动辄挨揍,老夫实在心疼,不如把你这孙子送我吧,以后改姓苏,老夫拿名下所有财产和食邑跟你换……”   众将大笑,李勣怒骂,苏定方一脸惋惜叹气。   众人又聊了半天,听说倭国国主为了保命,将他的皇长女送给了李钦载,不由一阵好奇,李勣命人将鸬野赞良叫来堂内。   于是鸬野赞良和李钦载一样,接受了众将的围观。   站在一群老杀才中间,尤其听说了这群杀才是大唐顶尖的老将老帅,人人皆有破万敌之功,鸬野赞良吓得手脚冰凉,浑身直颤。   众将围观一阵后,苏定方点头道:“倒是有个人模样,倭国国主用心了。”   梁建方嘿嘿一笑:“据说新罗和倭国女子性情温顺,小子将她收了房,倒也是桩福事。”   李勣面无表情盯着鸬野赞良,道:“尔既是倭国国主所赐,便已是我李家的人,往后服侍主人当须用心,在府里谨言慎行,多读圣贤书,若有不合礼规者,忤上犯驾者,必笞之。”   鸬野赞良战战兢兢伏地应了。   ……   第二天,李钦载穿戴整齐,出门往太极宫而去。   他急着见李治,该聊的事情聊完后,便要立马赶回甘井庄,崔婕和荞儿还在庄子里,他实在等不及见他们了。   刚登上马车,鸬野赞良却一言不发地站在马车旁,一副紧紧跟随的样子。   李钦载皱眉道:“我进宫觐见天子,你不必跟着我,留在府里便是。”   鸬野赞良摇头,但还是没转身,像一只害怕被遗弃的流浪狗。   相比对灭国仇人的恨,她好像更害怕英国公府偌大的陌生环境。   李钦载只好让她上了马车,马车启行,缓缓朝太极宫驶去。   鸬野赞良端坐在马车里,好奇地掀开车帘,看着朱雀大街繁华热闹的街景,各色服饰的百姓商贾和胡人,越看越惊奇,越看越赞叹。   “这……便是大唐上国吗?”鸬野赞良喃喃道。   长安的景色委实令她无比震撼,相比倭国,同样是京都,但飞鸟城却只是一片低矮的土砖房,除了奢靡的王宫和权贵府邸外,飞鸟城简直就是一座容纳难民的临时窝棚。   李钦载很喜欢她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心中莫名自豪,也不知自豪个啥。   “没错,这里是大唐长安,我生长的地方,欢迎来到我的世界,我尊贵的……小八嘎。”   ……   来到太极宫门前,李钦载递上腰牌,请求觐见。   没多久便有宦官出来,恭敬地将李钦载领入了宫,鸬野赞良则被留在宫外的马车上。   入承香殿,李治竟等在殿门外,见李钦载走来,李治哈哈一笑,快步迎了上去。   李钦载惶恐行礼:“微末之臣,怎敢当陛下亲迎,折煞臣也。”   李治双手把住他的胳膊,仔细端详半晌,点头道:“景初黑了一点,但好像更壮实了,军中果然能熬练人,这模样可比当初那白面书生的嘴脸强多了,像个男儿大丈夫。”   李钦载脱口道:“啥叫‘像’,本来就是呀。”   抓着李钦载的手腕,二人并肩往殿内走,李治边走边道:“昨夜朕那逆子素节回了宫,朕才知你们已回长安,那逆子一声不吭私自跑出去,给景初添累了。”   “素节不错,懂事又聪慧,臣造出三眼铳,素节亦出力不少,有他的一份功劳。”   李治叹道:“景初莫粉饰了,朕的孩子岂能不知他是什么德行?既然你硬要送他一份功劳,朕便承你这个情便是。” 第二百一十三章 雄奇伟岸   家族越尊贵,麻烦事越多。   天家皇族更是焦头烂额,由于武皇后的强势,李治的后宫倒是风平浪静,毕竟能得李治恩宠的女人大多比较短命,没人敢在后宫挑战自己的生存极限。   一帝一后貌似恩爱,可后宫仍然有一堆麻烦事。   如今后宫里的主要矛盾是后妈怎么当的矛盾。   刷完副本,已是满级的武皇后,对那几个非亲生的皇子造成了满满的压迫感,连李钦载这个外人都看得出,李素节在宫中活得多么压抑。   投胎是一门技术活儿,可是投得太好也不见得是好事,整天活在死亡阴影里的皇子,谁愿意当?   李钦载思索片刻,道:“陛下,既然素节回了长安,学业不可耽误,过几日便请陛下将素节和李显送到甘井庄吧,臣要继续给他们授课。”   李治点头,笑道:“景初立下灭国之功,要何赏赐?”   李钦载躬身道:“臣违令在先,不配赏赐,请陛下降罪。”   李治笑容渐敛,叹了口气道:“景初向来稳重,这次可办差了啊。若事先给朕送一道奏疏,剖明利弊,朕岂能不应尔所请?那时景初奉旨而为,灭倭国之功便再无瑕疵,可今日……”   李钦载苦笑道:“兵贵神速,臣也是突发奇想,欲向陛下请旨已来不及了,臣只好临时决断,幸好倭国已灭,没给陛下和大唐丢人。”   李治沉默半晌,转身从殿内案头上搬来一大摞奏疏,指着奏疏道:“景初还未回到长安,朝堂内参劾你的奏疏已堆积如山,其中三省六部御史台,近百位朝臣皆参劾你,用辞颇为激烈。”   李钦载表情苦涩道:“臣知罪,请陛下发落。”   李治叹道:“从古至今,‘兵权’二字尤为敏感,你是三朝功勋之后,朕相信你的忠心,可满朝文武不信,你这次确实落人口实,灭国之功本该重赏,可你违令在先,朕这几日还忙着帮你压下奏疏,封赏实在……”   李钦载急忙道:“臣不求封赏,陛下若为难,将臣的爵位官职尽数撤免,臣亦绝无怨恚。”   本来应该是喜气洋洋的君臣会面,可此刻的气氛却实在有些沉闷。   李治展颜一笑,道:“说说这次灭倭国的经过吧,朕很好奇,你为何在回大唐的途中突然改变主意,转道登陆倭国?”   李钦载咳了两声,道:“臣……不是突然改变的主意。”   李治愕然:“难道是蓄谋已久?”   “陛下用辞有点不谨慎,‘谋定而后动’不更好听吗?”   李治笑了:“何时开始‘谋定’的?”   “臣在百济国造出三眼铳后,便渐渐有此决定。正因为有了三眼铳,臣有了底气,才敢带着六千将士登陆倭岛,臣笃定倭人挡不住三眼铳的齐射,六千将士推进,可无敌于倭岛。”   李治笑道:“你造的三眼铳被孙仁师派人送来长安,朕亲自试过,确实是镇国利器,举国上下,唯有景初才知火药最有效的用法,有此一物,大唐王师何愁不能荡平四方蛮夷。”   “臣未上过战场,也不知排兵布阵,臣唯一的底气便是三眼铳,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阵型和阴谋都只能被碾压,故而臣才敢冒险一试。”   “倭国已对大唐启战,白江口尽没其水军还不够,终究仍是祸患,不如趁此良机登陆,一战灭国,永除后患。”   “倭国握于陛下之手,则对高句丽完成了最后一面的包围,来日大唐东征高句丽,如瓮中捉鳖,十拿九稳。”   李治欣然笑道:“不错,景初之才显然不仅于造新奇物事,武备兵略一道亦不凡,不愧是将门虎子,景初深得令祖真传。”   李钦载又道:“臣还有一事上奏。”   “你说。”   李钦载请宦官取来纸笔,当着李治的面画了起来。   李治凑近看了半晌,表情越看越荡漾。   “呃,看不出景初竟也是风流之士,哈哈,当着朕的面,把男子那话儿画得惟妙惟肖,此不文之物粗壮且上翘,雄奇伟岸,一柱擎天,馋煞天下妇人啊!”   李钦载闻言立马停笔,愕然望向李治:“陛下说啥呢?臣完全不懂……”   李治亦惊愕地指着李钦载的笔下道:“你画的难道不是……”   李钦载惊骇道:“当然不是!陛下,臣画的是倭国地图啊!”   李治突然沉默下来。   好尴尬,脚趾都能再抠出一座太极宫。   良久,李治幽幽叹道:“谁能想得到,倭国竟长这样呢……难怪朕每年召见倭国使节,总觉得彼国人的气质说不出的怪异,那种淫靡且猥琐之态,非常独特,让朕感到强烈的不适……”   李钦载本来对自己的画功产生了怀疑,后来一想前世标准的倭国地图,顿时释然。   你特么本来就长得像个傻逼,跟我的画功有啥关系?   略过这个尴尬的辱倭话题,李钦载用笔在倭国地图上画了几个小圈。   “陛下已掌握倭国,这几处请陛下留意。”   “这是啥地方?”   “它们分别是石见银山,足尾铜山,别子铜山。”   李治吃了一惊:“它,它们是……”   “没错,三处产银和铜,我大唐缺银和铜久矣,咱们既然占了倭国,不能啥也不干,总得捞点什么回来,不然这一战就亏本了,对不起那些为大唐捐躯的将士。”   李治两眼一亮,神情渐渐兴奋起来:“景初所言可真?若真有银矿和铜矿,倒是一桩大喜事!”   “臣不敢欺君,此三处皆有所产,而且蕴矿量不小,够我大唐百年之用。”   李治喜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李钦载面不改色编瞎话:“臣灭倭国之时,从当地百姓口中打听到的。”   李治不疑有他,大喜道:“好,好!朕这就拟旨,命工部大匠东渡堪舆,确定了矿山所在后,立马派人采掘,大唐若解决了缺银和缺铜之事,便去了朕的一块心病,哈哈!”   “陛下不必派人采掘,灭倭国一战中,我王师俘虏倭人将士近两万余,至今仍在看押中,采矿之事让那些俘虏去做便是,陛下又省下一大笔开支和劳力。”   李治愈发喜悦,大笑道:“景初不愧是大唐的栋梁,随便一个主意便可为大唐造福,朕允了,这就令舍人拟旨颁下去。”   该说的事说完,李治命宫人设宴,为李钦载洗尘。   李钦载盛情难却,只好与李治共宴。   君臣尽兴,李钦载向李治告辞出宫。 第二百一十四章 拦车惊驾   出宫后,李钦载登上马车,语气有些焦急。   长安事了,此时的他太想念荞儿了,当然,顺便也想念崔婕。   所以他打算回府跟李勣告别,趁着天色尚早,抓紧时间赶回甘井庄去。   宫门外的马车内,鸬野赞良正静静地等在车里,见李钦载进来,鸬野赞良欠身朝一旁让了一块地方。   李钦载叹了口气,指了指她道:“念在你曾是倭国公主,没有服侍人的习惯,这次就原谅你了。主人登车时,奴婢应在车外等候,并伏地为梯,让主人踩踏背脊而上,知道了吗?”   鸬野赞良一愣,然后露出不服之色,又不敢顶撞,只好垂头不语。   李钦载盯着她:“小八嘎,你不服咋?”   鸬野赞良鼓起勇气道:“五少郎阁下,奴婢纵是被倭国国主所赐,亦是皇女之身,怎能做如此低贱之事?贵国有圣贤说过,‘士可杀,不可辱’,五少郎不能如此对待一国皇女。”   李钦载顿时露出羞愧之色,点头道:“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你说得对,对待一国皇女,我确实应该礼貌些。”   鸬野赞良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使劲甩甩头,仿佛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这个自大又无礼的家伙,真的诚心认错了?而且还是向她认错,伟大的天照大神给他洗脑了吗?   然而事实证明天照大神并没有搭理过她。   李钦载认错过后,接下来的一刻,突然伸脚狠狠一踹,将她踹出了马车外,鸬野赞良重重栽倒在尘埃中,痛得直掉泪。   “这里是大唐,我尊贵的小八嘎,倭国的皇女在大唐没有任何优待,你给我一步一步走回去。”李钦载冷冷说完,便放下帘子。   一旁的刘阿四同情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命车夫催马前行。   鸬野赞良半趴在地上,抹了把眼泪,抿唇起身,一声不吭地跟在马车后面快步行走。   马车行至朱雀大街,意外发生了。   一群穿着僧袍和文士长衫的男子突然从街边两侧涌出来,将李钦载的马车团团围住。   为首一名三十多岁的僧人指着马车大声道:“他就是李钦载,上谏逐遣唐使,屠我大和国子民,灭我大和国之元凶!”   话音刚落,数不清的鸡蛋菜叶砸向马车,李钦载坐在马车内,只听到车壁哐哐作响,不由大惊,听到车外的人说话后,瞬间冷静下来,眼中露出冷意。   护侍马车的刘阿四和部曲们顿时惊慌了,刘阿四拔刀四顾,厉声喝道:“大唐皇城之内,何方贼人胆敢行凶谋刺当朝县子!”   漫天的鸡蛋菜叶停歇下来,为首那名僧人躬身道:“这位壮士,我等是大和国的遣唐使,来大唐皆已多年。”   “我们并非行凶谋刺,而是想向李县子讨个说法,遣唐使何辜,大和国何辜,为何李县子驱逐我们,还屠戮我们的子民?”   刘阿四怒道:“要讨说法去官衙,当街拦路,惊扰贵人车驾,不怕杀头么?”   僧人和一群遣唐使却在街心面朝马车跪下,僧人梗着脖子道:“杀头何惧哉!不教而诛谓之虐,李县子与我大和国何仇何怨,为何如此残害我大和国子民?”   鸬野赞良被眼前突然发生的一幕吓呆了,躲在马车后小心地探出头。   马车的车帘掀开,李钦载缓缓走了出来,负手站在车辕上,冷眼环视众人。   遣唐使们被李钦载杀意森森的目光吓得一怔,脸色顿时苍白起来。   他们突然想起,这位可是对大和国痛下毒手的少将军,就是在他的一声令下,大和国在唐军的进攻下节节败退。   国主和满朝臣子被逼得退守北部一隅,甚至不得不签下丧权辱国的停战盟约,整个倭国短短两月便彻底沦丧,完全成为大唐的附属,大唐在他们的国土上永久驻军。   如此一尊杀神,岂是他们这些文弱的遣唐使能挑衅的?今日拦车之举委实冲动了。   李钦载冷眼环视过后,盯着为首那名倭国僧人,道:“逐遣唐使是我向天子进谏的,登陆倭岛灭其国,也是我的决断和指挥,屠戮倭国青壮是我下的令,不错,这些都是我干的,怎样?”   在李钦载杀机毕露的眼神下,原本理直气壮悲愤万分的僧人,却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垂头伏地低声道:“我……晚生,拜见李县子。”   李钦载冷冷道:“拦我车驾,惊扰县子,还向我的马车投掷秽物,你们还以为大唐仍待你们如上宾,所以敢无法无天吗?”   “呵,倭国自白江口偷袭我大唐水师那一刻起,你们已不是我大唐的上宾,而是敌人,谁给你们的勇气敢向我讨要说法?”   李钦载突然暴喝:“阿四,拿我的名帖去鸿胪寺,问问鸿胪寺卿,陛下已下旨尽逐遣唐使,为何这些人还没被赶出大唐境内。”   “另外,今日在场所有遣唐使,全部杖责二十记,乱棍逐之!”   刘阿四响亮地应了,一众部曲立马从街旁的店铺里借来门闩,将这些遣唐使当街按倒,一记记大棍狠狠朝他们的背脊和屁股砸去。   遣唐使悲愤交加,却反抗不了,被门闩揍得鬼哭狼嚎,二十记杖刑罚完,遣唐使们趴在街上痛苦呻吟,奄奄一息。   巡街的武侯官兵终于赶到,急忙向李钦载告罪,然后将遣唐使们抬走,扔进雍州刺史府大牢。   马车后,鸬野赞良胆战心惊看着这一幕,此刻她终于看到了李钦载的另一副面孔。   倭国子民如今仍有传闻,传闻的对象就是这位大唐的县子,人人皆传这位县子多么冷酷无情,多么残暴嗜杀,登陆倭岛两个月,屠城近十座,所屠倭国青壮近十万,倭岛遍地尸骸,内湖尽赤,皆是此人所令。   李钦载平日懒散安静的样子,鸬野赞良总觉得传言不符,今日见他毫不留情杖责遣唐使时的表情,鸬野赞良终于发现传闻不虚。   他,果真是倭国传闻中的杀神。   刚刚被一脚踹下马车的怨恚,此刻已被满满的惧意所替代。   这位五少郎,真的惹不起,以后一定不要再顶撞他了,没必要为一时意气而丢了性命。   在他眼里,倭国人的性命简直与牲畜无异,哪怕她是长公主也不例外,惹恼了他,他真的敢杀公主的。   鸬野赞良暗暗捏紧了小拳头,仰头望天,眼神坚定。   我是大和国尊贵的小八嘎……啊不对!尊贵的长公主,我一定要忍辱负重地活下去! 第二百一十五章 归乡   归乡心切,马乘东风。   告别了李勣后,李钦载和部曲们朝甘井庄飞驰而去,这次李钦载连马车都懒得坐,直接骑马。   如果说灭倭国的过程有什么收获的话,李钦载最大的收获是骑术练得不错了。   当初在倭国连日征战,大军每日朝前推进,兵贵神速之下,李钦载终于学会了骑马,骑乘体位对他来说已是驾轻就熟,骑久了甚至有点小爽。   一路疾驰,却苦了鸬野赞良。   她本是公主,骑术倒也勉强会一点,可若是风驰电掣就有点为难,一路跌跌撞撞,苦着脸咬着牙跟上队伍。   百里的路程,半天时间便赶到。   来到甘井庄的村口,看着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带着熟悉的泥土味道。   泥土味道没有文学作品里形容的那么“芬芳”,事实上它闻起来有点腥,可习惯了的人却觉得踏实,脚落在地上纹丝不动的那种踏实。   村口有孩童在戏耍嬉闹,已近落日时分,庄户们骂骂咧咧出来找自家的孩子,孩子们被骂了也不怕,嘻嘻哈哈边跑边笑躲着长辈的拉扯,庄户们气极了,一脚踹在屁股上,揪着耳朵便往家走。   孩子终于哭了,庄户的婆娘跟在后面,狠狠骂一句“该”,一家子鸡飞狗跳地回了家。   李钦载笑吟吟地看着这一幕,打从心底里觉得欢喜。   他觉得这里才是人间,有悲欢,有烟火气,大人骂婆娘吵孩子哭,贫穷却充实。   长安城的英国公府也是他的家,但那个家多少带了几分沉闷味道。   住在那个家里,家事朝堂事天下事,各种算计各种争斗接踵而来,听起来莫名有成就感,好像参与了天下事多了不起,可实际上这样的日子过得很累。   对李钦载这样的懒人来说,能躺着绝不坐着,能放空绝不思考,长安城的日子确实不适合他。   一行人在村口下了马,静静地看着庄户们满地奔跑逮自家的孩子,画面很欢乐,像牧羊犬赶小畜生回圈,充满了喜感。   一名庄户追累了,直起腰下意识看了一眼,然后便看到村口伫立含笑的李钦载。   庄户眨了眨眼,顿时高喝起来:“五少郎回庄了!”   村口的庄户们顿时不逮孩子了,呼啦一下全围了上来。   青壮们抱拳,妇人们蹲福,纷纷朝李钦载恭敬行礼。   “恭贺五少郎凯旋!五少郎威武!大唐万胜!”庄户们齐声吼道。   吼完庄户们一齐抬手拍自己的胸膛,拍得啪啪作响且富有节奏,李家部曲们也是一片肃然,站直了身躯用力拍自己的刀鞘,齐声应道:“大唐万胜!”   气氛莫名激昂起来,李钦载肃然起敬,虽然不太明白,可他依稀察觉到这可能是大唐军队和民间对凯旋归来的将士的一种仪式。   果然,任何年代都不缺仪式感的。   简单一套动作,搞得李钦载热血沸腾,好想拔刀出鞘,去倭国岛上再浪一回。   仪式过后,大家终于恢复正常,李钦载不由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暗暗感到羞耻,已经是活了两辈子的成年人了,咋还这么容易上头呢?   一名庄户上前行礼,笑道:“听说五少郎领军灭了倭国,这可是不世之功,英国公府一代强过一代,咱们李家的庄户跟了好主家,九世修来的福分。”   李钦载苦笑道:“莫夸了,我是违令领军登陆倭国,朝廷到现在还没给出章程,多半要被处罚的。”   庄户们一愣,接着炸了锅似的纷纷叫嚷起来。   “灭国就是灭国,功劳就是功劳,朝廷的官儿也要讲道理吧?违令又咋?他们若不满意,自己领兵去灭个国试试!”   “五少郎莫怕,朝廷若处罚您,咱们庄户一起去县衙帮你讨说法!”   李钦载脸有点黑,无力地叹道:“县衙管不了这事儿……”   “折冲府呢?”   “折冲府也管不了……”   庄户们气坏了:“还没个讲道理的去处了?”   “有,去太极宫。”   庄户们一静。   李钦载看着他们,笑道:“闲杂人等靠近宫门五十丈,会被禁卫射杀,你们谁去帮我讨说法?”   庄户们没敢吱声。   天聊死了啊少郎君。   沉默许久,李钦载终于良心发现,打破了尴尬:“天色不早,各家把小畜……嗯,把你们天真可爱的孩子赶回家去吧。”   庄户们如梦初醒,纷纷叫骂着转身找自家的孩子,一通打骂将孩子赶回家。   人群就此散去。   李钦载含笑看着他们离去,轻轻呼出一口气。   真接地气,就喜欢这群汉子,勤劳,勇敢,朴实,但不傻。   顺手逮住一名挂队尾落单的庄户,李钦载详细问了问庄子里的情况。   当初庄子里数百人被征召入伍,如今大部分都回来了,当然,也有少数人在百济国战死,尸首没回来,家里立的是衣冠冢。   新上任的渭南县令亲自来庄子里探望过,按朝廷的抚恤标准给战死的人家给足了钱,还分了地。   老魏倒是还活着,但仍留在百济国,划拨在刘仁轨的陆路麾下,跟随大军清剿百济国余孽,并屯兵于高句丽边境,难怪李钦载在百济和倭国都没见过老魏。   老魏托人带了话回来,军中校尉对老魏这样的老兵颇为看重,据说清剿百济余孽时,老魏凭借老兵经验,不大不小立了两个军功。   他凭着蛛丝马迹寻到了两伙藏在山洞里准备搞事的百济国残军,与袍泽们一同将他们团灭了。   本来白江口战事结束,老魏要跟随老兵们归乡的,却被校尉挽留下来,校尉请老魏帮忙训练新兵,传授多年的战场经验,估摸要等到年后才能归来。   李钦载暗暗啧叹,没想到老魏居然混成了军中教官,不过老魏确实当之无愧。   这老货虽然很猥琐,一肚子的黄赌毒,但身手和战场经验确实无可挑剔,这样的老兵若只是默默无名在乡间种地实在可惜了。   了解了庄子里的情况后,李钦载当即赶往崔婕住的屋子。   步行到村东头,崔婕那座农舍小院近在眼前。   李钦载忍住激动,慢慢走近。   天色未黑,小院里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李钦载仅只看了一眼,便倒吸了口凉气。   崔婕和从霜坐在院子里的石磨边垂头抹泪,不知为何。   一身华贵衣衫的荞儿却在埋头苦干,他的面前放着一堆黑乎乎的粉末状玩意儿,用纸将粉末包裹后层层卷起来,最后在底部糊了一些黄泥,顶端牵出一根引线……   制作流程令李钦载分外眼熟。   荞儿做好之后,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作品,没等李钦载反应过来,荞儿已将引线点燃,然后猛地往屋子里一扔,嘴里奶声奶气地叫道:“去死吧!”   轰地一声巨响,屋子里发出一阵惊恐的尖叫,一男一女两个人从屋子里踉跄跑出来。 第二百一十六章 恶奴欺主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李钦载根本来不及阻止。   荞儿造的是什么东西,李钦载当然知道,只是没想到荞儿造好后立马就点了引线。   还有,屋子里被炸出来的俩人很陌生,李钦载不认识。   但是这明明是崔婕住的屋子,却从里面跑出两个陌生人,还引得崔婕和从霜坐在院子里抹泪,向来懂事乖巧的荞儿也不惜造个大炮仗炸他们,显然这俩人不是好路数。   李钦载不假思索便决定了站队。   道理?   这种情况不需要讲道理,不必分是非曲直,帮亲不帮理就完了。   久别重逢的喜悦被搅和得稀碎,李钦载没想到刚回来便遇到如此大的惊喜。   被荞儿从屋里炸出来的一男一女皆是中年人,男的穿着青衣青璞头,女的穿着青色钗裙,显然是富贵人家奴仆之类的角色。   一男一女被炸出来后惊魂未定,在院子里尖叫许久才慢慢平静下来。   然后便四顾寻找真凶,见到一脸桀骜的荞儿后,顿时认定了是荞儿,一脸凶相地朝荞儿走去。   李钦载站在院子外静静地看着他们,旁边的刘阿四按住了腰侧的刀柄,轻声道:“五少郎,他们怕是对小郎君不利,咱们要不要……”   李钦载冷静摇头:“先看看再说。”   一男一女没走到荞儿跟前,崔婕却抢先一步拦住,愤怒的杏眼瞪着他们。   “尔等胆敢放肆!”崔婕怒叱道。   一男一女脚步一顿,男的垂头道:“小姐面前,小人怎敢放肆,实在是这小崽子……”   崔婕打断道:“注意你的用辞,你口中的小崽子,是英国公的曾孙。”   旁边的中年女子却不服气地低声咕哝道:“不过庶出而已……”   院子外的李钦载听清了,眼中顿时露出寒光。   崔婕冷冷道:“你们在我面前自称‘小人’,‘奴婢’,却根本没有下人的礼仪,反而有欺主之举,我青州崔家何时轮到你们这些目无尊上的奴仆做主了?都给我滚回去!”   中年男子不慌不忙地道:“小姐见谅,小人奉命而来,转告的也是当家主母的话,并无任何欺主之举。”   崔婕冷笑:“谁是当家主母?我可不认识。”   中年男子仍不在意地道:“令尊开春之时已续弦,小姐之前不知,现在想必知道了。”   崔婕眼眶不觉又泛了泪光,咬着牙道:“那是我父亲的事,与我何干。”   中年女子忍不住道:“令尊续弦之妻,出身太原王氏,按理小姐您也该尊其为母。”   崔婕眼泪扑簌而下,冷声道:“我此生只有一位母亲,她已过世。”   中年女子笑了笑,笑容却充满了刻薄讥诮之色,令人分外厌恶。   “小姐认不认母亲,那是您的家事,奴婢不敢多嘴。但如今青州崔家的当家主母已发下话来,崔家与王家皆是当世门阀,两家已成亲家。”   “若小姐与王氏主支三房之子喜结连理,更是亲上加亲,主母遣我二人前来,为的便是此事,请小姐考虑一二。”   崔婕冷冷道:“你们疯了吗?我父母早已将我许配英国公之孙,文定已成,即将成亲,现在要我另嫁他人?”   中年女子笑了:“小姐逃婚大半年了,心里不也是抗拒与英国公家的婚事吗?主母刚进崔家的门,正好给小姐送一份见面礼,遂了小姐的意,帮您退了这门亲事。”   “王氏三房之子年已双十,颇有才名,官封度支司主簿,是王家这一代的后起俊秀,颇受族人重视。”   “小姐若嫁给王家之子,两大门阀联姻,从此官场也好,商贾也好,皆可守望相助,锦上添花,岂不是平添一段佳话?”   崔婕气得眼泪直落,浑身发抖,良好的教养却令她不知如何痛骂才解气,只得指着院子外怒道:“你们……滚!都给我滚!”   久不出声的荞儿突然挺胸大声道:“姨姨是要嫁给我爹的,你们不准带走她!”   中年男女对崔婕还能表面上执礼甚恭,但对荞儿却没好脸色了,刚才荞儿扔的炮仗差点吓死他们,此刻闻言更是忍不住怒火。   “庶出之子,岂容尔狂妄!今日便代你爹教训你!”中年男子说完便冲上前打算揪住荞儿。   院子外的李钦载目露杀意,冷冷喝道:“阿四,拿下!”   身后一群部曲早就气得蠢蠢欲动,闻言立马冲进了院子,刘阿四当先暗中下了狠手,腰侧的刀鞘狠狠朝中年男子膝盖处一磕。   中年男子惨叫一声,当即倒地,腿部一阵阵颤抖,眼见一条腿已经废了。   中年女子被部曲架住双臂,反绞到后背,痛得躬腰惨叫不已,却被部曲一记耳光狠狠扇在脸上,女子顿时老实,不敢再出声。   李钦载缓缓从院子外走了进来。   崔婕原本气极的俏脸顿时陡变,露出惊喜之色,一手捂住嘴,委屈的眼泪止不住地掉落。   荞儿却惊喜地大叫一声:“爹!”   然后飞身扑入李钦载的怀里,李钦载抱起他,原地转了几个圈,逗得荞儿咯咯直笑。   注视着怀里的荞儿,李钦载掂了掂分量,笑道:“不错,有点压手,爹都快抱不动你了,看来最近姨姨把你喂得饱饱的。”   荞儿搂着他的脖子道:“姨姨每天给我吃肉呢,好多肉。”   然后荞儿附在他耳边悄悄道:“不过姨姨的手艺不如爹,煮的肉没有爹煮的好吃。”   李钦载朝他眨了眨眼,也悄悄问道:“味道不好你还吃那么多?”   荞儿飞快扭头看了崔婕一眼,苦着小脸悄声道:“不吃不行,姨姨说,荞儿每顿至少要喝一碗羊奶,吃一大碗饭菜,否则不准荞儿出去玩。”   李钦载大笑,又道:“爹没在家的日子,荞儿乖不乖?有没有闯祸?”   荞儿急忙道:“我很乖,每天读书练字,还教庄子里的孩子们认字,从来不闯祸的。”   李钦载笑了笑,呵,我若没亲眼看见你朝屋子里扔炮仗,差点就信你了。   紧紧抱着荞儿,闻着荞儿身上带着烂漫味道的奶香,深深地吸了口气。   吸娃一时爽,一直吸娃一直爽,孩子身上的味道真的很好闻。   放下荞儿,李钦载望向崔婕,含笑道:“我回来了。”   说完伸开双臂。   久别重逢,当然要来一次热烈且用力的拥抱。   但崔婕显然没看懂李钦载的举动,仍站在原地不动,一边落泪一边笑,轻轻地嗯了一声:“你……饿不饿?”   重逢的喜悦化作强忍的平淡关怀,含蓄而美好。   李钦载摆了摆手,道:“不急,先把这俩货解决了再说。”   说完扭头望向被拿下的那对中年男女。   刚才在院子外听了一会儿,李钦载已大概听出了事情的概况。   简单的说,崔婕的父亲,也就是李钦载未来的老丈人丧妻三年多以后,最近又续弦了。   “续弦”的意思不是纳妾,而是聘正妻,娶的是当家主母。   于是崔婕莫名其妙多出来一个后妈。   这位后妈来头不小,出身五姓七宗之一的太原王氏,跟李治刚废掉的那位王皇后是一家。   来头虽不小,但这位后妈刚嫁过来便不干人事,居然派出恶奴来庄子,搅和李钦载和崔婕的婚事,让她另嫁他人。   眼前这对中年男女便是后妈派来的恶奴,从他们对崔婕毫无敬畏的态度来看,这两位显然是后妈从娘家王氏带来的本家奴仆。   否则青州崔家的奴仆在崔婕面前,断然不敢如此无礼。   李钦载盯着面前的二人,冷笑道:“二位好胆色,敢来我李家的庄子,挖我李家的墙角,真是艺高人胆大,不得不佩服。”   “是我李家落魄了,还是我李钦载提不动刀了?”   中年男子忍着剧痛嘶声道:“敢问阁下是……”   “我,李钦载,李家五少郎,你家小姐的未婚夫,打钱!” 第二百一十七章 恩怨已久   五姓七宗之中,太原王氏是颇为显赫的门阀。   王氏每一代都有出类拔萃的俊秀人才,无论男女都接受良好的教育,和超乎寻常的远见,以及深远的谋略。   而王氏与天家的关系,更是非同寻常。   太原不仅是王氏一族的发源地,更是高祖李渊的龙潜之地,早在隋朝大业年间,李渊曾任太原留守,而王氏则是太原的地头蛇,二者私下勾勾搭搭,不知干了多少见不得光的PY交易。   后来李渊一咬牙起兵造反了,太原王氏欣然景从,不到一年时间,隋朝被李渊连同天下门阀一起推翻了,门阀的恐怖力量可见一斑。这其中王氏出力不小,也奠定了大唐立国后的风光。   太原王氏最风光的时候,莫过于贞观年间太宗李世民与王氏结亲,李世民做主指定当时的晋王李治与王氏族女成婚,李治登基后,这位王氏顺理成章当上了皇后。   当然,风光的日子没过几年,武媚娘横空杀出,抢走了李治的宠爱,同时为了打压天下门阀世家对朝堂的影响,李治决定废掉王皇后,改立武媚为后。   这就是著名的“废王立武”事件。   而这个事件里,英国公李勣扮演了一个很重要的角色,当李治有些拿不定主意,询问李勣的意见时,李勣说了一句话。   “此为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   就是这句话,使得李治坚定了废后的决心。   于是,英国公与世家门阀的梁子也算结下了。   如今崔家老丈人续弦,新夫人进门后第一件事便是撺掇崔家退婚,让崔婕另嫁王氏族人。   这里面不否认崔王两家的利益所趋,两大家族联姻的利益,绝不止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而同时也包含了太原王氏对英国公的报复。   当年你个糟老头子一句话害我王氏的皇后被废,今日我便恶心一下你孙子,百因必有果,你的报应就是我……   李钦载是个聪明人,有些事稍微琢磨一下便明白了因果。   过程其实并不复杂,从太原王氏联想到被废的王皇后,从王皇后联想到“废王立武”事件,从这个事件最后联想到爷爷李勣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整个事件的条理便非常清晰了。   所以,今日被人挖墙角,都是爷爷当年种下的恶因?   以前每次都被李勣骂混账,这一次……   李钦载突然好想快马赶回长安,指着李勣的鼻子痛心疾首怒喝:“孽畜!看看你当年干的混账事!”   想想就过瘾。   但,仅限于想想。   真要这么干的话,李勣手里的马槊那关就过不去。   盯着面前的一男一女,男的捂着断掉的腿哀嚎,女的被反绞着双臂惨叫不已。   李钦载冷笑:“太原王氏?呵,千年门阀出来的奴仆,居然对主人这般态度,我倒想问问王氏究竟是如何管教的下人,你们在王氏祖宅里也是这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吗?”   中年男女仍然哀哀惨叫。   李钦载缓缓道:“我问什么,你们老实回答什么,敢说一个字假话,你们今日可不止是断腿了。”   “让崔家小姐另嫁他人,是崔家家主的意思,还是你们王氏的意思?”   二人目光闪躲,显然不敢回答。   李钦载扭头望向崔婕,温柔地笑道:“这里交给我,你带荞儿回屋,有些画面不适宜妇孺。”   崔婕迟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的眼神不容置疑,于是乖巧地点头,带着荞儿和从霜进了屋,紧紧关上房门。   然后李钦载目注二人,笑道:“逃避可耻,但有用。呵,这句话在我这里不管用,逃避的后果只有痛苦。阿四,把那女的腿也打断,我说过的话若不兑现,人家还以为我是只纸老虎呢。”   话音刚落,刘阿四手中的刀鞘猛地挥出,重重一磕,只听一声清脆的喀嚓,中年妇人凄厉地惨叫起来。   刘阿四顺手一记耳光扇去,冷冷道:“鬼哭狼嚎吓坏了孩子,把你的手脚都废了!”   中年妇人急忙捂住嘴,不敢再叫,可是腿部却痛入骨髓,眼泪鼻涕止不住地淌落,看起来分外恶心。   李钦载笑吟吟地望向中年男子,脸上带着笑,眼中却杀机毕露。   中年男子吓得一激灵,急忙道:“我说!是,是我们主母的意思。”   李钦载挑了挑眉:“崔家家主可知此事?”   “主母令我们来渭南县时,崔家家主似乎并不知情,我们出门后便不得而知了。”   李钦载皱眉道:“你们主母刚嫁进崔家,敢瞒着夫君家主这么干,她不怕被休么?”   中年男子欲言又止。   李钦载看懂了他的表情。   是的,这位后妈还真不怕她夫君,因为她的背后是太原王氏。   虽然王皇后被废,太原王氏已风光不再。但千年门阀的底蕴和势力,却不可能一夜之间消散的。   王氏仍是王氏,无论经历多大的暴风骤雨,千年门阀根深蒂固,它的根茎已深深扎在土壤里,轻易不会倒下。   李勣撼不动它,李治也撼不动它。   李治和武则天用了一生的时间和精力来削弱这些世家门阀,到死都没有削掉,可见这些门阀的势力多恐怖。   青州崔家虽然也是五姓七宗之一,但比起太原王氏仍略逊一筹,嫁进崔家的王氏显然比较强势,李钦载那位未谋面的老丈人估摸拿捏不住新夫人。   李钦载多少有了几分释怀,还好,老丈人不知情,是王氏的决定,至于究竟是那位后妈一个人的决定,还是太原王氏家族商量后的决定……   不重要了,总之,麻烦找上门了。   世上最不可能化解的仇恨,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虽然妻子没被夺走,但有人惦记也不行。   李钦载蹲下身,笑吟吟地看着二人,缓缓道:“天底下是有规矩的,主是主,仆是仆,奴仆敢对主人无礼,那就是坏了规矩。”   “二位,规矩是不能坏的,无规矩不成方圆。让我未婚妻另嫁他人的事,你俩只是传话的,我不跟你们计较。”   “但你们对崔家小姐无礼,必须要惩戒,否则天下的奴仆有样学样,我们这些权贵人家怎么办?此例不可开,此风不可长啊。”   “哦,对了,还有,你对我儿子很不礼貌,我很不高兴,我李钦载的儿子,还轮不到一个下人来教训。”   中年男子吓得脸色苍白,腿部钻心的疼痛,却不及心中的恐惧。   李钦载的事迹,太原王氏多少听说过一些,毕竟是仇人的儿孙,对李家的上上下下还是多打听一些的。   无论是曾经那个混账李钦载,还是如今领军灭一国的李钦载,都是二人惹不起的狠角色。   他们二人今日来甘井庄传话,知道李钦载没在庄子里后,对崔婕的态度才倨傲起来,万万没想到,李钦载突然回庄了。   若知今日诸事大凶,打死他们也不敢对崔婕摆脸色,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王氏主母的面子,帮自家的主母给这位继女来个下马威而已,谁知下马威搞得拖泥带水,自己的命也搭上了一半。   “李,李家少郎君,我二人只是奴仆,死不足惜,可奴仆也是太原王氏的奴仆,打狗也要看主人,还请少郎君三思。”中年男子忍着痛苦咬牙道。   李钦载笑了:“呵,痛成这样了,思路居然还很清晰,还知道搬出后台让我投鼠忌器,太原王氏不错,养出的下人也是又刁又狠,刚给崔家小姐摆了脸色,现在又威胁李家少主人,啧,有种!”   中年男子大惊:“少郎君,小人绝非威胁……”   话没说完,李钦载已站起身,脸色愈发冷峻。   “刘阿四,将这二人抬上马车,派一队人送去青州崔家。”   刘阿四刚要抱拳领命,李钦载却紧接着道:“到了青州崔家的大门外,你当着崔家人的面,把这两个恶仆的手脚四肢全打断,然后再转告那位崔家新夫人一句话。”   “敢挖我李钦载的墙角,我放火烧了王家,说到做到!” 第二百一十八章 彼之仇寇,我之英雄   两名恶仆被李家部曲送回去了,待遇不错,趴在马车里送回去的,因为两人的腿都断了。   解决了麻烦后,崔婕和荞儿从霜才从屋子里出来。   荞儿猴子攀树般轻车熟路,哧溜一下爬到李钦载的怀里,紧紧搂着他。   崔婕眼眶仍有些红,原本是家中颇受宠爱的掌上明珠,从小父兄便宠着她,如今父亲续弦后,她分明已感受到宠爱不再,父亲的心里已被另一个女人占据。   李钦载看出了她心情失落,上前笑道:“老丈人找到了生命的第二春,是大喜事,你应该高兴才对,明日我弄点虎鞭酒送老丈人补补,让他提枪上马不心虚,再烈的马都能骑得稳稳当当……”   崔婕脸蛋一红,使劲捶了他一下,刚才的失落心情烟消云散。   揉了揉她的头,李钦载轻声道:“人长大以后,回家就是做客,可你还会有自己的家,在自己的家里,你永远是主人。”   崔婕眼眶又红了,垂头嗯了一声。   从霜这时才上前朝李钦载行礼,李钦载打量她一眼,笑道:“从霜,最近吃了啥?发育得越来越好了……”   从霜吓了一跳,脸蛋儿苍白地躲在崔婕身后不敢露头。   崔婕瞪着他:“刚回来就调戏我家丫鬟,明明已是一方人物了,为何还如此混账?”   荞儿缩在他怀里,调皮地摸他的耳垂,道:“爹,这次你打胜仗了吗?”   李钦载笑道:“胜了,敌人在爹的指挥下灰飞烟灭,趴在爹的脚下哀哀求饶,特别提气。”   荞儿欢喜地叫了一声,道:“我就知道,爹太厉害了,干啥都厉害!”   崔婕低声道:“听庄户说,你领兵登陆倭岛,灭了人家的国?”   李钦载朝她眨眼:“厉害吧?快过来抱住我的大腿,向我投以崇拜的目光,眼里要有小星星哦……”   崔婕呸了一声,道:“老是这么不正经,真怀疑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你这副不正经的样子能灭国?听说你还下令屠城,杀了……许多青壮?”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我没直接下令,但我也没反对。屠戮敌国青壮,对大唐来说不是坏事。”   崔婕脸色发白,轻声道:“我……明日多念几遍超度佛经,消减一下你的罪孽吧。”   李钦载笑道:“我不信这个,彼之仇寇,我之英雄,大唐人可不觉得我造了罪孽,我爷爷当年征战天下的时候,也没少屠城。”   “如今他老人家活得好好的,七十多岁的人了,抄起马槊揍我时还能健步如飞,从前堂追杀到后院,实在是老当益壮,不须扬鞭自奋蹄……”   崔婕噗嗤一笑,白了他一眼:“你这人,说起混账话来连爷爷都不放过。”   荞儿突然道:“爹,曾祖揍你了吗?为何揍你?你不听话吗?”   李钦载老脸一黑:“不说这个,重点是夸我打了胜仗。”   崔婕杏眼朝院子外一扫,却一眼看到了院子外寂然独立的鸬野赞良。   崔婕眼皮一跳,仔细打量一番,见她生得白净秀美,有股子说不出的异国风韵,崔婕顿时心生警惕,像一只猫遇到另一只猫,浑身都炸毛了。   “这位是……”崔婕盯着鸬野赞良道。   李钦载朝后瞥了一眼,热情地介绍:“这位是小八嘎。”   崔婕听得满头雾水,沉默地等着李钦载继续说下去,谁知李钦载仅仅只介绍了这一句,便不再说了。   崔婕气得狠狠拧了他一下,道:“说呀,然后呢?”   “然后?没有然后,她是小八嘎,就是这样。”李钦载茫然道。   “‘小八嘎’是人名吗?总有个来历身份吧?”   李钦载哦了一声,道:“她是倭国人,还是国主的长公主,国主热情好客,送我了。全名叫鸬什么,嗯,什么来着?”   院子外的鸬野赞良终于忍不住了,往前站了两步,朝崔婕行了个福礼,低声道:“奴婢鸬野赞良,拜见小姐。”   虽是公主出身,眼力还是不错的,鸬野赞良看出崔婕与李钦载关系不一般,于是赶紧出来博个好印象。   崔婕倒吸口凉气,表情顿时变得古怪起来:“一国长公主,给你……当奴婢?”   李钦载摊手:“不然呢?把她供在祭品台上好不好?”   鸬野赞良黯然道:“亡国之人,无枝可依,不再是什么长公主了。”   李钦载斜眼瞥着她:“需要我给你讲道理吗?你们为何会亡国?”   鸬野赞良一惊,急忙垂头道:“奴婢知错,以后不说了。”   见李钦载对鸬野赞良的态度,崔婕悄悄松了口气,表情变得柔和起来。   “刚赶回庄子,还没用饭吧?我给你做。”崔婕轻声道。   李钦载点头:“你和荞儿也吃,我们一家人吃个团圆饭。”   崔婕脸蛋儿微红,却也没有反对李钦载的说法。   荞儿牵着李钦载的手,不停央求:“爹,好久没讲故事了,今晚讲故事好吗?”   李钦载答应得爽快:“爹给你讲白雪公主的故事。”   “啥是白雪公主呀?”   “就是一个凄凄惨惨的公主,被后娘逼得生不如死,后来逃进林子里,莫名收了七只小舔狗的故事。”   荞儿睁着天真的眼睛问道:“姨姨是不是也被后娘逼?她会不会逃进林子里呀?”   “她逃进林子里只会吃毒蘑菇,傻傻的。”   走在前面的崔婕突然转身跺脚,怒视着他:“李钦载,你不要太过分!”   ……   长安城。   随着倭国被灭,李钦载回京,朝堂参劾李钦载的奏疏越来越多。   灭国确实是大功,可也不能有污点。   李钦载违令在先,这就是污点。   历朝历代,对兵权都是非常敏感的,未奉命令而擅自调动军队,便是大罪。   当然,李治相信李家三朝功勋的忠诚,而且李钦载刚回到长安便立马向兵部交卸了兵权。   可违令的事已经干了,朝臣们不可能装作没看见。   雪片似的奏疏飞进尚书省,皆参劾李钦载擅调大军,未奉令而出兵倭国,请求李治问罪。   令人颇为意外的是,对李钦载参劾最狠,用辞最激烈的人远在千里之外。   他叫刘仁轨。 第二百一十九章 背地骂人有礼貌   李钦载在百济国时,与刘仁轨其实相处得不错。   当他造出三眼铳时,能清楚地看到刘仁轨眼里的激动之色,以及对大唐栋梁之才的敬意。   以长辈的姿态聊了很久,也说过老一辈的恩怨不牵扯晚辈。   谁知李钦载刚回到长安,远在百济国清剿余孽的刘仁轨参劾奏疏便跟了过来。   你安安静静指挥打仗不好吗?   在百济国与刘仁轨接触过后,李钦载大概清楚了刘仁轨的性格。   刘仁轨参劾他并没有别的目的,纯粹是为了正义,人家的眼里是真掺不了沙子,只要是违法乱纪就参劾,不管你是什么人。   当年李勣够显赫了吧,东征高句丽时只是默许将士抢掠屠城,回到长安被刘仁轨参了整整一个月,参得李勣欲仙欲死。   没想到多年以后,刘仁轨又参上了李钦载,李家三代都没放过。   李钦载无所谓,回到长安后与李治聊过,他已知道了李治的底线,反正不管怎么惩罚,至少李治不会杀他。   很庆幸有灭国之功傍身,若那一战败了,李钦载脖子上的脑袋可就真不怎么稳当了。   长安朝堂奏疏如雨,甘井庄的李钦载却岿然不动。   只要死不了,就不算大事。   洗去满身硝烟味,日子突然平静下来。   李钦载恢复了以往懒散的生活节奏,日上三竿才起,迷迷瞪瞪吃完饭便无所事事四处闲逛。   甘井庄今年田地里的收成有点悬,时已夏至,庄子里很多田地都没播种,任其荒芜,而且种上的麦子长势有点弱。   李钦载有点担心,问了庄子里的老农户才知道,今年确实悬了。   一来年初临时征召老兵入伍,庄子里很多青壮劳力全赶赴百济战场,战事耽误了春播,导致许多人家无劳力可用,没抢过春播的时间。   二来今年开春后便没下过雨,关中大旱,灌溉田地的水都是庄户们一担担挑来的,地里缺了水,庄稼自然生长不良。   虽没到秋收时节,但庄子里已经有人预见了今年的收成,一个个愁眉苦脸。   李钦载当即给长安的李勣写了封信,详细说了今年庄子里的境况,并做主今年减免租赋,将这个决定告诉庄户们后,庄子里的农户们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对此事留了心,李钦载又打听了一下渭南县附近庄子的情况。   结果跟他想象的一样,各个庄子今年的收成都不乐观。   但惊奇的是,不知是不是达成了默契,各个庄子无论大小地主,纷纷都宣布了今年减免租赋的决定。   地主与农民两个不同阶级的相处,没有那么尖锐的矛盾冲突,更没有你死我活宁有种乎的对立。   传说中不共戴天的仇怨,在大唐龙朔年间,彼此的关系却融洽得仿佛自家亲人。遇到难事,大家各自妥协,主动让利,彼此帮衬着把难关度过去。   李钦载笑得很开心。   这就是他喜欢这个年代的原因,烟火气,人情味,处处透着一股子自自然然的和善,施恩与受恩都不矫情。   如今的他,已经能够理解为何那么多解甲归田的老兵听到朝廷征召的时候,都会主动站出来为国而战。   因为这样的国家和土地,值得他们拼命。   中午时分,李钦载吃饱喝足,懒洋洋坐在院子里,盯着荞儿蹲马步。   崔婕站在李钦载身后,见荞儿满头大汗的样子,心疼得不行,可又不敢干涉,几番欲言又止。   荞儿保持蹲马步的姿势,小嘴儿委屈得瘪成下弦月。   “爹,为何突然让我做这个?太累了。”荞儿不高兴地道。   李钦载懒洋洋地道:“老老实实蹲好,一炷香时辰后才准起来。”   荞儿又道:“圣贤曰,‘不教而诛谓之虐’,爹总得告诉荞儿我做错了什么吧?”   李钦载咦了一声,道:“居然变得有学问了,了不起!谁教你的?”   荞儿飞快瞥了一眼崔婕,没吱声。   崔婕哼了一声,道:“我教的,咋?”   李钦载无奈地盯着荞儿:“不是说过,不要跟姨姨学学问吗?”   荞儿傻乎乎地道:“爹是说过,爹还说姨姨傻傻的,不灵醒的样子,学了以后会更笨……”   话音刚落,崔婕气得狠狠掐了李钦载一下,怒道:“李钦载,我的学问哪里不好了?我之所学也是当世大儒所教,文章经义皆是正经学问。”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没说你学问不好,是说你人……唉!”   顿了顿,李钦载瞪着荞儿道:“你这孩子咋那么实诚呢?以后说姨姨坏话悄悄跟我说,不要当着人家的面,这样多没礼貌。”   荞儿依然傻乎乎点头:“荞儿知道了,以后悄悄跟爹说。”   崔婕快气炸了:“悄悄说坏话就有礼貌了吗?”   李钦载正色道:“至少表面上,你会觉得我们有礼貌……”   “这是什么歪理?”崔婕怒不可遏。   李钦载冷不丁道:“这样说吧,在认识我以前,甚至认识我以后,你背地里骂过我多少次混账纨绔败家子?”   崔婕一滞,眼睛眨得飞快,扭头四顾躲避李钦载的眼神。   李钦载惊了:“你还真骂过?”   崔婕脱口道:“我没有,不要胡说。”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骂就骂吧,你看,只要你没有当面骂我,我还是觉得你温婉娴静,知书达理,是个有礼貌有教养的好女子,至于背后骂我什么的,我没听到就当不存在。”   “做人就应该有这样的态度,难得糊涂也好,君子风度也好,背地里的事情不必较真,不然一辈子都活得不痛快。背地里说说坏话,已经算是有涵养有礼数了。”   崔婕若有所悟,下意识道:“似乎……有点道理。”   李钦载欣慰道:“你悟了。”   说完嘴角不易察觉地一撇。   这么容易就被忽悠瘸了,当初对她的评价显然很中肯,确实傻傻的。   李钦载又望向荞儿,道:“既然你都说了‘不教而诛谓之虐’,我也不能让你白学这句话。”   “为何让你蹲马步,其一,你昨天自己造炮仗,点火扔出去炸别人,虽然炸的是坏人,但你的行为很危险,昨天你我父子久别重逢太高兴,不好意思罚你,今日补上。”   “其二,你今年已六岁了,身体该打个底子,亿万家财不如一具健康强劲的身体,从今日开始,每天都要蹲马步,风雨无阻,我再给你寻摸个师父教你一些防身之术。”   “无论你未来的人生是平庸穷困,还是显赫腾达,保命逃跑的本事必须有。” 第二百二十章 又开学了   荞儿老老实实蹲马步,再累也咬着牙不吭声。   他已渐渐了解了李钦载的性格,当李钦载说出“必须”二字,就代表这件事没有商量,必须要做,撒泼打滚都没用。   教育儿子的问题上,李钦载没什么经验,有时候觉得应该当成宝贝细细呵护,有时候又觉得把他当猪养,不缺吃穿就够了。   当然,也要学会说人话,尽量多读点书,把他和猪区分开来,除了直立行走外,还是要有一些跟猪不一样的特质,让人容易辨认。   崔婕一直在观察李钦载和荞儿的相处,越看越觉得怪异。   这对父子的相处模式在如今的年代确实有些特别。   普通的父子通常是父亲发号施令,让干啥就干啥,儿子敢反对便是一顿拳脚侍候,揍完后再撂下一句“这是为你好”。   崔婕小时候也调皮,也挨过父亲的揍,连女子都不例外,可见当下教育子女的风气,于是儿子长大了,娶妻生子,继续曾经的教育,拳脚和道理结合,世世代代就这么传下来了。   可李钦载和荞儿不一样,这对父子的相处准确的说,更像一对忘年交的朋友,彼此都很自然。   李钦载说个事,荞儿老老实实去做,但李钦载很注意分寸,荞儿的嬉闹顽皮他都不会过多干涉,反而鼓励荞儿多玩,变着花样的玩,甚至还亲手给荞儿做各种新奇玩具,让他拿去村口跟孩童们显摆。   如果说孩子的生长环境有一个“不挨揍”的范围,李钦载给荞儿划定的不挨揍范围无疑很大,自崔婕认识这对父子以来,根本没见过荞儿挨揍,连句重话都没说过。   唯独今日这一次,荞儿被罚蹲马步,因为荞儿干了一件危及自身安全的事,必须要受罚。   而且哪怕是惩罚,李钦载也会把道理是非说得明明白白,让荞儿打从心底里觉得自己确实应该受罚。   平等,融洽,彼此尊重。   这是崔婕在这对父子身上看到的。   真的很特别,据崔婕所知,世上没有任何父子的相处是这般模样,因为这个世上的父亲是非常重视自己在孩子面前的权威的。   父权不容置疑,不容挑战,孩子胆敢有丝毫反抗或质疑,换来的必然是一顿痛揍,至于道理,揍完后看父亲的心情再决定说不说。   而李钦载,丝毫没有父亲的权威和架子,他把自己的位置刻意放低,与荞儿平齐,用平等的语气跟他沟通。   崔婕突然很羡慕荞儿,如果她也有这样的父亲,十八年来或许便不会一直压抑自己的个性,以至于最后毫无商量沟通,便做出离家逃婚的行为。   不说“用一生治愈童年”这样矫情的话,毕竟崔婕的人生其实没那么凄惨,可她从小到大并不算过得太快乐。   因为她越长大,父亲便越老,越需要权威来维持自己长久以来的形象,父权和人设一样,坚持得越久,越不能崩塌。   不知看了多久,崔婕的眼神不知不觉痴了。   李钦载似有所觉,扭头看了她一眼,半晌,疑惑道:“你用这种看父亲的孺慕眼神看我,啥意思?我要不要回你一个舐犊情深的眼神才算礼貌?”   崔婕回神,狠狠呸了一声,红着脸道:“什么孺慕眼神,我只是觉得你和荞儿相处挺……特别的。”   李钦载嗯了一声,淡定地道:“你若羡慕的话,过去跟荞儿一块蹲马步,我保证让你感受到何谓父爱如山。”   崔婕愈发羞恼,起身便匆匆往外走,红着脸蛋慌张离开的样子特别可爱。   李钦载眯眼盯着她的背影,嘴角浮起一抹荡漾的微笑。   好现象,成亲以后换个场合,换个地点,情到激烈处时,让她叫自己爸爸……   啧,想想就鸡动。   不行,有反应了,上个茅房先。   起身刚走几步,蹲马步的荞儿好奇大声道:“爹,您走路为何弓着腰?”   “社会上的事少打听!”   ……   数日后,甘井庄来了一批客人。   客人算是熟人,以李素节为首,还有七皇子李显,上官家的上官琨儿,契苾何力家的契苾贞等等。   一群人站在李家别院门外,朝李钦载恭敬行拜礼,口称先生。   李钦载看着众人,不由又喜又愁。   喜的是,别院又热闹了,新的学年,这群小混账小孽畜给冷清的别院带来了几分人气,荞儿也有师兄师弟跟他一起玩耍了。   愁的是,看管这群小混账小孽畜真的很累,不仅教学累,生活里他们也是各种不省心,去年放火烧了庄户过冬的柴火草垛,今年不知会有什么推陈出新的花样等着他。   众混账行完礼,老老实实站在李钦载面前。   李钦载叹气:“你们咋又来了?就没有一个意志不坚定放弃求学的识时务之士吗?”   众混账一阵心酸,为何先生总是如此嫌弃我们?   我们放火,揍人,在外面横行霸道,可我们知道自己是好孩子……   李素节与别的混账不同,他与先生有过一同出征的经历,自觉与先生的关系更亲密,于是站出来行礼道:“求学之道无止境,今年也要拜请先生继续授业,传弟子学问,先生受累了。”   众混账一同行礼,异口同声道:“先生受累了。”   李钦载又叹气,懒懒地道:“来就来吧,唉,反正一头猪也是养,一群猪也是养……”   众混账:“……”   刚开学就一记重击,好难过。跟着这位先生不仅是求学,还能锻炼心智,以及抗打击能力……   众人行礼后正要进门,然而李钦载仍结结实实堵在门口,丝毫没有让他们进去的意思。   众人不解地看着他。   李钦载气定神闲地道:“今年因为先生我随军出征,耽误了开学,不过去年年末之时,我给你们每人布置了寒假作业,新的学年,寒假作业该交了,交了作业的人才准进门。”   众人顿时慌了,面面相觑后不由心虚地低下头。   李钦载见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不由乐了:“都没做?哈哈,好消息,都滚回家去吧。”   这会儿李素节得意了。   平胸而论,他的求学态度确实最端正,哪怕跟随李钦载出征百济和倭国,也没耽误自己的课业,不仅老老实实做了寒假作业,还多学了许多知识。   于是李素节当先站了出来,从包袱里掏出一摞寒假作业,得意地道:“先生,弟子做了,请先生检阅。”   李钦载接过,随便翻了几页,嗯了一声,努了努下巴示意他进门。   看着余下的众人愤恨的目光,李钦载又看了看李素节得意洋洋六亲不认的步伐,然后撇了撇嘴。   傻小子还是太年轻,他还不知道学校里什么人最可恨。而他,很不幸成了这类人。   目光落在七皇子李显身上,李钦载笑道:“你呢?寒假作业做了没?”   李显心虚地垂头,低声道:“弟子,呃,弟子做了……但我家的狗太调皮,把弟子的寒假作业撕咬碎了,尸骨无存……”   李钦载惊呆了。   这理由真特么耳熟,前世就听过,甚至自己前世还用过。   难不成这种借口也能传一千多年?   李钦载情不自禁对华夏的传统文化肃然起敬。   “太极宫里还养狗?”李钦载微笑。   李显正色道:“不仅养狗,还养猫,弟子的寝殿里就养了好几只。”   李钦载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微笑道:“回家跟你的阿猫阿狗一起玩吧……”   然后他又看了看众人,道:“今日交不出作业,啥理由都不管用,该开除就开除。” 第二百二十一章 赏罚之争   真是对李显无语了。   你妈是未来的则天大帝,神挡杀神,魔挡杀魔,你作为她的亲儿子,居然敢不做寒假作业,还编个烂借口糊弄老师?   谁给你的勇气?   “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说实话,做了作业就交出来,没做就老老实实承认,再敢编瞎话瞒骗先生,后果会很严重。”李钦载缓缓道,眼神有些冷意。   众混账呆怔片刻,李显突然朝他长揖一礼,愧然道:“先生,弟子错了,弟子其实没做作业。”   然后,所有人都行礼,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确实没做寒假作业。   见所有人都没做,李钦载不由叹了口气,道:“你们私下商量好了,都不做作业的话以为我会法不责众,对吗?”   李显嘴唇嗫嚅了一下,垂头道:“年初先生随军东征,弟子心存侥幸,以为先生不在长安便可随心所欲,故而未做,来庄子之前本来想做的,后来问过他们,他们都没做,所以弟子索性也不做了。”   李钦载又叹气,这种心理跟前世的自己如出一辙。   千年过去了,借口仍一样,心理也一样,真怀疑世界文明究竟是进步了还是停滞不前,否则一千多年下来,为何世上总会不断出现这种混账?   “没做没关系,先生我不打你们也不骂你们,今日必须做完才准进门,叫你们各家随从赶紧搭帐篷生火造饭吧,今晚你们估摸进不了门,明日辰时以前若还有人没交,那就莫怪我不客气,开除没商量。”   众混账顿时慌乱起来,连行礼都顾不上,声嘶力竭地叫着自家的随从搭帐篷。   李家别院大门的空地上,随从们给自家主人搬来了矮桌和笔墨,众混账聚坐一堆,着急忙慌地赶作业。   不指望他们能独立完成,混账们匆匆写着,遇到不会的便交头接耳互相商量,或是互相抄写,气急败坏又战战兢兢的样子分外眼熟,画面恍如隔世。   李钦载留下的作业自己心里有数,今晚大约这群混账将是一个不眠之夜,就算是抄,也会抄到哭出声来。   很好,这才是美好的学生时代,如今就差与女同学互相滋生一点小暧昧小情愫了。   很可惜,李钦载教的是和尚班,众位混账不嫌弃的话,别院里的丑丫鬟倒是有几个。   刺刀见红什么的,这个……不提倡,但也不反对。据说古代的权贵子弟都好这一口儿,李先生除了祝福还能怎样?难道祝他们早生贵子吗?   当天晚上,混账们抄作业到子时,见作业仍有大半没做完,终于有人忍不住哇地哭出了声,有人带头便有人跟随,于是一众混账全都哭了起来。   哭也没用,哭也要算时间。   一边抹泪一边咬牙切齿抄作业,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这小半年玩得那么潇洒,不遭点报应老天都看不下去。   一直抄到天亮,混账们的作业终于做完了,如释重负长呼一口气,互相看了看彼此脸上的泪痕和黑眼圈,然后回以一记励志的微笑。   李钦载难得起了个大早,伸着懒腰走出大门。   一众混账站得整整齐齐,双手捧着新鲜出炉的寒假作业,每个人的脸上洋溢着雀跃的神采。   一夜没睡,雀跃之后每个人呵欠连天,眼看站都站不稳了。   李钦载冷笑。   呵,李先生若那么好打发,岂不是跟那些酸腐大儒们沦为一路货色了?   无视混账们摇摇欲坠的身躯,李钦载轻飘飘地道:“哦,对了,我决定十日后开个家长会,请诸位的直系长辈来庄子里,我设宴款待你们的长辈……”   “‘直系长辈’的意思是,必须你们的父亲,令尊,亲爹,亲自来庄子,谁也不准例外。”   这句话很提精神,至少混账们的睡意瞬间一扫而空,转而露出绝望的表情。   “先生饶命!活不成了!”上官琨儿率先惨嚎。   契苾贞却浑不在乎:“无妨,大不了挨顿揍,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怕啥!”   李显惊惶道:“先生,弟子的父亲……父皇,他朝政繁忙,就不必劳动他亲自来一趟了吧?”   李钦载微笑道:“年前与你父皇聊过,你父皇说了,一定准时到,他还说会带一根沾了盐水的鞭子来,你这几日最好多吃些肉,多长点脂肪,抽你时才不会伤筋动骨。”   李显面色一惨,像垓下的楚霸王似的仰天长叹,搞得李钦载好想给他递上一柄自刎的剑。   望着神色悲惨的混账们,李钦载的心理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微笑道:“你们也一样,多吃点肉,不出意外的话,基本上每个人都逃不过一顿毒打,令尊们下手若狠一点,我亲自给你们办个风风光光的头七。”   “好了,都进去睡吧,先生还是很心疼你们的。这个学期我们开始学两位数的乘除法,以及综合运算,你们可以继续混日子,没关系,反正年末挨揍的人不是我。”   边抹泪边进门的混账们背影凄凉,李钦载却乐不可支。   比起学霸的严肃不活泼,其实学渣们更可爱,知识嘛,勉强够用就行,李钦载从来不奢望从这群混账里发现个数学家物理学家什么的,他这辈子要做的,是留下启蒙开智的火种。   后来人若有天赋与机缘,火种便可燎原,有了数学和物理学的知识,百年后的大唐或许可以试试半封建半工业化的路子。   如果未来农民失地不可避免,李钦载的这些学问能为大唐续命几年,也算报答了他与大唐这场奇妙的缘分。   至于彻底改变大唐的制度,轰轰烈烈闹个革命什么的……吃多撑的人才会干出这种闲事。   别人说他是天降英才,他难道就真以为自己是英才了?   混吃等死的社畜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干那么多事,谁给发工资?   ……   刘仁轨回长安了。   白江口海战后,倭国全军覆没,后来更是被李钦载领军登陆灭国。   本来倭国介入这场战争是为了自己的野心,恰好百济国余孽鬼室福信主动向倭国求援,于是倭国像个被嫖客牵进门的暗娼一样,羞答答地进门吹灯……   随着倭国全军覆没和灭国,百济复国的最后一线希望彻底熄灭,余孽们终于无法支撑下去。   倭岛亡国的消息传到百济后,百济余孽们纷纷逃散,有的逃往高句丽,有的乔装成新罗人,逃进了新罗国境内。   除了这两个地方,他们已经无路可逃,倭国被灭后,百济国的四个方向都被大唐封死,余孽们除了跳海,便只剩下切腹了。   所以接下来的清剿余孽之战,刘仁轨打得异常轻松,有时候队伍刚扎下营,就有成群结队的百济国余孽从山洞里钻出来,主动向唐军投降。   李钦载灭倭国之战,它的影响力和辐射效果终于发挥了作用,认真论起来,也该算李钦载的一份功劳。   轻松解决了百济余孽,刘仁轨便奉旨回到长安述职。   回到曾经熟悉的长安城,刘仁轨入城后目不斜视。   他本是清心寡欲的人,从来不会被繁华的红尘表面所诱惑,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白胡子老神仙。   唯一的缺点是,这位老神仙太清高,做人也有点失败,最大的爱好是告状。   入城直奔太极宫,李治在承香殿召见刘仁轨。   刘仁轨入殿参拜,李治激动地上前扶住他的胳膊:“刘将军一路辛苦,将军报效家国社稷殚心竭虑,朕实感动。”   刘仁轨垂头抱拳:“臣的本分,陛下谬赞了。”   李治摇头:“一点都不谬赞,前日李钦载回长安时便跟朕提起过刘将军,他说刘将军治军有方,军纪严明,令百济国余孽闻风丧胆,此皆刘将军之功也。”   刘仁轨淡淡地道:“灭了几个余孽而已,我朝随便遣一位将军都能胜任,臣实在愧不敢当。”   李治严肃地道:“刘将军自谦无妨,但朕若不当回事那可就太失败了,有功而不赏,朕何以面对天下人?”   想了想,李治道:“将军之功,鼎定百济,襄助孙仁师所部,钳制百济国余孽和北部高句丽,实为开疆之功。朕决定封刘将军为乐城县男,食邑三百户。”   刘仁轨顿时露出意外之色,大唐历代帝王对封爵格外吝啬,没想到李治今日竟封了他爵位,实在是……   你先把太宗先帝的棺材板压住好不好?   刚行礼要拒绝,李治打断了他,道:“将军之功,当之无愧,不必拒绝。”   刘仁轨沉声道:“爵位不可轻赐,陛下请三思,臣不敢受,请陛下收回成命。”   李治哈哈一笑,摆手道:“不收回,就这么定了。”   见李治主意已定,刘仁轨只好无奈地伏地谢恩。   封刘仁轨爵位就算尘埃落定了。   见刘仁轨接受了爵位,李治笑得更开心了,冷不丁道:“此战有功者,不仅刘将军一人,还有孙仁师,白江口一战他打得很利索,朕甚为欣悦,待孙仁师回长安后,朕再另行封赏。”   刘仁轨点头附和。   谁知李治冷不丁道:“还有一位,英国公之孙李钦载,仅领数千控弦之士,登陆倭岛亡其国,从此倭岛永驻我大唐王师,对高句丽的最后一面包围彻底完成,此功更可记于青史,耀于庙堂,朕不可不赏!”   刘仁轨眼皮一跳,特么的,在这儿等着我呢!所以刚给我封的爵是抛砖引玉,还是正餐之前的小凉菜?   于是刘仁轨急忙道:“臣请陛下三思!”   李治嗯了一声,道:“朕已思之再思,李钦载确实有功,必须要封赏。”   刘仁轨沉声道:“陛下,李钦载违令在先,从百济登舰回大唐之前,臣与孙仁师再三叮嘱李钦载,不可惹祸,不可擅行,可他还是擅自决定登陆倭岛,造成我大唐王师的伤亡,陛下,这不是功劳,是大罪!”   李治惊愕地道:“刘将军是不是搞错了?据朕所知,李钦载是因为海上大雾而迷路,水师误打误撞飘到了倭国,李钦载这才临机决断,索性攻破了倭国的长崎港,何来‘擅行’一说?”   刘仁轨无语地看着他。   我活到这把年纪了,你居然把我当蠢货,这简直是人生的悲哀。   “陛下……臣恳求陛下,莫闹了行吗?海上迷路这种鬼话,陛下糊弄外人就好,没必要用在臣身上。”刘仁轨无力地叹息。   李治尴尬地咳了一声,干笑道:“好吧,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但李钦载对大唐对朕的忠诚,朕从来没怀疑过。他能为朕灭了倭国,朕岂能容不得他区区擅调兵马一事?”   “刘将军过于保守了,朕的本事虽不及父皇,但胸襟却自问不逊于先帝,将军也是带兵之人,应知拿下倭国对我大唐何等重要,至于违令之事,刘将军啊,同殿为臣,能放过还是放过吧。”   刘仁轨执拗地道:“臣以为不可!兵权岂能儿戏?李钦载擅自调动兵马,若不问罪,如何服天下人之心?”   李治笑容敛起,皱起了眉:“以刘将军的说法,李钦载灭国之功反而还要被问罪?朕若真的处置他,如何服天下人之心?以后谁还会为朕征战天下,摧城掠地?”   刘仁轨毫不妥协地道:“功劳若建立在违令的基础上,这样的功劳一文不值,请陛下三思!”   李治的表情渐渐冷淡下来,缓缓道:“朕三思过后,决定晋李钦载为渭南县伯,食邑五百户,良田两千亩,刘将军以为如何?”   “陛下,臣反对!此例绝不可开,对大唐遗祸无穷!”   “灭国之功可称旷世,何来‘遗祸’之说?刘将军不妨问问京中那些老将军们的意见,听听他们怎么说,灭国之功不赏反罪,无论如何说不过去。”李治的态度渐渐强硬起来。   刘仁轨抬头盯着李治,缓缓道:“陛下忘了贞观年间侯君集的前车之鉴乎?”   李治眉梢一挑,脸上渐现怒容。   正要强硬反驳,却听殿后屏风内传来武皇后的声音。   “陛下,臣妾以为,李钦载确实该赏!” 第二百二十二章 灭国就是功   一君一臣为了李钦载的赏罚之事正吵得有点上火,谁知皇后也掺和进来了。   二人抬眼望向屏风后。   武皇后身着华贵宫装,盈盈走出,每一步皆是仪态雍容,不怒自威。   刘仁轨迅速垂头,向武皇后行礼。   李治目光闪烁一下,也含笑点头。   武皇后走到李治身旁裣衽,道:“请恕臣妾僭越之罪,实在是听不得刘将军句句妄悖。”   “陛下,我大唐如今对外用兵,之所以战无不胜,皆托将士用命,舍生忘死,且我大唐的国策得力,军功所赐甚丰,这些皆是大唐雄视天下,万邦来朝的基础。”   “李钦载虽违令在先,可灭国终究是旷世之功,这是任何人无法否认的,陛下若不封赏,将士们以后为大唐征战天下时,谁还会用心用命?”   “如此大的功劳,犯了点小错就被全然抹杀,还要被问罪,呵,岂不令大唐将士心寒吗?日后征战时害怕追究,从此杀伐行止畏手畏脚,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大唐常胜之名何在?四方蛮夷怎会臣服?”   “陛下,臣妾以为,必须厚赏李钦载,哪怕他犯了再大的错也要厚赏,这是赏给全军将士们看的,揪住一点小错不放,以后将军们谁还敢领军?谁还会为大唐拼命?事关社稷永盛,此例绝不可开!”   说着武皇后盯着刘仁轨,道:“刘将军刚才拿侯君集为前车之鉴,想必刘将军年事已高,忘了很多关键之处。”   “当年侯君集灭高昌后被太宗先帝问罪,他最大的罪并非屠城,亦非抢掠宫室,而是杀降!是因为高昌国王室已递降书,侯君集却置若罔闻,为了军功仍然下令继续进攻,此举引发大唐内外的激烈谴责,这才是侯君集被问罪的最大原因。”   “李钦载的这点过错,可比侯君集小多了,李钦载虽违令擅行,可终究也是一片公忠报国之心,人无完人,刘将军何必揪着这点小错不放,非要将一位有功于大唐的忠臣置于囹圄之中?”   武皇后说完朝李治裣衽一礼,道:“陛下,臣妾该说的说完了,请陛下参详斟酌。”   李治含笑点头,刘仁轨却瞠目结舌。   他与武皇后没见过几面,没想到这位皇后的口才如此了得,而且说得有理有据,令人无法反驳。   李治对武皇后的这番话表示很满意。   他的女人,俯仰不逊须眉男儿,无论胸怀还是格局,皆有大家气象,若为男儿身,必是一代贤相。   李治盯着刘仁轨缓缓道:“皇后所言,朕亦深为认同,李钦载有过有功,但总的来说,过不掩功,必须封赏。”   刚才与刘仁轨争辩时,李治脱口而出打算晋李钦载的爵位,本来是带了几分赌气性质的。   然而武皇后把话说透之后,李治突然觉得,嗯,似乎……真的应该给李钦载晋爵了,否则赏点田地金银什么的,力度有些不够呀。   “着舍人拟旨,晋李钦载渭南县伯,食邑增至五百户,良田两千亩。”李治沉声道。   刘仁轨叹了口气,他知道今日参劾李钦载已不可能了。   道理确实是道理,但……刘仁轨却是刘仁轨,他的性格执拗,眼里掺不得沙子。李钦载犯的错事实俱在,明明白白摆在眼前,刘仁轨曾是给事中出身,对犯了错的人绝不会放过。   “陛下执意如此,臣无话可说,但臣坚持认为李钦载该罚不该赏,不仅是李钦载,与之同谋的统兵郎将程伯献亦该问罪。此非臣一人所想,朝堂上参劾二人的奏疏如雨,同僚们皆与臣同心同道。”   “臣最后还是恳请陛下三思。”   李治笑着宽慰了几句,刘仁轨无奈只好告退。   盯着刘仁轨的背影,李治叹了口气,道:“刘仁轨这人,太正直了。世人世事错综复杂,岂有完美?凡事太过吹毛求疵,活得太累了。”   武皇后轻声道:“陛下的朝堂有此清正之臣,是社稷之福,虽说太过正直,但陛下可兼听兼信,心中自有方圆。”   帝后相视一笑。   武皇后突然道:“陛下,今早臣妾的姐姐韩国夫人来了,她还为陛下亲手裁剪了一件衣裳,是蜀锦所制,陛下稍停试一试,姐姐裁衣的手艺可不错呢。”   李治脸上顿时浮上不自然之色,咳了两声笑道:“好,好。韩国夫人有心了。”   武皇后看着他,嫣然一笑:“确实有心了。”   ……   宫闱事,天下事。   宫里的消息很难瞒住人,刘仁轨刚离开太极宫,李钦载升晋县伯的消息已传出了宫。   卢国公府很快也得到了消息。   卢国公便是程咬金。   听到下人禀报,李钦载晋渭南县伯的旨意已出城奔赴渭南县甘井庄,程咬金的绿豆眼眨巴了半天,却没听到下文。   “然后呢?”程咬金不死心地问道。   下人也眨巴眼,一脸茫然:“啥然后?”   “我家伯献呢?”   “没,没听说少郎君有封赏……”   程咬金顿时瞪圆了眼:“啥叫没封赏?李家的娃儿晋爵了,我家伯献是长房长孙,将来要继承国公之爵,不赏爵位倒也罢了,金啊银啊田地啊什么的,总该看着给点儿吧?”   下人结结巴巴道:“呃,老公爷,小人只听到这些,实在没听说别的……”   程咬金气得猛拍大腿,一脸被霸凌的憋屈和愤怒。   “不讲道理啊!人情淡泊啊!倭国又不是李家娃儿一个人灭的,我家伯献可是统兵郎将,他也有份,凭啥灭国之功不给我家伯献分润一些?风头都叫李家娃儿独占了?”   不配拥有姓名的下人迟疑了一下,道:“小人听说,陛下晋李家少郎君爵位之前,刘仁轨与陛下当殿争辩许久,刘仁轨坚持要定李钦载和咱家少郎君违令之罪,陛下不允,两人差点吵起来。”   程咬金一怔,一双绿豆眼眯了起来:“刘仁轨?这老货回长安了?”   “是的,刘刺史刚回长安,家都没进径自去了太极宫,坚持要问李钦载和咱家少郎君违令之罪,说是违令在先,不可问功,当先问罪,陛下与之争辩许久,最后乾坤独断,坚持晋了李钦载的爵位。”   程咬金略一思索,顿时咬牙道:“这老货是个祸害!狗杂碎,功就是功,哪来的罪?违令那点屁事也叫罪吗?我孙儿与李家娃儿灭了整整一个倭国,他当没看见?太欺负人了!”   “去叫伯献过来!”   没多久,程伯献一瘸一拐从后院磨蹭到前堂。   与李钦载不同的是,程伯献的腿是真被程咬金打伤了。   回长安的当天,程伯献刚进门便遭了爷爷的暗算,程咬金就躲在门后,等程伯献进门后立马下令关门,然后抄家伙对他一顿痛揍。   关门打狗一通发泄后,程伯献违令登陆倭岛的事被程咬金原谅了。   这就是程家的家风,有错必须要罚,但罚完后不会再提,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外人若揪着错事不放,程家就不客气了,又不是你亲生的,你上蹿下跳个什么劲儿?   冷眼看着身残志坚的程伯献瘸腿走进前堂,程咬金冷冷道:“不中用的东西,看看别人家孩子,同样是灭国,还是肩并肩一起灭的国,人家刚刚晋了县伯,你呢?连个屁都没捞着!”   程伯献一愣:“啥?谁晋了爵?”   “李家的娃儿,李钦载,在倭国与你并肩为战的那个。”   程伯献乐了:“景初贤弟晋爵了?哈哈,好事!那小子是个人物,真看不出当年那么混账一个人,居然有这等本事,晋爵亦是理所当然。”   程咬金冷冷道:“老夫也看不出,当年那么混账的你,如今还是那么混账,一点长进都没有。同样是灭国之功,你呢?你有啥封赏?”   程伯献的反射弧够长的,被程咬金点了以后,顿时一呆,然后猛地一拍大腿。   “对呀,同样是灭国,为啥我没有封赏?凭啥!”   程咬金悠悠道:“对呀,凭啥?李家的娃儿不过是个出主意的,你才是统兵指挥的将领,他晋爵了,你却啥都没有。”   程伯献怒了:“爷爷,这不公平!陛下为何厚此薄彼?”   程咬金一拍桌案,喝道:“因为朝中出了奸臣,这几日参劾你俩的奏疏太多,带头的就是刘仁轨。”   “刚才刘仁轨那老货更是入宫跟陛下吵了起来,非要定你俩的罪。明明是功劳,非要被说成有罪,俺老程家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程咬金比他孙子更气愤。   当年程咬金征西突厥时翻了车,一世英名丧尽,可程咬金一直不甘心,一心要振兴家业。   如今自己的长孙好不容易误打误撞捞了个灭国大功,却被刘仁轨阻拦,非但无功,反而要问罪。   程家本来要翻身了,被刘仁轨拦了一道,这可比挡人财路严重多了,阻碍家族振兴,简直是不共戴天之仇。   程家的家风,自程咬金而下,本来就是无理也要胡搅蛮缠三分,更何况今日之事程家扎扎实实占住了理。   灭国就是功,有功必须赏。   程家的道理总是这么简单又朴素。   “走!爷爷亲自带你去刘仁轨府上,当面与他理论!敢拦我程家的功劳,他舅子的,老子烧了他的屋!” 第二百二十三章 晋爵县伯   打砸抢烧,是程家的家传特长。   从太宗贞观年那时起,程家就没怎么讲过道理,一言不合就打人砸家。   哪怕程家如今没落了,但传家的手艺不能丢。   尤其是在重振家业的紧要关头,对敌人更不能手软。   是的,刘仁轨已被程咬金视为敌人了,拦我程家重振之路,不是敌人是啥?难道要给他颁个奖吗?   老程带着身残志坚的小程,还有一群程家部曲,杀气腾腾出了门,直奔刘仁轨府邸而去。   这画面就像母狮带着小奶狮捕食一样,亲传亲教,让小程看清楚,爷爷是如何砸别人的家,寻别人的晦气,这门不讲道理的手艺绝活不能失传。   刘仁轨的府邸位于兴仁坊一处偏僻院落。   院子不大,三进的院落,一家人凑凑合合挤在后院,房子既破败又简陋,就连门口镇宅的石狮子尺寸也小得可怜,像两只跟路人乞食的流浪狗,没精打采地立在大门两侧。   清流嘛,日子过得清苦,也没有贪污的念头,自身立得正,才能理直气壮找别人麻烦。   程家祖孙气势汹汹来到刘府门前,程伯献看了一眼破败的大门,和里面几乎处处漏风渗雨的屋子,一脸不敢置信。   程家多年来捞军功,抢敌资,吃了个脑满肠肥,家里装潢得金碧辉煌,处处充满了富得流油的暴发户气质。   过惯了奢华生活的程伯献见刘仁轨的府邸竟这般破败模样,不由惊呆了。   “爷爷,刘仁轨是不是得罪过很多人?他家的房子好像刚刚被人砸过……”程伯献讷讷道。   程咬金呸了一声,道:“他那叫‘穷’!”   程伯献恍然,接着不忍地道:“爷爷,他家房子都这般模样了,没必要砸了吧?咱放个屁都能把他房子刮倒……”   程咬金环顾四周,自己和部曲杀气腾腾兴师问罪的架势,已经吸引了街上很多人的注意,围观吃瓜群众越聚越多,都一脸好奇地看着他们。   程咬金眼中闪过一道诡谲之色,捋须沉声道:“给老夫砸!先把大门砸了,把他家照壁拆了。”   程伯献愕然道:“不是说与他理论吗?”   程咬金哼道:“理论之前,当然要先亮拳头,把他打服了再理论,别人才会安静地听你讲道理,这都不明白?”   说话间,程家部曲们已一拥而上,抄起斧子抡下去,刘府那扇破败的大门顿时被砸破,一脚再踹过去,大门不堪重击,应声而倒。   如同一群蝗虫飞入田间,程家部曲们对刘府的照壁发起了进攻。   打人砸家的活儿,程家部曲早已轻车熟路,这些年不知干过多少次。   无他,唯手熟尔。   动静越闹越大,站在门外的程咬金神色越来越满意。   大唐历经三代帝王,老程一直活得风生水起,仅仅靠蛮不讲理的人设可活不了这么滋润。   老狐狸终究是老狐狸,他砸刘仁轨府邸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解恨。   动静不闹大一点,如何引起李治的注意?如何才能用这种含蓄的方式提醒李治,我家孙儿也参与了灭倭国之战,你咋能忘了他?   这次砸家程咬金毫无心理压力。   首先他占了理,灭国就是功,有功之臣反被奸臣参劾,怎么也说不过去,不报复一下还当我程家是软柿子。   其次,李钦载刚被晋了县伯,说明天子已给灭倭国之战定了性,当然是功,既然李钦载被定了性,我家孙儿也该定个性,表示一下吧?   砸!放心大胆的砸!   只要目的达到,程家赔偿刘仁轨这穷人破落户一套新宅子又如何?呵,钱这东西,程家最不缺了。   “把门口这对看家的石狗也砸了,砸得稀碎一点!”程咬金气定神闲地指挥部曲。   程伯献小心翼翼道:“爷爷,那是一对石狮子。”   程咬金绿豆眼一瞪:“就是狗,不服咋?”   “服!”程伯献乖巧地退下。   终于,巨大的动静把刘仁轨逼出来了。   气急败坏地冲出门外,看着一片狼藉的家门口,刘仁轨怒视程咬金:“狗贼安敢欺我!”   程咬金眯眼冷笑:“谁欺谁?姓刘的,我程家可不曾开罪过你,你为何参劾我孙儿?我孙儿与李家娃儿灭了偌大的倭国,正是开疆拓土之功,你眼瞎看不见,非要揪着一点鸡毛蒜皮的事不放?”   刘仁轨怒道:“你也是三朝功勋名将,岂不知军中违令的下场?”   “老子只知道军功就是军功,谁敢抹我孙儿的军功,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论到金殿上老子也占了理!”   程咬金侧头瞪着部曲们:“愣啥?给我砸!”   部曲惊觉,一斧子抡下去,轰的一声,刘府大门内的照壁轰然倒地,惊起一片飞尘。   ……   甘井庄。   黄昏时分,李钦载与崔婕并肩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金色的残阳将二人的身影拖得冗长而紧密。   安静而祥和,如岁月绵长且真实。   没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题,更多的是安静的相处,享受恬静又甜蜜的气氛。   这种气氛充满了腐臭味。   两人围着庄子绕了两圈,走得腿脚发酸,此时已是夜幕降临,崔婕该回家了,可彼此都舍不得分离,哪怕分离如此短暂。   崔婕垂头,咬着下唇轻声道:“还记得你出征百济前说过的话吗?”   李钦载一愣:“我说了啥?”   崔婕生气了:“你……说过的话竟然忘了?”   李钦载恍然:“没忘,我说,让你记得穿秋裤……”   说着情不自禁地伸向她的裙摆:“快夏天了,没必要穿秋裤了,我检查一下先……”   崔婕吓得身形一闪,红着脸怒道:“登徒子!我说的不是这个!”   李钦载眨眼:“不是这个?难道是姨妈巾?那可是划时代的发明,你垫上了吗?”   见李钦载跃跃欲试一副要掀她裙子检查姨妈巾的样子,崔婕吓坏了,又跑远了几步,恶狠狠地瞪着他。   “你,你是故意的还是假装的?”崔婕气结。   李钦载愕然:“两者有何区别?”   崔婕又羞又怒:“出征前那晚你说过,若此战不死,回来就与我,与我……”   李钦载茫然:“与你干啥?”   崔婕气坏了,像只被激怒的小母兽朝他扑过来,拽住他的胳膊便狠狠一咬。   “混账!我若再信你,我就……我就是小狗!”   李钦载大笑,突然伸手搂住了她的腰,正要再调戏几句,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马蹄声直朝李家别院飞驰而来,还没到别院门口,马上骑士飞身而下,朝别院大吼。   “五少郎晋爵渭南县伯!大喜!” 第二百二十四章 麻烦不解决如何成亲?   晋爵县伯的消息瞬间传遍庄子,入夜后本已睡下的庄户们都起来了,屋子里点亮了灯。   李钦载和崔婕正在别院附近散步,崔婕听到骑士的大吼声不由愣了一下,然后惊讶地望向李钦载。   “你……又晋爵了!”   李钦载也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晋爵,毕竟自己违令在先,他从倭国回到长安后,一直在等待的是朝廷的惩罚。   结果惩罚没等到,自己反而又晋了一级爵位,所以,朝堂里发生了什么?   崔婕的眼神似乎有点崇拜,她的眼睛里有月亮。   “基操,勿六。”李钦载惊讶过后很快恢复了淡定。   李家别院门口,报信的骑士还在大吼,仿佛要把五少郎晋爵的消息吼遍全庄。   李钦载皱了皱眉,当即脱了自己的鞋子,狠狠朝骑士砸过去。   骑士不察,正好被鞋子砸中脑袋,吼声戛然而止。   “晋什么爵!你有没有公德心?又吵又闹的,街坊们都不用睡觉呀?人家明天还要上班呢!”   骑士讪讪闭嘴,朝李钦载干笑。   李钦载一手搭着崔婕的肩,朝地上的鞋子指了指,道:“鞋子捡过来给我。”   骑士屁颠颠地捧着鞋子送到他脚下。   李钦载穿鞋,头也不抬地道:“滚蛋,大晚上的给我安静点儿。”   骑士立马乖巧地滚蛋。   穿好鞋子,李钦载又见庄子里家家户户都点亮了灯,许多庄户披衣而出,正在朝别院走来,看这架势好像又要应付一波恭喜。   趁着庄户们没走近,李钦载又放声吼道:“大晚上的都出来干啥?闲着没事回去搂婆娘多造几个娃,让你们的婆娘高兴了,就当是对我的恭喜了!”   庄户们闻言脚步不停,却原地打了个转儿,掉头迅速回家,吹灯上炕。   崔婕红着脸捶了他一记:“你真龌龊!”   “敦伦之道,天经地义,哪里龌龊了?”   崔婕看着李钦载,眼睛笑弯成月牙儿,轻笑道:“晋爵是大喜事,你为何一点都不高兴?”   李钦载笑了笑:“有啥值得高兴的?对我来说,不过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件事,只要不影响我的正常生活,好事坏事都一样。”   崔婕叹道:“这般老僧心境,很难想象你当年在长安城的名声那么恶劣,真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抹黑你……”   李钦载笑道:“你当初刚认识我的时候一口一个混账,也是抹黑我?”   崔婕脸蛋儿一红,嗔道:“你现在也是混账!”   随即崔婕忽然叹道:“我听说你去年才入的官场吧?当初是火器监的少监,后来被封了县子,今日又晋县伯,短短不到一年便已如此显赫,这般速度实在闻所未闻,陛下待你真是恩宠到极致了。”   “可能陛下手里有人质吧,他俩儿子还在我手上呢。”   “莫乱说,言出招祸!”   崔婕咬住下唇,轻声道:“去年你出征前说过,你……”   李钦载正色道:“我理解你迫不及待嫁给我,准备给我生娃的心情,但现在还不行。”   崔婕一怔,随即怒道:“谁,谁迫不及待嫁你了!”   “好吧,是我,我迫不及待想娶你行了吧?但,有个麻烦必须解决,否则总感觉是被赶鸭子上架,一生仅此一次的婚事,不能给你我留下阴影。”   “什么麻烦?”   李钦载笑道:“你忘了?你那位刚进门的后娘还打算拆散咱们呢,不把这件事解决,咱俩成亲必然仓促,好像为了躲这桩麻烦而不得不成亲,呵,我这辈子可从来不会有躲麻烦的习惯。”   崔婕担忧地道:“你打算如何?”   “等等吧,太原王氏,千年门阀,想必不会因为两个下人被打断腿就害怕我了,我倒很好奇她接下来打算如何。”   ……   青州,崔家。   崔家也是当世门阀,家族枝叶茂盛,门阀族支遍布天下,更重要的是,崔家在青州当地的势力很庞大,就连官府推行某些政策,也不得不与崔家先通气,得到崔家的支持后,政策才能顺利推行下去。   这就是门阀世家的影响力,在各自的地盘上,他们能与朝廷的政令抗衡,朝廷也不得不对他们做出妥协。   李治和武媚终其一生都致力于削弱门阀势力,为的就是中央集权,让门阀在当地的势力始终低于朝廷。   大清早的崔家,下人们在沧桑古朴的祖宅里打扫,侍候主人们穿衣。   崔家祖宅里不仅住着当代的家主,还有不少旁系的重要族人,以及被重金礼聘而来的当世大儒。   这些大儒很重要,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比崔氏族人更重要。   门阀世家之所以区别于暴发户,不仅因为他们在当地根深蒂固的势力,还有暴发户们无法企及的文化底蕴。   支撑门阀家族文化底蕴的,就是这些大儒。   一家子大大小小加起来,至少有一百多号人。   家主崔林谦起床后,丫鬟细心服侍他穿戴洗漱,崔林谦坐在厢房里,不慌不忙喝了一碗清淡的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美髯长须,这才施施然走出了房门。   转过幽静的长廊,迎面遇到了自己新娶的妻子王氏。   崔林谦站定,王氏碎步走近,双掌顶额,朝崔林谦行礼。   “拜见夫君,夫君安康。”   崔林谦不自在地笑了笑。   新续弦的这位正妻模样还是不错的,但性格太寡淡,凡事一板一眼,尤其讲究礼数,仿佛为了维持自己门阀出身的身份,就连夫妻见面行礼都像参拜祖坟一样隆重且正式。   王氏三十出头的年纪,她在嫁给崔林谦之前已不是黄花闺女了,准确的说,她以前其实是个寡妇。   十多年前王氏便被许配给了别人,夫妻恩爱的日子没过几年,男人得病去世了,王氏不得不回到太原王家,在家守寡十来年后,王家又将她许配给青州崔家的家主崔林谦。   崔林谦数年前丧妻,王氏多年前丧夫,两位都是有过人生阅历的中年人,倒也不矫情,更何况两大门阀联姻,里面牵扯的利益比夫妻感情更重要。   在大唐年间,寡妇嫁人并不会被人说三道四,也无关贞节和名誉。事实上无论朝堂的政令,还是民间读书人和百姓,都是主张且鼓励寡妇嫁人的。   因为大唐的人口太少了,朝廷鼓励民间生育,全国的寡妇若都为自己的死鬼丈夫守一辈子寡,朝廷和官府怎会容许这种严重浪费社会资源的事情发生?   只要没到更年期就赶紧再嫁,找不到对象没关系,官府有专门为人说媒的官儿,简称“官媒”,他们会帮你找对象。   是的,国家给发,彩礼也是讲道理的,评估各自的家庭条件后随便意思一下,敢要天价彩礼,别的不说,女方的名声在当地和夫家都会彻底臭大街,臭一辈子的那种。   为了本地治下多生娃,官府也是拼了,说媒,纳采,啥都给你们准备好了,赶紧洞房运动去,多生娃还能收获官府额外的奖励。   世家门阀联姻的婚礼自然与民间普通百姓不同,但也还是传统的周朝六礼,只是奢华隆重了许多。   说媒纳采问名之后,崔林谦将王氏娶过了门,王氏从此以正妻的身份掌管了崔家的祖宅。   新婚的日子过得挺愉悦,崔林谦今年才四十出头,王氏三十来岁,也正是女人一生中最有风韵的年纪。   崔林谦天真地以为,两位中年人的结合定是一拍即合,天雷勾动地火……   然而过了几日后,崔林谦便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这位王氏实在太正经了,就连床笫之事也是正正经经,夫妻进出运动一番就完事了,吹灯前还得互相跪坐行礼你敢信?   至于姿势体位方面,王氏更是严谨得仿佛一位清心寡欲的尼姑。   成婚没几日,崔林谦便有进青州城妓馆寻欢的念头了,可见这对中年夫妻的相处多么膈应。 第二百二十五章 当面废刑   男人要喂饱才不会生出事端。   “喂饱”的意思,不仅仅指胃。   为何一千多年以来,男人理想中的老婆都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外面是贵妇,床上是D妇?   因为狗男人们都是这么想的,从王侯将相到贩夫走卒,无一例外。   再为人妇的王氏无疑不合格。   但崔林谦还是忍了,他已是中年人,没有任性的资格,不但不能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也没勇气尝试说离就离的婚姻。   两大门阀的联姻岂能儿戏,他若敢休妻,怎么说理由?   你家寡妇闺女在床上跟木头一样骚不起来,还不如我的右手……   太原王家保证不打死他。   没有感情基础,夫妻之间的相处自然客客气气相敬如宾。   王氏礼节隆重,崔林谦叹了口气,堆起了笑脸:“夫人多礼了。”   王氏垂睑道了声福。   崔林谦正要迈步走向前堂,王氏突然叫住了他。   “夫君请留步,妾身有话说。”   崔林谦转身看着她:“夫人有事?”   王氏轻声道:“太原王家三房长子年正双十,与崔婕正是天造地设,昨日三房派了人来,想与妾身商议此事……”   崔林谦皱眉:“婕儿早已许配英国公之孙,崔家怎能轻言退婚?此事不必再说。”   王氏不甘心地道:“夫君,英国公虽显赫,然终究只是三代富贵,未来如何尚不好说,怎能与我们千年门阀世家相比?为了婕儿得觅良人,寻个更好的归宿,还请夫君三思。”   “再说,婕儿也不满意夫君给她定的这门亲事,否则不会离家逃婚,夫君若疼爱女儿,何妨退了这门亲事,让婕儿解脱自在,对你们父女之情也有个修复圆满的机会。”   崔林谦忍住气,叹道:“婕儿逃婚离家后,跑去了英国公的庄子上,此事你可知?”   王氏点头:“妾身知道。”   崔林谦又道:“婕儿在李家庄子上,机缘巧合认识了她的未婚夫李钦载,两人相处之后,已渐渐有了感情,前些日英国公还给我传来书信,打算请人掐算吉日,让两小正式成亲。”   “你冷不丁的突然要退婚,我崔家如何抬得起头?夫人不怕我崔家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吗?”   王氏咬了咬唇,语气轻柔却坚定:“夫君,三代荣宠怎比我千年底蕴?李家少郎君非婕儿良配,太原王家与青州崔家才是相得益彰,若事成,两家无论官场还是民间商贾,皆是……”   崔林谦挥手打断了她的话,道:“你我夫妻不就是两家联姻了吗?何必把小辈牵扯进来?再说数年前,天子曾有颁诏,世家之间禁止通婚,你我成亲本就已是违旨,若再牵扯小辈,朝廷该忌惮了。”   王氏笑了,笑容冷冽:“若非当年各大门阀齐心协力襄助李家,李家安能推翻前隋,坐上这天子之位?天子之位坐稳了,又想拿世家开刀,世上没这般道理,所谓世家禁婚的诏令,天下哪个门阀把它当回事?”   崔林谦心中一沉。   简单几句话里,他突然察觉面前这个女人不一般,她的想法,她的言辞,甚至她想做的事情,都有着不小的野心。   崔林谦突然对这段婚姻产生了悔意。   青州崔家虽然也是千年门阀,可是相比别的五姓七宗,青州崔家算是最老实最低调的,从来没有露出过锋芒。   然而娶了太原王家的女人,很多事情变得复杂了。一个出过当朝皇后的家族,底气和野心果真与别的门阀不一样。   这个对朝堂和天子殊无敬畏的女人,放在家里究竟是福是祸?   崔林谦沉默,王氏言语柔和却步步紧逼。   她嫁进崔家可从没想过当什么低眉顺目的受气媳妇儿,她是太原王氏出身,从小到大耳濡目染,她柔和的外表下,其实性格非常强势。   成亲没多久的崔林谦,如今总算慢慢察觉出来了。   特么的,好像被讹上了!   王氏为何坚持与李家退婚,崔林谦作为崔家家主,自然心知肚明。   太原王氏与英国公的关系,可谓不共戴天。当年王皇后被废,就是英国公在天子面前递了一句话。   这句话可不仅仅是英国公本人的意思,而是含蓄地表态,你想废皇后尽管废,军方我帮你压着,保证没人敢吱声。   于是,王皇后被废了,新册立的武皇后也没跟她客气,最后与萧淑妃被双双缢杀于太极宫。   太原王家顿时从风光无限一夜之间跌落谷底,英国公李勣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不可谓不大。   如今这位王氏嫁进崔家后,多次撺掇退婚,崔林谦知道她为的不是崔家,也不是为了崔婕寻得所谓良配,她纯粹就是代太原王家报复英国公。   然而,崔林谦也是千年门阀的家主,岂能如她所愿?   一代家主若被妇人轻易拿捏,简直是笑话。   “此事再也休提,我不答应。”崔林谦突然沉下脸来。   王氏被吓了一跳,倒也不敢跟崔林谦当面冲突,咬了咬唇,低眉顺目地道:“是。”   成亲以后,夫妻间的气氛第一次僵冷起来。   一名下人匆匆奔行而来,大家族里分外注重礼仪,这位下人在府里奔行,无疑是犯规矩了。   王氏顿时火了,叱道:“没个规矩了么?天大的事也要守礼数,来人,杖责二十!”   崔林谦看了她一眼,目光渐冷,但没吱声。   下人惶恐请罪:“主母饶命,小人有急事禀报。”   崔林谦沉声道:“何事?”   “门外有英国公府上部曲奉命而至,部曲十余人,还押着,押着……王家的两位贵属,那两位好像被打断了腿,一群人正在门外。”   崔林谦惊讶道:“王家的下人?为何被英国公府上的部曲押着?”   说着迅速看了王氏一眼。   王氏脸色已铁青,眼神却有些心虚地扭过头去。   崔林谦仿佛明白了什么,脸色同样变得铁青,却来不及训斥王氏,沉声道:“走,出去看看。”   崔家祖宅沧桑古朴的大门外,一男一女两个王家下人面朝大门跪着,他们的双手被绳索反缚,李家十余名部曲在一男一女身后一字排开,一手按刀柄,神情冷漠地注视着崔家大门。   良久,崔家大门缓缓打开,崔林谦和王氏匆匆走出来。   见崔家家主出来,为首一名李家部曲先朝崔林谦抱拳一礼,然后喝道:“奉英国公府五少郎令,太原王氏纵奴狂妄,目无尊卑,犯上忤逆,五少郎有令,着我部曲当着崔家主母的面,将这对恶仆的手脚尽废!”   “五少郎还说,若敢拆散他与崔家小姐,挖他的墙角,五少郎将率部曲烧了太原王家的祖宅!”   “来人,动手,废了这对恶仆!”   崔林谦眼皮一跳,王氏更是气急败坏,夫妻俩竟异口同声道:“且慢!”   然而话音落地,李家部曲早已高高举起手中的粗棍,狠狠朝那对跪着的恶仆砸下。   几声惨叫后,这对恶仆趴在地上昏迷过去,一双手脚呈现奇异的弯曲程度,显然已彻底被废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熟悉的纨绔味道   长安城纨绔必须要有纨绔的风格,忍气吞声什么的,不存在。哪怕对象是自己的丈母娘,不想给面子就不用给。   李钦载有必要让老丈人家亲眼看看未来女婿昔日在长安城的风采。   最近脾气温和不是因为坏人脾气变好了,是坏人懒得发脾气。   当然,若有人主动把脸伸过来,李钦载还是不介意扇一记的。   当着王氏的面,李家部曲丝毫没客气,他们彻底地执行李钦载的命令,将那对男女恶仆生生打断了手脚。   恶仆已双双昏迷过去,身体不时发出阵阵抽搐。   王氏脸色铁青,姣好温婉的外表再也无法伪装下去,她看也不看地上昏迷的那对恶仆,而是目光狰狞地盯着李家部曲。   李家部曲完成了任务后,也丝毫不看王氏的脸色,只是朝崔林谦抱拳一礼。   良久,王氏语气冰冷地道:“尔等是英国公府上的部曲?”   “是。”   “是李钦载下令当着我的面打断他们的手脚?”   “是。”   王氏语气愈发冰冷:“李钦载是否知道我是太原王氏,这对奴仆亦是太原王家的?”   “知道。”   王氏沉默半晌,突然笑了:“甚好,英国公府的威风,今日领教了。”   为首的一名李家部曲不甘示弱地道:“夫人若还想领教,以后有的是机会。”   王氏气得浑身直颤,阴冷地道:“英国公府行事如此张狂,恃功而骄,肆无忌惮了么?”   李家部曲淡淡一笑,道:“贵属冒犯在先,是非曲直自有公论,五少郎说了,请太原王家管教好贵属,若贵属还敢冒犯,五少郎不介意再帮王家管教。”   “还有,五少郎还说,崔家小姐是他未过门的妻子,谁若敢惦记,可就不是打断手脚那么简单了。”   “言尽于此,请夫人三思,崔家主,小人告辞。”   说完李家部曲十余人朝崔林谦抱拳后潇洒离去。   直到李家部曲离开后,崔林谦才扭头望向王氏,脸色阴沉地道:“此二人是你派去渭南县的?”   事已暴露,王氏索性不隐瞒了,痛快地道:“是。”   “你让他们去作甚?”   “劝说你闺女,让她另嫁王家三房之子。”   崔林谦脸色愈发阴沉:“是你的决定,还是太原王家的决定?”   “都有。”   “所以,你瞒着我做了这件事,这二人还对我女儿出言不逊,犯上忤逆?”   “出言不逊非我授意,是这二人该死。”王氏果断卖了两个下人。   崔林谦终于克制不住了,突然大怒道:“崔家的事,里外你全接手了,当我死了吗?”   王氏立马垂头认怂:“夫君,妾身错了,妾身刚进崔家门,许多事情不了解,做事难免失了分寸,妾身以后不再犯了。”   崔林谦像一只被激怒的野兽,目光凶狠地盯着她,冷冷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王家的手不要伸得太长,崔家也不是任人拿捏的废物,若有下次,我便一纸休书送你回太原!”   王氏身子一颤,垂头道:“是,妾身明白了。”   地上昏迷的两个恶仆仍在不住地抽搐,王氏看也不看一眼,低眉顺目地回了院子。   崔林谦站在大门外,他越来越后悔续弦的这门亲事了。   与王氏成亲数月,那张温婉柔静的脸庞太具有欺骗性了,直到今日他才渐渐发现了那张隐藏在柔静脸庞下的真实面目。   一场突发事件,来得快也去得快,李家部曲特意从渭南县赶到青州,千里迢迢不为别的,就是要当着家主和王氏的面打断两个恶仆的手脚。   这是警告,也是示威,李钦载用这种直白且激烈的方式告诉崔家和太原王家,不要惦记自己的未婚妻,触底线了。   对于李家部曲的举动,崔林谦倒是没怎么生气,更多的是惊愕。   毕竟被打断手脚的是王家的奴仆,而且人家也说得很直白,就是要让王氏亲眼看见。   站立门外许久,崔林谦眼中忽然露出一丝笑意。   那位未曾谋面的女婿,似乎……有点意思。   据说他曾是长安城臭名昭著的纨绔,如今见他的做派,果然名不虚传,确实一股浓浓的纨绔味儿,够嚣张,够霸道。   不过想到他为的是自己的女儿,这股跋扈纨绔味儿看在崔林谦的眼里,却变得有血性了。   想想也是,人家的墙角都挖到他未来婆娘身上了,若还是懦懦弱弱不敢吱声,怎配得曾经长安城纨绔的恶名?   “成亲的日子该早点定下来了,夜长梦多……”崔林谦若有所思地望向大门内。   “来人,请颂山先生来偏阁,有事相商。”崔林谦道。   ……   甘井庄。   英国公府的一位管事正站在李钦载面前,恭敬地禀报长安城最近发生的事。   李钦载原本并不关心,可李勣却主动派人来告知,而且每隔几日便有许多消息送来。   李勣也是无奈之举,这个孙儿越来越有本事,可不知为何越来越不上进,爵位蹭蹭的往上升,人却躲得远远的,仿佛刻意避开长安朝堂的纷争喧闹。   两只脚都已踏入朝堂,怎么可能避得开?   于是李勣只好派人每隔几日向甘井庄通传消息,无论朝堂大小事,或是君臣的私人琐事轶事,甚或是民间市井的一些传闻等等,都一股脑儿告诉李钦载。   农庄消息闭塞,李勣不能让孙儿与长安城完全脱节。   “……卢国公不但拆了刘仁轨府邸半个院子,还亲自动手揍了刘仁轨,此举震惊朝堂,连天子都惊动了,当日便下旨训斥。”   “卢国公也不争辩,无所谓地认了错,还出钱给刘仁轨在原地重新盖了新房子算是赔罪。”   管事一五一十地禀报,李钦载眼里异彩闪动。   “不愧是老狐狸,既解了恨,又闹出了动静,还向整个朝堂亮了拳头……啧,一石三鸟,厉害!”李钦载叹道。   管事抬头惊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道:“五少郎猜得没错,天子下旨训斥卢国公的第二天,宫里便有了旨意,升程家长房长孙程伯献为右卫中郎将,赐勋号归德将军,赐金鱼袋一,赐皇城骑马。”   李钦载又啧了一声,酸溜溜地道:“我才只晋了一级爵位,人家赐了这个赐那个,尔母婢也,看来没事亮亮拳头还是很有好处的,我就是太斯文了……”   管事很无语,在大唐晋一级爵位您可知道有多难?含金量有多高?   天子赐程伯献那些鸡零狗碎的玩意儿,怎能跟晋爵相提并论?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一代更比一代强   程咬金舍了这张老脸不要,用拳头引起了李治的注意。   然后李治才发现,嗯?灭倭国的好像不止李钦载一人,还有个姓程的,你爷爷的,不揍刘仁轨一顿朕都差点忘记了。   李钦载觉得程咬金这顿揍真及时,讲不通道理的时候多用用拳头,或许会收获意想不到的效果。   至于李治对此事的处置,一方面下旨严厉训斥程咬金,紧接着又给他孙子升官,显然他对刘仁轨这种只认死理的顽固清流也恶心得不行。   据说当日他与刘仁轨差点在宫里吵起来,李治如此处置,想必也包含了对刘仁轨的敲打,嘴贱就少说话,不然以后谁揍你朕就升谁的官儿……   于是李钦载摸着下巴开始琢磨。   我要不要带着部曲赶回长安,把刘仁轨再揍一顿?   众所周知,刷副本BOSS不一定会掉极品装备,但一定会掉金币……   说不定李治一高兴,又赐自己皇城骑马啊,金鱼袋啊什么的,晋爵不过是一道旨意,品不出啥味道,那些鸡零狗碎才是实实在在摸得着看得见的好处呀。   管事不知五少郎正在打着不靠谱的主意,仍尽忠职守地禀报着。   “……卢国公拆了刘仁轨府邸的房子,又打了刘仁轨以后,不仅长房长孙升了官,而且长安城那些御史和给事中们参劾您和程伯献的奏疏也少了许多。”   管事说着忍不住发表了一下个人的评论,感叹道:“久未见程老公爷出手,时隔多年仍宝刀未老,还是当年的味道……”   李钦载朝管事投去欣赏的目光。   一个长安城的老混账拆房揍人的恶性事件,被这货说得让人肃然起敬。   不过李钦载还是松了口气,看着这股参劾自己的风潮在程咬金的拳头下渐渐要平息了。   横的怕愣的,果然是千百年颠扑不破的真理。   “回去后让人拿我的名帖拜会刘仁轨,送点人参鹿茸虎鞭什么的补药过去,并对刘刺史表达我的慰问,顺便在刘刺史面前强烈谴责程老公爷的霸凌行径,表达我与刘刺史同仇敌忾的坚定立场。”李钦载吩咐道。   管事顿时露出古怪之色,讷讷道:“不劳五少郎费心,老公爷已经把事办了,跟五少郎想的一样,老公爷派吴管家送了一堆补药,并在刘仁轨面前说了程老公爷一堆坏话……”   说完管事看了李钦载一眼。   一老一小俩狐狸,竟想到一块儿去了,英国公府一代更比一代强,百十年内衰败不了。   李钦载愣了半晌,下意识道:“老奸巨猾,假仁假义,虚伪至极!”   管事再次无语地看着他。   你特么不也是这么干的吗?只是老公爷比你快了一步而已。   转过念头,李钦载又道:“那就以我的名义送一份重礼至卢国公府,祝贺尚贤兄高升,并在卢国公他老人家面前强烈谴责刘仁轨的倔驴脾气,痛骂刘仁轨伪君子假道学,表达我与卢国公府同仇敌忾的坚定立场。”   管事吃了一惊,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这波操作他属实没想到,或许连老公爷都没想到,还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强,做人能虚伪到这个程度,五少郎将来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是,小人回长安后立马就办。”管事愈发恭敬地道。   “嗯,再转告我爷爷一句话,一把年纪了不要那么虚伪,做人真诚点不好吗?空巢老人内心要多一点阳光,少一点阴暗……”   管事干笑不已。   也就是离得远,不怕挨揍了,有种你当面说试试。   ……   一群混账学生的学业令李钦载很头疼。   别人家的主角剧情多丰满,要么牛逼哄哄震虎躯散王霸,就算教学生,那也是一堆的超级天才,娘胎自带智商加倍,动不动就举一反三震惊世界光耀师门。   再看看自己教的这些蠢货……   一个两位数的乘法竖式,李钦载教了整整一天,每个细节每个道理都掰开了揉碎了细细讲解,结果这群蠢货如同狗看星星仍然一脸茫然。   最后气得李钦载连他们熟悉的鞭子都祭出来了,然而蠢货们不会还是不会。   李钦载心中充满了挫败感。   本来以为这些混账好歹也算是种子,能将数学物理这些理工基础知识一代代传下去,不求发扬光大,至少不要失传。   结果没想到,这特么是一堆转基因种子……   此时的他,终于理解前世的班主任为何总是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的表情给学生上课。   那是一种明知他们在吃屎,自己却拦都拦不住,想给他们吃点好东西,他们却觉得自己在给他们喂屎的心情。   快日落时,望着一群咬着笔杆跟自己较劲的蠢货,李钦载深深叹了口气,然后客气地朝蠢货们拱拱手。   “在下才疏学浅,实在教不了各位卧龙凤雏,不如请各位退学,回家另寻明师?”   李素节涨得满脸通红,起身羞愧道:“先生……”   “不,别叫我先生,我不配。”   “先生再容弟子片刻,弟子快解出来了。”   李钦载拿过李素节手里的草稿,飞快瞥了一眼。   嗯,相比那些蠢货,李素节显得没那么蠢,不过只是相对而言。   李钦载教的竖式都列对了,但结果却与正确答案大相径庭。   仔细看了看,李钦载发现李素节最大的问题是汉字与阿拉伯数字的对应与转换很不熟练。   教了他们小半年,这些人还是没能将阿拉伯数字完美地对应出来,导致数字都认错了,最后的答案自然也错得离谱。   见一群混账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生怕李钦载将他们真赶回家去。   李钦载只好拍了拍手,道:“好了,这一节的内容先搁置,接下来的三天里,你们唯一的学习任务就是练字。”   “一个阿拉伯,嗯,不对,一个大唐数字对应一个汉字,从一到百,一刻不停地给我默写,写上百千遍,将所有的数字深深印在脑子里,要练得比你们自己的名字还熟练,见到这些数字就像见到亲爹一样熟悉。”   混账们纷纷起身应了。   李钦载又叹了口气,道:“再过三天,各位的亲爹就真的要来咱们庄子了,家长会即将召开,你们若不想被揍个半死,最好老实安分一点,同时最好努力让自己变聪明一点。”   李素节感激地行礼:“多谢先生关怀我等安危……”   李钦载幽幽地道:“说实话,我真没关心你们的安危,我只是不想开家长会的时候没面子,若我教的学生全是一群智障,我这个当老师的很难不被连累……”   “家长会时,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告诉你们的亲爹,虽然学生都是智障,但老师不是。” 第二百二十八章 家长会的排场   唯一能让李钦载感到欣慰的是,亲儿子还算不错。   虽然也算不上什么出类拔萃的天才,但对知识的理解和应用能力明显比那些小混账强多了,学习进度也比他们超前了许多。   当小混账们还在跟两位数的乘法竖式较劲时,荞儿的综合运算题已经做得很轻松了,李钦载在考虑要不要开始教他平面几何和一元一次方程。   遥想前世,那些奇奇怪怪的几何图形,正方长方三角梯形什么的,求面积求阴影求周长,求得李钦载欲仙欲死,求菩萨都没用,该不会还是不会。   嗯,说起来,自己的前世似乎与那些小混账没啥区别,挨老师骂的时候甚至还没他们那么毕恭毕敬,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好像连他们都不如。   幸好这段黑历史没人知道,否则对他这个先生的威严将是沉重的打击。   入夜,李钦载在丫鬟的侍候下洗漱完毕,正打算睡觉,突然一愣,他发现少了点什么。   仔细想了半晌,猛地一拍大腿:“我儿子呢?”   丫鬟惶恐禀报,荞儿正在后院的宿舍,跟师兄弟们一起。   自从小混账们在李家别院求学后,李钦载不得不从后院里划了一个单独的院落出来,供混账们住宿。   幸好李家别院够大,而且主人也不多,除了那位只在佛堂吃斋念佛的祖姑母,就只有李钦载父子了,别院宽敞得很,足够小混账们吃住。   李钦载迈步走向宿舍,刚踏进院子,便听到荞儿威严的声音。   屋子里灯火通明,李钦载悄然走近,隔着窗棂暗中观察。   一群小混账乖乖坐在里面,荞儿一人独立,手里一根教鞭,学着李钦载的样子正挺着小胸脯给师兄弟们上课。   “两位数竖式,重要的是顺序,竖式一上一下对齐,上列数字乘以下列数字,分别以上列数字的个位乘下列数字的个位,然后上列数字的十位乘下列数字的个位……”   “顺序绝不可错,任何一个顺序错了,答案必然就错了。”   李素节举手,笑嘻嘻地道:“荞儿乖,再给我们详细说说,最好举个例子……”   荞儿不满地用教鞭敲了敲桌子:“说好的,我给你们补课,你们以后必须称我为‘大师兄’,刚才你叫我什么?”   李素节毕恭毕敬地道:“大师兄!”   其余的混账们也纷纷叫大师兄。   荞儿满意地点头,挺胸傲然道:“既然我是大师兄,你们以后所有的零嘴儿,果脯,麦糖块儿,都要给我吃,不许偷藏。”   一众小混账忙不迭答应:“给,给!”   李素节决定拍个更出众的马屁,让自己不至于泯然于众人。   “大师兄放心,以后师弟我的就是你的,无论钱财美女还是美食,我与师兄半之。”   七皇子李显急了:“我的也是你的,回头我把宫里库房的钥匙弄出来,师兄看上什么尽管拿便是。”   一众混账顿时惊为天人,世上居然还有如此豁得出去的马屁。宫里的库房……不是国库吗?   不甘人后的混账们纷纷表态。   “我家也有库房,里面的宝贝多得很,师兄尽管取之。”   “我爹有个侍妾长得好看,我给师兄留着,何时能行了,师兄尽管拿去享用。”   “我把我爹养外室的宅子送你,连同宅子里的侍妾一起送,反正我娘早就打算把那狐媚子扔井里了,浪费也是浪费。”   荞儿不高兴了,使劲敲桌子:“什么宅子钱财侍妾,说什么呢?我只要零嘴儿。”   窗外暗中观察的李钦载暗暗叹息。   真是个傻儿子,就没想过跟亲爹苟富贵,勿相忘吗?   令李钦载分外欣慰的是,李显也表态了。   这位小混账可是未来的大唐皇帝,虽然当得憋屈,但皇帝终究是皇帝呀。   未来的大唐天子称荞儿师兄,荞儿庶出的身份以后不再是他前程的阻碍。   至于其他的人,包括四皇子,还有众多国公国侯家的孩子,与荞儿有了这层关系,荞儿以后的路会走得很宽,就算某天他李钦载不在了,荞儿也能在这世上混得如鱼得水。   突然发现当个乡村教师也不错,父子二人的人脉因此而拓展,也算是意料之外的收获了。   如果学生不那么愚蠢就更好了。   不知荞儿的教学方式比李钦载更高明,还是荞儿的耐心比李钦载强。   一众混账在李钦载跟前没学会的知识,荞儿只给补了几次课,他们竟掌握了。   所以,这群混账只在李钦载面前才表现出愚蠢的状态吗?   ……   三天后,甘井庄突然来了很多人。   首先是近千人的羽林禁军进驻,穿着玄黑铁甲,头盔装饰天鹅翎的禁军将士在村口扎营,满目旌旗飘展,战马嘶鸣。   庄户们有点慌了,不知为何出现如此大的阵仗,李家部曲们逐一安抚后才平静下来。   接着众多国公国侯家的部曲纷纷进驻,部曲们没有羽林禁军那么大的排场,人数却也不少,每家几乎都有百十来人,合起来数千人在庄子周围警戒。   最后便是一乘明黄色的御辇,后面有众多权贵家的车马跟随,宦官宫女和杂役掺杂期间,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朝甘井庄开来。   李钦载穿戴整齐站在村口,脸颊不停地抽搐。   特么的,不过是开个家长会,搞得跟誓师出征一样,朝堂上的君臣们出行都这么浮夸吗?   别院的宋管事和刘阿四站在李钦载身后,也被这浩大的场面震慑住了,两眼痴呆地盯着徐徐行来的队伍。   李钦载当即扭头吩咐道:“告诉禁军和诸家部曲,咱家别院不管饭,饿了自己上山挖野菜去。”   宋管事脸色难看道:“五少郎,这不好吧……”   “觉得失礼的话,饭钱你掏?”   宋管事一个激灵。   包括羽林禁军和诸家部曲在内,随从人马大约三四千,宋管事若自掏饭钱,他的薪水得透支到清朝。   “小人这就吩咐下去,咱家不管饭。”宋管事当机立断。   李钦载委实没想到家长会搞出如此大的场面,在他的认知里,各家小混账的亲爹们应该轻车简从,二三十来人差不多了,顶多再带一些随从侍卫,三四百人足够。   没想到呼啦一下来了三四千人,在这个大唐威服天下的年代,这点人马足够灭一个小国了。   当初李钦载率六千将士就平了倭国一大半,眼前这些兵马基本等于半个蘑菇蛋。 第二百二十九章 君臣齐至   “家长会”这种形式,对李治和诸多权贵来说还是颇为新奇的。   在此之前,没人这么干过。   权贵家的孩子通常是将先生请到自己家里教书,也有权贵子弟入国子监的,宫里有宫学,豪门有塾学,教育资源这东西,在这个年代是非常不公平的,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但无论学生成绩如何,品行如何,老师也断然不会将所有的学生家长叫到一起开会。   孔子门下三千弟子,除了收束脩,他也没开过家长会,可能害怕国君以为他要造反。   鬼谷子学生不多,个个都是牛逼大神,他也没开过家长会,可能害怕学生谋略过人,家长会期间发生一桩桩密室杀人案。   李钦载搞出的这个家长会就有意思了。   头一次参与的新奇感,令李治和权贵们必须严肃正式对待,所以今日家长会才会搞出如此浩荡的场面,羽林禁军都出动了。   看着村口浩浩荡荡不见首尾的队伍,直到此刻李钦载才突然意识到,我特么的一直以为自己开的是希望小学,没想到居然是一所贵族学校。   明年必须涨学费!不,今年就涨。   一队队执戟的禁军将士散开,让出村口中央的道路,明黄色御辇在李钦载面前停下。   李钦载急忙朝御辇行礼。   穿着黄袍的李治笑吟吟地走下御辇,紧接着,武皇后居然也从御辇上走下来。   李钦载顿时诚惶诚恐,看来天家对家长会很重视,一帝一后都来了,可以想象李素节和李显被男女混合双打的美好画面……   “臣李钦载,拜见陛下,拜见皇后。”李钦载垂头行礼道。   李治搀起他的胳膊,大笑道:“上马治军掠地,下马教书育人,景初不愧是我大唐英才,哈哈。不过你搞的这个家长会是个什么章程,朕倒是很好奇。”   武皇后也嫣然一笑,道:“确实是大才,本宫听说景初领数千骑横扫倭国后,也颇为吃惊,景初真是让人惊喜呢。”   李钦载汗颜道:“臣……呃,是臣胡闹了,臣违令擅专,如今正闭门思过呢。”   李治呵呵一笑:“你闭门思过?莫谦虚了,你会思过才怪。”   扭头望向武皇后,李治笑道:“皇后是头一次来此,李家别院不错,颇为雅致,重要的是李家的饭菜好吃,朕上次在他家住了几日,至今怀念饭菜滋味儿。”   武皇后矜持笑道:“臣妾有口福了。”   寒暄几句后,李治也不让李钦载带路,径自与武皇后进了李家别院,自己找了一间顺眼的厢房住下,老马识途的样子完全没有当客人的觉悟。   一帝一后离开,一众权贵这才围了上来,一个个排着队拍李钦载的肩,拍得李钦载半身不遂。   都是长辈,都是名震朝堂的大人物,李钦载只好行礼如仪,咬着牙接受权贵们的拍肩。   契苾何力也在其中,他拍得最重。   “好小子,没想到你居然能治得我家契苾贞服服帖帖,去年我家小子过年都不舒坦,战战兢兢说什么作业没做,成绩很差,明年估摸要被除名,老夫多年未见他对学业如此担惊受怕了。”   李钦载苦笑道:“晚辈惭愧,契苾贞的成绩委实不尽人意,是我没教好,回头晚辈再跟您细说……”   契苾何力大手一挥:“不打紧,学堂里混日子也罢,至少世上有个让他担惊受怕的人和事,让他有了敬畏心,这比学业重要。”   李钦载目瞪口呆,这亲爹当的,价值观好像有点不对劲……可细细一想,又不知哪里不对劲。   然后李钦载回过味来,不对呀,你这当爹的不在乎孩子成绩,我还怎么告状?你家孩子还挨不挨揍了?   “契苾爷爷,是这样的……”李钦载努力煽风点火离间父子情。   契苾何力大手再次一挥:“先不说了,老夫去占个顺眼的厢房,有啥话开会的时候一并说。”   说完契苾何力头也不回地进了李家别院。   接下来拍肩的是一个白胡子老头,老头笑得很慈祥,看起来比李勣的年龄还大,像从水里冒出来问丢的是金斧子还是银斧子的仙风道骨的水鬼。   李钦载认出了他,上官仪,将来要跟武皇后掰腕子决生死的牛逼人物,上次在太极宫金殿时见过一面,算是熟悉的陌生人。   “晚辈拜见上官爷爷。”李钦载恭敬行礼,对牛逼人物必须尊敬。   上官仪笑得很慈祥,继续拍肩:“小子不错,我家琨儿让你费心了,年初老夫考校过他的学问,虽只求了半年学,却也算是脱胎换骨,学业如何尚看不出来,但以往那些恶习改了不少,看来把他送到这里非常明智。”   李钦载继续离间祖孙情:“上官爷爷,琨儿的学业不尽人意,一些基础的学问仍然未能掌握,还请上官爷爷多多督促……”   话没说完,上官仪大手一挥:“那是你这个当先生的事,老夫只看结果。好了,不多说,老夫也去占个顺眼的屋子,晚了会被那些老杀才占光。”   走了两步,上官仪脚步一顿,又道:“对了,老夫年迈,口味素为清淡,你留意一下,饭菜莫太重口了。”   说完上官仪拍拍屁股走了。   李钦载真是好无语。   回头把那些小混账当牲口用,反正你们家亲爹不疼,爷爷不爱。   一个个国公国侯上前招呼,简单几句寒暄便立马窜进别院占屋子。   李钦载感觉这帮人不是来开家长会,是来乡村度假的。   事情有点脱离掌控了,君臣们不按他的流程来。   突然有点后悔,开啥家长会呀,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吗?本来只是一个简短的会议,大约一两个时辰能结束,然而看这帮人的架势,似乎有长住的打算。   所以,李钦载把他们叫来,然后还得亲自侍候他们食宿住行?所有这一切,就是为了满足自己学生挨揍的恶趣味?   贱不贱呐?   与诸位权贵逐一寒暄招呼后,李钦载正打算回别院安排饭菜,却见崔婕和从霜匆匆从村东头赶来。   李钦载急忙迎上前:“你们咋来了?”   崔婕露出迷茫之色,道:“我也不清楚,刚才一位宫人传令,说是皇后召见我,命我来见驾……”   李钦载叹了口气,刚来就搞事情,这位皇后想干啥?   “我陪你见驾,你莫慌,按你们世家的礼仪来,你擅长的假客气,这会儿就莫客气了,全都拿出来。”   崔婕却不见一丝慌张,闻言白了他一眼,道:“我慌啥?又不是见不得人,该见就见,按规矩来便是。” 第二百三十章 世家仪态   崔婕是世家门阀出身,她的礼仪教养和学识是当世大儒培养的,任何场面都不害怕,哪怕是被皇后召见。   李钦载倒是不担心崔婕会失仪,他担心的是武皇后。   老实说,他对武皇后一直保持戒意,毕竟只有他最清楚,这位皇后究竟有多猛。   如果按历史轨迹发展的话,未来的武皇后不仅自己当了皇帝,还把李治的几个儿子全弄死,甚至连自己亲生的都不放过。   这么一位狠人,突然莫名召见崔婕,实在很担心她的用意。   要是她见面来一句“世家出身的姑娘配不上李景初,不如你们的亲事作废,本宫许配个公主给他。”   李钦载是当面掀桌子呢,还是先照照镜子看自己究竟多优秀?   带着崔婕入别院,李治和武皇后住在后院东厢房。   厢房不是李钦载安排的,是李治上次住过的,这次轻车熟路,进了别院便自己选了这间。   别院里人潮汹涌。   真的很汹涌,每隔一步便是一名禁军岗哨,将别院塞得满满当当。这会儿若有刺客行刺……   刺客就算长了翅膀能飞天,也会被射成马蜂窝。   李钦载和崔婕进了东厢房,武皇后正新奇地打量着屋子里的摆设,李治则老马识途为她介绍,夫妻俩一边说一边笑,显然心情不错,感情看起来也不错。   崔婕走进厢房后,首先便双膝触地,宽袖轻展,像一只蝴蝶舒展翅膀,然后双手顶额伏地而拜,非常正式的拜礼。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仅看起来非常舒适,而且莫名有一股庄严肃穆的气质。   李钦载看呆了,世家门阀里的人行礼都这么好看吗?   以后成亲了,这婆娘别的不用干,每天就给我行礼,行房前也来一套,想想就刺激。   “臣女,青州清河崔氏,崔婕,拜见大唐天子,拜见皇后。”   李治挑起了眉,突然指了指李钦载:“景初,多跟人家学学,看人家的礼数多周到,你们这些朝臣给朕行礼都是马马虎虎一拱手,啧!”   李钦载忍不住道:“陛下,天子是放在心里尊敬的……”   崔婕一进门,武皇后的目光便放在她身上。   见崔婕容貌绝色,举止有礼,处处透着世家门阀的良好教养,武皇后不由暗暗呼了口气。   她对世家门阀是充满厌恶的,因为她的宿敌,曾经的王皇后就是世家出身,当年李治要册立她为新皇后时,也遭到了天下世家门阀异口同声的反对,事情闹得很大,仇也结得很死。   但不得不说,世家门阀确实有它的底蕴,世家出来的人,举手投足都带着寻常人无法企及的风度和仪态。   “这位便是崔家的姑娘?果真是绝色倾城,难怪李家五少郎为你倾心不已呢。”武皇后笑了,上前两步亲自将崔婕搀扶起来。   崔婕脸蛋儿一红,轻声道:“皇后谬赞,臣女实蒲柳之姿,不堪入眼。”   武皇后说着话儿,手却很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两人的关系瞬间亲密起来。   “莫说什么蒲柳之姿,长得迎人便是迎人,谦虚啥?我们虽是女子,也不可输了气度,该当仁不让之时,莫往后退。”   说着武皇后笑吟吟看了李钦载一眼,道:“李老将军真是疼爱孙儿呢,为景初寻摸了这么一门好亲事,崔家此女雍容温婉,娴静淑德,正是万金难求之良配,景初可莫辜负人家。”   李钦载咧了咧嘴。   你特么好歹是一国皇后,站队如此草率的吗?刚见面就嗖的一下窜到崔婕那一队去了,俨然一副娘家人训女婿的语气是啥意思?   场面有点乱,李钦载揉了揉太阳穴,情不自禁地望向李治,想问问眼前这情况是个啥章程。   李治收到了他的目光,然后投以迷茫的眼神。   朕也不知道,女人何时真情流露,何时是飙演技,真真假假自由切换,朕活到这把年纪还是没看懂。   武皇后没搭理二人,反而跟崔婕越聊越亲密。   说着说着,武皇后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塞到崔婕的手心里。   崔婕吓了一跳,急忙推辞,二人打了一阵太极推手后,崔婕终于收下并谢恩。   李钦载第一眼便注意到那块玉佩,两眼不由一亮。   其色清亮,其质剔透,好玉!   它姓李了。   武皇后又与崔婕聊了许久,将崔婕的情况问了个清楚,当听到崔婕的父亲最近续弦了太原王氏之女后,武皇后的目光飞快闪动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   李钦载这会儿也看出来了。   武皇后召见崔婕没别的目的,就是闲聊,她在崔婕面前刻意制造亲近的形象,似乎跟李钦载也有关。   聊了近一个时辰,两个女人总算结束了话题。   崔婕识趣地起身告退,李钦载也跟着一同告退出门。   两人走后,李治才望向武皇后,笑道:“崔家之女如何?”   武皇后已收起了亲近的笑容,面容沉静地道:“是个不错的女子,不愧是世家出身,举手投足言谈皆完美,也看得出是个不争不谋的娴静之人,景初有福了。”   李治笑道:“朕上次见她时也是这么认为的,她与景初实为天造地设。”   武皇后叹道:“可惜出身世家……”   李治又笑了:“世家也不能全然否定,皇后若还打着拆散二人的亲事,另许宗室之女予景初的主意,还是收了这个心思吧。朕看景初对此女颇为在意,皇后棒打鸳鸯,闹得满堂不欢,反而不美。”   武皇后悠悠地道:“陛下莫忘了,景初可掌握着火药的秘方,若娶世家之女,秘方被泄露到那些世家里……”   李治身躯一震,随即沉默下来,良久,忽然轻声道:“朕相信景初。”   “因为他是三朝功勋之后?”   李治笑了:“不,因为他这个人,他是个怕麻烦的人,火药刚问世,他便迫不及待把秘方呈给了朕,说明他也知道此物是个烫手的大麻烦。”   “更何况,火药的秘方朕也有,世家若掌握了秘方便是抄家灭门之祸。”   “此物是镇国之利器,它是天子之剑,只能堂堂正正握在天子手中,那些鬼鬼祟祟阴谋算计之人,纵算有了秘方,也是跳梁宵小之辈,拿不上台面。” 第二百三十一章 社死千年   走出大门的李钦载没想到自己和崔婕躲过一劫。   天家的人,说话行事都有目的的,不可能真的只是把崔婕叫进来聊天。   在此之前,李钦载都没想到武皇后居然打着拆散他和崔婕,另许宗室之女的主意。   幸好崔婕的落落大方,以及温柔娴静的性子,还有李钦载望向她时的在意眼神,让武皇后不得不打消了主意。   随着火药的问世,李钦载在一帝一后的心里分量也越来越重。   大唐如今老将垂垂,英才难遇,明明国势年年增涨,朝堂却出现后继无才的尴尬窘境。   不是没人当官,而是真正有本事的人太少。   好不容易出现个李钦载,李治必须细细呵护,等待他以后给自己带来更多的惊喜,为大唐封建主义建设事业添砖加瓦。   所以对李钦载的个人婚姻等问题,天子和皇后也不能随便干涉,把人家搞得不痛快了,本来该问世的新玩意儿,人家一赌气不干了,损失谁承担?   有本事的人,皇帝皇后都得哄着他,这就是才华的重要性。   李钦载和崔婕并肩走出大门,拽着崔婕来到大门拐角的偏僻角落,然后李钦载目光深情地注视着她。   崔婕被他骤然而来的深情弄得心跳陡然加速,小心脏扑通扑通的,脸蛋儿早已血红欲滴。   “你,你作甚?”崔婕低声道。   李钦载不说话,伸手一撑,手掌落在崔婕背后的墙壁上。   夭寿啦!壁咚了!   崔婕情不自禁捧心,心跳太快,脑充血,快晕过去了。   “你,你你……光天化日,你不能……”   深情凝视良久,李钦载终于开口:“崔婕,刚刚皇后赏了你啥?拿出来看看呗。”   崔婕仿佛被催眠了似的,傻傻地掏出了武皇后刚刚赐给她的玉佩。   李钦载果断拿过来,放在手心里细细观赏摩挲,眼睛越来越亮。   皇家出品,必属精品。   这块玉佩确实不是凡品,放在修真界,这玩意儿必须是上品仙器,降妖除魔亦可,避孕绝育皆宜。   玉佩晶莹剔透,触手微凉,几乎像一块天然生成的玻璃,整块玉浑然天生,雕刻成麒麟踏云的图案,从顺滑的手感上判断,这块玉佩应该是武皇后常年佩戴之物。   啧,刚见面就如此客气,自己与李治见过那么多次,也不见他把国库钥匙慷慨地赐给自己。   格局小了啊陛下,看看你婆娘……   “好东西啊……”李钦载爱不释手地不停摩挲。   此时崔婕终于从壁咚中回过神了,人家的深情根本不是冲着自己,实在没办法继续入戏。   飞快出手,两根白葱般的纤细手指死死攥住玉佩的另一头,崔婕仰头瞪眼:“还我!”   李钦载欣赏仙器的心情被破坏,也瞪起了眼:“见者有份!”   “它是皇后赐给我的!”   “你若不是我婆娘,她没事会赐你?”   崔婕大羞:“呸!我可没嫁你,反正它是皇后赐给我的,还我!”   李钦载叹气:“咱们别这样,为了一块玉佩露出人为财死的狰狞嘴脸挺难看的,这样吧,我花十文钱买下来……”   崔婕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那张无耻的脸。   “十文?”   “二十文也不是不能商量……二十文耶,够你采半个月蘑菇了。”   崔婕气坏了:“你怎么不去抢!”   李钦载突然沉默下来,眼睛却越来越亮。   崔婕心中愈发慌张,她有了不祥的预感……   果然,李钦载猛地抬手指向天空,一脸惊骇:“快看,你爹在天上飞!”   崔婕吓了一跳,下意识仰头,结果手中一空,攥着的玉佩被李钦载蛮力抢走。   崔婕眼睁睁看李钦载夺路而逃,气得不停跺脚,泪珠儿直落。   “坏人!无耻之尤!……我不嫁你了!”   ……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心情愉悦地来到前堂。   心情真的很不错,这种不错的心情从昨日抢到一块玉佩后就开始了,持续到今日。   别院前堂内,君臣聚集,一群学生惴惴不安地站在外面的院子里。   见李钦载走来,小混账们纷纷朝他露出乞求之色,李钦载视而不见,从他们面前径自走过去,把他们当成空气。   前堂很热闹,天子皇后和一群国公国侯,俨然像个小型的朝会。   众人不时发出大笑声,不知聊到什么高兴的话题。   李钦载露出微笑,很好,但愿你们愉悦的心情能够一直保持下去。   刚踏进前堂,武皇后突然朝他招手。   李钦载不明所以,怔怔地走上前去。   武皇后脸色不悦,朝他伸出手,冷冷道:“玉佩呢?”   李钦载一惊:“啥玉佩?”   “还装糊涂!交出来!”武皇后喝道。   前堂内顿时一静,李治和国公国侯们纷纷含笑看着他。   李钦载脸色难看地叹道:“居然告状,这婆娘不能要了……”   武皇后冷哼:“谁告状了?就在你家门口干的恶事,门里门外那么多宫人禁军,以为他们都是瞎子?”   李钦载只好从怀里掏出玉佩,一脸不舍地递给武皇后。   武皇后不客气地夺过,招手叫来一名宦官,命宦官将玉佩送到崔婕手上。   然后武皇后伸出纤指,狠狠戳了戳李钦载的额头:“本宫赐给你婆娘的物件儿都抢,这点出息!”   寂静的前堂突然爆出轰然大笑,李治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捶胸顿足,一边呛咳一边道:“舍人何在?记下来记下来!传之后世,不失为一段佳话,哈哈!”   中书舍人崔升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大舅哥一脸恶毒,望着李钦载嘿嘿冷笑几声,然后奋笔疾书……   李钦载心态炸了。   社死算啥?社死一千年试试?   昨日失算了,应该把她拽远一点再抢的。   君臣轰笑不可遏止,李钦载果断进入正题。   “陛下,皇后,诸位长辈,天色不早,家长会正式开始。”   前堂内君臣们又笑了一阵才慢慢停下来,恢复了安静。   李钦载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照着早已写好的稿子开始念。   稿子上的内容无非是去年这群小混账的学习情况。   召开家长会不纯粹是为了让小混账们挨揍,当然,这也是目的之一。   更重要的是,李钦载觉得必须定期给这些家长们一个交代。   自家孩子送到李钦载这里求学,总不能不闻不问,若干年后学了一身五毒俱全的本事回去祸国殃民,抄刀剁了李钦载算冤案还是大快人心?   所以必须定期向家长们汇报情况,你家孩子是个什么货色,学到了什么知识,将来祸国映民时就不关老师的事了,纯粹是你家孩子的天赋。   反正情况已事先汇报过了,老师是无辜的。 第二百三十二章 埋雷炸自己   当自己的弟子的亲爹不是皇帝就是国公国侯时,李钦载的心态还是很稳定的。   从老师的角度出发,李钦载与这些国公国侯们不仅身份平等,连辈分都是平等的。   如果李钦载不怕死的话,完全可以搭着契苾何力的肩膀与他称兄道弟,契苾何力除了不爽会揍他外,关于辈分他是挑不出礼的。   整理好心态后,李钦载的表情愈发平和。   “成绩很不理想!”李钦载在君臣面前痛心疾首。   李治和国公国侯们本来端坐的身子情不自禁往后一仰。   呕心沥血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将他们唬住了,突然感觉自己这个亲爹好有负罪感,没教好儿孙就是对人民犯了罪。   一份份成绩单发到堂内君臣们的手上。   李治和国公国侯们仔细看了看,找到了自己孩子的名字,看着成绩单上面刺眼的分数,本来欢声笑语的前堂内顿时一片阴云密布。   就连原本不在乎孩子成绩的契苾何力和上官仪,此刻也露出了不悦之色,沉默地捋须皱眉。   本来不在乎的,可谁叫成绩单上有个高高挂起的名字呢。   李荞,九十六分。   开会之前李钦载解释过,满六十分才算勉强及格。   而在座各位的犬子,全部不及格,有的分数甚至是个位数,成绩最好的李素节也才四十多分。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荞儿的成绩亮出来,在座的君臣感觉自己受到伤害了,而且各自暗暗决定,自家的犬子稍后更会受到伤害。   见众人在沉默中积蓄怒火,李钦载拱了拱手,道:“在此求学并不轻松,末位淘汰制想必各位都知道了,去年户部韩尚书之子是最后一名,今年已被退学,这是铁打的规矩,不可动摇。”   “所以,今年也好,明年也好,若是在座的哪位长辈的孩子被退了学,还请莫怪我,规矩就是规矩,大家都守规矩,也就省了日后的争吵扯皮。”   上官仪捋须微笑道:“贤侄所言不错,规矩就是规矩,咱们各家的孩子若是被退了学,怪不得贤侄,是孩子自己不争气,老夫绝无怨言。”   于是包括李治夫妻在内,大家纷纷点头,表示遵从这条规矩。   李治笑道:“朕有两位皇子在此求学,他们也和别的孩子一样,若学业掉了尾,退学亦无二话。”   李钦载的眼神朝武后飞快一扫,道:“素节的成绩还算适可,除了臣的儿子荞儿外,素节的成绩是最高的,或许在明算一道,素节有几分天赋。”   武后似乎品出了李钦载那道眼神的含义,微笑道:“素节向来懂事,人也聪慧,本宫叮嘱过他,让他安心在此求学,景初曾说,明算格物之道关乎社稷民生,素节学成后,将来就算之藩,也能为社稷做点实事。”   契苾何力突然道:“李家娃儿,老夫有一问。”   “契苾爷爷请说。”   “你弄出的火药,还有那三眼铳,难道也是明算格物里的学问?”   李钦载点头:“是的,火药和三眼铳属于热兵器,明算格物之道里,数学是基础,物理是万物之原理,还有一门化学,是万物变化之道,火药便源于化学。”   前堂内顿时一静,包括李治夫妻在内,人人皆露出震惊之色。   当初李钦载发明火药后,李治第一时间得到了火药秘方。   秘方归秘方,火药的原理李钦载却只是一言带过,反正李治又听不懂。   李治当时以为火药又是李钦载妙手偶得,他没想到此物的原理竟然跟明算格物有关。   一直不曾低估明算格物一道的博大深远,可李治此刻还是觉得低估了。   大唐若有一百个一千个李钦载,他们的学问加在一起,像火药这等镇国利器不知还会出现多少。   当人类的智慧用在战场上,能够如此直观地影响将士伤亡率的学问,李治这是第一次深深刻刻感受到了。   这门学问一定不能失传,而世上懂得这门学问的,仅只李景初一人,这很危险,对大唐很危险!   李治与武后飞快对视一眼,发现彼此的表情都若有所悟,显然有个念头夫妻俩想到一块去了。   “景初,明算格物如此重要,你收的弟子太少了。”李治突然道。   李钦载眼皮一跳,咋就转移话题了?他刚才说那么多的意思,是给大家打个预防针,以后每年退一个人,到时候莫怪他。   每少一个学生,他就多轻松一分,人生还来得及享受。   李治这句话一说,李钦载顿时有了不妙的预感。   “呃,臣觉得弟子已经不少了,若能把他们培养成才,亦是社稷之福,他们若掌握了臣的学问,大唐无论民生还是兵事,皆有巨大的进步,这些弟子足够了。”   李治摇头:“不,不够。总共就十几个弟子,每年还要退学一个,十几年后你可就一个弟子都没有了。而你的学问,朕估摸了一下,十几年怕是学不完,没有弟子可教,学问失传岂不是大唐的严重损失?”   李钦载擦了擦额头,他发现自己像一个刚买了高位股票的股民,把自己套进去了,割肉都出不来。   “咳,我们接着说家长会的第二条事项,如此痛心疾首的成绩,既是父之过,也是师之惰,孩子成绩不好怎么办?当然要揍……”   话没说完,李治摆了摆手,道:“第一桩事还没说完,景初,朕有意在庄子里拨付银钱,盖一座大学堂,由你任山长,当然,老师不止你一人,朕会从国子监明算科调拨一批授业先生,为景初分担教学……”   李钦载脸色有些难看了:“陛下,不必了吧?臣的教学很随意,想到什么教什么……”   李治又摆了摆手,道:“如何授业,那是你的事,随意也罢,严谨也罢,弟子送到你这里,便是你的责任。朕还要从国子监明算科调拨一批学子,景初的学问必须发扬光大,仅靠这十几个弟子远远不够。”   见李钦载还待说什么,李治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道:“朕已决定了,景初不必多言。”   李钦载瞠目结舌半晌,软软地垮下肩。   从李治坚定的语气里听得出,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不管怎么说,李钦载是臣子,臣子就该听天子的话。   李治又望向上官仪,沉声道:“上官先生,你是中书侍郎,朕有意在科举录用进士的名额上,增加一些明算科进士的名额,先生以为如何?”   上官仪捋须点头道:“臣以为可矣,景初有经世之才,若能将学问普及,对社稷有大用,别的不说,景初曾经造的神臂弓,滑轮组,火药等等,用于工事和兵事,皆是事半功倍造福社稷之物。”   “倘若世上有百千个景初之大才,大唐将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时无论是对内的徭役工建,还是对外的征伐攻战,大唐皆无往而不利。”   “老夫今日方知明算格物之重要,明算科进士必须增补若干,方可使天下士子向学求道。”   李治颔首道:“先生之意,与朕同矣。庄子里的大学堂要马上修建,国子监的明算科学子也要迁移过来,回头在朝会上与诸臣商议后,颁下增补明算科进士的旨意,三管齐下,此道不孤也。”   说完众人皆看着李钦载。   李钦载怔怔地站在堂内,一脸的无措。   好想抽自己耳光,脸抽肿的那种。   开个家长会,没想到给自己埋了这么大一颗雷,此刻,雷爆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进士座师   教这十几个弟子学问,李钦载本来就不情不愿。   因为他们打扰了自己平静安宁的生活,每天必须分出一部分时间精力来教学。   若他们个个都是天赋惊人的天才也就罢了,择天下英才而教之,不失为一桩快事。   偏偏落在他手里的都是些蠢货……   现在好了,听李治的意思,还要给他分一批蠢货过来。   李钦载瞬间觉得未来的人生黯淡无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唯一一束亮光像烟头掐进烟灰缸,彻底熄灭了。   天子已经决定的事,是不可能更改的,李钦载不是魏征刘仁轨之流,他没有当面怼天子的勇气。   上官仪和一众国公国侯纷纷注视着他,他们眼神里的羡慕令李钦载满头雾水。   乡村教师升级成乡村校长,有啥值得羡慕的?   李钦载终究是年轻,他没想到的事情很多。   盖个大学堂,调拨明算科的先生和学子,这些都是表面。   重点是什么?   重点是增加明算科进士的名额,更重点是,明算科每隔两年一次的科考题目。   谁来出题?   明经科不用说,出题的都是当世博学鸿儒,名望稍微差一点的都没资格。   但是明算科……   如今放眼天下,谁比李钦载更有资格出题?   明算科增补进士名额,这些录用进士的名额朝廷可都是要封官的,那时李钦载这个出题的人是什么身份?   是这些进士们的座师。   当再大的官儿,见了李钦载都要行弟子礼的。   更别说专门教授明算格物的大学堂山长了,朝廷对明算格物越重视,李钦载的身份越高。   扩招明算科学子,不仅是李治对明算格物的重视,同时也释放了重用李钦载的强烈信号。   只是这些话没人跟李钦载明说,李治话里隐藏的信息只能靠自己领会。   在座的上官仪等人都是官场老狐狸,李治一张嘴他们便听出了意思,所以才对李钦载投以羡慕的眼神。   而李钦载……继续保持怔忪状态,他仍在绞尽脑汁想借口,推掉这桩麻烦事。   “陛……陛下,臣当年被祖父揍,被父母揍,揍得太狠,伤了脑子,时有健忘失神之症,怕是无法教授那么多学子。”李钦载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个借口。   李治眉头一挑:“哦?那可了不得,朕马上宣太医给你看看。还有,景初若已有健忘之症,你的那些学问更要苦争朝夕,快快将它们传授出去,否则有朝一日全忘了,岂不是大唐的损失。”   李钦载脸色愈发难看:“不,不必宣太医了……”   武后冷笑两声:“景初抢未婚妻的玉佩时身手倒是异常矫健,看不出哪里健忘失神了,从出手到逃跑,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堂内又是一阵轰笑。   李钦载脸颊抽搐几下,没敢吱声。   李治露出关怀之色,道:“景初还有什么理由,不妨都说出来,朕当场给你一并解决了。编不出来亦无妨,朕给你三天时间慢慢编。”   众人又是大笑。   李钦载有气无力地道:“臣再想想,争取三天内给陛下一个完美的理由……”   李治失笑,叹道:“景初,你啊,空有一身本事,却实在太懒了,大好的才华却在虚度光阴,让那些没本事只能埋头苦干的人何以自处?”   李钦载撇了撇嘴。   在他看来,虚度光阴不应该是贬义词。   没损人利己,没道德败坏,我自己的光阴虚度又如何?危害社会了吗?增加犯罪率了吗?村里的老母猪半夜惨叫了吗?   都没有!   李治已做了决定,躲是躲不过去了。   李钦载咬了咬牙,道:“陛下,臣只有一个请求。”   李治欣慰地笑了:“你说,朕无不允者。”   “劳烦各位亲爹把你们家不争气的小混账痛揍一顿,给未来即将入学的师弟们打个样儿,杀鸡儆猴!”   开家长会本来就是为了让亲爹们揍儿子的,李钦载这叫不忘初衷。   ……   家长会开完了,然而君臣们却好像没有离去的意思,反而在李家别院安家落户了。   李钦载心里堵得慌,客人们来头太大,不好意思逐客,可是任由这群君臣在别院里度年假似的,李钦载这个主人又觉得烦。   他们已严重打扰自己平静的生活了。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制造一个意外放把火,把别院里里外外烧个干净,这些客人没地方住,或许就会识趣离开了。   可惜这种胆大包天的事,李钦载没胆子干……   傍晚,李钦载悄然走到村东头崔婕的房子。   崔婕坐在院子里做绣活,昨日被皇后召见,她也没觉得多兴奋,回来后该干啥还是干啥。   听到院子外的脚步声,崔婕抬头,见是李钦载走来,不由怒哼一声,垂头继续做绣活,不想搭理他。   李钦载厚着脸皮走进院子,搓着手干笑:“还生气呢?你这婆娘,咋开不起玩笑呢,昨日故意逗你的……”   崔婕冷冷道:“若非皇后帮我讨要,那块玉佩你会还我?”   李钦载正色道:“当然会还,你把我当啥人了,顶天立地的伟丈夫,会贪图女子的区区一块玉佩?”   崔婕怒气未消:“昨日抢我玉佩后你健步如飞,一溜烟儿没影了,你根本就是打算独吞玉佩。”   “今天不是还给你了嘛……”   崔婕更生气了:“是皇后还给我的,不是你。听宫人说,还是皇后强行你手里抢回来的,你……是个坏人!”   李钦载啧了一声,道:“你也是世家小姐出身,咋对一块玉佩如此看重?那块玉佩虽然成色不错,也没必要如此重视吧?”   崔婕脸蛋儿一红,脱口道:“它不一样,皇后昨日说了,是送我成亲的礼……”   话没说完突觉失言,崔婕羞得不行,故作生气地怒哼。   李钦载笑了:“原来是送你成亲的礼物,难怪你那么宝贝……不过咱俩都快成亲了,你的就是我的,这块玉佩是夫妻共同财产……”   说着走到崔婕身边,突然伸手在她身上摸来摸去:“玉佩在你身上吗?拿出来我再看一眼,这次保证不抢。”   崔婕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怔,半晌没反应过来,直到察觉李钦载那双手在她身上越来越不规矩,崔婕才惊骇地尖叫起来。   尖叫声也让李钦载回了神,这才发觉自己的动作有点超纲了……   急忙缩回手,李钦载不自在地咳了两声,道:“我如果说刚才真是无意的,动手的那一刹我对你的身体完全没兴趣,只想看看玉佩,你信不信?” 第二百三十四章 办学宗旨   第一次上手,手感不错。   该软的地方软,该滑的地方滑,妙曼的身姿包裹在衣裳里,但李钦载已明明白白知道了自己未婚妻的尺寸。   养尊处优的世家小姐果真跟寻常女子不一样,皮肤白净,触手柔软,那个“滑若凝脂”的成语用在她身上,简直太合适了。   更别提凑近了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幽兰香味,绝不是化妆品腌入味的那种俗气的香,而是被天然的花香腌入味了。   然后李钦载开始反省自己上次给她做的罩罩儿。   太小看她的尺寸了,难怪她没穿,我的错。   回去就给她重新做,多做几个,换着穿。   崔婕已快羞得晕厥过去了,从小到大,何曾有男子敢如此轻薄她,虽说眼前这位不一样,是她命中注定的夫君,可一日没成亲便违了礼法。   “我不活了!”崔婕坐在磨盘上哭了起来。   李钦载有些歉意地道:“刚才真是无意的,我并没有轻薄你的意思,真的只是想看看玉佩……”   崔婕垂头抹泪,嘤嘤的哭。   李钦载无奈道:“要不你摸回来?我的身子虽说与你风格不同,但胜在孔武有力,健壮优美,还能给女人安全感,努力憋气的话,说不定还会出现腹肌,真是越摸越上瘾,世间女子好评如潮……”   崔婕没理他,继续嘤嘤的哭。   李钦载不耐烦了:“再哭我继续摸你了啊,反正哄不好了,不如破而后立……”   崔婕哭声立止,泪眼狠狠地瞪着他:“你……混蛋!”   李钦载乐了:“世家小姐骂人真是……毫无威慑力,也毫无伤害性,越骂越让人兴奋,下次我教你骂人,保证你一开口别人立马拔剑自刎。”   崔婕抽噎了一下,又怒道:“我只骂你,世上只有你才会如此欺负我。”   “要不说咱俩是夫妻,夫妻就是冤家,冤家不就是互相欺负吗,下次让你欺负回来便是。”   “谁跟你夫妻?我不嫁你了!”   见崔婕仍然气未消,李钦载道:“好了,我发誓,从此不惦记你的玉佩了,好不好?”   崔婕仍气鼓鼓地瞪着他:“……也不许骗我的钱!”   “都快一家人了,你的就是我的,什么骗不骗的……好好,不骗。”   崔婕哼了一声,好像也不太生气了。   伸出纤指戳了戳他的胸膛,崔婕道:“我还未入你李家的门,你要像个君子一样对我相敬如宾,不可轻薄。”   李钦载痛快地道:“好哒,等你进了门我再轻薄。”   崔婕一滞,又羞红了脸颊,轻声道:“进了门也,也不……”   李钦载瞪大了眼:“进门也不许?没天理了还!”   扭头朝院子外大喝:“我那大舅哥何在?把他叫来,这婆娘我不要了,换一个!”   ……   李治和国公国侯们在庄子里玩了两天后,终于意犹未尽地离开了。   开个家长会,一群君臣把李家别院搞得鸡飞狗跳,尤其是别院内禁军如云,戒备特别森严,不仅陌生人严禁入内,就连陌生的物件都要严查半天。   挑担大粪从门口经过,他们都得尝咸淡。   李钦载只好不停地明示暗示,国不可一日无君,长安朝堂无数繁杂国事朝政等着陛下和诸位朝臣处理。   一群人扔了朝政不办,跑到乡下度假,这是不思进取的表现,这样的表现只能出现在李家某位以懒惰享乐为人生目标的少郎君身上……   念叨久了,李治终于决定离开。   李钦载严重怀疑他离开不是为了回长安处理朝政,而是受不了李钦载的啰嗦。   这年头的帝王,要说勤勉呢,确实勤勉,每天大约只睡两三个时辰。   但要说他每天都如此,未免夸张了些。   据李钦载所知,李治和武后经常巡幸洛阳,一走就是两个月,许多朝政奏疏都是八百里快骑送到巡幸的路上,李治顺手批了。   当皇帝的,真没几个是累死的,他们大多数是玩死的,或是自己作死的。   毕恭毕敬送李治和国公国侯们离开,看御辇徐徐,旌旗远去,扬起的烟尘渐行渐远,李钦载这才松了口气。   下次打死不开家长会了,纯粹给自己找不痛快,在这群君臣面前玩心眼儿,李钦载确实嫩了点,穿越者只是多了些知识而已,论算计,人家才是老祖宗。   这次家长会的最终效果就是,小混账们不负众望挨了亲爹们的揍,但李钦载也损失惨重,很快要当校长了,庄子里莫名其妙多了一堆学生,他每天要付出的精力和时间更多了。   师生都没讨到好,最后的赢家居然是李治。   李钦载目送御辇骑队远去,小混账们规规矩矩站在李钦载身后。   直到御辇不见踪影了,李钦载回头,赫然发现小混账们都盯着自己,眼神很幽怨。   李钦载有点不自在,接着瞪眼:“咋!”   小混账们动作统一战术后仰,敬畏地连连摇头。   “丑话早就说在前面,你们自己不争气,还怪先生跟你家长辈说实话?成绩不好就要有挨揍的准备。”李钦载重重地道。   李素节乖巧地道:“先生所言极是,弟子以后一定诚心勤勉向学,努力考好,不让先生和父皇失望。”   李钦载指了指他,对小混账们道:“听听,这才是学生该有的态度。”   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李钦载又道:“你没挨揍?”   李素节矜持地一笑:“除了李荞师兄,弟子虽说也没及格,但所有人里面弟子的成绩是最好的,父皇勉励有加,不曾揍我。”   李钦载欣慰地点头,然后瞪着其余的混账,道:“看看人家!”   这句话效果很棒。   刷!   仇恨转移!   小混账们纷纷目光不善地盯住了李素节。   李素节这位曾经上过战场的皇子心理颇为强大,也被众人的眼神盯得后背发毛,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   在学校里,学霸和学渣天生就是不共戴天的,除非一公和一母。   这个道理,李素节或许要受过学渣的霸凌后才会懂。   “好了,眼神是杀不死人的,有胆子的话,你们私下里找机会弄他……”李钦载接着道:“想必你们已知道,庄子里马上要盖个大学堂了,你们即将迎来一批新师弟。”   众人无声点头。   李钦载的面目突然变得狰狞起来:“……把你们纨绔混账的气质拿出来,弄走一个算一个,记得我的办学宗旨吗?”   众人异口同声:“不公平,不公平,还是他妈的……不公平!” 第二百三十五章 敌国少将军的爱恨情仇   别的学堂崇尚什么,李钦载没兴趣打听。   但李钦载的学堂宗旨,要按他这个校长的意思来。   不要搞什么兄友弟恭,团结和谐那一套,不存在的。李钦载的学堂就是丛林,学校里学会了如何生存,在外面才不会因为太蠢而导致与世人格格不入。   前世看过新闻,被人贩子卖到山沟里给白痴当老婆的女人,有很大一部分居然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大学生,你敢信?   所以,除了书本上的知识,学校有没有义务给学生们教点别的?   李钦载觉得非常有必要。   学校是社会的预备役,李钦载不介意把学堂办成一个社会的演习场,尔虞我诈也好,明争暗斗也好。   总之,他不希望自己的学生走出去以后只是个书呆子,半点不通人情世故,被人卖了还乐呵呵地数钱,那是对他这个校长最严重的侮辱。   所以,新学生入学,李钦载不会让他们太轻松,不要天真地以为来这里是纯粹学知识的,如此天真的人应该含着奶嘴躺在摇篮里,而不应该出现在这片遍地狼崽子的丛林。   当然,李钦载最终的目的还是弄走一个算一个,走一个他就轻松一分。   这个目的不可告人,就不公开说了。   ……   李治看起来脾气很温和,但行事却是雷厉风行。   离开庄子的第二天,长安便有工部官员带着大匠到访。   官员首先很有礼貌地拜见了李县伯,谦逊地告诉李钦载,陛下已颁下旨意,甘井庄划出一块地修建新学堂,并虚心请教李县伯的意思。   学堂盖成什么样子,能容纳多少人,几间课室,几排厢房等等。   李钦载打起精神随口应付,似乎看出李县伯有些不耐烦了,工部官员识趣地告退,然后带着工匠们去庄子四周丈量土地,勘测地势。   日子还得继续,李钦载恢复了以前的平静生活。   白天教小混账们数学,教到中午时已被气得隐隐有脑溢血迹象,急忙宣布下课,回到卧房里躺下等待CD冷却回血回蓝。   下午眯瞪一会儿,带荞儿出去玩耍,有时候是荞儿陪他玩耍,比如在渭河边钓鱼,钓着钓着又被河里的鱼气得脑溢血复发,在荞儿的安慰下努力平复下来。   晚上和崔婕在庄子周围散散步,嘴上调戏一下未婚妻,有时候连丫鬟从霜一同调戏,气得崔婕呼吸急促准备发飙之前,果断结束散步,送她回家。   回到家和荞儿一起睡,运气好能睡个整觉,一夜到天明。运气不好半夜起床,给荞儿换被褥。   当然,这样的日子不是每天都过,否则跟前世的社畜有啥区别?   学堂里李钦载最大,他说啥就是啥,他说今日贵体抱恙,便理直气壮旷工。   有时候他甚至连理由都懒得找,小混账们大早上在课室等到日上三竿之时,大家便知道今天又是散养的一天,自觉翻开书本自习。   一群纨绔本来是没那么自觉的,但这位李先生实在是喜怒无常,而且公然提倡“不公平”的办学理念,纨绔们顿时被压制得死死的,谁也不敢轻易犯戒踩雷。   上一次被惩罚的人是皇七子李显,李钦载上课时随口夸了一句自己“温润如玉,如琢如磨,卑以自牧”,课堂内李显忍不住噗嗤一声,然后……他便倒了血霉。   被李钦载吊起来抽了十鞭,抽得李显吱哇惨叫,抽鞭子时的李钦载很帅,但完全看不出丝毫“温润如玉”的样子,反倒有几分“丧心病狂”的神韵。   还有一次临堂测考,上官琨儿不但交了白卷,还犯了纨绔脾气,将试卷撕了。   就在所有混账幸灾乐祸地以为这货至少会被吊起来抽二十鞭时,李钦载却不但没有任何惩罚,反而含笑安抚他的情绪。   这种严重的不公平且随机的赏罚方式,给小混账们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   凡事若有严格的规矩条文倒也罢了,按照规矩做事,就算犯了规矩也清楚自己即将受到怎样的惩罚。   最怕的就是李钦载这种没规矩且赏罚无常的,谁都不知道自己若犯了错是赏还是罚,每天做任何事都像一场人生的豪赌,虽然刺激,但……真的很累。   还没法跟李先生讲道理,因为李先生会习惯性地问一句,我们学堂的理念是什么?   小混账们脱口而出,“不公平”。   好了,世间所有的疑难杂症都被这三个字解决了,还有问题吗?   没问题了,如履薄冰地生存下去吧,待到学成下山那一天,他们会发现,世间所有尔虞我诈的场合他们都能极快地适应,不仅能投入其中,还能以自己的方式应付和反击。   这才是学生在学校里该学的东西,课本知识之外,他们更需要学会扛揍,将来走出学校挨了社会的耳光,至少不会哭,不会崩溃。   ……   鸬野赞良已习惯了甘井庄的生活,习惯了身处大唐这个环境,也习惯了自己其实是李钦载的奴婢丫鬟的身份。   据说因为灭倭国之战,他居然被大唐天子晋了爵位,成了县伯。   阔索!   屠戮了那么多倭国的子民,回来不仅没受到惩罚,居然还晋爵了。   老天何等的不公平!   对于这位灭了她国家的仇人,鸬野赞良心中当然还有恨意,只是这种恨意不敢表露出来,她害怕一旦表露出来,便会引来杀身之祸。   从这位李县伯的日常言行来看,他似乎天生对倭国人抱有非常强烈的敌意,这一点早在倭国时便验证过。   而跟随他回到大唐后,鸬野赞良的感受更为明显。   比如他经常用一种毛骨悚然的眼神悄悄地盯着自己,那种眼神像狼,总觉得他在选择从她身上哪个部位下嘴,或是在思考用怎样的烹饪方式把她煎蒸炸煮。   可她又觉得他的眼神有时候不仅仅像狼,更像色狼,透出一股色眯眯的味道。   这一点她也验证过,因为她有一次不小心听到他嘴里念叨什么“三上老师”“好大好白”之类听不懂的字眼。   鸬野赞良愈发心悸,她在想,这位李县伯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故事里另一位女主角必然是个姓“三上”的倭国人。   然后脑补出一部爱恨纠缠直至为了爱恨而兴刀兵,灭一国的悲剧情节。   那位三上老师,想必也在战火中香消玉殒了吧?   这位唐国的少将军赢得了胜利,却失去了她,他的内心一定很痛苦吧?   于是鸬野赞良不停给自己鼓励,时常攥住小拳头,眼神坚毅地仰头望天。   作为一个落难敌国的小八嘎,我一定要活下去,并且挖出这位残忍却深情的敌国少将军的爱恨情仇故事。   只有知道了这个故事的全貌,她才能从根源入手,解救深陷水深火热之中的倭国子民。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中原华夏武德充沛   说来巧合,李钦载没想到这位倭国长公主如此文艺,凭“三上老师”几个字便脑补了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悲剧。   这段爱情悲剧里面有爱有恨,有家国天下,有儿女情长,论格局之高,一国兴衰覆灭与这段爱情完美地产生了因果关联。   论情仇之远,一段爱情从大唐长安到东边的百济,再到孤悬的倭岛,可谓有爱人自远方来,虽远必诛……   李钦载完全不知这只异国母猢狲脑补出了如此狗血又奇妙符合逻辑的一段爱情故事,若是知道了,一定把她的脑袋摁进恭桶里,让她冷静冷静。   你特么编故事也该编个日常甜宠系的,比如《我的异国小娇妻》什么的,什么年代了还搞霸道总裁虐恋,会扑死知道吗。   李钦载坐在院子里批阅小混账们的作业,越看越脑阔疼。   明日寻个莫须有的罪名,当着小混账们的面把李素节揍一顿。   李素节没犯错,但他年纪最大,用来杀鸡儆猴很合适。   鸬野赞良站在他身后,手里捧着一堆零嘴儿,时刻盯着李钦载的表情。   当李钦载出现嘴斜微张的状态时,鸬野赞良便适时塞进一块零嘴。   一主一仆配合默契,李钦载对鸬野赞良的表现感到很满意。   不管她心里是不是恨自己,但行为上已经颇有几分大唐丫鬟的觉悟了。   良久,李钦载搁下小混账们的作业,长长叹了口气。   总算体会啥叫“东风无力百花残”,啥叫“蜡炬成灰泪始干”。   虽说是男女离别的诗句,但前世总有人喜欢把它和老师对学生无私的奉献联想起来。   然而这一世,李钦载对它有了新的理解。   东风无力百花残的意思是,当老师对学生的愚蠢感到很无力时,就忍不住想辣手摧花,把这些花朵儿都搞残。   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意思是,当学生的愚蠢令老师潸然泪下时,老师就忍不住想把学生挫骨扬灰,这样老师的眼泪才会干。   两根手指拈起混账们的作业,李钦载像嫌弃一坨狗屎一样把它们扔远。   以后盖起了新学堂,学堂的名字就叫“智障学院”吧。   至于荞儿,安排他退学,李钦载亲自教,不能被智障传染。   鸬野赞良站在身后静静地看着李钦载的举动,见他一脸嫌弃地拈起作业扔远,然后露出痛不欲生的表情,鸬野赞良嘴角一勾,想笑,又觉得失礼,更害怕挨刀,于是生生忍住。   李钦载明明背对着她,却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冷不丁道:“我现在的样子是很好笑,还是很可笑?”   鸬野赞良一惊,急忙道:“奴婢不敢。”   “连笑都不敢笑,我有那么可怕吗?”   鸬野赞良不敢吱声,显然默认了。屠戮我大和国数万子民,你说你可不可怕?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如果你是老师,让你去教这么一群蠢货,你的样子会比我现在更可笑。”   鸬野赞良轻声道:“五少郎授业时,奴婢在外面也听过几句,确实晦涩难懂,怪不得他们。”   李钦载啧了一声,道:“你一只异国猢狲,当然觉得难懂,但大唐人觉得难懂就说不过去了。”   鸬野赞良沉默片刻,突然道:“奴婢最近也在读唐国的圣贤经义,我……不是猢狲!”   李钦载意外地挑眉:“呵,居然还有反抗意识,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啊,你都学了啥?”   “奴婢读《论语》,读《道德经》。”   “论语读了啥?说说体会。”   鸬野赞良低声道:“奴婢读了论语里的《学而篇》,《为政篇》和《八佾篇》,中原的古圣贤确实很伟大,他们是一群充满了智慧且平和仁义的人……”   “奴婢小的时候便读过中原的圣贤经义了,我们大和国所有的书籍和经义都来自中原唐国,就连佛经都是,它们都是遣唐使带回来的……大和国宫廷里教授我们学业的老师,也是归国的遣唐使。”   李钦载点头:“你倒是比那群蠢货勤奋多了。”   想了想,李钦载又道:“我不反对身边的人读书,不管什么身份,读书总没有坏处,以后我书房里的书,我允许你翻阅抄写。”   鸬野赞良急忙道谢,又从怀里掏出几张纸,道:“奴婢自己默记了一些经义句子,闲暇时拿出来背诵领会,还请五少郎指正。”   李钦载皱眉。   一只异国母猢狲都知勤奋好学,那些蠢货却每天胡混日子,简直禽兽不如。   随手接过鸬野赞良手里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不得不说,字迹比李钦载写得更好看。倭国的皇室和权贵阶级子弟其实是非常有文化的,他们的文化都来自遣唐使带回来的中原学问。   李钦载愈发心塞。   你明明是一只猢狲啊,搞得那么优秀作甚?   指着上面一行字,李钦载漫不经心地问道:“子曰,‘三十而立’,是啥意思知道吗?”   鸬野赞良胸有成竹地道:“是指人到三十岁左右,便应该在世上有所成就。”   “错了!”李钦载突然喝道:“你的理解完全错误,你们理解错了我华夏圣贤的意思,难怪被我大唐灭国!”   鸬野赞良吓了一跳:“这与灭国有何关系?三十而立不是这个意思吗?”   “三十而立的意思是,如果敌人有三十个人,我便要站起来跟他们打。”   鸬野赞良娇躯一震,三观稀碎。   “那,那……‘四十不惑’呢?”   “四十不惑,如果敌人有四十个人,我也会毫不犹豫地上去跟他们干仗!”   “五十知天命呢?”鸬野赞良身躯摇摇欲坠。   “敌人若有五十个人,我也要把他们打得让他们知道,我是上天派来收拾他们的。”   “六十耳顺?”   “敌人若有六十个人,我要把他们打得跪在我面前说些顺耳动听的话,求我饶他们一命。”   鸬野赞良沉默许久,终于缓缓道:“七十而从心所欲的意思,莫非是敌人若有七十个人,我也会随心所欲,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李钦载露出欣慰的微笑:“你终于悟了,并且学会了举一反三,没错。我中原圣贤向来以德服人,如果德服不了人,就以物理服人。《论语》其实是一部歌颂我中原华夏武德充沛的经典古籍。” 第二百三十七章 总有刁民要害本宝宝   对猢狲胡说八道不算犯罪,物种进化的过程里,发生任何意外和偏差都是合情合理的。   成功把一只猢狲的三观带偏,按李钦载的意思,这叫“知天命”,是老天注定的劫数。   鸬野赞良的眼睛已失去了聚焦,以李钦载的经验来看,女人出现这种失焦的眼神,不是太爽就是太迷茫。   前世的小片子里,三上老师也有过这样的眼神,此刻看起来尤为心酸,那隔世的乡愁,再也回不去了……   “论……论语,是这么解释的吗?”鸬野赞良眼神空洞喃喃问道。   李钦载语气坚定:“是,我是唐国人,而且我的才华连大唐天子都非常看重,所以我的解释才是最权威的,信我!”   “为何……与遣唐使教我的不一样?”   “化外猢狲,学了几句人话便自以为博学了?华夏文化经义何等高深,几只猢狲学了几年便以为能掌握?呵,可笑。”   鸬野赞良无所适从,她仿佛瞬间失去了信仰。   因为李钦载的解释实在太颠覆三观了,长久以来建立的文化底蕴和自信,被李钦载几句话瞬间击得粉碎,连渣都不剩。   她需要时间消化一下。   ……   时已入夏,天气渐渐炎热起来。   半夜荞儿睡觉愈发不踏实,总是热得蹬被子,连累李钦载也没睡好。   清晨李钦载理所当然地旷工了,小混账们继续自习。   睡到日上三竿起床,迷迷瞪瞪吃了点东西,到了下午时分李钦载又打起了瞌睡。   正要睡个午觉,别院下人来禀,有客来访。   “不见!”李钦载果断拒绝,睡觉前后的李钦载脾气特别大,天王老子都不见。   下人小心翼翼递上拜帖,李钦载满肚子火气接过来,然后一愣。   居然是位老熟人,姓宋名森,百骑司长安副掌事。   我一个即将升为乡村校长的乡村教师,远离长安不招灾不惹祸,百骑司的人找上门来为啥?   最近除了调戏非礼村姑,基本没干过犯法的事了。   沉吟半晌,李钦载叹了口气:“让他滚到前堂来。”   没犯事,不心虚,才有不客气的底气。   宋森来得很快,表情一如既往的卑微,充满了和气生财唾面自干的善意。   “下官宋森,拜见李县伯,恭贺李县伯晋爵。”   李钦载扯了扯嘴角,道:“宋掌事有心了,大老远从长安赶到渭南见我,有事?”   宋森笑道:“有事,此事本来随便从百骑司派个人知会县伯一声便可,但下官素来敬仰李县伯为人,更崇拜李县伯独率孤军灭倭国之血勇谋略,于是下官便亲自前来,也为近前当面聆听李县伯之教诲。”   李钦载忍不住笑了。   这货明明是个特务头子,偏偏拍起马屁来令人如此愉悦,无论力道还是角度,都拍得让他心旷神怡,一时竟忍不住将他引为知音,实在不忍心给他摆脸色了。   “话说得如此漂亮,不给你安排一顿酒宴都不好意思了,哈哈。”李钦载当即吩咐下人前堂设宴。   宋森一脸受宠若惊状道谢。   大唐的酒宴不在乎饭点,任何时候只要有够分量的客人登门,都能立马安排设宴,不是为了招待客人吃饭,而是纯粹一种待客礼节,如同现代社会客人进门斟茶一样。   未多时,酒菜被端入前堂,主宾开始畅饮。   当然,歌舞伎什么的就没有了,一来乡下别院没养歌舞伎和乐班,二来,招待宋森这种等级的客人,没必要上歌舞伎,坏了规矩。   国公府的歌舞伎,不是随便什么客人登门都会出来娱客的,宋森的品级还差了许多。   宋森的下官分寸拿捏得很到位,酒菜入席他便主动起身敬酒,说了一堆奉承恭贺之类的吉祥话儿,句句发自肺腑。   酒过三巡,李钦载搁下酒盏,终于问起了正事。   宋森也搁下酒盏,神情突然变得凝重起来。   “五少郎容禀,下官今日此来,是为了报信。”   “报什么信?”   宋森低声道:“五少郎从倭国凯旋班师,回到长安后,是否在长安朱雀大街上公然严惩了一群遣唐使?”   李钦载立马想起来,确实有此事。   那是刚与李治奏对后,从太极宫出来,路遇一群遣唐使拦住了车驾,李钦载对这群倭国猢狲怎会客气,当即下令重责二十棍,然后逐之。   那二十棍是刘阿四和李家部曲行刑,至于有没有被打残的,李钦载没问,他也并不关心。   “确有此事,如何?百骑司要追究我当街滥用刑罚之罪吗?”李钦载眯着眼问道。   宋森急忙道:“揍几个异国猢狲而已,百骑司再闲也不至于管这种闲事,更何况是遣唐使犯事在先,敢拦我大唐权贵的车驾本就该问罪。”   “那你是几个意思?”   宋森叹道:“百骑司近日在长安城听到一些传闻,传闻来自那些遣唐使,百骑司的探子很辛苦才打听到的……”   “李县伯当街刑罚遣唐使一事,在遣唐使之中已激起了公愤,那些倭国猢狲近日频频聚集,似乎有对李县伯不利的谋划,百骑司探听到这些消息后立马禀奏陛下,陛下说派人将此传闻告之李县伯,下官故而来此。”   李钦载皱眉:“对我不利?意思是……行刺我?还是请道士作法咒死我?”   宋森苦笑道:“道士作法估摸不大可能,人家倭国猢狲比较信佛……但是行刺李县伯,倒是很有可能。下官奉旨来此,便是请李县伯万分小心,建议最好从国公府里多调派一些部曲来此保护您。”   李钦载摆手,道:“别的先不说,我就问一件事。陛下开春时便下旨尽逐遣唐使,为何这些猢狲还留在大唐没走?你们百骑司干啥吃的?”   宋森叫苦道:“李县伯可冤死下官了,百骑司可不管逐遣唐使之事,那是鸿胪寺该干的,我们只是探听消息的,李县伯可莫牵扯咱们……”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反正就是你们百骑司的错!”   宋森惊愕地看着撒泼耍赖的李钦载,半晌,吃吃地道:“李县伯,能讲点道理吗?下官没法跟您聊下去了……”   李钦载恢复了正常,道:“既然有人行刺我,你们百骑司必须保护我,事情是你们打听到的,保护我的事便该由你们负责。”   宋森叹息道:“李县伯,百骑司没您想象的那么玄乎,我们真的只是一群打探消息的人,若要保护您,实在调派不出人手……”   “而且百骑司大部分人的武力怕是连您家部曲的一半都不到,把您的安危交给百骑司,您自己放心吗?”   李钦载惊讶道:“百骑司这么弱?”   宋森有点生气,但又不敢生气,敢怒不敢言,道:“不是弱,是职司不同,下官再重复一次,我们只是打探消息的人,不管动手厮杀的事……”   顿了顿,宋森又道:“开春后陛下下旨,尽逐遣唐使,但李县伯可知此事多么困难,从贞观年开始,遣唐使一批又一批来大唐,如今留在大唐的遣唐使之数,至少已有万人之余,这些人是不可能一朝一夕之间便能把他们赶出大唐的。”   “鸿胪寺从开春便分批次将遣唐使送回倭国,其中动用了登州和泉州的水师战舰和渔船,可许多遣唐使并不配合,他们死活赖在长安不走,更多则是隐没于乡野不知所踪,鸿胪寺已经尽力了。”   李钦载不满道:“所以,你特意来我家庄子就是为了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然后百骑司什么都不管了?”   宋森急忙道:“非也,下官回到长安后会安排更多的人手打探和监视长安的遣唐使,随时向李县伯通报消息,若能查到主谋之贼人,下官也会告之金吾卫将其拿获,一举剿之。”   “不过李县伯在庄子里还请小心,最好多调派人手保护您和亲眷,您可是陛下尤为看重的栋梁英才,万不可有失。”   “陛下还说了,会从宫闱中调拨一些禁卫高手来庄子,保护您和弟子们的安全,毕竟陛下如此看重您,而且您的弟子们也都是皇子和权贵子弟,绝不可使您和弟子立于危墙之下。”   李钦载点头,表示明白。   他可不会像那些有主角光环的人一样,听到有人要杀他不惊反喜,各种高冷酷炫让敌人杀到面前才以一派宗师的姿态出手。   李钦载的战力负五渣,也没有直面杀手的心情。   若自身没有实力,杀手的刀指到鼻子前还不慌不忙,那不是宗师,那是蠢货。   “辛苦宋掌事了,回去还请转告陛下,一定要多派些高手过来,最好连我上茅房都把我团团围住,我是国家栋梁,大唐若失去我,损失太大了。”李钦载神情凝重地道。   宋森张了张嘴,想附和几句,可李钦载这番话实在太自信了,搞得他都不知该说什么,总觉得无论说什么都会助长他这种狂妄的气焰。   “下官,呃……下官尽力护李县伯周全。”宋森讷讷道。   李钦载正色道:“尽力还远远不够,宋掌事不介意的话,不如当面给我立个军令状吧,若我有个三长两短,宋掌事你必提头来见,或是发个毒誓,没护住我的周全必遭九雷轰顶什么的,如何?” 第二百三十八章 全人类都不能失去我   宋森与李钦载只有一面之缘,算不上熟人。   不过这次宋森对李钦载终于有了几分了解。   这货思路清奇,不按套路出牌,为了自己的安危也是蛮拼了,逼着别人立军令状,发毒誓,啥事都干得出。   李钦载还是那个李钦载,行事透着浓浓的权贵纨绔子弟做派,说话也掩饰不住一股深深的混账味道。   宋森当然不会立什么军令状,能在百骑司混到副掌事,他早已成精了,怎会干这种蠢事。   酒宴继续,气氛莫名沉闷了许多。   酒足饭饱之后,宋森果断告辞。   目送宋森离开后,李钦载的神情愈发凝重,立马叫来了刘阿四。   “听着,马上派人回长安,从国公府里再调两百部曲过来,别院内外都加强戒备,我那些学生家里不都派了随从侍卫吗?别让他们驻扎村口了,全都来别院外扎营,与你们一同日夜巡弋,连只陌生的苍蝇都不准放进去。”   刘阿四愕然:“五少郎,有何变故?”   李钦载苦笑道:“我可能被刺客盯上了,百骑司查了很久,只说与遣唐使有关,最近怕是要对我动手……”   刘阿四顿时怒了:“无法无天了!倭贼胆敢在我大唐如此张狂,日后在长安城但凡见着倭人,老子不问青红皂白,先揍了再说。”   李钦载目光闪动,轻声道:“以倭人的德行,灭国之仇,被逐之恨,再加上大街上公然被刑之辱,欲置我于死地倒也不奇怪,不过倭人哪来的本事行刺我?”   望向刘阿四,李钦载好奇道:“这个世界有忍术吗?”   刘阿四愕然:“啥叫忍术?”   “就是来无影,去无踪,嗖的一下凭空出现,放个带烟雾的屁后,嗖的一下又凭空消失……”   刘阿四不敢置信地道:“世上岂有如此神奇之术?小人闻所未闻。”   李钦载不放心地追问:“是真没有还是你孤陋寡闻?”   刘阿四断然摇头:“真没有,倭人若有这般神奇本事,也不至于落得灭国的下场。小人虽是军伍汉子,可也多少会几分技击之术,认识长安城几个游侠儿,却从未听说倭人有什么忍术。”   李钦载想想也是,当初率军登陆倭国后,遇到的抵抗军队里,根本没看到忍者的存在,而且他也曾在阵前仔细观察过,倭国军队里就连个人技击之术较为突出的人也没有。   “回头你召集咱家部曲,开个小会,会议内容主要是安排人手保护我和荞儿,还有崔婕,另外重点跟部曲兄弟们说一下我这个人的重要性。”   “大唐不能失去我,英国公府也不能失去我,不谦虚的说,全人类都需要我,如果失去我,整个世界将会倒退一千年……”   刘阿四默默点头,跟随李钦载久矣,他已学会自动忽略五少郎的废话,李钦载的这番话里他准确地抓住了几个关键词,其他的都当没听见。   开会,安排人手保护五少郎和亲眷。   就这。   ……   傍晚,李钦载与崔婕并肩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每天相约黄昏后,似乎已在二人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   李钦载活了两辈子,前世那些流行歌里歇斯底里又直白的“我爱你你爱我”之类肉麻的话已经无法说出口。   崔婕生性羞涩,又是女儿家,自然更不可能主动说什么撩人的情话。   “今晚的月色真美”固然浪漫,但没有说出口,只在无言中的更令人动心。   李钦载没有别的念头,轰轰烈烈的爱情他做不到,对他来说,太过激烈曲折的爱情往往是对余生的一种透支。   爱与幸福是注定有额度的,年轻时消耗太多,到了中年反而索然无味。   不如这样平平淡淡地走下去,与相爱的人在静默中细水长流,将那些年轻时的轰轰烈烈化作一汪清澈细小的泉,汩汩而流,今生不绝。   并肩从村东走到村西,李钦载眨了眨眼,忽然牵住崔婕的手。   崔婕吓了一跳,急忙挣扎起来,红着脸心虚地四下张望,低声怒道:“你作甚?”   “懂啥,夫妻走路都要牵手的,牵手才代表感情深。”   崔婕脸蛋愈发红润:“谁跟你是夫妻……你总是找各种理由轻薄我。”   李钦载轻笑道:“爷爷前几日派人送信来,咱两家的长辈已请了高人掐算日子了,不出意外的话,两三月内咱们就能睡一个被窝了,惊不惊喜?”   崔婕身躯微微一颤,羞得不行了,嗔道:“谁惊喜了?我才不跟你……睡那啥。”   李钦载嗯了一声,又道:“丑话说在前面,日子定下来后,你可不准再逃婚了,你若敢逃,我就带人回长安,逮住你兄长痛揍一顿。”   崔婕愕然:“与我兄长何干?”   “谁叫他是你兄长呢,既然跑了和尚,我只好把庙烧了。”   崔婕恨恨白了他一眼,道:“又是一股混账味儿,你就不能正经点?”   两人说着话,崔婕心神一分,一时竟忘了自己的手还被他牵着。   李钦载一脸巴适,带着几分坏笑,感受她纤嫩的手心传来的温度。   相爱的人,当然要牵手呀。   走了一会儿,崔婕终于察觉到自己的手仍被他牵着,羞怯地想挣脱,却被他握得紧紧的,崔婕挣脱不过,脸蛋越来越红,狠狠瞪了他一眼,骂了一句“登徒子”,只好认命任由他牵着。   “对了,今日为何与往常不一样?”崔婕左右顾盼,道:“今日你家部曲特别多,前后都有人,我和从霜住的屋子周围也有许多李家部曲,发生了何事?”   李钦载漫不经心地道:“没啥事,听到消息,有人要行刺我,或是我身边的人,你和荞儿都被我家部曲保护起来了,没抓住刺客前,你和荞儿都得习惯这种前呼后拥的日子。”   崔婕紧张地道:“你又惹了什么祸?”   “我在你眼里就是个不干正事整天惹是生非的货?”   崔婕想了想,认真地点头:“是。”   李钦载瞥了她一眼:“你最好重新组织一下语言,不然成亲后我让你三天下不了床。”   崔婕大羞,恨恨地掐了他一把:“混蛋!又欺负我!”   李钦载幽幽叹道:“还是太年轻啊,等到了中年你就会知道,当男人说让你三天下不了床,那简直是人生的福利,美不死你……” 第二百三十九章 敌踪现,皇长女   对未经人事的人开车,时速飙到两百她都不会有太大的反应,因为她根本不认识豪车。   无比怀念前世那个信息爆炸的年代,那个年代的女子啥冷门的知识都懂。   甭管经未经人事,男人在她们面前刚发动车,她们便会秒懂,然后含羞带怯甚至带着几分期待地轻轻捶一记,娇嗔一句“你好坏,我好喜欢……”   她们自带测速仪,啥车从她们眼前开过去,都能立马测出车速,以此决定该娇羞还是该说个更荤的。   对崔婕开车就有点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很多高质量的超速车,她竟完全不懂,也不会给出任何反应。   所以,婆娘娶回家还得好好调教,出得厅堂入得厨房还不够,还要懂得浪漫,和浪……   “说清楚,到底何人要刺杀你?你最近得罪了什么人?”崔婕认真地问道。   李钦载笑道:“问那么清楚干啥,你能帮我挡刀?”   崔婕垂头沉默片刻,然后抬起头,认真地道:“我会帮你挡刀。”   李钦载眨眼:“为何?你不是口口声声骂我登徒子,纨绔败类吗?”   崔婕红着脸道:“那也只能是我骂,别人不许碰你。”   李钦载又牵起她的手,笑道:“我一个大男人,不可能让自己的婆娘给自己挡刀,咱们都无灾无病地活下去,活到八十岁,再一起埋进土里,这辈子就圆满了。”   崔婕露出担忧之色,道:“你总得告诉我,究竟何人要刺杀你吧?我终究是世家出身,说出来我亦能调动青州崔家的人,帮你化解这次危难。”   “难了,是倭国人。”李钦载笑了笑,道:“我灭了他们的国,屠了他们的城,还向陛下谏言尽逐遣唐使,这是国仇家恨不共戴天,他们要杀我也很正常。”   崔婕顿时沉默了,事情太大,青州崔家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良久,崔婕又道:“我给父亲修书一封,请他调动崔家精于技击的家将过来保护你,庄子里多安置咱们的人马终归没坏处。”   “你消停点吧,逃婚离家的事你父亲还没跟你算账呢,好意思给你爹写信?我这里防着刺客,你那头说不定还要防着你爹亲自过来刺杀你……”   崔婕气得捶了他一记:“又说混账话!”   李钦载突然感觉她的手加重了力道,将他用力握紧。   崔婕仰头看着他,清澈的眸瞳里,有星辰在闪耀,像破晓前绽放的烟火。   “李景初,你要保护好自己,为了你,为了荞儿,也……为了我。”   李钦载笑了:“我当然会保护好自己,还会保护好你和荞儿。”   崔婕展颜,嗯了一声,垂头默默牵着他的手。   润物无声中,牵手似乎已成了一件很正常的事了。   而崔婕眼底里的忧虑,隐没在夜色中。   天色已晚,不知不觉二人走到李家别院门口。   李钦载站定了脚步,犹豫先送她回去,还是请她进家门坐坐。   前世积累了不少经验,什么上楼喝口水,什么我家的床又大又舒服,什么我想明天跟你一起吃早餐,理由多得很。   这一世找理由有点难,尤其在未经人事的女子面前,很多浪漫美好实则见色起意的借口她都听不懂。   沉寂许久,崔婕仰头奇怪地看着他。   李钦载摸了摸鼻子,迟疑道:“……我家的犬子会后空翻,你要不要进去看看?”   ……   甘井庄莫名热闹喧嚣起来。   工部的工匠和民夫越来越多,官员指挥民夫在村南边搭起了建议的房屋,数百人入驻庄子,在南边选了一块地,然后开始挖坑夯地基。   新学堂占地颇广,大约有一百多亩地。按照李钦载的意思,里面包括一排五间课室,一间藏书阁,十排足够容纳数百人的卧房。   工程要赶时间,对数百民夫来说,这属于是朝廷的徭役,完工后当地官府可以抵税的。   但过几个月便是秋收,这是绝对不能耽误的时节,所以必须赶在秋收前彻底完工,如今已是夏天,工期颇为紧张。   除了工部的官员和民夫外,庄子里还进驻了数百人马,包括从长安调拨来的李家部曲,以及李治从金吾卫抽调的一百名披甲禁军。   派出宫闱禁军保护一名臣子,李治对李钦载委实仁义无双了。   保护措施很严密,李钦载,崔婕和荞儿三人无论在哪里,都有部曲和禁军前呼后拥,庄子外围的山林平原和野外甚至还有明岗暗哨日夜巡弋。   李钦载终于稍微放心了。   对于自身和亲人的安危,他从来不会当成儿戏,如果自己没有毁天灭地的身手,那么对待敌人一定不能大意,无论自己的命还是亲人的命都很重要。   鸬野赞良拎着一只红漆食盒,缓缓走出别院。   食盒里有李钦载吩咐她送给崔婕的几样荤素菜肴,李钦载亲手做的。   互相送菜也成了两人之间传递情意的一种方式,谁做了什么新菜,总会差丫鬟给对方送去。   李钦载喜欢这种传情的方式,他觉得这比送情书浪漫多了,情书既不能看也不能吃,哪里比得送菜实惠?送菜才是踏实过日子的态度。   鸬野赞良不理解李钦载和崔婕的做法,她知道两人是未婚夫妻,只差最后一道成亲的仪式,既然同住一个庄子,吃饭叫一声不就过来了,为何非要派人送来送去?   不理解也没办法,她只不过是李钦载身边的丫鬟,李钦载的命令她必须照办。   拎着食盒经过一片茂密的丛林,丛林里有条小道直通村东,再走片刻便是崔婕的屋子了。   白天的丛林,被茂密的树荫遮挡得一片漆黑。   小道前方,一名挑着担的货郎迎面走来。   在大唐的乡野间,货郎是让各个村庄的庄户们又爱又恨的一类人,他们挑着担走村窜户,给庄户们送来他们需要的布匹零食和生活用品,但也会非常精明地榨干庄户们的钱袋。   鸬野赞良自觉地让出一条道,让货郎先过。   谁知货郎走到鸬野赞良身前时突然停下,警惕地环视四周后,货郎搁下担子,竟朝她行礼。   “拜见皇长女殿下!”   鸬野赞良吓了一跳,对方开口第一句话,她便知道他是倭国人。   因为只有倭国人,才会称呼她为“皇长女”,而不是“长公主”。   “你,你是谁?”鸬野赞良惊惶地四下张望。   货郎垂头道:“小人是大和国人,显庆三年来到唐国。小人在大和国时是中臣镰足阁下的家臣,当年奉中臣阁下之命,以遣唐使的身份来唐国求学问道。”   鸬野赞良愈发失措,明明是遣唐使的身份,如今却化身货郎,显然其中有极大的阴谋。   “你为何出现在此?”鸬野赞良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货郎仍垂头不敢看她,保持着倭国奴仆般的卑微态度。   “唐国天子下旨,尽逐遣唐使,小人与其他的遣唐使在长安已待不下去,鸿胪寺日夜派人在城里搜寻我等的踪迹,要将我们遣送至登州,送出唐国境内。”   鸬野赞良终究是宫闱出身,对阴谋尤为敏感,冷静下来后不由眯起了眼,露出了久违的皇长女的气势。   “你装扮成货郎来此庄,意欲何为?”   货郎咬牙,低声道:“李钦载灭我大和国,屠戮我子民,还上谏逐我遣唐使,此仇此恨,焉能不报?小人必杀此贼,以报我大和国灭国之仇。”   鸬野赞良吓了一跳,惊道:“你……不可胡来!庄子已被李家部曲和唐国禁军守得密不透风,你没机会的。”   货郎笑了笑,道:“机会终归是人发现的,世上没有永远天衣无缝的防守,只要他们露出一丝缝隙,小人的刀就能从缝隙中伸进去,要了李钦载的命!” 第二百四十章 血海深仇   鸬野赞良在李家别院是个委委屈屈的受气小丫鬟,李钦载轻飘飘拿眼一瞟她便噤若寒蝉。   可在倭国人眼里,她却是皇长女,正经八百的长公主殿下,除了她的父亲,倭国任何臣民见了她都必须要行跪拜大礼的。   眼前的货郎就是如此。   货郎是倭国一个名叫“中臣镰足”的人的家臣,中臣镰足是倭国未来国主中大兄的心腹亲信。   作为倭国国主心腹的心腹,货郎见鸬野赞良的丫鬟打扮,以及低眉顺目的可怜模样,货郎顿时悲从中来,不禁潸然泪下,扑通一下便跪倒在她面前,然后捶地嚎啕大哭。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一国长公主沦为敌国仇人的奴仆,货郎既心疼又愤恨,对李钦载的仇恨愈发深入骨髓。   “灭国之仇,辱主之恨,臣下必戮李钦载,报此深仇大恨!”货郎痛哭流涕。   顺手从怀里掏出一柄短刀,一边哭一边在自己的肚子上比划,似乎想要切腹自尽表达一下忠心,然而短刀比划了半天,终究还是没切下去。   鸬野赞良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急忙道:“不必如此,若能保得父亲大人与大和国臣民的平安,我纵委身为奴亦甘之如饴。”   货郎擦了把眼泪,突然站了起来,哽咽道:“皇长女殿下请放心,请您再委屈几日,待我等从容谋划布置,定会寻个完全之机,将李钦载一击致命。”   鸬野赞良脸色突然变得平静,平静中透出一股威严。   “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见吗?”鸬野赞良语气渐冷。   货郎愕然看着她。   鸬野赞良加重了语气道:“我说,不必如此,我纵委身为奴已甘之如饴!”   货郎惊道:“殿下何故如此?”   鸬野赞良冷冷道:“你们若杀了李钦载,远在大和国的父亲大人,和无数臣民将何以自处?”   “宫闱禁卫和国都飞鸟城的防卫,皆在唐军掌握之中,李钦载若被刺而亡,可知我的父亲大人和臣民们将要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   货郎重重地道:“罪在臣下,与无辜者何干?臣下若刺杀成功,愿当场引颈自戮,了此仇怨!”   鸬野赞良冷笑:“你以为唐国会与你讲道理?当初唐军登陆本国,每克一城便屠城,数万无辜子民死在唐军刀剑下,李钦载若在唐国境内被刺,唐国会放过我的父亲大人和臣民吗?”   “唐国天子极为看重李钦载此人,天子最重视的臣子被刺,我大和国臣民岂能置身事外?唐国天子必将报复,以我大和国十数万臣民的性命来为李钦载陪葬,你若刺杀他,便是陷我大和国于万劫不复之地。”   货郎悲愤道:“难道灭国之仇不能报了?”   鸬野赞良叹道:“时势如此,如之奈何……说来终究是我们大和国有错在先,当初若不主动在白江口突袭唐军,我们也不会遭此灭国之祸……”   盯着货郎的脸,鸬野赞良缓缓道:“近日庄子里布满了唐国禁军和国公府的部曲,显然唐国已经知道你们欲行刺李钦载之事了……”   “放弃吧,你们没有希望的,无论成与不成,我们大和国臣民都将付出极大的代价。”   货郎眼中闪过阴霾,他听出来了,皇长女没有任何报仇的念头,如此深重的灭国之仇,在她心里却被一种对仇人的深深恐惧敬畏而代替。   罢了,命运被仇人掌控的王族,果然不能指望他们的骨气。   拜伏于地,货郎低声道:“是,皇长女殿下,臣下放弃了。”   鸬野赞良盯着他,狐疑道:“你果真放弃了吗?”   “臣下真的放弃了。”   鸬野赞良点头:“你快离开吧,此地四处是眼线,你能乔装混到这里已经算是运气极好了。”   货郎看着她,深深地道:“皇长女保重,臣下告退。”   看着货郎挑着担走远,鸬野赞良心里却仍然不踏实。   鸬野赞良不是傻白甜,她不会那么轻易相信别人的话。   从货郎刚才的语气神态来看,恐怕不会那么轻易放弃刺杀。   那么,五少郎是否会有危险?   明明是灭国的仇人,然而相处久了以后,鸬野赞良心中对他的恨意似乎没有那么纯粹了,刚刚那一刹,她的脑海里甚至闪过一丝为他担忧的念头。   尽管只有短短一刹,可她仍然很讨厌自己刚才那一丝不该有的念头,对她来说,那是不忠不孝。   四下无人,鸬野赞良突然面朝东方双膝跪拜下来,万分悔恨地道:“父亲大人,对不起!我会继续恨下去的!”   ……   货郎挑着担,走另外一条山林小路回转,小心躲过了几拨禁军的巡弋队伍,离开甘井庄十余里后才放下担子,充血的眼睛盯着远处炊烟袅袅升起的村庄。   货郎名叫藤原石利,倭国京都飞鸟城人士。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中臣镰足的家臣,就连“藤原”这个姓氏,也是中臣镰足赐予的。   龙朔二年三月,李钦载率唐军攻陷倭国京都飞鸟城,城破当日,中臣镰足率城内残余军队抗击,然而终究是螳臂当车,不堪一击。   藤原石利的父亲在守城战中战死,城破以后,唐军屠城三日,他的母亲,姐妹,族人,皆被唐军屠戮。   后来中大兄不得不向大唐屈服,签下了停战盟约,交出了飞鸟城和宫禁的防卫权,战争停止后,远在大唐长安求学的遣唐使藤原石利才收到来自倭国的报丧书信。   一家人整整齐齐都死光了,只剩下孑然一身的他。   万念俱灰的那一刻,藤原石利便决定了复仇。   他发誓要亲手杀了李钦载。   对他来说,灭国灭家是血海深仇,无论任何人都不可能劝说他放弃。   中大兄不能,中臣镰足不能,皇长女更不能。   不共戴天的血仇是任何人都无法化解的,除了仇人的头颅。   跪在地上默默流泪,许久之后,藤原石利擦干了眼泪,整理了表情,瞬间变成了一个憨厚老实的货郎,挑起了货担朝远方走去。 第二百四十一章 老兵凋零   甘井庄。   随着各家权贵部曲和禁军的进驻,庄子里的空气莫名变得紧张起来。   当部曲和禁军们开始以小队为组,在庄子内外巡弋,外界通往村口的几条小路也被封锁,任何人进出庄子都会被人拦下盘问。   紧张凝滞的气氛越来越浓郁。   李钦载知道给庄户们带来了不便,于是吩咐下人准备了一些粮食肉干布匹等礼物,他带着荞儿亲自挨家挨户登门赔礼。   话说得客气,态度也很谦逊,告诉庄户们最近的生活可能会有些影响,但很快会过去。   庄户们也通情达理,毕竟都是李家庄子上的庄户,很多都是跟随过李勣南征北战的老兵,对李钦载的赔礼表示理解。   听说有人要行刺五少郎,庄户们纷纷义愤填膺,不仅没有责怪庄子内外的风声鹤唳,一群老兵反而自发地组织起来,与部曲和禁军们一同巡弋,并细心地在某些隐秘的小路上设下机关埋伏。   向庄户们登门赔礼后,李钦载牵着荞儿往回走。   荞儿的粉嫩小手握在李钦载的掌心里,金黄色的夕阳将父子二人的背影拖曳得老长,像一幅关于岁月与依靠的名画。   “爹,最近庄子里好多陌生人,荞儿出去玩都有好多人跟着,是有人要害你吗?”荞儿仰头问道。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确实有人要害我。”   “他们为何要害你?爹做了坏事吗?”荞儿懵懂地问道。   李钦载想了想,道:“对敌人来说,我确实是做了坏事,但我问心无愧。”   “爹做了什么?”   “我把一个国家灭了,于是那个国家的人视我为仇,必除之而后快。”   荞儿不解地道:“可是,庄子里的叔伯们都说,爹是大英雄,爹为大唐立下了大功……”   李钦载笑了:“彼之仇寇,我之英雄。立场不同,看事物的角度也不同。如果有人打进了我们的庄子,杀了我们庄子上的许多庄户,你会恨这个人吗?”   荞儿毫不犹豫地道:“当然会恨。”   李钦载轻轻呼出一口气,道:“爹在倭国,也做过这样的事。”   想了想,李钦载又道:“爹参与的是战争,战争的主要目的就是杀敌掠地,双方厮杀本就是残忍的,我们杀了他们的人,他们同样也杀了我们的将士,不同的是,这场战争我们胜利了。”   荞儿似懂非懂地道:“但是那些失败了的敌人不甘心,对吗?就像庄子里的孩童跟我玩游戏,他们输了也不甘心,还骂人。”   李钦载笑道:“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敌人不甘心,所以用了阴谋诡计,想悄悄地把我杀了,为他们的失败而报仇。”   明明还是没太明白,可荞儿还是露出恍然状,道:“所以,那些要杀您的人是坏人,爹是好人,是大英雄。”   “没错。”   荞儿突然挺起了小胸膛,昂然道:“爹,不怕,若坏人真来刺杀您,荞儿保护您!”   李钦载停下脚步,蹲下身与他的视线平齐,缓缓道:“荞儿还小,还不能保护爹,爹可以保护你。”   “但是,很多年以后,爹会慢慢变老,荞儿会慢慢长大,爹的力气越来越小,胆子也越来越小,那时爹就需要荞儿的保护了。”   荞儿用力点头:“爹,荞儿会练好本事,学得文武艺,将来保护爹,荞儿要像盾牌一样,挡在爹的前面。”   李钦载欣慰地揉着他的小脑袋:“你先练好后空翻……”   ……   深夜,宁静的庄子忽然被一阵哭嚎声打破,随即各家各户传来不停歇的犬吠声,然后庄户们纷纷点亮了灯。   李钦载披衣而起,走出院子,迎面便遇到披甲待旦的刘阿四。   刘阿四神情紧张,右手按在腰侧的刀柄上,见李钦载要出去查看,刘阿四伸手拦住了他。   “五少郎,您不能动,哪里也不能去。”刘阿四严肃地道:“不知哪户人家出了事,禁军已过去查看,您与小郎君留在别院,否则恐中了敌人的计。”   借着院子里火把的微弱光芒,李钦载看了刘阿四一眼。   刘阿四额头冒汗,眼神努力维持镇定,但他的背部微微弓起,像一支随时激射出去的利箭。   最近庄子里气氛紧张,但真正风声鹤唳,心理压力极大的,却是他们这些部曲和禁军。   百骑司传递的情报不会错,有了十成的把握,宋森才会亲自登门示警。   也就是说,刺客一定会刺杀李钦载,此时只不过隐藏在看不见的阴暗处,说不定在什么角落用阴森的目光盯着他。   尽管部曲和禁军已将李钦载和亲眷保护得密不透风,可众人的压力还是极大,敌暗我明的态势下,今夜此时庄子里突然传出哭声。   无论哭声是正常还是不正常,对刘阿四这些部曲来说,既是考验也是折磨。   保护主家最重要的是风平浪静,像一片死湖一样不泛丝毫涟漪。一旦出现不同寻常的事物,便代表着可能发生变故。   所以此刻刘阿四才会如此紧张,如临大敌。   院子里,李钦载笑了,用力拍了拍刘阿四的肩:“轻松点,不要太紧张,把我的命交给你们,我从来没有担心过。”   刘阿四擦了把额头的汗,苦笑道:“小人却快担心死了,真害怕刺客还没来,小人已忧思过度而亡……”   “你一个粗人,学什么文艺腔,忧思过度这种事还轮不到你,那是读书人才有的症状。”   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子外传来,一名禁军的队正匆忙走来,向李钦载禀报。   庄子里确实出了事,不过只是一件看起来并不特殊的事。   一位老人故去了。   老人也是庄户,曾经的老兵,大约六十多岁。   在唐朝能活到这个岁数,绝对属于喜丧。   禁军队正刚刚打听来的消息说,老人身子最近有些抱恙,于是家人今日套了一辆牛车,将他送到渭南县,在县城请了一位大夫把脉开药。   开好了药,子女带着老人还在城里逛了一阵,毕竟庄户人家难得进一回城,那时老人的身子也还好,甚至还有胃口在街上买了一个锅盔吃了,六十多岁的牙口,锅盔咬得嘎嘣嘎嘣的。   谁知回到庄子里,老人就不行了,药都没煎,老人便昏迷不醒,一直拖到半夜,终于气绝寿终。   刚才庄子里传出的哭声,便是老人的子女在哭丧。   李钦载听完队正的禀报,站在院子里沉默了一阵,低沉地道:“按理我应该登门吊唁的,但为了不给你们添麻烦,我就不去了。让宋管事带些银钱,代表我慰问一下家人吧。”   “这位老人,当年也是跟随我爷爷征战过的忠诚老兵,终究又凋零了一位……”   ……   第二天一早,庄子里便传来敲锣打鼓声,李钦载不用看都知道,故去的那位老兵的家人开始起灵堂,办丧事了。   丧事很隆重,宋管事连夜送了不少银钱过去,老兵的子女自然往宽敞处花钱。   村里的锣鼓唢呐,还有祭祀的牲畜等等,都属于比较高规格了。   披麻戴孝的子女们跪在灵堂内,庄户们纷纷沉痛地登门吊唁。   白天李钦载倒是比较自由,只要不出村口,在庄子里还是能够自由活动的。   于是李钦载也亲自登门吊唁,在老人的灵牌前跪拜致意后,又安慰了老人的子女儿孙。   司礼头披麻布站在灵堂内,不停掐算吉时,随即眼睛猛地一睁,望向村口的小路。   蜿蜒曲折的小路上,一行僧人正缓缓从村口走进来,他们一边念诵经文,一边垂睑低眉,虔诚地合十而行。 第二百四十二章 可疑的破绽   在这个宠信佛与道的年代,丧仪办法事是民间习以为常的风俗。   大唐的开放与包容的气度,让很多外来的文化和宗教能在这片土地上蓬勃而生。   当年最早传入中国的基督教派之一景教,当传教的使者来到长安时,太宗先帝命宰相房玄龄亲自迎出城外,允许他们在大唐传教,朝廷还出资在长安城内修建教堂。   这座教堂修建于贞观十三年,位于长安义宁坊,名叫“波斯寺”,是中国已知的最早的基督教堂。   至今西安的碑林公园里,还保存着景教传入中国的碑文,上面刻的是原汁原味的汉字,还都是古文,没一点文化都读不懂外国人写的中国小作文。   当然,包容不代表啥都包,在中国,宗教与皇权永远不可能分割开来,它永远是为皇权服务的。   波斯寺的建筑风格不是西方尖顶或哥特式风格,而是原汁原味的中国风,里面供奉的也不是基督耶稣或圣母,而是大唐历代天子。   任何宗教来到中国,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不符合中国口味,做不到入乡随俗,绝对混不长久。   不光是宗教,千年以后,肯德基和麦当劳来到中国,不也开始卖豆浆油条和盖浇饭了吗?加会员点关注还能白领一个咸鸭蛋哦……   佛教也是一样。   在阿三那里无比神圣的宗教,来到中国后立马变得接地气,为了与本地道教竞争,为了那点信徒和香火钱,佛教也不得不拓展业务。   不仅接婚丧嫁娶各种红白法事,新入教的会员或许真能领一个咸鸭蛋。   今日走进甘井庄的僧人,大约便是刚接到法事业务,从附近庙宇里过来的。   寻常百姓的婚丧红白事,大多也是要请僧道之流的,尤其是丧事,更需要将法事办得隆重,比较富裕的家庭请一群僧人办七天,比较穷困的也至少要请一位僧人过来,在灵堂内念一段往生超度经。   庄子里老兵逝世,他的子孙便从附近庙宇里请来了僧人。   由于李家别院送去的丧仪不少,老兵的子孙们也大方地请了一群僧人。   僧人从村口走进来,他们法相庄严,垂睑低声念诵经文,一直走到停棺的灵堂内,然后各自寻了个蒲团坐下,一时间念诵经文的声音越来越昂扬。   看着这群陌生的僧人,李钦载眼神一闪,嘴角露出笑意。   刘阿四和部曲们却紧张起来,不自觉地将手按在腰侧的刀柄上。   “放轻松点,人家办丧事,你们这副准备杀人的样子给谁看?”李钦载淡淡地道。   刘阿四紧张地道:“五少郎,庄子里都是土生土长的庄户,唯独这群僧人是外来的,若其中混进了刺客……”   李钦载仍笑道:“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但不必如此紧张,你们都是打架厉害的人,要有一股子渊渟岳峙的高手风范,结果不重要,姿势一定要帅。”   刘阿四苦笑道:“五少郎,这般时候了,您还这么没正形……”   李钦载笑了笑,看着不远处垂头念经的僧人们,心中不由有些奇怪。   如果说,刺客选择混进这群僧人里,寻找机会刺杀他的话,未免太……狗血了吧?   不如直接敲锣打鼓进庄,大摇大摆告诉部曲和禁军,“我要刺杀五少郎了,你们躺好叫爸爸”。   可李钦载又实在想不到刺客除了混进僧人里还能用什么别的办法,进庄的外人只有这群僧人,整个庄子被部曲和禁军守得如铁桶一般密不透风,而这群僧人,是唯一的破绽。   然而破绽太明显,让李钦载有点不踏实。   不会这么蠢吧?不会真打算用这种法子刺杀他吧?古代人也影视剧中毒了吗?   刘阿四低声道:“五少郎,此地不宜久留,您已拜过灵堂,请五少郎回别院吧。”   李钦载摇头:“逃避不是办法,如果刺客真在其中,不如一劳永逸,今日便解决了他们,你们保护好我便是。”   刘阿四犹豫了一下,道:“小人多叫些袍泽来,不然不踏实。”   ……   李家别院内。   一名部曲冲进院子里,大声呼喝着,然后留守别院的部曲很快在院子里集结,数十人披甲列队,飞快出门朝灵堂赶去。   鸬野赞良正蹲坐在后院的水井边,给李钦载和荞儿浆洗衣裳,这是作为一名丫鬟的分内事。   听到前院传来的喧嚣声,鸬野赞良好奇地走到前院,见数十名部曲披甲而出,鸬野赞良急忙打听。   听说从庄子外进来的一群僧人可疑,队正刘阿四下令增援布控,鸬野赞良不由一惊,脑海里瞬间闪现昨日山林里那位货郎的脸庞。   鸬野赞良死死咬着下唇思忖良久,然后拔腿便朝村里布置的灵堂跑去。   思绪很混乱,爱恨很模糊。   她只知道,李钦载不能出事。   就算为了倭国的父亲和族人,为了倭国万千子民的活路,李钦载也不能出事。   李钦载若有三长两短,倭国将要付出的代价是父亲和臣民们无法承受的。   他们将会面对大唐天子的滔天怒火,雷霆万钧。   鸬野赞良思绪纷乱,脚步愈发匆忙。   奔行到灵堂外,发现李钦载好端端地站在人群中,他的周围,李家部曲们已团团围住,对他形成拱卫之势,看起来很安全。   鸬野赞良松了口气,抬袖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李钦载看见了她,朝她招手:“你过来作甚?”   鸬野赞良稳住心神走过去,垂头道:“奴婢对大唐的丧仪有些好奇,故而……”   李钦载笑道:“就是来看热闹的?不必讳言,这位逝者属于喜丧,没那么多忌讳。”   鸬野赞良垂头道:“是。”   抬眼随意朝灵堂内一瞥,鸬野赞良刚放松的心神陡然悬起老高,表情飞快闪过一抹惊恐。   灵堂内念经的那群僧人里,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昨日与她山林相遇的那位货郎,倭国遣唐使,中臣镰足的家臣。   今日的他穿着一身陈旧的僧袍,头发剃光坐在僧人群里,垂睑正念诵经文。   鸬野赞良惊恐的表情仅仅只有一瞬,却被李钦载完美地捕捉到了。   眼神露出几分凝重,李钦载脸上却笑意不减,道:“看来那群僧人里,有你的熟人?”   鸬野赞良下意识摇头:“没,没有。”   李钦载语气渐冷:“实话实说,你和你的族人才不会付出太沉重的代价,你可想清楚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最后的底牌   鸬野赞良是倭国的长公主,刺杀李钦载的是倭国遣唐使。   所以鸬野赞良看到那群僧人后,脸上露出慌张惊恐之色,李钦载很难不将她和刺客联想到一起。   本来对那群僧人就有所怀疑,鸬野赞良又露出惊恐之色,怀疑基本坐实了。   迎着李钦载满是笑意的眼神,鸬野赞良愈发慌张。   她很清楚,李钦载眼神里的笑意,其实并不代表他在笑。   那更像是一种猛兽即将捕捉住猎物的表情。   看着鸬野赞良慌张的样子,李钦载的笑脸愈发深了。   凑近她的耳边,李钦载悄声问道:“告诉我,你是知情者,还是同谋?”   鸬野赞良大惊失色,惶恐道:“我,我不知道,我没想害你……”   “那群僧人里,有刺客吗?”李钦载步步紧逼。   鸬野赞良终于扛不住了,眼眶泛泪哽咽道:“……有。”   李钦载悠悠叹了口气,道:“还真是狗血呢,有点失望啊,就这?”   摇摇头哂然一笑,李钦载突然喝道:“阿四,将那些僧人全部拿下!”   刘阿四离李钦载很近,他与鸬野赞良的对话句句听在耳中,早就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了,闻言立马拔刀出鞘,喝道:“全部拿下!”   李家部曲们欺身而上,突然间冲入了灵堂,将正在念经的僧人们团团包围。   陡然发生的惊变,正在灵堂拜祭的庄户和老兵的子女们都惊呆了,人群顿时哗然。   李钦载朝老兵的子女们歉意一笑,道:“僧人里混进了刺客,抱歉了,待拿下了刺客,我再向各位赔礼。”   听说混进了刺客,庄户们大惊之后,顿时露出凶悍之色。   “狗杂碎,还真敢来!剁了他们!”   庄户们都是关中汉子,他们耿直又暴烈,战斗意识极强。   自己的地盘上混进了敌人,还想谋害少主人,绝对不能容忍。   许多庄户抄起了顺手的农具,自觉地在部曲包围圈的外层组成了阵列,虽然衣着和农具看起来像一群乌合之众,然而一旦组成阵列却是严丝合缝,隐隐透出一股军伍里的杀意。   僧人们吓得魂不附体,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他们中间不全是刺客,也有真正的僧人,当然,真正的僧人也不一定无辜,自己的队伍里混进了刺客,他们不可能不知情,多半还是被买通了。   事已败露,为首的僧人正打算哀哀求饶时,僧人群中,四名穿着僧袍的人突然飞身而起,怀里久藏的短刀瞬时出手,直指包围圈左翼。   刺客显然也是老手,看出左翼是包围圈最薄弱的部位,选择从此处突围。   热闹喧嚣的灵堂外顿时人群四散。   庄子里的老人妇孺们纷纷退后,让出宽阔的空地让部曲们杀贼。   李钦载略显粗暴地拽住鸬野赞良的胳膊,也随着人群后退,退到灵堂内,站在棺椁前,静静地注视堂外的部曲们与刺客厮杀。   铜锣和竹哨同时被吹响,守在庄子四周的各家权贵部曲和禁军们也纷纷赶来。   已经确认的刺客有四人,李钦载注视着刺客们与部曲搏命厮杀,心中却仍然有些不踏实。   一切看起来合情合理,好像自己识破了敌人的诡计,刺客们不得不做出困兽之斗,一切情势都在掌握中。   可李钦载还是觉得不踏实。   或许,就是因为太顺理成章了吧。   他从未小觑过古人的智慧,所以当眼前发生的一切太过简单时,李钦载反而有些忐忑。   精心扮成僧人,混进庄子,然后被识破,被重重包围,不出意外的话,他们连李钦载的毛都碰不到。   就这?   灵堂外的空地上,赶来的禁军和部曲们将四名刺客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一人一泡尿都足以将刺客淹死。   四名刺客仍在殊死反抗,他们喘着粗气,用尽全力地挥舞刀剑,眼睛赤红地环视周围,像四只落入猎人陷阱的困兽,临死前仍凶性不减,犹自打算咬下敌人一块血肉。   部曲们却不会对刺客留情,他们冷静从容地组阵,凭着战场的厮杀经验,有条不紊地走位,进攻,突刺。   四名刺客在他们眼里不过是四头待宰的猪,他们则是一群冷静的屠夫。   刀剑劈在刺客身上,刺客们发出一声声痛苦的闷哼,但部曲们仍然毫无怜悯地继续进攻,突刺。   李钦载的眼神凝重,仔细观察战况许久后,他发现四名刺客基本已毫无生望了。   突然想起了什么,李钦载大声道:“分出两队人马,去别院和村东,保护荞儿和崔婕,莫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   刘阿四在灵堂外压阵,闻言远远地道:“五少郎放心,我们不会犯这种愚蠢的错误,小郎君和崔小姐已有袍泽留守周围。”   李钦载放下心,可还是有些不踏实。   灵堂外,一名刺客突然发出惨叫,被部曲一戟刺中胸膛,无力地倒地死去。   剩下的三名刺客也是伤痕累累,摇摇欲坠,被杀也只是早晚的事。   正在战况即将进入尾声,随着刺客的倒下,所有人的神经不知不觉放松时,变故又陡然发生。   李钦载和鸬野赞良本来站在灵堂内远远观战,这里距离堂外空地比较远,算是很安全的地方。   谁知正在所有人放松警惕时,李钦载身后停摆的棺椁下方突然发出异响。   一柄刀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棺椁下方伸了出来,无声无息却闪电般刺出,直奔李钦载的后背而去。   李钦载的注意力全在灵堂外的空地上,浑然不觉背后突然有柄刀向他刺来。   当棺椁莫名发出异响时,鸬野赞良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不经意地往后看了一眼,这一眼令她魂飞魄散。   来不及思考为何会有一柄刀从棺椁下方刺出,刹那间鸬野赞良想到的只有一件事。   李钦载不能出事,他的生死已和她族人臣民的生死捆绑在一起了!   电光火石间,那柄突然刺出的刀离李钦载的后背已不足半尺。   鸬野赞良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狠狠一撞,将李钦载撞开,与此同时,那柄刀也如期而至。   一声痛苦的闷哼,血光迸溅,刀刺进了鸬野赞良的肩头。   刀刃入肩两寸,鸬野赞良此刻也看清了握刀刺客的脸。   刺客没有脸,全身黑衣,黑布蒙面,相比那四名强弩之末刺客,这个刺客更神秘,下手也更狠厉,选择出手的时机更是令人意料不到。   见必杀的一刀失败,刺客显然也有些意外,黑布之外的眼神露出惊讶之色,随即目光一沉,抽出刀刃继续朝李钦载劈去。   突如其来的意外,被鸬野赞良撞开的李钦载也愣了,转身见她已中了刀,而那柄刀已朝他劈来。   李钦载并无武艺,作为普通人,他只能下意识地抬臂一挡,刀光掠过,李钦载只觉胳膊一麻,顾不上思考,突然抱住鸬野赞良的腰,两人抱在一起就地朝灵堂外一滚。   翻滚的同时,李钦载暴喝道:“来人,这里还有刺客!”   堂外空地上压阵的刘阿四转眼一瞥,顿时大惊失色,见刺客的刀欺身而上,正朝李钦载狠狠劈下,刘阿四毫不犹豫将手中的刀当成标枪,朝刺客狠狠一掷。   刀光闪过,直奔刺客的面门。   刺客只能放弃劈砍李钦载,刀路一变,将直奔面门的那柄刀格挡开。   就是这短短的一瞬,为李钦载和鸬野赞良的生死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刘阿四和部曲们拔腿朝李钦载飞奔而来,几名部曲见刺客仍要上前刺杀李钦载,便学着刘阿四的样子以刀为标枪,朝刺客投掷而去。   李钦载抱着鸬野赞良打滚,对身外的激烈厮杀视而不见。   对于保命这件事,他向来非常专注。   不记得翻滚了多少次,直到李钦载被堂外的部曲们扶起来,并被众人团团护侍,他终于感到安全了,这才长松了口气。   心中那股不踏实的感觉,此刻彻底消失。   是了,棺椁后的那个刺客才是真正的杀招,才是精心谋划的这次刺杀事件真正的底牌!   这张底牌,或许早在昨日便已铺垫下来了。   病重的老兵进城看病,街上吃了锅盔,为何回到庄子便突然发病?他乘坐的牛车,进入庄子基本是不会被巡弋的部曲禁军严查的,因为老兵是土生土长的庄户。   暴露形迹的四名刺客根本就是拿来牺牲的炮灰,他们的作用是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此刻念头通达的李钦载,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如此周密的谋刺计划,是区区几个遣唐使凑在一块能想出来的?   就算能想出来,这几个刺客高绝的身手是怎么回事?倭人何曾有这般身手?   李钦载定了定神,突然朝刘阿四喝道:“那个蒙面的刺客要活的!”   刘阿四远远地应了一声,话音落,部曲们已将这名刺客包围起来。   而堂外空地上的四名刺客,与此同时也被禁军劈翻在地。   李钦载垂头看着怀里痛苦蹙眉的鸬野赞良,道:“你只是肩头受伤,绝对死不了,还抱着我干啥?占便宜没完了是吗?” 第二百四十四章 故乡的樱花开了   鸬野赞良痛得眼泪直流,曾经的她也是个娇贵的小公举,从小到大连寒毛都没伤过。   刚才撞开李钦载,自己挨了一刀,她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电光火石之间根本没考虑那么多。   哪怕沦为奴婢,她的心里仍装着倭国的族人和臣民,公主的出身注定她必须承担这份责任。   肩头传来的痛意,再想到自己飘零的身世,以及亡国公主多舛的命运,鸬野赞良越哭越伤心。   李钦载瞥着她,刚才事发突然,直到此刻他才隐隐知道她救了自己。   心里感动,但不形于色,从鸬野赞良跟随他的那一天起,李钦载虽然没把她当敌人,但也没把她当人。   今日这只猢狲吃错药了?为何会救他这个灭国仇人?   转念一想,李钦载渐渐明白了。   倭国的族人和臣民,就是悬在她头上的一柄剑。   高贵的出身其实有着更多的桎梏,她这一生注定无法为自己而活,为了任何事舍生都可以,唯独不能为自己。   蒙面刺客被陷入重重包围,插翅也难飞。   刚才灵堂内,他那一刀刺出去时心里有九分的把握,当时李钦载背对着他,灵堂内没有部曲保护,而且李钦载的注意力全被堂外的厮杀激斗所吸引。   如此天赐良机,却没想到被一个女人破坏了。   若不是那个女人狠狠一撞,此刻的李钦载已成了一具尸体,而他,则已飘然遁去。   功败垂成,仅隔一线。   身陷重围,生机已绝。蒙面刺客眼中露出凶悍的光芒,匆忙格挡中抬眼朝远处的李钦载和鸬野赞良瞥过,眼中的凶光渐渐黯淡,转为绝望。   刀柄一转,刺客突然将刀刃横在自己脖子上,然后果断一抹,无声地倒下,气绝。   从刺杀李钦载,到自刎而亡,这名刺客从始至终没说过半个字。   包围他的刘阿四和部曲们顿时露出懊恼之色。   “狗杂碎,竟然是死士!”刘阿四恨恨骂道。   说完刘阿四匆匆走到李钦载面前,顺便瞥了一眼地上的四名炮灰刺客。   四名刺客死了两个,其中两个被劈翻受了重伤,鸬野赞良清楚地看到,昨日与她山林相遇的货郎藤原石利也还留了口气,他的胸口中了一刀,鲜血汩汩往外流,仰躺在地上,眼睛里的光芒越来越黯。   刘阿四垂头站在李钦载面前,羞惭道:“五少郎,蒙面的刺客死了,自己解决的,多半是哪家豢养的死士,不然不会死得如此痛快干脆。”   李钦载觉得有点可惜,那个蒙面的刺客或许知道很多,他才是这次刺杀事件的主角。   从老兵进城看病,吃锅盔,坐牛车回庄,到逝世,办丧事,请僧人等等,所有的这一切其实都只是铺垫,都是为了给那名藏身在棺椁下方的蒙面刺客创造必杀一击的机会。   而李钦载,真的是命好。   若不是旁边站着鸬野赞良,此刻李家别院也该搭灵堂了……   指了指地上仍留了口气的两名炮灰刺客,李钦载道:“能救活吗?”   刘阿四迅速看了一眼,然后摇头:“活不了,没救了。”   李钦载叹气,使劲揉了揉脸:“搞了半天,我的命都差点搭上,结果你们一个活口都没留,真厉害……”   刘阿四羞惭道:“五少郎恕罪,动手时真顾不得那么多了,留不了手。”   “算了,不怪你,刚才动手时能看出他们的路数吗?”   刘阿四想了想,指着堂外的四名刺客道:“这四人应该是倭国人,他们双手握柄,大开大合劈砍直刺的路数,是学咱们大唐军队里的杀敌刀法,却学了个半生不熟,看着别扭。”   李钦载点头,指着那名自刎的蒙面刺客,道:“他呢?”   刘阿四神情突然变得凝重,道:“这人绝对不是倭国人,他的刀法诡谲多变,是典型的刺客刀法,动手前懂得隐忍潜伏,动手时果决狠辣,一击不中便打算飞身远遁,但被咱们拦下了……”   “最后远遁无望,果断横刀自刎,他不仅是刺客,还是死士,这年头权贵人家或多或少都养了一些死士,应是咱们大唐某家权贵或世家的来路。”   李钦载欣赏地看了他一眼。   动手时还能分析出这么多线索,刘阿四着实有几分真本事,能在国公府当上队正,手下管着五十来号人,这货的斤两不差。   旁边的鸬野赞良已止住了哭声,泛红的眼眶定定地注视着仰躺在地上的藤原石利。   李钦载走过去,打量了她一番,道:“还疼吗?我已叫人请了大夫过来,你忍一忍。”   鸬野赞良嗯了一声,眼神仍盯着藤原石利,目光哀伤。   李钦载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皱眉:“你认识他?”   鸬野赞良犹豫了一下,道:“是,昨日在山林里遇到过他,他劝我里应外合刺杀你,我……拒绝了。”   李钦载又道:“他是倭国人?什么来历?”   鸬野赞良老老实实道:“他是中臣镰足的家臣,姓藤原……”   李钦载眼中光芒闪动:“你……这算是彻底弃暗投明了?”   鸬野赞良哽咽道:“我,奴婢只求五少郎饶了我大和国的臣民,他们是无辜的,那些报仇的人,他们经历灭国灭家之恨,终归情有可原。”   李钦载不置可否。   两国的立场不同,所以辩不出是非黑白,各有各的道理。   站在李钦载的立场,谁来杀他,谁就是敌人,是敌人就得死。   这个道理,放之古今中外皆准。   仰躺在地上的藤原石利呼吸开始急促,他努力的张大了嘴,贪婪地攫取空气,嘴里却不停涌出鲜血,眼见不活了。   李钦载走上前,蹲在藤原石利的身前,仔细看了看他,然后,伏下身凑在他耳边温柔低语。   “藤原桑,故乡的樱花开了……”   话音落,藤原石利浑身一阵抽搐,终于气绝。   站起身,李钦载冷冷道:“阿四,派人以英国公府的名义去长安鸿胪寺催一催,今日我差点被倭国人刺杀,遣唐使遗毒何时能消?让他们抓紧时间遣返遣唐使。”   “是!”   鸬野赞良眼神复杂地盯着他。   李钦载淡淡地道:“不要这样看着我,你救了我,我可以饶过倭国的臣民,不株连不滥杀,但遣唐使是一定要赶出大唐的。”   鸬野赞良咬了咬下唇,忍住肩头的剧痛蹲身一礼:“奴婢代臣民多谢五少郎活命之恩。”   李钦载笑了笑:“我也多谢你的活命之恩,以后下人奴婢的粗活不必干了,留在我身边,做个快乐又轻松的小八嘎。”   转头望向刘阿四,李钦载沉声道:“今日的刺杀不寻常,感觉这是两伙人的合作,其中一伙是留在大唐的遣唐使,还有一伙却不知是谁,显然遣唐使被另一伙人利用了,此事必须查清楚。”   刘阿四苦涩地道:“小人动手可以,查案却实在……”   李钦载想了想,道:“派人请百骑司的宋森来一趟,专业的事让专业的人去干。”   正说着,远处却见崔婕抱着荞儿,一路踉跄朝他奔来。   崔婕脸孔通红,神情慌张,完全不见世家小姐的仪态。   李钦载急忙迎上前,没等崔婕说话,他已一把捂住了荞儿的眼睛,笑道:“啥都别说,先回家。”   崔婕看着灵堂内外血肉模糊的场面,还有地上躺着的几具尸首,俏脸顿时一白,抱着荞儿一声不吭地转身往回走。   荞儿的眼睛一直被李钦载捂着,他还以为是爹跟他玩笑,天真地咯咯直笑。   崔婕却表情凝重,看着李钦载受伤的右臂,崔婕眼眶一红,心疼得想流泪,却生生忍住。 第二百四十五章 查不出就给我陪葬   带着崔婕和荞儿回到别院,李钦载叫来李素节,让他带荞儿在后院玩耍。   李素节见到李钦载右臂受伤,担心地看了他一眼,但当着荞儿的面还是没说什么,默默地把荞儿带走。   宋管事叫来大夫,李钦载脱下衣衫,任由大夫给他敷药包扎伤口,痛得他龇牙咧嘴,鼻涕横流。   刚才灵堂内情势紧急,被那蒙面刺客劈了一刀,当时只觉得微微一麻,没想到事后竟如此痛,那些中年妇人们动辄叫自己的丈夫“杀千刀的”,今日方知妇人心何其之毒。   直到大夫包扎完伤口告退后,崔婕强忍的眼泪才扑簌而下。   今日灵堂出事时,保护崔婕的部曲行色匆忙调动,崔婕从部曲口中得知李钦载被刺,当即急得便要赶过来,却被部曲死死拦下。   他们的任务是保护崔婕,但绝不允许崔婕跑过去添乱。   最后战况收尾,部曲们得了消息才放她过来。   结果崔婕刚看到李钦载,便发现他受了伤,心疼得眼泪止不住的流。   一想到今日李钦载差点丧命,崔婕便一阵阵后怕,此刻坐在他面前,哭得愈发不能自已。   李钦载活动着受伤的胳膊,苦笑道:“好了好了,情绪收一收,意思一下就好,不要太入戏了,我只是胳膊被划拉了一下,没那么严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给我过头七呢。”   崔婕没笑,狠狠捶了他一下。   这一下可是真的用了力,李钦载感觉比自己刚才挨的那一刀轻不了多少。   “混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都不懂,你是什么身份,怎能陷身险境?大唐这么多权贵子弟,有谁像你这般不要命,不惜身?”   崔婕一边哭一边数落,粉嫩的小拳拳不停地朝李钦载捶去,一下又一下,非常用力,可见她是真生气了。   李钦载痛得直吸凉气:“停!再打就死了,你想当寡妇改嫁我不管,谋杀亲夫是要吃官司的,脱光了刑场上砍头,就问你羞不羞!”   崔婕更气了,一记轰天炮狠狠砸在他身上,流泪道:“你还气我!”   李钦载吃痛,黯然叹息:“没死在刺客刀下,却死于婆娘的铁拳,这特么的英雄气短……”   恨恨擦了把眼泪,崔婕瞪着他道:“家里那么多部曲,宫里还派了禁军保护你,轮得到你犯险么?你若死了,我,我……”   李钦载眨眼:“你也不活了?”   崔婕呸了一声:“我改嫁!马不停蹄地改嫁!”   李钦载喃喃叹息:“这婆娘果然要不得,趁我活着,赶紧纳个二房三房,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鸡儿也一样……”   两人互怼互气了半晌,崔婕才渐渐冷静下来。   “事情解决了吗?听说刺客都死了,他们还会来吗?”   李钦载摇头:“不知道,刺客是有人指使的,幕后主使没揪出来,日子没个安生。”   崔婕蹙眉:“除了那些该杀的遣唐使,还有谁?”   李钦载叹道:“还有更厉害的,估摸是咱大唐哪家权贵,最后一名刺客身手最高,死得也最痛快,分明是权贵家养的死士。可惜人家自刎了,线索全断。”   崔婕担忧地道:“你以前得罪过哪家权贵?”   李钦载傲然一笑:“这话可算挠到我的痒处了,不谦虚的说,长安城的权贵,我得罪过一大半。”   崔婕目瞪口呆。   这副自豪睥睨的样子是几个意思?得罪了一大半的权贵很光彩吗?   李钦载苦涩一叹,道:“好吧,说实话,嫌疑人太多,你知道的,毕竟我曾经年少轻狂,不干人事……”   崔婕白了他一眼:“你以为现在干过人事了?桩桩件件还是那么混账透顶,所以今日挨刀了吧?”   李钦载愕然看着她:“这是世家小姐该说的话?你跟谁学坏了?我还指望余生跟你相敬如宾呢,结果还没成亲你就不说人话了?”   崔婕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啐道:“还不是跟你学的。”   突然握住她的手,李钦载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盯得她一阵脸红心跳。   李钦载浑然不觉,看着她的俏脸柔声道:“崔婕,真诚的跟你提个建议……”   “什,什么建议?”   “咱俩成亲后,你没事去县衙打听一下,问一问寡妇改嫁有什么优惠政策,据说官府给发一桶油和一袋米……”   ……   第二天,百骑司的宋森匆忙从长安城赶来。   李钦载脖子上套了根带子,受伤胳膊耷拉在胸前,躺在院子里接见了宋森。   宋森跨进院子便不停行礼赔罪,连称该死。   “李县伯恕罪,恕罪……下官是真没想到,刺杀您的居然有两伙人,百骑司事先没打听出来,是我们的错,下官该死!”宋森满头大汗躬身。   李钦载幽幽叹了口气,道:“你一句没打听出来,我差点位列仙班,宋掌事,这可不是一句道歉就能交代过去的。”   宋森愈发惶然,连连道:“是是,下官已向陛下请罪。陛下得知出此纰漏,已将下官召去狠狠责骂了一顿,下官差点被罚了二十军棍……”   见李钦载右臂包扎得严严实实,而他一脸失血过多眼看不久人世的模样,宋森脸上的表情愈发愧疚了。   “李县伯,一切都是下官的错,怎样才能让您消气,您只管吩咐,下官绝不推辞。”   李钦载奄奄一息地指了指他:“我打算明年给自己修陵墓,要不你先躺进去陪葬,我八十年后再进去陪你?”   宋森眼皮一跳,苦笑道:“李县伯莫闹,下官……下官还想留存有用之身,为大唐为天子多尽几年忠,您……换一样?”   李钦载叹道:“好,换一样。”   说着脸色一整,李钦载眼神凌厉地盯着他:“昨日刺杀我的两伙人都被杀了,其中一伙是遣唐使,另一个蒙面刺客是个什么路数,你能查出来吗?”   宋森一滞,垂头苦笑。   李钦载瞪着他:“百骑司也查不出来?”   宋森苦笑道:“昨日那名蒙面刺客的尸身已送去长安百骑司,仵作和差官从尸身上找了很久,没找到任何证明其身份来历的线索,李县伯您恕罪。”   李钦载不满地道:“所以,此案变成无头悬案了?我这一刀白挨了?”   宋森吃力地道:“您……给下官一些时日,百骑司一定会查出来的。”   李钦载有气无力地往躺椅上一倒,懒洋洋地道:“来人,让国公府拨钱给我修陵墓,明日就动工!……单独装修个豪华单人间,有个不愿透露姓名的宋掌事要住进去。” 第二百四十六章 接地气的百骑司   当初认识百骑司的人时,李钦载是非常敬畏的。   没办法,他也中了影视剧的毒,以为这种特务机构都是杀人不眨眼,残害忠良,滥杀无辜的狠角色。   然而实际接触以后他才发现,百骑司其实很接地气,当官的像老油子,下面办事的人也会出纰漏,只要没有谋反的心思,百骑司就如同邻居二哥一般亲切友善,偶尔还串门借个酱油醋啥的。   当然,也只有这种接地气的风格,才能真正为皇权服务。   谁能想象穿着黑披风,一脸冷酷地穿插在大街小巷,给天子打听消息的画面?   这特么都不能叫特务,该叫不正常人类。   挺好的,李钦载打心底里不愿看到大唐出现一个阴鸷黑暗的朝廷鹰犬。   帝王的约束起了很大的作用,两代帝王都很清楚,一个直属于帝王的组织如果放任他们的权力,将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于是帝王收回了他们的执法权,只给了他们缉查权。   于是这头本该择人而噬的猛虎,成了一只乖巧的小猫。   李钦载不介意跟这只小猫多玩耍,反正他没有谋反的心思,也没有贪污渎职,跟百骑司的人玩耍毫不心虚。   一个闲散且有爵位有军功傍身的纨绔,跟一个处处逢迎讨好,深谙官场规则的老油子,两人的相处可谓如鱼得水,沆瀣一气。   “查个水落石出是你们的分内事,总要给我个时日,不能拖着拖着就成了无头悬案,你们倒是轻松了,幕后的人却还盯着我呢。”李钦载懒洋洋地道。   宋森陪笑:“绝不会成无头悬案,陛下也下了旨,此事必须查清楚,另一伙人究竟是什么来路,还请李县伯容下官一些时日。”   李钦载嗯了一声,竖起大拇指指着自己,正色道:“我,李钦载,大唐冉冉升起的国之栋梁,天子格外恩宠重视的朝堂砥柱之臣,出身三朝功勋之后,根正苗红,有文化有理想有素质有本事……”   “对大唐如此重要的人若不明不白被人杀了,对天子对社稷将是多么可怕的损失,你们百骑司首先要清楚我的重要性,然后没日没夜加班加点把谋刺我的幕后之人揪出来。”   宋森听得两眼昏花。   当着面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且毫不脸红,人重不重要且不说,脸皮是一定很厚的。   “是是,下官一定尽快查清。”   “线索都断了,你打算从哪里开始查?”   宋森想了想,道:“线索并未全断,虽说那个蒙面刺客身上找不到线索,可他与那伙遣唐使必然是有交集的,否则不会相互配合对您行刺。”   “而遣唐使这伙刺客,露出的破绽就太多了,这是个缺口,下官打算接下来打开这个缺口,只要发现了蛛丝马迹,百骑司会将缺口越撕越大,幕后之人便跃然而出了。”   李钦载欣赏地看了他一眼。   这货正经起来还是有几分本事的,虽然李钦载没有参与刑侦方面的经历,但宋森所说的思路似乎很正确。   说起破案……   “你认识一个叫狄仁杰的人吗?”李钦载突然问道。   宋森愕然,然后摇头。   李钦载嫌弃地啧了一声:“百骑司不是啥都知道吗?”   宋森惶恐道:“可不敢这么说,百骑司终究只是个打听消息的官署,大唐全境数千万口人,百骑司不可能都知道的。”   李钦载算了算年月,如今是龙朔二年,狄仁杰应该三十岁出头了,按理说应已金榜题名,然后分到某个不知名的乡下……派出所?   “帮我留意一下此人,他应是最近几年的明经科进士,不知被分到何地为官,打听清楚后告诉我。”   宋森面有难色:“李县伯恕罪,此事可不在百骑司打听的范围内,与此案无关之人百骑司不能打听,毕竟我们是受天子直属……”   李钦载的身子突然往后一仰,瘫软在躺椅上,奄奄一息地呻吟:“被刺客劈了一刀,好痛,都怪百骑司无能废物,连累我挨刀……我要向天子奏请修陵墓!”   宋森浑身一颤,急忙道:“好好,法理之外无非人情,下官答应帮您打听此人了。”   李钦载精神一振,立马坐了起来,奄奄一息不久人世的模样瞬间不药而愈。   “大家都这么熟了,少一点套路,多一点真诚不好吗?非要打官腔装正义。”李钦载白了他一眼。   宋森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李钦载招待他吃好喝好,临走还送了几罐李家特产驻颜膏。   反正是自家黑作坊出来的东西,不心疼。李家的特产很多,神臂弓滑轮组什么的,都是特产,宋森要是胆子大一点的话,送他几杆三眼铳也无妨,只要李治不抽死他。   吃饱喝足的宋森临走前拍着胸脯保证,揪出幕后主使之人包在他身上了,回头有眉目了会派人告诉他。   看着摇摇晃晃的宋森骑上马离去,李钦载心里却有点不踏实了。   明明是破案这么严肃的事,气氛搞得像拜托邻居二哥去派出所补办二代身份证那般轻松随意。   这货真的靠谱吗?   还有,……这货醉驾了!   ……   谋刺一事在庄子里掀起了不小的风浪。   李家部曲和禁军与刺客厮杀的场面,庄户们皆亲眼所见,很多庄户甚至自觉参与围剿刺客。   刺客被除掉后,庄子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庄户们仍然议论纷纷。   不管怎么议论,庄户们的立场还是非常端正的。   李家少郎君为大唐灭了倭国,导致倭国余孽报复,这是光彩的事。   大唐的英雄,自然是敌国不共戴天的仇人。   听说余孽并未完全清除,庄户们于是自动自发地组织起了巡逻,几个老兵带头,组织了几十号青壮,日夜在庄子内外巡弋。   李家后院内,李素节等学生这次也被吓得不轻。   谋刺的事他们都听说了,事发时别院被部曲严密保护,这些权贵子弟更是不准他们出门,所以他们只是听说,却无法亲眼见到围剿刺客的场面,说来都非常遗憾。   刺杀事件之后,李钦载躺在别院养伤。   他的伤其实并不重,灵堂内被刺客劈了一刀,伤在胳膊上,也就是一道口子,流了点血。   但李钦载却有了充足的理由不去上课了。   先生受了伤,怎能给弟子授业解惑?就算自己轻伤不下火线,但凡弟子人性未泯,就应该跪在地上涕泪横流以头抢地请求先生保重身体,安心养伤。   为了不看不肖弟子们涕泪横流的丑陋画面,李钦载就不搞这种形式主义了,招呼都不打自觉躺在家里养伤。   就在李钦载安心等待宋森的调查结果时,庄子里来了一位客人。   客人姓崔,互相鄙视且相杀不相爱的未来大舅哥。   李钦载在院子里接见了大舅哥。   崔升跨进门就看到李钦载那张不怎么欢迎他的脸。   随即目光落在李钦载吊在脖子下的那只受伤的胳膊,崔升突然笑了笑。   李钦载眯起了眼睛,这货的笑容怎么看都透出一股幸灾乐祸的味道。   二人站在院子里遥遥对视,火药味却不知为何越来越浓。   良久,李钦载眼睛一瞪,舌绽春雷:“咋!”   崔升被吓了一跳,倒是没回怼过去,令李钦载有点失望,之前他就做了决定,大舅哥要是在他的地盘上敢回怼,就下令刘阿四揍他一顿。   反正还没跟崔婕成亲,他只是名义上的大舅哥,实际上的被霸凌对象。   崔升盯着他,突然冷冷一笑:“英国公府的家教,崔某算是领教了,这就是贵府五少郎的待客之道?”   “你想咋!”李钦载再次怼道。 第二百四十七章 狼牙棒怕不怕?   作为有官职有文化有教养的世家子弟,崔升决定不跟这个未来妹夫一般见识。   而李钦载,老实说他的教养并不差,只是没办法在特定的氛围和状态下保持礼貌。   这个特定的氛围和状态大约便是此刻崔升和他的状态,两人隔院对视,眼神挑衅,火药味浓郁。   这种特定氛围如同点亮了某种被动攻击技能,让李钦载实在无法以礼相待。   比如说,你在路上与一条狗相遇,一人一狗站立不动,互相对视,猜猜接下来啥结果?   人会不会咬狗不一定,但狗一定会龇牙狂吠。   李钦载和崔升目前就是这个状态。   崔升不一定是人,但李钦载是真的狗。   无视李钦载的挑衅后,剑拔弩张的气氛终于有所缓和。   李钦载也不招待他进前堂,而是吩咐下人在院子里摆上一张躺椅,崔升犹豫了一下,便在躺椅上坐了下来,由于不习惯这种新式家具,坐下去的一刹那,崔升身子不自觉地往后一仰,手刨脚蹬很狼狈。   李钦载立马送上幸灾乐祸的眼神,以示报复。   “无事献殷勤……嗯,不对,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干啥?”李钦载懒洋洋地道。   崔升冷冷道:“奉陛下旨意,着令金吾卫禁军百人仍旧驻守甘井庄保护你,直到百骑司拿获幕后之人为止。”   “你是来传旨的?”   崔升哼了一声,道:“我是来探望舍妹的。”   “你妹不住这儿,你走错门了……”李钦载喃喃叹息道:“中书舍人啊,连门都认错,真怀疑怎么当上这官儿的……”   “陛下的起居录和宫闱史料该不会乱写吧?……应该建议陛下设个监督机制呀,舍人敢在起居录上胡乱编排,就拉出去杀头。”   “君臣奏对时,舍人敢写臣子的坏话,也拉出去杀头。”   崔升的脸色越来越黑,冷冷道:“那伙刺客是真不争气,就算杀不死你,也该割了你的舌头。”   话不投机半句多,大舅哥与妹夫互怼之后,两人都没有聊天的兴致,气氛一时陷入僵冷。   平胸而论,两人之间其实并无恩怨,顶多只是互相看不顺眼。   崔升在长安为官,自是听说过李钦载以前许多不堪的恶劣事迹,而李钦载,也讨厌崔升装酷扮冷的矫情样子。   于是互不顺眼渐渐变成了互相厌恶。   人与人之间有倾盖如故,也有白头如新,有些人就是天生气场不合,没有任何理由的对立。   难堪的沉默中,李钦载的心情渐渐变得忐忑。   因为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在大唐男女成亲有很多风俗礼仪,正常的六礼之外,还有一些不成文的规矩。   比如迎亲时新郎和傧相必须接受娘家人的肉体和灵魂洗礼,就是娘家人用丝绸将棍棒包裹起来,轻轻敲打新郎和傧相。   这大概是娘家人对新郎的一种温柔的警告,警告新郎善待新娘,娘家是有人且有棍棒的……   而李钦载与崔婕的婚期越来越近,若是对这位大舅哥太不友善的话,他与崔婕成亲的当日很难说会发生什么。   说不定崔升会将丝绸包裹的棍棒直接换成狼牙棒,李钦载还没进娘家的门就倒在血泊之中,喜事直接变丧事,崔婕没过门就守寡,欢天喜地去官府领一桶油和一袋米……   于是李钦载开始反省,至少成亲仪式之前,对大舅哥还是要友善一点。   一定不能给崔婕占国家便宜的机会。   “啊!崔舍人,来来来,堂上高坐,来人,传宴!”李钦载突然变得热情似火。   崔升被李钦载陡然转变的态度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盯着他的脸,一脸戒意:“你想干啥?”   “有客自长安来,虽远必……嗯,不亦乐乎。更何况是我未来的大舅哥,自然要以礼相待,酒肉管饱。”李钦载真诚地道。   崔升断然拒绝:“不必了,我这就告辞。”   你特么饭菜里面不下毒我跟你姓!   “不能走!来妹夫家里,一顿饭都不吃,难道是看不起我?”李钦载佯作不悦道。   崔升想了想,认真地道:“是的,看不起你。”   李钦载:“……”   这特么的,我这暴脾气!   要不是害怕狼牙棒,今日便教崔婕变独生子女!   “大舅哥满面沧桑,皮肤粗糙,李家特产驻颜膏,您得备几瓶……”李钦载继续热情似火。   崔升冷冷道:“不必了,你与舍妹尚未成亲,变数犹多,大舅哥什么的,莫胡乱称呼。”   纨绔多年的李钦载一次两次受气,真的忍不下去了。   老子成亲那天披重甲,向李治借金吾卫禁军去迎亲,神臂弓当前锋,三眼铳开道,怕什么狼牙棒!   “来人,将此孽畜乱棍赶出去!”   是的,李钦载翻脸了,比翻书还快。   大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崔婕俏丽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   “兄长何时来庄子的?”崔婕惊喜地道。   崔升和李钦载冷若冰霜的脸瞬间春风化冻。   看着疼爱的妹妹,崔升表情柔和地道:“刚来,给李县伯传旨后打算去看你的。”   崔婕见两人表情不自然,狐疑地道:“你们……没吵起来吧?”   李钦载的手飞快搭上崔升的肩膀,嗔道:“胡说啥呢,我与大舅哥是相亲相爱一家人,怎会吵起来。”   崔升肩膀一抖,牛魔王抖牛虱子似的将李钦载的手抖了下去,一脸嫌恶地拂了拂肩头。   崔婕掩嘴一笑,羞道:“什么相亲相爱一家人,还没成亲呢……”   崔升冷冷道:“你俩肉麻的话容后再说,婕儿过来,为兄有机密事与你说。”   崔婕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还是听话地上前。   兄妹俩走出别院大门外,崔升寻了个四下无人的偏僻角落,环视一周后,缓缓道:“数日前,李钦载被刺杀,可有伤到你?”   崔婕摇头:“他把我保护得很好,李家部曲不分日夜守在我屋子四周。”   崔升冷哼:“我崔家也不缺保护你的人,回头请父亲大人派家将过来保护你。”   崔婕甜蜜地笑道:“不必了,听说……两家长辈已算定了日子,我和他马上要成亲了呢。”   崔升不置可否,脸上没有任何祝福的表情。   “有个事必须告诉你。”   “兄长请说。”   崔升沉吟片刻,缓缓道:“前日我收到青州的书信,就在李钦载被刺杀的半月前,家里有陪嫁过来的王氏奴仆奉主母之命秘密出门办差。”   “王氏奴仆出门时很神秘,不知办的什么事,咱家的管家试探问过,他们却不说,这就很不寻常。”   崔婕吃了一惊:“这跟李钦载被刺有关系吗?”   崔升冷冷道:“不一定有关系,或许是巧合,或许也是一条线索。据说百骑司至今仍未找到另一伙刺客的来路……”   “恰好咱们父亲新续弦的夫人举止神秘,再加上李钦载曾经打断过王氏家仆的手脚,与那位新夫人结下了仇怨,我实在不得不怀疑这两件事是否有关联。”   崔婕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俏丽白皙的脸庞渐渐蒙上一层铁青,娇弱的身躯不禁颤抖起来。   崔升见妹妹如此生气,不由暗叹口气。   从小到大,妹妹一直是温婉可人,从未见她如此愤怒。   那个纨绔子在她心里,怕是分量不轻了。   良久,崔婕抑住怒火,轻声道:“兄长可知,这次刺客差点成功了,那必杀的一记杀招幸好被一名侍女发现,险而又险地救了他一命。”   崔升淡淡地道:“我听说过。”   “我未来的夫婿若死,凶手还是我名义上的后娘,兄长,我该何以自处?”   崔升沉默片刻,道:“此事只是个线索,不一定是正确的,你不必如此快下定论。”   崔婕脸色稍霁,点头道:“我会将此事告诉他的,查清楚了再说。”   随即崔婕又好奇道:“如此重要的线索,兄长刚才为何不亲自告诉他?”   崔升几乎是下意识地露出嫌恶之色,脱口而出:“呸!”   崔婕惊愕地看着他。   崔升顿觉失态,尴尬地抚了抚嘴唇,道:“嘴里进沙子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武后召见   当提到一个人的名字就能让崔升产生强烈的不适,并情不自禁唾弃出声,可见这个人确实把崔升恶心坏了。   其实这条线索崔升也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把握。   青州距离渭南县上千里,王氏派遣奴仆神神秘秘办事,按理说跟李钦载被刺也扯不上关系。   可崔升很清楚李钦载和王氏之间的矛盾,当初李钦载可是当着王氏的面,将她的奴仆手脚打断。   对千年门阀来说,这可是结下深仇了。   而对于父亲新续弦的那位王氏,崔升在京城当官,父亲成亲那天他也借故公务而未能出面参与。   由此可见崔家两兄妹对那位继母的态度了。   当初王氏派奴仆来甘井庄欺负妹妹,这件事更加深了崔升对王氏的恶感。   崔升说出王氏这条线索时,心里也是对王氏存有一些敌意的,否则不会做这种胳膊肘往外拐的事。   严格说来,崔升今日对妹妹说的这条线索已经算是不孝了,毕竟针对的是他名义上的母亲,可他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因为妹妹是亲的,妹夫虽然是个混账,他也是亲的。   后妈不是亲的。   亲疏之别决定了站队。   崔升叹了口气,道:“告诉李钦载,此事无论查出什么结果,不要波及到我崔家,父亲大人对此并不知情,家族大了,很多事情都是欺上瞒下,父亲也没办法。”   崔婕默默点头。   崔升看着她,眼里带了几分笑意:“就快嫁人了,以后跟那混账好好过日子,李钦载虽然混账,但还是有几分本事,就是脾气性情有点浑,仍旧是当年的纨绔性子,也不知你们成亲后他会不会与你相敬如宾……”   崔婕嘴角一勾,随即撇了撇嘴:“他那人,哪里知道什么‘相敬如宾’,我都快被他欺负死了……”   崔升嗯了一声,眉头皱了起来,脸色也瞬间布满寒霜:“他欺负你了?”   见兄长要翻脸,崔婕急忙道:“不是的,他欺负归欺负,可……人还是不错的。”   垂下头,崔婕羞涩地道:“我……有点喜欢被他欺负。”   看着妹妹含羞带怯的脸,崔升不禁一阵恶寒。   这小俩口平日相处是个啥情调儿?很不正常的样子。   ……   崔婕将兄长的话原封不动转告李钦载。   李钦载当即吃了一惊,他原以为蒙面刺客跟自己穿越以前的恩怨有关系,毕竟他已背了不少锅了。   没想到居然是太原王氏。   于是李钦载急忙派人飞赴长安,将此事告之宋森。   虽然未经证实王氏是否跟刺杀一案有关,可这终究是一条重要的线索,宋森至少有了大概的查缉方向。   数日后,宋森又来了,他带来了三条消息。   其一,经过百骑司严密查访,刺杀案发以前,留在长安的遣唐使当中有人与某个神秘人物接触,在与其接触后,遣唐使才传出要刺杀李钦载的风声。   其二,刺杀案发生的前夜,留守长安的太原王氏掌事王从安傍晚时分出门,直到第二天清晨才归来。   王从安后来的说法是留宿青楼,彻夜未归,然而百骑司查证后证实,王从安确实留宿青楼,但子时一刻的时候悄悄出了青楼不知所踪,寅时才回来。   陪宿的青楼姑娘起夜时发现身边的人不在,在百骑司的追问下才老实交代。   其三,武皇后已知道此事,密令百骑司扣押太原王氏留守长安的上下人等,严刑拷问原委。   第三个消息令李钦载心头一沉。   一桩简单的刺杀案,到了此时却已不受掌控,好像已经卷入朝堂争斗当中了。   武皇后和太原王氏,这特么天生的冤家啊!当年的武皇后可是撺掇李治废掉了王皇后才上位的。   “备马,我要回长安!”李钦载当即道。   来不及知会崔婕,李钦载只是将荞儿暂时托付给念佛的祖姑母,领着李家部曲匆忙上路。   一路疾驰,几个时辰后到了长安城外,李钦载与部曲们正要下马进城,却见城门外站在一名穿着绛衣的宦官。   宦官笑吟吟朝李钦载行礼,轻声道:“皇后知李县伯回长安,特命奴婢在此等候,皇后请李县伯入宫一见。”   李钦载眼皮直跳。   武皇后……果然不简单。   跟随宦官进了太极宫,武皇后单独垂帘召见。   这次殿内没有李治,只有武皇后和李钦载,旁边还站立着几位宫女,显然是武皇后的心腹。   隔着一道珠帘,李钦载看不清武皇后的脸,只隐隐约约看到她风韵犹存的身姿。   “臣李钦载,拜见皇后。”李钦载来不及多想,依礼参拜。   珠帘后传来武皇后含笑的声音:“景初不必多礼,垂帘是为了避嫌,景初莫见怪。”   “是,臣明白。”   沉默片刻,武皇后突然问道:“两位皇子学业如何?”   “还是老样子,臣授业不力,四皇子稍好一些,七皇子英王殿下就实在……”   武皇后笑了:“与你授业无关,是皇子们的天赋不够,景初还是勉为其难,你身负绝世学问,总不能失传于世,两位皇子承你衣钵,不求青出于蓝,日后若遇天赋高的弟子,亦可将学问发扬光大。”   顿了顿,武皇后又道:“学堂是做学问的地方,本应干干净净,景初授业如何,本宫从未多言半字,只是这一次与学堂无关,本宫听说,数日前的刺杀一案,太原王氏亦参与其中?”   李钦载想了想,道:“百骑司的宋掌事只是查到了线索,或许与其有关,但眼下并无实证,臣不敢胡言攀扯。”   武皇后语气渐冷:“在你回到长安前的一个时辰,百骑司奉命对留守长安的王氏族人用刑,王从安已经招供了。”   李钦载一惊:“难道真是……”   武皇后道:“是的,刺杀案里,那个蒙面的刺客,就是太原王氏的死士。”   李钦载沉默不语。   太原王氏与他有仇,派刺客报复其实在情理之中。   但事情如今已不是简单的刺杀案,里面牵扯了皇权宫闱和世家门阀的明争暗斗,那么每个人说的话的真实性李钦载都要思虑再三。   各有各的目的,各有各的算盘,李钦载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在这个事件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炮灰?还是棋子?   总之,事情到了这一步,已不由他掌控了,这个游戏的玩家越来越土豪,越来越氪金,已不是他能玩得起的。   玩不起就销号卸载,我换个别的游戏玩行不行?   沉吟良久,李钦载突然道:“臣命大,没被刺死,于愿足矣,臣今日回长安只是想探望爷爷,毕竟空巢老人独居不容易……”   抬头看着那道叮当脆响的珠帘,李钦载笑得很无邪:“至于刺杀案幕后的主凶,自有刑部大理寺审断,臣就不管不问了。”   对李钦载的回答,武皇后显然有些意外。   当初那个一言不合就揍人砸家的混账纨绔呢?曾经一伙遣唐使只是拦了你的车,扔了几个臭鸡蛋,你都下令当街打断他们的腿。   如今有人要杀你耶,你就这么轻轻放下了?   武皇后隔着珠帘盯着李钦载那张模糊不清的脸,良久,突然笑了:“景初比本宫想象的聪慧得多,你不仅仅是学问出众,为人处世也比以前强了万倍。”   李钦载叹道:“皇后,臣不想招惹麻烦,而且很讨厌麻烦。”   李钦载还有句话没说,这句话很失礼。   那就是,他更讨厌被人当成棋子,在棋盘上挪来挪去,说不定就成了弃子。   似乎看出了李钦载的所思,武皇后轻笑道:“景初多虑了,你是三朝功勋之后,令祖对大唐立下的功劳不计其数,你也为陛下立了不少功劳,是大唐不可或缺的栋梁英才,天家对你李家可从未有过不好的念头。” 第二百四十九章 风云突变   踏入宫闱的那一刻,李钦载就明白了,武皇后要借刺杀案搞事情,而且要搞的是大事。   数年前,震动天下的废王立武一事,在李治和武后夫妻的联手推动下,终于尘埃落定,夫妻俩给世家门阀脸上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以此事为分界线,从此天家和世家门阀的关系变得更僵冷,但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大唐的皇权历经三代帝王,在废王立武之后,皇权却从未有过的集中。   如今的天家和世家之间,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博弈,彼此利益互存又对立,朝堂之上,天子既要重用世家子弟,又要提防世家子弟。   而世家呢,既对天子不满,又不敢公开表露不满,表面上还得歌功颂德,表达对天子的忠诚。   利益上更是不得不跟随天子的政令而随时调整,已经不像武德和贞观年间那样,公然在地方上对中央朝廷的政令阳奉阴违了。   关系很复杂,亦敌亦友,亦恩亦仇,在世人看不见的地方,既有利益的反复交错纠缠,又有仇怨的彼此对立。   而一旦双方真正动手博弈起来,一些挨着边儿的寻常人物往往也会被绞成肉泥。   体量太庞大了,大象打个喷嚏,对蚂蚁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所以李钦载不敢掺和,英国公之孙说起来可以横行长安,但在天家和真正的世家门阀眼里,还不够看,除非是李勣本人亲自下场。   李钦载真正的身份和分量,只是渭南县伯,兼军器监少监。   这个身份放在朝堂上,算个啥?   啥也不是。   天家和世家动起手来,随便放个屁都能把他吹得骨头散架。   从武皇后的语气来看,这位皇后娘娘似乎对打压世家还意犹未尽,册立皇后老实了几年,如今又想对世家动手了。   而她动手的借口,就是李钦载被刺一案。   殿内气氛莫名凝重,隔着珠帘,武皇后都能感受到李钦载的抗拒。   她知道,他抗拒的是这件事被卷入朝堂,然后无限扩大,而他,成了风暴的中心。   悠悠叹了口气,武皇后道:“景初,陛下与本宫都对你尤为重视,你对大唐而言,是旷古烁今的英才,你这样的英才,陛下和本宫于公于私都不会对你有加害之心。”   李钦载垂头道:“多谢陛下和皇后垂青,臣愧不敢当。”   武皇后又道:“刺杀案本来不必将你牵扯进来,陛下和本宫都想保护你,让你在甘井庄安心授业,做个不争不抢的授业恩师,偶尔也弄点新奇玩意儿,为大唐如虎添翼……”   “可是,不行啊。事情都赶到这份儿上了。明年便是大唐的科考之年,如今已有许多世家在上下活动,他们游走于礼部和吏部,不停给陛下上奏疏,荐举门阀内的人才,对明年的科考却视而不见。”   武皇后突然加重了语气,道:“科考,是大唐必须推行的国策,它一定要取代世家的荐举制,给天下寒门子弟留一线出头的机会,景初你可明白?”   李钦载懂了。   明年科考之前,武皇后必须找个理由狠狠敲打世家,让世家老实下来,不至于在科考前后上蹿下跳,干扰科考的结果,破坏李治和武后全力推行的科举制。   这个时候,刺杀案发生了,对天家来说,这是天赐良机。   太原王氏,走了一步糊涂至极的昏棋,终于让天家逮住了机会。   想通了这个关节,李钦载明白了武皇后召见他的目的。   暗暗叹了口气,李钦载问道:“臣懂了,不知陛下和皇后有何差遣?”   武皇后沉默片刻,缓缓道:“王氏暗中刺杀朝堂重臣,是大事,但还不够大,闹出的动静只限于甘井庄,朝堂里甚至都没什么人知道,这还不够。”   李钦载又懂了。   事情闹得不够大,天子和皇后不便动手,总要把事情闹大了,看着无法收拾了,传到朝堂金殿上,满朝文武街头巷尾人尽皆知了,天子才能趁机动手。   否则就凭现在,拿下王氏几个族人,一番刑讯得出的结果,是不能服众的,天子就更不能凭这点结果对世家动手。   而要把事情闹大,放眼天下,只有李钦载一人合适。   因为他是刺杀案的当事人,受害人,兼长安城臭名昭著且受不得任何鸟气的混账纨绔子。   还有谁比李钦载更适合闹事?   武皇后隔着珠帘盯着他的脸,轻声道:“景初,本宫不怕坦言对你说,这件事里,你是棋子,但不是弃子。天家确实要利用你这件事和你这个人,但绝不会让你置身于危墙之下,明白本宫的意思吗?”   话说到这份上,李钦载还能说什么?   臣子本来就是皇权的棋子,让李钦载稍觉欣慰的是,武皇后明明白白把话挑开了。   虽然同样是被利用,但态度坦率真诚的话,不妨将它看作是天家与臣子之间的一次合作。   沉思良久,李钦载突然问道:“陛下可知皇后今日召见臣之事?”   这句话问得很有技巧,其中的含蓄意思是,这是你皇后的主意,还是你们夫妻俩的共同决定。   答案区别很大,它决定李钦载对此事的态度。   不管做什么,李钦载都不想被人冠以“后党”的帽子,这是作死。   武皇后显然也不笨,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含笑道:“推行科举,可不是本宫一人能做的事,是陛下一力主张的国策。”   “还有,陛下今日是特意避开与你相见的。”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臣明白了,臣不会让陛下和皇后失望的。”   武皇后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笑道:“你打算如何做?”   李钦载笑了笑:“闹事嘛,纨绔子弟的老本行了。”   武皇后隔着珠帘深深看了他一眼,笑道:“去吧,万事有陛下为你担待。”   李钦载告退,独自走出宫门。   宫门外,刘阿四等部曲皆在牵马等候。见李钦载出来,众部曲迎了上去。   李钦载站在宫门前沉思许久,问道:“阿四,咱家部曲能调动的有多少人?”   刘阿四想了想,道:“大约不到五百之数。”   李钦载点头,英国公虽功高显赫,但府里也不敢养太多部曲,否则容易被猜忌。   皱了皱眉,李钦载道:“少了,传令下去,英国公府散落关中各地的庄户,只要当过府兵,年纪在四十岁以下的,都集结起来。”   刘阿四吃了一惊:“五少郎,您这是……”   李钦载摊手:“还不够明显吗?我这是要搞事啊。”   刘阿四迟疑道:“老公爷怕是……”   李钦载神秘一笑,道:“无妨,爷爷不会反对的。我敢拿你的项上人头担保。”   ……   甘井庄。   回到长安的崔升突然派了下人来庄子,向崔婕转告了一个消息。   简陋的院子里,崔婕赫然起身,美丽的杏眼满是怒火。   “真是王氏背后指使的?”   崔家的下人垂头道:“是的,长安的百骑司已拿了王氏族人讯问,王从安招了,那个蒙面的刺客是太原王氏的死士。”   “是我父亲续弦的新夫人授意的吗?”   下人禀道:“崔家的管家向少郎君报信,刺杀案之前,陪嫁崔家的王氏奴仆有过秘密调动,来往于太原和青州之间,少郎君判断,多半与新夫人脱不了干系。”   崔婕眼中怒火更盛。   她不懂什么天家与世家的恩怨,不懂这件事背后的水有多深。   她只知道,她名义上的继母差点害了她夫君的性命,此事还将崔家莫名牵扯进去了,以后成亲了,她在夫君面前何以自处?   抿了抿唇,温婉娴静的崔婕眼神中突然暴射出锐利如刀的锋芒。   这一刻,她不再是甘井庄里处处被李钦载欺负的憋屈小媳妇儿。   她是青州崔家的大小姐,千年门阀的后人。   她从来不缺锋芒,只是长久的良好教养遮掩了她的锋芒。这一刻,她不再遮掩了。   “以我的名义,传令青州崔家名下所有庄院家将和庄户在青州城外集结。”   “另外告诉我兄长,我,崔婕,要回一趟青州!” 第二百五十章 陈兵祁县   夏天的午后,一场及时的大雨不期而至。   今年关中大旱,这场来得突然的甘霖总算缓解了旱情。   百姓们冲出屋外,冒着大雨跪在地上又哭又笑,虔诚地膜拜老天,各个村庄敲锣打鼓,如同过节般欢乐。   李钦载站在雨中,看着百姓们欢腾雀跃的样子,他也笑得很开心。   心中的压力和怨恚,随着这场大雨的到来,仿佛也松缓了许多。   相比一家人关乎生死的粮食收成,自己这点小事算什么呢?   李家各个庄子的青壮庄户依令在渭南县集结,许多庄户披戴曾经当府兵时的皮甲和兵器,全副武装地赶赴渭南县。   短短一天时间,庄户已集结两千余人。   李钦载默默叹了口气,这么多人的集结,若非李治和武后的默许,恐怕长安的守军都得紧张起来,以为有人谋反呢。   渭南县城外,两千余人自觉地列好阵队,人群鸦雀无声,虽然都是解甲归田的老兵,然而一旦站在久违的队伍里,他们仍然是一名标准的府兵,军队森严的规矩已刻入了他们的骨子里。   刘阿四凑过来轻声道:“五少郎,匆促之下,关中能调动的就这些人马了,您看……”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够了,下令出发吧。”   刘阿四小心地道:“咱们去哪儿?”   李钦载望向远方,低沉地道:“去太原,王氏的祖宅。”   刘阿四眼皮一跳:“咱们去王氏祖宅干啥?”   “哦,是这样的,我听说王氏的家主过八十大寿,我带两千人马去他家给他拜寿,祝他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刘阿四小绿豆眼眨了半天,才苦笑道:“五少郎,您莫闹,这么多人马哪里是去拜寿,分明是去抄家啊……”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道:“你这么喜欢问废话,我只好回以胡说八道了。”   大雨淅沥沥,刘阿四给李钦载披上蓑衣,李钦载抬眼望向烟雨濛濛的前方,叹道:“这场雨真好……”   “阿四,下令开拔。”   ……   太原,大唐高祖龙潜之地。   李渊在隋朝时曾任太原留守,他的势力和兵马都是在太原发展壮大,才有了推翻隋朝,改天换地的实力。   大唐立国后,太原作为高祖曾经的龙潜之邸,在原来留守府的基础上建了一座皇家行宫。   当年跟随高祖起义的不仅仅是大唐那些名将悍卒,更多是关陇和山东世家门阀。   一个王朝再无道再羸弱,也不可能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内轰然倒塌。   隋朝倒塌如此之快,正是因为这些世家门阀的推波助澜,李渊登高一呼,天下门阀景从,他们不再隐藏自己的实力和锋芒,各地世家纷纷揭竿而起,隋朝江山处处烽火狼烟。   于是,隋朝轰然倒下了,不到一年,这个曾经无比辉煌强盛的王朝,就这样倒在历史的尘埃中,二世而亡,一如强秦。   而那些曾经跟随李渊起义的世家门阀,在大唐立国后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好处。   世家门阀参与战争,他们要的不是正义,而是利益和势力。   正因为隋炀帝与各大世家门阀的矛盾已尖锐到不可调和,他们才会联手推翻他。   李渊给了他们利益,朝堂上的官位,各家的地盘,代表自家底蕴的独特文化派别和各家地盘内几乎高度自治的宽容等等。   再后来,李世民当了皇帝,他与太原王氏结了儿女亲家,当时只有十几岁的李治,一生的伴侣便被定下。   至此,世家的风光到达巅峰,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巅峰之后,便是下坡路,这是无法避免的自然规律。   世家愈发得寸进尺,门生故吏遍布朝堂,影响中央集权,甚至夺嫡争储也隐隐有世家的影子若隐若现。   天家开始忌惮,开始不满。   武德贞观两代帝王的隐忍后,大唐立国已稳,李治登基,数年谋划后除去了长孙无忌和褚遂良。   它是一道分界线,代表着天家与世家门阀的关系由相互依存迅速转变为亦敌亦友。   目前的关系就是,我们没有翻脸,但,我们回不去了。   李钦载率领两千余庄户来到太原,一路畅通无阻。   很神奇,按说如此大规模的青壮队伍出现,各地官府应该如临大敌,层层上报。毕竟这可是一件很犯忌讳的事,几乎与谋反无异。   但李钦载所率领的队伍所过之处皆风平浪静,官府好像眼盲耳聋了一般,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   李钦载苦笑,好吧,严格说来,自己这算是奉旨闹事,该打通的关节,李治和武后想必早就吩咐下去了。   既然如此,那就闹个痛快吧,李治和武后不方便干的事,李钦载可以干。   这本就是君臣之间的一次见不得光的合作。李钦载负责搅屎,李治和武后负责把搅出来的屎扔进世家的嘴里。   职业不分贵贱,都是为人民服务。   再说,敢派刺客刺杀本纨绔,真以为本纨绔是菩萨性子,那么慈悲宽容吗?   从渭南县行路,赶到太原时已是五日后。   李钦载过太原城而不入,他要去的是祁县。   太原王氏分两支,一为祁县王氏,一为晋阳王氏。两支皆属太原郡,故统称“太原王氏”。   李治的前妻王皇后,便出自祁县王氏。   青州老丈人续弦的新夫人也出自祁县王氏,暗中谋划刺杀李钦载的幕后主使,还是祁县王氏。   冤有头债有主,李钦载要对付的便是祁县王氏。   两千庄户浩浩荡荡直奔祁县。   一日后,祁县王氏祖宅外,两千庄户陈兵列阵,杀意森然。   风平浪静的王氏祖宅外,骤然出现一支两千人的兵马,王氏族人吓坏了。   两千兵马在祖宅外从容列阵之时,祖宅的大门猛地关上,宅内已是狼奔豕突,人人惊惶。   李钦载骑在马上,静静地注视着青山环绕下的王氏祖宅。   这里环境幽雅,青山绿水,山峦云雾缭绕,林间樵夫渔耕互歌,好一派田园雅致风光,论风景,比甘井庄更胜几分,从里到外透出一股人杰地灵的气质。   如此美妙幽雅的环境,为何住在这里的人却仍心术不正,谋策害人呢?   一炷香时辰后,紧闭的王氏祖宅大门打开,一名穿着儒衫的中年男子昂然走出,步行百丈来到李钦载马前。   中年男子首先文质彬彬地朝李钦载行了一礼,然后温和地问道:“在下太原王宁,敢问阁下高姓大名。尊驾为何陈兵于王氏祖宅之外?”   李钦载盯着王宁的脸,半晌才轻声道:“我名叫李钦载,英国公之孙,知道我为何来此吗?” 第二百五十一章 兴师问罪,火烧祖宅   唐朝的世家门阀,首先它是一个大家族,门阀内的核心皆是家族成员。   其次,在家族的基础上,它还是个能代表当地的文化学派,如果家族成员是基础,那么各家的文化学派才是门阀真正的底蕴。   为了这个底蕴,世家到处搜罗天下名士大儒,说是豢养也好,说是礼聘也好,意思差不多,总之就是将这些大儒用权钱和感情的方式施以冠名权,就跟后世打广告似的。   比如某某大儒,原本是个游戏风尘独来独往的文化人,被门阀笼络之后,他就不再是某某大儒,而是太原王氏某某大儒,博陵崔氏某某大儒等等。   最后便是门阀由魏晋传下来的高贵的公卿身份,以及族人和底蕴组合起来,形成了对当地官府和百姓的一种根深蒂固上千年的影响力。   这种影响力也叫势力,它能深深影响中央朝廷的政令推行普及,或是官员对当地的行政难度。   最不值一提的,反而是世家的武力。   世家不是没有武力,只是武力深藏在民间。当年推翻隋朝,各大世家登高一呼而应者如云,那些“应者”,便是深受世家影响的普通百姓,官员和军伍士卒。   只有在乱世,才能真正看到世家久藏的獠牙。   李钦载骤然率领两千人马出现在王氏祖宅外,对王氏来说绝对是个巨大的惊吓。   因为祖宅里并没有太多兵马,人家的祖宅是个过日子做学问的地方,又不是军营,再说朝廷也不容许世家拥兵过多。   所以此刻的王氏祖宅内顶多只有数百名家将护院,李钦载麾下这些身经百战的两千兵马能够轻易将其碾压。   王宁脸色剧变。   当李钦载说出他的名字时,王宁便知不妙。   他是王氏的核心人物,知道前些日王氏对这位英国公之孙做过什么。   甚至说,那场精心谋划的刺杀,王宁也在其中出谋划策了。   今日此刻,李钦载率领两千兵马在王氏祖宅前陈兵列阵,当然不是给王家的家主拜寿。   这分明就是兴师问罪呀。   气度儒雅从容不迫的王宁,顿时目光闪烁,心虚地扭头张望。   面对数千气势汹汹的兵马,自己又干了亏心事,怎能不心虚?   见王宁的神情变化,李钦载骑在马上俯视着他,轻轻一笑:“想必你已知道我为何来此了。”   王宁摇头:“尊驾擅兴刀兵,凌我太原王氏,陈兵祖宅之外,不怕犯天子忌讳,朝廷法度吗?”   李钦载笑了:“你跟我聊朝廷法度?来,咱们不妨聊深一点,暗中谋刺当朝县伯,朝廷功臣,该问何罪?”   王宁断然道:“李县伯所言,在下完全不懂。”   “不承认?呵,长安的王从安已经被百骑司拿下,他全都招了。哦,消息还没传到祁县吗?你们王家效率太慢了,难怪这些年家道衰落,一代不如一代。”   王宁心头一沉,顾不得反击李钦载的奚落。   王从安若真招供了,事情可就不妙了,他怕的不是李钦载个人的报复,而是李治的反应。   随即王宁又想到,李钦载率领两千多兵马浩浩荡荡从长安过来,一路畅行无阻来到王氏祖宅,沿途没有官府拦截上报,岂不是说……   李钦载今日所为,其实是当今天子默许的?   想到这里,王宁不由冷汗潸潸。   此刻他不由深恨那位嫁到青州崔家的堂妹王氏。   一切都是她在暗中撺掇蛊惑,撒泼打滚要求王氏谋刺李钦载,王宁不得不依了她。   他以为只要谋划得天衣无缝,让人找不出证据,此事便可瞒天过海。   明明派出去的是死士,明明是遣唐使当了炮灰,看起来跟王氏八竿子打不着,为何还是暴露了?   儒雅的气度再也无法维持下去,王宁眼神变得阴鸷,冷冷道:“李县伯兴师动众来此,究竟意欲何为?”   李钦载淡定地道:“你家有个寡妇,改嫁青州崔氏,却不肯安安分分当我的丈母,反而要除掉我这个女婿,啧!后来我也没客气,打断了王家一对奴仆的手脚……”   目光盯住王宁的脸,李钦载缓缓道:“打断他们手脚的时候,我曾说过一句话,太原王氏若敢再招惹我,我会放火烧了王氏祖宅!我李钦载虽然是个混账,但却也是个说话算话的混账。”   王宁大惊,尖声喝道:“李钦载,你敢!”   “太原王氏千年门阀,郡望名门,源于汉司徒王允,竖子岂敢在王氏祖宅前无礼!”   李钦载眼睛眯了起来:“按你的意思,你们派人刺杀我,我是生是死都不能报复回去?就因为你们是千年名门郡望?”   王宁冷声道:“王氏存世千年,门下弟子故吏无数,你若敢放肆,天下人必对你和李家口诛笔伐,天子也护不住你,李县伯还请三思。”   李钦载笑了:“刺杀我以前,你们有没有打听过我李钦载在长安的名声和为人?”   “在长安城,我不主动招惹别人,别人已是烧了高香,你们却敢主动招惹我,而且还打着要我命的主意,我若不报复回去,世人还以为我李钦载年纪越大越软呢。”   “天下是李唐的天下,不是你们王家的天下,天下人口诛笔伐于我何加焉!”   见李钦载的神情越说越暴烈,王宁暗暗心惊,厉声道:“李钦载,我劝你三思!若敢对王氏无礼,后果不是你能承担的!”   李钦载哈哈大笑:“我这辈子闯过太多祸,不过这个祸比较高级,我竟情不自禁见猎心喜了……三思?不必三思了,先干了再说!”   说完李钦载脸上闪过一丝狠厉,大喝道:“来人,放火!”   王宁大惊失色,转身就朝祖宅大门跑去,边跑边大呼:“王氏家将护院都出来,恶贼欺门,孰不可忍!”   王宁奔跑的同时,刘阿四和一众部曲已将准备好的火油小罐奋力朝王氏祖宅屋顶扔去。   一片噼里啪啦的脆响过后,小油罐在屋顶摔裂,飙溅出的火油瞬间流满了屋顶。   然后刘阿四搭弓拉弦,一支火箭激射而出。   轰的一声,王氏祖宅前院的房屋皆被点燃,熊熊大火冲天而起。   与此同时,数百名王氏的家将护院冲了出来,朝李钦载麾下的两千庄户杀过去。   刘阿四厉声道:“全军列阵,进!”   轰!   老兵出身的李家庄户们仿佛回到当年金戈铁马的战场,前排庄户手执刀剑,一齐向前踏了一步,异口同声喝道:“杀!”   杀声震天,惊起树梢上的鸟雀惶然飞散。   冲天的杀气瞬间萦绕弥漫祖宅四周,数百名王氏家将急忙止步,惊恐地注视着不远处李家的部曲庄户们。   这些人可不是农夫,他们是真正身经百战的老兵,这分明是一支军纪严明战无不胜的军队,不同的是,他们穿着的是农夫的衣裳,但战力和杀意,却没有减低分毫。   一声喊杀,如钢刀刮面,王氏家将们顿时感受到刀架在脖子上的毛骨悚然。   李钦载仍骑在马上,看着王氏祖宅熊熊烧起的大火,冷冷道:“继续放火,今日王氏必须片瓦不留!”   嗖嗖嗖!   无数支火箭射向王氏的祖宅。火箭落在屋顶上,堂屋中,院子里,火势越烧越大,已然不可遏止。   祖宅内,王氏族人儒生和弟子们惊慌失措,尖叫着四散奔逃,无数人从后门匆忙逃了出去。   王宁站在大门外,看着冲天的大火,和杀意森森的李家部曲,身子情不自禁地瘫软在地,一脸绝望泪流不止。   李钦载盯着他,冷冷道:“王宁,当初谋划刺杀我的时候,便该想到今日的后果。我李钦载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你挑错敌人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大小姐的威风   李钦载发现自己来自现代的灵魂仿佛跟前身的灵魂融合在一起了。   闯祸的时候当他用纨绔子弟的思维来看待,任何事都没什么大不了,反正老子是纨绔,纨绔就应该横行霸道蛮不讲理。   烧太原王氏的祖宅?   烧就是了,天都敢捅个窟窿,烧几栋房子算什么!   王氏祖宅火势越来越大,宅子上空浓烟滚滚,无数族人文士抱头鼠窜。   门外的王氏家将护院却在两千部曲的刀剑下踯躅不前,迟疑着步步后退。   今日是太原王氏的劫数,劫数应在那位来自长安的纨绔身上。   无法无天,肆无忌惮,火光和浓烟的衬映下,李钦载的笑容愈发灿烂。   王宁瘫软在门边,痴痴地盯着祖宅的大火,心中愈发绝望。   千年基业,毁于一旦,他是王氏的罪人。   从门内跑出来的许多文士儒生,其中还有一位五十余岁的老者。   老者衣衫褴褛,半白的胡须被烧得稀稀落落,形容狼狈之极。   老者逃出门外,将王宁傻傻地瘫坐在地上,抬眼看了看远处骑在马上的李钦载,不由怒发冲冠,蹬蹬大步走向李钦载,无视李家部曲如林的刀剑,就这样走到李钦载面前。   “竖子好大的胆!尔是何方孽畜,竟敢纵火王氏祖宅,就算告到长安城太极宫,老夫亦誓使尔伏法!”   李钦载没下马,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是谁?”   “老夫牛方智!”   李钦载拱了拱手:“……不认识!靠边站。”   牛方智大怒:“我父前隋公卿牛弘,官拜礼部尚书,爵封奇章郡公,撰《五礼》,定雅乐,天下礼乐皆出我父之手,老夫亦是太原王氏上宾,当世儒林学士无不识也,竖子安敢无礼!”   李钦载眼皮跳了跳。   虽然一大串名头听不大懂,但李钦载隐约察觉,面前这老头儿好像来头不小,应该就是太原王氏礼聘的当世大儒了。   心头有点憷,但李钦载仍然维持冷漠的表情,道:“你是要跟我论道理,还是打算倚老卖老教训我?”   牛方智怒道:“你无故纵火,焚毁王氏祖宅,老夫为何不能教训你?”   李钦载冷笑:“‘无故’?我吃饱了撑的,大老远从长安跑过来烧王氏的祖宅?这位老者何不问问王家的家主,问问他对我干了什么,为何我会大老远跑到此地纵火。”   牛方智扭头看着王宁,眼神很迷惑,显然谋刺李钦载一事,这老头儿并不知情。   “王宁,怎么回事?你与这竖子有何恩怨?”牛方智沉声问道。   王宁扭过脸,眼神心虚躲闪。   李钦载冷笑:“名门郡望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怎好意思说出口?这位老先生,劝你莫管闲事,无论讲理还是不讲理,我都不惧,你若要去长安告我尽管去。”   大火延烧,王氏族人不敢对李钦载动手,但还是纷纷拎起盆桶打水,慌慌张张地灭火。   牛方智看了看王宁,又看了看李钦载,顿觉此事必有因果。而且看王宁心虚的模样,怕是王氏理亏在先。   于是牛方智跺了跺脚,怒道:“王宁,你若再不解释,莫怪老夫弃你而去,老夫一生清白做人,绝不与污浊丧德之人为伍!”   李钦载冷笑看着王宁,王宁垂头叹息,几番欲言又止,然而在李钦载讥讽的眼神下,王宁终究说不出一个字。   世家千年文化底蕴和教养下,王宁终归还是有一丝底线的,善就是善,恶就是恶,无论如何粉饰,在牛方智这位大儒面前,都不可能混淆视听。   看着王宁的表情,牛方智明白了。   恨恨一跺脚,牛方智拂袖道:“今日以后,老夫与你太原王氏恩断义绝,贞观十一年至今,老夫教授王家子弟百人,已不欠你王家了!”   李钦载笑了,这老头儿脾气不小,但为人还是颇为正直的,至少分得清善恶是非。   刚在心里悄悄夸了他一句,谁知牛方智扭头又瞪着李钦载,怒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公然纵火为恶,仗着勋贵之后的身份挑衅朝廷法度,你家长辈辛苦打下的江山,都被你们这些纨绔子败坏了!”   李钦载立马收回了刚刚对他的评价。   这老头儿脾气如此火爆,应该伤肝亏肾久矣,不多吃点砒霜活不长久。   牛方智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身后王家祖宅熊熊燃烧的大火,然后狠狠一拂袖,道:“老夫去矣!”   说完牛方智抬脚便走,毫无留恋。   牛方智身后本来跟着一群气势汹汹无惧无畏的儒生学子,见他说走就走,剩下的儒生们顿时迟疑了。   许多王家本族子弟悄悄后退,默默地寻找容器灭火,还有一些外姓的学子则垂头丧气,有的悄悄跟随牛方智离开,有的犹豫半晌,仍然拿不定主意。   王宁愈发绝望,他知道从今日起,祁县王氏这一支彻底没落了。   没落的原因不仅是祖宅被烧,而是人心背离。   世家真正的底蕴是文化学派,随着牛方智的离开,祁县王氏这一支学脉已断绝,再礼聘别的大儒都不可能了,因为大儒们都爱惜羽毛,王家名声已坏,谁会愿意接受王家的礼聘?   当年废王立武,祁县王家因被王皇后牵累而受到沉重打击,如今祖宅被烧,大儒牛方智离去,王家还剩下什么?   李钦载盯着王宁那张失神的脸庞,冷冷道:“今日我不杀你王家的人,只烧了你王家的祖宅,相比之下我已经很厚道了。”   “还是那句话,王家若想报复,尽管放马过来,不过要做好被我报还的准备,下一次再招惹我,我会杀人。”   看了一眼祖宅的火势,还有惊惶灭火的族人,以及哭嚎捶地的妇孺,李钦载挥了挥手,道:“传令收兵,回长安。”   ……   青州城外,崔家的一处别院。   别院外的空地上站满了人,崔婕俏脸含霜,神情冰冷地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缓缓环视众人。   门外大约数百庄户,他们皆是青州城附近崔家名下的青壮庄户。   而站在他们面前的,则是崔家家主的女儿。   昨日子夜,崔婕突然回到青州,然后以崔家大小姐的名义传下了命令,令青州附近所有崔家名下的青壮庄户集结。   仓促之间,数百名青壮迅速来到这座别院外。   崔婕眼神冰冷地注视众人,良久,缓缓道:“我是崔婕,这一代崔家家主崔林谦之女,今日召集尔等,为了做一件事。”   庄户们纷纷抱拳躬身:“请大小姐吩咐。”   崔婕一字一字道:“随我回崔家祖宅,今日我要代父亲大人清门楣,正视听!”   庄户们茫然地看着她,不知她这句话是何意。   崔婕接着道:“我父亲身边出了奸人,欲谋害我夫婿,事出我崔家,我必须给夫婿一个交代,否则将来有何面目见他?诸位皆是我崔家庄子上的忠正之士,还请帮我!”   庄户们毫不犹豫地行礼:“愿听大小姐差遣。”   青州崔家,也是千年门阀,崔氏本源于姜姓,是周朝姜子牙的后裔,因封地为崔邑而改姓崔。   和所有世家门阀一样,崔家有深厚的底蕴,也有忠诚于主家的庄户和家将。   崔婕回到青州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回祖宅,而是落脚别院,深夜召集忠于崔家的庄户,可见在关键时刻,崔婕还是很聪慧的。   她可以是温婉可人的千金大小姐,也可以是威风凛凛杀伐果断的世家后人。   见崔家的庄户们纷纷应命,崔婕眼中露出满意之色,仰头望了望天色,道:“时辰不早,马上出发,开赴崔家祖宅!” 第二百五十三章 为我夫婿讨个公道   从小到大,崔婕都是乖乖女。   乖乖女的形象才符合世家门阀教养的期待,世家所出的女子,必须是温婉娴静且知书达礼。   “温婉娴静”的意思,并不代表女子必须无才无德,对父兄夫婿处处遵从迎合。其实大唐民间是不提倡女子必须低眉顺目,无才无德的。   比如房玄龄亲自撰写的《晋书》里,专门有一篇《列女传》,列女传里所列的古代女子人物,如武昭王的王后尹氏,羊耽的妻子辛氏等等,这些女子都是有智有谋有才,不逊须眉的英杰女子。   房玄龄写列女传的开篇就说得很清楚,希望天下女子以列女传里的人物为典范和学习榜样。   房玄龄的话,才是如今大唐真正的主流价值观,女子并非没有地位,纯粹是后人的误解。   这与武后翻不翻天并无太大的关系,武后翻天之前,大唐女子的地位也不低。   至于千百年后所提倡的“三从四德”,便是后世所谓文人们故意歪曲了前朝的传统风气,直到鞭子朝终于越来越变态,竟要女子裹小脚。   文明,不总是在进步的。尤其是在蛮族摧毁先进的文明之后。   崔婕从小到大的教育也是如此,她的温婉娴静,是因为教养,但绝不是本性。   世家对女儿的教养,也不是要把她培养成一个处处低眉顺目忍气吞声的躯壳,世家培养女子更希望她能强势。   今日,崔婕终于强势了。强势的对象是她的娘家。   当数百庄户簇拥着她,浩浩荡荡来到青州城外的崔家祖宅时,祖宅内外陷入一片慌乱。   直到门口的下人们看清了为首之人竟是离家一年的大小姐时,祖宅内的慌乱才迅速平息下来。   很快有人匆忙向家主崔林谦禀报,而大门外,崔家的老管家迎了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数落大小姐无情冷酷无理取闹,走得那么绝然,连家都不要了云云。   照顾她从小长大的老管家面前,崔婕亦红了眼眶,想到这一年来的种种艰困生活,差点落下泪来。   很快崔林谦便亲自出来了,见到门外亭亭而立的崔婕,崔林谦的眼眶也红了,抬脚刚打算迎上去,然而想到女儿一年前不告而别,顿时又生出怒火,重重哼了一声,站在门口不言不动地瞪着她。   崔林谦的出现,崔婕终于忍不住了,眼泪顿时扑簌而下,朝崔林谦盈盈下拜,泣道:“不孝女儿崔婕,拜见父亲大人。”   崔林谦怒道:“你还回来作甚?老夫早就当没有你这个女儿了!”   崔婕垂头泣道:“女儿知错,请父亲大人恕罪。”   见崔婕委屈落泪的模样,崔林谦的怒火顿时消了不少。   无论古今,女儿犯了错,似乎总能轻易得到父亲的原谅,换了是崔升的话,大约此刻他已成了伤残人士。   崔林谦其实早已原谅了她,早在崔婕与从霜刚在甘井庄长住时,崔家便已打听到了主仆二人的下落,只是崔林谦有心让崔婕在外面多磨练,同时也为了让她与李钦载多接触,这才装作不知道。   “今日突然回家,为何不进门?站在门外成何体统!”崔林谦仍端着父亲的威严架子,抬眼朝崔婕身后的庄户们一扫,又不解地道:“你带的这些人是……”   崔婕仍跪拜不动,语气却渐渐变得冷漠起来:“女儿今日回家,一是为了见父亲大人,并向父亲赔罪,二是为了给我未来的夫婿讨一个公道!”   崔林谦一愣,表情顿时变得很古怪:“你来自己的家里,……给你未来夫婿讨公道?”   逻辑有点混乱,崔林谦仍在努力消化这句话里复杂的信息。   “婕儿何出此言?”   崔婕盯着崔家的大门,冷冷道:“父亲大人续弦的那位新夫人,不知可否容女儿一见?”   崔林谦不满道:“离家一年,愈发没规矩了,她虽是你的继母,你也该称‘母亲’。”   崔婕笑了笑:“还是容女儿见过她再说吧。”   崔林谦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他突然发觉女儿与一年前大不相同了,具体哪里有变化,他也说不出来。   “走,先进门。”崔林谦招呼道:“拜见你的继母后,正好与你说说你与李家五少郎的婚期,家里有大儒擅易数,已为你们掐算了一个黄道吉日,老夫已给英国公去了一封信……”   谁知崔婕竟站在门口没动,脸上的笑容很僵硬:“不,还请父亲大人将那位新夫人请出来,女儿就在门外拜见。”   崔林谦神情凝重起来。   他终于发现女儿有何不同了。   一年未见,今日的崔婕带着一股凌厉的锋芒,像一柄出鞘的刀。   “婕儿,究竟怎么回事?王氏又招惹了李家的少郎?”崔林谦沉声问道。   崔婕叹道:“父亲大人执掌青州崔氏,家里有人欺上瞒下,这次已过分到连你的女婿都要谋害……”   崔林谦吃了一惊,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沉默半晌,崔林谦扭头道:“请夫人马上来门外,立刻!”   没过多久,崔王氏在几名下人的簇拥下昂然走到门外。   人未到,声先至。   “不愧是世家女,好不容易回一趟家,竟要长辈亲自出迎,崔家的教养倒是与别的世家大不相同呢。”   话音落,崔王氏跨出了大门。她穿着宫裙,发髻盘云,在下人的簇拥下尽显雍容气度,美艳之外,还带着几分盛气凌人。   崔婕抬眼,打量着这位素未谋面的所谓继母。   崔王氏也在打量着她,见崔婕年轻貌美,俏容不施脂粉已胜人间绝色,崔王氏的眼眸不由闪过一丝嫉妒。   当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产生嫉妒,首先是出于自愧不如。   一个是芳华渐逝,一个是天之骄女,纵然没有恩怨,也注定了无法融洽相处。   崔婕直视崔王氏的眼睛,但身子却动都没动,完全没有给继母行礼的意思。   崔林谦站在一旁,面若冰霜。   从女儿的只言片语里,他已察觉到自己的这位新夫人怕是又瞒着他做了什么恶事。   沉默良久,崔王氏冷笑:“我已亲自迎出门外,还等着女儿给继母行礼呢,夫君,小辈的教养可不能疏忽,不然走出去丢的是崔家的脸。”   崔林谦冷着脸没吱声。   崔王氏终于察觉到气氛不对,再看崔婕的眼神,顿时一惊。   这哪里是晚辈见长辈该有的表情和眼神,分明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良久,崔林谦望向王氏,突然道:“上次你擅自派家仆去渭南县,对我女儿无礼,老夫已说过,下不为例。”   崔王氏脸色难看,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是,妾身上次已知错。”   “知错,却不改么?以为老夫好糊弄?”崔林谦眼神冰冷地盯着她。   强大凌厉的气势,令崔王氏勃然变色,额头不觉渗出了冷汗。   “妾身……不明白夫君说什么,上次妾身犯错后一直安分守己,并未做任何对不起夫君对不起崔家的事……”   一直没开口的崔婕突然道:“你承不承认不重要,我今日回来,按理本该以晚辈之礼拜见,可你心肠歹毒如蛇蝎,我实在无法委屈自己行礼……”   崔王氏一愣,随即恼羞成怒:“崔婕,你说此话是何意思?”   崔婕盯着她,平静地道:“长安城的王从安,已被百骑司拿下,他全招了。”   崔王氏大惊,脸色瞬间苍白。   崔林谦不解地道:“婕儿,究竟发生了何事?”   崔婕道:“数日前,李钦载在甘井庄被刺杀,父亲可知此事?”   崔林谦点头:“听说了,好在有惊无险,但老夫听到的却是滞留长安的遣唐使所为,难道不对?”   崔婕盯着王氏,冷笑道:“是遣唐使所为,但也是有人暗中指使,甚至还派出了门阀内的死士。太原王氏,好手笔,好魄力!那名死士身手之高,害我未来的夫婿差点死在死士的刀下,仅仅……就差那么一线!”   “今日我若不为夫婿讨还公道,太原王氏还以为崔家是任尔欺瞒凌辱的俎下鱼肉!”   崔林谦全都明白了,眼中顿时升起滔天怒火,盯着王氏苍白的脸颊,冷冷道:“是你所为?”   王氏身躯一颤,下意识摇头:“夫君岂能因外人言语,而猜忌你我夫妻之情?”   崔林谦怒道:“婕儿是我的女儿,她是外人?”   崔婕终于往前踏了一步,淡漠地道:“我说过,你承不承认并不重要,我今日是来讨公道,不是与你争辩是非的。”   说着崔婕望向旁边唯唯的老管家,道:“烦请管家清算一下从王家陪嫁过来的所有下人,家将,丫鬟一干人等,但凡是她从王家带过来的,全都叫出来。”   说着崔家又盯着王氏,道:“你是崔家家主续弦的夫人,我若对你动手,有犯上不敬之嫌,也会坏了我的名声,但我夫婿受的罪,我必须要报还。”   “所以,今日便拿你王家的下人开刀,所有王家陪嫁过来的下人,无论男女老少,全都带到门前,打断腿扔出去,以后王家任何人不准进我崔家的门!”   话音落,门外崔家的下人立马往院子里跑去,府里一阵哭嚎惨叫,没过多久,所有王家的下人都被强行带到门外,跪在崔林谦和崔婕面前。   崔王氏慌了,一把拽住崔林谦的衣袖,大哭道:“夫君,女儿犯上若此,夫君也不管管么?”   崔林谦使劲一甩袖,脸若寒霜道:“我有没有说过‘下不为例’这四个字?”   崔王氏心头一沉。   “老夫对你的警告,你以为只是给你下台阶的敷衍之辞?”崔林谦铁青着脸缓缓道。   “予尔休书一封,立马收拾行李,滚回你的王家去!如此毒妇,老夫高攀不起!” 第二百五十四章 世家小姐的另一面   崔王氏软软瘫倒在地,曾经风韵犹存的脸上布满了眼泪鼻涕,看起来既狼狈又可笑。   呆怔许久,崔王氏突然杀猪般叫了起来。   “崔林谦,你们崔家便是如此无情无义吗?区区小事竟要休了我,你若敢写休书,我太原王氏必不与你干休!”   崔林谦冷笑:“我只后悔为何娶了你这毒妇,扰我满门不宁,还敢暗中谋害我崔家女婿,太原王氏教养出来的好女儿!”   王氏倒在地上,像个泼妇似的满地打滚撒泼,衣衫头发凌乱,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世家家主休妻,事态非同小可,对家族的打击绝对比寻常百姓休妻事大。   但凡夫妻感情没有破裂得太彻底,或是家族矛盾没有尖锐到不可调和,丈夫就算将妻子供在后院不闻不问,也不会轻易开口休妻。   家族越大,婚姻便越复杂。这样的婚姻往往与夫妻感情没太大的关系,重要的两个家族的联姻会在很多方面达成利益同盟。   一旦休妻,后面还会牵扯许多麻烦,善后将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需要付出很多时间精力来分割两家的利益纠葛,以及接受无法估量的权钱损失。   但今日,崔林谦毫不犹豫地说出了休妻的话。   他忍这位新夫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谋害李钦载是休妻的理由,但不是唯一的理由。它只是一根导火索,将长久以来崔林谦压抑的不满彻底引爆了。   更重要的是,崔林谦的政治嗅觉非常灵敏。   从女儿崔婕的三言两语间,他听出了一些关键的信息。   百骑司拿下了太原王氏留守长安的管事王从安,而王从安招供了。   这意味着朝廷已对太原王氏存了敲打的心思,否则不会公然将王从安拿入大狱,天子丝毫没有顾忌太原王氏的面子,一个门阀的管事说拿就拿,分明是要对太原王氏动手了。   崔林谦更清楚,当年废王立武一事震动天下,当今武后可是与太原王氏结下了死仇,如今李钦载遇刺一案,怕是武后要利用起来,再给太原王氏一记狠的。   暴风将至,同样是千年门阀的家主,崔林谦必须赶在狂风暴雨之前赶紧与太原王氏撇清关系,否则难保崔家不会受波及。   来自长安的万钧雷霆,崔家承受不起。   休妻,便是最稳妥最决绝的撇清方式,既向天子表了忠心,又向英国公一家邀了个好儿,还能安抚女儿的愤怒,同时也除去了埋在崔家的一个隐患。   一举多得,何乐不为?   至于太原王氏的反应?   呵,等王氏一家能撑过这次暴风雨再说吧。   崔婕淡漠地站在门外空地上,眼神清冷地看着王氏满地撒泼打滚,俏脸上却没有任何波澜。   她从渭南县赶回崔家,可不是为了看眼前这个妇人撒泼的。   崔林谦瞥了崔婕一眼,缓缓道:“婕儿,爹的处置,你可满意?”   崔婕摇头:“父亲大人休不休妻,那是您自己的事,女儿不予置评,我要做的,是给我未来的婆家和夫婿一个交代,否则我嫁过去后抬不起头,也愧对李钦载对我的情意。”   崔林谦皱眉:“你的意思是……”   “还是那句话,所有王家陪嫁过来的下人,全部打断腿。李钦载被刺,王氏是首恶,可惜我不能犯上,这些下人为虎作伥,为王氏奔波传递消息,罪不容赦。”   崔婕的表情冷硬,与她曾经的温婉气质完全不符。   世家小姐终究是与小家碧玉不一样的,从小耳濡目染父辈的言行与谋略,她很清楚自己该在什么时候笑靥如花,该在什么时候硬起心肠杀伐果断。   崔林谦深深看了她一眼,点头:“好,依你。”   崔婕一挥手,从崔家各个庄院带来的庄户们纷纷上前,将王家的奴仆架起来摁在地上,棍棒狠狠砸下去,崔家门外一片痛苦的哀嚎惨叫。   自始至终崔婕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而崔林谦也是脸色淡漠,望着王氏的眼神浑然不带一丝夫妻情分,如同一个被自己憎恶的陌生人。   “全部送回太原祁县,今日起,青州崔家与太原王氏再无相干。”崔林谦冷冷地下令。   棍棒落下,王家奴仆全都被打断了腿的同时,王氏也不敢撒泼了,她害怕崔婕控制不住也将她的腿打断,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她毫不怀疑崔婕真有胆子敢这么干。   直到今日她仿佛在真正认识了这位崔家的大小姐。   很可笑,当初自己为何会认为她软弱可欺,竟还敢派家仆远赴甘井庄威胁欺凌她。   父女二人面无表情看着王氏和一众断了腿的王家奴仆被抬走,这才互相对视一眼。   崔林谦神情复杂地一叹:“婕儿,离家一年,你变了不少。”   崔婕淡淡一笑:“女儿喜欢现在的自己。”   “独自在外漂泊,吃了不少苦吧?”   崔婕点头,又摇头:“吃过苦,但活得很踏实。”   崔林谦迟疑了一下,道:“你与李家那小子……”   崔婕脸蛋儿一红,但还是勇敢地抬头直视着他,道:“两情相悦。”   崔林谦顿时露出古怪的笑容:“这次崔家与李家定下婚期,你不会再逃婚了吧?”   崔婕俏脸愈发通红,装作没听见,努力维持镇定,抬步走进了大门。   崔林谦看着女儿的背影,又看了看她带来的数百名庄户,摇头笑了笑。   从甘井庄赶回青州,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直接回家,而是召集崔家名下各庄院的庄户为她驱使,在她不清楚如今崔家究竟是何人掌控的时候,数百名庄户便是她的底气。   一场不见硝烟的家族争斗,她首先便立于不败之地。   女儿第一次露出的锋芒,连崔林谦都感到她的气势何等强大。   “果真不一样了,变化太大了……”崔林谦略显失落地叹息。   和所有老父亲一样,儿女成长了,父亲的心情不完全是喜悦。   因为长大的儿女,不再需要他的臂膀,不再需要他为儿女遮风挡雨了。   这意味着,他老了。   未来她的人生,将从他的伞下走到另一个男人为她撑开的伞下。   崔林谦抬脚跨进门,走进大门的那一刹,他的身形莫名佝偻了许多。 第二百五十五章 朝野震动   领着部曲庄户从渭南县赶到太原,放了一把火后,大摇大摆地回到甘井庄。   李钦载微微有些遗憾,这次动静虽然闹得不小,但没伤人,更没杀人,仅仅只是放火把人家祖宅烧了。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事态大约只能闹到这个规模了,若小一点,引不起朝野震动,若再大一点,又恐过犹不及,无论杀了人还是伤了人,天下口诛笔伐之下,李治也难做,没准李钦载还真得蹲几天大理寺。   烧个祖宅恰好合适,动静足够大,也彻底动摇了太原王氏的根基,同时也满足了李治和武后的目的,让他们有充分的理由狠狠敲打太原王氏。   李钦载刚回到甘井庄,火烧王氏祖宅一事便传开了。   一时间天下震动,朝野皆惊。   当报信的人不顾日夜,将这个消息传到与王氏有关的各个门生故吏以及权贵府上时,无数与王氏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员和士子愤怒了。   他们连夜写下洋洋洒洒的奏疏,联名参劾渭南县伯李钦载目无法度,胆大妄为,冒犯名门郡望,请求天子削其爵,入其罪,不严惩不足以谢天下。   长安城一夜之间沸腾起来。   不仅是朝堂,就连士林之中也是群情激愤,国子监的学子,有名望的当世大儒,甚至民间的一些百姓贩夫都远远跪在太极宫外情愿,请求天子严惩李钦载。   烧了太原王氏的祖宅,李钦载仿佛捅下了一个马蜂窝,整个天下都被引爆了。   雪片般的奏疏飘进尚书省,右相许敬宗,尚书右丞刘祥道忙到深夜,仍然无法阅完所有的参劾奏疏。   第二天,许敬宗不得不入宫觐见李治,将无数参劾李钦载的奏疏搬进了太极宫,请李治御览。   李治客气地应付了几句,将奏疏搁置一旁,却跟许敬宗聊起了家常。   一通天南地北的瞎侃,许敬宗几次试探李治的意思,毕竟李钦载此人许敬宗可谓闻名久矣,他可立过不少功劳,听说当今天子对他尤为恩宠。   短短不到一年时间,不仅破例将李钦载封了爵,后来灭了倭国,竟不顾众议反对,坚持将他晋了一级爵位,这等恩宠之下,许敬宗很难揣度天意。   而像许敬宗这种混迹官场大半生的老官油子,尤其能做到右相这么高的位置,就算全天下都在义愤填膺参劾李钦载,只要天子不吭声,他是绝对不敢私自处置的。   君臣在太极宫里聊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李治聊天气,聊天下大势,聊内忧外患,就连许敬宗家的祖坟风水都聊了,就是绝口不提李钦载纵火烧了太原王氏一事。   没有任何态度,反而是一种鲜明的态度。   许敬宗刚开始满头雾水,后来却越聊越通透,渐渐念头通达了。   实锤了,天子要保李钦载!   不仅如此,恐怕太原王氏与李钦载之间的恩怨没那么简单,说不定会有反转。   长安的王从安被百骑司拿下时是秘密进行的,其中原因更是讳莫如深,许敬宗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竟能隐隐猜测到事实真相,老官油子确实有几分本事。   君臣聊了许久后,许敬宗识趣地告退。   回到尚书省官署,许敬宗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了几个大箱子,将所有参劾李钦载的奏疏统统扫进箱子里,然后……气定神闲地处理别的朝政。   仍然有参劾奏疏源源不断地送进尚书省,许敬宗连看都懒得看了,全都扔进了箱子。   端午将至,就在满朝文武激愤参劾李钦载时,许敬宗却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   他亲自执名帖登门拜访英国公,送上端午节礼,礼品准备了好几份,其中也包括了送李钦载的。   天下人争先恐后参劾李钦载时,处置参劾奏疏的右相许敬宗居然主动登门送礼,这个操作就比较骚了。   很多了解许敬宗为人的朝臣官员们突然冷静下来,然后若有所悟。   许敬宗这种人,不算好人,但也算不得坏人,他懂得趋炎附势,也会交朋友,朝中人缘不好不坏,但有一个很鲜明的特点。   我在任上,管你下面洪水滔天,我只看天子脸色。   那么,这种时候许敬宗一反常态毫不避嫌地主动给英国公府上送礼,代表了什么?   朝臣们冷静下来后,参劾李钦载的奏疏莫名少了许多。   参劾奏疏少了,但不是没有,奏疏可以束之高阁置之不理,但朝会呢?   次日的朝会上,十几名御史给事中纷纷出班,当着李治的面参劾李钦载。   太原王氏,千年名门郡望,李钦载一把火烧了大半,这可不是小事,他惹到的不仅是朝廷法度,更是对天下大儒和读书人的严重挑衅。   尤其是与太原王氏有着直接间接关系的朝臣们,更是在金殿上气急败坏,涕泪横流,不惜以死相谏,恳请天子严惩纵火恶贼,还天下士子儒生一个公道。   不出李钦载的意料,朝堂金殿上空暴风卷集,骤雨将至。   ……   甘井庄。   刚回到庄子的李钦载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听到一个很无语的消息。   “崔家小姐又逃了?”李钦载一脸莫名:“她特么逃婚上瘾了吗?逃了又逃,我做错啥了?”   刘阿四挠头:“听庄户说,五少郎率部曲赶赴太原的路上,她便匆匆忙忙收拾行李离开了庄子……”   李钦载不满地道:“我做错啥了?我哪里得罪她了?最近除了烧别人家的祖宅外,我简直老实得不能再老实了,她发啥疯呢?”   余怒未息地深吸口气。   还不如倭国婆娘呢,虽说倭国婆娘性子矫情别扭,可人家又大又白啊,这个优点足以掩盖所有缺点了。   李钦载暗暗决定再等几天,若崔婕还没任何消息回来,他就把倭国婆娘办了。   三上老师的甜和咸,他都想尝尝。   听说李钦载回来,荞儿和一众弟子纷纷迎出前院。   李素节一脸崇拜,不停行礼,刺杀一事的内幕,别人或许不清楚,但庄子里的弟子们却都知道跟太原王氏有关。   当然,他们还不知道李治和武后打算利用这件事搞事情,也不知道此事背后的复杂性。   总之,别人胆敢谋刺先生,先生二话不说带人远赴太原,一把火烧了人家的祖宅。   这脾气,这尿性,不服不行。 第二百五十六章 物种进化论   弟子们对李钦载的崇拜确实到了比较高的程度。   李素节甚至情不自禁拿李钦载与孔子做比较。   孔子也是脾气火爆的山东大汉,手下七十二个扛把子,三千小弟,一言不合就“以直报怨”,春秋时期道上的规矩全是他定,这么一位孔武有力魁梧壮硕的汉子,他居然是个文化人……   李钦载呢?   他有学问,也有弟子,也是出身贵族,更重要的是,脾气也不好,真正将“以直报怨”落到了实处。   任何人得罪了他,虽远必诛。大老远从渭南跑到太原,一把火烧了人家的祖宅,这脾气谁能比?   不管了,拜就完事了。   于是李钦载前脚踏进院子,李素节和一众弟子后脚就大礼参拜,表情虔诚如拜神灵。   李钦载被弟子们隆重的礼节搞得有点懵。   咋回事?   我不过只是烧了几栋房子而已,你们竟如此崇拜,我会飘的。   “先生快意恩仇,凯旋而归,弟子无不钦佩。”李素节垂头拜道。   气氛都烘到这儿了,李钦载觉得机会难得,于是虎躯一震,眼露王霸之气环视众弟子:“以后谁不好好学习,成绩落尾,为师我也把你家的房子点了,把你家的狗也杀了!”   众弟子敬畏拜服。   好man的先生,以后凑够三千弟子,咱也给道上定规矩。   朝闻道,夕死可矣。   既来之,则安之。   这些震慑黑白两道的抡语,将来一定闪耀在大唐朝野市井乡间。   打铁趁热,打弟子也要趁热。   李钦载享受了众弟子的崇拜后,缓缓道:“我决定明日小考,成绩倒数三名者,每人抽十鞭,今晚要不要临时抱佛脚,你们看着办。”   众弟子顿时发出惨嚎。   无视众人的哀求,李钦载一手抱起荞儿,父子二人回后院。   李素节跟在后面哀求:“荞儿师兄,今夜拜托给师弟补课,师弟有数不清的零嘴儿……”   荞儿眼睛一亮,扭头响亮地回答:“好哒!”   父子回到后院,荞儿坐在李钦载的膝上,突然问道:“他们都说爹烧了别人的房子,是真的吗?”   李钦载想了想,道:“是真的。”   “爹说过不准玩火,为何您也玩火了呢?”   “因为爹被奸人所害,受害者不能一味受害,若有能力和机会,定要报还回去,否则别人会以为你软弱可欺。”   荞儿想了想,道:“村里刘家的闺女昨日抢了我两个弹珠,我可以报还回去吗?”   “当然可以。”   “我可以烧了她家的房子吗?”   李钦载脸色一黑,沉吟片刻道:“这个……倒不至于,没那么大的仇,除非不共戴天,否则没必要烧人家的房子,再说,小孩子玩火会尿床的。”   荞儿睁着天真的眼睛道:“所以爹今晚会尿床吗?”   李钦载笑了:“也许会的。”   荞儿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决然道:“爹就算尿床,荞儿也跟爹一块睡,荞儿不嫌弃。”   李钦载:“……”   尼玛,你好意思嫌弃我,谁给你的脸皮……   迟疑了片刻,李钦载试探着道:“荞儿今年已六岁了,敢不敢一个人睡?”   荞儿懵懂地道:“为何?跟爹睡不好吗?”   “爹过些日子会跟姨姨成亲,成亲后爹想跟姨姨睡,荞儿能成全爹吗?”   荞儿摇头:“荞儿也想跟姨姨睡,姨姨身上好香。”   “这个……达咩,姨姨将来是爹的婆娘,只能跟爹睡。”   荞儿不高兴了:“爹为何如此小气?以后荞儿娶了婆娘,也让她跟爹睡不就可以了。”   李钦载感动得热泪盈眶。   这孩子,没白养。从小就懂事,尤其很孝顺。   ……   傍晚时分,父子二人一起吃过饭,荞儿蹦蹦跳跳给不争气又愚蠢的师弟们补课去了。   李钦载围着院子走了几圈消食,站在照壁前想了想,径自来到后院,推开了鸬野赞良的房门。   鸬野赞良仍在养伤,刺客一刀刺中她的肩头,伤可见骨,大夫诊治后接连几天她都痛得无法入睡。   这年头没有麻药,身体上的痛苦只能硬生生忍着。   鸬野赞良从小到大何曾遭过这般罪,又是独在异乡,身边没有亲人朋友,年仅十六岁的她终究是脆弱的,这几日偷偷躲在屋子里流了不少眼泪。   李钦载突然推门而入,鸬野赞良吓了一跳,下意识便裹紧了被褥,眼神戒备地盯着他。   她的眼神令李钦载很受伤,就像女人盯着地铁里偷拍的变态。   “你这眼神啥意思?虽然你又大又白,我可从未轻薄过你。”李钦载不满地沉下脸。   鸬野赞良往床榻内缩了缩,垂头道:“奴婢……奴婢受伤了,不能侍候五少郎,您恕罪。”   李钦载哼了哼,道:“知道你受伤了,而且是为了救我而受伤,我这不就来感谢你了,说吧,有啥愿望,只要不过分,我都能帮你实现。”   鸬野赞良小心地看了他一眼,道:“‘不过分’是指……”   “是指要我吃屎,自杀,投井,以及大唐从倭国撤军。”李钦载气定神闲地道。   听到最后一句,鸬野赞良颓然地坐了回去,失望地道:“奴婢没有愿望。”   李钦载盯着她的脸,缓缓道:“你可以提要求,比如放你回倭国。”   鸬野赞良一怔,随即摇头:“奴婢不能回去,父亲大人也不会容许奴婢回去。”   “是我主动放你回去的,难道你不愿回倭国继续当你的长公主?留在大唐只能是等而下之的奴婢丫鬟,你可想清楚了。”   鸬野赞良苦涩地道:“奴婢出身王室,但命运却是不由己的,奴婢留在大唐,父亲和族人才能放心,唐国军队已掌控了大和国的宫禁,奴婢若回去,会引起王室恐慌。”   李钦载沉默片刻,道:“你救了我一命,我想报答你,否则欠了你的恩情我总觉得不痛快。”   鸬野赞良急忙道:“您是主人,奴婢只是尽本分罢了,不求报答。”   李钦载没理她,沉吟半晌,突然道:“这样吧,从今以后,我把你当人看……”   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李钦载微笑道:“恭喜你,从此你和我就是同类物种了。”   鸬野赞良愣了半天,吃吃地道:“当,当人看?难道五少郎以前……”   “是的,以前你在我眼里是一只猢狲,又大又白的猢狲,但以后不一样了,以后你是人,若不反对的话,我可以给你在大唐落籍,你便是堂堂正正的大唐人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兄弟相见,先踹为敬   人生就是不断升级打怪的过程。任何人都无法免俗。   前世当社畜之前,李钦载也是个有理想有野心的精神小伙儿,幻想进入职场后干几件漂亮的案子,然后升职加薪,出任总裁,走上人生巅峰。   当然,理想终归会被现实打败。   职场各种黑暗,各种残酷反复抽了他无数记耳光后,李钦载终于选择躺平。   当了社畜,从此不再指望升职加薪,只求公司不景气的时候不要裁员,裁也别裁自己。还有就是,发工资尽量准时。   鸬野赞良也一样,她的人生也需要升级。   这个年代的种族歧视是真的无法避免的,大唐就是宗族上国,大唐的普通百姓都能高傲地用鼻孔瞪那些域外猢狲,再穷苦的百姓,生在大唐就是比化外蛮夷高贵。   一国长公主又如何?在李钦载眼里,她仍是一只猢狲。   真正令他的印象改变的,是鸬野赞良不顾安危救了他一命。   李钦载当然不会自作多情以为,这只小八嘎是因为爱上自己才舍身救他。   事实上李钦载比谁都清楚,小八嘎纯粹是害怕连累倭国的王室族人,毕竟李钦载若真被刺杀了,倭国王室那些族人可就倒了血霉。   大唐天子绝不会善罢甘休的,鸬野赞良已渐渐知道李钦载在天子心中的分量,也知道他的爷爷是大唐一位了不起的大将军。   李钦载若死了,倭国的王室和普通子民绝对会被大唐报复,唐军再次血洗倭国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报仇没有下限,承担后果的是整个倭国。   这才是小八嘎奋不顾身救李钦载的唯一原因。   无论身处怎样的环境,倭国永远是她的软肋。   李钦载突然觉得小八嘎确实挺可怜的,可是当一个人的命运跟整个国家捆绑在一起,她的命运已经很难改变,除非她的国家能够振兴。   “以后不必做这些丫鬟下人的粗活了,李家的后院都交给你管理,你便是后院管事,后院的下人每天干啥活,由你安排分配。”李钦载缓缓道。   鸬野赞良一怔,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李钦载微笑道:“对了,以后你每个月还有月钱,你看,升职加薪不是梦想,老板一高兴,你就升级了。前程无量,可喜可贺。”   鸬野赞良小心地道:“丫鬟的前程……还是丫鬟吧?”   “你聋了?以后你是管事,管丫鬟的。”   鸬野赞良不放心地道:“奴婢……想问问,丫鬟的前程最高能升到哪里?”   这个问题问得好,李钦载也不大清楚,想了半天,不确定地道:“丫鬟的前程最高……应该是被收为妾室吧,这个前程顶天了,总不能让你中状元吧?”   鸬野赞良吓了一跳,飞快将自己的衣带系了个死结,身子不停往后缩:“奴婢,奴婢……还是干粗活吧,奴婢愿意服侍五少郎起居,一点都不累的。”   李钦载目光不善地盯着她腰上的死结,冷冷道:“啥意思?被我收为妾室还委屈你了?不想被我糟蹋?”   鸬野赞良没吱声,垂头目光躲闪不敢看他。   李钦载也没吱声,仰头无语地望着房梁。   特么的,竟被一只母猢狲嫌弃了……   “看在你受伤的份上,今日就不揍你了,好好养伤,待你伤好,给你来一记狠的。”李钦载扔下一句威胁的话,起身就走。   ……   第二天,青州崔家来了一位下人。   下人马不停蹄从青州赶来,见到李钦载后转达了崔婕的话。   “她回崔家了?为何招呼都不打?”李钦载不满地道。   下人垂头恭敬地道:“事出突然,回到崔家后,小姐召集庄户,将王家陪嫁的下人全都打断了腿,扔出了崔家祖宅……”   李钦载吓了一跳:“你家小姐如此暴躁的吗?”   “小姐也是为了给少郎君出气,听说少郎君被刺是王氏指使,小姐便忍不住了,不仅如此,家主续弦的新夫人王氏,也在当日被家主休了,送回了太原祁县。”   李钦载闻言怔忪许久,心中涌起一股感动。   有一个不问缘由,不分是非,义无反顾无条件帮亲不帮理的女人,真的挺暖心的。   为了帮他出气,竟千里迢迢回到青州,召集道上的兄弟打断了王氏奴仆的腿,还活生生拆散了她爹和新夫人这对苦命鸳鸯……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直到今日,李钦载才充分见识了何谓世家小姐的威风。   想当初她落难甘井庄时,他曾那样欺负她,李钦载不由感到一阵心虚,深深后悔自己对真正的力量一无所知。   但愿这婆娘不记仇,成亲后能恢复温柔人设,千万不要再崩了。   “你家小姐可有说过何时回来?”李钦载问道。   下人恭谨地道:“家主说了,小姐暂时不会回来,家主已与英国公商量了黄道吉日,小姐留在崔家待嫁,少郎君与小姐成亲之日方可再见。”   李钦载嘴角一勾,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钱赏给下人,笑道:“回去转告你家小姐,马上成亲了,不要到处乱跑,这次若还敢逃婚,我把崔家的房子也点了……”   下人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还是恭敬地答应一字不差地把少郎君的话带到。   ……   端午刚过,午后已能感到夏日的炎热。   李钦载正在后院教训不争气的弟子们,小考结果出来,不出意外的,上官琨儿又垫底了,倒数第二是契苾贞,倒数第三是一位开国侯的儿子。   说好的一人十鞭,李钦载说到做到,大早上便挨个儿抽了他们一遍,当然,轮到上官琨儿时,李钦载还是稍微放了点水,并认真叮嘱上官琨儿多多督促他爹娘辛勤耕耘,早日生下妹妹。   如果他爹娘需要助兴的药,去找河东县男的犬子薛讷,那货啥都有。   抽完了弟子,李钦载刚准备回房睡个午觉,一道人影突然窜进了前院。   李钦载还没看清来人是谁,便被摁住了肩膀,然后脖子一紧,被人使了一招十字架锁喉,勒得他两眼翻白,手脚不停刨动。   奋力挣扎时,李钦载眼角余光瞥到院子廊柱下静立的刘阿四。   这货眼睁睁见自己被锁喉,居然站在原地毫无所动,脸上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被最信任的人背刺了?不会这么狗血吧?   正在犹豫要不要装死过去,然后来一记反杀,锁住自己喉咙的胳膊突然松开了,最后李钦载听到一阵爽朗的大笑。   “老五还是不行啊,身子一如既往的弱,我若再使点劲儿,你该投胎了。”   李钦载勃然大怒,迅速转身,然后看到一张同样年轻的脸庞。   仔细打量一番,确定自己不认识。   那就不客气了。   李钦载朝他露出一丝微笑,然后……一记撩阴腿狠狠踹去。   一声惨叫后,眼前的年轻人双腿内八字夹紧,睚眦欲裂双膝跪倒在地。   年轻人脸色涨得通红,颤巍巍指着李钦载,嘴唇不停蠕动,李钦载估摸他应该在骂脏话。   不远处看热闹的刘阿四脸色也变了,急忙冲上前,吩咐部曲将他扶进房。   一炷香时辰后,李钦载坐在年轻人床榻前,一脸愧疚地看着他。   经过刘阿四的热情介绍后,李钦载终于知道这人是谁了。   英国公府的长房长孙,李钦载的堂兄,大唐隐藏版的反贼,李敬业。   这特么误会大了,差点让李家大房绝后……   “兄长恕罪,愚弟错了……”李钦载愧疚地道歉。   李敬业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李钦载那一脚踹中了他的要害,一时半会儿难以恢复过来。   良久,李敬业幽幽地叹了口气,复杂地看着他。   “年余未见,五弟的脚法愈发精湛了……这一脚,约莫有二十年功力吧?” 第二百五十八章 骗病假的堂兄   纵观大唐上下历史,李敬业是绝对能在史书中留名的人。   至于是美名还是恶名,后人颇多争议。   有人说他反武是为了私利,并非拥护李唐。也有人说他是板荡忠臣,天下不敢言武,唯独他站出来举起了义旗。   是非成败转头空,伴随与他史书留名的,还有骆宾王那篇千古雄文《为徐敬业讨武曌檄》,那句“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时隔千年后读来,仍然满腔意难平。   眼前的李敬业,他仍然年轻,眉眼间依稀与李钦载有几分相似。   他阳光开朗,少年不识愁滋味,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嘴咧得大大的,露出满嘴的白牙,像刚从篮球场比赛获胜的中锋,笑容在汗水里熠熠生辉。   那些人生中的苦难,还在遥远的地方等着他。   如果没有李钦载的出现的话。   躺在床榻上休息了一个多时辰,李敬业的要害终于恢复了少许,行走虽仍有些疼痛,至少没那么严重了。   “五弟出招越来越往下三路走了,谁教你的龌龊招式?”李敬业龇牙道。   “无师自通,浑然天成。”李钦载谦逊地道。   李敬业黑着脸:“我并不是夸你,你这副虚怀若谷的样子是啥意思?”   李钦载没搭理这个话题,好奇道:“兄长为何突然来此?”   李敬业乐了:“我病了,向吏部告了假,回长安休养两年再赴任。”   李钦载打量他:“兄长哪里病了?”   李敬业板着脸:“我说我病了,那就是病了,没病也得病。”   说完李敬业噗嗤一声,自己绷不住乐了。   李钦载恍然。   这年头无论皇子还是权贵子弟,但凡放到外地为官,隔一两年便会告病假。   毕竟如今大唐除了长安和洛阳,别的城池州县都太贫瘠落后了,这些皇子和权贵子弟从小习惯了长安国都的繁华,怎受得了外地的荒蛮?   于是一个个都耍起了小聪明,地方为官一两年后,动辄便生病告假,奏疏文书里把自己说得可怜兮兮,几乎阳寿将尽只想落叶归根的样子。   吏部的官员们大约也清楚这些权贵子弟的德行,只要别太过分太频繁,通常不看僧面看佛面,还是准假的。   当然,地方上的军政一把手如刺史都督什么的,是不能轻易离开的,这是底线。   幸好李敬业不是一把手,他是柳州刺史府长史。   嗯,那个吃螺蛳粉的地方……幸好大唐还没发明这种黑暗饮食。   李敬业的口音基本还是关中口音,没有捏着嗓子说“表锅,偶粗来了欧……”   用力拍着李钦载的肩,李敬业笑道:“去年爷爷给我去信,说五弟已是今非昔比,简直脱胎换骨。”   “虽说混账性子没怎么改,但也扎扎实实为大唐立了好几桩大功,连天子都对你甚为垂青,哈哈,我李家的种,就是了不起!”   李钦载脸颊抽了抽:“爷爷要夸我就认真夸,拿我的缺点先铺垫是啥修辞手法?再说,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混账了……”   “你是今年的混账……”李敬业不在意地道:“混账就混账,谦虚个啥,刚放火烧了太原王氏,你不混账谁混账?”   李钦载微笑,深呼吸。   你特么得感谢自己投对了胎,要不是我的堂兄,你又得挨一记撩阴脚,以后改口叫你堂姐……   李敬业又道:“我从长安过来时,爷爷让我带句话,你小子最近老实点,朝堂为了你已经快吵翻天了,连爷爷最近都不敢出门,对外已闭门谢客。”   李钦载幽幽地道:“烧几栋房子而已,多大个事,那些当官的太无聊了……”   李敬业冷笑:“这句话的混账味道愈发浓郁了,你咋不看看烧的是啥房子,太原王氏的祖宅,呵,我曾经最混账那几年也不敢这么干。”   李钦载笑了笑,反正事情干都干了,而且他也没啥心理压力。   李治和武后帮他兜底呢,这件事的前半部分他已干了,后半部分是大佬们斗法的情节,李钦载没资格参与。   天子和皇后蓄谋已久,等参劾的朝臣蹦达够了,李治也该出手了。   李钦载叫来了荞儿,让他叫李敬业伯伯。   粉嫩奶萌的荞儿站在李敬业面前,李敬业疼坏了,一手抱起他,不停在荞儿脸上又吸又亲。   荞儿被弄得一脸口水,终于无法应酬下去,在李敬业怀里使劲挣扎起来。   李钦载只好温言安慰:“忍忍就过去了,你伯伯亲够了会有贵重礼物送上。”   荞儿只好停止挣扎,眼神呆滞一脸麻木地被迫营业。   李敬业吸够了娃,意犹未尽地放下荞儿,父子俩眼神灼灼地盯着他。   李敬业顿时闻弦歌而知雅意,身上搜罗了一番,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递给荞儿,尴尬地笑了笑:“伯伯来得匆忙,没准备见面礼,荞儿回长安了伯伯给你补上……”   荞儿接过玉佩,对着阳光照了照,如同检查钞票的防伪线,态度非常严谨。   玉是好玉,晶莹剔透,阳光透过玉佩,荞儿的小脸洒上一层朦胧的光,像初秋时节清冷的月。   李钦载眼睛一亮,劈手便夺过玉佩,塞进自己怀里,然后温柔地对荞儿道:“你还小,爹帮你存着。”   荞儿也不反抗,年幼的他对钱财还没产生太大的概念。   李敬业脸颊抽搐了几下,叹道:“五弟你这德行……”   李钦载一脚轻轻踹了踹荞儿的屁股,道:“还不谢谢伯伯。”   荞儿乖巧地行礼:“荞儿多谢伯伯厚赐。”   摸了摸荞儿的脑袋,李钦载笑道:“好了,营业结束,去跟师弟们玩吧,告诉那群小崽子,下个月还有一次小考,倒数三名仍然十记鞭子。”   荞儿蹦蹦跳跳跑开。   李敬业若有所思地道:“我听说你收了一群皇子和权贵子弟传授学问?五弟,年余未见,你的变化真的太大了,我都快以为你被鬼上身了。”   李钦载眼皮一跳,真被他蒙中了。   李敬业勾住他的肩,笑道:“兄长大驾光临,还不赶紧设宴,咱兄弟今日喝个痛快,好生与我说说,这一年多你究竟吃了啥,咋就突然灵醒了,你这一身本事从哪里冒出来的?”   李钦载认真解释道:“事实上一年多前,我在梦里见到一位白胡子老奶奶……”   李敬业一脚踹去,笑骂道:“你奶奶才长白胡子!赶紧设宴!” 第二百五十九章 反转,改姓   兄友弟恭,时和岁丰。   君子饮酒,其乐无穷。   不是君子,饮酒也其乐无穷。   李钦载今日破例饮了不少酒。   这个年代的酒其实算不上美味,哪怕是贵族家惯饮的三勒浆葡萄酿,口味跟千年后也没法比,所以李钦载不怎么喜欢饮酒。   只是今日与堂兄饮酒,兄弟亲密无间,不知不觉李钦载便饮了许多,最后已有七八分醉意。   李敬业总算知道了这一年多来,自己这位堂弟究竟干了多少大事。   越听越吃惊,想破头都想不通,堂弟怎就如此厉害,以前那个肆无忌惮惹是生非的堂弟,如今摇身一变竟成了国朝栋梁,英国公一门因他而家运绵长。   作为未来必然继承英国公爵位的长房长孙,李敬业的心情其实有点复杂。   如果不是因为他是长房长孙,最适合继承英国公爵位的人应该是李钦载吧?   有那么一刹那,李敬业心里闪过一丝嫉妒,然而转瞬便释然。   醉眼望向李钦载,他仍是自己的堂弟,那个小时候又哭又闹,长大后让全家人不省心的小混账。   夜深人静,明堂孤灯。   摇曳的灯影下,兄弟俩勾着肩摇摇晃晃。   酒宴直至天明。   ……   长安城。   参劾李钦载的奏疏仍不见减少,每天仍如雪片般送进尚书省。   太原王氏的底蕴果真不凡,李钦载烧祖宅的举动真的就像捅了马蜂窝,事情过了好几日,不但没有降温,反而愈演愈烈。   朝堂内但凡与王氏有关的朝臣们都在义愤填膺地参劾李钦载。   更有意思的是,太原王氏祖宅被烧,其余几个世家门阀也不安分了,趁着群情激愤,五姓七宗里面除了青州崔氏,另外几个世家纷纷指使门生参劾李钦载。   李钦载烧的不仅仅是太原王氏,他这个举动已触到了大唐所有世家的逆鳞。   千年门阀祖宅说烧就烧,若不严惩,以后是不是任何人都能来世家祖宅放一把火?   这是世家门阀绝对不能容许的,哪怕他是英国公的孙子,再强大的背景这次也必须弄下马来。   当初李钦载卖掉先帝御赐的白玉飞马,那么混账的事,后果也不及今日这般严重。   李钦载已有爵位官职在身,烧人祖宅已不是少年无知轻狂,对朝臣来说,李钦载已是成年人,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承担闯祸的后果。   这个后果,不仅是被罚俸禄那么轻描淡写,已有许多奏疏要求天子严惩,削爵罢官都不解恨,必须流徙千里甚至拿入大理寺严审问罪。   接连几日,参劾奏疏越来越多,天子却置若罔闻,就算有人在朝会上当面参劾,李治也是打几个哈哈,然后右相许敬宗出来转移话题。   一君一臣配合默契,这桩事便拖了下来,几天下来都没见结果。参劾的奏疏更是被许敬宗束之高阁,不闻不问。   朝堂上沸反盈天,民间也不消停。   国子监的学子不知被何人鼓动,竟集体来到英国公府门前静坐,并朝国公府的门缝里塞进了一封联名书,请求老公爷清理门户,勿枉勿纵,莫污了老公爷一生功勋一生清白。   英国公府大门紧闭,门口的部曲也被撤了回来,李勣打定了主意,任由这些不懂事的学子们胡闹。   事态渐渐不可收拾的时候,太极宫终于传出了消息。   首先是一张出自宫闱的告示,大明大亮贴在朱雀大街外的刑部官衙门口,供来往行人查阅。   告示上有太原王氏的长安管事王从安画押的供状,还有王氏暗中谋刺英国公之孙李钦载的所有细节,包括指使遣唐使,以及动用家族死士等等。   这张告示贴出来后,朝野震惊,民间市井惊诧。   事情有因必然有果,直到这时,人们才发现原来英国公之孙大老远带人烧王氏的祖宅是有原因的。   将心比心,易地而处,你被人暗中谋刺后,会不会报复回去?仅仅烧了个祖宅已经很客气了好不好。   长安城的舆论瞬间反转,肇事者变成了受害者,参劾李钦载的奏疏一夜之间减少了大半。   剩下那些仍在参劾的,大多都是与太原王氏有关联的官员门生。   告示张贴两天后,李治和武后终于动手了。   太极宫突然传出一道旨意,严厉训斥三省六部,参劾李钦载最欢实的御史台更是被李治骂得狗血淋头。   训斥过后,李治责令三省六部官员自省反躬,自纠自察。   右相许敬宗心领神会,在朝会上带头向李治请罪,与许敬宗向来不对付的李义府这时也不知被谁授意,竟难得地与许敬宗站在一条战线上,一同向李治请罪。   然后,朝堂突然变了风向。   自纠自察数日,三省六部莫名被爆出一些官员违法的证据。   这些证据真如神兵天降,来得莫名其妙,有的是同僚举报背刺,有的是百骑司查出来的,还有的则是不知被封存多久的证据,猴年马月的事被突然翻了出来。   前几日还蹦达得欢快的朝臣们,此时全都懵了。   明明说的是英国公之孙烧太原王氏祖宅的事,为何才过了两日,竟引火烧身了?   有些聪明的朝臣咂摸咂摸嘴,顿时品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从李钦载被刺,到李钦载烧王氏祖宅,最后三省六部许多官员被牵扯其中……这特么咋越看越像个圈套呢?   多年前天子废王立武的回忆再次浮现脑海,这么一想,思路顿时清晰了。   尼玛,这是要对世家动手的节奏。   李钦载被刺也好,烧人祖宅也好,根本就是个铺垫。   天子和皇后真正要做的,是利用此事敲打世家,敲打的不仅是太原王氏,而是所有世家门阀。   是的,只是敲打,以李治和武后如今的能力,他们做不到将世家彻底铲除,但天家已表现出明显的打压世家的态度。   这次的风波,就是为了让各大门阀看到天家的态度。   随着许多不法的证据浮出水面,与太原王氏有关联的官员纷纷落马。   这次重点打击的是太原王氏,但其余几大门阀也被牵扯进来了,或多或少被贬谪了几个,至于太原王氏,仅仅被拿入大理寺的官员就有二十多个,其中有几个罪行严重,可能会被抄家问斩。   龙朔二年五月廿二。   数十名官员被拿入大狱后,太极宫再次传了一道旨意。   祁县王氏横行不法,谋刺功臣,着令祁县王氏一脉改姓。   祁县王氏从此改姓“蟒”,族人从此不得以王姓传世。 第二百六十章 莫生气   将王姓改为“蟒”,这已是天家对祁县王氏最大的恶意了。   在古代,“蟒”这个字是非常贬义的字眼,跟“狠毒”“阴鸷”等贬义词有直接的关联。   相比李钦载火烧王氏祖宅,李治的这道旨意才真正是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圣旨颁行的当日,朝堂顿时寂静无声。   所有人都清楚,太原王氏的祁县这一脉,从此废了。   而李钦载火烧王氏祖宅这件事,但凡稍微长了脑子的人,也不敢再上疏参劾了,这根本就是天子和李钦载联手做的一个圈套。   谁在这件事里面上蹿下跳,谁就等着倒霉。   于是,一夜之间,所有参劾李钦载的声音全部熄火。   朝堂恢复了往日的融洽和睦,每天朝会君臣仍是一片祥和,有事说事,没事闭嘴。   沸反盈天的参劾李钦载一事,仿佛从未发生过似的,连李钦载的名字也无人再提起,谁提谁晦气。   唯一与以往不同的是,朝堂金殿上少了很多熟悉的身影。   因谋刺李钦载一案,被牵扯卷入的官员从某部侍郎到御史给事中等等,数十人被拿入大狱,等候刑部大理寺问审。   这些官员说冤也冤,谋刺李钦载一案他们根本不知情,莫名其妙就被卷入其中。   说他们不冤也确实不冤,案子不过是表象,李治要收拾的是世家,这些被牵扯的官员基本都与各大世家有着各种关系。   帝王即社稷,在他强大的意志面前,个人的辩驳与反抗都是徒劳。   一切都是为了巩固皇权,至于罪名,说你有,你就必须有,真假不重要,棋子的角度和棋手的角度,看到的并不一样。   ……   一场朝堂风波尘埃落定,处于暴风中心的李钦载不出意料地没有受到任何牵连。   他所做的就是跑到太原祁县,然后放了把火,接下来便是李治和武后的操作。   这次也是李钦载和李治之间的第一次君臣合作,愉不愉快且不说,至少省心省事,没给李钦载的平静生活带来太多麻烦。   甘井庄。   未婚妻回崔家待嫁,李钦载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生活里突然缺了一个角,怎么也填不上。   以往到了傍晚时,两人就会很默契地相约在庄子里,然后并肩散步,一直到夜幕降临。   他和她会说很多话。   崔婕会告诉他从小到大的经历,读过什么书,请了哪位大儒,幼年调皮时如何捉弄兄长……   李钦载看得出,她在小心翼翼地呵护这段感情。   她迫切需要了解他,也迫切希望李钦载了解她。夫妻相爱的前提,首先是相知。   喜欢一个人是感性的冲动,了解一个人才是对彼此未来的人生负责。   童话里王子和公主一见钟情,却从来没人说过他们的婚后是否幸福,长得好看跟幸不幸福半毛钱关系吗?   反倒是那些整日说着柴米油盐,生活过得毫无波澜,日子淡出个鸟来的夫妻,往往能够白头到老。   李钦载很庆幸自己能与崔婕相遇。   他和她都是不愿折腾生活的人,平平淡淡,执手偕老。   不折腾,才是对生活最大的敬意。   崔婕同时也对李钦载的学问很感兴趣,不止一次问过关于数学和格物的知识,李钦载开始时还算不厌其烦,很有耐心地从头教起。   教过几次后,李钦载渐渐发觉崔婕似乎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于是回答越来越敷衍,最后索性开起了车。   多直男的人才会在男女并肩散步的时候跟她聊数学物理。   反正李钦载从来没听说哪对男女花前月下的时候聊数学公式或是核聚变原理,唯一适合在花前月下聊的物理知识是杠杆力学。   如何在四肢不动的前提下,用男人的某个支点撬起一个女人。   庄子南端的新学堂已见雏形。   工部官员和上千工匠日夜不停地修建下,学堂已经建好五排宿舍。   李钦载亲自去看过,条件不算太好,里面是大通铺,在李钦载的强烈要求下,通铺都被盘成了炕,这样冬天的时候学子们不会太冷。   至于夏天如何度过,李钦载表示毫无办法,空调这玩意儿他不会做,就算做出来了,没电也白搭,而电这个东西也属于物理知识。   以后有机会让小八嘎在雷雨天里放个铁风筝玩,让她充分感受到宗主上国的学问研究是何等的快乐。   工部官员毕恭毕敬请李钦载视察宿舍,李钦载随意看了一遍,然后表示验收了。   条件差点没关系,反正那些学子又不是他亲生的。   一个男人一辈子要承担的责任太多了,省着点用,不要像圣母那样恨不得连全世界的畜生都用爱包裹起来。   验收过后已是下午,李钦载的伤口已经恢复,小混账们已经散养了好些天,再旷工说不过去了,于是他一脸不高兴地回到课堂上。   李素节等纨绔安静地坐在课室内,规规矩矩坐得端正。   李钦载刚进门就拿出一幅字,然后在课室的墙壁上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命李素节把字挂上去。   小混账们有些发怔,然后激动坏了。   “先生亲笔题写墨宝,殊为难得,弟子一定每日拜读,领悟先生墨宝中的真谛。”李素节崇拜地道。   李钦载懒散地道:“你先挂上去,拜读领悟什么的,你们随意。”   李素节恭恭敬敬将墨宝请上墙壁,众人好奇地望去。   首先入眼的是李钦载的一手臭字,字体之扭曲,结构之凌乱,笔画之粗鄙,简直臭不可闻。   小混账们的脸色顿时变了,在座的都是从小接受的精英教育,虽然数学物理知识有些拉胯,但读圣贤书,写一笔飘逸灵动的好字还是不难的。   李钦载的这幅字简直是对他们书画鉴赏能力的一种严重挑衅。   课室内一阵骚动,在李钦载的师威镇压下,小混账们终于忍住了即将喷口而出的唾骂。   于是众人忍着恶心再看字的内容。   嗯,是一首朗朗上口的诗,诗名叫《莫生气》。   “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我若气死谁如意,况且伤神又费力……”李素节喃喃念诵着这首诗,越念表情越古怪。   众混账念完后,也都一脸懵然地看着李钦载。   李钦载露出符合封建社会士大夫礼节的微笑:“这幅字是给我自己看的,关键时刻它可能会救我的命,就挂在我对面的墙壁上,我随时能看到它。”   李素节讷讷道:“先生,弟子虽愚钝,但……没那么严重吧?”   李钦载继续微笑:“你们对自己的弱智一无所知……这次的小考,你们猜猜谁及格了?”   众混账顿时颓然,默默垂头不语。   李钦载叹道:“我教你们学问已经没有别的指望了,学问失不失传其实我已不在乎,我如今唯一的希望是,我要活下去,这辈子一定不能被你们气死。”   李素节惭愧地道:“弟子愚钝,先生恕罪。”   李钦载扯了扯脸颊,道:“恕罪,当然恕罪,不然能怎样?工部官员告诉我,再过几日便有国子监明算科的学子来报到,以后你们这些师兄跟他们一同学习。”   “那些明算科的学子基础比你们好太多了,以后若同堂学习,你们这些师兄样样不如人家,看你们挂不挂得住脸。”   众人表情凝重,显然感受到了压力。   一群鸡同在一个笼子里没啥,大家都一样,谁也没资格笑谁。但若鸡群里多了一群鹤出来,那可就不一样了。   这群鸡会慢慢感到羞耻,自己为何会跟鹤关在一个笼子里。   最后呢?   最后这群鸡要么努力变成鹤,要么去洗头房打工。 第二百六十一章 国子监学子   李钦载看得出,其实李素节这群鸡对人生并没有太大的理想。   顶级阶层,家境优渥,不愁吃穿,他们哪里还需要理想?不给社会添乱已经是他们这辈子能做到的最大成就了。   所以说,文明不总是在进步,而年轻人也不全是阳光开朗积极向上的。   一千多年后的鸡都有理想,而且不论天南海北,她们的理想高度统一。   从良后不是想开个美甲店,就是开个服装店,或者小精品店,让恩客们觉得自己的钱花得值。   不仅满足了生理需要,同时也满足了心理需要,为一个年轻女子的理想添砖加瓦,给社会增添了一份沉甸甸的正能量,满满的成就感。   李素节这群鸡就大不如千年后了,他们生来就是混吃等死的命,这或许便是他们成绩一直上不去的原因之一。   国子监明算科的学子来得比想象中的快。   宿舍刚修好的第三天,甘井庄外彳亍行来一支队伍。   队伍里全是年轻人,他们背着厚重的行李,一名国子监的官员护送,看到远处起伏错落的村庄民居,学子们脚步渐缓,纷纷露出释然之色。   终于到了。   那位传说中与他们年龄相当,却有满腹明算学问的男人,是否真如传闻所言,改变了从古至今明算一道的格局?   学子们委实有点不敢相信,能在国子监明算科读书的人,治学的态度一定是非常严谨的,尤其是明算一道不像写文章,绝对不容许似是而非模棱两可,对与错一眼分明。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真能集古今明算大贤之所能,并将其发扬光大?   学子们的心头萦绕着许多疑问。   不仅有疑问,还有顾虑。   听说……这位先生的名声可不咋样,昔日横行长安的著名混账,出格惹祸的事可谓罄竹难书,前不久还把太原王氏的祖宅点了。   在这样一位先生的堂下求学,他会不会一言不合就给他们点个人体天灯?人家是英国公的孙子,弄死几个学生想必没什么大碍吧?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学子们踏入了甘井庄。   国子监官员领着学子们来到李家别院,李家别院门口有部曲值守,官员只好老实站在门外等候通传。   没多久,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走出来,年轻人穿着华贵,笑容爽朗,跨出门外便饶有兴致的打量这些学子。   国子监官员急忙上前行礼:“下官国子监博士许常松,拜见李县伯。”   年轻人一怔,然后面露古怪之色含糊道:“嗯,免礼免礼,一路辛苦了,你们……都是来求学的?”   许常松陪笑道:“奉陛下旨意,下官领国子监明算科学子共计三十二人,这是头一批,往后还有更多学子来求学,叨扰县伯,还请恕罪。”   年轻人和善地笑道:“恕罪,当然恕罪,哈哈,诸位学子都莫客气,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见年轻人如此友善爽朗,且态度平易近人,国子监的学子们纷纷松了口气。   看这模样,似乎没有传闻中那么凶神恶煞,这不挺客气的吗?传闻害人,果然不可信。   接下来求学的日子,想必如同天堂般快乐,如此和蔼可亲的先生,一定能让他们在知识的海洋里愉悦地遨游……   站在台阶上的年轻人又笑道:“既然来了,我先考考你们……”   学子们精神一振,脸色凝重。   这算是入学考试了,一定要在先生面前表现出彩,才能让先生对自己印象深刻。   于是学子们一齐躬身行礼:“请先生出题。”   年轻人露出促狭之色,道:“天上的星星有多少颗?太阳离咱们有多远?月亮离咱们有多远?”   三道题顿时令学子们瞠目结舌。   这个问题……好变态!   包括许常松在内,所有人都愣了,期期艾艾半天没人吱声。   超纲了啊先生!咱们明算科的学问已经触及到这个层面了吗?   年轻人露出失望之色,叹息摇头:“你们太无知了,真不知如何教你们才好,如此简单的问题都答不出,你们还是回国子监多读几年书再来吧。”   终于,一名国子监学子忍不住抗声道:“弟子确实无知,还请先生赐教。”   顿时所有学子异口同声行礼:“还请先生赐教。”   年轻人表情闪过一丝尴尬,翻了个白眼儿。   好吧,被反杀了,这三个问题他也不知道。   正在尴尬沉默时,年轻人身后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天上星辰不计其数,因为宇宙是无限大的,星辰也无限多。”   “太阳离咱们三亿里,光的速度是每秒六十万里,所以我们现在晒到的阳光,是太阳八分钟以前发出来的,什么叫秒,什么叫分钟,以后会教你们。”   “月亮离咱们七十六万里,月亮的光是折射太阳光所发,上面没有广寒宫,没有桂花树,也没有兔子,只有一个个陨石坑,这些以后也会教你们。”   李钦载缓缓从门内跨出来,表情冷淡,眼神不悦地扫了学子们一眼,道:“来了就去宿舍安顿下来,站我家门口作甚?你们吵到我午睡了。”   许常松和国子监学子们吃了一惊,看了看台阶上站着的年轻人,又看了看李钦载,一脸的懵懂茫然。   片刻后,许常松拱了拱手:“不知尊驾……”   “我叫李钦载,目前是乡村教师一枚,新学堂盖好后我就是学堂的山长。”   许常松面色迟疑地望向第一个从门里走出来的年轻人:“敢问阁下是……”   年轻人尴尬地笑了笑:“其实我不怎么是李县伯……”   许常松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啥叫“不怎么是李县伯”?就是个冒牌货呗,说得那么委婉。   李钦载指了指他,道:“他是我兄长,李敬业,吃饱了撑的调戏你们一下,不高兴都给我憋着,现在都滚回宿舍去,不要再吵我!”   说完李钦载打了个呵欠,转身就走。   看着李钦载冷漠无情的背影,国子监的学子们表情很复杂。   其实……传闻还是有几分可信的。   光看那张冷漠无情的脸,就知道这位先生多不讲道理了,以后的求学日子怕是不好过。   学子们老老实实转身朝庄子南端的新宿舍走去。   一名学子若有所思,边走边喃喃道:“太阳离咱们真有三亿里?先生是如何知道的?” 第二百六十二章 求学的姿态   李钦载自己或许并未察觉,他穿越后真正改变大唐的,不是神臂弓,不是滑轮组,也不是火药和三眼铳。   改变大唐的,是他从前世带来的理工基础知识。   这才是真正能够强国兴邦的东西,火药和三眼铳这些充其量是知识的基础上制造出来的工具。   李钦载比谁都清楚理工基础知识的重要性,也不止一次跟李治说过。   当他看到李治已充分重视后,他反而就不怎么上心了。   该教的还是会教,但学不学得会就随缘了,一群小混账学了近一年,如今才只是小学乘除法的水平,他能怎么办?   李钦载没那么高的觉悟,他做不到为了大唐鞠躬尽瘁,也做不到为了学生呕心沥血。   他只是想过简单平静的日子,不想把日子过得太忙碌太复杂。   学生如果没天赋,不如自己编好完整的教材,将理工基础知识传下去,有书籍自然会等到有缘人。   那么多高人为何要在悬崖下留一本绝世武功秘籍?   当然是为了淘汰蠢货。   李钦载对学子冷漠,对教学不上心,大约也是这种心理。   直接编教材多好,书籍会帮他充分筛选出人才和蠢货,何必亲自教?本来他当这个老师就是被李治赶鸭子上架。   国子监的学子们在新宿舍住了下来,入住的第一晚,他们对一切都感到好奇。   大通铺很新奇,通铺下面硬邦邦的炕也很新奇,外面是工匠们日夜轮换不停工的工地,有几栋正在盖的房子名字也很新奇。   据说有叫“食堂”的,有叫“教学部”的,还有叫“实验课堂”的,闻所未闻的新名字,让国子监的学子们仿佛来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带着兴奋和忐忑的心情,国子监的学子们渐渐入睡。   第二天一早,许常松将学子们带到李家别院门口。   这次许常松学得乖巧了,不准学子们发出任何声音,一群人非常有耐心地在门口等候,等到日上三竿,部曲来通报,五少郎刚醒,命众学子进去。   一众学子进门后,便见李钦载穿着玄青色长衫,一脸惺忪睡意坐在院子里打呵欠,看得出起床气未消。   众人正式以弟子礼拜见李钦载。   原本对李钦载有些质疑的学子们,今日也收起了轻慢之心。   昨日李钦载随口回答出来的三个问题,令他们印象非常深刻。虽说这位先生很年轻,几乎与他们同龄,但达者为尊,求学便该有求学的态度。   李钦载也在打量他们。   国子监的学子们大多出身寒门,权贵家的子弟比如契苾贞上官琨儿他们,通常是不会入国子监与寒门子弟一同求学的,他们自家会聘请有名望的西席。   “寒门子弟”的意思,并不是家里穷困潦倒,那不叫“寒门”,那叫“没门”。   寒门子弟通常是指权贵阶级以下,贫民阶级以上的人家,家境不算富裕但也勉强有实力能供养一两位读书人。   贫民就连称呼“寒门”的资格都没有,供养读书人更不可能。贫民家的孩子八九岁就能当半个劳力了,怎么可能耗费多年时光供养他读书识字。   “让师兄们带你们去课堂,从基础知识学起,”李钦载懒洋洋地吩咐:“我这里的学问与国子监明算科不同,一切都要从头学起,两天时间先背会九九歌。”   话音刚落,一名学子站出来恭敬地道:“先生,弟子等早已背会了九九歌。”   李钦载一愣,然后点头。   明算科学子的基础果真比那些小混账强多了,小混账们养尊处优,来庄子学习以前根本不在乎什么明算学问。   但国子监明算科不同,他们要靠这门学问考进士的,是吃饭的家伙,自然更努力。   “那就让师兄们教你们大唐数字和运算符号,必须尽快把数字和符号学会,它是一切明算学问的基本工具。”   众学子纷纷应是。   李素节领着一群小混账登场,他们脸上带着恶意的笑容,走到众人面前时,学子们还非常天真地行礼,口称“师兄”。   小混账们也非常客气地回礼,然后热情洋溢地带学子们入后院课室。   李钦载嘴角扯了一下,指了指李素节道:“你们别太过分了。”   李素节正色道:“先生放心,师弟们初来乍到,作为师兄,我们呵护还来不及,怎会过分。”   李钦载嗯了一声,阖眼假寐不语。   国子监这些学子们确实应该被师兄们好好欢迎一下,他们自以为来到鸟语花香的人间花园,没想到落入了遍地狼崽子的丛林炼狱。   学问不是嘴上说求几句便能学到了,还得经历灵魂的洗礼,皇子纨绔们没事还得挨鞭子呢,国子监的学子难道能免俗?   ……   兴高采烈的学子们被李素节领到后院。   新学堂还没完全建好,所有弟子暂时在李家别院求学。   众人站在后院空旷的院子里,见满地厚厚的落叶和尘土,不由一阵奇怪。   如今才是夏天,按理说没到落叶的季节,院子里如此厚的落叶从哪里来的?   课室外的玄关上,李素节和李显等小混账们笑吟吟地盯着学子们不停打量,眼神里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栗,总觉得进了狼窝,一群狼正在研究从哪儿下嘴吃了他们。   李素节朝众人招手,笑着指向院子里的落叶,道:“先生曾说过,求学不单单是求学,学堂内外所有的杂务清扫都得自己动手……”   “我们当初刚来的时候,此处还只是别院一块荒置的院落,是我们亲手将这块荒芜的院子清理出来的,众位师弟既然来了,当然该有所表示,否则教师兄们心中如何平衡,对不对?”   众学子愣住了,面面相觑后,终于勉强点头。   李素节仍旧笑吟吟地道:“清理院子只是其中之一,圣贤曰‘弟子服其劳’,‘弟子’自然也包括师弟了,所以学堂内外日常的打扫,书籍的整理,地板清洗打蜡等等,就麻烦各位师弟费心了……”   学子们有些不满了,一名学子站出来不悦地道:“你们这也太欺负人了!”   李素节仍笑道:“欺负人?呵!先生学问绝世通天,世间能握天地之理者,唯先生一人矣,如此绝世之学问,岂能轻授?”   “师弟啊,你们把求学这件事看得太简单了,以为送上一点束脩,行个弟子礼,便能让先生授尔绝世学问?”   “我们这些师兄谁不是天家权贵出身?那又如何?来此求学时可知我们受过多少磨难?”   李素节笑容渐逝,指着契苾贞,道:“他,契苾何力大将军的儿子,将门之后,皮糙肉厚,被先生惩罚挨鞭子,痛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又指了指上官琨儿,李素节道:“他,中书侍郎上官仪之孙,每次小考前通宵达旦,夜不能寐,躲在屋子里偷偷抹眼泪。”   又指了指自己,李素节悲愤道:“我,为了博先生青睐,不惜冒着性命之险,执意陪先生东进百济,白江口之战我亲身参与,灭倭国之役我全程服侍先生起居,亲眼看到倭国被先生灭之……”   一席话说得国子监学子们目瞪口呆,后背冒起一阵寒意。   李素节和小混账们却仿佛打开了痛苦记忆的阀门,本来是调教欺负师弟的仪式,却莫名勾起了心酸的回忆,一个个眼眶竟泛红了。   李素节使劲吸了吸鼻子,道:“求学?你们以为求学是什么?求学就是低三下四,就是低眉顺目忍气吞声!师兄们承受过的磨难,凭啥你们不能承受?若谁接受不了,不如现在就转身回长安。” 第二百六十三章 佳期已定,前尘如烟   小萌新们瑟瑟发抖。   这里不是明算科学堂吗?为何这些师兄们说起来仿佛人间炼狱般恐怖?   一个个皇子权贵出身,说起当初求学的经历竟眼眶泛泪,悲从中来的模样可怜又可笑……   那位年轻的先生授业时究竟是怎样的风格?竟给这些昔日横行长安的小恶霸们造成了如此惨痛的回忆。   “小恶霸?”李素节仰头默默流泪:“横行长安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谁敢在先生面前自称‘小恶霸’?你们来之前难道没打听过先生昔日在长安城的名声?远的不说,前些日还大老远跑到太原,一把火烧了王氏的祖宅,如此暴躁的脾性,谁敢在先生面前跃马横刀?”   见师弟们表情越来越惊怖,小混账们脸上纷纷露出满意的笑容。   怕就对了,在此求学,首先对学问有敬畏心,其次对先生有敬畏心,最后他们才会对师兄们有敬畏心。   心态很奇怪,明明都是出身权贵的纨绔,自家的下人随从如云,人人皆畏之如虎,偏偏却很在意师弟们怕不怕他们。   也许,这就是贱吧。   “总之,拜在先生门下求学,没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凡事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就对了,先生所授学问不可外传,将来学有所成,必是你我立身立世之道,切不可轻慢。”李素节负手昂然而立道。   学子们顿时肃然起敬,一名学子走出来朝众混账行了一礼,道:“各位师兄辛苦,师兄们的教诲师弟铭记于心,以后不敢犯了先生的规矩。”   李素节叹了口气:“先生没有规矩,凡事只凭当时心情喜恶,你们多加小心便是。”   学子忍不住道:“既然师兄们受了这么多的苦,敢问师兄,先生所授学问如何?诸位可曾登堂入室?”   此言一出,院子内顿时死一般的寂静。   学子们纷纷期待地望向小混账们。   小混账们却怔住,睁大了眼睛久久不语。   半晌之后,小混账们终于炸锅了。   无辜的学子们谁都没想到,一句简单的问话,竟然捅了马蜂窝。   猝不及防间,一只鞋子便朝学子们飞来,接着扫帚,墩布,木屐,书本朝学子们漫天砸去,夹杂着师兄们气急败坏恼羞成怒的叱喝。   “这一届的师弟太没礼貌了!”   “就是!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基本做人的道理都不懂了么?”   “来人!取我战马长槊来!”   “欺人太甚,这些小混账必须接受严厉的教育!”   “问话的那个,你,给我去扫茅房!”   ……   李勣派人从长安送了封信过来。   朝堂风波已平息,李勣终于结束了闭门谢客的日子,开门接客了。   顺便给惹了大祸的孙子送了一封信。   信里当然没一句好听的话,满篇污言秽语问候李钦载的先人,骂得酣畅淋漓,丝毫没考虑到自己的身份和辈分。   李钦载忍了,反正辱骂自己的先人,从血缘上来论的话,李勣也吃了大亏,大家扯平。   信的末尾终于说到了正事。   李崔两家各自请了高人掐算日子,五月廿四那天正是黄道吉日,宜嫁娶,宜挖坟。   所以,李钦载和崔婕大婚的日子定了,就定在五月廿四。   大热天穿着厚重的吉服成亲,也不怕捂出痱子……   大婚一应筹备事宜,由李崔两家长辈商议,同时李勣还派人向润州送了信,将婚期告诉了任润州刺史的李思文和李崔氏,着令他们在李钦载婚期之前告假赶回长安城。   折好信笺,收入怀中,李钦载脸上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终于要在这个本不该出现的世界成家了。   嫁娶皆是所爱,满眼皆是心仪,此生已经很幸运了。   未来执子之手的日子,老去后仍能互相搀扶蹒跚而行,远胜王侯功爵,利禄荣华。   李钦载想要的,只有眼前人,意中人。   佳期已定,今晚当谋一醉,痛痛快快向自己的前世敬一杯酒。   对不起,这一世仍旧打算平庸恬淡度过,不负亦不悔。   ……   第二天,李钦载睡到快下午才起床,摇晃了一下疼得快炸裂的脑袋,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这年头的酒实在一言难尽,酒质浑浊也就罢了,宿醉也不轻。   想发明蒸馏酒吧,李钦载又懒得动脑子。   捂着脑袋踉跄来到后院,李钦载赫然发现国子监的学子们穿戴一新,一脸敬畏地看着他,敬畏中还带着几分恐惧。   李钦载一愣,接着了然。   看来昨日小混账们把新师弟折腾得不轻啊,可以想象他们的杀威棒是如何狠狠落下去的。   这样挺好,世人都要有敬畏心,尤其是读书人。   那种学了个半吊子晃荡的文人往往倨傲难驯,天老大他老二,在李钦载的学堂里,坚决要将这种人彻底掐死在摇篮中,掐不死也要活埋。   有敬畏心的人,才会懂得谦逊低调。   忍着宿醉的痛苦,李钦载摇摇晃晃走进课室。   所有弟子同时起身,朝李钦载长揖行礼。   李钦载揉着太阳穴,叹息了一声,指了指堂下的学子们,道:“我今日贵体抱恙,所以心情不大好,无论师兄还是师弟,你们最好不要惹我。”   众弟子悚然一惊,包括小混账们在内,纷纷噤若寒蝉,一脸凝重地坐直了身子。   国子监的学子们更是瑟瑟发抖。   昨日虐待完师弟们后,小混账们还是好心地将学堂里大大小小的规矩告诉了萌新们。   总而言之,学堂里根本没规矩,李先生就是规矩,而且规矩随着先生的心情而随时变化,运气不好惹到他了,十记鞭子是基本操作。   一位喜怒无常,赏罚也无常的老师,怎能不教人畏惧惊怖?   今日不授课,李钦载要抽查国子监学子们明算学问的程度,以后才好因材施教。   九九歌不必背,能进国子监的学子,毫无悬念的必须比那群权贵家的蠢货基础扎实多了。   大唐数字和运算符号暂时不教,李钦载随便点了一个人,先从最简单的两位数加减法问起,然后问到三位数,四位数,最后是乘除法。   令李钦载欣喜的是,果然不愧是国子监的学子,基础知识扎实多了,李钦载一直问到三位数的综合运算题时,才将学子们难住。   这已经是小学四五年级的水平了,基本与荞儿的所学程度相当。   重要的是,基础打得牢靠,以后教他们更多的数学物理知识将事半功倍,省心又省力。   欣喜之余,李钦载又瞥了一眼一个个面露蠢相的小混账们,嫌弃地叹了口气…… 第二百六十四章 一步登天   老师对学生是偏心的,对学霸和对学渣完全两种态度,这是人之常情,孔子说的“有教无类”大约是教育界的一种理想状态。   随着国子监学子的入学,这个和尚班的平衡终于被打破了。   这个班终于有了优等生和学渣之分,以前荞儿虽然是学霸,可他毕竟是李钦载的儿子。   在他们潜移默化的认知里,先生那么厉害,儿子厉害是天经地义,所以荞儿这个学霸并未引起小混账们的任何嫉妒。   国子监学子来了以后,李钦载清楚地看到李素节他们明显有了压力。   李钦载在堂上一道道题目测考,国子监学子们的回答充满了自信,就算遇到不会的题,他们也会从容不迫地行礼,不卑不亢地告诉李钦载,这题涉及到的知识他们不会。   如果先生讲解授业,他们一定会。   不会就是不会,因为无知而来求学,不然他们来干啥?   这下连李钦载都情不自禁朝小混账们投去同情的目光。   求学态度端正,智商似乎也比他们高,小混账们除了有个超然的高贵出身,还剩下啥?   了解了国子监学子的大概程度后,李钦载宣布下课。   李素节没精打采跟在李钦载身后,一直跟到前堂。   李钦载停下脚步,转身叹道:“要不你们还是找个厂上班吧……”   李素节一愣:“啥厂?”   李钦载也一愣,随即回过神,刚才老师的角色太入戏了,这群混账哪怕是真的智障,回到家也是人五人六的少主人,智商低一点并不影响他们横行霸道。   “先生,或许弟子真的不适合学先生的学问……”李素节神情低落地道。   “有句话很残忍,但我还是要说实话,是的,你们确实不适合,你们的生活太优渥,已经失去了求知的欲望,人没有求知的欲望,任何学问都很难学会。”   李素节沉默片刻,又道:“国子监的师弟们都有求知欲吗?”   李钦载想了想,道:“或许有,但也不纯粹。他们是国子监明算科的学子,明年要参加科考的,如果要定义他们的话,大概是功利心促成了他们的求知欲,为了个人的前程,他们也必须勤奋用功。”   李素节神情陷入迷茫。   他突然不知道以后的人生该怎么办,他是皇子,不存在所谓个人前程。   将来再长大一些,他便会被封到地方之藩,在偌大的王府里混吃等死度过这一生。   就连在这里求学,他都找不到动力了,因为永远有比他厉害的人,先生的学问传世,其实并不需要他担负什么责任,也担负不起。   似乎看出李素节所想,李钦载拍了拍他的肩,道:“你们一生注定富贵,学问对你们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如果不是打从心底里真心喜欢这门学问,真不如转身离去,莫浪费大好时光。”   李素节咬住嘴唇,垂头不语。   李钦载叹道:“还记得当初你们刚来时,我用冰块取火,你们欢呼雀跃,惊为天人,后来我弄出了火药,做了个炮仗,你们吓得抱头鼠窜,但也是激动兴奋。”   “求学的过程绝大部分时候是枯燥无味的,但学成以后,冰块取火的瞬间,炮仗爆炸的瞬间,却是激动人心的。这才是学问的魅力所在。”   “你们若已失去了对学问的求取之心,不再激动于它改变世界的每一个瞬间,不如转身归去,因为你们与这门学问的缘分已尽。”   李素节浑身微颤,仍咬牙不语。   原本在先生门下求学的日子是非常快乐的,这里如同世外桃源,没有阴谋算计,没有利益纠葛,只有无忧无虑的生活,就连先生的鞭子抽在身上,也能感受到很纯粹的师生情感。   然而今日国子监学子的表现,终于让李素节感到自卑了。   说来好笑,堂堂皇子贵胄,竟在寒门出身的学子面前自卑了。   可他确实自卑了,这里没有身份贵贱,一旦失去了出身这层最大的倚仗,他发现自己根本一无是处。   李钦载按住他的肩,认真地道:“是去是留,你自己想清楚,没人能对你的人生负责,先生也不行。”   “如果决定要走,你尽管安心离去,你我毕竟有过一段师生缘分,以后你若遇艰困,我不会袖手旁观,在我眼里,你仍是我的门下弟子,不过是不小心迷路了,离群了。”   李素节眼眶一红,哽咽道:“能拜入先生门下,是弟子此生最大的幸事。”   李钦载揉了揉他的头,笑了:“瓜怂,你挨鞭子的时候可没这么感动过。”   ……   国子监学子来了以后,连李钦载这么不上心的人都隐隐察觉,小混账和国子监学子之间形成了两个团体。   两个团体的性质很复杂,学霸和学渣,以及权贵纨绔和寒门子弟。   从身份上论,小混账们可以用鼻孔俯视国子监学子。   但从学问程度上论,国子监学子甚至都懒得俯视这群学渣,纯粹浪费他们求学的时间精力。   唯一一个地位超然的人,是荞儿。   国子监学子们也认识了荞儿,更知道他是先生的儿子,而且在明算一道上的学问程度并不比他们低。   亲眼见到小混账们平日讨好逢迎荞儿的可耻模样,国子监学子们也不傻,纷纷有样学样,尽其所能哄荞儿开心。   荞儿宛如一个脚踏多船的渣男,对各方势力的逢迎讨好来者不拒,每天没心没肺地游刃于两个团体之间。   一个四十多人的班级,居然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期间还上演各种联吴抗曹,联魏抗蜀等等一系列权谋小算计。   有人的地方,果然就是江湖。   ……   太极宫。   百骑司长安副掌事宋森恭敬地站在承香殿内,宋森的旁边还站在一个人,一脸莫名又敬畏,神情惴惴不安地垂头屏息,大气都不敢喘。   不知过了多久,李治终于从殿后的屏风内缓缓走出来,神情淡然地朝宋森一瞥。   “何事?”李治开门见山问道。   百骑司直属皇家,宋森几乎等同于天家奴仆,李治对他可没什么好客气的。   宋森当即拜倒,顺手拽了拽旁边那人的袖子,旁边那人顿时惊觉,急忙伏地而拜,颤声道:“小人,……臣,拜见陛下。”   李治皱眉:“这是何人?进宫前没学过礼仪么?”   宋森垂头道:“陛下,此人名叫狄仁杰,晋阳人士,显庆三年明经科进士第三十四名,得工部尚书阎立本所荐,放并州都督府任法曹。”   李治一呆:“法曹?”   特么的宋森这货是不是有病?法曹才几品官,竟敢带进宫见朕,朕是异兽园的猢狲吗?买张门票就能见?   终究是治下的官吏,当着狄仁杰的面,李治不便失态,于是忍住心中不悦,语气清冷道:“带他见朕所为何故?”   宋森不慌不忙道:“陛下恕罪,臣非僭越,多日前,李县伯曾对臣有过请托,让帮忙臣寻找一位名叫狄仁杰的人……”   “李县伯还估摸此人可能是科举进士,臣应了此事,遣百骑司寻找,查阅历年进士名录后,在并州找到了狄仁杰。”   李治露出奇异之色:“李景初让你找的人?”   再次望向狄仁杰,李治的目光顿时不一样了,充满了探究和好奇。   宋森低声道:“李县伯学问通天,又为大唐立过不世之功,他看重的人才,必然有不凡之处,找到狄仁杰后,臣以为应先将他带给陛下过目。”   一旁的狄仁杰已吓得瑟瑟发抖。   数日前一群穿着绛色官袍的人来到并州都督府,问明了他的名字官职后,二话不说架起他就走。   一路颠簸赶路来到长安,还没缓过气来,就被宋森带进了太极宫。   都督府法曹不过是个刚入品的八品小官,见并州都督都战战兢兢,何曾想到居然一步登天,懵懵懂懂被带进皇宫,见到了大唐天子。   狄家祖坟岂止是冒青烟,简直冒冷汗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未来宰相   李治认真地打量狄仁杰。   原本满腹的不悦,化作了对狄仁杰的好奇,只因他是李钦载要找的人才。   如今的狄仁杰大约三十岁出头,容貌算不得英俊,只能说端正,略带几分微微的肉感,这点肉感让他的气质变得颇为憨厚,令人心生好感。   仔细打量过后,李治好奇道:“狄仁杰?你认识李景初吗?”   狄仁杰从并州来长安这一路上,多少听百骑司的人透露过一些,于是垂头恭敬地道:“回陛下,臣并不认识他,但臣听说过他,他是英国公之孙,为大唐立过许多功劳,是陛下颇为看重的功臣之一。”   李治点头,又道:“李景初认识你吗?”   狄仁杰一脸茫然地道:“臣……不知他是否认识我。”   李治乐了:“这就怪了,你与他并无来往,甚至素不相识,他是如何知道你这个人的?”   这个问题狄仁杰当然无法回答,茫然地与李治两两对视,无语凝噎。   李治望向宋森:“百骑司可知此二人如何认识的?”   宋森一脸愧然:“陛下恕罪,百骑司尚未知也。”   李治只好放弃这个疑问,盯着狄仁杰道:“你是明经科进士,可有何出众的才能,竟让李景初闻尔之名?天下英才多矣,李景初可从未提过别人的名字,偏偏提了你,实在令朕好奇。”   狄仁杰尴尬地道:“臣……资质平庸,才疏学浅,不及李县伯之万一,臣也不知李县伯为何会提到臣的名字。”   宋森在一旁突然掏出一张纸,缓缓念道:“狄仁杰,贞观四年出生于晋阳,祖上太原狄氏,显庆三年进士及第,任并州都督府法曹,掌并州司法刑名。”   “任上四年,计署民间纠纷百余,军中刑罚百余,刑案二十六件,命案两件,当地官声颇佳,所经者不枉不纵,公正无私,数百余案无一冤假错案,当地百姓谓有‘青天’之誉。”   李治眼睛一亮,笑道:“没想到狄卿竟是难得一位断案人才,难怪能入李景初之眼,了不得!”   狄仁杰额头渗出了冷汗,也不敢擦,垂头惶恐地道:“陛下过誉矣,臣只是尽本分。”   说归说,李治对狄仁杰倒也不见得太重视,朝中的人才多矣,那些宰相尚书侍郎什么的,哪个不是蜕了毛的人精?   纯粹是出于对李钦载的重视,李治才会对狄仁杰有了些许好奇。   聊了几句后,李治勉励了狄仁杰一番,最后沉吟片刻,道:“既是李景初亲口提起的人才,便调任景初身边吧。”   “正好甘井庄的学堂快完工了,李景初任山长,一人难撑大局,狄卿便去辅佐他,让他给大唐好好教出一批英才国士,为朕所用。”   “尔改任国子监算学博士,所职所司由李景初差遣。”   狄仁杰伏地谢恩,神情闪过一丝激动。   只要进了官场,谁能没有野心?狄仁杰当然也不能免俗。   今日见了天子一面,便官升两级,算学博士是正七品官,虽说权力没有并州法曹那么大,然而,如今的狄仁杰可是简在帝心啊。   “简在帝心”四个字,分量何其之重,更何况还是去辅佐天子甚为看重的李县伯,早听朝野传闻,天子与李县伯私下君臣交情甚笃,作为辅佐李县伯的属官,只要不犯大错,他的前程还用愁吗?   ……   甘井庄。   狄仁杰站在李钦载面前一脸莫名其妙。   因为这位传说中的李县伯,看到他以后似乎颇为激动。   我一个七品小官,你堂堂县伯激动个啥?搞反了吧?我才应该激动好不好。   狄仁杰不理解李钦载的心情。   大唐的名将贤臣他听说过不少,除了爷爷那一辈的诸多老将杀才之外,李钦载所知道的历史名人实在不多。   狄仁杰绝对算一个。   没当面要他签名已经算是很克制了。   “狄兄,久仰久仰!”李钦载客气地拱手。   狄仁杰受宠若惊,躬身垂头:“可不敢当李县伯之礼,折煞下官矣。下官狄仁杰,拜见李县伯。”   一旁的宋森陪笑道:“陛下有旨,任狄仁杰为国子监算学博士,辅佐李县伯教授学子,往后新学堂一应杂务琐事,不妨交给狄博士去办。”   李钦载笑着拍了拍宋森的肩:“当初我不过随口一提,没想到你居然真把人找到了,还送到我面前,宋掌事,你这人能处。”   宋森咧了咧嘴:“您金口一张,下官岂敢不当回事?幸不辱命,下官对李县伯也算有交代了。”   李钦载笑道:“我五月廿四大婚,看在你如此尽心的份上,请你来喝杯喜酒,就不收你份子钱了。”   宋森急忙行礼道贺,狄仁杰也跟着道贺。   两人非常懂事地表示一定要来讨杯喜酒,当然,份子钱更不会少。   李钦载只好委婉地表示,你们穷,我就不惦记你们那点俸禄了,真有这份心,不妨等下次。   随后吩咐设宴,热情款待宋森和狄仁杰。   宋森吃饱喝足,拎了几罐李家特产驻颜膏,心满意足地告辞了。   狄仁杰站在李钦载面前,几番欲言又止。   他有太多疑惑了,最大的疑惑是,李县伯究竟是如何知道他这个人的。   当年一个第三十四名的进士,又是区区都督府法曹的八品小官,怎么都想不通为何入了李县伯的耳。   这简直是他人生中遇到的最难解的疑案,元芳用P眼看都没思路。   刚准备张口问,李钦载摆了摆手:“别问,问就是白胡子老奶奶托梦。”   狄仁杰立马闭嘴。   李钦载打量着狄仁杰,心里涌起几分见猎心喜的兴奋。   如今的狄仁杰还比较年轻,身边也没有那位名叫李元芳的跟班,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位必然是个人才。   狄仁杰的才华可不止是破案,武后翻天后,他可是一朝宰相。   既然李治下了旨,将他调拨身边辅佐,以后不妨将他当牲口使唤,如此一来,学堂里对学子的管教,日常课业什么的,岂不是都能交给他了?   依稀间,李钦载仿佛看到悠闲懒散如一条咸鱼般的美好日子,正挥舞着小手绢儿向他招手。   “大爷,来呀,快来玩呀。” 第二百六十六章 咸鱼山长   狄仁杰在李家别院住下了。   李钦载给他分配了一个单独的院落,还有一名丫鬟侍候他的起居。   每天的饭食丫鬟会准时端来,衣食住行根本不必他操心,不仅如此,李钦载居然还说除了朝廷俸禄外,每月还以学堂的名义给他发一百文的所谓“奖金”。   狄仁杰受宠若惊,几番推辞,却被李钦载强势决定下来。   以大唐如今的物价,一百文实在不是小数字了,狄仁杰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   一位声名赫赫圣眷加身的年轻功臣,莫名知道他这个默默无名的小官吏,不仅将他调任身边,还对他照顾如此周到。   狄仁杰经手过那么多案子,唯独发生在自己身上这一件,成了解不开的无头悬案。   李钦载可不知道他想得如此复杂,当初让百骑司找人,无非是随口一提,毕竟他前世所知的这个年代的名人不多,未发迹的名人更少。   至于照顾起居,发奖金什么的……   既然决定要把人家当牲口使,总得先把牲口喂饱吧。   狄仁杰正式走马上任了。   新学堂快完工了,最后一栋实验楼已快竣工,工匠们正在做最后的收尾工作,给房子的廊柱和屋檐涂上清漆。   狄仁杰在李家别院住了几日后,已渐渐清楚了李钦载的秉性。   这位未来的学堂山长根本就是个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管,就连本职的教学也是经常旷工。   于是,狄仁杰终于知道天子把他调来学堂是干嘛的了。   粗俗的说,他是来给李钦载擦屁股的,所有学堂的日常行政方面的工作,不出意外的话,以后全由他负责,学子的管理,以及师生的衣食住行,秩序的维护等等,都是他的活儿。   狄仁杰的性格很务实,明白了自己的定位后,立马便与李素节等学子聊了几次,每天又去新学堂的工地上巡视,不停地写写画画,不知在筹划什么。   李钦载住在后院,除了上课基本就待在院子里,崔婕不在庄子,他很少外出,同住屋檐下,狄仁杰住进别院这几日居然基本没见过他几次。   直到住进别院的第四天,李钦载估摸在后院宅久了,伸着懒腰正打算去庄子里逛逛,与庄户们聊点粗俗的八卦,走到前院终于与狄仁杰不期而遇。   “怀英兄,久违了。”李钦载笑吟吟地拱手。   狄仁杰脸皮抽搐了一下,神特么“久违”,咱们同住在别院,居然几天都遇不到,果然是久违。   “下官拜见李县伯。”狄仁杰规规矩矩行礼。   “以后你我是同僚,不必如此见外,兄弟相称便是,我表字‘景初’。”李钦载非常平易近人。   李钦载给了颜色,狄仁杰却不敢开染房,这个年代的阶级观念森严,狄仁杰不过是个七品的算学博士,跟李钦载的身份没法比。   “下官不敢,李县伯,下官这几日走访了学子和新学堂工地,很多事务想与李县伯请宜商量。”狄仁杰不卑不亢地道。   “啊,你随便办,我都答应,不必跟我说了。”李钦载急忙拒绝。   狄仁杰认真地道:“不,李县伯是学堂山长,下官不可逾矩,关于学堂的事,下官一定要请宜的。”   李钦载叹了口气,这位不是初出茅庐的牛宝宝,好歹在并州都督府当过几年法曹,按理说官场的规矩多少懂一点了,为何看起来还是像个书呆子?   “有啥商量的?学堂建好后,所有学子都搬过去,白天上课,晚上睡觉,就这么简单,完美!”   狄仁杰脸颊抽搐:“不完美!李县伯,下官就任后,发现学子和学堂简直一塌糊涂,毫无规矩章程,李县伯授业随心所欲,学子们浑浑噩噩胡混日子,这可不是学堂的样子。”   李钦载耐心解释道:“我们这里是三流野鸡学校,跟国子监那种一流学校风格不同,你以后习惯就好。”   狄仁杰气坏了,学堂山长居然是条咸鱼,而且咸得理直气壮,这种秉性,满腹学问是如何学到的?费解啊。   见狄仁杰神色不善,李钦载也担心跑了牲口,于是拍了拍他的肩,道:“怀英兄若有想法,不妨写个条陈给我,咱们商量一下,总之,以后学堂的行政就交给你了,我只管教学。”   狄仁杰被捋了顺毛,这才平息了怒气,行礼之后离去。   李钦载盯着他的背影,神情有点忐忑,这位的神韵看起来跟刘仁轨有点相似,该不会也是清流吧?那可恶心坏了。   ……   婚期越来越近,李勣派人从长安城送来了吉服,让李钦载抓紧时间试穿,若不合适还来得及改一改。   前院内,李钦载穿着大红的新郎吉服,站在院子中央伸展手臂,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学子们闻风而至,围在李钦载四周啧啧赞叹,彩虹马屁潮水般送上,拍得李钦载欲仙欲死。   荞儿站在李钦载身前,伸出两根粉嫩的手指捻了捻吉服的质料,好奇道:“爹为何穿红色?”   李钦载蹲下身笑道:“因为爹要大婚了。”   荞儿眨眼:“是跟姨姨吗?”   “是的,荞儿喜欢姨姨吗?”   荞儿想了想,挺起小胸脯像个大人似的,用权威的语气道:“姨姨这个人还可以,对我不错。”   李钦载笑了,有心趁此机会让荞儿改口叫母亲,然而终归还是不忍逼他,有些心结不能因为年幼而欺,只能随着年岁的增长自己解开它。   荞儿盯着他的吉服,突然问道:“爹以后是不是就跟姨姨一起过日子了?”   李钦载心头一紧,望向他的眼睛。   荞儿的眼睛一如既往的纯真无暇,清澈的眼底有着人世间最纯洁的光晕。   李钦载认真地道:“不是跟姨姨过日子,是你,我,姨姨,我们三人一起过日子,缺了谁都不行。”   荞儿笑了,用力点头:“嗯!以后爹和姨姨还会给荞儿生弟弟妹妹,咱家就是四人,五人,一起过日子。”   “对,你以后就是兄长,要有兄长的样子,带着弟弟妹妹跟你一起玩耍,教他们玩弹珠,背百家姓千字文。”   李钦载站起身,突然将身上的吉服脱了下来,递给下人,道:“将它送回长安,转告爷爷,就说很合身,不必改了,婚期之前我会回长安。”   脱下吉服的刹那,李钦载不经意瞥过荞儿的眼睛,发现眼底里闪过一丝释然。   李钦载眨眼,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再次望去,荞儿的眼神仍与往常一般懵懂无暇。 第二百六十七章 原来童年不曾被治愈   试过吉服,李钦载招呼学子们回后院上课。   热闹的前院瞬间空荡荡,荞儿独自走回后院,从卧房里摸出一块藏在枕头下的果脯,叼在嘴里,吃得津津有味,然后在院子里找了个秋千坐上去,慢悠悠地晃荡。   仰头看着天空的云彩,在荞儿年幼且不受限制的想象里,每一朵云都像极了某个东西,像物件,像动物,也像那些不曾见过却久已听闻的人。   荞儿还小,他不知道什么叫愁绪,只是不知为何心里空落落的。   小脚悬在秋千下一翘一翘的,秋千来回晃荡,微风渐凉。   鸬野赞良站在后院的廊柱下,静静地注视着这位小主人。   她已是李家别院的管事丫鬟,从此不必再亲自干活了,每天的工作就是给后院的丫鬟下人们分工,然后便在院子里巡弋,看到有瑕疵的地方便把下人叫过来修补纠正。   然后,她在院子里看到了荞儿。   鸬野赞良与荞儿的交集并不多,除了李钦载,她对唐国的一切人和事都抱有一定的戒意,这里不是她的故土,她放不开心怀,走不出阴影。   秋千上晃荡的荞儿,小模样落在鸬野赞良眼中,她莫名地感到心疼。   那么小的年纪,脸上不应该出现失落的表情,它并不属于这个年纪。   悄悄上前,鸬野赞良站在荞儿身后,一声不吭地帮他推秋千。   荞儿扭头看了她一眼,嘴里仍含着零嘴儿,又从怀里掏出一块果脯递给她:“吃吗?”   鸬野赞良摇头,仍沉默地推着秋千。   荞儿很坚持地将果脯塞进她嘴里,道:“你吃吧,味道还不错,爹说过,好东西要跟别人分享。”   鸬野赞良眼里闪过笑意,一边吃着果脯,一边轻声道:“小郎君……不高兴么?”   荞儿眨眼:“我没有不高兴呀,我有爹,有师弟们,还有庄子里的玩伴,我不愁吃穿,还有人帮我推秋千,为啥会不高兴?”   鸬野赞良笑了笑,不再说话,一下一下推着秋千。   荞儿的胳膊挽在秋千的绳索上,仰头望着天空的云彩,突然道:“我今年才六岁,你认识的六岁的孩子里,我是不是最懂事的?”   鸬野赞良有点失措,这个问题委实有点难回答。   思索半晌,鸬野赞良肯定地道:“你是最懂事的,奴婢认识的十五六岁的孩子都不如你懂事。”   荞儿笑了:“是吧?你看,我果然是最懂事的,从见到我爹的那天起,我就下过决心,不要给爹添麻烦。”   “我要听爹的话,他让我读书做题,我便读书做题……其实我根本不喜欢读书做题,我喜欢玩耍,可我必须要听话呀。”   “阿婆带我去长安的路上,她告诉我,我是庶出的,只有老实听话,我爹和李家的亲人才不会嫌弃我,‘庶出’是啥意思?是不好的意思吗?”   鸬野赞良推秋千的动作一顿,然后问道:“小郎君饿不饿?奴婢叫下人给您做饭菜好吗?”   荞儿垂头沉默,半晌之后,抬起头时,小脸蛋上仍如往常般天真无邪。   “好呀,爹要大婚了,我要吃得饱饱的,给爹当傧相呢。”荞儿笑道。   荞儿跳下秋千,主动牵起鸬野赞良的手。   鸬野赞良一愣,抿唇浅笑,不自觉地握紧了他的小手。   走了几步,鸬野赞良认真地道:“小郎君,奴婢在故国时曾听僧人布道,僧人从大唐而来,大唐有一位名叫‘拾得’的高僧说,世人皆苦,在于闲处,修摄其心,安住不动,如须弥山……”   荞儿不解地道:“啥意思呀?”   鸬野赞良缓缓道:“高僧的意思是,无论所处何地,当有沉稳冷静的心境,才能得到内心的宁静,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奴婢是失家失国之人,仍能在别院安心生活下去,小郎君比奴婢幸运多了,不应惆怅失落。”   荞儿想了想,摇头道:“我还是不懂,但我会一直懂事下去的。”   鸬野赞良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但也没再说什么。   ……   教了一下午的课,李钦载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后院卧房,然后倒头就睡。   小混账们吸收知识的能力还是一如既往的渣,反倒是国子监的学子们却颇有天赋,很多新知识一点就通。   如今李钦载总算明白了孟子的心情。   孟子说,君子有三乐,父母俱在,兄弟无故为一乐,仰不愧天,俯不怍人为二乐,择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为三乐。   李钦载深以为然,尤其是择英才而教之,太爽了,省心又省力。   当然,小混账们虽然接受能力不强,李钦载也不责怪,比较好奇的是,李素节这几日的学习态度突然端正了很多,尽管仍有许多不懂不通之处,可他咬牙坚持折腾的样子,还是令李钦载颇为欣慰。   态度端正的话,李钦载可以原谅他们的愚蠢。   给学子们上完课,疲惫不堪的李钦载在房里睡到入夜,却被一声大叫吵醒了。   李钦载睁眼,却见刘阿四脸色苍白,不顾规矩冲进后院卧房,跪在他面前请罪。   “五少郎,不好了!小郎君不见了!”   李钦载一个激灵,当即站了起来,惊道:“荞儿不见了?怎么回事?”   刘阿四跪在他面前,一脸自责欲死,垂头道:“下午时分,小郎君在村东头跟庄子里的孩童玩耍,咱家部曲五人分侍附近保护小郎君,后来小郎君跟孩童们说要玩一个‘捉迷藏’的游戏,小郎君先藏起来,让大家找他……”   “村东头的麦地边有许多草垛,部曲们见小郎君钻进了草垛藏好,当时都不以为意,没想到孩童们寻找他时,找了半个时辰都没找着。”   “部曲们觉得不对劲了,这才叫了府里所有人寻找,一直找到天黑,才发现小郎君真的不见了,小人已派出别院所有部曲,发动了庄户们在附近结队寻找,小人护侍不周,死罪!”   李钦载脸色铁青,抿紧了嘴唇,转身便往外走,冷冷道:“整个庄子能用上的人都发动起来,包括老人妇孺,漫山遍野搜寻,一定要找到他!” 第二百六十八章 彻底尘封的往事   焦急地跨出院子,李钦载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李家别院的所有下人都发动起来了,李素节和纨绔们叫上了自家的随从亲卫帮忙寻找。   狄仁杰正揪着别院的管事和下人挨个儿询问,询问他们荞儿最近是否反常,失踪是个人所为还是有人拐带。   院子外,甘井庄四周的山野田地间到处是庄户们打着的火把,将夜色照映得如白昼般亮堂。   庄户们撒网式搜寻,他们结成一排缓缓朝前推进,一边走一边大声呼唤荞儿的名字。   李钦载心急如焚,刘阿四神情愧疚,一言不发地站在他身后,右手按着刀柄,仿佛随时会拔刀自尽谢罪的架势。   许久后,狄仁杰走过来,沉声道:“李县伯,下官问过了,令郎失踪前并无反常,下人们都说,下午时分还看到令郎笑得很开心……”   李钦载面色愈发清冷,道:“若无反常,那就是有人拐带了?”   身后的刘阿四道:“五少郎,部曲们已打听过了,这几日甘井庄附近并无陌生人进出,庄户们也都安分,没有突然离家的人。”   李钦载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怒道:“既非拐带,又非自己离开,荞儿难道莫名其妙飞上天了不成?”   刘阿四垂头道:“小郎君下午捉迷藏附近方圆已被部曲们围了起来,一寸一寸地翻找,每个草垛都被卸下,还是没有小郎君的踪迹……小人该死!”   李钦载冷冷道:“现在不是讨论谁该死的时候,庄子附近若找不到,便扩大搜索范围,将范围扩大到庄子方圆十里内,撒网式搜寻。”   “是!”   狄仁杰缓缓道:“李县伯,依下官多年缉案的经验,令郎公子可以确定无人拐带,贵属也算尽责了,令郎玩耍时贵属也在照应,不出意料的话,应该是令郎自己离开,或故意躲起来不让人找到他。”   李钦载脸色阴沉道:“我与荞儿朝夕相处,他是否反常我最清楚,那么懂事的孩子,我也从未对他有过打骂,未曾伤过他的心,他为何无故离家?”   狄仁杰苦笑道:“下官这就不大清楚了,毕竟是李县伯与令郎的家事,孩子的心思往往是大人难以揣测的,有时候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大人说出口不觉得如何,可孩子听在耳中又是另一个意思了……”   李钦载一怔,随即脑海中浮现今日上午自己脱下吉服时,荞儿眼底里闪过的那一丝释然。   是自己忽略了什么吗?   别院内还剩下几名下人留守,鸬野赞良神情微动,不自觉地往前站了一步。   李钦载注意到了她,清冷的目光朝她瞥来:“你有话说?”   鸬野赞良一阵心慌,低声道:“奴婢……有件事禀报。”   “说。”   “奴婢……下午时分与小郎君在后院聊过几句。”   李钦载眼中升起了希望:“你们说了啥?”   “小郎君好像不太高兴……”   “然后呢?”   “他说……他很懂事,因为他是庶出。”   李钦载一怔,眼中闪过一抹心疼,冷静地道:“还有呢?”   “小郎君还说,他其实不喜欢读书做题,可他要听爹的话,所以必须懂事,只能乖乖地读书做题。”   李钦载冷声道:“他有否透露过离家出走的念头?”   鸬野赞良慌忙摇头:“没有,他说会一直懂事下去。”   李钦载盯着她的脸,道:“你再仔细回忆,最好把他说的每个字都原样复述出来。”   鸬野赞良见他的眼神仿佛要杀人般可怕,浑身颤栗了一下,咬着下唇努力回忆,终于又道:“奴婢还听他说,阿婆带他来长安时叮嘱过他,说他是庶出,所以要听话,不要惹爹和李家亲人嫌弃……”   李钦载脑海中灵光一闪,喃喃道:“阿婆,阿婆……”   身后的刘阿四也若有所悟,急声道:“五少郎,小郎君的阿婆几口妇孺当初被老公爷救下,好像安置在蒲州的庄子里,离咱们渭南县不远,小郎君也是自小在那里长大的……”   李钦载当即道:“备马,去蒲州!”   ……   刘阿四点齐了二十余名部曲,李钦载一马当先朝蒲州飞赴而去。   深夜时分,李钦载和部曲们已赶到蒲州城外一个名叫“方垄庄”的村子。   进村后,部曲找人打听了一下,问到阿婆的住处,一行人来到阿婆家门前。   阿婆的屋子很简陋,几乎能用破败来形容,残缺不齐的竹篱围成一个小院子,木制的两间平房处处漏风,台阶上长满了青苔,看起来更像一座无人问津的千年古墓。   李钦载上前敲开阿婆的门,屋子里很快点亮了灯,身形枯槁的阿婆披衣而出,见到李钦载后阿婆不由吃了一惊。   李钦载急忙将荞儿失踪的消息告诉她。   阿婆神情闪过焦急之色,努力冷静下来想了很久,突然喃喃道:“约莫……在那里了。”   李钦载忙问:“在哪里?”   阿婆看了他一眼,道:“少郎君且跟老身来……”   一行人打着火把,李钦载搀扶着阿婆,众人步行出了村口,登上村外一座无名的矮山。   来到山腰处,阿婆眯眼辨认了一下方位,沉声道:“去那里看看。”   部曲们打着火把走过去,几支火把的照映下,李钦载目光所及,不由吃了一惊,眼眶顿时红了。   山腰有一座孤坟,坟前有墓碑。   墓碑上刻着“李门韩氏”的字样,落款是李钦载和荞儿的名字。   荞儿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墓碑下,已沉沉睡着。   他的小脸很脏,脸颊布满泪痕,睡着时仍将头斜靠在墓碑上,仿佛依偎在母亲的怀里,睡得很恬然。   墓碑前的小祭台上还放着一块果脯,是荞儿从李家别院带出来的。   所有人看到这一幕都不由动容,李钦载忍住泪,轻轻走上前,将荞儿从冰冷的地上抱起来。   荞儿这时突然醒过来了,睁眼见到李钦载,顿时有些心虚,轻声道:“爹,我……”   李钦载含泪微笑:“地上凉,在爹的怀里睡。”   荞儿似乎很累了,谁都不知道他是如何从甘井庄来到他母亲的坟前的,看他的样子很疲惫,闻言顿时合上眼睛,继续睡着了。   阿婆站在身后不停抹泪,哽咽道:“这孩子,是想他娘了。”   李钦载盘腿坐在墓碑前,怀里抱着熟睡的荞儿,第一次认真打量这块墓碑。   “李门韩氏”,简单的几个字,已交代了霖奴短短的一生。   李钦载定定地注视着墓碑,那是他前身种下的因,他不知道自己与她之间曾经的爱情是什么模样,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前身对她究竟存不存在爱情这东西。   可是如今,因与果明明白白摆在他眼前。   不论荞儿是爱情的结晶,还是前身一晌贪欢的结果,总之,李钦载很感激上苍给他带来了荞儿。   这场父子缘分,不管它因何而起,但,一定有个圆满的交代。   盯着那块冰冷的墓碑,李钦载突然道:“阿婆,霖奴临终前,恨我吗?”   阿婆摇头:“她从始至终,没说过半句恨你的话,阖眼之前,她只担心荞儿。”   李钦载再次沉默。   那段曾经的往事,已成了无法复原的空白,随着那块冰冷的墓碑,被永远埋藏于地底。   他穿越千年来到这里,见证不了什么,也弥补不了什么,怀里的小人儿或许便是那段彻底尘封的往事画下的一个句点。   李钦载小心翼翼地抱着沉睡的荞儿,头也不回地轻声道:“阿四,取香烛来。”   刘阿四派一名部曲进村,没多久便取来了香烛。   李钦载将熟睡的荞儿小心地交给阿婆,然后单膝跪在墓碑前,一言不发地点燃了香烛,定定注视着墓碑上的字,俯身一拜。 第二百六十九章 苦难总会过去   两世为人,李钦载说不上心若磐石,毕竟前世也不是什么枭雄人物。   可是这一世,他的爱恨情仇来得特别浓烈。   这个世界那么原始落后,却比前世的钢筋丛林更有温度,他真实地感受到自己在认真地活着,朝晴夕雨,春暖秋黄,他在岁月里迈出的每一步都是踏踏实实。   怀着复杂的心情,李钦载向霖奴的墓碑三拜。   心情确实很复杂,他来自隔世,已失去了对她的爱恨,唯有一种朦胧的愧疚,以及对她赐给他荞儿的感激。   三拜之后,起身,李钦载抱着荞儿,众人缓缓下山。   直到天亮,荞儿终于悠悠醒来,天真的大眼睛眨巴几下,顿时想起了自己昨日的所为。   李钦载坐在床榻边,含笑注视着他,荞儿用被褥盖住头,似乎想逃避,许久之后还是钻了出来。   “爹,荞儿不听话了,你会用鞭子抽我吗?”荞儿惴惴地问道。   “你与爹认识这么久,爹用鞭子抽过你吗?”李钦载微笑道。   “没有,上次荞儿用炮仗炸茅房,爹都没抽过我。”荞儿犹豫了一下,又道:“可是爹经常抽师弟他们。”   “他们不是我亲生的,没事抽一顿我又不心疼,你不一样,你是亲生的。”   眼睛盯着荞儿,李钦载用严肃的表情和语气跟他沟通。   “荞儿,是因为爹要跟姨姨大婚,所以你想你娘了,对吗?”李钦载轻声道。   荞儿眼眶一红,垂头道:“我……我在想,如果是爹和娘大婚该多好。”   李钦载目光闪动:“你不喜欢姨姨?”   荞儿摇头:“喜欢,她救过我,对我也很好,给我好吃的,还陪我玩耍,荞儿不听话的时候她也会训斥我,她……像亲娘一样,没把我当外人。”   小嘴儿一瘪,荞儿轻声道:“可是,她终究不是亲娘,昨日我不知为何,特别想娘,所以就来了。”   李钦载仍盯着他的脸,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内心:“还有呢?荞儿,你在害怕什么?”   荞儿一愣,惊讶地看着他,随即道:“爹好厉害……”   飞快垂下头,荞儿委屈地道:“我,我……其实害怕爹和姨姨大婚后,会冷落荞儿,我是庶出的孩子,将来爹和姨姨生的孩子才是嫡出的,我……心里难受,便想来娘的坟前看看她,至少,娘不会把我当成庶出的吧。”   李钦载伸手,用力抱紧他,低沉地道:“荞儿,咱们这个家里,没有嫡出庶出之分,都是我亲生的孩子,我不会厚此薄彼。”   揉了揉他的头,李钦载笑道:“爹对你的宠爱,不会减少分毫。相反,你是我的长子,将来我可能会更看重你一些,同时,你也要担起兄长的责任,帮我好好照顾弟弟妹妹,你能做到吗?”   荞儿终于露出释然的笑容,笑容看起来跟往常没什么不同,但李钦载却清楚地察觉到,此刻他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灿烂。   李钦载却心疼地将他越抱越紧。   单亲的孩子,无论笑得多灿烂,心里终归是有伤的,这种伤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直到长大后才会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痛。   很多人花了一生的时间治愈童年,这句话不是害人的毒鸡汤,而是真实存在的。   “荞儿,很遗憾让你出生在不完整的家庭,爹要向你道歉。”   “我也是第一次当爹,不知如何弥补你,每个人的人生或多或少都会承受一些苦难,有些苦难爹能帮你扛起来,有些苦难却只能靠你自己解决,无论面对多大的苦难,你都要记得微笑。”   “因为苦难总会过去,唯有笑容,能让天空放晴。”   ……   年余不见阿婆,李钦载和荞儿在阿婆家里住了两天。   阿婆对荞儿很严厉,荞儿在她面前又恢复了当初那个四平八稳的老干部形象,一言一行,吃饭穿衣,都要注意礼数,稍有逾矩阿婆便会毫不客气地训斥。   相比之下,李钦载给荞儿营造的环境已经非常宽松了,从接受荞儿的那天起,李钦载时刻没有忘记要给荞儿一个尽量快乐的童年。   当然,李钦载也不完全是慈父的形象,至少这一次,他非常严肃地告诫荞儿,独自离家出走这种事,绝对不能发生第二次,否则他真的会很生气。   任何不高兴不明白的事情,父子之间都可以沟通,但是一声不吭不告而别这种事,绝对要禁止。   荞儿乖巧地答应了,李钦载这才问起一个久悬于心的问题。   荞儿离家时已是傍晚时分,他很好奇,一个六岁的孩子是如何在入夜的时分离开甘井庄,独自一人回到阿婆住的村子。   很不可思议,至少李钦载在他这个年纪做不到,尤其是在这种交通落后的年代。   荞儿腼腆地告诉他,他与村里孩童捉迷藏时,事先躲在一个偏僻的草垛里,避开了李家部曲的视线,然后偷偷溜出村口。   独自走了几里路,寻了一户盖着瓦房的殷实人家,用积攒很久大约三十多文零花钱,向那户人家雇了一辆车,谎称是蒲州城官宦人家走丢的孩子,还掏出当初李勣送给他的玉佩证明自己的身份。   随身戴玉佩的孩子,一定非富即贵,那户人家当即便信了,他不敢怠慢,更不敢起歹心,三十文入袋后便笑呵呵地连夜将他送到蒲州,两地相隔不远,没花多久就到了阿婆的村子。   李钦载听得目瞪口呆,这心思,这智商,这胆子……   抽他一顿鞭子不过分吧?   再忍忍,说好不揍他的,以后再寻个莫须有的借口狠狠抽他。   在阿婆家住了两日后,李钦载和荞儿决定离去,于是向阿婆告别。   这一次李钦载很细心地悄悄给阿婆留了一个钱袋,里面约莫十多两银饼,估计够阿婆一家妇孺衣食无忧过几年了。   依依不舍地告辞后,父子俩回到甘井庄。   荞儿刚在别院门口下了马车,李素节等师弟们纷纷围了上来,拽着荞儿的手嘘寒问暖。   国子监的学子表情还算自然,李素节这群小混账脸上却隐有怒色。   荞儿这次实在太任性,李素节他们担足了心事,荞儿与他们朝夕相处久了,交情也慢慢深了,李素节李显他们已然将荞儿当成了亲弟弟一般。   亲弟弟任性惹祸,作为兄长怎能不生气。   荞儿也会察言观色,拉着他们的手诚恳地认了错,李素节等人神色稍霁,这场风波才算过去。   回到后院,荞儿忽然道:“爹,新学堂建好后,听说师弟们都要搬到那个……嗯,‘宿舍’?”   李钦载点头:“不错,所有学子必须搬到宿舍,睡大通铺。”   荞儿认真地道:“我也想搬到宿舍,跟师弟们一起住。”   李钦载大感意外:“为何?”   “因为荞儿长大了呀,”荞儿笑得分外灿烂:“再说,荞儿不仅需要学伴,也需要玩伴,总不能日夜赖在爹身边吧。”   李钦载眨眼:“尿床的问题如何解决?在师弟们面前尿床可是很丢脸的,会被当作笑柄,笑一辈子的那种。”   荞儿小脸露出苦色,道:“我会尽量忍住,不尿床。”   “这个……怕是很难,”李钦载叹道:“荞儿,其实你不必如此懂事,爹与姨姨大婚后,你就住在我们隔壁,不必与师弟们挤大通铺。”   “爹,让荞儿试试吧,荞儿想快快长大。”   见荞儿神情坚定,似乎已拿定了主意,李钦载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好,你试试与师弟们住,若不习惯就回来。”   荞儿高兴地笑了。   李钦载想了想,又道:“安排你跟上官琨儿住一起吧,你们年龄相仿,更重要的是……”   荞儿立马接口:“更重要的是煽风点火,催他爹娘快给他生个妹妹。” 第二百七十章 理想中的样子   在李钦载的耳濡目染下,父子俩都惦记上了上官家未出生的婉儿。   人总是要有理想的,不然跟咸鱼有啥区别。   娶个绝色又牛逼的女人,绝对属于男人的理想之一。   赶在李钦载大婚前,新学堂终于完全竣工了。   李素节等所有学子立马搬进了新学堂的宿舍,荞儿也打包好了行李,欢天喜地跟着住了进去。   看着荞儿雀跃的背影,李钦载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老父亲泪眼欣看儿女成人的心酸。   他才二十岁出头啊,怎会生出一股迟暮之感?   工部官员交接了新学堂后,带着工匠回了长安。与此同时,长安城的李治和武后也知道新学堂落成的消息。   没有了工地嘈杂的施工噪音,李钦载的日子恢复了平静,唯一不习惯的是,每天给学子们上课要从别院走到庄子南边,步行大约一里多路。   一里多路,想想就累得慌,好想发明蒸汽机,在别院和学堂之间铺设一条轨道,然后造个火车每天负责接送大唐唯一的瑰宝李景初山长……   蒸汽机太难了,以如今的工业水平,基本不可能造得出。   现实一点的话,准备一辆马车管接送比较符合逻辑。   荞儿恢复了以往开朗天真的模样,李钦载一度很担心。上次离家出走给李钦载敲响了警钟。   荞儿这孩子没有表面上看去那么简单,童年有过创伤的人,内心一定是非常敏感脆弱且感情丰富的。   他表现出来的笑容和开朗,或许只是他的伪装,真正的情绪只会深藏在内心,不会轻易让人看到。   有些心结不是聊几次天就能解开的,李钦载只能用父亲的关怀慢慢融化他的心。   ……   上了几天课后,甘井庄来了一位客人,也是一位老熟人。   李治再次微服出访,这次是冲着新学堂来的。   一大早村口就被禁军封了,庄户们的进出不受影响,但外村人不准入内。   仍如以前出巡一样,李治只带了百余随从和禁军,没有朝臣陪同,没到村口便下了马车,在随从的护侍下慢悠悠地走进庄子,悠闲懒散的模样像极了某家富贵公子出城携游踏青。   一炷香时辰后,李治穿着玄色便袍,笑吟吟地出现在新学堂外,打量这座占地颇广,规模不小的新学堂。   李治来得突然,正在上课的李钦载急忙出来迎驾行礼。   没等腰弯下去,便被李治托了起来:“景初不必多礼,朕只是出宫散散心,顺便看看新学堂,啧!花了朕五千贯呢,景初可要叮嘱学子好生珍惜,莫毁坏了。”   “是。”   然后李钦载小心翼翼地陪侍一旁,不时为李治讲解释疑。   良久,李治终于满意地笑道:“不错,工部这次还算尽力,虽说不够完美,但也够用了。”   李钦载急忙道:“臣代学子们谢陛下隆恩。”   李治笑道:“莫客气了,朕还要多谢你,说实话,若不是冲着你的满腹学问,这座学堂怕是不会修起来,景初曾说理工可改变世界,待到你桃李满天下之时,朕很期待你改变的世界是啥模样。”   李钦载苦笑道:“臣一人之力,怕是不够。”   李治指了指学堂,道:“若加上里面这些学子呢?”   李钦载摇头,缓缓道:“还是不够。”   李治愣了:“你所说的理工,究竟需要多少人才?”   “很多很多,陛下,改变世界非十年之功可见,或许需要一代两代甚至三代人的努力。”   李治怔忪片刻,道:“景初,你心中改变后的世界,将是什么模样?”   李钦载露出怀念之色,道:“臣以为,两代或三代之后,大唐有了笔直宽敞且平坦的马路,每条路都连接了大唐各个州县,任何地方遇到战事或灾变,朝廷的兵马都可朝发夕至。”   “百姓不再以种地为唯一的生计,大唐会有很多工坊,工坊里生产各种新东西,大到钢铁车床,小到铁钉铁榫,百姓们农闲之时入工坊做工赚取工钱,贴补家用,就算遇到灾年,也不至于举家沦为难民。”   “朝堂会比如今更务实,陛下的雄心壮志亦更胜如今,因为世界改变了,我们更需要土地和人口,大唐必须要向外扩张。”   “我们不仅要征服周围的邻国,更要打造超大的海船,出海寻找新的未曾被人发现过的陆地,然后,征服它,收纳它,发展它。”   “我们会有用之不竭的耕地和粮食,会有战无不胜的军队,会有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武器,还会有坚不可摧的堡垒坚城……”   “陛下,臣眼中的大唐,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李钦载描述的新世界令李治激动不已,脸孔涨得通红。   尤其是向外扩张的提议,更是挠中了李治的痒处,自从登基以来,他最大的志向就是对外用兵,扩张国土,从文治武功上皆胜过他的父皇。   “会,会有那么一天吗?”李治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李钦载肯定地点头:“一定会有的,但前提是陛下要保重龙体,万岁什么的未免太虚妄,臣希望陛下长命百岁,亲眼见证大唐在您的治下走向远迈古今的巅峰。”   李治激动地道:“会的,朕一直很保重身子,哈哈,说来你给朕的偏方不错,银杏叶切成丝泡水喝,朕每日坚持饮用,至今已有大半年没再犯过毛病了。”   说着李治感慨地叹道:“细数下来,景初对我大唐真是功不可没啊,神臂弓马蹄铁滑轮组这些不说,重要的是,当初太极宫内朕性命危急时,是你果断救了朕的命,又给朕开了偏方良药……”   “朕这毛病令无数太医束手无策,服用了你的偏方后,却至今没再犯,景初之于朕,便如孔明之于玄德公,实为朕的肱骨之臣也,朕得景初之用,胜于百万雄师。”   李钦载赧然道:“陛下夸得太用力了,臣羞愧……”   李治哈哈大笑,随即低声道:“听说你快大婚了,还是崔家那个?没换人吧?”   李钦载老脸一黑。   皇帝说话也这么混账的吗?   “呃,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不会换人了……”   李治有些惋惜地一叹:“多好的人才啊,怎就偏许了世家女……朕本打算劝令祖换门婚事,许配个公主给你……”   “可惜朕的姐妹皆已尚予臣下,且年岁比你大多了,朕的女儿却只有三个,其中一个还早夭,另外两个是萧淑妃所出,若许了你,难免给你添了祸患,啧,可惜了,可惜了!”   李钦载后背顿时渗了一层汗。   尼玛,幸好你还有理智,没把萧淑妃生的女儿许配给我,不然我这辈子过得可就鸡飞狗跳了。你家正宫婆娘从此处处看我不顺眼,莫名多了个敌人。   更庆幸的是,威名赫赫的太平公主还没出生,既省了绿帽,又省了受气。   相比之下,崔婕简直完美了。   嗯,想想就幸福,越来越爱她了呢。   陪着李治巡视过新学堂后,李治又下旨从国子监中调拨几位博士,辅佐李钦载主持学堂事务。   至于算学方面的老师,李治终究还是决定不调任,他听过李钦载的课,知道他教的东西对大唐来说闻所未闻,若调用国子监的算学老师,难免会造成所学甚杂的局面,对学子不利。   君臣回到李家别院,李治轻车熟路窜进了以前住过的那间厢房。   进了房便兴致勃勃宣荞儿过来。   正在午睡的荞儿被强行开机,半拖半拽到李治面前,笨拙地行礼时还在打呵欠。   可爱的样子把李治萌得不行,伸手就掐住他粉嫩的脸蛋,笑道:“荞儿,听说你最近不乖哦。”   荞儿睁大了眼睛:“陛下也听说荞儿不乖了?”   扭头望向李钦载,荞儿道:“爹写奏疏向陛下告状了吗?”   李钦载翻了个白眼:“你爹没那么闲,而且你也没重要到让本爹写奏疏告状的地步。”   李治乐得哈哈大笑:“哎呀,景初你家这儿子,太有趣了,朕真想收为义子就好。”   李钦载一惊,嘴唇嗫嚅几下,没吱声。   李钦载确实不愿荞儿被李治收为义子,一旦成了皇帝的义子,荞儿这辈子别想安宁了,无论他愿不愿意,都会被卷入无尽的争斗中。   幸好李治只是随口一提,似乎没当真,李钦载这才松了口气。   “荞儿多读书,将你爹的学问都学过来,等你长大了,不必参加科举,朕直接给你封个大官儿。”   李治说着又望向李钦载,道:“朕听说,学堂所有学子里,荞儿是最有天赋的孩子?”   李钦载咳了两声,低声道:“陛下,当着孩子的面还是莫夸他了,臣怕他飘飘然得意忘形……”   李治嗯了一声,叹道:“景初之才,朕一次又一次见识了,就连教出来的儿子都如此出类拔萃,不服不行啊。”   李钦载苦笑道:“陛下谬赞了,臣才疏学浅,学堂里那些学子们参差不齐,很多学问教了又教,始终掌握不了,臣愧对陛下信任。”   李治摇头:“那些皇子和权贵子弟,朕知道他们是什么德行,景初能把他们治得服服帖帖,还长安城一片朗朗乾坤,已然是立了大功了。”   李钦载脸颊抽了抽。   这是有多嫌弃那些小混账啊,“还长安城一片朗朗乾坤”都用上了。   真正还长安城朗朗乾坤的人,是我好不好。 第二百七十一章 暴殄佳酿   李钦载发现李家别院的性质有点不一样了。   以前它只不过是英国公诸多农庄产业之一,家中直系成员偶尔来此避个暑,旷个工,打个猎什么的。   随着李钦载和荞儿的入住,甘井庄这座李家别院变得繁忙起来。   它成了李家五少郎和小郎君的家,也成了一个仅限于长安城天子和权贵闻名的新学堂,它还成了李治经常来度假的临时行宫。   堂堂大唐天子,新学堂落成这件屁大的事儿,都劳动李治亲自跑一趟,李钦载实在有点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借着巡视新学堂的名义,堂而皇之的旷工度假。   从他飞快窜进自己常住的厢房,以及迫不及待让李钦载亲自下厨的表现来看……是的,这货就是来度假的。   遗憾的是,一次两次来度假,这货丝毫没有给伙食费住宿费的意思,就连李钦载眼看要成亲了,李治也没表示出任何会送重礼的明示暗示,李钦载招待他度假如同肉包子打狗……   就算是农家乐,也不能不给钱吧?   帝王都有个毛病,那就是在哪里都不见外。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是真把这句话当真了,无论哪里他都当成了自己家,毫不忸怩客气。   李治进了屋子就把足衣解了,赤着脚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打量着屋子里熟悉的摆设,几名随从捧着各种名贵的瓷器和生活用具进来,将屋子里的摆设换成奢华的宫廷用品。   李钦载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宦官试吃过后端进屋。   “景初快来坐下,朕从宫里带了几壶好酒,安西都护府去年送了几个酿酒的胡人,养在宫闱里,今年葡萄熟后,给朕酿的葡萄酿颇合口味,你我今日当谋一醉。”李治爽朗地笑道。   李钦载擦了擦手,与李治对坐。   这年头的权贵家饮酒都有讲究,喝什么酒用什么杯子。   比如普通的浊酒和三勒浆用漆盏,而葡萄酿则必须要用夜光杯。   夜光杯和葡萄酿一样,是从西域传过来的,它产自于安西四镇,也就是后世的新疆甘肃一带。   所谓“夜光杯”,其实就是用和田玉雕琢而成的杯子,这种碧绿或透明色的玉杯盛满琥珀色的葡萄酿,若在月光下会散发出非常美丽的光芒,与友人对酌时平添几分诗意,古人因而以“夜光杯”命名。   后人有诗云“葡萄美酒夜光杯”,说的就是文人饮酒时的这种仪式感,葡萄酿若不用夜光杯盛,便是辜负了美酒,就像后世夜宵摊上用一次性塑料杯喝96年的罗曼尼康帝一样,没逼格。   李治的仪式感很强,不仅带来了葡萄酿,也带来了夜光杯。   琥珀色的美酒斟进酒杯,李钦载仔细看了一眼,发现酒与杯果然散发出几道美丽的光晕,姹紫嫣红,分外好看。   双手捧杯,朝李治敬了一杯,李钦载一饮而尽,李治哈哈一笑,也非常痛快地饮尽。   君臣二人咂摸嘴,李治皱眉,一脸古怪。   “景初觉得此酒如何?”   李钦载想了想,道:“还行吧,臣不常饮酒,大约有个酒味就好。”   李治摇头:“朕觉得酒不错,杯子也不差,可是……总感觉哪里不对。”   李钦载试探问道:“陛下是否觉得少了歌舞伎助兴?您恕罪,臣这里没有豢养歌舞伎……”   李治下意识点头,随即飞快摇头,正色道:“景初说甚话,朕岂是贪图美色之人。”   李钦载肃然起敬:“陛下不愧是励精图治一代明君,臣有幸生于陛下所治之盛世,是修了九世求来的福分。”   要不是知道但凡跟你接近的女人都被你婆娘弄死了,我差点信了你的话。   李治又啜了口酒,咂摸嘴后,猛地一拍大腿:“朕知道了,缺了冰!上好的葡萄酿必须佐以冰块方可称佳酿。”   说着李治大声叫门外的宦官王常福,命他取冰块来。   王常福一呆,突然跪地请罪。   从长安城带葡萄酿,带夜光杯都好说,冰块这东西委实没准备。   李治倒也不怪罪,只是遗憾地叹气。   如今已是夏天,饮一口冰镇葡萄酿从喉咙冰到五脏六腑,何等的爽快。   然后李治的目光瞥向李钦载。   权贵大户人家通常都挖有冰窖,取冬天雪后最干净的大冰块运至冰窖内,冰窖挖于地底,对外隔绝空气,冬天挖的冰块往往能保留到夏天而不化,如此大户人家在夏天便可用。   李钦载无奈地道:“陛下,此处别院太偏僻,并无冰窖。”   李治哀叹道:“佳酿若无冰,饮之如嚼蜡,不仅暴殄天物,也大大扫兴,罢了罢了。”   乘兴而饮,败兴而散。   李钦载无所谓,反正这辈子对酒没啥瘾头,喝不了冰的就不喝呗,家里多了这位高血压患者,万一喝多了血压猛地往上一窜,不出意外的话,李钦载可能会被做成兵马俑陪葬寝陵。   李钦载告退后,回到卧房独自编纂教材。   这项工作从去年小混账们来求学便开始了,只是李钦载生性懒惰,教材写写停停,大半年了仍没编好。   如今国子监的学子也来了,以后每年还会有更多的学子来求学,李钦载不得不加班加点把教材编出来。   现在的李钦载算是想通了,学生不一定能把他的学问传下去,但教材书籍一定能传世。   将来若能遇到有天赋的学子,将他的教材全都领会贯通,那么李钦载就解放了,教材扔给他,让他去当乡村教师,李钦载从此又是一条活蹦乱跳臭名昭著的长安纨绔。   傍晚时分,荞儿从学堂回到别院,这是李钦载定的规矩,可以跟师弟们一起住宿在学堂里,但晚饭一定要回来吃。   彼此都不是什么大忙人,没必要搞得一副脚不沾地的繁忙模样,父子间每天一起吃顿饭不过分吧?   这几日荞儿的饭量见长,一会儿的功夫便扒了两碗饭,吃得满头大汗。   李钦载微笑看着他狼吞虎咽,相比当初刚进国公府时,荞儿那副四平八稳礼仪完美的样子,李钦载更喜欢眼前这个不做作的儿子。   成年以后有的是时间和场合装模作样,童年何妨洒脱放肆一些,亲爹面前讲究那么多礼仪干啥?   见荞儿满头大汗的模样,李钦载四顾一周,顺手取过桌上一块抹布,胡乱在荞儿脸上一通擦。   荞儿差点吐出来:“爹,有味儿……”   “哦,那你用袖子擦擦汗,没事,衣裳有丫鬟洗。”   荞儿眨眼:“是那个倭国的丫鬟洗吗?”   李钦载想了想,不确定地道:“或许是吧,嗯……我记得给她升官儿了呀。”   “爹,倭国那丫鬟不错。”   李钦载皱眉,臭小子惦记上了我的三上老师?早了点吧?   荞儿又道:“她像个读书人,说话挺有道理的,上次在后院她还给我念佛经。”   “她念了啥经?”   荞儿摇头:“不记得了,荞儿听不懂,……爹也喜欢她吧?”   李钦载立马摇头:“莫乱说,爹怎么可能喜欢猢狲。”   荞儿不解地道:“可荞儿经常见爹盯着她的脸和屁股,爹也经常盯着姨姨的脸和屁股,所以荞儿以为只要被爹盯过脸和屁股的女人,爹应该都喜欢吧?”   李钦载老脸一热,这特么就有点羞耻了,平日里自己表现得如此明显吗?   “荞儿,这个话题等你十八岁后咱们再聊……你发育得快的话,十六岁聊也可以。”李钦载无奈地叹道。   荞儿睁着无辜的眼睛,道:“爹,那个倭国丫鬟,以后该不会成为我第二个后娘吧?”   现在轮到李钦载满头大汗了。   “这天气真特么热……”李钦载环顾左右喃喃道。   荞儿仍一脸懵懂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的回答。   李钦载拍了拍他的肩:“走,爹给你变个戏法儿,咱们凉快凉快去。”   荞儿终究年幼,立马被转移了注意力:“啥戏法儿?” 第二百七十二章 学问的归宿   穿越者的优势在于,超越千年的知识往往能制造很多奇迹,这种奇迹在古代人看来,如神迹般不可思议。   听说李钦载要变戏法儿,兴高采烈的荞儿出了院子几声嚷嚷,消息顿时传开了。   整个庄子的人都知道,李钦载的戏法绝对是令人震撼的神迹,小混账和庄户们仍然记得年前李钦载造出的大炮仗,那一声声如雷霆般的巨响,有幸亲眼得见的人至今说起来仍得意洋洋。   今日听说李钦载又要变戏法,消息传开后,庄子南端的学堂里,李素节和一众纨绔拔腿就朝别院奔来。   不明真相的国子监学子见纨绔们跑了,他们也不管不顾跟着跑,反正能让纨绔们趋之若鹜的,就算是坨狗屎他们也要抢过来再说。   李家别院外,人群很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后院的李治也惊动了,立马奔出大门,王常福一声尖利的嗓音,学子们吓了一跳,纷纷后退数步躬身行揖。   李治轻易地占住一个最佳观赏位置,双手交叉搭在腹部,小剧场听相声似的笑吟吟地等李钦载开场。   李钦载无疑是人群中最靓的仔,见四周人群密密麻麻,李钦载脸颊抽搐几下,苦笑道:“我只是弄点新玩意儿,你们不必如此,回头我会告诉大家原理,这也是格物学的一部分……”   李治笑道:“景初的新玩意儿,哪一样不是惊世骇俗?快开始吧,朕等候久矣。”   李钦载只好转头吩咐刘阿四找来一个大木桶,一个铜盆,和几斤硝石。   硝石这东西是制造火药的原料,当初李钦载造炮仗时,家里剩了不少。   木桶的水灌一半,然后将硝石扔进去,木桶里的水瞬间发生反应,咕噜咕噜如同烧开了似的。   装满饮用水的铜盆双手虚浮在木桶水的表面,定住不动。   众人好奇地围了上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木桶。   很快,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木桶里的水以肉眼可见的状态迅速结冰,清澈的水面飞快变成了半透明的冰块,而搁在木桶表面的铜盆里的饮用水也迅速结冰。   不知是谁带头发出一声惊骇的尖叫,人群顿时炸了锅。   炎热的夏天,亲眼见证点水成冰,这岂止是神迹,简直是仙法。   李素节涨红了脸,不死心地伸出手指碰了一下木桶里的冰面,随即飞快收回,脖子上青筋暴跳,大吼道:“是冰!真的是冰!先生施仙法把水变成了冰!”   李钦载老脸一黑,顾不得李素节的亲爹就在一旁,伸手便在李素节的脑袋上狠狠敲了一记:“不学无术的东西!世上解释不清的现象便说它是仙法,还要学问做什么?”   一旁的李治早已目瞪口呆,吃吃地道:“莫非这也是景初的学问使然?”   虽然与李素节愚蠢的样子很相似,但李钦载不敢敲李治的脑袋,只好道:“是的,世间万物可变化,若知其规律,使其与别的东西结合反应,万物可变十万物,百万物。”   “这便是臣的另一门学问,名曰‘化学’,顾名思义,此为万物变化之学,臣造出的火药,也是化学的一部分。”   李治伸手入桶,指尖感受到冰凉刺骨,又屈指敲了敲冰块,然后深吸口气,叹道:“景初之才,每次皆能让朕叹为观止,惊为天人。”   李钦载笑了笑,命人取来一柄铁勺,在铜盆里的冰面上敲了一阵,敲下一小块冰,塞进荞儿的嘴里。   荞儿嘴里含着冰块,一股冰凉爽快的感觉从嘴里一直蔓延到腹部,顿时舒服得眉开眼笑。   李钦载微笑道:“冰可解暑,但不宜多,会闹肚子的。”   荞儿点头,却仍贪婪地咂摸着嘴里的冰。   李治也敲了一块冰含在嘴里,舒坦地嗯嗯有声,旁边的学子们一拥而上,每人取了一块冰,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往肚里吞。   嚼了几块冰,李治看着荞儿高兴啜冰块的小模样,还有李钦载那宠溺的眼神,李治忽然若有所思。   “今日朕与你饮葡萄酿时缺了冰块,你为何当时没造出来?荞儿觉得天气热了,你的冰块便应运而生,景初,你啥意思?”   李钦载一惊,眼也不眨地道:“主忧臣辱,臣正是因为陛下饮佳酿缺了冰块才努力钻研,整整一下午才想出来的法子,陛下万莫误会。”   李治似笑非笑道:“不是因为荞儿太热?”   “当然不是,这是臣献给陛下的一片心意。”   李治哼了哼,道:“朕就假装相信你吧……有了冰块,朕可痛饮葡萄酿矣。”   李钦载正色道:“陛下,莫忘了您的旧疾,此疾不宜饮酒,不宜荤腥,陛下大半年没犯过病了,若因这杯中之物而前功尽弃,岂不是伤了大唐社稷之国本?”   李治一怔,然后苦笑叹道:“景初,你太扫兴了!”   虽然扫兴,但李治还是把李钦载的话听进去了,悻悻地一哼,又从铜盆里敲了一大块冰下来,捧在手里一边啜一边回了后院。   李治走后,李钦载环视周围的学子们,道:“明算之道,并非只是加减乘除,并非只是得到某个题目的答案,世间学问的真正意义在于,要将它学以致用,并用之于天下,简化人们衣食住行的过程。”   李钦载伸手拈起一块冰,缓缓道:“用自己所学的学问,造出普通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东西,这才是学问真正的归宿。”   李素节等人肃然行礼:“多谢先生明训,弟子受教。”   李钦载又道:“如何化水为冰,过程很简单,但原理很复杂,学堂有一栋实验室,它的作用就是经常做一些类似的小实验,但眼下尔等还是要学好明算,学有所成后方能慢慢接触更深奥的物理和化学。”   众学子行礼应是。   别院大门后,李治静静地站在门后听着李钦载训话。   良久,李治嘴角一勾,喃喃道:“化水为冰……确是墨家弟子无疑了,举世只有墨家才会有此通天遁地之大才,若真能将他一身所学致用于天下,大唐之幸也。” 第二百七十三章 婚期将至,回长安   前世算不上学渣,但也不算学霸,李钦载前世半生基本就是个平庸之辈。   成绩不上不下,工作不上不下,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为三餐奔波,为房子的首付愁白了头。   没想到穿越过后,李钦载居然能以一派宗师的气度,傲然地向当时最顶尖的人才国子监学子们训话。   而国子监学子们心悦诚服,看得出他们是真心对李钦载的学问感到钦佩。   李钦载不免有点心虚。   他的水平大约也就是前世大学的程度,他所知道的知识,任何一个二本大学生都能轻易解答出来,可在这一世,在学问上,他就是这个世界的王。   学子们散去,李素节却独自走到李钦载面前,先行了一礼,然后垂头不说话。   李钦载有点不耐烦了:“你是打算让我欣赏你沉默时的深度吗?对不起,我只看到了轻狂和浅薄。”   李素节抬头挺胸,直视他的眼睛:“先生,弟子想清楚了。”   “想清楚啥?”   “弟子要继续求学,留在学堂,用毕生的时光学尽先生腹中学问,以先生门下弟子的身份,将先生的学问传于后世,光耀师门。”   李素节露出坚定之色,那是独属于年轻人的热血,和打算为之燃烧青春的圣洁。   李钦载不由一阵怔忪。   他看到了理想和信念的轮廓,像飞蛾一样,奋不顾身地扑上去。   那种为了理想豁出一切的表情,他前世都不曾有过。   良久,李钦载笑了:“你天资不够,不怕在国子监学子面前自卑了?”   李素节摇头:“不怕,天资固然不够,可我求学的态度足以让我昂首挺胸,此生不负先生,不负自己,纵死无憾,何惧之有?”   李钦载欣慰极了,他其实对所有的弟子都不抱希望,前世他学了十多年才勉强学了个半吊子,他比谁都清楚掌握这些学问有多难。   最重要的是,大唐没有适宜这些学问生长的土壤和环境。一个纯粹的农耕社会,要想推行理工学问,比前世艰难何止千百倍。   所以他只打算编好教材,留给后人研究,学堂里的那些弟子,充其量给他们留下这些学问的概念,让后人明白这些学问其实是能致用于生活的。   然而看到此刻李素节为了理想奋不顾身的样子,李钦载心中很受触动。   如果,真有一批为了学问前赴后继的赤诚弟子,或许……也没那么艰难。   怀着欣慰的心情,李钦载语重心长地道:“素节啊……”   “弟子在。”   “想学就好好学,没事不要乱喊口号,搞得大家热血沸腾的,最后发现自己真的不是这块料,你说多尴尬?男人至死是少年,但不能是中二少年。”   ……   第二天,李钦载带着荞儿,跟随李治的御驾一同回了长安。   学堂暂时放假,学子们回到散养状态,想撒欢就撒欢,想学习就学习,前提是,李钦载临走前布置下来的作业能够按时完成,绝不容许拿什么作业被狗咬坏了之类的借口挑衅老师的智商。   李钦载不得不回长安。   因为婚期只有三日了,许多大婚礼仪方面的事宜必须李钦载亲自参与。   跟随李治的御驾回到长安城,李钦载和荞儿向李治告辞后,径自回了国公府。   刚进门,迎面便遇到了吴管家。   吴管家第一眼见到李钦载,老脸不由一喜,第二眼见到荞儿,老脸顿时一变,下意识捂住了屁股。   李钦载斜瞥了荞儿一眼,淡淡地道:“你看你给老人家造成了多大的心理阴影,这阴影怕是要带进棺材了。”   荞儿委屈地道:“上次荞儿已赔过礼了,吴管家也原谅我了。”   “嗯,一事不二罚,赔过礼就算了。”   李钦载的是非观很朴素,他只偏袒亲生的。   “五少郎可算回来了,老公爷和二郎念叨您好几日了,快快进门,大家都在等您呢。”吴管家殷勤地将父子二人迎进门。   一边往里走,一边絮絮叨叨:“五少郎莫怪老朽聒噪,离您大婚只有三日了,您还在甘井庄教弟子,大婚一生只有一次,许多繁琐事都等您走个过场呢,教书啥时候不能教……”   李钦载和荞儿并肩往里走,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父子俩动作统一地一齐甩头,试图甩掉耳边的噪音。   跨进院子,李钦载才赫然发现国公府张灯结彩,一派喜气。   照壁至前堂的石板路上铺满了大红色的地毯,两旁的廊柱裹上了鲜红的绸缎,屋檐垂下许多条红色的绸带,小人们在前院匆忙穿梭而过,搬运着喜饼喜糖。   几名中年管事趾高气昂站在院子里,指挥下人们布置喜堂,还有两名下人灰头土脸正满地追着两只逃出樊笼的大雁……   李钦载这时才终于有了几分当主角的意识。   仿佛被人突然从梦中叫醒一般,李钦载置身于一片华彩中,露出欣悦的微笑。   是啊,我要成亲了。   迈步走向后院,李钦载顺便指了指院子里扑腾的两只大雁,道:“大雁不错,回头让厨子宰了,一只红烧,一只铁锅炖了。”   吴管家一愣,接着老脸变得很难看:“五少郎……莫闹!大雁是婚仪的重要媒聘,万万不可杀害。”   李钦载哦了一声,非常随和地退而求次道:“那就婚礼以后再宰,一只红烧,一只铁锅炖了。”   俯首望向荞儿,李钦载笑道:“给你留两只大雁腿。”   荞儿高兴地嗯了一声,像院子里的大雁一样雀跃,扑腾。   吴管家脸色更难看了:“婚礼以后也不能宰,按礼是要放生的,否则不吉……五少郎何必跟两只大雁过不去,您高抬贵手饶了它们吧。”   李钦载眯起了眼:“你咋这么多事呢?再絮叨我现在就宰了它们,一只红烧,一只铁锅炖了。”   吴管家苦着脸,还没说话,便听到前堂传来一声怒哼。   “原以为老夫赴任大半年,你会有所长进,没想到还是跟以前一样混账,你敢宰大雁试试,老夫亲手宰了你!”   李钦载一惊,抬眼望去,却见一身锦袍的老爹李思文站在前堂檐下,一脸怒容瞪着他。   啧,被逮了个现行,必须转移话题。   李钦载伸开双臂,乳燕投林状奔向李思文:“爹,可想死孩儿了……”   “滚!” 第二百七十四章 天伦之乐   李思文与李钦载这对父子的关系,远不如李钦载和荞儿。   也不能说李钦载不争气,只是以前的李钦载在李思文心里积攒了太多失望,这种失望很难用一两年的时光消除。   李思文的表情很嫌弃,对乳燕投林的李钦载做出的反应,是不假思索地横移三步,如避蛇蝎。   李钦载无所谓,他的内心没那么脆弱,通俗的说,是脸皮比较厚。   以后的岁月李钦载会慢慢让他明白,若想百年之后不被亲儿子把他们夫妻分开埋的话,活着的时候最好对亲儿子多一点关爱,少一点唾弃。   李思文嫌弃完李钦载,转眼见到荞儿,瞬间换了一副表情,那谄媚逢迎的样子,一如官场上的心酸。   “哎呀,荞儿!快让爷爷抱抱!”李思文高兴得胡须都在抖动。   荞儿很懂规矩地行礼:“荞儿拜见……”   话没说完便被李思文抱了起来:“拜啥拜,给你那不争气的爹拜去,爷爷不需要你拜,快,给爷爷香一个。”   荞儿只好在他脸上吧唧一口,露出应酬式假笑。   李思文老怀大慰兴高采烈,老脸仿佛都年轻了十多岁。   很奇怪的逻辑,儿子好像是他捡来的,孙子却是亲生的。   李钦载叹了口气,自觉地退到一旁,欣赏这幅与他无关的祖孙天伦之乐。   耳朵突然一阵痛,李钦载大怒,扭头望去,却见亲娘李崔氏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正踮起脚使劲拧他的耳朵。   “娘,放手,痛了!”李钦载倒吸凉气。   李崔氏哼哼:“出息了你,嗯?敢违抗军令,诓骗朝廷王师登陆倭国,还把人家灭了,以前我咋不知你竟有如此大的本事?”   李钦载挣脱了她的手,揉着耳朵道:“娘,朝廷已有定论,孩儿这是立功。”   李崔氏冷笑:“对,立功,还晋了爵呢,我是不是该恭喜李县伯?”   李钦载观察着她的表情,小心地道:“娘,孩儿觉得您现在的模样不太像恭喜……不真诚。”   李崔氏气得柳眉一竖,手又伸过来打算拧他耳朵,李钦载闪开了。   “小混账,我和你爹在润州听说你胆大包天领军灭了倭国,半条命都快吓没了,幸好你吉人天相,带着几千人就想灭国,翅膀硬了是吧?谁给你的胆子?”李崔氏气得咬牙。   李钦载感动坏了。   终究是亲娘,别人只关心他飞得高不高,亲娘却在意他翅膀硬不硬。   李钦载只好转移目标,指了指李思文怀里的荞儿,道:“娘快去抱荞儿,大半年未见,荞儿英俊许多了呢。”   李崔氏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立马奔荞儿而去,不由分说抢了李思文怀里的荞儿,喜笑颜开不停在他脸上吧唧:“乖荞儿,俊荞儿,快让祖母香香!”   荞儿继续应酬,朝李钦载投来求救的目光。   李钦载面带微笑,对荞儿的目光视而不见。   当夜,祖孙四代吃了一顿团圆饭。   期待中的天伦之乐的场面并未出现,团圆饭几乎成了李钦载批斗会现场。   从他造炮仗,到灭倭国,到火烧太原王氏祖宅,又到活生生拆散未来的丈人丈母,一桩桩一件件细数。   最后李思文做结案陈词,爹娘不在身边,儿子果然还是个混账,看看他这大半年做的事,哪一件像人干的?   封爵又如何?封爵就能掩盖身上那股浓烈的混账味儿了吗?   没用的。   结案陈词差点将李钦载本人都洗脑了,团圆饭散后,李钦载都情不自禁觉得自己这大半年确实没干人事儿,抑郁反省了小半个时辰,最后不药而愈。   第二天,吴管家来禀报,青州崔家小姐及其亲眷已至长安城,暂住在崔家位于长安的别院内,只等李家吉日迎亲。   李钦载精神一振,当即便打算出门见崔婕,多日未见,想她了。   吴管家大惊失色,拼了老命将李钦载拦住,抱着他的大腿告诉他,未行大礼之前,新人绝不可相见,这比宰大雁更不吉利。   李钦载顿觉胸闷气短。   古代成亲那么多规矩的吗?就不能两口子安安静静领个证,吃一顿红烧大雁后,来个蜜月旅游。   非要把数百上千号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凑到一起吃席,一对新人像猴儿似的供大家欣赏取乐,有意思吗?   为了大婚之仪,国公府请了礼部官员来排演,李钦载也不得不当了一回工具人,像木偶似的被官员指挥,从迎亲的程序开始,何处该走,何处该停,何处该跪拜等等。   枯燥的礼仪排演,弄得李钦载火气越来越大,礼部官员也看出了李钦载神色不善,只好苦着脸连连赔罪,顺便用含蓄的语气告诉他一个事实。   大哥,是你成亲,不是我,你要是不耐烦,大家一拍两散,以为我乐意干这事儿咋?   双方都有些上火时,吴管家来报,有客来访。   没等李钦载反应,大门外飞快窜进来一道熟悉的身影。   “景初兄即将大婚,愚弟特来道喜。”薛讷一脸喜意拱手道。   李钦载如蒙大赦,急忙道:“慎言贤弟同喜同喜,有重要的事找我对吧?来来,你我寻个僻静去处细说……”   薛讷愣了:“啊?我有重要的事……吗?”   “你有,火烧裤裆,千钧一发。你说重不重要?”   薛讷一脸茫然,下意识回应道:“是,是……吧?没错,是有重要的事与景初兄商量。”   李钦载脱了大红吉服,拽上薛讷便往外走。   俩人一溜烟窜出了国公府大门。   走在街上,李钦载这才松开薛讷。   薛讷居然死心眼地问道:“景初兄有何重要的事?”   “你我跨出大门的那一刻,重要的事已经办完了。”李钦载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许久不见,慎言贤弟风采依旧,不仅越来越英俊,就连脸上的淤青也长在熟悉的位置上,……你又跟谁干仗了?”   薛讷叹了口气,道:“昨日饮酒,跟许家的小子干起来了……”   “哪个许家?”   “右相,许敬宗家的孙子,许彦伯。” 第二百七十五章 纨绔恩怨   薛讷跟人干仗,李钦载一点也不意外。   多年以前,他也经常跟人干仗,哪怕到了如今,身份地位与当年不同了,别人惹了他,照样干。   长安城的纨绔子弟没事跟人打架,实在太正常了,如果有一天薛讷变成了乖宝宝,整天见人就行礼,满嘴之乎者也,那就该看大夫了。   “右相许敬宗?”李钦载皱眉:“这位可不好惹,你没事跟他孙子干啥仗?”   薛讷怒哼一声,道:“那小子欠揍!”   李钦载斜瞥着他:“看你脸上的淤青,你打输了?”   薛讷好笑地嘁了一声:“我会输?许彦伯是文人,官封著作郎,弱得像只瘟鸡,我可是将门之后,跟他干仗我会输?当时我一拳过去,他就哭了。”   “那你脸上的淤青是……”   薛讷叹了口气道:“景初兄久不经此道,怕是生疏了。以前咱们在外面干仗后,无论输赢,回到家都会被老爹痛揍,我脸上的淤青当然是我爹揍的。”   李钦载恍然,原来是父爱,难怪如此深沉。   “许彦伯是文官,你咋跟他有了仇怨?”李钦载问道。   薛讷突然露出羞惭之色,垂头道:“景初兄,愚弟干了一件没出息的事儿……”   李钦载嗤道:“不许往脸上贴金,说得好像这辈子你只干过一件没出息的事似的,你应该反过来说,这辈子你干过几件有出息的事?”   薛讷黑着脸道:“景初兄这半年不是在庄子里教书教人吗,为何嘴越来越毒了?你的弟子受得了你?”   “说几句就受不了?两位皇子都被我用鞭子狠狠抽过,我炫耀了吗?”李钦载道:“别转移话题,你干了啥事?”   薛讷垂头道:“我最近做了点小买卖,家里月钱管得紧,景初兄去了庄子,愚弟更是没了接济,只好自救图强……”   “自力更生,不错。你干了啥买卖?”   “我……在长安城搜罗你家的驻颜膏,买下来后提高价格,卖给关中以外的城池,我赚点差价……”薛讷心虚地望向别处。   李钦载大吃一惊:“果然是件没出息的事,你咋想的?挖我家墙角?”   薛讷急忙道:“没,真没挖墙角,我与景初兄如亲兄弟一般,怎会做对不起兄弟的事?”   “长安城内的驻颜膏虽然被我买下,我可是老老实实花了钱的,该多少是多少,一文钱的价都没讲,而且愚弟也只卖往关中以外,你李家铺展的城池我可是碰都没碰。”   李钦载想了想,顿时释然。   严格说来,薛讷确实没触碰到李家的利益,人家可是规规矩矩花钱拿货,连批发打折的话都没提,也没有与李家的买卖范围发生冲突。   换了前世的市场行为,李家属于厂家直销,而薛讷,则是一级经销商,不同的是,这个缺心眼的居然提都不提,傻乎乎的以市面零售价拿货,平白流失了不少利润。   “你是不是傻!”李钦载狠狠地用手指戳他的脑袋:“缺钱也好,想做买卖也好,跟我打声招呼会死吗?零售价拿货,亏你想得出来。”   薛讷委屈地道:“愚弟这不是怕影响李家的利益吗,我若以低价从李家拿货,李家平白少了利润,愚弟可不干对不起兄弟的事。”   “屁的利益,驻颜膏是我亲手造出来的,那玩意儿太简单了,成本几乎不花钱,若长安市场供不应求,我让李家作坊扩充便是。”   “你想做买卖直接从作坊里拿货,大唐那么多城池,李家不可能吞得下,咱们好生商量一下,分你一些城池直销,能影响我家啥利益?”李钦载狠狠骂道。   薛讷朝他躬身行了一礼,道:“总之,愚弟错了,向景初兄赔罪。”   李钦载叹道:“后来呢?亏本了?”   薛讷苦笑道:“开始时倒是没亏本,我买下驻颜膏后,托我家商队发往江南道,你家的驻颜膏确实是好东西,在江南卖得风生水起,愚弟开始时那几个月赚得盆满钵满……”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接下来该有转折了,好的故事就该如此,没有转折的故事不是好故事……”   薛讷叹道:“没错,转折了。许家那孙子也干起了跟我一样的买卖,他也不敢碰英国公府的利益,但他对我可就不客气了,我把货卖到哪里,他也卖到哪里,跟我唱起了对台戏,还恶意降价倾销……”   李钦载奇道:“许彦伯不是著作郎吗?官员也敢做这商贾之事,不怕被人耻笑?”   薛讷咳了一声,道:“长安城的权贵谁家不干点商贾之事?靠朝廷那点俸禄养得起上上下下百十口人?只不过权贵家的买卖干得比较隐晦,通常不会被人拿到台面上说罢了。”   “可恨许彦伯那厮太不讲规矩了,大唐那么多城池,他非要与我争,本来我赚了不少,够我在长安城胡吃海喝好几年了,结果许彦伯插了一脚进来,还降价跟我对着干,我的买卖眼看撑不住,越做越亏本。”   “昨日愚弟去翠园饮酒,恰好听到旁边阁子里许彦伯在大放厥词,说什么薛家的小子是个蠢货,商贾之道半点不通,被他玩亏本了活该。”   “愚弟听了实在忍不住,当时便去寻了他晦气,没想到许家的小子不经打,才只揍了一拳就哭了。”   李钦载想了想,道:“许家的小子确实可恨,但他说你是蠢货这句,我倒是颇为赞同。”   薛讷委屈地道:“景初兄……”   “许彦伯好歹是宰相之后,为何跟你一样干这没出息的事?”   薛讷叹道:“景初兄可不知道,你家的驻颜膏卖得多火,长安城的妇人们趋之若鹜,而长安是大唐国都,长安所兴者,大唐各大城池皆效仿,驻颜膏更是令大唐各地求而不得。”   “愚弟纵然将价格提高了一倍也不愁卖,这玩意儿毕竟只有权贵和商贾人家才用得起,用得起的人家根本不在乎这一贯两贯的。”   “许彦伯纵是宰相之后,可毕竟财帛动人心,为了挣钱,他哪里管什么面子,和愚弟一样偷偷摸摸从长安市面上买了货,托了商队卖向大唐各个城池,把我挤兑得亏了本,我才揍了他。” 第二百七十六章 轻松拿捏   李钦载自从穿越后,便渐渐脱离了长安纨绔子弟这个群体了。   跋扈猖狂不是他的性格,更不会主动招惹麻烦,后来封了官爵,所思所为更是与纨绔不沾边,就算是招惹麻烦,那也是朝堂级别的大麻烦。   老实说,长安纨绔之间那点鸡毛蒜皮的恩怨,李钦载已有些看不上眼了。   可是,谁叫他有个不长进的纨绔兄弟呢。   薛讷这货虽然性子跋扈,但为人还是挺率真的,尤其是对李钦载,更是挖心掏肺的好。   在李钦载心中,薛讷的纨绔形象始终没什么恶感,反而透着一股子可爱。   “这事儿我帮你擦屁股吧,啧,敢对许敬宗的孙子动手,你是真不怕给你薛家惹祸啊。”李钦载叹道。   薛讷哼了一声,道:“许敬宗已年迈,估摸过不了几年便要致仕告老了,真以为我傻啊?就是看他许家没几年风光了,我才敢揍他。”   挺起胸膛,薛讷骄傲地道:“而我爹,如今正是鼎盛之年,薛家未来必蒸蒸日上,风头盖过他许家是迟早的事。”   “坑爹的事干得如此理直气壮,你真是你爹的好犬子,”李钦载想了想,道:“你希望我如何帮你?”   薛讷不假思索地道:“把许彦伯叫出来,景初兄大展神威,帮我揍他个半身不遂,一辈子只能瘫在床上。”   李钦载无语地道:“再过两日我便要大婚了,大婚之前你叫我废了右相的孙子?”   薛讷想了想,觉得也对,于是道:“那算了,不是啥不共戴天的仇,愚弟亲自动手便是。”   李钦载叹道:“为何你每次遇到事情总想着用拳头解决问题呢?”   “景初兄以前也是这么干的啊,事实证明用拳头解决问题的人,最后都立功封爵了,哪里不对?”薛讷一脸无辜地道。   李钦载瞠目结舌,太有道理了,他竟无法反驳。   薛讷紧接着又补上一个佐证:“我爹也是靠拳头跟敌人厮杀,才封了河东县男,说明拳头真的很管用,一拳过去,打出荣华富贵。”   李钦载叹道:“你闭嘴,咱俩聊不下去了……”   “回头我跟府里管事的说一声,以后你要拿货自去我家的作坊里提,给你市价五折,除了关中,大唐别的城池随便你卖。”   薛讷喜不自胜:“哎呀,这个好,多谢景初兄,我能多赚一半的钱……”   李钦载气得狠狠戳他的脑袋:“是赚钱的事吗?你的进货价比许彦伯少了一半,他若再跟你打价格战,随便他打,耗多久你都耗得起,他顶多撑半年,许家就得上街要饭,我这叫一剑封喉,彻底帮你解决仇人。”   薛讷一愣,想通了之后不由大喜,猛地一拍大腿笑道:“没错,景初兄高才,一招就彻底断了许彦伯的生路。”   李钦载冷笑道:“我自家的买卖,许彦伯不过是个二手经销,我想拿捏他实在太简单了,不过人家毕竟是右相之后,不便当面撕破脸,这一招够你用了。”   薛讷大笑几声,随即迟疑道:“景初兄让我随便卖,不会影响你李家的买卖吧?”   “无妨,驻颜膏这东西,我李家只占关中就够了,国公府的买卖不宜铺得太张扬,大唐那么多城池,我李家不可能完全吞下,空白的地方交给你也算合适。”   薛讷喜道:“多谢景初兄,大恩大德,容后再报,我这就回家安排,给许家小子来一记狠的!”   转身刚要走,被李钦载拽住了后领。   “景初兄还有事?”   “有,再过两日我大婚,你的份子钱呢?交出来。”   薛讷愕然道:“不是大婚那天送礼吗?”   “大婚那天送的礼,是你薛家的礼,你私人总得表示表示吧?”   薛讷想想觉得很有道理,浑身上掏了一遍,摸出几块散碎银块递给李钦载:“就这点了,景初兄若觉得不够,愚弟回家再偷点,近日我在自家库房里发现一件宝贝,景初兄容我半日,这就偷出来卖掉……”   李钦载叹道:“罢了,给你爹省点心,也省点力吧,你家库房不简单,里面的宝贝来头甚大,我怕你被你爹活活打死。”   ……   第二天,英国公府来了一位客人,这位客人李钦载不认识,但听说过他的名字,昨天刚听说。   右相许敬宗的孙子许彦伯,带了重礼登门拜访李家五少郎。   许彦伯很讲规矩,进门后先去前堂,老老实实给李勣和李思文见了礼,代他祖父许敬宗问候老公爷,最后才随李钦载进了偏院花厅。   花厅里只剩下李钦载和许彦伯时,许彦伯起身毕恭毕敬朝李钦载行礼赔罪,态度谦卑,表情歉疚。   “景初贤弟恕罪,愚兄该死,不该干那偷偷摸摸的事,愚兄利欲熏心,影响了李家的买卖,实在罪该万死。”   李钦载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脸惊愕茫然:“许兄何出此言?为何愚弟一个字都听不懂?”   许彦伯飞快扫了他一眼,见他惊愕茫然的表情非常真挚,一时不由也愣了,惊疑不定地暗暗揣度。   “呃,景初贤弟真不知?”   李钦载正色道:“许兄究竟说何事?愚弟委实不知。”   许彦伯试探地道:“贤弟府上的驻颜膏名满大唐,愚兄昨日听说,贤弟给薛家那逆子五成价,无限量批货……”   李钦载差点喷出来。   薛家那逆子……啧,俩纨绔的仇怨似乎结得不小。   忍住表情,李钦载沉稳地道:“没错,薛讷与我甚为相得,昨日我回了长安后才知道他偷偷买我家的驻颜膏到处售卖……”   “堂堂功臣名将的逆子,混得如此落魄,教人忍不住心酸落泪,于是便给了他五成拿货的价。”   语气一顿,李钦载一脸费解地道:“不过此事与许兄有何关系?”   许彦伯苦笑,又朝李钦载行了一礼:“贤弟既知薛讷卖您李家的驻颜膏,必然也知许某同样在卖李家的货,这事儿许某干得龌龊,今日特来向贤弟赔罪。”   李钦载干咳两声,嗯,被戳穿了,微微有点羞耻呢。   “咳,事情呢,愚弟倒是听薛讷提过几句,许兄似乎也有份……”   许彦伯缺心眼地问了一句:“敢问贤弟,薛讷那孽畜是如何评价许某的?”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一脸同情地道:“要不,我把薛讷的话一字不漏复述出来?”   许彦伯一惊,顿觉自己问了一句蠢话,急忙道:“大可不必,愚兄当着贤弟的面变本加厉骂回去便是,若贤弟有心,不妨原话转告给那孽畜。” 第二百七十七章 又是一笔进项   严格说来,许彦伯并不算纨绔,他比薛讷稳重多了,而且也有官职在身。   著作郎隶属著作局,不仅负责编纂国史,同时也负责撰写碑文,祝文,祭文等等。   举凡天子祭祀天地,或是某位朝臣去世,仪式上念叨的各种晦涩难明,只有鬼神才听得懂的文章,不用问,必然出自著作局之手。   许彦伯作为许敬宗的孙子,又有著作郎的官职,他其实跟薛讷不是同一类人。   如今产生的恩怨和交集,不过是因为利益。   李钦载也没想到,自己造出的驻颜膏竟牵扯出这么一段恩怨。   “许兄啊,我说实话,所谓‘驻颜膏’,其实是糊弄女人的,那玩意儿糊在脸上,顶多只有一个心理安慰作用,说它是骗局也不为过。”李钦载低声劝道。   许彦伯面色一惨,叹道:“愚兄与贤弟素无交情,贤弟不必借此托辞让我退出,本是愚兄做得不对,薛讷又是贤弟的知交好友,无论公私,贤弟站在他那边,愚兄亦无话可说。”   李钦载无奈地道:“不是托辞,我也没站在哪边,你和薛讷都是光明正大花钱买我家的货,拿到外面能卖高价是你们的本事,何错之有?我的意思是,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搞得鸡飞狗跳的,事闹大了,两家的长辈也颜面无光,对吧?”   许彦伯道:“错就是错了,这件事愚兄办得不够磊落,此事与许家无关,纯粹是我个人想攒点薄产,家祖家父至今仍不知道……”   李钦载苦笑。   他对许彦伯其实印象不错,至少他讲道理,而且认错的态度也很诚恳。   今日许彦伯登门,约莫是知道自己的所为已被李钦载知晓,大家都是体面人,再装糊涂就说不过去了,于是果断登门道歉。   他与许彦伯谈不上交情,许彦伯有自己的小算盘当然能理解,只要不做得过分,也不影响自己的利益,李钦载并不打算追究,更不可能非要一棍子打死。   “许兄今日此来,是否有别的事?不妨痛快说出来,遮遮掩掩的浪费大家的时间。”李钦载干脆地道。   许彦伯想了想,试探地道:“贵府驻颜膏的买卖,愚兄若能继续进货……当然,愚兄不再与薛讷争了,以后有李家和薛家做买卖的城池,愚兄避开便是。”   “实在不行,愚兄可想办法打开西域的商路,将贵府的驻颜膏卖到西域和波斯国去,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李钦载失笑:“域外的母猢狲们毛多味重,配用我家的驻颜膏吗?”   许彦伯也笑了:“至少人家的金银是真的,挣钱嘛,不寒碜。”   李钦载想了想,道:“驻颜膏的买卖,许兄还是别做了,薛讷与我是至交,他已承接了驻颜膏关中之外的买卖,我既已许了诺,不便失信于他。许兄若继续做驻颜膏的买卖,难免以后仍与他有冲突。”   许彦伯神情一黯,强笑道:“是是,愚兄可以理解,从今以后愚兄再不碰驻颜膏的买卖便是。”   李钦载微笑看了他一眼,嗯,倒是有几分君子气度,纵然被拒绝也维持着体面,许家的教养不错。   许彦伯失望地起身行礼,准备告辞,却被李钦载叫住。   “许兄且慢,驻颜膏的买卖虽做不成,愚弟这里还有一桩买卖,你我不妨合伙做一做,许兄可有兴趣?”   许彦伯一愣:“什么买卖?”   李钦载也不解释,命人取来硝石和一大桶水。   照甘井庄化水为冰的法子,在许彦伯惊愕的注视下,铜盆里的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硬邦邦的冰块。   满满一盆冰摆在面前,李钦载用铁勺敲下一块,含在嘴里,啧啧有声,用目光示意许彦伯也尝尝。   许彦伯拈起一块冰,感受嘴里传来的冰凉,顿时震惊道:“这,这……是仙法么?”   李钦载缓缓道:“原理呢,我就不跟你解释了,很复杂,许兄估摸听不懂,刚才听许兄说起西域和波斯,那里终年无雪,冰块这东西想必很缺吧?”   许彦伯仍处于震惊状态,木然点头。   西域和波斯就是后世的新疆和中东,大部分处于沙漠戈壁地带,那里终年无雨,再有钱的人也没办法挖冰窖存下冰块,条件根本不允许。   李钦载指了指面前的冰块,道:“我把法子传给你,你组织一支商队,挑选几个信得过的心腹之人授予他做冰的法子,让商队去西域和波斯。”   “咱们就去当地卖冰块,哪怕卖个天价,当地权贵和有钱人想必都不会拒绝,许兄以为如何?”   许彦伯兴奋地一拍掌,大笑道:“妙极!愚兄听说那里终年炎热,权贵都整日吐着舌头光着膀子,若有人卖给他冰块,别的不说,仅就眼前这一小盆,收他十两银不过分吧?”   李钦载又道:“许兄的格局还要打开呀,不仅是冰,冰里面若掺点葡萄汁,或是糖霜水,蜂蜜水什么的,吃起来酸溜溜甜丝丝,爽口又解暑,且老少妇孺皆宜,生意岂不是更好?”   许彦伯两眼大亮,急忙道:“景初贤弟高才,愚兄今日亲眼见识,方知长安朝堂和坊间传闻不虚,愚兄受教了。”   李钦载笑了笑,道:“这笔买卖若能做大,所赚的钱比驻颜膏只多不少,许兄以为如何?”   许彦伯忙不迭点头:“愚兄有信心,一年赚个十万贯不成问题。”   李钦载点头,又道:“唯一要注意的,是制冰的秘方,一定要保护好,组织的商队里必须有武装。”   “跟安西都护府那里也要打点一番,若有突发危急之时,请都护府出兵保护,匹夫怀璧其罪的道理,许兄比我清楚。”   许彦伯神情凝重地道:“贤弟放心,家祖是当朝右相,李老公爷更是军中柱石,咱们两家合伙做的买卖,安西都护府岂敢不给面子。”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回头我问问爷爷,想必安西都护府里亦有他的旧部,请爷爷去信打声招呼也不算徇私。”   许彦伯连连点头,兴奋得不行。   李钦载却缓缓道:“许兄,这桩买卖可不止你我合伙,我还要拉一个人进来。”   许彦伯一愣,表情顿时有些心疼:“你我两家合伙够了吧?难道还要拉薛讷那孽畜?”   李钦载笑了:“这桩买卖薛讷那孽畜就不考虑了,我要拉的是另一个人,这个人你无法拒绝,知道以后你或许会更高兴。”   “谁?”   “大唐天子。” 第二百七十八章 天子也不能跟钱过不去吧   许彦伯震惊得浑身尿颤。   跟大唐天子合伙做买卖,简直闻所未闻,君是君,臣是臣,君臣手握天下社稷,堂堂天子怎么可能行此低贱的商贾之事?话说出来怕是都会得罪人吧?   李钦载很奇怪许彦伯为何有如此迂腐的想法。   “大唐天子也要赚钱花钱呀,宫里养着那么多宦官宫女,吃喝拉撒哪一样不花钱?朝廷国库的钱花多了,下面的朝臣左一道劝谏,右一句参劾,陛下也恼得很吧?”   “自己赚钱自己花,给国库减轻负担,堵住朝臣的嘴,也给自己留了体面和威严,陛下怎么可能不答应?”   许彦伯目瞪口呆,这个逻辑……完全没毛病啊。   李钦载却觉得天经地义。   来到这个年代,对皇权虽说有些敬畏,但也没把李治当成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他还给正在亲自出恭的李治送过卫生纸呢。   世间的道理总是相通的。   皇帝也是人,是人就有烦恼,而人类从古至今最大的烦恼都是缺钱,皇帝也不例外,他怎么可能拒绝赚钱?   早在贞观十二年,太宗李世民想复建荒废已久的大明宫工程,就是因为缺钱,刚起了个话头便被朝臣们一窝蜂地阻止了。   那位有名的谏臣魏征以头抢地,在金殿上痛哭流涕,仿佛李世民只要敢给大明宫多添一片瓦,就是千古难遇的昏君暴君,他誓以死明志。   李治登基后想过一把天子为所欲为的瘾,于是永徽四年,他提出想将太极宫后宫范围的咸池殿,望云亭和千步廊重新修缮一下,同样被满朝文武谏止,原因只有一个,缺钱。   大唐自贞观年始,几乎是连年对外用兵,李治登基后用兵没那么频繁,但也有过几次大规模的战事,每一场战事打的都是钱和粮食。   民间和国库如今正处于休养生息的时期,缺钱是真的,天子过得拮据也是真的。   所以,李治怎么可能拒绝赚钱?根本不合理嘛。   商贾之事虽说低贱,但那不过是天家和权贵嘴上说说,大唐立国至今,哪家权贵家里没有一两支商队做买卖赚得盆满钵满?   一年赚十万贯,攒个两三年,足够盖一座新宫殿了,它不香吗?   再说,大唐天子参了股,这桩买卖基本可以全世界横着走,保护伞支楞到波斯国都有用,摊子铺得更大,赚的钱也就更多,何乐而不为?   李钦载耐心地跟许彦伯解释过后,许彦伯顿时悟了。   “没错,天子也不能跟钱过不去呀,尤其是独属于自己的钱。”许彦伯击节而长笑。   李钦载笑道:“许兄既然不反对,改日找机会我跟陛下提一提,陛下应该不会拒绝。”   许彦伯急道:“何必改日,今日咱们便入宫求见陛下,早日说事早日赚钱不好吗?”   李钦载叹道:“许兄,我后天大婚,能容我把大事办完了再说吗?”   许彦伯这才惊觉,尴尬地笑了笑,然后起身赔礼:“是愚兄的错,愚兄太不沉稳了,恭贺贤弟大婚,来日许家必有薄礼送上。买卖的事自是容后再说。”   李钦载揉了揉额头。   我特么只想当一条咸鱼,为何现在的行程排得如此紧密?   咸鱼眼看快变成活鱼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势头。   赶紧解决眼前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成亲后带着婆娘孩子回甘井庄当乡村教师去。   在李钦载的眼里,甘井庄就是一道屋檐,特别适合挂咸鱼。   ……   许彦伯兴高采烈地告辞,李钦载亲自将他送出大门外,刚转身跨进门,便觉耳朵一痛。   李崔氏埋伏在门后,不知等了多久,李钦载的耳朵被她死死揪住,痛得李钦载直吸凉气。   “果然长出息了,跟许家那小子鬼鬼祟祟商量半天,据说还搞出个化水为冰的新东西,你俩想干啥?”李崔氏神色不善道。   “娘,痛!放手!”李钦载半躬着身子道:“孩儿当然是商量跟他做买卖,不然能干啥?”   李崔氏愈发怒不可遏:“你弄出来的新玩意儿,凭啥跟许家的小子合伙?败家的东西!”   “因为吃独食会短命!”李钦载当即回道。   李崔氏一愣,接着大怒:“这是什么道理!国公府的买卖难道要靠外人来帮衬?大唐天下谁敢不给英国公府面子?”   李钦载苦笑道:“娘,道理不是这么论的,树大招风,木秀于林……算了,孩儿不解释,您不妨问问爹,他若说孩儿做得不对,孩儿立马否了与许家合伙的这桩买卖。”   李崔氏怒道:“什么道理跟为娘说不通,非要问你爹?你爹一个读书人难道就懂道理了?”   李钦载奇怪地道:“读书人当然懂道理,不然呢?”   母子俩正扯皮,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钦载没做错,树大招风,吃独食终究是埋下祸患。”   母子俩扭头,见李思文一脸沉静地站在廊下,清风徐来,颌下一缕青须随风微动,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飘逸气质。   纵然父子关系不怎么融洽,李钦载也不得不暗暗赞一句,自己这位老爹的形象还是很不错的,中年但不油腻,大叔级帅哥。   李崔氏显然不这么认为,怔忪片刻后,突然上前揪住李思文的青须,狠狠地拽了一下,道:“装什么活神仙呢?儿子弄出来的新秘方又泄露出去了,知不知道?大的小的都是败家子,我的命怎就这么苦!”   李思文痛得龇牙咧嘴,羞恼道:“夫人怎能不讲道理,什么败家子,老夫何曾败家了?”   “你就败家了,不服咋?”   “你咋!”   “李思文,你要翻天吗?”   李钦载微笑转身离开。   一家人整整齐齐鸡飞狗跳,这才叫幸福呀。   崔婕嫁过来后敢如此泼辣,定抽不饶,脱了裤子抽。   ……   傍晚时分,李钦载给荞儿留了几道难题后,自己独自走出房门,在国公府后院散步。   还有两天成亲,原本心情很平静的,但听说崔婕也来了长安,正在崔家别院里待嫁,李钦载有些不淡定了。   尽管有些不愿承认,可李钦载无法欺骗自己。   他有点想她了。   想必崔婕亦与他的心情相同,更有可能比他更甚,说不定正在别院里焦急地来回踱步,对月长啸,像动物园下午四点钟饿极的狼。   新人成亲大礼前不宜相见,这是规矩,而且这个规矩传了上千年。   但……规矩不就是用来被打破的吗?   越想越心动,李钦载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决定把自己当成一味药,一味解相思的药。   “阿四,刘阿四!死哪儿去了?”李钦载放声大喝道。 第二百七十九章 相思是病,得吃药   “去崔家别院?”刘阿四一脸惊骇,毫不犹豫拒绝:“五少郎,小人不敢带您去,会被老公爷责罚的。”   李钦载不满地道:“我去见自己的婆娘,有何不对?”   “啊对对对,不过见的时候不对,待您大婚之后,想咋见就咋见,大婚之前不行。”刘阿四很有原则地道。   李钦载气道:“你一定要棒打鸳鸯吗?”   刘阿四大惊:“小人怎敢棒打鸳鸯,新人大礼之前不可相见,这是规矩呀。”   “规矩对我有用的话,要王法干啥?”   刘阿四一滞,逻辑有点绕,他没读过书,必须得开动脑筋好好捋捋……   “还想啥,是我非要去的,跟你没关系,你负责望风便是,就算被逮到了,爷爷也不会怪罪你。”   刘阿四苦笑道:“怎么可能不怪罪,二十记军棍必然免不了的。”   “回头就说我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威胁你,不带我去崔家别院我就要死给你看,你一片忠心护主之心,不得不从命。”   刘阿四无奈地道:“五少郎您这满嘴瞎话真是……”   李钦载朝他后背狠狠一推:“别废话了,走你!”   ……   崔家别院位于安仁坊。   大唐的世家门阀不少,每家都在长安设有别院。   毕竟是大唐的国都天子脚下,长安城里关于朝堂和市井的任何风吹草动,世家门阀位于长安的别院会第一时间知道,然后快马告之世家。   崔家的别院不算大,是一座三进的院子,以前住了不少人,大多是崔家的旁系子弟和在长安落脚的大儒门生。   如今别院早已被清空,崔家家主的女儿即将出嫁,嫁的还是三朝功勋之后,国公之孙,崔家从上至下严阵以待。   眼看大婚再过两日就要开始了,今夜崔家的宾客已然络绎不绝。   院子内外堆满了宾客送来的重礼,下人们匆忙进出忙着筹办后天的大婚事宜,院子显得有些凌乱。   家主崔林谦也来到了长安,两日前刚进了长安城,还没进别院落脚,便被天子李治请去了太极宫。   照例仍是君臣一番寒暄,但李治对崔林谦格外热情,态度相比其他的世家门阀好了许多,说不上热情似火吧,至少也是如沐春风。   崔林谦在太极宫里受宠若惊,与天子奏对时更是如履薄冰,每句话出口前都要思忖良久。   后来崔林谦慢慢品出了滋味。   天子为何对他如此热情,恐怕不是因为青州崔氏的身份。   众所周知,当初废王立武之后,天子与关陇和山东世家门阀之间的关系已经有些僵冷了。   而天子如今的国策,基本也是以打压或削弱世家为主,对世家的态度虽不至于冷脸相对,但也不会如此热情。   令李治如此热情的原因,恐怕多半是因为崔家未来的女婿李钦载。   虽然久处青州,崔林谦的消息却是非常灵通的,他知道天子与李钦载私交不错,李钦载还救过天子的性命,更甚者,女婿几次造出来的新物件,影响大唐军方甚为深广。   如今的大唐王师已经开始缓慢的变革,关于指挥和战阵之类的,隐隐听说许多将领正在配合李钦载造出的新物件而改变对战阵列和用兵之法。   作为砥柱之臣的丈人,天子以礼相待,这是爱屋及乌,敬的并非是他世家的身份。   崔林谦笑得很开心,他愈发觉得当初与英国公定下这门亲事绝对正确,虽然中途女儿逃婚,有了些许波折,但结果还是不错的。   俩小辈矫情来矫情去,最后不还是心甘情愿成亲了?   呵,爱情!   我呸!臭不可闻!   刚刚休了续弦之妻的崔林谦,最近心理有点扭曲。   夜幕降临,掌灯时分。   崔林谦客气地送完最后一波道贺的宾客,笑吟吟地转身进门。   别院内张灯结彩,纵然没到大婚之日,院子里仍挂满了大红色的绸带,和处处精致富丽的摆设。   不仅如此,城外一处农庄里,崔家的嫁妆更是多达百余车,只等大婚那日,给长安城的君臣来一次视觉和心灵上的震撼冲击。   世家嫁女,当世无双,青州崔氏虽然平日里低调,但是该秀肌肉的时候,还是要鼓一鼓括约肌的。   崔林谦一边走向后院,一边思索大婚前后的所有礼仪,自检遗漏之处。   走进后院,见女儿的闺房里仍亮着灯,崔林谦站在院子里凝视透过窗棂的昏黄灯火,心头猛地袭上一股难言的失落。   这些日子为大婚礼仪之事忙前忙后,直到此刻他才突然惊觉,从小疼爱在手心里的女儿,马上要嫁作人妇了。   从此她的生命里,父亲的身影将会慢慢淡去,占满她余生的,是她的夫婿。   崔林谦的眼眶莫名湿润起来,中年丧妻,子女成人,越老越孤单,一股难言的寂寥失落之情涌上心头。   深深吸了口气,崔林谦擦去了泪水,调整了一下表情,恢复了满脸威严的家长模样,迈步朝女儿的闺房走去。   ……   崔婕不在闺房,此刻的她,正扒在后院的墙头,她的脚下,丫鬟从霜正给她扶着梯子,小丫鬟一脸的生无可恋。   掌灯时分,家主崔林谦正在招待满堂宾客时,后院不知从哪里窜进来一个人,这个人叫刘阿四,从霜认识他是因为他救过自己的命,若不是他强势阻止,她和小姐就要吃下毒蘑菇了。   翻墙头进来的刘阿四找到了崔婕的闺房,恰好从霜守在门外,大吃一惊后,刘阿四赶紧解释,顺便指了指墙头。   于是便有了这一幕。   即将成亲的一对新人,迫不及待约在黄昏后,俩新人各自扒在墙头的一边,诉说衷肠,一解相思。   而刘阿四和从霜,则各自守在墙头的两边,为两位新人扶着梯子,顺便被塞了满嘴狗粮,狗粮噎得俩人直翻白眼儿。   崔婕站在梯子上,表情既兴奋又忐忑,小拳拳不停捶他胸口。   “你胆子太大了,简直无法无天,若被我父亲看到,我还做不做人了?”崔婕轻嗔薄怨,夜色里的她,眉眼比月光更温柔。   李钦载仍是不正经的笑:“那你为何出来与我相见?拒绝我不就行了。”   崔婕咬了咬下唇,哼道:“我这就走,你,你快回去,莫让人看见。”   李钦载眨眼:“你先走,我看着你走。”   崔婕嗯了一声,道:“我真的要走啦,大礼之前咱们不能相见的……”   李钦载笑道:“你走呀,我没拦你。”   崔婕气结,狠狠捶了他一记:“你为何这么坏!我,我不嫁你了!不管了,我真的走了……”   说了半天要走,可崔婕仍死死扶着梯子,没见移动半点。   此刻的他和她,正在服用相思药啊,怎舍得走? 第二百八十章 翁婿初见   两架梯子搭在墙两头,有那么一点男女私定终生的意思了。   唯有李钦载和崔婕这两位,明明是光明正大的未婚夫妻,眼看要行大礼了,却连两天都忍不住,偷偷出来私会。   长相思,在长安。   长相思不一定摧心肝,但却令人抓心挠肺不好受。   温柔的月色下,崔婕眉眼如画,眼波流转满溢情意,嘴上说着违心的话,可身子却动也不动。   她也很想他,从启程回青州的那一刻就开始想。   两人站在梯子上两两对视,墙两头的刘阿四和从霜一脸懵。   千辛万苦出来相见,就这么两两对视是啥意思?好歹说点啥,也不枉咱们提心吊胆在下面扶梯子呀。   良久,李钦载忽然笑道:“听说你回去把你爹和后娘拆散了?”   崔婕哼了一声:“什么后娘,明明是个毒妇,嫁了人还不安分,有野心也就罢了,偏偏本事却配不上她的野心,被我爹休了也是活该,谁叫她……哼,谁叫她暗中指使刺客谋害你。”   李钦载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道:“难得发飙一次,我却无缘亲眼得见,遗憾啊。”   崔婕眼睛眨了眨:“你若觉得遗憾,回头我给你原样来一次?我可是下令把王氏陪嫁的下人全都打断了腿扔出去了,人家很凶的哦。”   李钦载急忙摇头:“怕了怕了,你收敛点,维持温婉娴静的形象,人设不要崩了。”   崔婕哼道:“你比我更厉害呢,听说你直奔太原祁县,将王氏祖宅一把火烧了,李家五少郎果然不凡,就连报仇都如此惊天动地,小女子可佩服得紧。”   李钦载拱手:“谬赞谬赞,正常操作而已。咱俩就不必互相吹捧了,以后改名‘雌雄双煞’,成亲后并肩行走江湖,铲奸除恶。”   崔婕呸了一声:“什么雌雄双煞,难听死了!”   “公母双煞?”   “没个正形,再胡说我可真走了。”崔婕啐道,可脸蛋上分明洋溢着快乐。   “女人,你口是心非的样子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   墙头下,刘阿四和从霜脸色发白,隐隐有呕吐的迹象。   别院围墙内的竹林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李钦载和崔婕都听到了,不由一惊,扭头朝竹林望去。   窸窸窣窣的声音仍在继续,而且越来越近。   崔婕大惊失色,急忙道:“你快走,怕莫是我爹来了,若教他看见你,定会训斥。”   李钦载不怕死地道:“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有缘相见,怎能不告而别?我得拜见一下老丈人……”   崔婕又惊又气,使劲推了推他:“你真是……太混蛋了,快走,被我爹看见,我不要做人了。”   李钦载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露出苦笑:“来不及了……”   竹林内缓缓走出两道身影,一老一少。   其中一个还是熟人,与李钦载向来不太对付的熟人。   崔升不知从何处寻摸了一张弓,此刻正搭弓拉弦,冰冷的箭矢对准了墙头上的李钦载,冷冷道:“何方宵小犯我崔家别院?”   李钦载额头顿时冒了汗:“大舅哥,冷静!不是宵小,是妹夫……”   墙头下,刘阿四也急了,一个翻身轻易地跃上墙头,右手按在腰侧的刀柄上,警惕地凝视着崔升手里的弓箭。   火药味突然浓郁起来。   崔升仍保持拉弓的姿势,表情冰冷道:“舍妹未成亲,我哪来的妹夫?你认错人了。”   “马上就有了,大舅哥,你的手莫抖,会出人命的。”   刘阿四冷冷道:“五少郎您先顺着梯子下去,崔家郎君这一箭,小人挡了。”   剑拔弩张之时,崔升旁边的中年男子突然笑了,上前一步拍了拍崔升的肩,道:“好了,莫吓坏了老夫的贤婿,把弓收起来。”   崔升二话不说收弓,后退两步,顺便朝墙头上脸色苍白的李钦载笑了笑,笑容充满了恶意。   崔林谦朝崔婕瞥了一眼,道:“过两日就是大礼了,两日都等不起了么?”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崔婕脸蛋一红,顿觉羞惭无地,低声道:“是,女儿知错。”   从霜赶忙扶着她,将她从梯子上搀了下来。   李钦载仍趴在墙头,却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反而很主动地朝崔林谦拱手,宛如有什么社交牛逼症。   “小婿李钦载,拜见丈人。”李钦载面不改色道。   崔林谦叹了口气,语气复杂地道:“贤婿之名,老夫闻名久矣,只是没想到你我初次相见,竟是这等情形……”   李钦载笑了笑,道:“无妨,早几日,晚几日,不必拘泥于早晚,我想崔婕,所以来了,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墙头下的崔婕闻言俏脸羞红,却情意满满地抬眸看着他。   崔林谦苦笑道:“贤婿果真名不虚传,老夫今日亲身领教了,行事不羁,天马行空,世间英才往往异于常人,难怪天子对你如此看重。”   李钦载咂咂嘴。   这话……听起来不太像夸他。   崔林谦飞快看了看崔婕,又看了看李钦载,道:“贤婿思念婕儿,此刻见也见过了,大礼之前还是莫违了规矩,否则你我两家都会被沦为长安城的笑柄,不如请贤婿早早归去如何?”   李钦载忙道:“今日是小婿失礼了,与婕儿无关,丈人莫责怪她。”   崔林谦似笑非笑道:“贤婿爱护婕儿之心,老夫甚慰,日后成亲了,还望贤婿一如既往待婕儿,不负不弃。”   “丈人放心,小婿与婕儿定能恩爱百年,子孙满堂。”   崔婕又羞又想笑,垂头抿唇,嘴角已勾勒出一道美丽的弧度。   崔林谦失笑道:“好了,山盟海誓对老夫说没用,何况还是趴在墙头上说的,未免太不正经,贤婿快归去吧。”   李钦载这才向崔林谦告了罪,从墙头顺着梯子下去了。   直到这时,刘阿四才擦了把冷汗,苦笑道:“五少郎,可吓死小人了,为行大礼而私自相见,刚才若崔家家主不依不饶告到老公爷面前,小人少说要养三个月的伤。”   李钦载嗤道:“怕啥?我又不是跟谁私通,见我的婆娘咋了,堂堂正正舍我其谁……”   正说着话,李钦载突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隔着围墙大声道:“丈人留步!再过两日便是大婚之期了,您这两日可千万看好婕儿,莫让她再逃了!”   围墙内崔家父女正往回走,崔林谦闻言一个踉跄,崔婕俏脸羞红,气得恨恨跺脚。 第二百八十一章 大婚(上)   两日后,李崔大婚之期。   英国公府一大早便敞开了中门,宾客开始登门道贺。   直到今日,李钦载才赫然感受到英国公的分量。   送礼道贺的宾客从大门口一直排到朱雀大街,宾客之中大多数是朝臣,还有位高爵显的权贵。   凌烟阁二十四功臣,活着的基本都亲自来了,仙逝了的也有后人代为上门道贺。   府门外黑压压的人群,各自聚在一堆高声谈笑议论,下人们则挑着沉沉的礼担,手里攥着礼单,翘首等待吴管家逐一唱名报单。   宾客如云,宛如太极宫朝会,一直忙到快午时,唱名的吴管家嗓子已嘶哑难听,宾客仍然望不见尾。   李钦载暗暗惊叹不已。   英国公在朝堂中的分量,比他想象的更重。   迎亲是下午才开始,“婚”字通“昏”,意思是男女大礼是在黄昏以后才开始。   李思文见混账儿子无所事事在府里到处闲逛,气不打一处来,一脚将他踹到前院,命他去接客。   亲爹惹不起,千年门阀的祖宅都敢烧的李钦载,此刻只能老老实实站在门口迎客。   第一批宾客不出意料,还是那群老杀才,以苏定方契苾何力为首,薛仁贵仍然一脸温文儒雅的微笑走在末尾。   李钦载急忙上前行礼,一通爷爷伯伯乱叫,惹来老杀才们亲昵的拳打脚踹后,终于将他们请进了后院,交给了李勣收拾。   薛仁贵仍走在最后,突然停下脚步,朝李钦载笑道:“先恭喜贤侄大婚,贤侄将贵府驻颜膏的买卖分润给我那犬子,薛家上下承情了。”   李钦载忙道不敢。   诸多老杀才里,还是薛仁贵最顺眼,做人坦荡敞亮,受了好处至少会道一声谢,人情落得踏踏实实。   拍了拍李钦载的肩,薛仁贵一脸羡慕:“英公有个好孙儿啊,我家那犬子若及贤侄一半,也不至于令我愁得头发都白了,往后还望贤侄多提点犬子,你们多来往,我看着高兴。”   李钦载认真地道:“薛伯父,薛讷品性虽有点跋扈,可心地不坏,做人也有情有义,您不能只盯着他的缺点。”   薛仁贵一愣,但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径自走向后院。   薛仁贵刚走,一身崭新华服的薛讷便窜了进来。   “景初兄,我爹进后院了吗?”薛讷惴惴四顾。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道:“刚才我还在你爹面前说你好话,但见你这副鬼鬼祟祟偷地雷的样子,我突然有点后悔了……犬子确实应该多教育。”   薛讷笑道:“景初兄莫闹,大喜的日子,你与美娇娘入洞房,我却无端挨顿揍,没道理呀。”   说着薛讷又朝他行了一礼:“多谢景初兄将驻颜膏的买卖分润给我,愚弟还听说,许家那孽畜已经主动退出了?哈哈,景初兄的威名果然不虚。”   李钦载脸颊扯动一下,有个事情真不忍心告诉他,人家许彦伯如今有了更赚钱的买卖,而且赚的是外汇……   算了,大喜的日子,彼此都不要给对方添堵。   “你很闲的话,帮我招呼宾客,莫把自己当客人,你今日就是个打杂的。”   薛讷痛快地应了,立马躬起身子,笑容满面地给络绎不绝的宾客行礼。   没多久,李素节李显契苾贞等一群小混账来了,他们一个个穿着崭新的华服,见面就行礼道贺。   李钦载没跟他们客气,安排他们进后院跟宾客互动,临时充当热场子的气氛组。   站在门口莫名感到后背发凉,总觉得一股妖风刮过。   李钦载正在奇怪自己为何有这种反应,便听一阵狂放的大笑声传来。   “哦嚯嚯嚯嚯……李家娃儿,今日总算让老夫逮到你了!”   李钦载悚然转身,迎面便看到一张毛茸茸的大脸,脸孔丑陋,杀气侧漏。   李钦载吓了一跳,立马反应过来,急忙行礼:“小子拜见程爷爷……”   程咬金捋了一把乱糟糟的胡子,大笑道:“好小子,去年就想把你掳进府里,灌你一顿老酒,奈何你爷爷说你赖在渭南县的庄子里不肯回长安,荒郊僻野的有啥好?婆娘比长安城的还俊俏么?”   李钦载尴尬干笑。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因为甘井庄的村姑确实比长安城的更俊俏。而且今日以后,不仅可以看,还可以摸。   “程爷爷久违了,小子在庄子里仍对程爷爷甚是想念……”李钦载昧着良心说瞎话儿。   程咬金哈哈一笑,道:“想念个屁,说假话好歹把表情弄真一点,老夫虽老,却也没那么容易被糊弄……”   右手一勾,程咬金将他勾到门旁僻静处,低声道:“俺家程伯献承了你不小的人情,年初若不是你临时更改航道,登陆倭国,焉有这桩泼天的灭国之功?”   “俺家伯献沾了你的光,升了两级品阶,官擢右卫中郎将,程家也终于有了点起色,这个人情老夫接下了,往后若有疑难,尽管来找老夫,老夫帮你出头。”   程咬金又道:“当初刘仁轨参你违令擅专,老夫气不过,已帮你把那老匹夫的狗窝拆了,顺便还揍了他,算是这桩人情的利息,不谢!”   李钦载张了张嘴,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老杀才惹不起,赶紧把他打发走。   程咬金却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扭头环视四周,突然喝道:“伯献呢?赶紧滚出来!多跟景初来往。”   “李老匹夫这辈子没干过人事,唯独这孙儿不错,你俩多亲近,若教老夫知道你还跟长安城那群狐朋狗友来往,必废了你的腿,赶你上街要饭去。”   话音落,程伯献大步跨进门来,先朝李钦载行礼道贺,仰天大笑的模样跟程咬金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贤弟高才,没想到跟贤弟冒了一回险,竟沾了你光,博了一场富贵。”   李钦载笑道:“尚贤兄不计较当初舰船上敲了你闷棍就好。”   程伯献被唤醒了尘封的回忆,顿时露出怒容:“对了,你家那护卫呢?我跟那小子还有笔旧账未结,今日正好做个了断。” 第二百八十二章 大婚(中)   李钦载发现大婚之礼只有在晚上洞房时才叫爽,洞房之前的应酬却让人崩溃。   有过阅历的人都知道,婚礼上来道贺的宾客,其实一对新人不一定全都认识。   他们有的是隔了八竿子的远亲,莫名其妙不知被哪位近亲大人叫来了,新人与他们简直是人生若只如初见。   有的是朋友的朋友,父母的朋友,父母朋友的朋友,以及一堆莫名其妙不知是阳间的活人还是来自灵界的朋友。   习惯了恬淡平静生活的李钦载,面对这种喧闹又陌生的环境,明明快撑不住了,可还是不得不站在大门边,努力挤出笑脸,迎接八方宾客。   倚门卖笑生张熟魏,大约不过如此了吧。   中午时分,李钦载已有些不耐烦了,违心的应酬太久,他都快开始怀疑婚姻的意义了。   两口子合理合法睡在一起的仪式,为何这么多人要来祝贺?与你们何干?不能识趣点放下礼物就走吗?   没想到的是,右相许敬宗也亲自来道贺了,后院的李勣听说后都颇感意外。   许家送的礼很重,李钦载随意瞥了一眼礼单,南海红珊瑚,大东珠,象牙犀牛角什么的,这份礼至少价值万贯。   李钦载这是第一次见到许敬宗。   这位也算是名人了,后世褒贬不一,总的来说,能干,但也没那么干净。   当年李世民还没弄死他兄长前,许敬宗便是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期间几经沉浮,为官一生,正邪黑白都沾了些。   许敬宗进门便露出了和煦的微笑,风度雍然,既不失长辈的沉稳,也不会让人觉得高高在上,态度和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让人忍不住心生亲近。   “李家娃儿大婚之喜,老夫特来贺之。”许敬宗爽朗地笑道。   李钦载急忙行礼:“李景初拜见右相……”   许敬宗不悦道:“此时此地,称呼老夫官职是啥意思?老夫与令祖平辈,朝堂同僚数十年,不配叫一声爷爷么?”   李钦载于是急忙改口:“小子拜见许爷爷。”   许敬宗这才高兴起来,捋须笑道:“老夫平日繁忙,与你家走动得不多,听我家彦伯说你为人敦厚,气度不凡,有君子之风,哈哈。”   “英公为国征战一生,立下功劳无数,临老也算有了福报,上天赐给李家好一位麒麟儿,可保李家百年不衰,着实令老夫羡慕呀。”   李钦载装作一脸愧色,连道不敢。   许敬宗嗯了一声,又道:“前日彦伯与老夫说起一件事,他说你俩要合伙做买卖,大热天能凭空变出冰来,是真是假?”   李钦载点头:“是真的。”   许敬宗感叹道:“这莫不是仙法?长安皆传李家麒麟儿有大才,一肚子本事深不可测,老夫算是见识了。”   接着许敬宗又道:“前日彦伯交代,以前瞒着老夫和许家上下,偷卖你李家的驻颜膏,此小人行径老夫也是前日才知,可恨他将老夫瞒了个死死……”   “前日老夫听说后,已然狠狠责罚他了,这里代他向娃儿赔个不是,看在老夫与英公同僚数十载的份上,还望贤侄孙莫计较。”   李钦载急忙道:“许爷爷言重了,许兄算不得偷卖,更非小人行径,光明正大的一买一卖,何来小人之说?”   许敬宗笑了笑,突然压低了声音道:“你与彦伯合伙做变水为冰的买卖……娃儿可当真?”   “自然是真的,小子不敢食言。将来买卖铺开的话,每年每家少说可分得数万贯,算是大买卖了。”   许敬宗脸上却毫无喜悦之色,只是嗯了一声,沉吟片刻,声音压得更低了:“老夫还听说,你欲将陛下也拉进来?”   李钦载点头,笑道:“陛下的日子也不宽裕,每年若能给皇宫内库赚几万贯,想必陛下也会欣然受之的。”   许敬宗大笑,指了指他,道:“不但有本事,还生了一副玲珑心窍,将来了不得!”   李钦载眨了眨眼:“许爷爷觉得如何?”   “好,好!如此,我许家便沾你的光了,纵是赔了本,许家也断然不会退出。”许敬宗大笑道。   李钦载明白了,这老货其实根本不在乎冰块买卖能不能赚钱,他在乎的是李治会不会真的参与到这桩买卖里来。   而且,许敬宗今日亲自登门,道贺他大婚是其次,主要是探听李钦载的口风,显然他非常重视李治会不会参与这桩买卖。   如果李治真的参与进来,对许敬宗来说绝对是个大好消息。   跟皇帝合伙做买卖,这关系简直就是一道免死金牌,以后朝堂再大的风浪,许敬宗已稳稳立于不败之地了。   李钦载斟酌了一下,道:“许爷爷,买卖的事小子还没跟陛下提起,不过想来陛下应该不会反对,前些年陛下想修缮太极宫,被朝臣谏止……”   许敬宗立马接口道:“陛下若有了进项,再加上老夫为陛下辩说,以后朝堂上谁还敢吱声?”   李钦载与许敬宗微笑互视一眼。   话不必点透,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就好。   ……   下午时分,李钦载在丫鬟的服侍下穿戴好吉服,李敬业,薛讷,李素节等人充当傧相,李勣和李思文又叮嘱了他几句礼仪事项。   天近黄昏,吉时已至。   李钦载骑上高头大马,李家百名部曲披甲戴盔开道,刀柄系上大红色绸带,一行人浩浩荡荡朝崔家别院而去。   英国公府迎亲,府中部曲开道,聘礼喜担前后不见首尾,迎亲的队伍连绵十余里。   长安城臣民被这奢靡的迎亲队伍震惊了,纷纷走上街头,翘首围观窃窃议论。   身穿吉服的李钦载骑在马上,被长安城百姓惨无人道地围观,顿觉浑身不自在,人群的视线令他非常抗拒。   李敬业策马凑了上来,沉声道:“腰挺直!娶婆娘是光明正大的事,你这副夜敲寡妇门的心虚模样谁教你的?丢咱李家的人!”   李钦载舔了舔干枯的嘴唇,低声道:“能不能给部曲下令,把围观咱们的人眼睛全都戳瞎?”   李敬业冷冷道:“不能,你若觉得不自在,可以自戳双眼,眼不见为净。”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待会儿到了崔家,兄长可要保重……”   李敬业一愣:“啥意思?”   李钦载愁容满面道:“我那大舅哥与我不大对付,棒打傧相这个环节可能会略有调整……”   “咋调整?”   “换狼牙棒打,兄长最好跟部曲借一副重甲穿上,不然我的大喜之日难保不会变成你的忌日……”李钦载揉了揉脸,叹道:“当然,也可能是我的忌日。” 第二百八十三章 大婚(下)   婆娘还没娶进门,莫名其妙跟大舅哥结了怨。   李钦载甚至都不知道是何时跟他结的怨,当初与他第一次见面是在太极宫君臣奏对时,大舅哥作为舍人,不知暗戳戳写了自己多少坏话。   当然,李钦载也能理解,毕竟自己这些年的名声确实不好,崔升宠爱妹妹,对他这位臭名昭著的妹夫自然处处看不顺眼。   李钦载实在不知如何跟他解释,如今的他已不一样了。   我打架,我纵火,我惹祸,可我是个好男孩……   不说前世,不说前身,李钦载穿越过来一年多,至今还……嗯,俗称“处男”。   都处男一年多了。   少年纨绔,鲜衣怒马,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才是权贵子弟正常的模样,可李钦载呢?   不仅没看过长安花,就连身边的三上老师都没好意思下手。   这岂止是自律,简直是自残。   这样的妹夫,大舅哥凭啥不爱?怎能不爱?   大半个时辰后,迎亲队伍终于来到崔家别院门前。   崔家的下人们早已等候在门口,门前铺了一条长长的红毯,李钦载下了马,旁边的仪官依礼递上迎书。   迎书是三书中的最后一书,民间所谓“三书六礼”,其中的“三书”便是聘书,礼书,迎书。   三书六礼皆俱,才叫明媒正娶,这段婚姻才会被世人所承认。   大户人家娶正室跟娶妾室的流程是完全不同的,若是娶妾室根本不需要三书六礼,半夜把妾室用花桥抬进府里就算礼成,从古至今,小三都不被世人待见,名不正言不顺。   迎书不是一张纸,而是郑重其事地装在一个长方形的檀木盒子里,里面的内容大约是向女方父母禀报,按照约定之礼,今日我要将你家女儿娶回家之类的言辞。   迎书被崔家的管家接过,管家笑吟吟地朝李钦载行了一礼,然后双手捧着迎书匆匆进了门。   随着管家接下迎书,崔家别院的大门突然关闭。   李钦载吓了一跳,有些慌张地看着旁边的李敬业:“兄长,他们啥意思?崔家该不会反悔了吧?”   李敬业翻了个白眼,叹道:“难怪你从小到大挨了那么多次打,我现在都忍不住想揍你了。腰挺直,正常点,开门是礼,闭门也是礼,淡定等着,莫给咱李家丢人了。”   大门关闭片刻后,突然又打开了一扇,然后从门内走出一群人,有男有女。   女的皆是中年以上,男的则是七八岁的幼年孩童,但其中一个却非常显眼,赫然竟是大舅哥崔升。   李钦载脸颊抽搐了几下,这群人从门内走出来,他们手上都拎着一根棍棒,棍棒用红色的丝绸层层包裹起来。   李钦载知道,棒打傧相这个环节大约是躲不过去了,唯一安慰的是,大舅哥崔升手上的不是狼牙棒。   崔升一身华服,站在门口朝李钦载龇牙一笑,怎么看都像不怀好意的样子。   李钦载眼皮一跳,尔母婢也,真想对我下毒手?大喜之日不怕你爹活剥了你?   将身旁的李素节推了一把,李钦载道:“你是皇子你先上,姓崔的真敢下手,明日奏明你父皇,罢了他的中书舍人。”   李素节没想到自己居然成了蹚雷的,一个踉跄上前,崔升刚举起棍棒,瞬间认出了李素节,吓得崔升急忙将棍棒放下,想行礼又觉得不合时宜,顿时尴尬地进退两难,恨恨地瞪了李钦载一眼。   成亲之日都不干人事,真不想认这妹夫啊……   崔升不敢动弹,女眷们对李钦载和傧相们则客气多了。   李敬业拽着李钦载往里走,女眷们的棍棒轻轻落在众人身上,力道非常轻柔,前世洗浴中心的泰式按摩都比她们粗鲁。   一路畅行无阻,李钦载等人来到别院前堂。   前堂内张灯结彩,崔家亲眷将喜堂密密麻麻围住,喜气洋洋喧闹不休。   崔林谦端坐堂上,捋须含笑注视着李钦载。   李钦载上前行跪拜礼,按仪官事先嘱咐的说辞,说了一段拗口的古文,大概意思是求老丈人把女儿嫁给我之类的。   崔林谦敛起笑容,沉声道:“贤婿,老夫今日将婕儿交托于你,从此你与婕儿便是夫妻,婕儿自小温良,在崔家未曾受过委屈,愿贤婿善待。”   李钦载直视崔林谦的眼睛,郑重地道:“小婿绝不辜负婕儿,患难祸福,皆共担之,此生不弃。”   崔林谦露出了笑容,李钦载向他再拜,然后起身,在傧相和崔家女眷的起哄声中,众人移步走向后院崔婕的闺房。   喜堂内骤然寂静下来。   崔林谦的笑容渐渐敛去,深深呼出一口气,肩膀也不自觉地垮了下来。   仿佛卸下了一身重担,又仿佛失去了一件至爱的珍宝,崔林谦呆怔坐在喜堂内,盯着一双大红色的喜烛。   烛光摇曳飘摆,红色的烛泪顺流而下。   ……   崔婕的闺房外,此时已是年轻人的天下。   崔家女眷们拦在门外,笑着闹着,不许李钦载进去。   这也是婚礼的流程之一,按规矩,此处该作催妆诗了。   不得不说,这个规矩比前世一群伴娘堵门要红包文雅多了,然而对读书人来说也困难多了。   红包给出去容易,现场作诗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幸好李敬业早有准备,出门迎亲之前便掏出一张纸,上面写了好几首催妆诗,嘱咐李钦载背下来。   其实李钦载脑子里有几首催妆诗,都是千古名句,比如那首著名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拿来当催妆诗就很应景。   不过既然李敬业请了枪手,李钦载当然乐得藏拙。   本就已经很出名了,李钦载不希望将来天下人又给他戴上一顶“诗人才子”之类的帽子。   负手迎风,漫口吟诗的样子固然很帅,但也狗血,万一名气太大,招来了当世大儒,要跟他辩论圣贤经义,李钦载是该认怂还是乱棍将大儒灭口?   在女眷们的催促声里,李钦载胸有成竹地背出了不配拥有姓名的枪手写的催妆诗。   背到第三句时,李钦载卡住了。   特么的请的啥枪手,写得那么拗口,回头把酬金抢回来。   在众人呆呆的注视下,李钦载索性将手伸进李敬业的怀里,掏出了那张写了催妆诗的纸,照着上面的诗句念完,最后将那张纸刷啦啦一撕……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面不改色。   嗯,这首诗就是我的原创,咋?   李敬业仰面黯然望天,一脸无颜见天下人的羞惭之色。   喧闹的人群瞬间一片寂静,李钦载的操作显然骚到女眷们了。   良久,人群里突然传出一道熟悉的声音,“呸!不要脸!”   李钦载眉梢一挑,他听出来了,是崔升的声音。   今天有点忙,下次收拾你,你妹都娶了,看我还给不给你面子。   李钦载看着惊呆的女眷们,咳了一声,缓缓道:“劝你们开门,听说过我的人都知道,在下擅长纵火烧屋……”   话音刚落,一位非常识时务的女眷啪地一声打开了闺房的门,毕恭毕敬侧身站在一旁。   富丽喜气的闺房内,崔婕一身大红嫁衣,头上盖着红盖头,静静地坐在床榻边,盖头微微颤抖,李钦载觉得她可能太高兴了……   当然,也有可能盖头下的其实是石榴姐,而石榴姐恰好尿颤了……   李钦载心情莫名忐忑起来,崔家不会跟他玩点秋香那一套吧?   李敬业推了他一把,道:“还不去把你婆娘背出来!”   李钦载如梦初醒,抬步入内。   背对着崔婕,两手往后一托,将她驼在背上,李钦载掂了掂分量,双手不自觉地在她的臀部抓了一把,盖头下传出又羞又恼的闷哼声。   确定了,是她。   无论是分量,还是声音,以及手感……嗯,都是她。 第二百八十四章 李家新妇   背着崔婕往外走,李钦载一点也不觉得重。   崔婕的身材很纤细,体重很轻,无论在古代还是现代,她都符合当时的审美。   千年后的后人对唐朝有一种误解,一说就喜欢胖女人,其实不是的。   唐朝男人的审美主要还是看脸,这一点上,千百年都没变过。   当然,看脸的审美略有不同。后世那种整容的锥子脸蛇精脸,在唐朝一定会被当成丑陋,在唐朝看来这是刻薄克夫之相。   唐朝人喜欢的脸,不妨看看画家阎立本传下的步辇图,还有敦煌壁画,里面的女子皆是鹅蛋脸型,眼狭而鼻挺,眉细而唇厚,这才是真正有福相的脸,也符合唐朝的审美。   至于身材,唐朝绝不是喜欢女胖子,而是略带几分丰腴的美态,这种审美的形成大约跟当时的环境有关。   唐朝立国至今,三代帝王皆对外征伐无数,男子被抽调为府兵为国征战,家里的农活和照顾老幼的任务只能交给女人。   于是女人必须要略显丰腴,才突出她能扛起家庭重任的形象,这种形象渐渐便成了男人的审美标准。   什么叫“略显丰腴”,这个问题千年后的男人大约也能回答,老色批们喜欢的微胖女人究竟哪里微胖,哪里该瘦,各自心照不宣。   崔婕不算丰腴,世家小姐对身材也是颇为看重的,或许她也努力想把自己变得丰腴一点,可惜饭量实在太小,李钦载见过她吃饭,大约是一条狗的饭量。   背着崔婕走出后院,李钦载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这如花似玉的女人终于属于自己了。   前世的社畜心态与今生的身份产生了重合,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能娶到一个世家小姐,而且还是个国色天香的美女。   前世连房子首付都凑不齐,车子更是没影儿,只有发工资那天才敢下一次馆子,点两个硬菜。   如此平凡的自己,今生竟娶到了一个知书达理又美貌倾城的女子。   再癞的蛤蟆都不敢做这样的梦啊。   李钦载背着崔婕,不自觉地笑出了声。   脖子后的颈肉一阵痛,崔婕狠狠掐了他一记,红盖头下传来她的怒嗔。   “刚才你胡说八道甚呢?什么纵火烧屋,大喜的日子也不收敛一下你的混账性子。”   李钦载龇牙:“女人,你在玩火……”   “明明是你要玩火!”崔婕嗔道。   李钦载叹气,算了,霸道总裁的梗她不懂。   女人玩火的时候,男人需要的是泄火……   “你老实点,莫惹恼了我,理论上你还在崔家,我随时能退货的,你爹刚才说了,接受七天无理由退货。”   崔婕一呆,顿时气极,又狠狠掐了他一记:“你还胡说八道!”   背着她已走到门外。   门外除了迎亲的队伍,还停着八人抬的花轿。   花轿早在夏朝时已有,《尚书》记述大禹治水时云:“山行乘欙”,这个“欙”便是中国最古老的轿子。   到汉朝时,舆轿已成了权贵人家出行的交通工具,发展到唐朝,女子出嫁乘轿已谓风俗。   李钦载将崔婕送进大红披挂的花轿内,扭头看了看崔家的大门。   崔林谦是长辈,自然不会亲自送出门外。   站在门外的是崔升。   崔升盯着李钦载,向来冷淡的表情,此时竟已眼眶微红,见李钦载看他,崔升扭过头去,吸了吸鼻子,努力恢复平静。   李钦载朝他行了一礼:“大舅哥,我和婕儿走了。”   崔升嗯了一声,李钦载刚要转身,却发现自己的袖子被崔升拽住。   李钦载看着他,崔升仍是面无表情的样子。   “李景初,善待舍妹,莫伤了她的心。”崔升这次的眼神很恳切,跟以往的嫌恶截然不同。   李钦载认真地道:“以后多对我笑笑,不然我一天揍你妹三顿。”   崔升一呆,接着厉声道:“你敢!”   李钦载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开个玩笑,我的婆娘,自然会疼她,……不过你那张臭脸是真的难看。”   随即李钦载补充道:“最后一句不是玩笑。”   朝崔升挥了挥手,李钦载领着迎亲队伍离开。   ……   迎亲队伍从崔家出发,这次队伍更长了。   崔家陪嫁的嫁妆装了一百多车,连绵数里不见首尾,长安城的百姓再次被这场奢靡婚礼震惊了。   权贵世家通婚,排场果真不一样,从安仁坊到朱雀大街,今日的长安城内,英国公之孙的婚礼成了万众瞩目的火热话题。   百姓们见不到新娘子,但迎亲和陪嫁的队伍却是实实在在招摇过市,车队旁的扈从如云,场面轰动一时。   回到英国公府正好是傍晚时分,宾客们纷纷围聚在门口,妁人搀扶崔婕下了花轿,在众人的围观下,一对新人跨门而入,走进前堂。   前堂内,英国公李勣一身崭新的华袍端坐一旁,正首位的却是李思文和李崔氏,长辈们含笑注视一对新人走近。   充任仪官的是礼部侍郎王首欣,不得不说,英国公的面子果然不小,儿孙辈成亲竟能请动礼部侍郎,这位王侍郎的本职工作可是代表帝王祭祀天地神明的。   掐算时辰走进喜堂,在仪官的引领下,头戴红盖头的崔婕盈盈朝李勣和李思文夫妇下拜,算是正式以李家新妇的身份见了长辈。   然后崔婕便被丫鬟搀扶着送进了后院,李钦载则留在前院招呼宾客。   唐朝没有拜堂的规矩。   影视剧里面一对新人走进喜堂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什么的,唐朝都没有,这种规矩大约是在北宋才兴起的。   新妇入门,只是当着宾客的面拜见长辈,然后送入洞房。   唐朝有诗人云“双杯行酒六亲喜,我家新妇宜拜堂”,这里的“拜堂”,是指新婚夫妇洞房后的第二天一早,新妇拜见公婆和男方家的亲人长辈,成亲当日是没有拜堂的。   直到崔婕被送入洞房,喜堂内的宾客这才欢腾起来。   李勣今日心情不错,大笑着挥手,下令开席。   早已准备好的美酒佳肴被下人们端上来,国公府今日大宴宾客,矮脚桌从喜堂一直摆到院子中央。   张灯结彩的院子内外一片喜气洋洋,朝臣权贵世家皆贺。   李钦载端着酒杯四处应酬敬酒,正喝到五六分醉意时,大门外突然走进一名宦官。   宦官踮着小碎步匆匆走向喜堂,在李勣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李勣脸色一紧,急忙起身整了整衣冠,沉声道:“天子驾至,随老夫迎驾。”   院子内外的宾客们纷纷起身,躬腰肃立。 第二百八十五章 活到老,学到老   李治是与武后一同登门的。   正是夜幕降临时分,英国公府外禁军净街,旌旗如林,李勣领着李思文和李钦载恭迎在府门外。   一炷香时辰后,天子銮驾姗姗而至。   李勣急忙与家人一同躬身朝銮驾行礼,銮驾停下,李治搀扶着武后走下车驾,站在李勣一家面前。   “老臣拜见陛下,拜见皇后。”李勣恭声道。   李治双手托起李勣的胳膊,笑道:“老将军不必多礼,今日景初大婚,朕怎能不亲至道贺凑个热闹,不告而来,老将军莫怪。”   李勣连道不敢。   李治看着一身吉服的李钦载,笑道:“景初,恭喜大婚,愿尔新人白头偕老,瓜瓞绵绵。”   李钦载急忙道谢。   李治仔细看了他一眼,满意地笑道:“看你一脸喜色,看来是娶对人了,当初在甘井庄时朕见过崔家的闺秀,举止尔雅贤德,与景初正是相配,今日终于结下善果了。”   说着又对李勣笑道:“朕也要恭贺老将军,佳儿佳妇,子孙昌隆。李家三代功勋,朕只愿李家枝繁叶茂,为大唐多出几位老将军和景初这样的人才,实为社稷之福。”   李勣一脸感动,正要躬身道谢,又被李治托住胳膊。   武后看着李钦载微微一笑,道:“景初大婚,天家也不能没有表示,陛下与本宫备了一些薄礼,莫嫌陋鄙。”   一队宦官宫女双手捧着礼物上前,李钦载目光瞥过,微微吃惊。   说是“薄礼”,价值可不菲。   珊瑚东珠什么的只是开胃菜,不仅如此,还有鎏金黄铜打造的玉带,纯金打造的金锏,碧绿剔透的玉如意,以及各地进贡的贡品,诸如亳州绸布,蜀锦,贡瓷等等。   琳琅满目的贵重赐礼不仅令李家上下感动,宾客们也惊呆了。   臣子大婚,李治可从未御驾亲至,更别说与皇后相携而来,还送上如此重的礼物。   英国公之孙的圣眷,绝对比众人想象中的更隆厚,李治与李钦载显然已不单单是君臣关系,私下里甚至是至交好友了。   当初火烧太原王氏祖宅,朝臣们参劾奏疏铺天盖地,为何最后事件突然反转,今日看来,不仅仅是天子要敲打世家门阀那么简单,心底里怕是也存了几分袒护李钦载的意思。   收下天家赐礼,李勣一家上下道谢后,李钦载恭敬地请李治和武后入内。   李治与武后走进院子,宾客们纷纷见礼参拜。   李治笑着让宾客们尽兴,他和武后则被请进了后院,李勣单独安排了一间厢房设宴,祖孙三代相陪。   武后落座后才微微一笑,掏出一个锦囊递给李钦载,道:“景初将此物转赐夫人吧。”   李钦载双手接过,好奇道:“这是……”   武后笑道:“是五福钱,本宫随身之物,佩戴已多年矣,今日你大婚,贵重之物赐下未免俗气,此物倒是能代表陛下和本宫的心意。”   李钦载仍然懵懂,李勣却感动地起身行礼:“老臣多谢皇后厚赐,孙儿钦载顽劣,实不敢当。”   李钦载一头雾水,啥就不敢当了?五福钱又是啥,爷爷这模样看起来好像五福钱比那些赐礼更贵重。   李思文见李钦载一脸懵懂,气得差点动手抽他,咬牙在他耳边轻声解释起来。   原来五福钱是大唐的风俗,大概意思是,已经成亲且生有子嗣的妇人,将佩戴多年或许还被和尚开过光的五福钱送给新婚的妇人闺蜜,寓意将自己能生子嗣的好运气转送给她。   这五福钱可不是轻易送的,除非关系特别好的闺中密友才值得送出去,隐藏的意思是将自己的好运气也一并送了。   高贵如皇后者,居然舍得将贴身佩戴多年的五福钱送给崔婕,这份心意委实很重了,难怪李勣会如此受宠若惊。   李钦载顿时也感动地起身向武后道谢。   武后微笑道:“景初不必多礼,你是陛下甚为看重的功臣,天家待功臣可从不寡薄,还望景初为大唐多立新功,不负君臣一场知遇。”   “大唐有了景初,越来越不一样了,本宫深居宫中都能深刻感受到,陛下正值壮年,胸有凌云之志,景初若不弃,何妨化作一股助陛下扶摇之徐风,陛下幸甚,社稷幸甚。”   李钦载垂头道:“臣此生愿为陛下尽绵薄之力。”   李治笑道:“景初大喜之日,莫吓到他了,往后有暇之时,不妨来宫里与朕对酌几杯,不必非要有事时才进宫看朕,纵是与景初闲聊,朕亦受益颇多。”   与李勣一家分别饮了几杯酒后,李治和武后便告辞离去。   天子和皇后亲至府中,已是莫大的殊荣,自然不可能留太久。   送完李治和武后,喜宴已至尾声,宾客们识趣地纷纷告辞。   李钦载已有七八分醉意,被丫鬟扶进了后院。   站在披彩饰红的洞房外,微风徐来,李钦载的酒意醒了几分,没有推门而入,却问道:“荞儿呢?”   丫鬟恭敬地道:“在西厢房,此时夜深,怕是已睡下。”   李钦载嗯了一声,转身先去了荞儿的房间。   今日是李钦载大婚,但也是荞儿第一次独自睡觉,李钦载有些担心。   轻轻推门而入,屋里只点了一支蜡烛,荞儿横卧在床榻上,仍然睡没睡相。   李钦载微微一笑,蹑手蹑脚给他盖好了薄被,坐在床榻边注视着荞儿沉睡的面容。   今生上天待他不薄,从今以后,他有了美貌温柔的妻子,也有了乖巧懂事的儿子,还有一个鸡飞狗跳但温馨的家庭。   一个男人一生中若能拥有这些,已经算是非常幸福了。   余生呢?   当然是用尽全力,将幸福维持下去,谁若想毁了他的幸福,必是不共戴天的敌人。   在荞儿的床榻边坐了许久,直到丫鬟过来小声催促,李钦载才起身走到院子的北房,推门而入。   洞房内,两只儿臂粗的红烛点亮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崔婕静静地坐在床榻边,头上仍覆着红盖头,端坐的姿势不知坚持了多久。   李钦载推门进来,崔婕的身子情不自禁地微微一颤,一双纤细的手已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李钦载亲手掀开她的盖头,昏暗的烛光下,崔婕薄施脂粉的俏脸格外动人,那种摄人心魄的美丽,令李钦载深深吸了口气。   烛光下的崔婕害羞地垂着头,双手仍死死攥着衣角,看起来很紧张。   李钦载轻笑道:“夫人何必害羞,咱们老熟人了,放松点儿。拿出曾经对我又掐又捶的泼辣劲来,为夫我就吃这一套。”   崔婕顿时羞怒不已,紧张的心情突然消失,呸了一声道:“什么老熟人,难听死了。”   李钦载却一屁股坐在崔婕身边,崔婕顿时又紧张了,吓得差点跳起来。   “慢,慢着……”崔婕紧张地道。   “咋了?”   崔婕慌乱地道:“先……先饮合卺酒,家里喜娘教的,洞房要对饮合卺酒……”   李钦载点头,这个还是懂的,交杯酒嘛,前世团建局上跟女同事开玩笑时也喝过。   但这一世的合卺酒还是不一样的。   崔婕起身走到桌前,将一只事先剖开的匏瓜分成两个瓢,将酒斟进瓢内,又将李钦载拉到桌前,将自己的长发分出一缕,与李钦载的长发打了个结,这才双手递给李钦载一只瓢。   二人相对而坐,崔婕忍住羞涩,双手执卺,平举于额,轻声道:“夫……夫君,今世有缘结为夫妻,余生请夫君担待敬爱。”   李钦载也严肃起来:“夫人,余生你我祸福共之,互不辜负。”   “夫君,请酒。”崔婕眼眶微红,微笑道。   二人互敬,一饮而尽。   崔婕这才解开两人结在一起的头发,摇曳的烛光里,崔婕的呼吸愈发急促起来。   李钦载眨了眨眼,笑道:“夫人,是否该就寝了?”   “我,……夫君,再,再等等,喜娘还交代了事情……”崔婕俏脸红得快滴出血来。   李钦载有些不悦了:“你家喜娘为何比咱们这对新人还折腾?你告诉我她是谁,明我就点了她家的房子。”   崔婕白了他一眼,默默从大红的枕头下摸出一本纸张发黄的画册。   脖子都羞得通红的崔婕垂头低声道:“喜娘说,要咱们先看画册……”   李钦载愕然:“这是啥么?”   翻开画册,触目所及,李钦载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这……”   崔婕脑袋都快钻进地缝里了,声音愈发低不可闻:“喜娘交代了的,说新婚夫妇圆房前一定要看。”   李钦载的注意力被画册吸引了,上面一幅幅伤风败俗的人物图像,令李钦载……其实没啥感觉。   崔婕绝对无法想象,她的夫君前世看过多少不堪入目的东西,眼前这份画册,人物画得扭曲又古怪,很难引起他的欲望。   啥叫“曾经沧海难为水”?   唯一的可取之处是,画册里的男女各种新奇的姿势,倒是给李钦载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活到老,学到老。   姿势与体位,哪怕相隔千年,也永远不会过时的。   于是李钦载暂时将崔婕冷落一边,专心致志地开始学习新知识。 第二百八十六章 待晓堂前拜舅姑   平胸而论,古人对姿势的研究其实比现代人更充分。   《合阴阳》中有“十修”“八动”,《洞玄子》中有“九状”“六势”,《天地阴阳大乐赋》中有“行九浅而一深,待十候而方毕”……   看看,古人就算是老色批,也都是有文化的老色批,而一千多年后的老色批只会盲目自信地说“大不大,爽不爽,叫爸爸”。   高下立判,痛定思痛,传统文化的丢失,是值得后人警醒且自省的。   洞房花烛夜,新婚夫妇行房之前同阅小黄图,确实是唐朝的风俗,而且是仅属于权贵阶层的风俗。   而这已经算是很保守了,真正讲究的权贵世家在嫁女儿之前,往往会提前派出一位姐妹或通房丫鬟,与新姑爷同赴云雨,直到正式成亲那天,丫鬟才算功成身退。   这当然是有目的的。   其一是试试新姑爷的功能是否正常,万一是个举不起来的,丫鬟试过后会立马如实向娘家禀报,那么这桩婚事便需要重新考虑了,毕竟女儿嫁过去不能守活寡不是?   其二是两个家族联姻的利益捆绑了,派过去试水的女子,不是姐妹就是非常信任的贴身丫鬟。   如果有朝一日正房夫人早逝了,当初通房试水的这位女子便立马补位,两家的联姻关系没断,利益还能继续捆绑下去。   当然,凡事有例外,比如青州崔家可能就不太讲究这个,李钦载在长安苦苦等了一个月,也没见老丈人有啥表示,实在是太失礼了。   烛光摇曳的洞房内,李钦载认真地翻阅这本小黄册,专注的神情差点令他忘了今晚本来应该要干啥了。   崔婕根本不敢看图册,羞红着脸默不出声坐在他身旁。   良久,李钦载赞叹道:“博大精深,深不可测!”   崔婕愈发羞得不行,劈手夺过他手里的图册,烫手似的慌忙将它扔到一边。   李钦载严肃地道:“你这个小同志,怎能不爱学习呢?刚刚一眼都没看,若是我的弟子,这会儿该挨鞭子了。”   崔婕红着脸道:“我才不看……若不是喜娘非要我带来,早将它扔了。”   李钦载笑道:“你不看无妨,我学会了教你……”   红烛微微炸响,迸出一朵双蒂灯花儿。   李钦载拉过她的小手,笑道:“夫人,天色不早,你我该安歇了吧?”   崔婕身躯微微发颤,下意识推拒,又不能推拒,今夜于他于她,都是人生中最珍贵的一夜。   双手刚抚上她的衣襟,崔婕慌忙退却,轻声道:“你……你去把蜡烛熄了。”   李钦载严肃地道:“今夜喜堂红烛,按规矩是不能熄的,不吉利。”   崔婕脑子又慌又乱,结结巴巴道:“是,是吗?”   悲壮地闭上眼,崔婕一副豁出去的表情道:“那,那……便安歇吧。”   李钦载眨了眨眼,突然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   崔婕赫然睁开眼,一脸震惊:“不可能!男女固然要行敦伦之礼,可……用嘴是何故?”   李钦载很正经地解释:“夫人想想你以前做的绣活儿,所谓‘穿针引线’,线头要穿进针孔,是不是首先要把线头舔湿了,让它有了硬度,才能从容轻易地穿进针孔里?男女敦伦之礼,与此理同矣。”   崔婕呆怔半晌,突然捶了他一下,道:“定是你在诓我!”   李钦载面无表情道:“我怎会骗夫人,夫人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崔婕呆呆地回忆自己做绣活的步骤,好像……真的要舔过线头才能穿针。   可将穿针引线联想到男女那事儿上,崔婕脑海里顿时有了画面,脸蛋儿羞得快滴出血来。   “我,我……不知道,不管了,我先睡了。”崔婕衣裳都没脱,合衣便往床榻上一倒,飞快用被褥蒙住全身。   李钦载嘿嘿一笑,也钻进了被褥。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许久许久许久之后,伴随着一声似痛苦又似快活的长吟,洞房内终于恢复了安静。   云住雨歇,梅开一朵。   ……   天刚亮,崔婕便忍着疼痛醒来了,叫来了从霜,从霜红着小脸服侍一对新人穿戴洗漱。   崔婕行动不便,李钦载搀扶着她,谁知不仅被她拒绝,还被她狠狠掐了一把。   “痛吗?”崔婕冷着脸问道。   李钦载也不充好汉,老实道:“痛。”   “昨夜我就是这么痛,不,比这还痛。”崔婕气得又掐了他一下。   “可能线头还是不够湿润吧……”李钦载试着找原因。   崔婕俏脸又红了,感觉自己从此无法直视绣活儿。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李钦载与崔婕相携来到堂前,在李勣和李思文李崔氏面前,崔婕羞怯地盈盈下拜。   这回可算是正式的“拜堂”了。   李勣爽朗大笑,李思文故作威严地板着脸,李崔氏见儿媳倾城容貌,举止教养皆不俗,欢喜得不行,拉着崔婕的手左看右看。   与家人们见了礼,崔婕算是正式成了英国公府的家人。   李思文看着李钦载,沉声道:“钦载已成亲,从今以后你便是身负家小的大丈夫了,说话做事当须沉稳,切不可再像以前那般胡作非为,招惹是非,莫忘了你已是成了家的人……”   话没说完便被李崔氏打断,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大清早的,夫君说甚呢?儿媳刚进门便训人,莫吓着人家了。”   李思文悻悻住嘴。   李钦载小心地道:“爹,孩儿没成家以前也是颇为沉稳的……”   李思文冷笑:“是啊,挺沉稳的,烧门阀祖宅的事都干得出来,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沉稳气质。”   李钦载干笑:“爹越来越会夸人了。”   崔婕垂头抿唇,原本紧张的她,见识到李家祖孙三代相处的情形后,顿时轻松了许多。   传闻中赫赫威名的英国公府,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严肃可怕嘛。   想想也是,若是严肃的氛围里,怎么可能教出她夫君这般不正经的人物。   正当崔婕慢慢融进李家的氛围里时,吴管家匆匆进堂。   “老公爷,五少郎,少夫人,宫里来了旨意。” 第二百八十七章 不寻常的封官   李家前院内,静静站着一名宦官。   李勣和家人整理衣冠匆匆走出来,宦官展开手中的黄绢,严肃地将圣旨宣念出来。   圣旨的内容很简单,敕封崔婕为五品诰命夫人,并赐甘井庄良田百亩。   李钦载晋通议大夫,赐勋轻车都尉,领尚书右丞,赐金鱼袋一,赐皇宫骑马。   一连串的封官,李钦载不由惊呆了。   事前完全没听到任何风声,结果又是封散官,又是领尚书右丞,还封了个勋号,封赏未免过分了吧?   压下心头的疑惑,李钦载面色如常送走了宦官,然后迅速看了一眼李勣。   李勣站在院子里,捋须沉思片刻,面无表情地独自回了后院书房。   李钦载急了,连忙跟上。   崔婕有些无措地看着李崔氏,李崔氏拉着她的手,笑道:“无妨,男人家的事情,咱们妇人不必掺和。”   崔婕乖巧地点头应是。   李思文却眉头紧锁,沉声道:“陛下给钦载的封赏过重了,不大寻常……”   李崔氏白了他一眼:“钦载昨日成亲,已是成家立业之人了,陛下器重他,自然要多给他分些差事。”   李思文摇头:“没那么简单。”   ……   后院,李勣的书房里,李钦载跪坐在他面前,低声道:“爷爷,陛下封赏是否过重了?陛下此举是何意?”   李勣阖目养神,淡淡地道:“升官加勋不好吗?非要骂你一顿才舒服?”   李钦载苦笑道:“孙儿没这意思,就是觉得此事不大寻常,求爷爷指点。”   李勣沉思半晌,缓缓道:“陛下今日封的官职,通议大夫是正四品散官,轻车都尉是从四品勋号,领尚书右丞也是正四品,几样封赏看似隆厚,其实皆无实权,‘尚书右丞’也只是领授,空有官衔而已……”   李钦载脑中灵光一闪:“爷爷,为何陛下封的皆是四品官衔?”   李勣笑了:“总算不蠢,问到关键处了。”   “老夫估摸,今日的封赏只不过是陛下的一个铺垫,真正的后着,怕是还没显出来……”   李钦载沉思片刻,道:“莫非陛下要给孙儿派个差事了?”   李勣微笑捋须:“老夫估摸也是如此,而且这个差事可能有点棘手,否则以陛下的性子,不会搞什么事先铺垫。”   李钦载若有所悟,喃喃道:“四品官衔……”   接着李钦载与李绩互视一眼,彼此的眼神里透出一股了然。   最后李钦载忽然起身,笑道:“陛下厚赏,孙儿打算携婕儿入宫谢恩。”   李勣笑了:“你也算活得通透了,去吧。”   李钦载回到前院,却见府里来了几名宫人,崔婕正双手接过宫人递来的诰命夫人官服,以及内侍省发下的告身金册。   李钦载朝她笑了笑,道:“夫人将官服穿上,随我入宫面君谢恩吧。”   崔婕听话地回到后院,未多时,穿着崭新的诰命夫人官服走了出来。   官服是深蓝色,穿戴在她身上,莫名透出一股子英气,别有一番风情。   夫妻二人上了马车,直奔太极宫。   宫门外等候许久,终于有宦官将二人领入宫中。   崔婕不是第一次入皇宫,据说年幼时曾随父亲来过,那一年她还年幼,正逢太宗先帝生辰大宴群臣和世家家主,崔婕有幸在远处一睹太宗先帝的风采。   宫廷的礼仪她也做得一丝不苟,丝毫未露怯,入了宫门后,崔婕便一路垂睑缓行,绝不东张西望。   而入宫多次的李钦载,礼仪方面就显得远远不如她了。   不但一路左顾右盼,欣赏宫中景色,还不停地跟宦官搭讪套话。   崔婕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然后垂头抿唇,露出一抹笑意。   她喜欢的他,就是这个样子,不慌不忙,不卑不亢,沉稳中又带着几分不安分,这样的性格能让一个女人既放心又开心。   李治和武后在安仁殿等他们。   走进殿内,李钦载不由一愣。   殿内早已摆好了酒宴,单独留了一张矮脚桌给他和崔婕,似乎早就猜到他们会进宫。   以臣礼拜见李治和武后,李钦载和崔婕在殿侧桌边坐下。   李治笑道:“酒尚温,你来得恰好,景初先与朕共饮一杯,今日起,景初便是成了家的大丈夫,当浮一白。”   李钦载急忙端杯一饮而尽。   新郎一夜春风,以男人之间的交情来说,或多或少会调笑几句荤话,但李治却只字不提,甚至对李钦载身边的崔婕从始至终没看一眼。   君臣之君,首先是君子,然后才是国君。   调笑臣子的私密之事,未免轻佻,也太不尊重他刚敕封的诰命夫人了。   武后也端杯遥遥朝崔婕一举,笑道:“男人说男人的事,李夫人,且与本宫共饮。”   崔婕起身以世家礼节拜谢,然后规规矩矩地端杯平举至额顶,说了几句敬酒的祝语,这才从容地以袖遮面,浅啜而止。   李治笑道:“景初是来谢恩的?”   李钦载道:“是,臣与内人拜谢陛下和皇后隆恩。”   李治失笑道:“封了几个虚衔而已,没必要谢朕,景初之才,于社稷有大用,朕总不能让你一辈子在乡野间教书育人吧,那可就浪费人才了,将来景初老了,发几句怀才不遇的感慨,朕岂不是羞惭无地?”   李钦载急忙道:“臣绝不会发此感慨,臣的毕生志向就是做一条咸……嗯,隐于乡野,淡泊于世,若有几位弟子能将臣的学问传下去,倒也是意外之喜。”   李治叹道:“别人都是削尖了脑袋只求入仕升官,景初却避之唯恐不及,一生淡泊固然性情高远,但景初不会觉得遗憾么?这样的日子未免无趣了吧。”   李钦载又道:“臣淡泊的是朝堂官场,至于别的,臣还是有所求的,凡夫俗子酒色财气,臣非世外高僧,自然无法免俗。”   目光一闪,李钦载突然道:“说起酒色财气,臣倒是想起一件事,不知陛下和皇后是否感兴趣……”   李治挑眉:“说说。”   李钦载迟疑了一下,道:“陛下……应该也是缺钱花的吧?皇宫内库是否颇不宽裕?臣听说当年陛下欲稍微修缮一下太极宫,都被朝臣谏止,理由是没钱,陛下欲修宫殿,还得看朝臣的脸色……”   男人,哪怕是贵为皇帝,谈起钱来也是一脸感伤。   李治顿时露出颓然之色,连酒都喝不下去了,搁了酒盏幽幽一叹,道:“景初懂我!”   李钦载扯了扯嘴角,我哪里是懂你,我是懂男人。   放眼天下,哪个男人不缺钱?   欲望越大,越觉得钱不够花,亿万富翁也是如此。皇帝家大业大的,不可能不缺钱。   武后也变得意兴阑珊,显然这些年掌管后宫内库,武后也颇难为无米之炊。   李钦载浅啜了一口酒,缓缓道:“臣有一桩买卖,可岁入十万贯,不知陛下和皇后有意否?”   李治和武后同时两眼一亮,身子不自觉地坐直了。   “朕愿闻其详,景初仔细说来。”   李钦载轻声道:“陛下是否记得,前些日臣在甘井庄做的那个实验,化水为冰的那个。”   李治点头:“记得,朕至今仍感到吃惊,此举简直谓为神迹。”   “倒不是什么神迹,一点小学问而已,不过臣既然把它弄出来了,不可能真的只是做个实验就算了,学问要学以致用,用于天下,这样的学问才有意义……”   “所以,臣打算卖冰块,任何季节,任何地点,只要有原料,就能变出冰来,若卖到常年缺水却雨的域外干旱不毛之地,获利想必不小。”   李治和武后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第二百八十八章 朕靠道德治天下   跟皇帝皇后商量做买卖,看起来像是一件很魔幻的事。   就像林黛玉倒拔垂杨柳一样,画面充满了违和感。   皇帝皇后怎会沾上金钱二字?他们明明是饮仙露喝西北风长大的神仙人物呀。   然而事实是,李治和武后非常接地气,听到“岁入十万贯”,两眼都快冒绿光了,俩神仙人物此刻的表情简直俗不可耐。   是的,李治很缺钱,非常缺。   皇帝皇后不可能真的喝西北风长大,如果他们真喝了,那也是因为穷。   “快说说,怎样个章程?”李治身子不自觉往前倾,显然对这个项目很感兴趣。   偌大的皇宫,上万名宫女宦官,都需要他来养,更何况他还想修缮太极宫,如果可能的话,顺便把父皇留下的烂尾工程大明宫也修了,这也是他超越父皇的一大证明。   李钦载比划了一下,道:“冰块如何制作,陛下与皇后亲眼所见,当知此物其实非常容易,咱们选取信任之人,将此法授予他,然后组织起商队远赴西域大食,吐火罗,天竺等国。”   “西域大食不毛之地,终年干旱缺水,夏天更不可能有冰块,咱们的冰块卖到异国,给那些权贵人士享用,每年获利不亚于丝绸瓷器所得。”   “更重要的是,这可是垄断买卖,而且冰块是消耗品,全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陛下不妨试想,当整个西域都求着咱们卖冰块,得利将是何等的丰厚。”   李治与武后愈发急不可待,互相对视一眼,李治道:“西域独此一家买卖,如此说来,岁入可不止十万贯呀。”   李钦载无奈道:“安全和保密是个大问题,若无法打通波斯的官场,或是被贼人觊觎制作冰块的秘方,可就难说了……”   话音刚落,李治突然两眼暴睁,喝道:“谁敢!”   “朕的买卖都敢觊觎,不想活了!”   殿内陡然弥漫一股王八之气,李治像个被抢了地盘的恶霸,眼中顿时凶光毕露。   李钦载完全没被王八之气吓到,反而小心地纠正道:“陛下,是咱们的合伙买卖,不是您一人的买卖……臣斗胆,将许敬宗的长孙也拉进来了,三家合伙……”   李治皱眉:“许家掺和个啥?让他滚蛋!”   “陛下,风度,风度呀,许敬宗是右相,您的左膀右臂,舍点利益给他,朝堂上也好与陛下守望相助,有啥风吹草动,许敬宗也能为陛下挡一挡。”   “尤其是天家行商贾之事,说来有些不好听,让许家背这个锅岂不美哉……”   武后轻轻拽了一下李治的衣袖,低声道:“陛下,景初所言有理,许家不宜退出,您可是大唐天子,买卖不过是顺手而为,陛下莫忘了本末。”   李治这才猛地清醒,突然惊觉自己原来还是皇帝,刚才那股子莫名冒出来的邪气不过是一时利欲熏心,现在清醒后,顿觉许家确实不宜踢出局,留着有用。   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李治干笑道:“朕失态了,实在是……景初你得相信,朕非逐利之徒,朕治下清平盛世靠的是钱吗?当然不是,靠的是道德!”   李钦载扯动嘴角陪笑。   接完客后立个牌坊,证明自己的冰清玉洁,可以理解。   不过提起道德还是有点恶心了,既然都接客了,可以换个更合理的理由,拿道德说事就过分了。   沉吟片刻,李治缓缓道:“安全和保密确实是问题,但问题不大,朕会从禁卫中选几位身手高绝的武将,再下一道密旨,让安西都护府选一批精悍的士卒,皆乔装成商贾,让他们办理此事,想必不会有失。”   “若还是被贼人觊觎亦无妨,朕再让安西都护府在边境处建几座石堡,派边军常年驻守,一则以威慑,二则以策应,应无大碍。”   李钦载诚悦道:“陛下考虑周全,臣不及也。”   李治笑道:“景初不是外人,朕也不瞒你。当年朕欲修缮太极宫,满朝文武群起劝谏,朕不得不罢了此议,心里着实憋了一口窝囊气。”   “若朕的内库争气赚了银钱,那些嘴碎的朝臣们也说不了什么,内库是朕私人的钱袋,朕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李治越说越兴奋,想到将来用内库的钱修缮宫殿,而那些朝臣们却憋屈得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李治不由愈发雀跃。   就喜欢你们看不惯我,又不敢骂我的样子。   李钦载立马逢迎道:“陛下所言甚是,将来陛下的内库赚了钱,全部兑换成铜钱,把满朝文武召集到一起,陛下用铜钱活活砸死那些穷鬼,有钱人就是这样为所欲为……”   李治一怔,迟疑半晌,道:“……这个,倒也不必如此过分,用言语羞辱他们足够。”   坐在一旁默不出声的崔婕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接着花容失色,急忙捂住小嘴儿,连声告罪。   武后掩嘴笑道:“无妨,陛下平日还是颇为端庄的,不过与你家夫君在一起时,不知为何却变了模样,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你家夫君呀,这不正经的样子传染人呢。”   崔婕垂头道:“是,夫君他……确实不太正经。”   武后看了看李钦载,笑道:“景初,你家夫人可比你识礼数多了,不过本宫还是喜欢看到你们不识礼数的样子,这样才不见外。”   说着武后朝崔婕招了招手,笑道:“让他们聊点男人家的私密话儿,本宫领李夫人去后宫看看花园里的景色吧,夏日郁葱繁茂之景,不逊春暖花开之时呢。”   崔婕情知君臣有重要的机密事要聊,于是识趣地起身,随着武后走向后宫。   二女走后,李治笑容依旧:“景初,买卖的事说定了,加上许家,咱们三家合伙,若能岁入十万贯,朕的内库每年亦有数万进项,攒个一两年,朕的太极宫可以动工修缮了。”   李钦载笑道:“是,臣一定尽心尽力,帮陛下把钱袋子充盈起来。”   李治点头:“买卖的事,朕便不过问了,以后若有问题,景初可问皇后,内库由她掌管的。”   李钦载一怔,然后叹气。   原来当了皇帝也是婆娘管家,千年后的男人们不情不愿将每个月的工资上交给老婆时,想必心理会平衡一点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 男人楷模   君臣谈买卖,气氛分外融洽。   大家都是体面人,做不来讨价还价锱铢必较的事,当李钦载提出三七分账,他和许家占三,皇家内库独占七成,李治连连表示反对。   李治脸皮再厚也觉得不好意思,冰块本就是李钦载造的,以李钦载的能力,完全可以抛下皇家和许家,一人吃独食。   如今李钦载把买卖分润出来,算上皇家和许家各一份,李治若还好意思占七成,未免太不厚道了,大唐天子再穷,也不至于与臣子争利。   双方争论了几句后,终于把分成的比例商定了。   李钦载占四成,李治占五成,而许家,则可怜兮兮地只占了一成,第一次股东大会甚至都没人邀请他参加。   当然,李钦载也清楚许家的心思,许家根本不缺钱,也不在乎这点利益,许敬宗要的是与李治合伙做买卖的身份。   这个身份对许敬宗非常重要,用得好了,可以当免死金牌用。   给许家留一成利润,许敬宗不仅不会有意见,反而会对李钦载感恩戴德。不把他踢出局,已是许家最大的成功了。   不过李治还是提出了一个要求。   行此商贾之事,尽量不要打出皇家的幌子,切忌张扬高调,毕竟皇家内库行商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若被朝臣知道,少不得又是铺天盖地的劝谏和指责。   谈定了买卖后,君臣互饮了几盏酒。   李钦载沉默地挟菜,慢悠悠地咀嚼着。   今日进宫的初衷可不是来谈买卖的,李治莫名给他封了一堆官职,李钦载本来是想问清楚原因。   此刻李治不说,李钦载又觉得贸然相问太失礼,都说圣意不可揣度,当面问的话,未免显得自己当官当得太没水平。   中国的官场,最妙在于含蓄与模糊,在于心照不宣与心领神会,直白说出来可就不识趣了。   李治饮了一盏酒后,不知在思考什么,端杯的动作凝固不动,显然正在组织措辞。   李钦载不急,耐心地浅斟低酌,他知道李治今日一定会说清楚,赐了一堆官职和鸡零狗碎的玩意儿,总得有个理由。   良久,李治缓缓道:“景初想必很疑惑,朕今日为何封你一堆虚衔官职吧?”   李钦载笑道:“陛下自有高远之见,臣愚钝。”   李治笑了笑,随即脸色变得凝重,严肃地道:“有件事,朕希望你办一下,这件事需要朕的心腹之臣去办,朕只相信你。”   李钦载坐直了身子,拱手道:“陛下请吩咐。”   李治缓缓道:“今年开春以来,北方少雨,多地干旱,许多州刺史和县令皆上奏,忧心今年的收成。”   李钦载没插话,静静等他说完。   李治又道:“旱灾之事,朝中自有官员分赴各地督办安抚,开渠引水蓄库等等,自古已有成例,收成若不乐观,朕也打算召集三省,商议今年减赋免税之事,君臣百姓咬咬牙,把这道难关撑过去。”   李钦载突然起身朝李治长揖一礼:“百姓得明君治世,幸甚。”   李治笑了笑,脸上却是苦笑,随即叹道:“不过有个地方比较特殊,朕拿不定主意,皇后也拿不定主意……”   “何地?”   李治沉默半晌,低声道:“河北道,并州。”   李钦载奇道:“北方干旱,并州为何特殊?”   李治叹道:“并州,皇后昔年潜居之地,皇后之母,还有她的姐姐韩国夫人皆在并州有居所,半年前,韩国夫人与朕……”   李治说着老脸一红,见李钦载一脸懵懂地看着他,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道:“呃,韩国夫人与朕同游宫闱时,不巧被皇后撞见,皇后大怒,将韩国夫人赶出了宫,韩国夫人甚觉无颜,于是称病携母杨氏回了并州。”   李钦载突然举起了手,期期艾艾道:“不懂就问……陛下,您与韩国夫人不过是同游宫闱,皇后为何大怒?”   李治翻了个白眼儿,沉吟片刻,拿出一个像扳手一样非常合理合逻辑的理由:“朕与她同游时太过忘情,故而失态……”   李钦载恍然大悟。   古人说话是真特么委婉啊。   偷情就偷情呗,说什么“同游宫闱”,还“忘情失态”,而且还被武后捉了奸,拿了现场,啧,渣男!   换了前世该协议离婚,财产各半了吧?大唐江山一分为二,你一半我一半。   掰手指算算,武后比李治大了四岁,武后的姐姐韩国夫人比李治大五岁,啧啧,李治这口味,真就只好御姐这一口儿了。   史书上说什么李治惧内,他这哪里是惧内,分明是对御姐无法抗拒。   难得听到天子亲口说起宫闱八卦,李钦载饶有兴致地道:“然后呢?”   “韩国夫人携母回了并州,皇后生了几天闷气,被朕哄好了。结果百骑司上月密奏,韩国夫人回并州后圈占了良田百顷,更是趁着当地旱灾,勾连当地乡绅和商贾抬高粮价,从中牟以巨利……”   “此事在当地造成民怨极大,并州刺史碍于韩国夫人的身份,不敢拿问……”   李钦载皱起眉道:“陛下何不下旨严惩?事关社稷,不可徇私啊。”   李治苦涩一叹,道:“昨日朕收到了韩国夫人的一封信,是一封血书,上面细述对朕的情意,她的女儿魏国夫人也偷偷进宫与朕相会,为母亲求情,朕实在是……”   李钦载大吃一惊:“她的女儿该不会也跟陛下……”   李治老脸一红,心虚地道:“盛情难却,勉为其难……”   李钦载呆怔地睁大了眼。   神特么“盛情难却,勉为其难”,唐朝版经典渣男语录。   母女共侍,这对母女还是他的大姨子和外甥女,宫里人真会玩……   李治尴尬地摆了摆手,道:“这不是重点……”   李钦载认真地道:“陛下,这是重点!直到此刻,臣对陛下终于佩服得五体投地,陛下神武盖世,男人楷模!”   李治精神一振,下意识挺起了胸。   男人的成就感,来源于同性心悦诚服的崇拜,尤其是在男女之事上的崇拜。   这种满足感千年之后也没变过,比如自己睡了某位绝色美女,或是千金小姐,兄弟们投来又嫉又羡的眼神,那种眼神是最真实,也最能令人膨胀。   李治无疑是男人中的男人,李钦载只敢幻想一下的事儿,他真给办了。   “好了好了,景初的崇拜朕已收到,留着慢慢崇拜,说正事……”   李治矜持又得瑟地摆摆手,随即面容一整,严肃地道:“景初,朕欲任尔为并州刺史,前去并州帮朕把这件事解决了。” 第二百九十章 该杀则杀   李钦载突然明白李治为何要给他封一大堆官职了。   原来是为了让他当并州刺史而铺垫,通议大夫也好,尚书右丞也好,轻车都尉也好,不是正四品就是从四品,恰好对应了四品的刺史。   一切合情合理了,李钦载要充当一次灭火队员,去并州解决旱情之外,还要解决韩国夫人搞出的一堆烂事。   解决旱情有成例,挖沟开渠之类的,其实并不难。   难的是韩国夫人搞出的烂摊子,李钦载没那么大的胆子敢对李治的姘头下手,将她得罪狠了,回头哭哭啼啼来长安,给李治吹吹枕头风,鬼知道会不会给李治心里埋一颗雷?   更何况人家还是母女齐上阵,任何男人沉浸在这样的温柔乡里,很难不动摇心智。   周幽王点起烽火,只为博美人一笑。   唐高宗这里有双倍的快乐,难保他不会杀个大臣,只为博美人母女解锁个新姿势。   李治是明君还是昏君,李钦载都不敢拿自己的命去赌。   一句话,不干!   “陛下,臣刚新婚,怕是无法应此差事。”李钦载果断拒绝。   李治叹道:“朕知此事难为,交给下面的官员去办,韩国夫人的身份让官员畏手畏脚,更重要的是,韩国夫人与朕的关系……换了别的官员,事不密而风传,闹个满城风雨,于皇威有损。除了你,朕实在不知该找谁了。”   李钦载恶意地推出一个人:“陛下可交给刘仁轨去办,刘仁轨正直无私,刚正不阿,让他去办此事正是最佳人选。”   李治苦笑道:“刘仁轨太过正直,眼里掺不得沙子,若让他去并州,怕是会杀个尸山血海,朝野动荡,这件事朕不想把动静闹大,毕竟朕不想对韩国夫人做得太绝情,但同时又要把事情解决。”   李钦载正色道:“陛下,臣也很正直,臣去并州的结果,跟刘仁轨差不了多少。”   李治抬眼飞快朝他一瞥,嘴唇蠕动几下,碍于有求于人,没吱声。   这无声又委婉的态度令李钦载感到受伤了。   “陛下这眼神啥意思?难道臣不正直吗?”   李治叹道:“景初啊,你不是正不正直的问题……”   你是懒得正直或邪恶的问题,一条咸鱼挂在房檐下,只有咸或淡的区别,没人在乎它的性格是正直还是邪恶。   李钦载不管了:“总之,臣新婚燕尔,要在家多陪伴娇妻,实在不宜出行。”   李治拍了拍他的肩:“来不及了,在你进宫的同时,朕的任命旨意已进了英国公府,这会儿你父母怕是在给你收拾行李了……”   李钦载娇躯一震。   特么的,咸鱼不一定是人,但你是真的狗。   从今早的各种封官圣旨,到进宫后的任命旨意,李钦载总觉得自己步步都在李治的算计中,大概从昨日他大婚开始,李治便已做出了决定,并州刺史这个官儿无论如何都推不掉了。   “陛下何苦强人所难……”李钦载苦笑道:“臣还打算明日回甘井庄教书呢,总不能把那些学子扔了不管吧。”   李治笑了:“并州刺史一职不过是暂时充任,待你解决了事情后,朕会将你调回来的,大好的人才放在地方蹉跎岁月,未免可惜。”   脸色一正,李治严肃地道:“此事或许有点难办,景初到并州后,不仅要解决旱情,还要敲打一下韩国夫人,莫让她仗势欺人,同时她勾结的当地乡绅商贾,恶意抬高粮价,此事不可姑息。”   箭已离弦,李钦载只好接受了事实,道:“陛下,敲打韩国夫人的尺度……臣不大好掌握。”   李治沉默片刻,轻声道:“终究与朕有过露水之情,留几分情面吧。”   “若韩国夫人不依不饶,对抗天威,臣当如何处置?”   李治笑了:“朕为何选择你当并州刺史?除了你是闻名长安的混账之外,还是英国公之孙,你的身份与其他寒门出身的官员不同,他们不敢干的事,你敢。”   “当初太原王氏祖宅那把火,就烧得令人很愉悦嘛……”   李钦载老脸一黑。   当面骂人混账就过分了,哪怕这番话的语气是夸赞,也很恶心人。   沉思半晌,李钦载轻声道:“陛下,臣大概知道处置此事的尺度了……不过臣还是想说,如果逼不得已,臣或许会杀人,并州若已现乱象,必须杀人才能安抚民心,臣会毫不犹豫下手。”   李治点头:“朕相信你的能力,该杀人时莫手软,朕会帮你兜着。”   “至于韩国夫人……”李治露出气短之相,叹息道:“若能从宽,尽量从宽吧,朕本不该偏袒外戚,可她毕竟与朕……”   “臣明白,恶人皆可杀,唯韩国夫人,当留一命。”   李钦载无法分辨李治是对是错,人心都是肉长的,姘头也有感情,为了感情而徇私,人之常情。   铁面无私,除恶务尽的帝王形象,只能出现在史书里,那只是一部冰冷的机器。   私下请求放过姘头一命,重情心软,缺点明明白白摆在眼前,可这样的李治,才是有温度有灵魂也有软肋的帝王。   李钦载更喜欢这样的帝王,这才是活生生的人。   事情说完,没多久,武后带着崔婕回了安仁殿。   二女并肩而入,崔婕的表情已没那么局促,显然武后在短短时间内飞快建立了两个女人之间的友谊,塑料的友谊也是友谊,至少崔婕的表现从容多了。   “陛下与景初聊完了吗?”武后笑吟吟地看了李钦载一眼。   李钦载捕捉到她的眼神,不由一愣。   那道眼神,与平日不一样,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李治也看着武后微笑:“聊完了,并州旱情迫在眉睫,景初虽新婚,朕也不得不做一次恶人,让景初赶紧上任并州。”   武后笑道:“景初辛苦了。”   李钦载垂头道:“为陛下分忧,是臣的本分,不敢言苦。”   武后又笑吟吟地望向李治:“陛下,并州旱情不寻常,当赋景初临机专断之权,该杀则杀,莫手软。”   李治的笑容有些勉强,含糊应道:“不错,该杀则杀。”   李钦载的后背莫名冒了一层冷汗。   这个女人……   能当上唯一的女皇帝的人,手腕心性果然不一般。 第二百九十一章 左右为难   告辞出宫,李钦载与崔婕走出宫门。   李钦载脑子仍然有些懵,刚才在殿内,武后那一道意味深长的眼神,以及隐含锋芒的笑容,此刻仍在他脑海中萦绕。   自穿越以来,李钦载与武后见面的次数不多,武后给他的印象是一个雍容华贵且格局远见不逊须眉的女子。   她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气质,让人敬畏,同时也让人放心,面对她时会情不自禁感到敬畏,但又不怕一些细枝末节的小错而得罪她。   仿佛所有与她接触过的人都隐隐有一种感觉,这不是个小肚鸡肠的女人,但也绝不容易糊弄,在她面前最好把立场明明白白摆出来。   直到今日,李钦载才发现,这个女人原来也是有锋芒的,在李治面前,她的锋芒隐藏得很深,只有今日才稍微展露了一下。   因为并州一事,已经牵扯到了宫闱的宁静,已经与她在后宫的权威产生了影响。   如同她那句别有用意的“该杀则杀”一样,她在该展露锋芒的时候,哪怕李治在场,也会毫不犹豫地展露出来。   李治力排众议选择废王立武,身体抱恙时让她执笔代批奏疏,能让帝王如此信任的女人,终归是不简单的。   出宫后,李钦载搀住崔婕的胳膊,将她扶上马车。   车夫轻轻甩了一下鞭子,马车缓缓启行。   微微摇晃的马车内,崔婕忽然道:“夫君,刚才皇后领妾身去后宫花园赏花,快结束时,皇后托妾身给夫君传一句话。”   李钦载平静地道:“什么话?”   “皇后的话只有四个字,‘从严重处’。”   李钦载后背一紧,脸色立变。   李治说“从宽恕过”,武后说“从严重处”。   夫妻俩的说法南辕北辙,两个极端。   李治想留韩国夫人一命,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而武后的这四个字,分明是想杀了她的亲姐姐韩国夫人。   好嘛,李钦载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了。   无论他如何处置,势必都会得罪其中一个,不是皇帝就是皇后。   至于武后为何敢公然跟李治唱反调,暗示李钦载杀了韩国夫人,李钦载也能理解。   韩国夫人触到武后的底线了。   好好的寡居大姨子当着,偏要勾引妹夫,不仅如此,还把女儿也送上去,做得确实明目张胆了。   武后拿狗男人没办法,但拿捏自己的姐姐还是有手段的,她对亲姐姐早已动了杀机,这次恰好机会来了。   当初刚上位,武后可是敢缢杀王皇后和萧淑妃的狠人,这个女人只是将性格强势的一面隐藏起来,除非被触到了底线,才会奋起反击。   皇室家庭保卫战,婆娘跟老公唱一次反调,不足为奇。   看刚才在殿内的情形,韩国夫人这件事,夫妻俩似乎还没捅破那层窗户纸,表面上仍然恩爱。   但背地里的杀机,已着落在李钦载身上了。   这特么的,你们中年油腻夫妻同床异梦勾心斗角,把我这个外人架在火上烤,这不是坑人吗?   李钦载下意识脱口大声道:“停车!”   马车瞬间停下。   车厢内,李钦载脸色时青时红,眼皮不停抽搐。   崔婕一脸担忧地看着他,也不敢吱声。   良久,李钦载深吸口气,无奈地叹道:“继续走,回国公府。”   旨意已下,木已成舟,他已无法改变,只能接受任命。   若刚才在宫里知道武后的态度,李钦载拼死也要拒绝这桩差事,然而现在已来不及了。   马车继续启行,摇晃的车厢内,崔婕握紧了他的手,担忧地道:“夫君心神不宁,此去并州可有凶险?”   李钦载不想告诉她其中的内幕,只好强笑道:“无妨,就是此行赴任不能带上你,荞儿这些日子也要靠你照顾了,明日我便启行,你和荞儿也回甘井庄吧,那里比国公府自在一些。”   崔婕听话地点点头,清澈的眼睛仍盯着他的脸,眼中浓浓的担忧愁意经久不散。   回到国公府,李钦载下了马车便直奔李勣的书房。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遇到这桩麻烦事,李钦载不会那么自负地靠自己解决,家里有个老奸巨猾的老人,凭啥不求教一下?   来到李勣的书房,李钦载风风火火推门而入,门刚推开半扇,便听里面李勣冷冷地道:“从小学的规矩都喂进狗肚子里了?不会敲门吗?”   李钦载依然推开门,嘴里发出“嘣嘣”两声,情当是敲过门了。   李勣看着他这副滚刀肉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还以为你大婚之后能收一收混账性子,不曾想仍然风采依旧。”   李钦载嘿嘿一笑,道:“爷爷整天无所事事,总得有个人气气你,不然情绪太稳定了容易老年痴呆的……”   李勣的情绪果然不稳定了,眼里已开始冒火。   李钦载急忙道:“有事,有正事!”   李勣齿缝里迸出一个字:“说!”   李钦载愁眉苦脸将今日进宫后的一切原原本本说出来。   李勣听完后眉头深深皱起,久久不发一语。   李钦载苦笑道:“爷爷,孙儿这回怕是上了贼船,陛下和皇后这档子事儿,孙儿实不知如何处置才好,求爷爷赐教。”   李勣仍沉默不语,阖眼养神,不知在想什么。   李钦载等了半天没见反应,见李勣阖眼不动,心中不由惴惴。   尼玛该不会突然坐化了吧?   忍不住伸手在李勣的鼻子下探了探鼻息……   啪的一声脆响,李钦载手背狠狠挨了一记,李勣睁眼怒道:“混账!以为老夫死了吗?”   “不敢不敢,爷爷至少能活一百二十岁,如今的您正是活蹦乱跳的年纪……”李钦载陪笑道。   恨恨指了指他,李勣运了半天气,终究决定先说正事。   “是个麻烦,老夫没想到你被卷进去了,自古宫闱之争最凶险,并州此行,你一定要小心。”李勣面色凝重道。   李钦载眨眼:“然后呢?”   “府里调二百名部曲随你赴任,老夫估计此行怕是还会有刀兵之危。”   李钦载眼皮一跳:“孙儿是钦命的刺史,谁敢对我动手?”   李勣冷笑:“你高估了人心,也低估了事败之人孤注一掷的疯狂。”   李钦载神情凝重地点头:“是,孙儿懂了。……韩国夫人那头,孙儿该如何处置?”   李勣缓缓道:“陛下说留,皇后说杀,决定权在你手上,但偏偏你是最难做决定的人,是留是杀,你先去并州查清楚。”   “若韩国夫人涉事太深,脱不了干系,造成民怨极大,该杀则杀。陛下固然念情,但与民心和社稷相比,韩国夫人不算什么。”   李钦载心头一跳,低声道:“爷爷的意思……也是倾向于杀了韩国夫人?”   李勣淡淡地道:“老夫并无倾向,就事论事而已,既然两头为难,不如让事实来做决定,你已被逼到这一步,退无可退了。”   李钦载若有所悟。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话果然没错。   被李勣几句话一点拨,李钦载豁然开朗,思路也清晰了许多。   没错,用事实说话,若是韩国夫人借并州旱灾做了太多恶事,李钦载为了民心,也必须要杀了她。   至于李治那里,只要让他知道了事实,老情人和江山社稷哪个重要,李治想必还是拿捏得清楚的。   随即李钦载又道:“爷爷,若韩国夫人罪不至死,孙儿如何向皇后交代?毕竟皇后可是希望孙儿杀了她的。”   李勣又阖上眼,淡淡地道:“世上焉有双全法?既然你被卷了进来,就别指望左右逢源,这种人最后也是死得最惨的。”   “老夫还是那句话,让事实做决定,你能做到问心无愧便可。” 第二百九十二章 视如己出   李勣的价值观很朴素,类似于唯物主义观。   一切让事实来决定,掌握了事实才能从容应对各种麻烦。   李钦载深感认同。   官场上不完全充斥着阴谋家,很多事情解决的前提还是以事实说话。   朝会上每天那么多议题,河堤,农桑,兵员,财赋等等,不可能每个议题都有阴谋家在背后操弄。   李钦载赴任并州刺史也是一样,他的主要任务是解决当地旱情,安抚民心,韩国夫人的事不过是顺带,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不枉不纵,对得起良心。   理清楚的思绪后,李钦载豁然开朗,脑海中立马勾勒出了赴任并州后的计划。   旱情是首先要解决的,尽量保住农户们的收成才是此行最大的目标。   很庆幸家里有这么一位老人,他有着充足的阅历,有着不同寻常的高远目光,在李钦载迷茫的时候,帮他拨开了迷雾,让他看到了隐藏在迷雾里的真实。   “爷爷,您闲着也是闲着,要不随孙儿一同去并州吧,给孙儿当个别驾长史啥的,遇到麻烦您给帮忙指点迷津……”李钦载脱口请求道。   李勣瞪圆了眼:“老夫堂堂英国公,三朝功勋老将,给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当别驾长史?李钦载,你吃多了猪油蒙了心了?”   李钦载一激灵,这才清醒过来。   是啊,英国公请不起,出场费不低。   缩了缩肩膀,李钦载不甘心地小声道:“长齐了……”   “啥?”   “孙儿的毛长齐了,昨日已大婚。”   “滚!”   李钦载灰头土脸离开书房。   李勣近年来确实无所事事,因为他年事已高,多年未曾亲自领兵征战了,这几年更是连太极宫的朝会都缺席。   如今的他,已是一个退休养老的高级老干部状态,虽然廉颇老矣,但军中威望却未减丝毫,经常能看到有昔年的旧部登门拜访,言语举止异常恭敬。   也只有李钦载才敢在他面前胡说八道。   这不是孙子的特权,李勣也是有偏爱的,比如对另一个孙子李敬业,李勣便对他非常严厉。   李敬业回长安好些天了,府里见了李勣仍然大气都不敢喘,李勣咳嗽一声他都吓得浑身一激灵,也不知小时候挨过多少顿毒打,搞得李钦载都有些奇怪,挺和蔼一老头儿呀,堂兄为何怕成这副德行?   回到后院卧房,崔婕已默默将他的行李收拾好了,正坐在荞儿身边,看荞儿练字,不时纠正荞儿的笔法,接过笔来亲自示范。   这幅画面令李钦载心头一暖。   若能将画面永远延续下去,为了这个家,做什么都值了,杀人放火亦理直气壮。   前世庸碌平凡的他,来到唐朝后莫名成了国家栋梁,可李钦载知道自己的斤两。   他有着超越这个年代的知识,可他的骨子里,还是前世那个习惯了籍籍无名只愿庸碌度过一生的草根社畜。   庸碌的性格是他的缺陷,或许也是长处。   他的目光看不到太远的地方,因为懒得看。他只看得到老婆孩子热炕头,眼前的东西才是他最珍视的。   从古至今,那些赢得了世界的人,大权在握之后,谁的家庭过得幸福?追逐权钱,不过是满足了个人的私欲,而付出的代价则是牺牲幸福。   也许,成功的人都觉得值吧。   但李钦载不是这类人。   荞儿终于停下笔,扭头见到李钦载,不由高兴地道:“爹,姨姨刚才又教会荞儿几个字了呢。”   李钦载飞快与崔婕对视一眼,彼此眼中尽是心领神会。   按礼,昨日大婚之后,荞儿应该改口称呼崔婕为“母亲”,荞儿年纪小并不懂这个规矩,李钦载和崔婕也不勉强。   任何事都需要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眼下荞儿的心结还没解开,显然时机没到,“姨姨”这个称呼也挺好的,只要他不抗拒崔婕的存在就好。   走到荞儿面前蹲下,李钦载看着他的眼睛,道:“爹明日要出一趟远门,可能要很久才能回来。”   荞儿顿时露出不舍之色,期待地道:“爹能带上荞儿吗?……还有姨姨,我们三人一起出远门不好吗?”   李钦载摇头:“爹奉了陛下旨意,要办一趟公差,会很忙,带上你和姨姨颇多不便。”   荞儿撅了一下嘴儿,但还是乖巧地道:“爹早日回来,荞儿在家等你。”   李钦载眨眼:“你就不努努力?撒泼打滚哭嚎什么的,逼我带你一起走。”   荞儿两眼一亮:“撒泼打滚有用吗?”   “没用,但是很爽啊,人这辈子能撒泼打滚的时光不多,你得珍惜,用一次少一次,再长大一点撒泼打滚的话,就得挨揍了。”   荞儿泄气地道:“还是算了,荞儿不喜欢做没有用处的事情,浪费力气。”   崔婕噗嗤一笑,掩嘴道:“这孩子倒是把夫君的惫懒性子学了个十足呢。”   李钦载揉着他的头,道:“爹不在的这段日子,你要听姨姨的话,功课不可荒废,爹回来要检查的,允许你调皮闯祸,但不能太过分,能做到吗?”   荞儿点头:“能!”   随即又问道:“闯祸又不能太过分,如何定义?”   李钦载想了想,道:“红线相当于你炸吴管家屁股那一次,不能比那个更过分。”   荞儿又道:“若是有人欺负我呢?”   “那就放手干他,不管对方什么身份,都要把他干趴下为止,天大的祸事爹帮你担了。”   荞儿欢喜地一笑,屁颠颠跑到院子里玩去了。   崔婕白了他一眼,嗔道:“多乖巧的孩子,怂恿他惹祸作甚?不怕他学坏吗?”   李钦载叹道:“就是因为太乖巧了,没个孩子的样儿,我倒宁愿他多惹点祸,打从心底里开朗起来,现在这孩子心思重得很,我都有点看不透他。”   崔婕认真地道:“我会待他如己出的,照顾他的衣食,教导他的学业,如果他犯了错,我也会训斥,在我眼里,他跟亲生的没两样,你放心去并州。”   李钦载拉过她的手,坏笑道:“明日我就要出发了,今晚……为夫我还有两个新姿势急待解锁,夫人……”   崔婕俏脸一红,明明已行过夫妻敦伦之礼了,可提起这事儿她还是脸红心跳。   惊慌地往后退了一步,崔婕忙不迭摇头:“不行……夫君,我,我还痛着呢,今晚放过妾身吧,妾身等你回来再……再侍奉夫君。”   声音越说越小,崔婕红着脸垂头,脑袋都快钻地缝里去了。   李钦载失望地叹了口气,情不自禁伸出自己灵巧的双手看了看,片刻之后,又觉得挺没出息的,悻悻放下手。   成了亲的男人,实在不宜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 第二百九十三章 初来乍到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领着府里两百名部曲启行并州。   崔婕和荞儿将他送出长安城外,才依依不舍地停下,抹泪看着骑队渐行渐远。   李钦载骑在马上,抿紧了嘴唇,满心的不乐意。   这次出行不为别的,从实质上来说,其实是给李治擦屁股。   渣男睡了人家母女,福他享了,屁股却留给李钦载来擦,虽说是龙屁股,可龙屁股擦起来难道就不臭了吗?   当初刚认识李治的时候,李钦载殷勤地等在茅房外献上卫生纸,一切仿佛冥冥中自有天定……   大唐的强盛无可争议,但后世传说的“脏唐臭汉”也确实名不虚传。   “臭汉”是因为汉朝天子多有龙阳之好,人家喜走旱路,旱路那味道自然……嗯,发挥想象吧。   而“脏唐”,如今大唐才第三代帝王,已经表现得非常明显了。   天子英明与否,跟伦理道德没有任何关系,只能说,再英明的天子,私生活也经不起推敲。   在这方面,李治无疑给后代的大唐帝王树立了一个好榜样,亲爹还没断气,他就跟武才人眉来眼去,亲爹一死,更是名正言顺撬了亲爹的墙角。   人家还特别珍惜撬来的墙角,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将她扶正为皇后。   男女奸情能做到这个地步,实在让人感到一股怪异畸形的有情有义。   尘埃落定,往事不提,王子和公主从此就无忧无虑幸福地生活在城堡里了吗?   不,人家发展了新的奸情,把大姨子睡了,大姨子又把亲女儿送上了龙榻,李治盛情难却,照单全收。   这货真是把“脏唐”的“脏”字贯彻得非常彻底了。   令李钦载无奈的是,这货对所有的奸情都表现得有情有义,韩国夫人明明只是个姘头,她犯了王法,李治却还是舍不得重责。   奔赴并州的路上,李钦载沉思许久,突然道:“阿四,并州可有驻军?”   旁边的刘阿四愣了一下,道:“有一个折冲府,满员两千余人,并州曾是高祖先帝龙兴之地,前隋之时高祖先帝曾任太原留守,晋阳行宫至今仍有数千将士驻守,但只听天子调遣。”   李钦载点头。   并州这个地名,或许很多人不熟,但说起太原,晋阳,想必很多人都知道。其实这三个地名都是同一个地方。   并州在武德以前也称“太原”和“晋阳”,高祖李渊就曾是太原留守,人家在那里起兵反隋,说是龙兴之地一点也没夸张。   李钦载皱了皱眉,道:“加起来不足万人,还是不够……”   “五少郎想调兵?若无天子谕令,怕是不容易。”   李钦载有些无奈,但有的事无法一蹴而就,只能慢慢来。   “到了并州再说吧,先了解灾情,再谋划缓解安抚事宜。”   三日后,一行人终于赶到并州城。   并州城门外仍旧人流穿梭,看不出受灾的样子,这一路上李钦载留心观察,发现沿途也没有流离失所的流民。   还没到秋收的时候,百姓们仍舍不得离开故土,他们还守在地里,等着秋天收成,收成再小终归也不能浪费。   并州城在河东道算得上比较繁华的城池了,城池内人口大约三十余万户,周边辖四个县,有意思的是,当初李钦载放火烧的祁县王氏祖宅,而祁县也恰好属于并州所辖。   兜兜转转,烧了人家的屋子,又成了人家的父母官,缘分呐。   进了并州城,李钦载等人首先直赴刺史府。   来到刺史府门前,刘阿四朝门口值守的府兵递上吏部的任命文书,和天子诏谕,门口的将士一愣,急忙躬身抱拳,拜见新上任的刺史。   李钦载挥手令免礼,便径自往府里走去,刚走进大堂,刺史府内的官员们闻讯而出,纷纷聚在院子里拜见李钦载。   其中一名三四十岁面容瘦削的中年儒士男子向前一步,自我介绍道:“下官并州刺史府别驾王实赋,拜见李刺史。”   李钦载仔细看了他一眼。   并州别驾,是刺史府里的二号人物,必须记住他。   王实赋抬眼与他直视,丝毫不躲避李钦载打量的眼神。   李钦载含笑道:“王别驾,久仰。”   “下官不敢当,李刺史赴任之前,前任宋刺史已接吏部调令,三日前离开了并州城,宋刺史嘱托下官与李刺史交接任上事宜,包括官仓账簿,本地赋税,徭役,户籍等等……”   李钦载笑吟吟地道:“不急不急,晚一两日天塌不下来,诸位想必听说过我,我本是长安城一闲散纨绔,如今被天子调来并州,也不过是混混日子,攒点资历,以后要回长安当更大的官儿呢。”   众官员闻言顿时脸色各异,悄悄地互视。   “官仓账簿什么的,给我看我也看不懂,待我找到能看懂的人以后,咱们再说交接的事吧。”   “今日本官第一天上任,哈哈,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说不得还是要庆祝一番的,走走,我请刺史府所有属官饮宴,咱们找个最贵的酒楼,不醉不归!”李钦载非常豪迈地挥手。   见李钦载这副标准的纨绔子弟的模样,刺史府官员有的突然面露喜色,有的却脸色铁青,脾气耿直的更是忍不住怒哼出声。   别驾王实赋还是比较懂礼数,脸上也不见任何喜怒表情,闻言躬身道:“刺史上任,岂能让刺史请客?下官不才,愿僭越一回做个东主,为刺史接风洗尘,还请李刺史赏面。”   李钦载大笑,用力拍了拍王实赋的肩,道:“老王,你很懂事嘛,待我调回长安当大官儿后,我定向天子举荐,让你当这并州刺史,好好干啊!”   王实赋被他拍得一个趔趄,却还是不喜不怒,神情淡然地道:“多谢李刺史美言,下官定不负李刺史之举荐。”   李钦载一挥手,道:“走,饮宴去也!一路颠簸,好些日不曾饮个痛快,今日定要一醉方休。”   说着李钦载带头走出刺史府,众官员只好跟在他后面。   落在最后的刘阿四和李家部曲们脑子有点乱。   刚才五少郎那副跋扈纨绔的样子,真的……好欠揍啊! 第二百九十四章 晦暗不明   并州城不如长安繁华,如果拿后世比喻,大约是首都与省会的区别。   论年代久远,并州却能与长安媲美。   相传大禹治水后,分中国为九州,并州便是九州之一。大唐疆域内所有的城池几乎以“州”为名,但并州是正宗原汁原味的“州”,大禹时期便有了。   上古名城,必是人杰物灵之地。   所以并州城内虽不如长安繁华,但街上来往者,多有文人书生并肩闲谈缓行。   李钦载与一众官员步行前往酒楼,这是李钦载坚持的。   他必须看一看这座城池里的气象,而观察一座城池最便捷也是最直观的方式,便是看街头的百姓行人。   街上自是众生相。   文人书生固然从容不迫,可并不是所有人都从容不迫。   那些布衣百姓可就没那么文雅了,李钦载触目所见者,百姓们皆匆匆而行,面有忧色,而街边一些诸如粮店米店之类的商铺外,总有一些面带饥色的百姓徘徊游弋。   街上并不繁华,许多挂了招牌的店铺不知为何已关门上板歇业。   更反常的是,巡城的军士特别多,李钦载从刺史府出门,走了不到一炷香时辰,已见到五队巡城执戟军士从街心路过。   这种高频率的巡街规模,纵是国都长安也不曾有的。   城里走了一炷香时辰,李钦载的眼睛已经看到了很多,他所看到的东西,比奏疏和百骑司的情报里述说的更生动,更直观。   这座城的繁华,似乎被人刻意地粉饰过,光鲜亮丽,像影视剧里的道具板,糊弄一下观众就好。   不动声色地继续与王实赋等官员一路谈笑,来到一座颇为豪华的酒楼前。   酒楼内空荡荡的,不知是因为没有客人,还是有官员提前清场,酒楼店家陪笑站在门口向李钦载行礼,殷勤地将众人引入酒楼内。   酒宴开席,不仅有山珍海味,居然还有一群舞伎在堂内翩翩起舞助兴。   刹那间李钦载竟有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置身于长安城的权贵夜宴,而非旱情告急的危城。   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得仿佛并州城内没有任何问题,酒照喝,舞照跳,杯觥交错,面红耳赤。   众官员频频敬酒下,李钦载终于喝得面红耳赤,摇晃着身躯被刘阿四搀扶回到刺史府,而官员们则意犹未尽地送到后院,方才各自告辞离开。   跨进后院的拱门,进了北边的一间卧房后,身躯摇晃的李钦载瞬间恢复了神智,跪坐在屋子里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刘阿四惊呆了:“五少郎,您……到底醉了还是没醉?”   李钦载咧嘴一笑:“你猜?”   “您没醉?刚才是装醉的?”   “呵,你以为我跟一群陌生人饮酒那么痛快豪爽?缺心眼吗?”   刘阿四迟疑道:“可……五少郎您为啥装醉呀?”   “该看的,该听的,都差不多了,当然要装醉走人,跟他们很熟吗?挤着笑脸应酬虚与,他们配吗?”   李钦载任并州刺史,刘阿四自然是知道一些此行的目的的,低声问道:“五少郎来并州处置灾情,打算从何下手?”   李钦载懒洋洋地道:“不急,并州官场有点意思,我打算多看看。”   刘阿四突然有点看不懂李钦载了,虽然以前也看不懂,但这次实在太反常。   刚进刺史府,李钦载便露出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嘴脸,一副跋扈又脑残的纨绔形象,话里话外都透出一种强烈的信息,仿佛在告诉他们,自己不过是个混资历的过路客,有背景有身份但没脑子。   短短一顿酒宴,新人设立得又稳又生动。   刘阿四在席间默默观察,发现有好几位官员酒宴时互相对视,露出心领神会的微笑,显然真把李钦载当成脑残纨绔了。   以刘阿四的智商,自然是想不通五少郎为何装脑残又装醉,这一年多习惯了李钦载脱胎换骨后的新形象,骤然回到当年的纨绔样子,刘阿四委实有点不习惯,也不知五少郎的人设究竟是立住了还是崩了。   刘阿四更想不通的是,明明并州城外旱情严峻,为何五少郎仍然不慌不忙留在刺史府,对迫在眉睫的灾情不闻不问。   “以你看来,我刚到并州城就该风风火火出城下乡,忙着给农户们开渠修库,缓解灾情?”李钦载懒懒地问道。   刘阿四下意识点头:“官员处置灾情不都是这么干的吗?”   “确实应该这么干,但并州不同……”李钦载轻轻呼出一口气,道:“并州的水很深,刺史府里的官员暂时分不出忠奸,更何况城里还有一位韩国夫人,我若下乡开渠修库,怕是后院会起火。”   “欲救民,先要把并州的官场摸清楚,无论开渠还是修库,真正办事的人还是他们,不先把官员拿捏住,诸事必败。”   刘阿四终究是武夫,对李钦载的话似懂非懂,但还是恭敬地道:“小人不懂大道理,五少郎但有吩咐,小人必赴汤蹈火。”   李钦载若有所思道:“你派几个人出去打听一下,城里有几处官仓,分别在什么位置,然后让一百名部曲乔装散布在官仓附近,严密监视进出官仓的人员……”   刘阿四一愣,但习惯了只听命令不问原因,于是抱拳凛然道:“是。”   李钦载下令暗中监视官仓倒也没别的原因,纯粹是前世影视剧中毒。   反正影视剧里任何地方有了风吹草动,当地的官仓总是第一个倒霉的。   钦差下来必有人烧官仓,账簿不对必烧官仓,旱涝灾情必烧官仓,就连八竿子打不着的京城朝堂有官员调动,地方官仓也会莫名其妙着火。   让人忍不住怀疑古代修建官仓的地点是不是五行犯克,专门跟火过不去。   李钦载既然当了并州刺史,自然要未雨绸缪,不然前世那么多古装剧白追了。   刘阿四出了卧房,李钦载独自在屋里揉了揉脸。   刚才虽然是装醉,但也确实饮了不少,有点上头了。   今日刚来并州,他便觉得并州不寻常,尤其是并州官场。   此时的他,缺乏的是关于并州的信息,各种信息。   “突然想念宋森了,特别想念……比想念婆娘更甚。”李钦载喃喃道。   下午在屋里打了个盹儿,睡了没多久,刘阿四匆匆来报。   “百骑司宋森求见。”   李钦载睁着惺忪的睡眼怔忪半晌。   想啥来啥,莫非自己想念宋森的时候,头顶恰好有流星飞过?   不急着见宋森,李钦载在屋子搞起了封建迷信活动,暗搓搓地仰头盯着房梁许愿。   “下一场暴雨咋样?”   屋外毫无动静,没打雷也没闪电。   愿望太大,相当于祈祷世界和平,老天爷可能办不了。   于是李钦载果断退而求次:“……保佑我这辈子不脱发总行吧?”   头皮突然一阵发麻,老天爷仿佛收到了他的愿望,顺手给他的头皮加了个状态。   很好,不脱发就够了,至于并州旱情……嗯,人定胜天!   “让宋森进来。”李钦载吩咐道。   没多久,一脸和气生财且笑容卑微的宋森走进屋子,进屋就行礼,仿佛银行柜员拉到了亿万存款大客户般毕恭毕敬。   “下官拜见李县伯,李刺史,少郎君了不得,二十出头当刺史,大唐立国未闻也。”宋森笑嘻嘻地道。   李钦载当仁不让地收下了宋森的谬赞,道:“你也要努努力啊,认识你这么久了,还是百骑司的掌事,据说还是个副的,咋混的?”   宋森的笑脸瞬间僵住。   刚见面就扎一刀,过分了。 第二百九十五章 真实的并州   升官确实是宋森的心结。   百骑司长安副掌事,这个位置上他已待了五六年,这五六年里宋森拼了命的立功,但前面这个“副”字还是死活拿不掉,像长在他身上的阑尾和包皮。   跟李钦载升官封爵的速度比起来……   算了,别比了,人家不仅有三代人的努力,自己也有一身惊世骇俗的本事。   生来平凡,就不要跟神仙比法术了。   “少郎君,副掌事虽小,手底下好歹也管着百十号人呢。”宋森无奈苦笑道。   李钦载挑眉道:“好吧,管着百十号人的长安副掌事,来并州作甚?这里不是你管的地界呀。”   宋森抱拳肃然道:“奉陛下密旨,调拨下官于李刺史驾前听用。”   李钦载好奇道:“百骑司在并州没有管事的?”   宋森迟疑了一下,道:“有,刚刚被调回长安。只因李刺史与下官曾经有过几次交道,合作也算愉快……吧?用生不如用熟,故而陛下差遣下官来此听用。”   李钦载听出了蹊跷之处:“百骑司在并州的管事被调回长安?”   宋森苦笑道:“李刺史聪慧,什么都瞒不过您。百骑司并州掌事约莫不大干净,数月前长安便已察觉到,并州百骑司送来的消息多有不实虚造之处,不出意外的话,那位调回长安的掌事怕是时日无多了。”   李钦载深吸了口气。   百骑司的掌事都被拉下水了,并州的水究竟有多深多浑?   宋森见李钦载神色阴晴不定,小心地道:“李刺史若有差遣,尽管吩咐下官,并州百骑司已换了一批人听用,定不负李刺史所托。”   李钦载沉吟片刻,缓缓道:“帮我查个人。”   “您说。”   “并州别驾王实赋。”   宋森吃了一惊,他以为李钦载要查的人是韩国夫人,毕竟这是他的目标,没想到李钦载要查的居然只是个别驾。   宋森垂头恭谨地道:“是,一日之内必复命。”   李钦载想了想,又道:“韩国夫人住在并州城内吗?”   “是,她住在曾经的故宅内,皇后当年入宫选秀前后数年,武氏母女三人皆潜居于此。”   李钦载又道:“能否打听出韩国夫人与何人见面,见面说了什么?”   宋森苦笑道:“有点难办,武家故宅不大,仆从不多,很难打探消息。”   李钦载不满地道:“百骑司不是上天入地啥都能干吗?你们干的就是奸细的活儿呀,怎么可能办不了?”   宋森愕然:“百骑司也不过是一群凡夫俗子,怎么可能啥都能干?李刺史实在太高估我们了,下官愧不敢当……”   李钦载啧了一声,道:“你就不会派个长相俊秀的年轻男子,想办法接近韩国夫人,被她纳入裙下为臣,天天腻在她身边,啥消息打听不到?美男计懂吗?”   宋森一脸惊愕地看着他,脸色苍白久久没吱声。   李钦载与他的眼睛对视,良久,渐渐觉得不对劲了。   特么的,失言了,这不是给大唐天子戴绿帽吗?   就算是姘头,那也是独属于大唐天子的姘头呀,一个三朝功勋的后人,一个直属于天子的鹰犬,商量如何给天子戴绿帽……   三百六十度翻滚转体花样作大死啊。   “中午跟那群狗官饮酒,酒劲到现在都没消,我可能喝了假酒,明日便报官,端了造假酒的作坊……”李钦载喃喃自语,痛苦状揉自己的狗头。   宋森高情商地道:“假酒作坊害死人,确实该端了。”   “刚才那番话,你就当没听到,更不准密奏给天子,若天子怪罪,咱俩交情完了,明白吗?”李钦载严正警告道。   “李刺史无心之失,下官自然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刚才下官什么都没听到。”宋森指天发誓道。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刘阿四站在门口恭敬地道:“五少郎,韩国夫人派人递来名帖,请五少郎明日赴府饮宴。”   李钦载一怔,飞快与宋森对视一眼,然后皱起了眉。   “来得好快……”李钦载喃喃道。   宋森试探问道:“李刺史赴宴否?”   李钦载冷冷道:“我刚来并州,两眼抹黑啥都不知道,此时赴宴,我很被动。”   “李刺史的意思是……”   李钦载沉吟片刻,道:“阿四,回复来人,就说我觉得饮宴甚为无聊,明日打算带部曲出城围猎,饮宴之事待我回来再说。”   刘阿四转身离去。   宋森迟疑道:“李刺史,如此回复怕是会得罪人吧?毕竟是韩国夫人。”   李钦载笑了:“并州刺史如此回复,当然会得罪人,但渭南县伯兼英国公之孙如此回复,不但不得罪人,反而理所当然,长安著名的纨绔子就该是这般做派,懂吗?”   ……   第二天,天刚亮李钦载果然带着百名部曲出了城。   出城前李钦载刻意打扮过,穿的是短打劲衫,肩背箭囊,手执皮套,还从刺史府官员府中借了两条猎狗。   出了刺史府便上马,骑队大摇大摆从城内疾驰而出,身后扬起一片烟尘,惹得路人腹诽低骂不已。   刚上任的并州刺史,就是以这副张狂跋扈的纨绔形象,在城内嚣张地穿行而过。   出了城的李钦载随便选了个方向,便一路疾驰而去。   离城二十里后,李钦载不改其色,选了一座山头便下令围了上去,居然真的煞有其事地围猎起来。   时值夏日,猎物正是出没山林寻找食物之时,百人骑队围山而上,李钦载也胡乱射了几箭,当然,战果自然是惨不忍睹,不仅一只猎物都没射中,还差点把自家部曲射下马。   李钦载脸色铁青骂骂咧咧,薛讷那货误打误撞半夜胡乱射一箭都能射中贼首,而他大白天的连只兔子都射不中,大哥的威信立不住了。   最后刘阿四实在看不下去,帮忙射了一箭,一只锦鸡应声而倒,部曲们兴奋地漫山遍野敲锣,兴奋地呼喝“五少郎矢中矣!”   动静闹得足够大,直到中午时分,李钦载这才下令换了个方向,朝远处的平原疾驰而去。   大约离城五十多里后,骑队一行遇到一片农田,李钦载才下令停了下来。   此时的他已完全不复跋扈纨绔的模样,蹲在田埂边,脸色凝重地注视着面前的一片庄稼。   庄稼惨不忍睹,由于干旱,田地裂开了一道道豁口,干涸的农田里,小麦稀稀拉拉蔫头耷脑,从麦穗颗粒来看,今年的收成真的很不乐观。   李钦载心头一沉。   他终于亲眼见到了并州最真实的情况。 第二百九十六章 求活,争命   李钦载印象里的旱灾,大约便是“缺水”,直观的画面是干涸的河床,开裂的土地,以及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百姓。   这些印象当然没错,可旱灾不仅仅只有这些画面。   当土地上明明种着粮食,却估摸出粮食的产量少得可怜,明明该举家背土离乡,却不得不留在故土等待这点可怜的粮食成熟……   这种整日沉浸在绝望里的心情,除了可怜的农户,应该没人尝过。   李钦载沿着田埂慢慢游走,他很认真地观察每一亩田地,他甚至试图数清楚每亩地的麦穗数量,预估今年的亩产。   越数心中越发凉。   如今已快夏末,等到秋收之后,这点粮食绝对无法养活一家人,那时会出现大规模的流民离乡逃难。   那将是一场灾难,关乎百姓生死的灾难,也是大唐朝堂和官府的灾难。   蹲在田埂边,李钦载忽然道:“阿四。”   “在。”   “你家也是种地的,看看这田地,今年收成如何?”   刘阿四露出惨然之色,摇头叹道:“没指望了,地里收成大约只有往年的三分之一,或是四分之一,麦穗根本没长好,很多颗粒都是空壳。”   李钦载沉声道:“若地主免租,官府免赋,地里的粮食一粒不少都给农户们,能过得了今年吗?”   “也不成,五少郎,这根本不是减租减赋的事,待到秋收之后,便是一场大饥荒。”   李钦载没吱声了,呆怔地注视着眼前这片没有生机的土地。   良久,李钦载起身道:“走,去村子里看看。”   走进村子,李钦载愣住了。   原本他以为村子里人人呆坐,状如行尸走肉,或是妇孺嚎啕大哭,男人沮丧捶地。   然而村子里并没有这些画面。   他看到的是一片热火朝天。   妇孺们不论大小强弱,皆挑着担匆匆进出,有的在井边排队汲水,有的则拎着空桶走向不知名的远方。   男人们上身精赤,五六人聚成一堆,正在喊着号子,用一根尖锐的原木齐力在地上钻洞打井。   更多的人在田埂便不停挥舞锄头挖沟渠,田埂漫长而遥远,偌大的工程令人绝望,可汉子们仍然不知疲惫地挥洒汗水,像一群执拗的愚公,非要挖开一条通天的沟渠。   炎热的烈阳下,不时有人中暑晕倒,被人抬到树荫下扇一扇,敷一敷脸,醒来喘口气,挣扎着起身继续干。   李钦载被眼前的画面震惊了,他没想到古代的农户们竟如此不服输,面对必败的结果,他们像一支冲向千军万马的孤骑,仍敢与老天一战。   前世书本上总说劳动人民如何勤劳勇敢,李钦载一直以为那只不过是一句修饰,毕竟生长在城市里的他,从未亲眼见过。   今生今日,他终于见到了。   画面很震撼,面对注定的结果,连活了两辈子的李钦载都感觉绝望的时候,农户们却没有绝望。   他们仍在咬牙与天争命。   这一刻,李钦载终于明白了,造就大唐盛世的,不是朝堂君臣的所谓英明,而是这些籍籍无名的底层百姓,他们才是真正为盛世奠基的人。   慢慢走近一口井边,李钦载露出笑容,蹲在一位老人身边。   老人大约六十多岁,在这个人均寿命不长的年代,算是村里的宿老了,李钦载观察半天,看得出老人的工作比较清闲,他负责井边维持秩序,评估每个打水的人力气大小,决定他们一次挑多少水。   “老人家,忙着呢?呵呵。”李钦载笑着招呼。   老人睁开浑浊的眼睛,见李钦载一行人穿着短衫猎装,还牵着马,一眼便看出他们是城里的权贵,于是不敢怠慢,正要起身行礼,被李钦载托住了胳膊。   “老人家莫客气,折煞晚辈了。”李钦载急忙道。   老人家嗯嗯半晌,含糊地道:“贵人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就是想问问今年地里的情况,还请老人家不吝赐教。”   老人上下打量他:“贵人是城里的官儿?”   李钦载失笑:“哪有我这么年轻的官儿,不过是个无所事事的闲散之人罢了。”   老人叹了口气,道:“今年怕是撑不过去了,老天不想给咱活路呀。”   李钦载神情凝重地道:“旱情很严重吗?”   老人指了指远处的田地,道:“严不严重的,贵人也看见了。”   “若是地主免租,官府免赋,能撑得过去吗?”   老人摇头:“地里收成少了一大半,纵是赋税全免,家家户户都难撑过去,打下的粮食约莫能撑两三个月吧,不到年底就得闹饥荒了。”   李钦载指了指远处热火朝天的农户们,道:“他们在干啥?”   “想方设法弄水,打井也好,挖沟渠也好,都是为了活下去,老天爷不给活路,咱们自己不能等死。”老人眯着眼,脸上的悲喜被沧桑的岁月遮掩。   “老朽活了几十年,大大小小的灾祸见多了,涝灾,旱灾,蝗灾,雪灾,饱一顿饥一顿撑了过来,能活下来便是大幸,我这个岁数,已活够了,可怜这些娃娃们……”   远处,男男女女们仍在拼命地干活,大老远挑来两桶水浇进地里,连个泡都不冒,开裂的土地瞬间将水吸光,地上又是一片干涸,像恶魔诅咒的大嘴。   李钦载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叹道:“老人家,官府不会坐视不理的,很快会有赈灾的政令颁下来。”   老人摇头:“政令是政令,听说并州城里的粮食都卖成了天价,有钱都买不到,那些奸商将粮食囤积起来不准卖,就等着粮食歉收后大赚一笔,官府不一定管得了。”   李钦载眼中的瞳孔微微一缩,脸上却布满了笑容:“并州城的粮食卖成了天价?很多商人囤积粮食吗?”   老人嗯了一声,道:“前日村里老五家的带了几十文钱,全家多年的积蓄打算进城买点粮食,应付马上要来的饥荒,进城一打听,一升米卖二十文,呵,攒一辈子的钱,还买不起一升米,咋活?”   李钦载好奇道:“以前一升米大约多少钱?”   “粮价没涨以前,一升米约合四文钱,黍米更便宜,还没到秋收呢,已经翻了好多倍,活不起呀。”   身后的刘阿四等部曲闻言,皆露出怒容。   李钦载却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然后认真地道:“老人家放心,官府会把粮价打下来的,而且大灾之地,必有赈济。”   老人浑浊的眼睛盯着他,讷讷道:“贵人是官儿吧?并州城里的官儿?” 第二百九十七章 韩国夫人   是不是官儿不重要,治下的百姓快饿死,当这个官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从长安城出发时,李钦载一直将这趟差事看得很简单。   两个目的,一是解决旱情,二是处置韩国夫人不法之事。   一开始李钦载对旱情其实并没有太重视,在他看来解决旱情很简单,无非是动用劳力挖沟渠修水库。   直到亲身下乡,与老农聊过之后,李钦载才陡然察觉,解决旱情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简单。   下过乡以后,李钦载决定要调整自己的计划了。   相比无数百姓马上要饿死,韩国夫人该死还是该活已不重要,可以留着慢慢处置,但眼前的旱情却是迫在眉睫,必须马上解决。   再次看了一眼干涸的土地,和不服输的村庄,李钦载礼貌地向老人告辞。   回并州城的路上,李钦载表现得很沉默。   并肩而骑的刘阿四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道:“五少郎,他们就算挖通了沟渠,引来了水,也来不及了,今年的收成注定好不了。”   李钦载点头:“我知道。”   “小人看五少郎的意思,还是要帮他们解决引水的问题,可它对收成已无帮助……”   李钦载淡淡地道:“今年的收成确实来不及了,这是老天注定的,但我们的眼睛不能只盯着今年。”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虽只是个临时凑数的刺史,但既然当了刺史,就该为百姓做点事。”   “并州辖下四个县,所有农田的沟渠必须今年挖通引水,我还要在水源上方修库蓄水,并州地面上,以后不会再有旱灾,这是我能做的。”   刘阿四迟疑道:“可是……劳力呢?如今各村各庄的青壮劳力想必都在应付自家田地里的旱情,应该抽不出人手挖沟渠修水库。”   李钦载笑了:“会有的,办法总比困难多,若在我的治下有百姓饿死,是我的失职,我也没脸回长安见陛下了。”   ……   一行人回到并州城,进城后仍旧是策马长驱直入,引来无数路人的怒视。   李钦载不在乎,进了城后他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跋扈纨绔,既嚣张又脑残的那种,人设不能崩。   回到刺史府,李钦载下了马便直奔后院卧房,在卧房里措辞许久,然后奋笔疾书写下一道奏疏,火漆封口后走出房门,命刘阿四派人快马递进长安太极宫。   做完了这些,李钦载伸了个懒腰,正打算松口气,刘阿四送来一封名帖。   “五少郎,韩国夫人再次邀请您今晚赴宴。”   李钦载这次没拒绝,接过名帖迅速扫了一眼,笑道:“可真是着急呀,这次再不答应,委实有点不给脸了……”   傍晚时分,李钦载一身华服,慢悠悠地走出刺史府。   赴一场奢华的酒宴,他仍然没打算乘车。   在街上一路穿行,用心观察并州城里的一草一木,每个路人的表情,每一道匆忙的身影,都落入他的眼中,记在他的心里。   韩国夫人的府邸离刺史府并不远。   府邸略有些破败,这是当年武后还没被选进宫时的故宅。   武后的母亲杨氏曾是应国公武士彠续弦之妻,四十四岁嫁给武士彠,高龄产妇居然为武士彠连生三女,其中武后是老二。   后来武士彠去世,早逝的原配夫人两个儿子武元庆,武元爽长大,夺得了家业,便将杨氏和三个女儿赶出了家门。   杨氏不得已只好带着三个女儿回到并州,在这座故宅里度过了人生最艰难的岁月,一直到武后入宫中选,成为太宗身边的才人,武家母女才翻了身。   顺便说一句,其实武家与英国公李家的渊源不小,当年武士彠去世,太宗命时为并州都督的李勣为武士彠主持丧礼,并将他的遗体从荆州运回并州下葬。   故宅虽旧,但已承载了多年的恩怨变迁。   武家的后人与李家的后人今日再在这座故宅相逢,是敌是友自待天定。   李钦载站在武家故宅前,默默注视古朴沧桑的门楣许久。   宅门打开,一群下人仆女簇拥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女子缓缓走出。   李钦载没见过韩国夫人,但看这位妇人的穿戴和气质,便知她是韩国夫人无疑了。   “下官李钦载拜见韩国夫人,官微人轻,岂敢当夫人亲迎出门。”李钦载谦逊地行礼。   韩国夫人大约三十四五岁,典型的熟妇,都熟透了。模样长得确实不俗,柳眉凤目薄唇,顾盼间透出的那股子妩媚风情,绝非少女能模仿得出来的,难怪李治对她如此痴迷,都舍不得要她的命。   见李钦载行礼,韩国夫人掩嘴咯咯一笑,道:“久闻英国公家有一位混账纨绔,昔日在长安城横行霸道无恶不作,怎地在妾身府上却如此识礼数了?”   李钦载老脸一黑,见面就戳人短处,这女人是在撩他还是不会聊天?   “夫人言重了,下官向来是国朝栋梁,怎会无恶不作?夫人莫信了长安城的谣言。”   韩国夫人笑得花枝乱颤,胸前一片白花花的,依稀能听到“DUANG”“DUANG”的声音。   刚见第一面,李钦载便突然发现自己与李治共情了。   这女人的风情……换了是他,他也舍不得杀。   “好久没见过李刺史这么风趣的人物了,哪有自称‘国朝栋梁’的?要不要脸皮了?”   李钦载正色道:“‘国朝栋梁’不是下官说的,是陛下封赏的圣旨上说的,下官不过是原话复述而已。”   韩国夫人愈发笑不可遏,两人站在门口聊了半天,韩国夫人这才惊觉慢待,急忙将他请进府里。   故宅不大,是一座三进的院子,院子和前堂都显得比较小,远不如长安的英国公府。   这座故宅能够一直保留并且还能住人,或许是武后的一种标榜,标榜自己像长孙皇后一样母仪天下的同时,也能节俭持家。   毕竟皇后的故宅这般破落,看在有心人的眼里,武后的政治形象便立稳了。   地位越高贵,越要示外人以穷魄,真正的聪明人是不会将奢华的生活表现给外人看的。   故宅前堂内处处透着破旧,廊柱掉了许多漆,就连堂内的木地板也被磨得片片斑驳。   李钦载跨步走入前堂,刚进去便愣住了。   堂内还坐着一位女子,穿着素淡的宫装,眉目如画粉雕玉琢,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正垂睑低头,一双白净的素手摆弄着案上的一张古琴。   听到有人走进堂内,女子抬眸望去,两人的目光瞬间相遇。   身后的韩国夫人咯咯笑道:“今日来客皆是高朋,我家的破宅子可是很久没来过如此贵客了。”   “李刺史,这位是金乡县主,她的父亲是滕王。”   李钦载一惊。   滕王李元婴,是高祖李渊的儿子,年纪不大,辈分却不小。   当年李世民发起玄武门之变,李渊被迫禅位,被李世民半软禁在大明宫。   成为太上皇的李渊从此过上了所有男人梦想中的日子。   每日歌照唱,舞照跳,美酒美人举不胜数,各种倾城绝色的佳人想怎么睡就怎么睡。   为了安抚李渊,不让他对朝政再次感兴趣,李世民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玄武门之变后不知搜罗了多少绝色佳人塞到李渊的身边。   滕王李元婴便是这么被生出来的,说句不好听的,他是李渊困顿枯燥之时的产物。   论起辈分,李元婴是李世民同父异母的弟弟,而眼前这位金乡县主,便理所当然地成了当今天子李治的妹妹。 第二百九十八章 劝君归去   唐朝没有郡主的称号,在唐朝,郡主就是县主。   金乡县主坐在堂内,淡雅如兰,波澜不惊,与李钦载对视一眼后,飞快垂下头,继续调试案前的古琴。   李钦载不敢失礼,于是躬身道:“下官李钦载,拜见县主。”   金乡县主嗯了一声,淡淡地道:“你我皆是韩国夫人府上客人,李刺史不必多礼。”   韩国夫人看了看李钦载,又看了看金乡县主,突然噗嗤一笑,道:“一个刺史,一个县主,在我府上何必拘谨,太识礼数难免疏淡,何妨放开一些,莫把自己当客人。”   李钦载脑海中顿时冒出一个疑问。   滕王的封地本在山东滕州,故名“滕王”,后来被李治不待见,改迁封地洪州。   洪州就是后世的南昌,李治之所以不待见这位皇叔,表面原因是滕王骄奢淫逸,真正的原因却是太宗丧期,滕王不顾朝仪,在王府举宴狎妓,狂欢作乐。   李治本是至孝之人,滕王此举等于在侮辱他的父皇,自然不会待见他,登基后没多久便找了个理由把滕王的封地迁到了洪州。   这位滕王也是个妙人,跟李钦载一样颇具混账体质,封地被迁到了洪州后,二话不说在洪州盖了一座滕王阁,然后,继续每日在滕王阁内饮酒作乐。   所以,滕王的女儿金乡县主为何出现在并州韩国夫人府上?   李钦载来并州赴任不是享受生活的,他是来办事兼办案的,金乡县主的出现,不由得他不多想。   此时此地,与韩国夫人产生交集的人,难免令他怀疑是否金乡县主也参与了哄抬并州粮价。   李钦载不由一阵头大,一个韩国夫人就够他为难了,又来了一个县主。   若她们真的沆瀣一气,韩国夫人可杀,金乡县主杀不杀?   思忖未定,韩国夫人拍了拍掌,一队侍女列队端上酒菜。   又有一群衣着艳丽的舞伎翩翩入内,在堂内挥舞长袖,靡靡钟乐声中,舞伎们抬足搔首,每一个动作都撩人心魄。   李钦载端坐正视,不为所动。   韩国夫人不时掩嘴轻笑,金乡县主却表情淡漠,冷静的目光偶尔朝李钦载的脸上瞥过。   舞伎们还在翩翩起舞之时,韩国夫人却端着酒杯走到李钦载身边,软糯无骨地倚在他的肩头,笑道:“李刺史对我府中舞伎可满意?听说你新婚未久便调任并州,温柔乡的滋味还没享够吧?”   “陛下也真是狠心,如此重视的臣子,刚新婚便让夫妻分隔两地,一点风情都不解,李刺史若有襄王之意,莫如……在我府上的舞伎中选两个,回去给你香暖枕席?”   李钦载眼皮跳了跳,你就拿这个考验老干部?   “多谢夫人慷慨,不必了。下官是正人君子,我是读《春秋》的!”李钦载义正严辞道。   韩国夫人愣了一下,接着咯咯大笑。   就连神情淡漠的金乡县主都向他投以惊讶的眼神,没见过世面的女人,第一次看到读春秋的正人君子。   韩国夫人笑得前仰后合,胸前仍然DUANG,DUANG的,喘息着道:“难怪陛下和我那妹妹对你如此看重,李刺史不仅有才,为人也风趣得很呢。”   李钦载无语地饮了一杯酒。   这也叫风趣?明明是你笑点低好不好。   韩国夫人笑了片刻后,突然凑了过来,低声道:“并州刺史可不好当,今年的年景……呵,怕是李刺史来并州,不仅仅只是来当刺史吧?”   李钦载一惊,随即微笑道:“夫人喝醉了?”   韩国夫人幽幽地道:“年华老去,所遇非人,昨日恩爱,今日鸩酒,世间薄幸何其多,不醉又如何?”   李钦载保持姿势不动,淡淡地道:“夫人,下官只是刺史。”   韩国夫人沉默片刻,突然凄凉一笑:“是啊,你只是刺史,我与你说这些作甚……我果然是醉了。”   久不出声的金乡县主突然道:“你们都醉了,今日酒宴好生无趣,我走了。”   说完金乡县主起身便往外走。   韩国夫人却不理她,连送都没送,她的眼睛仍盯着李钦载,轻声道:“酒宴果真无趣么?是酒宴无趣,还是酒宴的主人无趣?世人才是真的无趣,饮酒作乐而已,为何非要先分清敌我?”   李钦载目送金乡县主走出府门,这才收回目光,低声道:“请教夫人,金乡县主为何在并州?”   韩国夫人嘻嘻一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滕王性喜纵乐游历,金乡县主陪她父王从北方游历至此,莫忘了并州城还有一座晋阳行宫,滕王此来是拜祭凭吊高祖先帝的,已在并州暂住一月有余。”   突然凑在他耳边,韩国夫人亲昵地道:“金乡县主佳否?人家是豆蔻之年,尚未婚配呢,可惜李刺史已婚,怕是难得一亲芳泽了,不过这里还有一个韩国夫人,倒是不介意你婚否,咯咯。”   李钦载嘴角扯了扯,不自觉地偏了一下身子,与她拉开距离。   这女人太会撩汉了,如果她平日就是这般做派的话,李治的头顶大约隐隐种出一片草原了。   幸好我定力深厚,呵,我读《春秋》的!   ……   酒宴散去,李钦载拼尽全力抵抗住了诱惑,走出武宅时身形已有些踉跄。   站在府门外,李钦载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这哪是什么故宅,分明是盘丝洞啊,韩国夫人妖里妖气的,那撩人的小眼神,那DUANG,DUANG的雄伟波澜,李钦载差点栽在里面。   今日若跟她发生了什么,接下来的事才叫真的麻烦了。   走出府门后拐了个弯,李钦载正要回刺史府,突然见到街心站着一道人影。   刘阿四和部曲们顿时紧张起来,手按住刀柄,挡在李钦载身前,戒备地盯着那道身影。   李钦载眯了眯眼,认出了她,拍了拍刘阿四的肩,道:“放轻松,人家不是刺客。”   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来,她的背后也是人影幢幢,显然也有不少部曲护侍。   李钦载笑着朝她行礼:“县主一直等候在此?”   从黑暗里走出来的人正是金乡县主。   金乡县主的表情仍然淡漠,令李钦载不由惋惜。   多美的一张脸,可惜太清冷了。   金乡县主站在李钦载面前,淡淡地道:“李刺史此来赴任,是否为查缉并州粮价而来?”   李钦载苦笑道:“为何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来并州的目的了?”   金乡县主冷冷道:“很难猜吗?”   李钦载眨眼:“县主有何见教?”   金乡县主淡漠地道:“参与哄抬并州粮价的人不少,皆是权势之辈,韩国夫人不过是其中之一,而且你阻止不了粮价翻涨,这里面水太深了。”   李钦载冷笑起来:“哄抬粮价的人里面,也包括你或是你父王吗?”   金乡县主没回答。   李钦载叹息,朝她拱了拱手:“并州大旱,百姓艰困难以为生,还请留百姓一条活路。”   金乡县主冷冷道:“此事与我无关。”   李钦载认真地看了她半晌,心中亦无法确定,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若说她勾结商贾哄抬粮价,确实有点不敢置信。   不知为何,此刻李钦载突然发觉并州遍地豺狼,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吃人的丛林里,黑暗的四周全是绿幽幽的目光盯着他。   金乡县主沉默半晌,低声道:“李刺史若识时务,不如辞去并州刺史一职,赶在秋收前回到长安,纵被陛下责备,也好过深陷并州泥潭。”   李钦载眯起了眼睛:“这是你个人的建议,还是转告别人的话?”   “都有,还请李刺史斟酌。” 第二百九十九章 好人,好官   不掌权的权贵,一定会捞钱。   出身高贵的人,权或钱总归会追逐其中之一,上下数千年,基本见不到不求权财的权贵。   这是李钦载对古代的认知。   滕王是不掌权的,韩国夫人是不掌权的,面前的金乡县主也是不掌权的,那么,他们需要什么?   并州地面上不是宗亲便是外戚,难怪李治都觉得棘手,非要李钦载来并州解决这桩麻烦。   现在李钦载也觉得棘手了。   万一处置不当,这些宗亲和外戚联合在一起的能量是惊人的,闹到长安朝堂的话,怕是连李治都保不住他。   天灾是百姓的天灾,却是权贵的狂欢。   灾难便是变数,变数便意味着可以从中取利。   李钦载愿意相信大唐是美好的,但再美好的世界里,也不可能没有坏人。   那么,这一次便与坏人斗一斗法吧。   “夜深了,县主请回吧。”李钦载微笑道。   金乡县主盯着他的脸:“你还是不肯听劝吗?你是三朝功勋之后,更是被陛下看重的国朝栋梁,以你的本事,若求仕途不必在并州求功绩,早归长安仍是前途无量。”   李钦载笑了:“我不求前途,只想为百姓求一条活路。”   金乡县主露出讥诮之色:“为民请命的清官么?”   李钦载懒散地道:“那就换个说法,这些年当够了坏人,偶尔想当一回好人,试试不一样的滋味,行不行?”   金乡县主顿时语滞,良久,转身便走,扔下了一句话。   “前途凶险,你自保重。”   李钦载盯着她袅娜的背影,眉头越皱越深。   这个女人,究竟是友是敌?   ……   回到刺史府,宋森早已等候在卧房内。   李钦载跨进卧房时,宋森冷不丁从暗处冒了出来,李钦载吓得一声惊叫,想也不想,下意识便一记耳光抽过去。   清脆一声肉击,那记耳光不偏不倚抽中了宋森的脸颊。   良久,二人对坐屋内,宋森的脸上一道五指印,李钦载一脸不善地盯着他。   “你知错了吗?”李钦载沉着脸道。   宋森苦涩地扯了扯嘴角,脸颊传来的刺痛令他情不自禁倒吸一口凉气。   “下官知错了……”宋森无力地道。   “你错哪儿了?”   “下官不该把脸凑到李县伯的手掌上,李县伯贵手抽疼了,是下官的错。”   李钦载一愣,没想到宋森的觉悟竟如此之高,这个错认得连他都猝不及防。   干咳两声,李钦载道:“把脸凑到我的手掌上,当然也是错处之一,但你最大的错在于……”   脸上突然露出怒色,李钦载冷冷道:“谁特么允许你进我的屋子?一点规矩都不懂了吗?我屋子里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岂不是被你发现了?”   宋森一惊,这个理由……真特么该死的合情合理啊。   下意识扭头观察:“李县伯有啥见不得人的东西?”   “令妹昨天不小心迷路了,被我拐骗回来关在密室里。”李钦载眼都不眨地道。   宋森笑眯眯地拱手:“可惜下官没有妹妹,若有的话,倒是下官妹妹的福分了。”   “说吧,鬼鬼祟祟躲在我屋子作甚?”   宋森低声道:“李县伯托下官打听并州别驾王实赋此人,下官已有了消息。”   “说说。”   宋森露出崇拜之色,情不自禁地道:“好人!好官!”   “谁?”   “王实赋。”   李钦载眼睛眯了起来:“有多好?”   “王实赋出身太原王氏,但似乎与族人来往甚少,据说当年因为族中长辈强行拆散了他和心爱的女人,转而为他许了一门他并不喜欢的婚事,从此与族人有了心结,多年未曾解开,他与太原王氏也越来越疏淡。”   李钦载淡淡地道:“还有呢?”   “并州别驾这个官职,非太原王氏荐举,而是王实赋自己中了进士被吏部调派来的,虽说并州原是太原郡,是太原王氏发源之地,可王实赋这些并未给族人提供多少便利。”   “前年因为王氏擅自圈地,王实赋还不留情面向朝廷揭举,破坏了王氏的圈地谋划,从此王实赋与王氏的关系愈发僵冷。”   李钦载笑了:“居然还是个铁面无私的好官,了不起!”   “王实赋在别驾任上也是万民皆颂的好官,这些年主持修河堤,垦荒地,肃户籍,还明察秋毫矫正了几桩冤案,百姓对王实赋推崇备至,并州域内甚得民心。”   说着宋森笑道:“李县伯若不放心,不妨走访一下民间,随便找人问问王实赋的口碑,反正百骑司打听过后,真的找不出王实赋的可疑之处。”   李钦载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沉吟片刻,缓缓道:“既然王实赋是好官,那就不查他了,换个人查查。”   “换谁?”   “并州地面上所有的粮商,能查吗?”   宋森迟疑了一下,道:“能查,但耗日颇多,并州城大大小小的粮商不下百人,百骑司人手有限,怕是力有不逮。”   顿了顿,宋森好奇道:“李县伯来到并州后,先是带部曲出城围猎,又是赴韩国夫人夜宴,还要查刺史府的官员,您……难道不是来解决旱情的吗?”   李钦载斜眼一瞥,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不务正业呗?我们是老熟人了,没必要如此委婉。”   “下官还是委婉一点的好,我可不想再把脸凑到您手掌上了。”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并州旱情……很棘手,我初来乍到,并州并无人脉,指望不了官员和百姓,只能另想办法解决。”   “还有什么办法?”   李钦载望向长安方向,笑道:“像我这样的纨绔子弟,如果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当然是要请后台,搬救兵啦,不然呢?难道靠自己?”   ……   长安城,太极宫。   宦官捧着奏疏飞奔承香殿。   承香殿内,李治正俯着身子,笑看武后帮他执笔代批奏疏,李治眼含笑意,不时指点奏疏上的用辞。   宦官入殿后,见这对天家夫妻正是恩爱之时,也不敢吱声,乖巧地等候在殿门内。   不知过了多久,这对天家夫妻才秀完了恩爱。   李治抬眼朝宦官一扫,淡淡地道:“何事?”   “禀奏陛下,并州刺史李钦载快马送来奏疏,请陛下御览。” 第三百章 粮商囤奇   李钦载这是第一次以臣子的身份正式递奏疏。   毕竟以前只是一条成了精的咸鱼,奏疏这东西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写的,与李治太熟了,写奏疏反倒显得生远,更何况……咸鱼能有啥事上奏疏?挂房檐的位置晒不到太阳么?   李治兴致勃勃地打开了奏疏,扭头朝武后笑道:“景初难得上一回奏疏,可得好生看看,怕是遇着什么难处了……”   武后露出几分不自然之色。   她没忘记李钦载出发并州之前,曾经让宦官带给他的话。   李治要保韩国夫人,她要杀韩国夫人,两道截然不同的旨令,这个李景初恐怕经历了不少的挣扎。   武后更担心的是,若李钦载的这道奏疏里把她和李治的意思都暴露出来,李治可能会发怒,作为皇后公然与天子作对,夫妻之间表面的恩爱恐怕都维持不下去了。   奏疏打开,李治第一眼便看到奏疏上歪歪扭扭的字,当即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他家的狗代笔写的么?”李治下意识脱口而出。   武后凑过来一看,顿时噗嗤一笑,掩嘴道:“这字……臣妾总算知道李景初也有不如人之处了。”   李治乐得哈哈大笑:“不错不错,从这道奏疏上,朕终于知道李景初也是肉身凡胎,否则朕还以为他是无所不能的神仙人物呢。”   说完嫌弃地撇了撇嘴:“这字……真的不堪入目,不堪入目啊!”   忍着强烈的不适,李治还是耐心看了下去,看完后神情顿时陷入呆怔。   武后心中一紧,急忙也扫了一眼奏疏,然后惊讶地看着李治。   “陛下,李景初说……调动折冲府将士?”   李治紧锁双眉,道:“景初说,将士卸甲除胄,进入并州,代替当地徭役开渠引水,兴建水库……”   武后立马抓住了奏疏的重点,轻声道:“景初的意思是,用将士代替劳力,解决并州旱情?”   李治嗯了一声,缓缓道:“并州的旱情比朕想象的更严重,景初说今年的收成恐怕不足正常年份的三成,朝廷要做好赈灾的准备,最好提前颁下政令,免除并州赋税,并赶在秋收前调拨赈灾粮食,否则会有无数流民颠沛失所……”   武后叹了口气,道:“可是陛下,国库所存粮食也不够,去年与百济一战,再加上灭倭国之战,已耗费了国库几乎所有的粮食,还等着今年秋收后各地粮食充盈国库,没想到今年又遇到北方旱灾……”   李治露出愁色,叹道:“是啊,今年的旱情可不止并州一地,北方诸多州县皆有上报,粮食歉收已是定局,朝廷国库实在抽调不出粮食赈济并州……”   武后沉思片刻,道:“不过李景初说,动用折冲府的将士代替徭役劳力,赴并州开渠引水,修建水库,这个法子倒是……有点意思。”   李治犹豫道:“军队就是军队,若调用他们干徭役的活儿……”   在古代,军队的职能划分是很严格的,军队只能用来作战,很少有动用军队在地方上开渠挖沟的先例。   不是统治者没想过,现成的几万劳力在那里,怎么可能没想到?   然而每逢灾年,地方民变的风险会无限扩大,军队卸甲除胄进入地方赈灾,本就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一旦有心人煽动,说不定连军队都会转身投敌。   所以自古以来,朝廷对灾区向来都是严防死守,充满了戒意,从来没人敢用军队充当劳力去帮助当地人度过灾情。   但凡军队进入灾区,他们干的不是赈灾,而是镇压,防御。灾情出现的时候,朝廷已自动将灾民视作敌人。   这样的建议也只有李钦载敢提出来,毕竟从千年后过来的他,比谁都清楚军队的重要性,尤其是在没有任何希望的灾区。   唐朝的府兵或许不是子弟兵,没有为人民服务的意识,但只要朝廷下了命令,军队能够完美执行的话,对并州的百姓来说,仍不失为巨大的帮助。   有现成的几万劳力,为何不用?大唐如今已是天下无敌,邻国的国主们整天战战兢兢求神拜佛祈祷大唐军队不要入侵,谁敢主动侵犯大唐领土?   既然没人敢入侵,大唐的常备军队便处于闲散状态,并州附近几万将士,多好的劳力,凭啥不用?   李治沉吟不已,论雄才大略,李治比他的父皇李世民还是略逊,行事魄力亦有不如。   目光瞥向武后,武后也犹豫再三。   良久,武后轻声道:“陛下,景初的提议,不妨一试,秋收之前,灾情还没到严重的时候,若景初的法子能用,对大唐未来赈灾亦有成例可以借鉴,总的来说,利大于弊。”   李治思索半晌,点头道:“不错,可以一试,并州北面有宁朔都督府,可调将士三万余,朕将调兵权授予景初,可许他临机调遣。”   武后补充道:“陛下莫忘了调拨钱粮,无论开渠引水,还是赈济灾民,都需要大量钱粮的。”   李治一愣,接着露出英雄气短之相,苦笑道:“国库倒是有些余钱,但粮食……真没有。”   武后一笑,道:“那就拨些银钱给景初,让他自己想办法吧,国库虽无粮,但民间还是有的,不过是集中在少数权贵地主手中,且看景初有没有本事把粮食换出来赈济灾民了。”   李治笑道:“皇后所言甚是,朕这就下旨……”   沉吟片刻,李治忽然坏笑道:“朕再准备几本魏碑字帖,随同圣旨一起给景初吧,字写得那么难看,朕终于能恶心他一回了。”   ……   并州城。   李钦载仍然一副富贵公子的打扮,带着几名部曲在并州城内闲逛。   城内有三十多家粮铺,李钦载这几日便在这些粮铺之间来回。   有趣的是,大灾在即,三十多家粮铺居然全都关门上板,店外贴了一张告示,说是粮食已售罄。   城内的百姓不是农户,他们无地可种,粮铺买不到粮食,于是百姓只能找官府。   这也是李钦载徘徊于城内粮铺的原因。   粮铺关门,掌柜失踪,三十多家粮铺仿佛商量好了似的,一个管事的找不到。   李钦载耐着性子找了几日后,终于失去了耐心。   这是不拿刺史当干部呀,真当新上任的刺史脾气好?   王实赋站在李钦载身旁,见李钦载的表情已有些森然之意,王实赋仍然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他是被李钦载强拉出来的,李钦载说什么体察民情,然后并州城的刺史和别驾一号二号人物并肩逛了半天。   站在一家粮铺门口,李钦载指了指紧闭的大门,忽然笑道:“王别驾,城内三十多家粮铺关门,以前你可曾见过?”   王实赋淡然道:“下官从未见过,但下官知道原因。”   “什么原因?”   “囤粮居奇,秋收之后,这些粮商囤积的粮食能卖天价,如今还没到灾情爆发的时候,他们自然不愿卖的。”   李钦载眨眼:“刺史府能管么?”   “能管,但容易引起粮商的反弹,后果可能会更严重。”   “会有什么后果?”   王实赋想了想,道:“若刺史府出面干预,或许能度一时之困,粮食能卖给百姓了,但粮商们大多是不甘心的,会赶紧将粮食转移至别的州县。”   “今年的旱情不止并州一地,整个北方皆严重,粮商手里的粮食根本不愁卖。粮商们若抽走了并州的粮食,待灾情爆发,并州百姓就算有钱也买不到了,毕竟商人逐利之辈,他们可不会管百姓死活。”   李钦载表情渐冷:“如此说来,我这个刺史还得小心翼翼哄着那些粮商了?给他们磕一个行不行?” 第三百零一章 纨绔干仗需要考虑后果吗?   磕一个不是不行,李钦载不在乎什么脸面。   当初在国公府里被老爹抄着棍子满院追杀,那时李钦载的脸面已像逝去的青春一样永远不可追回了。   问题是,如果给粮商们磕完以后还是不管用,岂不是白磕了?   亏本的买卖不能干。   “百姓缺粮无处买,粮商囤奇不愿卖,王别驾可有良策?”李钦载笑吟吟地问道。   王实赋低声道:“下官以为,可软硬兼施,对粮商一边打压,一边怀柔,使其既知王法森严,亦领受人情世故,动情晓理,刀兵相候,事可成矣。”   李钦载惊异地看了他一眼。   不得不说,这个法子有可取之处,王实赋这个别驾委实不错,首先屁股没坐歪,这番话确实出于朝廷和百姓的立场。   其次做事不迂腐,不默守陈规,提出的办法确实有效。   李钦载不由暗暗思忖,难道宋森那货的情报是正确的,王实赋这人确实是个好人好官?   “办法不错,王别驾刚刚想到的?”   王实赋垂头道:“早在粮商囤奇的那天开始,下官便琢磨应对之法,不过前任宋刺史迟迟下不了决定,下官提过几次后只好作罢。”   “你是别驾,可以自己做呀。”   “刺史在任,下官不敢越俎代庖。”   李钦载深深看了他一眼,含笑不语。   二人站在一家粮铺前聊了片刻,正要离开时,突然看到远处有一位拎着空布袋的老人蹒跚行来。   老人面黄肌瘦,腿脚有点不便,走路的姿势有些怪异。   走到粮铺面前,见大门紧闭,老人无奈地叹了口气,环顾四周后犹豫半晌,终于还是咬了咬牙,小心地敲粮铺的门。   敲了很久后,粮铺的大门终于开了一扇,一名店伙计不耐烦地伸出了脑袋,不满地道:“敲门作甚?没见关着门吗?关门是啥意思懂不懂?今日不做买卖!”   正要关上门,老人却死死扒着门框,哀求道:“行行好,卖些黍米吧,家里孙儿饿得不行,米汤都没得喝了……我有钱,有钱的。”   伙计冷笑:“掌柜的说了,这个月都不做买卖,我们无粮可卖。”   老人急了:“咋就没粮呢?昨日还有人看到你们进了几大车粮食……”   伙计露出讥诮之色,道:“你有钱买粮?”   老人见他语气松动,以为有了希望,急忙道:“有钱,有钱!”   伙计冷笑道:“一升黍米三十文,你要买多少?”   老人正要掏出怀里的钱,闻言不由愣住了,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老朽没听错吧?一升黍米……三十文?一升,黍米?”   “没听错,一升黍米三十文,你买不买?”   老人顿时激动起来:“你这后生,为何不干脆去抢钱?天下哪有如此昂贵的黍米,往年一升黍米只要两文,今年为何翻了十多倍?”   伙计冷笑道:“买卖买卖,一个愿买,一个愿卖,我可没逼你买,买不起不妨别处去,莫给我们添乱。”   老人气得浑身直颤,指着他道:“欺人太甚,你们不怕王法么?”   伙计翻着白眼道:“我自家的粮食,爱卖多少卖多少,既没杀人放火,又没抢劫诓骗,犯了哪条王法?买不起快滚!”   说完伙计毫不客气地关上了门。   老人孤独地站在门外,身躯愈发佝偻,脸上渐渐布满绝望之色,喃喃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我那可怜的孙儿……”   李钦载和王实赋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二人的表情一直没变,但李钦载的眼中却闪过一丝冷意。   良久,李钦载忽然朝刘阿四示意了一下,让部曲留下那位老人,请他稍等,接着望向王实赋,道:“粮商恶意抬高粮价,朝廷果真管不了他们么?”   王实赋想了想,道:“除非证实了确是灾年,朝廷会颁下政令,严令不准哄抬粮价,违者重惩。但未颁政令以前,官府只能干预,治不治罪全看当下形势。”   “比如眼下,若治罪粮商,无疑会引起各大粮商的激烈反弹,引发严重的后果,那么官府通常是与粮商好生商量,不会贸然惩处。”   王实赋苦笑道:“律法不外乎人情,朝廷的律法发自京城,但颁到地方究竟能有多大的效力,只能依情势而适当变通,州县首官若真按律法严格治下,这个官儿估摸也当不了多久……”   李钦载笑了:“有道理,官场就应该油滑一点,当官没有四处树敌的道理,那是跟自己的前程过不去……”   王实赋仿佛听出李钦载话里不一样的意思,不由一愣:“李刺史……”   李钦载哈哈一笑,道:“听说王别驾也曾出身名门望郡,太原王氏亦是当世门阀,说句难听的,你我皆是纨绔出身,我想问问王别驾,少年时可曾干过仗势欺人的事?”   王实赋垂头道:“下官年少确有轻狂之举,如今人已中年,不复当年矣。”   李钦载笑道:“幸好我没到中年,还有资格惹祸,王别驾想不想见识一下来自长安城的纨绔是如何惹祸的?”   王实赋一惊:“李刺史三思……”   “三思啥呀,眼睁睁看这些商人害我百姓饿肚子,还趾高气昂目无余子,虐我治下百姓岂不是打我这个刺史的脸?”   “李刺史意欲何为?”   李钦载一脸奇怪:“当然打回去呀,不然呢?真给他磕一个?”   王实赋浑身一颤,脱口道:“李刺史不可!得罪了粮商,后果……”   话没说完,李钦载忽然暴喝道:“阿四,破门!”   等待已久的刘阿四顿时飞起一脚,砰的一声巨响,粮铺的大门被踹破,宽大的门板重重扑落在地,扬起一阵灰尘。   与此同时,粮铺内发出惊恐的叫声,十余名伙计顿时冲了上来。   李钦载后退几步,道:“胆敢拒捕,还敢袭扰官差,罪上加罪!阿四,全给我放倒,把掌柜的拿下!”   说完李钦载朝王实赋龇牙一笑:“王别驾要不要回味一下少年轻狂的情怀?这群伙计随便你揍,我请客。” 第三百零二章 先兵后兵   权贵纨绔子弟其实是最纯粹的一个群体。   他们惹祸干仗时从来不会考虑后果,干仗就是干仗,把不顺眼的人揍趴下就完了,后果?那是以后的事,眼前先过了瘾再说。   甚至于,干仗也不需要太充足的原因,一个“不顺眼”也能成为干仗的理由。   权,势,钱,以及拳头。   这些便是纨绔的倚仗,组合在一起的话威力巨大,被揍的人大多数只能默默忍气吞声,在受害者憋屈的眼神里,纨绔的气焰愈发嚣张。   此刻的李钦载大约便是这类人。   在这个人人并不平等的社会里,无可否认,李钦载有任性和惹祸的资格,三代人的努力是纨绔最大的底气。   不公平吗?   把时间线拉长五十年,从祖父那辈的努力算起,就知道这其实非常公平了。   刘阿四带着部曲们踹开了粮铺的门,里面的店伙计不明所以,以为刁民闹事,纷纷冲了上来。   李家的部曲们自然不会跟店伙计客气,五少郎既然下了令,说明今日必须要把事情搞大,部曲们跟随李钦载久矣,他们很熟悉李钦载的做派,事情一旦开了头儿,那就不会善了。   刘阿四一马当先,冲进粮铺后飞起一脚,将为首的一名伙计踹得倒飞出去,其余的部曲们则开始对剩下的店伙计无差别痛揍。   几个呼吸过后,所有的店伙计横七竖八躺满了一地,痛苦哀嚎呻吟。   李钦载没走进粮铺,老神在在地扬声道:“人都收拾了就把店砸了,砸得零碎一点。”   刘阿四在里面大声应是,然后便听到粮铺内传来砰砰乓乓的声音。   李钦载站在门外,听得心情大悦。   这声音真减压,哎呀,当年的纨绔生活果然爽得很,尤其是这股子不讲道理嚣张跋扈的独特风味,简直堪比女人扭腰摆臀的万种风情,让人情不自禁上头……   “对了,这家粮铺的掌柜是谁?快把他揪出来,我不允许他毫发无伤。”李钦载语气愈发跋扈了。   一旁的王实赋脸色终于有了变化,不再是那副时刻淡定从容的模样了。   “李刺史,这……不妥吧?事闹大了,后果很严重,并州城里的粮商可都是抱团的……”   李钦载哂然一笑:“无妨,既然抱团的话,那就挨个儿揍他们一遍,有难同当嘛,一定不能破坏他们的团结……”   王实赋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   李钦载未上任以前,他设想过新任刺史解决并州旱情和粮价的各种举措,唯独没想到这位新上任的刺史居然会选择如此激进的方式。   这是要把并州的天捅个窟窿呀。   “李刺史,请您三思,并州的粮价已高不可攀了,若把粮商们得罪死了,下官恐无法收拾残局。”   李钦载冷笑:“如今卖三十文一升,把粮商得罪死了,大不了卖一百文一升,那又如何?你觉得三十文和一百文有区别吗?反正百姓都买不起,我难道还要供着这群吸血的蛀虫?”   王实赋面色数变,半晌,长叹道:“李刺史,咱们原可与粮商好生商量,让他们降价售粮,今日这么一闹,此事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李钦载笑道:“资本来到人间,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肮脏的血,嗯,这句话你没听过,更不会懂,简单的说,指望粮商降价是不可能的,我根本就没打算过跟他们好生商量。”   “我是官,代表大唐天子和朝廷的官,若这官儿当得连几个逐利的商人都压不住,我还不如找根绳儿在你家门前吊死……对了,王别驾,你家住哪儿?”   王实赋紧紧抿住嘴,绝对不给一丝让他在自家门前吊死的机会。   粮铺内,打砸的声音小了很多,大约是砸得比较彻底,没啥可砸了。   刘阿四匆匆走出来抱拳道:“五少郎,里面砸得很零碎了,另外派了几个袍泽去逮粮铺掌柜,铺内有一座粮仓,存粮不少,要不要一把火烧了它?”   王实赋闻言大惊,李钦载也吓了一跳,几乎不假思索地一脚踹过去,怒道:“你特么疯了?粮食这么金贵,你居然要烧了它?谁给你的勇气和阔气?”   “小人失言,咳,小人的意思是,存粮不如分给城里的百姓……”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封建主义的摇篮里居然孵化出了一个革命者……   王实赋立马道:“不可!打砸粮铺或有理由,但无偿分给百姓就不一样了,会被问罪的。”   李钦载点头:“王别驾说得对,存粮搬回官仓打上封条,先查封了再说。”   王实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了。   部曲们忙着封存粮铺的时候,几名部曲押着一位中年男子走来。   中年男子双臂被反剪,在部曲的压迫下不得不躬腰垂头往前走,一直押送到李钦载面前才停下。   “五少郎,此人便是粮铺的掌柜,名叫张寸金。”部曲禀道。   李钦载上下打量着张寸金,突然笑了:“名字不错,寸金难买寸光阴呐,张掌柜,有礼了。”   张寸金努力抬起头来,又迅速低下去,道:“小人拜见李刺史。”   “你认得我?”   “李刺史上任并州刺史,您入城的当日,小人便知道了。”   李钦载笑容渐敛,指了指粮铺道:“说正事,并州旱情严重,眼看要闹饥荒了,你的粮铺囤积粮食卖天价,意欲何为?存心打我这个刺史的脸吗?”   张寸金面容苦涩地道:“小人怎敢冒犯刺史,但小人只是商人,商人低买高卖是行内的规矩,囤积粮食不过也是为了赚得几文纯利,再说,城内囤积粮食的可不止小人,所有的粮商都囤了,如今的并州城根本买不到粮食。”   李钦载冷冷道:“你的意思是法不责众,我不该只揪着你一人不放,对吗?”   “小人不敢,若李刺史不满小人所为,小人甘心受罚。”   李钦载心中莫名冒出一股怒火:“甘心受罚之后呢?是继续囤粮还是联合粮商垄断粮市为难我?”   张寸金貌似恭敬,但言语里却锋芒毕露:“大灾之年,百姓难以为继,商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士农工商皆是大唐子民,李刺史总归也要给我们商人一条活路吧?”   李钦载沉默半晌,突然在他面前蹲下,直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道:“张寸金,大灾之年,囤粮居奇是大罪,受苦受难的百姓是大唐的子民,作为刺史,我必须要救。”   “你们这些趁火打劫的商人,若敢继续囤粮抬价,置百姓于绝地,莫怪我对你们动刀了,这一次,我只给你一个警告,下一次,便让你的家人等着收尸吧。”   张寸金愕然抬头,恰好与李钦载的眼神相触,见李钦载眼中杀意森森,张寸金不由一惊,脸色立马苍白起来。   李钦载站起身,朝刘阿四挥了挥手,道:“着责张寸金十记军棍,阿四你亲自行刑,就在这大街上动手。”   刘阿四痛快地应了,张寸金大惊失色,惶然道:“李刺史,小人知错了!求恕过小人这一回。”   李钦载摇头:“知错就该承担犯错的后果,这个道理不需要我教你了吧?”   话音落,刘阿四的军棍已狠狠落在张寸金的屁股上,张寸金是个养尊处优的商人,何曾受过如此痛苦,第一记军棍落下,张寸金发出凄厉的惨叫声,二话不说便晕了过去。   刘阿四却不管那么多,按照李钦载的吩咐,仍然一记又一记地行刑。   王实赋瞥了一眼昏迷过去的张寸金,苦笑道:“李刺史,这一次您可真把并州的天捅了个窟窿呀……”   李钦载冷笑:“我捅的窟窿多了,不差这一个,王别驾,张寸金面对我这个刺史,说话还敢如此硬气,似乎另有所恃,他的背后有人吧?”   王实赋垂头道:“下官不太清楚。”   李钦载深深看了他一眼,笑道:“无妨,我自己去查便是。” 第三百零三章 刺史也翻不了天   掌柜张寸金被抬回了粮铺内,趴在门板上哀嚎不止。   粮铺外面,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看到为富不仁的张寸金被打得只剩了半条命,百姓们顿时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李钦载环视四周,对百姓们的喝彩却毫不所动。   心情很平静,李钦载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正义的化身,相反,他很讨厌“正义”“邪恶”这一类极端的字眼,就好像正义的人永远不会犯错,一旦犯错便是比坏人还坏的十恶不赦之徒。   凭啥?大家都是人,凭啥把我捧成圣人?   别人给自己强行立下的人设,像道德枷锁一样束缚一生。好人一旦犯了错,比坏人更不可原谅,难怪世上的好人那么少,风险太大,没人敢当。   李钦载更喜欢喜怒无常,行事亦正亦邪的人生态度,只有自己,才能定义自己。   “粮仓里提取一斗来,给刚才那位老人家,莫让他的孙儿饿着了。其余的粮食搬回官仓封存。”   “王别驾,劳烦你出面,以我的名义请并州大小粮商赴宴,本官初来乍到,总要拜会一下各位地头蛇。”   李钦载扔下这句话后扭头便走。   王实赋应是,躬身目送李钦载离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长街的尽头,王实赋才缓缓直起身,眼神里闪烁复杂的光芒。   ……   韩国夫人府邸。   李钦载前脚严惩张寸金,后脚便有人飞快向韩国夫人报信。   韩国夫人慵懒地坐在堂内,一双修长紧致的美腿从裙摆下伸出来,那妙曼的曲线,白皙的肤色,还有那动人心魄的惫懒风情,看得报信的人忍不住暗暗吞口水。   “当街责罚张寸金?呵,倒真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儿。”韩国夫人掩嘴咯咯直笑。   报信的是一名青衣下人,闻言低声道:“张寸金被打得很惨,听说丢了半条命,抬回家中后便发起了高烧,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   韩国夫人嘴角一勾,讥诮地道:“不中用的东西,几记军棍都扛不住,还想着趁大灾发家。”   下人继续道:“李刺史责罚过后,让王实赋出面,请并州城所有的粮商赴宴,李刺史要亲自招待。”   韩国夫人黛眉一挑,颇为意外地道:“所有的粮商?这小子……该不会把并州粮商一锅端了吧?”   下人也一愣:“应该……不至于吧?那也未免太胡闹了,他不想想后果的吗?”   韩国夫人咯咯笑道:“英国公的孙儿,自己也争气,不但与天子私交莫逆,而且还靠本事封了县伯之爵,不仅投胎投得好,老天爷还赏了他一肚子本事,这样的人,纵把天捅出了窟窿,他也能安然无恙。”   下人迟疑道:“夫人,并州几大粮商都得了消息,皆欲请教夫人,李刺史的夜宴是否该去。”   韩国夫人眉目不动,淡淡地道:“去呗,他还真敢杀了所有粮商不成?粮食在咱们自己手上,怕他抢吗?胡闹也该有个分寸,若再敢拿粮商做文章,就该承受咱们的反击了。”   “这里是并州,不是长安,没有天子袒护他,也没有三朝功勋的祖父可倚靠,当了官儿,封了爵,终归还是一个纨绔子弟。纵是刺史,在并州这座城里也翻不了天。”   下人恭敬应是,正要告退离开,突然被韩国夫人叫住。   媚眼如丝地盯着下人,韩国夫人一手抚上自己裸露在裙摆外面的美腿,魅惑地道:“我的腿好看么?”   下人一惊,急忙跪地道:“小人该死,夫人饶命!”   韩国夫人咯咯笑了几声,嗔道:“有色心没色胆,难怪只是个下人,成不了事。去吧,下次眼睛可莫乱瞟了,会丢了命的。”   下人后背渗出一层冷汗,战战兢兢地退出了前堂。   韩国夫人独坐在堂内,幽幽地叹了口气,纤细的手指掠过美腿上的每一寸肌肤,肌肤的毛孔仿佛被唤醒了一般,莫名浮起一层勾人心魄的红润。   孤芳自赏,恰如幽兰。本可托付终生的男人,却被妹妹登了先,不敢抢,争不过。这一生,便如此罢了。   拢了拢滑落肩头的衣裳,韩国夫人拍了拍掌,一名武士闪身出现在堂外,恭敬地抱拳。   韩国夫人恢复了慵懒的模样,像一只晒太阳的波斯猫,说的话却如利箭穿心。   “刚才从我这里离开的下人,抠了他一双眼珠子。”   武士沉默抱拳,转身离去。   ……   李钦载又离开并州城了。   这一次的理由不是围猎,奏疏递进长安城没多久,很快便有了回复。   三天后,一支万人骑队出现在并州城外,离城门十里外扎下营盘。   一名披甲将军骑马入城,李钦载在刺史府接见了他,很快便跟着这名将军出了城。   片刻不敢耽误,李钦载当即下令开赴定襄县,上次李钦载围猎,临时驻留的乡村便属于定襄县。   万人骑队按照李钦载的命令除去了甲胄,放下了兵器,只带了铁铲锄头铁耙等工具。   来到那个乡村后,李钦载当即下令开始挖沟渠,并派出了几拨斥候骑马探听附近乡村。   将士们奋力挖渠之时,李钦载已综合了斥候们回报的信息,画出了一份地图,然后缓缓地在地图上划出一条直线,直线又分出许多分叉的支线。   这条直线的尽头,便是并州附近的汾河。   所有的计划都列在图纸里,李钦载要主持一项大工程,从汾河引来河水,通过四通八达的沟渠,河水将流经定襄县内所有的乡村。   算了算距离,要从汾河引来河水,沟渠至少要挖十里,工程量非常大。   万人骑队来到乡村后,在将军的命令下纷纷下马,二话不说抄起工具便干活。   村子里的农户被吓到了。   一万人的队伍浩浩荡荡杀来,谁能不憷?   上次与李钦载聊过的老人颤巍巍地走出来,胆战心惊地道:“这位贵人……”   李钦载搁下正在画图纸的笔,微笑道:“老人家,又见面了。”   老人战战兢兢地指了指热火朝天的工地,忐忑地道:“贵人客气了,不知这些将士……”   李钦载笑道:“帮你们挖沟渠,今年的旱情或许来不及了,但明年若还有旱灾,我敢保证你们和附近的村子都不会受影响,老人家觉得如何?” 第三百零四章 千秋功德   动用军队给百姓挖渠引水,是李钦载从前世学来的经验。   虽说唐朝的军队根本没有为人民服务的概念,他们是属于大唐天子的军队,更不会承认自己是人民子弟兵,但李钦载仍然以军令的形式下令,将一支军队变成劳动力,投放到民间。   救灾之时,每一个劳动力都是珍贵的。   农户们看着这支如狼似虎的军队未着甲胄,抄着各种工具二话不说开始挖渠,惊呆过后,顿时对李钦载感恩戴德。   年长的老人拉着他的手,一边流泪一边絮絮叨叨述说感激之情,村里的青壮们也迅速加入了挖渠的队伍。   妇孺们也没闲着,纷纷上山采集野菜,每家每户献出仅存的一点野味,与野菜一起熬成浓浓的肉汤。   朴实敦厚的农户们心怀感激,不厌其烦地对每一个参与挖渠的将士们行礼感谢,将士们由最初的懒散,到渐渐惊愕。   看到那些几岁的孩子笨拙地端着水,蹒跚地递给将士们,众人冷硬的心肠仿佛变得柔软了。   将士们本是宁朔都督府辖下的边军,因为距离并州不远,被朝廷兵部紧急调到此处挖渠。   原本将士们是很不理解的,他们只是上阵杀敌的军伍汉子,军队的职责并没有帮助百姓挖渠救灾这一项,莫名其妙被兵部调来,还不准穿甲胄,平白辛苦一场还没有好处,谁能乐意?   然而看到百姓们感激涕零的表情,妇孺们抹着眼泪不停躬腰行礼,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报答将士们的恩情。   军中的气氛不知不觉有了变化。   将士们突然发觉,帮百姓做点事其实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事。   大家都是府兵,都是来自各个乡村,他们的根子其实也是普通的农户百姓,虽说吃的是军粮,可灾情看在眼里终究感同身受。   李钦载笑吟吟地看着将士们忙碌,工地上扬起一片烟尘,不过短短半个时辰,村里的沟渠已然四通八达,渐渐向汾河方向延伸。   不愧是军队,一万人齐心协力之家,进度确实很快。   村里的老人颤巍巍地向他行跪拜礼,被李钦载眼疾手快托住了身子。   “大恩人啊!您救了这十里八乡的百姓,老朽实不知如何报答才好……”老人涕泪横流哽咽道。   李钦载笑道:“老人家莫客气,这是我分内的事。”   老人期期艾艾地道:“上次听恩人说,您是并州城里的官,不知可否透露一下贵姓大名,我们给您在祠堂里立一块长生牌位,每年每日香火供奉,祈求老天给您添福添寿,长命百岁。”   李钦载摇头:“我叫李钦载,是并州刚上任的刺史,奉天子之命,来并州处置旱情,老人家莫折煞我了,立牌位的事更不要提,瘆得慌。”   老人和周围的百姓再次跪拜:“原来是李刺史,并州有幸,黎民有幸,得遇青天。”   扶起了老人,却拦不住别的百姓,李钦载只好生生受了一拜,苦笑道:“沟渠会在秋收之前挖通,今年收成不佳,天子已下旨,免并州境内所有农户的赋税,秋收之后,我还会筹集粮食,帮大家度过难关。”   众农户顿时喜出望外,纷纷面朝长安方向三跪三拜,齐颂天子仁义恩德。   李钦载搀扶着老人,声音低沉却坚定:“老人家放心,今年确实不容易,但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帮大家撑过去,只望诸位再难也莫要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终究不如故土,相信官府,会妥善赈济百姓的。”   看了看热火朝天的工地,李钦载叫来了领兵的都尉,将自己画好的图纸交给他,令他按照图纸挖通沟渠,一直挖到汾河边,将河水引入各个村庄。   嘱咐过后,李钦载带着部曲们回到了并州城。   回去的路上,刘阿四情不自禁朝李钦载抱拳:“五少郎这一举动,委实功德无量,积了大德了。从今以后,并州境内百姓所食一米一黍,皆拜五少郎所赐。”   刘阿四面带崇敬,他是真的对李钦载钦佩万分,以前跟着李钦载,刘阿四也干过不少事,揍人也好,放火也好,属于人干的事不多。   然而这一次,着实令刘阿四感到钦佩了。   挖渠引水,修库固堤,从古至今都是大功德,被当地百姓立生祠堂,供长生牌位一点都不过分。   “收着点儿,别夸我,你一夸我就飘了,一飘就忍不住想干点混账事中和一下,不然心里总觉得怪怪的。”李钦载骑在马上,眯着眼叹道。   刘阿四咧嘴一笑:“五少郎想干混账事,小人一定帮您动手办得妥妥当当,心甘情愿陪您一起混账下去。”   李钦载眨眨眼,道:“要不……你把并州城的粮商全都集中起来,让他们排好队,伸出他们的逼脸,我用鞋底子顺着队伍一路抽下去,顺享丝滑,何等愉悦。”   刘阿四居然当真了,立马一抱拳,道:“五少郎稍等,小人这就去办,两个时辰内定让五少郎顺享丝滑。”   刚要打马前行,被李钦载一把拽住了缰绳,叹道:“你们这些人活得太死板,真话假话都听不出来……”   “我若真有此雅兴,抽什么粮商,让全城的青楼女子在我面前撅成一排,我一路嗯嗯啊啊下去,岂不是更愉悦?”   刘阿四为难道:“这个……怕是有点伤身呀,五少郎请三思。”   “你身体比我好,那就让粮商们脱光了撅成一排,你帮我一路嗯嗯啊啊下去?”   刘阿四老脸一黑:“青楼女子,可以。粮商撅成一排,不行!士可杀不可辱。”   ……   回到并州城已是傍晚时分,人还没到刺史府,便见无数百姓拦在城门内。   自从上任并州刺史以前,李钦载还是头一次见到并州街上人山人海的盛况。   可惜的是,百姓们是冲着他来的,而且显然来者不善。   数百上千的百姓跪在街道两旁,见李钦载和部曲们进城,百姓们纷纷以头触地,有的老人妇孺甚至痛哭哀嚎不已。   李钦载下了马,脸色顿时冷了下来:“怎么回事?”   刘阿四和部曲们紧张了,立马将李钦载围在中央,刘阿四按住刀柄厉喝道:“胆敢阻拦官驾,尔等不怕问罪吗?”   一位老人不停磕头,痛哭道:“刺史昨日拿问粮商张寸金,今日全城粮铺粮价涨到每升黍米五十文,我等黎民已无计度日,求刺史高抬贵手,莫与粮商为难,留我等子民一条生路。”   李钦载脸色瞬间铁青,一股冲天怒火在胸间萦绕盘旋。 第三百零五章 声名狼藉   昨日处置粮商张寸金,后果立马显现出来了。   李钦载是强龙,粮商们则是地头蛇。   强龙刚到地盘上,就拿地头蛇开刀,剩下的地头蛇们不舒服了。   李钦载早已渐渐觉察到,并州的粮商不单纯只是粮商,或者说,他们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工具。   粮商的背后是有一股势力的,否则大灾之年敢把粮价哄抬数十倍,寻常的商人没胆子敢干这事儿,更没胆子怂恿百姓当街阻拦官驾。   眼前这些百姓,多半便是粮商们蛊惑来的,一来为了向李钦载显露一下肌肉,暗含警告意味,二来也是让这位新上任的刺史下不了台,折一折刺史的官威。   李钦载并不怪眼前这些跪拜嚎啕的百姓。   百姓终究是平民,他们的阅历和格局只有那么一丁点儿,他们不知道李钦载拿问张寸金其实是为了打压并州城的粮价,更不知道李钦载这么做是为了百姓能早日吃上平价的粮食。   百姓看到的,是新刺史年轻气盛不懂妥协,刚上任就与本地粮商势如水火,最终却害苦了他们。   叹了口气,李钦载扶起跪在面前的一位老人,弯腰帮他掸了掸膝盖上的灰尘,苦笑道:“老人家,你们不去怪粮商哄抬粮价,却怪我打压粮商,道理是这么论的吗?”   老人面容苦涩,垂头道:“我们不是不识好歹之人,粮商哄抬粮价确实可恶,但我等皆是有家有口,只求每日温饱。”   “以前粮价再高,咬咬牙拿出积蓄多少还能勉强度日,可是自从张寸金被拿问后,粮价再涨,我等小民实在吃不起了,全家都饿着肚子,除了求告刺史,别无他法。”   百姓们纷纷哭着向李钦载磕头,哀求李钦载放过并州粮商。   有那么一瞬间,李钦载心都凉透了。   明明自己辛苦奔波,从城内到城外,正在慢慢布局打压粮价,拼尽全力为百姓杀出一条生路,偏偏却不被人理解,反而成了祸害百姓的恶吏。   从穿越到如今,李钦载何曾受过这等不被理解的憋屈?   可他却无法责怪眼前的任何人。   大众是愚昧的,他们朴实敦厚,却缺少见识,李钦载怎能怪他们?   咬了咬牙,李钦载仍然堆起笑脸,道:“诸位,再容我一些时日,并州粮价会被我打下来的,你们相信我。”   面前的老人摇头,泣道:“李刺史拿问张寸金,是为了我等子民,可……我们要的不是罪人伏法,而是全家温饱啊,求李刺史开恩,莫再为难粮商了。”   李钦载面色渐冷,道:“我纵不拿问粮商,敢问你们的积蓄能吃几天?今年注定是灾年,你们能撑得过去吗?如果能,我绝不多事,马上放了张寸金,跟粮商赔礼道歉,让他们继续卖三十文一升的粮食。”   跪拜在地的百姓顿时哑然。   如今的他们,靠着微薄的积蓄苦苦支撑,如此高的粮价,撑破天了也仅能支持数日,他们其实是怀着苟且度日的心情,苦苦熬着每一天,绝不可能撑过一整年。   李钦载缓缓道:“你们若信我,给我十日时间,我必给大家一个交代,我是并州刺史,今年绝不容许我的治下饿死一个人!”   百姓们迟疑地看着他,面面相觑却无人吱声。   刘阿四上前一步,暴喝道:“速速让路!不得阻拦官驾!”   跪在街心的百姓们慢吞吞地让开了一条路。   李钦载刚迈开步,却听得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人,厉喝道:“天灾人祸,民不聊生,尔等官吏只顾施官威,不知百姓疾苦,我家五口人已饿了三日,生望已绝,唯死而已!”   说完这人猛地往前一冲,以必死之心一头狠狠撞上路边的石阶。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李钦载和部曲们都始料未及,眼睁睁看着这人活活撞死在石阶上,鲜血流了一地,身体不住地抽搐,随即没了动静,眼见不活了。   李钦载心神俱震,呆怔地看着这个死去的人,神情陷入恍惚。   百姓们刚刚被安抚下来的情绪,被这人的死顿时重新激发了出来,继续跪在路边嚎啕大哭,人群越来越躁动不安,眼看不可收拾。   刘阿四见状不妙,急忙道:“护住五少郎,速离!”   李钦载被部曲架着双臂,几乎是半托半拉将他带离。   回到刺史府,刘阿四下令紧闭大门,面色铁青地看着李钦载:“五少郎,这人死得蹊跷!”   李钦载仍没回过神来,神情恍惚喃喃道:“是……是我害死了他吗?”   刘阿四重重地道:“不是!这人死得蹊跷!毫无预兆,临死前还说了一番煽动百姓的话,真正求死之人不会在临死前还如此处心积虑。”   李钦载身躯一颤,终于回了神。   疲惫地闭上眼,刚才那人临死前的一言一行在脑海重新回忆了一遍。   刘阿四没说错,那人确实死得蹊跷,尤其是临死前那番煽动的言语,更让人觉得刻意。   表情渐渐冰冷下来,李钦载沉声道:“速召宋森来见我。”   刘阿四朝门外一挥手,一名部曲飞快离去。   李钦载接着道:“明晚刺史府设宴,遍请并州城粮商,阿四,你去安排。”   “是!”   刘阿四离开后,李钦载独坐斗室,脸上闪过凌厉的杀意。   “并州粮商,你们终于惹火我了!”   ……   百姓触阶而亡,第二天消息便飞传并州城。   然而传遍全城的消息却渐渐变了味道,城中百姓皆传新任刺史年轻无能,得罪粮商,恶政误民,百姓举家无米可炊,最终被新任刺史逼得当面自尽。   流言蜚语喧嚣尘上,李钦载的名声一夜之间全毁,莫名成了城中百姓人人喊打的对象。   刺史府内,刘阿四暴跳如雷,叫嚣着要派出部曲,将背地里议论五少郎的百姓全拿入大狱问罪,被李钦载淡定地阻止。   事态发展到现在,阴谋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李钦载察觉到有一双无形的手在背后操弄掌控着一切,从他拿问张寸金那天开始,或者说,从他拜会韩国夫人那天开始,那双无形的手便已开始搅动并州风云,矛头直指他这个新任的刺史。   眼下李钦载已臭满大街的流言,当然也是他们的手笔。   不出意外的话,消息恐怕已被有心人快马传到长安去了,长安的御史给事中们只怕已在磨刀霍霍。   舆论能杀人,无论好人还是坏人。   突然陷入被动,被千夫所指,李钦载反而冷静下来了。   事情的起因也好,最终的目标也好,归根结底只有两个字,“粮食”。   李钦载要救民于水火,那些操弄阴谋的人要发灾难财,双方的利益诉求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冲突了。   利益冲突当然会导致敌对,李钦载很理解,而且他也不是习惯被动挨打的人。   现在该轮到他主动反击了。   今晚,刺史府夜宴。   天色刚黑便有客登门。   韩国夫人来得最早,一乘华丽奢豪的马车在刺史府门口停下,双马拉辕的马车,扈从如云的排场,李治册封的“夫人”名号,仪仗排场真是一点都没节省,能用的全用上了。   韩国夫人刚进门便掩嘴咯咯直笑,朝李钦载扔了个媚眼儿,道:“听说昨日李刺史闹出了动静,如今全城百姓可都认识您了呢。”   李钦载含笑道:“无妨,下官在长安城照样声名狼藉,还不是无病无灾活到现在,外人不明事理,嚼几句碎嘴而已,不跟他们计较。”   韩国夫人眼波一转,笑道:“满城风雨之时,李刺史还要宴请粮商,今晚这场酒宴,怕不是鸿门宴吧?”   李钦载眨了眨眼,笑道:“夫人看看堂外廊下,我已埋伏了五百刀斧手呢,夫人怕不怕?”   韩国夫人不顾仪态地大笑:“我怕甚?该害怕的应是那些粮商才对。”   李钦载用玩笑的口吻道:“夫人此言差矣,说不定我也得了某人的授意,欲置夫人于死地呢……”   韩国夫人笑声立顿,脸色立马变了。 第三百零六章 鸿门夜宴(上)   来到并州后,许多事情扑朔迷离,李钦载不知道韩国夫人涉事多深,不知道背后还有哪些人兴风作浪。   他只觉得自己在明处,亮晃晃的像和尚头上的虱子,而那些人躲在暗处,用阴冷的目光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种滋味很不好受,相比当初灭倭国时,战场上一刀一剑酣畅厮杀,他更讨厌这种比心计比谋略的暗战,不仅伤脑,一不小心还伤身。   不明底细的情况下,李钦载与韩国夫人对话自然是半真半假,反正他说的任何一句话,你若相信,那就上当,你若不信,也许会吃亏,信不信就看你本人的悟性了。   韩国夫人花容失色,盯着李钦载的脸端详许久。   李钦载那句话戳中了她心虚的地方,也揭开了宫闱残酷的秘密。   她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更知道自己的妹妹如今对自己是何等的憎恶。之所以半年前仓惶离开长安,躲到并州祖宅里来,就是因为她深知妹妹心狠手辣的秉性。   别人眼里的武后是母仪天下端庄大方的皇后,她眼里的武后却是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一旦锁定了敌人一定要将其置于死地才甘休的狠角色。   亲姐姐又如何?   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   “好狠心的小郎君,莫非真舍得杀奴家不成?”韩国夫人眼波一转,妩媚的风情像满溢出来的泉水,漾漾生波。   只是此刻的风情却透着几许恐惧,看起来显得很不自然。   李钦载眨眼,突然哈哈一笑:“夫人勿惊,下官开个玩笑,夫人是当今皇后之姐,天下谁敢害您。”   韩国夫人闻言愈发不踏实了。   当今皇后之姐又如何?要害我的人正是皇后啊!   刺史府夜宴,粮商们还没来,本来以为置身事外的韩国夫人却扎扎实实被李钦载吓到了。   风韵犹存的俏脸再也不复刚才风情万种的模样,韩国夫人惊疑不定地盯着李钦载的脸,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端倪真假。   然而她失望了。   李钦载此刻脸上的表情十足像个酒吧里撩妹的痞子,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根本让人捉摸不透,反而被他吊足了胃口,一颗心不上不下砰砰直跳。   良久,韩国夫人突然绽开了笑靥,一手拽住李钦载的衣袖,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好弟弟,多少跟奴家透露点什么,你吓到奴家了。”   此刻的韩国夫人不但称呼变了,表情和语气也变了,像一个看着渣男擦完提裤子的幽怨失身少妇。   李钦载一脸茫然:“透露啥?”   “长安城是否有人要奴家的命?”   这个问题她其实知道答案,可她还是希望从李钦载的嘴里得到确认。   李钦载愕然:“夫人何出此言?我只是陛下钦任的并州刺史,又不是刺客,谁想要夫人的命,我怎会知道?”   韩国夫人洁白的贝齿咬了咬下唇,欲喜还嗔的眼神勾得李钦载心跳加速。   难怪李治管不住自己的裤腰带,男人在这方面的意志力实在是太薄弱了,李钦载此刻非常理解李治的心情。   他感觉也快管不住裤腰带了,体内一股原始的冲动在沸腾,想让她原地撅着……   暗暗咬了咬自己的舌尖,李钦载迅速恢复了冷静。   尼玛这位大姨妈都三十多岁了,自己怎么会着了道?老夫读《春秋》来的!   就算不读春秋,我也应是古往今来第一痴情男,从八岁活到八十岁,永远只痴情于十八岁美少女。   “夫人在长安城做过什么坏事?为何那么害怕别人杀你?”李钦载似笑非笑问道。   韩国夫人眸光一闪,幽怨地道:“奴家一介寡居的弱女子,能做什么坏事?”   李钦载突然凑近她耳边,压低了声音微笑道:“夫人在长安做了什么,我并不关心,但我却很想知道夫人在并州做了什么,能说说吗?”   韩国夫人一惊,不自觉地看着李钦载那张年轻的脸庞,心中顿时冒出一个念头。   这个年轻人绝不是个混账,他其实比猴儿还精,就差没沾毛了。   “好弟弟,套奴家的话呢?奴家在并州城可是清清白白,莫冤枉了好人……”韩国夫人顺势将身子软软地往他身上倚去。   李钦载飞快闪身,韩国夫人一个踉跄扑了个空,差点一头栽倒。   “夫人不愿说就不勉强了,客人至矣,夫人稍坐,下官去迎客。”   李钦载扔下一句话便昂然走出前堂,宛如拔D无情的渣男,连语气都变得冷漠起来。   韩国夫人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恨恨咬住下唇。   未多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缓缓传来。   二十余名或年轻或中年的粮商,小心翼翼地簇拥着李钦载走进前堂,众人朝李钦载和韩国夫人行礼,然后看着二人落座后,才各自坐在堂内。   刚坐下,李钦载便吩咐上酒菜。   热气腾腾的菜肴端上桌,粮商们纷纷起身,恭敬地朝李钦载和韩国夫人敬酒。   李钦载来者不拒,酒到杯尽,今晚的他特别豪迈。   韩国夫人却明显心情有些低落,笑容已有些勉强,对粮商们的敬酒她也是爱搭不理,偶尔才举杯浅浅地啜一口。   酒过三巡,喧闹之后,李钦载搁下酒杯,众粮商也纷纷坐直了身子。   他们知道,该说正题了。   新任并州刺史与本地粮商,在今日这般情势下已然是敌非友,应酬方面的寒暄废话可以省略了。   堂内气氛莫名凝重起来。   李钦载刚才饮了不少酒,脸色有些红润,眼睛也不自觉地眯起来,看着有几分阴鸷味道。   “诸位粮商皆在本地经商多年,本官今日宴请各位,也算是彼此认个脸熟,”李钦载笑着指了指自己,道:“看清楚这张脸,并州新任刺史,来日相遇莫装作不认识,本官会尴尬的。”   众人识趣地纷纷笑了几声,嘎嘎的笑声表示李钦载的玩笑果然很好笑。   李钦载又道:“另外,有一位叫张寸金的粮商,昨日被我收拾了,说我立威也好,杀一儆百也好,你们随便怎么理解,事情我做了,不怕坏了名声,因为本官并不在乎名声。”   一番话令气氛陡然紧张起来,粮商们面面相觑,脸上的笑意已有些僵硬。   李钦载将众人的表情看在眼里,微笑道:“昨日有一位百姓当街击阶而亡,不得不说,了不起!有魄力!也不知是在座哪一位的手笔,若敢站出来,本官一定敬他三杯酒。对狠角色,本官向来是敬重的。”   语声一顿,前堂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李钦载微笑环视四周,见粮商们默不出声,各自的表情已然有些难看了。   等了许久,终究没人敢站出来承认。   李钦载不由叹了口气,鼠辈就是鼠辈,敢做不敢当。前世飞机撞大楼这么严重的事件都有人抢着宣布对此事负责,为何民风朴实的大唐却没人敢承认呢?   韩国夫人坐在李钦载的右侧,环视众粮商,又看了看李钦载微笑的脸庞,以及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韩国夫人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知道,今日的夜宴断难善了,果真是一场鸿门宴。   廊下或许没有埋伏刀斧手,但今晚谁能活着走出去,决定权全在这个年轻人手上。   听说天子甚为看重此子,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一个被天子谓为栋梁国器的英才,确实是有几分本事的。   半晌之后,李钦载叹了口气,道:“看来没人承认了,老实说,我很失望,一条人命轻易被送出去,按理说,也该是敢做敢当的枭雄之辈才是,可惜,终究只是鼠辈。”   阴沉地一笑,李钦载道:“既然没人承认,那本官就不客气了,这条人命便算在各位的头上……”   说着李钦载突然直起身,眼中的杀意毫不掩饰地迸发而出。   “无视朝廷律法,哄抬并州粮价,本官治下民不聊生,各位,给我个交代吧。” 第三百零七章 鸿门夜宴(下)   此刻粮商们终于不淡定了。   今晚赴宴之前,众人其实已料到可能是一场鸿门宴,也做好了与李钦载撕破脸的准备。   然而他们没想到,李钦载翻脸的速度如此之快,令人猝不及防。   就算撕破脸,你未免也太直白了吧,就不事先铺垫一下的吗?   死一般的寂静后,众粮商面面相觑,他们的目光落在一名年纪稍长的中年男子身上。   中年男子也不惧,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站了起来,先彬彬有礼地朝李钦载行了一礼,然后缓缓道:“李刺史言重,容小人陈情。”   李钦载微笑道:“你说。”   “并州粮价非我等哄抬,而是我等搜购各地粮食时,已是天价了。今年的旱灾世人皆知,并州之外,各地的粮商和地主都不傻。”   “粮价实则是他们哄抬上去的,我等几乎已是亏本售卖,在座的粮商们今年大多白干了,小人实无法领受李刺史问罪,还请李刺史明鉴。”   李钦载恍然:“原来收购时已是天价,真是难为各位了……”   粮商们心中一悬。   这位刺史阴阳怪气,显然并不相信他们的话。看来今日这关不好过呀。   李钦载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一张供状,懒散地道:“按理说,我该相信各位的说辞,不过,张寸金昨日被我收监后,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你们猜他说了什么?”   众粮商脸色立变,但仍然很淡定。   中年粮商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张寸金与我等无干,他说了什么并不重要,纵是有心嫁祸,我等亦不认,想必李刺史明察秋毫,也不会相信他的胡言乱语。”   众人一阵附和,纷纷露出无辜的表情,反正我死不承认。   李钦载笑了:“你们无耻的表情让我感到很亲切,若非官商有别,我们或许是同一类人……”   中年粮商脸色顿时铁青,但碍于李钦载的身份,也不便发作,只好忍气吞声。   李钦载又道:“好吧,其实张寸金的供状也说明不了什么,本官不会拿他的话太当回事。”   “本官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而且性格特别宽容仁和,这样吧,不管你们以前在并州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本官一律不追究了,如何?”   中年粮商急忙道:“李刺史,我等是老实本分的商人,从来不敢做伤天害理的事……”   李钦载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话,道:“好了好了,无耻的表情一次就够了,挺大一把年纪,再装无辜就有点恶心了。”   粮商们一滞,顿觉心里堵得不行。   韩国夫人在一旁看着,想笑,却只能使劲忍住。   李钦载接着道:“以前的事我不追究,但你们也给我个面子……”   说着李钦载神情渐渐严肃起来,环视众人,一字一字地道:“即日起,并州粮价必须回落,往年的粮食卖什么价,今年还是什么价,一文钱都不准涨,能做到吗?”   众人一愣,接着前堂内炸了锅似的一片哗然。   “李刺史明鉴,粮价万万降不下来,小人刚才说过,今年我等收购的粮食已然是天价,许多同行皆是赔本,若粮价照往年再降,我们只能倾家荡产了。”   “李刺史若非要逼我等降粮价,小人一家十二口只好引颈就戮,断无生望。”   “求李刺史开恩,小人全部家当皆赔在今年的粮食里,还举家借了不少外债,粮价若降,小人一家真的没活路了啊!”   堂内一片哀求嚎啕,不少人甚至直接给李钦载跪下不停叩首。   李钦载表情冷漠,若不是他亲耳所闻,亲眼所见,或许还真会被这群人的演技糊弄住了。   幸好上任并州这几日他没闲着,城内城外打听走访,并州这些粮商是个什么德行,他已经非常清楚了。   韩国夫人静静地注视着李钦载的脸庞。   她很想知道,李钦载会如何处置眼前的情况。   没人比她更清楚,这些粮商可不仅仅只是粮商,他们还是一颗颗棋子,执棋的手隐藏在看不见的阴暗处。   他们之所以敢当着李钦载的面狡辩,顶撞,撒泼,不是因为他们不怕死,而是底气足。   天子派来的刺史又如何?   并州这片土地上,粮价是涨是降,轮不到一个外人做主,刺史也不行。   一片哀嚎痛哭声中,李钦载笑了。   在一个臭名昭著的混账面前撒泼打滚玩赖?你们怕是猪油蒙了心。   “如此说来,并州的粮价果真降不下来?”李钦载为难地道。   众粮商忙不迭点头。   李钦载摸着下巴思索道:“恐怕是因为你们的压力太小了,做人啊,不逼一逼的话,你永远不知道自己能多扛揍……”   众人一愣,不明所以。   李钦载露出和煦如春风般的微笑:“听不懂吗?我给各位解释解释,意思就是,如果揍你们一顿的话,或许你们扛不过去,就答应降价了呢,咱们不妨试试?正好,昨日街上那条人命也一并清算了。”   众粮商大惊,一名粮商颤声道:“李刺史莫非要对我等动刑?你……你纵是打死我们,粮价也万万不可能降的!”   李钦载温柔地劝道:“试试嘛,凡事总要试试才知道结果,万一你们从了呢……”   不等众人反应,李钦载突然扬声道:“来人!”   刘阿四应声出现在前堂外,他的身后整整齐齐站着百余部曲,仿佛等候已久似的,一齐抱拳行礼。   李钦载挥了挥手,笑道:“把这几位掌柜毕恭毕敬请出去,每人能先来二十记军棍热热身,帮他们活络一下血脉。”   刘阿四凛然应命,眼中顿时冒出杀气,然后一挥手,部曲们蜂拥而上,闯进前堂内二话不说,架起二十多名粮商便往外拖去。   直到此刻,粮商们仍然不敢置信李钦载真的敢动手。   许多人被部曲架住双臂,仍在不停地挣扎,然而终究不是魁梧有力的部曲们的对手,很快便被整整齐齐地摁在院子中央。   部曲们亮出了二十多支黑红相间的水火棍,看着军棍高高扬起,众粮商这才绝望地觉察到,这位年轻的刺史是玩真的,这孽畜真敢揍他们。   那名中年粮商也在其中,见李钦载要动真格的,不由大喝道:“李刺史请三思,军棍落下,我等死不足惜,但并州城和辖下四县粮价必不可收拾!”   刘阿四冷着脸站在院子里,扭头看了看堂内李钦载的脸色。   李钦载缓缓点头。   刘阿四顿时重重挥臂,暴喝道:“打!” 第三百零八章 杀鸡儆猴   二十多支水火棍一齐落下,粮商们哭爹喊娘,此刻他们终于明白,这个来自长安城的权贵子弟有多混账了。   这纨绔能处,说打是真打。   昔日在长安城的臭名昭著,绝对是凭实力博来的,一点折扣都不打。   韩国夫人站在堂内,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   她原以为李钦载不过是吓唬粮商,逼他们降粮价,没想到李钦载居然真敢对粮商动手。   他……可曾想过后果?   并州粮商全在这里,今日若打了军棍,以后焉能指望他们卖一粒粮食?   全城粮商罢市,国库调不来粮食,眼看大灾已至,并州辖下四县百万百姓今年吃什么?   如此严重的后果,天子纵然恩宠李钦载,只怕也保不住他。   大灾之年,粮食是救命的,涉及百万黎民的性命,他怎么敢如此对待粮商。   刺史府前院内,一记记军棍狠狠落在粮商们身上,许多粮商已痛得昏迷过去。   李钦载面无表情站在堂前廊下,负手冷冷看着粮商们挨打,他的眼神坚定且冷漠。   韩国夫人悄然走到他身旁,低声道:“李刺史真要将粮商们彻底得罪?”   李钦载冷笑:“大灾之年,哄抬粮价,全杀光了也不可惜,只打他们几记军棍,已经算是很仁慈了。”   韩国夫人深深地看着他:“可曾想过后果?”   “什么后果?全城粮商罢市?”李钦载笑了:“民心似铁,官法如炉,我既然当了并州刺史,就有办法熬练粮商……”   语气一顿,李钦载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补充道:“……以及,粮商背后藏着的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有的财是不能发的。”   韩国夫人一滞,勉强笑了笑。   前院内,二十记军棍已打完,粮商们有一大半昏迷过去,剩下没昏迷的也趴在地上,有一声没一声地呻吟。   李钦载走到院子中央,缓缓道:“今日邀请诸位赴宴,本是一片善意,奈何尔等把我的善意喂了狗,那就只好得罪了。”   “今日本官没有杀人,做人留了一线,诸位回去后马上降粮价,明日刺史府的官差会上街巡视,谁敢故意关门罢市,杀!谁敢不降价,杀!谁敢阳奉阴违,欺瞒刺史,杀!”   “把话带给你们背后的人物,趁灾年发国难财,这条路走不通!”   “我是并州刺史,并州的规矩由我来定,包括粮价。”   掷地有声的一番话,令粮商们浑身发颤,他们终于发现,这位年轻的纨绔子弟并不像传闻中那么简单。   嚣张跋扈依然是嚣张跋扈,可除了嚣张跋扈,他还是一个杀伐果断的朝廷官员,而且,足够霸道。   让部曲将粮商们架上门外的马车,无论昏过去还是没昏的,全都扔了出去,刺史府前堂顿时安静下来,只有韩国夫人与李钦载对坐。   “刚才酒未尽兴,怠慢夫人了。”李钦载含笑端杯朝她敬酒。   被刚才的画面刺激之后,韩国夫人也不敢撩汉了,很端正地与李钦载对饮了一杯。   搁下酒杯,韩国夫人忽然一笑:“李刺史是不是很想知道,粮商背后的那些人里面,有没有我?”   李钦载也笑了:“那些人里面肯定有夫人,我只想知道,夫人在这桩案子里究竟涉事多深,若是深到不可自拔,下官可就为难了……”   韩国夫人眼眸一转:“怎生为难了?”   李钦载淡淡地道:“若夫人涉案太深,下官为难的是,对夫人究竟是杀还是留。”   韩国夫人眼皮一跳:“你敢杀我?”   李钦载笑了:“敢。”   “是你要杀我,还是长安城的,的……”韩国夫人说不下去了,姣好的花容已失色。   “与长安城无关,我对事不对人,夫人的命运,只看你是否该死,你是陛下钦封的国夫人,当知水亦载舟,水亦覆舟的道理,大灾之年哄抬粮价,盘剥百姓,可是关乎百万人命。”   “若我查实夫人涉案太深,那就对不住了,我要给百姓一个交代,你们这些吸百姓血汗的囊虫死了,对大唐是好事。”   听着李钦载语气冰冷地说出这番话,韩国夫人身躯情不自禁地发颤。   她是真的害怕了,因为她确定,李钦载真的敢杀她。   跟天子的露水关系已不能成为她的筹码,李钦载说得很清楚,他只看事实论罪。   ……   韩国夫人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李钦载非常有风度地将她送出刺史府门外,看着她的车驾消失在街心,李钦载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今日鸿门宴,打粮商是目的之一,但不是唯一的目的。   他要做的是杀鸡给猴看,这只猴名叫韩国夫人。   他知道韩国夫人涉案其中,他需要从韩国夫人身上打开缺口,把并州城那些藏在暗处的人一锅端了。   立威,怀柔,废掉她的筹码,一番操作下来,韩国夫人显然已被他震慑住了。   第二天,刺史府的官差上街了。   按照李钦载的吩咐,官差们特意检查了城中数十家粮铺,然后回报说,城中所有粮铺都开了门,而且也老老实实按去年的粮价卖粮。   是个好消息,但李钦载并没有太高兴。   他深知资本的本性是嗜血而生,打一顿板子便指望粮商老老实实,基本是不可能的,他们一定还有后招在等着他。   “阿四,派人去城外驻守,四个出城的方向都派人,盯着那些粮商的车队。”李钦载吩咐道。   刘阿四愣了一下,道:“五少郎的意思是……”   “没错,他们会转移粮食。”李钦载笑了:“被我逼得降价,逼得不敢关门,可他们还是想赚取巨利,那么就只能把粮食悄悄运出城,换个地方卖高价。”   “并州城没了粮食,我这个刺史就尴尬了,百姓们不明事理,只会怪我这个刺史治城无方,粮商们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刘阿四顿时大怒,咬牙道:“小人这就带人守在城外要道上,谁敢偷偷转移粮食,小人把他脑袋拧下来。”   李钦载连连摇头:“不不,我的意思是,放他们走。”   刘阿四又愣了:“放他们走?粮食也放走?”   “对,粮食也放走,你的任务是盯着那些运粮的车队,大略估计一下他们运走了多少粮食。”   “五少郎这是何意?”   李钦载眨眼:“昨日我夜观星象,掐指一算,发现并州百姓其实喝西北风就能饱肚,城里不再需要粮食了,粮食被转移了也无妨,西北风是免费的。”   刘阿四一脸无语地看着他:“五少郎,不想说可以不说的,何必拿这种理由糊弄小人,小人没那么蠢……”   “好吧,我不想说。” 第三百零九章 防火防盗防闺蜜   全城粮铺开门,卖了一天的平价粮。   百姓们兴高采烈,以为新来的刺史打压粮商后,粮商们再也不敢哄抬粮价,今年的旱灾勉强能撑过去了。   然而事实证明,百姓们太单纯了。   粮商们都是嗜血的资本家,怎么可能放弃巨大的利益。并州城不准卖高价粮,他们可以把粮食转移出城。   邢州,代州,汾州,那些城池的刺史可不是李钦载,他们的粮食完全可以换个地方卖高价。   等到并州城中的粮食全运光了,李钦载的麻烦也就来了。   全城无粮,粮商遁逃,百万张嘴嗷嗷待哺,并州城里城外随时会出现逃难的流民潮,也会出现活不下去的百姓全家自尽等惨事。   若恰巧长安城的御史给事中们也都听闻了此事,等待李钦载的可就不止是被罢官那么简单了,天子再宠信都保不住他。   当天夜里,城内各处粮仓悄然打开,一车车粮食被装上马车牛车,车队缓缓朝城外行去。   并州的粮商们被抬上马车,一路哼哼唧唧跟随运粮的车队也离开了并州城。   一夜之间,并州城所有的粮商全跑了。   第二天一早,百姓们再次来到粮铺门前打算买粮时,发现粮铺仍然关门上板,里面空无一人。   人群渐渐有些不安,有人绘声绘色传闻,昨夜见并州城所有粮商将粮食运出城,人也跟着跑了。   百姓们顿觉天塌地陷,一股恐慌的情绪渐渐在人群中蔓延。   流言这东西,从古至今都是散播得非常快速的,而且有个很神奇的特征,官方的消息人们往往半信半疑,但流言却被人们深信不疑。   很快,并州城内的恐慌情绪越来越严重,百姓们焦躁不安地到处打听,城内数十家粮铺门口也聚满了人群,哪怕粮铺内已人走楼空,可人群还是越聚越多,仿佛只有停留在粮铺门前他们才能得到安全感。   刺史府内,李钦载气定神闲地坐在院子里,眯眼看着头上的树荫,已是夏末,蝉鸣声仍然扰得人睡不踏实,那声嘶力竭的鸣叫让人烦躁,恨不得把树都砍了。   刘阿四站在李钦载面前,对他的注意力表示很无语。   城里百姓都快翻天了,你居然还在关心树上的蝉儿,心究竟有多大。   粮商走了,粮食转移出城了,刘阿四昨晚蹲在城外要道的草丛里,亲眼看着一车车粮食从他面前经过。   而他更清楚,此时的并州城,用“危若累卵”来形容也不过分。   支撑一座城池正常运作的,其实不是官府,也不是商贾,更不是笙歌曼舞的女人和负手吟哦的读书人,而是粮食。   一座城池里只要有充足的粮食,这座城出现再大的麻烦都能轻易解决。   若城里的存粮一夜之间消失了,那么这座城便成了一座死城,百姓们的恐慌情绪到达一个顶点后,他们会携家带口离开,直到全城都跑光。   并州的情势已如此严重了,五少郎居然坐在院子里听蝉鸣……   所以,你就是一根人形搅屎棍,只负责把屎挑起来,然后不管它臭不臭了,是吗?   刘阿四忍不住打断了李钦载沉浸式体验蝉鸣的情绪,道:“五少郎,粮商都跑了,粮食也没了,城中流言四起,百姓恐慌,您得拿个主意呀。”   李钦载收回了目光,咂了咂嘴道:“蝉不错,若能收集一筐的话,把它们洗干净了油炸,撒点盐用来下酒,特别合适。”   刘阿四:“……”   “你刚才说啥来着?”   没等刘阿四重复,李钦载道:“哦,对了,城里没粮食了……嗯,不对,谁说城里没粮食?官仓不是有吗?”   刘阿四吃了一惊:“五少郎,官仓的粮食不能动,那是要交给朝廷的。”   李钦载淡淡地道:“并州大灾,天子已下旨免并州赋税,官仓的粮食不必上交,可以用来赈济百姓。”   “可是……就算动用官仓的粮食,也顶多只能支撑二十来天,过了这二十来天,并州城可就真的没存粮了,那些逃出去的粮商估摸已在到处散播流言,说您的坏话,以后没有粮商敢来并州了。”   李钦载笑了笑:“传我的令,先开官仓放粮,以平价对城中百姓售卖粮食,剩下的事我自有安排。”   刘阿四观察他的表情,却看不出任何端倪,只好抱拳离开。   没过多久,有部曲来报,有客来访。   李钦载看着跨进刺史府大门的金乡县主,神情不由一怔,接着眯起了眼睛。   美女确实是美女,论年龄才豆蔻年华,正是花儿一般的年纪,论容貌,比韩国夫人更胜三分。   可惜李钦载与她打过一次交道,这位县主态度太淡漠了,完全没有韩国夫人那般妩媚风情,说话也很不客气,更甚者,李钦载不知道哄抬粮价的案子里,金乡县主和她的父亲滕王究竟有没有参与。   李钦载迎上前行礼:“下官拜见金乡县主。”   金乡县主冷淡地道:“免礼,李刺史,今日我来只问一件事,并州城的粮商逃了,所有的存粮也被转移了,如今城中百姓恐慌,不知李刺史有何高见?”   李钦载茫然地道:“此事……与县主何干?”   金乡县主顿时气得柳眉一竖,怒道:“我和父王也在并州城中,我还是当今天子的堂妹,皇室宗亲,怎会与我无关?”   “你和滕王殿下住在晋阳行宫,又不会饿死,县主不必多管闲事吧?”李钦载不客气地道。   金乡县主一呆,接着大怒,声音都尖利起来:“闲事?你以为这是闲事?”   李钦载点头:“对县主来说,是闲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个道理难道县主不明白?”   金乡县主大怒道:“你以为我乐意管?大唐江山是我堂兄的,你让并州民不聊生,身为宗亲我怎能不管?再说,若非你是婕儿的夫婿……”   李钦载一呆:“啥?”   金乡县主一顿,然后怒哼一声,扭脸望向别出,俏容的怒色仍未霁。   李钦载震惊地道:“县主认识婕儿?青州崔氏的崔婕?”   金乡县主没好气道:“我与婕儿自幼便相识,我父常年带着我游历天下,认识婕儿很奇怪吗?”   李钦载仍然一脸震惊。   不过此刻他终于想通为何当日初见金乡县主,她提前离开韩国夫人宅邸,耐心地在府邸外等他,还告诫他并州水深,若不能处置不如趁早辞官回长安。   一个刚认识的陌生女人如此好心提醒,虽说语气有点冷淡,但终归是释放善意。   李钦载一直不明白她为何会好心告诫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当时他有过无数猜测,还不要脸地觉得金乡县主可能暗恋他……   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她竟是自己婆娘的闺蜜。   防火防盗防闺蜜,被县主暗恋这件事,实锤了。 第三百一十章 纨绔宗亲   金乡县主与崔婕是闺蜜,原因是她的父亲滕王。   在唐初的历史里,滕王算是个名人了,他的名不在朝堂也不在才华,而在他根本是皇室宗亲里的一个另类。   太宗先帝的丧期举宴歌舞狎妓,终于滕王被李治不待见,从此开始了他颠沛的一生。   李治登基后,对这位皇叔一贬再贬,最初从山东滕州被贬到苏州任刺史,接着又被贬到洪州,也就是后世的南昌。   如果历史不发生改变的话,他将来还会被贬到滁州,阆中,隆州……   滕王的一生,不是被贬,就是在被贬的路上,神奇的是,不论他几番被贬,始终都很乐观,而且滕王性格开朗,喜好恶作剧,据说他没事喜欢蹲在街边朝陌生的路人扔小石子……   活到这把年纪还没被人打死,多亏投胎投得好,不然就这手贱的程度,金乡县主多半还只是一滩白色浑浊的液体,随同滕王埋在坟墓里。   被贬的次数多了,滕王可以说一生的时光都是在路上度过的,多年前不知在哪次被贬的途中经过青州,一个是高祖之子,一个是千年门阀,双方自然要认识一下。   崔婕和金乡县主就这样产生了交集,成为了闺中密友。   “你真与崔婕是闺蜜?”李钦载吃惊地问道。   金乡县主冷冷道:“我与婕儿认识十年了,你说呢?”   李钦载咂咂嘴,原来自己的婆娘人脉还挺野,想想也对,世家小姐不可能真的足不出户整天在家绣花,她从小认识的人都是有来头的。   说到底,世家小姐与普通百姓的出身不一样,注定圈子也不一样,她出生已在罗马,认识个县主闺蜜很正常了。   “你比婕儿小两岁吧?”李钦载上下打量着她。   “没错。”   李钦载笑了:“原来是自家人,那就好办了……”   金乡县主美眸闪过惊愕之色,她不明白为何突然间李钦载的表情和眼神都变了。   慢慢朝金乡县主靠近了两步,两人此刻的距离已经很近了。   “乖,叫姐夫……”李钦载谆谆善诱道。   金乡县主一愣:“凭啥?”   “我是你闺蜜的夫婿,叫姐夫不应该吗?快点,姐夫给红包。”   金乡县主回过神,接着气坏了:“你做梦!”   “淡了,感情淡了……”李钦载失落地叹息。   理论上,这位小姨子半个屁股都是属于他的,结果连改个口都不愿意。   所以,俩女人应该是塑料姐妹情,不然不会如此不识礼数。   “婕儿是婕儿,你是你,李刺史请自重。”金乡县主板着俏脸道。   李钦载的兴致也渐渐低落下来,独在异乡,原以为半路认了个小姨子,然而别人不承认这个姐夫,李钦载自然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爱好……   如果是字面意思的话,其实也不介意贴一贴的,关键是人家可能不愿意。   “好吧,县主殿下,直白一点,你来干啥?”李钦载懒洋洋地道。   金乡县主冷声道:“并州无存粮,城中已现乱象,我想问问李刺史当如何处置。”   李钦载眯着眼道:“本官自有打算,不劳县主费心。”   金乡县主气道:“我也是宗亲,为何不能费心?你可知并州的消息早已传到长安,此时的长安朝堂上不知多少言官正在手书奏疏参劾你……”   “参劾呗,我能少块肉?连这点脸皮都没有,还当啥官呀。”李钦载满不在乎地道。   金乡县主渐露怒容道:“那并州城的百姓呢?你是一城父母,难道眼睁睁看百姓饿死?”   李钦载盯着她的眼睛,冷不丁道:“城中粮商哄抬粮价,敢问滕王殿下可有参与此事?”   金乡县主冷冷道:“父王的事情向来不让我知道,我不清楚。”   “如果滕王参与此事,你何来的资格教训我?如果滕王没参与,呵,藩王问政,县主预事,可犯了忌讳呀,县主请三思。”   金乡县主气结,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她主动登刺史府的门,确实是关心并州的民生,并无别的目的,皇室宗亲问政是忌讳,但目的纯洁的话,也可以解释为责任。   毕竟天下是李家的天下。   “罢了,当我没来过。李刺史,并州城和辖下四县近百万百姓,性命系于你一身,望你慎重,否则不仅是长安的言官,我也会劝说父王上疏参劾你。”   金乡县主说完便拂袖而去。   李钦载微笑目送她离开,眼神渐渐沉了下来。   并州这座城池里,他不敢相信任何人,谁都有可能是他的敌人,包括这位清纯绝色的县主。   独自在院子里呆立许久,李钦载忽然道:“阿四,召并州辖下四县县令来见。”   ……   晋阳行宫。   这座行宫位于并州城内,是当年隋朝时的帝王行宫,李渊任太原留守时,当时隋朝已现乱象,李世民撺掇亲爹住进行宫,被李渊严词拒绝。   李世民这坑爹货索性把亲爹灌醉送进行宫,还跟行宫副监裴寂串通,给李渊安排了几位美貌宫女陪睡。   醒酒后的李渊满心绝望,李世民趁机拱火,说反正你行宫也住了,宫女也睡了,做下这大逆之事罪无可恕,不如干脆反了吧。   于是李渊只好起兵反隋了。   这座晋阳行宫对大唐而言,是有着里程碑意义的。   大唐立国的初心是因为高祖李渊没管住裤腰带,说出去谁敢信?   如今的晋阳行宫已真正属于李唐皇室,成为了李家的龙潜之邸。   行宫内仍然戒备森严,它的主人是李治和武后,当然,天子和武后很少巡幸并州,这座行宫几乎成了摆设。   不过行宫也不拒绝皇室宗亲暂住,比如滕王李元婴,路经并州的时候就有资格住进行宫。   李元婴和金乡县主父女在行宫内已住了一个多月了,这一个多月里,李元婴跟并州城里的官员和文人名士整日举宴歌舞,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   李元婴是个很特别的人物,如果要概括的话,只能说他是皇室宗亲里的纨绔子弟,他对名利不感兴趣,唯独喜欢热闹,喜欢酒宴,斗鸡斗狗赋诗工画,爱好广泛,但都属于不务正业的爱好。   金乡县主气冲冲回到行宫时,行宫的偏殿内,李元婴正和一群文人斗蛐蛐儿,众人手执鼠须围着一只蛐蛐罐,正声嘶力竭地鼓劲助威,斗罐里的蛐蛐杀红了眼,围观的人们也红了眼。   金乡县主跨进偏殿,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幅乌烟瘴气的画面。   嫌恶地皱了皱眉,金乡一言不发地转身,却被眼尖的李元婴发现,急忙高声唤她的名字:“蕊儿!”   金乡停步,一脸淡漠地看着他。   李元婴搓着手上前,嘿嘿直笑。   金乡县主李蕊是李元婴的第三女,由于自小长得美丽乖巧,深得李元婴宠爱,李元婴经常仪仗出行,游历天下,总习惯将金乡县主带在身边。   “蕊儿这是咋啦?气冲冲的,是谁惹本王的乖女儿生气了?”   李蕊冷声道:“无事,父王安好,女儿不打扰父王了。”   李元婴拽住她的衣袖,道:“不忙走,与为父说说,谁敢惹你生气,便是本王的敌人,本王弄死他。”   李蕊皱眉:“父王是天家贵胄,说话怎可如此粗鄙?还有,行宫是皇家禁地,父王你召来这些……”   看着偏殿里一堆乱七八糟的所谓文人名士,李蕊不由无力叹息,都懒得说了。   谁叫她摊上个不正经的爹呢。   冷冷地瞥了一眼乌烟瘴气的偏殿,金乡扭头走了出去。   李元婴看着她的背影,眼睛眯了一下,突然转身喝道:“本王女儿今日出门,何人伴驾?”   殿外几名宫女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面朝李元婴行礼。   李元婴语气渐冷,道:“说说,本王的女儿被谁气着了?” 第三百一十一章 脑洞大开的滕王   金乡县主的行程不难打听。   县主出行,虽不至于扈从如云,但身边必然有侍卫和宫女随侍的。   在宫女战战兢兢的述说下,李元婴终于知道宝贝女儿最近的行踪了。   嗯,韩国夫人府上当过贵客,很正常。   李元婴黯然叹息,韩国夫人……是他心中的一抹白月光啊,爱而不得,徒留伤怀。   李元婴是皇室宗亲里的纨绔,这位纨绔除了斗鸡遛狗耍蛐蛐儿之外,还有一个比较独特的爱好。   这个爱好跟曹贼比较像,他喜欢人妻,包括但不限于寡妇。   韩国夫人恰好就是一个寡妇,虽已三十多岁,但胜在风韵犹存,而且颇具妩媚风情,天子册封武后之前李元婴便见过韩国夫人,当时惊为天人,从此对她一片痴心。   奈何韩国夫人对他却不假辞色,常常当面骂他是个不知羞耻的老货,李元婴被骂也不恼,反而沾沾自喜,对她愈发痴情。   当然,李治与韩国夫人私通的事,李元婴并不知情,就算知情,想必李元婴也是不惧的。   论辈分,他是李治的皇叔,韩国夫人与李治平辈,侄儿之所爱,皇叔拿来爱一爱有何不可?   不必怀疑,李元婴就是这么个混不吝的纨绔,他对名利不感兴趣,但同时对皇权也无所畏惧,所以才会被李治一贬再贬也不改其性,仍旧以游戏风尘的形象周游天下,一生都像个长不大的熊孩子。   提起韩国夫人,李元婴满怀愁绪地叹了口气。   还没尝到韩国夫人的咸,他已吃够了爱情的苦……   忐忑不安的宫女继续禀报金乡县主的行踪,渐渐地,李元婴的眉头皱了起来。   “渭南县伯,并州刺史李钦载?英公的孙子?”   宫女惴惴地道:“是。”   “韩国夫人府上夜宴,蕊儿提前退席,独自在府邸外等李钦载?”   “是。”   “今日还去了刺史府,还与李钦载有了争吵,气冲冲地回来了?”   “……是。”   李元婴怔忪半晌,猛地倒吸口凉气,脑海里情不自禁冒出了画面。   画面里,乖女儿李蕊与英公之孙在韩国夫人的夜宴上一见钟情,芳心暗许,于是独自在寒风中瑟缩,却坚定地等着情郎,然而终被情郎拒绝,不得不黯然归去。   没过几日,不死心的痴情女再次主动登门,与情郎密会,终究郎心似铁,再次拒绝了她,女儿由爱生恨,于是气冲冲地回来了。   李元婴呆怔许久,然后仰天长叹。   我滕王一脉又出了一条舔狗啊!难道是上天注定的宿命?   咦?为什么说“又”?   “那个李钦载……本王依稀记得好像成亲了吧?”李元婴皱眉问道。   宫女小心地道:“是,李刺史之妻正是县主殿下的闺友,青州崔氏的崔婕。”   “啊,是那个小姑娘……”李元婴恍然,接着愣了片刻,仿佛刚回过神似的,突然大怒:“他都成亲了啊!我女儿焉能许有妇之夫!”   宫女也愣了,怔怔地看着他。   这……啥脑回路?不过两面之缘,滕王殿下为何想到许配之事上去了?完全没来由啊!   怒气冲冲地瞪着宫女,李元婴怒道:“那个李钦载,可有轻薄蕊儿?”   宫女吓坏了,忙不迭摇头。   “他若没轻薄,蕊儿为何气冲冲回来?”   恨恨跺了跺脚,李元婴气道:“不行,本王要劝劝女儿,宗亲贵胄,县主之尊,焉能许有妇之夫?”   偏殿内文人名士们的蛐蛐儿激烈厮杀也顾不上了,李元婴撩起衣袍下摆便往后宫跑去。   “女儿啊,你再考虑考虑,千万要自重,自重!”   ……   刺史府。   四位县令站在李钦载面前一字排开,朝他行礼。   李钦载今日穿着正式的绯色官服,头戴黑色璞帽,端坐在堂内,四名县令行礼后,李钦载这才伸臂虚扶。   未置酒宴,未举歌舞,堂上一位刺史四位县令,很正式的公事场合。   并州辖下有四县,分别是晋阳,上党,雁门,定襄。   昨日李钦载快马相召,今日四县县令便风风火火赶到了并州城。   坐在宽敞的大堂内,李钦载开门见山道:“今年并州旱灾,秋收后恐民心不定,所以特召诸县相会,商议对策。”   “本官上任并州前,陛下已有了旨意,今年并州城及辖下四县赋税皆免,诸县不得以任何名义向百姓征赋捐税,违令者必严惩。”   四位县令皆起身应是。   “好了,诸位都预测一下各县的粮食收成吧,可能会有多少缺口,还能征用多少劳力,官仓存粮所余几何等等,各自都说一说。”   四位县令分别将本县辖下的粮食收成,官仓以及劳力情况细细道来。   李钦载点点头,随即又深深皱起了眉。   四位县令不假思索便能说出治下的各种数据,显然是熟记于心,功课还是做足了的,并非尸位素餐之辈。   可县令们报出的数据也着实令李钦载忧心。   情况很不好,或者说,今年大唐黄河以北的情况都不好。   北方大部地区皆有旱情,粮食收成注定惨淡,并州位处河东道,正是北方腹地,旱情尤为严重。   县令们说完后,李钦载默默算了一下,沉声道:“按各县所报之数,今年并州辖下各县粮食缺口大约还差十数万石,这个……麻烦了。”   晋阳县令赵楚风苦笑道:“是,今年开春始便没下过几场雨,各县劳力又不足以挖渠引水,下官数月来奔走于县下各乡各庄,处置引水之事,然则仍旧无济于事……”   定襄县令也叹道:“不敢瞒李刺史,下官连请僧道办法事向天祈雨这种事都干了,还是没办法,没水就是没水,求不来,也挖不通。”   赵楚风看了看沉脸不语的李钦载,小心地道:“下官听说,李刺史向陛下请旨,从宁朔都督府借调了三万兵马挖渠……”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没错,是我向陛下提议的,但时已夏末,秋收在即,就算挖通了沟渠引来汾河之水,对今年的收成亦于事无补。”   赵楚风道:“今年确实无望,但对并州四县来说,却是千秋功利的大好事呀,可惜,可惜晚了一步,若在开春时节便开始挖渠,今年的收成不至于太难看。”   说着赵楚风一脸惋惜之色。   李钦载沉思半晌,道:“粮食的缺口,我来想想办法,尽量从南方调集粮食,诸位县令也当各行其职,虽是大灾之年,但不允许并州辖下饿死一个百姓。” 第三百一十二章 鸡同鸭讲   解决旱情不可能靠某个人的力量就能办到。   李钦载纵有通天之能,在天威大灾面前也不得不求援于外。   县令们匆匆赶回各自的县城,主持抗旱挖渠一事。李钦载从宁朔都督府调来的三万兵马帮了大忙,在军队的帮助下,挖渠的工程进展顺利,短短十来天,已挖通了晋阳县至汾河的主渠。   而李钦载也没闲着,他派出了部曲紧急赶往南方,以朝廷的名义征调南方的粮食。   只有在这种大灾时节,李钦载才不得不暗暗感谢隋炀帝,感谢他开通了京杭大运河。   前世种种传闻,隋炀帝是为了满足自己巡幸天下的私欲也好,是为了沟通南北的公心也好,人或许有争议,但这条运河却惠泽千秋万世,直到一千多年后,仍然被人们使用。   有了这条三千多里长的运河,南方的粮食能迅速运到北方,每一船粮食都是万千百姓活下去的希望。   部曲派往南方产量的几个上州,李钦载并没有松口气。   算算日子,南方的粮食经由大运河运到北方,再走陆路运到并州,至少得要两三个月。   两三个月的时间,并州官仓的存粮不可能坚持下去,只要断一天粮,便是一场大规模的民变。   所以,想要并州百姓能活下去,还得把主意打到那些粮商们身上,李钦载必须尽快设个局,让粮商们钻进来。   ……   为粮食奔忙的李钦载脚不沾地,忙得完全不像条咸鱼了。   正要出城看看军队挖渠的进度时,刚出门却被刺史府的差役拦住了。   差役禀报,滕王殿下来访。   李钦载颇为意外,他正想与滕王见一面,没想到滕王居然主动找上门了。   “阿四,传令备酒宴。”李钦载吩咐道。   滕王来得很快,不到一炷香时辰,滕王的仪仗便到了刺史府外。   没等随侍的宫女扶他下马车,滕王便从车驾上跳了下来,双脚落地,砰的一声响,扬起一阵烟尘。   站在门口迎接的李钦载眼皮跳了跳,这位滕王殿下……有点皮啊。   双脚完美落地的滕王露出满意的神色,然后抬眼朝李钦载望去。   李钦载上前行礼:“下官李钦载,拜见滕王殿下。”   滕王没吱声,一双不大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从头发丝到他穿的青云靴,从头到脚看得仔仔细细。   李钦载被他的眼神盯得浑身发毛,后背都冒出了鸡皮疙瘩。   这货啥意思?刚见面就盯着我看,难不成有啥企图?据说皇室贵胄往往有着异于常人的爱好,比如男风啥的……   李钦载面色一变,条件反射般夹紧了括约肌。   “下官李钦载,拜见滕王殿下。”李钦载再次重复。   滕王终于收回了打量的目光,脸上挤出一丝笑意:“久闻李县伯是人中龙凤,颇受陛下器重,呵呵,本王久仰了。”   李钦载松了口气。   这才对嘛,大家不熟,维持表面这种虚情假意的互相吹捧多好,一团和气。   双方见礼后,李钦载侧身相请,滕王也客气谦让。   于是李钦载先于半肩跨进刺史府的门槛,滕王却一直盯着他的脚,脸颊猛地一抽。   “居然先跨左脚,呵,本王的女儿岂会许给一个进门先跨左脚的有妇之夫!”滕王暗暗咬牙冷笑。   不动声色地走进刺史府,堂内已备好了酒宴。   大唐的待客之道就是酒宴,无论是不是饭点,只要有客登门,就必须上酒菜,至于乐班歌舞伎什么的,属于豪华高配版。   李钦载与滕王不熟,再说刺史府里也没有豢养歌舞伎,只好简单点给他来个标配版,有酒有菜就行了,歌舞伎大可不必。   举杯敬了滕王三盏酒,堂内宾主的气氛还算融洽。   不过李钦载总觉得不大自在,因为滕王的眼神有点吓人,一会儿阴沉地盯着他,一会儿又露出嫌弃抗拒之色,脸上的表情不时咬牙切齿,或是堆出一脸假得不能再假的应酬式微笑……   李钦载心头发紧,这货来者不善呀。可是令他满头雾水的是,自己何时得罪过他?   “滕王殿下,不知是路经并州,或是打算在并州长住?”李钦载含笑寒暄道。   滕王脱口道:“你管得着吗?”   李钦载:???   滕王面不改色飞快改口:“哦,本王的意思是,可能会尽早离开并州。”   说着滕王加重语气补充道:“……带小女一同尽早离开并州。”   李钦载哦了一声,假客气道:“如此匆忙,何妨多驻留些日子……”   滕王再次脱口:“你想得美……”   李钦载:???   “咳,本王是说,不留了,不留了,赶紧上路方可趋吉避凶。”   李钦载叹了口气,这位传说中的皇叔,好像不太正常的样子,说话古里古怪的,而且总感觉他对自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敌意。   身为并州刺史,刚刚打压了粮商,如果说滕王对他有敌意,那么只有一个解释,那些被打压的粮商与滕王脱不了干系,动了人家的利益,自然对他有敌意。   李钦载思忖半晌,努力委婉地道:“滕王殿下当知,并州今年大旱,城里城外民不聊生,百姓需要粮食度此难关,下官为黎民生计,如佛祖降魔,难免发几声狮子吼……”   滕王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什么,闻言还是礼貌地虚应道:“好,好,吼得好,吼得好。声音吼得响亮,本王听到了……”   李钦载:???   然后滕王语气一顿,也非常委婉地道:“本王听闻李县伯新婚不久,尊夫人还是小女多年闺友,本王倒是想劝劝李县伯,做人啊,要知足,已经拥有的东西要珍惜,莫太贪婪……”   李钦载眼角一抽,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所以,这是在警告我适可而止,不要再动他的利益了吗?   呵呵,你在想屁吃呢,百万黎民的死活系于一身,我能适可而止?   李钦载脸色微沉:“殿下恕罪,下官的做法虽有些激烈,但问心无愧,不仅如此,下官还要继续做下去,直到达到目的为止。”   滕王愣了一下,顿时大怒。   当着本王的面竟坦然说达到目的为止,一点都不掩饰的吗?如此公然惦记本王的女儿,欺人太甚。   脸色迅速阴沉下来,滕王表情阴鸷地道:“李县伯,莫忘了你刚新婚不久,如此作为,岂不令新婚夫人心寒?”   李钦载眯起了眼睛,眼中露出寒光。   特么的,威胁我还不够,还想威胁我远在渭南的婆娘?   这就过分了! 第三百一十三章 鸡鸭对骂   堂内宾主二人谁都没想到,大家说的根本不是一件事。   彼此的思路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却偏偏能把天继续聊下去,而且沟通毫无障碍。   这或许得归功于两人的脑回路都与常人不太一样。   “滕王殿下,祸不及家小,您威胁下官可以,威胁内人可就说不过去了。”李钦载表情阴沉地道。   滕王一愣:“谁威胁你内人了?”   李钦载也一愣:“滕王的意思是……”   滕王重重一哼:“本王的意思是,让你珍惜家人,对不该有的东西莫要痴心妄想,都是聪明人,话不必点透,你若越了界,本王第一个不答应!”   李钦载努力消化了半天,气得狠狠将酒盏置在桌上。   这特么不就是威胁吗?   原本融洽的宾主二人,聊了一阵后,气氛已陷入僵冷。   李钦载脸色难看,思忖半晌,横下心道:“殿下,谁都有家人,殿下也不例外,您的女儿不也经常陪在身边吗?”   滕王呆住,同样在慢慢消化李钦载的话,然后……气抖冷!   尔母婢也,这是摊牌了吗?非要我女儿不可了?   滕王冷下脸:“本王绝不答应!”   李钦载也针锋相对:“下官也不答应!”   “所以,你我没得谈了?”滕王森然问道。   “不谈又何妨,该做的,下官仍然会继续做下去。”李钦载哂然一笑。   滕王猛地站起身,顺手将面前的矮脚桌一掀,随着一阵哐当响,桌上的酒菜摔了一地。   “那就不谈了!李钦载,你好自为之!”滕王气得迈腿便走。   李钦载惊呆了,都说“掀桌”“掀桌”的,不过是翻脸的一种比喻,这货特么真掀桌了。   欺人太甚!   呆怔半晌,滕王已气冲冲地走出刺史府门外了。   李钦载这才回过神来,拔腿便往外追,直到滕王上了马车,李钦载才追了出来,马车已缓缓前行,李钦载指着滕王的马车跳脚大骂。   “李元婴,你敢掀我的桌,明日我便去砸你家的门,杀你家的狗,揍你的女儿!不可理喻的混账东西!”   马车内,滕王气得脸色铁青,一骨碌起身,掀开马车车厢后面的小帘子,撅着肥屁股从车里伸出手臂,与李钦载隔空对骂。   “李钦载,你觊觎本王的女儿也就罢了,敢动我女儿一根手指,本王拼着王爵不要,也要去长安城告你御状!目无尊卑的混账东西!”   李钦载勃然大怒,跳脚继续指着滕王的马车对骂。   滕王也不甘示弱,马车内伸出的手臂执拗地指着他。   两人越骂越激烈,但声音也越来越小,渐渐无法沟通。   因为……马车已走远了。   ……   意犹未尽余怒未消的李钦载回到刺史府,独自坐在院子里运气。   刺史府的差役和下人们见李钦载脸色难看,胸膛不停急促起伏,大家都是有眼力见儿的,知道此时绝不能打扰李钦载,否则下场难料。   就连心腹刘阿四都吓得远远躲在门外的廊柱下,从廊柱边不时探出一只眼睛暗暗观察。   刺史府的低气压有一种令人窒息的难受压抑,正在这时,宋森来了。   宋森不知刚刚刺史府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仍旧一脸笑呵呵的和气生财表情,慢慢悠悠走到刺史府门口,见刘阿四正躲在廊柱后悄悄观察什么,宋森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刘队正,看啥呢?”宋森眯着眼,顺着刘阿四的目光往里望去。   刘阿四眼中精光一闪:“没啥,宋掌事是来见五少郎的?”   “正是。”   “五少郎就在前院,今日心情极好,宋掌事快去吧,咱们都是熟人,小人就不通传了。”   宋森笑着道了声谢,傻乎乎地进去了。   李钦载满腹怒火无处发泄,气得在院子里舞刀,刀法凌乱毫无章法,反正就是一通乱劈乱砍,但气势还是颇为雄浑,刀光闪耀之处,院子里充斥一股逼人的寒气。   宋森静静站在不远处,待李钦载舞刀完毕,缓缓收势运气时,宋森这才上前,像个文人一样击节赞叹道:“李县伯好刀法,刀如匹练,一往无前,下官站在远处已感受到那凌厉的刀气,古人云……”   话没说完,李钦载一记眼镖冷冷射来,将宋森即将喷薄而出的满腹马屁倒逼回了肚子里。   宋森的表情顿时如同生吞了一个屁般难受。   难受却不敢吱声,因为宋森发现李钦载的表情很暴躁,而且……手里还攥着刀。   特么的,没想到啊没想到,刘阿四那个浓眉大眼的也叛变革命了!   李县伯这是“心情极好”的样子?   李钦载阴沉的眼神盯着他,半晌,冷冷道:“有事?”   宋森一激灵,面色立变,仰头望天喃喃道:“糟了,忘记今日要给并州百骑司那些混账们发饷了,得赶紧回去,不然他们要翻天……”   说着宋森原地打了个转儿,仿佛没看到李钦载似的,脚步从容中透出几分慌乱,背后被人用枪指着似的,僵硬的身躯缓缓朝大门走去。   快走到门口,宋森依稀见到黎明的曙光时,身后的李钦载冷不丁喝道:“阿四,关门!”   砰!   刺史府的大门,侧门全都关上。   于是已走到门边的宋森从容又无助地屈指挠门,挠门……   “宋掌事,过来!”李钦载脸色稍霁,朝他招手:“有事说事。”   宋森嘴角一扯,奋力挤出一丝不慌不忙的微笑:“李县伯,……您先放下刀可好?”   李钦载看了看手上的刀,将它扔到一边。   见李钦载似乎没那么暴躁,重要的是,刀已扔了,宋森这才小心翼翼地靠近说事。   “李县伯,您前日的嘱托,下官已查得差不多了……”   宋森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据百骑司近日查访,滕王出现在并州实属偶然,他与其女金乡县主在晋阳行宫住了一个多月,滕王除了与当地名士饮宴纵乐之外,并无与本地粮商勾结哄抬粮价的证据……”   李钦载一愣:“所以,并州粮价的事,与滕王无关?”   宋森想了想,道:“倒也不能说完全无关,一个多月前,滕王初至并州,并州的粮商们捉摸不透滕王来并州的目的,于是几名大粮商合计给滕王送了一份重礼,大约价值数千贯。”   “滕王不疑有它,估摸他收下礼物时也糊涂得很,但还是欣然受之,然后……就整日在行宫和市井青楼饮宴纵乐,与哄抬粮价并无关系了。”   李钦载瞠目结舌,消化许久都没想明白。   “这不对呀,宋掌事是不是搞错了?滕王与并州粮价无关?刚才滕王还在刺史府威胁我,让我不要动他的利益,而且还威胁到我的家人了,怎么可能与粮价无关?”李钦载皱眉道。   宋森惊呆了:“刚才滕王也在?李县伯,下官所言之事,是并州百骑司打听多日的结果,下官可为属下担保真实无误,为了这个事实,百骑司不惜混入了晋阳行宫,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李钦载亦迷茫了:“我不怀疑百骑司的能力,但明显与我的结论相矛盾,哪里出了错?滕王应该与并州粮商脱不了干系……”   宋森笃定地道:“百骑司所查绝对无误!下官敢保证。”   李钦载呆怔半晌,突然俯身拾起地上的刀,将刀狠狠地往石桌上一剁,怒道:“既然滕王与粮价无关,他吃饱了撑的跑来当面威胁我!他疯了吗?”   宋森被吓了一跳,下意识退后几步,小心翼翼地道:“滕王与您……相处不太愉快?”   李钦载冷冷道:“被我一通痛骂,滕王丢盔弃甲狼狈逃窜!邪不压正,懂吗?” 第三百一十四章 布局挖坑   随着粮商们全部逃出并州,且转移了所有粮食,并州城内流言愈演愈烈。   尽管官仓已放粮,可百姓们仍然惴惴不安。土生土长的百姓自然是知道并州城里有多少官仓,存粮大约多少,够全城人吃几天。   正因为知道,百姓们才觉得不安。   官仓只够全城百姓吃二十余天,那么,二十多天后呢?   这种仿佛生命倒计时般的恐慌,不知不觉蔓延全城。   首先受到冲击的是刺史府在城内设立的十多处粮铺,粮铺按李钦载的吩咐平价卖粮,百姓们蜂拥而至,每家粮铺外排起了长龙。   城内粮铺出现了抢购潮,百姓们拿出了毕生的积蓄,有的甚至借钱,典当,换到钱后便日夜等候在粮铺外。   数日之内,粮食的销量大增,每一名百姓几乎是倾家荡产的买粮食,十余家粮铺每天不停补货,粮食仍然供不应求。   接着便是流言四起,不知从哪里放出的风声,将今年的旱灾无限渲染放大。   各种版本的流言绘声绘色传说城外已是饿殍满地,千里赤地,并州辖下四县的农户们早已携家带口离开故土,正朝并州逃难而来。   一旦数万甚至数十万流民来到并州城外,刺史府就必须要管流民们的生计,官仓的粮食定会停售,转而赈济流民。   所以官仓的粮食其实支撑不了二十天,城里的百姓只能眼睁睁看着流民吃光原本属于自己的粮食。   而新任的李刺史如果不能短期内迅速填补粮食,官仓的粮食也不可能喂饱流民,若粮食吃完,流民无米可炊,那么必然会引发民变。   民变,便意味着攻城掠地,杀人放火。   并州城内的百姓会被流民当成敌人,无差别地杀戮殆尽。   不得不说,散播流言的人深谙人性,这些流言编造得有理有据,非常贴近事实,官仓的存粮如果放完的话,后果确实很可怕。   如此令人信服的流言,百姓们自然是信了。   于是,恐慌的气氛如同瘟疫般散布全城。   一大早,别驾王实赋便急冲冲赶到刺史府禀报,城里粮铺接连出现踩踏事件,已致仕三十余百姓受伤。   排队买粮的人太多,人群聚集拥挤之下,很容易发生踩踏事件。   另外就是,城内治安已现乱象,不知从哪里混进几股盗匪,趁着百姓购粮聚集,故意寻衅滋事,挑起矛盾,继而发生斗殴甚至械斗。   不仅如此,城里几家殷实富户也被盗匪闯入,抢掠了许多钱财后扬长而去。   总之,并州城已开始陷入混乱之中。   王实赋面容苦涩地道:“李刺史,归根结底都是粮食闹的,咱们得赶紧想办法解决,若任由事态发展下去,不等并州存粮耗尽,城里就先乱了。”   李钦载目光闪动,低声道:“那几股盗匪……可曾拿获?”   王实赋摇头:“并州城的治安向来不错,下官在并州任别驾多年,尚未见过盗匪敢在城中抢掠,很不寻常。”   李钦载笑了:“恰好赶在城内人心惶惶时冒出盗匪,你相信是巧合吗?”   王实赋神情一怔,道:“李刺史怀疑是……那伙逃出城的粮商指使?”   “不然呢?大唐清平之世,每年刑部判的案子都仅数十桩,百姓安居乐业的大治之世,盗匪如何混下去?”   王实赋苦着脸道:“不管是什么来路,盗匪已不重要,李刺史,如今最重要的是安抚民心呀。”   李钦载想了想,道:“你把刺史府所有差役都调到粮铺维持秩序,另外我李家部曲也有百余,都调过去帮忙。”   王实赋迟疑道:“秩序是小事,粮食……”   李钦载笑了:“王别驾再撑几日,会有人送粮食来的。”   王实赋两眼一亮:“李刺史已有安排?”   李钦载正色道:“没有,不过我打算请僧道办场法事,祈祷上天赐我粮食,只要我心地虔诚,想必上天一定能收到我发的短信,对我有求必应……”   王实赋:???   “李刺史,您……认真的?”   李钦载哈哈一笑,顺手推了他一把,道:“快去忙吧,粮食的事交给我了。”   见王实赋迟疑离开,李钦载含笑独立中庭。   良久,李钦载忽然道:“阿四。”   刘阿四应声出现。   李钦载沉吟片刻,缓缓道:“派二三十名部曲,乔装成客商分赴并州周边的城池,在那些城池里放话出去……”   “就说并州城存粮告急,刺史为此焦头烂额,所以向诸邻城粮商高价收粮,只要他们愿意,刺史以官府的名义,每升黍米按四十文收购。”   刘阿四愣了,惊道:“四十文?每升?五少郎,您……是否贵体抱恙了?”   “觉得高了?”李钦载笑道:“当初并州粮商每升卖三十文,都被我狠狠打了一顿板子,现在我每升按四十文收购,是不是觉得我在疯狂抽自己的脸?”   刘阿四怔忪片刻,小心地道:“虽说有点不敬,但……小人确实是这么个意思。”   “你我脑容量不同,我也不知如何跟你解释,照我说的去做,我自有打算。”   刘阿四只好应是。   李钦载又道:“另外找几个部曲乔装成外地粮商,从官仓调拨十几车粮食,摸黑悄悄出城,白天再进城,然后你出面代表官府以每升四十文的价格买下那十几车粮食……”   刘阿四再次震惊:“五少郎这又是何故?”   “听过‘千金买马骨’的典故么?总要做做样子,给城里某些有心人看到,才会相信我说的话是真的。记住钱和粮食一定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交易,让某些有心人亲眼见证。”   刘阿四脑瓜子嗡嗡的,以他的智商,实在想不通五少郎这番操作的用意。   粮食是官仓的,钱是自己的,左手倒右手,等于自己当了冤大头,花重金将官仓的粮食买下来了。   更别说公开传出消息,让外地粮商运粮来并州,花四十文的高价收购他们的粮食……   难不成动用官军把外地粮商的粮食全抢了?那可就麻烦大了。   刘阿四顿时觉得深深的无力,权贵子弟的思维方式他实在是跟不上,看来他这辈子都无法指望跨越阶级了。 第三百一十五章 鱼饵藏钩   王实赋是个非常自律的人。   他的衣裳永远熨烫妥帖,他的爱好少得可怜,从不沾酒,更不好色,每天准时吃饭,准时就寝。就连对妻子的爱都那么恰如其分,不多也不少,不咸也不淡。   他对外人的态度也是如此,永远看不到他有热情或激动的时候,当然,反过来说,无论再怎么讨厌一个人,他也不会把情绪写在脸上。   连他都不记得这种自律的习惯是何时养成的,或许是当年烛灯下苦读经义伤过身,也或许是他与心爱的女人的未来被长辈强行拆散那天开始。   总之,才三十多岁的他,心已经埋进了土里,所谓“自律”,大约便是透过坟墓的土壤努力发出的呼吸。   王实赋领着差役在并州城内巡弋。   这几日城里不太平,作为刺史府别驾,王实赋职命在身,已经很久没睡过整觉了。   走在熟悉的并州城内,王实赋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身后一名差役忍不住道:“王别驾,听说并州快撑不住了,若李刺史再不弄来粮食,全城都要乱了,是真的吗?”   王实赋冷冷道:“当好自己的差,没来由的事少传,从古至今,‘听说’二字便是灭国杀人的刀,刀应该藏在鞘中。”   差役苦着脸道:“城里已开始乱了,刺史府的差役实在支应不来,王别驾您与咱们每日一同巡街,您应该知道我们的辛苦,李刺史不是请调了宁朔都督府的边军么?何不将边军调拨一些来并州城里……”   王实赋淡淡地道:“城中诸事有刺史定夺,刺史如何行事,自有他的道理,尔等只管用心当差,你们的难处,本官会向刺史如实禀报。”   差役露出喜色,急忙道谢:“还是王别驾体贴属下,跟着王别驾当差,小人心里踏实。”   前方街道尽头传来一阵喧闹,王实赋眯眼望去,那里人群喧闹处,正是一家粮铺。   王实赋心头一紧,不直觉握住了腰间的铁尺,沉声道:“前面出事了,快去看看!”   说完王实赋加快脚步,带头冲了上去。   ……   傍晚时分,李钦载正在刺史府内自斟自饮,独享幽静之时,刺史府差役匆匆来报,别驾王实赋街头被刺,受伤不轻。   李钦载一惊,急忙快步走向中庭。   王实赋浑身鲜血,他是被人抬回来的。李钦载俯身望去,见他双眼紧闭,面色惨白,胳膊和后背有两道刀口,似乎是没防备的状况下被人背刺了。   “怎么回事?”李钦载沉着脸问差役。   差役红了眼眶,悲愤地道:“王别驾亲自与小人巡街,正遇城西粮铺百姓闹事,王别驾领着我们上前调解弹压,刚将人群分开,不知何方杂碎便从后面暴起突袭,伤了王别驾……”   “凶手可曾拿获?”   差役愧疚地道:“凶手跑了,当时人太多,场面太乱,我等根本冲不出人群,只能眼睁睁见他窜了出去。”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快去请大夫,还有,派人去王别驾府上,请他的家眷……”   这时王实赋睁开了眼,虚弱地道:“李刺史……”   李钦载急忙道:“王别驾受伤了,莫耗心神,好生养息,并州城还有我。”   王实赋摇头:“李刺史……今日行刺下官的贼人,定不是寻常百姓,下手果决,时机也拿捏得很好,城中危机四伏,李刺史也当小心。”   李钦载含笑道:“王别驾放心,我向来很惜命的。”   王实赋露出苦笑:“并州正是艰困之时,下官本欲与刺史共度时艰,没想到……”   “你已尽力了,不要多想,好好养伤,接下来便交给我吧。”   王实赋叹了口气,又疲惫地睡了过去。   看着王实赋被抬走,李钦载站在院子里沉吟不已。   刘阿四担忧地道:“五少郎,老公爷调拨给您的两百部曲,如今只有三十来人在您身边护侍了,其余的人都被您分派了别的差事,小人建议,请调挖渠的边军入城。”   李钦载摇头:“边军此时不能入城。”   “为何?”   “局已布好,若边军入城,会把要上钩的鱼儿吓到的,再撑几日,约莫便可收网了。”   刘阿四无奈叹息,望向门口方向,轻声道:“幸好并州城里这位别驾不错,看得出是个好官儿……”   李钦载笑了:“是啊,确实是个好官儿。”   ……   三日后,一支满载粮食的车队缓缓驶入并州城。   粮车刚进城门,百姓们便已知道,顿时惊喜坏了,一传十,十传百,纷纷出来看热闹。   粮食并不多,只有几千斤的样子,但百姓们仍然欢呼雀跃。   对他们来说,有粮商肯进城便是好事,说明事情已有了转机。   混杂在车队里的粮商似乎被并州百姓的热情吓到了,刚进城门便被夹道欢迎,行商半生,受尽白眼与屈辱,何曾受过这等优待?   战战兢兢下令车队停下,粮商正在犹豫要不要赶紧出城,这座城里的人好像不太正常的样子……   百姓们似乎看出了粮商的心思,人群飞快将城门甬道,然后……继续夹道欢迎。   退路已断,粮商愈发惊恐,车队的车夫和伙计也慌了,纷纷聚拢瑟瑟发抖抱团取暖。   正在犹豫该跪地求饶还是拼死反抗时,人群被分开,刘阿四领着几名部曲走过来。   “尔等从何处来?”刘阿四指着粮商问道。   “小人是从汾州来的……”粮商看出他应是官府的人,老老实实回道。   “你们的粮食,刺史府要了。”刘阿四不容置疑地道。   粮商迟疑半晌,没敢吱声。   刘阿四皱眉:“咋了?你不就是卖粮食的吗?有人买你粮食还不乐意咋?”   粮商小心翼翼地道:“这位官差,不知您出价几何?”   “并州城的粮食卖的是平价,四文一升……”   粮商大惊:“不可能!小人不卖了,还请放我等一条生路,不卖了不卖了!”   正要转身,刘阿四拽住他,粗声道:“你这瓜怂咋回事么?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道理不懂吗?亏你还是商人。”   粮商苦着脸道:“小人真没法张嘴还钱呀,您给的价太低了,今年大旱,粮价疯涨,大唐北方哪座城池还有四文钱一升的粮食卖……”   刘阿四拍了他一巴掌,道:“你给个价呀!”   围观的百姓纷纷催促,神情渴望地盯着粮车。   粮商咬了咬牙,道:“不瞒官差说,这几车粮食,小人从汾州过来,本钱和一路的花费算上,纵是不赚钱,至少也得……五十文。”   刘阿四一呆:“五十文……一升?”   “对。”   刘阿四大怒:“你咋不去抢!”   粮商小心地道:“买卖不成莫相强,小人错了,不该进这城门,官差兄行行好,放小人离去如何?”   “急啥!还个价,六文一升,收了你的粮,咋样?”   粮商摇头:“五十文,一文不可少。”   “给你脸了,老子揍死你!”刘阿四大怒。   粮商执拗地道:“揍死小人省事了,不花一文随便抢去便是,反正低于五十文是赔了大本,小人一家上下都活不起了,死便死吧。”   “八文!”   “五十!”   “十文!”   “五十!”   百姓揪心地看着刘阿四和粮商讨价还价,见刘阿四暴躁跳脚,几次想要揍人都生生忍住。   几番激烈的争吵,期间刘阿四还不断派人去刺史府请示,来回数次后,在刘阿四的威胁和粮商忍气吞声的妥协下,双方终于达成了共识。   四十文一升,天价的粮食被刺史府收入官仓。   随着交易落定,人群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一名百姓忐忑地问道:“这位官差兄,咱们李刺史花四十文买下粮食,不知卖给咱们百姓多少钱?”   刘阿四哂然一笑:“李刺史说了,还是按平价卖,四文一升。大灾之年,钱不钱的已是其次,重要的是不能饿死人。”   说着刘阿四挺起了胸,傲然道:“咱们李刺史可是很受天子器重的,上任之初,天子便从长安国库调拨了不少银钱给他……”   “所以,并州虽然缺粮,但不差钱!李刺史会想办法从各地筹粮买粮,绝不会让并州饥荒,诸位父老放心。”   人群一阵寂静后,再次爆发出欢呼声。   欢呼过后,每个人皆面朝刺史府方向躬身行礼,大呼李刺史仁义,爱民如子。   喧闹的人群里,刘阿四与粮商的眼神不经意地相碰,瞬间分开。   ……   四十文一升的天价粮,这是并州城刺史府给出的价格。   消息不可能瞒得住,尤其是这笔交易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达成了,讨价还价的过程都被百姓们一丝不差看在眼里。   人群里有些不明身份的人也看到了,热闹过后各自散去,消息于是飞出了城外,快马分赴各地。   第二天,并州周围几个城池如汾州,恒州,邢州等,便都知道并州花了四十文高价收购粮食,而且还是刺史府出面收购的,钱货当面结清。   还有一个消息,也在各个城池悄悄流传。   由于并州李刺史逼迫本地粮商过甚,导致粮商出逃,刺史终于尝到了后果,而并州城也显现乱象。   李刺史不淡定了,于是决定不惜一切代价稳住城内局面,为此不惜花费巨金筹粮。   按李刺史的原话,“这已经不是钱不钱的事了”。   一个是实打实的四十文一升的粮价,一个是为了筹粮焦头烂额的刺史。   两个消息组合在一起,愈发证明了它的真实性。   各地的粮商终于坐不住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蜂拥而至   “发国难财”的重点是发财,不是国难。   商人赚钱不需要什么道德底线,也不需要前提条件,只要能发财,任何行业都能干,任何冒险的事都敢做。   北方大旱,对商人来说就是一个绝佳的发财机会。   并州刺史府以四十文一升收购粮食,消息很快传到了四面八方。   粮商们大多数不认识李钦载这位新上任的刺史,但很多消息随便一打听便知道了。   李钦载是当今天子非常器重的臣子,他还是英国公的孙子,同时也被天子封为县伯,为大唐立过许多功劳,他甚至还把东边的倭国灭了。   这些消息都是次要的,对粮商们来说,还有个非常重要的消息。   李钦载这次属于临危受命,被天子寄予厚望,从长安出发前,国库已给李钦载拨付了充足的银钱。   这些拨付给他的银钱具体多少数目,没人知道,唯一知道的是,这笔钱财是天子格外赐给李钦载的恩宠。   四十文收购粮食,四文卖给并州百姓,这种完全反常的商业行为证明,李钦载从长安带来的钱财绝不少,所以他有底气。   也证明李钦载完全不在乎钱财,他要的是能让天子眼前一亮的功绩,并州能平安度过这次旱灾,便是一桩极大的功绩。   于是粮商们对李钦载很快有了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   李钦载不差钱,需要功绩。   而北方的粮商们恰好需要钱。   天作之合!   并州刺史府以四十文的粮价当众收购粮食后,消息飞传出去,三天的时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并州四周城池的粮商带着粮食蜂拥而至,原本低迷压抑的并州城,一夜之间热闹起来。   李钦载千金买马骨的举动,终于将粮商们吸引过来了。   一上午的时间,便只见粮商的车队不停地进入城门,百姓们纷纷围聚在城门内看热闹,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掩藏不住的喜气。   那位新上任的刺史不愧是天子器重的能臣,不声不响便让这么多粮商重新汇聚在并州城内。   久悬于百姓心头的粮荒,终于解决了。   百姓们看的是热闹,但其中不乏清醒理智的人。   这些人的脸上却并无喜色,反而浮起几许忧心。   四面八方的粮商确实来了,可……李刺史会付钱吗?四十文一升,简直是杀猪价,堂堂刺史真的心甘情愿被这些粮商宰了一刀又刀?   即便李刺史为了百姓生计愿意被粮商宰,问题是他有钱吗?天子确实给他拨付了国库银钱,但那笔银钱绝对支付不起如此数量的粮价。   ……   并州刺史府。   刘阿四一脸忧色地站在李钦载面前禀报。   “粮商的车队进了城,陆续有十多拨儿,分别从各个不同的城池里赶来的,如今都已住在城里的客栈了……”   刘阿四叹了口气,道:“听说他们明日要来刺史府拜会五少郎,询问刺史府何时付钱收粮,五少郎,怎么办呀,咱们可没那么多钱。”   李钦载懒洋洋地道:“急啥,粮食进了并州城,他们还想走?”   刘阿四吃惊地道:“您该不会真打算……抢了他们的粮食吧?”   李钦载笑了:“我一个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弟,偶尔干几件巧取豪夺的事也不是不能理解,对吧?遥想咱们当初灭倭国,六千将士在倭国抢了多少东西……”   刘阿四苦着脸道:“五少郎,那不一样,敌国境内杀人放火抢掠都是天经地义,可在并州不能抢呀,小人听说并州有人向长安告状了,朝堂里许多御史正要联名参劾您呢。”   李钦载嗤笑:“参劾什么的就有点可笑了。陛下若真听那些言官的话把我撤了,我跟陛下姓。”   刘阿四好心地纠正道:“您本就跟陛下姓,您全家都跟陛下姓。”   李钦载老脸一黑:“阿四,最近有点膨胀啊,要不要我把你调回长安,在我爷爷面前回炉重造一下?”   刘阿四急忙告饶。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巧取豪夺当然不行,没钱也是个大麻烦。陛下给我拨付了多少钱?”   “共计五万贯。”   李钦载苦笑,五万贯放在个人身上,确实一笔天文数字,这年头物价低,五万贯够花两三代了。   可用在一座城池的温饱上,这笔钱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明日我就不出面了,等粮商们来了以后,你按四十文的价格买粮,五万贯全花光。”   “可是,五少郎,若按四十文一升的价钱,五万贯可买不了多少……”   李钦载神秘一笑:“无妨,能买多少算多少,买下来后马上送去官仓。”   “那也只够买光少部分粮商的粮食,其余的粮商还在等着,怎么办?”   “让他们等着,送入官仓的粮食重新打上封条,你带领部曲半夜再将粮食送出城,等到天亮后再把粮食送回来,以后每天夜里都这么干……”   刘阿四惊讶道:“为何?”   “不可说,照做便是。”   第二天一早,粮商们果然聚集于刺史府门外。   李钦载没出面,仍然是刘阿四接待粮商。   府门打开,粮商们入内,赫然发现中庭堆着数十只大箱子,箱子打开后,里面全是银饼和铜钱。   粮商们看到后,两眼纷纷冒出了绿幽幽的光,心头大定。   这是他们日思夜想的阿堵物啊。   府门敞开,刘阿四一丝不苟地收粮,付钱。   刘阿四的动作很慢,每一袋粮食都要细心过秤,每一串铜钱都要数清楚了再付给粮商。   磨磨蹭蹭一直到傍晚,五万贯差不多花出去了,院子里堆起了小山一般高的粮袋。   刘阿四含笑宣布今日该休息了,明日继续收粮。   粮商们虽然对刘阿四磨磨蹭蹭的动作表示不满,但可以确定刺史府真的有钱,也就不在乎一两天了,宾主各自尽欢而散。   卖光了粮食的粮商们喜滋滋地数着钱,连夜离开了并州。   趁着这波红利还在,他们还得飞马赶回去,继续筹措一批粮食来并州卖掉,熙熙攘攘,利来利往,这可是赚钱的黄金时节呀。   又到了第二天,没卖掉粮食的粮商继续聚集于刺史府门外,等待府门打开后卖粮食。   谁知等到日上三竿,刘阿四才姗姗出来,然后一脸歉意地告诉粮商们,李刺史昨夜偶感风寒,今早病倒了,收粮之事重大,李刺史必须亲自主持,所以请粮商们再等一两日,待李刺史病好后继续收粮。   粮商们愕然,人群顿时有些躁动。   这时李钦载出来了,头上缠着白巾,脚步虚弱蹒跚,被下人一左一右搀扶着走出来,他的脸色发黄,两边的颧骨微微陷落,眼圈也黑了,走两步还咳嗽一阵,典型的病秧子形象。   李钦载站在府门前朝粮商们赔礼,并表示粮食一定会继续收购,请粮商们多等两日,待自己病好后一定亲自主持。   粮商们狐疑地互视,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李钦载的模样十足是病了,倒也不好怀疑什么,于是虚情假意地说了几句关怀的话,然后各自散去。   当天下午,一队队粮车入并州城。   粮车入城并不稀奇,这几天已见多了。   但这队粮车却不一样,押车的是刺史府的差役,露在外面的粮袋上竟打着江南庐州和江宁刺史府的封条。   来自江南的粮食,竟神不知鬼不觉到了并州。   随着粮车入城,各种版本的消息满城流传。   不知从哪里传出的流言,言之凿凿地说,天子心系北方旱灾,早在两月前便下旨,调拨江南道各城池的粮食驰援,经由大运河送至北方。   今日进入并州城的粮食,不过是第一批。   这个消息如瘟疫般传遍全城,并州城内驻留的粮商们顿时炸锅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浮出水面   江南的粮食到了北方,意义就不一样了。   俗话说“物以稀为贵”,正因为北方大旱,粮食稀缺,粮商们才敢哄抬粮价,将粮价抬到一个平民百姓望而兴叹,只有极少数人才买得起的程度。   粮商们并不愁粮食没人买,因为它是必需品,人不吃粮会饿死的,那些家底殷实的人家在大灾之年一定不惜代价购买粮食,只求度过这一年的饥荒,哪怕资产一夜回到解放前也舍得。   从哄抬粮价开始,粮商们的目标人群就根本不是平民百姓,他们知道百姓吃不起,但他们不在乎。   粮商的目标是中产阶级和大户人家,他们才有这个消费能力。   然而当江南道驰援北方的粮食进入并州时,粮商们终于慌了。   物以稀为贵,若物不再稀了,它还能卖高价吗?   不知道天子究竟调拨了多少粮食,也不知道拨付并州的粮食有多少,但看到一车车江南道的粮食进入并州城,不啻于给粮商们头顶扔了个蘑菇蛋。   当夜,粮商们聚集于客栈,惊疑不定地商议对策。   派出伙计去官仓,验证粮食真假,伙计们很快回来禀报,粮食是真的,车队押送到官仓后,押车的差役用刀划开粮袋,里面是金灿灿的小麦,货真价实。   粮商们的心情愈发沉重。   今日进入并州的粮食不多,大约一万多石左右,可这仅仅只是进入并州的第一批,往后还会有来自江南的粮食源源不断地进入并州。   那么,粮商们手上的粮食还能卖多少钱?   仍然是四十文一升?呵,搞笑呢,有了江南的粮食,谁还会搭理你。   面对严峻的情势,粮商们终于无法淡定了。   “诸位,该咱们背后的人出面了,此事已非咱们能做主的了。”一名年迈的粮商叹息道。   ……   韩国夫人府邸。   今日府上有客人,客人很神秘,还没进门前,韩国夫人已屏退前院所有的下人,单独敞开侧门,客人径自入内,坐在前院的花厅里。   韩国夫人今日未设宴,而是亲手为客人调配茶羹。   大唐喝茶很繁琐,茶这个东西并不属于平民百姓,连暴发户都没资格喝。   它是专供权贵和文人雅士的,不知什么人传下来的道理,说茶羹的调配暗合儒道,各种姜蒜油按严格的比例掺入其中,品茶时能品出人生百味,先苦而后生甘津等等。   韩国夫人不仅妩媚善饮,也是烹茶的高手。   碾茶,炙烤,佐配,一番行云流水的操作,铁鼎内的茶汤已沸腾。   木勺舀起茶汤,倒入一只精巧的瓷杯中,韩国夫人笑靥如花,伸手相请。   客人是一位年约五十多岁的老年人,白眉白须,面色微沉,不怒自威,顾盼间有雄视之势,像一只盘踞在山林巢穴,悠闲舔着爪子的猛虎。   “妾身手艺粗鄙,微末之技,贻笑方家了。”韩国夫人谦逊地笑道。   客人含笑端杯,浅浅地啜了一口,阖眼默品半晌,方才缓缓道:“夫人过谦了,此茶品性高远,甘苦绵长,恰如大道之沧桑,上下而求索,善哉。”   韩国夫人笑着微微屈身:“王家主谬赞了。”   客人姓王,正是太原王氏的族长王行琛。   并州,本名“太原”,不仅是高祖李渊龙兴之地,同时也是太原王氏千年祖源之地。   太原王氏的历史,最早可追溯至周朝,据说是周灵王的太子姬晋的后裔。   王行琛坐姿端正,面对韩国夫人妩媚妖娆的风情,他也丝毫不为所动。   “夫人,今日冒昧登门,有件事想与夫人细说。”   韩国夫人在王行琛面前也很端庄,千年门阀的家主面前,她也感到有压力。   “家主请说。”   王行琛沉吟片刻,道:“昨日听说有江南道的粮食约一万余石进入并州城,据说是天子下旨赈济,夫人与天家沾亲,不知此事确否?”   韩国夫人一怔,摇头道:“妾身在并州已居半年,回到并州后,与天家甚少来往,实在不清楚。”   王行琛淡淡一笑,道:“夫人何妨派人飞马赶赴长安,此地离长安虽距千里,八百里疾行的话,来回不过数日,此事关乎河东道无数粮商身家性命,当然,也包括夫人的,还请夫人赶紧派人确认。”   韩国夫人迟疑了一下,低声道:“王家主,天子纵是从江南调拨粮食,至少也需数月,不会那么快的,妾身以为……不实。”   王行琛笑了:“老夫也觉得不实,但那位新任的刺史李钦载却有些斤两,若果真不实,李钦载为何敢以四十文的高价收粮?前日他已花出去整整五万贯,五万贯可都是真金白银,大家亲眼看着给的。”   “粮食收得好好的,为何昨日又突然称病,说什么待病好了以后再亲自主持收粮一事,这病……呵,未免来得太巧,太蹊跷了。”   “刺史府这头刚刚称病,江南道的粮食后脚就运进了城,据说今日有粮商求见李钦载,他仍避而不见……很明显,李钦载已事先听到了风声,知道江南的粮食马上将至,粮价一定会狠狠回落。”   韩国夫人勉强一笑,道:“不管真相如何,若并州粮价回落,咱们也没损失,大不了把粮食运出去,卖给别的城池便是。”   王行琛捋须皱眉,缓缓道:“道理没错,可老夫总觉得不安,所以需要借助夫人在长安的人脉,打听天子的口风,首先要证实天子究竟有没有下旨征调江南的粮食。”   韩国夫人沉默许久,忽然道:“王家主,卖粮的事……妾身想退出了。”   王行琛饶是人老成精,亦不由惊讶地睁大了眼:“什么?”   “妾身说,我不干了,就此收手。”   王行琛表情不见喜怒,眼中却露出精光:“夫人三思,事已将成,没有半途退出的道理,你我的身家可都投进去了。”   韩国夫人认真地道:“妾身已三思过了,钱财没了可以再赚,但我不想在并州把命丢了。”   “夫人何出此言?”   韩国夫人脸上突然露出苦涩之色,低声道:“李钦载此人……王家主怕是小看了他,观他上任并州后,虚虚实实,实实虚虚的行径,绝非简单之辈。”   “与他为敌,妾身毫无把握,一不小心便会身首异处,尤其妾身的身份……”   王行琛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冷声道:“夫人早已涉事其中,此时收手,怕是来不及了吧?”   韩国夫人的表情却渐渐变得坚定起来:“此时收手固然亦难脱罪,但至少是活罪,若继续与李钦载敌对下去,妾身的性命委实难知生死,两害相权取其轻,妾身只想活命。”   王行琛语气越来越冷:“你倒是收手了,可曾考虑过我们?你一个举动,会害无数人头落地,莫非你不明白。”   韩国夫人伸手捋了捋发鬓,忽然露出了熟悉的妩媚风情,嫣然笑道:“妾身自身难保,别的事可就管不着了,此间事了,妾身马上回长安,天子必会庇我。”   王行琛盯着她的脸,眼神突然闪过一丝杀意,随即很快恢复平静,淡淡地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既然夫人打定了主意,老夫不勉强。但求夫人自保则已,莫出卖了我们。”   韩国夫人娇媚笑道:“妾身与王家主相识多年,怎会出卖老朋友,王家主多虑了。”   俯身舀起一勺沸茶,韩国夫人笑道:“茶汤正沸,火候正好,王家主再品一品,味道与刚才更有一番变化呢。” 第三百一十八章 入瓮,收网   并州城仍然陷入恐慌的情绪里,不过这种恐慌情绪只是萦绕在粮商们心头。   江南道赈济北方的第一批粮食已经入了城,粮商们夜不能寐,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粮商们便聚集在刺史府门外。   风声不妙,必须赶紧把手上的粮食卖掉,迟恐生变。   李钦载称病后,刺史府大门紧闭,而门外却已人山人海。   第一批携粮入城的粮商们还没卖掉粮食,后面仍有粮商源源不断地进城,都是被李钦载千金买马骨的事迹吸引来的。   而李刺史却病了,听说病得很严重,就只吊着一口气的那种。   这下粮商们渐渐品出不对劲了。   尼玛你是真的病了吗?江南道的粮食刚来你就病了,这个病的名字是不是叫“出尔反尔”?   江南道的粮食进来了,粮商们手上的粮食显然不值钱了,四十文一升?现在谁敢卖这个价?那不是找死吗?   未来几日,若江南道有更多的粮食进来,粮商们手上的粮食愈发低贱。   朝廷南粮北调,属于宏观调控,为的是赈济北方,这是个人无法阻挡的大势,粮商们在这种大势之下,只能被碾得粉碎。   心怀疑虑,却大有不甘,凭什么我高价囤的粮食,没过几天却莫名变成了白菜价?   资本的本质是嗜血,不是吐血啊!   ……   刺史府内,对外称病,奄奄一息的李刺史正坐在院子里……吃烧烤。   刷子蘸油,在一排鸡翅膀上轮流刷过去,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美感。   刘阿四抓着一根鸡翅正吃得满嘴流油,边吃边叹气。   李钦载开始还看在心腹的面子上忍了,后来越忍越觉得意难平。   “你要么痛快吃完滚蛋,要么把鸡翅放下,肚子里的气放完了再吃。”   “五少郎,小人实不知您怎么想的,陛下拨给咱们的钱已花光了,一文也不剩,外面还有那么多粮商等着卖粮食,这会儿您还吃得下鸡翅……”   刘阿四叹了口气,道:“什么江南道的粮食,根本没影儿的事,明明是小人带着部曲做的一出戏,若被人拆穿,咱们会被千夫所指的。”   李钦载专注地盯着鸡翅,留意着它的火候,嘴里淡淡地道:“管好你的嘴,除了吃饭和叹气,其他的时候不要张开,就没事了。”   鸡翅在炭火上滋滋冒油,撒上点盐和孜然,香味愈发浓郁。   李钦载咽了口口水,不停朝鸡翅吹凉气。   “哦,对了,明晚你领着部曲出城,继续弄十几车粮食,这次只要带空的粮袋,找个没人的荒郊野外装点稻草河沙什么的,再贴上封条,打上戳记,天亮后大摇大摆回城。”   刘阿四智商有限,但李钦载的操作听起来却有些熟悉。   “五少郎这是……疑兵之计?”   “可以这么理解……”李钦载咬了一口鸡翅,油水顺着嘴角往下流,烫得倒吸凉气:“还有,挖渠的那三万将士该派上用场了,你派个伶俐的袍泽跟那边的将军说一声,调一万人过来。”   刘阿四顿时激动了:“五少郎还是要对粮商下毒手了么?”   “我特么想对你下毒手……明明可以和平解决的事,为何满脑子总想着打打杀杀?”   “一万人明晚子时前到达并州城外,离城二十里处驻扎,待你们将第二批假粮食运回城里后,让将士们将四个方向出城的道路全挖断,然后抽调两千兵马入并州,接管城防。”   刘阿四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五少郎,您这是要作甚?”   李钦载一边嚼着鸡翅一边道:“我要让并州暂时成为一座孤城,并让城内的粮商风声鹤唳,给他们增加一点心理压力。”   “顺便传话给宋森,两千兵马入城后,让宋森的百骑司在城内散播流言,就说北方大旱,晋中动荡,相邻州县可能酝酿民变,所以并州必须加强戒备,阻断交通。”   刘阿四努力思索半晌,情不自禁地赞道:“五少郎,高明!”   李钦载嘴角扯了扯:“我哪里高明了?”   “挖断了道路,流言四起,粮商们的粮食出不了城,也不敢出城,粮食囤在手里愈发不安,您这是逼着粮商降价呀,再加上江南道所谓的赈粮源源不断送来,城里并不缺粮,粮商的粮食只能平价卖给刺史府。”   “四文一升的平价,粮商们这次可是赔血本了,五少郎兵不血刃,不抢不夺,粮商们心甘情愿把粮食卖给您,委实高明之极。”   刘阿四眼里都放了光,对李钦载的钦佩愈发不可抑制。   李钦载神情惊讶,不过他惊讶的重点不一样:“以你的智商,居然能想通如此复杂的问题,是我越来越浅薄了,还是你不知不觉经验条涨满升级了?”   “呃……啊?”   ……   刺史府门外,粮商们求见李刺史未果,苦苦等到第二天,不好的消息再次传来。   江南道又有一批赈粮入城了,这次仍然是十几车,大约一万多石。   刘阿四和部曲们押着粮车,大摇大摆进了城门,十几辆粮车在城内招摇过市,刘阿四特意在客栈和粮铺门口晃悠了一阵,才将粮车押送入官仓。   下午时分,城内十几家供应官仓粮食的粮铺挂出了告示。   今日始,全城粮价每升再降一文。   城内百姓愈发欢腾雀跃,人人奔走相告,民居内许多百姓已敲锣打鼓,如同过节般欣悦。   住在客栈的粮商们却如丧考妣,神情惶然。   粮价再降一文,看似是小钱,但刺史府对外释放的信号太强烈了。   是的,李刺史已不稀罕粮商的粮食了,你们爱卖不卖,至于还想卖四十文一升,呵,想屁吃呢。   粮商们不会坐以待毙,此处已无赚钱的希望,我们就去别处,换个地方卖不行吗?   刘阿四押粮入城后不到一个时辰,粮商们纷纷招呼伙计和车夫,推着粮车出城离去。   这次粮商的离去,并未给城内百姓造成任何恐慌,百姓们对此毫无所动。   南方的粮食已经填满了官仓,谁还会在乎数十文一升的高价粮?   然而,粮商们出城后没过多久,却灰溜溜地推着粮车再次回城了,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城外通往邻城的道路,竟被宁朔都督府的将士们挖断了,粮车根本无法通行,除了回城,粮商们别无选择。   惶惶不安地回到并州城后,粮商们沉不住气了,派人禀报背后的大人物,如今的并州情势严重,他们已经扛不下去了。   就在粮商们刚回到城内,两千将士也奉令入城,接管了并州城防。   并州城里的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不知何处传出的流言,北方大旱,晋中动荡,相邻州县已有不稳的迹象,可能会有民变。   并州李刺史防微杜渐,未雨绸缪,不仅下令调兵入城,还挖断了四个方向的道路,以防民变。   流言越传越广,很快全城皆知。   粮商们终于绝望了,他们知道自己这次必然赔血本了。   无论如何,手里的粮食必须尽快脱手,然后赶紧离开并州城。   流言是真是假,对粮商都不是好消息。   如果是真,民变果然发生,那么整个晋中都是粮商的敌人,粮食敢出城就会被抢,粮商们的性命都保不住。   如果是假,是李刺史炮制出来的谣言,那就是打上了他们手里粮食的主意,高价吸引粮商入城,突然冒出所谓的江南道赈粮,最后挖断道路,散播所谓民变流言……   这特么分明是一个仙人连环跳呀。   再苦苦硬撑下去,鬼知道那位年轻的刺史还会搞出什么阴谋诡计,刚刚入城所谓接管城防的两千将士,他们……难道真的仅仅只是接管城防?   呵,天真了,焉知他们不会对城里的粮商们下手?   大灾时节,哄抬粮价,李刺史为民请命,痛下杀手,稳定城内粮价,粮商人头落地,百姓拍手称快……   这幅画面是不是很经典?   粮商们只想好好活着,不想成为经典……   想到这里,粮商们顿觉脖子发凉,浑身冒出鸡皮疙瘩,仿佛有一柄无形的刀不知不觉架在脖子上了。   手里的粮食必须脱手了,白送都行! 第三百一十九章 孽缘必须掐死!   并州城内的粮商们变了口风。   他们再次聚集于刺史府门外,苦苦哀求见李刺史一面,这次不敢再卖高价,而是请求李刺史赶紧收粮。   价钱好商量,你说多少就是多少。   刘阿四出现在刺史府门口,傲娇地告诉粮商们,李刺史病重未愈,不便见客。   粮商们盘腿坐在刺史府门外,集体为李刺史诵经祈福……   不知是粮商们念力通达,还是李刺史福大命大,在一阵虔诚的祈福过后,李刺史的病竟不药而愈,被部曲搀扶着走出了刺史府大门。   粮商们感动得热泪盈眶。   你他妈总算出来了!   等咱们卖了粮食,立马咒你一命呜呼。   “十文一升!”一名粮商毫不犹豫地喊价。   李刺史双腿一软,两眼翻白,俨然旧疾复发命不久矣。   “八文!”另一名粮商再次喊价,胜造七级浮屠。   李刺史张大了嘴,大口大口喘息。   “五文!”又有粮商为敬爱的李刺史吊命。   李刺史浑身抽抽,呕心沥血。   “四文,四文!”一名粮商悲愤地道:“李刺史若病仍不愈,小人便随同李刺史共赴黄泉!”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浑身抽抽的李刺史突然站直了身子,面色红润精神矍铄,活蹦乱跳长命百岁的样子分外惹人唾弃,粮商们不戒色的话,肯定活不过他。   李钦载推开了搀扶他的部曲,整了整衣冠,朝粮商们长揖一礼,然后……双臂举过头顶,弯曲。   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温暖了四季……   比心,耶!   行云流水一套动作后,李钦载收功,转身回了刺史府。   粮商们面面相觑,一脸呆滞。   这货……从头到尾居然一个字都没说,但不知为何,侮辱性极强。   尤其是那个比心,虽不明其意,但莫名让人感到强烈的不适。   李钦载进门后,刘阿四站在府门外的石阶上,昂首挺胸大声道:“四文一升,过斛称重!”   粮商们肩膀一垮,绝望地叹气,然而还是老老实实排队,一车车粮食开始朝刺史府门前聚集。   李钦载进门以后,神情一阵轻松。   粮商们的粮食终于彻底地留在并州城了,这些日子虚虚实实一堆套路,为的就是这个目的,此刻目的终于达成。   粗略算了算粮食们运进城的粮食,至少能保并州城及周边四县大约两个多月的赈济。   两个多月后,江南道的赈粮真的能到并州,李钦载愿以所余不多的节操发誓,这次绝不骗人。   当然,那时粮商们是何种表情,李钦载就管不着了,粮食已收,留你们何用?   眼下唯一的难处是……没钱了!   四文一升收购粮价,李钦载也拿不出钱来,李治拨给他的国库银钱已被他花干净了。   这个……确实是个麻烦,李钦载暂时拿不出办法,今日粮商卖粮的钱只能欠着。   ……   晋阳行宫。   金乡县主今日的心情似乎特别不错,中午路过仍旧乌烟瘴气的偏殿时,金乡县主不仅没嫌恶地皱眉,反而还朝父王的那群狐朋狗友微笑招呼。   这一笑不仅令狐朋狗友们惴惴不安,滕王更是心虚胆战。   事出反常必有妖,宝贝女儿已经放弃对本王的治疗了么?   越想越不对,滕王索性扔下斗蛐蛐儿正起劲的狐朋狗友,独自追了出去。   “女儿,乖女儿,你咋了?是否身子有何不适?”滕王紧张地问道。   金乡县主一脸莫名:“女儿身子好得很呀。”   滕王观察她的表情,试探问道:“不知蕊儿何事如此高兴?说出来让父王也高兴一下?”   金乡县主忍不住再次露出笑容,道:“父王,并州城的百姓有救了,辖下四县的百姓也有救了。”   “咋了?”滕王满头雾水。   “今日一早,并州城的所有粮商聚集刺史府,以四文一升的价钱,将粮食全卖给了刺史府。”金乡欣慰地道:“父王,你敢信么?大灾之年,别地粮价已翻了数十倍不止,并州的粮价却被打落到四文,四文!”   金乡加重了语气,欣悦之色怎么都无法掩饰。   滕王眯着眼,并未表现出多高兴。   说到底他从小到大只是个皇家的纨绔子弟,对底层百姓的疾苦其实并不怎么在意。   但出于对女儿的逢迎,滕王还是附和道:“啊,四文,了不起了不起!……为何粮商愿意卖这个价?这不是赔本么?”   金乡愈发欣然道:“那个新上任的李刺史很厉害,女儿之前倒是看走眼了,前几日花巨金收粮,将各地的粮商吸引过来,粮食入了城他却称病不出,然后江南道的赈粮恰好来了,粮食瞬间不值钱了……”   “昨日女儿还听说,宁朔都督府的将士奉令挖断了并州城外的道路,说什么外地有民变,粮商们的粮食无法出城转卖,情势眼看越来越危险,粮商们不得不咬牙以四文一升的价钱把粮食卖给了刺史府。”   金乡由衷地赞道:“布局,引诱,威压,收网,这手段,真的高明,厉害!难怪被天子如此器重,果真有几分本事,并州的百姓幸甚。”   然后金乡露出羞惭之色,低叹道:“想到女儿当初还责怪他胡乱施政,置百姓于水深火热,没想到他不声不响布下如此绝妙的棋局,可笑女儿愚钝至此,竟不知深浅错怪他,想想便觉得无地自容……”   滕王睁着小绿豆眼,似懂非懂地眨巴着。   话虽然没听懂,但女儿的表情他看懂了,越看懂越觉得不妙。   当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露出崇拜的表情,接下来的发展能好吗?   本王的宝贝女儿,堂堂的县主之尊,竟崇拜一个有妇之夫……   达咩!   滕王心腔子瞬间缩紧了,暗暗攥住了拳头。   走!必须带着女儿马上离开并州!明日就走!   把这段孽缘彻底掐死在摇篮里!   滕王脸色阴晴不定时,金乡却迟疑地开口道:“女儿错怪了李刺史,当初对他很无礼,如今不能装糊涂当没发生过,女儿想……当面跟他道歉。”   话音刚落,滕王仿佛被流氓摸了屁股似的尖叫起来:“我去!”   金乡一脸莫名地看着他。   滕王咳了两声,道:“父王代你赔礼,你不必去了。说来父王也是皇室宗亲,李刺史为社稷立下偌大的功劳,拯黎民于水火,父王理应代天家对他表示感谢。”   “女儿安心留在行宫,收拾一下行李,父王这就准备厚礼拜会李刺史,乖,一定留在行宫,不要乱跑。” 第三百二十章 得加钱!   金乡县主今年十六岁,正是豆蔻年华,而且尚未婚配。   出身高贵,容貌绝色,世上能配得上她的俊秀男子并不多,这几年跟着滕王四处游山玩水,当爹的忙着跟天下所谓的文人名士附庸风雅,金乡县主的婚事便耽误下来。   但就算耽误了,滕王也不可能将她许配给一个成了亲的男子。   大唐没有什么“平妻”的说法,妻就是妻,妾就是妾,若李钦载跟金乡真走到那一步,金乡进李家的门只能做妾,堂堂县主之尊,怎么可能自甘堕落?滕王一脉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所以滕王打定主意必须要拆散这对苦命野鸳鸯,不仅要立马离开并州,而且绝对不能让他们再见面。   女儿要跟李钦载道歉,可以,亲爹代她去。   意识到严重性后,滕王顿时雷厉风行,立马命人准备了厚礼。   财大气粗的滕王准备的礼物也非常直接,一箱又一箱的银饼,檀木小盒装满的黄金,以及玛瑙,宝石,象牙,犀角等等,全是名贵物件。   上次与李钦载相见,两人闹得很不愉快,李钦载甚至追着马车骂了半条街。   关系已如此恶劣,但滕王并不在乎,大家都是体面人,偶尔干了不体面的事也没关系,下次见面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维持体面便是了。   再次登上刺史府的门,滕王的心情很复杂。   虽然他对并州最近发生的事并不怎么在意,但听女儿说,这小子似乎有点本事,把并州治得服服帖帖的。   人家还是天子颇为器重的臣子,又是英国公之孙,相比他这个不怎么被天子待见的皇叔,论身份地位,似乎比他高那么一点点……   打个比方吧,如果他俩在天子面前打起来了,天子怕是不会偏袒他这个皇叔,没准还会帮着李钦载那小子下黑手。   这就是现实,因为天子真的很不待见他。   递上名帖,门外等了许久,滕王才被李家部曲领进刺史府。   这次的待遇没那么隆重,李钦载并未亲迎出门,就连进了中堂,滕王也是独自等了很久才见李钦载姗姗而来。   李钦载见到滕王后脸色不怎么好看,若非对方的王爵身份,李钦载甚至都不想见他。   冷冷一哼,李钦载在堂内坐下,淡淡地道:“你又来干啥?上次没骂过瘾,这次再战三百回合?”   滕王的脸色也不好看,若不是代女儿来道歉,鬼才愿意来。   “本王马上要离开并州了,向李刺史道别……”滕王加重了语气道:“带女儿离开。”   李钦载一脸莫名其妙。   咱俩的关系……已经到了可以互相道别的地步了吗?还是说你希望走的时候我再追着马车骂半条街?   “告辞!”李钦载不假思索地道:“来人,送客!”   说完李钦载起身。   滕王大怒,这啥态度?   “李刺史且慢!”滕王突然喝道:“本王今日登门,一是道别,二是想告诉李刺史,既然你已有了良配,以后还请莫招惹我女儿了,明白本王的意思吗?”   李钦载睁大了眼睛,脱口道:“你特么疯了吧?我何时招惹你女儿了?”   滕王冷下脸道:“做都做了,不敢认么?”   李钦载真是满头雾水,他与金乡县主只见过两次,而且每次都是她主动见他,自己根本没有任何主动的举止,怎么就招惹他女儿了?   这货脑子是不是不正常?   “滕王殿下不妨回去问问令媛,我如何招惹她了?”李钦载总觉得哪里不对,是自己给了金乡县主什么错觉,还是金乡县主给了她亲爹什么错觉?   总之,这事儿很不正常。   滕王摆了摆手,道:“不必问了,便是如此吧,明日本王便启行了,不出意外的话,以后可能见面不多了,言尽于此,李刺史好自为之。”   李钦载叹了口气,这特么祸从天降……   正要解释点什么,刘阿四突然走进堂内,小心看了滕王一眼,然后躬下身子将一张长长的礼单递给李钦载。   李钦载展开礼单,见上面长长一串名贵礼物,有金有银,有宝石有犀角,全是值钱的东西。   李钦载两眼一亮,急忙望向刘阿四,刘阿四沉稳地点头,附在他耳边悄声道:“是滕王送来的礼物。”   正为如何付粮商银钱而焦头烂额之时,滕王这份厚礼简直是久旱逢甘霖。   哎呀!   李钦载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真的好失礼!   “阿四,怎可如此慢待贵客?快吩咐设宴,好酒好菜莫耽误。”李钦载佯怒道。   随即李钦载起身,热情洋溢地走向滕王,一屁股坐在他对面,拽着他的手上下摩挲,眼中的柔情能掐出水来。   “殿下见谅,下官刚才态度不好,只因并州琐事繁多,难免情绪不佳,见谅见谅。”李钦载一脸歉疚地道。   滕王受到惊吓了,下意识抽回自己的手,不着痕迹地在衣裳上擦拭了几下。   啥意思?这货属狗脸的,说变就变?   “你,你……前倨后恭,有何企图?”滕王身子往后仰,戒备地盯着他:“李刺史,任尔逢迎屈意,本王的女儿也万万不可能许配给你,莫痴心妄想了!”   李钦载再次拽过滕王的手,继续柔情蜜意地上下摩挲:“下官只是为刚才的失礼向殿下道歉而已,殿下莫多想,……殿下明日便要离开并州了吗?”   “是……是啊,咋!”   “多留几日,多留几日!并州风土人情还未领略,殿下怎可行色匆忙,留下来,下官陪殿下周游并州境内山川河流。”李钦载热情地道。   “不必了!本王明日便走,一定要走!”   “如此,下官亲自送您,一直送出并州境内,并州好,风景旧曾谙,但愿殿下闲暇之时,莫忘依依东望……”李钦载握着他的手深情款款地道。   滕王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李钦载,你够了!”滕王咬牙切齿道:“不管你有何阴谋,总之,以后不准再见我女儿!”   李钦载一愣,女儿?   所以,送如此重的礼,是滕王给的分手费?   他当然很清楚自己和金乡县主之间纯洁得像一张白纸,但滕王明显想偏了,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不过……天大的误会李钦载也管不着。   眼神闪烁几下,李钦载忽然放开了滕王的手,缓缓道:“殿下送如此重礼,是为了不让我和金乡县主再见?”   滕王冷冷道:“当然,不然你何德何能值得本王送此厚礼?”   李钦载慢条斯理地道:“我和令媛情投意合,情比金坚,她可是我的一生挚爱,意中情人呀……”   滕王一呆,接着气急败坏喝道:“你待如何?”   李钦载仰起鼻孔,神情不羁地道:“……得加钱!” 第三百二十一章 卿本佳人   天降横财,不受反咎。   对于主动送上门的横财,李钦载向来是不忍心拒绝的。   不仅不拒绝,如果可能的话,还想多薅一把下来。   李钦载现在才发现,他与金乡县主之间真是一个美丽的误会,非常美丽。   可惜这个误会发现得太晚,滕王明天就要走了。刚才李钦载使劲留客也没能留下他。   错过土财主,如同错过一生挚爱,李钦载是真感到心痛了。   酒宴不欢而散,滕王又被狠狠薅了一把腋窝毛,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出门上了马车,滕王深呼吸,努力打开自己的格局。   没事,破财而已,至少将女儿与那小子之间的小小萌芽掐死了,这就很值。   不得不说,滕王的性格还是很可爱很讨喜的,生性乐观开朗,从不钻牛角尖,这么一想,滕王顿时觉得自己干了一件赚钱的买卖。   越想越得意,至于刚才破的财,呵,本王名下田产商铺无数,破财算什么?钱是王八蛋,那个姓李的小子也是王八蛋。   用王八蛋砸另一个王八蛋,正是本王一贯的风格呀。   ……   入夜,韩国夫人府邸。   并州城内夜深人静,只有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一下又一下,回荡在寂静的夜空里。   韩国夫人早早便歇息了,今晚滕王来访,向她告辞,韩国夫人也是个玲珑人儿,自然是盛宴招待。   说来滕王是个真性情的人,多年前在宫中见过她一次后,从此惊为天人,对她更是屈意逢迎,每次看着她的眼神里都透出浓浓的情意。   这次滕王明明要去洪州,偏偏在并州驻留一个多月,说是与当地文人作乐,但韩国夫人清楚,滕王是为了她。   可惜她无法接受滕王,因为她与天子早已……   今晚饮了些酒,也许是离愁别绪萦绕心头,韩国夫人不觉有些醉意,滕王告辞后,她便早早睡下。   漆黑的夜色里,三道身影从府邸院墙翻了进来,悄无声息地落在院子里。   身影入院,蹲在地上原地静默许久,观察四周的动静,确定没人发现后,三人很有默契地各自分散开,悄悄朝后院潜行而去。   三人似乎对韩国夫人府邸的房间早有了解,驾轻就熟地躲过巡弋的侍卫,径自来到韩国夫人的卧房门外。   蹲在漆黑的廊下,三人缓缓拔出了刀,刀刃在黯淡的月光下散发出骇人的寒光……   ……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还在睡梦中时,却被刘阿四叫醒了。   不满地睁开眼,李钦载眼神充满了怒火,天王老子叫醒他也要承受他的起床气。   刘阿四顾不得赔礼,急声道:“五少郎,不好了。昨夜韩国夫人被刺!”   李钦载瞬间清醒了,猛地坐起身:“韩国夫人死了?”   “没死,但受了重伤,刺客三人已摸到她的房门口,却没想到她的府里养了狗,狗叫得惨烈,惊动了府里的侍卫,这才赶来救下韩国夫人。”   李钦载的眼神已恢复冷静,道:“韩国夫人伤在哪里?”   “腹部被刺了一刀,所幸被肋骨挡住,肋骨断了,但内腑却未受太大的伤,除此之外韩国夫人身上还有大小十余道伤口。”   李钦载皱眉,喃喃道:“粮商背后的人终于出手了……”   刘阿四不解地道:“韩国夫人按理说应是跟那伙人一道的,他们为何要杀她?”   “并州粮价被我打下去了,他们大势已去,韩国夫人或许要退出,或许幡然醒悟,但她知道了太多秘密,那些人怎会留她活口?”   刘阿四吃惊道:“她可是陛下钦封的国夫人,他们岂敢……”   李钦载淡淡地道:“他们没什么不敢的,只要危及了自身,他们甚至敢造陛下的反,富贵本在险中求,不奇怪。”   “五少郎觉得他们是什么人?”   李钦载笑了:“不知道,但我很快会知道,这伙人该拔掉了,否则并州还是不安宁,我若被调回长安,并州的粮价又会被他们哄抬起来,百姓可就真没活路了。”   “这些日子我对粮商客客气气,从未动刀兵,想必他们一定以为我天生好脾气,像个书呆子似的不敢见血,呵……”   “见惯了我的慈悲手段,也该让他们见识一下我的霹雳雷霆了。”   “阿四,传令入城的两千将士,今日起,由我接管统兵权。”   刘阿四抱拳应是,随即又道:“五少郎要杀人了么?先杀谁?”   李钦载沉思半晌,缓缓道:“粮商背后的人已忍不住出手,除了韩国夫人之外,想必更不甘心的是并州粮价被我打下来,这才是他们最在意的东西,他们若要反击,你猜他们会如何反击?”   刘阿四愕然摇头:“小人不知。”   李钦载思忖片刻,叹道:“再布个局吧,且看谁会钻进来……”   ……   当天夜里,并州官仓。   官仓内不仅有粮仓,还有银仓瓷仓布仓,它们是统一集中在一起的,其中还有少部分是租赁给本地和外地的商贾,给他们的货物提供暂时存放之地,当然,不免费。   夜深人静,官仓内外戒备森严,刺史府的差役们举着火把来回巡弋,一切仍如往常般平静。   子时后,万籁俱寂之时,巡弋的差役们都忍不住打起了瞌睡,懒洋洋没精打采地围着官仓转了两圈。   正在这时,一辆马车缓缓行来,在官仓外停下。   门前值守的差役上前拦住,却见别驾王实赋从马车里走下来。   差役一愣,急忙见礼。   王实赋淡淡点头,凝视着一座座小山般堆积起来的官仓,王实赋的脸色不由浮起几许复杂和挣扎。   思忖良久,王实赋还是一咬牙,迈步走进官仓。   闲庭信步般在几座官仓外巡视一番,最后王实赋停在堆积粮食的官仓外。   环顾四下无人,王实赋打开官仓的门,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支火折子,微微一晃,火光亮起,昏暗的火光照映出他那张苍白的脸。   正要将火折子扔进粮仓,突然背后一阵阴风吹来,火折子竟然被吹灭了。   王实赋悚然一惊,猛地转身喝道:“谁?”   毫无预兆地,四周突然亮起了火把。   数百名宁朔都督府的将士举着火把,手执长戟,将粮仓团团围住。   没多久,人群让开一条道,李钦载缓缓走了出来,暗淡的火光下,李钦载的脸色复杂又惋惜。   “卿本佳人,奈何从贼耶……”李钦载叹道。   王实赋浑身一震,骤然明白了什么,颤声道:“你,你……早知道我……”   李钦载摇头:“我不知道是你,也一直希望不是你,可我没法欺骗自己……王别驾,这是个瓮,可惜你钻进来了。”   王实赋脸色数变,良久,长叹道:“李刺史,我终究还是小觑了你。”   李钦载微笑道:“你以为我其实是个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弟,做事莽撞不知深浅?”   王实赋摇头:“我们打听过你,也研究过你,你不止是纨绔子弟那么简单,从去年至今,你立下的桩桩功劳,被陛下渐渐器重,诸多事迹我们都打听到了,也对你足够重视了。”   “这些日子你打压粮价,虚虚实实那些计谋,我们一直忍着没出手,就是知道你不简单,所以对你有顾忌。”   李钦载笑了:“如今粮商手里的粮食全都收归刺史府,集中在官仓,所以官仓成了我的要害,若一把火将官仓的粮食全烧了,并州将会再次陷入恐慌……”   “王别驾,你们能想到的,我自然也能想到,这一步,你们又失算了。”   王实赋垂头,叹道:“是,我们失算了,……其实我本不赞同烧官仓的,可我们已别无选择,韩国夫人没死,我们迟早会暴露,只能孤注一掷。” 第三百二十二章 生死一遭   李钦载惋惜地看着王实赋,他其实很欣赏这个人。   百骑司打听到的王实赋,是个官声清廉为民与善的好官儿,他在任上确实为百姓做了许多实事。   然而,人终究都有两面性,李钦载刚到任并州时就曾对他有过怀疑,这种怀疑一直不曾打消过。   “王别驾,把你后面的人招出来,我可保你一命。”李钦载盯着他的眼睛道。   王实赋苦涩一笑:“我不能招,我……有苦衷。”   李钦载笑了笑:“苦衷就是……太原王氏?”   王实赋一惊:“你,你如何……”   李钦载缓缓道:“我查过你,你出身太原王氏,后来听说长辈拆散了你和心爱的女人,所以你从此与太原王氏断绝来往,呵,故事挺狗血的,但我不信。”   “在这个年代,没有人能彻底斩断与家族的来往,那是从出生便烙在身上的印记,更何况,并州是太原王氏的祖源地,而你却在并州为官,若说完全断绝来往,我真的很难相信……”   王实赋苦涩地道:“李刺史是因为这一点而怀疑我的?”   “不仅如此,百骑司打听到你为人为官毫无瑕疵,简直是当代圣人,而我,生平最不相信的就是圣人,如果世上真有圣人,那么他一定是个伪君子,一定做过恶事。”   王实赋沉默半晌,垂头道:“我服了……”   李钦载叹道:“你本出身门阀,怎忍心祸害子民?百姓已够苦了,你们不缺吃穿,多的是赚钱的门路,大灾之年为何不肯让百姓喘口气?王别驾,我若轻易恕了你,对不起那些受苦的黎民。”   王实赋低声道:“我愿认罪伏法。”   李钦载挥了挥手,命将士们将王实赋拿下,押进大牢。   王实赋垂头丧气被押了下去,刘阿四这才一脸崇拜地道:“五少郎神机妙算,果然算到有人烧官仓,甚至一早就怀疑王实赋,实在高明。”   李钦载并无高兴之色,这个时期的大唐不错,朝堂上没那么多腌臜事,民间也是纯朴无暇,可任何朝代都不是完美的,总有那么几个掌握了权力的人为了私利盘剥百姓。   并州如此,其他的城池未必没有。   ……   回到刺史府时已快天亮,李钦载索性坐在堂前独自饮酒。   他似乎在等人。   清晨,刺史府的差役们小心翼翼地绕过中堂,开始打扫庭院。   日上三竿之时,一名部曲匆匆赶来禀报,韩国夫人求见。   李钦载露出了笑意,再等下去他可就真困了,还好,该来的人总算来了。   韩国夫人是被人用软轿抬来的,她面无血色,衣衫不整,出门前似乎还是轻施了脂粉,女人任何时候都不会辜负自己的脸。   李钦载仔细打量她,韩国夫人受伤颇重,她的身上许多地方缠着布条,肋下更是包裹得像一只粽子,只能无力的躺在软轿上,不时蹙眉轻吟。   李钦载迎上前,命人小心地将她放下,然后屏退堂内下人,命部曲巡弋周围,不让人靠近。   堂内二人一坐一躺,互相对视许久。   韩国夫人凄然一叹,道:“终究还是没逃过去,本来事发后打算回长安,可我又不敢,没想到并州已有人动了杀机。”   李钦载笑了笑道:“夫人若多念念佛经,当知世间万事皆有因果,有因必有果。”   韩国夫人叹道:“是啊,这大概便是我的报应吧。自从妹妹被册封皇后,武家上下皆腾达,我们便渐渐张狂起来了,回想这几年的所作所为,真是……百死莫赎。”   李钦载微笑道:“夫人这几年的行径我管不着,我只关心夫人在并州做了什么。”   韩国夫人避而不答,直视他的眼睛缓缓道:“李刺史,我只想得到一句实话,你赴任并州之前,我妹妹是否有过密令,让你杀了我?”   李钦载笑道:“亲姐妹何至于此?夫人多虑了。”   韩国夫人却不依不饶道:“还请李刺史直言。”   李钦载沉默不语。   良久,韩国夫人凄然一笑。   虽然没等到答案,但李钦载的表情已经给了她答案。   “是我该死,我不该与天子……这几年我真是忘形了。”韩国夫人含泪喃喃道。   擦了擦眼泪,韩国夫人昂然道:“李刺史,我不让你为难,既然已奉了皇后之命,便请动手吧。”   李钦载没动,而是自斟了一杯酒,饮尽,长出一口气,道:“夫人的生死掌握在你自己手中,是生是死,要看你在并州做了什么,夫人愿意说说么?”   韩国夫人挣扎起身,忍着身体的剧痛,咬牙跪倒在李钦载面前,缓缓道:“李刺史,我有下情陈报,并州粮商哄抬粮价,我有参与,但非主谋,主谋者繁多,皆是权势之辈,李刺史敢听吗?”   李钦载笑了:“你敢说,我当然敢听。”   韩国夫人眉目低垂,神情淡漠,那张曾经诱人的樱桃小嘴此刻上下翻动,一串长长的名字从她嘴里说了出来。   许久之后,韩国夫人终于说完,然后挑衅地看着李钦载,似乎在用眼神问他,这么多权势之辈,你敢拿问吗?   李钦载听完后心跳陡然加速,但还是死要面子维持微笑。   这串名单,委实令他心惊胆战。   它涉及的不仅仅是并州,而是整个河东道二十余座城池。   各城刺史别驾,驻军将领,世家门阀,甚至还有长安朝堂的侍郎,左丞,寺卿等等。   这是一张无比隐秘且复杂的网。   今日此刻,李钦载和韩国夫人终于将这张网撕开了。   “李刺史,我知道的都说了,不知李刺史敢办么?”韩国夫人面色苍白,犹不忘理了理发鬓。   李钦载笑了:“还是那句话,你敢说,我就敢办。”   韩国夫人眼睑低垂:“妾身拭目以待。”   “听夫人所言,此案你虽涉事,但幸好不深,充其量投了钱想赚点红利,并未参与谋划和施行,再加上你揭举有功,死罪可免。”李钦载缓缓道。   韩国夫人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怔怔道:“你……不杀我?”   “罪不至死,下不了手。”李钦载微笑道。   “可,皇后的密令……”   李钦载揉了揉脸,道:“确实是个麻烦,但不算大麻烦,再说,我纵恕你一死,皇后若仍存了杀意,换个人来杀你,你还是难逃一死。”   韩国夫人的脸色愈发苍白。   李钦载沉默半晌,道:“敢问夫人,贵府老太君是否也在并州?”   韩国夫人一怔,下意识点头:“母亲自然在我府里颐养。”   李钦载笑道:“老太君是解铃人,夫人不如赶紧请动老太君赴长安,你诚恳认错,老太君晓以手足亲情,我听说皇后侍亲至孝,或许能保住你一命。”   韩国夫人恍然,急忙感激地朝他道谢。   李钦载含笑扶起了她。   至于当初赴任前,李治说要保她一命的话,李钦载在她面前只字未提。   如果说了,恐怕会让她有了倚仗,回了长安反而会与武后发生冲突,以武后的冷硬心性,神仙都救不了韩国夫人了。   至于以后韩国夫人与李治是继续保持苟且,还是从此一刀两断,那是宫闱秘事,李钦载没兴趣知道,更不敢随便掺和。   命部曲将韩国夫人抬走,并派了一队人保护她。   韩国夫人离开后,李钦载独自站在堂内沉思许久,突然大喝道:“阿四,召集宁朔都督府将士,拿人!”   半个时辰后,并州城大乱。   一队队将士执戟而出,破门闯入城内许多官宦和世家门户,二话不说拿住人犯便架走。   全城震动,哭嚎声远。 第三百二十三章 我的规矩就是规矩   韩国夫人提供的名单很详细,不仅是并州,还包括整个河东道官员和世家的涉事名单。   这张网既然已撕开,李钦载便不需顾虑,长安朝堂的官员让李治去决定,但河东道的涉案官员必须拿下。   宁朔都督府的三万将士,李钦载临时征调了一万人,分为二十几个小队,分赴河东道各个城池。   他们的任务是拿人,无论犯官还是世家族人,凡涉案者全部拿下,押送长安。   李钦载只是刺史,本来没有权力拿问别的州县官员。   但他还有另一个身份,那就是奉旨查案,李治任他并州刺史的原因就是查哄抬粮价一案,如今案情水落石出,但凡涉案者,无论州县官员,皆可拿问。   将士们分赴河东道各个城池,拿问人犯时是怎样的鸡飞狗跳李钦载并不知道,他只知道并州城内已鸡飞狗跳了。   毫无预兆地,刺史府突然拿人,而且拿的都是官员和世家族人,太原王氏更是倒了血霉,所拿下的世家族人基本都是王氏子弟。   两个时辰后,并州城愈发混乱,被拿下的官员和世家族人足有上百人。   官员们皆是李钦载治下,被拿入大牢后本身心虚,自是无话可说。   但世家族人可就不干了,并州是朝廷的并州,但它也是太原王氏的族源之地,李钦载等于是在他们的地盘上拿问他们的族人,岂能教他如意?   上百人犯刚关进大牢,百姓们惊疑不定围在刺史府外议论纷纷之时,太原王氏来要人了。   家主王行琛为首,他的身后还有数百族中子弟和门下儒生。   刺史府门前值守的差役紧张地拦住他们,但不敢下重手。   这数百人个个身份高贵,随便一个都是身负官职,差役们只敢阻拦,却不敢驱赶,反而掉头跑进府内向李钦载报信。   未多时,刺史府的大门打开,李钦载在部曲们的簇拥下走出来,跨出门槛的刹那,李钦载便与王行琛的眼神半空碰撞。   脸色铁青的王行琛此时犹不忘世家的礼仪和气度,朝李钦载拱了拱手,道:“李刺史当面,老夫久仰了。”   李钦载也笑着回礼:“王家主久仰,今日何故围聚刺史府门前?是对本官有什么不满么?”   王行琛脸色愈发铁青:“李刺史何必明知故问,尊驾无端拿问太原王氏数十族人,刺史是想给太原王氏一记杀威棒么?”   李钦载眨了眨眼:“王家主做过什么,你又何必明知故问?本官为何拿问王氏族人,需要我明说么?”   王行琛忍不住怒道:“无凭无据,怎能污蔑我王氏族人!”   “凭据?有啊。”李钦载不在意地道。   王行琛一愣,向前一步冷冷道:“若李刺史有凭据,不妨拿出来,若真是铁证如山,老夫便领受了罪责。”   “不急,刚拿了人,家主稍等两日,待我拿到人犯供状,凭据不就有了。”   王行琛气笑了:“先拿人,再取证?这是什么道理!李刺史这般倒行逆施,难不成以为在并州一手遮天了吗?”   李钦载伸出小拇指掏了掏耳朵,淡淡地道:“不好意思,我是第一次当刺史,办案没什么经验,慢慢熟悉吧,反正人犯已拿下,问出供状后便往长安刑部一送,剩下的便是刑部的事了。”   “王家主若觉得被冤枉了,不妨动身去长安,找刑部要人,顺便再去陛下面前参我个无法无天,如何?”   王行琛大怒:“李刺史,莫仗着陛下宠信便蛮不讲理!”   李钦载恍然地道:“你带这么多人围住我的刺史府,原来是打算跟我讲道理呀……我还以为你是冲击官府,意图不轨呢。”   这话有点严重,王行琛面色立变,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李钦载眼神渐渐变得凌厉,盯着王行琛道:“我是并州刺史,并州的规矩由我来定,太原王氏最好本分一点,否则莫怪我无礼了。”   探手取过一旁刘阿四手里的横刀,李钦载在身前的空地上缓缓划出一道线,刺耳的声音伴随着突然弥漫的杀气,在空气中回荡。   指着脚下划出来的线,李钦载冷冷道:“要闹事尽管闹,但是,不要越过这道线,谁敢跨过线,我便视为刺官谋逆,当场格杀!”   将横刀扔给刘阿四,李钦载扬声道:“阿四,你们守在门口,记住我刚才的话,刚越过这条线,无论是谁,格杀勿论!”   话音刚落,太原王氏一名年轻的族人站了出来,王行琛大惊,来不及阻止,那年轻族人已一脚跨出,越过了那条线。   “李钦载,你莫太过分!今日若不将我王氏族人交出来,我等……”   话没说完,刘阿四眼中冷光一闪,然后手起刀落,雪白的刀光掠过年轻族人的脖子。   年轻人话音戛然而止,圆瞪双眼呆立原地,瞬间脖子冒出一丝红线,接着鲜血喷涌而出,年轻人软软倒地,已没了声息。   人群一阵骚动,众人震惊地看着李钦载。   没想到他真敢杀人!杀的还是太原王氏的族人!   天要被捅破了!   太原王氏的族人吓得纷纷后退,人群里传出几声凄厉的哭嚎,但很快被人捂住了嘴。   一股压抑窒息的杀意伴随着浓浓的血腥气,在空气中越来越浓郁。   李钦载面无表情地盯着王行琛,此刻王行琛的脸色已一片惨白,怔怔地看着地上死去的族人,血腥的画面令他一时竟忘了开口。   沉默许久,李钦载缓缓道:“王家主,并州哄抬粮价一案,太原王氏究竟有没有涉案,被我拿问的那些族人究竟是不是冤枉,你比我清楚……”   “而且,家主你本人也不是那么清白,今日我没下令将你也拿入大牢,是顾及了太原王氏的脸面,还望王家主不要一错再错,逼我出手。”   “如果我是你,现在会一声不吭地回去安排善后,然后好好想想如何在天子面前自辩,你已自身难保,谁给你的胆子,敢来我刺史府闹事?”   李钦载朝他笑了笑:“言尽于此,家主好自为之。”   仰头环视四周,李钦载语气渐冷:“本官还是那句话,敢越过这条线者,格杀勿论!这便是本官在并州城定下的规矩。” 第三百二十四章 调令归京   王氏族人收拾了尸首,潮水般退去。   屠刀面前,没人敢与李钦载再争执,因为这个来自长安的纨绔不开玩笑,他是真敢杀人。   纨绔是不会讲道理的,他只会像个冲动的醉汉,做事只凭喜恶,不计后果,尤其是,这样的人手里还握着刀把子……   王氏族人不敢争了,随时会掉脑袋,他们与李钦载的战场只能换到长安朝堂。   看着王行琛领着族人退去,地上只留了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李钦载面无表情地转身回了刺史府。   刘阿四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扬声道:“差役何在?出来洗地!”   进了刺史府,刘阿四低声道:“五少郎,韩国夫人与其母已上路往长安而去,宁朔都督府一千将士随行保护她们。”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南方筹粮可有消息?”   “有,天子已下旨征调南方数十城的粮食赈济北方,首批十万石已上了船,经大运河前往并州,约莫一个月后可至。”   李钦载由衷地舒了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这可是北方百姓今年的救命粮啊,幸好赶在赈粮到达前除掉了那些哄抬粮价的人。”   “五少郎,幕后主谋已被拿问,那些粮商呢?”   李钦载冷笑:“他们当然也跑不了,并州稳下来后,就该轮到粮商了。”   凝望茫茫远方,李钦载轻叹道:“快点做事吧,不出意外的话,陛下的调令快来了,咱们快回长安了……”   刘阿四一愣:“这么快就回长安?五少郎,您上任刺史还不到一个月呀。”   “事情做完了,当然该回去了,陛下不会真打算让我一直当刺史的。”   回到刺史府内,李钦载将最近并州发生的一切写在奏疏里,派人快马送去长安。   接下来几日,李钦载开始出城走访并州辖下四县。   今年的旱灾已无可挽回,赈灾的粮食已在路上,李钦载关心的是挖渠的进度。   对并州来说,这是千秋功业,百姓将受惠千年,从此不再受旱灾所苦。   三万将士挖渠,工程量虽巨大,但军人的服从性体现在工程里,确实比寻常的徭役民夫和工匠强多了。   李钦载走访了几个县,发现各县的主渠已经完工,将士们正将沟渠通往各个村乡,沟渠的水源上游还修了几个水库,旱时放水,涝时蓄洪。   水库和沟渠不能盲目乱修,早在动工之前,李钦载便请了当地有名望的宿老和水利专家考察,认真地将他们的建议记录下来,自己实地查证后,决定了主渠和水库的地点。   如今工程基本已接近尾声,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一个多月,这项浩大的工程便可完工。   看着已见雏形的沟渠和水库,李钦载由衷感到欣慰。   这样的工程虽耗时耗力,但它的意义可比帝王修宫殿大多了,自己在刺史任上能完成这样一桩壮举,不负为官一任。   十余日后,从长安风尘仆仆驰来一骑,骑士带来了李治的圣旨。   渭南县伯李钦载着罢并州刺史,回长安述职。   念完圣旨后,骑士匆忙回京复命。   李钦载独坐院中,神情却颇为复杂。   当初不甘不愿地上任,然而时日久了以后,不知不觉对并州有了感情,他突然很想上疏请求李治让他多任几年,想看看自己治下的并州在几年后会是怎样的境况。   想留,舍不得长安的婆娘和儿子,想走,又舍不得并州的百姓。   心情很矛盾,双手捧着圣旨在院子里坐了很久,才慢慢起身,命刘阿四和部曲们收拾行李。   并州已无事,自己也算造福一方,百姓们已不需要自己了,但长安的婆娘和儿子需要自己。   男人,永远应该奔赴在需要自己的地方。千年以后,有人管这种心态叫“责任”。   第二天,李钦载罕见地在清晨便起床。   领着刺史府的官员和差役,李钦载穿着官服,最后一次巡查官仓和并州城的街道,查点官仓的存粮,路过街上的店铺询问各种货物的物价等等。   吏部委派的新任刺史还在赶往并州的路上,刺史府的别驾已被拿下大牢。   李钦载向刺史府长史交接了官仓账簿和各项事宜,并郑重其事地将官印交给了长史,嘱咐城外挖渠的工程进度和事项后,终于轻松地呼了口气,卸下了千钧重担。   清晨的街道有些安静,路上行人稀少,李钦载领着官员和差役走在城内的街道上,似乎并未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回到刺史府前,刘阿四等部曲已将马车安排好,静静地停在门前等候。   李钦载转身朝长史和差役们一笑,长揖一礼,道:“与诸君共事一场,李某之幸也,诸位,保重。”   长史和差役们眼眶泛红,纷纷还礼。   长史哽咽道:“李刺史打压粮价,兴修水利,福泽万世,必青史彪炳,并州百万子民皆感刺史恩惠。”   李钦载笑着摇头:“顺手做了几件事而已,没那么严重。”   顿了顿,李钦载脸色一肃,道:“转告新任的刺史四个字,‘善待百姓’。”   “是。”   不喜欢离别,像一块沾在手上黏黏又甩不掉的糖,惹人愁绪。   李钦载潇洒地挥了挥手,转身便登上了马车。   车夫一记响鞭,马车徐徐启行,朝城门外驶去。   刚出了城门,车夫突然勒马停下,颤声道:“五,五少郎……”   李钦载正在车厢内睡回笼觉,不耐烦地道:“咋了?”   “有,有人……”   “啥?”李钦载掀开车帘,接着被马车外的一幕惊呆了。   城门外,吊桥边,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人潮望不到尽头,全是百姓。   每个人都在静静地注视着他,上万人的场面竟鸦雀无声,仿佛生怕惊扰了李钦载的行程。   李钦载呆怔许久,急忙下了马车。   两名年纪老迈的德望宿老上前,恭敬地朝李钦载双膝跪拜。   随着宿老带头,上万人同时跪地,黑压压的人群瞬间矮了一截。   “万家生佛,造福一方,并州百姓送李刺史归京。” 第三百二十五章 脱靴留官,潮来潮退   李钦载任刺史并不久,他更像是一个顶着刺史官职办案的警察,这也是李治将他调任并州的初衷,为的不是让他施政,而是查案,平事儿。   但并州的百姓不知道李钦载的任务,他们只知道这位新来又走的刺史为并州做了很多事,每一件事都是恩泽万民,活人无数的大善事。   不夸张的说,李钦载给了并州百姓活路,也给了并州百姓未来。   打压粮价,筹粮赈济,让百姓们度过眼前的难关。   兴修水库,挖通沟渠,引来汾河之水,并州从此不再被旱情所苦,这个未来可以延续千百年。   短暂的一任,李钦载的名字却已深深记在百姓的心中。   万人齐跪相送的场面,不仅李钦载从未见过,刘阿四和李家部曲们也未见过。   这样的场面,就连老公爷当年也未曾有过,而眼前这些百姓,拜的是李家的五少郎。   刘阿四和部曲们被这场面震撼,情绪也被感染,一个个骑在马上挺直了腰,面无表情,脸色却涨得通红,像一支支标枪笔挺地立在李钦载身后,与有荣焉。   李钦载呆怔片刻后,急忙扶起跪拜的两位宿老,道:“晚辈岂敢当长者大礼,折煞晚辈也。”   两位宿老却不肯起身,挣脱了李钦载的搀扶,端端正正朝他拜了三拜,恭敬虔诚的神情,仿佛在膜拜奉天降世的神祇。   李钦载用了点力气,才将两位宿老扶了起来,又抬头望向黑压压的人群,大声道:“都起来吧,不必行此大礼!”   宿老起身后,上万百姓才跟着起身。   一名宿老流着眼泪,死死攥着李钦载的手不住地颤抖,哽咽道:“老朽痴活数十载,天灾人祸见得多了,今年最为凶险,老朽原以为熬不过今年了,幸得李刺史救命,给了并州百姓一条活路……”   “并州得李刺史之治,黎民幸甚,天子得李刺史之能,社稷幸甚!”   李钦载苦笑道:“长者言重了,李某不过是奉天子旨意做了几件分内之事,不必把我捧得太高。”   宿老摇头:“活万家之性命,立千秋之功德,菩萨做不到的事,李刺史做到了,并州百姓得刺史之万世恩泽,却无所报答,是百姓欠您的大恩。”   说着两位宿老流泪再次跪拜,百姓们也跟着无声地拜了下去。   “李刺史可愿留任并州?百姓愿向天子进万民书,请天子为民所计,留给并州一任青天朗日。”   李钦载扶起宿老,苦笑道:“天子对我……另有委任,抱歉了。”   宿老擦了把眼泪,点头道:“是了,如李刺史这般能臣,留任并州委实屈才了,若李刺史能执宰朝堂,必将福泽于天下,岂止于并州哉,老朽和并州百姓不能自私。”   说着宿老恭敬地道:“并州辖下四县已为李刺史立生祠,世代香火供奉。老朽不才,代并州百姓请行脱靴之礼,请李刺史成全黎民心意。”   两位宿老上前恭敬地拜倒,然后一位宿老轻轻抬起李钦载的右腿,另一位宿老将李钦载脚上的青云官靴脱下。   脱下官靴后,宿老双手捧着官靴,高举过头顶,向上万百姓展示。   万人突然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呼声:“留下,留下。”   “功炳千秋,福泽万世,谢李刺史活命之恩!”   脱靴礼,自汉而始,地方官员离任之时,百姓无可挽留,只能留下官员的靴子,以示万民盼其留官不去。   这是为官一任能得到的最高的礼遇。   声震云霄的呼声里,李钦载呆怔四顾,眼眶泛红。   水亦载舟,水亦覆舟。   此刻的他,听到的是潮来潮退,那些最容易被史书忽略的声音,此刻却无比真实。   殷殷的呼声里,李钦载抿紧了嘴唇,朝百姓们长揖一礼,久久不曾起身。   刘阿四和部曲们也感动得热泪盈眶,纷纷下马,按刀躬身。   长辞之后,李钦载登上了马车,百姓们自觉让出一条大道,跪拜目送马车渐行渐远。   李钦载坐在马车里,心绪久久无法平静。   他的灵魂仿佛经受了一次彻底的洗礼,这些日子在并州做的一切,他原本只是凭着良心做事,没想到百姓竟已将他的恩德深深记住。   一切都有了意义。   他终于做了一件可以向子孙炫耀的事,将来老去,儿孙绕膝,他可以含笑跟儿孙们讲故事,讲的是他年轻时的真实故事。   此生纵无闪亮,唯此一事,便是不负此生,不负后代。   ……   马车颠簸,晃晃悠悠,行了十余日终于到了长安。   熟悉的长安城遥遥在望,李钦载坐在马车里活动了一下长久酸痛的胳膊和背脊,长长呼出一口气:“终于回家了……”   进了城,李钦载首先去了吏部官署,向吏部交卸了刺史官印,出了官署后,再往太极宫行去。   时正午后,李钦载在宫门前没等多久,很快便有宦官出来,恭敬地将李钦载领进宫门。   安仁殿内,李钦载又见到了李治。   进殿行礼,刚弯下腰,李治便飞快窜了过来托住他的胳膊,使劲拍了拍他的肩,大笑道:“景初可算回来了,不错不错!”   李钦载还是一板一眼地道:“臣奉陛下诏命,并州任上幸不辱命,特向陛下复命。”   李治心情似乎极为畅快,笑道:“朕知道,朕都听说了,哈哈,景初不愧是大唐英才,任何差事交给你,都能办得妥妥帖帖,这次并州之任尤为利索,朕看了你的奏疏后,亦不由为你拍案叫好。”   “陛下谬赞了,臣只是尽本分而已。”李钦载谦逊地道。   李治摇头:“换了别人,怕是不如景初之能,办也办得拖泥带水瞻前顾后,也违了朕的初衷。”   “唯有景初深知朕意,此行打压粮商,降低粮价,还将河东道的贪官恶吏一举端了,消除了灾年之大患,功劳可不小,朕此时很庆幸,幸好当初任你为并州刺史,否则难保不会发生民变。”   李钦载被李治夸得有点脸红,毕竟当初赴任之时,自己可没那么伟大高尚的目的,纯粹只是抱着完成任务的心态。   李治又笑道:“听说景初回长安之时,并州万民相送,并请行脱靴之礼?”   李钦载急忙道:“一切皆是天子恩泽,臣不过是代天子领受而已。”   李治叹道:“脱靴礼……朕登基以来,已然很少听闻地方百姓行此礼了,贞观时倒是有过几例,那都是官员对地方有大恩德,方有资格得此礼遇,说实话,朕真有些羡慕景初了……” 第三百二十六章 中年夫妻,左手摸右手   李治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从小被李世民捧在手心里,几乎没受过什么苦。   在李钦载看来,他更像个锦衣玉食的富贵公子,不同的是,这个富贵公子没什么纨绔习气,反而很关心民间疾苦。   真正称职的皇帝,他会将天下的子民当成自己的私人财产,不会容许自己的财产受到侵犯。   对外用兵就像花钱,必须要吝啬且谨慎,因为花一文就少一文,遇到灾年就像计划外的开支,必须节衣缩食把钱省出来。   将李钦载派去并州,就是因为李治发现自己的私人财产受到侵犯了,有人在偷他的钱,所以必须把那个贼揪出来。   这样理解的话,皇帝其实也是一个紧巴巴过日子的小社畜。   “陛下,并州大旱,臣已命宁朔都督府将士挖通沟渠,兴修水库,来年若还有大旱,应该不会太影响收成,”李钦载禀道:“并州粮商哄抬粮价,臣也做了处置,粮商背后有权势之人撑腰,臣已悉数拿下。”   李治点头:“朕看过你的奏疏了,人犯供状朕也看过了,干得不错,对这样的蛀虫就应该拿问,这些人交给刑部论罪,怕是要杀几个为首的,否则难抚民心。”   李治的眼里冒出杀意。   李钦载又道:“陛下,长安朝堂里还有他们的人,臣不便僭越,请陛下定夺。”   李治毫不犹豫地道:“朕已命刑部将他们都拿下了,大灾之年除恶务尽,若手下留情,会给那些蛀虫错觉,以为趁天灾敛财不会付出代价。”   李钦载由衷地道:“陛下英明,子民之福。”   顿了顿,李钦载又道:“太原王氏……”   李治一怔,接着露出难色,叹道:“王氏……不可擅动,太过分可能会引起晋中不稳,……抓小放大吧,王行琛不能动,但朕会下旨严斥,朝中王氏的门生党羽,朕也会趁此机会削掉一批。”   李钦载理解地点头,他不像刘仁轨有道德洁癖,治国很复杂,不是见坏人就必须抓,有时候明知是坏人,但种种顾虑或是自身价值的原因,偏偏不能抓,反而要捧着。   此生还长,他和李治都还年轻,与世家的博弈不在一局胜负。   说完了正事,李治的表情突然有些赧赧,压低了声音道:“呃,韩国夫人的事……朕多谢你了。”   李钦载笑道:“臣顺手而为,陛下不必谢。”   见李治一副难为情的模样,李钦载忍不住好奇道:“陛下见到韩国夫人了?”   李治苦笑道:“是,她和她母亲一同回来的,进宫跟皇后说了一会儿话就走了,朕不知他们母女三人说了什么,听说她们都流了眼泪,眼睛红肿……”   李钦载想了想,猜测武后应该已对韩国夫人暂时消了杀心,毕竟亲娘出面调停说合,武后终究还是要顾忌几分的。   只是李钦载违了武后的意思,在并州放过了韩国夫人,不知她会不会对自己生出嫌隙。   真有了嫌隙李钦载也没办法,他凭本心做事,问心无愧。   不经意一瞥,李钦载发现李治露出哀伤之色,不由大惊:“陛下怎么了?”   李治幽幽道:“韩国夫人回长安,进宫见了皇后,却没见朕,她难道不知朕多想她么……”   李钦载委婉地道:“陛下,她与皇后是亲姐妹,终归是要避嫌的,否则当着皇后的面与你眉来眼去,教皇后情何以堪?”   李治叹道:“朕只想见见她而已,不必非要眉来眼去……”   李钦载哼哼,说得多纯情似的,但他敢打赌,李治见了她之后,不化身小泰迪当场扒光了她我跟你姓。   “只是见见”这种鬼话,就像渣男保证只在外面蹭蹭一样,谁信谁怀孕。   “陛下……还是多与皇后恩爱吧。”李钦载低声劝道。   他对天家夫妻的感情没兴趣,但出于朋友的立场,李钦载还是忍不住将两世为人的经验传给李治一些。   家里的婆娘喂饱了,外面偷腥时才不会太被动,就算被发现了婆娘也不至于起杀心。   要是没喂饱婆娘,珍贵的亿万子孙给了外人,婆娘当然要除之而后快,尤其是,如果娶了一个非常厉害且没那么善良的婆娘,亿万子孙交付出去时更要三思而后行,除非你真只是在外面蹭蹭。   韩国夫人能捡回一条命,多亏她与武后是亲姐妹,若李治换个女人偷腥,武后不夷她三族算她心慈手软。   李钦载劝得很委婉,武后要杀韩国夫人的事他也很识趣地没提。   但李治显然不接受他的劝谏,而是露出苍凉之色,突然伸出左手,盖在自己的右手上,不停上下摩挲。   “景初,你觉得这样……朕会感到愉悦吗?”李治缓缓问道。   李钦载盯着他的左右手,不解地摇头。   李治又把手放到自己的屁股上,不停的摩挲。   “这样,会鸡动吗?”李治又问道。   动作略显猥琐,但李钦载懂了,叹了口气,委婉地道:“陛下用双手攻自己的下盘,约莫便愉悦了。”   李治浑身一震,仰头望天,神情愈发寂寥悲戚。   堂堂天子之尊,后宫佳丽无数,却沦落到自攻自足,何其凄凉。   李钦载也没法再劝,中年夫妻就是这么个现状,他一个外人能说什么?   后世社会开放,好歹还有女仆,护士,空姐之类的制服调剂枯燥的房中之乐,可这一世呢?   在武后屁股上写下“高句丽”仨字,会不会激起李治的征服欲望?   他亲爹也征过高句丽,这不是巧了吗这不是。   ……   告辞出宫,留下李治一人独自在宫里自怜,李钦载却无法与他共情。   毕竟他还年轻,而且新婚燕尔,没尝过中年夫妻的悲苦。   出宫上了马车,没多久到了英国公府门前。   吴管家早已等候在门外,见李钦载的马车停下,吴管家一溜烟窜了过来,殷勤地将李钦载扶下马车。   “五少郎一路辛苦,在外为官不比在家,老朽见您都瘦了,真让人心疼啊……”   李钦载哈哈一笑,朝他眨了眨眼:“这回我没上火了吧?”   吴管家笑道:“哪能呢,五少郎是贵人,贵人不会轻易上火的。”   一边跟在李钦载身后,吴管家一边掸着李钦载衣裳上的灰尘,突然道:“五少郎还没回长安,韩国夫人已遣人送了重礼,说是给您的,不过被老公爷推拒了。”   李钦载脚步一顿,接着哂然一笑,继续往前走。 第三百二十七章 妻儿团聚   并州时李钦载放过了韩国夫人,不仅如此,还给出了建议,让她带着老娘回长安向武后赔礼请罪,打消了武后的杀心。   所以韩国夫人给李钦载送礼并不奇怪,这点人情世故她还是懂的。   至于李勣为何将韩国夫人送的礼推拒,李钦载也明白他的想法。   并州之事已尘埃落定,相关涉案人犯该拿问的都拿问了,李钦载是秉公办事。   武后想要韩国夫人的命,李钦载违了她的意思,就事论事的话,韩国夫人罪不至死,李钦载也不心虚。   但是如果英国公府收了韩国夫人的重礼,性质就不一样了。   落在武后的耳朵里,她会如何理解?   本来不算什么仇怨的,这下可就把武后得罪死了。   李钦载不由万分庆幸,庆幸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幸好李勣在他回长安之前,帮他挡了一次劫难,不然若不知情地收下韩国夫人的重礼,李钦载与武后恐怕会结仇。   以李钦载如今的小身板儿,八成干不过这位霸道女总裁。   庆幸之余,李钦载的脚步愈发欢快地朝后院书房奔去。   我回来了,亲爱的老北鼻……   自己家没必要客气,李钦载猛地窜进了李勣的书房。   李勣吓了一跳,接着勃然大怒:“没规矩了吗?门都不敲,儿时的教养都喂了狗?”   李钦载立马低眉顺目:“是门先动的手……爷爷,孙儿错了。”   李勣上下打量他一眼,没好气道:“已是成了家的人了,为何还是那么不稳重?有妻有儿,这副跳脱的样子若被妻儿看见,也不怕笑话。”   李钦载没脸没皮地笑道:“孙儿岂是在乎别人笑话的人?妻儿敢笑我,我大嘴巴抽他们。”   李勣冷笑:“倒是好一副男儿大丈夫模样。”   李钦载谦逊地道:“跟我爹学的。”   李勣白了他一眼,道:“并州此行如何?老夫听说你干得不错,临走还有百姓请脱靴礼,呵呵,这等荣光,老夫一生都未曾有过。”   李钦载笑道:“孙儿其实没干什么,不过就是坑了一把粮商,打压了一下粮价,顺便抓了几个人,得罪了太原王氏,长安朝堂几位涉案者也被孙儿拉下了马……而已!”   “而,而已……”李勣一呆,捋须叹道:“这一两年你本事见长,得罪的人也越来越多,老夫实在担心,不知以后能不能兜得住你惹的祸。”   “老夫时日无多,更担心死后你该如何自处,钦载,你有本事老夫固然欣慰,但你终究锋芒太盛,这世上不是说有本事就一定一帆风顺,若不知收敛锋芒,敛息屏光,这种人往往死得比庸碌之人更难看。”   李钦载一凛:“孙儿记下了,以后一定恭俭谦和。”   李勣嗯了一声,接着又笑了:“并州的事办得不错,为民做主,挖渠修库,为当地百姓造下千秋功业,为官一任能做到你这般地步,已然算是个好官儿了,没有辱没我李家门楣,甚好。”   难得从李勣嘴里听到夸奖的话,李钦载激动了:“孙儿干得不错,爷爷有奖励吗?”   李勣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你想要啥?”   “爷爷豁出这张老脸跟陛下说说,晋我个国公啥的,孙儿也想当国公威风一下……”   李勣捋须和颜悦色微笑:“没想到孙儿竟如此上进,呵呵,老夫甚慰。”   李钦载一呆:“爷爷答应了?真的可以吗?”   李勣继续微笑:“给老夫圆溜溜地爬出去。”   ……   英国公府留宿一晚,李钦载便迫不及待向李勣告辞,打算回渭南甘井庄了。   成了家的人不一定稳重,但一定牵挂妻儿。   领着刘阿四等部曲疾行出城,三个时辰后便赶到了甘井庄。   熟悉的青山绿水映入眼帘,李钦载骑在马上深吸了口气,打从心底里露出舒坦的微笑。   这里才是他的归宿。   入庄后未惊动他人,李钦载直奔李家别院。   与崔婕成亲后,作为英国公府新婚少夫人,崔婕如今也能名正言顺地住进李家别院,而且众望所归成了别院的女主人。   门前下马,进了别院大门,李钦载刚绕过照壁,便见荞儿独自撅着屁股在院子里玩耍。   李钦载窃笑几声,躲在照壁后,捡起地上一枚小石子,偷偷朝荞儿扔去。   小石子正砸中荞儿的屁股,荞儿一怔,扭头四顾,却没见到任何人,不满地挠了挠头,继续撅着屁股玩耍。   李钦载又朝他扔了个小石子,荞儿再次扭头找凶手,未果。   第三次扔小石子时,荞儿终于不耐烦了,从怀里掏出一只炮仗和一个火折子,没等李钦载反应过来,荞儿点燃了引线便朝照壁一扔……   动作太快,李钦载连逃跑的时间都没有,还没等反应过来,炮仗已不偏不倚地落到自己脚下,然后……砰!   巨响过后,荞儿指着照壁奶声奶气道:“谁躲在后面鬼鬼祟祟谋害我?快出来,不然我又扔炮仗啦!”   片刻后,李钦载头冒青烟缓缓走了出来,久别重逢的喜悦随着头顶的青烟飘散无形。   “荞儿,多日不见,炮仗扔得愈发精准了。”李钦载面无表情道。   荞儿一愣,然后飞快眨眼,接着大喜朝他飞扑而来:“爹——!”   速度太快,李钦载下意识一抄手,将飞扑过来的荞儿稳稳地抱在怀中,脑袋使劲埋进他肉肉的脖颈,吸娃,吸娃……   荞儿被逗得咯咯直笑,半天才停歇下来,道:“爹刚回庄子吗?”   “嗯。”   “爹的事情办完了吗?”   “办完了。”   “那是不是以后不用走了,每天都能陪荞儿了?”   李钦载揉了揉他的头,道:“不一定,但大部分时候爹会陪你的。”   “爹的脑袋为何冒烟了?”   “那得问你了,爹的好大儿……”李钦载叹息道:“荞儿,以后咱尽量讲道理,一言不合就扔炮仗这毛病,得改!”   荞儿咯咯笑个不停,却没回应他的话,显然没打算改这毛病。   李钦载不由浮起几许担忧,荞儿有渐渐朝熊孩子发展的趋势,以后全村的茅房怕是……   一道俏丽的身影匆匆从后院跑出来,李钦载放下荞儿,微笑望着她,朝她伸开了双臂:“夫人,亲亲,抱抱,举高高……”   崔婕一口气跑出来,气息有些紊乱,饶是已成亲了,还是羞涩地红了脸,啐了一声扭过头去。   见李钦载仍固执地伸展双臂不动,荞儿都看不下去了,道:“姨姨,你就抱抱吧,爹刚挨了一炮仗……” 第三百二十八章 国朝第一诈骗案   小别胜新婚,天雷勾动地火,比起李治和韩国夫人那种偷偷摸摸虽然少了几许刺激,但胜在合理合法,不怕被正室捉奸。   罗红粉帐,颠鸾倒凤,许久之后,崔婕带着满足的笑容瘫软在李钦载身上。   而李钦载,则一脸索然无味,只觉得嘴里寡淡,想抽烟……   顺手从床头抽了几张卫生纸递给崔婕:“擦擦。”   崔婕羞涩地钻入被中。   “老夫老妻了,害啥羞。要不我帮你擦擦?”李钦载仿若无欲无求的贤者。   崔婕愈发羞涩,从被中伸出白藕般的玉臂,掐了他一记。   “什么老夫老妻,跟你成亲才多久,就对妾身厌倦了么?”崔婕嗔道。   李钦载笑了:“哪能厌倦呢,夫人再等会儿,待为夫技能冷却后,咱们再续上一回……”   闺房之乐,乐在其中,不足为外人道。   再次索然无味后,李钦载半身倚在床头,崔婕半趴在他的胸膛微微喘息。   两位贤者开始聊正经话题。   “夫君去并州后,庄子里人心不定,今年大旱,庄户们有些不安,都在担心今年的收成呢。”崔婕轻声道。   李钦载半眯着眼道:“明日跟庄户们说一声,今年的租赋全免,长安已有了旨意,今年北方河东河北关中道的租赋皆免,咱们庄子当然不能例外。”   崔婕嗯了一声,道:“妾身已听说了陛下的旨意,夫君未回来之前,妾身已跟庄户们说了免赋的事,莫怪妾身僭越,实在是不忍见庄户们愁眉苦脸,为了稳定人心,妾身便代夫君做主了。”   李钦载笑道:“以后庄子里的事夫人可自己拿主意,莫问我,咱们家大业大的,经得起折腾,庄户们可经不起,平日里能多给点好处就多给点,苦不了咱们。”   崔婕嗯了一声,神情似乎有些疲倦,美丽的杏眸半睁半阖,似睡非睡。   “夫人,你认识金乡县主吗?”李钦载突然问道。   崔婕眼睛赫然睁开:“认识,她与妾身幼时便认识了,夫君为何提起她?”   李钦载笑道:“并州时意外认识了,她说是你的闺中密友,看在你的面子上,好心提醒我一些事。”   崔婕露出微笑,道:“她性子有点冷,但心地不错,只有在熟悉的人面前她才会开朗起来。”   李钦载点头:“确实有点冷,不过她爹是个人物……”   崔婕一脸惊愕:“滕王殿下……是个人物?”   这句评价显然出乎她的意料,在她的幼时印象里,滕王就是个皇家的纨绔子弟,斗狗斗鸡斗蛐蛐儿,没干过一件正经事,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不太像是个人物的样子……   李钦载认真地道:“无论任何人,只要给我送一座金山银山,我都会觉得他是个人物。”   崔婕吃惊地道:“滕王殿下给夫君送了金山银山?”   “差不多吧,反正是一笔横财,我这般视金钱为粪土的俊秀英才都差点被他砸跪下了……”   “他为何给夫君送钱?”   李钦载想了想,道:“滕王觉得金乡县主觊觎我的美色,所以有些羞耻,打算用钱活生生拆散我们这对野鸳鸯吧……”   崔婕的眼神立马露出紧张之色,却佯作轻松地道:“那么,夫君与金乡县主果真有事吗?”   李钦载惋惜地道:“她爹给得太多,我都不好意思跟她有事了……”   崔婕气道:“她是不是喜欢你?”   李钦载无辜地道:“或许吧……”   崔婕更气了:“你是不是喜欢她?”   李钦载露出纠结痛苦之色:“我不喜欢她,夫人。”   崔婕愈发抓狂:“啊啊啊!我不信!”   白净净光溜溜的贤者眼看要黑化,李钦载急忙抱住她,笑道:“好了好了,逗你的,为夫怎会喜欢一个冷冰冰毫无情趣之人,别的不说,今晚咱俩换了十多种姿势,她行吗?”   崔婕呆怔片刻,接着疯了似的弹了起来,小粉拳狂风暴雨般倾泻在他身上。   “你娶妻就是为了,……为了换这些羞人的姿势吗?”   “当然不是!换姿势只是过程,生娃才是目的……”   正义的粉拳愈发急促。   “好了,停!再打我就还手了啊,龙爪手!”   ……   从并州往洪州的路上。   滕王和金乡县主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的马车颠得滕王愁眉苦脸。   “前面找个镇子停一停,本王快不行了……”滕王呻吟着道。   金乡倒是没什么感觉,除了连日赶路有些疲倦,见父王痛苦的模样,金乡淡淡地道:“父王之藩不必着急,天子也没给您期限,不妨一路游山玩水慢慢过去。”   滕王揉着酸痛的大腿,叹道:“我也想赶紧到洪州安定下来,这几年只顾游历,确实有些疲累了。”   金乡县主瞥了他一眼,道:“父王少饮些酒,少服一些五石散,身子不至于如此虚弱。”   滕王不迭摇头道:“你不懂,饮酒也好,五石散也好,皆是狂生雅士之乐,你父王一生无大志,余生便只能以此为乐了。”   平静中带着几分萧瑟的语气,令金乡忍不住低声叹息。   藩王确实命好,投胎技术高超,但是起点即是终点,容不得他有丝毫雄心壮志,这样的人生究竟是幸福还是悲哀,只能见仁见智了。   “父王,到洪州后,女儿想买一座宅子独居,请父王允准。”金乡轻声道。   “为何独居?”   金乡淡淡地道:“喜静。”   简单两个字,没有多余的废话。   滕王却不满意,他被李治贬到洪州就藩,按制洪州是有王府的,怎会容许亲女儿独自住在外面?   “喜静是啥理由?不行不行,外面很危险……”滕王断然拒绝。   金乡沉默半晌,换了一个更真实的理由:“父王与那些文人把府里弄得乌烟瘴气,女儿只想躲远点。”   这就尴尬了,滕王一脸苦笑:“这个……父王尽量避免,不让那些文人进府,可好?再说,父王积蓄所余不多,短期没法给你买宅子……”   金乡露出惊讶之色:“父王积蓄花完了?您名下的田产商铺众多,还有两支商队,手头向来宽裕,怎会花完了?”   滕王尴尬地道:“呃,并州时被一个混账小子勒索了……”   “谁敢勒索父王?”金乡愈发惊愕。   滕王飞快瞥了她一眼,低声道:“李钦载。”   “他?他怎敢勒索父王?”   滕王不满地嘟嚷道:“还不是因为你……若不给足了钱,那小子怕是仍会对你纠缠不清,花点钱断了这段孽缘,值了。”   金乡震惊地睁大了眼,久久没吱声。   半晌,她终于听懂了父王话里的意思,顿时羞怒交加:“父王以为女儿与李钦载有私情?”   “难道不是吗?我送钱给他,他还不满足,说什么与你情比金坚,要加钱……”   金乡气得浑身直颤:“什么情比金坚!李钦载可是婕儿的夫婿呀。”   “是啊,崔家闺女的夫婿,所以你俩是孽缘,断了也好。”   金乡怒道:“父王没听懂吗?女儿与他并无半分情愫,他……不过是婕儿的夫婿,仅此而已!”   滕王一呆:“没……没情愫?你俩……清清白白?”   “当然清清白白!女儿怎会与有妇之夫有染!”   滕王震惊呆怔,脑子里嗡嗡作响。   良久,滕王狠狠一拍大腿,带着哭腔道:“不好!本王被骗了!”   金乡吓了一跳:“父王送了他多少钱?”   滕王眼泪都流出来了,痛不欲生地薅头发:“没了,都没了!多年所蓄全被他骗了,国朝第一诈骗案,没想到发生在本王身上……”   “来人,停车,停车!改道长安,本王要告御状,本王要跟那恶贼拼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智障学院   天家贵胄,皇室宗亲,吃着火锅唱着歌,突然就被麻匪劫了……   滕王心中之悲愤可想而知。   肺管子都快气炸了,滕王瞬间黑化,赤红着两眼要跟李钦载拼命,同归于尽都在所不惜。   “父王,冷静!骗都被骗了,父王何苦自找没趣?人家是英国公之孙,且颇受天子器重,父王若告御状,很难说天子不会偏袒他。”金乡冷静地分析道。   滕王流泪撒泼:“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这笔钱我攒了好几年呀,本来打算到洪州后,寻一处山明水秀之地修建一座滕王阁,没了,全没了!”   “骗钱是小事,胆敢愚弄诈骗藩王,这口气着实忍不下!”   见马车仍然没停下,滕王气极,掀开车帘,劈手夺过车夫的鞭子,没头没脑朝车夫抽去。   “改道去长安,去长安,去长安!聋了吗你?”滕王暴怒道。   仪仗威武的滕王车队原地掉了个头,浩浩荡荡朝长安进发。   金乡县主坐在马车里,一脸的愁意。   摊上这么一个亲爹,她能怎么办?   不过……李钦载那恶贼确实该抽,什么“情比金坚”,什么“得加钱”,满嘴胡说八道骗了父王多年积蓄,抽个半死也不冤枉!   ……   甘井庄。   清早起床的李钦载腿肚子有点发软。   小别胜新婚,昨夜有点过猛了,不记得与崔婕欢好了几次,总之,就很润。   崔婕此刻还在沉睡,昨夜委实遭了罪,以前未经人事,她也不知道自家男人如此挞伐究竟是否正常,这种事又不方便问别人,只好咬牙承受了他的狂风暴雨。   李钦载是被丫鬟叫醒来的,前院有人求见,这个人他不得不见,不见怕他撂挑子。   想当甩手掌柜,就必须对二掌柜客气点。   求见的人叫狄仁杰,得知李钦载昨夜回了庄子,大清早便等在李家别院门口。   见李钦载双腿发虚走出来,狄仁杰急忙见礼。   “下官拜见李县伯,经久不见,李县伯愈见憔悴,为国殚精竭虑,李县伯辛苦了。”   李钦载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憔悴了么?”   心中顿时浮上疑惑,不知自己的憔悴是真的为国操劳,还是纯粹只是昨夜太操劳。   不管如何憔悴的,场面话得到位。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正是我辈臣子之本分。”李钦载正色道。   狄仁杰敬仰地道:“下官必以李县伯为榜样,为大唐社稷尽心尽力,死而后已。”   “怀英也不必太操劳,注意劳逸结合。”李钦载以领导的口吻道。   “下官听说李县伯昨夜归来,今日特来请示,学堂落成已久,但学堂的名字却迟迟未取,说出去名不正言不顺,还请李县伯赐下学堂名字,下官请人制作牌匾挂起来。”   李钦载不假思索地道:“这个简单,就叫‘甘井庄智障学院’,实至名归,当之无愧。”   狄仁杰:“……”   你特么是认真的?   在狄仁杰悲愤的目光注视下,李钦载不得不妥协了:“就叫‘甘井庄学堂’吧,不必取什么花里胡哨的名字,万一整个学堂出来的学子都是败类呢?多浪费名字呀。”   狄仁杰无奈叹息:“……下官还是去一趟长安城,请国子监的大儒取个名字吧。”   李钦载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   虽然被你嫌弃的样子很狼狈,但不必死脑细胞给智障学院取名字的感觉很舒服……   “没事了吧?没事就告辞了,怀英好好干,不要辜负我的期望。”李钦载转身就想走。   “李县伯且慢,您上任并州刺史后,学堂的学子们已停学俩月余,李县伯回来得正好,该给学子们授业了。”   说起上课,李钦载顿时没了“死而后已”的劲头,想到那群小混账嗷嗷待哺又死不开窍的愚蠢模样,李钦载便由衷感到心累。   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李钦载淡淡地道:“啊,授业是吧,不急不急,我睡个回笼觉先……学堂的事怀英多费心了。”   正要转身回后院,袖子却被狄仁杰死死攥住。   “不能睡回笼觉,李县伯若再不管教,那群孽畜……咳,下官失言,那群纯朴的学子们要翻天了。”   李钦载惊异地看着他。   连狄仁杰都情不自禁叫他们“孽畜”,显然李钦载对他们并非傲慢与偏见,那群孽畜真的是众望所归人心所向。   这种感觉就像孙猴子和观音同时掐住了唐僧的脖子,共情共鸣了啊!   很好奇那群孽畜在自己上任并州后,究竟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牲口也好,孽畜也好,都适合散养,怀英不必理会他们,待我授业时用鞭子抽他们一顿就老实了。”   狄仁杰叹道:“李县伯还是尽快授业吧,国子监过来的学子还好,唯有那些皇子和权贵子弟,下官实在管不了。”   ……   在狄仁杰的三请四催之下,李钦载不得不被迫营业,强打起精神来到学堂。   学堂仍旧是老样子,李钦载特意观察了一圈,发现房子没垮,屋瓦没揭,大门前两侧的槐树被剥了半截树皮,光溜溜的印上不少脚印。   李钦载瞥了一眼,只是祸害了几棵树,嗯,说明小混账们还是很收敛的。   走进学堂后,课室传来喧闹打骂声,李钦载表示很淡定,反正他从来没指望过小混账们能安安静静坐在课室里学习。   来到课室门口,李钦载咳了两声。   课室内陡然一静,接着一片兵荒马乱狼奔豕突,伴随着撞到桌脚的痛呼,书本纸页的翻腾,情急摔倒又强忍着飞快爬起来的闷哼……   李钦载走进课室时,学子们已端端正正身体笔直地坐在桌后,一个个乖宝宝的样子,仿佛他们从头到尾都是这般模样,也不知是骗别人还是骗自己。   笑吟吟地环视众人,李钦载深情地道:“智障们,先生回来了,想我了吗?”   众智障顿时高兴之色,倒也不计较智障的称呼,反正先生毒舌惯了,骂他们智障已不是一次两次。   众学子起身,恭恭敬敬行礼:“弟子拜见先生。”   李钦载点头示意,开门见山地道:“我不在的这段日子,谁在学堂里惹了祸,自己站出来受死。” 第三百三十章 嘴贱与手贱   大家都熟人,套路什么的可以免了,谁惹祸谁挨抽,天经地义。   不怕没人站出来,李钦载知道小混账们不敢,主动站出来和被查出来是两种性质,待遇截然不同。   果然,李钦载刚说完,李素节为首的小混账群体全都默默站了出来,而国子监那些学子居然也站出来一小半。   李钦载愣了,小混账们全军覆没他能理解,他不在的这段日子,他们没惹祸那才叫奇怪。   但国子监的乖乖学子也惹祸了?   是为了合群么?   小混账们不必理会,李钦载好奇地打量国子监的学子们。   “你们干啥了?”   一名学子站出来,羞惭地道:“先生恕罪,弟子……打起来了。”   “跟谁打起来了?”   学子指了指小混账们:“跟他们。”   “谁打赢了?”李钦载脱口问道,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问出这一句。   小混账们顿时一阵嗤笑,契苾贞呵呵笑道:“一群书呆子,自然是被我们一顿爆捶。”   李钦载夸张地睁大眼,赞道:“你好厉害哦……”   “呃……弟子错了。”契苾贞再迟钝也明白,先生绝对不是在夸他们。   “不,不必道歉,犯了错挨鞭子就是,道歉这种事,既没面子又没作用,何必呢。”李钦载笑道。   契苾贞憨批一样挠头,恍然道:“说得也是……”   目光朝小混账们一瞥,李钦载笑道:“除了打架,你们还干了啥?”   这句话如同打开了话匣子,小混账们七嘴八舌地坦白。   “先生恕罪,弟子把一个书呆子埋了……只埋了半截儿,吓唬吓唬他。”   “先生恕罪,弟子把书呆子们的被褥扔到渭河里去了,让他们冻了一晚。”   “弟子把书呆子们的书本烧了。”   “弟子在书呆子们的饭菜里下了药。”   “弟子落单时被书呆子们揍了……”   “嗯,嗯?”李钦载愕然望去,说话是上官琨儿,顿时赞道:“真棒,你为何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上官琨儿却不以为耻,居然得意地道:“后来师兄们帮我报仇了。”   “……”   李钦载目瞪口呆听着小混账们坦白罪行,越听越上头。   旁边的书呆子们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一名年纪稍长的书呆子恨恨跺脚,悲愤道:“罄竹难书,罄竹难书啊!”   李钦载皱眉,从小混账们的坦白中,他察觉了几个事实。   第一,小混账们惹的祸不少,倒是没敢祸害庄户了,这是好事。   第二,学堂内的势力泾渭分明,两股势力的矛盾已然很尖锐。   第三,战局呈一面倒之势,几乎都是小混账们在欺负书呆子们。   说是两股势力的对立,倒不如说是两个阶级的对立。   李钦载望向书呆子们:“你们任由他们欺负,就只敢揍落单的人,而且还选了个年纪最小的揍?”   书呆子们不由气短,颓然道:“……弟子打不过他们。”   小混账们发出得意的笑声,书呆子们愈发愤怒,死死攥着拳头,但在李钦载面前却不敢说什么。   李钦载点头:“好了,事情我大概明白了……”   指了指小混账们,李钦载道:“抽你们一顿鞭子,没意见吧?”   小混账们倒是光棍,闻言纷纷痛快地道:“没意见,请先生责罚。”   “出去脱光上身,准备受死。”   小混账们一齐朝门外走去,路过书呆子们身前时,他们昂首挺胸,表情悲壮,像一群从容就义的英雄,还朝书呆子们发出不屑的冷哼。   画面就很刺眼,仿佛笼罩了一道主角光环,李钦载越看越不顺眼,不假思索抬腿就将落在最后的契苾贞踹了个踉跄。   “觉得自己很悲壮很正义是吧?明明是欺凌弱小,搞得像慷慨就义的英雄,要不要脸?”   一句话令小混账们破功,一个个灰头土脸出了门。   李钦载没跟他们客气,说抽鞭子就抽鞭子。   小混账们在院子里站成一排,李钦载挨个儿抽过去,小混账们发出哭爹喊娘的惨叫和求饶,刚才的英雄就义正面形象灰飞烟灭。   书呆子们站在廊下看小混账们受罚,人群里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李钦载耳尖听到了,但没说什么。   一顿鞭子抽下来,小混账们后背伤痕累累,互相搀扶着回了卧房。   书呆子们仍站在原地,当着李钦载的面虽然不敢再笑,但李钦载还是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到快慰解恨的表情。   脸色微沉,李钦载挥了挥手,道:“都散了吧,明日再上课。”   书呆子们朝李钦载恭敬地行礼,乖巧地散去。   人都走了以后,李钦载独自站在院子里,凝视着学子们住宿的几排房子,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李钦载迈步朝学子们住宿的屋子走去。   悄悄站在屋外的廊下,李钦载一言不发,听着屋子里的动静。   屋子里,国子监学子们正在幸灾乐祸地笑,没有外人在场,他们的笑声分外畅快。   “早该如此,先生回来责罚他们大快人心!”一名学子大笑道。   另一名学子也冷笑道:“咱们来这里之前,国子监的博士早就说过,学堂是干干净净做学问的地方,身份地位在学堂里没用,做错了事就该罚。”   “一群只知靠父荫祖荫的囊虫而已,除了欺凌弱小,嚣张跋扈,他们还会啥?这种人根本不配做学问,他们连出现在学堂的资格都没有。”   “都是不学无术之辈,咱们来此之前,听说那群纨绔子的成绩一塌糊涂,先生出的题他们从来没及格过,每次考试后都要挨鞭子。”   “诸位,先生已回来,我等不如明日向先生恳求,将我们与那些纨绔子分开授业,我们是国子监的学子,来此求学我们只服先生学问,却羞于与嚢虫为伍,先生应该将我们与他们分开,诸位意下如何?”   一阵兴奋的附和声此起彼伏。   “没错,正应如此。反正那些纨绔子在学堂里也是拖后腿,我们为何要与他们同堂求学?”   “与他们同学,是我此生之耻辱,先生应该将我们分开授业,先生的学问也只有我们能继承发扬,指望他们学会,呵呵,先生一身绝学早失传了。”   李钦载站在屋外,听着学子们狂妄的议论,越听脸色越冷漠。   不动声色地离开,回到学堂的院子里,狄仁杰迎了上来,叹息道:“李县伯,虽说学子犯了错应该惩戒,但……您下手未免太狠了,那些权贵子弟一个个伤痕累累,正趴在屋子里哭呢。”   李钦载笑了:“学堂就是这种风格,他们的爹娘都没说什么,你心疼啥?”   狄仁杰沉默片刻,低声道:“权贵子弟这些日子固然犯了错,欺负了国子监学子,可下官说句公道话,错也不全在他们……”   “哦?怎么说?”   狄仁杰叹道:“学堂两股派系针锋相对,下官都看在眼里,说实话,权贵子弟确实跋扈,但好在性情直率,爱憎分明。”   “国子监的学子们也不全是乖巧懂事,他们平日里太傲气了,处处看不起那些权贵子弟,论身份,他们自然比不得权贵子弟,但在学问上,他们常常嘲讽挖苦,言辞刻薄,两伙人的矛盾大多由此而发。”   李钦载想了想,道:“我总结一下,意思就是,一方嘴贱,另一方手贱,嘴贱的没事,动手的却倒霉了,是这意思吗?”   狄仁杰愕然,随即苦笑道:“应该……是这意思吧。”   李钦载笑了:“我明白了,烦劳怀英将学子都叫到院子里集合,刚刚挨了鞭子的也都叫来,我下手有分寸,他们死不了。” 第三百三十一章 一步天堑   在李钦载的眼里,世上狂妄的人分为两种。   一是看清了现实的残酷,却自身有所倚仗,清楚自己的斤两是寻常人无法撼动的,所以他们敢狂妄。   二是没看清现实的残酷,以一种坐井观天的可笑格局肆无忌惮地狂妄,谁都不知道他狂妄的底气从何而来,但他就是敢狂妄。   学堂里的两股势力,恰好属于这两种。   以前李钦载一直以为需要教育的是那群小混账,毕竟他们惹祸的本事不小,必须时刻有一根鞭子在背后提醒他们分寸尺度。   今日李钦载才发觉,国子监这群看似乖巧的学子,其实毛病也不小,而且在李钦载看来,国子监这群学子的毛病更致命,将来走出学堂,不管做学问也好,当官也好,都不会有好下场。   李钦载觉得有必要让国子监的学子们认清一下现实究竟有多残酷。   读书读傻了,真以为知识能驾凌一切了?   李钦载还会造火药呢,在李治面前不照样乖乖跪拜低头。   云板敲得急促,学子们一头雾水从屋子里走出来,站在院子里面面相觑。   刚刚挨了鞭子的小混账们互相搀扶,步履艰难地路过李钦载身前,纷纷向他投去幽怨的一瞥。   李钦载没惯着他们,两眼一瞪:“咋!”   小混账们吓得一哆嗦,急忙摇头陪笑:“莫咋。”   一脚踹中李素节的屁股,李钦载冷哼:“瓜怂!”   学子们来到院子中间,老老实实排好阵列。   李钦载冷着脸站在阵列前,先缓缓环视众人一圈,然后沉声道:“首先说一件事……”   众人肃立恭听。   指了指刚刚挨了鞭子的小混账们,李钦载道:“他们欺凌同学,该罚,也罚过了,俩字,活该。”   小混账们垂头丧气,倒也没有丝毫不服之色,平日里固然跋扈,但也是讲道理的,自己确实欺凌了同学,挨鞭子确实活该。   李钦载的眼神却瞥向国子监的学子们,缓缓道:“我再说另一件事,学堂确实是做学问的地方,不愿做学问的,当然也可以混日子,只要能承受后果我也不反对……”   “这里是干干净净的地方,没有身份贵贱,没有权势高低,只有求学的态度。”   “但是,学堂里不仅教知识,也教做人。这里固然没有身份和权势,但也不该把知识当作衡量身份贵贱的倚仗,用来嘲讽挖苦别人。”   “你知识掌握得多,是因为先生无私授业,是因为你们本身有天赋,但是用你们掌握的知识为倚仗,来嘲讽不如你们的人,那是人品问题。”   “愚蠢我能原谅,人品不行,天赋再高我也不想教,这种人掌握的知识越多,对天下的荼祸越大,教你们知识的先生被你们连累,只能沦为罪人。”   “你们掌握的知识,它只是立身的本事,不是你们狂妄的资本。”   一番话没指名道姓,但国子监的学子们听懂了,一个个面红耳赤垂下头。   小混账们却听得满头雾水,站在队列中窃窃议论。   “先生说啥呢?是在骂咱们吗?”   “应该是骂人,但好像不是骂咱们……”   “管他骂谁呢,鞭子都挨了,挨骂算个甚。”   “我怎么听着好像在骂国子监那群书呆子?”   “真的吗?哈,老天开眼,终于轮到书呆子们了!我得仔细听听。”   阵列的另一边,国子监的学子们表情难看,垂头不语,李钦载冷眼扫去,发现还有许多学子不服气。   在他们的认知里,学堂是做学问的地方,自然能够以知识来论英雄,学霸学渣之间不就是一条赤裸裸的鄙视链吗?   没人觉得鄙视学渣有什么不对,尤其是这些仗着祖荫父荫的纨绔们,自己没本事,不过是投胎投得好,凭什么不能鄙视他们?   李钦载将学子们的情绪看在眼里,暗暗叹了口气。   自己实在不想把他们打击得太过分,但……终归要让他们看清楚现实的残酷,否则这种狂妄的毛病真的会害了他们一辈子。   定了定神,李钦载笑了:“不服气没关系,不认同我的话也没关系,今日大家来得整整齐齐,不如我们来做个游戏?”   所有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李钦载沉声道:“咱们学堂的院子够宽敞,所有人面朝我,排成一条直线。”   学子们纷纷依言排好。   李钦载沉默片刻,然后在自己的身前用脚划了一条直线,道:“看清楚,这条线是你们人生的终点……”   “听我的口令,家中祖辈或父辈皆读书认字,略通经义者,向前走一步。”   大部分人向前走了一步,只有国子监极少数人停留原地不动。   “家境殷实,家中田产商铺皆俱者,向前走一步。”李钦载继续道。   这次纨绔们纷纷向前跨了一步,而国子监的学子们,则只有少数人向前走了一步,大多数人仍停留在原地。   “天资聪慧,自幼通晓经义,比同龄人求学更轻松,掌握知识更扎实者,向前走一步。”   这次纨绔们没动,国子监学子们纷纷得意地向前走了一步。   李钦载扫了一眼他们得意的表情,继续道:“家中祖辈父辈在朝为官者,向前走一步。”   纨绔们纷纷向前跨了一步,国子监的学子却没动弹。   “家中祖辈父辈曾经为国立功,被天子封爵赐金赏地赋食邑者,向前走一步。”   纨绔们继续向前跨步,国子监学子们仍没动弹。   “你们从出生落地,便因祖荫父荫而被天子封以虚职散官者,向前走一步。”   纨绔们继续向前跨步。   国子监的学子们此刻终于明白李钦载想表达什么了,每个人皆神色大变,面容苍白,呆呆地注视着已经超越他们好几步的纨绔们。   李钦载仍然冷酷地道:“从幼儿时,祖辈父辈便为你们规划好了未来,并毫不费力地以家中权势钱财为你们的未来铺路者,向前走一步。”   纨绔们继续向前跨了一步。   国子监学子们愈发失魂落魄,他们眼神涣散,面色惨白,站立原地的身躯微微发颤。   李钦载低叹一声,继续道:“成年以后,不必经历科考,也能轻松得到朝廷官职,一生不愁吃穿者,向前走一步。”   纨绔们继续向前跨了一步。   李钦载脚下的人生终点,纨绔们已越来越近,而国子监的学子们,几乎仍停留在起点。   脚下的那道终点,看起来是那么的遥不可及,用尽一生的力气都很难到达。   李钦载叹了口气,低声道:“最后,觉得自己能用一生掌握的知识,一步跨到我脚下的终点者,请直接站到我面前来。”   国子监学子们呆若木鸡,突然,其中一人原地蹲下,捂脸失声痛哭起来。   哭声感染了所有国子监的学子,许多人也跟着蹲下痛哭。 第三百三十二章 面对的是三代人的努力   不杀人,但诛心。   李钦载其实很不愿意用这种残酷的方式叫醒别人,他知道这将是很多人一生的噩梦,对他们的打击是异常沉重,到死都难以释怀的。   但是,噩梦总比沉浸在不切实际的美梦里要好。   做着美梦的人,往往一场暴雨便能要了他们的命。   国子监的学子们仍在痛哭,李钦载并未给他们讲什么人生大道理,只是简简单单一个游戏,这个游戏却仿佛一记记耳光,狠狠地扇在他们的脸上,瞬间打掉了他们所有的傲气和尊严。   跪地嚎啕,捶地捂面,如丧考妣,每个人表现绝望的表情不同,但绝望的心情都是一样的。   小混账们显然都不傻,游戏玩到现在,他们也明白了李钦载的意思。   虽说自己是离终点线非常近的优胜者,但小混账们此刻却并不觉得高兴。   从记事开始,他们已经对自己的身份地位很清晰了,他们知道自己比寻常人优越太多,他们的一生其实已不必努力。   然而此刻看到国子监学子们跪地痛哭的模样,小混账们也清楚地感受到了阶级的差异。   这个游戏,对国子监学子们来说固然残酷,对小混账们来说,也算不得胜利。   李钦载硬着心肠看众人痛哭,良久,叹道:“天子登基后力推科考,知道为什么吗?就是为了让寒门子弟有一线出头的机会。”   “这个学堂刚开始只接纳权贵子弟,是天子劝我接纳国子监学子,你们才有到此地来求学的机会,我原本对你们的到来是抱有期待的,但没想到你们居然如此傲气。”   “原本,你们连这个机会都不曾有的,是谁给了你们狂妄的资本?我若不亲手把你们扇醒,你们真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天下人都没资格与你们相提并论?”   指了指院子里的小混账们,李钦载加重了语气道:“你们要竞争的对象,不是这些纨绔混账,而是他们的祖辈父辈,是他们三代人的努力,如此艰难的一条路在前方等着你们,你们有什么资格狂妄?”   国子监学子的哭声渐小,许多人目光呆滞地看着李钦载。   良久,一名学子站起身,朝李钦载伏地而拜:“先生,弟子知错了。”   有人带头,所有的学子纷纷跪拜,哽咽道:“弟子知错。”   李钦载叹了口气:“求学当有谦卑之心,难道以前没人教过你们道理吗?我很希望学堂将来多出几个明算科的进士,你们……为自己争口气吧。”   说完李钦载转身离开。   院子里,学子们仍泪痕未干,呆滞地看着李钦载的背影。   小混账们面面相觑,今日的他们也深受触动,以前觉得自己习以为常的身份,今日却分外感到庆幸。   学子们久久呆立不动,小混账们却窃窃议论。   “其实……咱们与他们也说不上深仇大恨,对吧?”李素节缓缓道。   众混账点头附和。   “无非互相看不顺眼而已,虽然他们鄙视我们,可我们也揍了他们,很公平呀。”契苾贞没心没肺地道。   李显有些傲气,斜瞥了失魂落魄的学子们一眼,然后走到他们面前,负手道:“终究是同堂求学,以后咱们好好相处,互相看不顺眼至少井水不犯河水,行不行?”   学子们垂头,没吱声。   李显哼了一声,不满地走开。   ……   李钦载躺在崔婕修长又弹性的大腿上,像坠入软绵绵的云雾中。   崔婕正垂头给他掏耳朵,李钦载偏着脑袋欣赏她那认真的侧颜,仿佛在仰望一朵开在陡峭悬崖上的花儿。   耳朵里痒痒的,崔婕的动作很轻柔,李钦载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难怪女人也好色,光是耳朵里进进出出的动作,就搞得李钦载很舒服。   “你今日都跟学子们说了什么?妾身听说学堂里一片凄风苦雨,好多国子监的学子到现在都还在哭呢。”崔婕温柔地问道。   李钦载眯着眼道:“没什么,教他们做人的道理而已。”   “多大的道理,教得学子们哭了一整天都没消停?”   “可能是被我无私授业呕心沥血的光辉形象感动了吧,……嘶,再深一点,用力一点,来了来了……”   崔婕脸蛋一红,没好气地捶了他一下:“掏个耳朵而已,你乱叫什么!”   继续轻柔地掏耳朵,崔婕却叹了口气,道:“狄仁杰今日跟妾身说了,夫君教学生做人的道理真狠,妾身听了都想为他们哭几声,都是些不懂事的孩子,没必要如此残酷吧?”   李钦载仍眯着眼,淡淡地道:“太狂了不是好事,就是因为不懂事,我才要下猛药让他们变得懂事,不然将来造了孽会连累我的。”   崔婕轻笑:“夫君嘴硬心软得很,明明是为了学生们好,却说得那么自私……”   “妾身让厨子准备了一些炖肉和野味,亲自送到学堂,给国子监的学子们加点菜补补,也算代你安抚一下他们。”   李钦载睁开眼:“只给国子监学子?”   崔婕点头:“只给他们,没给那些权贵子弟。”   李钦载笑了:“你这当师娘的偏心呀,都是我的学生,为何不一碗水端平?”   崔婕白了他一眼,道:“亏夫君又是封官又是封爵的,制衡懂不懂?上午让那些权贵子弟得瑟了一把,若还给他们加菜,他们岂不是要上天了?”   李钦载赞道:“不愧是世家小姐,懂得真多。”   崔婕叹道:“夫君是先生,自然要对学生严厉,妾身是师娘,却要对他们怀柔,让他们不至于怨恨先生的严厉。”   “夫君有大才,满腹学问,将来注定桃李满天下,妾身帮不上夫君什么忙,能为夫君做的,只有好好照顾那些学生,多年以后,他们回忆起求学的这段时光,不至于全都是艰难痛苦。”   李钦载突然翻身坐了起来,感动地道:“娶妻当娶贤,得夫人为妻,何其之幸。”   “夫人,咱们尽快生个孩子吧。”   崔婕一愣,羞红了脸啐道:“夫君说着话儿又没正经了,好好的为何突然说起这事?”   “大唐人口太少,夫人,我们要为国做贡献呐。”李钦载一本正经地捧起她的脸颊,然后,缓缓地,坚定地将她的脸往下压。   “夫人,先来个尝龟操作……”   “你……就是个牲口!”崔婕气坏了,但还是被李钦载稳稳地压下一头。   没办法,这只牲口的力道坚定得仿佛在奔赴某种信仰。 第三百三十三章 踩踏农田   不出差的日子胜似天堂。   每天与崔婕卿卿我我,逗弄一下荞儿,顺便教书育人,更多的时候懒散地坐在院子里头脑放空,像个哲学家思考人类与宇宙。   没有上班的压力,不必参与朝堂的勾心斗角,连赚钱养家的压力都没有。   从并州回来后,许家的长孙许彦伯便派人传来了消息,前往西域诸国卖冰的商队已打通了市场,与诸国的权贵建立了关系。   过不了多久,西域的夏天从此有冰凉的冰块供应,权贵们还不得上天呀。   当然,冰块的价格也是上天的价格,许彦伯说了,等着收钱吧。   准确的说,这桩买卖属于皇商,李治参股最大,李钦载其次,利润最少的是许家,但最繁忙的也是许家。   李钦载和李治根本就是甩手掌柜,李治好歹还给安西都护府下了一道密旨,给这桩买卖提供了有力的武力支持,李钦载除了提供秘方外,根本完全不过问了。   明明赚得最少,许家却甘之如饴。   从最近朝堂上的动作也看得出来,许敬宗这位右相与李治的配合越来越默契了。   并州粮案,李钦载交卸了刺史之职后,朝堂却没有善罢甘休。   当初李钦载除了拿问并州境内的世家族人和官员外,同时派兵将北方二十余座城的官员也拿问了,既然是涉案,就不存在管辖问题,凡事涉案者皆被将士拿下,押赴长安刑部。   不仅如此,根据韩国夫人的揭举,朝堂上也被拿下了两位侍郎,四位御史和一位寺卿,至于六品以下的官员更是抓了一大批。   案情越扯越大,这已不是简单的并州一地的案子,趁着北方大旱牟利,他们已形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当李钦载亲手将网撕开后,那些肮脏又恶臭的人和事暴露在阳光下。   朝堂终于炸锅了。   李治听取了李钦载除恶务尽的劝谏,下定决心一网打尽。   北方旱情严重,今年朝廷不知要从南方调拨多少粮食赈济百姓,朝堂不能再出现任何觊觎赈粮的官员了,会酿成大祸。   除了君臣之外,更有合伙人关系的许敬宗仿佛打了鸡血似的,这次不再像老油条一样含糊敷衍应对,事发之后,许敬宗果断地与李治站在一起,雷厉风行地频频过问刑部审案的过程和结果。   有了天子和右相的一同发力,涉案的朝臣们终于绝望,李钦载回到甘井庄这短短几日,大部分涉案朝臣已认罪。   这绝对是自李治登基整治长孙无忌之后的又一桩大案。   案情没什么复杂的,李钦载已将证据和人犯拿捏得明明白白,剩下的是李治该考虑的问题,是抓小放大,还是一个不饶,如何平衡朝局,如何敲打世家等等。   反正与李钦载无关了,他已做了自己该做的事。   ……   时已入秋,渭河边有几许寒意,但荞儿却玩得很欢快,在河滩边跑得满头大汗。   李钦载和崔婕并肩而坐,崔婕双手托腮,俏脸含笑静静地看着李钦载钓鱼。   李钦载手执钓竿,却一脸挫败。   整整坐了一个时辰,一条鱼苗都没钓起来,自己的婆娘和儿子还在旁边看着他,搞得很没面子。   “爹,你究竟会不会钓鱼?咱们不如用渔网吧。”荞儿巴巴地望着他。   李钦载老脸一黑:“连你也不信我吗?”   荞儿无辜地道:“荞儿当然信爹,但爹就是没钓上一条鱼呀。说好的在河边烤鱼的,炉子都架好了,鱼却迟迟没钓上……”   “爹,不如请阿四叔给咱们射兔子吧,烤兔子也好吃。”   “兔兔辣么可爱,你为什么要吃兔兔……”李钦载咬牙道:“等着,今日必须钓上鱼,不然我就造个雷管炸河,谁都别过了!”   荞儿眼睛发亮:“爹,雷管是啥?比炮仗还厉害吗?”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儿子最近玩的东西似乎很暴躁,炮仗被他玩得得心应手,怀里整天揣着一把炮仗,像个小恐怖分子在庄子里招摇过市,这苗头可不好,必须掐死。   正在想法子如何改造这个小恐怖分子时,崔婕却笑着将荞儿搂了过来,轻声道:“荞儿,‘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是什么意思,知道吗?”   荞儿一愣,点头道:“知道,就是君子不要做危险的事,也不要靠近危险的事。”   崔婕又笑道:“那么荞儿每天揣这么多炮仗,没事就点它们,算不算危险的事呢?”   荞儿迟疑了一下,道:“算。”   崔婕双手捧到荞儿面前,朝他眨眼:“所以?”   荞儿小嘴儿一瘪,还是老老实实从怀里将所有的炮仗都掏了出来,放在崔婕的手掌里:“所以,荞儿不能玩炮仗了。”   崔婕将炮仗收起来,笑道:“不是不能玩,是不能经常玩,以后荞儿若学业有进步,或是做了很厉害的事,姨姨会奖励你玩炮仗,君子一言,绝不反悔,好不好?”   荞儿望向李钦载,李钦载笑了:“姨姨说的没错,炮仗太危险,不能经常玩,以后便当作奖品吧,荞儿学业要努力哦。”   荞儿用力点头:“我会比师弟们更厉害的。”   李钦载朝崔婕看了一眼,道:“你教孩子倒是挺内行的。”   崔婕揉了揉荞儿的脑袋,柔声道:“他就是我亲生的,当然要好好教。”   目光放回河面,河面波光粼粼,垂在河面上的钓竿却仍然没有动静。   李钦载觉得今日一家三口河边烤鱼的温馨场面大抵是绝望了。   吃兔兔也不错,兔兔辣么可爱,当然要吃进肚里,可爱的小动物才完全属于自己。   正要叫刘阿四上山射几只野兔,突然听到庄子里传来一阵马蹄声。   马蹄声很杂乱,伴随着狂妄的笑声和吆喝声,李钦载愕然扭头望去,却见数十骑正策马冲进了庄子。   庄子里皆是乡间小道,并不宽敞,这数十骑却肆无忌惮,进了庄子也不降速,甚至将马头一转,径自冲进了民居旁的农田里。   李钦载皱起了眉:“特么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我的庄子里踩踏农田,找死吗?” 第三百三十四章 口嫌体直   以李钦载如今的身份,敢在他的庄子里策马奔腾的人不多了,敢踩踏农田的人……没见过。   在这个以农耕为主的社会里,踩踏农田是很犯忌讳的,天子不能忍,庄户更不能忍。   数十骑就这样肆无忌惮地从乡间小道径自冲进农田里,已近成熟的麦田瞬间被数十匹马踩得一片稀烂。   仔细打量他们,这些骑士皆着猎装,背负箭囊,还有几条猎狗跟在马后狂吠,显然是一群游猎的纨绔子弟。   李钦载眼中顿时冒出了怒火,他很想知道谁这么无法无天。   “阿四!”李钦载扬声道。   刘阿四出现。   指着远处的农田,李钦载冷声道:“召集部曲,围上去,先揍了再说。”   刘阿四早就忍不住了,但凡有点良知的人,无论当权者还是底层,对踩踏农田的行为都不能忍。   正要吹响竹哨召集部曲时,李钦载突然愣了一下,道:“慢着,再看看……”   再看看?看啥?   刘阿四顺着李钦载的眼神望去。   却见农田中有一道身影站在那里,恰好拦住了数十匹肆无忌惮的马。   那道身影不陌生,国子监的学子之一,李钦载依稀记得他的名字,郑不鸣。   一个听起来似乎充满了莫名的故事感,却让人以为他是个哑巴的独特名字。   郑不鸣站在农田中,面无惧色地朝狂奔过来的数十骑伸开了双臂。   “来人住马!”郑不鸣挣红了脸大吼。   数十骑仍在狂奔,到郑不鸣面前数丈仍未减速。   郑不鸣害怕极了,眼看着马儿离他越来越近,他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可他仍一步不退地站在原地,双臂张开,坚定地挡在马儿面前。   勇者并非无所惧,使其舍生者,唯成仁取义。   眼看快要撞到郑不鸣,数十骑在离他两尺之外才使劲勒马,马儿嘶鸣,人立而起,终究还是停下了。   这数十骑虽然狂妄,但也不敢轻易闹出人命。   “混蛋!何人胆敢拦马,不要命了吗?”为首一人叱喝道。   郑不鸣浑身大汗淋漓,有一种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的虚弱感,盯着为首那名骑士冷冷道:“纵马踩踏农田,不怕王法治罪么?”   骑士大笑:“踩几株庄稼,屁大个事,你是此地庄户?哈哈,赔你些钱便是,莫扫了我等兴致。”   郑不鸣冷声道:“不是钱的事!”   骑士的笑脸也冷了下来:“就是钱的事,来人,给他钱。”   一串铜钱砸在郑不鸣身上,然后掉落在地。   郑不鸣动也不动,指着农田外的乡间小道,道:“你们赶紧退出农田,已快到收成的时候,庄户们损失不起。”   骑士沉下脸道:“小子,不要得寸进尺,钱已经赔给你了。”   郑不鸣加重了语气道:“不是钱的事!”   破空急啸,啪的一声脆响,郑不鸣脸上多了一道鞭痕,红通通触目惊心。   郑不鸣忍不住惨叫出声,骑士扬鞭指着他怒道:“狗贼不知好歹,非逼我动手是吗?今日我便踩踏农田,你待如何!”   说完骑士狠狠一夹马腹,数十匹马儿嘶鸣着冲过郑不鸣的身前,在快成熟的麦田里踏出一片狼藉,呼啸而去。   郑不鸣捂着脸呻吟半晌,然后起身,望了一眼数十骑离开的方向,一声不吭地朝学堂方向行去。   河滩边,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刘阿四急了:“五少郎,还不把他们拿下吗?”   李钦载冷着脸没吱声,却盯着郑不鸣离开的背影,突然道:“他是不是去学堂了?”   “是……吧?”   “再等等,我突然有点好奇……”   “好奇什么?”   “好奇别的学生是何反应,若是无动于衷……”李钦载眼中闪过一抹决然:“那么这个学堂已没有存在下去的必要了,我宁愿自己的学问从此失传于世。”   刘阿四不解地挠头。   崔婕明白了李钦载的意思,朝刘阿四轻声道:“阿四,听夫君的,再等等。”   李钦载又道:“派几个人跟踪那群踩踏农田的杂碎,莫跟丢了,事后我亲自算账。”   ……   郑不鸣踉跄跑进学堂,迎面正遇到李素节。   见他脸上醒目的鞭痕,李素节吓了一跳:“你被先生责罚了?不对,先生从来不抽脸的呀。”   郑不鸣神情一滞,但想到与这些纨绔子弟僵冷的关系,还是没说什么,匆匆点头示意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继续朝住宿的屋子走去。   李素节见他毫无回应,不由撇了撇嘴,嘟嚷道:“多大的仇怨,连句话都不说,国子监的人果真小气得很。”   郑不鸣踉跄奔进屋子,国子监的学子们正坐在床榻上看书,不得不说,能进国子监读书的学子,学习态度确实非常端正且刻苦。   一名学子不经意抬头瞥了一眼郑不鸣,神情一怔,接着失声道:“不鸣,你脸上怎么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纷纷上前询问。不少人立马猜测是被先生责罚了,毕竟大家都知道李钦载教训弟子喜欢用鞭子抽。   郑不鸣摇头,声音嘶哑道:“与先生无关,刚才有数十人骑马踩踏农田,我上前制止,被他们用马鞭抽了,这群人衣着华贵,应是长安城的权贵子弟……”   一名学子大怒道:“权贵子弟便可踩踏农田了么?无法无天了!当今天子都不敢这么干,还敢欺辱监生,不管是哪家的权贵,今日必须要他给个说法!”   众人义愤填膺附和道:“对,必须找到他们,给个说法!”   “威武不能屈,我辈读书人当有不屈之气节!”   学子们仿佛一桶被点燃的火药,瞬间炸了,群情激愤之中,纷纷拉着郑不鸣走出了学堂。   学堂外的院子里,与学子们井水不犯河水的纨绔小混账们呆怔地看着他们高呼叫骂走出来,不由愣住,满头雾水地盯着他们。   “这群书呆子吃错药了?他们要干啥?”   李素节瞥了一眼,疑惑地道:“那个叫郑不鸣的,脸上有鞭痕,我刚才以为是先生责罚的,看他们的样子,难道……”   李显惊悚道:“难道他们要找先生报仇?胆肥了啊他们。”   李素节瞪了他一眼,道:“借他们一百个胆子!我的意思是说,抽郑不鸣的应该不是先生,而是另有其人……”   话音刚落,纨绔们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飞快互视一眼,但都没吱声儿。   面无表情地看着愤怒的学子们走出去,背影都消失不见了,纨绔们仍然没动弹。   院子里如死一般寂静。   良久,李显哼了一声,道:“那群书呆子本就看我们不顺眼,他们挨揍了,我们正应拍手称快才是。”   纨绔们纷纷附和:“没错,该揍,咱们被先生责罚时,他们还不是幸灾乐祸的。”   契苾贞咧嘴冷笑:“本就与咱们不是一路人,这些酸儒书生挨揍,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年纪最小的上官琨儿也附和道:“没错没错,他们还趁我落单时堵我,非常卑鄙,早该遭报应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数落着书呆子们的不是,半晌之后,突然沉默下来。   彼此对视一眼,众人转身往回走,然而脚步却越走越慢。   走了十几步后,李素节突然停下脚步,叹道:“同堂求学,说不上交情,终归不能袖手旁观,否则若先生知道了,岂不令他寒心?”   众人一齐停下了脚步,神情犹豫挣扎。   契苾贞咬牙,恨恨跺脚:“我等出身权贵,总不能热脸贴那些酸儒的冷屁股吧?贱不贱呐!”   李显沉默半晌,冷冷道:“与书呆子们无关,我们只是不想让先生寒心而已。”   众人的身躯里仿佛被注入一股灵泉,瞬间活了过来,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   “没错,不能让先生寒心呀。”   “书呆子们就算被欺负,也只能被咱们欺负,外人凭啥!”   “走,帮个场子,尔母婢也,看看何方杂碎胆敢欺辱同学!” 第三百三十五章 纨绔对纨绔   权贵子弟毛病多,但他们身上终究还是有闪光点的。   大唐民风朴实,朝堂上不乏奸臣,但就算是奸臣家的孩子,从小也接受了良好的教育。   他们嚣张跋扈,动辄打砸,惹是生非,但他们的底线却很清晰。   坏,但坏得并不彻底。好,但好得有限。   喜恶就是那么一念,与其以“好坏”评价他们,还不如说他们活得比大多数人率直坦诚,三代人的努力给了他们随心所欲的底气。   国子监的学子们蜂拥而出,跟着郑不鸣走到农田边,然后叫骂着四处找人。   肇事的人自然没找到,那些权贵子弟呼朋唤友出来游猎,没道理留在原地等他们。   学子们不甘心,纷纷坐在田埂上,一副死等下去的架势。   没多久,李素节等纨绔们也跟着来了,离学子们远远的,也各自找了个僻静处,聚在一起嘻嘻哈哈闲聊,双方仍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   学子们惊疑不定,一名学子走向李素节,冷着脸道:“你们跟来作甚?”   李素节眼睛都不抬,淡淡地道:“庄子是你家的?管得着吗?”   学子气道:“你们不会打算帮着那些权贵子弟欺负我们吧?”   李显冷笑:“一群弱爆了的书呆子,别人要欺负你们还用得着找帮手?”   郑不鸣缓缓走来,深深地看了纨绔们一眼,道:“回来吧,若他们真敢帮外人欺负我们,我无话可说。”   明明都是学堂的学子,却仍泾渭分明分成了两股人,各自聚集在一起,彼此间冷言冷脸,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   郑不鸣拽着学子回去了,契苾贞咬牙道:“一群不知好歹的书呆子,真不想帮他们,咱们横行长安时,何曾受过这等鸟气!”   李素节年纪最长,心智也最成熟,淡淡地道:“我们不是帮他们,而是求个心安,同时也不想让先生对咱们失望,仅此而已。”   扭头四顾,李素节招手叫来一名随侍的禁卫,道:“今日有贼子胆敢纵马踩踏农田,鞭打学子,派几个人去找找他们的下落。”   禁卫抱拳匆匆离去。   ……   河滩边,李钦载静静地注视着分坐两堆的学子们,看到李素节等人骂骂咧咧但还是远远坐着的不忿模样,眼里闪过一抹笑意。   “还行,不算太混账。”李钦载喃喃道。   崔婕自从与李钦载成亲后,也投入到师娘的角色里,此时欣慰地笑道:“夫君的弟子们还是不错的,尽管两伙人不对付,可该帮忙时倒也不含糊。”   李钦载叹道:“学堂里不仅仅只教学问,更要看人品,我今日想看的,就是这些弟子的人品究竟是啥成色。”   荞儿眨眼看了看远处的师弟们,又看了看李钦载,道:“爹,荞儿也要跟他们一起。”   说着荞儿便起身,蹒跚地朝学子们走去。   崔婕担心地刚要拽住他,李钦载摇摇头,道:“让他去。”   崔婕不悦地道:“他才六岁。”   “六岁也该经历一些事情了,温室里长大的孩子没出息。”   扭头望向刘阿四,李钦载道:“派出去的部曲撤回来,李素节已派了禁卫,此事咱们不必管了,由他们处置。”   刘阿四点头,看荞儿独自一人走向学子们,眼中露出担忧之色,小心地看了看李钦载,刘阿四不动声色地退后几步,悄无声息地换了个方向,绕过李钦载,然后远远跟在荞儿身后。   李钦载装作没看见,仍与崔婕并排坐在河滩边。   ……   等了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里,两伙学子仍是互不理睬,就连投向对方的眼神都是冰冷且鄙夷的。   只有荞儿对两伙师弟的暗流涌动毫无所觉,他在两群人之间来回游走,凭着先生的亲生儿子的身份左右逢源,两个时辰收获了无数零嘴和奉承。   水火不容的两群人,竟都把荞儿当成了团宠,疼爱得不行。   终于,快到日落时分,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国子监的学子们纷纷站了起来,神情凝重地盯着远处,并将荞儿护在身后。   李素节等纨绔也懒洋洋地起身,一脸轻蔑地看着远处的尘土飞扬。   待数十骑驰近,依稀能见马上骑士的模样时,学子们纷纷无惧地迎了上去,像郑不鸣那样伸开双臂,拦在路中间。   李素节远远看着,摇头道:“果然是一群书呆子!”   扭头朝纨绔们一瞥,李素节道:“我们上吧,不然这群书呆子会被打死。”   众纨绔一齐嗤笑,然后往前走去。   走到学子们面前,契苾贞蛮横地一伸手,将几名学子划拉到一边,道:“都闪开,瞅你们弱不禁风的样子,既扛不起事,也扛不起揍,逞啥英雄好汉?”   李素节等人也纷纷将学子们划拉到身后,懒得看学子们愤怒的眼神,李素节懒懒地道:“你们看好小师兄,莫让他伤了,别的事交给咱们。”   说话间,纨绔们的表情和气质瞬间有了变化,那股子久违的跋扈混账气息充斥空气中。   契苾贞大喇喇地叉腰,指着远处渐渐放慢速度的数十骑,喝道:“那群杂碎,没错,说的就是你们,给老子滚下马来赔罪!”   数十骑大怒,一起勒马停下,为首一人骂骂咧咧走来:“哪个混蛋骂你家爷爷,过来受死!”   契苾贞眯眼一瞧,突然大笑:“我道是哪家笼子没关紧,把你们放了出来,原来是许家的混账!许自然,你敢在这个庄子里踩踏农田,虐凌监生,我看你阳寿到头了!”   被点名的许自然一呆,没想到这个偏僻的庄子里居然有人认识他,凝目望去,不由惊了。   “契苾,契苾家的……”许自然脸色已变。   李素节慢吞吞往前走了两步,悠悠道:“许自然,你只认识契苾家的,不认识我吗?”   许自然立马认出了他,倒吸一口凉气:“四,四皇子……”   李显这时也站了出来,摸着鼻子道:“我呢?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   许自然听话地睁大了狗眼:“七……七皇子,英王殿下……”   再环视李素节身后那群纨绔,许自然只觉膝盖越来越软,已支撑不住身躯,好想跪下。   这群神仙人物为何会出现在这座农庄里? 第三百三十六章 断难善了   大唐的纨绔是分等级的,任何群体都存在鄙视链。   一切由权势决定。   无论从任何方面来说,甘井庄学堂里的这些纨绔们都算是长安城鄙视链的顶端,里面不是皇子就是国公国侯尚书大将军之子,不夸张的说,学堂里的纨绔身后代表的家族,几乎已能撼动大半个朝堂。   而纵马踩踏农田的这群纨绔,为首的名叫许自然。   许自然姓许,但与许敬宗无关。   他的父亲名叫许圉师,官封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累官左相,爵至平恩县男。   如果说这个许圉师在历史上不够有名的话,那么他的孙女却非常有名了。   许圉师的孙女许氏,是诗仙李白的第一任妻子,居然还是孟浩然做的媒。   都说娱乐圈是个圈儿,其实文化圈也是个圈儿,抬头不见低头见。转角不一定遇到爱,但很大概率遇到熟人。   左相,男爵,够显赫了吧?   然而许自然在这些纨绔面前还是不够看。   人家的家族长辈都是国侯起步,上至亲王。   如果现场有一条鄙视链的话,许自然不一定是最低的,但拼爹的话,并无任何优势。   在场任何一个纨绔走出来,抡圆了扇他一耳光,他只能忍着。   许自然面色苍白,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这群人。   皇子,国公国侯,尚书大将军家的孩子,为何都出现在这个偏僻的小村庄里?   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   满头大汗的许自然努力挤出一丝笑脸,朝李素节和李显先行了一礼。   “两……两位殿下,刚才多有得罪……”   李素节缓缓向前走了一步,与他的距离更近了,此时此刻的他,已不是李钦载面前唯唯诺诺的弟子,而是皇室贵胄四皇子,居高临下的傲然气势,寻常人连装都装不出来。   “许自然,刚才是你们纵马踩踏农田,欺凌监生?”   许自然一惊:“监,监生?”   李素节冷冷道:“被你抽了一鞭子的那个,是国子监的监生。”   许自然冷汗又流下来了。   这尼玛今天自己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这个破村子里的人为何来头都如此大?   李显冷着脸道:“许自然,谁给你的勇气敢纵马踩踏农田?天子都不敢干的事,你敢干,我大唐的王法对你没用是吗?”   许自然结结巴巴地道:“不,不,英王殿下,我……我无意,无意的。”   “你父亲许圉师身为左相,你问问他,他敢踩踏农田吗?他敢鞭笞监生吗?”   许自然冷汗潸潸,颤声道:“我,我知错了,愿赔偿农户,愿向那位监生道歉,请殿下宽宥……”   李素节冷笑:“赔钱?若钱和权能弥补世上所有的恶,还要王法作甚?许自然,今日此事断难善了。”   契苾贞脾气火爆,不耐烦地道:“与他们啰嗦个甚,以牙还牙便是!”   指着许自然身后的一众纨绔和随从,契苾贞喝道:“你们,都给老子滚过来,全都跪好,敢在老子面前横刀跃马,长本事了还!”   众纨绔和随从见许自然都怂成这样,更是无人敢反抗,一个个面色苍白走过来,乖乖地跪在农田里。   许自然垂头道:“殿下,我错了,愿领责罚。”   李素节淡淡地道:“首先,毁坏的庄稼必须赔钱,赔钱还不够,挨家挨户给庄户们道歉,再给那位挨了你一鞭的监生道歉。”   许自然急忙应了:“是。”   李显招了招手,一名随从上前,领着许自然便朝庄子里走去。   毁坏的庄稼折价赔偿,许自然不敢再露出丝毫跋扈之色,乖巧地给庄户们道了歉,又到郑不鸣面前,老老实实赔礼。   国子监的学子们见许自然服软,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李素节等纨绔。   回到李素节面前,许自然低声道:“殿下,臣已赔偿道歉过了……”   李素节又笑了:“你该不会以为赔钱道歉过后,此事就算了结了吧?”   许自然愈发惶恐:“殿下,臣……臣还能做什么补偿臣的过错?”   李素节弯下腰,低声道:“你恐怕不知道,这个庄子,是我们老师的庄子,也是英国公的庄子,你在英国公的庄子里踩踏农田,还打伤了我们老师的学生,你觉得这是赔点钱,道个歉就能过去的事吗?”   说完李素节尔雅地朝他一笑。   许自然不由毛骨悚然,李素节的笑容冰冷且瘆人,仿佛暗藏一柄锋利的刀。   “殿下的……老师?”许自然吃力地道。   “没错,师尊渭南县伯,名讳上钦下载,英国公之孙,你不会没听说过吧?”   许自然浑身一颤。   李钦载,他怎会没听说过?长安曾经赫赫有名的纨绔,论当年在长安城的恶名,他们这些纨绔在李钦载面前只是个弟弟。   听说后来这位臭名昭著的纨绔转了性,突然变得有本事了,不仅弄出了许多新奇玩意儿,还领军灭了倭国,深受天子宠信。   许自然在家听长辈议论时依稀记得,天子对李钦载寄予厚望,甚至将两位皇子送到他门下求学,长安城一些权贵人家也闻风而动,纷纷将家族子弟送去。   此事听闻已久,但许自然没想到李钦载的学堂竟然就在这个庄子里。   苍天可鉴,他们今日真的只是出来游猎,绝对没有任何冲撞英国公庄子的意思啊!   谁能想到随便闯进一个破庄子居然就是英国公府的,而且里面还藏着这么多皇子权贵子弟……   尼玛就算是个龙潭虎穴,你特么至少在村口挂个招牌提醒一下啊。   招牌上写明“内有恶犬”,我们进村不就乖巧了么。   “殿下,容臣向李县伯赔罪。”许自然颓然道。   李素节笑道:“赔罪?许自然,你也是出身宰相门第,你觉得今日之事,几句赔罪便可了结?是不是太天真了。”   许自然脸色灰败道:“殿下,臣已知罪,如何弥补,还请殿下示下。”   一旁久抑不住的契苾贞喝道:“向我家先生赔罪之前,先付出一点代价吧,老师的庄子若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肆意冲撞踩踏,我等弟子颜面何在?”   扭头瞋目大喝:“契苾家部曲何在?”   一群披甲将士纷纷站出来抱拳:“在!”   契苾贞指着许自然和身后数十随从,道:“先揍一顿,往死里招呼,再押赴先生面前,请先生发落。”   许自然大惊,没等求饶,如狼似虎的部曲们便扑了上去,狂风暴雨般的拳脚无情地朝他们身上倾泻而下。 第三百三十七章 同窗之谊   甘井庄的农田里,许自然和一众随从挨了一顿毒打。   大唐的纨绔之间并不是一团和气,他们各有各的圈子,而且很容易结仇,一旦结仇,下手绝不留情。   而结仇,可以有很多原因。   为青楼的某个女子争风吃醋,为自家老爹朝堂上的政敌,或是什么都不为,在路上纯粹觉得他走路的姿势像个傻逼……这些都可以成为结仇的理由。   但是,冒犯自己的老师,欺凌自己的同学,无疑是比较严重的结仇。   所以契苾贞要对许自然下狠手,契苾家的部曲也不负众望,下手很重,而旁边的李素节李显等人,任由许自然和一众随从惨叫,他们仍无动于衷,仿佛许自然的下场天经地义。   不知揍了多久,许自然和随从们瘫在地上奄奄一息,契苾家的部曲们这才罢手后退。   国子监的学子们此时已说不出话,怔怔地看着躺在地上的许自然,然后眼神惊惧地望向李素节他们。   学子们突然察觉,以前与这些纨绔们所谓的明争暗斗实在是太头铁了,原来纨绔们真正下狠手时竟如此可怕,显然与他们争斗时纨绔们已是手下留情。   或许在他们眼里,所谓的争斗不过是玩笑一般吧。   想到这里,学子们的表情愈发复杂了。   李素节扭头瞥了他们一眼,突然笑道:“如此处置,你们可满意?若诸位意犹未尽,我们可以继续揍一顿。”   学子们慌忙摇头,又点头。   李素节嗯了一声,道:“既然满意了,那就把他们留给先生发落吧。”   学子们迟疑片刻,许多人一脸震撼地离去。   契苾贞盯着学子们的背影,不满地道:“咱们帮他们挡灾,打架,临了连个谢字都不说,一片好心喂狗了!”   李素节笑了笑,道:“只求心安,莫让先生失望,至于他们,无所谓。”   谁知学子们刚走了几步,突然一齐停下,郑不鸣转身朝李素节等人走来,站在纨绔们面前,郑不鸣嘴唇嗫嚅几下,最后长揖一礼。   “多谢诸位同学义伸援手,此情不鸣铭记于心,容后再报。”   其他的学子们也纷纷上前,朝纨绔们行礼。   契苾贞这下终于念头通达了,长笑道:“哈哈,不妨的,以后你们有啥仇人尽管告诉我,我帮你们揍他。”   李素节也笑道:“都是先生门下弟子,自当守望相助,你我素无仇怨,若为了一些莫名之事争来斗去,未免寒了先生的心,对不对?”   郑不鸣重重点头。   平日水火不容的两拨人,此时互相对视一笑,恩仇尽泯。   临走,郑不鸣犹豫了一下,突然道:“家中父母送来两坛浊酒,酒质不佳,素难入喉,但胜在有同窗共饮,笑论古今,不知各位同窗可愿同酌?”   纨绔们面面相觑,良久,李素节笑道:“固所愿也,便叨扰郑兄了。”   契苾贞咧嘴道:“我出下酒菜。”   众人沉默片刻,突然相视大笑。   此时此刻,终于有了几分同窗之谊的味道了。   河滩边,远远看着这一幕的李钦载和崔婕也笑了。   崔婕抹了抹泛红的眼眶,叹道:“都是好孩子,拜在夫君门下求学是他们之幸,夫君得此英才而教,何尝不是幸事。”   李钦载微笑道:“明日可以继续给他们上课了,这群小孽畜总算没让我失望。”   崔婕白了他一眼:“多好的孩子,夫君一口一声‘小孽畜’,也不怕伤了他们的心……”   李钦载嗤笑:“我若哪天一本正经称呼‘四皇子殿下’,‘英王殿下’,你信不信他们当场吓得死给我看?”   “相信我,人都是有惯性思维的,比如我如今口口声声叫你‘夫人’,待你我夫妻二三十年后,便不会那么客气了,那时我喊一声‘兀那婆娘给我滚过来,撅起’,你肯定乐颠颠的过来撅起屁股……”   话没说完,崔婕发了疯似的跳起来,小拳拳如雨点般落在他身上。   ……   许自然被部曲架住,带到李钦载面前。   此时的许自然痛晕过去,又醒过来,恢复了神智后,仰头看到李钦载冰冷的目光,身子一颤,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拜见……拜见李县伯,我……知罪了,求李县伯开恩。”   李钦载仔细打量他,见他鼻青脸肿,下半身甚至还有一滩湿痕,不由嫌弃地后退一步,捂住鼻子。   旁边的李素节笑道:“先生,许自然是左相许圉师之子,今日胆敢纵马踩踏庄子的农田,弟子等人已教训过了,请先生发落。”   李钦载嫌恶地道:“把他装麻袋,沉河。”   许自然大骇,失声道:“何至于此!”   尼玛这破庄子里究竟潜藏着怎样一股黑恶势力,踩了几株庄稼就要沉河,太暴躁了。   身后的刘阿四作势将许自然架起,许自然吓坏了,奋力挣扎起来,嘴里发出凄厉的尖叫。   叫着叫着,许自然动作突然凝固不动,一脸释然。   刘阿四吓得猛地往后一跳,一脸嫌恶地道:“五少郎,这货又尿了……”   四周围观的人一齐往后退了一步。   李钦载啧了一声,道:“没出息的样子!好了,不沉河,但踩踏庄稼,打我学生,这事儿不能轻易揭过。”   “正好庄子大旱,你们来了数十人,现成的劳力,便挨家挨户给庄户们挑水吧,把所有庄户家的水缸蓄满,此事就算了。”   “对了,你们骑的马也都留下,这是罪证,要留档的。身上的钱一文都不许留,你们便步行回长安吧,年轻人要多磨砺一下,不要那么暴躁……”   许自然目光呆滞,欲哭无泪。   今日彻底栽了,而且这个仇都没法报,这伙黑恶势力太庞大了,他亲爹来了都撼不动。   嫌弃地挥了挥手,李钦载道:“去挑水吧,天黑前没挑满,晚上睡牛圈。”   许自然被架走,李素节也朝李钦载行了一礼,正要离开,李钦载忽然叫住了他。   “别院有几坛三勒浆,稍停叫人送来,同窗对酌,酒不能太劣,多年以后回忆起这桩雅事,才不会留遗憾。”   李素节一怔,见李钦载微笑看着他,李素节抿紧了唇,长揖一礼。 第三百三十八章 我下面给你吃呀   同窗对酌,一场大醉。   那一晚每个人都喝了很多,曾经的恩怨一笑而泯。   男人之间的仇恨和释怀都来得快,他们直接且激烈,关系也转换得特别彻底,一旦说了释怀,那便是真的释怀。   至于喝醉后,那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国子监学子边哭边吐,捶地打滚,纨绔们痛不欲生,打开窗子对着荒芜的野外歇斯底里地大吼我要女人,要歌舞伎助兴,要一排青楼女子背对着我撅着……   然后众人继续喝,说自己的压力,自己的苦闷,后来不知怎的,两伙原本势不两立的人竟各自抱头痛哭。   李钦载没参与其中,只是站在门外静静看着弟子们喝醉了作妖,嫌弃地摇头。   这酒量,这酒品,啧!   他们敬爱的先生,前世最穷且单身的时候,喝多了顶多也只是想找个洗头房的温柔少女撅着,而这群不争气的弟子,居然要一排……   如此青出于蓝,真的令先生很欣慰。   第二天,日上三竿了学子们仍在呼呼大睡,昨夜喝得酩酊大醉,全都睡过头了,几个年纪小的弟子倒是没喝酒,不过看年纪大的都在睡觉,年纪小的更是乐得赖床不起,反正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   李钦载本打算今日勤奋一点,做个称职的好先生,毕竟昨日见到了那么感动又温馨的一幕。   然而今日这些小混账们就给他掉了链子,李钦载在学堂里转了一圈,干脆决定今日不上课了,待这些混账们酒醒后,再给他们来一记狠的。   眼看快秋收了,崔婕最近很忙,忙着各家各户预估粮食产量。   今年大旱,关中的收成很不理想,甘井庄也不例外。   哪怕给庄户们免了租赋,剩下的粮食仍然很难维持一家生计,庄子里最近人心不定,许多庄户长吁短叹愁眉苦脸。   作为当家主母,崔婕忙着预估产量的同时,也要安抚人心。   这年头的地主没那么冷血,一方面是君圣臣贤,良好的政治风气感染了民间的百姓,地主的道德感也比前朝强了很多。   “道德”二字在古代不是贬义词,它真的能约束人的言行,提高人的修养,只是千年以后,这两个字被后人扭曲了,提起道德便恶心。   这是个很不错的年代,两个原本该尖锐对立的阶级,在历史长河的这一瞬,出现了极为难得的温情与缓和。   另一方面,大唐人口实在不多,庄户是发展生产的宝贵劳动力,很多时候地主是需要庄户帮衬的。   在土地没有被权贵和地主大量兼并圈占的时期,地主和庄户之间反而更像是一种合作,而不是上下属性。   合作的基础自然是互相尊重,互相帮忙。   比如灾年之时,地主就必须要有担当,全力帮庄户们度过天灾,在十里八乡博一个好口碑,来年才有更多的庄户帮你种地。   若是哪个地主趁着灾年对庄户落井下石,一文钱租赋都不少,还要盘剥庄户,搞得人家家破人亡,那么他的名声便臭了大街。   庄户们会被别的地主撬墙角,就算告到官府,官员也会对他非常鄙夷,案子必输。   为了应付灾年,李钦载从并州回来后便开始着人收购粮食,囤积在庄子的粮仓里,为的就是帮庄户应付今年的灾情。   崔婕挨家挨户宽慰人心,信誓旦旦告诉庄户们,今年一定能过去,甚至将庄户们拉到李家的粮仓,让他们亲眼看看堆满粮食的仓房。   关中汉子自尊心强,不愿被施舍,崔婕又告诉他们,灾年没关系,粮食也不是施舍。   今年秋收后,李家要大肆挖渠,开凿水库,庄户们若不愿被施舍接济,秋收后就给李家干活,挖渠修库,用工时来挣粮食。   庄户们这才转忧为喜,主家和庄户皆大欢喜,人心终于稳定下来了。   有了贤内助,李钦载自然轻松了许多,于是,他又咸鱼了。   秋高气爽,适合下厨。   关中人习惯吃面食,但大多是一些胡饼锅盔之类的硬食,吃着硌牙,也难消化。   荞儿快到换牙的年纪,李钦载打算弄点软和一点的面食。   已经错过了他的幼年,李钦载希望荞儿以后人生的每个阶段,自己都不要再错过。   人生很难不留遗憾,荞儿的幼年便是李钦载永远的遗憾。   和面,发酵,拉长,压平,一刀刀切成面条。   下锅稍煮片刻捞进碗里,一勺切碎煮烂的肉臊子铺在面条上,最后一勺滚烫的油朝上面一泼,刺啦一阵响,厨房里顿时香气扑鼻,一阵白雾袅袅而上。   一碗唐朝版油泼面大功告成。   身后小心翼翼站着的鸬野赞良都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用筷子将面条和肉臊拌匀,凑近闻了一下,嗯,很香,但还是好像缺了点什么,不经意扭头,见鸬野赞良眼眸低垂,鼻翼微张,像一只瞎了眼的残疾狗正在凭嗅觉找寻食物……   “香吗?”李钦载冷不丁问道。   鸬野赞良一惊,急忙眼观鼻,鼻观心,心猿意马。   “奴婢不知。”鸬野赞良垂头道。   “啧,这是个啥说法?香就说香,不香就说不香,说错了我难道会打死你?我像那么残暴的人吗?”   鸬野赞良毫不迟疑地点头:“像!”   随即惊觉好像回答错了问题,急忙改口:“香!”   然后惶恐地强行解释:“奴婢的关中话有外地口音,刚才是说‘香’,不是‘像’……”   李钦载冷笑,神特么外地口音,霸道总裁从来不听解释,女人,你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怒火。   扭头朝厨房外喝道:“来人,把她拖出去打死!”   鸬野赞良面色大变,说好的不打死呢?   接着李钦载突然一笑:“好了,吓唬你的,三上……嗯,你辣么阔爱,我怎么会打死你呢。”   鸬野赞良美眸含泪,一脸委屈地抿着唇。   刚才她真被吓哭了。   朝她眨眨眼,李钦载温情脉脉地道:“饿不饿?我下面给你吃呀。”   鸬野赞良抿唇摇头。   将刚做好的油泼面递到她面前,李钦载示意:“给你个荣幸,新菜上市,让你先吃。”   “奴婢不敢。”鸬野赞良垂头道,模样仍有些难释怀。   啧,还耍小脾气了,按这个套路发展下去,下一步是不是该壁咚她了?   李钦载当然不会那么狗血。   “不吃就拖出去打死。”   鸬野赞良飞快端碗,一脸被赐自尽的悲壮,呼哧呼哧吃面。 第三百三十九章 我吃肉,弟子背锅,很合理吧   鸬野赞良吃得很香,一碗面呼哧呼哧很快就吃了一半,与刚才抗拒的样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嗯,就像被夫目前犯的三上老师,开始时的不情不愿,到后来的食髓知味,尤其是小嘴儿吸溜吞吐,很容易让人思想跑偏。   李钦载欣慰地看着她,果然,她喜欢吃自己的下面……嗯,不对,是自己下的面。   “好吃吗?”李钦载含笑问道。   吃到一半的鸬野赞良顿时惊觉刚才失态了,于是急忙放下筷子,朝李钦载躬身:“奴婢失礼了,五少郎见谅,感谢五少郎为奴婢做的美食。”   “哦,倒也不是特意为你做的,这只是一碗实验品,给你吃主要是看它有没有毒,一个时辰后如果你还是活蹦乱跳的话,我就可以再做一碗给荞儿吃了。”   鸬野赞良小脸儿都绿了。   这位主人有时候真不是人,狗都不如。   此时此刻真的好怀念当年自己还是倭国皇女的时候,遇到这种人一定毫不犹豫让人拖出去打死,……先喂毒,再打死。   李钦载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你的眼神告诉我,你被我深沉的父爱感动到了。”   鸬野赞良深吸口气:“是的,奴婢被五少郎如山般的父爱感动到了,荞儿小郎君很幸福。”   接过鸬野赞良的筷子,李钦载挑起一筷面送进嘴里。   鸬野赞良一惊,随即涨红了脸。   那是她刚刚用过的筷子,面也是她刚吃过的,他居然……   尝过之后,李钦载咂摸咂摸嘴,嗯,知道哪里不对劲了,应该放点醋。   关中的臊子面也好,油泼面也好,哪怕是羊肉泡馍都习惯放点醋的。   “好了,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出去吧,我重新给荞儿做一碗。”李钦载头也不回地道,宛若提起裤子的渣男。   鸬野赞良再次深呼吸。   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我若气死谁如意……   小脸儿铁青地走出去,鸬野赞良连行礼都忽略了,此时的她很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捶墙。   新做好的香喷喷的油泼面,洒上葱花,放了醋,荞儿吃得满头大汗,呼哧呼哧特别香。   李钦载揉着荞儿的脑袋,此刻的他觉得自己像个饲养员,欣慰地看着猪圈里的小猪在吃剩菜泔水,期待它快快长肥。   “慢点吃,也别太急着长肥,还没到过年呢。”李钦载柔声道。   荞儿不解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埋头苦干。   “以后爹再给弄点新花样,咱们炖个牛肉汤,熬四五个时辰后,掰馍泡在里面,比油泼面好吃。”   荞儿一愣:“牛肉?咱家能吃牛肉吗?”   “不能吃,但爹总有办法的,学堂里不是有两位皇子吗?让他们不小心把牛弄伤,咱家不就有牛肉吃了。”   荞儿惊了,这操作……   “两位师弟不会被官府关起来吗?”   李钦载笑道:“应该没人敢关皇子吧,就算关了也没关系,他们的亲爹会搭救的,咱们只管吃牛肉便是。”   “煮得烂熟的牛肉,还有牛骨棒子里的骨髓,一吸,一吞,满嘴流油,不香吗?”   荞儿兴奋地睁大了眼,使劲点头:“嗯!荞儿明日便让两位师弟宰牛去。”   “爹的好大儿。”   ……   下午时分,庄子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客人的马车在李家别院门口停下,随从递上名帖,被门口值守的部曲送到李钦载面前。   “左相许圉师?”李钦载看着手里的名帖,嘴角一勾。   前天揍了他儿子,没想到两天后亲爹亲自登门了。   是来赔礼道歉,还是兴师问罪?   不管是什么,李钦载都不怕,因为他占了理,官司打到李治面前,许圉师也无话可说。   整了整衣冠,李钦载亲自迎出门外。   毕竟是朝廷的左相,论辈分也是长辈,李钦载不能失了礼数。   走出大门,许圉师正站在马车旁,负手含笑打量李家别院的门楣,不时徐徐点头,也不知他看上了别院的装修,还是纯粹展示高人形象。   李钦载快步跨出门槛,先大笑几声。   其实李钦载也不知道为何要先笑几声,但这年头的主人为了表达自己的热情,好像总会未语先笑。   就像无论任何人抽出佩刀来,旁人按惯例必须赞一句“好刀”一样,做作得很,但它确实是必备的社交礼仪。   “许相大驾亲临,寒舍蓬荜生辉。”李钦载大笑道,走近他身前行礼。   许圉师双手托起了李钦载的胳膊,先笑了几声,转而换上一脸愧色,叹道:“老夫教子无方,惹下大祸,今日特来赔礼。”   “哈哈,许相言重了,言重了,小子万不敢当,快快里面请。”   将许圉师引进前堂,李钦载当即吩咐设宴。   宾主落座,李钦载和许圉师都表现得格外客气和谦逊,在李钦载面前,许圉师完全没有任何左相的做派,反而像个犯了错的学生,神情不时闪过几分惶恐。   李钦载更是以晚辈自居,客客气气完全没有揍他儿子时的威风和丧心病狂。   酒菜上桌,宾主互敬三盏,许圉师这才搁下酒盏,叹道:“犬子许自然前日纵马踩踏农田,消息传回长安,老夫委实震怒羞愧……”   “这些年老夫忙于朝政,对家中犬子疏于管教,而致犬子骄纵狂妄,惹下这等人神共愤之大祸,犬子前日归家后,老夫已狠狠责打过他。”   “今日老夫本该携犬子一同登门赔罪,实在是犬子被老夫打得下不了床,怕是要养歇几个月,故而不能成行,失礼之处,还请李贤侄莫怪。”   许圉师倒不是夸张,在这个对农业耕种无比重视的年代,纨绔踩踏农田确实是一件很严重的事。   不是说踩踏农田给庄户造成多大的损失,损失倒是其次,而是这种行为绝对要禁止。   绝不能让它在纨绔圈子里形成风气,否则有损皇威,更失了民心,对统治阶层很不利。   大唐立国后,历代帝王每逢农时都会祭祀天地,而且亲自下地干农活,皇后也要在秋收之后带领贵妇下地捡拾遗落的麦穗。   从天家到权贵,对粮食的重视是别的朝代无法比拟的。   所以许圉师的儿子许自然纵马踩踏农田一事,传到长安后才会显得如此恶劣,逼得许圉师以左相的身份都不得不亲自登门赔罪。 第三百四十章 人不揍,哏啾啾   宾主礼数都很周到,客气得不像话。   一个诚惶诚恐赔礼,一个大度说没事,两人好像都忘了,许圉师的儿子许自然回到长安时是怎样一副惨相。   许圉师是左相,这个官职是新改的,大约相当于副宰相。   李治有个让人很无语的毛病,这货喜欢改名字,无论是年号还是朝廷官职,兴之所至便一通改。   登基时年号叫“永徽”,这个年号用了六年,永徽六年,李治废掉了王皇后,哎,喜事,男人三大喜,登基发财死老婆,庆祝一下,改个年号玩玩。   于是第二年改年号“显庆”,这个年号用了五年,显庆五年,苏定方灭了百济,哎,喜事,庆祝一下,改个年号玩玩。   于是第二年改年号“龙朔”。   朝廷喜事不断的话,龙朔这个年号怕也是撑不了多久。   至于朝廷官职,李治改动的也不小。   龙朔元年开始,朝堂已没有尚书省仆射,分别叫“右相”和“左相”,不一定掌实权,也许是虚职,朝堂上同一时期封左右相的好几个。   掌实权的左右相,官职前还得加一个“同平章事”,有了这个称号,左右相才是真材实料的宰相。   许圉师这个左相就加了“同平章事”,真正的实权人物。   按说以许圉师的副宰相身份,儿子犯了错得罪了人,也不值得他亲自登门赔罪。   但这一次不一样,许自然纵马踩踏农田一事不知怎地传到长安后,已然闹得满城风雨。   御史们仿佛闻到了血腥味,顿时蜂拥而上,一道道奏疏参劾,如同当初李钦载卖白玉飞马一样,人家参的也不是许自然,而是直接参许圉师。   什么教子无方,什么卑行劣举,什么狂妄不臣,话说得很难听。   不仅如此,连李治和武后都听闻了,将许圉师召进宫里询问。   李治也没骂他,只是客客气气问了几句,然后就没说什么了。   李治没说什么,不代表没事。许圉师左思右想,越想越不安,解铃还须系铃人,于是急忙赶来甘井庄。   长安闹得满城风雨,但根源却在甘井庄。   这个位于渭南县辖下的村庄,看似偏僻贫瘠,里面却藏龙卧虎,它不仅是英国公的产业,同时也是深受陛下宠信的渭南县伯的庄子。   而更令许圉师惶恐的是,这个庄子里有一个学堂,学堂里的学子,一半是皇子和权贵子弟,另一半是国子监算科的监生。   这特么……许自然那孽畜究竟惹了一个怎样的存在。   就连许圉师都发自肺腑地觉得,犬子挨的这顿揍不冤枉,真的一点都不冤枉,不仅如此,许圉师觉得揍得还不够狠,许自然回家后,亲爹于是再次动手,给犬子加了个残血状态……   加完状态后,许圉师马不停蹄便赶来甘井庄。   没别的,错了就是错了,挨打要立正,态度不端正的话,许家等于得罪了半个朝堂。   李钦载不知道这些前因后果,对许圉师的登门,他是比较错愕的。   啥时候我竟如此重要,一件小事都能让当朝左相亲自登门道歉。隔着那么远难道他已感受到我散发出来的王霸之气?   “许相,没那么严重,真的没那么严重,您如此屈尊,倒令晚辈无地自容了。”   许圉师叹道:“犬子狂妄无状,恶行劣迹斑斑,老夫已痛下决心,从今以后严加管教,今日登门赔礼,还请李县伯宽宥犬子之错。”   李钦载笑道:“都过去了,前日一时冲动,门下弟子对令郎多有冒犯,将他伤得不轻,都是些血性冲动的年轻人,下手没个轻重,还请许相莫怪。”   许圉师露出几分古怪之色。   坐在他对面这位年轻人,其实也才二十出头,竟老气横秋说别人是“年轻人”,这画面委实有点怪异。   沉吟片刻,许圉师飞快看了他一眼,缓缓道:“除此之外,老夫今日此来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说出来还望李县伯莫怪。”   李钦载眸光一闪,不情之请?嗯,不会是借钱吧?   虽说自己刚从并州回来,不仅付清了粮价,还从滕王身上小赚了一笔,但……借钱不行,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能借我的钱。   “许相但说无妨。”李钦载含笑道。   许圉师诚恳地道:“犬子年已弱冠,可从小到大不争气,惹过的祸不计其数,老夫实在是心力交瘁,想管教却不得其法,反倒变本加厉……”   李钦载不假思索打断了他:“揍呀,许相,狠狠地揍,棍棒底下出孝子,这个道理许相应该明白的。”   许圉师一呆:“棍棒底下出孝子……好句子!不愧是深受陛下宠信的英才,出口便是振聋发聩的雅句。”   李钦载此刻就像与许圉师平辈的家长,认真地讨论揍犬子的心得体会。   “必须要揍,常言道,玉不琢,不成器,人不揍,哏啾啾……”   许圉师大汗:“慢着,慢着!‘哏啾啾’是啥意思?”   “倭国方言,大概是欠揍的意思。”   许圉师擦了把汗:“李县伯继续,老夫洗耳恭听。”   “作为学堂山长,在教育弟子这一块,晚辈自问还是有点发言权的……”李钦载露出了权威的表情,傲然道:“总结起来只有一个字!”   许圉师小心翼翼接言道:“……揍?”   “没错,揍!我的学堂里,弟子但凡犯了错,没别的,一顿鞭子抽得他们哭爹喊娘,接下来他们就老实了,哪怕是皇子也不例外。”   许圉师顿时心悦诚服。   朝廷左相,处置朝政得心应手杀伐果断,但在教育子女这方面委实失败得很,失败者对成功者会有一种盲目的信任。   李钦载的学堂里那么多桀骜不驯的皇子和权贵子弟,能把他们治得服服帖帖,毫无疑问是教育界的成功者。   对成功者必须要尊敬,要信服。   可惜许左相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李钦载揍的都是别人家的孩子,他却没问李钦载有没有揍过自己亲生的。   许圉师起身长揖一礼:“老夫有一请,欲将犬子自然送到李县伯门下求学,还请李县伯看在老夫与令祖朝堂多年同僚的份上,答应老夫所求。”   李钦载眼睛一眯。   嗯?   突然有点明白今日许圉师亲自登门的目的了。   原来赔礼道歉是其次,主要是把他家的犬子送来学堂。   心也是真大,完全不考虑他家犬子已将学堂先生和弟子上上下下得罪了个遍。   他就不怕犬子被活活打死吗?   真那么恨犬子,不如把他扔进井里,这样死得比较痛快。 第三百四十一章 滕王入京   许自然这位犬子显然把亲爹恶心坏了,不然亲爹不会亲手将犬子推进火坑,而且还对火坑的主人千恩万谢。   李钦载无所谓。   学堂里基本都是别人家的犬子,他不在乎多养一只。   多挣一份学费嘛,不寒碜。   当然,丑话要说在前面,勿谓言之不预也。   “呃,许相若将令郎送来学堂,晚辈会一视同仁,令郎若犯了错,我可是要教训的……”   许圉师一拍大腿,激动地道:“教训!狠狠地教训!李县伯把他抽死老夫都绝无怨言!”   李钦载诧异地看着他。   这么狠的亲爹,李钦载倒是第一次见。   激动的程度有点过分了,好像许自然不是他亲生的,而是他婆娘跟府里马夫生的,必将他置之死地才后快。   “呃,许相,我的学堂里学的不是圣贤经义,而是明算科,将来考科举的话,高中的几率很渺茫……”李钦载试探着道。   许圉师再次拍大腿:“无妨,学啥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教训他。”   李钦载:???   回头得验证一下,给这对父子搞个滴血认亲,严重怀疑两位没有血缘关系,不然不会这么狠。   “送来吧,我一定会帮许相好好教育令郎的。”李钦载释然笑道。   你舍得死,我当然舍得埋。   二人同时露出愉悦的笑容,许圉师达到了此行的目的,李钦载多了个可以发泄暴戾的对象,双赢!   很期待许自然入学后,面对曾经痛揍他的师兄们的画面,羊入狼窝都没那么绝望吧。   “区区小事,许相派人说一声便是,何必亲自登门。”李钦载客气地道。   许圉师也笑道:“亲自登门是礼数,老夫昨日进宫请罪,陛下倒是没说甚重话,可老夫终究羞愧难当,还好皇后安慰了老夫几句。”   “哦?皇后说了什么?”   “皇后说,不过是孩童玩闹,让老夫不必太在意,事情揭过便算,不必亲自登门……”   李钦载心中陡然一紧。   是自己想多了吗?   感觉武后的话里有别的意思,里面透出一些不同寻常的信息。   “许相,皇后还说了什么?”   许圉师捋须摇头:“没说什么了,皇后似乎并不在乎这件事,哦,她还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许圉师眼神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皇后说,学堂诸事繁多,弟子难驯,犬子踩踏农田没必要小题大做……”   李钦载轻轻呼出一口气,嗯,确定了,武皇后已对他生出了嫌隙。   究其原因,大约要从并州之任算起。   毕竟她授意李钦载弄死她的亲姐姐,结果他非但没弄死韩国夫人,反而让韩国夫人带着老母回了长安,用亲情逼着她不得不卸下了杀心。   虽然对亲姐姐已暂时消除了杀心,但李钦载不听招呼,阳奉阴违,武后终究已感到很不爽,对他有意见了。   念及至此,李钦载有点忧心。   大唐天家这对夫妻,李钦载其实无意站队任何一方,他本身并不想卷入这种凶险的争斗中,只想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   性情懒散,不求上进,凭良心说,外人对他的这种印象,一方面是他确实很咸鱼,对权力没什么野心,另一方面,也是他自穿越以来有意无意给自己立的人设。   他要让所有人知道自己是个不争不抢的性格,如此才不会引起权力高层的戒意,才能对他放心。   没想到自己终究还是引起了武后的不满。   跟站队没关系,这件事里并不存在站队,只不过进了朝堂,官爵加身,左右逢源真的很难,一不小心就得罪了人。   当初若是听了武后的话,真的弄死了韩国夫人,岂不是更得罪了李治?   忧心之后,李钦载暗暗思忖,必须想个法子缓和自己与武后的关系。   不怕认怂的说,自己如今的斤两,真的惹不起她。   一个能够参与批阅奏疏的女人,手里掌握的权力可大可小,这个女人要是打定主意给他穿小鞋,李钦载大概有半辈子的时间别想好过。   满怀心事地送走了许圉师,李钦载转身回到院子里。   时已入秋,但天气仍然有些余热,崔婕正坐在树下给荞儿摇扇,不时指导荞儿练字的手法和笔画。   见李钦载过来,崔婕和荞儿同时抬头朝他一笑。   温暖的笑容仿若春风化冰,吹散了眉弯,也吹散了愁绪。   李钦载暗暗做了决定。   为了这个家,为了妻儿,自己必须想方设法舔武后,一定要舔到她满意为止。   哄女人不在行,哄中年霸道女总裁更不在行,舔就完事了,大不了不停在她耳边说多喝热水。   ……   秦道平坦,马车微晃。   长安延平门,滕王的仪仗车队缓缓驰进城门。   进城便是待贤坊,马车仪仗一路穿行,来到朱雀大街上。   滕王坐在马车里,神情犹豫地望向金乡县主,欲言又止。   金乡眉目低垂,仿若未见。   其实早在滕王下令改道长安后,金乡县主便看出滕王有些后悔了。   为了这么一桩小事而改道,本来远赴洪州就藩,并州已耽误了一个多月,如今改了道,就藩更是遥遥无期。   何必呢?   金乡甚至都不清楚滕王改道回长安的目的,难道真只是为了向李钦载兴师问罪?   滕王确实后悔了,当时知道自己被骗了钱后勃然大怒,下令改道长安,仪仗改道只走了半天他就发现自己冲动了。   然而羞刀难入鞘,话已出口,又当着心爱的女儿的面,实在不能自损威信,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朝长安走。   见滕王欲言又止,人坐在马车里却如坐针毡,屁股不停动来动去。   金乡县主终于看不下去了,叹了口气道:“父王,既然都进了长安城,何必再犹豫?”   “女儿知父王其实更想留在长安,索性已进了城,父王不如进宫求见天子,在天子面前多求恳一番,请天子允许父王留在长安。”   滕王闻言眼睛一亮,重重一拍大腿。   妙呀!向李钦载问罪是小事,反正来都来了,不如向天子求情,允许自己留在长安。   长安多好,那么多文人名士,那么多跟他同属性的混账纨绔,大家玩在一起既热闹又有趣,岂不比就藩洪州强多了?   至于建什么滕王阁,特么的,钱都被骗光了,路费都凑不齐,修个屁的滕王阁!   还是长安好,适合他这种被人骗光了钱的藩王。   虽说那位天子皇侄对他左右看不顺眼,没关系,老夫忍辱负重跪舔他便是,一定舔到他满意为止。 第三百四十二章 他乡遇故知,债主   许圉师与李钦载谈妥了送他家的孽子来求学后,便喜滋滋地离开了。   不过许自然如今正卧床养伤,一时半会儿来不了。   李钦载无所谓,早来早挨揍,早死早超生。许自然在庄子里干过的事,来了学堂后只怕会被欺负得很惨。   学堂里两伙势力已经握手言和,正好冒出一个遭人恨的大反派,不出意外的话,许自然会被师兄们攥出尿来。   在家懒散够久了,李钦载决定劳逸结合,给学子们上课。   如今的学子大多以自习为主,李钦载在赴任并州前编纂了一本教材,里面大概是小学六年级左右的水平。   李素节等纨绔们或许有点吃力,但国子监的学子们倒是能够融会贯通了。   算算教学进度,大约能教一元一次方程了。   所以,那位疯狂的泳池管理员可以闪亮登场,把学子们折磨得欲仙欲死了?   教了整整一上午,成果很不理想,李钦载盯着课室墙后的那幅“莫生气”暗暗运气,深呼吸。   不生气,不生气,把我气死岂不是如了这群混账的意了?   “学累了吧?来,给你们讲个真实的故事,调剂一下心情。”李钦载笑吟吟地道。   李素节等人眼皮猛跳。   先生每次在课室里露出这种表情,就代表他接下来一定没什么好话。   “是这样的,我曾经教过一只狗,我问它一加一等于几,它开始时不知道,但我每次问过后扔给它两块肉,久而久之,它便知道一加一等于二了,于是便叫两声……”   李钦载用力揉了揉脸,叹道:“当初我决定教你们算学时信心满满,想着在座各位高徒至少比狗聪明一点吧?狗我都能教会,教你们应该拿捏了……”   沉痛地一叹,李钦载挫败地道:“对不起,我错了,我太自大,太懵懂了。”   朝目瞪口呆的学子们拱了拱手,李钦载平静地道:“诸位,你们敬爱的先生,我,已经无能为力了,诸位不妨另请高明,我还是回家教那条狗吧,我觉得努努力的话,它明年说不定能与各位一同参加科考,而且还会金榜题名。”   学子们一脸菜色,被李钦载这番话恶心得不行。   李素节都快哭了:“先生恕罪,弟子虽愚钝,可……不管怎么说还是比狗聪明一点吧?”   “真了不起,居然比狗聪明……”李钦载冷笑:“那么你来说说刚才的题,出水口放干六个时辰,入水口注满四个时辰,请问两根水管一同放水和注水,需要多少时辰?”   李素节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应对。   李钦载把目光转向旁边的李显,李显脸色一白,起身硬着头皮道:“先生,弟子想问问,这个管水池的家伙是住在长安吗?”   李钦载一愣:“你待如何?”   李显咬了咬牙,道:“若弟子来解此题,这道题根本不会出现在世上,弟子在他放水又注水之前便派人找到他,杀了他全家……天大的难题都解决了,干脆利落,岂不爽哉。”   李钦载惊了,这思路……倒是从根源上解决问题了。   李显刚说完,课室内便一阵兴奋的掌声,鼓掌最起劲的竟是契苾贞。   契苾贞一边鼓掌一边咬牙切齿:“七皇子所言甚是,这等丧心病狂之恶徒,正该一刀砍了他,连同全家都砍了,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这下连国子监的学子都有几个忍不住鼓掌了,显然二人的回答非常迎合众人的心思。   李素节看了看李钦载面无表情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拾遗补漏:“……那个水池也该扒了。”   课室内陡然一静,接着掌声四起,更热烈了。   李钦载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很真实的想法,他真的想找条狗教它算学,至少狗不会说话,不会气死他……   拱了拱手,李钦载叹道:“诸位高徒皆是身怀绝技,先生佩服……下课吧,我想找个地方冷静一哈。”   说完李钦载便走出了课室。   没事,蜡炬成灰泪始干,俯首甘为孺子牛……   大不了当一辈子乡村教师,临老耄耋之时,课堂里还是这群白发苍苍的蠢学生,咱们师生这辈子缘分没完没了,不死不休。   ……   身心俱疲的李钦载回到别院,发现门口停着一辆颇为豪奢的马车。   李钦载皱眉,家里似乎又来客人了,不告而登门,定是个恶客。   刚跨进门,崔婕便一脸喜意地迎了上来。   “夫君,妾身有朋友来访。”   李钦载意外地看着她,他不奇怪崔婕有朋友,奇怪的是她的朋友怎会知道她住在这里?   难道成亲那天崔婕临时改了快递投送地址?   “朋友男的女的?”李钦载冷不丁问道。   问完以后盯着崔婕的眼睛,如果她敢回答说是未成亲前的男闺蜜,他就把她和男闺蜜一起扔出门外,如果你想飞,伤痛我背。   崔婕恨恨瞪了他一眼,道:“妾身哪里认识什么男的,当然是以前的闺中密友!”   李钦载顿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婆娘的闺蜜,该不会是……   “为夫今日授业太累,被那群混账蠢哭了,夫人且与朋友共聚,我回屋怀疑人生。”李钦载说完便打算溜了。   当初并州时一不小心骗了某位冤大头很多钱,若果真是她,今日只怕不是来共叙闺蜜情,而是来找他算账的。   想走,然而已来不及了。   一道纤弱袅娜的身影悄然走近,金乡县主那张清冷绝色的脸庞映入眼帘。   “李县伯,久违了。”金乡县主盯着他冷笑。   真的是冷笑,李钦载敢发誓他没看错。   东窗事发!   “啊!原来是金乡县主,久违久违。”李钦载一脸欣喜加心虚地上前行礼。   人生一大喜,他乡遇故知。   人生一大悲,他乡遇故知,债主。   左顾右盼,李钦载在院子里寻找滕王的身影,他怀疑滕王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准备偷袭他。   将心比心,如果李钦载被骗了一大笔钱,他也会偷袭的,条件允许的话,刀斧手更要安排上。   “李县伯不必张望,父王留在长安驿馆,不曾来此。”金乡县主冷冷地道。 第三百四十三章 这是爱情的买断价啊   “滕王殿下竟然没来?啊,那真是太遗憾了。”李钦载一脸庆幸地遗憾道。   一旁的崔婕看了看李钦载,又看了看金乡县主,总觉得两人说话的气氛有点古怪。   女人的直觉还是很靠谱的,她察觉到的古怪气氛里,似乎没有男女情愫这方面,反而有点敌对的意思。   “夫君与金乡县主相识,县主在并州时还帮过夫君呢。”崔婕笑道。   李钦载咧了咧嘴。   是帮过,她亲爹帮过,若没有滕王那笔钱,李钦载还付不出买粮食的钱。   主要是情比金坚,滕王加钱了。   前世有一首土味情歌《爱情买卖》,用在此处很应景。   “婕儿,你的这位夫君了不得呢,在并州时可干了不少惊天动地的事,至今被并州官民传颂,据说并州百姓给李县伯立的生祠都有无数,若都能灵验的话,李县伯约莫能活一千岁了。”   金乡县主盯着李钦载的脸,语气似乎不怀好意。   崔婕甜蜜又自豪地笑道:“我崔婕的夫君,自是为生民立命的大丈夫。”   李钦载愈发心虚,尴尬地笑了两声,道:“夫人莫夸我,滕王殿下和金乡县主也为并州百姓出了大力。”   崔婕望向金乡,欣然道:“你也做了许多了不起的事吗?”   金乡瞥了李钦载一眼,清冷地道:“我也不谦虚了,确实做了一些事,毕竟你夫君是刺史,我和父王总得做点什么。”   李钦载急忙补充道:“滕王和金乡县主纯粹是自愿为百姓付出。”   金乡眼中顿时露出怒色,咬着牙道:“没错,自愿的。”   崔婕喜道:“县主远道而来,一路风尘仆仆,夫君,咱们设宴相待可好?”   李钦载不自在地道:“好,好。”   崔婕于是转身安排酒宴,空荡的院子里只剩李钦载和金乡二人。   金乡也不再掩饰自己的表情,俏脸怒色越来越盛。   “李县伯,你不跟我解释一下吗?”金乡冷冷道。   “解释啥?”李钦载无辜地看着她。   金乡咬牙道:“在并州时,你跟我父王说了什么?说咱们情比金坚,什么互生情愫,害我父王对我猜疑,可有此事?”   李钦载矢口否认:“我没说过,都是你父王自己猜测的,不得不夸令尊一句,想象力真的清奇又丰富,让人叹为观止。”   金乡怒道:“还不是你故意误导我父王!李县伯,你我无冤无仇,为何在我父王面前胡说八道?”   李钦载翻了个白眼:“我何时误导你父王了?我说过,全是你父王自己猜测的,我能怎么办?当他的面自刎以证清白吗?就算要自证清白,该自刎的人也应该是你吧。”   金乡大怒:“你还骗我父王的钱,把他的钱骗光了,我父王连仪仗车队的路费都付不起了,才半路不得不改道回长安。”   李钦载擦了把冷汗,这个属实就有点尴尬了。   那时觉得自己和金乡县主的爱情很珍贵,当然要加钱。没想到滕王为了掐断这段孽缘竟如此舍得,把自己的路费都搭进去了。   如此有钱又容易被骗的人,老实说,李钦载两辈子都难得遇到一个。   仔细想想,李钦载其实也不能叫骗。他根本没骗,一切都是滕王自己的脑补,钱也是他心甘情愿自己掏出来的。   那是爱情的买断价啊。   李钦载在其中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呢?   他充其量是寺庙里的功德箱。   捐钱全凭自愿,但要想拿回去,佛祖怕是不答应。   想到这里,李钦载顿时理直气壮了:“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赚钱不能算骗,赚钱!生意人的事,能算骗么?”   金乡顿时被李钦载的无耻嘴脸惊呆了,半晌没说话。   在她有限的人生里,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骗了父王的钱,居然死不承认。   眼前这货还是那个在并州时解民倒悬,为民立命的李刺史么?   打压粮价,严惩恶吏奸商,大兴水利,南粮北调赈济百姓的好官,为何变成了这副面孔?   “你,你你……无耻!”金乡快气哭了。   “你了不起,你清高……”李钦载见金乡快疯了,急忙道:“县主,令尊给钱纯粹是自愿,而且我一文钱都没贪,全用来支付粮价了。”   “县主和滕王当时也在并州,应该知道我把粮价打下来后,虽然粮商们不得不以贱价卖给我粮食,但贱价也要给钱的呀。”   “我赴任时陛下给我的钱不多,正在焦头烂额之时,你父王突然驾临,可可爱爱白白胖胖像个财神,给钱也给得特别痛快,后来我便把所有的钱都用来买粮食了。”   “正因为你父王的这笔钱,并州的官仓才充盈起来,州县的民心也安定了,此事你父王居功甚伟,我还得向他道谢呢。”   金乡闻言俏脸稍霁,脸色总算缓和了一些。   她虽然性格清冷,可心地终究是善良的,李钦载解释了那笔钱是用在百姓身上后,多日来的种种不忿和羞怒终于如云烟般消散。   “你果真一文钱都没贪?”金乡狐疑地盯着他。   李钦载高举右手,义正严辞地道:“我用我学堂所有弟子的项上人头发誓,真没贪,若违此誓,管教所有的弟子被九天神雷劈成五分熟。”   金乡哼了一声,道:“幸好今日我父王没跟来,否则他若见了你,必然不听你解释,二话不说跟你拼了,你可不知父王这一路念叨了多少次,给你安排了几百种死法。”   金乡今日独自来甘井庄,说是拜访闺友崔婕,实则是向李钦载兴师问罪。   之所以撇开她的父王,实在是不愿父王与李钦载当面冲突,尽管心里已将这货千刀万剐了,可他终究是崔婕的夫君,父王若与他冲突起来,崔婕想必会很难过,而她,便会很尴尬。   这才是她今日独自来访的原因。   崔婕走到院子里,见二人仍在聊天,不由笑道:“酒宴已备,夫君,县主,入堂小酌吧。”   金乡和李钦载点头,两人朝前堂走去,金乡在李钦载身旁悄声道:“你最近不要去长安,父王要与你拼命,正在长安城磨刀霍霍……” 第三百四十四章 以工代赈   李钦载发现自己在并州骗钱骗得有点过分了。   但凡给滕王留点路费,都不至于让人家狗急跳墙想拼命,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句话真的很有道理。   “我保证最近不去长安,”李钦载神情有些颓然:“令尊打算何时离开长安?”   金乡嘴角一勾:“父王打算向天子求情,以后留在长安不走了。”   李钦载面颊抽了抽,道:“去洪州不好吗?天高皇帝远的,想干啥就干啥,对了,还能建个滕王阁,我保证这座滕王阁一定留名千古,门票一人五十,赚翻了……”   金乡俏脸一沉:“钱都被你骗光了,拿什么建滕王阁?”   哎,现在的聊天氛围不是很融洽啊。   三人入堂,精致的酒宴端上桌。   崔婕与金乡坐在一桌,李钦载一人独坐,俩女人饮酒浅酌,不时头靠在一起说悄悄话,间或轻笑薄嗔,亲密得很。   不得不说,两位绝色女子亲密无间的样子,确实很赏心悦目,以前在并州时尚不觉得,此刻金乡跟自己的婆娘在一起,李钦载突然觉得俩女人都比以往更美了几分。   难怪前世有吃饱了撑的研究,男人对老婆的闺蜜动心率占绝大多数,这个研究果真要有一定的生活阅历才能得出答案。   鸳鸳相抱何时了,鸯在一旁看热闹。   崔婕和金乡一边聊天一边饮酒,李钦载被冷落一旁,没多久,崔婕这才发现冷落了他,于是歉意地笑了笑,道:“夫君莫怪,妾身与县主多年未见,有许多话儿要说……”   李钦载闷闷地道:“不怪,你们聊你们的,我想静一静。”   扭头望向堂外,李钦载扬声道:“荞儿野到哪里去了?派人接他过来吃饭。”   很快荞儿被部曲扛回来了,看模样似乎玩得不想吃饭,部曲没功夫讲道理,直接扛走。   小脸脏兮兮的,手里还攥着一只弹弓,被李钦载禁止玩炮仗后,荞儿最近迷上了弹弓,不知道为什么,男孩子从小就对杀伤性的玩具特别有兴趣。   被李钦载揪着坐在身边,荞儿仍不满地道:“爹,过午又没到傍晚,不时不晌的吃啥饭呀。”   李钦载拍了拍他的屁股:“来客人了,去见礼。”   荞儿听话地起身,站到金乡面前打量了她一番,乖乖行礼道:“荞儿见过……嗯,姐姐?”   金乡见荞儿萌萌的样子本就心生喜爱,听到荞儿的称呼更是乐得绽开了笑容。   清冷美人难得一笑,李钦载瞬间觉得前堂四周都开满了鲜花。   “这是……李县伯的孩子?真懂事。”金乡也不嫌他一身脏,立马就将荞儿搂了过来,第一反应就是捏他红扑扑的脸蛋儿。   崔婕白了荞儿一眼,将他拽过来,掏出一块洁白的巾帕给他擦脸擦手,没好气道:“没良心的小混账,叫我姨姨,却叫她姐姐,你该叫她……嗯,小姨?”   金乡乐道:“不,就叫姐姐,姐姐有见面礼。”   说着金乡从怀里掏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递给荞儿,笑道:“君子养玉,玉养君子,希望荞儿长大后也做个堂堂正正的君子,好不好?”   荞儿迟疑地看着崔婕,崔婕笑道:“小姨所赐,你便收下吧。”   金乡不满地嗔道:“不是小姨,是姐姐。”   荞儿于是收下玉佩,向金乡道谢:“多谢姐姐厚赐。”   谢过之后,荞儿走到李钦载身边坐下,父子俩都不饿,没滋没味地吃饭。   “爹,那位姐姐是爹要娶的第二个后娘吗?”荞儿天真地问道。   荞儿年纪小,说话也不避讳,这句话音量正常,崔婕和金乡都听见了。   二女一愣,金乡顿时俏脸通红,恨恨地剜了李钦载一眼。   李钦载急忙捂住荞儿的嘴,干笑道:“童言无忌,县主莫怪。”   荞儿却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挣脱了李钦载的手,道:“爹要娶的第二个后娘难道不是后院的小八嘎吗?这位姐姐应该是第三个……”   李钦载仰天叹息。   儿子太孝顺了也不好,不管不顾地做主把认识的女人都嫁给他爹,丝毫不考虑他爹的腰子受不受得了。   堂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更加诡异了。   金乡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崔婕却似笑非笑地朝他哼了哼。   李钦载慈爱地揉了揉荞儿的狗头:“是不是不饿?”   荞儿忙不迭点头。   “不饿就滚出去玩,不要再祸害爹了。”   荞儿飞快窜出堂外,一溜烟跑没影了。   ……   大旱之年,庄户们已经进入节衣缩食的状态。   李钦载和崔婕对庄户们说了无数次免租赋,有粮食赈济,但庄户们对灾年向来有危机感,不是简单一句有赈济便能说得过去的。   一天两顿改一顿,婆娘们带着娃儿漫山遍野开始挖野菜囤积,庄子内外一株株榆树的叶子也没饶过,被庄户们薅秃了一株又一株,榆树叶子都快成为庄子里的流通硬货了。   一切都在为即将到来的灾年做准备,就算明年年景好,风调雨顺,也要等到明年秋收后才能缓口气,整整一年的时间,考验的是庄户们的存粮和毅力。   与此同时,李钦载主持的挖渠工程也开始了。   动用英国公府的关系,从长安的工部请了一位专家,专家在庄子转悠了几圈后,给李钦载画了几张图纸,从渭河边引水入庄,并建议在庄子靠近西面的山脚下建几个水库。   专家的话必须得听,李钦载没狂妄到以为穿越人士便无所不能,前世基本等于一个废材,这辈子难道就基因突变了?   拿着专家画的图纸,李钦载动员庄户开工挖渠修库。   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整个庄子说大不大,但全庄几百号壮丁要把沟渠和水库修好,至少也得耗费几个月。   李家的庄子,庄户们开工是有报酬的。   每人每天半斤黍米,这是市场行情。李钦载本来存着半酬半赈的心思,想用这个理由给庄户们多付一些黍米,帮他们度过灾年,谁知却被庄户们严词拒绝了。   一切按行情来,给多了就是施舍,关中汉子不需要施舍。 第三百四十五章 又想出了一个好东西   生活阅历方面,其实李钦载并不如普通的庄户。   在这个靠天吃饭的年代,能平安顺利长大的庄户都不容易。   不但要辛苦耕种,还要打猎,挖野菜,将各种能吃的东西都收集囤积起来,随时准备应对天灾。   雪灾,涝灾,旱灾,蝗灾,各种灾难层出不穷,任何一个灾年没应付过去,都是家破人亡的下场。   在这方面,李钦载的经历远不如庄户,灾年时期的危机感也远不如他们。   李钦载以为灾年给庄户们发粮食就是赈济,其实庄户们想要的并不是粮食,而是灾年里有一条除了种地之外的生路,哪怕地里颗粒无收,他们还能凭借一身力气为婆娘孩子挣来粮食,喂饱全家。   这不仅是自尊心,更是对未来的一种忧患意识。   每逢灾年便向主家伸手要赈济,久而久之,真成奴隶了。   靠出卖劳力挣粮食,哪一代都能堂堂正正做人,走出去仍是顶天立地的汉子。   李钦载明白了庄户们的想法,深为钦佩,于是再也不提“赈济”俩字了。   金乡县主来到庄子后,似乎没打算走了。   每天跟崔婕腻在一起,俩女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但金乡对李钦载的态度仍然客气中带着冷淡,显然骗光她爹的钱这事儿过不去了。   其实要想缓和与她的关系也容易,把骗的钱还回去便是了。   但李钦载根本不考虑。   靠本事骗来的钱,凭啥还回去?关系僵冷就僵冷,我既不打算娶她,也不打算睡她,关系好与坏重要吗?   每天除了给学子们上课,便是视察庄户们挖渠工程。   这是一项对后代千秋都有益的工程,李钦载很认真地对待它。   挖渠不是挖开一条沟,过程并不简单,挖开沟后还要不停地夯土,将沟里的土夯实,然后抹上湿泥,再铺一层干土继续夯。   工地上热火朝天,三五个汉子精赤着上身,合力抬起一根粗壮的原木使劲往地上砸,工地上处处都是人形打桩机,个个都是电动小马达。   李钦载蹲在沟渠边,看着庄户们给沟里抹湿泥,眉头越来越皱。   “啥原理?抹上湿泥再铺干土,这不是脱裤子放屁么?”   一名蹲在旁边的庄户笑道:“五少郎是富贵郎君,您不懂,湿泥抹上之后晒干,再用干土铺上夯实了,最后还要抹上一层湿泥晒干,才能保证沟渠过水时不会渗进土里,不然引来的水没等到地头,全都进土了。”   说话的庄户姓魏,就是那位仍在百济征剿余孽的老魏的儿子。   相比老魏的老不正经,小魏……看模样也正经不到哪里去。   别的庄户都在卖力打桩,小魏却偷懒蹲在一边跟他聊天,这态度至少得扣他二两粮食。   “从渭水到咱们庄子的地头,要接好几条主渠过来,照这样一寸地一寸地的夯土,要夯到猴年马月去?”李钦载对工期很不满。   小魏为难地道:“可挖渠就是这么干的呀,不然能怎样?”   李钦载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用水泥啊,这都不会?”   小魏愣了:“啥是水泥?”   李钦载也愣了。   水泥这玩意儿还没面世,唐朝人根本不知道它的作用。   接着李钦载精神一振,对呀,水泥!这可是个好东西,不仅能用来挖渠,将来还能用来修路,修桥,军事上用来修城墙,造堡垒……   如果推广运用,水泥这东西的价值并不逊于火药。   用于民生,基建狂魔必备物品,任何建筑用了它都会变得坚不可摧。   用于军事,火药是攻,水泥是防。两者皆是大唐将来攻城掠地的必备之物。   李钦载蹲在沟渠边思索许久,然后拍了拍手站了起来。   “夯土这道程序先停了,大家去干点别的,另外分出百来号人给我,我有用。”   说完李钦载便回了别院。   独自坐在书房里,李钦载握着笔,努力思索水泥的烧制方法。   说来不是太难,但也并不简单。   它是从石灰石里以高温萃取而出,但它的形成又不仅仅需要石灰石,烧制的过程里还要掺入石膏粉末,铁渣,黏土等等物质。   李钦载记得的不多,反正就是烧,不停的烧,烧着烧着,这玩意儿就被烧出来了。   舔狗不停舔都舔不来女神的爱情,但石灰不停的烧却能烧出水泥,多么扎心的大自然。   至于高温需要多少度,不管了,先烧了再说。   提笔在纸上大致写下步骤,又画了几张烧窑的图纸,墨迹未干便将纸折好往怀里一揣,出门大声道:“阿四,叫上咱家部曲,还有庄户,准备挖窑!”   匆匆赶来的刘阿四一愣:“啥窑?”   “挖就完事了,”李钦载从怀里掏出图纸给他,道:“按这个模样挖,多弄点人,邻庄的庄户们也叫过来,我给工钱。”   刘阿四道:“五少郎又弄出了新东西?图纸小人帮您保管了,回头派人快马送回国公府,绝不让外人偷了秘方。”   “保管个啥,挖个破窑要啥秘方?烧窑挖出来,明眼人一眼就看懂了,秘方有啥用?赶紧去办。”   挖窑工程不小,李钦载要挖的不仅是一两个窑。   由于不太记得前世烧制水泥的具体方法,李钦载只能多挖几个窑,然后用不同的方法去试。   不仅是挖窑,去附近山上采集石灰石和黏土,派人向长安工部要铁矿渣等等,都需要不少人手。   刘阿四的执行力不错,他知道每次李钦载交给他图纸时,一定会造出惊天动地的好东西,从神臂弓到火药,三眼铳等等,对大唐对英国公府,都极为重要。   带着图纸匆匆出门,很快刘阿四便召集来了庄户,同时派人去长安工部要铁矿渣,以及从邻庄请劳力。   不到一天时间,甘井庄已聚集了数百号青壮劳力。   按着图纸,在李钦载的亲自指挥下,选了一处远离庄子的半山腰开始挖窑。   挖渠的工程暂时停下,李钦载觉得如果先烧制出水泥再复工挖渠,效果一定比庄户们傻傻夯土要强得多。   全庄的庄户们不明所以,他们不知道五少郎为何突然下令挖窑,但主家有了主意,庄户们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反正都是干活,干啥不是干呢。   接连几天,李钦载几乎守在工地上,盯着庄户们挖窑。   两天后,崔婕和金乡俩闺蜜终于觉得生活里好像少了点什么,于是相携来到工地。   金乡看着热火朝天的工地,不由微微吃惊:“李县伯这是……要作甚?”   崔婕轻笑道:“夫君与常人不同,他的脑子里总有一些奇怪的念头,有时候不知不觉便造出一个新东西,而且很好用。”   金乡若有所思道:“我曾听说过你家夫君一些事,少时荒唐,如今却成了大唐英才,造了许多了不得的好东西,他……都是这样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吗?”   崔婕嗯了一声,目光痴迷地盯着李钦载忙碌的身影,轻声道:“他……确实与众不同。”   金乡察觉到她痴迷的目光,不由哼了一声,低声嘟嚷道:“……骗钱也骗得与众不同。”   崔婕回过神,又道:“夫君造的新东西不仅是社稷所用,用于民生的东西也了不得呢,不过不为人知罢了。”   “他还造了什么?”   崔婕俏脸一红,附在她耳边悄声道:“咱们女子每月来的那事儿,夫君他造了个……”   一番窸窸窣窣的悄悄话,金乡越听越震惊,越听脸蛋儿越红,话没说完便使劲掐了崔婕一下,又羞又气道:“你要死了!这话也能说出口的么?”   崔婕咯咯笑个不停,道:“回头我送你几片,你月事来时试试,夫君造的这东西确实好用,以前我也羞得不行,但偷偷试过之后,再也离不开它了……”   金乡气极:“你还说,还说!果真是嫁了人的,脸皮比以前厚多了!”   崔婕却不依不饶道:“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夫君还造了个罩罩一样的东西,说它能托住咱们女人的……”崔婕继续凑在她耳边说悄悄话。   金乡瞋目裂眦,倒吸一口凉气,脸蛋儿已红得像煮熟了螃蟹。   “呸!不要脸,登徒子!”金乡恨恨地骂道。 第三百四十六章 造出来了   闺蜜之间私下聊的话题,其实并不比男人之间的话题纯洁多少,都跟咸鸭蛋一样,黄得流油,从古至今如是。   男人与男人聊天,讨论最多的是国家大事和女人,激昂文字指点江山之后,话锋一转聊到女人,瞬间连气质都变了。   从激昂到猥琐,往往只需一秒钟,两者的共同点是,无论聊国家大事还是女人,他们的眼睛里都散发出平日绝对没有的光芒。   说得好听点,这叫“英雄本色”,聊国家大事时是英雄,聊女人是本色。   说得难听点,这是刻在基因里对权与色的向往。   其实女人之间聊的话题也差不多,大多是一些羞于启齿的事情。   而李钦载发明的女人贴身用的几样东西,在金乡耳里便成了禁忌话题。   金乡确实很震惊,她没想到一个男人居然连女人贴身的东西都能搞出新花样,谜一样的男人,完全不在乎脸皮了,大概只有眼前这位嫁给他的女子在谈论这个话题时,脸上才会露出骄傲自豪的表情吧。   这有啥值得骄傲的?不害羞吗?   “羞啥!夫君只给我做过,又没拿出去卖,”崔婕白了她一眼,接着噗嗤一笑,掩住小嘴儿道:“其实……当初没嫁给夫君时,他送我这些小玩意儿,我也很害羞,不但揍了他,还骂他不要脸,登徒子……”   金乡深感认同,没错,就是不要脸,登徒子。   “后来我偷偷拿去用了,发现确实很方便,尤其是那个……罩罩,贴身又舒适,夫君他真的……很懂女人,不然造不出这东西。”   崔婕怅然若失地一叹,道:“夫君荒唐的那些年,倒也不是全无收获。”   金乡飞快瞥了一眼工地上忙碌的李钦载,轻声道:“那个荞儿,是你夫君与别的女人生的?”   “是,但荞儿不一样,夫君与那个女子……也不一样,他们应该是有故事的,可惜夫君说他不记得了,这段故事大约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金乡眸光闪动,盯着崔婕打量许久,轻笑道:“没想到我竟能看到婕儿能对一个男人如此动情,当年那个傲气的世家小姐呢?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崔婕捏了捏她的脸,道:“等你将来嫁了某个男人,也会变成我这样的。”   金乡眼中露出傲色,道:“世上有哪个男子值得我这般深陷?”   “没遇到,不代表没有。”   李钦载终于忙完了,从工地走了上来,崔婕急忙迎上前,从怀里掏出巾帕为他擦汗。   “夫君又在忙什么呢?好好的为何突然要建窑?”   李钦载笑道:“弄一个新玩意儿,也不知能不能成,若成功的话,是个好东西。”   金乡忍不住问道:“李县伯又要造很厉害的火器吗?”   李钦载含糊地道:“不是火器,也不厉害……”   金乡却追问道:“那是什么?”   “不值一提,哈哈,不值一提。”   说着李钦载把崔婕拉到一边,悄声道:“我造的新玩意儿有秘方,将来没准能卖钱,咱家的秘方不能让外人知道,你把你的闺中密友弄回别院去……”   金乡气得跺脚:“你们夫妻说悄悄话能走远点吗?我都听到了!”   李钦载一点也不尴尬,呵呵笑道:“不好意思,下次一定走远点,这里又脏又乱,空气也不好,两位不如别处逛逛?”   崔婕拽了拽他的袖子,嗔道:“夫君……给人家留点面子。”   金乡气得转身拂袖便走,怒道:“稀罕你的秘方么?我滕王府难道缺钱?”   李钦载愕然。   你亲爹被我骗得干干净净,怎么就不缺钱了?   ……   几天后,五个火窑已建好,经过几天的积累,火窑外也堆满了石灰石,黏土,还有派人从长安工部要来的铁渣。   火窑外,几百名庄户眼巴巴地看着李钦载,眼神里充满了疑问。   这个古里古怪的窑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庄户们花了大力气去建,建好后也不知它的用途。   李钦载当然也不解释,只是下令将石灰石和黏土放入窑里烧,至于两者的分量比例搭配,五口窑,分成了五种不同的比例搭配,纯粹是实验性质。   一天后,窑口打开,李钦载让庄户们捂住口鼻,将五口窑里的熟料取一部分样品出来。   逐一查看后,李钦载摇头。   全失败了,果然不是一件想当然的事,是配比有问题还是燃料温度不够,李钦载仍不知原因。   仔细研究反思之后,李钦载重新搭配了石灰石与黏土的比例,并让人采伐木材,加大了火焰的温度,最后封窑继续煅烧。   又整整烧了一天,再次打开窑口,庄户们从五口窑里取出样品,逐一摆在李钦载面前。   李钦载捂住口鼻,凑近观察样品的成色。   颜色有些不对,有的呈白色,有的呈土黄色。   庄户们围在四周,他们不懂样品的成败,只死死盯着李钦载的表情,私下里窃窃议论。   “五少郎到底烧个啥嘛……”庄户不解地喃喃问道。   “你怂懂啥,读书人的门道深滴很,我看这五口窑不简单,烧出来的一定是好东西。”一位老庄户权威地道。   “咱们不识字,不懂也正常。五少郎那些弟子也围在旁边,他们那模样好像也不懂。”   老庄户眯着眼道:“弟子修炼还不够道行,没到五少郎那境界呢,你去道观问吉凶,会不会找嘴上没毛的小道士?当然要找长胡子的老道,就是这个道理。”   庄户们议论纷纷之时,李钦载的脸上突然露出喜色。   最后一口窑的样品,出现了令人欣喜的灰色。   没错了,就是这个色!   拈起一把样品,在手指间细细摩挲,手感很细滑,颜色也没错,不过这仍只算是熟料,还不是成品,要与铁粉混杂在一起才是货真价实的水泥。   “来人,弄点水来,还有干河沙。”李钦载扬声道。   水和河沙很快送来。   李钦载亲自动手,用铲子将水泥与河沙混在一起,加水,搅拌,和匀。   越玩越快乐,前世小时候特别喜欢玩,不过水泥的成本虽然便宜,但大人们也不会轻易给孩子玩。   于是它成了李钦载可望不可及的玩具,每次有建筑工人和水泥时,他总会废寝忘食地蹲在旁边看,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非常入戏了。   从小看到大的流程,李钦载精通无比,原理就像和面蒸馒头一样。   数百人眼巴巴地围在四周,直到此刻他们仍不知五少郎到底造出了一个啥东西,但看五少郎脸上欣喜的神色,这东西应该造成功了。   和好了水泥后,李钦载熟练地用铲子装到一个桶里,让人找了一块平整的铁片,拎着桶便走向附近新挖好的沟渠。   选取了一小段,在沟渠的表面均匀地抹上和好的水泥,李钦载退后两步欣赏自己的杰作。   不错,虽然自己是第一次干泥工活儿,但前世围观无数次的丰富经验让他干得得心应手。   “阿四!”   “小人在。”   “派人盯着这一段儿,不要让孩子嬉闹时破坏了。”李钦载吩咐道。   刘阿四一脸严肃地抱拳:“小人亲自守候此处,谁敢靠近,必被小人斩于马下!”   围观的庄户头皮一麻,动作整齐划一地往后退了一步。   李钦载尴尬地道:“倒也没那么严重,别让人踩踏就好,过几个时辰约莫就干了。”   刘阿四不知道李钦载究竟造了个啥,但他知道一定是了不得的东西,亲眼见识过神臂弓,火药和三眼铳,李钦载造出的东西他从来不敢小觑。   “是,小人与袍泽们将此地圈起,不让任何人接近。”   态度太严肃,搞得李钦载有点不自在,仿佛自己身在中军帅帐,刚给部将们下了一道决定全军存亡的军令。   不过是水泥而已,以后大唐都会用得上的,没必要如此认真吧。 第三百四十七章 坚不可摧   水泥几个时辰后便干了。   这几个时辰里,李钦载打着呵欠回家补回笼觉,围观的庄户们却没走,小心翼翼地站在老远观察。   刘阿四和部曲们则分散四周,一脸严肃地披甲按刀守护,如同看管一件国宝。   如此凝重又压抑的气氛,将众人的好奇心彻底激发出来,后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庄子里的妇孺和老人都凑了过来。   他们就是想知道五少郎究竟弄了个啥,连着几天动用数百劳力,又是建窑又是煅烧,连重要的挖渠修库工程都停了,大家付出了这些天的劳动,当然想看看劳动成果。   至少得让我们知道这些天干的活究竟干了些啥吧。   相比庄户们的好奇,李素节等弟子们倒是颇为冷静。   他们只是自觉地带来了纸笔,站在远处记录修窑的步骤,以及写下煅烧成品的颜色和质地等细节。   难熬的几个时辰后,李钦载终于姗姗出现,他的身后跟着崔婕和金乡县主。   李钦载这几日的举动,已将全庄的好奇心都激发出来了,包括婆娘和婆娘闺蜜。   走近沟渠,见附近人山人海,正在打呵欠的李钦载愣了。   这特么有啥好看的?不要告诉我你们几个时辰都围在这里观察水泥啥时候干。   真那么闲的话,找个厂上班打螺丝不行吗?   见李钦载到来,围观人群飞快让出一条宽敞的大道,直通沟渠,每个人脸上带着虽不明但觉厉的崇拜表情。   甭管五少郎究竟弄出了啥,反正崇拜就完事了。   带着崔婕和金乡,一拖二仿佛明星走红毯,李钦载浑身不自在地走到沟渠前。   刘阿四和部曲们如释重负地让开。   这几个时辰对他们何尝不是一种煎熬,人太多了,万一有不长眼的家伙非要凑近,大家乡里乡亲的,刘阿四究竟是剁还是不剁呢?   蹲在沟渠边,李钦载伸手指戳了戳涂抹的水泥,露出了满意之色。   嗯,很硬,已经晒干了。   崔婕也戳了戳他:“夫君,您到底造出了什么?”   李钦载指着沟渠道:“就是这个呀。”   “表面这层灰灰的东西是啥?有啥用?”   “它叫水泥,至于用处,可以用‘坚不可摧’来形容吧,以后不管修路修桥造城,都有大用,不但千百年难毁,而且用于军事上,可谓‘固若金汤’,基本不会有敌人能轻易摧毁。”   崔婕吃了一惊:“世上竟有如此神奇之物?怎么可能?”   李钦载得瑟又假装矜持地道:“世上本无此神奇之物,不过你的夫君我,处处充满了神奇,我来了,它便来了。”   扭头望向刘阿四,李钦载道:“阿四,跳进沟渠里,使劲用脚踹它。”   刘阿四依言跳下沟渠,先看了看李钦载的表情,然后小心翼翼伸脚,轻轻踹了一下。   李钦载皱眉:“你没吃饭还是天生体虚?用你最大的力气踹它,坏了又不让你赔。”   “五少郎,小人可就真用力了?”   “赶紧的,回头还得量产呢。”   刘阿四咬了咬牙,往后退了几步,一个助跑,然后飞起一腿踹在涂抹了水泥的沟渠表面。   沉闷的一声响,表面留下了刘阿四硕大的四十三码脚印,但沟渠……仍然纹丝未毁,表面连一丝裂缝都没有。   “咦?”刘阿四惊异地蹲下观察了一番,然后不服气地起身,后退,助跑,再次一脚踹上去。   沟渠表面除了刘阿四的脚印,未见任何损伤。   围观的人群看在眼里,顿时发出惊异的呼声。   李素节和一众弟子们脸孔涨得通红,下笔飞快在纸上记录着什么。   契苾贞忍不住大声道:“先生,你家部曲太虚了,弟子请命。”   刘阿四大怒,但契苾家的浑货实在惹不起,于是怒哼一声,退到一旁不吱声。   李钦载无所谓地朝契苾贞招了招手,契苾贞大喜,兴冲冲地分开人群,跳进沟渠中,学着刘阿四的样子,后退,助跑,狠狠一脚踹上去。   沟渠表面仍然一丝未动,唯一不同的是,契苾贞留下的是四十码的脚印,仅此而已。   “咦?这东西有点古怪,”契苾贞惊异地蹲下仔细观察,道:“表面光滑无暇,颜色不咋喜庆,灰蒙蒙的看着丧气,但跟咱们城墙上浇糯米汁的法子不一样,明明薄薄的一层,为啥就是不破呢?”   契苾贞起身对李钦载道:“先生,弟子请命用兵刃,如何?”   李钦载点头:“要试赶紧,到饭点了。”   契苾贞转身对人群里的随从大喝道:“取我紫金锤来!”   李钦载噗嗤笑出了声。   这特么如假包换的惊雷,这通天修为天塌地陷紫金锤……   突然好想喊麦,好想摇摆……   紫金锤是一对,既不是紫色也不是金色,就是造型颇为古朴的一对铁锤,所谓“紫金”,大多是不要脸的往自己脸上贴金。   契苾贞将紫金锤握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然后沉气蓄力,猛地一声暴喝,锤子狠狠砸向沟渠表面。   轰的一声巨响。   这次沟渠终于有了改变,表面出现了一丝裂缝。   契苾贞却呆住了。   他本是名将之后,这一锤的力道虽不及乃父,但绝对不弱,一锤下去本可开山裂石,没想到却只给沟渠造成了一丝裂缝这种微弱伤害。   契苾贞瞬间开始怀疑人生。   远处观看的李素节眼睛却亮了,兴奋地涨红了脸。   他知道,先生造出的东西,对大唐必有大用,“坚不可摧”“固若金汤”,先生果然没夸张,可不就是如此么?   几步跑到李钦载面前,李素节兴奋地道:“先生,此物唤何名?如制造不难的话……”   李钦载道:“它叫‘水泥’,效果就是你看的那样,至于制造过程,倒是不难,回头把秘方送你父皇。”   “多谢先生,先生高才,又为大唐新下新功,此物若普及天下,则惠泽万民,用于兵事,虽万敌而不可破矣,此物之妙,丝毫不逊于火药和三眼铳。”   李钦载咂了咂嘴,道:“没那么伟大,我就是想修个牢固点的沟渠而已。”   他的身后,崔婕一脸兴奋雀跃,而金乡县主却看呆了。   以前曾听说过李钦载的种种事迹,近一年来听闻军中有了一种名叫“三眼铳”的火器,近战可无敌于天下。   金乡一直以为不过是以讹传讹,好事者夸饰其辞而已。   但此时此刻,她亲眼见到水泥的问世,也亲眼见到了它坚不可摧的效果,此刻的她,终于察觉到曾经听闻的那些传闻,或许并非夸大。   这个人……是真的很厉害。   努力压抑住内心的惊愕和一丝莫名冒出的崇拜,金乡维持表情的平静,但急促起伏的胸膛却出卖了她的真实情绪。   妙目情不自禁地朝李钦载一瞥,又飞快收回。   金乡抿紧了唇,脑子里突然变得很乱,一股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烦躁情绪萦绕脑海中。   李钦载不知道金乡此刻惊涛骇浪般的内心,他也跳进了沟渠,朝契苾贞砸出的裂缝仔细观察许久。   “晒的时间还是短了一些,掺入的河沙配比也有点少,若是里面再嵌入铁条,卵石,弄出混凝土,再将它加厚一些,怕是紫金锤也不会轻易锤破……”   李钦载喃喃自语,总结得失。   一旁的李素节和契苾贞惊愕地睁大了眼。   听先生话里的意思,似乎这还没到水泥最厉害的程度,若再调整一番,还能更坚固,紫金锤都砸不开。   如果用于军事,大唐对外征战之时,在某个关键的地方原地造一座用水泥修建的城池,任由敌人如何刀劈斧凿,它都不会有丝毫损伤。   大唐有了火药和三眼铳,又有了坚固的水泥,可攻又可守,岂不是真的无敌于天下了?   大唐天子雄心壮志,誓要立下一番远迈太宗的功业,这功业便着落在火药和水泥上了。   了不得的大事,必须向长安急报!   李素节在李钦载耳边轻声请示几句,李钦载默默颔首。   得到先生的允许后,李素节立马转身召来一名禁卫,吩咐了几句后,禁卫扭头便上马疾驰,直奔长安而去。 第三百四十八章 御驾亲临   长安城。   滕王李元婴今日又在太极宫门前转悠了一圈,等了很久,才有一名宦官走出来,恭敬地告诉滕王,今日天子繁忙,无暇召见,请殿下回去静候礼部消息。   滕王呆怔许久,才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自从回到长安城,滕王求见李治已五次,同时也被李治拒绝了五次。   反正李治就是不愿见他,不是繁忙就是抱恙。   滕王舔韩国夫人都没这么艰难,至少人家不拒绝他舔。而李治,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   唯一令滕王欣慰的是,至少天子还能花心思编借口婉拒,说明天子对这位皇叔终究还存有几分天家亲情的。   当然,不待见也是真的不待见。   亲皇叔接连求见五次都不见,看得出来李治是真的很不喜欢这位皇叔。   至于宦官说什么静候礼部消息,更是一句空话假话。   按照朝仪,官员求见天子是要通过礼部安排的,但这其中的弹性大得很。   礼部如何安排,谁见谁不见,等多久才见,完全不可预测。   早在贞观年间,一位地方官员进京述职,也是住在驿馆里等候礼部安排,结果不知是礼部疏忽了,还是李世民真的很忙,这位官员生生在长安城等了半年,地方上也整整半年没有主政官员。   直到官员受不了了,自己跑到太极宫门前跪下痛哭流涕,才引起了宫人的注意,这才得偿所望觐见天颜。   因为这件事,当时的侍中魏征又一次把李世民参得欲仙欲死。   所以滕王完全不指望礼部给他安排觐见天子的机会,如果天子不愿见他,礼部根本不会给他安排。   失望地转身登上马车,仪仗正要启行时,一名禁卫打扮的人匆匆赶至宫门外,朝门前羽林卫亮出了腰牌,同时大声道:“甘井庄四皇子殿下急报,渭南县伯为国立功,请禀奏天子。”   马车内的滕王一怔。   渭南县伯李钦载?他又干啥了?   随侍的侍卫正要下令仪仗启行,滕王却忽然叫停。   “先等等,就在宫门外等。”滕王眼里闪过莫测的光芒。   ……   太极宫,安仁殿。   李治和武后凑在一起,好奇地看着禁卫从随身的袋子里掏出水泥,双手捧上。   “这是个啥么……”李治凑近了仔细观察:“素节是不是搞错了?就这么一把灰扑扑的东西,能堪比火药和三眼铳,朕读书多,你不要骗朕。”   禁卫垂头道:“小人不敢欺君,李县伯展示此物时小人也在场,皆是亲眼所见。”   武后饶有兴致地道:“用它与河沙和水拌匀,涂抹在沟渠上便可固若金汤?”   “是,当时契苾大将军之子契苾贞用紫金锤试过,一锤下去,沟渠纹丝不动,仅仅只裂开了一条小缝,确实坚不可摧。”   武后抓住了关键,问道:“契苾贞平日里一锤下去,能砸出怎样的境况?”   禁卫道:“契苾贞是将门之后,一锤可裂金石。”   李治吃了一惊:“此物……如此坚固?”   下意识望向武后,发现武后的眼神与他一样震惊。   武后很快冷静下来:“陛下,眼见为实。”   李治点头,对禁卫道:“你既然亲眼见了,想必知道章程,你来试试。”   禁卫也不推辞,胸有成竹地请宫人取来一些河沙和水,学着李钦载的样子将水泥掺进去,和水搅拌均匀。   李治下令在殿外搭起一个土堆,夯实之后将水泥涂抹上去,然后耐着性子等了几个时辰。   几个时辰后,李治迫不及待跑出殿外检查,屈指敲了敲,发现果然异常坚硬,试着踹了两脚,土堆纹丝不动,只在表面留下他的脚印。   “有点意思……”李治目光兴奋地喃喃自语,随即吩咐禁卫取来大锤砸它。   一名武将亲自抄着大锤,狠狠砸了一下,土堆果然没有任何损伤,武将又狠狠砸了好几下,终于将它砸出一条小小的裂缝。   武后站在李治身旁,凤眼微微眯起,不知在想着什么。   李治却兴奋地道:“把它砸碎,扒开来看看。”   几名禁卫上前,对着土堆一通乱砸,砸了很久,土堆终于被砸碎,散落一地水泥碎块。   李治拾起一块碎块,仔细端详,试着用力掰了几下,又狠狠朝地上砸。   试了几次后,李治终于满意了,大笑道:“好东西!不愧是景初,真就如长了九个心窍,啥匪夷所思的东西都能造出来。”   一旁的武后轻声道:“陛下,此物若用于造城,或是修路修桥,当有大用,景初没夸张,它的功用确实堪比火药。”   李治愈发欣悦,大声道:“朕得去甘井庄看看,此物究竟如何造出来的,朕要听景初亲口说。”   武后目光闪动一下,道:“臣妾愿与陛下同去。”   “走走走!趁着时辰还早,赶到甘井庄正好日落时分,景初府里的饭菜朕亦垂涎久矣,哈哈!”   ……   太极宫门打开,李治的天子仪仗出宫而去。   李治是仁厚天子,出行时没有大张旗鼓,天子仪仗也不过是多带了一些羽林卫护侍。   一直等在宫门外的滕王见天子仪仗出宫,不由兴奋地睁大了眼。   终于等到你,还好没放弃!   中午时隐隐有一种预感,随着渭南县伯的消息入宫,天子一定会做出反应。   果然,没等多久真的有了反应,滕王都没想到居然是天子亲自出行。   难不成李钦载那厮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已如此重要了?仅仅派人送了个消息过来,天子便亲自出宫。   那厮究竟干了啥?   掀开马车车帘,滕王拍了拍车夫,道:“跟上天子仪仗,莫离太近了,犯了驾可是死罪。”   车夫应下,小心翼翼地缓缓跟在仪仗后面。   坐在摇晃的车厢里,滕王突然咧了咧嘴。   女儿好像也去了甘井庄,好几日了,说是拜访崔家的闺女。   逗留的日子是不是太长了?虽说是多年的闺中密友,可终究已嫁了人,住在人家府里,与有妇之夫抬头不见低头见。   两人本来清清白白的,相处同一屋檐下,时日久了,很难说会不会摩擦出什么火花。   而且,李钦载那混账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本王养了多年的嫩白菜啊……   “出城绕道,绕过天子仪仗,咱们要在天子之前到达甘井庄。”滕王有些着急地吩咐车夫。 第三百四十九章 牛摔伤了   甘井庄。   李钦载和李素节蹲在后院,两人面面相觑。   他们的面前躺着一头牛,一头活生生的牛。   李素节手脚发颤,一脸的为难:“先生,这样不好吧?”   李钦载动之以情:“没啥不好的,你不总说有事弟子服其劳吗?现在,劳动吧。”   李素节脸色难看地道:“可这事儿……弟子实在不敢下手。”   李钦载鄙夷地道:“你都跟我出征过百济,参与过灭倭国之战,见过的死人那么多,连头牛都不敢下手?”   “先生,牛是用来耕地的……”   “可我有钱啊。”   “先生,若被朝中御史知道,弟子会被父皇责骂的。”   “你只是不小心摔伤了牛,屁大个事。”   “先生,君子远庖厨……”   “为了吃上牛肉,我们不必做君子,偶尔当个屠夫也不错。摸着良心说,你不想吃牛肉吗?”   李素节欲言又止,然后重重叹气:“……想。”   “那还等什么?”   李素节迟疑许久,咬了咬牙,抄起手边一根小木棍,闭着眼轻轻朝牛头上一敲……   波!   李钦载大喜,扭头喝道:“四皇子把咱家的牛伤了,快快上报官府,咱家要交罚金!来个人把牛牵出去宰了!”   刘阿四和一群部曲风一样窜了进来,二话不说牵起牛就走,转眼就没影儿了,动作干脆利落,来无影去无踪,仿佛事先演练了几百遍。   不仅李素节一脸呆滞,就连被牵出去的牛也莫名其妙。   李素节呆呆地看着这一切,道:“这就……把牛伤着了?”   李钦载沉声道:“伤着了,伤得很重,显然耕不了地了,只能杀了吃肉。”   “先生,是不是有点儿戏了?”李素节吃力地道。   “不儿戏,一切合理合法,咱家是守法公民,该给官府交的罚金一文也不会少。”   李素节叹了口气,喃喃道:“造孽啊……”   “等着,今日必能吃到香喷喷的牛肉,炖得烂熟的牛腩,可以下火锅的毛肚,煮熟拌凉菜的牛肚,牛百叶,还有一吸溜满嘴留香的大棒骨髓,啧,口水都要下来了。”李钦载一脸憧憬。   等不及了,起身便往后厨走去。   今天又是忙碌的一天,精神和肚皮都将无比充实。   ……   别院今日开宴,全牛宴。   下午开始,后厨便忙开了,宰好的牛被分尸成各种零碎,李钦载亲自监工,就连大唐人从来不吃的内脏下水也不准丢了。   大骨头棒子炖了三个时辰,从中午炖到傍晚,汤汁里混杂着各种香料,变得又浓又稠,香味飘满整个院落。   牛腱肉切丝,小炒牛肉必不能少。   牛里脊切排,上辈子吃过的牛排也必须安排上。   牛肚牛百叶煮熟凉拌,混杂野菜和调料,再淋上香油,爽口又开胃。   丧心病狂的李钦载连牛鞭和牛蛋都没饶过,这个留给自己偷偷吃,烧烤撒上孜然,同样是美味。   下午时分,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学子们纷纷聚集在后院,像一群叫花子,可怜兮兮地蹲在地上,眼巴巴地望着后厨里忙碌的李钦载。   直到日头偏斜,火候终于够了。   李钦载从一口大锅里舀出煮得烂熟的大块牛肉,牛骨棒,还有一张张烙好的饼,一群学子急不可待地蹲在地上,捧着脸盆大小的海碗,一个个吃得大汗淋漓。   打发了学子,李钦载吩咐下人将各种做法的牛肉端进前堂。   前堂内,崔婕和金乡好奇地看着面前一盘盘各种手法烹饪出来的牛肉。   崔婕为难地道:“夫君,吃牛肉……不好吧?”   李钦载笑道:“牛都死了,肉都做成菜了,难不成我把做好的肉埋进土里,给它来个风光大葬?”   崔婕白了他一眼,嗔道:“为了吃牛肉,夫君也算煞费苦心了。”   李钦载瞥了金乡一眼,正色道:“不要胡说,纯属巧合,李素节不小心伤了牛,我忍痛宰了,忍痛吃它的肉而已,咱家是守法公民,从来不干违法的事。”   “妾身认识你以来,很少见你干过守法的事。”崔婕没好气道。   “夫人以前没吃过牛肉?”李钦载好奇道。   崔婕迟疑了一下,道:“倒是吃过几次,不过都是自家庄子的牛伤了……”   接着崔婕加重语气补充道:“是真的伤了,过沟时失蹄摔断了腿,才不得不杀了吃肉……”   “跟我一样都是忍痛杀了,忍痛吃肉?”   崔婕噗嗤一笑,就连金乡也微微勾起了嘴角。   “行了,肉都上桌了,再不吃可就矫情了。”   崔婕和金乡互视一眼,迟疑地下箸。   开始时二女还做出一脸难受和不习惯,第一口牛肉入嘴后,二女眼睛一亮,挟菜的速度渐渐快了起来。   最后索性放飞自我,释放本性,吃相也越来越不讲究了。   李钦载笑眯眯地看着她们,问道:“好吃吗?”   崔婕点头,含糊道:“好吃,夫君的手艺果真不错。”   金乡没吱声,在他面前仍维持高冷人设,但对面前的牛肉却分外热情。   三人正吃得酣畅,一名下人匆匆入堂,禀道:“五少郎,滕王殿下驾至。”   李钦载一愣,下意识望向金乡,眼神里透出疑惑。   你爹来讨债了?   金乡也有些惊讶,美丽的眸子浮出几分懵然。   李钦载朝金乡努了努下巴,扬声道:“就说我不在!”   崔婕惊讶道:“夫君,滕王殿下是县主的父亲,与妾身家族多年世交,夫君怎可避而不见。”   李钦载含糊道:“当初在并州时,我与滕王有点小摩擦……”   金乡哼了一声:“岂止是小摩擦。”   崔婕愈发惊愕:“你们……夫君在并州时得罪滕王了?”   李钦载干笑:“其实是误会,来不及解释了,我先避一避。”   金乡叹了口气,起身往外走,道:“我去迎父王。”   见李钦载有些慌张地打算开溜,金乡忍不住道:“李县伯,父王已经来了,你躲是躲不过去了,还是想想如何应付他吧。”   李钦载试探着道:“要不……下令部曲将你爹乱棍赶出去?”   金乡杏眼圆睁:“你敢!”   一旁的崔婕看了看李钦载,又看了看金乡。   为何气氛怪怪的? 第三百五十章 卑微滕王,登门讨债   豪奢的马车停在李家别院门口,随从掀开车帘。   身材略显肥胖的滕王推开随从搀扶的胳膊,双脚蹬空狠狠一跳,重重落地,地上顿时一片烟尘。   仰头望着李家别院高大的门楣,滕王咬了咬牙,一脸不忿。   “终于……直捣骗子老巢了!”滕王冷笑,想到被李钦载骗光了钱,心心念念的滕王阁化为飞灰,于是又悲从中来,仰天张嘴,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古怪的嗷呜,像极了半夜饿着肚子的狼。   金乡县主匆匆从门内走出,站在门外的滕王表情顿时不爽了。   明知道她是来拜访闺中密友的,但看着自己的女儿从一个有妇之夫的家里走出来,滕王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拒绝。   “父王为何突然来此?”金乡浑然不觉亲爹此刻丰富的心情活动。   滕王哼了哼,指着李家别院的门楣道:“本王今日来找那厮算账的!骗了本王的钱,以为躲到穷乡僻壤就能躲过去了吗?”   “对了,李钦载那骗子呢?本王亲临,为何不出来迎接?英国公府上子弟如此没礼数么?”   金乡脸色有些尴尬,本来她应该与父王同仇敌忾的,但这几日不知为何,对当初李钦载骗钱的事早已失了愤怒之心。   或许是闺中密友的情面,也或许是李钦载展现出来的才华,总之,金乡县主对李钦载实在提不起恨意。   父王名下田产商铺无数,钱来得容易,被人骗一点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父王,李县伯……身子不适,正在后院卧床,故而未能亲迎,让女儿代他赔礼。”金乡语气清冷地道。   滕王一呆。   本来只是故作姿态打算给个下马威的,但女儿这句话说出来,滕王可真生气了。   什么身份,什么立场,凭啥让我女儿代你赔礼?   “欺人太甚!李钦载,还钱!”滕王踮起脚尖,朝门内大吼道。   门口还站着李家的部曲,金乡顿觉尴尬极了:“父王,这是别人府上,不可失礼。”   滕王暴怒:“他骗我钱时为何不觉得失礼?本王上门讨要反倒失礼了?”   金乡无奈地看着他:“父王,钱是钱,礼数是礼数,不要无理取闹。”   滕王顿时炸毛了,这才几天,胳膊肘便往外拐了,悔不该让她独自来拜访崔家闺女,也不知这几日李钦载那混账又给女儿灌了啥迷魂汤。   满腔怒火不便向疼爱的女儿发泄,滕王只好指着别院大门跳脚:“李钦载,还钱!”   别院门外值守的部曲们面面相觑,一脸犹豫。   换了别人敢在李家门口如此胡闹,早被揍得生活不能自理了,可这位在门口撒泼的人却是滕王,天子的皇叔,实在不便动手,连劝都不敢劝。   滕王无所谓,丢脸这种事,只要脸皮够厚,它就不存在。   金乡却越来越尴尬,父王这撒泼的形象,实在让她有些羞耻。   领着滕王进了别院大门,滕王左顾右盼,目光所及任何摆设格局,都会不屑地嗤笑,一脸嫌弃的撇嘴,仿佛自己掉进了茅坑,不但茅坑脏,自己也脏了。   父女俩刚入前堂坐定,崔婕便匆匆从后院赶来,朝滕王盈盈一拜。   滕王这次倒是没撒泼,而是端起了长辈的架子,和蔼地微笑。   “多年不见崔家闺女,依旧绝色倾城,你夫君呢?躲着不见可没用,本王今日在你府上住下了。”   崔婕笑吟吟地道:“夫君身子抱恙,正在后院卧床呢,殿下且宽住,侄女代夫君款待殿下。”   滕王冷笑:“你夫君当初在并州干的事,你可曾知道?”   崔婕不慌不忙地笑道:“殿下,侄女已嫁作人妇,只知侍奉夫君,你们男人家的事,侄女可没兴趣知道。”   滕王哼了哼,指着她道:“越来越滑头了,定是跟你夫君学的。”   鼻子突然抽泣几下,滕王抬袖抹了抹眼角,凄声道:“不瞒贤侄女,本王我……命苦哇!嘤嘤嘤。”   崔婕见他说哭就哭,情绪转换令人如此猝不及防,愣了一下后差点喷笑。   金乡却无地自容,冷声道:“父王,够了!婕儿面前不必作态,毫无意义的。”   滕王哭声立止,说收就收,一脸悲戚瞬间化作端庄正经,捋须沉声道:“贤侄女见笑了,呵呵。”   崔婕惊愕地睁大了眼,半晌没出声。   金乡皱眉道:“父王从长安而来,只是为了讨债?”   滕王道:“当然……不止。”   “父王还想作甚?”   滕王笑了笑,道:“还想觐见天子。”   金乡叹气:“天子在长安,此地并无天子。”   滕王神秘地笑道:“天子很快就来了。”   话音刚落,别院大门外匆匆跑来一名部曲,跑到廊下朝崔婕禀道:“禀少夫人,天子御驾已至村口。”   崔婕一惊,急忙朝滕王告了声罪,起身便朝后院走去。   滕王嘿嘿冷笑:“李钦载那混账不敢见本王,他敢不见天子吗?呵呵,躲是躲不掉的,钱是必须还的。”   赶在天子御驾之前来到甘井庄,其实滕王的主要目的不是来讨债,而是为了见天子。   不被天子待见的人,就是这么卑微。   钱是小事,滕王更希望说服天子让自己留在长安,至不济,留在长安附近的任何城池也行。   相比钱财,前途才是大事,尤关一生幸福。   稳坐堂内,滕王目光莫测,脑子里已开始演练觐见天子时的措辞。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一身锦袍的李钦载窜出了后院,越过前堂回廊,朝大门狂奔。   滕王顿时大怒:“李钦载,还钱!”   李钦载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像极了偶像剧里主角的告别动作,留给滕王一道潇洒不羁的背影。   滕王小绿豆眼眨了眨。   小不忍则乱大谋,前程,前程重要,先把讨债的事搁一搁……   于是滕王也整了整衣冠,朝大门奔去。   李家别院外,李钦载领着妻儿和部曲肃立,没多久,李治和武后的仪仗已至。   车驾停稳,李治和武后携手从车上下来,李钦载一家三口立马见礼。   “臣,李钦载,拜见……”   话没说完便被李治托住,爽朗地笑道:“都熟人了,拜啥拜,先给朕和皇后弄点吃的,快点,朕饿了!” 第三百五十一章 要想富,先修路   李治来到李钦载的庄子从来不见外,如同回到自己的后宫似的,向来都是大喇喇把自己当成了主人。   君臣站在门口,李治蹲身掐了掐荞儿的脸蛋,正要逗逗他,谁知大门内一道身影窜了出来,飞快跪在李治面前。   “臣,李元婴拜见陛下,拜见皇后。”   李治吃了一惊,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定睛一看,脸色不由冷了几分。   “滕王叔?你为何在此?”李治嘴里问着话,眼神却瞥向李钦载。   李钦载无奈叹息:“……造孽啊。”   滕王此时没心情搭理李钦载,垂头道:“臣女金乡县主与李县伯之妻是多年知交好友,路经长安,臣女欲盘桓几日,一述离情。”   李治哦了一声,也没说什么,对滕王更是一句问候和寒暄都欠奉,望着李钦载道:“快开饭,朕饿了。”   李钦载急忙将李治和武后往门内领。   保持恭敬姿势的同时,李钦载犹不忘看了看武后的脸色。   见武后似笑非笑,倒也看不出不悦的表情,李钦载心情松缓了几分。   看来没太放心上,有得谈。   众人进了门,滕王落在最后,脸上闪过一丝落寞。   位至王爵又如何?天家其实仍将他当作外人。   他的出生,本就是太宗软禁高祖时的意外产物,太宗与高祖逝后,滕王与天家仅只存了一丝情分,半死不活地维系着,随时可能会断。   刚才的君臣相见,远近亲疏一眼分明,堂堂皇叔竟不如一位年轻臣子的圣眷,这便是赤裸裸的现实。   跟着众人走进前堂,滕王的身份终于刷到了存在感。   以品阶高低来排,滕王坐在李治和武后的下首,算是贵宾席。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低声吩咐下人几句,没多久,下人将酒菜端了上来,每人面前一份,香喷喷的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李治抽了抽鼻子,奇道:“做的什么菜如此香?”   李钦载眨眼:“陛下先试试?”   李治毫不犹豫地捞起一口吃了,眼睛越来越亮:“好吃,好吃!朕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菜!”   武后也浅浅尝了一口,御姐的生活阅历终究比较丰富,入口便知道它是什么,不由狠狠剜了李钦载一眼。   李钦载笑道:“陛下喜欢就好,多吃点。”   “它是什么肉?”   李钦载见李治头也不抬地吃了好几口,于是咳了两声,不自在地道:“呃,它是牛肉……”   噗——   李治喷了一桌肉屑残渣。   “景初你……”李治想生气,又依依不舍地看着面前的牛肉。   好纠结,先骂人还是吃饱了再骂?   李钦载眼睛都不眨便果断出卖了弟子:“陛下,是四皇子不小心伤了庄子上的牛,牛摔了腿,已无法耕种,臣上报了渭南县衙,已交了罚金,这才把牛宰了吃肉。”   李治咬牙怒道:“素节那个小混账!朕必不饶他。”   “咳,陛下恕罪,臣已罚过四皇子了,抽了他十鞭子。”   李治神情一缓,道:“既然景初已罚过,那就算了。”   盯着面前的牛肉,李治一脸正义地道:“朕非不仁之君,本不欲食辛苦劳作之耕牛,但它实在太香了……”   话没说完,一旁的武后忍不住提醒道:“陛下!”   “咳,不对,朕的意思是,既然牛已无法劳作,而且已化身为食,朕承上天好生之德,又知一米一黍不可糜费,所以,朕决定先敬而后食。”   说完李治起身,恭恭敬敬朝面前那碗煮得烂熟的牛肉行了一礼。   李治都行礼了,别人当然不好意思傻坐着,于是堂内众人全都起身,朝面前香喷喷的牛肉行礼。   画面很诡异,像一窝黄鼠狼搞团建,集体向鸡拜年。   行礼过后,仪式感完成,李治坐下来,表情恢复了愉悦,抄起筷子笑道:“开吃!”   李钦载飞快眨眼,半晌没回过神。   这特么虚伪得有点过分了!   既然决定接客了,乖巧地迎接生命的高潮不好吗?突然立个牌坊多恶心。   一顿饭吃得君臣尽欢,李治满足地抚着吃撑的肚皮,手里捧着一杯银杏叶泡的温水,浅浅地啜着。   一杯水喝完,李治起身道:“走,看看你建的窑,朕就是为它而来。”   ……   水泥窑建了五个,李钦载已找到了正确的配比,五个窑口一同开工,每天产量不多,但足够甘井庄挖沟渠所用。   李治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窑边,仔细地观察水泥窑的运作情况,无论大小细节都不厌其烦地问个清楚明白,还不忘追问原理。   李钦载事无巨细皆如实作答,水泥这事儿根本无法隐瞒。   若真想让这个他喜欢的世道长久一些,李钦载甚至希望将水泥的制作方法尽快公之于众。   别的不说,如果从甘井庄到长安之间修一条笔直的水泥公路,李钦载再倾尽全力打造一辆带床铺的豪华房车,以后来往两地一路平坦,踏踏实实睡一觉就到了,多爽。   “修路?”李治若有所思沉吟不已。   李钦载点头,道:“修路,若国库有盈余,不妨将大唐各道州县之间的主干道都用水泥重修一次,对大唐社稷的巩固有大用。”   李治两眼一亮,下意识扭头找中书舍人,显然打算在水泥窑口来一次正式的君臣奏对。   李钦载急忙道:“陛下不必召舍人,臣也不太想见大舅哥……臣随口说说,陛下听过便算。”   武后嫣然一笑,道:“景初说吧,本宫记性不差,都记着呢。”   李钦载后背一凉。   这……话里有话啊。   必须赶紧舔她,今晚就舔。   “呃,是,修路很重要,早在秦朝时,始皇帝便知交通之利,利于兵事民生,于是修建了咸阳至九原郡的秦道,可以算是古代的高速公路了……”   李治不解地道:“高,高速……公路?”   “是,千里之地,朝发夕至,是为‘高速’。大唐若用水泥连通各地州县,从此无论国中发生民变,灾难,或是朝廷赈灾平叛,军队和后勤都可沿平坦的水泥路疾行,大大加快了应变应急的速度,对陛下,对大唐社稷,都是有利无害的好事。”   李治和武后两眼一亮,互相对视一眼。   李钦载接着道:“便捷快速的交通,不但对兵事和赈灾有好处,同时也为商贾提供了便利,当两地货物的流动性更快,对大唐的商业也是一种促进,不仅如此,若对商贾立法征税,国库所入更是不可想象。”   “故臣以为,要想富,先修路。” 第三百五十二章 为民立命   李钦载很少讲大道理,尤其是跟李治。   他的性格其实是很安于现状的,如果保持如今的生活状态一直到老,未必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偶尔琢磨几样新菜,搞点小发明,给学生们添一下堵,安静地陪儿子长大,临老找个偏僻的地方修个小别墅,带着老伴等待寿终正寝。   儿孙们如果孝顺的话,可以多来往一下,感情淡漠的话,井水不犯河水。   两辈子过来,其实李钦载并没有活得那么通透,人生有喜有悲,做不到波澜不惊,有什么资格跟别人说大道理?   不过今日他不得不说。   世间美好,它可以变得更美好,也能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方便。   重要的是,它能延续眼下幸福的生活现状,或许,更好。   说一说又何妨?   李治和武后已被李钦载的大道理惊呆了,此刻的他们真的有点后悔,为何没带中书舍人过来随行记录君臣奏对的内容。   登基十余年,李治已有了丰富的治国经验,他只凭直觉就能感到李钦载说的这些正是治国大道,是谋国之论。   “景初大才,你继续说,朕洗耳恭听。”李治的表情凝重起来。   武后也变得严肃多了,道:“‘要想富,先修路’,短短六字,用辞极妙,深思颇有道理,陛下,景初之言,对社稷有大用。”   李钦载想了想,道:“道路这东西,其实是一个国家的基础建设,修建的时候是需要投入极大成本的,而且投入的成本很难收回获益,它消耗的是国本。”   “不仅投入大,工期也很漫长,陛下恕臣直言,一代或两代帝王,也许都很难将大唐全境州县的道路修好,若后面的帝王觉得费而不惠,或许便是人亡政息,半途而废了。”   “但是,如果有朝一日,大唐各地州县都修成了水泥路,以国都长安为中心,如蛛网般向四面八方扩散出去,这些道路便是强国富国的动脉,天灾也好,人祸也好,只要道路不断,没有过不去的坎。”   “商贾们的货物流通愈发快捷,军队的行动愈发迅速,各地州县的任何风吹草动也能更快传到长安,有利于陛下对地方官府的彻底掌控。”   李治和武后眼睛越来越亮,不时深吸口气,显然这对天家夫妻此时内心很不平静。   李钦载沉吟了一下,又道:“同时,修路还有一个莫大的好处,这个好处可保大唐至少百年无忧。”   “啥好处?”李治迫不及待地问道。   李钦载笑了笑,道:“陛下皇后请移驾,臣想给二位看些东西。”   李治笑道:“走,朕今日便听景初安排。”   君臣三人离开水泥窑口,在禁卫的护送下,径自来到甘井庄村口。   村口一片忙碌,庄户们都在挥舞着铁铲铁锄挖沟渠,从农田通往渭河的这一路上,已经有五条主渠初见雏形。   水泥源源不断烧制出来,庄户们挑来河沙,将水泥拌匀,许多人已学会了李钦载的手艺,正用铁片将拌好的水泥朝沟渠表面涂抹。   李治和武后惊讶地对视,李治忍不住道:“景初,庄户们这是……”   李钦载叹道:“今年北方干旱,虽未到秋收之时,但已经能预测到大概的粮食收成,结果很不妙,就算官府免了租赋,庄户们也很难维持全家一年的生计。”   “臣于是想了个办法,趁着未到农忙之时,动员庄户们挖沟渠,提前缓解以后的旱情,沟渠直通渭河,以后或许有别的灾害,但若遇旱灾,想必收成不会太低。”   李治若有所悟:“景初是打算用做工的方式,让庄户们用劳力换粮食,度过今年的灾情?”   “是的,臣管这叫‘以工代赈’,陛下,遇到灾年,百姓固然需要赈济,但单纯的赈济不是治本之法,当百姓们习惯伸手向官府要赈济,便会失去劳动的动力。”   “以后无论天灾人祸,只管张嘴向官府要,长此以往,对社稷,对百姓,都不是好事,此风不可长。”   “若各地官府以徭役或做工的形式,向受灾的百姓提供一份工作,让百姓以劳力换取粮食,如此既保证了灾民的温饱,又净化了民风,同时大唐各地州县也得到了崭新的河堤,道路,城墙。”   “更重要的是,以工代赈能稳定民心,若遇灾年,民心动荡,流民各地流窜,很容易闹出民变,但若给百姓们提供挣钱挣粮食的机会,便是一条活路,有了活路,谁还会想造反?”   李治和武后表情愈发凝重,李钦载说的话,他们每个字都听进去了,也记在心里了。   不得不说,李钦载看得很深远。   他提出的以工代赈,确实是治国大道,站在帝王的角度,如果有一种办法在灾年也能迅速稳定民心,任何一位帝王都不会拒绝。   自华夏以来,儒家,道家,法家,百家皆有立世之学说,但无论任何一种学说,它的根本目的都是为了巩固皇权统治。   皇权统治的核心是民众,是民心,简而言之,数千年来,无数圣贤达者用尽了办法,创造出各种理论,都是站在统治者的角度,帮他们巩固皇权,稳定民心,从而达到王朝千秋万代的目的。   李钦载刚才的话非常务实,他从另一个不同的角度,缓和了统治者与百姓的矛盾。   以前每遇灾年,统治者在做什么?   他们在防,在戒备,提防灾民闹事,提防野心者趁机揭竿造反,所以灾年时的军队进驻灾区,目的不是帮助灾民,而是随时准备镇压。   如同大禹治水,历代帝王用的是“堵”,而李钦载,用的是“疏”。   堵不如疏。   相比之下,以前灾年时,官府的防备态堵死了百姓的生路,而李钦载,则打开了一条生路,给了百姓另一个求生的选择。   生存,不仅仅是种地,地废了,还能做工,只要勤劳肯干,终归能活下去。   若百姓都相信自己饿不死,谁还会冒着掉脑袋的危险造反?   李治嘴里喃喃道:“以工代赈,以工代赈……妙啊!” 第三百五十三章 同是天涯跪舔人   升米恩,斗米仇。   官府对灾民的赈济也是如此,这不是社会问题,而是人性问题。   灾年直接发粮食不是不行,只是隐患实多,一不小心容易被有心人煽动,历朝历代揭竿而起的野心家,大多是在灾年里煽动人心,从而推倒了一个王朝。   无数无事可干的青壮灾民聚集在一起,就是一个随时会被点爆的火药桶。   千年后世,为何许多数据里总要提一句失业率,而且失业率的数值跟当地官员的政绩息息相关,就是因为历经千年后,聪明睿智的统治者们已经发现了这个事实。   大家都有工作,失业率低到极点,那么不论国力贫富,至少社会是稳定的。   这也是李钦载提出以工代赈的初衷之一。   百姓有事做,有饭吃,王朝永固。   指着如火如荼的工地,李钦载深深地道:“陛下且看庄户们的表情,今年是灾年,庄稼歉收,但庄户们仍然毫无忧色,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在做工,用做工的酬劳可以弥补庄稼的歉收,所以他们仍满怀希望。”   “若臣的水泥能普及天下,各地官府发动百姓修路修桥修城墙修河堤,那么多急待完工的工程,这便是给百姓提供了除了种地之外的另一条生路,民若不绝望,陛下的江山必然永固不倒。”   李治肃然起敬,叹道:“景初之言,振聋发聩,朕受教了。”   扭头望向武后,李治问道:“皇后觉得如何?”   武后颔首道:“不错,确实是治国大道,景初不愧英才之名,陛下若纳其谏,三五年或许不见效果,但十年二十年后,大唐不仅巩固了民心,也得到了无数宽敞平坦的道路,坚固耐用的城墙和河堤,一举两得。”   武后笑着望向李钦载,道:“景初生得玲珑心,不负陛下对你的厚望,今日所谏,其意义更大于以往所献的火药和神臂弓。”   李钦载有些吃惊,没想到武后对他这番谏言的评价如此高。   “臣愧不敢当,只是尽臣子本分而已。”   武后摇头:“景初不必妄自菲薄,火药和神臂弓固然犀利,不过是兵家利器而已,但景初今日之谏,却是为天家立威,为生民立命,延国祚之绵长,保皇权之永固。”   “今日斯言,立论高远,甚于火药和神臂弓,陛下,臣妾以为,今日景初为大唐又立下一桩大功,其功不逊开疆拓土。”   李治欣然大笑:“不错,景初之谏若二十年内可践,胜于开疆拓土,功劳之大,怕是连你祖父都望尘莫及。”   李钦载没什么高兴的情绪,只是意外地飞快瞥了一眼武后。   自己曾经得罪了她,按理说武后此时应该不遗余力打压自己才对,没想到她居然在李治面前为自己说好话。   只能说女帝胸襟,远胜须眉。   李治沉吟许久,缓缓道:“景初所言虽妙,但实施起来难度却不小啊。”   李钦载垂头道:“是,真要推行天下,首先是灾年之时的粮食充足供应,这一点只能依靠南方产粮之地的供给。”   “其二是水泥的充足供应,无论修路修桥修河堤,都需要水泥,臣将秘方献予陛下,可着令各地官府建窑烧制。”   “其三是朝堂省部官员以及地方官员的通力配合,并设监管官署督查贪墨渎职等不法事。”   “除此之外,还有立法时效,政令推行,各地官仓囤粮,乡绅地主配合等等各种问题……”   李钦载笑了笑:“事情很难,但不能不做,若将这些困难都克服,天下百姓的这条活路便稳当了,陛下和朝堂付出再多也是值得的。”   李治深感认同,点头道:“不错,付出再多也值得。”   深吸一口气,李治望向武后,道:“回长安后召集各省各部朝臣,商议景初之谏,此事当以国策议之,君臣务必认真商榷,将其中难关打通。”   李钦载躬身行礼:“陛下仁厚,百姓幸甚。”   “景初不必如此,朕还要多谢你才是,是你造出了水泥此物,又向朕进良谏,天下百姓都该感戴你的恩德。”   “臣只是尽本分,圣裁者是陛下,陛下是明君,臣才敢直言进谏,若是个昏君,臣绝不敢多说一个字。”   这记马屁又准又狠,力道十足地挠中了李治最痒之处。   李治舒坦地仰天大笑:“谬赞了,哈哈哈哈哈哈,景初谬赞了!”   ……   夜幕降临,李治和武后回不了长安,于是在李家别院住下了。   反正不是第一次,来的次数多了,李治已将这座别院当成了自己的行宫,后院的北厢房已成了李治固定的卧房。   入夜,君臣照例举宴痛饮,一顿酣畅的晚膳过后,终于宾主尽欢而散,各自回房休息。   又过了一个时辰,别院内除了来回巡弋的禁卫和李家部曲外,已是万籁俱寂,月黑风高之时。   李钦载摸黑悄悄走出了房间,怀里揣着一瓶加强版驻颜膏。   所谓“加强版”,无非是稍微改了一下配方,里面多掺点珍珠粉和人参粉,反正都是好东西,增增减减的无关紧要,糊弄古代人足够了。   与此同时,另一个房间也悄悄打开了门,滕王肥胖的身影闪身出来,撅着肥屁股蹑手蹑脚走向后院。   后院主厢房被天家夫妻占了,李钦载和滕王都只能住在中院客房,而且两人的房间恰好在对面,中间仅隔了一个院子。   两人做贼似的各自穿过长廊,不约而同来到后院的拱门处。   于是……李钦载与滕王如同双向奔赴的爱情,就这样在拱门外不期而遇。   漆黑的夜色里,二人迎面相遇,接着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是你!”二人异口同声,脸色都很难看。   沉默片刻,二人非常有默契地再次异口同声:“你鬼鬼祟祟在此作甚?”   继续沉默……   第三次异口同声:“我欲向天子(皇后)奏事!”   话音落地,两人的脸色同时缓和下来。   很好,目标不一致,大家各舔各的,各有所舔。   默契十足地对视一眼,二人皮笑肉不笑地互相拱手,然后同时走进后院。 第三百五十四章 各舔各的   舔狗舔到最后,不一定一无所有,说不定应有尽有呢。   李钦载和滕王今晚都是来舔人的,舔的对象不一样,目的也不一样。   进了戒备森严的后院,院子里的宦官进屋禀奏后,将二人领了进去。   李治和武后正在屋子里聊正事,今日李钦载的水泥和那番谏言,对李治和武后的启发很大,夫妻二人正在商议可行性。   许多看似不可能的政令,只要天子有决心推行,并将它提升到国策的高度,多年执行下去,终归会有结果。   秦始皇修筑咸阳到九原郡的秦道,至今仍静静地铺展在关中,始皇帝能做到的事,大唐天子为何做不到?   更何况有了水泥一物,更可事半功倍,若能将大唐各地州县的道路连通起来,其好处之巨大,是君臣不可想象的。   夫妻正在商议,听宦官禀奏李钦载和滕王求见,李治皱了皱眉。   李钦载求见很正常,但滕王来作甚?   这位皇叔没去洪州就藩,一直到处游山玩水,还驻留长安不去,已令李治很嫌弃了。   忍住心头的不悦,李治还是召见了李钦载和滕王。   二人很快进了屋,君臣见礼后,李治没理滕王,笑吟吟地对李钦载道:“景初莫非还有未尽之言?”   李钦载咳了咳,道:“臣并无此意,这几日闲暇无聊,臣试着改进了一下驻颜膏的配方,经臣调剂后的驻颜膏更能美白,滋润肌肤,长期使用可达到天山童姥……嗯,返老还童的效果。”   李治愕然看着他。   武后的眼睛却弯了起来,掩嘴咯咯直笑。   “景初费心了,可是献给本宫的么?”武后笑道。   李钦载急忙双手献上驻颜膏,更露出了难得一见逢迎之色。   “皇后若用臣精心调制改进的驻颜膏,一定能美艳如少女,肌肤稚嫩如婴儿,可比秦皇长生不老丹,青春复还如南山松,容颜不减似皎洁月,令陛下对皇后神魂颠倒,魂牵梦萦,从此君王不上朝……”   一串马屁连珠炮似的从嘴里放出来,滕王惊得目瞪口呆,武后乐得咯咯直笑,李治脸颊却狠狠抽搐了几下。   尼玛你献驻颜膏就好好献,把朕拎出来当配角啥意思?   而且,这都用的是啥虎狼之词,尤其是最后一句“从此君王不上朝”,听起来一股浓浓的昏君味道,拍皇后马屁却狠狠踩了天子一脚,这特么的是人话吗?   一旁的滕王听着李钦载的这串马屁,不由面色发青,欲呕而不敢呕,望向李钦载的眼神已充满了鄙夷。   佞幸之臣,逢迎奉承的嘴脸尤为恶心,呸!   在场的人里面,武后是最开心的,改进的驻颜膏究竟有没有被夸大,她并不在乎,李钦载那串马屁却实实在在拍中了她的痒处,令她心花怒放。   李治深吸了口气,望向滕王。   “滕王叔来作甚?”   滕王一激灵,立马躬身道:“臣闻圣君胸襟博大,可容海川,太宗先帝由此而得天下归心,威服四海,德被苍生,万邦来朝,内外颂仰,故有番邦异国之主齐上尊号,谓为‘天可汗’也……”   “吾皇登基十余载,胸襟之宽广,不逊于太宗先帝,上承贞观之遗风,下启新朝之盛世,圣君气象,朝野敬颂,古往今来唯陛下也。”   李治听得两眼呆滞,武后也吃惊地盯着滕王。   这货的马屁丝毫不逊于李钦载,究竟想干啥?   李钦载此时也是面色铁青,欲呕而不敢呕。   太无耻了,如此肉麻的马屁,他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   李治叹了口气,道:“滕王叔,你究竟想作甚?”   滕王使劲眨了眨眼,拼命挤出两滴眼泪来。   “臣当年狂悖无德,愚钝无知,犯了大错,如今臣已痛改前非,思及当年种种不堪,更是痛心疾首,悔不当初。”   “陛下,臣已是中年,却终日奔波于路途,不是被贬……就是被贬,臣……实在是贬不动了啊!”   “只求陛下开恩,容臣在长安安养余生,臣一定不会再犯错,唯求落叶归根,此生了了,陛下胸襟不逊先帝,臣这个小小的请求,还请陛下成全。”   屋子里的人顿时恍然,铺垫了半天胸襟博大,可容海川之类的马屁,原来是为了这个。   李治皱眉:“滕王叔,朝廷有朝廷的法度,藩王必须就藩,朕也不能徇私,否则朝臣若参劾,朕何以服天下,何以掩悠悠之口?”   滕王老脸一垮,可怜兮兮地道:“陛下,长安是臣出生之地,臣只想在长安了此残生,臣已改过自新,求陛下宽宥臣当年的过错,让臣终老于此吧。”   李治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叹道:“滕王叔,非朕不近情理,实在是法度难违,朕虽是天子,却不可能随心所欲。”   面色渐冷,李治淡漠地道:“留在长安休息几日后,滕王叔还是去洪州吧,莫让朕为难,朝野若有议论,朕是会问罪的。”   滕王失神地瘫坐下来,忍着失望行礼道:“是,臣遵旨。”   李钦载瞥了一眼失魂落魄的滕王,想说点什么,却还是闭上了嘴。   天家的家务事,他活腻了才敢插嘴,古往今来那些恃宠而骄的臣子是怎样的下场,李钦载可都记着呢。   李治见滕王仿佛失去了魂魄般一脸绝望,心中顿时有些不忍。   不待见归不待见,李治的性格终究还是很仁慈的。   叹了口气,李治招了招手,道:“滕王叔,陪朕到院子里走走。”   滕王起身让到一旁,待李治走出了房门,他才恭敬地跟上。   屋子里剩下李钦载和武后。   武后瞥了他一眼,淡淡笑道:“说吧,景初今日又是逢迎,又是献驻颜膏,究竟意欲何为?这可不像你平日的为人呀。”   李钦载陪笑道:“臣纯粹出自一片忠诚之心,只想将世上的好东西献给天子和皇后,别无他意。”   武后哼了哼,道:“果真没有别的意思?那你告退吧,本宫要歇息了。”   李钦载急忙道:“臣在并州时违了皇后的意思,今日特向皇后请罪,非臣不为,实在是众目睽睽,臣实在是难为。”   武后的眼睛眯了起来,语气也变得有些冷漠了:“陛下与韩国夫人之事,想必景初知道了?”   李钦载眼皮一跳,垂头不敢说话。   武后冷笑:“你帮陛下怜香惜玉,却不理会本宫的意思,倒真是陛下的好臣子啊。” 第三百五十五章 终究恕了   有生第一次,李钦载如此近距离感受到来自女帝的压迫力。   以往见到武后时,她是李治身边贤惠温婉的妻子,她是臣子眼里雍容高贵的皇后。   但她此刻的样子,却像一只统领草原的母狮子,浑身上下散发出睥睨天下的气势。   或许,这才是她真实的样子吧。   在李治面前是做戏,在臣子面前也是做戏。   经历多年后宫残酷搏杀,她除掉了敌人,心性变得坚忍无情,在后宫的激烈厮杀中成为最终唯一的胜利者,怎么可能仍如当年那般温婉善良?   当年李治身体抱恙,让她代笔批阅奏疏,终于释放了她心底里的魔盒,她的野心,已不仅仅是后宫之主。   李钦载后背冒出一层冷汗,垂头努力组织措辞。   今日若应对不好,怕是从此要跟她结为死仇了。   “皇后,并州粮案,臣只能就事论事,韩国夫人罪不至死,若杀了她,恐惹朝野非议,也会对陛下和皇后的清名有损。”   武后眉梢一挑:“哦?如此说来,景初没杀韩国夫人,是为天子和本宫好?”   李钦载低声道:“臣没那么伟大无私,臣也只是想自保,皇后若真想杀韩国夫人,相信愿意为皇后效劳的人很多。”   “所以,景初不愿为本宫效劳吗?”武后步步紧逼。   李钦载思索片刻,小心翼翼地道:“臣当然愿意为皇后效劳,可终究还是要做法度允许之内的事,否则,不仅皇后难以立行,臣也难以立身。”   武后冷笑道:“看不出景初竟是如此正直之人,与当年的荒唐纨绔样子浑若两人,本宫倒是走眼了。”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索性豁出去道:“皇后,若臣真杀了韩国夫人,皇后固然满意了,但……陛下若真有寻花问柳之心,皇后杀了韩国夫人,还有别的女子不顾廉耻迎合陛下,皇后深居后宫,难道诸事不问,只管杀人,那么多女人,您杀到何时休?”   “皇后每杀一人,与陛下的夫妻之情便淡薄一分,杀到陛下寒了心,难道皇后会有好结果?若夫妻反目,臣恐皇后重蹈昔年王废后之覆辙,请皇后三思。”   武后浑身一震,失神地喃喃道:“杀了她,还有后来人,是啊,本宫杀到何时休?”   见武后的态度已有松动,李钦载急忙道:“臣别无他意,皇后与天子夫妻情深,是臣和天下人之幸事,宫闱若不宁,天子安能从容治理天下,皇后,夫妻维系感情如同治水,堵不如疏啊。”   武后回过神,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想不到景初除了逢迎之辞颇令人愉悦外,说起大道理也是一套一套的。”   “臣的大道理向来是做全套的。”   绷紧的身子渐渐往后一靠,武后神情也变得疲惫起来。   “罢了,并州之事,就当没发生过吧,这些见不得光的事交给你,本就是我所托非人,是本宫的错。”   李钦载的肩膀也松缓地垮了下来。   这道坎,终于过去了。   看得出来,武后对他的嫌隙之心已消,终于不必再提心吊胆了。   但李钦载同时也很清楚,武后原谅他不是因为他刚刚的说辞,而是他自身的价值。   是的,李钦载的价值决定了武后的态度。   如果换了一个庸碌无为的臣子,哪怕跪在武后面前痛哭流涕,她也绝不会让这个废物活着。   李钦载不一样,他这两年的种种不可思议的成就,发明出来足以改变大唐的物件,绝不是庸碌之辈可比。   李治仰以为国器的臣子,武后纵然心有嫌隙,也只能宽容他的一切。   杀韩国夫人固然重要,但不是最重要,武后当初向李钦载透露这个意思,其实主要还是为了试探李钦载,有隐约逼他站队的意思。   武后在朝堂里有党羽,但她希望朝堂党羽里能够多一个像李钦载这样的能臣干吏。   可惜,想要掌控李钦载这样的臣子,比掌控一个庸碌废物难太多了。   并州粮案,李钦载处置韩国夫人的方式,已经很隐晦地告诉了武后他的态度。   可以做事,但不站队。   他并不想加入朝堂任何一个阵营,更不想被打上某个党羽的标签。   武后能拿他怎么办?   除了原谅,还能怎么办?   见武后呆坐怔忪的神色,李钦载小心翼翼告退。   待李钦载退出房门许久后,武后才回过神,幽幽叹道:“终究是人才难得啊。”   ……   走出后院,来到中庭,滕王正独坐在院子里的回廊旁出神。   李钦载与他迎面而遇,滕王一呆,顿时前仇旧恨涌上心头,上前一步揪住李钦载,喝道:“还钱!”   李钦载被吓了一跳,左右挣扎不已。   “还啥钱?谁欠你钱了?”   滕王大怒:“并州时,你骗光了本王的钱,不认账吗?”   李钦载也怒了:“你疯了?明明是你自愿给我的,你想想,是谁主动登我刺史府的门?是谁带了满车的重礼?我请你登门了吗?我求你送礼了吗?”   滕王一愣,下意识脱口道:“好像也是……”   随即回过神来,滕王怒道:“你,你污我女儿清白,说什么情比金坚,要加钱,这难道不是骗吗?”   “当然不是骗,你主动登门,主动送礼,我不过说了一句得加钱,你果然加钱了,教我如何推却?”李钦载怒道:“送出去的礼,如今居然想着要回去,滕王殿下,天下可有如此礼数?”   滕王气坏了:“我不管,还钱!你骗了我的钱,此事断难善了,不还的话,我要在天子面前告御状!”   李钦载双手一摊:“没钱了,已经花完了。”   “花……花完了?”滕王一呆:“那可是好几万贯钱,就花完了?”   “哦,我请工匠打造了一个金玉镶嵌的小屋子,花钱颇巨,所以钱花完了。”   滕王傻傻地问道:“你打造金玉屋子作甚?”   李钦载眨眼:“打算送给金乡县主呀,汉武帝不是说过,要造一座金屋,把陈阿娇藏起来,我欲效武帝之雅好,将金乡县主也藏在金屋里。”   滕王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尖利喝道:“你敢!”   “我与金乡县主情比金坚,送一座金屋给她,想必她一定会欣喜的。”   滕王怒极,像一头发狂的牛,一头撞向李钦载的肚皮。   “本王与你拼了!” 第三百五十六章 大家都是体面人   当朝县伯与皇叔扭打在一起,场面蔚为壮观。   可惜此时是夜晚,周围除了羽林禁卫就是李家下人,没人敢上来围观。   李钦载对滕王还是比较客气的,至少滕王在发动攻击时,李钦载没有第一时间还手,或许因为骗了滕王的钱,多少有点内疚心理。   格挡几次后,李钦载发现滕王越来越起劲,招数也越来越下作,总是使撩阴腿和猴子偷桃,似乎想把他废了,从此他的女儿就安全。   这就不能忍了,怎能让我如花似玉的婆娘守活寡?   两人虽然都是纨绔子弟,老纨绔明显比小纨绔差了一个等级。   小纨绔至少也是领军灭过国的人物,再说拳怕少壮,当李钦载决定还手时,滕王还真不是他的对手。   以牙还牙,李钦载当即一记熟练狠辣的撩阴腿回敬过去,滕王顿时中招,双手捂住裤裆瞋目裂眦,嘴里发出净了身般的尖啸。   李钦载毫不客气,又一拳揍向滕王的眼眶,滕王又一声惨叫,一个眼眶顿时青肿。   “恶贼!骗本王的钱不说,还打人,容你不得!”滕王暴怒而起,像一只从天而降的肉球朝李钦载砸去。   李钦载却忽然停手,冷冷道:“此地可是天子行在,禁卫如云,你我动手若被天子知道,滕王殿下只怕连洪州都去不了了,说不定陛下会把你贬到岭南,琼州什么的不毛之地。”   滕王暴起的身形急刹,双脚在地上拖出两道冗长的刹车线。   一句话令暴怒的滕王瞬间冷静下来。   他已不是小孩子,逞一时之气需要付出莫大的代价,他肯定不会干,“利弊”二字他还是拿捏得很清楚的。   “李钦载,这件事没完。”滕王喘着粗气恶狠狠道。   李钦载仰头望向夜空的一轮明月,喃喃道:“今晚月色真好……金乡县主应该没睡吧,好想与她一同看星星看月亮,从人生哲学聊到诗词歌赋……”   滕王又暴怒了。   认识李钦载以后,他发现自己的血压高了不少,总怀疑自己的脑血管随时会爆掉。   “差不多够了!”滕王攥住拳头。   李钦载突然道:“殿下想留在长安,不愿去洪州就藩?”   滕王冷冷道:“与你何干?”   “态度这么差,本来我还有个主意的,算了。”李钦载喃喃叹息,然后拱手告辞。   滕王一惊,急忙道:“慢着!”   李钦载转身:“殿下还有事?”   滕王露出尴尬之色,陪笑两声道:“刚刚其实是一场误会……”   “所以呢?”   “咳,李县伯说,有办法帮本王留在长安?”   “有,咋?”   滕王愈发尴尬,干笑道:“你怎么不早说,怎么不早说,你为什么不早说……”   复读机般重复了几次,见李钦载越来越不耐烦,滕王急忙道:“还请李县伯教我,并州的恩怨,咱们便两清,如何?”   李钦载笑了:“不追究我骗你的钱了?”   滕王大气得像个烧烤摊一口气点五十串腰子的豪客:“一笔勾销!”   李钦载幽怨地看着他:“你刚刚还揍了我……”   滕王愕然:“明明是你揍我……”   话没说完,李钦载突然傲娇地捂住耳朵:“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一路狂奔跑远。   滕王目瞪口呆看着他的背影,良久,咬牙怒道:“这是个疯子吧?”   然而,想到李钦载刚才说有办法让他留在长安,滕王顿觉心绪难平,胸腔里一股痒意上下游走,很折磨人。   李钦载是随口胡说,还是真的有办法?   滕王愿意相信后者,李钦载在并州的表现很不俗,出手便将世家和粮商死死拿捏,差点端了世家的老窝,这种有本事的人如果说他有办法,那么自己最好选择相信他。   但是看李钦载的样子,似乎并不太想帮他。   滕王不由暗暗叹息。   还是冲动了啊,若是早知道这货有办法,怎么都不可能对他动手呀,抱他大腿舔他腿毛都来不及呢,怎么敢得罪他。   ……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与滕王在别院中庭再次不期而遇。   滕王的身后还跟着金乡县主。   金乡县主见到李钦载便满脸不善,拦在李钦载面前冷冷道:“我父王昨夜满脸青肿回房,走路还夹着腿,敢问李县伯是何故?”   李钦载一愣,下意识望向滕王。   滕王一脸尴尬,一只眼眶发黑,半边脸颊肿起,更难受的是李钦载昨夜给他的那一记撩阴腿,似乎伤到要害了,内八字夹着裤裆,一步一激灵。   李钦载飞快眨眼:“你父王受了伤,与我何干?”   金乡冷冷道:“李县伯何必推搪,贵府敢打我父王的人,除了你还有谁?”   这话太错了。   至少今日住在李家别院的人里面,李治和武后都敢揍这位皇叔,只要他们想,理论上能把滕王摆成三十六种姿势凌辱。   李钦载朝滕王瞥了一眼,试探道:“咳,滕王殿下,我……究竟打没打你呢?”   男人可以流血,但绝不能承认自己被揍,对男人的自尊心来说,那是奇耻大辱,再说,滕王还有求于李钦载,自然不想让冲突升级。   于是滕王立马否认:“没有,是本王自己不小心弄的。”   金乡对他也不客气,冷漠地道:“敢问父王是如何把自己弄得满脸青肿的?”   滕王愣了,迟疑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道:“本王……摔的?”   金乡差点气笑了,编瞎话都不打草稿了么?这语气连你自己都不信,却拿来侮辱我的智商?   金乡放弃了亲爹,望向李钦载。   李钦载很识时务地附和:“没错,摔的。滕王殿下昨夜如厕,黑灯瞎火一脚踩空,头朝下栽进茅坑,顺便还卡着蛋了。”   滕王老脸顿时黑了。   大家都是体面人,昨夜打架的事互有默契瞒下来固然不错,可你非要编个如此肮脏的鬼话来恶心我吗?   说好的体面呢?   恨恨剜了李钦载一眼,滕王老脸越来越黑。   金乡扭头盯着亲爹:“父王,是这样吗?”   滕王正色道:“……确是在如厕时摔了,但绝对没有头朝下!”   金乡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既然父王不欲追究,女儿当然不能说什么,你们的恩怨自行解决便是。”   说完金乡扭头便走,懒得再理二人。 第三百五十七章 内圣外王   金乡离开后,滕王松了口气,李钦载似笑非笑看着他。   滕王见他这副表情便很不爽,像条二哈似的龇牙:“咋!”   李钦载笑了:“莫咋,回头我就把殿下栽进茅坑的事说出去,请个口齿伶俐的,分成二十集站在长安城的朱雀大街来回不停的说。”   滕王顿时慌了:“竖子安敢辱我清名!”   李钦载叹了口气:“殿下总是威胁我,总是问我敢不敢,其实我有啥不敢的呢?”   大家都是资深纨绔,除了造反,还有啥不敢干的?   滕王果然客气了许多,这货有点欺软怕硬的属性。   “咳,李县伯,借一步说话。”   李钦载不假思索地道:“不借!”   说完扭头就走。   纨绔的德行他已经很清楚了,总之不能惯着他们,老纨绔也一样。   ……   李治和武后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李钦载真有些怀疑这对夫妻究竟是来甘井庄办正事的,还是来度假的。   或者说,换了新的环境,焕发了中年夫妻久违的激情,昨夜难得地颠鸾倒凤了一番?   李治仍没有离开庄子的意思,李钦载只好领着他又去烧制水泥的窑口看了看。   烧水泥的窑口污染很重,李钦载特意造了厚厚的口罩,里面垫以多层麻布,草皮,外面是一层羊皮开了十几个出气孔。   李钦载严令庄户必须戴上口罩,只要做工就不准摘下,否则重罚,这是开不得玩笑的,若患了尘肺痨病,一条命基本就丢了。   不仅戴口罩,平日里的养护也要注意,李钦载让人在窑口附近每天熬猪血汤,并且每天让庄户们跑步锻炼肺部。   李治对李钦载定下的规矩很不解,李钦载只好耐心解释了一遍,李治恍然大悟。   “陛下,烧水泥其实是个折阳寿的活儿,臣有个提议……”李钦载迟疑地道。   “景初尽管说。”   “以后大唐要烧制水泥,不如让牢里罪大恶极的犯人来干,或是让异国战俘来干,比如倭国,陛下可下旨让倭国送来一万个精壮的汉子,帮咱们烧水泥……”   李治失笑:“你这提议够毒的,人家倭国已经很老实了,你还祸害人家的子民。”   “倭国人不算人……总比祸害咱大唐自己的子民强多了吧?”   李钦载见李治不大认同,只好道:“又或者,陛下让百济扫荡余孽的那几位将军们努努力,多逮几个战俘送来,总之,咱大唐缺少劳力,不仅烧水泥,以后修路修桥修河堤什么的,都用得着。”   “陛下可千万要跟那些将军们说,以后战场上对活着的敌人不能随便杀了,杀人就是亏本,太亏了。”   李治气笑了,指着他道:“你自己去跟你祖父,跟那些老将军们说,看他们抽不抽你就完了。”   李钦载愁道:“是真的缺人啊,臣自家庄子里的庄户不能长期烧水泥,太祸害身体了,眼下烧水泥只是暂时的,过几日囤够了量就要停工了。”   “战俘多好,他们怕死,又勤劳,只要管饭,不必开工钱,身上处处都是宝啊。”   李治失笑摇头:“回头朕给熊津道行军总管孙仁师下一道旨,让他送一千战俘来试试,若战俘真能用,以后可定为成规。”   李钦载急忙道:“送两千吧,陛下,从百济到关中,路上或许会死不少战俘,到了地头能剩一半就不错了。”   李治无所谓地道:“那就两千,无妨的。”   君臣看似闲聊,聊天的内容却充满了血腥味,但君臣二人都觉得很正常,仿佛在谈论最近口淡,猎杀几头野味尝尝。   李治是仁君,但仁君只是对大唐的子民,对异国番邦的战俘和百姓可就没那么仁慈了。   从小到大耳濡目染他父皇李世民南征北战,李治可不是对敌人心软的帝王,事实上他发起对外征战,杀的人比他父皇更多,每陷一城,屠城已成了常例。   内圣外王,这是独属于李治的风格。   大唐宽松的政治环境,让国内的民风格外朴实,但对大唐的邻国来说,李治登基这十几年来,邻国的君主们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压迫感。   尤其是百济被灭国,接着倭国又被灭国后,这种压迫感更严重了,如今的唐军说是横扫天下也不夸张,人家确实有这实力。   更何况还有李钦载发明的神臂弓,火药和三眼铳,更是给唐军加了个祝福状态,已经无敌于天下了。   二人离开窑口,漫无目的地在庄子里散步。   李治忽然叹了口气,道:“孙仁师已将百济荡平,剩下的余孽翻不起风浪了,你又将倭国灭了,更是彻底断了高句丽的最后一条海上补给线,原本朕打算明年东征高句丽的,谁知……”   “今年莫名闹了旱灾,莫非是上天在警示朕,不可穷兵黩武?”   李钦载苦笑道:“陛下还是耐心等两年吧,今年的旱灾严重,国库要支出不少赈粮,约莫要缓个一两年才能恢复元气,此时东征高句丽,委实不智。”   李治叹道:“若我大唐粮食够用,大唐那些强邻早就被朕征服了,何至于如今畏首畏尾,进退两难。”   “粮食……”李钦载若有所思。   李治两眼一亮:“景初办法多,能想个办法增产粮食吗?”   “陛下冷静,臣只是凡人,不是神仙。”   李治颓然一叹,苦笑道:“也是,景初若连粮食都能想出增产的法子,可不就是神仙了么。”   李钦载迟疑许久,轻声道:“倒是有个撞运气的办法,看陛下愿不愿赌一把……”   李治一惊,接着大喜:“景初真有办法?”   “是撞运气的办法,不一定能成,失败的概率很大,回头若是失败了,臣恐……”   话没说完,李治立马打断道:“朕绝不怪罪,尽力就好,说不定朕正好撞了大运呢,快说说。”   李钦载犹豫片刻,缓缓问道:“陛下眼里的‘天下’,是什么模样?”   李治一愣,道:“所谓‘天下’,自然是大唐,还有周边吐蕃,突厥残部,靺鞨,高句丽百济新罗这些,听说海洋之东还有更广阔的陆地,但那不过是传闻。”   李钦载摇头:“天下很大,绝对超出陛下的想象,而那些未被发现的大陆,有着丰富的物产,各种庄稼作物,各种奇花异果。”   “很多物种是大唐没有的,若能将它们收集起来,移植到大唐耕种,假以时日,大唐的粮食增产不是问题。” 第三百五十八章 牺牲与收益   睁眼看世界,这是一种理念,而不是具体的事件。   熟读过后世百年屈辱的李钦载,很清楚当一个国家固步自封狂妄尊大是怎样的下场。   别人忙着将火药应用在武器上时,我们却拿它做炮仗做烟花。   思想落后就是落后,不要冠以“爱好和平”之类的狡辩,自欺欺人没意义,弱肉强食的丛林里,处处皆是吃人的豺狼虎豹,凭什么中国人必须得爱好和平?   中国强大如汉唐时,历代帝王爱好和平了吗?   一切的屈辱,都是因为闭关锁国自封上国,对外面的科技发展不闻不问,对内愚民欺民。   辫子朝侵占了万里江山,但并没有珍惜子民。就像大家族里续弦的后娘,反正本来不是自己的,财产也好,子嗣也好,能卖的都拿出去卖。   明明已是家徒四壁,却坐在紫禁宫里洋洋得意地做着老子天下第一的美梦,不被赶下台就没天理了。   李钦载并不指望改变大唐的现状,他只希望给大唐赋予一种理念,如同数学和物理知识一样,学不学得会是一回事,重要的是,你得知道世界上有这种东西存在。   对李治说的话也是如此,李钦载必须让他知道,世界不止他眼里看到的那么小,还有无数的陆地和海洋等待他和历代帝王去征服。   一位有作为的帝王,不能光盯着自己那几个邻国打歪主意,如果他能看到更广阔的天地,更能激起他的雄心壮志,治下盛世也好,厉兵秣马也好,大唐只会越来越强盛,才配得上李钦载开出来的新地图。   李钦载可以当一条咸鱼,但李治不能。   “大海极东之地,有一片广袤的大陆,土地比整个大唐更广,大多是平原,可以种植各种庄稼,大陆还有许多物产是大唐没有的,若能移植到大唐,百姓从此世世代代不愁粮食。”李钦载用极笃定的语气道。   李治又惊又喜:“真的有这种地方?为何朕从未听说过,你又是从何知道的?”   李钦载露出为难之色,他是从何知道的,这个瞎话他还没编好,再拿梦里的白胡子老奶奶说事儿,怕是李治不大会信,而且有侮辱天子智商之嫌,不大不小也算是欺君了。   见李钦载为难,李治却脑补出了答案,顿时恍然大悟:“朕知道,是你墨家的不传之秘,对不对?”   李钦载愣了:“墨家?”   “难道你不是墨家弟子?呵,景初不必隐瞒了,朕虽不知你是如何得到墨家传承的,但朕这双眼睛不瞎……”   “景初展示的各种本事,造出的各种新东西,还有关于数学和格物等各种学问,不是墨家弟子还能是啥?”   说着李治朝他挤挤眼,露出我早已洞察一切的得意表情。   李钦载擦了把额头的汗,心悦诚服地朝他行礼:“陛下这双眼睛果然不瞎……臣钦佩万分。”   李治一拍大腿,得意地大笑:“天下何事能瞒过朕的眼睛?哇哈哈哈哈!”   李钦载嘴唇嗫嚅几下,终于还是选择闭嘴。   若换了是自己的学生,这会儿应该被自己挖苦得哭出声来了吧,此刻李治这种愚蠢而又自信的表情,绝对是李钦载重点打击的对象。   “呵,朕偏题了,说正事。景初说大海极东之地有陆地,还有大唐不存在的各种物产和粮食,那块陆地在何处?”   李钦载想了想,觉得用言语真的很难解释清楚,于是顺势蹲了下来,随手捡了根树枝,在泥地上画了起来。   简易版的世界地图终于在这个世界闪亮登场,像一颗微弱的火种,在漆黑茫然的夜色里闪烁。   李治睁大了眼,看着脚下这幅简易版的地图,满头雾水不明其意。   李钦载指着地图上的某个地域划了个圈儿,道:“陛下,此处是咱们大唐,大唐在这个地图上所占的地方只有这么一小块,其他的地方包括咱们那些邻国在内,都只占一小块。”   “真正的天下,是这个样子的,陛下且看,有多少地方等待咱们去征服。”   说着李钦载将树枝指向美洲大陆,道:“臣刚才所说的物产丰富的陆地,是这里,需要打造大海船,组成一支无敌的舰队,从泉州或登州出海,一路向西行进,可以到达那片大陆……”   “但是风险很高,非常高,大海气候与风浪莫测,运气不好便是船翻人亡的结果,当然,风险与收益是正比,如果能到达那片大陆,得到的好处是不可思议的。”   “陛下心心念念的高产粮食,那片大陆就有,一种名叫‘玉米’,一种名叫‘土豆’,亩产可超千斤,若能获得种子带回大唐,咱们的百姓世世代代不怕饿肚子了。”   李治的表情越来越惊愕,等到李钦载说完,他已是一脸震惊,不敢置信地看着李钦载。   “你,你……说的都是真的?”李治竟已开始结巴了。   李钦载认真地道:“臣所言绝无半字虚假,愿以人头担保,但臣还是要一遍又一遍地强调,风险真的很大。”   “一支舰队出海,不仅耗费糜巨,也关乎数千上万条性命,海上一个浪打过来,海船若扛不住,几千条人命便葬身大海了。”   李治脸色时红时青,神情陷入挣扎。   人命与收益,哪一个更重要?   其实这个问题对帝王来说,根本不需要选择。   此刻摆在李治面前的问题是,李钦载所言是否可信,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得到百倍千倍的收益,以及,这个代价如今的国力是否付得起。   “景初,你可又给朕出了一道难题啊。”李治盯着脚下的地图苦笑,眼睛里却熠熠发光,表情虽然为难,可他的眼神分明却闪烁着赌徒般的兴奋,甚至带有一丝丝即将下注前的疯狂。   李钦载暗暗叹息。   其实这些日子他也在犹豫,该不该让这张世界地图出现在李治的面前。   这张图,或许会造成大唐将士成千上万的伤亡,而美洲大陆,在付出沉重的代价后却不一定能发现。   不是每一种付出和牺牲都能换得回报的,付出和牺牲是必然,但回报其实是随机的。   然而李钦载终究还是决定把这张地图献给李治。   如果把这种付出看作是成长和强大前的阵痛,也许就不会那么介意成千上万人的牺牲了。   他们的牺牲,会换来大唐子民世世代代的衣食无忧,值得吗?   这个问题,要问那些即将牺牲的人。 第三百五十九章 秀夫秀一脸   李钦载说的话,提过的建议,造出来的新东西,李治向来都是十分重视的。   因为李钦载已经一次又一次证明了他的不凡。   从穿越至今,李钦载活得并不累,他像条咸鱼,无所事事地虚度光阴,心安理得地享受生活。   教书也好,新发明也好,似乎都只是穷极无聊之中的调剂品,给略显无聊的生活增加一抹色彩。   可是不能不承认,这些无聊时增添的色彩,却如同丝丝细雨,连绵落地,润物无声地改变着大唐。   不必轰轰烈烈敲锣打鼓去宣传什么,或许等到多年以后,当臣民们蓦然回首,才会突然惊觉,原来这些年过来,世界已经大不相同。   然后,人们才会想到改变这一切的人。   那时的李钦载,或许仍然还是一条不求上进的咸鱼,他也许在为一日三餐吃什么而犯愁,为那群愚钝不堪的学生们头痛,为妻子画眉,为儿子闯的祸擦屁股……   享受人生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只是顺带。   不是没有奉献的心,只是不能把奉献当成毕生的事业,李钦载做不到那么伟大。   李治仍出神地盯着脚下的地图,仿佛要将它的每一笔都牢牢记在心里。   良久,李治突然伸脚将地图擦得干干净净,扭头正色道:“景初的本事朕是信得过的,你从来没让朕失望过。”   “今晚你画一张详细的地图给朕,朕拿回长安好生参详思索,还要与左右相和老将军们商议,兹事体大,不可轻率。”   李钦载笑道:“陛下不必急,臣给陛下画了一座宝山,这座宝山空无一人,咱们积蓄了国力再入山取宝也无妨的。”   李治沉默片刻,轻声道:“朕登基那日便发下宏愿,此生定要创下一番超越父皇的文治武功,若景初这张地图是真的,那么朕的宏愿离实现就真的不远了。”   “有生之年,只争朝夕,若朕真能活到大唐子民不愁衣食的那一天,当可封禅泰山,告祭苍天与列祖列宗,此生无憾矣。”   拍了拍李钦载的肩,李治严肃地道:“景初,你要帮朕。”   李钦载心头触动,躬身道:“臣会尽力。”   李治又笑了:“景初这一肚子的本事简直深不可测,你得好好活下去,将肚里的本事全掏出来,教给弟子们,否则岂能含笑九泉?”   李钦载老脸一黑。   亏我刚才还莫名感动,打算为大唐社稷鞠躬尽瘁,你特么却在担心我能不能含笑九泉……   我诈尸让你看看,什么叫他妈的惊喜好不好?   ……   滕王赖在李家别院不走了,哪怕与李家别院的主人打过一架,他还是心安理得地留在别院里,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老纨绔的脸皮厚度,是寻常人无法想象的。   金乡县主作为滕王的女儿,以及别院的客人,对昨晚滕王和李钦载之间发生的事隐隐有些察觉。   想想就觉得无地自容,可她又无可奈何。   父王是怎样的德行,她从小就很清楚了。   李钦载陪着李治查勘水泥窑的时候,滕王也没闲着,他把金乡单独叫了过去,父女俩聊了很久。   金乡出来时一脸的无奈和拒绝,站在李家的院子里踌躇半晌,最后还是一咬牙,硬着头皮敲开了崔婕的房门。   崔婕独自一人坐在屋子里,桌子上摆着一张硕大的羊皮地图,金乡随意一瞥便认出来了,这是一张大唐全境的地图,而且画得很详细。   地图上不仅显示了州县城池,还将大唐各地城池之间的道路也标记了出来。   金乡来找崔婕是带着父王的任务的。   自从李钦载昨夜说了一句有办法让滕王留在长安后,滕王便将这句话死死记在心里。   明里暗里问过李钦载几次,无奈李钦载记仇,根本不搭理他,这次怕是加钱都不好使了。   厚脸皮的老纨绔当然不会放弃,于是采取迂回战略,让女儿来求崔婕帮忙。   老父亲哀哀求告,金乡实在无法拒绝,怒其不争的同时,内心里其实确实也希望父王能留在长安颐养天年。   所以金乡这才敲开了崔婕的房门。   俩闺蜜已经熟透了,见面没有任何虚伪的礼数,金乡很自然地走了进去,崔婕却头也没抬,眼睛仍盯着面前的地图。   金乡好奇道:“你没事看大唐地图作甚?”   崔婕抬头,金乡看到她的眼睛,被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崔婕的眼睛里全是小星星,布灵布灵闪着光。   “你咋了?”金乡有些害怕地问道。   崔婕发出一声冗长的咏叹调,双手捧腮痴迷地道:“……我的夫君好厉害!”   金乡:???   “县主过来看,看这张地图……”   “地图咋了?”   崔婕指着地图上连通各个城池的道路,道:“夫君昨日向天子献策,用水泥修建大唐所有的道路,一则以工代赈,给灾年的百姓一条活路,二则连通天下,惠泽子民,三则为民立命,皇权永固。”   金乡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神情陷入深思。   崔婕是世家小姐,金乡是皇室宗亲,两位女子皆是通晓诗书,见识不凡之人,她们的出身决定了她们的高度,对于国家大事自然不会陌生。   金乡凝视地图许久,点头赞道:“若天下的道路真被连通,且都用水泥铺建成平坦大道,确实意义重大,对朝廷,对官府,对百姓都有莫大的好处,李县伯不愧是英才,此谏可名垂青史。”   崔婕得意地皱起了鼻子,笑道:“我嫁的夫君自然不凡,听说陛下和皇后昨夜商议了很久,已决定将夫君的谏议提上朝堂议事,并当成国策推行天下。”   金乡犹豫了一下,道:“推行天下很难,如果能做成,确实是一件大好事,对巩固皇权非常重要,真不知李县伯是如何想到如此绝妙的主意。”   崔婕愈发得意:“总之,我的夫君就是厉害!”   金乡无力地叹息。   进门到现在,这女人已经说了三次“夫君厉害”,非要如此炫耀吗?   真应该让她见识一下她夫君骗钱时的嘴脸,把堂堂藩王骗得干干净净,缺了大德了。 第三百六十章 辗转求人   明明来找崔婕办事,猝不及防被闺蜜塞了一嘴狗粮,金乡此刻的心情很暴躁。   暗暗咬牙,出于社会礼仪的需要,金乡还是不得不挤出笑脸附和:“是呀,李县伯确实很厉害,难怪天子对他如此器重呢。”   说起夫君,崔婕来了精神,闺蜜面前也不顾什么世家小姐的礼仪了,迭声惊喜地道:“是吗?是吗?你也如此觉得吗?”   金乡笑脸僵硬,从齿缝里迸出一个字:“是。”   得到肯定的答案,崔婕愈发高兴,话匣子顿时打开了:“真没想到,当初那么荒唐不经的纨绔子,突然便如此有本事了,当初我还害怕得不行,带着丫鬟连夜逃婚,嘻嘻,幸好没逃掉。”   金乡忍不住道:“有本事和夫妻恩爱是两回事,他的本事只是用在家国社稷上,夫妻恩不恩爱跟他的本事毫无关系。”   崔婕白了她一眼,不乐意地道:“我与夫君也恩爱呀,夫君不是那种沉闷无趣的男人,从认识他到现在,他总是让我哭又让我笑,让我……牵肠挂肚,这难道不是恩爱么?”   金乡一滞,好吧,又被塞了一嘴狗粮。   “他有什么好的,哼,骗子!”金乡不满地低声嘟嚷。   崔婕耳朵一支:“你说什么?”   金乡咬牙恨恨地道:“我说他可坏得很。”   崔婕噗嗤一笑:“他确实很坏,不过都是关上房门才坏,他呀,可太会了。”   金乡好奇道:“他会什么?”   崔婕脸蛋儿一红,坏坏地看了她一眼,凑在她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金乡听完后凝滞不动,肉眼可见俏丽的脸蛋儿上飞快升起两团晕红,然后越来越红,像煮熟的螃蟹。   “你,你你……怎地这种私密话都敢说,你们夫妻的事,跟我一个外人说作甚?婕儿,你成亲后越来越不要脸了!”   崔婕却毫不介意,反而嘻嘻直笑,果然如金乡所说,成亲后的她,脸皮越来越厚了。   “县主还未嫁人,自然不知恩爱的滋味,等你嫁了人以后,也会变得像我这般没脸没皮的。”   金乡心中顿时一阵慌乱,说不清来由,就是有一种不愿面对未来的逃避感,她自己都不知道在逃避什么。   “说正事。”金乡努力板起脸道。   “何事?”   金乡犹豫半晌,终究还是硬着头皮将滕王的意思转达出来。   “求夫君帮忙?”崔婕不解地眨眼:“滕王为何不自己去跟夫君说?”   金乡叹道:“父王与李县伯……似乎不甚和睦。”   崔婕迟疑道:“男人家的事,我是妇道人家,不好多嘴呀……”   金乡拽着她的胳膊左右摇晃,撒娇道:“婕儿,你就当帮帮我嘛。只消在你夫君面前递个话儿便可,不算为难你吧?”   崔婕噗嗤笑了,轻佻地伸出一根手指,挑起了金乡的下巴:“美人儿,给我笑一个,我就帮你递话。”   金乡的腮帮像金鱼一样鼓了起来,然后不得不忍气吞声挤出一个僵硬的笑脸。   崔婕赞道:“笑得那么假,却还是那么好看,好吧,我就帮你跟夫君说说。”   ……   夫妻卧房内,李钦载正在翻阅崔婕陪嫁过来的小黄书,表情严肃,态度端正,连身子都坐得笔直。   “博大精深,深不可测!”李钦载抚书情不自禁赞道。   崔婕恨恨地掐住他腰间的软肉,一拧。   “夫君,妾身跟你说话呢,你又看这种没羞的东西!”崔婕红着脸嗔道。   李钦载严肃地道:“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知识是需要温故而知新的,此书深奥,但读来受用无穷,为夫我每日都有新的心得,……夫人,今晚咱们再解锁几个新姿势。”   “要死啦!”崔婕大羞,使劲掐他。   李钦载痛得脸颊扭曲,急忙挣开她的手:“夫人再下毒手,你可就要守寡了!”   崔婕气道:“成亲那么久了,夫君为何还像只牲口,总想着这些没羞没臊的事儿!”   李钦载顿时眉开眼笑。   女人骂男人像牲口,这是骂吗?这明明是一根心满意足的事后烟呀。   真不能怪李钦载没羞没臊,活了两辈子,头一次娶到如此国色天香堪比后世女明星般的婆娘,这样的婆娘每晚躺在自己身边,不变牲口就不正常了。   崔婕却劈手夺过李钦载手里的小黄书,气道:“夫君能好好听妾身说话吗?”   李钦载点头:“你说。”   崔婕这才将金乡县主所求之事说了出来。   李钦载皱眉:“滕王为何不自己来求我?”   崔婕白了他一眼:“县主说,你与滕王不睦,人家毕竟是长辈,约莫拉不下面子,怕吃你的闭门羹吧。”   崔婕看着他的脸色,小心地道:“夫君能帮滕王吗?”   李钦载哼了哼:“能帮,但不想帮……我与滕王不过数面之缘,几乎与陌生人无异,凭啥帮他?”   崔婕叹了口气,本来准备放弃游说,但想到金乡县主恳求的眼神,崔婕终究还是摇着他的胳膊劝道:“夫君能帮就帮一把吧。”   “说来滕王也是个可怜人,虽说出身王爵,可先帝和当今天子都不待见他,尤其是当今天子登基后,将滕王贬了又贬,每贬到一地,没过两年安生日子,长安又来了旨意,把他贬到另一地……”   “可怜了县主,自小跟着滕王浪迹天涯,空有县主的尊贵身份,却像个居无定所的流民,导致年已二八芳华,连亲事都没定下来,再熬两年就成老姑娘啦。”   “夫君若能帮滕王留在长安,县主也可得一定居之地,妾身嫁来此地没有朋友,有县主陪我,也当派遣寂寞了。”   看着崔婕软软糯糯恳求的模样,李钦载终究还是无法对婆娘硬起心肠,于是道:“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你让县主或是滕王亲自来跟我说,一句话中途转了几张嘴,这可不是求人的礼数。”   崔婕高兴极了,情不自禁便凑在李钦载脸颊上狠狠吧唧一口,然后嘻嘻地笑。   李钦载突然露出坏坏的神色:“夫人的要求,为夫我答应了,所谓投桃报李,夫人今晚是否配合为夫,解锁几个新姿势?”   崔婕气得捶了他一记:“说着说着又没正经了!”   “乖,听话,撅着。” 第三百六十一章 又加钱   滕王站在李钦载面前,浑身不自在。   提起两人的恩怨,委实有点复杂。深仇大恨倒不至于,可小仇小怨绝对有。   若非滕王实在厌烦了不停被贬谪,不是被贬就是在被贬的路上,这辈子他与李钦载应该会老死不相往来,而不是此刻以求人的姿态站在这个小纨绔面前。   安静的前堂内,空气里弥漫着尴尬,滕王突然发现缺少一个扭腰扭屁股玩骰子的气氛组……   来之前其实他已做了无数次心理建设,为了在长安余生终老,大不了豁出这张老脸求小纨绔。   上次在并州被这货骗光了钱财,被骗的钱至今没下文,按理说此刻的滕王应该摆出消费者是大爷的姿态,颐指气使地要求李钦载把他这事儿办了。   可滕王终究没底气。   从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中,滕王发现这个小纨绔的脾气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   想想也很合理,昂藏男儿怎会吃硬?   男人吃软,女人吃硬,这是男女性别的生理差异决定的。   今日的李钦载似乎脾气很好的样子,一脸笑吟吟地看着滕王。   滕王愈发不自在了,小纨绔这副模样让他有点害怕,指不定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沉默许久,滕王终于忍不住开口了:“那个……咳,李县伯啊。”   李钦载笑道:“滕王殿下莫客气,叫我名字便可,若殿下仍对我怨气未消,叫我阿猫阿狗我也不介意。”   滕王嘴角一扯,干笑道:“李县伯说笑了,呵呵,本王与你不打不相识,你我这段小小恩怨若传之后世,说不定是一段佳话呢。”   李钦载眼睛一亮,呵,不愧都是纨绔圈的重量级选手,这货脸皮够厚,棋逢对手。   “不错,不打不相识,我与滕王殿下都快成知己了,再打一架的话,咱们简直可以结为异姓兄弟了。”李钦载皮笑肉不笑地道。   滕王脸颊抽搐了一下。   本王与太宗先帝平辈,你个混账居然想跟我拜把子,天子叫你一声叔叔你敢答应吗?   有求于人的情势下,滕王的脾气莫名变得温和了许多,处处透着一股子乖巧,平日里的跋扈气焰也完全收敛起来了。   “咳,李县伯,今日我有事相求,还请李县伯帮我一把。”滕王语气生硬地道。   李钦载笑眯眯地道:“殿下只管开口,能办的我一定办。”   滕王咬了咬牙,暗暗骂了一句小滑头,说话处处留后手。   做作地叹了口气,滕王露出愁色,低声道:“我是高祖皇帝之子,虽是皇室宗亲,但平日放浪不羁,言行多有荒唐,故被天子不喜。”   “这几年来我已被贬了好几个地方,眼看女儿都快嫁人了,我亦到了不惑之年,实在无法继续居无定所的日子,所以……”   滕王说着说着,似乎真有些入戏了,眼眶都红了起来。   “所以,这次回到长安,我想留下来,不再过那种漂泊不定的日子了,从此终老于长安,了却今世庸碌残生。可惜天子仍不喜我,前日向天子求恳,天子还是拒绝了。”   “昨日听李县伯说,你有办法帮我说服天子,让我留下来,这件事对我很重要,关乎我余生悲喜,还请李县伯看在被你骗光的那些钱的面子上……”   李钦载突然怒目而视。   滕王情知失言,急忙改口:“看在我的钱多少为并州百姓办了点实事的份上,还请李县伯帮我这一次。”   见滕王一脸恳求地看着他,李钦载沉吟片刻,无奈地道:“滕王殿下已是不惑之年,这个,嗯,人情世故方面……”   滕王一双小绿豆眼使劲眨巴,一脸不解又无辜地看着他。   李钦载一撇嘴。   真丑,不知道怎么会生出金乡县主那么美的女儿,从基因遗传学的角度来说,这件事怕是有疑点,不知滕王府里有没有传说中的妈厨高速,或是爹保高速……   还有,李钦载终于确定了,这位活到不惑之年的老纨绔,是真的一点也不懂人情世故。   “咳,殿下没一点表示,我很难帮你办事呀……”李钦载的暗示连傻子都听得懂。   滕王不傻,他终于听懂了,闻言立马勃然变色:“你在并州骗我的……咳,我在并州应该表示过了吧?”   “殿下,老翻旧账就没意思了,番邦有句谚语,就让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并州的归并州,两码事,不相干。”   滕王再次不解又无辜地看着他:“啥意思?”   李钦载盯着他,露出了不善的笑容。   滕王心头咯噔一下,不好!这混账要作妖!   果然,李钦载一脸熟悉的坏笑后,仰起鼻孔,表情不羁地道:“……得加钱!”   “又加钱?”滕王倒吸一口凉气,再也忍不住了,面色铁青地喝道:“李钦载,你不要太过分!”   李钦载无辜地道:“殿下不愿意就算了,何必翻脸呢,就当咱们今日没见过便是。”   滕王深呼吸,努力平复暴怒的心情。   没事,没事,他是个畜生,不要跟畜生计较……   留在长安才最重要,不可因小失大。   狂躁的情绪稍稍缓和后,滕王咬着牙道:“本王的钱早在并州时已被你骗光了,哪里还有钱给你。”   李钦载眨眼:“殿下名下田产商铺无数,每年可赚不少钱呢,手头暂时不方便没关系,殿下亲笔写张欠条我也不介意,如何?”   求人的事渐渐变成了交易,滕王的姿态便不再放低了,恢复了老纨绔跋扈的模样,仰起鼻孔道:“你先说说让本王留在长安的办法,否则钱不是白给了?并州时就是这样,钱给你了,结果你和我女儿啥事儿都没有……”   说着滕王突然一愣,这话有点不对劲,自己刚才这很失望的语气是咋回事?难道还盼着这混账跟女儿有啥事不成?   李钦载也不计较他刚才这句话里的歧义,女人哪有赚钱重要。   清了清嗓子,李钦载压低了声音道:“殿下亲眼见过我弄出来的水泥吧?”   滕王下意识点头。   李钦载又道:“陛下已在认真考虑,将烧制水泥之法推行天下,并打算将大唐各州县的道路用水泥路连接起来……”   “这是一项大工程,而且非常艰巨,需要一个身份高贵,性格跋扈又很混蛋的人帮忙督促监管,我觉得滕王殿下非常合适……” 第三百六十二章 各取所需   让滕王参与到修路的工程里,倒不是李钦载临时起意。   这个位置本来就需要一个身份足够尊贵,同时又很混蛋的人去坐,原本李钦载属意的不是滕王,而是薛讷或是高歧那几个纨绔子弟。   不过谁叫滕王恰好在这个时候冒出来了呢,恰好他又想留在长安养老呢,恰好他加钱了呢……   这不是巧了吗这不是。   反正需要一个混蛋来办事,老混蛋比小混蛋更强大,滕王身上的混蛋味儿比薛讷纯正多了,一看就有多年的混蛋经验。   虽不能在智商上碾压别人,可发起浑来,物理碾压的效果更直接。   滕王却很不高兴,倒不是对李钦载安排的差事不高兴,而是不满他的称呼。   “谁混蛋了?本王怎么就混蛋了?咱俩站在一起,让外人评价评价,究竟谁像混蛋?本王明明是受害者。”   李钦载笑道:“大概就那么个意思,殿下不必在意称呼,事情是真的,确实缺少这么一个人来监管接下来的修路工程。”   滕王疑惑道:“本王接了这桩差事,陛下就能让我留在长安?”   李钦载认真地道:“殿下不可小觑这件事,陛下对它非常重视,接下来这些年,朝廷会拿出极大的人力物力修路,它即将成为大唐的一项国策,‘国策’的意思,殿下明白吗?”   滕王的表情顿时凝重起来,“国策”的意思他当然明白,就是不计代价,不计物力,不求回报,也要把这件事推行到底,而且每一代帝王都要推行下去,就像大唐如今对人口生育的鼓励政策一样。   李钦载又道:“而这件事,不出意料的话,也会遇到很多阻碍,阻碍来自朝堂,也来自各地官府,或是世家门阀,这项国策不一定会得到所有人的认同。”   “殿下要做的,便是充分发挥你猖狂又混蛋的性格,讲道理也好,挥拳头也好,把那些不认同不理解的人按下去,不管是不是心甘情愿,都得让他们撅着。”   滕王闻言既喜又怒。   喜的是,这桩差事如果应下了,便算是狠狠抱住了天子的大腿,为天子分忧,从此滕王一脉不被天子待见的历史将一去不复返。   怒的是,自己明明是个风雅名士,以往都是跟各地的文人饮酒吟诗,抚弄风月,但在李钦载这竖子眼里,自己的闪光点居然是自己猖狂又混蛋的一面。   好想掀桌,但为了前程,滕王还是忍住了。   此刻的心情很复杂,像吃了一坨屎味的巧克力……   “应了这桩差事,本王就能留在长安?”滕王不放心地问道。   李钦载笑道:“能,而且保证陛下对你另眼相看,不过这桩差事还是需要你奔波各地,督导监管各地的工程进度,镇压那些不服的人。”   滕王不满道:“为何还是要奔波各地?这与不停被贬谪有啥区别?”   李钦载似笑非笑道:“殿下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两者究竟有啥区别?”   滕王一惊,立马想通了。   区别可大了。   一个是被贬谪,天子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到天边,眼不见为净。   一个是受钦命,代天巡狩,执信而笞,靠着为天子分忧逐渐得到天子的宠信,滕王一脉不再被皇室排挤。   不得不说,区别天差地远。   李钦载淡淡地道:“殿下若不愿意,今日就当你我没见过,我再去找别人,……本来这桩差事我已定了别的人选,你只是恰好出现了而已。”   正要作势起身,滕王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脸上绽出灿烂的笑容。   “李县伯,李贤侄,年轻人何必如此急躁,本王何时说过不愿意了?”   李钦载挑眉:“滕王可千万不要勉强自己,你若不甘不愿,搞得好像是我欠了你天大的人情似的,其实去洪州就藩挺好的,无人管束,逍遥自在……”   “殿下若决定去洪州,我愿免费送你一篇《滕王阁序》,让后世千年的每个小混蛋都逃不了背诵全文并默写的厄运。”   滕王不假思索地道:“不!打死不去洪州!这桩差事我应了,求李县伯帮我。”   李钦载笑容突然一敛,露出公事公办的嘴脸:“取纸笔,写欠条,具体金额参考上次你在并州给我的数目,谢谢。”   大家不熟,更何况还打过架,帮忙不能白帮。   滕王这次非常痛快,立马利索地写下了欠条,小心吹干墨迹后捧给李钦载。   直到此刻,终于有那么一点“宾主尽欢”的味道了。   彼此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互相对视的眼神都变得深情款款起来。   “此事若成,本王在长安城最好的阁子里,请李县伯玩个痛快。”老纨绔露出了本来面目。   “玩……个痛快?不是吃吗?”李钦载不解地道。   滕王嘴里发出嗤的一声:“吃啥,你我的身份,啥山珍海味没吃过?早就不稀罕了。阁子里好玩的当然是姑娘,听说百济被灭国后,有不少百济国的宗亲和臣子妻女被俘,送到长安城的平康坊青楼里……”   “宗亲和臣妻臣女,想想就刺激,”滕王眼里放出狼一样的光芒,不自禁地舔了舔嘴唇,道:“尤其是臣妻,啧,别人家的婆娘,若被我睡了,不知是啥滋味……”   李钦载不由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啊没想到,堂堂藩王,居然是个曹贼,这个爱好……好吧,不装了,确实刺激。   气氛都烘到这儿了,李钦载终究也是慕少艾的年轻人,下意识脱口道:“我有一个朋友,想知道具体的店名和地址……”   滕王鄙夷地瞥了瞥他。   李钦载正色解释道:“我这个朋友很纯洁,纯粹只是想去喝喝小酒,听听曲子……而已!”   滕王嘴角一扯,呵呵。   拍拍屁股站起身,这个年轻人既虚伪,脸皮又厚,还喜欢装纯,不是一路人,以后保持纯洁的互相利用的关系就好,相邀青楼这种事,当与志同道合者同去。   “一切拜托李县伯了,本王告辞。”滕王刚迈开步,随即又停下脚步,表情严肃地盯着他:“一码归一码,离我女儿远点儿!” 第三百六十三章 所荐非人   拔D无情这种事,男人对男人也干得出。   李钦载算是开眼界了。   滕王甩着宽大的袍袖走出房门,走路的姿势像一只顾盼生雄的大公鸡,嚣张纨绔的气质被他表现得淋漓尽致,丝毫不复刚才在他面前小心翼翼恳求的模样。   李钦载笑了,真小人,但也算是真性情。   与这样的人打交道至少不累,当然,也别指望自己危难之时他会帮忙。   纯洁的互相利用的关系,挺好的。   独坐在屋子里,李钦载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有些事情,做出来的初衷其实很简单,但后来却不知为何越搞越大。   比如发明水泥,李钦载的初衷是让庄户们修筑结实耐用的沟渠,能够保证百年不腐的惠民工程,仅此而已。   然而当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出现后,事情就不一样了。   于是水泥被李治知道了,重视了,修路修桥修城应运而生。   一件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后,麻烦也会跟着出现。   如此浩大且长期的工程,它的完成甚至需要两三代君臣的努力,以及国库年复一年的付出钱粮,这么巨大的代价,朝堂怎么可能没人反对?   李治和武后要离开庄子了。   天家夫妻不可能天天留在庄子里度假,每天都有堆积如山的奏疏等他们批阅,李治不敢闲太久。   大清早,羽林卫和宦官便备好了车马,李钦载带着妻儿送出村口。   滕王老实巴交地跟在御辇后面,灰蒙蒙的马车像穿梭在猫儿胯下的老鼠。   天家夫妻快登上御辇了,滕王也急了,不停朝李钦载使眼色。   李钦载收到。   “景初放心,朕回长安后,便召集朝臣商议,”李治眉头紧蹙,道:“事情可能不会太顺利,毕竟这是一件耗国本且三五年见不到收益的事,国库本就不富裕,朝臣之中反对的人一定不少。”   李钦载苦笑道:“陛下受累了,此事的利弊,臣已说得很清楚,短期必然是不好过的,但若事成,大唐得到的好处一定不少。”   李治点了点头,又道:“关于你画的那张地图,朕与皇后商议许久,决定试一试。”   “朕打算在泉州建一个深港,打造适合远航的大海船,年内便可开工,这两年便建起一支舰队,按你画的地图朝大海深处远航,若能发现新的陆地,和产量极高的庄稼物种,大唐可保社稷数百年不动荡。”   李钦载又道:“陛下,不仅是出海,臣还建议您下一道诏书,向南来北往的胡商征集各种作物的种子,不限于粮食庄稼,大唐没有的瓜果,树木,香料,花卉等等,咱们都要。”   “若胡商能献上新作物的种子,朝廷必予重赏,甚至不惜给个没实权的官职,如此可以大大增加发现新作物的几率,对大唐来说,迫切需要解决的是百姓温饱,高产的粮食作物是根本之道。”   李治和武后两眼一亮,二人一齐点头。   “不错,朕为何没想到呢,此谏朕纳矣,回长安便下诏,长安城那么多胡商,哪怕是千分之一的胡商能献上新种子,说不定就有大惊喜,哈哈。”   武后也颔首端庄地笑道:“景初聪慧,总是有办法解决一切麻烦,不愧是当世英才。”   身后不远处,滕王突然咳嗽起来。   李钦载面不改色继续道:“陛下,关于修路一事,臣还有个建议,若陛下决意推行此策,臣建议让滕王殿下监管此事。”   李治大为诧异:“滕王叔?为何让他监管。”   李钦载正色道:“滕王殿下铁面无私,公正严明,学富五车,刚正不阿,正是监管工程的不二人选。”   不仅是李治武后,就连身后不远处的滕王都震惊了。   我特么居然如此优秀而不自知?这是怎样虚怀若谷的修养!   滕王身边的金乡县主一脸尴尬,明明是夸她的老父亲,她却无地自容。   自己的亲爹啥德行,谁比她更清楚,这个不要脸的,吹嘘起来真是一点廉耻都不要了。   周围一片寂静,良久,滕王都情不自禁地捂住了脸,不知是尴尬还是害羞。   “过了,李县伯,过了!”滕王羞意难抑地道。   李治更无语了……   许久后,李治忍不住指着滕王道:“景初说的那位‘铁面无私,刚正不阿’的滕王,该不会是这货……嗯,是这位吧?”   李钦载笃定地道:“没错,就是这货。”   李治叹了口气:“景初,别这样。滕王叔给了你多少好处,朕愿出双倍,你把刚刚的混账话收回去。”   滕王悚然一惊,接着一脸不忿,要不是理智克制住了冲动,他差点当场喊出四倍了。   武后却若有所思,突然笑道:“景初,说实话,为何选他?”   李钦载赞道:“还是皇后慧眼,臣举荐滕王其实不为别的,纯粹是恶人还需恶人磨,也可以理解为‘以毒攻毒’……”   李治便秘的表情终于恢复正常了,笑道:“这个理由明显合理多了。”   “陛下,修路这件事,可以预料一定会遇到很大的阻碍,无论朝堂还是民间,反对者一定不少,对待这些反对者,一味安抚怀柔是没用的,咱们还需要一个恶人来镇压。”   “这个恶人的身份必须尊贵,因为出身差一点的可能会挨打,同时这个恶人的性格也必须混蛋,脸皮够厚,心够黑,才能治得住那些反对的人。”   滕王的脸颊狠狠抽搐了几下。   虽然知道李钦载是在尽全力推荐他,可……你特么说句人话好不好?   李钦载解释之后,李治和武后明白了。   夫妻飞快对视一眼。   李治又瞥了瞥滕王,见这位皇叔那副放荡不羁此刻又假惺惺装乖巧的模样,李治叹了口气。   真的是……换任何角度看,都是那么的不顺眼,让人感到极度的不适。   但李钦载的举荐理由……倒也合理。   冷冷地瞥过滕王后,李治沉吟片刻,道:“朕回长安后会考虑景初所谏的。”   说完李治头也不回地和武后登上了御辇。   滕王喜不自胜,朝李治的御辇双膝跪拜,惊喜地道:“臣谢陛下隆恩!” 第三百六十四章 客辞   李治的御辇远去,直到消失在道路尽头,滕王才颤颤起身。   站起来的刹那,刚才诚惶诚恐的模样瞬间化作一脸得意,仰头哈哈狂笑起来。   “本王优秀了几十年,今日终于得偿所愿,成为陛下的心腹亲信了!哈哈哈哈!”   李钦载脸颊抽搐了几下。   嗯,就冲这德行,李钦载可以肯定,滕王这辈子都干不出谋朝篡位的事,他不是那块料。   给他十万兵马都没戏,他第一次时间会把十万兵马的甲胄和战马卖掉挣钱,然后用挣来的钱去赌博斗狗耍蛐蛐儿。   “恭喜殿下,得偿所愿,从此一展抱负。”李钦载笑吟吟地道。   滕王狂笑立马止住,这时他才想起,自己能得到天子的首肯,全靠李钦载刚才的举荐,否则天子恐怕连看都懒得看他。   “呵呵,本王失态,李县伯见笑了,多谢李县伯举荐。”滕王心情极好,甚至不顾身份向李钦载行了一礼。   李钦载朝他挤眼:“这次的钱花得不冤枉了?”   滕王赞道:“物超所值,太值了。”   李钦载眼中闪过莫名光芒,滕王心中咯噔一下,急忙道:“但是,不能加钱了!本王已被你榨得干干净净,明年的田产商铺收益都透支了……”   李钦载露出失望之色,嘴上却道:“谁提加钱了?我是那种坐地起价的人吗?我读《春秋》的!”   滕王呵呵干笑,你特么读论语的也掩饰不了败坏的品行,幸好提前开口把话堵死了,不然今日又得破财。   二人的对话听在金乡县主的耳中,金乡不由惊呆了,情不自禁指着李钦载。   “你,你又讹我父王的钱!”   “喂喂喂!无凭无据你不要乱指啊,谁讹钱了?你问问你父王,我讹他钱了吗?”   滕王急忙拉住女儿解释道:“乖女儿冷静,这次他真没讹钱,父王这是花钱办事,天公地道。”   金乡看了看二人,于是明白了他们一定是瞒着自己达成了某种见不得人的交易,今日李钦载向天子举荐父王,大约便是金钱的力量了。   一个是藩王,一个是县伯,两人凑在一起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狼狈为奸的味道。   “哼,坏人!”金乡恨恨地给出了一星差评,头也不回地登上了马车。   滕王见女儿终于肯和他一同回长安,不由长松了口气。   甚好甚好,终于不必跟这个有妇之夫不清不楚了。   “李县伯,天子刚才只说考虑,没下定论,还请李县伯帮忙帮到底,在天子面前多多美言。”滕王作揖道。   李钦载扯了扯嘴角:“一定一定。”   马车的帘子掀开,坐在里面的金乡县主突然朝他投来一瞥,李钦载恰好捕捉到她的眼神,心头不由一颤。   这是啥眼神?   是看错了吗?为何这位县主的目光里透着不舍?   李钦载飞快扭头,见崔婕就站在身后不远处,于是顿时释然。   原来金乡不舍的眼神是冲着崔婕,不是他。   想想也是,一个受害者怎么可能对一个诈骗犯依依不舍?嫌钱骗得不够多吗。   崔婕红着眼眶,朝马车里的金乡挥手,凄声道:“县主何时闲暇,再来渭南看我……”   马车内,金乡仍然不言不语,一双妙眸盯着车外,一时竟有些出神了。   崔婕半天没等到回复,见金乡望着车外发呆,不由提高了声量:“县主,县主!”   金乡赫然回神,神情慌乱地抬手理了理发鬓掩饰尴尬。   “啊,婕儿,我走了,你好好保重。”金乡答非所问道。   崔婕哭笑不得:“县主,以后有闲暇多来渭南看我,长安离渭南不远,夫君若去长安,我也会去看你的。”   金乡矜持一笑,道:“好的,我若有瑕,定来庄子看你。”   嘴里说着话,目光却不自觉地瞥向李钦载,这句话倒像是冲着他说的。   滕王将三人的表现看在眼里,愈发担忧,重重地咳了两声。   金乡察觉自己失态了,仿佛被强烈的道德羞耻感谴责,脸蛋一红,慌忙放下车帘,隔绝了她与他的视线。   滕王身手矫健地窜上马车,人没坐稳便催促车夫赶紧启行。   此地是非多,恩怨多,儿女不清不白的小情愫也多。   不宜久留!   ……   看着滕王父女的马车远去,崔婕擦了擦眼角,然后嘟着小嘴儿道:“县主都没跟妾身告别呢,她今日魂不守舍的,不知在想什么。”   李钦载叹道:“昨日我又把她爹的钱骗光了,可能她在心疼吧。”   崔婕睁大了眼:“你又……夫君,咱家不缺钱,为何你总是跟滕王过不去?”   “这话说的,正因为我不停地弄钱,咱家才不缺钱,你把因果关系搞反了知道吗?”   “至于滕王,这次他可是心甘情愿给我送钱,若不是辈分不对,他都恨不得给我磕一个,你信吗?”   崔婕愣愣地看着他,见李钦载表情正经,一点都不像胡说的样子,半晌之后,崔婕冷不丁捶了他一记。   “你又胡说八道!”   夫妻笑闹过后,崔婕怅然若失道:“好希望县主能在咱家多留几日,当年妾身与她可是无话不说呢……”   “这次不知为何,县主好像文静了许多,很多话也不跟我说了,夫君,人长大后都是这样吗?都不再对朋友说心事了吗?”   李钦载想了想,道:“大概是吧,人越长大越不纯洁,内心很多的阴暗念头自己想想都觉得脏,当然不可能对别人说,再亲密的朋友也不行。”   崔婕睁大了眼睛:“县主也会有阴暗念头?她那么单纯的女子……”   李钦载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笑道:“县主当然不是,她是小仙女呢,小仙女屙的粑粑都是香的。”   崔婕呀地一声尖叫,没命地捶他:“你又胡说八道!恶心死了!”   滕王父女的马车已消失不见,夫妻俩往回走。   崔婕突然噗嗤一笑,道:“妾身把夫君做的那个罩罩,还有月事时用的卫生……巾,给县主送了几份呢,县主当时那个表情,螃蟹煮熟了也没她的脸红,哈哈。”   “夫人,下次送我做的东西记得善始善终,不然影响为夫我的口碑。”   “啥叫善始善终?”   “你告诉她,为夫我提供上门安装。”   崔婕脚步一顿,呆怔地看着他,李钦载一脸无辜,仿佛只是个老实本分纯粹只想提供售后服务的诚信商人。   夫妻对视良久,崔婕突然跳了起来,对李钦载又掐又打,在他身上耍完了一整套降龙十巴掌。 第三百六十五章 政见不合   清早的甘井庄,天刚亮,庄户们便扛着农具开始挖沟渠。   按李钦载的布置,沟渠挖好后用木桩夯实,然后表面涂上水泥。   这是一项大工程,等全部完工约莫要到年底了。为了赶工期,趁着秋收农忙以前,李钦载又从邻庄雇劳力,烧窑挖渠修路。   村口通往庄子里的一小段路试着铺上水泥,算是样板工程,不仅方便庄户进出,将来还能开放给外人参观。   庄户们忙碌,学生们刻苦,唯独李钦载悠哉地睡到上午。   昨夜征伐过甚,被崔婕骑了半宿,腰有点酸,女骑士英姿飒爽,节奏明快,起伏颠簸如沉浮的人生,既爽又累,最后索然无味。   上午洗漱过后,刘阿四来报,长安英国公府来人了。   来人特地来转达李勣的话。   数日前,李勣在长安城的永宁坊给李钦载夫妻俩买了一栋府邸,四进的院子,带池塘假山暖阁花厅,占地二十几亩,花了一千多贯钱。   李钦载很意外,自己根本没考虑住到长安城,他已将甘井庄的别院当成了家,但李勣似乎不这么认为。   随着李钦载升官晋爵,被李治越来越器重,离朝堂权力中心越来越近,李勣认为必须要给孙儿另立门户了。   李家一门双爵,以李钦载的县伯身份,也该在长安城拥有一座体面的宅院了。   李钦载心中有些感动,自己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了,手头也并不缺钱,没想到无意中还是啃了老。   ——其实完全不必那么麻烦,国公府里若还有白玉飞马之类的值钱玩意儿,送给李钦载的话比啥都强。   传话的下人离开后,崔婕走到李钦载身边,轻声道:“夫君,爷爷给咱们买了府邸,咱们是不是要搬到长安城去住了?”   李钦载若有所思地道:“你喜欢住哪里?”   崔婕犹豫了一下,道:“妾身还是喜欢住在这里,有山有水,还有朴实的庄户,荞儿也能无忧无虑与孩子们一起玩耍,咱们若住进长安城,是非恩怨就多了。”   李钦载清楚了她的想法后,笑道:“那咱们还是住在庄子里吧,长安的宅子让国公府的下人打理,咱们偶尔住几日便是。庄子里还有一群不争气的学生,我也不可能撒手不管。”   崔婕噗嗤一笑,白了他一眼,道:“夫君当先生也是偶尔才过问一下他们的学业,幸好还有个狄仁杰督促他们,否则一个个都快成野孩子了。”   “你懂啥,散养的牲口肉质鲜嫩,肥美多汁,我这个先生每天盯着他们学习太屈才了,只要在学堂里拴条狗,他们就会很乖巧。”   崔婕嗔道:“你当放羊呢,哪有你这样的先生。妾身小的时候,父亲给我请的大儒授业,人家老先生每天到得比我早,走得比我晚,拎着尺子逼着我读书,一刻都不准停……”   李钦载笑了:“我若这么干的话,那些不争气的混账们会恨死你这个师娘的。”   崔婕哼道:“求学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妾身小时候也挨过先生的揍,凭啥他们就得被供着?夫君只管盯着他们,该揍就得揍。”   李钦载的眼神突然沉了下来,望向远处的山峦,轻叹道:“最近怕是无暇顾及他们的学业了……”   “为何?”   “因为长安朝堂可能马上要掀起风浪了。”   ……   李钦载的猜测没错,长安朝堂果然掀起了风浪。   李治和武后回到长安后,当日便召见了右相许敬宗和左相许圉师,当着两位宰相的面,李治提出未来若干年修筑道路,以工代赈,打造海船寻找新陆地等诸多想法。   两位宰相愣了许久,当即便不约而同表示强烈反对。   李治的想法太天真了,要施行如此浩大的工程,没有充盈富裕的国本是很难持续的,耗费的钱财,动用的工匠民夫,数字之巨大,连想都不敢想。   李治打了几天的腹稿,正要励精图治做点功绩出来,谁知刚开口,就被两位宰相堵了回去。   李治很不高兴,但两位宰相也没惯着他,苦口婆心劝谏李治,诸事当缓行。   这些年虽然大唐对外的战事不多,但李治每次兴兵动武都是大战事,登基十几年国库攒的那点家底已被耗得干干净净,如今李治又要搞什么修路,造船,这简直是给并不宽裕的国库雪上加霜。   国库是有红线的,当国库里的钱粮低于某个数字时,天下便会有动荡的危险,江山社稷得来不易,两位宰相无论如何也不会容许天子在棋盘上落一步险子。   李治有点意外,没想到两位宰相反对得如此激烈,说来右相许敬宗与他还是买卖合伙人,数月来一直与他同进同退,站队旗帜鲜明,谁知这一次合伙人都不站他这一队了。   当然,李治并不是刚愎自用的天子,也理解两位宰相的用心良苦,但李钦载的分析他很认同,于是他试着说服两位宰相。   其实李治也没有那么不顾现实,他知道天下久疲,也知道国库贫瘠,但他的理念简单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用一代人的苦,换得百十代人的甜。   两位宰相却坚决反对,他们的理念是,这一代人已经够苦了,再苦你这皇帝还想不想当了?   认真论来,双方的理念其实都有各自的道理,说不上什么尖锐的矛盾,朝堂上君臣政见不合是很平常的事。   可是李治终归是天子,习惯了朝臣的逢迎,这次两位宰相拒绝得太生硬,李治开始时还耐心讲道理,说着说着便上了火,终于当着两位宰相的面发怒了。   君臣不欢而散,彼此都很不愉快。   若话题就此打住,待双方冷静下来后,改日再继续商议倒也无妨,毕竟这件事只有君臣三人知道,两位宰相也不会到处乱说。   可惜李治心气难平,被两位宰相拒绝后,觉得天子的威严被冒犯了,于是产生了逆反心理。   第二天正逢朔望朝参,也就是俗称的大朝会。   大朝会上,长安城里但凡官阶四品以上的官员都要参加,太极殿内外站了一两千官员。   如此隆重的场合,李治脑子一热,当着一两千官员的面,说出了修路造船的计划,并宣布打算将此定为百年国策。   这下可算捅翻了马蜂窝,整个太极宫都沸腾了。 第三百六十六章 内情复杂   李钦载若在太极宫金殿上的话,愿称李治一声“秀儿”。   登基十几年来,内圣外王,承贞观遗风,朝野对这位天子的评价大多是赞誉有加,而李治也很少出昏招儿。   废王皇后,逐长孙无忌褚遂良是出于政治需要,打压世家门阀是为了中央集权。   除此之外,对北方游牧部落的清理,对西面吐蕃的怀柔,对东面高句丽的三面封锁,对百济的灭国等等。   这十几年来,李治确实做得不错,从永徽到龙朔这些年,大唐在贞观之治的基础上更上一层楼,隐有超越的气象。   然而,这一次李治的表现看在朝臣们眼里,终究是飘了。   大朝会如此隆重的场合,不计后果地公然说出修路造船等决意,重要的是,这个决意并未得到宰相和六部官员的认同。   大唐的朝堂风气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朝政国事都是君臣一起商量,就算政见不合,那也是暂时搁置,私下里天子再与几位重臣继续商量,争取说服对方,最后与重臣们达成一致后便对外公布。   这次李治却单方面宣布修路造船,着实让朝臣们惊愕万分。   于是金殿上顿时炸锅了。   左右相许敬宗和许圉师阴沉着脸,站在朝班中默不出声,几位侍中和御史大夫战出来激烈反对,有人带了头,剩下的人也就没什么犹豫了,纷纷出班反对。   站在臣子的立场上,李治修路造船的决定是劳民伤财的,如今正值北方大旱,秋收在即,本就空虚的国库不知要支出多少赈粮,明年也不一定能缓过气来。   这种天灾的节骨眼上,李治还要动工修路,简直是昏聩之极。   殿内反对声此起彼伏,李治无奈地向朝臣解释以工代赈的道理,可朝臣们并不接受。   因为推行下去实在是太难了,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将是一场大乱。   诸多反对的声浪里,有一位朝臣跳了出来,这位朝臣名叫刘仁轨。   刘仁轨当然也不赞同李治的决定,但他反对的角度颇为清奇。   “以工代赈”纵是能推行下去,长久下来,对社稷恐为不利,当百姓们习惯了做工来赚取家用,相比之下,耕地种田反倒失去了动力。   毕竟这年头种田的风险不小,在这个没有化肥没有杀虫剂的年代,种田完全靠老天恩赐,任何一场天灾下来,一年的辛苦便白费。   而做工却安全多了,只要肯付出劳动,就一定会有回报,官府发钱发粮,旱涝保收,长此以往,百姓谁还愿回去种田?若没人种田,天下人吃什么?   不得不说,刘仁轨思考的角度虽然清奇,但还是有几分道理。   金殿上顿时一片恍然,接着一片附和。   眼见朝臣一片反对,金殿内沸反盈天,李治的脸色也越来越阴沉。   大朝会的流程还没走完,李治便怒而起身,拂袖而去。   回到承香殿,怒气冲冲的李治又恨恨摔了几个贡品青瓷,这时武后闻讯匆匆赶来。   “陛下息怒,臣妾刚才听说了,犯不着为那些愚钝之辈气坏了身子……”武后温言安慰道。   “一群尸位素餐的老匹夫!”李治大骂道。   武后迟疑了一下,忍不住道:“说来陛下今日也太心急了一些,至少先说服了两位宰相,再对朝臣宣布也不迟呀。”   李治怒道:“朕怎能不急,眼看秋收在即,北方百姓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朕必须要赶在秋收前颁行此策,以定北方百姓之心,否则还不定会出什么乱子呢。”   武后叹道:“可是陛下急着决定,而致朝臣反对,不是适得其反么?”   李治脸色铁青地道:“朕也没想到,他们居然如此反对,明明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他们为何就是不明白呢?”   武后摇头:“陛下想得太简单了,以工代赈固然是好事,但对权贵地主和世家门阀来说,可不见得是好事,所以今日朝臣们才会如此反对。”   李治奇道:“权贵和世家为何反对?”   “陛下,以工代赈可是打破了权贵与农户之间的平衡。原本农户靠天吃饭,而权贵靠农户种地收租,说来农户不仅靠天,也要依赖权贵和地主。”   “可是一旦农户有了另外一条活路,他们发现出去做工也能养活家小,种田对他们来说已不是唯一的生路,那么农户对权贵的依赖便会逐年下降。”   “权贵的锦衣玉食本就靠农户种田来养活,若农户都为官府做工,权贵们怎么办?不仅收入会骤降,而且在民间的威信和号召力也会下降,这是权贵们绝对不能容许的,今日反对陛下的朝臣,恐怕心里大多都有这点小心思。”   武后加重了语气道:“世间任何事情,若平衡被打破,必然要经历阵痛和动乱,直到另一种平衡出现。所以臣妾才会说,今日陛下委实太急了些。”   李治神情怔忪,接着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是朕鲁莽了,多亏皇后提醒,没想到小小一件事,里面居然有如此多的门道,朕确实操之过急了。”   随即李治又咬牙道:“可是这件事朕还是要推行下去,阵痛迟早会有,晚来不如早来,长痛不如短痛!”   武后颔首道:“是,臣妾也觉得长痛不如短痛,既然陛下今日在朝堂已经把话摊开说了,开弓没有回头箭,那就继续推行下去吧。”   李治点头:“还是要召两位宰相商议,顺便也要敲打一下世家门阀,这是百年国策,莫在此时给朕添乱。”   武后想了想,道:“陛下不宜亲自出面了,若朝臣仍然反对,陛下的皇威会一损再损,于皇权不利。”   “皇后觉得朕当如何?”   “陛下,以工代赈是李景初提出的,不如……”   李治眼睛一亮:“不如交给景初解决?”   武后含笑道:“景初还很年轻,但办事却踏实,当初并州粮案,景初处置得很漂亮,此事交给景初想必也不会差。”   “再说,景初是陛下格外器重的臣子,正应趁着年轻多熬练,陛下总不希望他一辈子窝在甘井庄当个教书先生吧?那未免太屈才了。”   “朝堂人才难继,景初可是未来的柱国之臣,多给他一些机会磨练,将来才能为陛下分忧。” 第三百六十七章 新人进群,先踢为敬   甘井庄又来了一位客人。   客人姓许,名叫许自然,刚挨过甘井庄学子们的毒打,回家又被亲爹补了个状态,卧床养伤刚刚痊愈,被怒其不争的亲爹一脚踢到甘井庄来接受血与火的考验。   纨绔子弟的命运其实很可悲,只要亲爹在世,他们基本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   被骂被揍不过寻常事,许自然他爹这样亲手推儿子入火坑的也是常规操作,亲爹越显赫,对亲儿子下手越狠。   马车载着许自然到了李家别院门口,车夫便向他告辞,然后匆匆驾车离去,剩下许自然一人孤零零站在门外,一脸恐惧地盯着李家别院的门楣。   门口值守的部曲们认识他,上次许自然领着纨绔们踩踏农田,李家部曲们在刘阿四的带领下已悄悄将他们包围了,若非李素节契苾贞动手狠狠教训了他,李家部曲便该出手了。   许自然独自站在门口,神情充满了无助,最后还是一名部曲看不下去,主动进门通禀李钦载,这才将许自然领进了门。   相比上次的飞扬跋扈,今日的许自然乖巧得像铐在派出所暖气片上的小偷。   别院中庭里,李钦载见到了许自然。   站在李钦载面前,许自然此刻一脸的不自然。   努力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讨好笑容,照临行前他亲爹的嘱咐,许自然朝李钦载双膝跪拜磕头。   “弟子许自然,拜见先生。”   李钦载揉了揉脸,学堂里一群小混账上蹿下跳还不够,今天又来了一个,头痛得很。   罢了,既然已答应了他爹,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不收也得收。反正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一个混账加入一群混账,会怎样?   他们仍然是一群混账。   这样一想,李钦载心宽了许多,咸鱼没别的优点,就是性格特别豁达。   “来了就好好求学,多向师兄们请教学问,安心住下吧。”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学堂的规矩,让师兄们给你解释,我懒得动嘴了。”   许自然恭敬地道:“是,弟子听先生教诲。”   “对了,在学堂里你可以随意发挥,闯祸也好,欺负同窗也好,都由得你。”   许自然一愣,立马露出喜色:“真的可以吗?”   李钦载悠悠地道:“当然可以,前提是,你必须承受后果,至于后果是什么,嗯,仍由你师兄给你解释,我懒得动嘴。”   许自然脸色一垮,老老实实行礼:“是。”   李钦载懒洋洋地躺在躺椅上,头也不回地大声唤荞儿。   片刻后,荞儿飞快跑出来。   李钦载指了指许自然,道:“你带这位新师弟去学堂,熟悉一下环境。”   荞儿上下打量许自然一番,道:“我认得你。”   许自然尴尬地笑,当然认得,上次挨揍被圈踢,这位小郎君当时也在场,至于他有没有参与圈踢,当时现场太混乱,许自然不记得了。   见许自然笑得难看,荞儿认真地道:“你可不能踩踏农田了,否则会很惨,我那些师弟们不会放过你的。”   许自然忙不迭摇头:“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荞儿又道:“如果你喜欢玩耍,我可以带你玩弹弓,我爹亲手做的,咱们去打雀雀儿。”   许自然又忙不迭答应,他已看出来了,先生的儿子看似年纪小,但在学堂里一定很有分量,属于校霸一级的人物,对老大一定要尊重。   拍了拍手,荞儿道:“走吧,我带你去学堂。”   许自然朝李钦载行礼告退,低眉顺目地跟在荞儿身后,跟班角色的神韵被他拿捏得死死的。   李钦载仍懒洋洋躺在院子里,看着二人的背影消失在照壁后,李钦载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犯困,想睡,睡着之前赶紧想想晚饭吃啥菜……   不知过了多久,荞儿突然独自跑了回来,李钦载这时也醒了,见荞儿跑得满头大汗,于是抬袖擦了擦他的额头。   “爹,我把那位新师弟领到学堂了。”荞儿喜滋滋地报功。   “辛苦了,晚饭加鸡腿。”李钦载伸了个懒腰。   荞儿清澈的眼睛眨了眨:“爹,您刚才只说让荞儿把师弟领到学堂,对吧?”   李钦载点头:“没错。”   荞儿高兴地道:“哦,那就没事了。”   说着荞儿转身蹦蹦跳跳准备跑开。   李钦载突然一激灵,大声道:“给我回来!”   荞儿乖乖回来。   “许自然咋了?”李钦载盯着荞儿问道。   荞儿无辜地眨眼:“我将他领到学堂门口,然后就走了呀。”   李钦载脸颊抽搐了几下:“说实话,不然你要罚站半个时辰,晚饭的鸡腿也没了。”   荞儿嘟了嘟嘴,垂头低声道:“本来我打算领他进课室的,走到门口时,树上一只雀雀儿叫得好诱人,我就掏出弹弓追着雀雀儿去了……”   “许自然呢?”   “他独自进了学堂,迎面正好遇到契苾贞,契苾师弟脾气太暴躁了,见师弟进来,以为是来寻仇了,于是大声叫来了所有的师弟,许自然连解释都来不及,就被师弟们圈踢了……”   “师弟们散去后,许自然独自趴在地上哭,这会儿狄博士正在安慰他。”   说着荞儿小心翼翼观察李钦载的脸色,低声道:“爹,你说过,只要我把他领到学堂门口,他挨揍应该不是我的错吧?”   李钦载呆怔半晌,苦笑道:“罢了,反正他亲爹送他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教训他,今日便当给他一个下马威吧。”   正打算给荞儿上一节思想品德课,告诉他生而为人要善良,然而话刚起头便被打断。   一名部曲匆匆进来,禀道:“五少郎,太极宫有天使至。”   李钦载眼神一沉,已隐隐明白了什么,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亲自迎出门去。   天使是一名宦官,奉李治的旨意,召李钦载即刻回长安,入太极宫觐见。   李钦载无奈地苦笑,他知道,咸鱼不得不翻个面了。   将崔婕叫来,嘱咐她操持别院内外事,又派人把狄仁杰请了过来,交给他一摞教案,顺便给学子们布置了一个阶段的学习内容。   所有一切都安排妥当后,李钦载领着部曲们上了马车,朝长安城疾驰而去。 第三百六十八章 皇庶长子   入得长安城,李钦载马不停蹄进太极宫。   进入宫门,李钦载在宦官的引领下朝安仁殿走去。   从宫门到安仁殿,首先要进承天门,然后入太极门,入了太极门才算是宫城范围,进门便是中书省,舍人院,门下省和弘文馆。   以李钦载的身份,进宫城以后当然没资格直穿太极殿,所以他还需要绕过太极殿,从中书省的左侧,绕经掖庭宫,然后是承庆门,最后才到安仁殿。   路线很复杂,而且路途也很远。   以前皇帝对有功之臣的封赏,动辄添一句“准许禁宫骑马”,这句话还真是皇帝对臣子的体贴入微,因为太极宫真的很大。   比如李勣这样的老臣,从朱雀门进皇城后,要步行走到安仁殿面君,估摸最少得走三万步以上,见一次皇帝,微信运动步数都能封神了。   这把年纪如此运动,身体稍微差一点的估摸会死在觐见天子的半路上,李治可就说不清楚了,所以准许禁宫骑马确实是老臣的福利。   只不过这样的福利基本没人真敢用,敢骑一个试试,别说天子对你会不会猜忌,监察御史们的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你。   走进承天门的李钦载走路的姿势都很谨慎,保持着一个臣子该有的礼仪。倒不是因为恭敬,而是不想惹麻烦,不想落个失仪的口实给自己找不自在。   从中书省绕经掖庭宫时,李钦载突然听到掖庭宫的宫门里传来一阵嚎啕哭声。   李钦载脚步一顿,随即装作什么都没听到,迈着谨慎的步履继续走。   宫里水深,不要多管闲事,一旦掺和进来,不定会捅了哪个马蜂窝。   然而掖庭宫门方向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惨,听声音有男有女,不知何故。   李钦载朝领路的宦官问了一句,宦官淡淡地朝掖庭宫方向一瞥,道:“掖庭是冷宫,奴婢听说今日梁王殿下进宫探视义阳和高安两位公主,约莫是因为梁王马上要赴任梁州,兄妹离情难舍吧。”   李钦载恍然。   梁王李忠,这位可不是普通的皇子,他是李治的庶长子,本是李治与宫人刘氏所出,因王皇后无子嗣,李忠便过继给王皇后,后来被李治封为太子。   直到武媚被册封皇后,这位可怜的太子立马就被废黜了,改封为梁王,如今的太子是李治与武后的长子李弘。   而义阳和高安两位公主,是李素节的亲姐姐,三姐弟皆是萧淑妃所生,萧淑妃在与武后的宫斗中失败被杀后,两位公主被长期囚禁于掖庭冷宫。   这也是李素节为何总是保持战战兢兢的姿态的原因,武后可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看看李素节的这两位姐姐便知道,“斩草除根”这四个字不是说着玩的,武后之所以没下手,是因为位置刚刚坐稳,怕落人口实。   若再过几年,武后坐稳当了,谁知道她会干出什么事。   不过李钦载好奇的是,一个是前任皇后的继子,另外两个是萧淑妃的女儿,同父异母的兄妹按说关系不会好到哪里去,为何今日梁王居然会进宫探望两位被囚禁的公主?   宦官淡淡地笑了笑,明明是宫廷奴婢,却露出一脸倨傲之气。   “皆是沦落之人,当然走得近,反正这辈子荣华富贵没指望了,索性也就不避讳了。”   李钦载沉默片刻,道:“李素节呢?他是两位公主的弟弟,他不来掖庭照应一下两位姐姐么?”   “以前来过几次,但两位公主疼爱得紧,生恐害了他性命,郇王殿下每次探视,两位公主又打又骂把他赶走,后来郇王殿下便不敢来了,只是经常吩咐宫人送一些衣食用度。”   李钦载点点头,扭头朝哭声传来的方向再次瞥了一眼,沉默地继续跟着宦官往安仁殿走去。   李钦载也只是凡人,没那么伟大高尚,世间的不平事太多,他能管几件?重要的是,就算他出手管了,能管得了吗?   来到安仁殿,除履入殿,行臣礼拜见李治。   李治今日心情不太好,昨日的大朝会上被群臣怼到墙上,这是登基以来很少发生的。   “景初来得正好,朕今日想饮酒,你与朕同饮。”   见礼之后李治没废话,直接开席。   宫廷的酒宴不比权贵府邸,排场大得很。   酒菜刚上桌,太常寺的舞伎便翩翩而入,随着乐班的奏唱,在大殿中央蹁跹而舞,如同一只只穿花蝴蝶,看得人眼花缭乱。   李钦载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乱瞟。   宫里的女人,哪怕是个倒垃圾的大婶,理论上都是属于李治的,外臣若想活到寿终正寝的话,贼眼珠子最好不要乱看,很容易惹大祸。   酒过三巡,舞伎们恰好也舞完了一曲,行礼后悄无声息地退下。   李治迎头饮尽一盏酒,搁下酒盏叹道:“景初,朕这个皇帝当得憋屈,明明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千秋功业,朝堂里个个都打着自己的小心思,在他们嘴里,朕成了好大喜功的昏聩之君。”   “朕登基以来,自问勤勉,如履薄冰,一日不敢懈怠,朕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堂堂正正为民谋福,为何那些朝臣们就是不理解呢?江山是朕的,难道朕是个败家子,故意要把它败光吗?”   李钦载沉吟片刻,低声道:“陛下,可是为修路造船一事不被朝臣认同而烦心?”   李治颔首:“看来你也知道了,不错,朕昨日差点在太极殿上与朝臣们吵起来,他们众口一词,皆云不可为,仿佛朕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恶事,有几个御史当庭就要击柱死谏。”   李钦载苦笑道:“臣造出水泥后,无意间对陛下说了修路造船那些话,没想到给陛下带来如此大的烦忧,是臣的过错。”   李治摆手:“景初你公心体国,何错之有?错的是那些老顽固,老匹夫!那些人自己有私心,目光又短浅,自然要反对朕。”   李钦载想了想,试探着道:“要不,咱们缓几年再说?”   李治怒了:“凭啥要缓几年?今年北方大旱,以工代赈正是机会,有此成例,以后可循此而行,今年若缓了,朝臣们得了势,以后若要推行就更难了!” 第三百六十九章 禁宫冲突   朝堂是君臣合作又对抗的地方。   朝臣对天子不是永远唯唯诺诺,那是满清辫子朝的奴化体制才会出现的情景。   大唐的君臣更像一种气氛比较融洽的合作,但合作并不一定是愉快的,政见不合时也会发生争吵。   朝臣反对天子的决定,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过错,这是很正常的现象,天子也很少因政见不合就杀人,若开了先例,一顶“昏君”“暴君”的帽子绝对逃不掉。   此时的李治便是如此,尽管满朝文武大多数反对,李治气得浑身直哆嗦,饶是如此,李治也没想过杀人来堵嘴。   杀又杀不得,骂又骂不过,只好蹲在后宫里拉着李钦载喝闷酒,诉诉苦。   皇帝当成这样,其实……挺不错的。   一个朝代里,当皇帝不能为所欲为,这个朝代再坏不会坏到哪里去,臣民给权力套上了缰绳,权力才不会变成吃人的野兽。   李治已有了一些醉意,脸颊酡红,眼神醺然。   “景初,这件事朕必须要做,它不仅是千秋功业,也关乎朕的威严,这一次若朕妥协了,以后妥协的事情会越来越多,唯有据理力争,皇权方能彰显。”   李钦载叹了口气,苦笑道:“满朝反对,陛下当如何?”   李治指着他:“朕打算交给你去办!”   李钦载眼皮跳了跳。   被李治召见时,他已经有了预感,恐怕这件事最终还是要着落到他身上。   谁叫这个主意是他出的呢。   搬石头砸自己脚的事,李钦载已不是第一次干了。   提出问题的人,必须要去解决这个问题,这就是嘴贱的报应。   很奇怪,刚穿越过来的时候,李钦载的嘴虽然也有点贱,可也没贱到这般高度呀。   “陛下的意思是……”   李治道:“不管用什么法子,给朕平了那些反对的朝臣,让国策顺利推行下去。”   李钦载吓了一跳:“‘平了’的意思是……干掉他们?杀人的活儿,臣的爷爷比较合适……”   李治白了他一眼:“朕若要杀人,还用得着你?‘平了’的意思是,让反对修路造船的人,最后必须答应下来,不要再跟朕唱反调。”   “封尔为右散骑常侍,参知政事,允出入宫门,行走中书门下,掌参议表章。”   李钦载微微吃惊,半晌没吱声。   散骑常侍隶属中书省,官阶从三品,比起尚书侍郎虽然小了点,但权力可不小,尤其是李治后面还加了一个“参知政事”,分量可就重了。   理论上,中央和地方官员送进三省的奏疏,李钦载都有权筛选和翻阅,他筛选过后的奏疏,才会送到左右相面前。   李治突然封他这个官职,可谓意味深长了。   最初封他为军器监少监,后来封了县子,又是县伯,并州粮案时临时封了个刺史……   李钦载算是看出来了,李治这是有计划有预谋的一步一步让他走进权力的中枢。   李钦载为难地道:“陛下,臣只是个教书先生呀……”   李治笑了:“景初之大才,于国有大用,朕得多昏庸才会舍本逐末只把你当作教书先生。”   接着李治又叹道:“贞观之治,赖因房杜,朕的永徽龙朔也希望后继有人,再出一位治世贤臣,辅佐朕打理江山,创清平盛世,景初,朕对你寄予厚望,你莫辜负了朕。”   李钦载抿了抿唇,躬身道:“臣,愿尽全力辅佐陛下。”   ……   皇帝都无法推行下去的国策,李钦载当然更没办法。   君臣饮宴已有了七分醉意,李钦载识趣地告退。   走出安仁殿,迎面冷风拂面,李钦载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醺然的头脑顿时一清。   已经走到这个位置,朝堂的争斗已不可避免。   享受了官爵的俸禄和待遇,就必须付出被卷入漩涡的代价。   当了官,封了爵,还指望回到咸鱼般的生活,老天不可能让你占这么大的便宜。   右散骑常侍……李钦载笑了笑,整理了一下衣冠,缓步朝宫门走去。   如何解决这个麻烦,李钦载暂时没什么头绪。   但他打算出宫后拜访一下许敬宗。   从现代管理模式来说,老板只需要搞定手下的几位高管,基本就能搞定整个公司。   那么用在朝堂也是如此。   如果搞定了两位宰相,再解决朝臣的异议,相对就容易多了。   这个思路没毛病。   快走到承天门时,一群人迎面朝李钦载走来。   这群人走得很快,领头的人一边走一边挥手,不耐烦地呵斥前方的人让道。   这群人离近了,李钦载才发现他们是一群宦官,宦官们的中间是一名穿着百纳道袍的中年道士。   道士的模样倒是很正派,一看就是替天行道的主角人物,颌下一缕青须无风自动,道士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捋须,眉宇间不经意地闪过几分倨傲之色。   李钦载点点头,倒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有没有本事且不说,卖相还是不错的。   这群人走过金水桥,离李钦载越来越近,为首的宦官眼生,不认得李钦载,见他穿着绯色官袍,顶天了也只是个四品官儿,宦官顿时胆气壮了,指着李钦载大声呵斥,令他让道。   李钦载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沉默地避让到一旁,让他们先走。   虽然还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可毕竟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心态早已不年轻了,没必要与陌生人争这种闲气,那些得志便猖狂的人,下场通常不会太好,死得都很惨。   刚与李治喝了酒,脑子有点晕,李钦载虽然让开了,但脚步不小心踉跄了一下。   正要后退两步,那群宦官簇拥着道士已到了面前。   为首的那名宦官很不客气地伸手,将李钦载往旁边一扒拉。   李钦载猝不及防,差点被他掀翻。   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李钦载深吸了口气,无所谓地笑了笑,还是不打算跟他们一般见识。   谁知那个宦官却没放过他,扒拉过后,恶狠狠地朝他啐了一口。   “瞎了么?敢挡郭真人的道!真人随手画个符,你全家老小都别想好过!”   李钦载皱眉,这话可就难听了。   “这位内侍,我已让了道,说话何必如此刻薄?”   宦官见他居然敢还嘴,不由愣了一下,接着停下脚步怒道:“你是何人?官居何职?谁允许你出入禁宫的?”   李钦载叹道:“我在跟你讲道理,跟我官居何职有啥关系?官大的人讲的道理更顺耳吗?”   宦官大怒:“禁宫岂容外臣放肆!胆敢冲撞郭真人的驾,不想活了吗?”   李钦载终于有了火气,冷冷道:“狗仗人势的东西,长成个人样儿,却不会说人话吗?”   宦官一呆,接着像一只做了肛拭子核酸的鸡,发了疯似的朝李钦载冲来。   李钦载目光一沉,眼中闪过一道戾气,想也不想,扬手便是狠狠一巴掌抽去。   啪的一声脆响,宦官的脸颊不偏不倚被抽中,脸上顿时浮出五指巴掌红印。   宦官不敢置信地盯着他,耳朵嗡嗡作响。   李钦载却不想放过他,抬腿又是一脚,竟将宦官踹下了金水桥。   扑通一声,宦官落水,在金水桥下的河水里使劲扑腾,河水灌进他嘴里,连求救的话都说不出口。   身后那群宦官震惊地看着李钦载,他们想不通这位穿着绯色官袍的年轻官员哪里来的胆子,居然敢揍宫里的内侍。   呆怔过后,那群宦官急忙跳下金水桥救人。   被簇拥的中年道士终于也变了脸色,目光惊疑地看着李钦载。   李钦载朝他客气地笑了笑:“这畜生不会说人话,我帮忙让他重新投人胎。” 第三百七十章 又长又白又细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忍,是成年人的克制。不忍,是男人的血性。   重新活过一次后,李钦载不想活得像前世那么憋屈。   面对挑衅,觉得该动手的时候,不必犹豫,否则便辜负了奇迹般的第二次生命的意义。   宦官被李钦载踹到金水桥下的河水里,大约是不识水性的缘故,在水里不停扑腾,大口灌着河水,其余的宦官们急忙跳下水救人。   金水桥上,李钦载与那位姓郭的道士对视。   郭真人脸色阴沉,忍着怒火到:“你究竟是何人?禁宫行凶,不怕被问罪么?”   李钦载笑了笑:“不是我起的头儿,我怕什么?官司打到天子面前我也占着理。”   眯眼打量这位郭真人,李钦载又问道:“你是何人?禁宫内前呼后拥,目中无人,天子出行的排场都没你这么大吧?”   郭真人眼皮一跳,急忙道:“莫胡说,贫道是被这些宦官接进宫的,何来排场之说。”   扭头看了一眼金水桥下手忙脚乱救人的宦官们,郭真人冷冷道:“禁宫行凶,此事怕是很难善了,羽林禁军马上赶来,但愿阁下还能如此淡定。”   李钦载无所谓地道:“人是我打的,也是我踹下水的,如何?”   郭真人显然没想到李钦载如此痛快,愣了一下,道:“好,是条汉子,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李钦载掸了掸袖口,道:“渭南县伯,李钦载。”   郭真人一怔,接着面露惊色,失声道:“英国公之孙?”   李钦载叹了口气,喃喃道:“为何每次提起名字,都会拿英国公之孙来说事,我难道是那种只会打着爷爷名号横行霸道的混账吗?”   虽然以前确实如此,可人总是会变的,如今的李钦载完全蜕变成了可以打着自己的旗号横行霸道的混账了……   郭真人却一脸震惊,脸色顿时变得有些不自在了,方才的倨傲之色一扫而空,换作满脸的惶恐。   “原来是李县伯,恕贫道眼拙,得罪了。”郭真人右手抱左手拇指合拳,恭敬地行了一个道家揖。   这种礼仪是道家独有,内掐子午,外呈太极,名曰“子午印”。   李钦载仍淡定地站着不动,丝毫没有回礼的意思,而是盯着郭真人的脸庞。   郭真人没得到回应,不由有些讪讪,强自镇定地捋须挽尊。   良久,李钦载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入宫?”   郭真人道:“贫道郭行真,奉内侍省所召,入宫为贵人们卜问天道,掐算吉凶。”   李钦载恍然,说得那么高深莫测,不就是个神棍么。   不再问贵人是谁,宫里的事李钦载没兴趣打听。   金水桥下,那名被踹下去的宦官已被救了起来,浑身湿漉漉的,肚皮微微隆起,不知灌了多少河水,神智已陷入昏迷。   李钦载指了指那名昏迷的宦官,道:“此事怎样个章程?咱们是去陛下面前打官司,还是……”   话没说完,郭行真急忙道:“此事是个误会,是贫道和内侍不长眼,冲撞了李县伯的贵驾,错在贫道,还请李县伯恕罪。”   没错,听到李钦载的名号后,郭行真立马怂了。   他常年在禁宫行走,对李钦载的名字自然是熟悉的。天子和皇后都十分器重的人才,短短不到两年已爵封县伯,官阶已升到正四品,显然天子和皇后都在重点栽培这位年轻人,更何况他还是英国公的孙儿。   能经常在禁宫行走的道士,本质上其实已不算道士,而是没有官职的官儿,当官的最重要的是眼力,以及审时度势的能力。   这些能力,郭行真都不缺。   所以听到李钦载的大名后,郭行真果断认怂服软。   这头的郭行真努力消弭仇怨,那头刚被救醒的宦官悠悠醒转之后,却愤怒尖叫起来。   宦官并不认识李钦载。   太极宫有内侍近万人,各自的职司不同,除了值守宫门的宦官外,偌大的宫殿内其实认识李钦载的宦官并不多。   宦官是势利又欺软怕硬的一类人,像看门的狗,在不认识人的情况下,他们只能凭对方的官袍颜色来决定自己态度的好劣。   李钦载穿着绯色官袍,显然只是个四品以下的官儿,这个官儿居然敢一脚把他踹下金水桥,宦官怎么能忍?   “好个恶贼,胆敢禁宫行凶,快传羽林卫,将贼子拿下!”宦官尖声叫道。   李钦载没理会那名愤怒尖叫的宦官,这种人不值得他理会,他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郭行真。   郭行真冷汗直冒,眼神惶恐。   他知道李钦载的身份,更清楚李钦载的分量,这位是他惹不起的存在。   咬了咬牙,郭行真突然迈腿助跑,兔起鹘落间,一记天外飞腿,如同怒踢东亚病夫招牌的陈真,正中那名尖叫怒喝的宦官的胸口。   宦官根本没想到郭行真会突然对他下毒手,完全不曾防备间,被郭行真这一记飞腿踹中,平沙落雁式往后一倒,再次落进河水里。   其余的宦官目瞪口呆看着郭行真,又看了看在水里继续扑腾的宦官,这次众人开始犹豫要不要救他了。   毕竟这次可是真人半仙亲自出的腿,又长又白又细……   踹完人后,郭行真指着水里的宦官,怒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胆敢冒犯贵人,淹死都活该!”   说完郭行真再次走到李钦载面前,负手而立,捋须微笑,又恢复了仙风道骨的卖相。   李钦载不由叹为观止,就这变脸的速度,叫他一声影帝不怕他骄傲。   “李县伯,多有得罪,那该死的混账不长眼,回头贫道会好好收拾他。”郭行真行礼道。   李钦载目光闪动,摆手笑了笑。   有点意思,一个化外道士,不仅出入禁宫自如,还敢以主子的姿态随意收拾宦官。   这人背后究竟倚仗的是宫里哪位贵人的势?   不过既然对方已服软,李钦载自然不会得理不饶人,宫闱里的人和事,他向来保持高度警惕,绝对不主动招惹。   于是李钦载客气了几句,双方互相告辞。 第三百七十一章 你要老婆不要   刚才宫里的事,李钦载就当只是一个小插曲。   郭行真这个名字有点熟悉,依稀记得前世听说过,显然是一位半黑不红小有名气的人。   高祖李渊腆着老脸追认老子为先祖后,道教便成了大唐的国教,道士更成为皇室和臣民追捧的神仙真人,大唐立国以来,皇室和权贵家族皆奉道士为高人上宾。   算命的,炼丹的,看病的,做法事的,开光的,堪舆风水的……总之,道士的业务范围很广,客户也多,上到天子权贵,下到贩夫走卒,都是目标客户。   金山银山不嫌多,一文两文不嫌少。   挣钱嘛,生意,不寒碜。   皇宫里确实也经常有道士进出,在举国崇信道教的氛围里,道士进出禁宫并不犯忌,天子和皇后偶尔也会问卜吉凶,还有就是后宫的嫔妃或是手里有点小权力的大宦官,都会主动请道士进宫办事。   以郭行真这种前呼后拥的排场来看,请他进宫的贵人怕是身份不低。   虽说有意避开宫闱的人和事,但李钦载也不怕得罪某位贵人。   背靠英国公和李治,大唐天下他不敢得罪的人应该不多。   当然,武后算一个。   这位霸道女总裁李钦载是真不敢得罪,怕了怕了。   刚走出宫门的李钦载突然若有所思。   召郭行真进宫的人,该不会正好是武后吧?   如果今天的事间接得罪了武后……没关系,大不了最近苦练舌功,再舔一回武后,把她舔到揪床单,天大的错都原谅了。   ……   出了宫,李钦载先回了英国公府。   空巢老北鼻总得去请个安,爷爷李勣已老迈,近年已鲜少挂帅出征,不知是为了避嫌还是什么,长安城外的军营他也很少去,李钦载甚至渐渐发现,李勣在有意无意地避免跟军中武将来往太密切。   大多数时候李勣都是在国公府里独居,通常不见外客,像个退休的老干部,闲暇余生侍弄花花草草。   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他的人生智慧是李钦载这种活了两辈子的人都无法企及的。   在国公府门前下了马车,管家吴通立马迎了上来,追在李钦载屁股后面,一边殷勤掸灰,一边喋喋不休念叨五少郎瘦了,好心疼,不知贵尿是否发黄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应付了吴管家后,李钦载径自来到后院李勣的书房外。   李勣这次没在书房,而是在书房外的小独院里,正蹲在地上用小铲子给一株牡丹松土。   老迈的身影背对着李钦载,白发苍苍,身影佝偻,曾经杀人如麻的名将,如今垂垂已暮年。   李钦载默默地看着他,心中不由一酸。   美人白头,名将迟暮,是岁月留给人世间最残忍的残缺。   一切美好的东西,终会被时间破坏,毁灭。   从古至今的凡人们,那么狂热地追求长生不老,何尝不是一种与天道抗衡的勇气。   李勣虽老,但耳聪目明,似乎早就知道李钦载站在身后,头也不回地道:“回来了?去篱笆外给老夫把斗箕拎过来,那是老夫收集来的上好肥料……”   李钦载默默地一掀衣袍下摆,露出里面的袴裤,正要把袴裤扯下来,李勣终于发现了这只孽畜的不对劲,愕然道:“你要作甚?”   李钦载无辜地道:“孙儿一泡尿保管比啥肥料都强,营养充足,火气腾腾……”   说着李钦载已蜕下了袴裤,一泡尿正蓄势待发时,李勣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了他的要害,死死掐住了水龙头,怒喝道:“竖子尔敢!”   李钦载的脸色瞬间青紫,急忙道:“爷爷松手,孙儿错了,这就收了神通!”   李勣松开手,起身便朝他屁股狠狠一踹,踹得李钦载一个趔趄。   “成亲这么久了,还是如此混账,你要气死老夫不成?”李勣一边嫌弃地擦手一边恨恨骂道。   说着李勣又小心地望向地上那株牡丹,一脸的心疼后怕。   李钦载也在心疼自己的不文之物,刚才冲动了,事涉要害,以后还是先请示再行动。   幸好是亲爷爷,没下死手,不然废了。   好不容易兴起的感伤情绪,什么名将迟暮,什么英雄白头,瞬间全没了。   空巢老人把花花草草看得比亲孙子的命根子还重要,这病能治吗?   能治,找个老伴儿就好了。   “爷爷,您要婆娘不要?只要您开金口,孙儿给您买一堆回来,您随便祸祸。”李钦载一脸孝顺地问道。   李勣面色发青,瞪他半晌,齿缝里迸出一个字:“滚!”   李钦载的祖母早逝,李勣或许有侍妾,具体数目没人知道,但都养在府外,没让她们进过国公府的门。   大约是人老了,晚辈面前终究要点脸,换了程咬金就不一定了。   以老程的性格,不但会把侍妾养在府里,每逢有客人他还会把侍妾叫出来斟酒跳舞什么的,或许在老程眼里,侍妾年轻美貌是一件特别有面子的事,必须逢人就炫耀一下。   祖孙俩回到书房,李勣坐在矮桌后,李钦载殷勤地给他斟了一杯清水。   李勣浅啜了一口,捋须缓缓道:“刚从宫里回来?”   “是。”   “这次陛下又给了你什么差事?”   李钦载迟疑了一下,道:“孙儿前些日子弄出了一个叫‘水泥’的东西,陛下欲将此物用来修路,并且陛下还决定造船出海,寻找新的陆地,也是孙儿向陛下进的谏。”   李勣瞥了他一眼,叹道:“修路造船的事,最近朝堂沸沸扬扬,老夫也听说了,你啊,太冲动了,事关朝堂君臣的利益,你以为随便跟陛下提个建议就没事了?”   李钦载苦笑道:“所以,这次陛下召见孙儿,要我平了此事,不管用什么法子,必须让朝臣们答应下来。”   李勣哼了哼:“报应来了吧?弄不好便是满朝皆敌,日后你在朝为官,结的仇怨多了,必将寸步难行。”   李钦载叹道:“孙儿当时只是随便跟陛下提个建议,谁能想到陛下居然当真了呢,不仅当了真,还把球踢回给我,孙儿也觉得自己挺冤的……” 第三百七十二章 步子迈大了   李勣不仅是名将,在朝堂上也是老狐狸,审时度势的能力在朝臣里算是顶尖的。   当年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倒在朝堂争斗中的不少,包括排名第一的功臣长孙无忌,也被李治安排得明明白白。   唯独李勣不仅纹丝不动,随着李治的登基,关键时刻站对了位置,地位反而比以前更高了,已成了名副其实的军方第一人。   豪门权贵家族里,掌舵者足够睿智,家业便能蒸蒸日上。   李钦载接了李治的差事后,便直接回府问李勣的意见。   穿越者在权谋方面与古人相比,其实是处于弱势的。   彼此所处的环境不同,接受的教育不同,自然便有了差别。   李钦载前世读的是太平书,学的是语文数理化,毕业上班的小公司顶多是一点职场的鸡毛蒜皮的小恩小怨。   但李勣却不一样,他是在乱世中展露头角,一路从尸山血海里厮杀出来的,他读的是兵书,打的是实战,杀的是真人,稳坐帅帐内,一个主意便是千万人的消亡。   这么一尊大神当自己的爷爷,不用白不用,李钦载当然要听取李勣的意见。   “此事无解,最好的法子是退。”李勣捋须沉声道。   李钦载明白他的意思,低声道:“孙儿若退了,先不说陛下是否会对孙儿失望,事情本身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孙儿实在不甘心放弃。”   李勣瞥了他一眼,道:“你造出的水泥,有人送到老夫面前,老夫亲眼见识过了,是个好东西,当初你造的火药和三眼铳若比喻成‘矛’,那么水泥用于工事和兵事,可谓之为‘盾’,有矛又有盾,你对大唐社稷立功不小。”   听到李勣的评价,饶是已经波澜不惊的李钦载还是有些欣喜。   来自家人长辈的赞誉,分量比旁人自然重了许多。   然而李勣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水泥此物虽好,修路却难为。”   “刘仁轨与老夫有怨,但老夫觉得他这次的劝谏不无道理。大唐以农为本,农户种地才是正途,修路可以被地方官府划为徭役之一,但不能举国而兴,这是要出大问题的。”   “钦载,你的本意是好的,但步子迈得太大了,于国情不符,大唐的国库支撑不起如此浩大的工期,更怕的是农户从此人心不稳,得了修路的甜头,无人再去种地收粮,若如此,国本动摇,人心乱即是天下乱。”   李钦载沉默。   他在认真思考李勣的话。   良久,李钦载露出苦笑。   是的,李勣的话有道理,步子迈大了。从前世基建狂魔的社会里过来,李钦载有点想当然了,总觉得修路对国家有利无害,可是他却忘了大唐如今的人口基数,劳动力数量,以及农耕社会的本质。   李勣接着道:“抛开权贵和世家的利益不说,做这件事之前,你首先应该想到大唐岁入粮食几何,青壮劳力几何,一年中农忙多少日,农闲多少日,然后你再想想,若修路的国策推行下去,果真是对社稷有益的吗?”   李勣沉声道:“朝政若有争执,首先当自省,所谓兼听则明,多听听反对者的意见,站在他们的角度想想,很多时候,反对者并不是反对你这个人,而是纯粹反对这件事。”   “出现争执,不必非要树敌,不要动辄将反对者当成敌人,先自省,再谋事,自省若无过,谋事亦无错,最后再思考反对者的用心,这不仅是为官之道,亦是为人之道。”   李钦载垂睑恭听。   他知道,李勣这是在教他做人做官的道理,寥寥数语里,包含着老人一生的智慧。   世上不仅学问需要传承,做人的智慧和道理更需要传承。   “爷爷,孙儿明白了。”李钦载恭敬地道。   李勣眼里露出笑意:“虽然是个混账,幸好没有混账得太彻底。”   李钦载沉吟片刻,缓缓道:“孙儿以为,修路还是要推行下去,对大唐来说,确实是一件好事。只不过此事可以缓缓行之,动静不要弄得那么大,前期也不要与权贵世家地主的利益起冲突,事可成矣。”   李勣阖上眼,仿佛在打瞌睡,淡淡地道:“道理老夫已告诉你了,具体如何做,那是你的事,你已双脚踏进了朝堂,有些事该自己拿主意,老夫老矣,保不了你一世,最终还得靠自己,荣辱皆在一念间。”   祖孙聊了许久,李钦载自觉受益颇多。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话果然有道理,至少李钦载今日便觉得大受启发,对修路一事的处置,他已有了更好的方案。   见李勣已阖眼,李钦载明白他已懒得再说了,于是识趣地起身告辞。   走出书房,微风徐来,头脑不由一清。   书房外的院子里种着不少花卉,许多花儿李钦载都叫不上名字,也不知从何时起,李勣有了侍弄花草的爱好。   院子里最显眼的还是那株雍容华贵的牡丹花。   花开正艳,杀人如麻的名将亲手种的花儿,有那么一股“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血色诗意。   李钦载走过那株牡丹,脚步突然停下。   肥料是个问题,李勣怎么也不肯相信人的肥料才最有营养。   必须给他长长见识。   李钦载二话不说,撩起衣袍下摆,然后……一泡又浓又急的贵尿喷薄而出,淋在那株牡丹上。   尿完抖了抖,打了个冷战,李钦载潇洒地整了整衣冠,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待明日,退休老干部一定会收获惊喜。   ……   出了国公府,李钦载向部曲打听了许敬宗的府邸,然后上了马车,直奔许府而去。   关于修路一事,与李勣聊过后,李钦载心中已有腹案。   总的流程还是没变,推行一项国策,首先要征得两位宰相的同意。   幸好李钦载有资格与两位宰相当面聊,右相许敬宗与他是生意合伙人,左相许圉师虽然没有生意上的来往,但他家有人质在李钦载手上。   利益与人情,再加上右散骑常侍兼参知政事的身份,有资格与两位宰相聊聊了。 第三百七十三章 意外之喜   拜访当朝宰相,按规矩先递名帖。   马车到了许府门前停下,李钦载坐在马车里没下来,刘阿四向门房递上了名帖。   没过多久,许府侧门打开,许敬宗的孙子许彦伯迎了出来,快步走到李钦载的马车前。   “景初兄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愚弟怠慢了。”许彦伯一脸笑意地行礼。   李钦载也下了马车回礼,两人相视一笑。   殷勤地将李钦载往府里引,许彦伯边走边解释,祖父许敬宗在中书省署理朝政还未回来,一脸歉意地向李钦载赔礼。   相门之后的教养确实不凡,不仅亲自迎出门外,还将姿态放得如此低,好像李钦载才是当朝宰相,许家上下不过是属官。   待客如此热情,搞得李钦载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将李钦载迎进前堂,许彦伯陪着他闲聊了一阵。   许府下人很快端上了酒菜,李钦载来不及婉拒,堂外已翩翩行来一队舞伎。   酒尚未饮,舞伎已在堂内蹁跹起舞,袅娜的身姿,迷人的美貌,还有舞蹈时撩人心弦的动作,李钦载这样的正人君子都有点坐不住了。   “贤弟不必如此,今日李某特地来拜访令祖许相的……”李钦载苦笑道。   许彦伯笑道:“家祖尚在中书省,约莫得要两三个时辰后才下差,愚弟怎能怠慢景初兄,且浅酌宽坐,等家祖回来便是。”   说着许彦伯拍掌叫停了舞伎们的舞蹈,指着其中最美貌的两名女子,道:“你们坐到景初兄左右,好好侍奉贵客饮酒。”   两名美貌女子嫣然一笑,像两只采蜜的蝴蝶飞到李钦载身边,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一个为他布菜,一个为他斟酒,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香风阵阵,心旌摇荡。   阵仗有点熟悉,李钦载找到了前世唱KTV的乡愁,想流泪。   你就用这个来考验老干部?   李钦载被两位美人的殷勤侍候弄得不自在,左右推拒挣扎,无奈美人力气太大……   “你们不要这样……”李钦载左支右绌,望向许彦伯:“许贤弟,快让她们退下吧,我不是那种人。”   许彦伯认真地道:“你是。”   李钦载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竟不知何时搭在两位美女的大腿上……   好吧,不装了,呵,男人!   许彦伯又拍了拍掌,堂外的院子里,几名下人抬着几个大箱子,搁在院子中央。   许彦伯笑道:“景初兄常驻渭南庄子,愚弟欲见一面而不可得,今日景初兄来得正好,咱们在西域的冰块买卖已有收益送来,今年快秋末,大约收益便在此了。”   李钦载吃了一惊,院子里的下人已将箱子一个个打开,里面满满装着银饼和各种宝石。   许彦伯笑道:“今年布置得匆忙,买卖算是刚开张,收益不算多,大约四万贯左右,其中陛下占了六成,景初兄占三成,剩下的一成是我许家的。”   “陛下该分的收益,家祖已派人送进了宫里,这几个箱子是景初兄所得,今日既然景初兄来了,正好把收益带回去。”   李钦载眼里忍不住冒出惊喜的光芒。   登门做客,居然有钱分,还有美人搂,这样的考验太残忍,老干部也经受不住啊。   许彦伯接着道:“今年许家的商队来往西域,来不及布局,所得并不多,幸好陛下已向安西都护府下了密旨,着令都护派兵护送许家的商队,待明年,咱们的买卖必将越做越大,分到的钱也越来越多。”   “一切皆拜景初兄所赐,我许家倒是沾光了。”   李钦载顿时有些赧然。   其实这桩买卖全是许家在做,李钦载出的是技术,李治只给下了一道旨意,最辛苦的却是许家的商队。   然而最辛苦的一方,所占的份子却只有一成,仔细想想委实有点不厚道了。   见李钦载神色有点不自然,许彦伯仿佛猜到了他的想法,急忙道:“景初兄莫多想,许家能攀上这个机会,还要感谢景初兄的举荐。”   “长安城里的权贵多如牛毛,每家皆有商队,景初兄愿意让许家与天子一同做这桩买卖,许家已占了大便宜,至于份子多少……呵呵,景初兄当知,许家看重的不是这个。”   见许彦伯说得真挚,不像是敷衍客气之辞,李钦载这才安心。   每个人,每个家族的需求不同,许家的需求不是钱财,而是机会,与天子同为生意合伙人的机会。   许敬宗为官半生,当年的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这些年朝堂沉浮,得罪的人也不少,许敬宗如今已七十多,眼看要致仕告老,他最怕的是致仕之后朝堂政敌的清算。   与天子合伙做买卖,这等于是给了许家一块金灿灿的免死金牌,许敬宗终于能安心致仕了。   相比家族的兴衰,个人的性命,钱财算什么?纵是不给他一成份子,许敬宗照样会干。   院子里的箱子盖上,许家的下人们将箱子抬出门外,送往英国公府。   许府前堂内,宾主继续饮酒作乐。   等到快日落时,许敬宗终于回来了。   李钦载急忙起身,整理衣冠后行礼。   许敬宗穿着一袭紫袍,行走步履从容,双目不怒自威,端的有几分宰相威仪。   见李钦载行礼,许敬宗也不敢托大,急忙双手托起了他的胳膊,故作豪迈地笑道:“老夫今日在中书省听说陛下下了旨意,任尔为右散骑常侍,参知政事,老夫正琢磨何时与你一叙,没想到你竟然登门了,缘分呐!”   李钦载笑了笑,右散骑常侍这个官职,在唐初还是有实权的,简单来说,是当朝宰相的助手,帮助宰相打理政事,所以李钦载如今算是许敬宗的小秘了。   当然,许敬宗是绝对不敢把他当小秘对待的,今早宫里的旨意下到中书省,许敬宗立马便明白天子任李钦载为散骑常侍的用意了。   眼中精光一闪,许敬宗仍然和煦地笑道:“陛下任尔此职,是为了修路一事?”   在这位老奸巨猾的宰相面前,李钦载不敢说假话糊弄人,老实承认道:“是。”   许敬宗笑道:“说来老夫还是很钦佩你的,人在渭南的庄子里,居然接二连三弄出了好东西,每一样皆是惊世骇俗之物,天资聪颖之辈,无论放在哪里都掩盖不住光芒。”   说着许敬宗瞥向一旁的许彦伯,嫌弃地摇头:“再看看我家这货,除了吃喝玩乐,再无所长,与李县伯相比,简直是个废物,白白糟践粮食,嗯,说起来就有气,来人,取家法来!”   许彦伯愕然:??? 第三百七十四章 试点行不行?   古代对子女的教育方式大多是揍一顿,而且揍孩子有时候不需要理由。   这个年代没有什么人权的说法,更没有所谓的平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直白的说,是所有权与被所有权的关系。   然而许敬宗说要揍许彦伯,倒也不是真打算揍,李钦载敏感地察觉到,这不过是许敬宗不想正面与他聊修路这件事,转移话题而已。   拿揍孩子转移话题,许敬宗不愧是脸厚心黑,真豁得出去。   李钦载倒是不介意他转移话题,既然被李治封了官职,这个话题许敬宗永远转移不了,迟早要面对。   于是李钦载笑吟吟地看着许家祖孙俩,一副看戏的表情。   许敬宗叫了一声取家法,却久久不见下人将家法取来,许彦伯一脸悲愤地看着许敬宗,许敬宗则一脸尴尬,捋须咳了两声。   这会儿真有点骑虎难下了,难不成真要抽孙子一顿?   抽一顿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久未行家法,也该抽他一顿了,不过李钦载这厮一脸看戏的模样,许敬宗感觉有点怪怪的。   好像爷爷揍孙子是给客人来一场娱乐表演,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宰相门第怎能如此不端庄。   良久,许敬宗突然又道:“啊,贤侄孙登门,我家不成器的孙儿可曾好好招待?”   许彦伯似乎看出祖父在找揍他的理由,而他,绝不能让祖父找到理由,于是急忙道:“招待了,招待了,美酒美人都不缺。”   许敬宗白了他一眼,而李钦载仍是一脸笑眯眯的模样。   许敬宗只好道:“贤侄孙且堂上请,老夫与你一议。”   李钦载笑得更开心了,躬身伸手一让:“许相先请。”   许彦伯不知死活地想跟上来,被许敬宗狠狠一脚踹飞:“爬!”   李钦载目瞪口呆看着许贤弟如断线的风筝飞远。   许敬宗朝李钦载尴尬一笑:“呵呵,见笑了,许家就这货最不争气,该拾掇就得拾掇。”   许家堂上,李钦载再次将修路的利弊说了一遍,与李勣聊过后,李钦载的思路更清晰,与当朝宰相聊起来倒也不怯,侃侃而谈面面俱到。   许敬宗捋须听完李钦载的话,然后摇头一叹:“李家小子,非老夫不为,实在是难为,你向陛下所谏修路造船,牵扯实在太大,若因此而动摇国本,而致天下动荡,老夫可就成了千古罪人。”   李钦载谦逊一笑:“晚辈深知许相为难,不过事虽难为,于国有利亦当为,许相当知,若天下州县道路相通,无论对市井商贾,民间百姓,亦或是大唐社稷,都非常重要。”   许敬宗叹道:“道理老夫都懂,而且老夫亦知陛下被朝臣谏阻,深为不满,按理说老夫应与陛下站在一起,可……还是那个问题,消耗太大,牵扯太大。”   “别的不说,以工代赈的主意虽不错,但偌大的工事亦要消耗大量的钱粮,这笔钱粮谁出?国库可出不起。”   “今年北方大旱,大唐岁入钱粮比往年更要少一半,此时若还动工修路,钱粮所耗更大,下面的官员稍有不慎便会造成民变,那可就是捅破天的大事了。”   换了一天前,这些现实的问题李钦载可能真有点为难,但自从与爷爷李勣聊过一次后,李钦载已有了几分把握。   沉吟片刻,李钦载缓缓道:“许相所言有理,晚辈倒有一个新想法……”   许敬宗挑了挑眉:“哦?老夫愿闻其详。”   “新政之始,必是如履薄冰,以工代赈也好,修路也好,当须谨慎缓行,方为稳妥之道。晚辈的意思是,能否找一地试点。”   “寻一个州或一个县暂行新政,如若可行,明年后年可徐徐推行,如若不可为,明年果断叫停,一地之得失,不至于影响社稷国本,许相觉得如何?”   “试点”这个法子,许敬宗倒是从未听说过,闻言顿时一怔,捋须沉思起来。   “你这脑子真是……”许敬宗都不知说什么好了,眼睛却越来越亮。   李钦载接着道:“北方大旱,朝廷必须要赈济百姓,就算不施行我提出的以工代赈,该赈济的粮食还是要给的,但修路一事,若触及了旁人的利益,咱们不妨把动静弄小一点,选一个州县试点而行。”   “国库备好粮食,秋收之后便可动工,当地百姓付出劳力修路,官府以粮食付予酬劳,路修通了,歉收粮食的农户也被养活了,一州一县之地也不至于触动太多权贵世家的利益,许相觉得可行否?”   “当这个州县的各条道路都修通,不仅没给当地造成损失,还养活了难民,便捷了交通,方便了通行,官府和百姓都得了利,那时再将附近城池的官员请来参观,我相信各地方的官员都会动心,新政便可顺利推行了。”   许敬宗有些惊诧,惊于李钦载提出的“试点”之法,站在宰相的立场想想,或许这便是最稳妥,动静最小,同时影响也最小的法子了。   找个地方试一试,如若不成功,船小好掉头,万一成功了呢?   成功的舆论造起来了,有现成的样板在那儿,朝野都看见了,再拿到朝堂上商议,推行新政也就有了底气。   至于权贵和世家的利益,只要试点的地方成功了,朝廷更容易站到舆论和道德的制高点,那些被触动利益的人首先便落了下风,朝廷和百姓都得了利,夹在中间的权贵和世家反而成了弱势群体,那还怕啥?   许敬宗眼睛越来越亮。   他倒不是为了社稷和百姓的得利而欣喜,主要是,有了李钦载提出的试点法子,他又能果断坚决地与天子站在一起了。   苍天可鉴,老夫一直是忠臣来的。   当然,以许敬宗的老奸巨猾,尽管内心认同李钦载的提议,但绝不会轻易表态的。   “李家小子聪慧绝伦,我家那个不争气的孽畜若有你一半聪慧,许家家业何愁不兴,可惜了啊……”许敬宗突然露出一脸怒其不争的哀愁。   李钦载愕然看着他,咱们明明在聊正事,为何话锋一转,又转到你家孽畜身上去了?   好歹曾是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做文章也经常跑题吗? 第三百七十五章 文艺老头儿   许敬宗做文章的本事绝对不如做人的本事高明。   李钦载眼里的跑题,正是这篇文章的高明之处,道行一般的人看不懂。   “老夫再考虑考虑,事关社稷国本,不可不慎。”许敬宗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油滑得像一条成了精的黄鳝。   李钦载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官场老油子的典型做派,既要搞政绩,又不能被牵连,语言的艺术就很重要了。   话不说透,事不做绝,最后失败了,一推二五六,最后成功了,我居功至伟。   永远有两手准备,一是失败后推卸责任的理由,二是成功后的获奖感言。   对付老狐狸自然要用不一样的法子。   知道他需要的是什么,然后猛往那个地方戳刀子就是了。   李钦载笑了笑,道:“无妨,兹事体大,许相当然要多考虑,小子不过说了一些轻狂不经的建议,倒是叨扰许相清静了。”   说着李钦载起身:“小子告辞,不打扰许相了,还得去许左相府上一行……”   许左相是许圉师,大唐的左右相都姓许,但两位宰相的关系却没那么和睦。   同行是冤家,大家都是宰相,平日里自然都憋着一口气,结党倒是没那么大的胆子,但在朝堂风评上,天子心中的位置排名上,两位宰相明里暗里都在较劲。   原本淡定的许敬宗听到许圉师的名字,顿时愣了,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李钦载。   “贤侄孙何往?”   李钦载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去许左相府上拜会呀。”   许敬宗目光闪烁,嘴上却道:“左相繁忙,贤侄孙就不必叨扰了他了吧。”   李钦载无奈苦笑道:“不瞒许相,小子刚被陛下封为右散骑常侍,陛下的心思想必许相也清楚,是要小子把修路这件事解决,小子见许相为难,也不忍勉强您,只好再去左相府上碰碰运气……”   许敬宗有点生气,这小子看似温文尔雅,却一肚子坏水儿,明知他跟许圉师那老匹夫不对付,还故意说要去拜会他。   平日里拜会也就罢了,关于修路这件事,虽说事情很难,但天子却对此事分外上心,而刚才李钦载提的试点的建议也确实可行。   如若最后自己含糊其辞,而许圉师却被李钦载说动心了,抢先一步行动了,那么天子会如何看他?   老许啊,你这站队的动作如此迟滞缓慢,果真是老了吗?要不要把位置腾出来,给那些动作迅速的年轻忠臣加加担子?   许圉师那老匹夫,恰好比许敬宗年轻几岁……   许敬宗眼皮直跳,李钦载这混账小子,一句话就把他架到火上,还朝他身上撒孜然和葱花……   堂堂正正的阳谋,你不表态,你装糊涂,我就去找别人,找的那个“别人”分量还跟你差不多,我膈应你,我恶心你,就问你怕不怕。   许敬宗怕了。   凡事就怕对比,尤其是政敌之间的对比。   李钦载给了机会,而且是优先给了许敬宗机会,若许敬宗还拿官场油子那一套来糊弄李钦载,修路这件事的结果不说政绩还是污点,事情传到天子耳中,首先你这个态度就有问题。   朝堂上跟天子唱反调,可以说是为国为民,但李钦载改进了方案,提出了可行的办法,你还是态度模糊暧昧,反之,许圉师若被李钦载说服,然后雷厉风行地行动了,那么许敬宗何以自处?   这就不是修不修路的事了,得上升到是忠是奸的辩证程度,最次也得会被天子质疑办事能力。   李钦载扭头看了看天色,叹道:“天色不早了,今日要尽快拜会左相,回头小子还得赶紧回渭南,主持庄户秋收事宜呢……”   说着李钦载行了一礼,刚转身,发现转不了身。   袖子被许敬宗死死拽住,仿佛溺水的人拼命拽了一根救命稻草,力道坚定得好像传说中奋不顾身的爱情。   “国之大事,贤侄孙的分量还是轻了些,你且回府,老夫亲自去与许左相说个分明。”许敬宗咬着牙道。   李钦载惶恐道:“小子怎敢劳动许相尊驾奔波,折煞小子也。”   许敬宗奋力挤出一丝微笑:“为国为民,甘之如饴。”   李钦载为难地道:“小子赶时间,马上就得要结果,耽误不起呀。”   “老夫马上就去约见左相。”许敬宗老脸隐隐发绿。   感觉有点羞耻,堂堂宰相此刻像极了一条舔狗。   李钦载终于满意了,笑容无比灿烂:“如此,小子便多谢许相操劳了,小子两日后回渭南,便在国公府静待佳音。”   说完李钦载再次行礼,这次终于安然告退。   直到李钦载的身影消失在照壁后,许敬宗才恨恨地咬牙切齿。   “李家的混账小子,果然名不虚传,老夫今日算领教了!”   独自在前堂内生了许久的闷气,良久,许敬宗无奈地一叹,然后扬声叫管家进来。   “召老夫的故吏门生来府上议事,让那些谏阻陛下修路造船的御史们也都停了,先议一议再说,还有,不要对许圉师那老匹夫透露半点风声,让他门下那些魑魅魍魉继续上蹿下跳。”   管家一一记下,正要离去,许敬宗又叫住了他。   神情变幻莫测,半晌之后,许敬宗才道:“马上要中秋了,许家出钱包下曲江池,请长安城各大世家的主事和权贵功勋游园赏秋,你去操办此事。”   管家告退后,许敬宗仍气难平,良久,齿缝里迸出一句:“英国公家的老二资质平庸,怎会生出这么个东西!没天理!”   ……   英国公府。   李勣抄着马槊站在院子里,怒视着刚踏进门的李钦载。   “老夫怎会生出你这么个东西!”李勣怒喝。   李钦载一怔,小心翼翼地道:“爷爷,孙儿是我爹生的,不是您生的,您……喝多了?”   “都一样!敢祸害老夫的牡丹,看槊!”李勣扬手便一槊,朝李钦载刺来。   李钦载一惊,但见李勣的马槊刺向他时并无力道,动作缓慢得好像在看岛国小电影,让人恨不得长按快进键才好。   当下便知李勣不过是吓唬他,为了一株牡丹何至于要亲孙子的命,除非牡丹成精,把空巢老人的魂儿迷了。   “爷爷,莫闹。”李钦载毫不费力便握住了李勣刺来的马槊:“孙儿刚从许右相府上回来,累得很,下次再陪您玩哈。”   李勣呆住了:“陪……陪老夫,玩?”   大唐名将,军方无可争议的第一人,战场上一言能定千万人生死的帅军之将,在亲孙子眼里难道只是个无理取闹不得不敷衍应付的闲人老头儿吗?   马槊取孙子性命当然不至于,但揍孙子一顿却毫无压力。   李勣当即气得扔了马槊,一手拎起李钦载,朝他屁股一顿猛踹。   “孽畜,翅膀硬了?成精了?嗯?”   “去给老夫的绣娘磕头赔罪!”   李钦载正被踹得龇牙咧嘴,闻言一愣:“慢着!爷爷,绣娘是谁?”   李勣咬牙道:“就是那朵被你一泡尿祸害的牡丹,老夫取名曰‘绣娘’。”   李钦载震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脑子里第一个念头,那朵牡丹难道真成了精,迷住了退休老干部的心神?绣娘……啧!既文艺又矫情的名字,杀人如麻的名将居然还是个文艺老头儿。   第二个念头,老干部真该找个老伴儿了,现在已经到了给花儿取矫情名字的程度,再过不久,怕是要神神叨叨跟花儿对话了,病情发展到最后,花儿可能会跟他有来有往聊天,那就彻底没救了……   于是李钦载挣脱了李勣的手,转身认真地道:“爷爷,您喜欢怎样的婆娘?是风韵犹存的老奶奶,还是娇艳欲滴的小寡妇?孙儿一定尽全力帮您弄来。” 第三百七十六章 老将登门   李家众多的儿孙里,像李钦载这样敢拿爷爷开玩笑的实在不多,一个都没有。   这年头讲究的孝道是在长辈面前毕恭毕敬,言行如仪,尤其是大户人家,对晚辈的礼仪要求更是繁复严格。   像李钦载这样的实在很少见,但不知为何,抛开身份官爵本事不说,在众多的儿孙里,李勣最疼爱的也是李钦载。   别的儿孙在这位老人面前崇拜也好,恭敬也好,太讲究礼仪了,反而透着一股疏淡,在那些儿孙面前,李勣展现出来的是威严,而不是一个慈祥可亲的祖父。   唯有李钦载,似乎对这位名将爷爷的威严完全无视,变着法儿的跟他开玩笑,逗他开心,当然,也会气得他哆嗦。   总之,李钦载给这位退休老干部的晚年生活带来了许多不一样的色彩。   今天仍旧是被孙儿气的一天。   精心培育的一株牡丹,被李钦载一泡尿烧坏了,肥料后劲太大,可能还有点上火,待李勣发现时,牡丹已含恨而终。   “绣娘……”李勣蹲在那朵死不瞑目的牡丹面前,一脸的怆然。   李钦载浑身酸痛,老老实实跪在绣娘面前赔罪,已经跪了小半个时辰,膝盖有点麻。   赔罪的态度已经很端正了,也不知道这位绣娘有没有原谅他,仔细分析了一下,这朵绣娘应该没来得及成精的,不然不会被一泡尿就烧死了。   “给老夫跪好!再弄一口薄棺,好生将绣娘安葬了。”李勣指着李钦载怒道。   “爷爷,孙儿回房睡一觉,打算在梦里给绣娘赔罪,这样比较有诚意……”   李勣冷笑道:“不如老夫送你下去,你当面跟它赔罪不是更有诚意。”   “爷爷,没必要大义灭亲吧,它甚至连畜生都不是……”   “你连畜生都不如!老夫仅此一株牡丹,刚开花没几日便被你祸害了。”   正在痛骂训斥李钦载,管家吴通走过来禀报,有客来访。   能进英国公府的客人非富即贵,李勣虽是退休老干部,可威望却没退休,在军中仍是核弹级别的存在,放眼长安城,有资格登门拜访的人不多。   客人都是熟人,没多久,一群老将依次而入。   老将们对国公府很熟悉,都不用管家带路,一群人咋咋乎乎便来到后院的书房外,见李勣一脸怒容,旁边的李钦载正对着一朵含笑九泉的牡丹毕恭毕敬地跪着。   老将们一愣,顿时乐了。   “哈哈,这是个什么路数?拜牌位拜墓碑的老夫见得多了,拜一朵花儿的倒是生平仅见。”走在前面的苏定方大喇喇上前,顺手拍了拍李钦载的肩。   李勣怒道:“这孽畜,刚回长安便把老夫一株牡丹祸害死了,老夫精心打理了几个月,终究没逃过这孽畜的毒手。”   苏定方不乐意地道:“一朵花儿而已,屁大个事,这不好好种在土里吗,你家孽畜如何弄死它的?”   一边说,苏定方一边凑近那朵牡丹观察,顺便还闻了闻,然后皱眉,味道不对……   李勣冷冷道:“被孽畜一泡尿烧死了。”   苏定方一滞,急忙下意识退后几步,一脸的晦气,不停抬袖擦鼻子。   身后的众将轰然大笑,连一脸怒容的李勣也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苏定方老脸挂不住了,干笑两声,怒视李钦载:“好好跪着!跪到天黑才准起!”   另一位老将梁建方不乐意了,瞪眼道:“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是你家孙子么?凭啥听你摆布,娃儿莫理这老货,跪也跪了,罚也罚了,起来!”   说着梁建方单手一拎,李钦载顺势便站了起来。   后面的契苾何力也帮着说话:“多好的孙儿,有本事又懂事,祖坟喷一百年火都难得出这么一位俊才,英公怎忍心为了一朵花儿罚他。”   梁建方道:“不错,这么好的孙儿,英公若不要不妨过继给我,老夫府里别的不多,就是闺女多,孙女多,若给老夫当孙子,阖府上下只要没成亲的女子随你挑,一锅端了都行。”   李钦载咧嘴直笑:“多谢梁爷爷,小子怕是扛不住,过继到您府上没出俩月便英年早逝了。”   李勣恨恨瞪了梁建方一眼,骂了一声老匹夫,便让众人入书房。   薛仁贵在这群老将中算是资历最低的,仍如往常般低调内敛。   李勣领着老将们进了书房,薛仁贵走在最后,脚步突然顿了一下,扭头看着李钦载笑道:“我家孽子不懂规矩,做了你家驻颜膏的买卖,已被老夫狠狠责罚过了。”   李钦载急忙道:“薛叔莫太苛责慎言贤弟,他做的驻颜膏买卖是愚侄给他的,他卖向关中以外的地方,与我家的利益并不冲突。”   薛仁贵摇头:“规矩就是规矩,拿别人家的东西卖,自己得了利,世上没这般道理。”   “薛叔万莫如此,我与薛讷如亲兄弟一般,我的就是他的,若有一天我有需要,相信他也会如此待我,区区钱财之事,何必再提。”   薛仁贵笑了:“我家犬子一生碌碌,最大的收获便是与你的交情了,都说近朱者赤,见他最近为了家业奔波忙碌,不复以前的纨绔性子,人变得沉稳多了,这比他赚到钱更令我欣慰,景初,多谢你。”   此刻的薛仁贵不再是万马军中一箭定胜负的叱咤名将,而是一位纯粹担心子女的普通父亲。   名将也是凡人,光环退去,亦是众生相。   进入书房,李勣安坐首位,老将们各自散坐。   见李钦载进来,李勣指了指他,对众将道:“今日请尔等过来,是为了这不争气的孽畜,他最近弄了个新玩意儿,名叫‘水泥’,本来是个好东西,但他却不知死活,向陛下进谏什么修路造船,引得满朝哗然。”   苏定方捋须笑道:“水泥此物,老夫听说了,陛下前些日将我等召入宫中,用水泥拌了河沙,修了个地堡,啧,是个好东西,契苾老匹夫力能扛鼎之辈,使了三锤才将地堡砸破。”   梁建方也盯着李钦载笑道:“英公家这孙儿,真是个宝贝,真不知脑子怎么长的,不声不响弄了那么多好东西出来,这等人才当个闲职浪费了,英公该让他到军中来,别的不说,若来我左卫,最少也该是个中郎将。” 第三百七十七章 军方支持   李钦载是英国公的孙子,将门之后,从出生那天起身上便打下了军方的烙记。   但出身归出身,官职归官职,那是两码事。   李钦载的父亲李思文当然也有军方的烙记,可他一直从事的是文职,恩荫为官,外放刺史。   李家除了李勣本人外,有官职在身的大多都是文职,一则是因为李家人才凋零,子孙辈官职皆是恩荫。   二则也是为了避嫌,一大家子若都进了军中掌权,你家到底想干啥?   但李钦载不一样,李家在李勣之后,又出了一位麒麟儿,这就让老将们分外眼红。   优秀的人才当然要把他弄进军中来,尤其是李钦载这种能随时造出犀利的军中利器的人才,更要把他拢到军中。   说实话,老将们馋李钦载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不错不错,李钦载这娃儿当闲职浪费了,听说陛下给你封了个右散骑常侍?那算个啥官儿。”   “来我左武卫,有灭国之功傍身,没人敢不服你,至少中郎将,混个几年当左武卫将军也不在话下。”苏定方豪迈地用手一划拉,仿佛已将李钦载划拉进了左武卫的阵营。   苏定方是左武卫大将军,他许诺李钦载的左武卫将军却不一样,一个是“大将军”,一个是“将军”,大将军是左武卫的最高将领,下面设两位将军,各掌一军。   老苏倒真舍得开条件,张嘴便是左武卫二把手。   梁建方和苏定方带了头,另外几位老将顿时七嘴八舌争了起来,纷纷许出官职笼络李钦载。   老将们脾气都不咋好,说着说着便吵了起来,吵几句便要动手。   李钦载木然坐在书房里,倒不是被老将们的气场震慑,而是惊讶于老将们的本事。   这群老杀才真有一种神奇的本事,但凡聚集超过三五人,现场一定会瞬间变得乌烟瘴气,金銮殿都会变成聚义厅。   一片嘈杂叫骂声中,李勣终于不耐烦了,屈指敲了敲桌子。   “要打出去打,打死了府上管埋。”李勣冷冷喝道。   众人一静,没敢吱声了。   李勣冷冷一哼,道:“老夫的孙儿,轮得到你们这群老杀才安排?入不入军中为职,看陛下的旨意,看他自己的意思,你们说了管啥用?”   军方第一人的威望,将众将震得死死的。   唯独苏定方还有点跳脱,悄悄戳了戳李钦载的肋下,凑在耳边轻声道:“娃儿,左武卫将军一职给你留着,随时来随时有,莫忘了。”   李钦载咳了两声,道:“多谢苏爷爷,闲职挺好,小子还是做闲职,再说我还教学生呢,实在无暇他顾。”   苏定方怒其不争地哼了哼:“你们李家的种,肚里的弯弯肠子比谁都多。”   李勣瞥了他一眼,捋须淡淡地道:“今日请诸位前来,是为了一件事。”   “孙儿钦载向天子进谏以工代赈,欲推行修路造船之策,主意虽是好主意,也并无半点私心,但终究差了把火候。”   “诸位皆是军中将领,按说不必掺和朝政,但修路一事对我军方亦尤为重要,大唐各州县若能将路修成笔直平坦的大道,我军将来无论至何地,朝发夕至日行千里亦不在话下。”   “无论将士的体能,出兵的速度,后勤粮草运输途中的消耗等等,都可大大节省。策若成,‘兵贵神速’四个字,大唐境内随时可兑现。”   久不出声的薛仁贵拱了拱手,道:“英公的意思是……”   李勣捋须,眼睛半阖,缓缓道:“诸位以军中将领的身份,向陛下上谏,赞同钦载之策,为陛下解围。”   李勣顿了顿,又道:“自从钦载提出此谏以来,朝堂沸反盈天,朝臣们皆激烈反对,陛下深为气恼,又无可奈何。”   “此策不是坏事,只是火候拿捏的问题,咱们联名上奏,赞同天子所议,也算是敲打一下那些酸腐朝臣,让朝堂多一点不一样的声音。”   最后李勣淡淡地道:“老夫久未参与朝政,不过事关孙儿,朝堂上那些酸腐家伙们闹得实在不像话,也该敲打一下了。”   众将沉默思索。   私交归私交,涉及国家大事,尤其是不知道是利是弊的情况下,老将们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李钦载起身,将自己今日对许敬宗提出的试点方案说了出来,力争将影响和动静减到最小,在不伤国本的前提下,争取做出样板示范工程,最后以点扩面,徐徐图之。   众将闻言眼睛一亮,连李勣都露出了欣慰之色。   江山是老将们亲手打下的,自然不会甘心看它被伤了国本,李钦载现在提出的建议就很合老将们的胃口了。   在不伤国本,不闹出大动静的前提下,低调地把事情办了,如若成功,于国于民于军,都有好处。   一条条笔直宽敞又平坦的路,对一个国家多么重要,老将们也都清楚得很。   薛仁贵起身抱拳道:“英公所言甚是,末将愿与诸公联名上奏。”   苏定方白了他一眼,道:“显着你了吗?”   说着也起身抱拳:“老夫亦愿联名上奏。”   所有的老将们都起身,齐声表示愿意联名上奏。   李钦载有些感动,李勣嘴上说着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可终究还是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地帮了他一把。   一群核弹级别的老将在朝堂上公开支持李治和李钦载,这些人的分量绝对是惊天动地的。   这也是近年来英国公十分罕见地公开对外展示自己的底蕴和影响力。   这一切,都是为了李钦载。   ……   朝堂上的风向不知为何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变化首先来自右相许敬宗。   最近几日,因为李钦载提出的修路造船之谏,当李治在朝堂上公然宣布后,便被朝臣们激烈反对抵制。   这几日的朝会上几乎没有闲暇处理别的朝政,大家都在争论修路造船一策的利弊,还有就是商量如何将天子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彻底掐死在摇篮里。   本来众口一词的反对浪潮中,以许敬宗为首的一批朝臣,包括两位尚书,四位侍郎,以及御史台和光禄寺,司农寺等几位九卿,仿佛商量好了似的,全都哑火了。 第三百七十八章 佛前的明灯   朝堂上的风向转得很莫名,大部分朝臣都看不懂。   以右相许敬宗为首的一批朝臣从激烈反对到突然沉默,态度的转变仅仅只在一夜之间,这就很不正常了。   没人知道许敬宗为何突然改变了态度,但是很显然,背后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内幕。   能站在朝会上的臣子都是成了精的狐狸,见许敬宗突然变了态度,许多正准备继续反对的朝臣们在毫无内幕的情况下也纷纷闭嘴,然后惊疑不定地在许敬宗的脸上扫来扫去,试图看出端倪。   许敬宗老神在在,站在朝班中阖目养神,仿佛今日没状态跟天子唱反调,懒得开口。   最惊疑的莫过于左相许圉师了,本来左右相互不对付,唯独这一次有了默契,临时结盟反对天子的激进政策,没想到今日竟突然倒戈。   尼玛倒戈就倒戈,你好歹提前打声招呼呀。   这就搞得许圉师有点骑虎难下了,许敬宗为首的朝臣闭了嘴,而许圉师的几位门生仍在不知死活地跳出来继续反对天子。   金殿之上,许圉师脸都绿了,偏偏还没法暗示,这年头朝会规矩森严,咳嗽一声都会被御史用小本本记下来。   而今日金殿上的李治脾气也异常温和,对许圉师和另一些朝臣的反对不以为意,只是望向许圉师的眼神有些冷。   许圉师看清了李治的眼神,心中不由咯噔一下,神情愈发不淡定了。   感觉今日被人下了套儿。   许敬宗老匹夫坑我!   好不容易等朝会散去,许圉师仿佛丢了半条命似的,走出大殿时,后背都湿透了。   刚出了宫门,许圉师当即就想找到许敬宗,谁知许敬宗却走得飞快,一溜烟儿上了宫门外的马车,跑得没影儿了。   于是许圉师当即转身想觐见天子,然而宦官却拦住了他,笑吟吟客气地告诉许圉师,天子今日不见外臣。   许圉师愈发觉得不对劲,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只有那位提出修路造船谏疏的年轻人了。   出了宫门后,许圉师便吩咐车夫朝英国公府而去。   ……   李钦载没在英国公府,而是在长安城西市的一处酒肆里。   酒肆乌烟瘴气,无数商贾和百姓坐没坐相,四处散坐在酒肆内,许多人脱了足履,光着脚盘坐,里面顿时充斥着各种味道,提神醒脑。   酒肆的后院被围了一块空地出来,一群人站在空地外,脸红脖子粗地盯着空地上两只斗鸡,声嘶力竭地叫嚣怒骂。   李钦载也在其中。   画面就很违和,连他都不相信自己居然会出现在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可偏偏他就在了。   站在他旁边的是久违的滕王,滕王穿着一袭寻常的圆领青袍,头戴璞巾,看起来像个赚了点闲钱的小商贾,与周围的人混杂在一起毫不起眼,非常的接地气。   李钦载今日本来去馆驿拜访滕王的,谁知扑了个空,滕王的侍卫告诉他,殿下不在馆驿,他在西市斗鸡。   李钦载不知抽了什么筋,让侍卫带他去找滕王,于是他就莫名其妙出现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一脸生无可恋地看着滕王口沫横飞叫嚣怒骂。   斗鸡场上的两只斗鸡无疑是主角,不知滕王下了多大的注,脖子上的青筋凸起暴跳,李钦载好担心他爆血管。   斗鸡是大唐的娱乐项目之一,准确的说,它是赌博项目。   决定输赢的规则当然也很简单,两只鸡在空地上互啄,谁死谁输。   一场斗鸡下来,一只鸡空地上昂首傲视,另一只则倒地奄奄一息,胜负已分。   围观人群发出欢呼或惋惜声,滕王满头大汗,目光呆滞地盯着空地上那只奄奄一息的鸡,仿佛自己的生命也被附在那只鸡身上,魂魄升天了。   李钦载同情地看着他,很显然,这一场滕王输了,从他失魂落魄的表情来看,输得还不少。   “殿下……”李钦载凑在他耳边刚开口,滕王立马警觉地四下张望。   “叫我元婴兄,我今日是微服私访。”滕王严肃地叮嘱道。   李钦载一愣,这就有点难办了,虽说突然比金乡县主高了一个辈分挺爽的,但……比李治高一个辈分就不好意思了。   这位滕王殿下真是够愣的。   幸好滕王愣得不算彻底,话刚出口立马反应过来,急忙改口道:“叫叔!元婴叔,小子休想占我天家的便宜!”   “是是,元婴叔,斗鸡输了,咱们可否出去说话?我有正事要说。”   滕王眼睛盯着空地,漫不经心地道:“不急,还有一场,斗完再说。”   这是赌上瘾了,滕王……不愧是滕王,老纨绔的名声一点都没糟践。   有点好奇,明明滕王已被他敲诈得干干净净,连他名下田产商铺明年的收益都打成了欠条,他居然还有钱赌博。   李钦载不由暗暗唾弃自己的心慈手软。   没多久,两名伙计各自抱来两只斗鸡,放在空地中间。   围观的赌徒们顿时喧闹起来,气氛突然掀起了高潮。   一名伙计拿着纸笔在人群中游走,挨个儿收钱的同时,记录下赌徒们下的注码。   滕王脸色铁青,咬了咬牙,从怀里摸出一小块银饼递给伙计,指着其中一只黑背花脖的斗鸡,示意下它的注。   伙计收了钱,记下了注码,然后望向李钦载。   李钦载一脸茫然地回视伙计。   滕王撺掇道:“景初也玩玩,小赌怡情嘛。”   李钦载摇头:“没兴趣。我倒是不拒绝玩鸡,但不是这种鸡……”   “为何?”   “这种鸡……它太正经了。”李钦载无辜地道:“我喜欢伤风败俗的那种。”   滕王愕然:“……尔母婢也,今日长见识了。你从何处看出它正不正经?”   李钦载叹了口气,彼此好像又没在一个频道上。   滕王却不死心,继续撺掇道:“玩玩嘛,来都来了,不搏一搏岂不是空入宝山?”   李钦载无奈地道:“元婴叔选的哪只?”   滕王指着那只黑背花脖的斗鸡,兴奋地道:“那只!你看它威武雄壮,顾盼生姿,昂扬雄视之态,必有大胜之气象!”   李钦载毫不犹豫地指向另一只:“我选它。”   从怀里掏出一块银饼递给伙计,伙计迅速接过,然后记录下来。   滕王一呆:“不是,你是不是搞错了?我选的那只才叫……”   李钦载摆手打断了他:“别说了,我就选它。”   “李景初,你非要跟我唱反调么?”滕王气坏了。   李钦载正色道:“元婴叔脑门发亮,分明是一盏佛前的长明灯,不改了,就选它。”   滕王咬牙怒道:“好,你睁大狗眼看着,有你后悔的时候!”   一炷香时辰后。   滕王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走出酒肆。   李钦载喜滋滋地与他并肩而行,一边走一边将刚赢来的银饼塞入怀中。   这盏明灯果然没让他失望,惊喜给得足足的,滕王刚才说有他后悔的时候,没错,李钦载后悔了,后悔没多下点注。   相比李钦载一脸丰收的喜悦,滕王的气色灰败,如果把他比喻成一盏明灯的话,此刻这盏灯已是风烛残年之相,风一吹就熄的那种。   “殿下莫气馁,所谓‘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又所谓‘千金散尽还复来’,更所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赌一把’……”   滕王听得愈发烦躁,怒道:“你闭嘴!今日无缘无故来寻本王,有事没事?”   李钦载仍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中,不假思索脱口道:“没事,就想问问殿下何日有兴致再去赌一把,一定要叫上我。”   滕王怒发冲冠,狠狠拂袖:“告辞!”   说完转身就走。   李钦载这时才突然回过神来,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有事!明日请殿下参与朝会。” 第三百七十九章 朝会之争   请滕王参与朝会是李钦载的意思,入宫请示了李治后,李治无所谓地答应了。   至于为何要请滕王参加朝会,没别的意思,滕王是一种震慑,就像警察巡街时牵一条警犬,坏人就会乖巧很多。   滕王似乎对李钦载很嫌弃,说完了正事便迫不及待要告辞,李钦载却不死心,他总觉得跟着滕王一定有意外的收获。   两人一前一后,长安城的大街上,滕王越走越快,李钦载越跟越远,最后还是滕王机智,混在汹涌的人潮里一闪身,消失了。   李钦载站在街心,遗憾地叹气。   真担心金乡县主的命运啊,若滕王换个场子继续赌,手气却还是那么臭,万一滕王上了头,一横心把女儿也给押上,那该多爽……嗯,那该多么遗憾。   李钦载跟着滕王就是想把他女儿赢过来,以后甘井庄的下人里不仅有倭国公主,还有大唐县主,两位出身高贵的天之娇女一左一右穿着女仆装,毕恭毕敬叫他主人,人生圆满了。   ……   大唐的朝会没后世那么变态,至少是在天亮之后才开始的,不像后世的明清两朝,半夜三四点就得等在宫门外。   大唐的朝会并非每天都有,事实上在贞观年间,朝会是朝三休一,大约是因为大唐人口不多,没那么多繁杂的事情需要处理。   而三省六部制也充分地分担了天子的工作,层层筛选过后,真正面呈天子的朝政其实没那么多。   李治登基后,或许是因为需要勤勉的人设,登基之初的永徽年间每日必朝,后来到了显庆和龙朔,改成了朝五休一,每逢重大年节还放长假。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穿着绯色官服,出现在太极宫门外,与诸多朝臣一同等待宫门打开。   今日是普通的朝会,参加的朝臣不多,大约百余名。   李钦载这是第一次正式参加朝会,有点紧张,站在宫门外不敢乱走,绝大部分朝臣他都不认识,仅只认识几位老将。   没多久,滕王的车驾也到了宫门外。   本事虽很稀松,但滕王的出场永远闪亮震撼。   马车停下,侍卫掀开车帘,滕王从车厢里出来,双脚同时一蹦,砰的一声,重重落在地上,扬起一阵烟尘。   声响和画面都很炫目,就差一段热血沸腾的BGM了。   这番动静果然引来无数朝臣的侧目,众人一脸无语地看着他。   滕王今日破天荒参加朝会,引来朝臣们的惊愕,许多人窃窃私语,都在议论这位不被天子待见的藩王为何突然参加朝会。   这货难道不应该在被贬的路上吗?   李钦载旁边的几位老将不约而同发出一声闷哼,然后扭过头去。   滕王的人缘在文人骚客中或许不错,但在朝堂里委实不行,如此震撼的登场后,宫门外的广场上居然没有一个人理他。   滕王也不失望,我行我素的人通常不会在乎别人的目光。   左顾右盼之后,赫然发现与老将们站在一起的李钦载,滕王两眼一亮,终于看到熟人,于是热情扬手招呼:“李县伯……”   李钦载飞快转过身背对他,假装没听见。   旁边的苏定方哼了哼,瞥着他道:“你与滕王很熟?”   李钦载摇头:“不熟,从未相识,今日初见。”   这头断然否认,滕王却大声道:“李县伯!英公之孙李景初,昨日与本王斗鸡赌钱的李钦载,本王叫你呢!”   李钦载额头渗出汗,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苏定方似笑非笑看着他:“不认识,嗯?”   李钦载继续嘴硬:“不认识,他说的不是我。”   滕王见李钦载久不搭理他,不由大怒,正要上前理论,宫门内的钟鼓楼突然敲响了钟声,厚重的宫门打开,朝会时辰已至,朝臣列班入宫。   滕王只好悻悻站在朝班中,跟着队伍慢慢入内。   群臣入宫,进太极殿列班站好。   李钦载有爵位,人虽年轻,但在朝班中的位置却比较靠前。   许久后,李治入殿,朝臣行礼拜见。   然后,殿内突然陷入寂静。   近日朝会上,君臣经常闹得不欢而散,争执的话题便是李治提出的修路造船计划,每次朝会一开口,下面的朝臣们便纷纷蜂拥而出,齐声反对。   这种罕见的臣强君弱的气氛,直到昨日才彻底转变。   许敬宗率先沉默,他的门生故吏也纷纷跟着沉默下来。昨日朝会散后,左相许圉师也察觉出不对了,散朝后当即便直奔英国公府拜访李钦载,谁知扑了个空,李钦载当时正与滕王斗鸡斗个不亦乐乎。   虽然扑了空,但许圉师多年的宦海经验告诉他,事出反常必有妖,有妖怎么办?先闭嘴,观察一下风向再说。   于是此刻的金殿上,右相许敬宗不吱声,左相许圉师也不吱声。   两位宰相都沉默,他们各自的门生和党羽自然也沉默。   李治端坐殿上,见久久没人说话,嘴角不由一勾,轻轻咳了一声。   朝班里的李钦载抬头与李治的目光相遇,立马接收到了李治眼神里的意味。   于是李钦载率先站出了朝班,躬身道:“陛下,臣李钦载有事奏。”   李治欣然笑道:“李卿尽管奏来。”   李钦载从怀里掏出一本早已写好的奏疏,双手捧过头顶。   侍立李治身旁的王常福急忙踮着小碎步走下来,接过李钦载的奏疏,递给李治。   李钦载组织了一下语言,道:“臣奏请陛下,修路事关百年社稷,事关民生福祉,事关兵家方略行止,故臣以为,此事可缓缓而行,却不可不行。”   话音刚落,一道沉稳的声音突然道:“陛下,臣反对!”   众人愕然望去,却见刘仁轨站出了朝班,凛然不惧地盯着李治,道:“修路劳民伤财,动摇国本,危乎社稷,陛下三思!”   李钦载苦笑道:“刘中书,下官还没说完,不如等我说完您再反对,如何?”   刘仁轨盯着李钦载,怒道:“老夫知道修路之策是你向陛下提出的,李钦载,你年纪轻轻,做事不牢,凡事想当然尔,可曾深思过后果?”   “此策之行,非一家一地之兴衰,而是一国一朝之兴亡,若大唐因此策而衰,你担得起责任吗?” 第三百八十章 据理力争   李钦载跟刘仁轨在百济时打过交道,他知道刘仁轨是怎样的人。   总的来说,不算坏人,也是怀着报国之心,也有舍生为国征战的资历。   这样的人,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算得上是忠臣了。   但是,刘仁轨的缺点也很突出。   他很固执,认死理,总把自己代入成正义的角色,然后站在他自认为正义的立场针对所有与他意见不合的人,在他眼里,与他意见不合的都是坏人,都是奸臣。   所有的道理在他眼里都是狡辩,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只会觉得被奸人所害,就算是死也是肉身消亡,正义不灭,一个刘仁轨倒下去,千千万万个刘仁轨支棱起来……   跟这样的人同殿争论一个关乎国家社稷的议题,怎样与他讲道理?   李钦载站在大殿上,突然觉得很头痛,面对这种固执的家伙,打不得杀不得,连叉着腰骂街都失了礼数,毕竟当初在百济时,刘仁轨可是李钦载名义上的上官主帅。   好想回甘井庄,扑在婆娘怀里拱一拱,睡一觉。   本来只是一条咸鱼,扑腾到金銮殿上来了,到底图个啥?水泥当我没造过行吗?修路造船什么的,当我放屁好不好?大唐保持目前的状态挺好的,田园牧歌,渔樵互答,民风朴实,道德高尚。   非要搞成封建主义现代化国家作甚?不修路会死吗?   面对刘仁轨这种蛮不讲理的忠臣,李钦载真的觉得好无力,不知该如何应付这种人。   刘仁轨昂然站在大殿上,正侃侃而谈,一座名叫“道德”的高山,被他越攀越高,他正站在最高的地方俯视众生,数落李钦载的罪状。   李钦载无声叹息,他在犹豫此刻如果脱下自己的足衣,把它塞进刘仁轨的嘴里,算是抖M调教还是夫目前犯……   大殿上站的全是士大夫,士大夫难道不是“夫”吗?   刘仁轨越说越顺,口沫横溅之时,殿内突然传出一道嚣张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刘中书,李县伯的话没说完,你如此迫不及待跳出来作甚?朝会之上这点礼数都不懂了吗?”   刘仁轨语声一滞,众人纷纷望去,说话的竟是滕王。   罕见参加朝会的滕王突然出声,顿时惊呆了众臣。   刘仁轨也呆住了,随即皱眉道:“滕王殿下有何赐教?”   滕王一脸混不吝的笑容,懒散地道:“我能有啥赐教,不过是看不下去,出来说句公道话而已,李县伯正说到关键处,刘中书突然出来打断,二话不说给人扣上一堆罪状……”   “刑部大理寺问罪还得讲个有理有据呢,刘中书到底掌握了啥证据,让人家连话都没说完便急匆匆给人定罪了?”   滕王说完,大殿内一片窃窃议论,刘仁轨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李钦载默默为滕王殿下点了个赞,然后无辜地将肩膀垮了下来,头也慢慢垂下去,一副受了委屈不敢吱声的可怜模样。   李治也终于找到开口的机会,严肃地看了滕王一眼,缓缓道:“腾王叔所言有理,刘卿,不管有理无理,终归要让人家把话说完,如何?”   刘仁轨深吸一口气,也明白自己确实理亏,只好躬身道:“是臣性急了,请陛下恕罪。”   李治笑了笑,望向李钦载:“李卿有何高论,把话说完,咱们再议。”   李钦载上前一步,道:“是,多谢陛下,多谢滕王殿下。容臣与刘中书互为问答。”   李治点头:“允。”   李钦载望向刘仁轨,道:“刘中书,敢问可知‘水泥’此物?”   刘仁轨沉默片刻,道:“老夫知道,也亲眼见识过。”   “水泥用来修路,大唐各州县道路相连,是否于国于民有利?”   刘仁轨不仅是谏臣,也是领过军的将领,他很清楚一条笔直平坦的道路对国家对军队意味着什么。   本来不想回答,但李治和群臣的眼睛都盯着他,刘仁轨不得不道:“有利。”   李钦载又道:“修路于国有利,那么刚才刘中书说我祸国,此言是不是过了?”   刘仁轨忍不住道:“虽是良策,但若国库不能支应充足的钱粮,良策落到地方,对百姓便是滔天的祸事,老夫说你祸国,并没错。”   李钦载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道:“刘中书容我问完,咱们再慢慢争辩。接下来我再说一件事……”   “刘中书担心的是举国兴修道路,难免忽视农耕,耽误了春播秋收,且百姓若将来以修路做工为主业,更会引发农田荒芜,岁入无粮,对吗?”   “对。”刘仁轨冷着脸道。   李钦载环视殿内群臣,缓缓道:“如果,我将修路之策缩小到某一州,某一县,以此作为试点,让君臣见证成败,成则推行全国,败则停工立止。”   “一项于国于民有利的良策,先拿一州一县来试试,无论成败都不会对社稷造成太大的影响,刘中书如何说?”   刘仁轨当即愣住,殿内群臣也愣了。   窃窃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殿内顿时一片喧嚣争论。   相比李治前日在殿上提出的举国兴修道路的提议,今日李钦载将改良后的办法拿出来,无疑比李治的激进做法温和了许多,而且一州一县之地确实对大唐社稷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今年本来北方大旱,朝廷已在准备粮草北进赈济,粮草是必须要赈济到灾民身上的,既然已成了灾民,那么以工代赈有何难处?根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不会对社稷造成太大的影响,又对社稷和百姓有利,同时还能赈济北方灾民,还有什么理由反对?   至于对权贵世家的利益产生冲突,这属于私利,是不能拿到朝堂上说的。   渐渐喧嚣的议论声里,刘仁轨叹了口气,迟疑半晌,道:“老夫……无话可说。”   殿内瞬间寂静,群臣看了看李钦载,又看了看刘仁轨,最后情不自禁望向李治,见李治脸上喜色一闪,群臣心中顿时有了数。   这特么是你们合伙演的戏吧? 第三百八十一章 朝议已定   当李钦载把修路的计划修改成试点之后,这件事在朝堂上的推进难度其实就已经减小了许多。   无论出于公心还是私心,那些反对的朝臣都拿不出任何理由继续反对了。   已经缩小到一州一县之地,你们还想怎样?   如果试点失败,朝堂上痛打落水狗的必然不少,如果成功,各地都有了笔直平坦的道路,何乐而不为?   反对态度最激烈的刘仁轨都熄了火,别的朝臣自然更无法说什么了。   李治坐在殿内喜不自胜,他知道,这项国策今日此刻算是正式可以颁行下去了,接下来便是选址问题,选择哪个州县试点,已不必在大殿上讨论,这是天子与宰相们私下便可决定的事情。   见殿内议论声越来越小,李治转眼望向许敬宗,微笑道:“许右相觉得如何?”   许敬宗神情严肃,长揖道:“臣以为,可行。”   李治又望向许圉师,含笑道:“许左相呢?”   许圉师也整了整衣冠,道:“臣也以为可行。”   顿了顿,许圉师又补上一句:“大唐州县若能道路相通,国祚必延千年,盛世不远矣,陛下文治武功,远迈古今帝王天子,臣为陛下创此千秋功业贺!”   这句马屁虽有马后炮之嫌,但力道还是很足,拍中了李治的痒处。   许圉师补上的这句倒不是纯粹拍马,主要是在修路一事上,他已落后许敬宗一步。   老狐狸无耻得很,不打招呼便提前改站了阵营,差点让天子对他许圉师产生了坏印象,所以这句马屁必须补上,挽回失去的分数。   两位宰相都赞同了,最反对的刘仁轨也不吱声了。   殿内群臣纵然还有反对的,一时也不便再出声。   这时左武卫大将军苏定方站了出来,躬身道:“老臣以为,李县伯之谏有利无害,老臣是领兵之将,朝政之事老臣不懂,但若大唐境内州县道路相通,老臣敢保证,大唐从此再无谋逆之变,若有,王师朝发夕至,须臾可定。”   梁建方也站了出来道:“各州县若道路相通,王师无论开拔何地,后勤粮草在路上的消耗可少大半,每逢战事,可节省粮草不计其数,李县伯此谏功莫大焉。”   薛仁贵这时也站了出来,道:“李县伯昔日在并州调遣宁朔都督府将士三万余,助并州官府挖渠修库,此法大可借鉴,若选取一州之地试点,臣建议借用此法,与当地百姓互为相辅,以徭代工,以工代赈,事可定,路可通,千秋功业,荫其子孙。”   随着一位位将军出班力挺李钦载,群臣面面相觑。   尼玛,军方都下场了,情势已呈一边倒,反对者完全失去了声势。   还反对啥?还有啥理由反对?   寂静的大殿内,李治环视群臣,缓缓道:“诸卿还有话可说吗?有话尽管道来,朕兼听则明,纳谏如流。”   没人吱声。   等了许久,李治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明显,就快掩饰不住了。   捂嘴咳了两声,李治端庄地道:“既然无人反对,那么……此事便定了吧,如李钦载所言,至于选取何地试点,待朕与左右相商议后再定。”   ……   朝会散去,群臣慢慢走向宫门。   滕王一个箭步窜到李钦载身边,仰起鼻孔道:“今日你欠我一份人情。”   李钦载愕然:“我欠你啥了?”   “刚才朝会上,若非本王出声,阻止刘仁轨那老货满嘴喷粪,你的那番谬论有机会说出口吗?”   李钦载眨眼:“没机会说就不说呗,修不修路的,对我有影响吗?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吗?”   滕王一愣,道:“倒是……得不到什么好处。”   李钦载双手一摊,道:“我不过是个穷乡僻壤的教书先生,陛下拿我凑数,我今日才会参加朝会,修路什么的,也只是顺嘴一提,大家若都反对,不干便是,我依然领我的俸禄,赚我的钱。”   打量了滕王一眼,李钦载又笑了:“倒是滕王殿下你,若修路一事在金殿上被废止,殿下猜猜此刻你应该在哪里?”   滕王意气顿丧,叹息道:“本王应该在贬往洪州的路上。”   李钦载点头:“然也,但是幸好此议已通过了殿议,马上要施行了,也就是说,殿下有差事可干了,所以……殿下是不是欠我一份人情?”   滕王脑瓜子嗡嗡的。   李钦载的话乍听没毛病,可滕王还是没理清楚其中的逻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滕王立马回过神来,警惕地眯起了眼睛:“本王可不加钱了!”   李钦载推了他一下,嗔道:“加什么钱,说得我好像敲诈过你似的,你我都是体面人,钱财什么的,不必常挂在嘴边,殿下领我的情便够了。”   滕王刚准备露出狼狈为奸的笑容,随即突然想起什么,警惕地道:“本王也不拿女儿做任何交易!”   “越说越过分了,殿下就不能把我当成正人君子吗?”   滕王忍不住道:“正人君子会把本王弄得身无分文,还欠了一屁股债……”   李钦载正色道:“欠债归欠债,殿下不要动不动提你的屁股,你欠的不是屁股债。”   滕王仰头,深呼吸。   跟这孽畜聊天真的好累……   李钦载看着他,又道:“修路一事,朝议已定,接下来要看殿下了,陛下和宰相选定州县后,殿下要马上赴任,监管工程和用料钱粮,切记不可怠职。”   滕王哼道:“用得着你说?”   李钦载严肃地道:“不跟你开玩笑,殿下身负重任,朝廷调拨的钱粮也要由你经受,殿下不仅代表天子,也代表朝廷,钱粮皆是万千子民的活命之本,切不可贪墨分毫。”   “别的官员贪墨,顶多罢官流徙,殿下若贪墨一文钱,则会永远失去陛下的信任,滕王一脉从今以后只会被越贬越远,甚至会被陛下除爵问罪,为了那点钱财,不值得付出如此代价。”   滕王顿时也严肃起来,点头道:“本王知道,这一次是我翻本的唯一机会,我断不会因小失大的。”   说着滕王又道:“当初并州粮商以重金拉拢我,劝我同流合污,本王便严词拒绝了,我名下田产商铺无数,不缺那点钱,更不会拿不干净的钱。”   李钦载欣慰地笑了:“那么,我便祝殿下一路顺风,殿下放心上路吧,令媛在长安,我会帮你好好照顾的。”   滕王惊怒道:“大可不必!离我女儿远点儿,祸不及家小,有啥冲我来便是!” 第三百八十二章 狄仁杰归京   李钦载自己都不知道,他已成了滕王殿下的一块心病。   两人的关系很微妙,利益不冲突的情况,两人可以狼狈为奸,合起伙来暂时结成同盟。   一旦提起利益,李钦载却仿佛成了滕王的克星,三番两次敲诈勒索。   利益倒也罢了,滕王最怕李钦载突然提起他的女儿,他总觉得这货一直在惦记金乡县主,而且非常卑鄙地时常用女儿拿捏他。   眼看滕王就要被调往外地监管修路工程,金乡独自留在长安实在不放心,可他又不忍金乡陪他在野外餐风露宿。   只能回头严厉叮嘱她,一定要离这货远一点,没有家长陪同禁止登门探望某个已婚闺蜜。   滕王离开后,李钦载怅然若失,走得真洒脱,挥一挥衣袖,不仅没带走一片云彩,连女儿也没带走,心真大。   第二天,宫里颁下旨意,将试点的城池选定为并州,秋收之后择日开始建窑动工修路。   李钦载对李治的决定丝毫不感到意外。   换了是他,也会将并州定为试点的城池,没有之一。   李钦载在并州任过刺史,在任期内为了帮助百姓度过旱灾,他动员三万余宁朔都督府将士在当地挖渠修库,也就是说,并州施行以工代赈其实早已有了民众基础。   其次,并州是李唐龙兴之地,当地士民官商对李唐社稷的拥护比别的州县更牢靠,而且当地唯一的大世家是太原王氏。   太原王氏经过李钦载三番两次的打击和李治有意无意的敲打,如今早已老实得像鹌鹑,世家的势力这一两年来被大大削弱,对朝廷的政令已然不敢违抗,否则恐有灭顶之灾。   在并州施行修路试点,就算偶有触犯太原王氏的利益,相信王氏也会忍气吞声,不敢有什么动作,政令之推行可谓通畅无阻。   地点选得很妙,李钦载表示很满意。   李治的旨意里还有一件事,他知道李钦载无心掺和朝政,于是让李钦载推荐一位可以主持修路一事的官员。   李钦载思索半晌,决定推荐狄仁杰。   狄仁杰断案是专长,但人家精通的可不止是断案,事实上他可是未来的宰相之才。   未来的他能把整整一个国家的政事都担下来,如今让他去处置一城之事,应该能胜任。   这件事被闹得沸沸扬扬,朝野无数双眼睛盯着,事情若干成功了,对狄仁杰未来的仕途绝对是闪亮耀眼的一笔资历。   于是李钦载果断向宫里送信,推荐狄仁杰为并州别驾,主理修路一事。   没多久,宫里李治回了信,允李钦载所荐。   最后李钦载派出部曲,急召甘井庄的狄仁杰回京。   至于庄子里那群被散养的学生……狄仁杰走后,怕是没人管束,让崔婕以师娘的身份管他们,以崔婕的柔弱性子,只怕会越管越乱。   李钦载索性不管,反正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后,他就解脱了,回到庄子里再给那群散养的小孽畜们一记狠的。   第三天,狄仁杰匆匆赶回长安。到长安后首先便奔赴英国公府拜见李钦载。   令李钦载意外的是,李素节居然也跟着狄仁杰一同回了长安。   这只孽畜真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他这哪里是什么散养,分明是脱逃。   国公府内,李钦载与狄仁杰见过礼后,目光不善地盯着李素节。   “你回长安作甚?打算辍学了?”   李素节的表情有点反常,他眼眶泛红,神情悲戚,却在李钦载面前强自挤出一丝微笑。   “弟子思念父皇,想回宫看看他。”   李钦载打量了他一番,道:“你这表情不像是思念,反倒像是心爱的女人移情别恋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李素节摇头:“无事,弟子真是回宫看看父皇的。”   见他不愿说,李钦载便不再多事。   李素节是皇子,他若不愿说的事,想必与宫闱有关,李钦载不想多打听。   与李钦载见礼之后,李素节便告辞,匆匆赶往太极宫。   狄仁杰轻声道:“下官动身前,四皇子央求我带他一同回长安,当时看样子是哭过的,下官再三询问,他不愿说,下官只好带他回来。”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没事,或许真是被某个心爱的女子甩了,男人嘛,总要经历这一遭的……”   目光投向头顶的苍穹,李钦载唏嘘地道:“想当年我被甩的时候……”   狄仁杰耳朵立马竖了起来,身子微微前倾,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谁知李钦载话到半截儿突然顿住,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狄仁杰正等得不耐烦时,李钦载猛地一拍大腿:“哎呀,突然想起来,我好像没被人甩过,这该死的魅力。”   狄仁杰:“……”   要不是你官儿比我大,这会儿本官该上狗头铡了,多贱呐!   招了招手,李钦载示意狄仁杰往堂内走。   “怀英可知这次为何召你归京?”   狄仁杰道:“下官不知,还请李县伯示下。”   “怀英之才,久居学堂做些琐碎之事未免屈才,陛下欲选定并州为修路试点之地,我向陛下推荐你任并州别驾,专司修路一事,你可不能让陛下失望。”   狄仁杰一怔,接着大喜过望,当即躬身长揖:“多谢李县伯器重,下官定肝脑涂地,绝不辜负李县伯之厚望。”   李钦载认真地道:“话说错了,你辜负我,我顶多给你套上麻袋揍你一顿,但你不能辜负陛下。修路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朝野皆议,无数双眼睛盯着你,稍有差池,你我包括陛下,皆难辞其咎。”   “是,下官定秉公行事,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将修路一事做到尽善尽美,给陛下争口气。”   李钦载悠悠一叹,道:“并州是我曾任刺史的地方,调任长安那天,并州万民相送,并举脱靴之礼,至今思之尤为感动。”   “我想为并州的百姓做点什么,回报他们的这份重礼,怀英你赴任后当善待百姓,多行仁政,莫让他们给我的脱靴之礼抹黑。” 第三百八十三章 掖庭冷宫   习惯了咸鱼状态,打死都不愿掺和朝堂事的李钦载,这次为了修路主动站出来,或许当初并州百姓送别时的脱靴之礼占了很大的原因。   它是一份美好的回忆,同时也是一种动力。   为了让这群朴实勤劳的百姓日子过得更好,李钦载愿意为他们做点什么,哪怕打破自己的原则,哪怕与权贵结怨。   享受世间的美好,追求心灵的平静,终归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李钦载愿意付出这个代价。世人皆苦,如果力所能及,可以让善良的世人们不那么苦,也算是吃喝拉撒之外,赋予了自己的人生不一样的意义。   狄仁杰回到长安后的第二天,李钦载陪着他进了太极宫,君臣三人商议秋收后的修路事宜。   包括调集南方粮食赈济,出动宁朔都督府将士驻扎并州,撰写以工代赈的种种细则,以及建水泥窑,狄仁杰主事,滕王监管,朝廷派出御史大夫核查钱粮,百骑司暗中走访,内举不法等等。   推行一项国策不仅仅是高层拍拍脑袋便不管了,事实上它非常繁琐细致,一件大事最终是由无数鸡毛蒜皮的小事凑合起来的。   君臣商议了大半天,李钦载和狄仁杰才告辞。   ……   李素节站在掖庭宫门前,看着门口侍立的几名宦官,他的目光冰冷,注视着那道陈旧厚重的宫门。   宫门紧闭,里外两个世界截然不同。   仅只站在宫门外,李素节都能感受到掖庭里的那股子压抑灰暗的气息,半空仿佛有无数冤魂在无声地游荡,就连天上的太阳照在掖庭里,都透着一股阴冷,像乱葬岗上拂面而来的夜风。   不知在宫门外静立了多久,李素节咬了咬牙,举步便往前走。   门口值守的宦官自然是认得这位四皇子的,非常殷勤地躬身陪笑,不等李素节开口,宦官便主动打开了掖庭的宫门。   李素节仍然面无表情。   从小住在宫里,他比谁都清楚,这些满脸殷勤笑容的宦官,内心多么阴暗歹毒,宫里的贵人一旦失势,这些奴婢往往是第一个在背后捅刀子的。   当年李素节的母亲萧淑妃被武后下令缢杀,下手执刑的便是武后身边的宦官。   萧淑妃死的时候,李素节当时没在场,这或许是武后给他留下的唯一一丝善意。   而李素节,直到被李钦载收为弟子,他才走出太极宫,那时的他,才真正感受到阳光的温度。   在宦官的陪同下,李素节走进掖庭。   掖庭建在太极宫的西侧,它其实就是传说中的“冷宫”。   影视剧里的皇帝一声怒吼,指着某某妃子说一声“打入冷宫”,事实上历朝历代是没有冷宫这个称呼的。   掖庭是名副其实的冷宫,太极宫里但凡犯了事的,失了宠的,倒了霉的,无论妃子还是宫女,都会被发配到掖庭里来。   这些失宠和犯事的妃子宫女们,一旦进了掖庭,便沦为了奴婢,不管你以前的身份多么高贵,天子多么宠爱,只要进了掖庭,基本便永无天日。   她们每天做着繁重的工作,浆洗衣裳,刷洗恭桶,织布纺纱,说她们是劳改犯也不为过,甚至比劳改犯更惨。   宫闱里积累已久的恩怨,一旦失势,进掖庭的贵人往往会莫名其妙丢了性命,每年从掖庭里抬出去的无名尸首不计其数,这些人死了就死了,不会有人关心。   这就是宫闱的残酷,曾经有多风光,一步踏错就会有多悲惨。   大唐立国至今,被打入掖庭后唯一能够逆风翻盘的女人,只有武后。   这是特例,不可复制。   李素节不喜欢掖庭,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让他很不舒服,踏进掖庭的第一步他的后背便寒毛直竖,很难想象里面住着的人如何撑过日复一日的煎熬。   李素节进掖庭是来看他的两位姐姐的,同父同母的亲姐姐。   萧淑妃死后,事情还没完,李素节由于是皇子,算是暂时逃过一劫。但萧淑妃还有两个女儿,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则被武后发配掖庭,每日劳作,食不果腹,过着比奴隶还惨的日子。   李素节这次就是来掖庭探望两位姐姐的。   曾经的他也试图想救两位姐姐,可是宫闱斗争的残酷,哪里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掺和的,武后仅仅一个眼神,便将李素节吓得魂不附体,不敢再提,生怕激起武后的杀心,索性将他的两位姐姐都杀了。   两位公主终究与别的失宠贵人有别,掖庭里住的地方还算不错。   李素节随着宦官来到一座常年失修的破旧宫殿前,宫殿不知是哪一年建的,似乎从未修缮过,窗棂糊的纸都已破了无数个洞,冷风一阵阵从破洞里钻进来。   这样的宫殿,在掖庭里已然算是很不错的地方了。   李素节面无表情站在殿外,看着处处残破的殿门,和脱漆斑驳的廊柱,不由深吸了口气,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   李素节不是独自进的掖庭,他还带了几名随从,随从挑着担子,里面装满了各种食物和衣裳,还有厚厚的褥子和硝制好的羊皮。   忍着恶心,李素节从怀里掏出一块分量不清的银饼,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塞给带路的宦官,并温言请求宦官善待两位公主。   宦官揣着银饼欢天喜地的走了。   李素节推开殿门,入目所见令他一愣。   两位公主都在殿内,她们已不复往日的雍容高贵风采,两人都面黄肌瘦,双目无神,眼眶深深下陷,头发枯槁如野草,嘴唇也没有丝毫血色,像两具没有思想和知觉的行尸走肉。   李素节快步上前,急道:“两位阿姐,你们怎么了?是病了吗?”   义阳公主年纪最大,她是李治是庶长女,如今已快二十岁了,至于容貌……此时的她,已不存在所谓的容貌了。   恍惚中见李素节走来,义阳公主脸上写满了虚弱和疲惫,像一盏即将燃尽的灯。   “素节,说过多少次了,以后不要进掖庭,莫忘了你的头上也悬着一柄刀,避嫌的道理都不懂吗?”义阳公主语气严厉地道。 第三百八十四章 姐弟聚首   当年废王立武事件,不仅仅是后宫之争,而是李治和武后夫妻联手,向朝堂老旧势力和世家门阀发起的挑战。   最后李治赢了,事件的最后,朝臣们无论是否认同李治的做法,总之,李治的目的达到了。   王皇后被缢杀,长孙无忌褚遂良被流放,朝堂势力经历了一次大洗牌,李治巩固了皇权,武后得到了皇后之位。   赢家风光无限,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仰视胜利者。   却很少有人看到无辜被波及者的境况。   义阳和宣城两位公主从此被囚于掖庭,从此泯然于深宫。   唯一给她们留下的,是公主的名号。不是武后仁慈,而是不到时候。   没人关心过两位公主的处境,就连她们的亲生父亲李治也没关心过。   大唐三位帝王,文治武功皆傲于青史,可他们却都不是称职的父亲,从李渊,到李世民,还有如今的李治。   不知是不是因为胡人血统,李家三代帝王对子女似乎是养蛊式教育,子女们自相残杀也好,各自风光倒霉也好,总之,他的眼里只看得到最优秀的那个,其余的都只是失败者。   坐在金殿上,他们是雄视天下的英主明君,可回到后宫,他们却是最失败的父亲,亲情凉薄,在天家表现得尤为刻骨淋漓。   此刻身陷掖庭的两位公主,就是后宫残酷争斗失败的陪葬品。   作为两位公主的亲弟弟,眼看两位姐姐如此遭遇,李素节一阵钻心疼痛,然而,他却无能为力。   若不是拜在李钦载门下,如今的李素节恐怕连自身都难保,武后如今已坐稳了皇后的位置,很难说何时会对萧淑妃的子女下手,斩草除根是所有胜利者必须要做的事。   “阿姐,你们受苦了,可恨阿弟我无能,无法助阿姐脱出囹圄。”李素节跪在两位公主面前大哭。   义阳公主脸色蜡黄,长久的饥饿导致脸颊的颧骨凸起,可一双眼睛仍有神采,像透过缝隙倔强照进阴暗的光。   “素节,你快离开,此地不吉,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李素节泣道:“阿姐身陷掖庭受苦,我却在外独享荣华,教我情何以堪。”   义阳公主强笑道:“你我姐弟能活下来已是万幸,享福与受苦,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   一旁的宣称公主低声道:“阿弟你快离去,我们姐妹沦落掖庭已是不幸,你是皇子,莫被牵连进来,今日你来掖庭很不智,以后不要来了。”   义阳公主突然疑惑道:“素节,你本在李县伯门下求学,为何突然来掖庭看我们?”   李素节哽咽道:“前日收到梁王李忠来信,他被贬出长安,就藩梁州,两位阿姐以前多蒙他暗中照顾,如今李忠离京,偌大的太极宫里,两位姐姐还能依靠谁?所以我来了。”   指了指殿门外,李素节道:“我给阿姐带了吃穿所用,也打点了掖庭的宦官,希望他们善待阿姐。”   义阳公主似乎急于打发他离去,敷衍地道:“好,东西我们收下,你快走吧,莫被外人看见你来此,否则必是一场大祸。”   李素节却不忍离去,从殿外的担子里取出一个黑漆食盒,捧出一碟糕点,双膝跪在两位公主面前,流着泪将糕点递到义阳公主嘴边。   “母妃已逝,素节当奉两位阿姐如母,此生不求荣华富贵,但求与两位阿姐相依为命,偕老善终。”   义阳和宣城感动得眼泪扑簌而下,姐弟三人抱头痛哭。   宣泄了郁懑之情后,义阳和宣城接过李素节递来的糕点吃了起来。   两位公主气质雍华,但吃相却颇为不雅,几乎是狼吞虎咽,一块糕点眨眼间便吃完了。   李素节看在眼里,愈发心如刀绞。   仅这一幕,便可知两位阿姐在掖庭过着怎样的日子,看看她们瘦如枯槁的身躯,不知挨了多少饿,受了多少冻。   后宫争斗,成王败寇,为何却要惩罚两个无辜的女子?老天何其不公。   “阿姐安心住着,我这就出去将你们搭救出来!”李素节泣道。   义阳一惊,道:“不可!素节你莫犯糊涂,皇后本就在等待时机除掉我们,你若出手搭救,岂不是在提醒她对我们下手?不仅我们姐妹性命难保,连你也会被牵连进来。”   李素节咬牙道:“阿姐放心,我非鲁莽之辈,如今我已拜在李先生门下,李先生是罕见奇才,胸有沟壑,腹蕴良谋,我若求他,先生必会帮我。”   义阳怒道:“为何你如此固执!要牵连多少无辜之人进来你才甘心?连父皇都对我们不闻不问,李县伯凭什么帮你?陷你的授业先生于险地,这是一个弟子该做的事么?”   李素节愣了半晌,接着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义阳公主厉色道:“你快走!以后都不要来掖庭,我不想见你!”   ……   英国公府。   刘阿四已经帮李钦载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回甘井庄了。   李钦载去书房拜别李勣,临到书房门口,李钦载特意瞥了一眼院子里的空地,赫然发现空地上新种上了一株牡丹。   李钦载两眼一亮,当即就打算脱裤子,给这株牡丹来个见面礼,被闻声而出的李勣厉声制止,随即李勣一脸后怕。   幸好老夫耳聪目明,否则这株还没来得及取名的牡丹又会遭了孽畜的毒手……   “滚!马不停蹄地滚!”李勣抄起空地上的一把花锄指着他。   李钦载委屈地看着他。   都说人越老越在乎亲情,眼前这位好像不大一样。   慈祖手中锄,孽孙身上挥。   孙子就要离开了,就不表现一下依依不舍么?   “回甘井庄安分点,莫给老夫惹事,否则老夫亲自提部曲去庄子剁了你!”李勣说完便将他赶出了院子。   李钦载不甘心地手扶篱笆,隔院大声道:“爷爷,孙儿中秋再来看您,您好好种花儿,需要肥料尽管开口……”   “滚!”   一把沙土迎面洒了李钦载满脸。   不知道李勣怎么想,反正李钦载离开时还是依依不舍的。   刚走到国公府门口,正要登上马车,一名青衣仆人上前见礼。   “拜见李县伯,韩国夫人有请,还望李县伯拨冗一行。”   李钦载一愣,立马道:“不去,我跟韩国夫人不熟。” 第三百八十五章 道行不够,降妖无能   李钦载与韩国夫人确实不熟,尤其是在救了韩国夫人的命后,就更不熟了。   不敢太熟,怕武后记恨他。   虽然不熟,但李钦载对韩国夫人的风韵还是印象颇深的,没办法,想忘记都难,每次想到当初韩国夫人的媚态,李钦载总会不自觉地露出洪世贤式的微笑。   那种恰到好处的媚态,正常男人都无法拒绝。   难怪李治克制不住自己,当初在并州时,李钦载都差点把持不住。   无可否认,这女人确实是尤物,但也是祸水,最好不要招惹,连想都不能想。   拒绝那名仆人后,李钦载果断登上马车,直奔城门而去。   牡丹花可以死,但李钦载不想牡丹花下死。   刘阿四领着部曲,簇拥着马车缓缓行向城门。   马车从朱雀大街刚拐过弯,路经崇贤坊时,车夫却突然勒停了马车。   崇贤坊的石牌坊门下,迎面堵着一队侍卫,侍卫中间一辆奢华的马车,马车的车帘掀开,韩国夫人那张艳丽妩媚的脸庞映入眼帘。   “李县伯何故行色匆匆,妾身不过想与你别后一聚,这点薄面都不愿赏么?”韩国夫人风情万种地倚在车壁,还朝他扔了一记媚眼。   李钦载咬牙切齿,只怪贫僧道行太浅,降不住这妖精……   “夫人见谅,刚刚收到庄子的急报,我家房子被犬子拆得一干二净,片瓦不存,下官正急着回去清理门户。”   韩国夫人一怔,见李钦载说得一本正经,连眼睛都不眨,脸上甚至还非常入戏地露出急怒交加之色。   随即韩国夫人噗嗤笑了起来。   大唐朝堂无论君臣还是权贵,唯有这个年轻人最独特,与别的妖艳贱货真的好不一样。   “李县伯,妾身都亲自等在这里了,你真忍心拒绝妾身一次又一次?”韩国夫人一脸幽怨地道。   李钦载眼皮直跳,这女人不仅媚,心机也深得很。   她似乎早就知道派人去国公府邀请必然会被拒绝,所以干脆亲自等在崇贤坊必经之地。   怎么办?人家都把街道堵了,再拒绝怕是有点说不过去了。   ……   韩国夫人府邸位于布政坊,离太极宫很近,马车很快来到府邸门前。   韩国夫人领着李钦载进门,她在前面带路,李钦载跟在后面。   府邸有多大,摆设多豪奢,李钦载都来不及看,他的眼睛盯着前面韩国夫人……的屁股。   没办法,再好看的景色也比不过一只摇曳生姿的肥臀,它就在前方颤巍巍地动弹,随着韩国夫人轻盈的步履一上一下,一上一下,一上……嗯?为何不下了?   韩国夫人脚步突然停下,转过身时已是满脸羞红,亦嗔亦喜地瞪着他。   “你……走我前面去。”韩国夫人咬着唇道。   李钦载一愣:“为何?”   韩国夫人气笑了,恨恨地戳了戳他的脑袋:“贼眼珠子往哪里看呢?以为我走前面便不知么?”   李钦载震惊了,这是怎样的特异功能?屁股上装了感应器么?   “夫人怎可凭空污人清白,我是正人君子,对女人的屁股从来非礼勿视!”李钦载仿佛蒙受莫大的冤屈。   韩国夫人羞红着脸呸的一声,媚态十足地朝他飞了一记风情万种的眼神,低声道:“你若喜欢看,不如找个没人的地方,妾身让你看个够,你敢么?”   李钦载一惊,立马目不斜视,沉声道:“夫人,我还是走前面,让你看回来,也算两不相欠了。”   说着李钦载越过她,径自往前走去。   韩国夫人盯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道:“有色心没色胆的家伙,怂货!”   走在前面的李钦载听到了,但仍面无表情。   怂货就怂货,为了一个女人跟李治成为情敌,这不是正常人能干得出来的事。   尤其是,这个女人比他大十几岁,李治或许好这一口儿,但李钦载绝无兴趣。   走进前堂,李钦载脚步一顿,瞬间有一种时光穿越的恍惚感。   仍是韩国夫人的府邸,前堂里仍坐着一位白衣胜雪的女子,正在垂头调弄古琴。   这位女子仍然是金乡县主,两人的相遇一如曾经在并州时的情景重现。   此刻李钦载真的很想回头问问韩国夫人,为何每次府上饮宴都能见到金乡县主,明明是县主,搞得好像包厢必配的公主似的……   “你为何在此?”李钦载脱口问道。   金乡抬眼一瞥,随即垂头继续调弄古琴,淡淡地道:“我不能在此么?”   “你父王已赴任并州,你不随他一起去吗?”   金乡嗯了一声,道:“他有差事在身,我何必当他的累赘?”   说着金乡又抬起头,道:“父王得李县伯相助,终于有了正经差事,也入了天子的眼。不过李县伯是收钱办事,我们各取所需,我就不谢你了。”   一直站在身后的韩国夫人突然笑道:“郎才女貌,都是出身高贵,本来应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可惜李县伯已成亲,不然……”   说着韩国夫人惋惜地摇头。   李钦载倒不觉得如何,金乡县主的脸蛋儿却刷地一下红透了,努力镇定地调弄古琴,急促起伏的胸膛却出卖了她此刻的心情。   宾主堂上安坐,酒宴还未开始,李钦载便问道:“不知夫人邀我进府有何事?天色不早,下官真的赶着出城。”   韩国夫人瞪了他一眼,嗔道:“寒舍便如此令李县伯坐不住么?哪有刚进门便聊正事的。”   李钦载正色道:“临来长安前,家中婆娘有叮嘱,俊逸英武如我者,在外面要学会保护好自己,不该喝的酒不要喝……”   韩国夫人又一怔,盯着他的脸不停地看,似乎在辨别他的话是真是假。   旁边的金乡却突然噗嗤一笑,两人朝她望去时,金乡却急忙敛了笑,若无其事地调弄古琴,也不知是古琴太破,还是她手艺太潮,一张琴调弄半天都没调好。   韩国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金乡,又看了看李钦载,然后笑道:“贵客驾临,若无酒宴,岂不慢待,有话稍后再说,先饮个痛快。”   说完韩国夫人拍了拍掌,命下人端上酒菜,一队身姿袅娜的舞伎也轻悄地出现在堂外廊下。   身旁侍候的奴婢为李钦载斟满了酒,韩国夫人举杯正要敬酒,李钦载却忽然一手捂住了酒盏。   “夫人还是先说正事吧,不然我怕喝醉了被人骗了钱,如今虽说世道清明,但诈骗犯还是不少的。”李钦载认真地道。   “噗嗤——”   金乡忍不住又笑了,随即俏脸儿一板,露出薄怒之色,恨恨地瞪着李钦载。 第三百八十六章 国用之物   在韩国夫人的印象里,金乡县主一直是个清冷的性子,说她是冰山美人倒也不至于,做人的礼数,说话的分寸,她都拿捏得非常好。   只是金乡县主对不怎么熟悉的人,在基本的礼数之外,就有点冷漠了。   没想到今日却对李钦载一笑再笑,韩国夫人眼里顿时冒出八卦的光芒,一双媚态十足的眼睛不停在二人身上转来转去。   这两人不对劲!   韩国夫人媚眼眨巴几下,突然嘻嘻一笑,道:“你们……”   话没说完,金乡县主急忙道:“泛泛之交,我与李县伯只见过几面,他家夫人是我多年密友,仅此而已。”   韩国夫人望向李钦载,道:“是吗?”   李钦载干笑,虽然不知她嘴里说的“泛泛之交”是个什么体位,但他能看出金乡县主急于撇清关系。   “没错,我与县主素无来往,不过与她父王倒是一见投缘,相交莫逆,差点结拜为异姓兄弟。”   金乡县主又怒了,瞪起美丽的杏眼恨恨地瞪着他。   韩国夫人嗤笑道:“满嘴胡说八道,我再也信你不过,这辈子认识的男人多了,就数你最油嘴滑舌,当着面还敢占县主的便宜。”   见金乡气得咬牙切齿的样子,李钦载也不敢再嘴贱了,不然女人真疯起来,他怕是接不住。   舞伎入堂,翩翩舞动水袖,宛如一只只蝴蝶蹁跹于花丛中。   李钦载来到大唐也两年了,见识了不少权贵人家酒宴上的舞伎乐班,唯独韩国夫人府上的舞伎不一样。   不知这些舞伎是否韩国夫人亲自调教,跳的舞蹈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妖艳媚骨的味道,每一个动作似乎都以撩动宾客的原始欲望为目的,舞动时的眼神更是令人手脚酥软,口干舌燥。   欣赏了一会儿后,李钦载的眼睛都不敢再往舞伎身上看了,此刻的全副精力都在用来压制蠢蠢欲动的小李子。   韩国夫人和金乡都是女人,对舞伎的妖媚舞姿自然更没兴趣,二人都在有意无意地瞥向李钦载。   李钦载浑身不自在的反应落在金乡眼里,不由暗暗一哼,撇嘴低声啐道:“哼,狗男人!”   韩国夫人却大大方方地盯着他,笑吟吟的模样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良久,金乡突然拍了拍掌,令舞伎们退下。   韩国夫人似乎看出了什么,笑道:“妹妹这是怎么了?为何突然叫停?”   金乡淡淡地道:“跳得不好看。”   韩国夫人眨眼:“那么,让她们换一支舞便是。”   金乡仍旧淡淡地道:“聒噪得很,不如安静饮酒。”   李钦载看了看二女,对她们的关系感到有点好奇。   金乡县主她爹是韩国夫人的舔狗,舔了那么久,韩国夫人仍不假辞色,显然看不上他。   但韩国夫人与金乡的感情似乎不错,当初在并州时便是她的座上客,如今在长安也聚在一起,这俩人大概也是闺蜜吧,鉴于两人的年龄差距,应该算是忘年闺蜜。   一个风骚媚骨的女人,和一个性情淡漠如冰山的女人,她们究竟是如何成为闺蜜的?两人相处的模式难道是韩国夫人跳着“来呀,快活呀”,而金乡只在一旁眼神冰冷地看着?   画面不敢想象,想想都起鸡皮疙瘩。   “酒已饮过,夫人还是说正事吧,我赶着出城呢。”李钦载饮尽一盏酒道。   韩国夫人嘻嘻一笑,道:“到底是年轻小子,耐心太差了,也罢,我便直说了吧。”   说着韩国夫人脸色一整,突然严肃起来,道:“世人皆知李县伯惊才盖世,随手摆弄便是一件对国有大用的利器,但世人鲜少有人知道,李县伯做出来的东西于商贾之道亦有大利。”   “李县伯莫怪,我先前打听过,你所造的火药,神臂弓什么的,皆是国用利器,妾身自然不敢觊觎,不过驻颜膏,还有点水为冰的法门,妾身倒是颇为仰慕……”   李钦载眼睛眯了起来,原来韩国夫人惦记上自己的东西了。   “抱歉了夫人,你说的那两样东西,我已与别人合伙了,薛家和许家都有份子,实在不宜再添别人进来,会得罪人的。”   韩国夫人嫣然一笑,道:“好啦,妾身不打驻颜膏和冰块的主意,不过……听说你又造出了一个名叫‘水泥’的物事,这些日子朝堂因此物而闹得沸沸扬扬,这个水泥,应该还没找到合伙人吧?”   李钦载失笑:“夫人,你胃口太大了吧,水泥可是国用之物,当初造出来后,我便将秘方献给陛下了,以后烧窑也好,修路也好,皆由各地官府主持,我不再插手,更没指望把水泥拿出去卖钱。”   韩国夫人神色不变,道:“国用之物,若不能以钱财计,则必为国祸。”   李钦载一惊,接着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站在后世千年的商业立场,韩国夫人这句话没错。   哪怕是最重要的火药,三眼铳等物,从设计到制作,从人工到成本,其实都是有价格的,而且必须有价格,不可能仅凭一句“国用”便将所有的成本归零,这反而会让整个商业体系崩塌。   所以后世哪怕是国家级别的战机,武器,战舰等等,制造它们的单位都是以公司集团的名义,提供给军队时,军队照样也要为此付钱的。   这不是左手倒右手那么简单,而是维持一种商品的持续发展,让设计,开发,原料,制造,出售等等各方面形成一种良性循环,这样武器才有不停地更新换代的经济基础。   而眼下的大唐,商业模式其实还是很原始,天子一纸令下,各种原料和人工便源源不断地集中到火器监,在封建制度的制约下,凡天子所需,必倾举国之力,价钱成本什么的,根本没人会提起。   朝廷不给钱,那么调用人工,采集原料,制造成本等等,只能从各地的赋税里扣除,官府的赋税都是早已安排了去处的,这里多了一大笔计划外的开支,其余那些需要用到赋税的地方必然只能削减。   一次两次或许无所谓,但常年累月征调这些原料,久之必会造成整个体系的崩塌。   国用之物,若不能以钱财计,必为国祸。   这句话很经典,也很正确,李钦载实在不敢置信它居然是韩国夫人说的。   “没想到夫人竟有如此见识,下官钦佩。”李钦载心悦诚服地道。   韩国夫人掩嘴一笑:“莫乱钦佩了,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谁说的?”   “当然是我那位不逊须眉的亲妹妹。” 第三百八十七章 宫闱江湖   自从献上火药和三眼铳的秘方后,李钦载便对此不闻不问了。   这玩意儿太敏感,它们是名副其实的灭国利器,李钦载发明它们之后,便不打算再过问。   问了怕李治不爽,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生了杀人灭口的心思,李钦载这条咸鱼只能提前向阎王预定来世投个好胎了。   火药和三眼铳倒也罢了,毕竟所占的原料不算多。   可水泥这东西,朝廷已经决定动工修路,这可是举国的大工程,如果还是用那种原始的征调方式来执行,将来必出乱子。   所以必须要有一个商业模式来维持它的收支,如同前世的集团公司一样,大唐也需要一个类似商号的机构对水泥的制造过程进行统筹分配。   不得不佩服武后,一个女人能成为华夏数千年唯一的女帝,果真还是有本事的,她一眼便看透了修路一事里的利弊。   “夫人的意思,是想参与水泥买卖?”李钦载悠悠问道。   韩国夫人笑道:“不行吗?我那亲妹妹没说错吧?此物若任由各地官府胡乱制造,胡乱分配,过不了多久必有祸乱。”   “倒不如让长安这边成立一个商号,统一给各地官府拨付银钱,再统一由各地官府上报原料和人工,万事当立规矩,若无规矩,必有祸端。”   李钦载轻声道:“下官再问一句,参与水泥买卖,是夫人的意思,还是……皇后的意思?”   韩国夫人神秘地一笑:“都一样,我与皇后是亲姐妹,谁参与谁不参与,重要吗?”   李钦载点头:“重要,夫人若想参与,说实话,下官只能拒绝。”   “皇后呢?皇后若参与你便答应了么?”   李钦载笑了:“还是拒绝。”   韩国夫人一愣,随即瞪了他一眼,嗔道:“说正事呢,你又不正经了。”   “我也是说正事,水泥的买卖我不能与私人合伙,皇后也不行。”李钦载果断地道:“如果要做,我想选择与内府合伙,毕竟只有官方的署衙才能调动天下的原料,分配造好的成品,如此庞大的买卖,私人可兜不住。”   韩国夫人皱眉:“内府么?”   李钦载笑道:“据说宫里是皇后当家,内府应该也在皇后的掌握之中,想必皇后没意见吧?”   眨了眨眼,李钦载又道:“当然,前提是,陛下也得同意,否则买卖照样干不成。”   韩国夫人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道:“你呀,果真是又奸猾又精明,又是内府,又是陛下的,一点风险都不敢担。”   李钦载笑了笑,道:“安全第一,赚钱其次。我不缺钱,但缺命。”   明明内府掌握在皇后手中,但李钦载却还是执意跟内府合作,不跟皇后合作,里面的门道可就深了。   简单的说,跟皇后合作,皇后赚的是私房钱,这钱拿去结党,收买,笼络人心什么的,李钦载也不敢问。   跟内府合作,赚的便是天家夫妻两口子的家庭用度,这就毫无风险了,重要的是,李钦载不必打上“后党”的标签,李治也不会心存芥蒂。   这就是两者的区别。   人生在世,该站队的时候一定不要含糊,不要妄想左右逢源,没那智商干不了左右逢源的活儿,很容易翻船。   武后借韩国夫人之口,说起合伙买卖,除了想赚钱外,更多的可能是想试探李钦载的态度,用合伙生意把他划进后党的羽翼里。   李钦载也不傻,立马应对回去。   合伙赚钱可以,政治站队免谈,我家三朝功勋,吃饱了撑的站你皇后的队。   ……   太极宫。   一座偏僻破旧的偏殿内,正聚集着十几名宦官。   十几名宦官手执长棍,为首一人白发无须,年约五十来岁,一脸阴鸷地盯着趴在地上的一名宦官,发出嘿嘿冷笑声。   “王伏胜,你越来越过分了,今日只是给你一个警告,今时不同往日,你侍奉的主子已是废太子,改封梁王,离京避祸去了,你独自一人留在深宫,以为还能为你的主子翻天么?”   名叫王伏胜的宦官趴在地上,身上不知挨了多少棍,嘴角渗出了血迹,却垂头一声不吭,眼神里透出不屈的意志。   说话的宦官名叫范云仙,是武后身边最信任的内侍,也掌握着宫闱里的大权,武后处理宫闱之事,大多要靠范云仙执行。   而挨打的这名宦官,名叫王伏胜。   王伏胜是废太子李忠的贴身内侍,后来李忠被废黜,改封梁王,前些日离京上任梁州,王伏胜被留在太极宫中。   李忠被废黜后吓得魂不附体,生怕武后斩草除根,慌慌张张离京了,可作为侍奉过前太子的心腹亲信,王伏胜仍不死心,他还想为李忠重拾太子名位,恢复往日荣光。   无法解释王伏胜的执念,明明已无法翻盘的事,可他仍固执地为曾经的主人尽着心力。   只能说,在古代单纯朴实的社会里,这种虽愚但忠的人并不少见。   于是李忠离京后,王伏胜在宫里四处活动,不仅打听武后的风评,同时还跟几位朝臣暗中保持联络。   最后,王伏胜鬼祟的举动引起了宦官的注意,虽然不知道他具体做了什么,但前太子身边的内侍鬼鬼祟祟,便是犯了规矩,于是有宦官告发到范云仙那里。   今日,范云仙纠集了十几名宦官,将王伏胜拖拽到这座偏僻破旧的偏殿里,狠狠教训了王伏胜一顿。   也算是王伏胜命大,宦官虽注意到他举止鬼祟,却并不知道他具体做了什么事,否则以王伏胜的行径,杀一百次头都不为过。   这次的教训,其实也足以让王伏胜丢了半条命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宫里的宦官群体其实也有江湖。   范云仙是宫闱新贵,因为他是侍候武后的,武后被册立为皇后,范云仙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   王伏胜是失势者,随着李忠被废黜,王伏胜昔日的风光早已不再,而且由于各自主子的对立立场,范云仙和王伏胜注定是敌人。 第三百八十八章 不准再骗我父王的钱!   宫闱里见不得光的事太多了,能暴露在史书里,传之后世的丑闻,只是冰山一角。   王伏胜的经历,不过是寻常的情景,动物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在宫闱的宦官宫女间表现得尤为淋漓尽致。   王伏胜趴在地上,人已快晕过去了,范云仙站在他面前,一脸冷漠地看着他。   失势的人不如狗,当年的王伏胜服侍前太子李忠时何等的风光,就连范云仙也不得不对他陪着笑脸。   后来李忠被废黜,武后被册封,范云仙与王伏胜的关系便瞬间颠倒过来了。   此刻的范云仙,正用神灵般的眼神俯视着王伏胜,而且,他也实实在在将王伏胜的生死掌握在手心。   “王伏胜,李忠都被贬出长安了,你在宫里还能待得下去?不如早早滚出去,陪你那位被废黜的主子同生共死吧。”   将王伏胜揍得半死不活后,范云仙扔下这句话,然后带着一众宦官离开了这座破旧的宫殿。   王伏胜仍趴在地上,如同死了一般,许久以后,他才艰难地抬起头,眼神望向殿门外。   门外天清气朗,蓝天白云,一只不知被哪位宫女豢养的猫从角落里懒洋洋地走出来,好奇看了看趴在地上的王伏胜,转身优雅地离开。   人间的悲喜,与它无关。   ……   韩国夫人府上酒宴耽搁了一下午,李钦载告辞时天已近黄昏。   今天出不了城了,这年头路上没有路灯,赶夜路很危险,一不小心栽沟里去。   李钦载只好在长安城再留一天,明日再回甘井庄。   离开韩国夫人府,告辞时韩国夫人咬着下唇媚眼如丝的看着他,吓得李钦载急忙转身上了马车。   降不住的妖,不如赶紧避开,道行浅嘛,不丢人。   登上马车离开韩国夫人府邸,路过东市的时候,李钦载突然叫停了马车。   如今的大唐长安已不像贞观年间那样宵禁了,当年长安城一百零八坊,每坊皆有坊门相隔,每到日落后便关闭坊门,百姓不得私自外出。   随着大唐的统治越来越巩固,贞观年后,天下归心,曾经的宵禁政策也渐渐松懈下来,虽说明面上仍未取消宵禁法令,但已经有很多胆大的商人和百姓敢在夜间出门了。   巡街的武侯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寻衅闹事,通常不会拿问。   于是长安城东西两市的夜市便渐渐繁荣起来。   当市场有了供应需求,它的繁荣是法令阻止不了的。   掌灯时分,东市人潮涌动,无数商贩在街边打着灯笼,大声吆喝买卖。   百姓们携家带口在东市闲逛,手里攒了几文闲钱的百姓在路边买一块麦糖,淘换几件碗碟,或是咬咬牙坐在摊边吃一碗油葫芦。   不算富足的日子,却在喧闹声中享受岁月静好,余生安宁。   李钦载在东市下了马车,刘阿四陪着他坐在一个胡商的烤肉摊边。   韩国夫人府上酒宴虽丰盛,但李钦载根本没吃什么东西,不是不饿,主要是怕韩国夫人对他起歹意,把他麻翻在地,然后对他为所欲为……   倒也不是觉得屈辱,主要是李钦载曾经对别人干过的事儿,若别人再用到他身上,传出去实在挂不住脸。   烤肉摊边,胡商一脸殷勤地躬着腰,带着几分讨好地给李钦载上了几串刚烤好的羊肉,顺便上了一坛浊酒。   这年头的胡商在大唐讨生活,妥妥的低等公民,连普通的大唐百姓都得罪不起,更何况李钦载一身华衣,又是马车又有部曲陪同,显然是大唐某家权贵的公子,更得罪不起。   李钦载狠狠咬下一口羊肉,嗯嗯点头不已。   味道还行,膻味有点重,显然去膻的香料不够,跟前世的烤串摊有几分相似。   招呼刘阿四和部曲们坐下一起吃,李钦载又抓了一串羊肉,嗤地一下吹了个口琴,半串羊肉入嘴。   正吃得酣畅,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在李钦载身后停下,车帘掀开,金乡县主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李钦载听到身后的动静,扭头一看,不由愣了。   “你来干啥?”李钦载问道。   金乡淡淡地道:“我也饿了,不行吗?”   李钦载失笑:“县主身份尊贵,能吃这个?”   金乡没好气道:“你是县伯都能吃,我为何不能?”   “你不能拿我当参照物,我敢吃屎,你敢吗?”   金乡愕然睁大了眼睛:“真的吗?”   随即身子往后一仰,露出无比嫌弃的眼神。   李钦载老脸一热:“只是比喻,我一直以为县主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没想到也如此接地气。”   金乡冷冷道:“俩月前我还是锦衣玉食的,自从父王被某个缺德的家伙骗光了钱后,我的日子便一天不如一天了,如今我只求能活下去就好,哪里顾得上精致。”   李钦载老脸继续一热,仰天打了个哈哈,对烤肉摊的胡商道:“再来几串肉,记我账上。”   扭头看着金乡,李钦载慷慨得一塌糊涂:“今日我请你,管饱。”   金乡快气笑了,骗了我家那么多钱,一顿烤肉倒是大方上了,要脸吗?   滋滋冒着油光的烤肉端上来,金乡不客气地抓过一串羊肉,狠狠咬了一口,一边吃一边挑衅地瞪着李钦载。   李钦载一脸莫名其妙,吃个烤肉而已,眼神如此嚣张干嘛?我一口能吹半串肉,眼神仍是那么的厚德载物,我骄傲了吗?   “好吃吗?”李钦载问道。   金乡显然没吃过街边的东西,对烤肉似乎颇为满意,刚要点头,随即发现自己丢了傲娇的小气质,于是冷冷地哼了一声。   目光一瞥,发现矮桌上的那坛浊酒,金乡下意识将酒捧起来。   李钦载惊讶道:“你还要饮酒?”   金乡横了他一眼,道:“不是你请吗?舍不得了?”   李钦载微笑道:“没事,你尽管喝,记你父王的账上,下次见到你父王的时候跟他结算。”   金乡气得给自己斟满了酒,一饮而尽,然后忍不住呛咳起来,咳得俏脸通红,别有一番娇艳欲滴的风情。   东市摊贩上的酒,自然不是什么好酒,酒质浑浊且上头。   金乡连饮了几盏,脸蛋儿越来越红,已然了有几分醉意,然后酒盏重重往桌上一顿,金乡大声道:“李钦载,我警告你,不准再骗我父王的钱!”   李钦载眼皮一跳。   金乡却不顾仪态,小嘴儿一瘪,当街大哭起来。   “……我都两个月没做新衣裳了!” 第三百八十九章 县主醉酒   能把尊贵的县主逼得当街痛哭,李钦载赫然发觉自己骗滕王的钱可能力道有点重了。   两个月没做新衣裳,这还不够惨吗?比指甲缝里满是污泥惨多了。   金乡不知怎么就喝醉了,可能实在太忧愁了吧,一文钱不仅能逼死英雄好汉,也能逼死县主的。   如果说李钦载两辈子都无法搞定的事,那就是面对一个喝醉的女人。   前世跟公司同事聚餐,一个女同事喝醉了撒酒疯,三个彪形大汉都没能制住她,最后还是等她自己撒够了疯睡着了,才合力把她搬上一辆小推车。   后来有好事者录下了视频,第二天女同事直接社死,尤其是被三个彪形大汉搬上小推车那一幕。   “一二三,走你!”,彪形大汉声嘶力竭吼出的这句话,让女同事直接破防,明明第二天没喝酒了,她又在公司里嚎啕哭了一场。   此时此刻,金乡喝醉了,她也在哭。   烤肉摊是露天的,身后来来往往的路人皆向李钦载投来怪异的目光,有几个热心肠的汉子以为金乡被李钦载欺负了,义愤填膺打算上前主持公道,满满的正义感被李家的部曲们打得烟消云散。   李钦载浑身不自在,当一位陌生老婆婆路过,朝他扔来一记鄙夷的眼神时,李钦载终于忍不住了,指着金乡向老婆婆解释。   “……她父亲病故了,我在安慰她。”   老婆婆恍然,鄙夷的眼神立马变得欣赏起来,心满意足地离开。   金乡仍在大哭,也不知是撒酒疯还是真的伤怀于没有新衣裳穿,反正哭得很伤心。   李钦载揉了揉脸,叫来刘阿四:“找人写一块牌子,立在她跟前,牌子上写‘卖身葬父’,或是‘清仓甩卖’,总之,这锅我不背!”   刘阿四吃了一惊,看了看金乡,迟疑地道:“五少郎,这样不好吧?”   李钦载无奈地道:“我还能怎么办?这姑娘不知啥毛病,好像特意找到我,然后在我面前撒个酒疯,我招谁惹谁了?”   嚎啕大哭的金乡突然收起了哭声,脸上满是泪痕,通红的眼睛瞪着他。   “李钦载,你是个混账!”   李钦载急忙给她斟酒:“啊对对对,我是混账,来,县主,咱们满饮此盏……”   “我为何要跟你喝酒?”   李钦载迟疑道:“一杯敬明天,一杯敬过往?”   金乡一愣,然后咯咯直笑:“好句子,当浮一白!”   说完金乡果然满饮了一盏。   醉态可掬,摇摇晃晃,此时的金乡与平日那个清冷傲娇的模样截然不同。   酒盏无力地掉落在桌上,金乡身子一仰,眼看要栽到地上,李钦载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谁知金乡顺势便倒在他怀里,神智模糊地喃喃道:“李钦载,我若早认识你三年,该多好……”   李钦载一惊,垂头看着怀里的她。   金乡已快醉倒,酡红发烫的脸颊贴在他的胸膛,炽热得像一块烧红的赤金。   “李钦载,好好待婕儿,她曾经比我苦,我如今……比她苦。”金乡梦呓般呢喃。   李钦载垂头盯着她:“县主,你究竟醉了还是没醉?”   金乡没回答,只道:“李钦载,这酒不好,烧心……送我回家。”   ……   金乡县主在长安没有家。   滕王半生都在被贬谪的路上,父女俩最近的一个家在滕州。   李钦载和金乡的侍女吃力地将她扶上马车,犹豫许久,李钦载决定把她带去自己的府邸。   上月李勣给李钦载在长安城买了一座府邸,不是国公府的别院,而是独属于李钦载私人的。   毕竟身份地位不一样了,又有官爵在身,也该到了另立门户的时候。   幸好金乡的酒疯都撒得很有节制,说了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后便睡着了。   马车到了新宅外,李钦载来不及参观自己的新宅子,将金乡背起,便往门口走。   金乡的体重很轻,李钦载背起她不费力,双手顺势托起她的臀部,又软又有弹性,一股处子的幽香直扑鼻端,李钦载不由心旌一荡。   刘阿四叫开了门,侧门打开,一名五十来岁的青衣管家走出来,见李钦载背着一个女人,管家不敢多问,先朝主人行礼,便待叫府里的丫鬟接手金乡县主,被李钦载拒绝了。   于是管家急忙在前方带路,走到后院找了一间整洁的厢房,把金乡安顿在床榻上,这才长松了口气。   吃个烤串,惹出这么多麻烦,所以说还是要听妈妈的话,不要吃路边摊。   安顿了金乡之后,李钦载走出房门,活动了一下筋骨。   管家这才上前,再次见礼。   自我介绍了一下,管家姓吴,是国公府管家吴通的堂弟,吴管家并非贱籍,所以与李钦载是雇佣关系,签了十年的活契。   新宅四进的院子,府里有下人账房丫鬟花匠车夫厨子等,共计五十余人,虽然宅子置办很久,李钦载这个主人还是第一次来,但府里的每间屋子都细心打扫过,只等主人一家住进来。   李钦载与吴管家客气了几句,顺便给吴管家定下了第一条家规。   管家不得以任何理由偷看主人尿尿,更不准开败火的药方,违者严惩。   管家唯唯应下,李钦载对他的反应颇为满意,明明与国公府的吴通是堂兄弟,不过这位堂弟的人品显然坚挺多了,至少对偷看男人尿尿没兴趣。   夜色已深,李钦载没心情参观自己的新宅院,径自在后院北厢房睡下。   夜里迷迷糊糊起夜走错房间,跟金乡县主鬼使神差睡到一张床上的狗血情节……不会有的,这辈子都不会有的。   管家殷勤地安顿了李钦载后,识趣地回到前院。   至于主人今夜背回来的女人是谁,与主人啥关系,吴管家一个字都没问,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仿佛金乡这个女人今晚根本不存在似的。   吴管家的表现让李钦载情不自禁给他加了五分。   这个就叫专业。   自己的管家,必须要有为虎作伥的职业修养。   第二天清早,李钦载还在睡梦中时,太极宫发生了一件大事。   君臣朝会的太极殿廊下,不知何人投了一封谏书,揭举宫闱不法事,道士郭行真与宦官范云仙勾结,在宫闱内行“厌胜”之术,诅咒当今天子李治。   早起打扫太极殿的宦官拾到了这封谏书,吓了一跳,事关重大,宦官不敢隐瞒,匆忙将谏书送到李治面前。   一石激起千层浪,太极宫炸锅了。 第三百九十章 厌胜之术   “厌胜”是一种古代的巫术,顾名思义,就是用诅咒和施法来达到制胜厌恶之人的法术。   这种法术的过程有标配版,也有豪华版。   平日里人们佩戴的桃木牌,玉牌,还有恐怖片里的针扎小人,鞋底打小人等等,都属于厌胜术。   至于豪华版的,过程就比较繁琐了,需要请道士开坛作法,念咒画符等等一系列流程。   一分价钱一分货,豪华版厌胜的效果当然也更强大,指哪儿打哪儿,瞪谁谁怀孕。   不过,厌胜之术本质上是一种诅咒术,不论它有没有效果,只要实施了,便是一件很犯忌讳的事,尤其是在皇宫里,更与谋逆无异,是诛九族的大罪,哪怕皇帝再仁慈,对此事也断然不会放过。   一封莫名其妙的谏书扔在太极殿外廊下,当战战兢兢的宦官将它递到李治面前后,整个太极宫沸腾了。   李治勃然大怒,气得差点又晕厥过去,努力压下暴怒的情绪后,当即下旨追查。   一炷香时辰后,宫中羽林禁卫将涉案的范云仙,郭行真拿下。   事情没完,这俩人是执行者,李治要找的是幕后主使者。   得到明确指示的羽林卫当即大索宫中,将与范云仙和郭行真有交集的宫人,无论男女全都拿下。   一大早太极宫便阴云密布,李治甚至下令停了当日的朝会,坐在宫中脸色铁青地等待最后审问的结果。   武后直到上午时分才知宫中巨变,急忙从后宫匆匆赶往安仁殿。   刚进殿门便见李治神色阴鸷地坐在上首,眼神冰冷地注视着她。   武后心中一颤,急忙道:“陛下,发生何事了?何故拿问范云仙和诸多宫人?”   李治不说话,仍冷冷地盯着她。   良久,李治将那封谏书递了过来,武后接过匆匆扫了一眼,顿时花容失色,扑通跪下。   “陛下,臣妾绝未参与此事,臣妾对天发誓!”   李治冷冷道:“你身边的范云仙已涉事,你难道一无所知?”   武后眼皮直跳。   这是她自被册封皇后以来最大的危机,哪怕当年与王皇后相争时,她的处境也不如此刻这般危险。   宫中禁内,擅行巫咒,尤其是巫咒的对象还是当今天子,这已是实实在在的谋逆了。   武后身边的范云仙被拿问,她不知李治是否掌握了证据,但她更清楚,今日若在御前应对稍错,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这件事,已触碰到天子的逆鳞了。任何人涉案他都不会放过。   当年李治能废王皇后,难道还介意再废一个武皇后?   “臣妾没有!真没有!”武后说着眼泪都流下来了,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被冤枉的。   李治不置可否,脸色仍然阴沉。   这件事已不单单是宫闱大案,它也是这对天家夫妻的婚姻危机。   如果最后查实与武后有牵连,李治是无论如何都会废掉她的。   夫妻同床异梦可以接受,但若枕边人还打着谋害亲夫的主意,谁还能睡得着?   洗洗都不能要了。   “一封藏头露尾的匿名谏书,寥寥数语,毫无证据,陛下宁愿信它,也不信您与臣妾多年的夫妻之情?陛下,这分明是有人欲离间你我夫妻!”武后痛苦泣道。   李治神色稍缓,他终究是重感情的人,尽管自从他身体抱恙,武后代批奏疏后,夫妻间或多或少有了一些摩擦和勾心斗角,可总的来说,他与她还是夫妻,是一家人。   迟疑许久,李治才沉声道:“朕……其实也不信这封谏书的,但谏书之事,朕必须追查,卧榻之侧出了这桩恶劣之事,朕不可能装聋作哑。”   武后垂头泣道:“臣妾实不知该如何自证清白……”   李治强笑道:“刚才朕急怒攻心,语气有些急躁了,皇后莫怪。朕相信你是无辜的,范云仙究竟有没有涉案,待朕查实后再说。”   眼中突然露出森森杀意,李治缓缓道:“不管何人涉案,朕必严惩,朕想做个仁君,但若别人欺人太甚,朕也要教他们知道,仁君,也杀人的。”   武后身躯一抖,低声道:“是,臣妾亦会证明自己的清白。”   李治忽然一笑,道:“范云仙侍候皇后多年,你觉得他是否有胆子在宫中擅行厌胜诅咒朕?”   武后眼皮一跳,这句话不好接。   万一最后查实范云仙真的涉案,此刻她为范云仙辩解,岂不是把自己也栽进去了?   可此刻若是当面说范云仙居心不良,早有对天子不满的迹象,那就更不合适了。早有迹象你还久久未处置他,分明是包藏祸心。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武后头一次觉得回答一个问题竟如此艰难。   见武后表情挣扎,李治沉默片刻,哂然一笑:“罢了,或许皇后也不清楚此人忠奸,一切便等最后的结果吧。”   武后战战兢兢退下后,空荡荡的大殿内,一股阴冷的微风莫名吹拂而过。   李治独坐殿内,眼睛半阖,眉头紧蹙。   良久,李治长长叹息一声,对着殿门扬声道:“宣许敬宗,上官仪觐见。”   停顿了一下,李治脑海里又浮现出一张熟悉的面孔,于是补充道:“宣李钦载觐见。”   退出大殿的武后,战战兢兢从殿门离开,消失在李治的视线中以后,武后突然直起了身子,恢复了皇后雍容的仪态。   侧头望向身边亦步亦趋的一位宫女,武后冷冷道:“速速出宫,向李义府送信,让他想办法见到关押在牢里的范云仙和郭行真,本宫要知道真相,范云仙和郭行真是否真借本宫之名,行厌胜之术。”   宫女匆匆应了。   看着宫女远去的背影,武后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是的,这一次,不逊须眉的武后也害怕了。   厌胜之术从古至今臭名昭著,而且是绝不可赦的大罪。   历朝历代的宫闱中,若有方士行巫蛊厌胜事发,必然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重大事件。   武后害怕自己成为这件大案的牺牲品。   直到此时,她仍不知道范云仙是否真的涉案,更不敢想象,范云仙关入大牢后是否会将她攀咬出来。   毕竟若有心人操纵之下,随便对范云仙上几样刑具,来个屈打成招,她今生所拥有的一切可就全毁了。 第三百九十一章 宿醉梦醒,情止于礼   无数宫人被牵连其中,无论有没有证据,被关进大牢的宫人都逃不了严刑的下场。   这还只是一个开始,随着事态的发展,牵连的人将会越来越多,为此死去的无辜者也将越来越多。   一切皆因那封匿名的谏书。   不得不说,投谏书的人掌握了人心,尤其是掌握了帝王心。   他一出手便触动了帝王最忌讳的地方,再仁慈的帝王也绝不可能轻恕宫闱巫蛊之术,这是一种直接挑战皇权的行为,百死难赎。   今日的罢朝,宫门外的朝臣们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满头雾水地散去。   未多时,许敬宗和上官仪匆匆入宫。   与此同时,一位乔装的宫女也悄悄出了宫,直奔李义府府邸。   随着厌胜术事发,太极宫阴云密布,山雨欲来。   ……   李钦载新宅。   已是上午时分,金乡悠悠睁开眼,宿醉的痛苦当即令她呻吟一声,纤细的手指不停按揉太阳穴,妙眸杏眼同时也在打量周围的环境。   红木床榻,轻纱幔账,床头悬着一颗镂空的熏香铜球,里面的檀香已燃尽。   阳光透过窗棂映进屋子,金乡看清了屋子里的摆设,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   惊骇地睁大了眼睛,昨夜的记忆突然涌进脑海。   金乡吓得浑身一颤,紧紧抱住被子尖叫起来。   房门立马被推开,一名丫鬟匆匆走进来:“贵客怎么了?可有不适?”   金乡抬头,颤声道:“你是谁?此地是何地?”   丫鬟无辜地道:“奴婢是县伯府的下人,此地当然是县伯府。”   “县伯?”金乡立马想起来了:“李钦载?”   “是。”   金乡惊怒到:“他,他……把我怎样了?”   丫鬟愈发无辜:“贵客昨夜被主人背回来的,没把您怎样呀。”   金乡赶紧看了看自己的穿着,发现并无异样,再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也都正常,没什么不适之处,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丫鬟不认识金乡,虽然是新宅里的新人,归属感还是很强的,忍不住帮李钦载说话。   “贵客,我家主人是正人君子,断不会趁人之危,昨夜他只是背您回来,对您秋毫无犯。”   金乡冷哼。   你家主人浑身上下,连毛孔都算上,哪个地方有一丝正人君子的风范?   接着金乡终于注意到丫鬟的用辞,艰难地道:“他,他……昨夜背我回来的?”   丫鬟点头:“是。”   “背”这个动作……是不是还得托起自己臀部呀?   想到自己的香臀被李钦载的手托住,从街边到府邸托了一路,金乡顿时浑身滚烫,连脚趾头都红了。   “他,他怎可……我的侍女呢?”金乡又羞又怒。   丫鬟无辜地道:“贵客的侍女只有一人,她背不动呀。”   金乡羞愤欲绝,咬了咬牙,道:“你让我的侍女进来,侍候我梳理洗漱。”   金乡的侍女进来,很快给她侍候周到。   焕然一新的金乡这才走出房门。   新宅子处处透着一股子新鲜意味,就连门外廊柱都散发着悠悠的清漆芬芳,院子里种着榆树和银杏,树下一方石桌,石桌旁是一个小池塘,池塘上有一座奇妍嶙峋的假山。   金乡走出房门,赫然便发现坐在石桌旁的李钦载。   李钦载背对着她,正坐在石凳上发呆。   长发挽髻,玉带锦衣,背影高大却透着一股孤独。   安静的李钦载,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金乡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好奇。   她突然很想知道,这个拥有了一切的男人,为何会如此孤独。   随即金乡又狠狠攥住了拳头,心底里一个声音不停在告诉自己。   “他是婕儿的夫君,他是婕儿的夫君……”   世上没有为所欲为的人,也没有肆无忌惮的情。   一切人与事,都需要束缚,需要克制。   金乡的表情瞬间黯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叹息声惊醒了石桌旁发呆的李钦载,转头望着金乡,李钦载笑了。   “你醒了?”   金乡俏脸一红,昨夜虽然喝醉了,但零碎的记忆还是有的,依稀记得自己好像说了一些过分的话,很丢脸。   努力镇定地挺起胸,金乡不停催眠自己:“莫慌,莫慌,不过是喝醉了而已,父王喝醉时的丑态比我过分多了,昨夜那点小事算得什么。”   催眠打气之后,金乡走到李钦载面前,迟疑了片刻,还是裣衽一礼:“多谢李县伯昨夜收留。”   李钦载惊奇地道:“咦?你居然会说人话……”   满脸羞涩的金乡立马破功,怒气值瞬间碾压了那点小小的羞怯和情愫。   “什么意思?我以前没说过人话吗?”金乡咬牙怒道。   李钦载无辜地看着她:“你以前说没说过人话,自己心里没数吗?”   “什么诈骗犯,登徒子,臭不要脸,都是你说的。”   金乡一滞,接着生硬地道:“我说错了吗?”   “你没错,不过昨夜咱俩可反过来了……”李钦载不怀好意地笑。   金乡顿时紧张起来:“我,我昨夜……做了什么?”   “你昨夜像一滩鼻涕一样黏在我身上,甩都甩不掉,”李钦载嫌弃地撇嘴:“酒品不好就不要喝酒,喝醉了又哭又闹,还连累别人,多难看。”   金乡俏脸又红了,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羞涩,无地自容地垂头望地,随即抬头小心翼翼地道:“我……我昨夜还做了什么?”   李钦载叹道:“你昨夜还不停向我索吻,亲了我好几下,把你背回房后仍不肯放过我,还很风骚地叫我喝糖水呢……”   金乡脸色红得像煮熟的螃蟹,整个人都快炸了。   “你,你胡说!我断不可能如此!”金乡羞愤欲绝。   李钦载没理她,自顾道:“当时我使劲挣扎,使劲挣扎,可你的力气好大……”   默默仰头望天,李钦载一脸屈辱:“……柔柔弱弱的女子,没想到喝了酒居然力拔山兮气盖世,若非我拼命反抗,昨夜差点被你得手了。”   金乡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震惊地盯着他的表情。   渐渐地,金乡不再羞涩,脸上的怒气却越来越盛。   “越说越离谱,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我就算喝醉了也是安安静静,不哭也不闹,你莫胡乱诬陷。”金乡冷哼道。   李钦载愈发沮丧,黯然叹道:“居然提上裤子就不认账了……回头我得跟你父王聊聊,这一波若不加钱,实在说不过去。” 第三百九十二章 铁证如山   小仙女屙的粑粑都是香的,理论上,小仙女跟貔貅一样,是不屙粑粑的。   同理,小仙女喝醉了也不会哭不会闹,她只会安静且典雅地睡去,直到第二天的鸟鸣唤醒一帘幽梦。   金乡县主感到无地自容,因为她依稀记得昨夜自己干了什么。   人喝醉酒事实上都会有残存的记忆的,真正喝断片完全失忆,其实是非常小概率事件,那些口口声声自己断了片的人,不过是推卸责任的借口。   金乡很清楚自己昨夜说了什么,干了什么。   她趴在李钦载肩上,絮絮叨叨数落两人的恩怨,她拧李钦载腰间的软肉,正着拧,反着拧,她又哭又闹,涕泪横流,还把鼻涕擦在李钦载的衣裳上……   多年的清冷形象,一夜之间全毁了。   金乡不想活了,清纯冷艳路线崩塌,以后再走什么路线?路越走越窄了啊。   傲娇的县主仰起鼻孔,眼神却透出一股心虚。   “反正……我昨夜什么都没干!”金乡努力维持最后一丝尊严。   李钦载敷衍地道:“是,你什么都没干,昨夜我背回来的是一头猪,用来祭祀祖先的。”   “你……!”金乡咬牙。   李钦载打了个呵欠,道:“今日我要回甘井庄了,这座宅子是我的新府邸,县主总住在长安馆驿里多有不便,看在我家婆娘的面子上,你暂时住这里吧,府里的管家下人你随便用。”   金乡冷冷道:“我才不住这里!”   “无所谓,爱住不住,不住赶紧走,白送你一根棍儿,一个破碗,诗和远方在等着你。”   金乡气得眼眶泛红:“你……混账!”   李钦载懒洋洋地起身拍了拍屁股:“这话说的,你今天才知道我是混账?我要走了,你自便。”   正要离开,金乡突然叫住了他,李钦载回头,见她咬着下唇半晌没出声,俏脸却越来越红。   “有事赶紧说,摆出便秘的模样,我能通便咋?”   金乡努力维持高傲的模样,道:“昨夜的事……不准对外人说,尤其不准对婕儿说。”   李钦载精神一振:“你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不说可以,加钱!”   两人站在院子里,斗嘴也好,玩笑也好,气氛不知为何越来越怪异。   李钦载咂咂嘴,觉得眼前的场景有种熟悉感。   当初在甘井庄时,他和崔婕也是这般相识,然后相爱相杀……   如今自己成了亲,怎么又冒出一个女人?   虽说跟婆娘的闺蜜暧昧确实很刺激,但此举是不是略有些渣?   幸好前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两人诡异的沉默。   “五少郎,宫中来了天使,陛下急召五少郎觐见。”吴管家隔着后院的月亮门高声禀道。   李钦载回过神,整理了一下衣冠后,快步走向前院。   院子里独留金乡一人。   看着角落金黄的银杏叶飘落,金乡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   相思情愁,今生无解。舍不得,放不下。   道德化身为脚镣,始终跨不出那一步。   ……   李钦载赶到太极宫,刚进宫门便察觉到气氛不对劲。   一队队宦官宫女在羽林禁卫的押送下,鱼贯走出宫门,这些宦官宫女被一条长绳串成一串,人群里偶尔发出凄厉的哭声,押送他们的羽林卫却毫不客气,一鞭子狠狠抽下去,哭声立止。   李钦载愕然:“发生啥事了?”   领他进宫的宦官垂头躬腰,没敢吱声,脸色苍白嘴唇紧抿,仿佛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气氛太压抑了,李钦载进宫也不止一次两次,唯独这一次,他强烈感觉到窒息,仿佛老天爷将太极宫方圆内的空气抽干了似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李钦载心头一紧,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可以肯定,宫里一定发生了大事。   于是李钦载也不敢吱声,行走步履仪态愈发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逾矩之处。   怂是怂了点儿,但至少安全呀。   随宦官来到安仁殿,李钦载刚进殿门,便见许敬宗和上官仪赫然在座,李治阴沉着脸,整个人处于暴怒的状态中。   李钦载上前见礼,李治嗯了一声,招手示意他过来坐下。   走近了李钦载才发觉,殿内许敬宗和上官仪脸色不对劲。   “呃,陛下,不知召臣觐见所为何事?”李钦载小心地问道。   李治冷冷道:“你问许敬宗。”   李钦载望向许敬宗,眼神示意他说一说。   许敬宗无奈地道:“宫里出事了,有人行厌胜之术,诅咒天子。”   李钦载咳了咳:“不懂就问,……请教许右相,啥叫‘厌胜’之术?”   许敬宗只好从头到尾跟他解释了一遍,顺便把今日清晨匿名谏书的事也说了。   许敬宗说完,李钦载眼皮直跳。   宫闱之中行厌胜术,而且诅咒的对象还是天子,谁特么嫌命长了?活腻了自己吊颈呀,何必牵连九族。   难怪刚进殿时见李治如此生气,换了任何人,脾气再好也忍不了啊。   想到刚才进宫时遇到的一队被绳索串起来押往宫外的宦官宫女,李钦载顿时明白,这些人怕是被牵连进来的,皇宫里发生如此恶劣的事件,必然是宁肯杀错,绝不放过的结局。   一封匿名的谏书足以让千百人头落地,若李治还要继续追查下去,朝臣们恐怕也要死一批。   早在汉武帝时期,宫里也发生了巫蛊之祸,汉武帝勃然大怒之下,牵连坐诛者不计其数,最后统计下来,因此事而死的人有数万,这其中绝大部分是被冤枉,或是根本不知情的,但还是被暴怒的汉武帝杀了。   如今太极宫也发生了巫蛊之祸,尽管李治是仁义天子,但此事如此恶劣,被杀的人一定少不了。   许敬宗说完后,李钦载坐在桌后发呆。   李治冷冷道:“景初,朕想听听你的意思。”   李钦载想了想,道:“陛下,仅凭一封匿名谏书,怕是不宜定太多人的罪,万一是子虚乌有,宫里很多无辜者岂不是白白丧命?故臣以为,先查实,再拿问。”   许敬宗叹道:“已经查实了,道士郭行真经常出入宫闱,今早事发后,羽林禁卫当即便将郭行真拿下,并在范云仙的住所搜出升坛法器若干,傀儡小人若干,写有天子生辰的符纸三百余张,还有许多违禁之物。”   李钦载惊骇莫名,这年头的道士竟如此威猛?连皇帝都敢诅咒,是打算用这种物理方式强行羽化升天吗? 第三百九十三章 追查到底   李钦载一直刻意避开宫闱之事,连八卦都不敢听。   因为他知道宫闱争斗有多残酷,多凶险。一不小心便是九族皆诛的下场,而且根本没法讲道理。   今日太极殿前投谏书也好,郭行真厌胜也好,李钦载都不在乎,反正不关他的事,那个郭道士,李钦载曾与他有过交集,过程不怎么愉快,他的死活李钦载自然更不关心。   可奇怪的是,宫闱发生的事,李治为何把他召进宫来?   ——我只是一条咸鱼形状的乡村教师啊。   李钦载想了想,决定以不变应万变,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还是不想动……   了解了事情的始末后,李钦载决定发呆,眼前君臣几位的讨论,他连瓜都不想吃,老老实实坐着,等散会。   许敬宗是右相,虽说是宫闱发生的事,但它已不仅仅只是宫闱事。   “陛下,厌胜之术是郭行真和范云仙所为,人犯已被拿下,证据也已集全,臣以为可以断案了。”许敬宗道。   其实许敬宗还有话没讲,郭行真和范云仙不过是两个小人物,若没人背后指使,这两个小人物是万万不敢擅自在宫闱中行厌胜之术的,所以,他们的背后一定还有主谋。   但这句话许敬宗不敢说出口。   众所周知,范云仙是侍候武后的内侍,武后的内侍敢在宫中行厌胜之术,幕后主谋谁的嫌疑最大,还用说么?   许敬宗不敢说,天家夫妻的事,哪怕尊贵如右相,也不敢轻易插手,神仙打架,凡人就别掺和了,溅一身血是小事,溅自己的血才是大事。   所以许敬宗说得很保留,甚至隐晦地提出了建议,此事最好到此为止,不必再追查下去,不然真相会让大家都很难看,天家暴出天大的丑闻,对皇权也是一种打击。   李治不置可否,然后望向上官仪:“上官先生,您觉得呢?”   上官仪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神色凝重道:“老臣想知道陛下欲如何处置。”   李治淡淡地道:“此话怎讲?”   上官仪沉声道:“此事追查下去不难,难的是要看陛下想查到什么地步。若只是单纯追查厌胜之术的人犯,便简单多了,按图索骥便是。”   “若陛下还想借此事达到别的目的,那可就复杂了,从宫闱到朝堂,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老臣以为不可取也。”   李治嗯了一声,冷着脸道:“朕非残暴之君,但今日之事,朕必须要一个结果,绝不能到此为止,指使范云仙和郭行真的人,必须揪出来,否则朕寝食难安。”   李钦载继续发呆,放空:“……”   许敬宗接着道:“陛下的意思,是否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   李治冷冷道:“自然要会审,宫闱也要清理干净,朕的卧榻之侧竟然有人胆敢行厌胜之术,岂能轻饶?许右相,三司会审交给你了,给朕一个满意的答案。”   明知此事继续查下去或许会挖出一个大雷,许敬宗还是硬着头皮,苦笑应下。   许敬宗和上官仪识趣告退,李治单独留下了李钦载。   此时李治的面色才稍有松缓,叹了口气,道:“朕自问非残暴之君,为何宫闱卧榻之侧也有人想害朕,近在咫尺竟已不能容我,放眼天下,多少人对朕怀恨在心,景初,朕这个天子……果真不得人心吗?”   李钦载道:“陛下勿虑,臣敢说,放眼大唐三代帝王,陛下登基这十几年来,所为绝不逊于两位先帝,所谓厌胜,不过极个别的跳梁小丑蹦跶,不可咎于自身,亦不可概括天下。”   李治沉沉地叹息,道:“景初,这件事朕不能善罢甘休,一定要追查到底,无论涉及到谁,朕亦绝不轻饶,哪怕是……”   语声一顿,李治没再继续说下去。   但李钦载已明白他言中未尽之意。   心头莫名沉重起来,天家夫妻究竟是做戏还是真的恩爱,李钦载并不在乎,可若这件事果真与武后有关,这对天家夫妻必然会撕破脸。   宫闱乱则朝堂乱,朝堂乱则天下乱。   李钦载并不想看到一个飘摇动荡的大唐。   他是一个安于现状的人,现状挺好的,李钦载不希望它有任何变化。   但愿,这件事的主谋不是武后。   朝堂的事李钦载并没有刻意打听,但或多或少还是听说了一些。   当武后第一次帮李治批阅奏疏的那天起,她的野心已冒出了萌芽,虽然李治仍能稳稳压制住她,可朝堂上已经有了攀附她的党羽。   没人知道后党的势力究竟多大,但必然有,而且不小,比如李义府,就是后党之一。   所以厌胜之术的主谋,很难说不是武后,毕竟李治若有个三长两短,最大的受益人是她。   就算此时的她没有想过当女帝,可太子是她亲生的,搞个垂帘听政,架空天子的把戏,对武后这种女强人来说,很难吗?   李治沉默半晌,道:“景初,朕将长安百骑司暂调于你听用,许敬宗和上官仪在明面上三司会审,而你,在暗中查访侦缉,朕要知道此事的真相。”   李钦载一惊,急忙道:“陛下,外臣不宜干预宫闱事,恕臣不敢从命,臣本来打算今日动身回甘井庄的,臣的本分还是给学子们授业。”   李治垂睑轻叹:“景初,你是朕最信任的臣子,你我私下也是知交好友,事情发生在朕的宫闱中,身边每一个人都有嫌疑,朕实在已找不到值得信任的人了,唯有景初,朕对你一百个放心,只能拜托你了。”   李钦载苦笑道:“兹事体大,若追查到最后……臣实在扛不起啊。”   李治摇头:“无妨,不管你最后查到何人,哪怕是查到……查到皇后身上,朕亦绝不让你为难,朕想要的是真相,要知道是谁如此痛恨朕,竟敢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在宫中诅咒朕。”   “景初,朕将你当作知交好友,朕遇艰困之时,希望有朋友能帮朕一把。”   看着李治恳求的眼神,李钦载无奈地叹了口气,道:“陛下话都说到这份上,臣若再不答应,未免不识抬举了。”   李治终于露出了笑容,道:“此间事了,朕定会再去你的庄子游玩数日。”   李钦载表情一滞,你特么是不是觉得去我家庄子游玩是对我的赏赐?每次你过来都搞得庄子鸡飞狗跳,连村口的狗都绝经了,自己心里没数吗?   见李钦载表情迟疑,李治不满地皱眉:“啥意思?不欢迎朕?”   李钦载一激灵,立马拜伏于地:“蓬荜生辉,鸡犬升天!” 第三百九十四章 大理寺提审   朝堂和江湖一样,都是身不由己。   不想干的事必须干,不想杀的人必须杀。而且当官和当混混一样,属于高危职业,动辄便有掉脑袋的风险。   自从被李治封了官爵后,李钦载便已预料到,自己离朝堂这滩浑水越来越近,迟早有一天会双脚踏在浑水里,跟大家的颜色保持一致。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快。   宫闱,厌胜,事涉天子皇后,里面甚至还包含了宗教元素,想想就知道,这件事究竟有多严重。   万一处置不好,不论是让天子不满,还是让皇后不满,他都没好日子过,从此埋下了一个隐患,不知道什么时候爆雷。   可是,当李治如此恳切地请求他时,李钦载实在无法拒绝。   告辞离开太极宫,走出宫门的李钦载脑子里仍是一团乱麻。   李治一句话把事情丢给了他,可李钦载却不知从何查起,被拿问的郭行真和范云仙明显是两条小鱼,他们的背后必然有人指使,这个人也许是皇后,也许是世家,也许是朝堂里心怀叵测的朝臣。   宫门外,李家的马车正静静地停在空地等他。   李钦载无奈地告诉刘阿四,让他派个人赶赴甘井庄,告诉崔婕和荞儿,自己还得在长安城多待几日。   心里不由有些担心,狄仁杰已离开庄子,去并州上任别驾,学堂里那些小孽畜们没人管束,岂不是要上天?   容他们再猖狂几日,待此间事了,李钦载回到庄子,那时必折他们的翅膀,毁他们的天堂,么么哒。   正要登上马车回家,一道人影从马车后面窜了出来,嗖的一下出现在李钦载面前。   李钦载吓了一跳,下意识一巴掌挥了过去。   啪!   一声脆响,宋森无辜地捂着脸,委屈的小绿豆眼水汪汪的。   李钦载愧疚极了,急忙道歉:“实在对不住,刚才没看清……”   话没说完,李钦载觉得不对,立马瞪眼道:“突然窜出来干啥?你们百骑司的业务水平就是装神弄鬼吗?知不知道我有多尊贵,吓坏了我知不知道要赔多少钱!”   这下轮到宋森道歉了:“下官失礼了,下官活该,不该把脸凑到李县伯的巴掌上……”   李钦载神情稍霁,道:“下次出场的方式尽量正常点,温和点,哪怕你从茅坑里用慢镜头慢慢冒出来,我也敬你是条汉子。”   宋森老脸一绿,然而也只能嘿嘿陪笑。   老熟人了,说话不必太客气,李钦载望着他道:“你来找我?”   “是,奉陛下旨意,长安百骑司调归李县伯麾下听用。”   李钦载打量他一番,道:“连一记巴掌都躲不过去,百骑司行吗?”   宋森委屈地道:“李县伯,百骑司的本事不是挨巴掌啊……”   “可你们打探消息也不行啊,上次我被倭国遣唐使刺杀,之前你们也没打探出什么,差点要了我的命。”李钦载像吵架的女人一样翻起了旧账。   宋森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天聊死了啊我的伯。   迟疑半晌,宋森苦笑道:“百骑司……也并非万能,总有疏漏之处,李县伯多包涵。”   李钦载摊手道:“你看你看,多无赖的说法,我差点没命,你一句‘包涵’就揭过去了,按理说就算不必让你们剖腹自尽,至少也该赔点钱吧?”   宋森额头渗了汗,讷讷道:“李县伯恕罪,钱……是真没有。百骑司是个苦差,朝廷没那么多钱拨付。”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知道今日宫中发生了什么事吗?”   宋森点头:“知道。”   “陛下命我暗中查访,找出主谋,百骑司可有头绪?”   宋森躬身抱拳:“百骑司皆听李县伯吩咐。”   李钦载一脚踹在宋森的屁股上:“屁大个官儿,倒是把官场油滑的毛病学了个十足,好好回答问题,不要敷衍搪塞。”   宋森苦笑道:“下官建议……先去大理寺提审范云仙和郭行真。”   “这句不是废话,好,就去大理寺。”   ……   大理寺位于将作监对街,离皇宫有点远。   毕竟是关押人犯的地方,刑杀冲煞之地,离皇宫太近未免不吉。   李钦载一行人很快来到大理寺外,刘阿四上前表明身份,一名大理寺丞迎出来,客气地将李钦载领入大牢。   活了两辈子,李钦载这是第一次进牢房,从一座如同石堡般森严的通道进去,拾阶而下,一股恶臭和霉味扑鼻而来,熏得李钦载倒退了一步。   大理寺丞见李钦载脸色难看,不由陪笑道:“李县伯见谅,牢房就这味儿,里面关着的都是些该杀千刀的,咱们没必要让他们过得太舒适,您说对吧?”   李钦载皱眉道:“不要废话了,找个僻静无人的屋子,我要提审范云仙和郭行真。”   大理寺丞将他领入一间摆满了刑具的屋子,屋子正当中有一张矮桌和一个油腻发臭的蒲团,桌上唯一的一盏油灯奄奄一息地摇曳,像一簇即将投胎的鬼火,将牢房的气氛衬托得愈发阴郁骇人。   李钦载嫌弃地看了看脚下的蒲团,一脚将它踢飞,索性直接跪坐到地上。   寺丞讪讪一笑,请李钦载稍待,他招呼狱卒提人犯。   没多久,一个身穿白色囚衣,手脚皆戴了重镣的犯人被狱卒推搡着走进了屋子。   寺丞陪笑道:“李县伯,此人便是范云仙。”   李钦载嗯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打量范云仙。   宦官标准的面白无须,身躯佝偻,时而抖动一下,眼神惊恐地看着李钦载,浑身上下处处都是鞭痕,手脚裸露处亦是血迹斑斑,显然刚被拿入大牢便被人提审,而且对他用了刑。   李钦载打量许久,突然问寺丞道:“在我之前,何人提审过他?”   寺丞急忙道:“许右相派人提审过,刑部和大理寺亦有官员在场。”   “范云仙招了么?”   寺丞笑了笑,道:“他只说冤枉,从未与郭行真勾结,更未做过厌胜之事,太极殿前投的匿名谏书分明是有人陷害。”   寺丞话音刚落,范云仙便扑通跪倒在李钦载面前,嚎啕道:“乞上官明鉴,奴婢侍候皇后多年,天子与皇后亦恩爱多年,奴婢怎会做诅咒天子的大逆之事?”   “那封谏书是有人欲陷害奴婢,求上官明察秋毫!” 第三百九十五章 活命的机会   范云仙跪在李钦载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相嚎啕又可怜。   李钦载仍沉默地盯着范云仙的脸,似乎要从他的脸上找到答案。   虽然从未审过犯人,但一些基本的方法李钦载还是知道的。   审与被审之间,刑具反而是等而下之的,关键是双方心理上的博弈。   攻破了犯人的心理防线,才能将犯人所知道的掏个干干净净。   用刑具得来的供状并不靠谱,除非提审的人带有别的目的,或是只求找个认罪的人,不求真相如何。   李钦载受了李治之托,他要的是真相,而不是屈打成招的错误答案。   盯着范云仙那张哀哀求告的脸,李钦载语气温和地道:“范云仙,你可知道厌胜之事在太极宫里造成了怎样的轰动?”   范云仙一愣,然后摇头,不停地抬袖擦眼泪鼻涕。   李钦载笑了笑,道:“此事已被天子知晓,天子龙颜大怒,誓曰追查到底,既然要找到幕后主使,也要找到投匿名谏书的人,而你,范云仙,很不幸成了第一个被拿问的人,知道为何第一个拿你吗?”   范云仙哀告道:“求上官明鉴,奴婢绝不敢行此大逆之事,那封谏书分明是构陷……”   李钦载摇摇头,道:“是不是构陷,要等查出真相才知道,不过我要告诉你,你被拿问不仅仅是谏书上提到了你,更重要的是,羽林禁卫从你的住所里搜到了升坛法器,傀儡小人,还有写着天子生辰的符纸。”   “这些加在一起,不拿你简直没天理了。”   范云仙顿时呆滞,眼睛里渐渐涌上一股深深的绝望之色。   李钦载也不说话了,两人就这样对视。   良久,范云仙浑身一激灵,凄厉嚎啕道:“上官明鉴,奴婢的住所从未出现过这些物事。”   “昨夜奴婢睡觉之前还打扫过屋子,根本没有您说的那些东西,定是奴婢今早被拿入大理寺后,有人偷偷将这些物事放进屋里,意图栽赃!”   范云仙哭得凄惨又真实,一边哭一边不停地以头撞地,眼泪鼻涕横流,眼里的绝望之色越来越浓。   李钦载静静地看着他,从范云仙此刻的表现来看,好像他真是被冤枉的。   沉吟半晌,李钦载忽然望向大理寺丞,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刑房里只剩下了他和范云仙二人。   李钦载身子往前微倾,低声道:“范云仙,我名叫李钦载,你侍候皇后多年,想必听说过我,今日我奉旨提审你和郭行真,天子说了,此案不惜一切代价,无论牵扯到何人,都要严惩问罪。”   “不怕老实告诉你,天子确实动了雷霆之怒,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当知宫闱行巫蛊之事会是什么后果。”   “我再告诉你一句实话,这桩案子从事发到此刻,我们还没有任何头绪,所以才打算在你和郭行真身上找到突破口……”   李钦载面带微笑,像一个相交多年的老友般侃侃而谈,低柔又沉稳的声音,让范云仙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少许。   李钦载又道:“你和郭行真都会被提审,谁若痛快点主动招供,就会有意外惊喜。当然,我也不诓你,死罪是免不了的,惊喜的内容大概能给你的家人留条活路,摆脱诛九族的下场,只杀你一人。”   “但前提是,你必须赶在郭行真之前招供,突破口只有一个,招供的先后之分决定了你和郭行真的命运。”   “你若冥顽不灵,死不张嘴,等到郭行真主动招供了,那么就算你想通了再想招供,怕也来不及了,你和你的九族仍然会被诛。”   盯着范云仙惊骇慌张的眼睛,李钦载突然沉下脸,一字一字地道:“陛下需要知道的是真相,这个真相无论是从你嘴里还是郭行真嘴里说出来都行,范云仙,这是你家九族亲人唯一一次活命的机会,我希望你不要浪费了。”   李钦载的话很实在,没有夸夸其谈,也没有空许不实际的诺言,像个老朋友谈心一般,将此案的利弊分析出来。   话已经说得很透彻,同时范云仙心中也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李钦载静静地盯着他,耐心地看范云仙此刻脸上的挣扎。   提审犯人说不上多么高深的技巧,就是心理博弈。摸清犯人的弱点,明确知道犯人需要什么,软肋是什么,然后,进攻他的软肋,直至突破。   范云仙面无血色,眼神里透着惊恐和绝望,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喘气声也越来越急促。   李钦载也不催他,面容平静地等待他主动开口。   良久,范云仙突然大哭摇头道:“不行,我认不了罪!真不是我干的,奴婢是被冤枉的,我不能认罪,上官明鉴,此案真的与奴婢无关啊!明明不是我干的事,凭啥要搭上我这条命?老天不公!”   李钦载轻轻吁了口气。   好吧,提审范云仙到此为止。   没有铁证之前,李钦载不会轻易分辨他的话是真是假,从本心和直觉上来说,范云仙此时的表现,似乎真的是被冤枉了。   如果范云仙是被冤枉的,那就有意思了。   明知他是侍候皇后的人,弄出这桩惊天大案,莫非是想把皇后拉下水,离间这对天家夫妻,逼李治再次废后?   涉及皇后废立之事,有嫌疑的人可就多了,从朝臣到世家,从宫闱宦官到邻国奸细,都有动机将大唐的宫闱搅个天翻地覆。   “今日提审便到此,范云仙,你再好好考虑要不要痛快招认,接下来我要提审郭行真,刚刚给你的机会,我也会给他一次,为了你们的九族亲人活命,也算临死前行了一桩善事,不愧对列祖列宗。你好自为之。”   范云仙哆嗦着被狱卒带走。   宋森悄无声息都走进来,低声道:“李县伯可审出结果了?”   李钦载苦笑道:“有点麻烦了,范云仙好像真是被冤枉的。”   宋森露出阴鸷之色,恶狠狠地道:“李县伯莫信这些杀才的话,人被拿问,他们自知活不了,当然要咬紧牙关不松口,拒不认罪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若认了罪,那可就真的死定了。”   “待下官再审范云仙一次,保管想要什么答案就有什么答案,让那货招完了还想招,事情不就解决了。”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道:“陛下要的是真相,不是屈打成招的假话,你还没明白意思吗?”   宋森顿时像一只刚被主人释放过情绪的充气娃娃,瞬间泄了气,连肚子都干瘪下来。   良久,宋森又道:“下官听大理寺的狱卒说,今日上午已对二人动了不少刑具,可恨还是一字不招,要不……咱们改用美人计试试?”   李钦载愕然看着他:“你特么如此纯情是真的还是装的?郭行真且不说,那范云仙是个男根清净的宦官,你要对他用美人计?”   “他用一根搅屎棍说不定都比用美人舒坦。”   宋森一愣,顿觉失言,讪讪地干笑两声。   李钦载又咳了两声,道:“我有个朋友想问问,你们百骑司……还提供美人?怎么个章程,说来听听。”   宋森低声道:“百骑司有女子,大多是犯官之妻女,百骑司从中选其貌美者,悄悄从内教坊赎身出来,再教她们一些蛊惑男人的手段和媚功……”   宋森一脸猥琐地看着李钦载,道:“李县伯若有意,下官回头给您安排?”   李钦载正色道:“不必了,我不是那种人,刚才是帮我一个朋友问的。” 第三百九十六章 杀孽株连   李钦载有点遗憾。   断案审问这种事,其实狄仁杰比他更内行,可惜好巧不巧,案发之前狄仁杰已被调任并州别驾。   而且狄仁杰做的事更重要,李钦载只好亲自提审。   逼供没必要,用刑更没必要,李治要的是真相,不是虚假的答案。   奉了李治的旨意后,李钦载察觉自己已经处在暴风雨的中心了。   宫闱事历来都是讳莫如深,稍有触及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尤其事关巫蛊,更是有杀错,没放过。   李钦载下午进宫的时候便看到一队队的宦官宫女被绑赴宫门外,这些宦官宫女其实大多数是无辜的,可无论是无辜还是有罪,他们中间大部分人性命难保。   而李钦载这边如果查出什么真相,死的人将会更多,汉武帝时期的巫蛊之祸,被牵连诛杀者多达数万,大唐出了这事儿,只怕也少不了。   揉了揉疲惫的脸颊,李钦载叹道:“提审郭行真吧。”   没多久,同样戴着重镣的郭行真一瘸一拐走进刑房。   郭行真已受过重刑,身上布满了鞭痕,一只胳膊无力地耷拉着,看形状似乎骨折了,模样很凄惨。   走进刑房后,郭行真看了看面前的人,赫然发现竟是数日前在太极宫金水桥前与他有过冲突的李钦载,郭行真吓坏了,不受控制地双膝一软,跪在李钦载面前。   李钦载冷冷地看着他,眼神中带着审视,郭行真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尽收眼底。   “郭真人,久违了。”李钦载笑道。   郭行真身子一抖,脸上浮起绝望之色。   自己牵扯进了如此骇人的一桩案子,上午受的刑已将他弄得半死不活,此刻提审他的人还曾与他有过旧怨,今日断难活命。   “李,李县伯……贫道是被冤枉的。”郭行真的解释听起来苍白无力。   经常出入宫闱的道士只有他一人,而他与武后和范云仙走得极近,从范云仙的住所搜出法器,傀儡和天子的生辰符纸……   连郭行真自己都忍不住怀疑,究竟是不是自己干的。人证物证太完整了,辩无可辩。   李钦载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先不说厌胜之术,我倒是想问问,你经常出入宫闱,究竟与宫中哪位贵人来往甚密,这位贵人需要道士进宫作甚?”   郭行真犹豫半晌,咬了咬牙道:“贫道……是被武皇后召进宫的,当年废王立武,皇后将王皇后和萧淑妃缢杀,从那以后,皇后便常常做噩梦,梦见王皇后和萧淑妃向她索命。”   “皇后深感不安,遂常召贫道入宫,为皇后驱邪作法,镇压亡魂。”   李钦载突然好奇道:“有效吗?”   “啊?”郭行真茫然睁大了眼。   “我是问,你为皇后驱邪作法有效吗?”   郭行真忍着身躯的痛苦,道:“贫道或许是道行不深,两年多了,贫道升坛作法无数次,可皇后还是常做噩梦。”   李钦载道:“也就是说,你其实是个江湖骗子,而且骗到皇后头上了,对吗?”   郭行真一惊,急忙道:“非也,贫道师出西华观,自幼学降魔之道法,曾经还为太子弘作法驱邪,颇有成效,受过天子褒奖,贫道绝非江湖骗子!”   李钦载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道:“郭真人可知你此时的境况?”   郭行真黯然道:“知道,贫道已无可再辩。”   “你经常出入宫闱,仅仅只是为皇后驱邪吗?”   “是,贫道敢以三清祖师之名发誓,除了为皇后驱邪,贫道绝未做过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贫道方外之人,岂会卷入这宫闱之争?难道嫌命长了么?”   李钦载淡淡地道:“说不定你已窥得天机,马上要羽化飞升,临走前干一票大的,让天子扶你上青云呢……”   郭行真:“……”   这人刚吃过砒霜吗?说话为何如此毒。   李钦载悠悠一叹,道:“我呢,其实很不喜欢审犯人,在你之前,我刚审过范云仙,我告诉他,给他九族亲人一个活命的机会,把一切老实交代出来。”   “只要主动承认厌胜之术是你们干的,你和范云仙的狗命固然保不住,但你和他的九族亲人却可免一死,机会我刚给了范云仙,现在也主动给你,郭真人,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认罪算了?”   “厌胜之术闹得很大,太极宫内将有无数人头落地,为了少造杀孽,希望你还是主动招供了吧,我不想对你们用刑,更不喜欢搞得血肉模糊,大家互相配合一下,把这事儿认下来,天下仍然一片太平,郭真人,你觉得如何?”   郭行真呆怔片刻,然后断然摇头:“不,贫道没干过的事,绝不会认罪。这是有人诬陷我,李县伯怎可错杀无辜。”   李钦载笑了:“不急着答复我,你回去再考虑考虑,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认不认罪都是死路一条。”   “临死之前把事情扛下来,让那些真正无辜的人少死几个,便是积下莫大的功德,下辈子投胎做个宰相也不一定呢。”   郭行真的脾性似乎比范云仙刚烈多了,闻言坚定地摇头:“不,贫道绝不认罪,不是我干的,凭啥认罪?纵被错杀,我亦要留个清白名声在人间。”   李钦载深深地看着他,良久,起身道:“好,抛开你一身装神弄鬼的本事不谈,你这个人还算是条汉子。”   “你先回牢房,今晚再权衡一下利弊,明日我再听你的答案。”   ……   走出大理寺,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心中的压抑不由渐缓。   宋森和刘阿四等部曲等在大理寺门外,见李钦载出来,宋森急忙迎了上来。   “李县伯,结果如何?”   李钦载似笑非笑道:“老宋啊,我这个主审官都不急,你急啥?”   宋森苦笑道:“李县伯刚才提审人犯的功夫,宫里传出消息,宗正寺刚刚处斩宦官宫女计九十六人,皆是被厌胜之事所牵连。”   “下官虽不在其位,可还是希望尽早结束此案,否则杀孽越造越大,污了天子仁德之清名。”   李钦载一怔,道:“已经杀了九十多人了?”   “是,宗正寺门前的空地上血流成河,一颗颗首级用竹筐抬走,一车又一车的尸首送去城外乱葬岗,太吓人了!” 第三百九十七章 祸水东引   一桩厌胜案,为何要死那么多无辜的人?   答案很残酷。   案子发生在太极宫,李治的卧榻之侧,这不是简单杀几个首犯便能结案的。   所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这句话绝非夸张。皇帝真有实力做到。   一旦事发,首当其冲的便是宫人。   无论有罪还是无辜,先杀了再说。   首先便是与涉案主犯有交集的人,认识郭范二人的,与二人有过交情的,哪怕只是曾经互相礼貌打了个招呼,也算共犯。   就是这么不讲理,人治的社会里,根本没有道理可讲。   这几乎是一种蛮横的无差别屠杀,目的有两个,一是李治失去了安全感,必须亲自清君侧。   二是借这些无辜者的头颅震慑心怀不轨的漏网之鱼,让他们知道皇威王法的厉害,无论隐藏得多深都没用,宁肯杀错,不可放过。   九十六具尸首未寒,李钦载只觉得后背发凉。   身在古代的人治环境,李钦载无法说李治做错了,毕竟古代和现代的价值观是不一样的,天子就是人间的神,神杀几个凡人算得什么?   “李县伯,刚才可审出结果?下官觉得,还是尽快结案吧,不然死的人会越来越多,下官这等硬心肠之辈都不忍看下去了。”宋森苦涩叹道。   李钦载使劲甩了甩头,试图让自己的头脑更清醒。   “刚才我提审范云仙和郭行真,不出所料,他俩都没认罪,坚称自己是冤枉的。”   宋森冷笑道:“冥顽不灵的东西,再给他们上几样厉害的刑具,不认也得认!”   李钦载摇头:“要他们认罪简单,但若是屈打成招,前因后果便串不起来,拿两份漏洞百出的供状递给陛下,你我非但无功,反而会被问欺君之罪。”   宋森想了想,觉得也是,可还是幽幽叹气道:“俩货若死不认罪,线索便断了,咱们再从何查起?”   李钦载道:“我观郭范二人刚才的表情和眼神,直觉认为他们没说谎,或许真不是他们干的。此案背后另有隐情,我怀疑宫中藏了一条漏网之鱼。”   宋森下意识问道:“谁?”   李钦载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瞥了他一眼,道:“‘漏网之鱼’的意思是,这条鱼它漏网了,跑不见了,我若知道他是谁,早被拿住了,还会叫他‘漏网之鱼’吗?”   宋森讪讪一笑。   有点尴尬,但脸皮能克服。   李钦载拍了拍他的肩,认真地道:“不指望你多读书,没事多吃点猪脑核桃啥的,以形补形。”   宋森咂咂嘴,道:“李县伯这句话……为何有点嘲讽的意思?您是在嘲讽我吗?”   李钦载仰头望天,半晌才点点头,肯定地道:“是。”   宋森吭哧半天,才期期地道:“李县伯真是……直率无私,交友当交李县伯这样的诤友,方不枉此生。”   李钦载笑了,尼玛这都能强行绕个弯儿拍成马屁,宋森这辈子绝对能吃上四个菜。   “说正事,百骑司在宫里也有人手吧?派人去打听打听,范云仙和郭行真在宫里可有仇人,大仇小怨,只要跟仇恨冲突有关的人和事,都给我查清楚。”   “李县伯怀疑他们是被宫里的仇人陷害?厌胜之术也好,藏在范云仙住所的符纸傀儡和法器也好,都是被人悄悄栽赃的?”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今日提审二人,观他们的神色,似乎真的是被冤枉的,咱们再往上查一查,陛下需要的不是认罪,而是找出真正的主谋。”   宋森躬身抱拳:“是,下官这就去办,明日定有结果。”   ……   太极宫,承香殿。   殿内侍立的宦官宫女已被摒退,只留下武后和一名宫女。   宫女刚从宫外回来,正垂头站在武后面前复命。   “吏部尚书李义府托奴婢回禀皇后,此事万分凶险,郭行真与皇后来往甚密,无端发生厌胜之事,天子必已对皇后有了猜疑……”   武后面若寒霜,冷冷道:“李义府说甚废话,凶不凶险本宫不知么?本宫要的是他马上进大理寺,面见郭行真和范云仙,问出真相,暗里将此事做个了结,本宫没干过的事,焉能栽赃到我头上!”   宫女惶恐跪地,道:“是,奴婢已将皇后的谕令一字不差转告李尚书,今日傍晚时分,李尚书已进了大理寺见到了郭行真和范云仙。”   武后不禁坐直了身子,道:“他们可曾招认?可曾攀咬本宫?”   宫女摇头道:“二人坚称被冤枉,今日许右相亲自提审过二人,后来渭南县伯李钦载也奉旨提审了二人,郭范二人都未招供,坚拒认罪。”   武后皱眉:“难道郭范真是被冤枉的?谁敢在宫中如此大胆,竟行厌胜之术诅咒陛下,不要命了么?”   宫女停顿片刻,又道:“李尚书还说,不论真相如何,眼下最麻烦的是,就算他们被冤枉,以许右相的能耐,怕是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屈打成招,那时若真攀咬上皇后,麻烦可就大了。”   武后眼中迅速闪过一丝慌乱。   若果真如此,那么李治必会废后,没有皇后的位置,她和武家母女姐妹焉有活路?   当初王皇后萧淑妃是怎么死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在争斗无比残酷的宫闱里,失势之人,绝不仅仅只是失势,伴随而来的必然是丢命。   强自压抑内心的恐惧,武后努力镇定地道:“李义府可有对策?”   宫女道:“李尚书说,趁着郭范二人还未招供,不如咱们先下手,让二人串好口供,将厌胜之术的主谋攀咬到别人身上,二人若口风一致,案子就算结了。”   武后神情稍霁,道:“不错,不愧是老谋深算的李尚书,好一手祸水东引。”   接着武后又喃喃道:“那么,该把这事扣到谁身上呢?这人必须住在宫里,还必须对陛下有怨恨,如此,行厌胜之术诅咒陛下才算合情合理……”   宫女又道:“李尚书建议皇后不妨在掖庭宫找一找,说不定有合适的人选……”   “掖庭宫?”武后眉头越蹙越深:“掖庭里皆是犯了事的奴仆宫女,低贱之辈而已,本宫若随便交几个奴仆上去,这点分量,陛下也不可能会信呀。”   接着武后突然凤目一亮,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失声道:“对了,萧淑妃当年死后,是不是还留了两位公主被发落掖庭?她们还活着吗?”   宫女垂头道:“是,她们是义安公主和宣城公主,被发落掖庭约三年了,每日做着奴仆的杂活,都活得好好的。”   武后目光闪烁,半晌,突然笑了。   “若非今日出了事,本宫还真忘了这两位公主呢,真是上天助我。”   武后笑声突敛,脸庞瞬间冰冷下来。   “你再出宫一趟,告诉李义府,让他传话郭范二人,他们的父母亲眷,本宫必善待之。明日许敬宗提审他们,让他们痛快招供,就说是被两位公主所蛊,方才做下这大逆不道之事。”   宫女恭敬地退下。   武后独自坐在殿内,凤目出神地盯着矮桌上的烛火,神情布满了疲惫。   一国之后,母仪天下,果真便高枕无忧了么?   比如今日之事,差点就让她重新跌入万丈深渊。   所以,就算坐上了皇后的位置,还是一刻不能松懈,否则,一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想到这里,武后不由冒出一身冷汗,眼神再次充满了恐惧。   绝不能再掉进深渊,她这一生,曾被发配到掖庭,也曾削发为尼,还曾在王皇后和萧淑妃的联手下,几番差点丧命。   一路淌血厮杀,终于登上这个位置,绝对不能再失去了! 第三百九十八章 我若动,敌必动   一场阴谋悄无声息的铺展开来。   武后就是武后,她能掌控一个王朝,也能掌控太极宫。   可是她却无法掌控身边的那个男人,武后永远忘不了今日事发时,李治望向她的眼神。   那是陌生,猜忌,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敌意。   皇后母仪天下,然而在帝王面前,她仍渺小得像蝼蚁。   她这样的蝼蚁,在她之前,她的男人已经轻易碾碎了一只。   武后不希望自己是第二个,她一定要死死占住皇后的位置,一旦失去,便是死亡。   独自坐在殿内,武后定了定神,然后走出殿门,传谕移驾安仁殿。   安仁殿门外,李治的贴身内侍王常福正佝偻着腰,站在廊下一动不动。   见皇后驾到,王常福急忙迎上前行礼。   武后淡淡地点了点头,举步便往殿内走去,谁知王常福却不动声色地拦在殿门口。   武后皱起了眉,眼神渐冷。   王常福额头渗汗,但还是努力陪笑道:“皇后见谅,陛下说了,今日抱恙,不见任何人。”   武后冷冷道:“本宫也不见吗?”   王常福身躯抖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道:“陛下说……不见‘任何人’,皇后恕罪。”   武后大怒,眼中顿时闪过杀意。   “本宫若一定要闯进殿呢?”武后盯着他道。   王常福却飞快将身子横移数尺,让出了殿门,陪笑道:“皇后若一定要见,奴婢当然不敢拦,皇后您请。”   武后却一动不动,站在殿门外,定定地注视着殿内的一盏琉璃宫灯。   不知过了多久,武后突然转身,下令回寝宫。   转身的刹那,一阵微风拂过廊下,武后莫名打了个冷战,眼神不知何时已布满了惶然。   ……   李家新宅。   从大理寺提审犯人回来后,李钦载便没再出门,他忙着参观自己的新宅邸。   独属于自己的宅邸,走在府里任何一个角落都觉得自信满满,要不是脸皮不太厚,他都想效魏晋狂士那样脱光了裸奔。   逛完一圈后,李钦载觉得很满意,唯一不足的是,很多方便生活的电器没面世,空调电视什么的。   要发明这些电器……基本不可能,前世本就是流水线生产出来的毕业生,李钦载还没逆天到这个程度。普通毕业生会的,他不一定会,普通毕生生不会的,他肯定也不会。   新宅里处处透着新的气息,李钦载蹲在后院的假山边,犹豫要不要将崔婕和荞儿接来长安住一阵。   他才二十岁出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这样的年纪想婆娘,很合理吧?   想完以后若尚有余勇可贾,不妨换个姿势想想三上老师,以及……暂时住在自己新宅里的金乡县主。   想到金乡县主,李钦载就有点无奈了,她居然真的住下了,这姑娘怕是分不清真话和客气话……   吴管家从前院匆匆赶来禀报,宋森来了。   宋森出现在李钦载面前已是一脸疲惫,眼圈泛着黑,像被任我行的吸星大法刚吸完的人渣。   李钦载打量着他,啧啧有声:“虽然不知道宋掌事昨晚干了什么,但你的黑眼圈写满了故事。”   宋森苦笑道:“下官忙了一整夜,百骑司上下都在查郭范二人的底。”   “查到什么了?”   宋森叹道:“别的不说,范云仙在太极宫里积怨甚多,他仗着皇后内侍的身份,对宫人多有欺凌,那郭行真也不是省油的灯,以往出入宫闱盛气凌人,也被很多宫人暗暗非议。”   “李县伯若欲从他们身上找到陷害他们的主谋,怕是要等待一段日子,待百骑司一个一个排查。”   李钦载摇头:“不行,陛下的暴脾气等不起了,多等一日便又有无数宫人丧命。”   宋森无奈道:“那该如何是好,这案子本就是个悬案,总要假以时日才能解开。”   李钦载想了想,道:“那就从最近的几桩慢慢往前推,二人最近得罪过的人,主谋的几率很大,仇恨面前,大多数人都会选择马上报复,不会隐忍太久的。”   宋森到:“郭行真最近的一桩恩怨倒是发生不久,而且宫人皆知……”   李钦载顿时精神一振:“说说,他最近与何人结怨,我感觉这条大鱼马上要浮出水面了!”   宋森尴尬地看了他一眼,弱弱地朝李钦载的胸前一指:“与郭行真最近结怨的人,正是李县伯您。”   李钦载睁大了眼睛:“……”   “前些日,您与郭行真在承天门金水桥有过冲突,您还把一名宦官踹进水里,郭行真不得不对您服软,李县伯难道忘了?”   李钦载深呼吸,面带几分MMP的微笑:“宋掌事,你忙活了一整夜,就忙出了个这?就这?”   宋森急忙道:“当然不止,而且下官知道李县伯断不可能有嫌疑,您是外臣,怎么可能栽赃到宫里去。”   李钦载面颊抽搐几下,道:“你继续说。”   “郭行真最近倒也没啥,范云仙得罪的人可就多了,这货在宫里向来跋扈,不把别的宫人放在眼里,动辄纠集一群帮凶欺凌宫人,宫人对他敢怒不敢言,若说栽赃的主谋,下官以为最大的可能应是范云仙的仇人。”   说着宋森递上一张写满了名字的纸,道:“这些人都是被范云仙最近欺凌过的,其中有三人被范云仙和帮凶打成重伤。”   李钦载接过来匆匆一扫,然后神情陷入茫然。   其实这份名单对李钦载的意义不大,上面的名字太多了,百骑司若一个一个的排查,等待的时日漫长,李治着急要真相,等不了那么久。   更何况,陷害郭范二人的主谋是他们的仇人,这只是李钦载的猜测,也或许并非仇人,朋友背地里捅刀子比仇人更狠。   接下来怎么办?   李钦载苦思许久,想到了一个办法。   敌不动,我不动,我若动,敌必动。   “宋掌事,你想办法在宫人中散播一个流言,就说我们已经锁定了破案的方向,幕后主谋必是郭范二人的仇人,百骑司正在逐一排查。把这个消息放出去,迅速在宫人中传播开。”   “然后百骑司再暗中观察,看有没有人沉不住气,先露出破绽。” 第三百九十九章 案情突变   我若动,敌必动。   这属于一场心理博弈,看谁沉不住气,一旦对方动了,就必然会有破绽,有了破绽,他就暴露了。   不算多聪明的法子,但它至少是个法子。   ……   宫闱厌胜终于事发。   这种事是不可能瞒住天下人的,太极宫有宫人万余,这几日莫名被拿入大牢的有千余人,株连蔓引,人心惶惶,消息很快传到了朝堂上,连长安市井民间也传得沸沸扬扬。   朝野震惊,议论纷纷。   发生如此恶劣严重的大案,朝臣们反而不敢吱声了,以往朝会上像菜市场般吵闹的情景,如今却个个噤若寒蝉。   朝臣们连说话都不敢太大声,生怕惊动了天子那根敏感的神经,然后大手一挥,说话这么大声,你就是厌胜案的同党,洒掉洒掉……   民间百姓或许只将此案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但朝臣们可都是读过书的,他们知道宫闱中一旦发生巫蛊之祸,会是多么要命,会有多少人头落地。   历朝历代,但凡宫闱发生巫蛊案,最少都是上千颗人头打底,上不封顶。这种案子是最容易惹天子震怒的。   天子一旦震怒,那就不必在意什么证据和道理,无论有罪还是无辜,哪怕是人际关系上稍微沾点边儿,都是抄家杀头的下场。   消息传开后,朝堂上人人自危,上至宰相,下至八品小官,皆讳莫如深。   唯一的好消息是,朝会上终于和谐了许多,几乎没人敢吵架了,朝会时虽说不上欢声笑语载歌载舞,至少也是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特别的乖巧懂事。   事发第三日,许敬宗和上官仪进宫,向李治禀奏厌胜案进程。   许敬宗和上官仪深知事态严重,牵连甚广,言辞间颇为慎重。   郭范二人被关押大理寺三日,这三日里许敬宗提审八次,用刑四次,可以说用尽了一切办法要得到他们的供状。   然而郭范二人也深知此事的严重性,无论受了多重的刑,二人仍咬死了牙关不松口,坚称是被人陷害。   他们很清楚,此事绝不能承认,一旦被屈打成招,或许能免了眼前的痛苦,但他们的性命却连最后一线生机都失去了。   咬紧牙关只是为了求生,人在求生时,意志力还是很坚定的,哪怕是这两位看起来完全不像英雄好汉的人,为了活着也硬生生扛下了大理寺刑具的折磨。   安仁殿内,李治不满地瞪着许敬宗和上官仪,道:“三天过去了,什么都没得到,二位就是这样办事的?”   许敬宗面带惭色,垂头道:“陛下恕罪,臣已尽力,恩威皆施,仍一无所获,郭范二人咬死了自己被冤枉,臣实在拿他们没办法。”   上官仪瞥了许敬宗一眼,鼻孔里发出不易察觉的哼声。   李治的目光望向他,道:“上官先生如何说?”   上官仪沉声道:“老臣虽没拿到郭范二人的供状,但有些事情其实不需要供状,也能推理出一二,至于证据和供状,呵呵,如此严重且恶劣的事情面前,证据反而已不那么重要。”   李治严肃地道:“朕愿闻其详。”   上官仪缓缓道:“别的且先不说,厌胜之术必由道士作法,郭行真这两年经常出入宫闱,那么经常召见他的人究竟是谁?这个答案其实很容易查。”   “还有,范云仙是皇后身边的内侍,最得皇后信任,事情偏偏就那么巧,那些升坛法器,傀儡小人,和陛下的生辰符纸,偏就在范云仙的住所里找到了。”   李治怔忪之后,目光渐渐沉了下来,蹙眉久久思索不语。   旁边的许敬宗却听得心惊肉跳,朝上官仪投去惊骇的目光。   这老货不要命了么?这话都敢当着天子的面说出来,他知不知道后果多严重。   这是暗示天子废后啊!   上官仪却面无表情,丝毫不觉得自己说了多么严重的话。   李治也被吓了一跳,表情顿时踟蹰起来。   事发之后,李治确实对武后有过猜疑,也确实对她生了戒防之心,可是废后……他却未曾想过。   或许,李治的心底深处,仍然对当年那位在感业寺写下《如意娘》的武媚娘余情未已。   重情之人无法忘情,曾经美好的回忆已然在他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尽管时过境迁,眼前人已非当年人。   可她,终究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女人啊。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君臣沉默良久,李治缓缓道:“上官先生的意思是,皇后涉案其中?”   上官仪沉声道:“老臣非此意,老臣只是推测,宫闱厌胜案有两种可能,一是郭范二人说的是实话,他们确实是被人栽赃陷害的,主谋要陷害是正是皇后。二是,郭范二人本身就是主谋,他们瞒着皇后对陛下作法厌胜。”   一旁被吓得满头大汗的许敬宗急忙补充道:“臣以为上官先生所言甚是,皇后已是后宫之主,臣说句犯忌的话,偌大的太极宫里,皇后已无敌人。”   “她已坐稳了皇后的位置,若论动机,她完全没必要作法厌胜谋害陛下,陛下若有不可言之事,皇后的处境必然急转直下,所以臣以为,皇后是无辜的。”   上官仪嘴唇嗫嚅几下,似乎还想说什么,然而许敬宗一直在悄悄观察他,见上官仪要说话,许敬宗立马朝他投以警告的眼神。   尼玛你个老货要作死不要连累我,我现在可还坐在你身边呢。   李治身子往后倾斜,脸上露出不知是释然还是失落的表情。   半个身子陷入朝堂污泥里的人,说话做事果然羁绊太深,步步犹疑。   正在这时,一名宦官却匆匆跑到殿门外,躬身道:“陛下,大理寺卿有急事禀奏,郭行真和范云仙二人招供了!”   殿内君臣三人一惊,同时坐直了身子。   李治沉声道:“说,何人是主谋?”   宦官垂头道:“郭范二人称,被掖庭的义阳和宣城两位公主重金收买,故而作法厌胜,诅咒天子。”   李治闻言呆滞半晌,接着身子一软,重重坐了回去,面色一片苍白。 第四百章 孤家寡人   随着郭行真和范云仙二人的突然招供,整个案情瞬间掉转了方向。   谁都没想到,真正的主谋居然是被软禁在掖庭的两位公主。   李治不敢置信地坐在矮桌后,呆怔地注视着殿外灰蒙蒙的天空。   许敬宗和上官仪一脸惊骇,怔怔不能言。   良久,许敬宗突然想到义阳和宣城两位公主的出身,以及她们如今的处境,于是猛地一拍大腿,豁然开朗了。   两位公主的生母可是武皇后不共戴天的仇人萧淑妃,这个解释够不够?   太足够了,简直是合情合理,甚至许敬宗都忍不住想抽自己,为何自己没有早点怀疑她们。   杀母之仇,幽禁掖庭之怨,厌胜之术若成,父皇早崩。厌胜之术若不成,转手便栽赃武后,不管怎样的结果,对两位公主报仇的大计都是有利无害的。   而且两位公主隐藏得够深,谁能想到被关在掖庭里不见天日的两位公主,竟然还能在太极宫里翻云覆雨呢?   左思右想,许敬宗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而一旁的上官仪显然与许敬宗的反应不一样,听到宦官的话后,上官仪最初震惊过后,便捋须蹙眉不语。   如此顺理成章的么?他和许敬宗几乎啥都没干,主谋便浮出水面了?   而且,郭范二人昨日还是一副打死不招的好汉形象,今日却突然主动招供了,就这么巧的吗?   见李治神情呆怔,上官仪想说点什么,却不知如何说。毕竟犯人主动招供了,纵然疑点再多,也不宜在此刻说出来。   宫闱巫蛊之祸本就十分敏感,上官仪又不是老糊涂,当然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去充当搅屎棍。   李治呆怔许久,失神地道:“她们……竟然是她们?怎会是她们?”   许敬宗心眼比较多,先仔细想了想义阳和宣城两位公主是否有后台。   嗯,没有,她们的生母萧淑妃,坟头的草都比人高了,就算萧淑妃诈尸活过来,以武皇后的实力,也能让她再死一次,死得更透,更凉。   于是许敬宗上前一步,果断地道:“陛下,当下之计,应马上关押两位公主,并委员提审,厌胜之祸举国皆知,陛下当须不枉不纵,否则难以对臣民交代。”   上官仪抿紧了唇没吱声,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李治却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身子软软地往后一靠,神情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叹道:“便如此吧,王常福传旨,着令将义阳宣城两位公主羁押宗正寺,着寺卿提审。”   殿门外,王常福躬身领命,正要转身离去,李治忽然叫住了他。   迟疑半晌,李治沉声道:“告诉宗正寺卿,可提审,不可用刑。”   看着殿内的许敬宗和上官仪,李治无力地挥了挥手,道:“朕累了,今日便散了吧。”   大殿内,李治独自呆坐,脑海里闪现义阳和宣城两位公主的面孔,然而不知为何,两张面孔却始终拼不出清晰的模样,眉眼鼻唇都是那么的模糊,仿佛还停留在她们年幼的时光。   同住一座宫殿内,可笑的是,似乎好几年没见过她们了。   当年萧淑妃倒下,两位公主也被牵连圈禁掖庭。   从那以后,李治便忙着对付长孙无忌,褚遂良,巩固自己的皇权,再接下来,李治的身子越来越差,整日头晕目眩,连批阅奏疏都拿不动笔了……   于是,两位亲生的女儿,从此真的从他生命中退了出去。   今日再听到她们的消息,居然是谋害他。   此刻李治的心情很复杂,有些愤怒,又有些愧疚,心思百转千回,终究拿不定主意是恕还是杀。   大唐的皇室仿佛被老天诅咒,诅咒历代帝王得到江山的代价,就是失去亲情。   三代帝王,兄弟阋墙,父子为敌,至亲相残。   李治原本以为自己是特例,然而今日才知,他终究还是活成了孤家寡人。   “来人,奉酒来!”李治忽然朝殿外喝道。   今日他很想一醉,祭奠孤家寡人注定付出的代价。   ……   作为新宅的男主人,李钦载终于可以在属于自己的宅院里为所欲为了。   国公府的八号技师必须调过来,别的技师给他按他咳嗽。   以后就在府里搞个金盆洗脚城,每天小保健,还不得起飞喽。   其次就是亲自做顿饭,惦记已久的大雁,一只红烧一只清炖,当初成亲后,吴通把两只大雁放生了,令李钦载颇为失落,这次无论如何不能轻饶。   前院已架好了烤架,大雁拔毛腌制,洒上各种香料,炭火下滋滋冒油光。   荞儿若在就好了,两只最肥的腿必然给他留着,亲爹烤的肉,荞儿向来很给面子,每次都吃得一点不剩。   宅子里的下人们远远驻足,观察院子里的这位新主人。   这位新主人似乎与别的权贵完全不同,哪有亲自下厨烤肉的,听都没听说过。   不过新主人的脾气倒也温和,对任何人都是笑吟吟的样子,看不出任何残暴不仁的迹象,听说新主人当年是长安城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弟,今日看来,应该是谣言了。   大雁快烤好了,院子里飘满了浓浓的肉香。   用匕首割下一块腿肉,李钦载一边呼哧着凉气,一边往嘴里送。   还没品尝出味道,吴管家来报,有客来访。   客人是李素节,今日的四皇子仿佛被人抽干了魂魄似的,一脸浑浑噩噩地来到李钦载面前。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这货今日吃错药了?连基本的弟子礼都忘了,太久没抽他鞭子,稍停找个借口给他加个状态。   “我都怀疑你是闻着味儿找来的,刚烤好你就出现了。”李钦载嫌弃地撇嘴,割下一只腿递给他:“吃吧,回头留下饭钱,不能白蹭。”   李素节木然接过大雁腿,却没吃,仍呆呆地坐着,像一具魂魄残缺的行尸走肉。   李钦载心中奇怪,试探着道:“身上带钱了吗?都交出来。”   李素节立马伸手掏入怀里,一个绣着锦花的精致钱袋掏了出来,递给李钦载。   李钦载睁大了眼睛,这货怎么了?好像被人催眠了似的,有求必应。   “玉佩也不错,摘下来送我。”李钦载继续试探。 第四百零一章 求告   这弟子好像傻了,李钦载决定救醒他之前,先把自己的口袋喂饱。   意外之财,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李钦载当然不会客气,一会儿的功夫,李素节身上的碧玉头簪,玉带,玉佩,钱袋……反正值钱的都落到李钦载手里了。   比打劫有前途,既斯文收获又大。   心满意足的李钦载将刚刚搞来的值钱玩意儿收好,这才露出老师该有的模样。   抬手便是一记巴掌,狠狠扇在李素节的后脑勺上。   啪的一声脆响,李素节终于回神,愕然摸着自己的后脑勺,一脸茫然地看着李钦载。   李钦载瞬间化作一脸焦急:“素节,你怎么了?怎么了?你不要吓我啊!”   李素节呆滞地道:“呃,劳先生费心,弟子没事。”   下意识摸着后脑勺,李素节又道:“刚才有人打我吗?”   李钦载气定神闲地道:“刚才为师给你施了个招魂术,终于把你的魂魄追回来了,快谢谢我。”   李素节条件反射起身行礼:“多谢先生……嗯?我玉带呢?玉佩呢?”   “不知道,你进我家门就这副模样,应该是刚刚被人抢了吧。”李钦载面不改色地道。   李素节苦笑道:“罢了,身外之物,没了就没了。”   李钦载笑了,他喜欢豁达的人,尤其是豁达且不计钱财的人。   没滋没味地嚼着大雁腿,李素节心事重重,目光呆滞,眼看魂魄又要飞走了。   李钦载见状又抬起了手,打算再给他来个招魂术。   谁知李素节下意识往后一躲,连连道:“先生不必了,弟子魂魄尚在。”   李钦载哼了哼,道:“你呢,不想来可以不来,但是进了我家的门,建议你的表情最好喜庆一点,不求你载歌载舞,至少也不要一副奔丧的表情,我阳寿大约还有八十年,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我把你送走。”   李素节苦笑,行礼赔罪。   “说说吧,遇到啥事了?”   李素节犹豫半晌,突然扑通朝李钦载跪倒,伏地大哭道:“求先生救我两位姐姐!”   李钦载吃了一惊:“啥意思?说清楚了。”   李素节哽咽道:“弟子的生母是萧淑妃,当年宫闱里的那些事,先生想必知道,从那以后,我的两位姐姐便被圈禁掖庭,而弟子,也惶惶不可终日,直到拜先生为师后,才算保住了自己的命。”   “可今日早间,羽林禁卫将我两位姐姐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都带走了,将她们关进了宗正寺……”   李钦载表情渐渐严肃:“她们犯了何事?”   李素节泣道:“两位姐姐在掖庭孤苦无依,餐食不继,能犯何事?弟子打听了,据说宫闱最近出了厌胜大案,不知什么缘故,我的两位姐姐竟然成了主谋,父皇亲自下旨,将她们关进宗正寺严审……”   李钦载眼皮一跳,失声道:“厌胜案?此案跟她俩有啥关系?”   李素节哭道:“弟子也不知,我两位姐姐圈禁掖庭多年,在掖庭里遭受诸多虐待,连饭都吃不饱,怎么可能有心力去做这桩大逆不道之事,分明是有人诬陷!”   “谁诬陷她们?”   李素节摇头:“弟子打听过了,据说关在大理寺的郭行真和范云仙主动招供了,说他们是被我两位姐姐指使的。”   李钦载又吃了一惊,昨日他提审二人时,他们还死咬牙关不松口,今日便主动招供了,还把两位公主牵连进来。   李素节仍跪在他面前泣道:“先生,弟子敢以性命担保,我两位姐姐绝非主谋,她们自幼性情温良,与世无争,受了委屈也是忍气吞声,人前人后从不道人是非,如此温婉的女子,怎么可能行那大逆不道之事。”   李钦载却一言不发,眼中光芒闪烁。   他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如果说厌胜案是一桩阴谋的话,那么随着郭范二人的主动招供,这桩大案里面又有了阴谋。   越来越复杂了,李钦载已经失了头绪。   李素节跪在他面前嚎啕哭道:“先生,弟子深知此案凶险,事关宫闱秘事,外臣不宜掺和进来,可……两位姐姐生死未卜,弟子放眼长安,除了先生,实在没有能依靠的人了。”   “求先生看在师生一场,救救弟子的两位姐姐。”   李钦载神情凝重道:“这桩案子很要命,巫蛊之祸历来都是宁杀错,不放过,我若参与太深,只怕下场难料……”   李素节浑身一震,接着伏地大哭,却也不再求李钦载帮忙了。   他很清楚巫蛊之祸的严重性,这种案子简直跟起兵谋反同一个性质,李钦载教授他学问已是大恩,他怎忍恩将仇报,置先生于死地。   然而想到孤苦无依的两位姐姐,此刻在宗正寺里不知遭受怎样的折磨,李素节痛恨自己的无能,哭得愈发伤心悲怆。   李钦载的脑子里却在思索这桩大案的阴谋。   如果说厌胜案事发时,李钦载凭直觉认为与郭范二人无关的话,今日郭范二人的主动招供,必然是受人指使。   郭范比谁都清楚,一旦招供认罪,便是身死魂灭的下场,能指使他们认罪的人,能量必然不小。   尤其是他们的亲眷家人,既是筹码也是承诺。   能让郭范甘心认罪的,想必除了他们的亲眷家人,再无任何能打动他们情愿赴死的利益了,认罪就是死,人都死了,利益何用?   那么,这个让他们认罪的人是谁呢?   李钦载轻轻呼出一口气。   答案已呼之欲出。   除了宫里那位女人,还能有谁?   不得不说,这一招祸水东引真的高明,本来案发时她便背负了各种嫌疑,随着郭范的认罪,所有人的目光转移到两位公主身上。   而她,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自辩的话,事实却已成功洗清了她的嫌疑。   未来能成为华夏数千年来唯一的女帝,她的能力,她的急智,她的手段,都是当世顶尖的。   今日若没有李素节的求告,以李钦载的性子,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至于那两位素未谋面的公主,李钦载不是圣母,更不是救世主,他救不了那么多人,也没有仗义拔刀的实力,只能选择漠视。   然而,此刻自己的弟子跪在他面前哀哀求告,李钦载顿时陷入了挣扎。 第四百零二章 有事老师服其劳   “不惹事,不怕事”这种境界,其实大多数人并不具备。   世人营营碌碌,总有色厉内荏的张狂者,亦有忍气吞声的懦弱者,真正能做到不惹事不怕事的人,在这世上至少是个名震一方的人物。   李钦载也不具备这种品质,如果他有,上辈子也不至于只是个一事无成的社畜。   面对李素节的哀哀求告,李钦载陷入了挣扎,他很不想掺和这件事,因为会要命。   “素节,我……”李钦载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拒绝的话。   在这个年代,师生如父子,弟子出了这么大的事,当老师的若视而不见,以后怎么好意思腆着脸教他们学问和为人处世的道理?   “素节,你先冷静下来,遇事慌乱,只会哀求别人帮忙,这是男人该做的事吗?”   李素节垂头,飞快擦干了眼泪。   李钦载满心烦躁,使劲挠了挠头,叹道:“你先回去,我想想办法。”   李素节闻言立马抬头,眼里露出惊喜的光芒:“真的吗?先生能救我两位姐姐?”   李钦载闭上眼:“快滚,你这张脸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我怕我会忍不住改主意。”   李素节连道谢的话都不敢多说,嗖的一声原地消失。   李钦载叹了口气,又揽下一桩天大的麻烦,自己究竟图什么?   独坐院子里,烤好的大雁已经凉了,李钦载完全没了食欲。   如何救下两位公主的同时,还能自保,李钦载脑子里不停地思索这个问题。   这一次,他的对手是武后。   与上次并州粮案不同,这次李钦载若出手救人,触动的可是武后的核心利益。   厌胜案祸水东引,武后的目的不仅仅是洗清自己的嫌疑,同时还要斩草除根,把昔日敌人的后代全都铲除。   李钦载甚至能猜到,若非李素节已拜他为师,恐怕这次连李素节都会被此案牵连进来。   可是现在已经不是得不得罪武后的事了,就算他想救人,都不知如何入手。   真正的主谋还在宫里潜伏着,两位公主成了替罪羔羊,主谋高兴还来不及呢,愈发不会露面。   想救人,李钦载连第一步如何迈出去都完全没头绪。   身后传来轻悄的脚步声。   “李县伯,这件事你不能掺和!”金乡县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钦载回头,上次宿醉后,金乡暂时借住在李家,亲爹出远门打工修路去了,金乡成了留守儿童。   关爱留守儿童是纨绔子弟应尽的责任,所以李钦载才让她暂住下来。   “你都听到了?”李钦载问道。   金乡点头:“我无意听到的。”   顿了顿,金乡很严肃地道:“李县伯,你不能掺和这件事,会要命的。”   李钦载露出霸道总裁的邪魅狂狷:“你在教我做事?”   金乡一愣,随即柳眉竖起,正要发火,李钦载突然换了画风。   “啊,对不起,角色代入错误,我以为你是崔婕……嗯,多谢县主提醒,好意心领了。”   金乡气道:“这种时候了,你还不正经!”   “弟子有事,老师服其劳。我也没办法……”李钦载苦笑道。   金乡白了他一眼:“‘有事弟子服其劳’,你倒是反过来了,世上哪有老师服其劳的道理。”   “师生即是父子,儿子有了麻烦,当爹的能视而不见吗?”李钦载叹道:“比如县主你,若不小心一头栽进了茅坑,世上唯一不嫌弃你浑身是屎,敢亲手把你捞起来,并真心觉得洗洗还能要的人,只有你爹滕王殿下了吧?”   金乡呆滞半晌,接着勃然大怒:“李钦载,你狗嘴里能说人话吗?你才栽进茅坑,你才浑身是屎!”   “县主息怒,我只是打个比喻,并不代表你真的……嗯?你这气急败坏恼羞成怒的模样,难不成你真的……?”   “没有!姓李的,你不要太过分,我好心好意劝你不要干傻事,你便是这般编排我么?”   李钦载打了个呵欠,敷衍地道:“多谢县主的好心,我会记住的。”   金乡深呼吸,暗暗说服自己不要与他一般见识,李钦载的嘴贱,自己早就从崔婕口中听闻了不少事迹,平胸而论,这一次他还不算最贱的。   平复了暴怒的情绪,忍住了把这登徒子掐住脖子塞进茅坑的暴戾念头,金乡努力用认真的语气道:“李钦载,看在婕儿的份上,你莫做傻事,这件事不是你能掺和的,你有妻有儿,出了事妻儿怎么办?”   “厌胜案我听说了,据说牵连的宫人不下千人,事发才三日,已有数百宫人被株连丧命,巫蛊之祸历来被帝王忌讳,任何人牵扯其中,必将承受万钧雷霆,李钦载,你掺和不起。”   李钦载目光如湖泊般平静,淡淡地道:“我只想帮弟子一个忙罢了,厌胜巫蛊什么的,我并不想掺和。”   金乡加重了语气道:“你帮了这个忙,就已身陷其中了,难道你不懂么?”   李钦载笑了:“师生如父子,还是那个比喻,比如说,你不小心一头栽进……”   话没说完,金乡大怒:“李钦载,你混蛋!”   说完金乡扭头就走。   院子里恢复了寂静,李钦载呆坐许久,神情萧瑟地叹了口气,道:“来人,给我更衣。”   穿好官服的李钦载出门,登上马车径自奔太极宫而去。   直到李钦载的身影消失在院子内,拐角廊柱下,金乡的身影转了出来,盯着大门的方向,恨恨的目光仍余怒未消。   “没见过自己非要找死的人!如此大的祸事也敢往里掺和,真觉得自己的八字生得硬么?”金乡恨恨自语。   嘴上骂个不休,金乡的表情却越来越挣扎。   许久之后,金乡突然狠狠一跺脚:“混蛋,匹夫,登徒子,无耻之徒!若不是为了……为了婕儿,我才不帮你!”   说完金乡不再犹豫,整了整发鬓后,吩咐侍女备车出门。   ……   太极宫,安仁殿。   李钦载跪坐在李治面前,两人表情严肃,眼睛盯着面前的棋盘。   棋盘上黑白错落,却不是围棋,而是五子棋。   这是昔日李治在甘井庄度假时,李钦载教他的玩法。   李治学会后顿觉比围棋手谈好玩,要动脑,却不至于太消耗脑力,很适合休闲舒缓压力,回到宫里后也乐此不疲。   棋盘上,李钦载执白,李治执黑,眼看李治已占尽上风,一子落下,四星连珠,胜局已定。   李治高兴极了,一脸坏笑看着李钦载,等他再落一子便赢了此局。   李钦载心不在焉,待到想认真时,已然回天乏术,沉吟思索良久,突然伸手将棋盘上的黑白子一通乱拨。   李治笑容一僵,眼看一盘稳赢的棋被他拨乱,却来不及阻止。   “你,你怎可耍无赖!”李治惊怒道。   李钦载表情一整,正色道:“陛下,臣尝闻‘业精于勤而荒于嬉’,陛下是大唐英主明君,怎可沉迷于嬉玩小道,臣必须劝谏陛下,明君不能瞎玩,不如认真批阅奏疏去吧。”   李治气坏了:“朕与你玩个五子棋就不是明君了?再说,这五子棋还是你教朕玩的,朕若是沉迷于嬉玩的昏君,你便是佞臣。”   接着李治咂咂嘴:“‘业精于勤而荒于嬉’,咦,这句话不错,景初的嘴里常有振聋发聩之警言,善也。”   李钦载没接话,迟疑半晌,终于直奔主题:“陛下,听说厌胜案已查到主谋了?”   李治表情一僵,苦涩一叹:“是,没想到是朕的两个女儿……”   李钦载想了想,道:“陛下嘱臣暗中侦缉此案,臣却一无所得,是臣辜负了陛下,臣失职了。” 第四百零三章 臣为大唐流过血   不管自己办事是好是坏,领导面前先认错再说。   这是前世当社畜时的经验,非要跟领导争是非曲直的人,通常换工作比较勤。   李治这位领导官儿比较大,属于那种基本没有升职可能的大领导,如果还想升一升官儿的话,只能羽化飞升换个地图,从草根神仙开始奋斗了。   李钦载认错的态度特别虔诚,认错嘛,不痛不痒不花钱,也不寒碜。   “景初莫自责,本是宫闱之事,你是外臣,行事诸多不便,朕也是糊涂,本就不该让你来办,幸好郭范二贼识时务,痛快招认了,倒也省了朕一番麻烦。”   李钦载垂头道:“是,幸好郭范二贼识时务,臣本来打算再次提审二贼,给他们上点刑具,没想到他们招认得如此痛快,全托陛下洪福,如此大案三日间便轻松而解。”   李治笑着刚要说什么,突然咂咂嘴,觉得不对。   这话……似乎有点别的意思呀。   眼神认真地盯着李钦载的脸,见他一副平静淡然的模样,连目光也是波澜不惊,仿佛刚才这句话只是君臣之间的客套对答,如同谈论吃没吃饭一样正常又毫无意义。   李治使劲眨了眨眼,是错觉吗?是自己想多了吗?   “朕委实没想到,厌胜案的主谋竟是朕的女儿……”李治黯然道:“按说朕应该非常生气,将她们杀之而后快,可朕不知为何,却满心愧疚……”   “自萧淑妃死后,朕对她的子女冷漠以待,就连她们被圈禁掖庭,朕也不闻不问,本来朕还用朝政繁忙一时忘怀来当作借口原谅自己,可是越想越觉得,这种借口简直可耻……”   李治苦笑:“朕真正的心思,是远离,是记恨,是恨屋及乌,朕这个父亲当得如此失败,让女儿受了那么多委屈,请个道士诅咒朕,虽大逆枉法,倒也合情。”   李钦载微微动容,李治能在自己面前毫不掩饰地剖析内心阴暗的想法,显然是真正将他当成了朋友知己,帝王本不该说的实话,能够坦然说出口,至少他有勇于面对自己阴暗一面的勇气。   “臣听说两位公主已被圈禁于宗正寺,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她们?”李钦载试探问道。   李治神情一怔,陷入挣扎犹豫。   子女做了再严重的错事,当父亲的或许都能原谅,可是站在帝王的立场,就算他想原谅,恐怕也是身不由己。   天家事,天下事。   事闹大了,朝野沸腾,有推波助澜者,有正义凛然者,各怀心思的人太多,两位公主的命运已不是李治能轻易决定的了。   “待宗正寺卿审过她们,拿到供状后再说吧。”李治无奈地叹道。   李钦载忍不住想问,能不能对两位公主网开一面,却终究还是闭嘴。   刚才的君臣对话可以算作无关痛痒的闲聊,但一旦开口求情,那就代表李钦载正式参与其中了。   事情没解决,主谋仍逍遥法外,李钦载绝不能太快表露自己的立场,否则人还没救出来,自己反倒搭进去了。   “陛下,既然厌胜案已破,臣的差事是否可以交卸了?两位公主是主谋,其他的帮凶也已落网,剩下便是宗正寺和刑部大理寺的事了,臣已不必参与了吧?”   李治点头笑道:“那就交卸了吧,景初离开庄子多日,也该回去看看那群无法无天的学子了。”   李钦载笑道:“臣还得多谢郭范二贼主动招供,还招得那么痛快,省了陛下和臣一番麻烦,臣刚提审他们的时候,还一副被冤枉的嘴脸,哭天抢地涕泪横流,哈哈,这不还是招了么。”   “既然案子已破,臣明日便回甘井庄。”   说着李钦载起身行礼,打算告退。   谁知李治的表情却突然僵住,李钦载刚才的这句话在他脑海里反复咀嚼琢磨,越琢磨越觉得味道不对。   “慢着!景初且住。”李治突然唤道。   李钦载停下脚步,莫名地看着他。   李治的表情不知为何变得凝重起来,缓缓道:“景初刚才所言,是何意?”   李钦载一脸茫然:“臣……所言,就是那个意思啊,臣明日回甘井庄教书,呃,臣说错了什么吗?”   李治沉下脸道:“不对,前面那句。”   “臣……多谢郭范二贼主动招供,省了君臣一番麻烦,这句也没错吧?”李钦载愈发茫然,满脸无辜的表情楚楚动人。   李治表情渐渐阴沉:“朕怎么觉得……嗯,二贼明明痛哭流涕,坚称被冤枉,为何相隔一日后,便如此痛快主动招认了?这不对!”   李钦载吃了一惊:“二贼主动招认不对吗?人证物证俱在,已是铁证如山,哪里不对?”   李治冷着脸沉思半晌,缓缓道:“从武德,到贞观,再到朕登基这十余年,大唐朝野也曾有多桩大案巨案……”   “朕可以认真告诉你,从未有哪桩大案巨案侦破如此容易,如此顺风顺水,仿佛所有的人证物证都准备好了,就等朕派个人下去一拿就拿到,然后问罪判决。”   李钦载惊愕道:“破案顺利……难道不好么?”   李治摇头:“不好,太顺利,反而做作了。”   “陛下是说……”   “短短三日,这桩大案便告破,主谋帮凶物证俱在,案子定成了铁案,不错,一切都很顺利,所有真相也是合情合理。”李治突然露出冷笑。   “可是,不知为何,朕却觉得自己成了傻子,被无数人糊弄的傻子!”   李钦载心悦诚服地道:“陛下不傻,一点都不傻,真的。”   这句话确实是发自真心。   李治阖眼沉思,久久不出声。李钦载垂头恭立,眼神不易察觉地闪过欣喜。   良久,李治缓缓道:“没错,越想越不对劲。太顺利了,最大的疑点是,二贼态度转变太快,一日之间突然翻转,这就很不正常,朕原本不以为意,然而仔细一想,此案最大的漏洞便在此。”   眼神渐渐变得冷厉,李治沉声道:“景初,你暂时回不了甘井庄了。”   “呃,陛下……”   “这件事没完,很可能是一桩冤案,朕要你继续查缉,找出真相。”   李钦载露出为难之色:“陛下恕罪,臣……实在不敢担此任。”   “为何?”李治皱眉道。   “宫闱之事,巫蛊之祸,自古株连蔓引万人牵连,太凶险了,臣胆子小,真的很害怕被卷入其中,”李钦载可怜兮兮地望向他:“陛下不如另委他人,让臣回甘井庄老老实实当教书先生吧。”   李治不满道:“你是朕最信任的臣子,若连你都不能为朕分忧,满朝文武朕还能信谁?”   李钦载垂睑低声道:“陛下,臣还年轻,有妻有儿,日子正过得红火,若因此案而落了难,丢了命,臣的妻儿从此孤苦无依……”   话没说完,李治大怒:“胡说个甚!有朕在,谁敢让你落难,谁敢让你丢命?你是奉旨办案,万事有朕帮你担待,你怕什么!”   “陛下,臣还是怕啊,臣怕死,又贪财,意志不坚定,还容易被美色迷惑,臣这种人实在不堪重任……”   李治越听越气愤,猛地一拍案:“朕还非要你办不可了!给朕查,必须由你查,你若再推拒,朕便拿你问罪!”   李钦载急了:“陛下……”   “来人,把这货给朕扔出去!”李治翻脸了:“予尔三日,三日内查清,否则问罪!”   没等李钦载再拒绝,殿外的禁卫已入内,一左一右架起李钦载便往外走。   李钦载不停挣扎,手刨脚蹬:“陛下,陛下不可!”   被禁卫架出殿外,沉重的殿门砰地一声关上。   李治独坐殿内,刚才愤怒的表情迅速平复下来,眼中露出莫测的光芒,和一丝任何人都看不懂的冷笑。   李钦载气急败坏跪在外面,十爪不停挠门:“陛下,臣为大唐立过功,臣为大唐流过血……至少流过汗,陛下不可强人所难,陛下——”   嚎啕许久,李钦载才无奈地起身,一脸无助地往宫门外走去,一步三回头。   走出宫门,登上自家马车,车帘放下,马车缓缓启行。   直到这时,李钦载的脸上终于换了表情,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微笑。 第四百零四章 失控蔓延   想要参与一个游戏,首先要有入门的门票,这是放诸四海皆准的道理。   李钦载今日进宫面见李治,最后君臣搞了这么一出闹剧,为的就是得到这张门票。   拿到办案的权力,李钦载才有资格继续参与这桩厌胜案,将已经钉死的铁案反转过来,救出李素节的两位姐姐。   说起来容易,但很考验演技,李钦载坐在马车里,回忆自己刚刚的表现。   嗯,演技还算在线,台词语气方面略显造作,被扔出殿外不停挠门的即兴动作是点睛之笔。   总的来说还算合格,一个不情不愿被天子逼迫,不得不查缉这桩案子的受害者形象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套一句李治曾经说过的经典渣男语录,“盛情难却,勉为其难”。   落在别人的眼里,会如何看他?   我也不想掺和这件事啊,但天子的力气太大……   李钦载为何要演这出戏?这绝不是毫无意义的胡闹。   有的差事,主动揽过来,跟被迫任命,其中的差别很大,很大。   生与死的差别。   李钦载要对外立的人设就是被迫任命,属于受害者。   不一定能打消武后的敌意,但至少能淡化她的敌意。   李治呢?刚才李钦载的那番表现,李治有没有察觉到他的心思,有没有默契配合?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但李钦载看到了结果。   结果令他很满意。   ……   厌胜之祸开始渐渐蔓延。   上千宫人被拿问不过只是是个开头,当两位公主被圈禁宗正寺后,事情注定朝着越来越扩大的方向发展。   李钦载刚离开太极宫,朝堂上又有十余位朝臣被大理寺拿入大狱。   不仅是十余位朝臣,他们的府邸也被抄没,家眷被关押刑讯,甚至连他们的亲朋和门生也都被各地官府拿问。   如此一来,波及的范围可就广了,从这十余位朝臣的亲族,朋友,门生发散开来,牵扯下来足有数千人被卷入这场暴风骤雨中。   而主持拿问刑讯定罪的人,则是河间郡公,吏部尚书李义府。   手执大棒,见神杀神。   李义府不知被何人授意,以厌胜案为理由,对朝堂大肆挥舞大棒,形如疯狂。   那十余名被拿问的朝臣,谁都不知道他们为何莫名其妙被牵扯进这桩大案里。   然而这些人根本无处申诉鸣冤,关在大理寺的大牢里受尽刑讯,有的被屈打成招,被迫认罪,也有宁死不屈,死咬着不肯招供的。   如同一场猝不及防的瘟疫,以这十几名朝臣为中心,以他们的亲族和人脉,无限且疯狂地向外蔓延,发散。   朝堂内人人自危,不敢高声语。   时有同中书门下三品刘仁轨看不过眼,终于出手在朝会上仗义直言,面奏天子请求复查,并请三司同审,不枉不纵,勿使冤案蔓引,而致朝堂不安,民心动荡。   刘仁轨的提议在朝会上激发了争论,李义府与刘仁轨当庭争吵,彼此争得面红耳赤,刘仁轨主张控制事态,李义府主张除恶务尽。   两人的主张似乎都有道理,然而朝会上群臣皆被李义府最近的疯狂手段震慑,无人敢附和刘仁轨,纷纷闭口不敢言。   然而散朝之后,该抓的人照样抓,该被株连的无辜者照样被株连。   不出李钦载所料,但凡涉及宫闱巫蛊之祸,事态一定会很严重,而且越来越严重。   李钦载未参与朝会,他不喜欢毫无意义地跟别人打嘴仗,赢了输了都不是什么露脸的事。   ……   李家新宅。   李钦载坐在前堂内,眼神不满地盯着宋森。   “宋掌事,你老实告诉我,你们百骑司是不是一大半的人都是吃干饭的?查了三天了,结果呢?”   宋森涨红了脸,显然受到了侮辱,然而事实上这三天确实没什么收获,如果李钦载是在侮辱百骑司,那么……宋森只能忍了。   “李县伯,百骑司有多努力,您知道么?”宋森不甘地为属下鸣不平:“不,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关心你自己……”   李钦载愕然,你特么的……居然还是百骑司的脑残粉?   不假思索地抄起桌上的一只银壶,当作暗器朝宋森脑门上发射过去。   宋森脑袋一缩,没打着。   “给我把壶捡回来。”李钦载沉着脸道。   宋森毕恭毕敬将银壶请回,双手供在矮桌上。   “等着,我这就进宫求见陛下,别的不说,先把你这酒囊饭袋给罢免了,流徙到岭南摘荔枝去,顺便被母猢狲轮一百遍啊一百遍……”   宋森大惊:“李县伯高抬贵手,饶我一次!”   李钦载伸手:“结果,我要的结果呢?”   宋森满头大汗,从怀里掏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擦汗苦笑道:“郭范二贼在宫里的仇人不少,下官和百骑司查了多日,最近半年来他们欺凌过的,得罪过的人,大多在此了。”   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李钦载不由一阵头疼,索性懒得看,道:“就这?锁定了嫌疑人吗?这上面至少一百多人,难不成将他们都抓起来审问?”   宋森尴尬地道:“李县伯再容下官数日,百骑司正在逐一排查筛选。”   顿了顿,宋森小心翼翼道:“郭范二贼不是主动招供了吗?说是两位公主是主谋,她们也被宗正寺拿问了,这桩案子……应该结了吧?”   李钦载冷笑:“结不结是你说了算的?”   宋森有点懵,下意识道:“李县伯说了算?”   “我说了也不算。”李钦载嘴角神秘地一勾,指了指房梁。   宋森顺着的手指望去,盯着头上的房梁出神,傻傻地道:“谁?谁在上面?”   李钦载咬牙,这特么得亏不是自己的直属属下,不然宋森迟早得被自己抽成二级伤残领朝廷抚恤金,外加江湖人送雅号“打不死的铁拐宋”。   “天子啊!混账!天子才说了算啊!”李钦载发出狮子吼。   宋森被吓得浑身一哆嗦,惊魂方定,脸上又涌起骇然:“天子……天子认为此案的主谋不是两位公主?”   李钦载垂下眼睑,淡淡地道:“你自己猜的,我什么都没说。” 第四百零五章 结网设局   如今唯一的办法,是找到真正的主谋,将案子定为铁案,两位公主才有可能脱出囹圄。   李钦载很清楚,如今的事态越来越严重,它已渐渐脱离了案件本身的性质,越来越带着一股政治交锋的味道。   然而一切的源头还是那个未曾落网的真正主谋。   要追查这个源头,只能从郭范二人的仇人查起,方向不一定正确,但它已是唯一可行的方向了,别的方向已成了死胡同。   手里攥着宋森筛选出来的名单,名单上都是理论上与郭范二人有仇的人,一百余人罗列其中,难辨忠奸。   李钦载只能一个一个地辨别,甚至不得不靠猜靠蒙。   凝视名单许久,李钦载突然喃喃道:“有个共同点,被范云仙欺凌的人,大多是宫里比较落魄的宦官,你看,他们有的是皇林苑的圃监,有的是内侍省的寺人,官职最高的也不过是内侍省的九品主事。”   “啧,范云仙是皇后身边的内侍,妥妥的禁宫当红炸子鸡,他就这么没出息,整天没事寻这些下苦低等宦官的晦气么?”   宋森瞥了一眼名单,道:“有件事李县伯或许不知,这些被范云仙欺凌的下苦低等宦官,多年以前可都是太极宫里不可一世的红人。”   “有的是王皇后身边服侍的人,也有萧淑妃身边服侍的人,还有废太子梁王李忠身边的人,那时的他们,在宫里可是仰着鼻孔走路的……”   “后来王皇后和萧淑妃被缢杀,前太子被废,这些不可一世的宦官失了势,地位一落千丈,自然成了下苦低等宦官。”   “范云仙欺凌他们,约莫便是武皇后当年与这些人的主子积下的恩怨,这才乐此不疲地折磨他们,算是为皇后和他自己出一口当年的恶气。”   李钦载一惊,身子不由自主地坐直了,再次认真凝视名单前,忍不住抬手狠狠给了宋森一记爆栗。   “你特么是先天愚蠢还是后天半步脑中风?如此明显的线索你难道没发现么?”李钦载怒道。   宋森一脸莫名捂着脑门:“啥线索?”   “一百多人的名单里,那些曾经的红人其实只有二十余名,把范围锁定在这二十余名逐一排查。”   宋森惊愕道:“李县伯的意思是,只有这些当年的红人里,才可能是范云仙的仇人?”   李钦载沉声道:“积累多年的仇恨,才是真正的仇恨,其余那些被欺凌的人忍气吞声,不过是懦夫之意气,他们习惯被欺凌,反而不敢主动报复。”   “只有那些曾经红过的宦官,他们见识过阴谋,也经历过大起大落,他们懂得隐忍,也懂得一击致命,这些人才是真正有嫌疑的人。”   宋森沉吟半晌,若有所悟,接着狠狠一拍掌,兴奋地道:“若只有二十余人,下官这就将他们拿下,一个一个刑讯,不信他们不招!”   李钦载叹道:“你又暴露了你的愚蠢……”   “呃……”宋森果然露出不解且愚蠢的眼神。   “你一个小小的百骑司掌事,敢在宫闱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你当天子和皇后目盲耳聋不成?”   宋森呆滞半晌,然后整了整衣冠,朝李钦载长揖一礼。   “下官愚钝,请李县伯赐教。”   “出去找一棵树抱住,仰天大喊三声‘我是蠢货’,我就告诉你。”   宋森:“……”   “算了,不能把你得罪死了,说不定下次还要合作呢。”李钦载遗憾地改口。   宋森长舒一口气,擦了擦脑门的冷汗:“……多谢。”   “你让宫里的眼线散布消息,就说关在大理寺的郭范二人再次翻供,真正的主谋另有其人,大理寺已掌握了证据,明日朝会上将面奏天子,锁拿人犯。”   宋森愕然:“然后呢?”   “然后派人盯着这二十几个人,看他们今晚的反应。”   “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李钦载缓缓道:“无辜的人听到传言后,或许会害怕,会惊惶,但他们自己知道是无辜的,不会做出任何举动。”   “但若是真正的主谋,反应就不一样了,他们或许会想办法逃出宫外,或许会掩埋物证,也或许会假装不经意地四处打探有关主谋的消息……总之,他一定会做出某种举动。”   宋森两眼一亮:“攻心之计?高!”   拍了拍宋森的肩,李钦载道:“我们要等的,就是这个人,确定以后拿下他,能做到吗?”   宋森一挺胸:“能!”   一脸兴奋的宋森摩拳擦掌,利落地起身告辞:“下官这就去准备,告辞。”   李钦载充满鼓励地笑道:“去吧,玛卡巴卡,不中用的小垃圾。”   ……   长安城外,不知名的杏花林中,一间草庐在红白雅致的杏花丛中若隐若现。   草庐只有三两间屋子相连,庐前空地上围着篱笆,屋后散养着一些鸡鸭,还有两只俊逸仙风的丹顶鹤。   庐前焚着檀香,一位老者盘腿而坐,半阖着眼睛投入地抚弄着手中的一张古琴。   一阵古雅幽远的琴声回荡在杏花林内,随着檀香的淡淡味道飘荡在空气中,如诗如画,意境雅致。   老者全心投入在自己的琴声中,浑然忘我甚至还有几分明悟,不知是否在琴声中参悟了天道,隐隐有飞升的迹象。   金乡县主跪坐在蒲团上,小嘴儿微微嘟起,如此幽雅的琴声她却完全无法欣赏,反而满腹的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老者终于颓然叹气,显然这一次又没有突破,飞升无望。   如果此时李钦载在场的话,一定认识这位老者。   算是半个熟人了。   当初李钦载率李家部曲奔波数百里,从长安赶到太原,一把火将太原王氏的祖宅烧了。   而这位老者,正是当初在王氏祖宅外阻拦李钦载的大儒,牛方智。   后来牛方智得知真相,顿时自惭不已,深为王氏之恶行为耻,在王氏祖宅的大火中愤然拂袖而去,从此与王氏断交。   断交之后,牛方智便独自来到长安,在长安城外寻了一处雅静所在结庐为居,享受世外隐士的恬静生活。   直到今日,恬静的生活被金乡县主的骤然到来打破。   金乡为何会认识这位当世大儒牛方智呢?   因为她爹滕王。   一个喜欢附庸风雅,专跟当世文人骚客结交的老纨绔。 第四百零六章 是劫是缘   严格说来,滕王与“文人骚客”勉强能沾上点边儿。   在学问和艺术水平上,滕王虽然大多比较普通,但他有一个优点,这个优点在如今的大唐算是独树一帜,甚至还被写进正史里。   他擅长画蝶,各种蝴蝶,飞舞的,采花的,五颜六色的,他都画得栩栩如生。   玩得一手好蛐蛐儿,画得一手好蝶,于是被大唐的艺术界勉强接受,默认他算是大唐文艺界的一份子,每次有艺术家聚会之类的活动,通常也会叫上他。   当然,多半是叫他去买单以及付嫖资的。   滕王在艺术界大约就是这么个地位。   山东大儒牛方智与滕王也有交情,这种交情说不上多深,大概属于学术讨论绝不会叫他,知己饮酒也不会叫他,但逛青楼之后发现钱不够,会派人送封信给他,顺便搭上一句话,“兄der,钱不够,速来。”   于是滕王屁颠颠送钱来。   所以牛方智心里其实是看不上滕王的。   但他对滕王的女儿金乡县主印象不错。   至少这位女儿比滕王顺眼多了,琴棋书画样样比滕王强,为人也颇为大方识体,抄撰道家的《灵飞经》小楷字迹娟秀,纸透三分,更被无数文人赞叹崇仰不已。   认真论来,金乡比她爹更适合文艺界,可惜了女儿身。   金乡跪坐在牛方智面前,面带微笑聆听牛方智抚琴,一坐便是小半个时辰,不言不动如同画像上的菩萨。   良久,琴声最后一音拨响,在空气中留下悠远绵长的余音,牛方智阖目陶醉许久,这才缓缓睁开眼睛,朝金乡笑了笑。   “你的定力比你爹强。”牛方智笑道:“你父亲若在此,此刻怕是早已起身绕到后院捉老夫家的鸡鸭去了。”   金乡嫣然一笑:“牛爷爷莫说笑,父王虽耐心不够,也不至于祸害您家的鸡鸭。”   牛方智冷冷一哼:“你以为他没祸害过么?”   抬眼朝她一瞥,牛方智又道:“女娃儿平日里没见你拜访,今日断不会无故登门,老夫见你眉有愁色,面带桃红,是为情所困还是事有不决?”   金乡脸蛋儿迅速涨红,垂头道:“哪,哪有什么为情所困,牛爷爷大把年纪,跟晚辈说话还这般不正经。”   牛方智捋须呵呵一笑:“眉宇间红鸾已动,女娃儿,在老夫面前可说不了谎,喜欢就是喜欢,何必遮遮掩掩欲语还休,平白浪费了大好厮守时光。”   金乡俏脸愈发羞红,仍嘴硬道:“没有,晚辈心无杂念,怎会为凡俗男子动心。”   牛方智叹道:“你若活到老夫这把年纪,当知世人皆是凡俗之辈,包括你我。七情六欲,贪嗔痴喜怒,吃饭放屁打嗝儿,没修成神仙,就都避免不了。”   牛方智又道:“说吧,需要老夫帮什么忙?不太过分的话,老夫伸伸手也无妨。”   金乡垂头忸怩半晌,轻声道:“晚辈有一位朋友,做了一件很冒险的事,他……卷入了宫闱事,实不知下场如何,晚辈想帮他,又不知何从帮起。”   “牛爷爷是山东文坛泰斗,天下士子皆仰其名望,朝堂上亦有门生弟子为官,若晚辈那位朋友真遇危难,求牛爷爷襄助一二,晚辈不胜感激。”   牛方智眼睛眯了起来,笑道:“你的一位朋友,嗯?”   金乡俏脸通红,垂头低若蚊讷地嗯了一声。   牛方智是大儒,不会真那么老不正经开晚辈的玩笑,神情正经了几分,道:“你说他卷入了宫闱事,是何事?”   金乡低声将太极宫厌胜之案说了出来。   牛方智越听越凝重,金乡说完后,他沉默良久,长叹道:“女娃啊,你那位朋友太冲动了,宫闱向来凶险,他怎么敢……”   金乡忍不住抗声道:“牛爷爷,他身陷此案绝非冲动,而是不得不为,只因他要救弟子,舍身为人便是大仁大义者,佛祖亦有割肉饲鹰之慈悲,他甘冒风险救弟子,他便是佛。”   牛方智瞥了她一眼,道:“他救弟子,你救他,你还求老夫救他,呵,看来你才是真正的佛,你要把咱们几个都渡成佛。”   金乡想笑,抿了抿唇,道:“圣人有舍身取义之说,牛爷爷是当世大儒,纵不想成佛,至少也想成圣吧?”   牛方智一愣,接着失笑:“你这女娃,嘴皮子比你爹利索多了,你爹挂在嘴上的无非是‘本王有钱’,你比你爹强。”   金乡起身,面朝牛方智双膝伏地拜下,脆声道:“求牛爷爷义伸援手。”   牛方智叹了口气,道:“这些年你爹总是主动掏钱付酒账,付风流账,老夫便知这人情迟早要还……”   金乡大喜过望,顶额拜道:“多谢牛爷爷!”   牛方智眯起眼睛,笑道:“用上了你爹的人情,还以县主之尊拉下面子求老夫,呵呵,女娃啊,心意可以留在暗处,人情可要做在明处,这番心意终归要让他心中有数才是。”   金乡红着脸道:“只是……一个朋友,而已。”   说完金乡心中一黯。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了一个根本不属于她,甚至必须要避嫌的男子,她乘着马车出城,不惜用上老爹的人情和面子,就为了帮他一把。   成年人说话做事都应该有自己的目的,就算没有目的,至少也该思路清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金乡却没有,她仿佛在懵懂中出了城,找到牛方智,浑浑噩噩求他帮帮李钦载。   一切都像是无意识的举动,却是发自内心的本能。   她只想让他活着度过这次劫难,以后远远看着他也罢,相隔千里也罢,总之,活着。   牛方智嘿嘿笑道:“好好,只是朋友,对了,你那位朋友到底是何方俊秀郎君,竟能让宗亲县主如此牵肠挂肚,老夫就算帮忙,也不能帮糊涂忙,总得让我知道他的高姓大名吧?”   金乡垂头羞答答地道:“他……是英国公之孙,渭南县伯李钦载。”   牛方智哈哈大笑:“确是一方俊秀人物,此子……”   话没说完,牛方智神情一变,立马被自己的口水呛住,面红耳赤咳了半晌,差点闭过气去,金乡吓坏了,不停给他拍背,拍了好一阵他才缓过气来。   老脸涨得通红,牛方智双眼赤红喝问道:“谁?你刚才说是谁?”   金乡一脸莫名地道:“渭南县伯……李钦载。”   牛方智仰天长笑,笑了一阵后突然沉下脸。   “推门,出去,不送!” 第四百零七章 禁宫魅影   夜凉,凛风,上弦月。   太极宫内,一队队巡弋的羽林禁军穿梭于各个宫宇殿阁之间。   打更的宦官懒洋洋地拎着一块云板,太庙前的更漏已尽,宦官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用小铁锤敲一长两短。   已是子时二刻。   一只趴在白玉雕栏上的野猫被惊醒,悄无声息地跳下来,不忿地朝宦官龇牙表示不满,然后昂头高傲且优雅地走开。   万籁俱寂的黑夜里,太极宫北面的偏僻院落外,月光下微弱婆娑的树影里,一道瘦弱的身影安静地趴在矮丛中一动不动。   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两个时辰了,期间无数巡弋的禁军从他身边经过,都没能发现他,他与黑夜和矮丛已经融为一体。   默默计算着下一队禁军经过的时间,思量着巡弋频率的间隙。   终于,身影动了,他无声地向前匍匐了一丈多,让自己整个身形笼罩在漆黑的树影下,然后起身,弓腰,像一只猎食的豹,缓慢地朝前蹑步。   走出树影,月光下,那张带着惨白的脸庞愈发清晰。   他是王伏胜,数日前被范云仙和一群走狗揍得差点丧命的宦官。   在这太极宫里,王伏胜曾经也是显赫一时的内侍,那时的他和数日前的范云仙一样也是前呼后拥不可一世。   那年,王皇后还是后宫之主,萧淑妃还是呼风唤雨,前太子李忠知书达理,但也有着储君的倨傲和几分纨绔气息。   王伏胜在太极宫内被无数宫人巴结讨好,区区一个内侍竟也能在宫里仰着鼻孔走路。   后来一切都变了。   武后斗倒了王皇后和萧淑妃,将她们缢杀于宫中,李忠被吓得惶惶不可终日,每一天都活得如履薄冰,后来终于还是被天子废黜了东宫之位,改封梁王。   而王伏胜,他的地位也骤然一落千丈,昔日不可一世的内侍,成了人人喊打人人可欺的落魄宫人。   再后来,李忠离宫,调任梁州,没法带上他随行。   王伏胜彻底被推入深渊,成了宫中专为贵人倾倒洗刷恭桶的低贱宫人。   宦官终究只是依附于贵人的寄生虫,当贵人身上的养分不再,寄生虫的命运只有跌落尘埃,或死亡。   最近太极宫惊涛骇浪般的厌胜案,便是出自王伏胜之手。   他,便是李钦载和宋森苦苦追索侦缉的真正主谋。   以一人之力,制造了一桩惊天巨案,天子震怒,皇后被动,朝臣自危,株连无数,一切皆拜王伏胜所赐。   制造这桩巨案的动机,王伏胜自己都说不清。   作为宦官,尤其是曾经红极一时的宦官,如今人人皆可欺,做着最低贱的差事,经常被范云仙欺凌侮辱,风光不再,羞辱愈盛。   再加上对以前的主子李忠的忠诚,以及对宫闱风云突变的意难平。   诸多原因,终于令王伏胜铤而走险,迈出了这惊天的一步。   郭行真范云仙被拿入大理寺,每日受刑生不如死,上千人被株连,其中或许便有狗仗人势经常欺负他的宫人。   十余朝臣被杀被抄家,朝堂纷乱,天下动荡。   越乱越好,越乱越值,迈出铤而走险的第一步开始,王伏胜便知道自己迟早会暴露,迟早会被查出来,他要做的,便是将无数人一同拉入地狱,为自己陪葬。   不亦快哉!   月光下的王伏胜,苍白的脸颊上突然泛起几许病态般的潮红,他的眼神突然疯狂,像圆月下的狼人,狰狞暴戾。   今日下午宫里有传言,据说关在大理寺的郭范二人又翻供了,大理寺已锁定了主谋,很快要将主谋揪出来。   王伏胜听到这个消息有点慌,但还是努力保持镇定。   不停说服自己,大理寺的消息根本就是迷惑外人,王伏胜制造这桩巨案一直小心翼翼谋划了很久,他敢对天发誓,绝对做得天衣无缝,任何人都不可能怀疑到他。   然而,想归想,随着宫里的消息愈传愈烈,王伏胜终于也不淡定了。   万一呢?万一被人发现了呢?万一被侦缉经验丰富的官员查到了蛛丝马迹呢?   独自待在屋子里,王伏胜左思右想,回忆自己制造这桩巨案的经过,有没有留下漏洞,以及,如何尽快将不利于自己的证据湮灭。   今夜王伏胜悄悄潜出房门,是为了掩埋证据。   当初栽赃范云仙,王伏胜暗中准备了许多法器,傀儡小人和符纸。   栽赃之后,王伏胜的屋子里还剩下不少,这些东西绝对不能让别人发现,今日宫里四处传扬的消息让他感到不安,若大理寺果真锁定了主谋,只要进他的屋子一搜,他连抵赖都没法抵赖,只能伏地认罪。   所以王伏胜要尽快湮灭证据,将剩下的符纸法器找个没人的地方埋了。   只要埋了它们,就算宫中禁卫踹开他的房门指认他是主谋,他也能从容淡定地否认。   月夜下,王伏胜终于潜伏到一处偏僻的花园内,找了一块不起眼的空地,悄悄地用自己带来的鹤嘴锄挖土。   挖了一尺余深的坑后,王伏胜将法器符纸等物事放入坑中,盖土恢复原状,还细心地在土面洒了一层灰。   做完这一切,王伏胜警惕地环视四周,然后悄然离开。   直到王伏胜离开许久后,花园另一头突然冒出两道身影,盯着王伏胜离开的方向,其中一人露出冷笑。   “做事倒还真的小心,难怪咱们百骑司这些日总逮不住他,这份隐忍确实令人钦佩。”   另一人道:“李县伯的计策奏效了,消息散播出去后,主谋果然忍不住,自己露出了破绽,好一计攻心。”   “人赃并获,咱们是不是该把那厮拿下了?早点结案早点交差。”   “不可,先让他逍遥,咱们时刻盯着他,看看还有没有同伙与他接触,这次一定要一网打尽,否则漏了任何一个同伙都是祸害,将来又干出什么无法无天的事来,天子暴怒之下,先倒霉的是咱们。”   “那还是先禀报宋掌事,掌事这几日脾气不好,据说被李县伯挤兑得差点羞愤上吊,今晚总算有好消息了。” 第四百零八章 来自皇后的压迫   一大早便有宦官登门,笑眯眯地告诉李钦载,皇后单独召见李县伯。   李钦载心头一沉,苦笑数声,还是穿好了官服,跟随宦官入了宫。   这是武后第二次单独召见李钦载,召见的地点并非宫殿,而是两仪殿旁的皇林苑。   皇林苑是一片花园和人工堆砌的假山树林,风景幽雅,鸟语花香。   李钦载进宫多次,但这片皇家园林他还是第一次来。   武后站在一片金色的桂花林中,盛放的花朵衬映着她的明黄色袍服,如同六宫粉黛中鹤立鸡群的尊贵,百花为绿叶,唯衬一朵艳丽。   李钦载垂头行礼,武后转身看着他。   “景初不必多礼,今日本宫召你进宫无他,邀你一同赏桂而已。”武后微笑道。   李钦载也微笑道:“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参差十万人家。皇林深锁秋色,桂香却已飘入烟火人间。”   武后两眼一亮,赞道:“好句子,好意境!景初不仅学问惊世,作诗吟句亦是当世才子。”   李钦载笑道:“臣随口胡言乱语,当不得‘才子’二字。”   武后仍摇头赞道:“人才难得啊……”   “大唐开科考以来,历年有无数人才高登金榜,朝廷每年取士数百,然所取者多为中庸之才,谁能及景初大才之万一?陛下为寒门留了一道登天的门,然而寒门子弟终究还是差了几分底蕴和灵气。”   李钦载无辜地眨眼,开场就从家国天下聊起?话题有点庞大,李钦载接不住啊。   见李钦载没吱声,武后也不介意,又叹了口气道:“本宫这些年辅佐陛下,斗权臣,削世家,举科考,肃宫室。”   “旁人以为本宫稳坐后宫,安享富贵,谁知道我其实一路腥风血雨,无论前行多少步,身后都是万丈深渊。”   李钦载躬身道:“陛下和皇后辛苦,臣愿为陛下分忧。”   武后笑了笑,道:“陛下是大唐第三代帝王,承贞观遗风,创盛世气象,是古往今来难得的英主明君。”   “可纵是如此英明的君主,背后终归也有小人算计,而且愈见猖狂,如今竟敢在宫闱内行厌胜大逆之事诅咒陛下。”武后凤目含煞,语气渐冷。   “从显庆三年始,大唐刑部每年核准斩刑人犯不过十数人,世人皆颂天子为仁君,殊不知,仁君之仁,只为遵礼守法之民,而非奸恶之徒,该杀人的时候,天子也不会丝毫手软。”   李钦载暗暗一凛。   他知道武后这番话是说给他听的,是在解释为何一桩厌胜案竟会株连上千宫人。   很多被杀的宫人其实与此案毫不相干,可他们还是被杀了。   原因有很多,最大的原因是,或许武后打算借此事立威,趁机清理宫闱,将一些不好的苗头和隐患一并除掉。   李钦载于是苦笑道:“陛下与皇后的苦心,臣向来明白。不错,该杀的人必须杀,国朝出了如此恶劣的大案,切不可心慈手软。”   武后嗯了一声,道:“听说……前日陛下召见你,似乎对厌胜案的结果不甚满意?”   李钦载一惊,急忙道:“臣是外臣,实不该参与宫闱事,但陛下坚持,臣不得不应命。”   武后笑了:“无妨,既是陛下所命,说明陛下没把你当外人,用心办事便是,不过……两位公主涉事厌胜案,大理寺已有铁证,陛下纵有疑惑,只怕难以翻案。”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道:“皇后,两位公主多年禁于掖庭,又是女儿之身,毕竟是陛下的亲生骨肉,莫如……留她们一条生路吧。”   武后笑容渐冷:“当年本宫被王氏和萧妃步步相逼,几番陷入绝境,谁曾留我一条生路?”   李钦载沉默片刻,低声道:“皇后您已是最后的胜利者,当年步步相逼的敌人,早已化作一捧黄土,两位公主与您毫无冤仇,而且被囚于掖庭多年,皇后何不放过两位苦命的人?”   话刚说完,李钦载顿觉空气中弥漫一股煞气,浑身鸡皮疙瘩立了起来。   “李景初,你是在为厌胜案的两位主谋求情么?”武后语气冰冷地道。   李钦载垂头道:“臣不敢,臣只是不忍陛下的亲骨肉戮首弃市,落得悲惨的下场。”   “她们是犯人!”武后加重了语气:“厌胜案多么严重,你难道不知么?太极宫稍有牵扯者都被杀了上千人,难道主谋能活命?”   李素节那张哀求的脸浮现在脑海中,李钦载咬了咬牙,突然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道:“皇后,你我心知肚明,两位公主根本……”   话没说完,武后突然暴喝:“住口!李景初,你愈发恃宠而骄,真以为本宫不敢办你么?”   李钦载心头冒出一股怒火,牙齿咬得格格响。   他明白武后的意思,事情发展到现在,谁是真正的主谋其实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武后要有一个借口斩草除根。   洗清自身嫌疑后的她,反过来充分利用了这桩大案,她不会容许仇人的两个女儿安然无恙地生活在太极宫里,那是她的眼中刺,肉中钉。   而李钦载,这一次他的立场与武后有了冲突。   他要保下两位公主。   武后见李钦载表情愤怒,语气不由一软,轻声道:“景初,天子对你器重,本宫亦如此,你我何必为了一桩不相干的事而生隙?”   “本宫知道,陛下对此案的结果有怀疑,故而让你重缉此案,世间事,宫闱事,哪里有什么是非曲直,无非利弊而已。”   “如何拿捏进退,景初是聪明人,你自然清楚,莫让本宫失望。”   离开太极宫,李钦载心头沉重。   武后与他说的话,句句言犹在耳。   他知道今日武后召见他的目的,是摊牌,也是警告。   武后需要他执行她的意志,厌胜案就此结束,不要再生风波,两位公主的死才能让这桩震动天下株连无数的巨案落幕。   不得不说,武后的警告给了李钦载巨大的压力,他有点扛不住。   如果不听她的警告,以后他与武后的关系恐怕会恶化,平白树下如此强大的敌人,李钦载这辈子都要小心提防她,此生永无宁日。 第四百零九章 把天捅个窟窿   武后仍站在花园里,闻着沁人心脾的桂花香,深深地吸了口气。   李钦载已离开了太极宫,武后脸上的失望之色却越来越浓。   她很欣赏李钦载,这是一位能改变大唐的国宝级人物,一直以来,她都很期待李钦载为大唐做出点什么。   那些看似无意弄出来的新玩意儿,有着毁天灭地之威的火药,能让城池和道路固若金汤的水泥,甚至他亲手做的烹炒菜肴,也是她欣赏他的理由。   那么多值得她欣赏的地方,她实在不愿看到如此重要的人卷入宫闱的浑水里来,真的不希望。   李钦载应该在甘井庄的学堂里教书育人,应该在李家别院里过着他的小日子,应该与天子谈笑风生,嘴上耍耍贱,滑头滑脑无伤大雅。   朝堂的浑水真的不该参与进来。   武后打从心底里不愿与李钦载交恶,这样的人才若成了她的敌人,是她的巨大损失。   可是,他偏偏一脚踏进了这滩浑水,无法抽身了。   身后,一名宫女小心翼翼禀报,河间郡公李义府求见。   没多久,李义府来到武后面前行礼。   对李义府,武后没有多余的寒暄和废话。   “陛下命李钦载复缉厌胜案,两位公主可能会翻案。”武后冷冷道。   李义府也没有多余的废话,弓着身子到:“皇后的意思是……”   武后脸上闪过一丝杀意:“赶在李钦载翻案前,马上结案吧,夜长梦多。”   李义府躬身:“是,臣马上去办。”   ……   李钦载出了宫,来到自己的新宅前,刚要下马车,动作突然一顿,收回了一条腿,吩咐车夫去国公府。   马车来到国公府,李钦载进了门便直奔后院而去。   李勣正蹲在后院松土,李钦载三两步上前,突然凄厉嚎啕起来。   “爷爷,有人欺负孙儿,快帮孙儿揍她!”   李勣扭身瞥了他一眼,鄙夷地道:“多大的人了,外面受了欺负好意思回家跟长辈告状,越活越回去了。”   李钦载泣道:“这个人太厉害,孙儿惹不起,但孙儿又咽不下这口气……”   李勣哼道:“这世上还有我英国公府惹不起的人?”   李钦载脱口赞道:“爷爷霸气侧漏!”   随即李钦载婊里婊气地泣道:“这个人咱们英国公府还真惹不起。”   李勣眉梢一挑:“谁?”   李钦载泣声立止,凑近李勣的耳朵悄声道:“皇后……”   李勣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孽畜,你开罪了皇后?”李勣脸色阴沉下来。   李钦载见李勣脸色不对,急忙恢复了正常,强挤出一丝微笑:“没有,哈哈,怎么可能,孙儿跟您玩笑呢。”   李勣盯着他的脸,缓缓道:“厌胜案的事,老夫听说了。钦载,此案甚为凶险,你当三思而行,切莫惹祸上身。”   “爷爷放心,孙儿是个冷静的人,遇到任何事都不会冲动上头。”李钦载严肃地道。   李勣点点头,又道:“此案株连甚广,陛下命你复核此案,想必对大理寺的断案结果有了怀疑,你担此重任,当须留意陛下和皇后的心思,莫因此而开罪了任何一方,其中分寸,尔自把握。”   李钦载恭敬地道:“是。”   正说着,管家吴通匆匆赶来,禀道:“五少郎,四皇子求见,似乎出了大事,四皇子正跪在前院哭呢。”   李钦载一凛,急忙快步走向前堂。   后院的花圃内,李勣眉头紧皱,喃喃道:“这是一步死棋啊……”   天子命李钦载重审厌胜案,显然并不愿两位亲生女儿沦为主谋,皇后却铁了心要将此案定为铁案,显然对两位公主存了必杀之意。   帝后夫妻的意见相左,夫妻表面没有冲突,然而所有的矛盾却全部转移到李钦载身上。   李钦载能怎么办?   ……   国公府前院,李钦载匆匆赶来,跪在院子中间的李素节见到李钦载后,不由嚎啕大哭,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   “求先生救命!”   李钦载沉声道:“你先起来,说说怎么回事。”   李素节泣道:“刚才弟子听说,河间郡公李义府领了宫里的几名宦官进了宗正寺,要赐死厌胜案的主谋,先生,弟子的两位胞姐命不保矣!”   李钦载面色立马阴沉下来:“李义府?他与此案何干,有什么资格赐死两位公主?”   李素节泣道:“据说是奉了皇后之命。”   李钦载心头一跳,脸色愈发阴沉。   他刚从太极宫出来,与武后闹得很不愉快。没想到她动作如此迅速,立马便决定处死两位公主,这是要赶在他翻案之前将案子坐实,彻底斩草除根啊。   李素节跪在他面前大哭道:“先生,母妃逝后,弟子在这世上只有两位姐姐了,她们若被赐死,弟子有何颜面独活于世。”   李钦载蹲下来,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素节,我说过,要保下两位公主的性命,我的承诺若做不到,以后也没有脸面让你们叫我先生。”   李素节哭声一顿,道:“先生,赐死两位姐姐的皇命来自太极宫……”   李钦载冷声道:“就算来自凌霄宫,这道乱命我也要把它打回去!”   一把将李素节从地上拎了起来,李钦载道:“走,随我去宗正寺!”   李素节擦了把眼泪,二人正迈开步,忽听身后一道苍老的声音道:“钦载,带上部曲。”   李钦载一愣,扭头望去,见李勣正挺直了身子看着他。   李勣的目光平静如湖水,昔日的杀伐与血腥,仿佛已被岁月冲刷干净,然而依稀可见平静中尚未涤尽的一股英雄气。   “爷爷……”李钦载露出犹豫之色,他清楚今日一旦出了门,便是与武后作对,他实在不想将英国公府牵连进来。   李勣微笑道:“带上部曲去吧,英国公府出来的人,不必害怕任何人,任何事,老夫虽老,也担待得起。”   李钦载踟蹰迟疑,院子外的照壁下,刘阿四和一众部曲却大步走到他面前,一齐躬身道:“五少郎,李家部曲已待命。”   李钦载狠狠一咬牙,大声道:“好!今日便随我把天捅个窟窿!” 第四百一十章 针锋相对   领着李家部曲浩浩荡荡出了国公府的大门,李钦载面若寒霜,直奔宗正寺。   人在冲动的时候顾不得什么礼数王法,但此刻的李钦载头脑却格外清醒,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清楚做了以后会承受怎样的后果。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每个成年人身上都背负着无情的枷锁,有的是家庭,有的是妻儿,也有的是道德。   李钦载不知道自己背负了什么,他只知道如果今天保不住两位公主,这件事会成为他余生里的心魔,每时每刻脑海里都会有一个声音不停谴责,你辜负了一个学生的信任,你不配为师。   欲除心魔,今日必须降魔。   脚步很快,李钦载领着众人穿过了朱雀大街,一行近百人直奔宗正寺。   李素节几乎小跑着跟在他身后,喘息着道:“先生,李义府颇受皇后信任,他还是郡公,稍停若有争执,还请先生莫冲动,咱们只救两位姐姐,莫与李义府冲突……”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道:“你是没见过世面还是单纯的愚蠢?相骂无好口,相打无好手,这个道理都不懂吗?一旦有了争执,谁还能控制场面?”   李素节一呆,接着又道:“若实在无法避免冲突,那也没办法,事后一切罪责弟子担了,弟子会对父皇说是我的主意,一切与先生无关。”   李钦载淡淡地道:“你只长了一个脑袋,怕是扛不下来。皇后正在琢磨用什么理由对你下刀呢,你倒好,双手把理由送上了。”   “可弟子实不愿连累先生……”   李钦载笑了:“也不算连累吧,我先帮你扛一扛,如果最后我实在扛不动了,那时我再把你推出去,你也算求仁得仁了。”   近百人很快来到宗正寺门前。   门口值守的将士见突然一群人堵住了门,不由大惊失色,急忙跑进门报信。   剩下的将士手按刀柄,一脸戒备地盯着李钦载等人。   李钦载上前两步,道:“李义府是不是来了?”   将士下意识点头。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今日我登门与尔等无关,你们最好不要拦我,回头你们宗正寺卿自会向天子参劾,这不是你们掺和得起的,都让开。”   门口的将士不敢让。   李钦载飞快朝刘阿四使了个眼色。   刘阿四倒也知分寸,他没有拔刀,而是连着刀鞘一同摘下来,挥舞着刀鞘便往宗正寺内冲去。   近百名李家部曲也跟着往里冲,很快就将门口的将士冲散。   宗正寺不是什么重要的官署,它只管皇室宗亲的不法事,这种官署一年都难得开张一次,基本就是个清水衙门,寺内值守的将士自然是少得出奇。   李家部曲不费吹灰之力便冲了进去。   跨进宗正寺的大门后,李钦载挥了挥手,部曲们跟着他朝后院走去。   宗正寺的后院跟权贵人家的后院没啥区别,不同的是,宗正寺的后院专门用来囚禁犯了法的皇室宗亲。   皇室宗亲的待遇比普通的犯人高,就算犯了法,吃穿住的条件也是非常舒适的。   部曲们跟着李钦载,一路长驱直入,径自来到后院。   后院的拱门内,十几名禁军簇拥着一名宦官,旁边还站着一位穿着紫色官袍的老者。   李钦载一眼就认出来了,老者正是李义府,旁边的宦官倒是眼生。   李义府和宦官的面前,两位穿着陈旧宫裙的女子正相拥而泣,充满了无助和绝望,脸上布满泪痕,身陷绝境中仍显得楚楚动人。   随着李家部曲们突然闯入后院,李义府和禁军们都惊呆了,傻傻地看着他们。   李素节见两位姐姐无助的模样,不由瞋目裂眦,当先冲了过去,却被禁军横刀拦住。   李钦载脸色一沉,哼了一声。   刘阿四手中的刀鞘劈了出去,将拦住李素节的禁军震得后退几步。   李素节扑到两位公主们,单膝跪地大哭道:“两位姐姐受苦,素节救你们来了!”   年纪稍长一些的义阳公主迅速看了一眼李义府,却猛地推了李素节一把,怒道:“胡闹!你来此作甚,不要命了么!”   李素节握住两位姐姐的手泣不成声。   一旁的李义府短暂的错愕后,目光立马瞥向不远处含笑伫立的李钦载。   二人的眼神在空气中碰撞。   李钦载年纪小,不能失礼数,于是主动拱手行礼:“下官拜见李郡公。”   李义府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原来是英公家的孩子,呵呵,久违了。”   李钦载含笑道:“下官来得冒昧,还请李郡公恕罪。”   李义府瞥了一眼抱头痛哭的仨姐弟,沉声道:“李县伯今日这是……”   李钦载道:“两位公主不论有罪无罪,宗正寺未曾断案判决,若就此行刑,怕是不合规矩,下官不才,厚颜向李郡公讨个人情,毕竟是陛下的骨肉,又是两位弱女子,何妨留她们一条生路?”   李义府面色渐冷,漠然道:“李县伯虽是散骑常侍,但宗亲之事可不在你的职权内,李县伯是不是僭越了?”   听出了话中的不满之意,李钦载却毫不顾忌地笑道:“李郡公也是外臣,若说僭越,你我都一样,就不必互相指责了。”   李义府眼睛眯了起来,皮笑肉不笑地道:“李县伯,你可知老夫受何人差遣而来?”   李钦载也笑道:“知道。”   李义府笑容渐敛:“你知道?”   “我知道。”   李义府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你知道还敢如此妄为?你可知你已闯了大祸。”   李钦载冷笑道:“莫说两位公主是否真是厌胜案的主谋,就算她们真是,也要宗正寺卿上奏天子,明正典刑方可行刑,李郡公未得圣旨,未经判决,便要私下赐死天子的亲生骨肉,咱俩究竟谁在闯祸?”   李义府一滞,接着恼羞成怒道:“李钦载,你果真不考虑后果了么?”   李钦载沉着脸道:“我奉天子旨意重审厌胜案,两位公主是否有罪尚未定论,真相大白之前,谁都不能碰她们!”   李义府大怒:“本官若非要行刑呢?”   李钦载针锋相对:“你可以试试。”   李义府喝道:“来人,为两位公主奉上鸩酒!”   话音刚落,李钦载也大喝道:“李家部曲听令,谁敢端上鸩酒,废了他!” 第四百一十一章 自请囚禁   宗正寺门外,脚步声越来越密集,听闻李钦载率部曲闯入后院,值守的将士不可能无动于衷,已然调来了巡城的将士驰援。   李钦载与李义府彻底撕破了脸,二人互相对峙,剑拔弩张。   与李义府同来的宦官被吓到了,手里端着一壶鸩酒,一脸惊惧地呆立不动。   李义府怒发冲冠,他本是奉武后之命而来,只须给两位公主赐下鸩酒,看着她们断气,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没想到中途竟杀出一个李钦载,将一脚踏进鬼门关的两位公主生生拽了回来。   今日若两位公主不死,他如何向武后交差?   “李钦载,你我同朝为官,望你三思!厌胜案朝野震惊,两位公主是主谋已是铁定,你若横插一手,不仅你会被问罪,就连令祖英公也会被你连累。”李义府阴沉着脸道。   李钦载眼睛一眯:“今日我已踏进宗正寺,那么两位公主就不准死,其他的事,你尽管向天子和皇后上奏,这件事我一力担之。”   李义府冷笑后退数步,扭头看着身旁的宦官。   宦官的手里端着一壶鸩酒,犹豫地望向李义府,二人无言对视。   良久,宦官轻声道:“呃,李郡公,眼下这情势,您怎么说?”   李义府冷冷道:“你是皇后身边的人,皇后交代的事没办利索,她或许不会对老夫如何,但你是内侍,呵呵……”   宦官一凛,额头顿时渗出了冷汗,面色苍白地盯着李钦载,然后狠狠一咬牙,扬声到:“禁军何在?奉皇后谕,赐义阳宣城两位公主殿下鸩酒!”   李钦载眉梢一挑,呵,居然真敢对着干……   两名禁军神情倨傲地上前,接过宦官手里的鸩酒便朝两位公主走去。   刚踏出两步,李钦载面色一沉,伸出手掌虚空一挥。   刘阿四立马出手,刀鞘狠狠磕在禁卫的手腕上,禁卫惨叫一声,手里的酒壶哐当落地,鸩酒汩汩渗入泥土里。   李义府大吃一惊:“李钦载,你真敢对禁军动手?”   李钦载冷笑道:“你不是看见了吗?没错,我真敢动手。”   接着李钦载朝李义府拱拱手:“李郡公,得罪了!”   随即李钦载暴喝道:“李家部曲听令,将他们全部赶出宗正寺后院!”   “李钦载,竖子尔敢!”   李义府惊怒之时,刘阿四和部曲们却抄起刀鞘,没头没脑朝禁军头上身上挥去。   李家部曲近百人,禁军将士却只有十余人,根本不是对手。   刘阿四等部曲刚动手,禁军们便节节败退,一片混乱中,连带着李义府都挨了好几下,惨叫着抱头鼠窜。   一名禁军终于受不了了,右手搭上腰侧,锵的一声,横刀出鞘一半。   李钦载眼皮一跳,上前一步厉喝:“你敢拔刀?可想清楚了,拔了刀此事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拔刀一半的禁卫吓了一跳,脸色顿时苍白,腰侧的刀也飞快地回到鞘内,然后尽管十余名禁卫被刘阿四等人揍得哇哇惨叫,却再也没人敢拔刀了。   一面倒的驱赶殴打下,李义府和禁军将士被部曲们赶到了宗正寺外。   此时宗正寺的大门外已聚满了闻讯赶来的巡街将士,众目睽睽之下,李义府和禁军将士们狼狈地退出大门外。   李义府指着宗正寺的门大骂不已,李钦载却独自一人堵在门口,凛然不惧地迎向所有人的目光。   “河间郡公李义府意图残害两位公主,危急之时两位公主被我救下,就是这么回事,都散了!”   说着李钦载扭头朝刘阿四道:“请两位公主移驾英国公府,待我进宫请旨。”   说着李钦载袍袖一挥,朝太极宫走去。   李义府脸色铁青盯着李钦载的背影,一口老牙咬得格格作响,然而在李家部曲的虎视眈眈下,他却动也不敢动。   ……   太极宫门外,李钦载请禁卫禀奏李治。   未多时,一名宦官出来,将李钦载领入宫门。   来到安仁殿,李钦载除履入殿行礼。   李治正垂头批阅奏疏,见李钦载进来,搁笔笑道:“难得景初主动进宫见朕,当浮一大白,来人,设宴……”   话没说完,李钦载突然双膝跪倒在李治面前,垂头道:“臣犯下死罪,请陛下发落。”   李治吃了一惊:“怎么了?发生何事了?”   李钦载道:“臣恃宠而骄,率部曲闯入宗正寺,与河间郡公李义府发生冲突,并打伤禁军若干,臣罪不容赦,请陛下严惩。”   李治大惊:“你,你……为何闯入宗正寺?”   李钦载垂头,却闭口不言。   李治气得又追问了几次,李钦载仍不开口。   良久,李治仿佛想起什么,恍然到:“义阳和宣城两位公主刚被囚禁宗正寺,景初你难道是为了她们?”   李钦载这才缓缓道:“两位公主蒙冤待昭,厌胜案真相大白之前,臣必须保她们周全。”   李治表情渐冷:“有人要害她们性命?”   李钦载再次沉默。   李治又问道:“宗正寺可有拿到两位公主认罪供状?”   李钦载摇头。   “景初你可查到厌胜案真正的主谋?”   李钦载直视李治的眼睛,道:“案情即将水落石出,臣能保证的是,厌胜案与两位公主无关。”   李治叹了口气,道:“你……为何不先与朕说,却如此冲动率部曲闯入宗正寺,还打伤了禁军,景初,这件事你做差了。”   李钦载垂头道:“是,所以臣特来向陛下请罪。”   关于武后赐死两位公主的事,李钦载只字未提。   虽然已经得罪武后,但李钦载还是希望与她能有转圜的余地,赐死公主的事李治必然会从别处知道,李钦载犯不着当面告武后的状。   总之,先把态度摆端正,只承认自己的错误,别的话不必说。   李治气得跺脚,仅着足衣在大殿内来回踱步,良久,李治道:“权贵领私家部曲冲击官署,大唐立国以来闻所未闻,朝臣们很快就会参劾,景初,你可知此事多严重?”   李钦载伏地道:“臣罪不容赦,自请囚禁大理寺,待三司量刑之后,臣甘愿领罚。” 第四百一十二章 躲个清静   出现危机一定要用最理智的方式解决危机,包括果断地主动付出代价。   事不分对错,既然做了,只有两种结果,得到利益,或付出代价。   李钦载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主动向李治提出自禁大理寺便是他解决危机的方式之一。   李治却皱起了眉,满脸不认同:“景初何必自贱……”   李钦载眨眼:“陛下的意思是,臣就算带部曲冲击了宗正寺,其实也不算啥,没到蹲大牢那么严重?”   李治咳了咳:“朕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随即李治又道:“景初刚才说,可以保证朕的两位女儿与厌胜案无关?”   “是。”   李治脸色凝重道:“此事非同小可,景初你查清楚了吗?”   “臣已查实,真正的主谋仍在宫闱中,正被百骑司的眼线严密监视。”   李治顿时不自在起来:“也就是说,真正的主谋仍逍遥法外,而且还在宫闱内逍遥?”   “陛下放心,那人的周围已布下天罗地网,随时可收网。”   李治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叹道:“这桩案子……早点结束吧,它已牵连太多人了,连朕的女儿都差点……”   “不过你今日冲击宗正寺一事,确实很严重,接下来朝臣必会参劾,你要做好准备,朕也无法公然偏袒你,无论什么理由,冲击官署首先便落了口实。”   李钦载垂头道:“是,所以臣自请囚禁大理寺,不让陛下为难。”   李治摇头:“你终究救了朕的女儿,朕岂可恩怨不明,错拘功臣。”   “陛下,外人眼里,臣不是什么功臣,而是恃宠而骄的罪臣,为平众怒,将臣囚禁起来是最好的选择,待到厌胜案彻底了结,一切真相水落石出后,臣避过了风头再出狱,如此陛下不为难,臣也能躲个清静。”   李治啧了一声,道:“朕居然觉得你的话好有道理……”   李钦载苦笑道:“臣若不被关起来,每天听着朝臣对我铺天盖地的参劾,反而更堵心,大牢里虽然条件艰苦,至少不问世事,岁月静好,能躲几日清静。”   李治沉思片刻,缓缓道:“此事朕确实要有个态度,不然难平朝野议论,回去收拾一下,去大理寺监牢蹲几日吧,待事情平息了再出来。”   李钦载应了,接着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道:“事情平息后,陛下莫忘了臣还在大理寺里蹲着呢,请陛下千万要记得臣这个人,臣蹲几天大牢可以,不能让臣蹲一辈子大牢,毕竟臣为大唐流过汗……”   李治脸一黑,没好气道:“知道了,你化成灰朕都不会忘了你的。”   李钦载告辞离开安仁殿,殿内只剩李治一人。   独坐大殿内许久,李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突然扬声道:“王常福!”   贴身内侍王常福闪身从殿后的屏风内走出来,躬身行礼。   李治冷冷道:“今日宗正寺发生了何事,百骑司可有奏报?”   王常福躬身道:“据说是河间郡公李义府带了一名宦官和十余禁军,欲赐死两位公主,被李县伯领着部曲赶来阻止了,李家部曲还与禁军有了冲突。”   李治的脸色愈发冷峻:“李义府?好大的狗胆!朕的亲生女儿,纵是论罪当死,轮得到一个外人来动手?”   王常福垂头不敢吱声,这件事他不敢再往深处说了,尤其是李义府是奉了什么人的命令赐死公主的,更是宫闱里的忌讳话题。   李治也没继续往下问,朝堂的一切都掌控在他手里,他比谁都清楚李义府站的是什么队。   “传旨,罢李义府中书侍郎之职,河间郡公食邑减一百户。”李治冷着脸道。   王常福领旨刚要出殿,又被李治叫住。   “今日随同李义府一同去宗正寺的宦官是何人?”   王常福急忙道:“百骑司奏报,是……皇后身边的内侍,名叫何宽。”   李治冷漠地道:“着羽林禁军拿问何宽,宫门前杖毙。”   王常福一凛,领命退下。   ……   李钦载走出宫门,刘阿四等部曲在宫门外等候,见李钦载一脸轻松,急忙迎上前。   “五少郎,陛下可有怪罪您?”   李钦载摇头笑道:“不仅没怪罪,反而还赏赐了我。”   刘阿四一怔,接着大喜:“恭喜五少郎,小人早说过,陛下还是向着您的,对了,陛下赏赐了啥?”   “赏了我一间大理寺监牢的大床房,坐北朝南的那种哦。”   刘阿四一呆,喃喃道:“大理寺……监牢?”   随即刘阿四大惊失色:“这这……五少郎,陛下这是要您蹲大理寺监牢呀!”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刘阿四脸都白了:“惊喜啥呀,咱们赶紧回府,请老公爷帮忙求情……”   “别,此事不可惊动爷爷,一家人总要留个活口……”   刘阿四:“……”   李钦载却丝毫没有难受的情绪,反而兴致勃勃地道:“走,回去收拾行李,今日便搬进大理寺,总算能躲开这桩麻烦了!”   刘阿四和部曲们一脸郁闷,他们想不通为啥五少郎蹲大牢反而像过节似的那么高兴。   登上马车,徐徐朝国公府行去。   李钦载突然掀开车帘,道:“阿四,叫个人去找宋森,传我一句话,今晚收网。”   一名部曲匆匆离去。   回到国公府,李钦载没去见李勣,匆匆收拾了一些行李后立马直奔大理寺。   大理寺门外,一名寺丞似乎得了宫里的传话,在门口翘首等着李钦载。   李钦载下了马车,在一众部曲幽怨的眼神里,兴冲冲地站到大理寺门口。   寺丞急忙迎了上来,陪笑道:“下官沈世,拜见李县伯。”   李钦载挥了挥手:“不废话了,我住的牢房打扫干净没?”   沈世急忙道:“下官刚接到宫里的传话,陛下有交代,善待李县伯,监牢已打扫好了,就等李县伯进住。”   李钦载叹道:“不要这副热情迎客的语气,我这是蹲大牢,不是进大理寺拜寿。”   沈世急忙调整了表情,道:“是是,监牢外琐事繁杂,劳力劳心,李县伯不妨在大理寺躲几日清静,就当朝廷给您放了休沐之期。”   李钦载朝部曲们挥手,让他们把自己的行李搬进去,又拍了拍沈世的肩:“请务必让我感到宾至如归,拜托了。” 第四百一十三章 请了个活祖宗   大理寺监牢迎来了一位特殊的犯人。   准确的说,他应该不算犯人,至少从未有哪位犯人被寺丞亲自送进监牢内,而且寺丞殷勤又小心的模样,像请来了一尊活祖宗。   站在一间干净整洁的监牢门外,沈世一脸陪笑,左手背后,右手伸展,像极了一棵黄山迎客松。   “请李县伯屈尊入住。”沈世躬着腰道。   李钦载没急着进去,隔着牢房的铁栅栏仔细观察环境。   这是他第一次进牢房,环境有点陌生,而且……   李钦载忽然捂住了鼻子,皱眉道:“啥味道?太臭了!”   沈世不假思索道:“下官这就吩咐狱卒,在您牢房外点檀香驱味儿。”   李钦载仍不满意,指了指牢房内道:“里面只有一张床?别的家具呢?我要矮桌,蒲团,地面还要铺上红木清漆地板……”   沈世眼皮一跳,为难地道:“矮桌和蒲团没问题,但红木清漆地板……”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道:“算了,等你们完工,我估摸都该出狱了。”   “多谢李县伯体谅。”   谁知李钦载还没完,又指着牢房道:“屋子太小了,吃喝拉撒都在这里,搞得像个犯人似的,如何让我感到宾至如归?”   沈世:“……”   这话不好回答,理论上,你特么就是个犯人啊,不然是啥?   李钦载完全没有身为犯人的自觉,他真把自己当成了祖宗。   既然李治事先有了交代要善待他,那就不必跟大理寺客气,对别人太客气换来的是自己的不舒坦。   “把牢房这堵墙拆了,两间打通,日子再艰难,我也必须拥有一室一厅,不过分吧?屋子太小我咳嗽。”   沈世迅速扫了一眼牢房,果断地道:“要不……李县伯还是回府吧,下官派俩狱卒守在您府门外,就当您在蹲监了,如何?”   李钦载两眼一亮:“居然还能如此操作?”   袍袖一甩,李钦载转身就往外走:“再见!”   沈世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李县伯且慢,下官刚刚是玩笑话,当不得真的,您若走了,该换下官蹲监了。”   李钦载冷眼瞥着他:“当官的嘴咋就这么贱呢?敢跟我开玩笑,我就当真了……”   “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放我回家,二是拆墙。”   沈世咬了咬牙:“拆墙!”   “这就对了,我这样的活祖宗请回来,没让你原地盖个祠堂把我供起来,已经算是心慈手软了。”   ……   太极宫。   一个名叫何宽的宦官被羽林禁卫从万春殿拖拽出来,拉到虔化门外,四根水火棍齐上,不到一刻便被活活杖毙在宫门前。   何宽被拉出去时,武后就坐在万春殿内,眼睁睁看着何宽被羽林禁卫拖走,一刻以后,宦官面色苍白来报,何宽已被杖毙,是天子亲自下的旨。   武后脸色铁青,拢在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不知是愤怒还是害怕。   她知道何宽为何会被杖毙,也知道李治杖毙何宽的用意。   李治这是对她的严厉警告。   她的手伸得太宽了,公主再不被重视,那也是李治的亲生女儿,厌胜案还未了结,仅凭郭行真和范云仙的供词便轻率赐死天家骨肉,这是李治不能容忍的。   武后咬着牙,此刻她终于意识到,她的夫君是有底线的。   不同于当年缢杀王皇后和萧淑妃,或是除掉权臣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这些人被杀时,李治都是默许,甚至有的还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布局一切。   当年那些人,有他们必死的理由。为了皇权集中,为了巩固统治,他们必须死。   可是并不代表李治是个无情无义的帝王,至少他的儿女,不会轻易被处死。   武后想斩草除根,这一次委实有点急躁了,她以为除掉两位公主一如当年除掉王皇后和萧淑妃一样容易,可她错误地判断了李治的容忍度。   皇后虽掌管后宫,但天家骨肉的生死,却不是她能随意决定的。   杖毙何宽便是李治的态度,杀的是狗,警告的是狗主人。   没有当面斥责她一句话,是因为李治还留有情面,不希望夫妻公然撕破脸。   武后更不希望撕破脸。   她的所有权力,全来源于李治。   若夫妻之间的裂痕深了,失去了夫君的宠爱,她将一无所有。   一名宦官匆匆入殿,禀奏武后,就在刚刚,天子下旨罢李义府中书侍郎之职,并减食邑一百户。   武后浑身一颤,这又是一记严厉的警告!   后宫掌握在她手里,但天下,掌握在李治手里。   一股深深的恐惧袭上武后的心头,独坐在万春殿内,武后只觉得手脚冰凉。   良久,武后咬了咬牙,起身走向殿外。   她要向李治赔罪道歉,如今来说,厌胜案的主谋是谁已不重要,对仇人的儿女斩草除根也不重要。   若再执迷不悟,她很快将会步王皇后的后尘,一个失去了天子宠爱的皇后,还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多久?   ……   入夜,太极宫昭庆殿。   昭庆殿位于偏僻的后宫西面,与掖庭仅有一墙之隔。   王伏胜做完了今日的杂活,揉着肩膀从掖庭宫走出来,验过腰牌后,缓缓朝昭庆殿走去。   昔日风光不再,自李忠赴任梁州后,王伏胜每天都干着繁重的杂活,洗刷恭桶,浆洗衣裳,打扫庭院。   日子过得辛苦,而且人生完全看不到曙光。   不会有翻转,不会有奇迹,如今的王伏胜唯一指望的就是,待过些年,他的年龄渐老,便向内侍省上书请乞骸骨,出宫归乡。   幸好王伏胜没有任何心理压力,这些日子喧嚣尘上的厌胜案,据说主谋抓了一个又一个,宫中被牵连进来的足有上千人,而他王伏胜却安然无恙。   庆幸的是,他嫁祸得很妙,将证据也埋藏得够隐秘。   这个秘密,他可以带进棺材。   能搅动得太极宫鸡飞狗跳,甚至还惊动了朝野,而真正的主谋,却是一个不起眼的洗恭桶的落魄宦官,至今逍遥法外。   王伏胜觉得自己复仇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独自走到昭庆殿外,王伏胜从地上拾起了一只扫帚。   这是他今日最后的工作,将昭庆殿打扫一遍,今日便结束了。   刚扫了几下,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轻悄却杂乱的脚步声,而声音来自四面八方,却隐隐以他为中心,不疾不徐地缩小,靠近。   王伏胜一怔,接着若无其事地放下扫帚,假意地捶了捶腰,装作不经意地朝掖庭宫墙方向走去。   走了两步,王伏胜立马拔腿跑了起来,然而,终究跑不掉。   一队羽林禁卫站在宫墙下,目光冰冷地盯着他。 第四百一十四章 自戕,伏诛   王伏胜终于察觉,自己早已陷入一张天罗地网,这张网很早就已对他张开,而他,像一只被网黏住的飞虫,看似能扑腾,实则根本甩不掉。   昭庆殿周围,原本空无一人的偏僻空地上,不知何时已被皇宫禁卫布满,漆黑的夜色下,四周人影幢幢,风声呼啸。   王伏胜已面无人色,缓缓地朝后退了几步,身子半躬着,保持着困兽最后一搏的姿势。   接着,四周火把点亮,照映出一张张冰冷的脸庞。   王伏胜心胆俱裂,颤声道:“你们……作甚?”   披着软皮甲的宋森缓缓从禁卫人群中走出来,盯着他道:“王伏胜,你的事发了,跪下受缚,随我去大理寺。”   王伏胜惊道:“我犯了何事?尔等竟欲冤枉我一个无权无势的落魄宫人么?”   宋森冷冷道:“你犯的事难道自己不清楚吗?上千宫人因你而丧命,数十官员被株连,王伏胜,此时此刻尔还欲抵赖狡辩么?”   王伏胜尖利地惊叫起来:“我没干!我什么都没干,太极宫也是讲道理的地方,你们不能胡乱攀咬构陷!”   宋森冷笑,挥了挥手,一名禁卫将一个包袱扔在他面前,包袱落地散开,露出里面的符纸,傀儡小人和法器。   “这些,应该能帮你回忆一下你究竟干了什么吧?”宋森冷笑道:“若还是想不起来,那就大理寺过个堂,尝几样刑具。”   王伏胜全身都软了,瘫在地上抖若筛糠,表情一片绝望。   “不得不佩服你,一人之力能将宫廷和朝堂搅得大乱,王伏胜,你的本事真不小,不愧是曾经侍候过前太子的人。”   王伏胜声音嘶哑道:“我,我做得天衣无缝,绝无第二人知晓,你们是如何发现的?”   宋森哈哈笑道:“你以为天下就你一个聪明人,其他人都是蠢货吗?郭行真和范云仙的仇人,有能力报复者就那么几个,从里面排查一番,便把你露出来了。”   王伏胜惨笑几声,道:“时也命也,王某风光一时,虽已落魄,却也拉了上千人陪葬,够本了!”   宋森目光冰冷地盯着他,道:“王伏胜,事已至此,我要问你一句实话,厌胜案是你一人所为,还是背后有人指使?你的主子梁王李忠可曾参与其中?”   王伏胜一惊,脱口道:“此事与梁王殿下无关,是我一人所为!你们不要牵连无辜。”   宋森怜悯地看着他,道:“宫中羽林卫已出城,奔赴梁州锁拿梁王,王伏胜,现在知道你连累了多少人了吧?连你的主子李忠也逃不过牵连,不论他有罪无罪,他这辈子算是毁在你手里了!”   王伏胜嘶声道:“此事与梁王殿下无关,是我一人所为,我只是报复那些不仁不义的小人……”   宋森摇头道:“王伏胜,你想得太简单了,事情是你起的头,但过程和结果可就由不得你了,厌胜案已是大案,谁有罪谁无辜,谁参与谁被牵连,你说了不算,刑部大理寺说了才算。”   王伏胜瘫在地上,咬牙道:“梁王……是皇室贵胄,尔等安敢冤枉他!”   “梁王被你连累,他已是阶下囚,王伏胜,你好好睁大眼,看看你造下的孽!”   王伏胜垂头不语,表情愈见愧疚。   世上没有纯粹的坏人,王伏胜再坏,对曾经的主子还是感情颇深,他为数不多的一丝忠心和善良,全寄系在李忠身上。   见王伏胜久久不语,宋森后退两步,厉声喝道:“人犯王伏胜,马上束手就擒,锁拿大理寺严审!”   周围的羽林禁卫拔刀出鞘,围成一圈缓缓向王伏胜靠近。   王伏胜突然无声地惨笑几声,接着又伏地大哭,最后神经质地仰天大笑起来。   向他靠近的禁卫愈发紧张起来,一名禁军将领一挥手,十余面盾牌列前,结结实实将王伏胜围在盾牌阵的中心,然后盾牌形成的包围圈越来越缩小。   显然,禁卫是要活擒王伏胜。   谁知王伏胜大笑之后,眼神突然变得狠厉,暴喝道:“我不会让你们如意!梁王无辜,我愿以死证殿下清白!”   说着王伏胜身子突然一矮,接着整个人腾空而起,朝包围他的禁卫扑去。   禁卫将士以为他要殊死困斗,下意识举刀一架,王伏胜看准了机会,身子扑在禁卫的刀尖上。   一声痛苦的闷哼过后,横刀穿胸而过,王伏胜咧嘴惨笑,渐渐没了声息。   包围圈外,宋森气得跺脚:“活口没了,供状还没落下呢!”   看着地上王伏胜的尸首,宋森叹气道:“完了完了,这下不知会被李县伯骂多少句蠢货了,这不坐实了吗……”   ……   大理寺监牢。   宋森一脸愧疚,单膝跪在牢房内李钦载的面前。   果然,李钦载的反应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李钦载倒吸一口凉气:“几百人包围之下,居然被他自戕了?宋森,你愚蠢的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   宋森一脸气短,有气无力道:“王伏胜那厮太狡猾,下官委实没想到……”   李钦载正色道:“聪明人和蠢货的区别在哪里,你知道吗?”   “呃,请李县伯赐教。”   “聪明人不论事前还是事后,该想到的都想到了,而蠢货,他们处处没想到,事情办砸了便无限夸大对手的能力,推卸自己的责任。”   宋森一脸颓然,叹道:“是,下官是蠢货。”   李钦载遗憾地叹了口气,道:“可惜你不是我的学生……”   宋森不解道:“下官若是您的学生,是不是可以少挨几句骂?”   “不,你若是我的学生,这会儿身上至少有一百道鞭痕。生辰八字不够硬的话,或许今日这关便挺不过去了。”   宋森老脸发绿,紧紧地抿住嘴。   “王伏胜死了没关系,证据已经钉死了,此案已是铁案,断难翻转,回头你向陛下奏报,接下来刑部和大理寺该收手了,这桩案子也该了结了,株连这么多人进来,造下太多无谓的杀孽,不宜再蔓引下去。”   “大唐,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第四百一十五章 金乡登门国公府   李钦载喜欢的大唐,是歌舞升平,是威服四海。   朝堂上君圣臣贤,民间百姓朴实,在异国胡人面前昂首挺胸颐指气使,在官员面前不卑不亢,从容不迫。   将士在边关守土,文臣在金殿上争吵,君王看着殿内朝贺的异国使节,目光透过金冠的十二道玉旒充满了算计。   这些都是李钦载喜欢的大唐的画面,自从穿越过来后,这些画面不止一次在李钦载的梦里脑海里浮现。   每一帧都沐浴在阳光下,明亮耀眼,坦坦荡荡。   而这桩厌胜案,却像阴暗角落里长出来的狗尿苔,难看且充满了霉味。   这桩该死的案子,该结束了。   “我被关在牢里不方便,回头你代我劝谏陛下,案子到此为止最好,不要再株连了,再这样下去,朝野人心动荡,对社稷不利。”   “这世上的忠与奸,不一定非要用刀斧来甄别。”   宋森凛然道:“是,下官一定将李县伯的话一字不差转告陛下。”   李钦载顿了顿,又道:“最重要的是……告诉陛下不要忘了我,他最忠诚的臣子还在大理寺蹲大牢呢,等厌胜案的风头过了,记得把我放出来啊。”   宋森一一应下。   正准备起身告辞,李钦载的胳膊穿过牢房的铁栅栏,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别忙着走,屁大个官儿搞得日理万机似的,坐下来陪陪我。”   宋森只好苦笑坐下。   “李县伯在大理寺一切还习惯吧?没人陪您说话是不是略显寂寞?”   李钦载叹道:“确实有点寂寞,尤其是嘴,更寂寞。”   “要不要下官安排您的知交好友进来探视您,陪您说说话儿。”   “倒是不用,其实监牢里的狱卒也能陪我说话,不过狱卒们都有点闷,跟他们聊天不甚爽利。”   宋森好奇道:“你们聊啥了?”   “上午我跟狱卒说起我蹲监的一日三餐,我要求每顿从长安城的酒楼里带饭,他们都答应得好好的,还很殷勤地问我要不要女人,他们也能安排……”   宋森愈发好奇:“您要女人吗?”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我跟狱卒说,如果非要给我安排女人,就安排一个穿狱卒制服的,全身皮衣皮裤,手里拿根鞭子,具体的剧情是,假装我手里有麻药,她进牢房查案结果被我放倒,然后我对她为所欲为……”   宋森眼睛都直了:“这,这是什么玩法儿?”   “人都蹲大牢了,玩法当然要应景,玩的就是个刺激……”李钦载幽幽叹气:“可惜狱卒没敢答应,可能觉得太刺激了,传出去会出事。”   宋森严肃点头:“没错,真会出事。……李县伯,您真会玩。”   “我蹲大牢的事,我家婆娘和儿子应该知道消息了,以我婆娘的性子,必然会赶来长安。你出去后转告我家部曲刘阿四,让他派人接我婆娘和儿子回长安。”   ……   李钦载率部曲冲击宗正寺的事迹终究还是传开了,长安的朝臣们闻讯震惊,然后,不出李钦载所料,铺天盖地的参劾奏疏飞进太极宫。   是非对错已不重要,仅只说冲击宗正寺的行为,便已是十恶不赦了,影响非常恶劣。   幸亏李钦载自请囚禁大理寺,朝臣们怒发冲冠之余,还是稍微出了口气,算你识相,自己主动蹲大牢了。   蹲大牢还不够,如此罪大恶极的行为,必须要严惩。   朝臣们的参劾奏疏仍没放过李钦载,仍如雪片般飞进皇宫。   直到听说天子又惩处了李义府,不仅罢了他中书侍郎之职,还将他的食邑减了一百户。   朝臣们愈发不能理解,明明受害者是李义府,为何他也要受惩罚?   舆论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被炒热了,不明真相的人瞎起哄,而知道真相的人却噤若寒蝉,朝堂上好一派众生相。   李钦载听说这两日朝堂上的盛况后,无比庆幸自请囚禁的决定。   幸好蹲了大牢,不然很难说自己走在路上会不会被人砸臭鸡蛋。   大理寺外,听说李钦载被关入大理寺后,金乡一直担心的事终于一语成谶,顿时急坏了。   首先派人向甘井庄的崔婕报信,然后金乡出城找到了牛方智,请这位大儒出手帮忙解救李钦载。   在得到牛方智的承诺后,金乡乘着马车回了城,然而她还是急得六神无主。   父王不在身边,她连个出主意的人都没有,从小锦衣玉食长大,要说大风大浪,金乡确实经历得太少了。   因为她从小被父王保护得太周密,大风大浪波及不到她身上,于是如今遇到了大事,她也不知如何是好。   进了长安城后,金乡犹豫许久,在马车内突然蹬了一下小脚儿。   事已至此,救人最重要,一些细枝末节的礼数和规矩已顾不上了。   于是刚进城的金乡立马让车夫转道英国公府。   英国公府后院,李勣正在用锄头刨土,吴管家匆匆来报,金乡县主求见英公。   李勣握着锄头的动作呆滞了半晌,怎么都想不明白,素无来往的金乡县主为何会求见他这个老头子。   毕竟是皇室宗亲,李勣压下心头的不解,整理了衣冠后,亲自来到前堂。   前堂外的院子里,金乡正在一株银杏树下来回踱步,俏脸布满了焦急无措。   见李勣走出来,金乡急忙双手顶额,盈盈一礼。   “晚辈李蕊,拜见英公。”   李勣急忙回礼:“呃,老臣见过金乡县主……”   金乡下意识往旁边一躲,避开了李勣的行礼。   然而这一躲,却不合朝仪规矩,按理说,李勣虽是国公,可在皇室宗亲面前也是要主动行礼的,同时金乡也应该坦然受了李勣这一礼,然后再论辈分。   金乡这一躲,令李勣无比诧异。   而金乡也反应过来,察觉自己失礼了,于是俏脸一红,再次向李勣行礼,李勣不敢托大,于是又回了一礼。   一老一小在院子里不停行礼,仿佛在给谁过头七似的,华夏礼仪之邦的传统美德被这一老一小拿捏得死死的。   “县主,行了行了,老臣这老腰实在受不住,咱们不必多礼,且请堂上叙话。”李勣苦笑揉着腰道。 第四百一十六章 麒麟神兽惹情非   李勣一把年纪了,虽说什么风浪都见过,但素无来往的金乡县主登门,他仍感到很错愕。   滕王一脉在皇室宗亲里不仅不被重视,反而被天子处处嫌弃,这是满朝皆知的事。   后来滕王不知怎的跟李钦载有了交集,于是莫名其妙成了监管修路的藩王,手里不大不小也掌握了一些权力。   而修路这件事,不出意外的话,将会是大唐以后若干年内慢慢推进的大工程,滕王的权力也将随之水涨船高。   事关自己的孙儿,李勣当然听说过,不过滕王的女儿金乡县主选在这个节骨眼上主动登门,李勣实在想不通。   将金乡县主请入前堂,李勣以长辈的姿态与她寒暄了几句。   一边寒暄,一边注意金乡的神色,活到这把老奸巨猾的岁数,李勣当然不可能天真地以为金乡县主是今日没事闲得慌来串门的。   金乡进了前堂后,对李勣的态度恭敬得不像话,进门就夸李勣精神矍铄,必定能活一百二十岁,然后夸国公府的摆设好看,这里好,那里也好。   别的舔狗只舔人,金乡连国公府里的物件儿都舔上了,那种小心翼翼中透出一股子浓浓的卑微味道,让李勣愈发坐不住了。   无事献殷勤,难道是滕王那老败家子撺掇女儿上门借钱来了?   大家虽然都姓李,可咱两家真的不熟啊。   李勣不动声色间,眼神渐渐有了一些戒备。   聊天可以,借钱没有,打死都不借。   金乡此刻的心情分外紧张,面前坐着的,可是名震大唐的三朝功勋,更重要的是,他是李钦载的爷爷。   眼前的李勣就这样平和淡然地坐在她面前,像一位和蔼的邻家老头儿,一脸笑呵呵的样子看起来慈祥又无害。   可金乡知道这位看似无害的老头儿只是将自己的锋芒藏在剑鞘中。他就像一位绝世宗师,在这世上,恐怕已没有什么人和事能让他的剑出鞘了。   宾主各怀心思,没营养的话寒暄了许久,李勣这才捋着胡须笑呵呵地道:“县主难得莅临寒舍,恕老臣直言,县主可是有事要说?”   金乡顿时挺直了身子,道:“李爷爷,令孙李钦载已在大理寺关了三日,难道您不着急?”   李勣眼睛一眯,这位豆蔻风华的县主好端端提起家中那只麒麟神兽,莫非这便是她今日登门的目的?   接着李勣嘶了一声,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了。   难不成那只孽畜跟县主……   越想越不对,李勣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县主与我家那孽畜他……”李勣迟疑地道。   金乡俏脸一红,急忙否认:“只是朋友,别无他意,李钦载帮了我父王,对我家有恩,如今见他身陷囹圄,晚辈心中焦急,故而冒昧登门,想问问李爷爷有什么需要晚辈帮忙的地方。”   李勣哦了一声,眼神却依然狐疑地打量她。   “那孽畜整日惹是生非,让大理寺关他几日也好,老夫不急。”   李勣不急,金乡却急了:“这……他毕竟是您的孙儿,怎能不急呢,监牢里肮脏奇臭,不得自由,少年英才无端沦为阶下囚,难免消磨锐气,日渐消沉,非社稷之福也。”   李勣淡定捋须,目光探究地看着她,缓缓道:“身陷囹圄消磨的不是他的锐气,而是棱角,年轻人锋芒太盛不是好事,这次也算给他一个教训,县主不必多虑。”   金乡眼睑低垂,轻声道:“或许是晚辈多虑了,今日实在来得冒昧。”   李勣眯着眼道:“县主与我家那只孽畜何时相识?”   “年中并州之时与他相识。”   李勣哦了一声,又道:“他可曾欺负你?”   金乡红着脸道:“他……不曾欺负晚辈,不过,他欺负过我父王。”   李勣眼中闪过一道锐光,缓缓道:“你们果真只是朋友?”   金乡艰难地道:“是。”   李勣叹了口气。   话虽没什么漏洞,但李勣一大把年纪了,金乡这副含羞带怯的表情怎能看不出那欲盖弥彰的儿女情愫?   家里那只孽畜又干了一件好事!   李勣眼中渐渐升腾起杀气,然后在心里默默地开始选兵器。   “县主高义,为朋友奔走,老夫甚慰,钦载交了一位真朋友呀。”李勣呵呵笑道。   金乡愈发不自在,李勣的眼神太锐利,仿佛刺穿了她的内心,让她那点儿女心思无所遁形。   在这位绝世名将的面前耍心眼,金乡委实太嫩了,完全不是一合之敌。   抬手理了理发鬓,掩饰内心的慌张,金乡讷讷道:“晚辈……晚辈其实没做什么,就是见李钦载进了大理寺监牢,而贵府却毫无表示,心中不解,故而登门来问问,晚辈失礼了。”   李勣毫不在意地道:“李家儿郎蹲几日大牢,算不得什么,莫救那孽畜了,让他在监牢里反省吧。哈哈,县主是稀客,难得登门,该以酒宴款待,县主莫弃。”   金乡正要拒绝,李勣却拍了拍掌,吩咐下人设宴。   金乡在李勣面前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好苦着脸谢过。   ……   朝堂上沸反盈天,无数朝臣上疏参劾李钦载冲击宗正寺的恶行。   雪片似的奏疏飞到许敬宗和许圉师的案头,两位宰相被骚扰得头疼不已,不得不进宫面君,请示李治。   李治只扔下一句话,先拖着,拖到风头过去,最后不了了之。   人已经关进大牢,还想怎样?难不成为了这点事要朕杀功臣么?   不讲道理嘛。   两位宰相得了天子的明确指示后,顿时松了口气。   领导发话了,当然一丝不苟地执行。   于是堆积如山的参劾奏疏被两位宰相束之高阁,不闻不问。   与此同时,山东大儒牛方智进了长安城,进城当日,牛方智便进了国子监讲学。   大儒讲学,对学子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于是国子监的学子们蜂拥而至,毕恭毕敬坐在堂下听牛方智讲学。   大儒讲学,由易而深,从浅显的道理入题,慢慢触及深奥的圣贤经义。   当牛方智讲到孔子的“多闻阙疑”一句时,牛方智突然有感而发。   君子虽见多识广,但遇到不了解的事物时,还是要保持谨慎寡言的态度,搞清楚了再说话。   接着牛方智打了个比喻。   比如说啊,最近长安城闹得沸沸扬扬的渭南县伯李钦载率部曲冲击宗正寺一事。   表面上看,不过是一个纨绔肆意妄为,冒犯皇威,可实际上呢?   换个角度看,如果是某个奸臣借厌胜案构陷谋害公主,李县伯听闻后率部曲冲进宗正寺救下公主,那么,李钦载究竟该赏还是该罚?   国子监学子一脸呆滞地看着牛方智,良久,轰的一声,国子监炸锅了。 第四百一十七章 各方营救   猝不及防间,大儒牛方智爆了个猛料,一个大瓜从天而降,众学子毫无心理准备便被塞了满嘴。   最近的厌胜案闹得长安城人心惶惶,国子监的学子也不例外,此案株连太多人,学子们害怕了,最近一个个夹着尾巴做人。   没想到大儒来讲学竟也紧跟时事,爆了个大瓜。   学子们沸腾了,兴奋了,一个个涨红了脸,眼巴巴地盯着牛方智。   问题是,这个瓜……保熟吗?   牛方智用笃定的表情告诉学子,保熟,而且肥美多汁。   爆出的这件事实在太吸引人了。   众矢之的的李县伯居然是营救公主的英雄,那么谋害公主的奸臣是谁?李县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率部曲救公主,他和两位公主之间是否有不得不说的故事?   不愧是当世大儒,牛方智寥寥数语,其中便有反转,有悬疑,还有那令人想入非非的旖旎绯闻,这个瓜果然够大够熟。   学子们兴奋得手脚发抖,无数人高举手臂提问,牛方智却微微一笑,毫不理会。   没说奸臣是谁,更没提李县伯与两位公主的八卦,牛方智只是平静地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奸臣谋害公主,李县伯率部救驾,情急之下冲击宗正寺固然不对,但无论如何也不该被关进大理寺监牢,这是对功臣的不公。   朝堂君臣若不能做到赏功罚过,往小了说,这是昏聩不明,往大了说,这是失信于天下,有损皇威。   平淡的几句话,从大儒嘴里说出来,却莫名有一股煽动人心的力量。   国子监学子都是一些热血沸腾的年轻人,被牛方智几句话一煽,顿时群情激愤,当场便有人高呼,要向朝廷请愿,为李县伯鸣冤。   学子们干脆也不听牛方智讲学了,很快便有人带头,领着国子监众学子走出大门,一路高喊请愿鸣冤的口号,直奔大理寺而去。   牛方智看着空荡荡的国子监,捋须叹了口气,然后起身,朝朱雀大街走去。   学子们请愿还不够,他们还需要几位德高望重的大儒撑场面。而长安城的大儒牛方智都认识,他们都在各个权贵府上教授族中子弟。   走出国子监的牛方智呆立门外许久,神情带着几分不情愿。   李钦载那竖子,当初在太原王氏祖宅外,差点一把火将他送走,如今他却要以德报怨,营救这竖子出监牢。   越想越觉得意难平,若非为了还滕王的人情,以及看金乡县主那小姑娘颇为顺眼,牛方智不落井下石已经算厚道了,怎么可能救他?   造孽啊。   ……   学子们轰轰烈烈喊着口号游街的时候,长安城外浩浩荡荡又来了一群人。   神情焦急的崔婕带着荞儿,坐在马车上频频掀开车帘张望。   崔婕的马车后面,还有一群年轻人或骑马或乘车,他们骑的马皆是神骏不凡,乘的马车也是豪奢至极,车马的左右,数百名随从侍卫护侍两旁,这支数百人的队伍急匆匆地进了长安城。   除了崔婕,其余的皆是甘井庄野鸡学校的学子,以英王李显为首,余者如契苾贞,上官琨儿,还有那些国子监明算科的学子,甚至不被李钦载待见的左相许圉师之子许自然也赫然在列。   李钦载入狱的消息已经传到了甘井庄,听闻消息的崔婕吓得魂不附体,当即便让备了马车去长安。   同时甘井庄的学子们也听说了,先生身陷囹圄。学子们焉能坐视?于是以李显为首,所有学子全都召集了随从回长安,一支数百人的队伍就这样从渭南赶到长安城。   颠簸的马车内,崔婕六神无主地看着远处长安城巍峨起伏的城墙,紧紧地抱着荞儿。   李显加快马速,赶到马车外,恭敬地道:“师娘,马上要进长安城了,弟子有个建议,请师娘示下。”   马车内,崔婕努力镇定地道:“你说。”   李显道:“进长安城后,弟子建议咱们分头而动,弟子是皇子,马上进宫觐见父皇和母后,为先生求情,师娘回英国公府,请英公帮忙发动同僚转圜……”   “其余的师兄弟则各自回府,劝说自家长辈为先生上疏辩解求情,国子监的师兄弟们则游说师长博士,弟子这般布置,师娘觉得可否?”   崔婕冷静下来想了想,点头道:“好,英王殿下虽年幼,做事倒是稳妥周全,若你家先生这次能脱困,师娘定要他重谢你。”   李显笑了笑,接着幽幽一叹,道:“弟子不求先生重谢,只愿以后先生抽鞭子时下手稍微轻一点就好……”   “咳,师娘若心疼咱们这些可怜的弟子,不如劝先生把抽鞭子这毛病戒了吧,弟子还在长身体,委实……扛不住揍呀。”   崔婕嘴角一勾,然而想到夫君身陷监牢,心情又沉重起来。   ……   大理寺监牢。   李钦载从睡梦中醒来,看着四周漆黑的环境,又抬眼朝牢房唯一的一扇小窗一瞥,外面已是傍晚时分,无所事事的一天又结束了。   关进大理寺监牢三天,这三天里他吃了睡,睡了吃,与世隔绝,其乐无穷。   独处真的是一件很愉悦的事,当周围一片寂静时,人的思维会异常活跃,从诗词歌赋想到人生哲学。   而李钦载这三天独处的收获便是,自己明明只是一条挂在房檐下的咸鱼,为何竟沦落到蹲大牢的下场?   还有就是,等风头过去后,自己走出大理寺监牢,该用一种怎样的姿势惊艳世人?   是嘴里叼着烟,腋窝夹着一个档案袋,眼神轻狂且不羁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还是一脸颓废地耷拉着脑袋,小心翼翼地重新融入人群?   该说不说,以上两种画面,都可以给麻药女搜查官安排戏份。   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大理寺监牢的寂静。   寺丞沈世匆忙来到李钦载的牢门前,不停擦着额头的汗,陪笑道:“李县伯,这几日住得可还习惯?”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道:“你这副火烧屁股的样子,难为还不忘跟我先说废话寒暄几句,当官的定力果然不凡。沈寺丞,有话直说吧。”   沈世苦笑道:“是,下官就直说了。刚才大理寺门外聚集了很多人,皆是国子监的学子,他们在门口为李县伯鸣冤呢,这可如何是好?” 第四百一十八章 欲保一生平安   很多事情都在李钦载的预料之中,但国子监学子在大理寺门前为他鸣冤,这就完全出乎李钦载的预料了。   实话实说,李钦载蹲大理寺监牢真的不算冤,这是他自己在李治面前主动要求的,一来为了躲是非,二来为了求清静。   做梦都没想到,国子监学子会为了他鸣冤。   大家不熟,该不会事后找我要钱吧?   “国子监都为我鸣冤了,可见我是真正冤枉的,沈寺丞还得继续提高我在牢里的待遇啊,不然我用狗血在墙上写一个大大的‘冤’字,就问你怕不怕。”李钦载严肃地对沈世道。   沈世苦着脸道:“李县伯,都这时候了,莫拿下官开玩笑,外面学子太多,下官担心出事啊……”   李钦载安慰道:“无妨,他们只是在外面叫唤几声,没那胆子敢冲击大理寺的。”   沈世一点都没被安慰到,冲击官署这种事,以前他也相信没人敢干的,但眼前这位反面教材开了先例,前日带人冲击了宗正寺。   有人开了先例,难道没人干第二次?   李钦载冷眼瞥着他,道:“再说,出了事你求助于一个关在大牢里的犯人,觉得合适吗?”   沈世一愣,道:“好像不大合适。”   “对嘛,你应该派人进宫禀奏天子,请天子定夺,对外面的学子也客气点儿,不要喊打喊杀,人家现在是一腔正义,而你们大理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代表了邪恶势力……”   沈世一惊,急忙道:“大理寺哪里邪恶了?李县伯入狱也不是大理寺判的案呀,是天子的旨意,大理寺不过是遵旨而为。”   “好了好了,你跟我解释有啥用?去跟外面的学子解释啊。”   李钦载打了个呵欠,道:“困了,沈寺丞恕罪,我就不送你了啊,再聊我得收钱了。”   ……   英国公府。   李钦载冲进宗正寺救下两位公主后,便让李素节领着两位姐姐暂时住进英国公府内。   当时厌胜案未结束,长安皆敌,四面楚歌,谁都不知道这桩案子最后会朝什么方向发展,最后会株连多少人,所以李钦载决定将两位公主送进英国公府。   唯有自己家才是最安全的,尤其是家里还有一位核弹级别的大佬坐镇,就算武后仍不依不饶要杀两位公主,也不得不忌惮李勣的存在。   两位公主已在国公府里住了两日。   这两日朝野风起云涌,厌胜案的主谋自戕了,李钦载入狱了,国子监学子闹事了,一连串的事件皆因厌胜案而起。   世事纷扰,岁月嘈杂。   唯有国公府,却平静得像一泓深不见底的湖泊。   李素节缓缓走进两位公主的院子,义阳公主正坐在屋外的石阶上,呆呆地注视着远方蔚蓝的天空。   李素节静静地看着她,忍不住心疼。   义阳公主是他的姐姐,她才十八岁,早在十五岁那年她和宣城公主便被囚禁于掖庭,整整三年不见天日。   花信般的年纪,本不该承受这些苦痛,可谁叫她们生在帝王家呢。   义阳坐在石阶上,仰起的小脸仍然那么年轻稚嫩,可她的眼神里,却布满了沧桑和疲惫。   李素节看得心疼,上前坐在她的身旁,轻声道:“阿姐,厌胜案已水落石出了,主谋是李忠曾经的内侍,名叫王伏胜,是他设计陷害郭范二人,本来是想让二人涉事被诛,却没想到连累了两位姐姐。”   义阳的表情并无惊喜,眼神依旧平淡。   “主谋是谁不重要,我与宣城注定会被那座宫闱吞噬,不是这一次,便是下一次。”义阳的眼底像一潭断绝生灵的死水。   李素节眼眶一红,道:“阿姐何必消沉,李先生辛苦破了此案,又不惜冒大不韪将两位姐姐救出来,阿姐若不开心,岂不是辜负了李先生的一番心意?”   义阳点头:“素节,李先生对我和宣城有活命之恩,你代我们感谢他。”   犹豫了一下,义阳颓然道:“此生……怕是无以为报了,来世只愿投个平凡人家,再结草衔环报答。”   李素节泣道:“阿姐何必如此,今生还没过完,莫说来世,好不容易活下来,阿姐该珍惜性命……”   义阳惨然道:“我和宣城被构陷,显然是皇后的意思,这次幸好有李先生为我们奔走,皇后欲杀我们的念头落了空,可下一次呢?”   “素节,我们的生母是萧淑妃,是皇后不共戴天的仇人,仅凭这一点,皇后这辈子都不会放过我们,这次我们活下来了,下次还会有新的阴谋等着我们,我和宣城不死,她必寝食难安。”   揉了揉李素节的头,义阳苦笑道:“你我姐弟生于帝王家,性命却掌控在别人手里,我早就做好了准备,不过是一条命,她若要,拿走便是。”   李素节垂头擦泪,良久,突然抬起头道:“阿姐,我有办法保两位姐姐一生平安。”   义阳苦笑道:“你自顾且不暇,哪里有能力保我们平安,素节啊,快快长大,快快离开长安城,外放为官也好,跟随李先生求学也好,莫留在长安城,那座太极宫会吃人的。”   李素节摇头,神情浮上坚定之色,道:“我有办法。曾经,皇后对我说过一句话,她说,我是李先生的门下弟子,仅凭这个身份,她便不会害我。”   李素节认真地道:“李先生是国之大器,不仅学问本事通天,而且极受天子宠信,皇后也对李先生分外看重,我自从拜在先生门下后,皇后确实没再对我动过杀心,这次厌胜案,皇后也没把我牵连进去。”   “两位姐姐若欲保一生平安,不如和我一样,拜李先生为师,成为他的女弟子,有了这个身份,皇后想必会放过你们的。”   义阳一愣,仔细咂摸李素节的话,良久,轻叹道:“李先生是国之大才,焉知他肯不肯收女弟子,毕竟此前并无先例,况且,就算他愿收我们,却等于与皇后为敌,对先生殊为不利,我怎忍牵连救命恩人。”   李素节摇头:“先生不会不答应的,既然救了你们,他必会负责到底,否则若两位姐姐下次被皇后所害,先生救你们的意义何在?”   李素节说干就干,兴冲冲地拉起义阳的手,高兴地道:“走,咱们这就去见李先生,求他收两位姐姐为弟子。” 第四百一十九章 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太极宫。   李显跪在李治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李治一脸无奈地看着他,儿子这副没出息的样子,看起来好欠揍。   哭也就罢了,你能哭得好看点吗?嘴巴一张便扯着嗓子嚎啕,眼泪鼻涕流下来,恰好全进了嘴里,画面如此恶心,甭管李显提啥要求,李治都不想答应。   当初听闻李钦载在学堂里对弟子们动辄抽鞭子,其中便包括他的两位皇子,当时李治还觉得有些心疼,觉得李钦载教育弟子未免过于暴力了。   此刻看着李显跪在面前嚎啕大哭的样子,李治顿觉无比嫌弃,深深觉得李钦载还是太仁慈了,揍狠一点说不定就把他爱哭的毛病改过来了呢。   “父皇,李先生是被冤枉的,他是好人,怎能被关进大牢,父皇快放他出来,不然儿臣也不想活了,哇——”李显捶地大哭。   李治冷冷地看着他,虽然不太合适,但这孽子此刻捶地大哭的丑态,真的像一只吃撑了板栗而导致便秘的野猢狲……   无奈地闭上眼,李治叹息道:“你好好说话,不然莫说把李先生放出来,朕都想把你也扔进大理寺监牢里……”   李显一愣,沉默半晌,突然跳了起来,然后整个人碰瓷似的往地上一躺,接着满地撒泼打滚,尖声哭闹。   “李先生落难,儿臣也不想活了,父皇你打死儿臣吧,以后你就少了个聪慧俊逸又孝顺的儿子,父皇你不难受吗?”李显大哭道。   李治盯着孽子的眼睛,认真地道:“朕不但不难受,还想亲自送你一程,不要再胡闹了,朕已经快忍不住要抽你了。”   李显见亲爹的表情已经满是不耐,立马判断出他是认真的,他是真的快忍不住了。   于是李显飞快爬起来,毕恭毕敬跪坐在李治面前,仪态标准地行礼:“父皇恕罪,儿臣不敢了。”   李治深呼吸。   为何这孽子跟李钦载求学后,性格越来越贱了?   同样是皇子,李素节在李治面前如履薄冰,生怕说错一句话,而李显却敢在李治面前撒泼打滚毫无顾忌。   被偏爱的永远有恃无恐,李显的出身是李素节永远无法比的。   李显的母亲是武后,正经的嫡子,将来长大后只要冒出野心,他便有资格问鼎东宫之位。   亲爹是皇帝,亲娘是皇后,这样的出身,满天下他敢横着走,这世上除了李钦载的鞭子,李显根本不怕任何人和事。   李治摇头叹道:“朝堂的事你不懂莫掺和,你只需要知道,李先生入狱不是坏事,若他不进监牢,今日的麻烦更大。”   父子正说着话,突然有宦官在殿外高唤皇后驾到。   李治目光微沉望向殿外。   很快,武后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下走进大殿,身上环佩叮当,仪容雍贵。   走到李治面前,武后行礼如仪见礼后,一旁的李显也急忙朝武后行礼。   武后看着自己的亲儿子,不由笑了:“听说显儿回长安了,我特来看看,不错,跟李先生求学,学没学到本事且不说,个头儿倒是长高了不少。”   说着武后朝李治笑道:“陛下,显儿有乃父之风呢。”   李治强自笑了笑。   杖毙武后身边的内侍后,武后立马服了软,当日便向李治赔罪道歉,但李治深恨她谋害两位公主的行径,纵然向他赔了罪,李治这几日仍对她比较冷淡。   可此时李县在跟前,僵冷的夫妻关系实在不宜让儿子看到,于是李治努力挤出一丝笑意:“不错,确有朕年轻时的样子。”   李显看了看李治,又看了看武后,突然站起身,整个人往地上一躺,再次撒泼打滚,哭闹嚎啕。   “母后,儿臣要母后放出李先生,先生他是被冤枉的,朝中定有小人害他,先生不过是闯了个宗正寺而已,算个什么事,儿臣明日便召集人马,一把火将宗正寺烧了!”   武后被儿子猝不及防的撒泼惊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立马下意识望向李治。   最近夫妻间的敏感话题比较多,厌胜案,宗正寺,大理寺,公主,等等,武后深知理亏,一直不敢在李治面前提起这些,谁知这不争气的孽子不管不顾把窗户纸捅破了。   李治表情平静,对李显故态复萌的撒泼视而不见。   武后悄悄松了口气,然后冷下脸来,道:“起来!如此丑态成何体统!”   李显迅速看了一眼李治,见他眼睛半阖,似乎在打瞌睡,李显胆气一壮,继续打滚嚎啕。   “儿臣不管,今日就将李先生放出来,学堂里没人授业,我等弟子都成野孩子了,母后若不答应,儿臣这就带上禁卫,把大理寺监牢劫了!”   武后大怒:“放肆!谁给你的胆子敢如此无法无天?”   李显却毫不害怕,仍旧打滚哭闹不已。   武后飞快瞥了李治一眼,试探着道:“陛下,这孩子真是……是臣妾疏于管教了。”   李治淡淡地道:“显儿这次回长安,约莫就是为了李景初而来,看样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嗯?”   李显立马接道:“没错,儿臣誓要救出李先生!”   李治笑了:“虽说丑态难看,但对事师以孝的心思却难得。”   武后一怔,仔细咂摸李治这句话,似乎话里有话……   沉默半晌,武后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既然显儿有所求,且李景初所犯之事并不严重,不如……”   李治嗯了一声,道:“按理说,李景初有功无过,冲击宗正寺也是为了救朕的两位女儿,事可从权,何必苛责。”   武后又不敢说话了。   李钦载是为了救公主,但公主为何会被关进宗正寺,为何会莫名其妙被赐死,罪魁祸首可不就是她么。   见武后不说话,李治知她的心思,不由暗暗一叹,道:“明日朝会上,让朝臣们都议一议吧,是否放归李景初,让李义府先提出来,此事由他而起,也该由他而终。”   说着李治的眼睛紧紧盯着武后。   武后急忙道:“是,臣妾这就派人赴李义府府上,转告陛下的意思。”   李治点头,缓缓道:“厌胜案,到此为止,以后不必再提,朕非汉武帝,亦非残暴之君,没兴趣为了这点事杀个血流成河。” 第四百二十章 闺蜜重逢   厌胜案到此为止,这是李治做出的决定。   当着武后的面说出来,便是暗含警告。案子已经过去了,不要再拿此案当借口清洗宫闱。   那些无辜被牵连的宫人,他们究竟有没有罪,武后比李治更清楚,死去的这些宫人里,绝大多数都是武后以厌胜案为借口,借机清理宫室。   毕竟离王皇后萧淑妃被缢杀才短短几年,仇人虽死,她们的党羽还在,武后这两年已渐渐坐稳了皇后的位置,早就有打算将宫闱内的旧党清除掉,如今的厌胜案恰好给了她一个杀人的理由而已。   李治心知肚明,但武后株连的宫人越来越多,李治实在看不下去了。   若干年后的史书上,会如何评价这桩厌胜案?   李治需要史书将他赞为“仁君”,那就必须停止这种无休止的株连蔓引,杀人的是武后,但史官只会将不仁的帽子扣在他头上,谁叫你娶了这个不省心的婆娘呢。   武后脸色一白,她听懂了李治的警告。   咬了咬下唇,武后垂头道:“是,厌胜案已了结。”   夫妻俩互斗心眼,一旁的李显却浑然不觉,愣愣地道:“父皇,何时能将李先生放出来?”   李治没好气道:“明日朝议之后,便可放出来了。”   李显喜滋滋地道:“如此说来,救李先生脱出囹圄的大功,儿臣一人领了。”   李治叹了口气。   听说李钦载动辄抽弟子们鞭子,两位皇子也不例外,经常抽得他们满地打滚乱爬,为何他越抽弟子们越孝顺?   瞧这孽子喜气洋洋一脸立功受赏的表情,亲爹被关进大牢恐怕他都不会如此积极营救吧?   李治越想越气不顺,这孽子倒是没养废,可总觉得他快成别人家的孩子了。   以后李治都不忍心问他,亲爹和先生掉进水里,他会先救谁。   李治害怕得到的答案会让自己爆血管。   要不还是找个粪池试试游水吧,儿孙靠不住,朕必须学会自救。   见孽子得意洋洋意气风发的样子,李治气不打一处来,但还是保持微笑道:“显儿,你可以滚了。”   ……   崔婕带着荞儿匆忙回到英国公府,径自赶到后院,见到李勣后也不说话,眼泪儿潸然而下,哭得梨花带雨。   一脸懵懂的荞儿见崔婕哭了,他也咧开嘴哇的一声哭出来。   一大一小哭得伤心,饶是久经战阵的李勣此刻也不由慌了神,急忙一通安慰。   早在李钦载刚入狱的时候,李勣便听说了整件事的原委。   李钦载根本就是自请入狱,为的是避风头,厌胜案凶险,李钦载在布局抓到主谋后果断抽身入狱。   不得不说,这小子真是有几分本事,就凭事前能闻到危险的味道这个本事,一辈子都吃不了亏。   看清楚了整件事的始末,李勣从始至终没出过手,但心里对李钦载还是颇为赞赏的。   然而李钦载的入狱终归还是吓坏了一些不明真相的人,包括他的妻儿。   见崔婕哭得伤心,李勣不得不解释了一番,将最近长安城发生的事,以及李钦载为何做出入狱的选择等等内情细细说来。   崔婕止住了哭声,狐疑地看着李勣,她在判断李勣是不是在骗她。   荞儿也止住了哭声,任由李勣说破了天,他爹还在大牢里关着,所以连五岁的荞儿都有些怀疑曾祖的话。   李勣解释了半天,一大一小还是默不出声,甚至还在怀疑他,李勣不由感到深深的挫败。   这要是领军出征的帅帐内,两人早该拖出去打军棍了,胆敢怀疑一军主帅,也不打听打听老夫征战多年说一不二的往事。   “曾祖若发个誓,荞儿便信你了。”荞儿脆生生地道。   崔婕神色一宽,欣慰地看了一眼荞儿,童言无忌真是人性中最大的优点,他说出了崔婕不敢说的话。   李勣老脸一黑,然而看着曾孙天真无邪的模样,李勣还是苦笑道:“好好,曾祖发誓,你爹明日便能出狱平安归来,若曾祖食言,便教曾祖走路摔跤,吃饭噎到。”   荞儿撇嘴,扭头望向崔婕:“姨姨,曾祖的誓言能信吗?”   崔婕嘴角一勾,急忙垂头,道:“能信……吧?”   “可曾祖发的誓都是轻飘飘的,一点都不重,我爹发的誓才是真的狠,什么天打五雷轰,祖坟被盗尽,全家死光光……”   李勣顿觉一阵天旋地转,差点一口气没喘过来,接着瞋目裂眦道:“那孽畜胆敢如此发誓?老夫……”   荞儿天真无邪地看着他,李勣满腔怒火顿时消散无踪,蹲下身柔声道:“也罢,老夫重新发个毒誓,若曾祖骗你,管教你爹天打五雷轰……”   ……   崔婕和荞儿离开后院时,两人脸上的焦急忧虑之色已消失,虽然还是有些担心李钦载在大牢里吃不好睡不好,至少不必担心他的安危了。   回到前院,崔婕吩咐管家准备一些精致的吃食酒水,以及干净的被褥和书籍,装上马车后,崔婕又换上一身诰命夫人的官服,这才领着荞儿出门,直奔大理寺而去。   李家部曲护侍少夫人和小郎君来到大理寺门前,崔婕刚下马车,正要与值守的差役交涉探视李钦载,迎面突然停下一辆马车。   金乡县主在侍女的搀扶下盈盈下了马车,崔婕愕然看着她。   刚下马车的金乡县主被崔婕看了个正着,金乡一愣,反应过来后,后背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俏脸都吓白了。   一种被原配当场捉奸的羞耻感瞬间袭上心头,而且原配还是自己的闺蜜……   脑子里一片混乱,金乡下意识转身,也不顾什么仪态,奋力朝马车上爬去,旁边的侍女不明所以,但也急忙上前帮忙托住金乡的香臀使劲用力顶。   崔婕错愕地大声道:“县主?蕊儿!是你吗?”   金乡头也不回地道:“不是我!你认错人了!”   崔婕一头雾水,但还是执着地追上去,握住金乡纤细的小腿,将已快爬上马车的金乡县主拽了下来。   “你跑啥?不认识我啦?”崔婕嗔道。   金乡惆怅地叹了口气,刚才差点跑成功了……   “蕊儿,你来大理寺作甚?”崔婕一脸好奇地问道。 第四百二十一章 朝议释归   闺蜜重逢,空气中却充满了一股怪异的味道。   崔婕满头雾水,金乡无地自容,二人两两对视,金乡的脸蛋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心情复杂难言。   “蕊儿,你来大理寺作甚?”崔婕好奇地打量她。   金乡努力维持表情镇定,双手却紧张地攥住衣角。   “我……来拜会大理寺卿。”金乡脱口道。   崔婕不解道:“你拜会寺卿作甚?”   金乡慌了,编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去圆它,可她本不习惯说谎,一时间根本想不出理由。   “我……我父王要我给寺卿送封信。”金乡好不容易又编了个理由。   崔婕妙目迅速朝金乡的马车上一瞥,道:“送信你为何带这么多吃的穿的,咦,还有被褥……”   金乡眼睛眨得飞快:“我……我搬家。”   想了想,搬家这个理由简直神来之笔,金乡暗暗给自己点了个赞,然后肯定地道:“没错,我搬家,顺路给大理寺卿送信。”   崔婕嫣然一笑,亲热地挽起她的胳膊,道:“走,我陪你送信。”   金乡又慌了,她哪来的信可送?果然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   “不,不必了,大理寺卿没在,我先走了。”金乡理了理发鬓掩饰慌乱。   正要离去,金乡突然想起,对呀,眼前这位可是闺蜜,按照正常的社交礼仪,她也该问问闺蜜来大理寺作甚。   尽管她明知崔婕是来探视李钦载的,但……社交礼仪不能废。   “婕儿来此作甚?”金乡微笑问道。   崔婕顿时露出愁容,道:“夫君入狱了,我来探视他。”   金乡点头:“听说了,厌胜案在长安城闹出了大动静,牵连了许多人,据说李县伯奉旨查缉此案,两位公主被构陷,是李县伯带人冲进宗正寺救了她们,还将真正的主谋揪了出来。”   崔婕嗯了一声,道:“可他终究还是入狱了……”   幽幽地叹了口气,崔婕道:“此事过后,还是要劝夫君留在甘井庄,不要再掺和朝事了,像以前那样,教教学生,偶尔弄点新物件儿,带着荞儿河边钓鱼,一家三口日子恬淡却充实,多好。”   “朝堂太危险,夫君不该再踏足,这次算运气好,很快能出来,下次呢?凶险之地,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整个家都塌了。”   金乡沉默片刻,轻声道:“李县伯无论做任何事,想必都有不得不做的理由,他是国之大才,所思所想非常人能揣度。”   “他若愿做力挽狂澜的英雄,你便陪他经历狂风暴雨,他若甘心平淡与世无争,你便做他相夫教子的贤妻……”   “此生得觅良人,已是上天垂怜,婕儿,你是厚福之人,要惜福呀。”   听着金乡话里浓浓的羡慕语气,崔婕觉得有些不对,认真打量了她一番,道:“蕊儿,你……今日有些不一样。”   金乡一惊,掩饰般笑道:“哪里不一样,你莫多心,李县伯帮我父王重得圣眷,他对我滕王一脉有恩,我才帮他说几句好话。”   说完金乡突然察觉不能再待了,越说越露馅儿。   于是金乡匆忙编了个理由,慌慌张张登上马车离去。   崔婕蹙眉盯着金乡的马车走远,越想越觉得金乡的表现有点奇怪。   旁边久未出声的荞儿突然道:“姨姨,她是爹给我找的二娘么?”   崔婕一惊:“二娘?”   随即崔婕再次望向马车消失的方向,神情若有所思。   ……   大理寺监牢内,一家三口久别重聚,看着被关在牢笼内的李钦载,崔婕和荞儿心疼不已,再次放声大哭。   李钦载隔着牢门安慰了许久,并指天发毒誓表示,三日必能刑满释放。   李钦载的毒誓非常毒,比屎还毒,而且发誓时语气铿锵有力,颇具说服力,崔婕和荞儿终于信了。   一家三口在牢里聚了很久,直到天已擦黑,崔婕和荞儿才依依不舍地离去,约定了明日再来陪他。   看着妻儿从监牢阴暗的甬道内离去的背影,李钦载咂咂嘴,突然不想坐牢了。   回去跟妻儿过日子不好吗?为何非要待在牢里?   当初想避风头,其实也可以躲回甘井庄,自己抽什么疯要往牢里钻?   念头一旦通达,李钦载便赫然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特么的,失算了!白蹲了好几天大牢!   恨不得割腕蘸点血,在牢里的墙壁上写一个大大的“蠢”字。   越想越意难平,李钦载突然跳了起来,抓着栅栏朝外面大吼道:“来人,我要越狱!”   这一声大吼,顿时引来监牢内其他犯人极度的共鸣,于是大理寺监牢炸了锅,无数犯人跟着吼了起来。   有人吼着伙食太差,有人吼着自己冤枉,还有人破口大骂狱卒刑讯手黑。   很快,狱卒气急败坏赶来,查清带头闹事的人竟是李县伯后,狱卒立马变了表情,换上一脸苦涩,蹲在牢门前哀求李县伯莫闹。   “哦,没人陪我说话,我的嘴太寂寞了,随便吼几声。”李钦载轻飘飘地道。   狱卒脸都绿了,你吼啥都行,吼要越狱是几个意思?   接着狱卒又毕恭毕敬地告诉李钦载,四皇子想见他,正在外面等,同来的还有两位公主殿下。   李钦载想了想,决定不见,让狱卒转告李素节,何时先生出狱再见也不迟。   牢里不能见,先生伟大光辉的形象被破坏了,以后还有何面目抽他鞭子?   ……   第二天,太极宫朝会。   李治坐在太极殿宣布,厌胜案已查清告破,主谋畏罪自戕,此案到此为止。   不仅如此,李治还着令刑部大理寺复核牵连此案的宫人和官员,无辜被牵连者一概翻案释归。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同时长松了口气。   这桩该死的案子终于特么揭过去了!   接连多日来,长安城内不知多少官员提心吊胆,生怕被牵连进来,出了这么大的事,长安宫闱内外皆是一片人心惶惶,连街头的路人百姓都觉得莫名不安。   幸好天子仁厚,没效法汉武帝大肆杀戮,不仅如此,还下旨为无辜者翻案。   于是满朝文武一齐向李治行礼,齐赞吾皇仁德。   这一次满朝文武确实是真心实意赞颂李治,不掺一丝虚伪。   不为别的,就为悬在头顶的剑消失了,全家不必惶恐不安了。   站在朝班内的李义府悄悄观察李治的脸色,然后突然站出来,先照例赞颂吾皇一番,然后说到渭南县伯李钦载率部冲击宗正寺一事。   冲击官署当然不对,但,李钦载为了救两位无辜的公主,事急从权,严格说来不仅无过,反而有功,有功之臣至今仍在蹲大理寺的监牢,实在说不过去。   于是李义府在金殿上慷慨激昂地表示,天子仁德,不可寒了功臣之心,请天子下旨,释放李县伯。   这次朝臣们出奇地沉默,没人表示反对。   早在王伏胜自戕后,厌胜案真相水落石出,朝臣们早已知道两位公主是无辜的,李县伯冲进宗正寺救出天家骨血,确实说不上过错,就算有错,人家毕竟已在大理寺蹲了好些天。   更何况天子刚才宣布厌胜案到此为止,李钦载入狱也属于厌胜案的一部分,既然到此为止,李钦载也该放出来了。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李义府今日所奏,根本就是天子的意思,不过是假借李义府的嘴说出来而已。   天子摆明了要袒护李县伯,谁还会那么不识相跳出来反对?   敢反对你试试,惹恼了天子,说一句厌胜案继续查,查到天荒地老,就问你怕不怕。   于是随着李义府话音落地,满朝文武不仅没人反对,反而一致附和李义府所谏,请天子下旨释放李钦载。 第四百二十二章 出狱面君   李治暗搓搓指使,李义府带头,再加上厌胜案硝烟方尽,血迹未干,以及甘井庄回到长安的诸多纨绔学子们跟家中长辈撒泼打滚求救先生……   于是朝堂上这次出现了难得一见的盛况,李义府提出的释归李钦载的建议,居然全票通过,无一人反对。   李治对这个结果很满意,算你们识相!   李义府也对这个结果很满意,这次厌胜案,他受武后指使赐死两位公主,差点被拖入泥潭出不来,今日将功赎罪主动请求释放李钦载,也是向李治表态,我来过,我很乖。   君臣关系嘛,不一定是趾高气昂和奴颜婢膝的模式,有时候君臣是互相合作,互相对抗,互相妥协,当然,这取决于君王英明或昏庸的程度。   换了野猪皮的奴化统治,没人敢跟皇帝叫板,官员也就失去了做人该有的气节,甚至将这种对强权下跪的奴化基因带到了二十一世纪。   大唐不一样,至少李治时期的大唐不一样。   君臣的关系更像一种股份公司的形式,董事长是李治,对公司拥有绝对控股权,下面的股东是朝臣和各大世家。   争吵,打压,甚至踢出局都是正常竞争的结果,但总的来说,每个股东都在踏实做事,为公司的发展而努力着,政见不合,站队不一,则是另外一回事,有内耗,但董事长能掌控全局。   李义府就属于这种喜欢动歪心思的小股东,于是李治也没跟他客气,这次找到了机会,狠狠扇了他一耳光,李义府立马老实了,并双手奉上忠心。   君臣皆大欢喜之下,李钦载蹲不蹲大狱其实已没那么重要了。   ……   大理寺门前。   今日的大理寺门前颇为平静,门庭冷落车马稀。   崔婕和荞儿站在门外翘首以盼,没多久,大理寺丞沈世躬着腰,一群狱卒殷勤护送下,穿戴一新的李钦载从大理寺门内走出来。   眼巴巴看着李钦载一脚跨出门槛,沈世和狱卒们的表情瞬间释然,像便秘多日后突然释放,那种轻松解脱的心情,唯有男人床上最后那一哆嗦才能媲美。   终于……送走了!   今晚不吃个席,不吹个唢呐说不过去。   天知道这几日大理寺背负了多么沉重的压力。   被国子监学子堵门指着骂倒也罢了,李钦载入狱后,长安城内各方人物都适当地表达了关注,名帖纸条公文什么的,纷纷送进大理寺。   大理寺上到寺卿,下到狱卒,这几日可谓如履薄冰,因为向大理寺送名帖纸条的人皆是当朝权贵,不是某侍郎某尚书便是某卫大将军。   这些权贵还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的儿孙都在李钦载门下求学。   他们递来的名帖和纸条用辞都很客气,无非是希望大理寺秉公断案,不枉不纵,当然,如果有人被冤枉了,还请大理寺明察秋毫,给无辜者昭雪平反云云。   这种客气话看似平淡,充满了一股子正义凛然的味道,不过但凡混过官场的都知道,这种打招呼式的正义凛然,他们想表达的真正意思其实是跟字面意思完全相反的。   权贵们的真正意思是,大理寺你们这帮混蛋,识相的话赶紧把李钦载放了。   天时地利人和,李钦载终于出狱了。   一脚刚跨出大理寺门槛,沈世和狱卒们眼巴巴地盯着他的另一只脚,用期待的眼神无声地催促他快点跨出去。   李钦载不经意间看到他们的眼神,另一只脚却动也不动。   有点受伤害了,这种迫不及待送瘟神的眼神啥意思?我蹲大狱的时候大家不是相处得很愉快吗?你们每天送来的精致马屁,我哪一次不是欣然接受,并投桃报李对你们各种勉励?   人与人之间交情来往不能如此虚伪啊。   我蹲大狱的时候是付出了真心的。   见李钦载久久不动,一只脚跨出了门槛,另一只脚还留在门内,沈世有点急了。   “呃,李县伯何故停步不前?往前走两步,走两步!您自由了!”沈世的眼神充满了鼓励。   李钦载淡定地扭头道:“你们……对我就丝毫没有一点依依不舍的情绪吗?”   沈世立马送上依依不舍的眼神:“李县伯说笑了,下官和兄弟们都舍不得您呀……”   李钦载立马收回了脚,欣然道:“既然沈寺丞盛意拳拳,那我就多住几日。”   沈世眼皮一跳,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将李钦载正欲收回的那只脚死死抱住,然后执拗地搬出门槛外。   “李县伯莫闹!虽然下官舍不得您,但监牢可不是什么吉利的地方,以后您莫再来了。下官与您还是相见不如怀念的好……”沈世脸色难看地道。   李钦载指着他道:“你看你看,虚伪了吧,算了,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像我这样不羁的人,以后蹲大牢的机会还多着呢,咱们慢慢处。”   看着李钦载终于两只脚跨出了门槛,沈世和狱卒们表情一松,仍陪着笑行礼恭送。   见李钦载走向自家的马车,大理寺的门砰地一声关上。   李钦载站在门外的空地上,像肖申克的救赎里的主角一样双臂张开迎接倾盆大雨,呼吸自由的空气,造型特别帅。   深呼吸几次后,李钦载上前,搂住巧笑倩兮的崔婕和欣喜的荞儿,使劲将二人抱在怀里,闻着二人身上熟悉的味道。   良久,李钦载笑道:“先不忙回家,我要去太极宫。”   ……   太极宫,安仁殿。   李治和武后坐在殿内,含笑看着李钦载行礼。   “景初受委屈了,朕也不知如何补偿你,不如你自己说说想要什么,朕都答应你。”李治笑道。   李钦载谦逊道:“是臣冲动了,做事不计后果,累陛下和皇后为臣担心,臣哪里敢要什么补偿。”   武后脸上带着笑,眼神却有些冷意。   这次厌胜案,武后与李钦载已经有了冲突,尤其是赐死两位公主一事,李钦载更是直接出手破坏,让武后在李治面前陷入被动,党羽李义府也挨了李治的耳光。   想收服李钦载为己所用,充为后党党羽的念头,武后终于彻底断绝了。   这是一个很难驯服的人,他效忠的是皇权正统,除了皇权,他绝不会被任何权势所用。 第四百二十三章 唯一的光   不得不说,武后对李钦载的评价很客观。   李钦载确实不会被任何权势所用,这世上只有效忠皇权才是最安全的,皇权之外的任何势力都充满了危险,因为它们不是君授之权,而是“结党”。   结党很危险,一旦帝王看不顺眼了,朝堂局势失衡了,派系党羽必然会被帝王调整清洗,直到它们重新在朝堂内达到平衡为止。   后党也不例外。   如今的武后还没本事翻天,朝堂仍掌握在李治手里,李钦载更不可能站到武后的队伍里,那是自掘坟墓。   “说来景初对朕的两位公主皆有大恩,素节昨日还跟朕说,必须让两位姐姐当面拜谢你的大恩呢。”李治含笑道。   李钦载急忙道:“不必了,臣只是尽本分而已……”   顿了顿,李钦载飞快瞥了武后一眼,补充道:“臣并无他意,只是觉得两位公主无辜又可怜,她们本无害,不必受此冤屈。”   “无害”二字,李钦载咬得比较重,武后的表情怔忪过后,随即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她知道这是李钦载释放的暗示,大意就是,这次我不是故意针对你,只是纯粹觉得两位公主可怜,想救救她们而已。   可是这次李钦载实在把武后得罪狠了,怎么可能轻易原谅他?   李治笑吟吟地看着李钦载和自己婆娘之间的暗流涌动,却仿佛浑然不觉,扭头朝旁边的内侍道:“召素节和两位公主进殿。”   很快李素节和两位公主来到大殿内,李素节朝李治行礼,两位公主怯生生看着坐在殿内熟悉又陌生的父皇,也盈盈下拜,垂头的刹那,泪珠儿晶莹落在地上。   李治的神色也短暂地怔忪片刻,这才强笑着让三人平身。   接着李素节又朝李钦载行弟子礼,李钦载点头示意。   两位公主互视一眼,一齐上前朝李钦载拜倒,齐声道:“谢李县伯救命大恩。”   李钦载坐不住了,急忙起身回礼。   李治笑道:“景初安坐,她们的大礼,你受得起。”   李钦载苦笑道:“陛下,臣只是尽本分而已,怎敢当此大礼。”   正要继续谦虚几句,李素节却突然朝李钦载双膝一跪。   李钦载吓得差点跳起来,两位公主行大礼可以理解,咱们师生这么熟了,行此大礼非奸即盗。   “你想干啥?”李钦载一脸戒意地问道。   李素节伏地拜道:“先生,弟子两位胞姐深慕先生才学通天,欲向先生求取学问,愿以弟子礼侍奉先生,求先生应允。”   李钦载毫不犹豫道:“看见你身后的大门了吗?给我圆溜溜的滚出去。”   李素节哀求道:“先生开恩,两位姐姐确有求学之心,先生身负绝世学问,弟子两位姐姐愿将先生的学问传之于后世,立前人未有之宗山学派。”   李钦载断然拒绝:“我不收女弟子。”   “为何?”李素节失望地问道。   “我婆娘,也就是你师娘是个醋坛子,我若收了女弟子,瓜田李下的说不清楚。”   谁知两位公主也突然朝李钦载跪倒,垂头道:“弟子诚心求学,请李先生成全。”   李钦载仍摇头拒绝。   李治看着两位陌生的女儿,又看了看李素节哀求的表情,心中一动,立知她们为何执意要拜李钦载为师了。   当儿女无法从父亲那里得到庇护,唯有另求他人,她们还是孩子,再也经不起风雨了。   想到这里,李治心头一阵愧疚。   他这样的父亲,真是失败到极点了。   而他,甚至无法对她们做出弥补,因为连他自己都不能保证,她们若仍然生活在宫里,会不会被皇后以某种正当的理由加害。   武后的手段,没人比李治更清楚。   或许,让她们离开这座宫闱,在远离朝堂的地方安心求学,不失为一条活路。   有李钦载照顾她们,李治也能放心,他知道李钦载不会辜负他。   于是李治突然道:“景初,你就答应吧。”   李钦载一愣,看着李治的眼睛,见李治的眼中充满了恳求,李钦载顿时也明白了两位公主拜师的用意。   暗暗叹了口气,你特么娶了个不省心的婆娘,凭啥要我来擦屁股?   我虽发明了卫生纸,但擦屁股并非我的专业呀。   李钦载迅速瞥了武后一眼,见她面无表情,对两位公主拜师和李治的恳求仿佛毫无所觉,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如同透明似的。   李钦载迟疑片刻,终于道:“好吧,我……”   话没说完,李素节大喜,飞快起身站到两位公主中间,双手各自按住她们的脑后用力,沉声喝道:“快行大礼拜师!”   两位公主猝不及防,被李素节狠狠按下头颅,接连朝李钦载磕头。   仿佛害怕李钦载会反悔似的,李素节按住两位公主的脑后不停用力,喝道:“再拜!拜!”   一边说,李素节的眼泪如骤雨落下,两位公主也明白了弟弟的用意,不用他按头,她们已不停地朝李钦载捣蒜般大礼叩首。   她们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下,一边叩首一边带着努力压抑的哭腔。   如同深水里挣扎的人抱住了一根浮木,两位公主看到了生的希望。   这种希望,是连父亲都吝于给予的。   在这世上,她们其实与孤儿无异。   李钦载,是她们生命里出现的唯一一道光。   为了活下去,她们必须追赶这道光。   大殿内,李治也流下了眼泪,是愧疚,还是心疼,唯有他自己清楚。   武后仍然面无表情,此刻的她,像一尊没有思想的雕塑,对身外的一切都选择了无视。   人间悲喜,生离死别,武后经历的不比任何人少,两代帝王宠辱,后宫多年不见硝烟的厮杀,她的心肠早已冷硬如铁。   看着两位公主磕得连额头都渗出了鲜血,李钦载感到一阵心酸。   生平第一次为两位陌生的女子感到心疼,无关男女之情,只有满心的慈悲。   “好了,礼毕,我收下你们了。”李钦载沉声道。   两位公主仿佛没听到似的,仍在不停叩首,还是李素节制止了她们。   将她们扶正身子,李素节抬袖为两位姐姐擦去额头上的血,流泪却笑道:“疼吗?”   义阳公主摇头,回以微笑:“不疼。”   李治哽咽片刻,黯然叹道:“景初,好生待她们,朕亏欠她们的,你帮朕弥补回来,好吗?”   李钦载直视他的眼睛,点头道:“臣不会委屈她们。” 第四百二十四章 百分百被空手接白刃   没想到进一趟宫,莫名收了两位女弟子。   李钦载打从心底里不愿收,学堂里都是和尚班,多了两位女弟子,尤其还是两位公主,可以想象将来会给学堂带来多大的麻烦。   衣食住行肯定要单独给她们安排,教育方式也不能跟别人一样,别的学子犯了错,脱下衣裳一通鞭子抽过去,对女弟子总不能这样吧?   罚打手心?   真特么充满了烂漫童趣。   由此引发出来的问题还有很多,比如那些情窦初开的男学子,看到两位貌美如花的女同学,半夜在女生宿舍楼下吟诗,送花,弹吉他唱歌等等。   这些雄性牲口争夺交配权的套路,李钦载前世都经历过,而且通常以失败告终。   总之,多了两位女弟子,甘井庄野鸡学校将会多出一大堆麻烦。   可是,不收不行啊。   她们在这世上已无依无靠,难道厌胜案风波过去后,还任由她们被关进掖庭里不见天日?   李钦载没有所谓的菩萨心肠,可他也不是铁石心肠,他只是个有温度的正常人,贪财好色,亦不乏恻隐之心。   告辞出宫时,李钦载身后已多了三个人,李素节和两位公主跟着他,直到走出宫门。   李钦载的马车和皇子的车驾在宫门外等着他们。   出了宫门后,李素节仍不忘朝李钦载行礼道谢。   “多谢先生援手,为我两位姐姐留了一条生路。”李素节感动地道。   两位公主也盈盈下拜:“弟子拜见先生。”   李钦载颔首,沉吟片刻,道:“先随我回英国公府暂住几日,长安事了,咱们再回甘井庄。”   李素节兴奋地道:“弟子已迫不及待回学堂了。”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一码归一码,你两位姐姐的束脩赶紧交了,一人一年一百贯,包吃包住,包教包会,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学堂概不负责,学费也不退。”   李素节愕然:“……”   “看啥看,早跟你说过,我开的是野鸡学校,你见过野鸡学校对学生认真负责的吗?”   李素节倒吸一口凉气,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自己的青春喂了狗。   两位公主面面相觑,有点不知所措。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两位公主,素节可能没跟你们说清楚,我所教的学问,跟你们以前读的经史子集不一样,明算一道,还是要看天赋的,两位尽力学个皮毛就够了,不必太在乎结果。”   义阳公主咬了咬下唇,道:“先生学问通天,能拜在先生门下是弟子毕生之荣,世人难得的机缘落在弟子身上,怎可只学皮毛?弟子一定不会比别人差!”   宣城公主有些内向,怯生生地看了看姐姐,轻声道:“弟子……也一样。”   李钦载嘴角扯了扯,呵,你们立Flag的样子很美,但你们将来算题的样子一定很狼狈。   从加减乘除法,到方程式,到平面几何,立体几何,微积分,还有物理,化学各种公式各种实验……   那时莫说学习成绩,能心理健康地活着就算不错了。   ……   一行数人回到英国公府,李钦载下了马车,李素节三人跟在身后。   刚跨进门,李钦载赫然发现李勣居然在前院等着他。   李钦载一愣,接着受宠若惊上前:“怎敢劳爷爷亲自迎接,折煞孙儿也……”   李勣冷冷瞥了他一眼,懒得搭理他。   李素节和两位公主急忙上前行礼,李勣点了点头,微笑着吩咐管家给三人安排后院厢房住下。   李素节三人随管家进后院,前院只剩下李勣和李钦载祖孙俩。   李钦载眨眼:“爷爷有话说?”   李勣点头:“有。”   “孙儿洗耳恭听。”   李勣左顾右盼,然后……解下腰间的玉带,高高扬起,朝李钦载狠狠抽去。   “老夫打死你个孽畜!”李勣暴喝。   李钦载下意识一闪,然后掉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回头大声道:“啥情况?我做啥了?”   见李钦载胆敢逃跑,李勣愈发怒不可遏,喝道:“来人,取我弓箭来,老夫今日必射杀此獠!”   正在没命奔跑的李钦载吓得后背寒毛直竖,身形飞快一闪找到了掩体,躲在一根粗大的廊柱后。   祖孙俩隔着偌大的前院喊话。   “爷爷你老年痴呆了?孙儿干了啥竟被你拿弓箭招呼,来人,我爷爷疯了,快请大夫!”   李勣气极反笑:“老夫疯了?哈哈,老夫今日要清理门户!”   嘴上喊着取弓箭,国公府的下人们倒也不缺心眼,知道这是家族内部矛盾,没人真敢取弓箭来。   李勣气极,追着李钦载在院子里跑了一圈,顺手夺过一名部曲腰侧的横刀。   横刀出鞘,李钦载吓得魂不附体,这次真该认真反省自己了。   特么的我到底干啥了?   祖孙俩绕着院子转圈,你追我赶,国公府的下人们都好奇地站在廊下围观,却没人敢上前劝解。   李勣加快了速度,离李钦载越来越近。   “孽畜,成了亲的人了,还敢与金乡县主不清不楚,皇室宗亲也是你能招惹的么?今日老夫索性除了你,免得给全家招灾!”   李钦载脚步突然一顿,与此同时,李勣也赶到他身后,横刀朝他头顶劈下。   身体里不知从何而来一股莫名的力量,李钦载突然转身,单膝跪地,童子拜佛式双手合什,恰好将李勣劈来的横刀接住。   神来一笔,不仅李勣愣了,李钦载也愣了。   祖孙俩保持这个动作久久不动。   李钦载脑子里嗡嗡作响,此刻唯一的念头是……   太特么帅了!这个动作能吹一辈子。   百分百被空手接白刃,这个技能触发后居然如此神奇。   遗憾的是,这个年代没有照相机,也没法发朋友圈,不然必须拍下来,接受五湖四海的点赞。   李钦载双掌仍合住刀刃,他舍不得破坏如此完美的动作。   对了,刚刚是什么契机触发这个被动技能?   李钦载回忆了一下,嗯,想起来了。   “爷爷你疯了!谁招惹金乡县主了?我和她爹是兄弟!”   李勣呆怔,接着勃然大怒,刀刃虽被接住,但刀鞘还在。   一道黑光闪过,刀鞘朝李钦载头顶劈落。   啪!   再次百分百被空手接白刃。   这次李钦载终于情不自禁吐露了心声:“太特么帅了!” 第四百二十五章 比白纸还纯洁   不得瑟一下都对不起触发的被动技能。   刀刃接住了,刀鞘也接住了,动作既帅又完美。   李钦载忍不住怀疑自己刚才被老天爷加了个状态,不然怎会如此巧?   好想再试试,让刘阿四和部曲们抄刀围攻自己。   是兄弟就来砍我。   李钦载沉浸在自己帅气的百分百被空手接白刃的时候,李勣的老脸挂不住了。   一代名将,被一只孽畜两次接住了白刃,奇耻大辱!   “来人,取老夫的弓箭来!”李勣瞋目冷笑:“你若接得住老夫的箭,算你本事!”   李钦载立马松手,然后紧紧抱住李勣的大腿:“爷爷,何至于此!”   李勣阴沉着脸道:“你与崔家许婚,为何还要招惹金乡县主?人家的清白名声被你败坏,你能娶她不成?”   李钦载叹道:“爷爷,孙儿对天发毒誓,我与金乡县主清清白白,绝无半分逾矩之处,……哎,不对,爷爷从何听说我与金乡县主有染?”   李勣冷哼道:“你入大理寺狱的那几日,金乡县主不仅请动山东大儒牛方智号召国子监学子为你鸣冤,她还亲自登门,求老夫想办法救你,你们若无私情,她会无缘无故如此拼命帮你?”   李钦载呆住了。   原来围堵大理寺的国子监学子竟是金乡县主的杰作,难怪他在狱中时怎么都想不通,原来竟有这般内情。   那么,问题来了。   金乡县主吃错了哪味中药,无缘无故如此帮他?   难道她想帮个大忙,然后趁机收费,借此弥补她爹被骗的损失?   李钦载只能往这个方面去想,他绝不可能相信金乡县主对他有男女之情。   从并州初识之时,李钦载便与她没太多交集,两人见面的次数都能数得过来,而且见面时绝大多数时候是她在谴责李钦载骗她爹的钱。   这样的氛围下,若说金乡县主还能对他产生男女之情,这就有点扯了。   “爷爷莫误会,孙儿与金乡县主纯洁得像白纸,爷爷若不信,孙儿愿对天发毒誓,若孙儿与金乡县主有染,管教我全家死……”   话没说完,李勣眼神阴森地盯着他:“你敢说试试。”   李钦载立马改了口风:“……管教荞儿一生孤独,一辈子娶不到婆娘。这个誓够毒吧?”   李勣惊了,随即颓然长叹:“孽畜啊,我李家怎会生出这么个孽畜。”   李钦载无语地看着他。   从刚才李勣毫不犹豫挥刀砍他的情形来看,他说不定是爹娘路过茅厕时捡来的,亲生的断不会下此毒手……   拿亲儿子的终生大事发誓,李勣也不得不信李钦载的说法。   金乡县主不可能无缘无故帮他,然而这只孽畜既然说了绝无男女之情,那么显然金乡县主对他是单相思,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皱眉上下打量李钦载,李勣眉头越皱越紧。   想不通啊,长得也就这模样,说不上丑,但也不算太英俊,性格贱得清仓甩卖一般便宜,唯一出众的,大概只有他那一肚子神鬼莫测的本事了。   就这么个货,县主怎会看上他?   费解啊!这世道怎么了?   平复了情绪,李勣捋须沉声道:“往后你与金乡县主少来往,你已是成了亲的人,不是说不能纳妾室,那也要看人。”   “皇室宗亲还是莫招惹,不然会有大麻烦,别的不说,她爹要你娶她,你会把崔家的闺女休了吗?”   李钦载嘁的一声:“想啥美事儿呢,世上没有任何人和事能让我休了结发妻子。”   李勣嗯了一声,道:“那就少招惹人家!”   说完李勣警告地瞪了他一眼,刚要离开,迈了一步后又收回来。   “钦载,派人转告金乡县主,老夫认识长安城里一位名医,擅治目疾,县主若有需要,老夫可代为引荐。”李勣语重心长地道。   李钦载一时没听出味道来,躬身道:“是,孙儿会转告县主。”   接着李钦载回过神,愕然道:“目疾?金乡县主眼睛有毛病?”   李勣迈步往前走,头也不回地道:“她眼睛若不瞎,怎会看上你这货?……病情想必很严重了。”   李钦载呆怔地看着李勣的背影。   嘴变得这么毒,老头儿被谁带坏了?   ……   夜深,国公府后院。   一阵压抑而欢愉的呻吟过后,一切归于平静。   崔婕喘着气,身子软软地伏在李钦载的胸膛上,疲倦得手指都抬不起来了。   “牲口!都折腾妾身大半夜了,明日若起不来,岂不叫爷爷笑话?”崔婕软弱无力地捶着他的胸膛。   “小别胜新婚,为夫我在大牢里蹲了几日,以极大的意志力抵抗住了外界的诱惑,夫人应该褒奖我才是。”李钦载笑道。   “什么外界的诱惑?大牢里有诱惑吗?”崔婕不解地问道。   李钦载正色道:“有,狱卒为了逢迎我,要从青楼叫个穿皮衣皮裤拿皮鞭的风尘女子解决我的需求,被我残忍拒绝了。”   崔婕愣了:“皮衣皮裤……”   “没错,皮衣皮裤,一边扭胯一边风骚地叫我喝糖水,她甚至打开牢门进来了,在我面前唱‘来呀,快活呀’……”   崔婕惊呆了:“后来呢?”   李钦载遗憾地叹了口气:“后来梦醒了,关键时刻掉链子,特么的,想续都续不上了……”   崔婕终于有了力气,气得狠狠在他胸膛上又捶又掐。   “蹲大牢都不老实,你莫碰我,自己做梦去吧。”   李钦载哈哈一笑,一手搂紧了她。   夫妻俩打闹一阵后,崔婕阖上眼,轻声道:“听说夫君又收了两位女弟子,还是公主殿下?”   “是,我不得不收,两位公主太可怜了。”   说着李钦载将最近宫闱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细细道来。   说完后,崔婕已是珠泪涟涟,泣道:“贵为金枝玉叶,命运却如此悲惨,幸好夫君心善收为弟子,不然她们在宫里岂有活路?夫君定要好好待她们,回到庄子后,让她们住在咱家别院里吧。”   李钦载叹道:“两位公主我会重点培养,经历过苦难和绝望的人,更容易成大器。” 第四百二十六章 新生   清晨,义阳公主从睡梦中醒来,她仍觉得很疲倦。   她的睡眠很不好,稍微有一丝动静便会惊醒,然后警觉地四处张望。   这几年生活在掖庭,她每时每刻都在提心吊胆,害怕被宦官宫女欺辱,害怕挨饿受冻,更害怕某天有宦官捧着白绫或鸩酒赐死她们姐妹。   这样的生活,她和宣城公主整整过了三年。   刚醒过来的义阳公主眼神里有几许懵懂,看着四周陌生的环境,义阳一惊,不自禁地蜷起了腿,然后思维才渐渐回到正常。   这里是英国公府,不是掖庭,她和妹妹已经被救出来了。   她们已是李钦载的弟子,从此不再时刻被死亡的威胁笼罩。   怔怔看着屋子里陌生的摆设,义阳公主眼眶微红。   即将坠落悬崖之际,被人狠狠拽了回来的心情,除非亲身体验,否则无法明了内心多么感激。   当初在宗正寺,李义府的那杯鸩酒几乎已快凑到她们姐妹的嘴边了,也是李钦载率人闯了进去,将她们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   朝阳升起,日复日新,而今日,便是她们新生命的开始。   卧榻旁,宣城公主仍在睡,义阳静静地看着她。   宣城的眉头紧蹙,哪怕在睡梦中,她仍然双手紧紧抱着胸,这种防备式的睡姿已保持多年。   窗外已能听到鸟鸣,天已大亮。   义阳轻轻推醒了宣城。   宣城睁开惺忪的眼,和义阳的反应一样,首先对陌生的环境感到害怕,反应过来后才露出安心的微笑。   “穿戴梳洗,咱们该向先生问安了。”义阳轻声道。   宣城懂事地点头,姐妹俩默默穿衣梳洗。   穿戴一新后,两位公主走出房门。   国公府内仍然静悄悄,只有几名下人在庭院内打扫。   姐妹俩携手来到李钦载夫妻住的小院内,见院子里静悄悄,卧房门紧闭,姐妹俩顿时有些踟蹰,不知该上前叩门,还是等李钦载醒来再问安。   两人都没了主意,而她们对英国公府太陌生,实在不敢到处乱走,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安静地等李先生醒来。   这一等便是半个上午,直到日上三竿,李钦载的卧房也不见开门,义阳都忍不住怀疑这间卧房究竟住没住人。   这个年代无论君臣还是权贵百姓,普遍都有着良好的生活习惯,就算再坏的坏人,也都是早睡早起干坏事,两位公主从没见过日上三竿还未起床的人。   姐妹俩越等越不安,长久的死亡威胁下,她们已习惯凡事往最坏的方向想,义阳越想越觉得睡在卧房里的李先生该不会遭遇什么不测,不然怎么可能睡到这个时辰。   于是义阳犹豫片刻,咬了咬牙,鼓足了勇气上前叩门。   轻敲了几声,屋子里没动静,义阳不死心继续敲。   敲了一阵后,卧房里突然传来李钦载的一声暴喝:“特么的催命啊!哪个混账吃饱了撑的,大清早跟我过不去!”   “给我老老实实站在外面等着,看我扎不扎你就完了!”   义阳和宣城顿时吓得花容失色,义阳一脸懊悔地垂头看着自己的手,宣城紧紧抱住她的胳膊瑟瑟发抖。   “阿姐,我们是不是闯祸了?……先生他好暴躁。”宣城惊恐地问道。   义阳也吓得不行,但在妹妹面前还是努力维持镇定:“莫,莫怕,先生纵是责打我们,至少不会要我们的命……”   屋子里一阵窸窸窣窣后,衣冠不整的李钦载啪地一声打开了门,两眼通红地瞪着门外的姐妹俩。   义阳和宣城吓得哇的一声互相抱在一起。   一肚子起床气的李钦载见门外竟是她们,不由愣了一下,愤怒的表情终于收敛了一些。   “刚才是你们敲门?”   义阳鼓足了勇气,将妹妹挡在身后,挺起了胸膛到:“先生恕罪,是弟子冒犯了,不知先生还未醒……”   李钦载打量她一眼,语气仍不是太和善:“你们敲门干啥?”   “弟子欲向先生问安。”义阳小声地道,又补充道:“弟子曾在宫学里学过规矩,每日必向先生问安的。”   “大可不必!”李钦载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接着又放缓了语气,道:“我的门下,繁文缛节尽可弃,以后午时前不要打扰我,问安这种陋习更是连想都不要想!”   “总之,每日上午你俩就当我死了吧,可以放在心里默默悼念,千万不要哭丧挖坟,会吵到我的。”   姐妹俩呆呆地看着他,默默享受三观被车震的美好时刻。   李钦载打了个呵欠,朝二女摆摆手,然后转身打算继续睡个回笼觉。   义阳却叫住了他,先朝他行了个蹲礼,轻声道:“弟子入门晚,学业恐已落后诸位师兄,还请先生授弟子门中典籍,弟子欲参读本门学问,尽量赶上师兄们。”   李钦载闻言老怀大慰。   甘井庄那些小混账们整天混日子式的读书,久而久之,连李钦载都习惯了这种佛系的教学方式,骤见两位公主如此勤学苦读的态度,一时竟有些不习惯。   “你们不要太勤奋了,不然我这个先生会汗颜的,而且太勤奋会扰乱我的生活节奏……”   “若实在觉得无聊,不妨找点别的事做,比如打扫一下院子什么的。”   义阳两眼一亮,仿佛被授予了神圣的使命,大声道:“是,弟子这就打扫庭院,定不会让先生失望。”   “呃,不必如此正式,只要不发出声音便可,我回房参悟天道,切记不要打扰,否则我会走火入魔……”   敷衍地扔下一句话,李钦载回房继续睡回笼觉。   让两位金枝玉叶干打扫庭院的活儿,李钦载毫无心理负担。   两位皇子求学时还经常被李钦载抽得鬼哭狼嚎,让公主打扫一下庭院怎么了?   ……   午时后,李钦载终于起床了,伸着懒腰走出卧房,见院子已焕然一新,连一片落叶都找不到。   正打算让下人收拾行李准备回甘井庄,吴管家来报,金乡县主来访。   李钦载眉梢一挑:“呵,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第四百二十七章 只见眼前人   李钦载与金乡县主的恩怨来得莫名其妙。   本来只是泛泛之交,甚至怨大于恩,不过李钦载这次入狱,金乡前前后后为他奔波,却令李钦载百思不得其解,他与她的这段恩怨愈发扑朔迷离。   所以李钦载很想问问她,究竟吃错了什么药,居然会为了他而奔走帮忙。   他和她的交情没好到那份上吧?   匆忙来到国公府的前院偏厅,却见崔婕和金乡坐在屋子里,手挽着手正亲密地聊天。   见李钦载进来,崔婕笑着起身相迎:“夫君,县主来了,妾身听说夫君入狱后,县主也在为夫君前后奔走呢。”   金乡顿时露出不自在的神色,道:“我……是我父王听说后,来信嘱托我帮忙的,毕竟父王欠了李县伯的恩情。”   李钦载立马恍然:“多谢滕王殿下和县主为我奔走,此恩重如山,不知如何报答,下次若滕王入狱,我一定……”   话没说完,便被崔婕眼疾手快捂住了嘴,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夫君说甚混账话呢。”   说着崔婕朝金乡强笑道:“夫君宿醉未醒,胡话连篇,你莫往心里去。”   金乡淡淡朝他一瞥,道:“李县伯的性子我早已领教,若真跟他置气,我早被他气死了。”   李钦载咂咂嘴,直白点说,就是不跟小人一般见识呗?   “改天送县主一幅字,《莫生气》,每日诵读三遍,修身养性气不死。”李钦载的笑容很干。   金乡打量他一眼,道:“听说李县伯收了两位公主为弟子?”   “没错。”   “两位公主是萧淑妃所出,她可曾经是皇后的生死仇人,李县伯将她们收为弟子,不怕皇后不高兴?”   李钦载笑道:“皇后也要讲道理嘛,她与萧淑妃的恩怨是上一辈人的事,与两位公主何干?既然已收了她们为弟子,只要我不死,就要保她们平安。”   笑着说出的话,语气里却带着无比的坚定。   金乡眼泛异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上扬,当着崔婕的面又不便流露更多的情绪,只好将头扭过一侧。   “李县伯的担当,我深感钦佩,不过该提防的还是要提防,你是婕儿的夫君,你这次入狱,婕儿的天都塌了,我可不想看到婕儿孤苦无依以泪洗面。”   李钦载心中感动,侧头深情地看着崔婕,道:“夫君以后若被人弄死了,你守不守寡无所谓,重要的是给我烧钱,每个月按时打款,绝不可忘,你若忘记了,我会亲自上来讨薪,那时咱俩可就不太愉快了。”   崔婕和金乡都愣了,接着崔婕大怒,也顾不得金乡在场,对李钦载使了一整套九阴白骨爪,又抓又挠又掐。   “夫君又说什么混账话,也不嫌晦气!哪有自己咒自己的!”   金乡见李钦载痛苦的样子,也分外解气,情不自禁道:“该!”   李钦载咧嘴笑道:“内人抽疯,让县主见笑了。”   金乡白了他一眼,道:“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厌胜案已经过去,但对李县伯来说可不算过去了,当今皇后颇为强势,李县伯最好想想办法缓和一下与皇后的关系,否则难保不会埋下祸端。”   李钦载敷衍地嗯了一声,不经意抬头,却捕捉到金乡眼中一闪而逝的担忧之色。   李钦载不由一愣,这眼神……似乎有点别的意思呀。   难道她真对自己有意思?我在她心里不是一直都是个诈骗犯吗?这都骗出感情来了?   崔婕不疑有他,亲热地挽着她的胳膊,笑道:“蕊儿今日来访,是特意来提醒我家夫君的么?”   金乡俏脸一红,却傲娇地道:“我可没那份闲心,不过顺嘴一提罢了,听说你明日便要回甘井庄,我才过来与你一聚,你为李县伯相夫教子,下次再见你可不知是何时了。”   崔婕摇着她的胳膊道:“你在长安左右无事,不如跟我去甘井庄小住些日子……”   金乡咬了咬下唇,道:“不,我还要留在长安城为父王处置一些杂务琐事,待我闲暇之时再去看你,你们……保重。”   嘴上说着保重,金乡一双妙目却情不自禁地瞥向李钦载,那眼神里深深的眷念与痴情,如浓雾遮天,不见过往,不见未来,眼中只见眼前人。   ……   收拾了行李,李钦载和崔婕终于上路离开长安城。   向李勣拜别后,一家三口上了马车,另一辆马车则坐着李素节和两位公主。   回到甘井庄已是落日时分,李钦载闻着熟悉的炊烟味道,深深地吸了口气。   从暴风骤雨般的长安城回到这片乡土村庄,李钦载由衷感到舒坦,马车驶进村口,他的内心便充斥着安宁与静好。   马上要秋收了,庄户们各自收拾着自家门前的晒谷空地,虽然今年的收成肯定不如往年,但主家给庄户们免了租,还给庄子里的青壮劳力们安排了挖渠修库的工活儿,庄户们倒也不担心饿着全家。   见李家的部曲和马车进庄,庄户们纷纷避让一旁,李钦载在马车里也坐不住了,立马下令停车,他跳下马车朝别院步行,沿路不停与庄户们热情招呼。   马车内,荞儿不解地道:“爹为何要下车步行?咱们很快就要到家了呀。”   崔婕搂着荞儿,轻笑道:“坐在马车里难免有盛气凌人之嫌,你爹才下马车步行,免得让庄户们不自在,要知道你爹是有爵位的,按规矩仪仗所经之地,庄户们都要行礼,你爹不喜,故而下车。”   荞儿恍然:“就像村里的孩子们总是叫我‘小先生’,虽然尊敬我,但我也害怕他们因为我的身份而不跟我玩耍……”   崔婕笑道:“没错,是这个道理。你爹也不愿庄户们跟他生分了,荞儿,等你长大后,无论身份多么高贵,也不要对贫苦百姓摆出高高在上的样子,那样真的很讨厌。多给他们一些尊重,遇事才会得道多助。”   指了指马车外缓缓步行的李钦载,崔婕笑道:“你爹就是你的榜样。”   荞儿似懂非懂地点头。   然后荞儿突然挣开崔婕的手,猛地跳下马车,几步跟上李钦载,将自己的小手放在李钦载的手心里,陪他一同步行。   李钦载一怔,看着荞儿认真与庄户们打招呼的小模样,不由哑然失笑。   父子俩牵着手,沐浴金黄的夕阳,身后的影子无限拉长,融合。 第四百二十八章 妖气冲天   回到久违的别院,宋管事如一股妖风,嗖的一声窜上前来,先行礼,再深情款款诉相思。   五少郎不在的这些日子,整个甘井庄仿佛都失去了灵性,庄子里的狗都不叫了云云。   这话让李钦载心里堵得慌,明知是好话,大概是描述五少郎对庄子很重要的意思。   可狗不叫了跟他有啥关系?宝友,这可不兴乱传绯闻啊。   进了后院,先去佛堂拜见礼佛的姨祖母,姨祖母独自住在一个偏僻的院落里不问世事,李钦载几乎很少见她。   主要是觉得人家是跟佛祖混的,思想境界估摸比自己高出九重天,她看李钦载大约像人类看村里的狗吧。   一家三口和三位弟子在别院内草草用过晚膳后便睡下了,赶路一天,委实有点累。   第二天上午,李钦载懒洋洋地起床,别院的丫鬟服侍他穿戴洗漱。   用过早膳后,李钦载这才满心惬意地带着三位弟子走出门。   厌胜案耽误了小半个月,野鸡学校里的那群小混账不知道有没有翻天。   翻天也没关系,李钦载手里的小皮鞭能治愈世上一切不服气。   李素节和两位公主跟在李钦载身后,两位公主垂头亦步亦趋,每一步迈出都恰好迎合李钦载脚步的节奏。   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李钦载便是她们唯一的依靠,不仅是行为上,就连心理上都在刻意追求与先生的统一契合。   李钦载不动声色地观察她们,这种心理和行为其实已有些病态了,然而两位公主这几年的遭遇实在让人心疼,但愿在这个安宁恬静的庄子里,能治好她们的心理创伤。   相比两位公主的小心翼翼,李素节却有些胆战心惊。   主要是李钦载手里的鞭子太晃眼了,被抽过不少次的李素节已患上了鞭状物体恐惧症。   “先,先生,多日未来学堂,没必要拿鞭子吧?”李素节小心地道。   李钦载哦一声,淡淡地道:“学堂里的混账太多,鞭子比讲道理更管用。”   李素节战战兢兢地道:“弟子最近几日在长安,可没犯过错……”   “你是大师兄,师弟们犯错,你当然也要一同领罚。”   李素节不假思索地道:“大师兄是李荞,您的犬子……”   “嗯?”   “爱子,爱子!先生,弟子不是大师兄,也不想当大师兄。”李素节非常利落地把自己摘出去了。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道:“怂货!当大师兄多好,手下一群师弟为虎作伥,代价不过是偶尔挨顿鞭子,你看看契苾贞,那货早就想当大师兄了,却没资格。”   李素节苦着脸道:“契苾贞那货皮糙肉厚的,根本不怕挨鞭子,他当然愿意,弟子这细皮嫩肉的,真挨不起几顿鞭子,会死的。”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学又学不好,挨打也挨不了,我总觉得‘废物’俩字就是为你们量身订造的。”   李素节嬉皮笑脸道:“只要不挨鞭子,废物我也认了,在先生面前自认废物,不丢人,世上所有人跟先生的通天学问比起来,都是废物。”   跟在他们身后的两位公主一直在安静地倾听师生俩的聊天,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   她们也曾上过宫学,宫学里的先生在朝堂上不是宰相就是大夫,皆是当世大儒,可宫学里无论是先生还是弟子,平日里讲学也好,闲聊也好,都是非常严肃且一丝不苟的。   宫学里教的不仅是圣贤经义,还有“礼”与“德”,先生要为弟子做表率,常常都是不苟言笑的,气氛既严肃又压抑。   而李先生和李素节的对话里,两位公主却觉得很随意,就像两个平辈的朋友闲聊一般,完全没有顾忌,更不会被所谓的师生礼仪所束缚。   她们甚至能看出李素节回到甘井庄以后,比在长安城时开朗多了,简直是放飞自我,无所顾忌。   回忆当年李素节住在太极宫时,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样子,把每一天都当成了生命里的最后一天,随时做好了心理准备,或许下一刻便有宫人端着鸩酒进来宣布赐死。   如今的李素节,才像一个正常的少年郎,阳光开朗,自信满足。   能让一个活在死亡阴影多年的少年,变成开朗乐观的模样,甘井庄的这座学堂,一定有它的不凡之处。   两位公主不由自主地期待起来,她们羡慕李素节的变化,暗暗在心中许下愿望。   但愿此生也能像李素节一样,在求学的生涯里荡尽心中的阴影,慢慢走回阳光下,此生不求钟鼓馔玉,只愿平安宁静度终生。   学堂离别院大约一两里路,李钦载一行人很快来到学堂门前。   然而刚站到门口,李钦载却突然停了脚步,看着门内空荡荡的院子,和寂静无声的课室,李钦载心中顿觉不对劲。   在李素节三人愕然注视下,李钦载翻起白眼掐指算了算。   “有妖气!”李钦载露出笃定的神色。   李素节倒吸一口凉气:“学堂被先古圣贤庇护,自有浩然正气加持,怎会闹妖?”   两位公主的脸色也白了,不自觉地抱在一起。   李钦载淡定地道:“你们实在太自信了,你以为我把你们当人了?”   李素节:“……”   不过学堂里太安静确实不正常,李素节也察觉了不对劲。   学堂里那群混账不可能安静的,除非先生在学堂里,而且手里拎着鞭子,李钦载的存在就像一块被佛祖法力加持过的镇妖石,有他在,那群小妖才翻不起风浪。   “进去看看。”李钦载示意道。   四人走进学堂内,课室里空无一人。   这个很正常,狄仁杰被调任并州后,学堂里根本没有人能管束这群混账,他们肯安静在课室里读书才叫惊世骇俗。   继续朝学子们的宿舍走去。   宿舍坐落于学堂的后面,穿过一条幽静的鹅卵石小道,李钦载终于听到了动静。   一阵哄笑和叫骂声过后,一名学子衣衫不整踉跄跑出来,满脸泪痕捂面奔逃。   李钦载眼角抽了抽,这个……实在无法说服自己是正常的了。   自己不在的日子里,这群混账究竟干了啥?连男人都不放过了吗? 第四百二十九章 久违的鞭子   李钦载对学堂其实并未抱多大的期待。   算学其实要看天赋的,有的人天生对数学不敏感,这跟勤奋与否没太大的关系,再勤奋的人,没有天赋也是徒劳。   天天熬夜算题难道就能算明白了?不可能的,高考照样考哭一大群学生,谁敢说他们不勤奋不认真?   没天赋就是没天赋,老天爷不赏饭吃,勤奋和汗水便不值一文。   李素节等这群学子也是,至少李钦载没从他们身上发掘出什么数学天赋。   既然没这个天赋,那就学一点基础吧,不抱期待,自然就不会失望。   只不过……混日子归混日子,特么的总要干点人事吧?   一群男人把一个男人搞得衣衫不整泪奔而出,这画面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   不得不说,每次久别重逢,这群混账都会给李钦载带来满满的惊喜,简直成了师生之间不成文的仪式感了。   泪奔的学子跑到李钦载面前,抬眼一望,顿时泪如雨下,扑通一下跪在李钦载面前。   “先生,为我做主啊!”学子嚎啕大哭。   李钦载腚眼一瞧,呵,熟人,左相许圉师的犬子,许自然。   这货被他亲爹送来甘井庄,亲爹大约是存了大义灭亲的念头,反正这个大号练得走火入魔,技能点处处点错,不如删号再练小号。   李钦载没忘记,许自然跟学堂的弟子们可是有仇的,当初领着一群纨绔踩踏农田,学堂的混账们跟国子监学子们也因为他而破天荒地泯了恩怨,团结一致对外。   许自然无意间充当了一把团结友爱的润滑油……   后来许自然被亲爹送来学堂后,李钦载一直没怎么在意过他。   丛林嘛,总不能指望被人捧在手心里处处呵护吧?   许自然此刻跪在李钦载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梨花带雨,在他短暂的不到二十年的生命里,甘井庄学堂的经历恐怕已成了他一辈子的梦魇。   李钦载叹了口气,不经意扭头,却见两位公主一脸惊恐地看着这一幕,显然许自然的模样吓坏了她们,她们不知道这座学堂里的学子究竟是一群怎样的妖魔鬼怪,竟把一个男人逼成这副样子。   李钦载只好先安慰她们,柔声道:“你们莫怕,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慢慢就习惯了。”   两位公主愈发花容失色。   蹲下身盯着许自然,李钦载道:“你被他们欺负了?”   许自然哇地一声大哭道:“弟子岂止是被欺负,简直是被凌虐啊!”   李钦载眼中瞳孔一缩:“除了挨揍,他们还对你做了啥?”   “除了挨揍,当然还是挨揍,不然还有啥?”   “你身上这衣衫不整的样子,还有……捂面泪奔的娇羞模样,呃,他们真的只是揍你,没对你干别的事吗?”李钦载努力让自己的措辞变得温和不刺激。   许自然嘤嘤哭了一阵,道:“挨揍已是最惨的事了,还能有啥事比这……”   话没说完,许自然猛地反应过来,瞋目震惊道:“先生何出此虎狼之词!弟子只是挨揍啊!否则刚才弟子跑出来时就不会捂面,而是捂屁股了。”   李钦载表情一松,情不自禁赞道:“还好还好,他们仍有一丝人性尚存。”   许自然愈发震惊:“先生是在夸他们吗?为何如此?弟子是受害者啊,先生难道不该责罚他们吗?”   李钦载顿时也开始反省自己为何莫名其妙夸那群混账,难道是自己心里的底线比想象中更低,只要没逾越这条底线便值得夸赞?   三观不正,愧为人师,今天不上课了,找根钓竿去河边三省吾身去。   正在胡思乱想,宿舍里一群学子嘻嘻哈哈追了出来,显然是打算痛打落水狗。   跑得最快的是契苾贞那货,仿佛在海边挥舞着轻纱忘情地奔跑,脸上洋溢着甜过初恋的恶心笑容。   接着契苾贞脚步骤停,笑容很快变成了惊恐,因为他看到了李钦载。   施暴者的变态笑容立马变成了阳光灿烂的无邪笑容。   契苾贞也是个人才,看到李钦载后,瞬间化作满脸惊喜,乳燕投林一般飞扑到李钦载面前,仿佛刚才他跑出来就是特意为了迎接李钦载似的,完全不带别的目的。   “先生,弟子想死你了!”   李钦载感动极了,抬手抚了抚契苾贞的头顶,柔情万种地道:“好孩子,你特么跟我说实话,刚才你跑出来果真是为了迎接我吗?”   契苾贞正色道:“弟子事师虔诚孝顺,先生久别归来,弟子等人相思成疾,当然是为了迎接先生。”   李钦载愈发感动,这群孽畜学问没学到,做人倒是玲珑剔透极了,连契苾贞这种憨货都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这性格,将来走出学堂进了朝堂,绝对吃不了亏。   作为他们的先生,李钦载真应该浮一大白,然后自刎以谢天下。   指了指跪在面前的许自然,李钦载朝追出来的学子们招了招手。   “都过来,参与过欺凌他的人,自己站出来承认。”   包括契苾贞在内,几乎所有的纨绔子弟都站出来了,国子监学子倒是没几个。   李钦载点头:“自觉点,站到墙根下撅着。”   纨绔们哭丧着脸,不敢辩解,老老实实站到墙根下,一个个姿态妖娆地撅起了屁股。   久违的鞭子,它终于来了!   李钦载也不客气,顺着队伍一记记鞭子狠狠抽下去,抽得纨绔们一阵鬼哭狼嚎。   两位公主吓得面色苍白,抱团取暖瑟瑟发抖。   李素节的脸色也有点发白,仍安慰两位姐姐道:“阿姐莫怕,这很正常,做错了事当然要受罚,先生这是在教我们做人。”   义阳公主颤声道:“学堂里……一直如此吗?”   李素节强笑道:“有时候也看先生的心情……咳,大部分时候都看先生心情,求学这一年多来,其实我们已经变得很乖巧了,回了长安城也不敢再恃强凌弱,怕的就是先生的鞭子。”   见李钦载的鞭子挥舞得欢快,宣城公主颤声道:“先生好可怕……”   “不怕不怕,先生其实是很和蔼的,只要不犯错,他与兄长无异,就算犯了错,抽一顿后,先生仍然变回了和蔼模样,真的,就一顿鞭子的事儿。”   义阳公主艰难地道:“若我也犯了错,难道也要像他们一样……呃,撅着?”   李素节一愣,然后陷入了迟疑中。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毕竟李素节对先生的道德底线并不太了解。   先生应该不会如此变态……吧? 第四百三十章 新扎师妹   对陌生的环境,两位公主心里充满了忐忑。   这种心情类似于出嫁,大婚之后,掀开红盖头,夫家究竟是和善还是刻薄,只能交给老天。   此刻两位公主对李钦载还是感到有些畏惧,因为她们亲眼看到先生是如何惩罚这群纨绔子弟的,一个个被鞭子抽得哭爹喊娘,显然先生是真下了狠手。   未来会怎样?两位公主茫然无措,她们的命运仍不由自己,公主的身份在这里似乎并没有作用,先生抽的那些纨绔们,哪一个不是皇子和权贵家的孩子,身份再尊贵,先生仍照抽不误。   义阳与宣城两两对视,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了恐惧。   李钦载却浑然不觉,刚才抽了一顿鞭子,有点累了,身上出了点汗。   纨绔们捂着屁股哀嚎,却还是不敢动弹。   事情并不复杂,许自然来到学堂后,由于以前的一些恩怨,整个学堂的学子都不待见他,受欺凌也就顺理成章了。   但恃强凌弱似乎是人类的天性,这群混账欺负许自然不知不觉上瘾了,于是许自然几乎每天都会受到各种方式的欺凌。   这就过分了,揍一两顿立威足够,每天都欺负他,正与邪的角色仿佛颠倒过来,要掰正这股不正之风,李钦载必须下猛药,一顿鞭子是免不了的。   “知道我为何抽你们吗?”李钦载微微有些喘息。   契苾贞捂着屁股哭道:“因为弟子欺凌许自然。”   “不对,再想想。”   契苾贞懒得想,伸手戳了戳旁边哭得正伤心的李显:“该你想了。”   李显终究是李治和武后的种,擦了把眼泪哽咽道:“因为弟子欺凌许自然过分了,而且欺凌他人的嘴脸殊为可憎,先生抽了弟子之后方可念头通达。”   李钦载两眼一亮,大赞道:“善!道理你都懂,就特么不干人事儿。”   一群被抽过的弟子哭丧着脸一齐行礼:“先生,弟子不敢了。”   李钦载嗯了一声,转头又望向许自然:“他们欺凌你,你可有还手反抗?”   许自然泣道:“人多势众,犯错在先,弟子不敢还手。”   李钦载又赞道:“善!来,听话,屁股撅过来。”   许自然大惊:“先生,弟子是受害者,为何也要挨鞭子?”   李钦载和颜悦色道:“要不,抽你之前我先苦口婆心跟你讲讲道理?”   见李钦载脸色不对,笑容寒森,许自然浑身一激灵,老老实实把屁股撅了过来。   李钦载情不自禁赞道:“好屁!先生我阅臀无数,不得不说,你的臀形最佳,饱满而富有弹性,如此完美的臀,不抽一顿鞭子可惜了。”   许自然背对李钦载,默默收紧了括约肌……   李钦载扬起鞭子说抽就抽,一顿鞭子抽得许自然哭爹喊娘,十记鞭子下来,许自然捂着屁股痛得满地打滚。   旁边的小混账们一脸戚戚然,神情畏惧又乖巧。   李钦载抽完后,蹲到许自然身边,认真地道:“抽你,是因为你遇到欺凌时连反抗的意识都没有。”   “堂堂左相之子,被人揍了只指望先生帮你伸张正义,男人的血性和骨气被你扔得干干净净,不知你爹会不会引以为耻,但我的学堂有你这样的怂货,以后出去千万别说我是你的先生,我会羞死的。”   一番话扎得许自然心头滴血,比挨鞭子还痛苦。   许自然立马抬眼,眼里瞬间充斥一股桀骜暴戾之气。   李钦载笑了:“不错,就是这种眼神,这才是男人该有的样子。”   许自然扭头,眼睛通红地扫视纨绔们,恶声道:“从今以后,谁再敢犯我,老子拼了这条性命也要干死你们!”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李钦载狠狠扇了他后脑勺一记。   “收敛点,咱们这是学堂,不是黑恶势力堂口,嗯,我刚才犯你了,咋?”   许自然的暴戾模样立马收了起来,乖巧地道:“……先生除外。”   李钦载嫌弃地啧了一声:“扮好汉都扮得不伦不类,又刚又怂的样子真是可爱死了呢……”   许自然张了张嘴,然后颓然垂头。   这位李先生真是……把他治得服服帖帖的,完全没有反抗的意志。   李钦载身后,两位公主默不出声从头看到尾,从最初的恐惧慢慢变得复杂。   她们真没想到,李先生处理学子的矛盾,教学子做人,竟然是用这种方式。   非常新颖,闻所未闻,她们内心觉得先生的处理方式有点暴力,可后来又觉得没什么不对。   看着纨绔们一个个俯首帖耳的顺从模样,可以看出这座学堂里,李先生拥有着绝对的统治力。   未来的她们,将要在这座学堂里求学,两位公主既有些惶恐,又有些期待,很矛盾的心理。   也许未来她们会犯错,但愿先生能够稍微区别对待一下,毕竟两个云英未嫁的姑娘众目睽睽之下被鞭子抽屁股,没法见人了。   教育过小混账们后,李钦载朝两位公主招招手,将她们带到小混账们面前,道:“这两位,是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以后就是你们的师妹了……”   众混账一愣,然后规规矩矩朝两位公主行礼。   李钦载咧嘴笑,露出满嘴的白牙:“师妹与你们一同求学,以后若被我听到有人胆敢欺凌她们,呵,可就不止挨一顿鞭子了。”   “男人之间对骂也好,干仗也好,输赢都能理解。但男人若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动手,简直特么连当人都不配,畜生都不如,你们若欺负两位公主,我也不会杀你们,但你们一定会半身不遂。”   指了指两位公主,李钦载认真地道:“女人,是男人拳头的红线,绝对不可触碰,谁碰我让谁痛苦一辈子。”   众小混账听李钦载话里的严正警告之意,急忙指天发誓,此生绝不欺负女人。   有眼力的家伙已主动从怀里掏出各种零嘴儿递上,腆着脸讨好两位新师妹。   李钦载满意地点头。   一群恶霸混账众星拱月般捧着两位柔弱的美女,活像一群猪妖跪舔广寒宫的嫦娥,画面很美好。 第四百三十一章 一丝甜   教学生其实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当老师的不仅要教学生的学问,同时也要教学生的德行。   在这些混账们还没完全成为成年人之前,学问和德行就应该及时地塞进他们的脑子里,成为影响他们一生的标杆和底线。   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仰望星空神游宇宙,低头看路善念不泯。   李钦载的教学方式属于散养,但散养也有散养的规矩,把一群牲口圈起来养,在这个圈里爱干啥干啥,但规矩是不能超出这个圈儿,出了圈儿便犯了规矩,必须要教训。   他不希望自己的学生被教成一个个白莲圣母,更不希望被教成一个个恶霸暴徒,人生必有锋芒,也应心存敬畏。   新师妹的到来,给这个罗汉班增添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今日的课堂上,每个学子都像打了鸡血似的,乖巧中透着几分蠢蠢欲动的兴奋,尤其是国子监的学子们,总是不自觉地瞥向两位公主,然后红着脸赶紧收回目光,装模作样正襟危坐。   李钦载站在课室上,所有人的神态和眼神尽收眼底,无奈地叹了口气。   充斥着荷尔蒙味道的青春啊……   从此以后,怕是半夜偷偷洗裤衩的人会越来越多,两位公主此刻在这些混账们的心里,已经成了一串龌龊的番号,情节全靠现编。   本来就不怎么样的成绩,以后更是烂成一坨屎,李钦载如果要提升他们的成绩,除非让他们排着队,一个个把他们阉了。   恢复开课的第一天,女弟子的麻烦之处便凸显出来了。   不经意看了看两位公主,李钦载也很无奈。   皇室的基因绝对不容置疑,两位公主花容月貌,颦笑皆是倾城之姿,老实说,就算是男女各半的正常学校里,两位公主也是妥妥的校花了。   与两位校花级别的美女同在一班,国子监的学子们春心萌动也是可以理解的。   合理合规的范围内,搞点什么凤求凰的戏码,递情书送花唱情歌什么的,都能允许。   只要别搞出车祸绝症堕胎之类的青春伤痛情节就好。   两位公主坐在课堂里有些不习惯,李钦载授课的同时,却单独给她们两本基础教材,让她们首先从认大唐数字开始。   二女有些不服气,努力听李钦载跟其他的学子讲解方程式,越听越迷糊,最后颓然叹气,老老实实从认数字开始。   一上午的课很快结束,李钦载与两位公主一同步行回别院。   学堂没给女弟子准备宿舍,而且李钦载也不打算给她们准备女生宿舍,住在一群散发荷尔蒙的牲口中间,李钦载很难保证那群牲口冲动时会干出什么事。   走在回别院的乡间小道上,李钦载一边走一边道:“明算一道没什么难的,只要基础打得好,后面的课程就算深奥,也是一点即通,所以在认数字和简单的加减乘除法上,你们一定要多用心……”   两位公主神情凛然,李钦载每一次语句停顿,她们都会乖巧地点头,就差拿小本本记下先生说的每一句话了。   虽然暂时看不出她们学数学的潜力,但仅凭她们此刻端正的态度,李钦载已感到万分欣慰。   真想把那群混账揪到面前,让他们好好看看别人家的孩子,然后排着队一路耳光扇过去,声色俱厉地告诉他们,这特么才是学生该有的样子。   一道高亢的呼声打断了李钦载的布道。   三人抬眼望去,崎岖的乡道上,一位中年货郎挑着担子走进庄子,一边走一边高声叫卖。   庄子太偏僻,没有小卖部什么的,庄户们需要的日常用品往往要坐十几里的牛车进渭南县城购买,或是由这些小货郎挑着担进村叫卖,当然,两者的价格不一样。   同样两尺布,县城里卖三文钱,货郎也许要收四文或五文,人家顺便也要挣点跑腿费,毕竟大老远挑着担走十几里山路送货上门,挺辛苦的。   李钦载看了货郎一眼,接着若有所思,然后朝货郎招手。   货郎挑着担健步如飞来到李钦载面前,见面先行礼,然后一脸兴奋地看着他。   “贵人要买点什么?小人不是自夸,您要啥小人有啥。”   李钦载笑道:“想买点零嘴儿,你有吗?”   货郎点头:“有,小人的货担里有时令的甜枣,杏李,还有城里贵人喜欢的酥糕和麦糖,贵人您要啥?”   李钦载想了想,道:“给我一点麦糖吧。”   货郎立马弯腰打开担子,用小铁铲敲下一块半斤重的麦糖。   李钦载也不问价,径自扔给他十文钱,货郎眉开眼笑,忙不迭连连躬身道谢。   货郎挑着担喜滋滋地进庄继续叫卖,李钦载从麦糖上掰下两小块,转身看着两位公主,道:“来,张嘴。”   两位公主一愣,下意识顺从地张开了檀口,鲜红的唇瓣微张,无意间的诱惑尤令男人感到口干舌燥。   两块麦糖塞进她们的嘴里,李钦载笑道:“尝尝,你们在宫里约莫没尝过民间的玩意儿。”   两位公主闭上嘴,嘴里含着糖块,感受那丝丝甜味在舌蕾间绽开,顺喉而下,直沁心脾。   呆怔注视李钦载许久,义阳公主眼眶一红,突然哭了起来。宣城公主见姐姐哭了,她也跟着哭。   不知道她们为何而哭,或许是今日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日子,或许是曾经如同地狱般挥之不去的梦魇,也或许,是嘴里的那一丝甜。   心里全是苦的人,需要多少甜才能填满?   其实,只需要一丝甜就能填满。   她们从不敢奢求太多,一点点就够了,足够了。   “尝试忘掉过去吧,”李钦载叹道:“从此以后好好活着,活出你们想要的样子。”   “人生皆苦,你们可以自己改变它,我不求你们在这里学到多少学问,但是,一定不要被命运扼住喉咙。”   两位公主擦干了眼泪,同时躬身朝李钦载一礼。   “多谢先生教诲,弟子从今日起,一定要掌控自己的人生,不负先生所教。”   李钦载含笑点了点头,负手继续往别院走去,心中默默给自己点了个赞。   自己这个老师虽然教学问有点马虎,但教做人还是可圈可点的。   把一群恶霸混账改造成乖乖小白兔,或是把柔弱无依楚楚可怜的女子改造成凶悍的母老虎,既是挑战,也是成就。 第四百三十二章 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回到庄子,给弟子们上完课后,李钦载才有时间在庄子里四处闲逛。   再过几日便是秋收,庄户们已经开始忙碌。   今年的收成肯定很惨淡,但庄子里丝毫没有惨淡的气氛,每户人家都是那么的从容淡定。   虽是大旱之年,但主家没亏待庄户,庄子里的挖渠修堤工程招募庄户做工,每日以粮食为酬劳,庄户们这些日子的劳作,换来的粮食已足够全家所用。   能够如此轻松度过灾年,庄户们都感念主家的恩德,李钦载走在庄子的乡道上,庄户们打招呼比以往更热情了几分,有些相熟的庄户甚至执意邀请李钦载去家里做客。   李钦载边走边应对,脑子却仍在思索。   别的庄子他管不着,自家的庄子还是要上点心。   庄户们如今的生活水平还是不够,保证温饱的同时,也要有抗风险的能力和准备。   每遇灾年家破人亡的惨剧,绝不能在自家庄子上演。   所以种地和做工的同时,家里的妇孺也不能闲着,发展一些副业什么的,对家庭多少是个贴补。   走到村东头,一名庄户打过招呼后,突然告诉李钦载,老魏从百济回来了。   李钦载一愣,顿时欣喜莫名。   老魏可是个人才,他一直很看重,当初荞儿被劫,老魏领着部曲营救,全靠他丰富的丛林战场经验,才将荞儿救下。   白江口一战后,李钦载原本打算将老魏招揽到身边当个亲卫,无奈金子在百济也发光,老魏的才能被军中将领看中,让他当了教官。   如今老魏回了庄子,显然他的任务已完成,这样的人才不能浪费,必须收了。   于是李钦载兴冲冲地朝老魏家里走去。   老魏家住在庄子南边一片竹林旁边,葱郁青翠的竹林外,一座略显简陋的瓦房隐约可见。   走到魏家的篱笆外,李钦载站在外面朝里探了一眼,见庭院里没人,几只散养的鸡正懒散地觅食,一只精瘦有神的田园犬警惕地盯着李钦载,朝他汪汪吠叫。   “好狗!”李钦载脱口赞道:“冬天切成片下火锅一定很好吃。”   田园犬不知是否听懂了他的话,嗷呜一声夹着尾巴慌忙窜进了屋子。   老魏家没人,李钦载有些意兴阑珊,叹了口气往回走。   走了百余步,正经过一户破败的农家时,见庭院篱笆外站在一道熟悉的身影,却正是老魏。   李钦载愣了,扭头四下看了看,这户不是老魏的家,这老货在干啥?   蹑手蹑脚靠近,李钦载小心地躲在篱笆拐角处。   虽然有点不体面,可村里的流言八卦大多是用这种方式获得的。   此时的老魏不见丝毫百战老兵渊渟岳峙的高人风范,反而嬉皮笑脸站没站相。   庭院里没人,屋子里大门紧闭。   老魏深情款款朝紧闭的大门喊话:“在吗?在吗?吃了吗?睡了吗?”   “我托儿子给你带的两只鹿腿你收到了吗?那是我从百济国林子里射杀的鹿,腌入味了,非常好吃,你尝尝……”   “在吗?在吗?你搭理一下我呀。”   “听说你昨日在村南边跟王家汉子说了话,还对他笑了,你们一定只是普通朋友对吗?王家汉子不是东西,村里几个寡妇他都撩拨过,你莫上他的当……”   蹲在篱笆拐角的李钦载目瞪狗呆,没想到啊没想到,这老货居然是一条正宗原味的舔狗……   仔细看看这户人家,李钦载立马认出了,这是宋寡妇家,老魏惦记很久的那个。   念咒式的聊天让人受不了,不出所料,屋子的大门终于打开,宋寡妇抄着一把菜刀跑了出来,指着篱笆外的老魏喝骂:“老不正经的混账,再啰嗦我便剁了你!”   老魏却丝毫不怕,老货战场上不知见了多少血,当然不会被一把菜刀吓到,仍然深情款款道:“宋娘子,你终于肯见我了,我离开庄子那么久,想我了吗?”   宋寡妇不愧是凶悍的关中女人,一手用力一扔,居然真把菜刀朝老魏头上扔了过去。   菜刀夹杂风雷之势眼看要将老魏的脑袋开光,老魏却不慌不忙一闪,菜刀扔空了。   “宋娘子,你这脾气该改一改了,气大伤肝啊,明日我去县城给你弄两副药调养一下。”   “滚!”   “莫急着赶我走呀,对了,我这次从百济回来,从当地挖了一些参,据说当地盛产这玩意儿,回头我给你两支,想我想到睡不着时可以补气提神。”   李钦载躲在暗处悄悄打量宋寡妇。   宋寡妇大约三十多岁,论容貌,实在是……勉强算周正吧。   再看身材,嗯,身材倒是不差,胸前波涛起伏,臀如磨盘,腰不粗也不细,胳膊露出虬结孔武的腱子肉,这特么说她上山打过虎李钦载也信。   老魏的审美……当然也没问题,人家就喜欢壮实又凶悍的关中女人,咋?   让人想不通的是,宋寡妇也不是什么绝色倾城的美人,就这,老魏舔了这么久都没舔上?   李钦载不得不产生些许优越感,自己什么都没干,只是玉树临风往那儿一站,婆娘当初就不可遏制地爱上了自己。   对金乡县主也是如此,她也有爱上自己的嫌疑。   都是绝色美人,在她们的芳心里纵一把火很难吗?   完全没难度好吧。   再看看老魏,啧,男人之耻。   宋寡妇面若寒霜,隔着篱笆指着老魏喝道:“姓魏的,你自己称量,我不做小,想要纳我便休了你家的妻,否则便莫来撩拨我,无名无分想要我的身子,做梦!”   老魏尴尬地道:“你这人……我说啥了,只是送你点东西,关心你,你一个人过日子不容易……”   宋寡妇冷笑:“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寡妇的便宜那么好占吗?想吃完抹嘴就走?”   “谁占你便宜了?庄子里打听打听,我老魏是好人……”   拐角的李钦载实在听不下去,不知老魏是否感到羞耻,李钦载这个局外人都觉得羞耻了。   捂住嘴,李钦载咳了两声。   老魏和宋寡妇脸色一变,宋寡妇急忙扭头跑进了屋里,重重关上门。   老魏仰头望天,眉头紧蹙,像哲学家一般深邃。   李钦载从篱笆拐角处缓缓走出来,老魏见到他,顿时脸上一喜,躬身便行礼:“五少郎,久违了。”   李钦载看着他,痛心疾首地摇头:“老魏,你一把年纪真是活到狗肚子里去了,耻辱啊,耻辱!” 第四百三十三章 收老兵   明明是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百战悍卒,解甲归田居然摇身一变成了舔狗。   可悲的是,还舔不上。   老魏不是学堂里的学子,李钦载在考虑该如何用刻薄的语言损他的同时,尽量照顾他的自尊心。   人老了脸皮也厚,老魏站在李钦载面前没有任何尴尬的表情,反倒是嘿嘿直笑,满嘴的大黄牙在阳光下闪动着黯淡的光。   “耻辱只是一时的,将来总有一天我会办了她,”老魏自信满满地道:“莫看这女人对我没啥好话,但我知道她心里有我。”   李钦载好笑地道:“何以见得?”   “当初出征百济前,我给她送了几十文钱,她对我笑了两次,”老魏加重了语气,伸出两根手指:“两次!”   李钦载不解地道:“所以呢?”   老魏啧了一声:“她对王家汉子只笑过一次,对我笑了两次,五少郎你品,细品!”   “品不出。”   老魏一拍大腿:“她心里有我!”   李钦载肃然起敬,抛开事实不谈,这种迷之自信真的很有魅力,让人忍不住期待接下来如何被打脸。   “老魏啊,作为一个过来人,我不得不帮帮你……”   李钦载拍着他的肩叹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虽说宋寡妇不是啥淑女,你呢,跟君子更是半文钱关系都没有,但追求女人这种事,君子和糙汉子都需要技巧的。”   老魏嘴唇嗫嚅了几下,终于还是忍住了。   一个刚成亲没多久的生瓜蛋子居然敢跟他聊追求女人,得亏是五少郎,若换了别人,这会儿老魏已经给他的嘴开光赐福了。   “啥技巧?”老魏识相地问道。   李钦载道:“最重要的是,你跟她说话时不要露出那么猥琐的样子,有的女人喜欢好男人,有的喜欢坏男人,但绝不会有女人喜欢猥琐的男人。”   老魏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我猥琐?”   李钦载肯定地点头:“既猥琐,又油腻。”   老魏顿时有点受伤了:“我心里有她还不够吗?我喜欢她!”   “你那叫喜欢吗?你那是馋她的身子!”   老魏不高兴了:“我喜欢的就是她的身子,有啥不对?”   李钦载一愣,这个理直气壮的理由,一时竟无法反驳。   “你这样明目张胆勾搭寡妇,你家婆娘不捶死你?”   老魏咧嘴一笑:“哪能让婆娘知道呢,这种事的乐趣就在偷偷摸摸,若光明正大撩拨别人,反倒没了意思。”   李钦载叹道:“我还是少跟你说话,真担心你会把我带坏……”   不聊老魏伤风败俗的事迹,李钦载跟他说起正事。   “老魏,来给我当亲卫吧,我需要你的身手和经验。”李钦载开门见山到。   老魏又露出猥琐的笑容:“五少郎让我当亲卫是抬举我。”   李钦载笑着看了他一眼,道:“不让你白忙,有薪俸的,你家就算不种地,你每月的薪俸也足够养活一家了,嗯,多养个寡妇也不在话下。”   老魏精神一振:“五少郎您要跟我聊这个,我可就不困了。”   李钦载叹道:“你若实在有需要,我托人给你买俩新罗婢来?只要你家婆娘不反对。”   老魏连连摇头:“关中汉子的种,凭啥便宜了新罗婢?将来生个杂种养也不是,丢也不是,不要不要,我只要关中婆娘。”   啧,还挺挑食。   “你在百济时难道没糟蹋过百济的姑娘?我可知道将士们都跟牲口似的,领兵平倭国那一阵,大唐将士不知在倭国播下多少种子,造孽呀。”   老魏嘿嘿一笑:“百济的婆娘太丑了,又不会说人话,糟蹋她们只知道哭哭啼啼,没意思,我有需要都是自己解决,自己弄几下洒井里,省力又省事……”   李钦载一呆:“井里?”   老魏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井边办事方便,弄完直接洗洗睡。”   这特么缺德到一定境界了。   李钦载严肃地道:“你来我身边当亲卫可以,但是不准你接近我家的井。”   “那是,那是,老汉缺德也要看人的。”   ……   事情谈得很顺利,李钦载需要老魏这样的人才,老魏更不拒绝多挣一份薪俸,再说李家是老魏的主家,老魏曾经也跟随过李勣打突厥,跟随过老的,再跟随小的,莫名有了一种神圣的传承仪式感。   李钦载带着老魏进别院,跟刘阿四等部曲打声招呼,顺便也让崔婕和荞儿见见。   亲卫不是寻常的家仆,准确的说,主人遇到危险,亲卫是必须用自己的生命来换主家的平安,他就是主家的一面盾牌,自然也该受到重视。   与崔婕和荞儿见了面,荞儿见到老魏分外欢喜,扑上前便要老魏抱抱,老魏抱住他,荞儿不安分地揪他的胡子,乐得老魏哈哈大笑。   当初在劫匪的刀剑下,老魏冒死救下了崔婕和荞儿,昔日的一幕幕,崔婕和荞儿都记得十分清楚,对老魏既感激又亲近。   知道老魏将成为李家的亲卫后,崔婕和荞儿更是高兴得眉开眼笑,崔婕当即吩咐下人拿了两坛好酒送给老魏,当作是入伙的见面礼了。   老魏也不矫情,很痛快地收下。   荞儿缠着他,要求老魏耍刀,当年在黑暗的丛林里救下荞儿,老魏那一手诡异歹毒的刀法,给荞儿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老魏对荞儿分外宠爱,二话不说便向刘阿四借了一柄横刀,在院子里耍了一套刀法。   老魏的刀法跟寻常的刀法不同,他耍的是典型的战阵上的刀法,一招一式看不出多么厉害,可是若千百人的合击阵列里,这套刀法便很犀利了。   院子里,老魏手里一柄横刀虎虎生威,空气里充斥着尖利的刀啸,一股莫名的杀意让人感到心中发寒。   刘阿四等一众部曲远远地围观,一脸崇拜地看着老魏,人群里不时发生兴奋的喝彩声。   李钦载也肃然起敬,这可是一位老兵一生的精华,保命吃饭的手艺啊。   目光不经意间一瞥,李钦载赫然发现义阳公主也站在廊柱下远远观看,表情既不见兴奋也不见崇拜,脸上反而露出深思之色。 第四百三十四章 公主拜师   一套刀法耍完,老魏有些气喘,猥琐的脸上也有几分红润。   荞儿的喝彩声最响亮,飞扑上前便要老魏教他习武,挺着小胸膛立志学万人敌之术。   老魏抱着荞儿大笑:“老汉这点本事可不是万人敌,最多也就是十人敌,你爹的本事才是真正是万人敌,小郎君可莫求错人了,学好你爹的本事,天下任尔纵横,岂不比一介粗鄙武夫强多了。”   荞儿眨巴着天真的眼睛:“可是爹连一个都打不过,他何来万人敌之术?”   李钦载老脸一黑:“你过来,爹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生吃黄瓜,活劈蛤蟆。”   荞儿嘻嘻一笑,倒也不怕他,这小子似乎比以前开朗了许多,一个完整的家庭对孩子来说或许真的很重要,自从与崔婕成亲后,李钦载能看出来,荞儿的开朗和懂事已不再是装出来的假象。   崔婕上前朝老魏盈盈一礼:“魏叔您本事高强,以后夫君的安危就拜托您了,您也知道,夫君年轻,行事冲动,难免得罪人,往后刀剑相戕的日子只怕不少,他需要魏叔和李家部曲们保他周全。”   老魏吓了一跳,忙不迭回礼:“少夫人折煞老汉了,万不敢当,老魏也曾是英公的旧部,当年为英公效过力,如今再为少郎君效力,也算有始有终,老魏一定豁命保五少郎周全,若遇外敌,除非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   李钦载笑道:“没那么严重,其实我的仇人并不多,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如今坟头的草都长老高了。”   崔婕白了他一眼,道:“夫君莫胡说,当初被世家死士行刺的事忘了?那次差点要了夫君的命,以后夫君不论去哪里,都要带上魏叔和刘阿四他们。”   老魏也急忙道:“五少郎平日出行还是多带些人吧,您是贵人,对大唐对天子都极为重要,万不可有失。”   李钦载哂然一笑:“好吧,既然我这么贵,以后别人要买我时,记得出高价,低于二十文一斤坚决不卖,太看不起人了。”   目光一瞥,见堂外廊柱下,义阳公主的身形一闪,已回了后院。   岁月静好,无所事事。   李钦载搂过荞儿,揉着他的脑袋笑道:“爹带你去河边追鱼,然后烤着吃。”   荞儿两眼一亮:“爹捉三条大鱼,咱们一家三口一人一条。”   李钦载眼中闪过欣喜,立马抬头望向崔婕。   崔婕也蹲下身,红着眼眶捏着荞儿肉肉的小脸蛋,道:“好,我们一家三口……”   李钦载轻轻呼出一口气。   童年的心结,在童年解开,大幸之事。   ……   渭河边,秋高气爽,波光粼粼。   李钦载一家三口正在河边愉快地捉鱼,崔婕端着鱼篓站在岸边,李钦载和荞儿父子一个在用淤泥筑围堤,一个在河里不停把鱼往围堤里赶。   岸边不远处,老魏眯着眼,笑吟吟地看着一家三口,沧桑的眼里倒映着光亮。   岁月静好,大约便是这个味道了吧。   一道轻悄的身影慢慢走近,老魏警觉地扭头望去,然后表情迅速松弛下来,朝来人行礼。   “拜见义阳公主殿下。”   李钦载领老魏进别院时,已经将别院上上下下的人都介绍了一遍,包括暂居别院的两位公主。   见老魏行礼,义阳下意识闪过一旁,垂头轻声道:“魏,魏老伯……”   老魏一惊,急忙惶恐到:“公主殿下万万不可如此称呼,折煞小人了。”   义阳摇了摇头,道:“魏老伯,有件事想求你……”   “殿下请说,小人若能为殿下效力,必不推辞。”   义阳轻声道:“刚才在别院时,我见魏老伯刀法凌厉,后来我又在庄子里打听了一下你,听说你是英公的旧部,一生身经百战,能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上活下来,必是有本事的人……”   老魏忐忑地道:“呃,殿下谬赞,小人只是命大而已。”   义阳盯着老魏的脸,加重了语气道:“所以,我想拜魏老伯为师,学百十人敌之术,还请魏老伯莫推辞。”   老魏吓了一跳:“这可使不得!殿下莫玩笑,老汉受不住。”   “没与你玩笑,我是认真的!”   老魏连连摇头:“恕小人无法答应,公主殿下若欲学武,大内禁宫高手如云,殿下随便找个人都比小人强多了,小人粗鄙之身,实在没有福分收殿下为徒。”   两人的动静引来了李钦载的注意。   赤着双足从河里走上岸,李钦载来到两人身前好奇道:“咋了?”   老魏如见救星,苦笑道:“五少郎,您劝劝公主殿下吧,她非要拜我为师习武,老汉怎么劝她都不听。”   李钦载惊讶道:“你一个姑娘家,为何要习武?”   义阳咬住下唇,垂头道:“弟子此生的命运总掌控在别人手中,身如飘萍随波逐流,如今终于脱出樊笼,弟子想习得一些武艺,就算将来有人还要掌控我的命运,弟子至少有鱼死网破之力。”   李钦载沉默半晌,叹道:“其实你不必如此,你在甘井庄求学,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会保护你们姐妹。”   义阳的言语中难得有了锋芒:“可是以后呢?弟子总不能一辈子都躲在甘井庄吧?若如此,甘井庄与太极宫的掖庭又有何异?”   “先生恕罪,这一次,弟子想将刀柄握在自己手中!”   李钦载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实在无话反驳。   人家一嘴的正能量,他若再劝就显得三观不正了。   扭头望向老魏,李钦载苦笑道:“老魏啊,你还是收下她吧,教她一些临阵对敌的招数,公主殿下命苦,想要学点武艺傍身,你莫拒绝。”   老魏犹豫半晌,叹了口气,道:“既然五少郎有令,小人便倾其所能教殿下一些傍身的招数吧,不过师徒名分万万不可有,小人真会折寿的。”   李钦载朝义阳公主示意:“有师徒之实即可,不必拘礼于名分。你真拜他为师,会给他招来灾祸的。”   义阳也明白其中道理,于是朝老魏双膝拜下叩首:“以后便以‘魏师父’相称,您莫介意。”   老魏一脸不情愿,愁眉苦脸地受了义阳一礼,不过转念想到自己居然收了一位公主当弟子,心里又暗戳戳地高兴起来。   既爽又痛的心情,宋寡妇都没让他如此纠结过。 第四百三十五章 李家供奉   今日算是老魏一辈子的高光时刻了。   既成了少主人身边的亲卫,又收了一位公主当弟子,顺便还舔了同村的寡妇,尽管没舔着。   “恭喜老魏收高徒,如此高兴的事,请我喝顿酒不过分吧?”李钦载笑眯眯地拍着老魏的肩。   老魏呵呵地道:“不过分,五少郎来老汉家里,让我家婆娘做几个拿手的菜。”   李钦载眨眼:“就咱俩饮酒,未免有些素淡,不如把宋寡妇也请来?”   老魏一惊,急忙道:“大可不必!”   说着飞快瞥了旁边的义阳公主一眼,老魏低声道:“五少郎,留点面子,老汉以后还得教弟子呢。”   李钦载哈哈大笑,然后看了义阳公主一眼,道:“一个先生,一个师父,文武都配齐了,不愧是公主,刚来就是豪华顶配待遇。”   义阳垂头道:“弟子另拜师门,望先生莫怪。”   李钦载笑吟吟地道:“不怪,我也希望你多学点本事,艺多不压身,人生还长,总有一样本事能谋生,也能救命。”   老魏两眼一亮:“‘艺多不压身’,这话听着有理,五少郎到底是大才,张嘴说的话儿都透着一股子圣贤味道。”   “那是,我都圣贤半个月了。”   指了指老魏,李钦载对义阳道:“今日先跟他学,先把架子练好,习武很辛苦,但愿你能坚持下去。回头我跟老魏商量个课表,文武两门课,争取两不耽误。”   犹豫了一下,李钦载又招手把崔婕和荞儿叫过来。   将荞儿带到老魏面前,李钦载笑道:“一头牛也是牵,两头牛也是牵,索性把我家的犬子也教了吧,男娃调皮好动,也该让他有个防身的本事。”   老魏一惊,表情立马凝重起来,先朝李钦载郑重行了一礼,沉声道:“五少郎果真愿让小郎君跟老汉习武?”   李钦载也吓了一跳,道:“为何突然如此正式起来?习武……你教公主的同时,顺便也教教荞儿,有问题吗?”   老魏郑重地道:“老汉教公主,有师徒之实却无师徒之名,但若要老汉教小郎君,可就不一般了,这是五少郎看得起老汉的微末本事,若五少郎有了托付,老汉豁出命也要把小郎君调教成人物。”   李钦载不停眨眼,现场莫名的严肃庄重的气氛让他有点懵,让荞儿拜师仿佛触到了老魏心里某根神圣的麻筋似的……   旁边的崔婕听明白了始末,于是赶紧推了推荞儿,道:“荞儿,给师父跪下,拜师!”   荞儿也机灵,立马双膝一跪,奶声奶气地道:“荞儿拜见师父。”   说完端端正正三叩首,老魏双手托着他的胳膊,将他扶了起来。   礼成。   李钦载也朝老魏行了一礼,道:“我家犬子以后便拜托魏师父了,孩子闹了,皮了,该骂该打尽管招呼,我绝不责怪。”   老魏也郑重朝李钦载行礼:“老汉必不负五少郎重托,小郎君若不成才,老汉唯死而已。”   李钦载急忙道:“没那么严重,没那么严重,他要是块烂泥,怎么糊都糊不上墙,能怪谁?”   崔婕悄悄拽了一下他,白了他一眼:“夫君,正经时候好好说话。”   “咳,总之,啥都不说,都在酒里了。”李钦载拍着老魏的肩道。   崔婕叹了口气,指望夫君说正经话,这辈子怕是看不到了。   于是崔婕朝老魏盈盈一礼,道:“魏叔劳烦了,既然荞儿拜在魏叔门下,那便是正式的入室弟子,该有的礼数,咱李家随后补上,至于魏叔,从今以后不仅是李家的亲卫,也是李家的供奉。”   老魏顿时感动得手脚直颤,帕金森提前发作的样子让李钦载忍不住悬起了心,这要是接下来白眼一翻梗过去了,刚拜师就要给师父戴孝上山找风水宝地埋了,节奏是不是有点快?   老魏颤声道:“李家……供奉?”   崔婕肯定地点头:“荞儿是夫君的长子,又被陛下钦封轻车都尉,唯有李家供奉才有资格教授习武,魏叔一身本事,便委屈您做供奉吧。”   老魏的帕金森愈发严重,老脸涨红了。   亲卫和供奉可不是一个性质,供奉是终生制职业。   也就是说,从今日起,老魏无论生老病死,都是李家供奉,将来老得不能动了,李家也会按月发薪俸,只要李家没倒,老魏的子孙后代都能在李家当差。   可以说,权贵家的供奉等于是平民版的爵位,世世代代的铁饭碗。   “老汉……拜谢五少郎,少夫人。”老魏激动地双膝一软,刚要拜倒便被李钦载托住胳膊。   “不就是个供奉吗?矜持点,俩弟子都看着呢。”李钦载低声提醒道。   老魏急忙道:“是是,回头老汉再拜谢。”   李钦载笑道:“期待荞儿长大后,将长安城的纨绔们揍得满地找牙,那时荞儿累累恶行罄竹难书,老魏作为授业师父该是何等的风光……”   老魏瞠目结舌,崔婕气得狠狠掐了他一记:“夫君就不能说点好话吗?荞儿长大后若真成那副德行,是你我此生最大的失败。”   李钦载却不在意地道:“他爹就不是什么好人,你指望儿子能成圣贤?要想不被人欺负,自己首先就得是个恶人,唯有恶人的名声才是最好的防身术。”   众人回到别院,崔婕准备了两份厚礼,拉着李钦载登了老魏家的门,当着庄户乡亲们的面,李钦载郑重其事地献上厚礼,义阳公主和荞儿也再次行了拜师礼。   于是义阳和荞儿正式成了老魏的弟子,义阳身份特殊,只算记名弟子。   有老魏教荞儿习武,李钦载也算放下了一桩心事,他自己虽然对习武没啥兴趣,也笃定自己没那份耐心,但他还是希望荞儿能掌握一点武艺,等他长大后就知道,有武艺傍身绝对不是一件坏事。   未来如何,谁都不敢预料,权力钱财终究是身外之物,唯独本事是实实在在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若是出现最坏的情况,将来某天李家倒了,李钦载没了,李家族人被迫流亡天涯,荞儿至少也有保命的能力。   哪怕流亡路上没了盘缠,也能就地摆摊表演个胸口碎大石,铁鸡吊石磨什么的,搞个众筹凑点路费,没准还能被富婆看上。   一点都不亏。 第四百三十六章 意外的学霸   夜深,义阳公主迈着疲倦的步履,又拖又挪咬牙走到别院的卧房内。   宣城公主正在灯下看书,李钦载亲手编撰的数学教材虽然简单,但对宣城公主来说仍然像天书一般深奥难懂。   她只能从最基础的九九歌背起,然后努力辨认那些形状古怪的数字。   李先生说,数学是改变世界的基础,它是工具,但它也是很复杂的工具,要想得心应手地使用它,首先必须掌握它。   宣城公主很听话,李先生让她做什么,她毫不犹豫地做。   曾经一脚踏入鬼门关,是李先生奋力将她拽了回来,曾经被关在深宫樊笼,是李先生打开了牢门,将她放飞,从此不再被死亡威胁。   李先生不仅仅是先生,还是她的救命恩人,恩人的每一句话,都是她的金科玉律。   义阳推开门,见宣城凑在油灯下费力地看着书,义阳叹了口气,上前用一把剪子将灯芯已经烧得焦黑的部分剪掉,然后将灯芯拉长了一些,屋子里顿时明亮了许多。   宣城放下书,打量着义阳:“阿姐,你为何如此疲累的样子?”   义阳嘴角露出了笑容:“我又拜了一位师父,他能教我习武。今日拜师后,师父命我蹲了很久的马步,腿都快断掉了。”   宣城吃了一惊:“阿姐为何要习武?”   义阳揉着她的头,轻叹道:“我想保护你,想保护自己,阿妹,我已受不了一生被人扼住喉咙。”   宣城呆怔半晌,神情渐渐变得坚毅起来:“阿姐,我也要习武!”   义阳笑了:“不必,以后我来保护你,你好好跟着先生求学,先生对你我有大恩,你要将先生的学问全学会,然后传承下去。”   “先生本事学问通天,我想,传承学问应该是他最想做却一时无法做到的事,阿妹,你要帮他,报答他。”   宣城似懂非懂地点头:“阿姐,你习武会不会很苦很累?”   义阳叹道:“来到这个庄子,就不要再把自己当公主了,再苦再累都是为了自己强大,虽累亦不悔。”   轻轻捧起宣城的小脸,义阳认真地道:“我们已经活过来了,以后也要继续活下去,人世虽苦,我们也要用尽全力走到最后,给自己一个交代。”   宣城懵懂地看着她,然后用力点头。   ……   今日学堂是最后一天上课,明日起要放几天的小长假。   长假是李钦载决定的,明日便是秋收了,整个庄子都得忙起来。   而这群纨绔子弟和国子监的书呆子们也不能闲着,在李钦载面前,他们没有身份可言,明日全都要下地帮庄户们干活。   每年秋收农忙之时,连朝堂都要放半个月的休沐长假,家里有封地有食邑的朝臣都要赶回去主持秋收,这群小混账凭啥岁月静好?   站在课室内,李钦载用鼻孔俯视小混账们。   久未上课,昨日李钦载随堂做了个小考,结果惨不忍睹。   学子们似乎也知道今日不会好受,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忐忑地等待李先生刻薄歹毒的讥讽。   李钦载扫视一圈,然后叹气:“孔夫子用尽一生教出了三千弟子七十二圣,而我,面对堂下诸位四十来人,却由衷感到无可奈何……”   “你们四十多人,哪怕随便出一个稍微争气点的,我教你们学问多少也能有几分动力。”   李钦载无奈中带着几丝费解:“平日见你们活蹦乱跳的,吃饭至少三大碗,说话有条有理,走路知道绕着坑走,下雨也知道往屋子里跑,按理说应该都不是傻子啊,为何如此简单的学问却都学不会呢?”   李钦载狐疑地打量众人,眼神却格外令人受伤,嘴上说着他们不是傻子,可眼神却分明在怀疑他们究竟是不是傻子。   两位公主也坐在课室里,见李钦载说得如此刻薄,她们不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在先生门下求学……如此卑微的吗?   “今日再给你们上一天课,明日都给我老老实实下地干活去,秋收是大事,你们最好老实点,有什么苦活累活自己主动上,没准期末考评我还能说几句好话,若敢糟蹋庄户的粮食,浸了盐水的鞭子等着你们。”   李钦载目光一扫,指着许自然道:“你,没错,说的就是你,尤其要警告你,敢糟蹋粮食,下场你知道。”   许自然哭丧着脸道:“先生,弟子早已痛改前非,如今走路都不敢靠近田埂,一靠近就腿软,心跳加快,手脚无力,我大抵是病了……”   李钦载冷冷道:“你大抵是见到地里的癞蛤蟆,以为遇到爱情了。”   继续上了半个时辰的课,到了中途休息的时间,李钦载特意走到两位公主面前,询问她们是否有难懂之处。   义阳公主倒是很正常,该不会的她一定不会,来庄子才短短两日,她仍处于努力辨认数字中。   宣城公主却着实给了李钦载一个大惊喜,她不仅会背九九歌,而且已经将数字记熟,并且还能拿着教材请教李钦载。   “先生,两位数相加的竖式是这样的吗?”宣城公主指着桌上一串竖式问道。   李钦载看了一眼,顿时惊讶莫名:“这是你做的?”   宣城点头。   “你已经学会两位数加减竖式了?”李钦载吃惊地道。   宣城忐忑地道:“……是快了,还是慢了?先生恕弟子愚钝,弟子看了两晚的书,只能学到这里了。”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你若是愚钝,与你同窗的那几十号货就不知该如何形容了,当初教他们加减法竖式,足足教了两个月,直到如今还有几个混账仍没明白……”   宣城懵懂地眨眼:“先生的意思是,弟子的悟性尚可?”   “尚可,太尚可了,回头写一篇万字心得体会,先生让你坐到前面,去给这群进化不够完整的牲口们做报告,告诉他们你是如何学的。”   听到李钦载的夸奖,宣城公主顿时放下心,一双杏眼渐渐弯了起来,笑得分外灿烂无邪。 第四百三十七章 堂兄韵事   李钦载委实没想到,两位公主里面居然出了一个学霸。   以宣城的悟性,如果没舞弊的话,两个晚上的自习就能将两位数的加减法竖式弄明白,说她是理科天才也不为过。   李钦载不得不承认,宣城公主对数学的悟性,似乎比荞儿都强了几分。   扭头看了一眼偷偷往嘴里塞柿饼,只顾着吭哧吭哧吃零嘴的荞儿,李钦载无语叹气,学霸第一名的位置即将不保,居然还没心没肺地偷吃……   一边是亲儿子,一边是不太熟的学生,但李钦载一碗水还是端得很平。   知识没有排他性,谁都可以学,学到多少也凭个人的本事,宣城公主有这个特长,那就好好教她,将来顶个大学问家的名头,也算多了一层保护壳,武后若再想对她下手,多少要顾忌一下影响。   “乘除法会吗?”李钦载问道。   宣城惭愧地低下头:“弟子还未学会。”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羞耻心不必那么强烈,学学你的同窗们,一个个没皮没脸的,可谓是宠辱不惊,爱咋咋地,你脸皮这么薄,很难融入这个厚颜无耻的集体啊。”   宣城实在忍不住,垂头噗嗤一声,接着飞快捂住嘴,忙不迭道:“先生恕罪,弟子失礼了。”   李钦载淡淡地道:“明日我给你姐妹俩补课,争取在农忙这段假期赶上进度,然后用你的智商狠狠惊艳那群傻子。”   宣城恭敬地应了。   义阳公主却面带愧色道:“先生,弟子愚钝,悟性没有妹妹那么好……”   李钦载和颜悦色道:“没关系,文武若不能兼顾,你就好好学武,将来就算学问方面不尽人意,至少你已是武功高强,那时我也不敢抽你鞭子了。”   ……   第二天,秋收的日子。   一大早就被崔婕从床上拎了起来,平时温柔可人的婆娘今日特别雷厉风行,当家主母的锋芒终于露了出来,一路火花带闪电,连李钦载见了都有些害怕。   “前院后院所有的男丁全都下地,妇孺挎上篮子,准备拾麦粒,来个丫鬟给夫君穿戴蓑衣,脸上的油彩留着我来画……”   崔婕说完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庄子里请了一位神棍,按照传统的习俗给李钦载脸上画满了各种图案的油彩,丫鬟也给他穿上了式样古怪的乞丐装。   接下来的流程李钦载以前经历过,无非是面无表情看神棍跳大神,念咒,抄着一根打狗棒当作天线,试图与老天爷联系,并请老天爷看他几分薄面,给这座庄子赏赐一个大丰收。   这就有点扯淡了,今年大旱,别的庄子都欲哭无泪,能不饿死人都算幸运了,这般年景好意思跟老天爷要丰收?   神棍可以糊弄老天,糊弄庄户,至少也该有点眼力见吧?地里蔫头耷脑稀稀疏疏的麦田,哪里有“丰收”的模样?   也就是甘井庄比较特殊,庄户们大多有了副业,所以才会情绪稳定地看神棍跳来跳去。   神棍跳了半天,李钦载有点不耐烦了,用眼神警告神棍,你最好识相快点结束,不然下场难料,我门下弟子虽没有三千,但一个个脸厚心黑,大灾之年杀个神棍祭天,老天爷和庄户想必都喜闻乐见。   神棍蹦迪越蹦越不自在,李钦载不善的目光让他感到了压力,于是草草结束了秋收开镰仪式。   最后李钦载装模作样下地割了一茬麦子,宣布秋收开始,庄户们纷纷下地收割。   李素节契苾贞等混账们也老老实实跟着下地,有的帮庄户割麦,有的帮忙运麦秆,还有偷懒的倒是机灵,端着一只水壶穿梭在田地间,装模作样给庄户们倒水。   李钦载懒得计较,干不干活是态度问题,干什么活是性格问题,两码事。   默默记下那几个偷懒的混账的名字,李钦载决定下次他们犯错挨抽之时,一定要加重几分力道。   虽然不计较谁偷懒,但责罚的轻重是李先生的性格问题,合情合理。   懒得看庄户们收割庄稼,反正没啥好收成,一把牌已经稀烂了,有必要那么认真打完吗?别人或许会,李钦载只想快点结束再开新局。   独自回到别院,别院内的管事下人们都下地帮忙去了,院子里空无一人。   李钦载正打算在躺椅上享受一下难得的秋高气爽,谁知门外匆匆进来一个人。   来人是从长安英国公府的,奉李勣之命特地告诉李钦载一个消息。   李勣的长孙,李钦载的堂兄,明明不敬业却偏偏名叫李敬业,被几名御史参劾了。   李敬业本是柳州司马,一个在当地算是三号人物的实权官儿,上半年称病告假跑回了长安。   心情可以理解,若换了李钦载在唐朝还属于蛮荒之地的柳州城里为官,恐怕也会找个理由跑回长安享福。   李敬业回长安已有小半年,这小半年里,他在长安城章台走马,眠花宿柳,日子过得好不惬意。   作为未来必定会继承英国公爵位的长房长孙,李敬业这样的纨绔在长安城属于重量级别的,来往的狐朋狗友自然也是同级别的纨绔。   至于李敬业这小半年在长安城究竟玩了啥,具体不好说。说他每天站在朱雀大街十字路口指挥交通,顺便扶老奶奶过马路,你信吗?   总之,他玩得很花。   堂兄不愧是堂兄,玩的花样比李钦载多多了。   青楼狎妓,通宵耍钱,出城围猎什么的,只是基本操作。   然而终于在前天,他玩出事了。   不知李敬业脑子里那根筋抽抽了,居然勾搭了吏部侍郎郝处俊的侍妾,更要命的是,居然还被苦主当场捉奸,当晚被人堵在床上。   郝处俊被平白戴了一顶绿帽子,然而奸夫是英国公的长孙,郝处俊本打算息事宁人,不欲声张。   谁知第二天,李敬业偷人,吏部侍郎戴绿帽的事便莫名传遍了长安城,闹得满城风雨。   这下郝处俊和李敬业都很难收场了,两人还在考虑如何大事化了之时,没想到御史已经将李敬业参上了朝堂。   李钦载认真听完来人的叙述,暗叹堂兄玩得太骚的同时,却也没怎么将此事放在心上。   风流韵事嘛,唐朝还缺这个?   从李渊到李世民再到李治,三代帝王谁的屁股是干净的?   尤其是李治,李敬业的这点微末事迹跟李治的骚玩法比起来,简直不好意思当回事儿。 第四百三十八章 事里有事   大唐的民风朴实,但男女之防却没那么严格,从宫闱到朝堂再到民间,男女那点风流韵事随处可闻。   或许因为李唐皇室有胡人血统,对男女之事看得很开,各种跨辈分跨种族甚至跨性别的韵事都有。   李治收了父皇的女人武后,在一千多年后或许会被人诟病道德有亏,悖于伦理,可在如今的年代,虽然也被口诛笔伐,但只要李治给这件事蒙上一块遮羞布,大家就能接受了。   所以才有了武后去感业寺出家,走个过场,漂白一下。   回来后李治正大光明收了她,那就说得过去了,朕不过收个尼姑而已,瞎BB啥。   相比之下,李敬业那点风流韵事更是不足挂齿。   让李钦载有点郁闷的是,最近李家是不是犯了太岁,自己刚从厌胜案里脱身,堂兄又惹了麻烦。   “管不住裤裆可以理解,我不理解的是,长安城青楼那么多花容月貌的姑娘,他非得偷吏部侍郎的小妾,别人家的婆娘,就那么有意思吗?”李钦载无奈地道。   滕王舔韩国夫人,堂兄偷侍郎的小妾,李治更别说了,不仅挖了亲爹的墙角,还顺便把墙角的姐姐和侄女都收了……   放眼望去,天下皆是曹贼,李钦载为自己与这个变态的世界格格不入而感到自卑。   英国公府来的下人站在李钦载面前恭敬地道:“老公爷说,事情有点不寻常,让少郎先沉默,满城风雨之时不要多话。”   李钦载眼睛一眯:“啥意思?这里面有别的事?”   下人垂头道:“少郎说,他本与友人饮酒,后来酒醉之后不记得被谁扶上了马车,醒来时他已睡在吏部郝侍郎侍妾的床上,身边的侍妾不着寸缕,还没醒过神,郝侍郎已带人冲了进来,抓了个正着。”   李钦载立马明白了:“这特么是仙人跳啊,堂堂吏部侍郎玩这下三滥的套路,太不体面了吧?”   下人又道:“郝侍郎也不像作伪,少郎说他当时确实是急怒攻心,后来认出了少郎后,郝侍郎忍气吞声不欲声张的样子着实也是真的,他甚至让人给少郎准备了一身新衣裳,派了府中的马车将少郎送回国公府……”   李钦载眉头皱了起来,沉吟半晌,道:“爷爷没说错,这里面有事,事未明朗以前,堂兄确实不宜出声。”   “是,老公爷也是这么说的,所以遣小人来向五少郎送信,少郎的事没那么简单,背后应该有人针对国公府,老公爷请五少郎最近谨言慎行,勿惹祸端……”   李钦载好笑地看着他:“你就不必用什么修辞手法了,我爷爷传的口信断不可能如此温柔,说吧,爷爷的原话是啥?”   下人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道:“老公爷的原话是……让钦载那混账最近老实点,莫给老夫惹祸,否则老夫打断他的腿,反正他这一房已生子,香火断不了,他也没啥用处了。”   下人说完后一脸忐忑地迅速看了他一眼。   李钦载尴尬地干笑,不自觉地翘起二郎腿。   贱呐,明知没啥好话,为何还要让人家说出来?   “你回去吧,以后传话……还是委婉一点,尽量莫伤害别人。”李钦载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下人的肩。   ……   长安城发生的事,影响不到偏远山区支教的李钦载。   李钦载感觉此事还只是露出一点苗头,如果背后真有人针对英国公府,不可能只用这点男女间的风流韵事来做文章,应该还在憋大招。   不急,冷静等待事情发展便是,至于堂兄被御史参劾,这个没关系,裤腰带的事不至于被办,就是名声有点难听罢了。   接连三日秋收,李家别院外敞开了粮仓,别院的账房和管事站在粮仓外,门口立着一只斗斛,庄户们收割下来的粮食先运到粮仓外,然后用斗斛称量。   宋管事大声报数,账房便在账簿上添上几笔,按量给钱,最后粮食被下人和庄户搬运入仓,整个收粮的流程便算走完。   斗斛称粮有讲究,买进卖出都不一样,买进庄户的粮食时,斗斛只装八九成满,但给足一斛的钱。   卖出粮食则将斗斛堆满冒尖,像一座金字塔似的,仍是一斛的钱。   买进卖出全是这只斗斛,表面称的是粮食,其实称的是主家的良心。   后世所谓“奸商”的称呼,其实准确来说应是“尖商”,卖出粮食量给足冒尖,是商人有诚信的褒义词,只是到了一千多年后,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贬义词。   今年年景不好,北方大旱,李家收粮的尺度也分外宽松,往往一只斗斛只装了六七成满宋管事就叫停,然后账房报数一斛整,黄澄澄的铜钱便数了出去。   庄户一脸难为情地收了铜钱,也有硬气的庄户不喜欢这种间接的施舍,执拗地非要将斗斛装满再称,被宋管事飞起一脚踹个趔趄,然后指着鼻子骂他糊涂混蛋,为了这点自尊心也不想想家里的婆娘孩子。   主家庄户一派和气,丝毫不见传说中的地主和农民尖锐的阶级矛盾,能看到的只有互相让利放水。   野鸡学校的学子们也蹲在粮仓边,看李家如何收粮,这是李钦载的强制要求。   这些学子不是权贵纨绔就是国子监生,不出意外的话,其中大部分人若干年后都要当官的,民间的疾苦百态,李钦载觉得他们有必要提前记在心里,将来为官一任也不至于成了祸害一方。   李钦载也蹲在人群中间,静静地看着管事和账房收粮。   直到日落时分,庄户们的粮食都收进了李家粮仓,拿着钱感恩戴德地离开,李钦载才悠悠地对学子们道:“都看明白了吗?”   众学子纷纷点头。   “今年年景不好,庄户们的收入很惨淡,他们卖粮的钱只有几十文,最多百文,这点钱对你们来说,或许只是长安城里与狐朋狗友的一顿饭,可对他们来说,却是全家老小一年的花用。”   “一旦在明年的秋收之前,他们的钱花完了,粮食吃完了,就只能借,或是挖野菜捉鱼捕猎过活,看看他们,再想想你们,惭愧不?”   众学子没敢吱声儿。   李素节轻声道:“先生,弟子愿献金二百贯,赠与庄户们,不让他们饿肚子。”   此言一出,学子们纷纷响应,这个说献金一百贯,那个说赠粮五百石,群情踊跃的样子令李钦载十分感动,然后拒绝。   “干啥干啥?开慈善晚会咋?我家的庄户用得着你们来施舍?”李钦载瞪眼道。 第四百三十九章 新教导主任?   本来想搞个现场爱国爱民教育,结果李钦载刚提了个话头儿,就被这群纨绔们搞成了踊跃捐款捐粮的慈善晚会。   聊天都能聊偏题的人,难怪成绩都是一塌糊涂回天乏术。   面对众人的爱心捐款,李钦载愣了半天都没回过神。   刚才打算跟他们说啥来着?   对了,要知民间疾苦,知百姓不易,将来当了官儿要爱民如子,最后来个煽情,咱们老百姓多么朴实,多么善良,多么勤劳,这样的百姓人见人爱,如果爱,请深爱……   嗯,后来怎么就捐钱捐粮了呢?   “粮食不够吃我家有,五百石够不够?弟子这就叫人全拉来,今年先生庄子上的庄户不胖十斤算我做事不厚道!”契苾贞胸脯拍得啪啪响,大开大合一揽子包办的架势。   李钦载微笑道:“吾徒甚善,要不你现在就回长安跟你爹说说?你爹不打残你算我说话不谨慎。”   契苾贞一愣:“五百石很多吗?”   “不多,只够一万大军吃几天而已,快去吧,先生在此等着你家运粮的车队。”李钦载柔声道。   契苾贞顿时豪迈地道:“等着,弟子去去便回。”   说完契苾贞起身便走,大声呼喝随从备马。   李钦载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这一刻契苾贞的背影特别伟岸,像高山般巍峨。   李素节眼疾手快将契苾贞拽住,契苾贞不停挣扎,被李素节狠狠踹了屁股一脚。   “莫闹了,五百石等于五万多斤粮食,你爹真会打死你的。”李素节无奈地看着这个缺心眼儿。   契苾贞一愣,掰着手指算了起来,然而学渣的属性加持下,越算越不明白,但他也知道五万多斤粮食是啥概念,不觉惊出一身冷汗。   这特么要是回去真跟亲爹开口,恐怕不是被打残那么简单,他爹必然大义灭亲活剐了他,反正契苾家的种不止他一个,适当来个优胜劣汰,有助于家族基因的优化繁衍。   契苾贞脸色数变,然后一言不发走到李钦载身旁坐下,一脸呆滞地望天。   李钦载失望地道:“不捐粮了?”   契苾贞看了他一眼,幽怨地道:“先生,我还只是个孩子……”   李钦载叹了口气,又望向众人:“刚才说捐钱捐粮的那几位,请你们一定要说到做到,大丈夫一言九鼎,食言而肥就不够意思了。”   众学子这时约莫对钱和粮的数量有了清晰的概念,于是一齐仰头望天,周围鸦雀无声。   李钦载愈发失望,今日这便宜怕是占不到了。   明明面前站了一群地主家的傻儿子,偏偏傻儿子们突然开了窍,没那么好骗了,糟心得很。   ……   秋风叶落,气爽微凉。   甘井庄外崎岖的乡道上,一队骑士缓缓进了村口。   为首一人大约三十多岁年纪,面貌俊美,身材瘦削,颌下一缕青须飘逸,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旁边还陪着一人,却正是久违的薛家犬子薛讷。   薛讷一脸不情愿地骑马走在男子身旁,嘴里不停嘟嚷着什么。   男子也不生气,反而笑吟吟地软言安慰,伸手不打笑脸人,薛讷一肚子牢骚倒也没好意思发出来。   一行人来到李家别院门口,薛讷首先跳下马,正好迎面遇到刘阿四。   刘阿四自然是认得薛讷的,急忙躬身行礼。   薛讷大喇喇地受了一礼,道:“景初兄何在?今日薛某来访,好酒好菜只管招呼,赶紧的,我饿了!”   说完薛讷如同回到自己家似的,抬步便往里走,真正的宾至如归。   刘阿四咧嘴直笑,也不介意,李钦载与薛讷的交情,没必要搞那些繁文缛节,李家就是薛家,没啥见外的。   见薛讷独自一人进了门,扔下门外的男子和一众随从,男子不由急了,道:“慎言贤弟,你……”   薛讷脚步一顿,转身道:“差点把你忘了,来来,随我同去,此刻景初兄定是高卧酣睡,我把门踹开他便醒了。”   男子苦笑道:“贤弟,登门拜访李县伯,你的礼数未免……”   薛讷眼一瞪:“我与景初兄的交情,要啥礼数?你问问阿四,他会拦我吗?”   刘阿四急忙陪笑:“不敢拦不敢拦,薛少郎与五少郎的交情与亲兄弟无异,小人就不通禀了,少郎只管进去便是。”   薛讷得意地瞥了男子一眼,道:“看见了吗?这就是我与景初兄的交情,不然我大老远陪你来作甚?快点,吃完这顿我得赶紧回长安,这一来一往耽误我赚了多少钱,亏大了!”   男子无奈苦笑,只好跟着薛讷走进别院。   薛讷在李家虽然从不把自己当客人,但基本的礼仪他还是有的。   走到后院的拱门外,薛讷便自觉不往里走了,顺手拽了一名丫鬟,让丫鬟进后院通传禀报,然后他便带着男子坐在前院的石凳上等候。   等了一炷香时辰,李钦载终于揉着惺忪的睡眼走了出来。   薛讷和男子立马站了起来,薛讷惊喜道:“景初兄,久违了!”   说完薛讷大步上前,来个兄弟重逢热泪盈眶的感动场面,谁知刚走到李钦载面前,便被他伸手扒拉开了。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睡觉的时候来,你故意的?”李钦载毫无兄弟重逢的喜悦,反而一脸不爽的起床气瞪着他。   薛讷也不介意,叹道:“愚弟也不想来,没办法,家父让我领个人来,跟你混个脸熟。”   李钦载朝薛讷的身后望去,见那名男子含笑而立,风度翩翩地朝他长揖一礼。   李钦载也朝他礼貌地笑了笑,然后转回目光盯着薛讷,等待他接下来的介绍。   谁知薛讷没心没肺地四下张望:“你家厨子不会也在睡吧?快让他们上酒上菜,吃完了我要赶回长安……”   话没说完便被李钦载一脚踹在屁股上。   “你特么也跑题,先把人介绍了再说吃的事儿,就这么一会儿你能饿死?”   男子却主动上前又行了一礼,温文地笑道:“拜见李县伯,下官李敬玄,忝任弘文馆学士,奉皇后谕,来甘井庄学堂任博士,顶替狄仁杰之位。” 第四百四十章 来者不善?   李敬玄,弘文馆学士,李治还是太子时,他曾任东宫侍读,按理说东宫侍读应是太子的铁杆心腹,可不知为何,李治登基十几年了,李敬玄仍然是弘文馆学士。   对朝堂来说,李敬玄还是妥妥的粉嫩老萌新。   这样一个人,居然奉了皇后的谕令,来学堂当博士。   一句话里透出了太多的信息,李钦载愣在原地,半晌没消化完。   第一个信息是,天子的心腹改换门庭,投皇后那边了?   第二个信息是,皇后要插手学堂事务,给他的身边安钉子?   所以说,女人是真不能轻易得罪,恋爱中的女人都会时不时给男朋友翻旧账,更别说没这层关系,那还不披星戴月弄死你。   显然上次的厌胜案将武后得罪狠了,她这是要出招报复了,李敬玄便是她扔向李钦载的第一颗……人肉炸弹?   愣了半晌,李钦载终于回神,脸色迅速堆起了笑容。   “原来是李博士,久仰久仰,屈尊学堂,大材小用,委屈李博士了。”李钦载热情洋溢地道。   话说得客气过头,连旁边的薛讷都看不下去了:“景初兄,人家不过是个六品博士,如此谦卑大可不必,……你把这股子客气劲儿用在我身上多好。”   李钦载微笑看着他:“你不是要赶回长安吗?快滚,赖着不走等我请你吃饭呢?”   薛讷用力点头:“没错,就等你家开饭呢。”   李敬玄苦笑道:“李县伯不必如此客气,薛贤弟没说错,下官只是区区六品博士,李县伯太客气下官担当不起。”   李钦载皮笑肉不笑地拱手:“还未请教李博士与薛慎言是……”   李敬玄和薛讷异口不同声道:“管鲍(点头)之交。”   话音落,薛讷扭头不满地瞪着李敬玄:“谁跟你管鲍之交?咱们才见过两面,根本不熟好不好,我跟景初兄才是真正的管鲍之交。”   李钦载老脸一黑,宝友,这个成语可不兴乱用啊……   说到这里,李钦载大约明白了李敬玄和薛讷的关系。   多半是李敬玄怕独自来甘井庄上任会被自己慢待,又打听到薛讷与自己交情极深,于是托了人求薛讷引荐,薛讷推脱不过面子,这才不甘不愿地把李敬玄带过来。   啧,这小心机,小绿茶……   见李敬玄一副温文尔雅翩翩君子的模样,外表确实不错,若是那豆蔻芳华的姑娘见了他,或许便吹皱一池春水,芳心泛起涟漪了。   不过李钦载一点都不嫉妒,芳心泛起涟漪算个啥?我特么直接在姑娘的芳心里纵火,论段位,还是比这白面书生高那么一点点……   “哈哈,既是皇后谕令,李某自当从命,明日我便领李博士学堂上任,学堂那些小混……嗯,小可爱,性子大多顽劣,正需要一个能震住他们的博士肃清风气,我便期待李博士的表现了。”   李钦载笑得很假,但李敬玄却似乎颇为感动,急忙行礼道谢,然后道:“下官初上任,实在有些等不及了,不如现在就去学堂看看,与学子们认识一番,明日正式上任时也好从容不迫。”   “李县伯,薛贤弟,恕罪恕罪,下官先告退了。”   说完李敬玄长揖一礼,恭敬地退了三步才转身离开。   李敬玄走后,满脸微笑的李钦载瞬间变脸,双手毫不犹豫地掐住薛讷的脖子。   薛讷大惊,不断挣扎道:“景初兄何以下此毒手?”   李钦载仍未松手,怒道:“好个孽畜,我把你当兄弟,你给我捅刀子?李敬玄是什么路数,你难道不知?”   薛讷惊道:“一个弘文馆学士而已,能是什么路数?”   “放屁!人家是来夺权的,来架空我的,也是来捞资本的,你特么个死带路党,你咋不把他带进八路军的包围圈里呢?”   “啥八路军?”   “别管,告诉你,你得罪我了,送我一百贯钱都哄不好的那种!”   薛讷呆怔半晌,接着暴跳起来:“李敬玄是来架空你的?尔母婢也!好个恶贼,差点被骗!”   “不许粉饰自己的智商,什么叫‘差点’?你已经被骗了。”   薛讷怒道:“我与李敬玄本就不熟,那货不知怎的认识我爹,前些日莫名给我爹送了不少礼……”   “今日一早我爹叫我过去,让我将他领来甘井庄上任,顺便引荐给你认识,景初兄,愚弟对天发毒誓,薛某顶天立地,绝未做半点对不起景初兄的事!”   薛讷越说越气,猛地一拍大腿,怒道:“愚弟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索性亲手将这杂碎宰了,给景初兄投个名状!”   刚站起来要冲出去,李钦载突然拽住他的衣袖。   “咋不识逗呢,坐下吧,我知道你是无辜的。”   薛讷呆怔片刻,然后悻悻一哼,道:“景初兄还有心玩笑,我刚才都快气死了。”   李钦载笑道:“做人呢,情绪不能太平稳,不然人生有啥意思?刚才气一下,现在是不是觉得神清气爽,念头通达了?”   “完全没有,愚弟只觉得饿。”   “好酒好菜,绝不亏待。”   ……   别院前堂内,久别重逢的俩兄弟对酌。   薛讷是个直爽性子,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几杯酒下肚,薛讷开始眉飞色舞说起最近的境况。   这货终于不再是无所事事的纨绔了,他现在是一心只想搞钱的纨绔。   虽说商人在大唐没啥地位,但不得不说,相比以前那个惹是生非的纨绔子弟,如今的薛讷也算有了正经的追求。   几个月的商贾经历,薛讷领着商队走遍了关中各个城池,不仅将驻颜膏的买卖做到关中的每个州城,甚至连县城都开始铺设渠道。   现在的薛讷财大气粗,说是薛家经济的顶梁柱也不过分,从他白净又略显富态的模样来看,他爹应该很久没揍过他了。   男人一旦掌握了家里的经济大权,在家里的话语权也就高了,古代也不例外,说是鄙视商人,但谁能真正跟钱过不去呢?   喝得有些微醺的薛讷意气风发,说话都打着酒嗝儿。   “景初兄,愚弟我今非昔比,若景初兄需要愚弟偷家里的库房,就算事败也不会被我爹揍了,愚弟再放一句略显狂妄的话,就算偷了我家的传家宝换钱,我爹也舍不得揍我了,哈哈,大丈夫当如是也!”   李钦载安静地听他吹牛逼,一直面带微笑,偶尔也为他斟酒。   直到现在,他终于忍不住了,小心地道:“慎言贤弟,以你如今暴发户的可憎嘴脸和身家,就算我有需要,你也不必偷你家的传家宝换钱吧?咱直接拿钱不好吗?”   薛讷一愣,然后使劲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喃喃道:“说得也是,我已不差钱了啊,为啥还惦记家里的传家宝?”   李钦载同情地道:“穷生奸计,富长良心,可怜的孩子穷太久了,富起来了都是一肚子奸计……”   薛讷使劲晃了晃脑袋,道:“景初兄,那个李敬玄,你打算如何处置?”   李钦载不解地道:“啥叫处置?没事我为何处置他?以后他好好当他的官儿,我继续做我的咸鱼,不然呢?”   薛讷摇头:“这货分明是来架空你的呀,你不担心吗?”   李钦载嗤笑:“架空?我双手放开让他架,他真要有本事架空我,我感谢他八辈祖宗。”   薛讷愣了:“景初兄如此自信的吗?”   李钦载认真地道:“除非一把火烧了学堂,否则整个大唐能代替我的人,一个都没有。” 第四百四十一章 来意不明   在穿越界这个行业,李钦载无疑是占了垄断地位。   智商普通,二本学历,放在千年后,不过是人海里的一粒尘埃,但放在如今的大唐,便是独一无二,仅此一人。   所以不管李敬玄来甘井庄上任打着怎样的主意,李钦载的地位他永远取代不了。   甘井庄虽小,可它是李钦载的地盘,在他的地盘上,李敬玄翻不起风浪。   薛讷再三试探问了几次,主动提出要不要想个法子让李敬玄莫名其妙变成失踪人口,官府都查不出的那种,薛讷拍着胸脯保证可以做得天衣无缝。   李钦载拒绝了,李敬玄失踪有啥用,有本事你把皇后搞失踪了,我谢谢你八辈祖宗。   酒至半酣,薛讷有些醉意,但还是摇摇晃晃起身告辞。   薛少郎如今是有追求的人了,赚钱这件事只争朝夕。   李钦载将他送出门外,看着他在部曲的搀扶下骑上马,一行人消失在村口。   李钦载独自站在门外,悠悠叹了口气。   孩子长大了,成熟了,尽管薛讷可能不愿承认,但李钦载还是有一种老父亲的失落和欣慰的心理。   第二天,李钦载穿戴整齐,腋下夹着一本教材出门上课。   刚走出门外,迎面便遇到李素节。   李钦载一愣,然后叹道:“旷课也就罢了,旷了课居然还敢在先生面前晃悠,李素节,你怕是太久没挨鞭子,想念熟悉的挨抽滋味了吧?”   李素节眼皮一跳,急忙道:“先生,弟子没旷课,弟子刚从学堂悄悄出来,是想单独问问先生,昨日学堂新来一个名叫李敬玄的博士,先生可知否?”   “知道,是皇后派来的,咋?”   李素节一惊:“皇后她……”   李钦载伸手狠狠敲了他一记瓜崩,道:“你的年纪不要想这么复杂的事,这不是你能掺和的。”   李素节揉着额头道:“先生,您以前在长安时可曾听闻李敬玄其人?”   “所闻不多。”   “李敬玄曾是父皇的侍读,后来因治学勤勉,博览群书,被父皇任以弘文馆学士,直到如今,李敬玄却一直不得升迁,先生可知何故?”   “不知。”   李素节低声道:“李敬玄虽学问不凡,外表尔雅,可他生性冷峻,为人喜阔论而鄙实行,父皇对他心怀疑虑,故而一直未用。”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你刚才说了三句废话,我的忍耐已到极限,接下来如果你继续说废话,就莫怪我言之不预。”   李素节急忙陪笑道:“先生恕罪,那李敬玄昨日来了学堂后,便来拜访我等,嘴上说得客气,言语也颇为谦逊,可弟子几人总觉得不对味儿……”   “啥意思?”   “弟子等人出身不凡,家中父辈祖辈在朝中地位不低,李敬玄对我们客气是应该的,但他却连国子监的学子都刻意逢迎,未免有点过分了,先生,这货究竟来甘井庄干啥的?”   李钦载淡淡地道:“社会上的事少打听,你在这里是来求学的,不是跟别人斗心眼的,论斗心眼的道行,你们加在一起都不如李敬玄。”   “滚去上课,不然鞭子伺候。”   ……   上午给学子们上课,李钦载开了新课程,求圆面积。   圆周率还是按前世的统一用法,取小数点后两位,公式列出来,条件给出来,很简单的课程。   学子们抓耳挠腮将条件数字代入公式,然后笨拙地算着圆面积。   两位数的乘除法终于算是能够熟练运用了,换上三位数的乘除法,他们又傻眼了。   没关系,就像唐僧取经一样,一关一关慢慢过,若实在是命背被妖怪炖了,换个唐僧从头开始便是。   等着学子们拿结果的时候,李钦载抬眼不经意一瞥,赫然发现课室的最后一排,李敬玄竟坐在那里,手里还拿着纸笔,跟学子们一样咬牙切齿地算着。   李钦载眼睛眯了眯,也不打扰他。   下了课,学子们起身朝李钦载行礼,并异口同声拜谢先生授业。   学子们依次走出课室,李钦载垂头收拾书本时,李敬玄走了上来。   未语先行礼,李敬玄惭愧地表示不该出现在这里听课,未经李县伯允许,有偷师的嫌疑。   李钦载笑道:“没关系,我并无敝帚自珍的想法,李博士愿意学,我当然也愿意教,只要你能听懂。”   李敬玄惊喜道:“真的吗?下官冒昧,以后若有不懂之处,可否向李县伯请教?”   李钦载无所谓地道:“不懂当然可以问,不过我生性懒散,你最好不要问得太频繁。”   李素节这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站到二人身旁,突然一脸天真烂漫地道。   “先生,我们都是正式拜了师,奉上束脩后,先生才教我们学问,名不正则言不顺,李博士若要学先生的学问,也要拜师吧?不然这无名无分的……有人说闲话就不好听了。”   李敬玄一滞,接着脸色迅速涨成了猪肝色。   这番话基本等于当面扇耳光了,在这个年代,知识版权不需要注册,但朝野皆有约定俗成的规矩,学别人的学问就要拜师,这就是规矩。   李素节这番话等于指着鼻子骂李敬玄无名无分偷窃知识,这是很严重的指责,很损个人名声的。   李素节充满恶意地朝他龇牙一笑。   李钦载却毫不犹豫一脚踹上李素节的屁股,指着门外道:“给我马不停蹄的滚。”   李素节嘿嘿一笑,瞬间消失。   李钦载朝李敬玄歉意地一笑:“孩子不懂事胡言乱语,李博士莫介意。”   李敬玄急忙行礼,愧然道:“是下官思虑不周,惭愧!四皇子没说错,名不正则言不顺,下官不该窃取李县伯的学问,以后绝不再犯。”   “想听课随时可以听,不必拜师什么的,李博士年岁比我长,你若拜师委实是折煞我了。”   李钦载语气一顿,若有深意地道:“我并无别的心思,只希望腹中的微末学问能传于后世。若能用我这点学问为大唐社稷做些事情,于愿足矣。” 第四百四十二章 国家栋梁很忙   话是对李敬玄说的,但也不完全是对李敬玄说的。   李钦载只想表达自己对权力并无野心,来到这个世界,当官也好,封爵也好,他从没主动争取过什么,如果有人把他视为威胁,未免太可笑了。   从李敬玄来到甘井庄的表现,李钦载便看出他应该有所图。   李敬玄表现得很谦逊,可惜,他谦逊得过分了,反而给人一种虚伪的感觉。   来到学堂任博士,类似于教导主任的官职,却主动讨好逢迎学子,怎么都说不过去。   “李县伯,下官来此上任,是奉命而为,下官并无他意。”李敬玄仿佛为了回应李钦载的话,同样表达了自己毫无威胁的意思。   李钦载笑得很热情,呵呵,我特么要是信了你,两辈子算白活了。   “既如此,你我便各忠其职,将自己的差事办好吧。”   突然想念狄仁杰了,虽然狄仁杰性格有点犟,可人家心里干净,做事本分,眼前这位看着比狄仁杰文雅,长得也很帅,可李钦载知道这位真的是来者不善。   武后派来的人,总不会是来给他拜寿的吧。   “李博士,学堂的日常事务就交给你了,我只管给学子们授业,别的事情我无暇分顾,”李钦载露出抱歉的表情,叹道:“我这样的国家栋梁实在是太忙了,忙到甚至偶尔都没空给小可爱们上课。”   “李博士若发现上课的时候老师缺席,不要问,不要催,我一定是在为大唐社稷废寝忘食添砖加瓦,你早早习惯,督促学生自习便是。”   李敬玄惊讶道:“此地偏远,并无官署,李县伯除了授业还忙什么?”   “忙的事情太多了,国家栋梁总要保证充足的睡眠吧?饭得吃饱吧?心情沉闷之时带着妻儿去河边钓鱼,舒缓一下情绪,很有必要吧?上山摘果子,下河捉螃蟹,春来赏花,秋去登楼……”   李钦载摊手道:“你看,这么多事情要忙,我分身乏术,偶尔缺两堂课不是很正常吗?”   李敬玄睁大了眼睛。汝闻人言否?   李钦载笑吟吟地道:“总之,学堂就交给你管了,有什么看不顺眼的地方你尽管提,都可以按你的意思改。”   李敬玄张嘴刚要开口,李钦载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立马补充道:“但是如果你看我不顺眼,那可没法改,我是学堂唯一的老师,请你把我捧在手心里细细呵护,当祖宗一样供起来。”   李敬玄呆怔久久无语。   话都让你说完了,我特么能说什么?   “呃,下官遵命。”李敬玄恭敬行礼道。   ……   秋收结束,李家账房已算出了粮仓的总账。   今年的收成果然很难看,收成还不如去年的一半,若换了往年,庄户们这会儿该愁云惨雾,哭声嚎啕了。   幸好有了李钦载提供的挖渠修库工程,庄户们年中开始上工,如今竟也赚了不少,收成如此惨淡的年景里,甘井庄居然一片安宁祥和,丝毫没有大灾之年该有的沮丧悲愁。   庄户们听到今年收成的总账后,心中不由对李钦载愈发感激。   他们知道,李家五少郎救了全庄人的命,一点都不夸张,农户没了存粮,最终的下场必然是家破人亡,沦为流民四处逃难。   而今年大灾,庄户们仍可从容应对,用劳力挣来全家的温饱。   这是大恩德,对朴实的庄户来说,李钦载的所为可以立生祠受香火供奉了。更何况,受益于李钦载功德的不仅是甘井庄的庄户,如今并州也在烧窑修路,征用无数当地农户,每个劳力做工都能挣到钱粮。   十数万人受此大恩,如果功德值能用来修炼的话,李钦载现在大约能直接被雷劈然后渡劫飞升了。   秋高气爽的晴朗天气里,甘井庄外缓缓走来一群人。   为首的是一名武将,武将和麾下约百余将士押送着一千余衣衫褴褛的人在崎岖的乡道上蹒跚而行。   走到甘井庄的村口,武将客气地向一名路过的庄户打听了渭南县伯李钦载的别院住处,然后领着众人向别院走去。   李钦载正在院子里调戏从霜和鸬野赞良。   从霜是崔婕的陪嫁丫鬟,鸬野赞良是小八嘎,二女本来八竿子打不着,可大家同住一个屋檐下,加上鸬野赞良在李钦载被行刺时救驾有功,李钦载便给她升职加薪,让她成了后院丫鬟的管事。   从霜这个陪嫁丫鬟在后院地位超凡,一来二去的,二女的关系居然越来越好,俨然成了形影不离的闺蜜。   李钦载躺在院子中间的躺椅上,像个中年油腻大叔,正在夸奖从霜发育得越来越好,从霜被调戏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之时,宋管事走过来,恭敬地禀报李钦载,有百济国来一位将军求见五少郎。   李钦载愣了一下,然后走出别院大门,见大门外黑压压站着一千多人,其中大部分人衣衫褴褛像叫花子,人群的两侧和后方则是百余执戟将士押送。   为首一名四十多岁的武将上前昂然道:“我是熊津都督府都护刘仁愿,奉旨押送百济国战俘两千归京,交付李县伯。”   李钦载听到他的名字不由吃了一惊,急忙回礼:“刘都护,久仰久仰。”   李钦载还真是久仰,这位也算是贞观之后的名将了,大唐灭百济国,刘仁愿立功颇巨,把百济国治得服服帖帖。   虽然与刘仁轨的名字只有一字之差,可两人并无任何亲缘关系。   刘仁愿的祖上是匈奴人,还是匈奴右贤王之后,比刘仁轨那穷酸强多了。   “区区两千战俘,怎敢劳动刘都护亲自押送,折煞下官了。”   刘仁愿淡淡一笑:“我本来是要回长安述职的,陛下有旨征用两千百济战俘,我便顺路带来了。”   李钦载拿眼一扫黑压压的战俘人群,然后咳了两声,尴尬地低声道:“呃,刘都护,下官没别的意思,就是……战俘好像不够数呀。”   刘仁愿瞥了战俘人群一眼,道:“路上乘船又赶路,有些战俘没熬过去,死在半路上了,活着的就剩这一千多,李县伯见谅。” 第四百四十三章 另辟蹊径   战俘生存率一半一半,这个能理解。   古代交通不便利,也没有什么日内瓦条约,战俘在唐军眼里基本等同于牲畜,毫无人权可言。   路上稍微崴个脚,影响了整队的进程,说不定都会被将领一刀砍了扔进林子里,更别说一路餐风露宿,病的伤的饿的,只要身体出了毛病,基本就是个死。   在这个年代,战俘的迁徙比流放犯人残酷多了,犯人被押送到千里之外,路上多少还有人权可言,只要打点足够,甚至能够一路潇洒地游山玩水。   战俘则不一样,他们连牲口都不如,大唐私自宰牛徙三年,宰战俘呢?无罪。   刘仁愿能给李钦载剩下一半活的,其实已经很厚道了。   “刘都护一路辛苦,还请堂上高坐,容下官薄酒相待,为刘都护洗尘。”李钦载热情地将刘仁愿往门内请。   刘仁愿也不矫情,当即便昂然走进别院。   一顿酒宴下来,李钦载刻意结交之下,刘仁愿对他的态度越来越亲近。   亲近的原因当然不是这顿酒宴,事实上刘仁愿对李钦载既羡又敬。   当初白江口之战后,李钦载从百济国带领六千余将士归唐,大海上私自改变航向,登陆倭国,亡其国,屠其城,肃宫室,永驻军。   这番功绩,大唐军中将领无不羡慕钦佩,刘仁愿也不例外。   能做出这番功绩的人,不仅需要超凡的胆识,也要有被严惩的心理准备。   刘仁愿有时候设身处地,如果当初是他奉命率领这六千将士归唐,半路上他会不会有这样的胆魄下令舰队改航向,灭了倭国。   左思右想,终究还是缺了这份胆识,他害怕承担不起失败的严重后果。   一顿酒宴,刘仁愿已微醺,天色尚早,于是向李钦载告辞,带着部将踉跄离去。   一千余战俘被李家部曲看押着,李钦载趁着几分酒意走到门外,环视战俘后不由皱眉。   这一个个的,瘦得跟猢狲似的,而且人人面有菜色,显然是饿得不轻。   一千余人静悄悄地蹲在别院门外的空地上,引来庄户们的围观,听说是百济国的战俘后,庄户们如同围观珍稀动物似的议论纷纷。   战俘们面无表情,人群里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味道,一路行来,他们已漠视了生死,哪里在乎被人围观。   李钦载皱眉道:“阿四,押他们下去洗干净,身上的毛发全剃光,包括头发也剃了,莫把病传染给乡亲,再让他们吃顿饱饭,明日开始,烧水泥窑的事情全都交给他们。”   刘阿四领命,和部曲们一同押着战俘们离开。   围观的庄户们还未散去,一名庄户犹豫许久,站出来道:“五少郎,烧窑的活儿我们也能干……”   李钦载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笑道:“还有很多活儿,不差这一桩,只要你们肯干,保证你们都能养活家小。”   “烧窑的活还是交给战俘们吧,不瞒你们说,烧水泥窑很伤身体,长久下去会得肺痨,我不能害你们,但战俘无所谓,这批人废了,大不了再让百济送一批战俘来。”   庄户们恍然,于是行礼后散去。   ……   李敬玄仍然以谦卑的姿态,在学堂内当着博士。   博士这个官职的职责有点杂乱,既有督促学子端正学习态度的责任,同时也要统筹书籍,安排老师课程,组织学生辩轮经义等等。   当然,在甘井庄的学堂内,李敬玄的职责更杂乱了,学堂只有李钦载一位老师,而且不归他管,学生里面有一半是权贵子弟,他不敢管,剩下的便只有打扫卫生,督促三餐,俯首甘为孺子牛了。   说起来李敬玄这个博士委实有点憋屈,堂堂弘文馆学士,曾经的太子侍读,混到如今基本成了保安兼门房。   不仅如此,学生们也没把他当回事。这群纨绔混账里有两位皇子,两位公主,还有各种王侯将相家的孩子,李敬玄任谁都得罪不起。   但李敬玄的隐忍力还是颇为不凡,学生们虐他千百遍,他把学生当初恋。   李钦载这几日刻意与他保持距离,基本就是上官与下属的关系,不咸不淡,聊天的内容仅限公事,私事绝口不提,彼此保持客气又疏离的状态。   李敬玄几次故作狂放状拎两坛美酒欲与李钦载对酌,都被李钦载温言婉拒。   大家不熟,就不要强行攀交情了。   李敬玄也不气馁,很快他又为自己刷到了存在感。   甘井庄学堂只教数学,学子们的文化课其实是由国子监的学子们互相传授的,李钦载向来没怎么在意,然后却被李敬玄抓住了漏洞。   于是,在李敬玄走马上任的第四天,同时也是李钦载犯懒缺课的这一天,闹哄哄的课室内,李敬玄捧着一本《礼记》走了进来,在一众学子愕然的注视下,李敬玄开始侃侃教了起来。   不必拜师,无需束脩,李敬玄仿佛与学子们聊天似的,从《礼记》的开篇说起,用浅显的语言逐句解释礼记里的经义道理。   李素节等学子皆是桀骜不驯的纨绔,哪里肯安分听课?课堂这个地方唯一能镇压他们的,当世唯有李钦载一人。   李敬玄的讲课自然没人搭理,课堂下各人聊天睡觉,有不耐烦的甚至起身就走。   没有师生名分,李敬玄在学子们眼里不过就是一个博士,区区六品官儿谁会在乎?   面对学生的漠视,李敬玄也不介意,仍然侃侃而谈,而且讲课时生动自然,举起先秦两汉的事例如数家珍,内容引人入胜。   纨绔们不耐烦听,但国子监的学子可是自小苦读经义,对知识天生充满渴望,于是很快被李敬玄讲课的内容吸引了。   先秦两汉,奔丧该用何礼,嫁娶该用何礼,小到言语,饮食,洒扫的礼仪,大到官员封袭,天子登基,各种朝代,各种礼法,李敬玄说得既详细又传神。   渐渐地,就连纨绔们也安静下来,静静地听李敬玄讲解,众人如同被催眠似的,神情缥缈,思绪飞驰,仿佛被李敬玄带入了千年前的大争之世。   待到李敬玄合上书本,温雅地朝众人行了一揖,然后含笑离开,众学子才缓缓回过神来。   纨绔们聚在一起讨论李敬玄讲课的内容,久不出声的李素节缓缓道:“不愧是弘文馆学士,倒是有点东西,呵呵。” 第四百四十四章 天是灰色的,人是灰色的   能被李世民看重,担任太子侍读,又能进弘文馆任学士的人,不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终归是有几分才华的。   讲学授业什么的,对李敬玄来说不过是基本操作,苦读经义多年,若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实在是愧对这些年的寒窗艰苦。   傍晚时分,李素节来到别院,嬉皮笑脸蹭了李钦载家的一顿饭,饭菜上桌还没动箸,李素节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   “先生,那位新来的博士有点手段啊……”李素节叹道。   李钦载挟起一只鸡腿放进荞儿的碗里,没搭理李素节的话,反而问道:“你吃鸡腿吗?”   李素节下意识摇头,结果李钦载飞快将另一只鸡腿也挟进荞儿的碗里,抚着他的脑袋柔声道:“多吃鸡腿,将来长得比爹的个头还高,不求你打遍天下无敌手,把学堂里的师兄弟们收拾一遍问题不大。”   荞儿欢快地啃着鸡腿,嗯嗯点头。   李素节张了张嘴:“……”   李钦载的眼睛又盯住了桌上的一盘红烧鱼最嫩又无刺的一块腹肉,刚张嘴准备发问,李素节这回学聪明了,反应迅速道:“先生,弟子吃鱼肉的。”   李钦载眼疾手快伸箸,先下手为强将那块最嫩的鱼肉挟起,放进荞儿的碗里。   李素节的筷子在半空中凝固不动,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父慈子孝的画面。   李钦载淡淡瞥了他一眼:“谁是亲生的,谁是野生散养的,自己心里没点儿数么?”   李素节搁下筷子,黯然叹息,明明是怀着欢快的心情来先生家蹭饭,为何此刻的心情如此卑微失落?   突然没了食欲,李素节索性不吃了,道:“先生,您要重视呀,新来的李博士笼络人心有点手段,听他讲学经义确实有几分本事,师兄弟们都被吸引住了,弟子觉得这位李博士有所图……”   李钦载挟了一箸鸡胸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道:“他图啥?图我给他升职加薪?”   见李钦载仍然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李素节急了:“先生莫忘了他是皇后派来了,说不定为了架空你,他笼络了学子们的心,以后学堂可就由他说了算,那时先生何以自处?”   李钦载嗤笑:“真把你们当香饽饽儿了?他若真能架空我,我真要谢天谢地了,当我乐意教你们这些蠢材咋?”   “原本我就不愿教书,是你父皇非要我把学问传下去,眨眼就给我变出几十个蠢货学生,我不敢违旨,只好勉强教教你们,李敬玄若能把这块烫手山芋接过去,我求之不得呢。”   见李素节一脸无语,李钦载又补充道:“我说的几十个蠢货学生里,也包括你,四皇子殿下。”   “你看,我从不背着说别人坏话,有什么坏话我都是当面说,如此宝贵的品质,你要向我学习。”   李素节急道:“先生难道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李敬玄来者不善,长久下去,学堂若由他做主了,弟子等人情何以堪。”   李钦载叹道:“如果我没有道德,别人就无法用道德绑架我,同样的道理,如果我对权力毫无野心,别人也无法用权力来威胁我。”   李素节顿时失望地叹气,他知道已无法劝说先生为自己争取什么了。   当一条咸鱼拿出摆烂的姿势死活不愿翻身,旁人只能遵从他的意愿,把他挂在屋檐下,让他安享岁月静好。   一顿没滋没味的饭吃完,李素节告辞离去。   李钦载则带着荞儿出门,饭后散步消食。   夕阳西下,父子俩的身影被金黄色的残阳拖曳得老长。   走到村西头时,荞儿突然抬手指向不远处,道:“爹,那不是李博士吗?”   李钦载抬眼望去,见李敬玄一袭青色圆领长衫,头戴玄纱璞巾,正坐在田埂边,他的旁边赫然坐着许自然。   两人有说有笑,不时抬头望向金色的残阳,畅聊心声的同时,似乎也不忘抒发一下夕阳无限好之类的人生感慨。   李钦载看了一眼便迅速收回了目光,继续领着荞儿往前走。父子俩缓缓地走在乡间的田埂边,荞儿牵着他的手,不安分地蹦蹦跳跳,不时伸出小短腿,将路面上的蛤蟆踢进田里,画面很温馨。   乡间的路上遗落了几颗麦粒,多半是前些日秋收庄户们落在地上的,李钦载俯身将这几颗麦粒拾了起来,握在手里。   荞儿也有样学样,笨拙地俯身拾地上的麦粒,拾起来后放到李钦载的手里。   良久,荞儿踮起小脚看了看不远处的李敬玄,突然问道:“爹,那个李博士是坏人吗?”   李钦载组织了一下措辞,道:“世上任何人都不能用‘好人’或‘坏人’去评价他,世人都是灰色的,每个人都有善良仁慈的一面,也有不可告人的阴暗一面。”   荞儿不解地道:“可我没做过不可告人的事呀,我不是灰色的。”   李钦载笑了:“你还小,等你长大了,难免会做一些阴暗的事,我们每个人都无法例外,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圣人。”   荞儿似懂非懂地点头。   扭头再看了看不远处的李敬玄,荞儿眨了眨眼,从怀里熟练地掏出一把弹弓,捡起一颗小石子,拉弓,瞄准……   惊愕的李钦载还来不及阻止,小石子便嗖的一声激射出去,目标直指不远处的李敬玄。   只听哎呀一声惨叫,李敬玄当即便倒了下去,捂住脑袋满地打滚哀嚎起来。   李敬玄旁边的许自然吓坏了,宁静祥和的小村庄里居然埋伏了刺客,许自然魂飞魄散,第一反应不是查看李敬玄的伤势,而是就地卧倒,双手紧紧护住头四处寻找掩体。   李钦载眼皮直跳,毫不犹豫地拉着荞儿往路边的草丛里一窜,父子俩迅速蹲了下来,心惊胆战地暗中观察情况。   看到围观李敬玄的庄户越来越多,李钦载才悄然松了口气,然后恶狠狠地瞪着荞儿。   “无缘无故为何伤人?”李钦载怒道。   荞儿茫然道:“爹刚才说,每个人都是灰色的,都会做一些阴暗的事,荞儿没做过,怎能被世人所容?所以荞儿也要做一件坏事,眼前恰好有一件,就不必客气了。”   李钦载瞠目结舌:“……”   李敬玄的惨叫声仍然声声入耳,现在不是教训孩子的时候,李钦载沉着脸道:“弯腰绕路前进,咱们先离开再说。”   父子俩猫着腰,掩人耳目的姿势悄悄离开了案发现场,快绕到渭河边才停下,最后若无其事地走回了别院。 第四百四十五章 下黑手与悲悯不冲突   父子俩以堂堂正正威武之师的姿态走回别院,刚进门李钦载却变了脸色,急忙下令将大门紧闭。   守在门口的部曲们见五少郎神色慌张,以为遇到了强敌,下意识便露出狠厉之色,右手也顺势搭在刀柄上。   李钦载没理他们,拎着荞儿走到院子中间,阴沉着脸喝令他站好。   左顾右盼想找件顺手的兵器拾掇他,找来找去只有部曲们腰侧的横刀比较顺手,犹豫了一下还是算了,没到大义灭亲的程度。   “给我站好!腰挺直,头抬高……不对!头低下,保持认罪伏法的姿势!”李钦载怒喝道。   荞儿老老实实站直垂头。   李钦载再次左顾右盼,从廊下部曲的腰侧解下横刀。   横刀出鞘,部曲大惊,一把拽住刀柄死不松手:“五少郎,小郎君犯再大的错也不必动刀呀!”   李钦载瞪了他一眼,刀柄任由他拽着,却解下刀鞘径自走到荞儿面前。   “无故伤人,不教而诛,是虐也。今日必须要罚你,你可知错?”李钦载冷着脸问道。   荞儿垂着头低声道:“孩儿知错了。”   “好,做错了事必须挨罚,你师兄弟们犯了错会挨鞭子,你还小,可以不抽鞭子,但也要挨揍,手伸出来!”李钦载高高扬起了刀鞘。   荞儿瘪着小嘴儿,畏畏惧惧地伸出了白嫩的小手。   李钦载正要打他手心,堂后却突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崔婕不知被谁通风报信,一脸惶急地提着裙摆,匆忙从后院跑了出来。   “夫君且慢!”崔婕唤道。   父子俩望向她。   崔婕赶到院子中间,二话不说便拦在荞儿身前瞪着李钦载。   “荞儿犯了何错,夫君为何责罚他?”   李钦载哼了一声,道:“你问他。”   崔婕转身蹲下,与荞儿平视,语气已不觉柔和了许多:“荞儿乖,你刚才做了什么让爹生气了?”   荞儿小心地看了看李钦载的脸色,低声道:“我……用弹弓伤了人。”   崔婕一滞,不死心地问道:“是那个人先欺负了你吗?”   荞儿摇头:“他没欺负我,是我伤了他。”   崔婕呆怔半晌,竟无语凝噎。   真是……拼命找个原谅他的借口都找不到啊。   “荞儿为何要伤他?”崔婕只好换了个角度问道。   “爹告诉我,世人皆是灰色,每个人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荞儿只有好的一面,坏规矩了,必须要干一件坏事才能被世人所容。”荞儿弱弱地道。   崔婕震惊地看了看荞儿,又扭头看了看李钦载,接着俏脸顿时冷了下来,瞪着李钦载道:“你便是如此教孩子的?”   不知为何,李钦载突然感到有点理亏,下意识解释道:“我的意思是……”   脑子有点懵,李钦载努力理了一下逻辑,随即回过神,道:“咦?我的话本就没错呀。”   崔婕怒道:“什么好人坏人,什么灰色白色,若不是你教唆他每个人都会干坏事,荞儿会无缘无故伤人吗?”   “我教唆?”李钦载气结。   扭头恶狠狠瞪向荞儿,李钦载怒道:“我特么跟你聊心灵鸡汤,你特么当成葵花宝典?你没错谁错?手伸出来!”   崔婕像护鸡仔的母鸡似的将荞儿死死护在身后,凛然不惧道:“荞儿有错,错在当爹的教唆,要罚也该罚你!”   “再说,荞儿伤了人,你这个当爹的没有当面去赔罪道歉,反而拉着荞儿偷偷溜回来,你存的什么心思?上梁歪了,指望下梁好到哪里去?”   李钦载又愣了,闯了祸后带着荞儿偷偷溜走,纯粹是遵从内心的召唤……   自己刚才说什么好人坏人,灰色白色什么的,站在成年人的角度,那番话绝对没错。   荞儿错误地理解了自己的意思,以为人必须要干一件坏事才算完整,站在一个孩子的角度,似乎……也没错?   那么,错的是谁?   难道李敬玄错了?谁叫他出现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   紫府内的三观有点摇晃,李钦载发觉自己必须找个地方稳定一下修为。   见李钦载愣神,崔婕也是个有眼力的,立马拽着荞儿便往后院跑:“机会难得,你爹傻了,快跑!”   娘儿俩一溜烟窜没影了。   等李钦载回过神来时,院子里已不见了崔婕和荞儿的身影,只有一群部曲躲在廊柱下小心翼翼地围观他。   李钦载沉声喝道:“今日的事下封口令,谁都不准说出去!”   ……   第二天一早,李素节匆忙来到别院告诉李钦载,昨日傍晚时分,李博士被行刺,刺客以小石子袭击李敬玄,得手后飘然远遁,十分潇洒。   李钦载大惊失色:“李博士怎样?有无大碍?”   李素节表情复杂,不知该喜该怒:“李博士受伤颇重,头上起了一个大包,今日让学生传话,无法给弟子们讲学了。”   李钦载沉下脸,冷冷道:“何方刺客胆敢在我的地盘上行刺朝廷官员,罪大恶极,必须严查,严惩!”   然后李钦载扬声道:“阿四!”   刘阿四闪现,抱拳。   “召集部曲,在庄子附近搜索,查找刺客形迹,若有线索马上报于我。”   昨夜别院动静闹得那么大,刘阿四自然也是知情的,不过被下了封口令,见李钦载此刻一脸正义凛然,刘阿四不由暗暗倾倒,抱拳道:“是!”   随即李钦载又露出焦急之色,对李素节道:“快带我去探望李博士。”   前后表现天衣无缝,李素节倒也没怀疑什么,屁颠颠地将李钦载领到学堂。   李敬玄住的屋子位于学堂的后院,当初修建学堂时李钦载未雨绸缪,让工匠另建了一排单独的平房当成教师宿舍,李敬玄上任后便径自住了进去,整排教师宿舍只住了他一人。   走到李敬玄的屋子门外,李钦载脚步一顿,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然后露出五分焦急,两分愤怒,两分心疼以及一分兔死狐悲的表情。   不要问如此多的情绪为何分得如此清晰,问就是前世谈过作妖的前女友,最好的青春全用来学演技了。   定了定神,李钦载深吸一口气,推开门便快步冲了进去,嘴里悲呼道:“李博士,我来迟一步!”   跟在身后的李素节脚步一顿,立马心生疑窦。   先生这个反应……有点过了。   昨夜的缺德事难不成是他干的? 第四百四十六章 变秃了,也变强了   虽然李素节经常被李钦载嘲讽,嘲讽的点基本都是愚蠢,但李素节其实并没有那么傻。   或者说,整个学堂的学子们其实都没有那么傻,他们不是权贵子弟就是国子监生,从小接受的精英教育或是寒窗苦读得来的知识,都算是当世顶尖的。   李钦载对他们嘲讽的动机根本就是他自己嘴贱,一张嘴闲着也是闲着,嘲讽亲儿子有点心疼,而且很容易连累到自己,嘲讽弟子没事,就喜欢看他们忍气吞声的样子。   做贼心虚的心态下,李钦载的表现只是稍微有那么一丢丢浮夸,但李素节还是很快察觉到不对劲。   再仔细将昨夜的事情回顾一遍,很多疑点便不可遏止地从李素节的脑海里冒了出来。   庄子安宁久矣,这么多权贵子弟在此求学,以前还发生过荞儿被劫以及李钦载被行刺的事件,从此以后,各家权贵派驻庄子的部曲不少,仅仅保护两位皇子的禁军就有数百人。   这些人平日很少进村,大多以驻军的形式分驻在通往庄子的各个路口和山道树林附近,并且日夜都有固定的巡逻队伍。   若真有刺客能顺利摸进庄子,这人的身手必须是绝世高手。   问题是,就算这位绝世高手飞檐走壁摸进了庄子,他的目的只是朝李敬玄的脑袋上扔个小石子,扔完就走?   谁家的刺客这么没出息?   如果排除了刺客进庄这个可能,那就只能是庄子内部的人干的。   李敬玄来学堂上任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架空李钦载。   若说李敬玄在甘井庄有仇人的话,唯一的仇人只能是李钦载。   再加上此刻李钦载探视他时的浮夸表现,李素节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疑。   所以,昨夜的缺德事真是李先生干的?   李素节望向李钦载的目光越来越古怪。   不愧是先生,缺德事干得无影无形,干完了还一脸虚情假意地上门探望受害者,胸有惊雷而面若平湖,缺德冒烟可拜上将军……   李素节这厢思绪复杂,默默地跟在李钦载身后。   李钦载一脸焦急地推开了李敬玄的房门,快步走了进去。   “李博士,我来迟一步!”   李敬玄正半躺在床榻上,捂着额头痛苦呻吟。   昨晚跟许自然聊着家常,顺便一同欣赏夕阳抒发情怀,脑袋突然就挨了一记狠的,当时都快痛死了,毫无征兆祸从天降。   此刻见李钦载进来探视,李敬玄奋力从床榻上支起身子,努力朝他挤出一丝微笑。   “劳李县伯亲自登门,折煞下官也。”李敬玄虚弱地道。   李钦载上前握住他的手,深情款款道:“不折煞,一点都不折煞,甘井庄民风朴实,夜不闭户,没想到李博士无端遭此横祸,实在是人神共愤,凶手之残忍,令人发指!”   “我已吩咐府中部曲全力搜索侦缉此事,不要放过贼人的任何一丝线索,若能抓获凶手,必将斩其狗头,告慰李博士在天之……嗯,给李博士一个交代,为你报仇雪恨!”   李敬玄表情一僵。   不要以为你临时改口我就没听出来,巴不得我早死是吗坟蛋。   “多,多谢李县伯,下官委实没想到会遭贼人暗算,劳烦贵府部曲搜索侦缉,下官实在过意不去,不如报官……”   李钦载握着他的手力道突然一紧,斩钉截铁道:“不必报官!官府的动作太拖太慢,此仇我李钦载帮你报了!既然在我的庄子上遭遇不幸,我必须给你一个交代。”   李敬玄脸上顿时涌起无尽的感动,反过来主动握紧了他的手:“李县伯宽厚仁义,当世真君子也。”   李钦载这时才仔细打量李敬玄。   因为脑袋受伤的缘故,李敬玄的额头上方鼓起一个大包,庄子里的大夫为了给他治伤敷药,将他脑门部分的头发剃光了,只保留了后脑的一部分头发,看起来像后世的野猪皮。   形象当然是丑得不能再丑,李敬玄却仍将仅剩的那点头发努力地在后脑上挽成一个松垮的髻,最后的一丝倔强看起来颇为心酸。   “也不知李某得罪了何方贼人,猝不及防便出手伤了我。”李敬玄愤怒地道。   “此事李某断不会善了,我虽是一介文士书生,却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能之辈,若贼人被拿获,李某必要他领教一下书生的三尺青锋同样能杀人!”   李钦载由衷钦佩道:“李博士,你变秃了,也变强了。”   身后的李素节突然毫无预兆地咳嗽起来,弯着腰咳得撕心裂肺,脸孔涨得通红。   屋子里二人同时望向他,李钦载皱眉,两位大人物正在交流感情,这货抽什么疯?   李素节咳了半晌,见李钦载目光不善,急忙行揖告罪。   “滚出去。”李钦载微笑道。   李素节急忙告退走出屋子。   李钦载和李敬玄又聊了半晌,叮嘱他好生养伤,注意营养,没事别出门看夕阳,最后才依依不舍地告辞。   微笑目送李钦载离开后,李敬玄的眼神立马变了。   他也并不傻,刺客行刺什么的根本站不住脚,只能是庄子内的人干的,他来甘井庄上任,最有可能结仇的人是谁?   除了李钦载,还能有谁?   这事不说是不是他亲自干的,但绝对跟他脱不了干系。   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室内,李敬玄光秃秃的头皮被照得熠熠生光。   他用力地握紧了拳头,感到自己越来越强了。   ……   李钦载走出屋子,一边走一边回忆刚才自己的表现,反省了几次后,肯定自己没漏任何马脚,于是放心了。   幸好案发时他和荞儿四周没有目击证人,此案于是变成了悬案。   至于说要给李敬玄交代什么的,呵,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要那么天真好不好。   李素节亦步亦趋跟在李钦载身后,几番欲言又止。   刚才探视李敬玄的整个过程,他从头看到尾,不得不佩服先生的心理素质和脸皮厚度。   这都是知识阅历和人情世故啊,活到老学到老,先生身上有太多东西值得自己学习了。 第四百四十七章 露馅了   走在回别院的路上,李钦载脑子在琢磨一件事。   李敬玄来甘井庄学堂任博士是武后的意思,那么武后想要达到怎样的目的?   所谓架空他,应该是没有必要的。武后也清楚他对权力并无野心,何况还只是学堂山长这种民间职务,让李敬玄来夺这个权,未免有点可笑。   那么她究竟想干啥?   或者说,她打算如何报复他?   这座学堂与大唐别的学堂不一样,里面一半是当朝权贵的子弟,另一半是国子监生。   如今他们还只是少不更事的少年,若干年后他们长大了,成熟了,在这个世界登场亮相,学的又是非常实用且稀有的学问,可以想象未来大唐对这样的人才何等渴求,而他们的成就和地位更是愈发重要。   那么作为这些重要人才的老师,李钦载将是何等的风光。   想到这里,李钦载脑海中灵光乍现,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武后不希望她的敌人变得强大,无论地位还是官爵,她都不希望看到。   所以,李敬玄来了。   他来不是为了夺权,更不是所谓的架空,他要的是分润李钦载在学堂的权威,也许顺便还会离间李钦载与学子的关系,破坏学堂的氛围。   总之,一切能影响李钦载未来权威和地位的手段,李敬玄都会做。   武后落下的这颗子,既是监视,也是掣肘,她要用这种方式告诉李钦载,就算有李治保着他,她也有能力整治他。   皇权大于天,个人的本事再强大,在皇权面前也得老老实实低头,跪下。   皇帝代表皇权,皇后同样也是。   想通了这一切,李钦载悠悠叹了口气。   这个女人真是……多大仇多大怨,不就是厌胜案不小心坏了她的谋划么。   这次不行下次再搞个阴谋便是,自己明明是被动撞在枪口上了,何必非要把他当成敌人。   不过李钦载也只能暗暗腹诽,却不打算做什么。   以他目前的身份和分量,实在没有能力与当朝皇后单挑,挑不过的,真要与她为敌,唯一的办法是说服李治废后。   废后如此严重的事,牵动四面八方的利益得失,岂是李钦载一人能做到的?   罢了,就留着李敬玄吧,当他是一颗老鼠屎,虽然落在一锅好汤里,只要没那么重的洁癖,忍一忍捏着鼻子还是能喝的,毕竟不会太影响口感。   沉默无言地走了许久,李钦载都忘了身后还跟着李素节。   见李钦载久不出声,李素节忍不住道:“先生,……先生!”   李钦载猛地从杂乱的思绪中惊醒,皱眉看了他一眼:“干啥?”   李素节环视四周,凑过来小声地道:“先生,弟子是您的心腹亲信,非常亲的那种……”   李钦载嫌恶地单手抓住他的脸往后推:“有事说事,不要这副奸臣告刁状的样子,很欠抽。”   李素节低声道:“昨日傍晚,李敬玄被袭一事……是先生的手笔吧?”   李钦载一惊,这么快就暴露了?   “胡说!放肆!先生我一身正气,怎会行此卑劣之事?我与罪恶不共戴天!”李钦载义正严词斥道。   李素节却一脸心照不宣的贱笑:“先生莫瞒弟子了,弟子睿智的双眼已看穿了一切……”   李钦载扭头四顾,指着他色厉内荏道:“我警告你不要乱说话!我告你诽谤,你知道吗?大家都来看,他诽谤我啊,他在诽谤我啊……”   李素节将李钦载欲盖弥彰的手拽下来,笑嘻嘻道:“先生莫紧张,弟子绝不会出卖先生的,弟子对天发誓,一定保守秘密。”   既然被揭穿了,李钦载索性也不装了,冷冷道:“我只知道死人才会保守秘密,要不你自杀吧。”   李素节吓了一跳:“先生,屁大个事,何至于此。”   “秘密烂在死人肚子里,我才能保住我伟岸光辉高大的形象。”   “先生放心,弟子以李家历代先祖的名义发誓,绝不泄露半字,先生在弟子心中永远伟岸光辉高大,此生不渝!”   李钦载这才稍微放心。   拿李家皇室历代先帝来发誓,这个不孝子孙的话显然很有诚意。至于李家历代先帝的陵寝会不会突然炸坟,那是李素节该操心的事了。   “咳,管好你的嘴,以后你犯错,我抽你鞭子时下手稍微轻点儿。”李钦载面不改色地说出了互利条件。   李素节喜滋滋地行礼:“多谢先生。”   行完礼还不忘抬头朝李钦载露出奸诈的笑容,笑得李钦载心里一阵阵膈应,此情此景,像极了一丘之貉狼狈为奸,档次蹭蹭地掉。   李素节又凑过来笑道:“不得不佩服先生的心计,明里对李敬玄客客气气,背过身便给他来了一记狠的,可惜没弄死他,先生再接再厉,若需弟子帮忙出力,弟子义不容辞。”   李钦载无语叹息半晌,方才道:“我如果说,这件事其实不是我动的手,而是另有其人,你信吗?”   李素节嘿嘿笑道:“先生何必再瞒弟子,弟子是您的心腹亲信啊。”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算了,懒得解释,你滚吧。”   ……   两位公主的学习进度尤令李钦载感到意外,这时他才发现,当初不情不愿收下的这两位女弟子,给了他足够的惊喜。   宣城公主对数学的天赋格外高,比所有的学子都高,甚至高过了荞儿。   几天下来,宣城一半靠自学,一半靠李钦载的亲自辅导,学习进度居然已超过了所有的学子。   将汉字转化为数字的能力,只有她接受得最快,几乎是学习的当天便运用自如,李钦载于是又教了她xyz之类的数学应用符号,她也很快学会并运用。   如今的宣城公主已经能够独立解一元一次方程,计算圆面积也得心应手,李钦载开始考虑下一步要不要教她简单的物理知识了。   从宣城公主身上,李钦载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学问真的能在这个世界发扬下去。   另一位义阳公主,对数学知识的接受能力比较普通,大抵跟李素节之流差不多。   但老魏教她习武却着实用心,义阳公主也非常用功,每天坚持蹲马步,蹲得两腿发麻几乎废掉,可她还是一声不吭咬牙坚持。   李钦载经常看到她精疲力尽地从外面回来,拖着疲惫的步伐,走路的姿势仿佛还保持蹲马步的样子。   有时候走两步还会突然停下,痛苦地弯腰停顿片刻,或是两腿发颤浑身无力,仿佛在忠实地完成主人布置的任务,而主人就在身后不远处操控着遥控器…… 第四百四十八章 明德,兴邦   意外收了两位公主,却不料捡到了两块宝,一人一宝,合称宝宝。   于是李钦载开始认真了,他要认真给宣城公主上课,将他前世所学倾囊而授。   当然,李钦载的前世所学如今已忘了许多,他只能将自己记得的部分传授弟子,至于那些被遗忘的空白部分,自有后来人将它们补齐。   天下之大,古往今来,人才那么多,在李钦载之后一定会有后来者居上,李钦载要做的是将所有的学问形成固定的体系,不管遗漏了多少,只要有了体系,便是为后人打开了一扇窗。   静谧的院子里,李钦载与宣城公主坐在一起,正手把手教她如何解一元二次方程。   义阳公主腿上绑了两个沉重的沙袋,在他们的不远处蹲马步。   没教多久,宣城很快便懂了,李钦载有些吃惊,于是给她出了几道题,宣城随手几下便解了出来,答案完全正确。   “不错,你天赋很高。”李钦载破天荒地赞道。   嘲讽学生的事干得太多了,突然一下夸赞学生,李钦载竟有些不习惯,语气很生硬,看起来像有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夸人似的。   夸人缺乏诚意,宣城似乎没表现出多么愉悦,李钦载不得不加重了语气道:“你是我所有学子里天赋最高的,不要浪费你的天赋。”   宣城这才笑了起来,性格内向的她笑起来像幽兰等来了春风,枝叶迎风舒展开来。   “先生,弟子不明白,学好了数学究竟有何用?”宣城困惑地道:“它不是圣贤经义,普天之下的读书人大多也不会学它,弟子若能学成,用它来作甚呢?”   李钦载还没开口,不远处蹲马步的义阳突然斥道:“先生要你学你就学,先生学问通天,长安城那么多权贵都将子弟送来先生门下,若先生的学问无用,他们会趋之若鹜么?”   宣城被义阳斥责几句后,垂头不敢吱声了。   李钦载却笑道:“无妨,道理要说明白,否则求学却不知学问的目标,学起来反而会因迷茫而放弃。”   “古来圣贤经义,在明德。数学和物理可兴邦。这就是我教你这两门学问的意义。”   宣城睁大了眼:“这些数字和符号组成的题目,它能兴邦?”   “能,而且是兴邦最重要的途径。天下万事万物,若知其原理,便会知道如何改变它,用它来造福世人,乃至一城一国。”   “大唐伐敌攻城,抛石机相隔多远能准确命中城头,在空中会划过怎样一道弧线,绞盘需要转几周能将巨石完美地抛到敌军之中……”   “石灰石明明是随处可见的矿石,为何在窑里烧了几日后,却变成了固若金汤的水泥……”   “工匠造房子,石砖用尽全力也抛不到丈高的房梁上,但如果拎着砖头原地转两圈再扔,却能轻松扔上去,离心力原理能让人在劳动中节省大量的体力和时间……”   李钦载含笑看着她,道:“你看到的都是现象,但我们的学问,是透过这种现象研究它的原理。”   “如果大唐有一万人参透了万事万物的原理,那么你就会发现,大唐渐渐有了代替人力的机器,车床,交通工具和天下无敌的武器等等。”   “这,便是学习这门学问的意义所在,它用人们不曾发现的原理,巧妙地解放人力物力,让制造出来的机器代替人们劳作耕耘,而人们可以生活得更悠闲,或是去从事更重要的工作。”   “一个国家,往往就是如此兴盛起来的,而且这种兴盛能够千百年延续下去,就算遭遇了战争和死亡,也能迅速地在废墟上重建,恢复以往的文明。”   宣城听得着了迷,双手托腮,痴痴地盯着李钦载。   就连蹲马步的义阳也被吸引了,半蹲的双腿仿佛感受不到痛苦,脑海里全是李钦载所说的繁盛景象。   “大唐……会有那么一天吗?”宣城憧憬地道。   李钦载叹道:“会有的,但我有生之年可能看不到了,你们也不一定能看到,我刚才说的景象,需要几代人的努力和传承,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   “更重要的是,我的这些学问需要人发扬下去,一代传一代,让它更完善,更进步,参悟万物的原理更深,如果它是一颗火种,它需要薪火相传,千年不灭,我们的世界终会变得不一样。”   义阳忍不住道:“可是先生,弟子为何觉得先生对教授弟子不怎么用心呢?您……经常缺课。”   李钦载不假思索道:“因为先生懒啊。”   两位公主目瞪口呆,懒这个理由,已经可以如此不假掩饰理直气壮了吗?   “先生又不是圣贤,先生只负责教学生知识,只要我没教错知识,哪怕我一身毛病,你们见了我照样得毕恭毕敬行礼,明白了吗?”   两位公主一脸疑惑,总觉得这番解释哪里不对劲,可表面听上去,确实有几分道理。   宣城起身朝李钦载毕恭毕敬行了一礼:“先生,弟子会努力学好学问,将先生的学问世世代代传下去。”   义阳情知自己天赋不够,一时不知如何表态,期期艾艾半晌才道:“弟子……会保护好先生。”   ……   秋后已有了些寒意,院子里的树叶也有些发黄掉落了。   趁着天气即将转冷,李钦载炖了一只老母鸡,一家三口进补一下,长点脂肪过冬。   李钦载对待生活的态度明显比事业认真多了,这才是活得踏实的人。   朝堂上的君臣已经够牛逼了,有他没他不影响大唐在世界上横行霸道,李钦载躺在大树下乘凉就好,不在大唐横扫四方的过程里添乱,便算是对社会做贡献了。   鸡炖得入味,熬了两个时辰,鸡汤都浓稠成汁了。   一家三口吃得很畅快,荞儿一人独享两只鸡腿,吃完小嘴儿一抹,朝二人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转身就要跑出去玩耍。   “回来!弹弓掏出来,没收了。”李钦载道。 第四百四十九章 人才难得   当环境太舒适了,宠溺他的人多了,孩子便慢慢朝着熊孩子的方向发展。   这个苗头不好,要及时扼制。   危险的玩具先收起来,李钦载已经帮他背了一次黑锅,老父亲年纪大了,怕是无法背第二次了。   荞儿站在屋子里别扭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依依不舍地掏出了弹弓递给李钦载。   李钦载接过弹弓,道:“等你何时明白不伤及无辜的道理,我再把弹弓还给你。”   荞儿哦了一声,闷闷不乐地离开。   崔婕于心不忍道:“夫君何必跟孩子较劲,他已知错了,弹弓是他的心爱之物,孩子心思本来就重,被夫君没收了弹弓,怕是会郁郁好几日。”   李钦载叹道:“你都快把他宠上天了,知道这次他犯了多大的错吗?李敬玄是皇后派来的,我都没弄清他是个啥路数,荞儿二话不说一弹子过去,把他废了一半,若他不依不饶闹起来,被皇后知道了,你猜她会对我怎样?”   崔婕气道:“既然那个李敬玄不是好人,夫君不如想个法子把他弄走,若夫君不方便出面,我写信给我爹,请他联合世家施压,弄走一个博士很难吗?”   李钦载对准她的额头弹了个瓜崩儿,笑道:“屁大个事儿,你要把它弄得比天大,还要把你爹拖下水,养你这些年白养了。”   崔婕吃痛,揉了揉额头,没好气捶了他一下,道:“皇后为何莫名其妙朝汤里扔一粒老鼠屎?对学堂根本没任何好处,她的亲儿子也在咱学堂里呢,她究竟图啥?”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有的人看到别人露出锋芒,而锋芒不能为她所用,她就会莫名感到不安。”   崔婕终究是世家出身,立马明白了李钦载话里的意思,忧虑道:“夫君的意思是,皇后要拉拢你,而你,不愿为她所用,所以皇后才慢慢对你有了敌意?”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朝堂水深,我向来不愿掺和,厌胜案我被卷入其中,做出的事情难免得罪了她。”   崔婕气道:“你查厌胜案是奉天子旨意,办案不如她的意便将你视为敌人,做人怎能如此霸道?”   “皇权不就是这么回事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难不成去跟皇权讲道理?”   崔婕顿时无话可说,是啊,怎能跟皇权讲道理?   对世人来说,皇权即天道,不管你服不服,都会把你碾压成渣。   ……   李敬玄在屋子里休息了两天,便裹着额头坚持给学子们上课。   上的还是礼记,李敬玄曾是东宫侍读,又是弘文馆学士,据说他最擅长的便是礼记,还曾为《戴圣礼记》做过详细的注释,深得朝堂大佬们一致好评,大佬们皆赞其“持盈守成”,“恪恭匪懈”。   不说真实的心地品行如何,至少李敬玄是朝堂上最像正人君子的人。   李钦载也去听课了,毕竟是同僚,彼此给点面子。   往日翩翩君子模样的李敬玄,今日的形象有点可笑。脑袋上包裹着层层头巾,像从天竺远道而来进工厂打螺丝的阿三哥。   李钦载甚至有点担心,李敬玄该不会讲着讲着突然响起了欢快的BGM,然后李敬玄突然在讲台上载歌载舞,大家一起欢快地边唱边跳。   好冷啊,我在东北玩泥巴……   不知为何,李钦载心里还有点小期待呢。   安静地坐在课室里听了一会儿,李钦载不得不承认,李敬玄讲解礼记真的很不错,再深奥的内容都能用最浅显的语言说出来,中间还不断穿插各种古往今来的事例来佐证。   学生们听得很用心,从他们的神态来看,显然被李敬玄讲课的内容深深吸引了。   甚至连李钦载本人也情不自禁投入了进来,一直到学堂外敲响了云板。   学生们起身朝李敬玄行礼,然后纷纷散去。   李敬玄则含笑走向课室后方,朝李钦载行了一礼。   “下官才疏学浅,讲学粗鄙,让李县伯见笑了。”   李钦载笑道:“一点都不粗鄙,看学子们的表情就知道,李博士的讲学很生动,连我都被吸引了。”   李敬玄连道不敢。   李钦载却道:“我是认真的,李博士不愧是弘文馆学士,所学所知渊博,我望尘莫及。”   李敬玄惶恐道:“在李县伯面前,下官哪里敢当‘渊博’二字,李县伯谬赞了。您造出的神臂弓,火药和三眼铳……”   “还有滑轮组,水泥等等,您才是当世奇才,学问深不可测,下官久慕李县伯之名,当初皇后命下官前来上任,下官便感到无比荣幸。”   李钦载摆了摆手,正色道:“我希望李博士能一直教下去,咱们学堂虽说是属于明算科,可圣贤经义这些也必须要学的,李博士讲学如此高明,以后经义方面的课,还请李博士坚持讲下去。”   李敬玄眼神闪过莫测的光芒,行礼道:“是,下官一定倾囊而授,不负学子苦读之功。”   李钦载笑了笑,若有深意地道:“当初学堂甫立,皇后曾经说过一句话,她说学堂就是学堂,干干净净做学问的地方,世俗朝野任何俗事都不能带进学堂里。”   “这句话,我与李博士共勉。”   ……   下午回到别院,李钦载刚打了个盹儿,崔婕一脸慌张地进屋摇醒了他。   “夫君快醒醒,长安国公府来人了!”   李钦载睁开眼,一脸不爽地瞪着她。   崔婕又道:“国公府来人,堂兄出事了,爷爷让夫君马上赶回长安。”   李钦载不满地道:“堂兄不是早出事了吗?裤腰带没系紧,这点破事需要我回长安?不够丢人钱,不去!”   崔婕急道:“这回可不仅仅是堂兄与吏部侍郎小妾私通的事了,据说被御史参劾几日后,又有人挖出了堂兄曾在柳州司马任上犯的事,如今已被羁押于大理寺监牢。”   李钦载赫然睁眼,这回他是真清醒了。   “堂兄在柳州司马任上犯了啥事?”   崔婕摇头:“不知,但爷爷派人传信,让夫君尽快赶回长安,堂兄的事恐怕背后有人针对的是国公府。” 第四百五十章 堂兄的黑历史   “司马”这个官职,在战国前秦时期主要是掌管军赋,顾名思义,司马的职权跟军队的战马有关。   举凡军马的征调,喂养,包括与骑兵有关的军械等等,都是司马的管辖范围。   到了汉朝之后,司马的职权渐渐有了变化,它已成了一个官职名称,而不再具体管理军中战马。   如此名不符实的官职名称还有许多,比如“东宫洗马”等等,不会有人天真的以为这个官职真只是给太子洗座驾的吧?   汉朝之后,司马这个官职也是如此,到了大唐,司马便是一州刺史重要的左膀右臂,一个州的老大是刺史,老二是别驾,那么司马便是老三。   司马掌握了重要的实权,一州之内举凡刑侦,断案,民赋,水利等等,诸事皆可问。   当然,在唐朝的中后期,司马的实权已渐渐低微,基本成了摆设,而且大多以贬官的形式存在于编制中,比如《琵琶行》里的那句“江州司马青衫湿”便是代表。   如今属于初唐,李敬业当的这个柳州司马,权力确实不小,处理的事情也足够多。   处理的事多了,被人抓住小辫子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尤其是,李敬业这个人……谁能指望一个超级纨绔在地方任职时能做到刚正不阿廉洁奉公?   国公府来人语焉不详,李钦载问不出什么,只好令刘阿四备马,准备赶回长安。   崔婕情知事态严重,一声不吭给他收拾好了行装,将他送出门外。   见李钦载和部曲们跨上马儿启行,心事重重的崔婕忽然叫住了他。   “夫君……”崔婕欲言又止。   李钦载勒马望着她:“啥事?”   “夫君早去早回……”崔婕说完咬着下唇。   李钦载奇怪道:“话说一半生生夹断是啥意思?”   崔婕吸了口气,抬头看着他道:“夫君,金乡县主还留在长安,夫君你……”   李钦载了然:“明白了,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说完李钦载一踢马腹,马儿飞驰而去,刘阿四老魏等部曲紧随而上,一群人风卷残云般从庄子的乡道上掠过,很快消失不见。   崔婕仍站在原地,咬牙恨恨跺脚:“我不是那个意思!混蛋!”   ……   一行人赶到长安时已是日落时分。   来到国公府外,李钦载飞身下马,将缰绳扔给迎出门外的下人,头也不回地朝门内跑去,像个葫芦娃似的边跑边放声大喊:“爷爷,爷爷……”   国公府后院,李勣蹲在一株牡丹面前松土,这是一株新的牡丹,上次那株被李钦载一泡尿弄废了之后,李勣痴心不改,又从别处移植了一株回来。   牡丹根茎单薄,如今未到花季,牡丹懒洋洋地立在泥土里。   听到李钦载的呼唤,李勣表情一紧,眼疾手快将平日浇花的水桶倒扣在牡丹上,然后起身飞快窜进了书房,整波操作可谓行云流水。   李钦载很快跑到后院书房外,目光不经意一瞥,赫然发现院子里的土地上倒扣着一只水桶。   这只水桶实在是太瞩目了,就很突兀,李钦载很难忽视它。   好奇上前揭开桶,李钦载发现了那株新移植的牡丹,见牡丹懒洋洋的耷拉着叶子,李钦载顿时心疼不已。   “既然种了花,咋就不好好伺弄呢?瞧这蔫头耷脑的样子,缺营养嘛。”   二话不说撩开衣衫下摆,正准备给它添点绿色环保有机肥,蓄势待发之时,突然听到一声愤怒暴喝。   “孽畜!住手!这株牡丹若再被你祸害,老夫打断你的腿!”   李钦载吓得浑身一颤,然而下腹的尿意已压膛进到枪管里,实在憋不回去了。   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李钦载只好咬牙硬生生转了个方向。   哗啦啦。   一泡清澈不上火的尿紧急改变了目标,朝旁边的空地上倾泻而下。   扭头见李勣几欲喷火的眼神,李钦载咧嘴一笑:“爷爷,它说它渴了……”   李勣一声不吭,开始左顾右盼。   李钦载眼皮一跳,急忙道:“爷爷,说正事!孙儿大老远赶来,只为解我李家于倒悬,挽大厦之将倾。”   李勣这才稍微平复了怒火,冷冷道:“没那么严重,李家倒不了。”   祖孙进了书房,李钦载询问过后,才知整件事的始末。   堂兄李敬业确实不让人省心,前脚刚传出偷吏部侍郎小妾的事,后脚便不知被谁盯上,几年以前的黑历史也被人挖了出来。   偷人家小妾的事就不说了,本来不算严重,放在民风开放的大唐,顶多只算是花边新闻。   但李敬业几年前的黑历史,却着实有点麻烦。   大约三年前,李敬业上任柳州司马,任上当然算不得大公无私,混日子,攒资历,纨绔子弟在贫瘠落后的柳州城里也算落个清闲自在。   事情的起因是一桩命案,柳州辖下一个村庄的庄户,因脾气暴躁与同村庄户起了争执,丧事理智之下把人家打死了。   在民风朴实的大唐,命案已经比较罕见了,当地官府必须严肃查办。   县衙将庄户羁押审讯后,立马报上刺史府。   恰逢当时柳州刺史巡视地方,刺史府里最大的官儿便是司马李敬业。   李敬业便接下了这桩案子,并命当地县衙将人犯和证据送到柳州城复审。   事情到这里,一切程序还是合法的,出了人命的大案确实需要层层复审,直至报上刑部,若犯人确实其罪当诛,刑部会下发公文,等待秋后斩决。   本来一桩简单的命案,按照程序复审过后,往长安刑部一报,就没李敬业啥事了。   可就在李敬业复审此案时,那位杀了人的庄户的妻子来了柳州城。   那位妻子虽然是典型的村姑,但模样却非常水灵俊俏,有一股子迷人的少妇风韵。   李敬业审理此案时,犯人的妻子一直跪在刺史府外,为丈夫求情,请求见主审官一面,跪了两天两夜,水米未进,也引来了柳州城许多人围观。   刺史府害怕又出人命,而且围观的人风言风语说得难听,李敬业不得已之下,私下召见了这位犯人妻子。   两人一见面,惨了,李敬业坠入爱河了。   嗯,其实倒也没那么纯洁浪漫,准确的说,李敬业见色起意了。 第四百五十一章 又是裤腰带惹的祸   李勣讲故事的水平还是不错的,一桩命案牵扯出的案中案,从他嘴里娓娓道来,引人入胜。   李钦载听到李敬业对犯人妻子见色起意这个段落时,不由深深叹息。   又特么是裤腰带松了的风流事。   ……我咋遇不到这样的好事呢?   李勣正说着,见李钦载表情荡漾,顿时老脸一沉:“你在想什么?”   李钦载立马正襟危坐:“孙儿在思考堂兄会如何处置这桩案子。”   李勣露出满意之色:“不愧是我李家的麒麟儿,你比你那不争气的堂兄出息多了。”   然后李勣继续道来。   李敬业与犯人的妻子一见面,当然没有天雷勾动地火那么夸张,李敬业没那魅力。   刺史府后堂,犯人妻子跪在李敬业面前嘤嘤嘤,又是哀求又是哭告,在犯人妻子的述说下,李敬业掌握此案背后的隐情。   原来那个死者也不是什么好人,见犯人的妻子长得美貌,经常在村里以言语骚扰调戏她,犯人几次三番与其争执,但死者却仍死性不改,老实几天后故态复萌。   终于有一天,死者干了更出格的事,他偷看犯人妻子洗澡,而且被当场发现,犯人顿时怒发冲冠,冲动之下用镰刀将死者抹了喉。   总之,犯人做下这桩大案,法理难容,情有可原。   了解了此案的隐情后,李敬业很犹豫。   贞观十一年,长孙无忌和房玄龄奉旨编撰《贞观律》,并颁行天下。贞观律共计十二篇,五百条。   柳州犯人所犯之罪,无论拿贞观律里哪一款说事儿,按律都应以命偿命。   但法律这东西,其实弹性是很大的。不同的主审官往往会审出不同的结果。   尤其是此案背后还有这等隐情,更重要的是,犯人的妻子如此美丽……   李敬业不算善良的人,但在美丽的女人面前,他的善良属性不知为何突然被点满了。   于是李敬业端起了官架子,先是疾言厉色,后来又温文软语。   一套官场套路下来,犯人妻子也是经历过人事的识途老马,情知要救出丈夫必须要付出代价,于是她眉眼一挑,低头娇羞,欲迎还拒的风情勾人魂魄。   李敬业向来是风流阵里的急先锋,对犯人妻子这番生涩稚嫩的勾引技巧当然不陌生。   两人相视一笑,便在刺史府后院成就了好事。   事后李敬业也算厚道,当即派了心腹部曲去了一趟案发的村庄,给了死者亲眷十贯钱赔偿,又吓唬了亲眷一番,毕竟死者有错在先。   亲眷拿了钱,又不敢得罪官上,于是识趣地撤了状纸。   李敬业又授意村子的里长搜集庄户们的请愿书,大概意思是死者劣迹斑斑,而犯人出于急愤,冲动之下失手杀人,论罪当斩,其情可恕。   苦主撤了状纸,又有庄户请愿,这桩案于是被李敬业改判为流徙琼南,十年不得归。   听到这里,李钦载奇道:“这不是皆大欢喜么?堂兄如此断案也并无错漏之处,就算他没与犯人妻子私通,只看案子表面也没什么不对,谁吃饱了撑的拿这桩案子出来说事儿?”   李勣冷哼道:“本来是没错的,但又出事了……”   李钦载叹了口气:“爷爷,您这是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茫茫人海……”   “闭嘴,少说话,你的话跟你的尿一样骚。”李勣冷冷道。   李钦载继续正襟危坐。   柳州这桩命案本来已处理得比较完美了,李敬业除了没管住裤腰带外,在对这桩案子的处理上基本没犯什么别的错。   可就是裤腰带没管住,让他身陷泥潭。   犯人被判流徙琼南,妻子与李敬业一夜露水夫妻后,也跟着丈夫一同上路。   然而事出突然,本来已撤状的苦主又反悔了,在李敬业称病回长安后,又一纸诉状将犯人告了,说是此案不公,犯人杀了人怎能不偿命。   事发之后,就在数日前,琼南传来消息,犯人夫妻被人杀了。   据说丈夫被乱刀分尸,妻子却是被一剑刺中了腹部,流了很多血,妻子断气前用食指蘸了血,在墙壁上写下了李敬业的名字,最后气绝身亡。   消息数日前传到长安,当时的李敬业正身陷另一桩绯闻,就是偷吏部侍郎小妾那件事,被御史们参劾得欲仙欲死。   谁知晴天霹雳,琼南传出命案,跟李敬业有直接关系。   御史们顿时疯了似的,已经有人直接在朝会上当着李治的面参劾李敬业。   众御史参劾李敬业的罪名是杀人灭口。   李敬业私通犯人妻子的事其实不是什么秘密,事情发生在刺史府后院,刺史府里的杂役下人什么的又不是瞎子。   犯人夫妻惨死,墙壁上还留下了李敬业的名字,分明就是李敬业见东窗事发,于是紧急派人远赴琼南,将犯人夫妻灭口,彻底掐断了人证物证。   朝会上,李治也被这个消息弄得有点迷糊,一时竟不知真假,然而舆论已兴,朝臣群情激愤,李治不得已之下,派王常福来国公府,询问了李勣的意见。   李勣还能怎么说,当然是国有国法,按大唐的律法办,老夫断不会徇私。   于是,李敬业被大理寺拿问下狱了。   李钦载同时也明白了李勣将他紧急召回长安的用意。   李勣是三朝功勋,又是威望甚重的老国公,自家孙儿犯了事,李勣也表态绝不徇私。   可这桩案子背后分明有阴谋,李勣也不是坐以待毙之辈,李家人丁虽旺,但最适合处理此事的,只有李钦载。   “爷爷,孙儿需要如何做?”   李勣眉目半阖,缓缓道:“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敬业虽有错,但老夫相信人不是他杀的,此事分明是有人故意构陷,说不定是冲着老夫,也说不定是冲着你。”   李钦载脑海里顿时冒出了武后的身影。   仿佛看出了李钦载的所思,李勣瞥了他一眼,道:“凡事没查清楚以前,不要胡乱猜测敌人是谁,一步一步来,先还你堂兄公道,敌人若沉不住气,早晚自己会跳出来的。”   李钦载轻声道:“胆敢构陷堂兄,针对咱国公府的,身份应该不低吧?寻常官职的人,怕是没资格构陷咱家。”   李勣仿佛睡着了似的,阖目养神不语。 第四百五十二章 探监   堂兄在外面风流快活,鸡儿吃饱喝足还喝吐,而李钦载,连泡尿都不让撒,想想未免有点意难平。   不仅如此,还要帮堂兄擦屁股。   李钦载突然有点抑郁了,他发现自己穿越过来后看似牛逼哄哄的人生,跟长房长孙正宗原味爵位继承人比起来,啥也不是。   要不……把这货救出来后敲一记闷棍,永远锁在地窖里,反正这货是个隐藏版的反贼,将来会害死全家,不如趁早清理门户……   邪恶的念头刚冒出来,又迅速被浇灭。   他是你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啊,禽兽。   告退离开书房,李钦载回到自己的院子,吃了一顿饱饭后,又叫来了久违的八号技师,把他按得爽歪歪。   一觉睡醒已是天亮。   李钦载穿戴整齐后,吩咐下人准备了一份特殊的礼物,然后领着部曲出门向大理寺行去。   来到大理寺门口,李钦载跳下马车,掸了掸下摆,看着不远处黑底金字的大理寺牌匾,一股低闷压抑气息充斥在空气中。   “这地方真是晦气啊……”李钦载皱眉喃喃自语。   刘阿四执拜帖交给值守的差役,很快,大理寺内一位官员急步走出来。   官员是老熟人了,大理寺丞沈世。   当初厌胜案李钦载入狱,受了沈世不少关照,豪华大床房坐北朝南不带阳台但有观景天窗,这样的待遇不是每个犯人都有的。   沈世见门外李钦载静静地站着,赶忙上前行礼。   “下官拜见李县伯。”   李钦载笑道:“大家都是熟人,不必拘礼。”   沈世惊疑不定地道:“不知李县伯今日前来……”   “咱们老朋友了,今日没别的目的,特地来拜访你,顺便送你一点我家庄子上的土特产……”   说着李钦载一打响指,刘阿四递上一块用草绳串起来的肉。   沈世愣愣地接过,凑近闻了一下,不由大惊失色:“这这……这是牛肉啊!”   “嘘!小点声儿,我家庄子昨日有头牛想不开跳崖自杀了,可能失恋了吧。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割了几斤肉,特意送给沈寺丞,惊不惊喜?”   沈世本打算拒绝,然而一想到这些纨绔子弟啥事都敢干,私自宰牛算个啥,犹豫一阵后,还是接了过来。   “大理寺不是啥好地方,李县伯今日登门应该有事吧?”沈世识趣地问道。   “主要是来拜访沈寺丞,多日不见,甚是想念。顺便呢,探望一下我堂兄,听说他被关在大理寺监牢,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不见一面说不过去。”   沈世急忙摇头:“李县伯,恕下官得罪,令堂兄李敬业不能见,朝中御史参得厉害,听说刑部和大理寺同时接手了此案,上面有令,不准任何人探视,以防串供。”   李钦载也不啰嗦,放声大喊道:“大家快来看啊,大理寺丞知法犯法,竟敢吃牛肉——”   沈世吓得一哆嗦,恨恨一跺脚:“见,见!下官这就安排!李县伯,长安城当官儿的那么多,莫逮着下官一人祸害可好?”   李钦载笑了:“下次多给你送点牛肉,保证不祸害你,多谢沈寺丞通融。”   猝不及防被坑了一把的沈世无奈带着李钦载下了监牢。   阴暗潮湿又充满恶臭的监牢里,李钦载捂着鼻子前行,沈世将他带到李敬业的牢房前停下,李钦载探头往里一看,不由叹了口气。   蹲大牢的李敬业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意气风发,一双眼睛呆滞地望着唯一一扇小窗,像极了一幅肖申克救赎的油画。   李钦载试着叫了两声堂兄,李敬业背对着牢门却一动不动。   李钦载不满地瞪着沈世:“你们对他用刑了?”   沈世一惊,急忙道:“下官怎敢对英公的长孙无礼,绝对没有动刑,碰都没碰他一下。”   李钦载怒道:“叫名字都不答应,下雨更不会往屋里跑,这不是傻了是啥?沈寺丞,我堂兄若有个三长两短,信不信我拆了你们大理寺?”   “信,信。李县伯您啥事干不出来,可……我们真没对他动过刑呀。”沈世苦着脸道。   李钦载蹲下来,抓着牢门铁栅栏看着里面的李敬业。   好可怜,让人忍不住想往里面喂香蕉……   “堂兄,堂兄,阿弟来看你了。”李钦载轻唤道。   李敬业终于回了神,缓缓转过身,看到李钦载后顿时两眼一亮,走到牢门前泣道:“堂弟,你来了……我是被冤枉的。”   李钦载叹道:“知道你被冤枉,所以我来了。”   李敬业泣道:“当年柳州那桩案,我断案并无错处,就算拿到朝堂上与众臣相辩,我亦不理亏,不知何方宵小如此卑鄙,竟公然构陷我,我不服!我要鸣冤!”   李钦载沉默半晌,幽幽道:“跟犯人妻子私通的事,你是只字不提啊……”   李敬业老脸一红,悲愤的情绪立马被破坏了。   “那小娘子太美了,实在是……堂弟,我就这么说吧,如果换了你,你也愿意牡丹花下死的。”   李钦载叹道:“我只会让牡丹花死,咱俩境界不一样。”   李敬业期待地看着他:“堂弟,你是被爷爷召回长安的吗?可有办法救我出去?我不想待在这里了,好臭,好脏……”   李钦载这才注意到李敬业这间牢房的环境。   一眼望去,跟别的监牢没什么两样,李敬业显然没受到什么特别的优待。   相比之下,李钦载上次住的牢房简直是文明卫生样板房了。   扭头盯着沈世,李钦载道:“咋回事?我堂兄就住这地方?又脏又臭比猪圈还乱,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沈世苦笑道:“李县伯恕罪,上面有交代,下官不敢违抗。”   李钦载道:“把我原来住的那间牢房收拾一下,让我堂兄住进去。沈寺丞,我堂兄是蒙冤入狱,知道你们大理寺没能力为他伸冤,不过让他在监牢过几天舒坦日子总不算为难你吧?”   “看清楚,他可是未来的英国公,要继承我爷爷的爵位的,山水有相逢,莫把自己的路走绝了。”   沈世犹豫半晌,终于狠狠一咬牙,道:“罢了,下官这就给李司马换干净的牢房。”   李敬业立马喜出望外,接着又不满地道:“为何我跟你说了无数次换牢房,你死活不换,我堂弟一说你就答应了?你啥意思?”   沈世陪笑道:“郎君见谅,令弟比较凶……” 第四百五十三章 兄友弟恭   前世有句俗话,“六扇门里好修行”。   修行的是什么?不是断案经验,不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六扇门里的修行是人情世故,像江湖一样。   沈世无疑修行得很圆满了,他有眼力,善于见风使舵,也知道欺软怕硬。   三十多岁能当上大理寺丞,显然不是侥幸,人家确实有这份实力。   李敬业气得头顶冒烟,李钦载却欣慰地朝沈世笑了笑。   刚才的几斤牛肉没白送,寺丞同志很会做人呀。   换牢房很简单,沈世说干就干,几名狱卒将李敬业的被褥铺盖一卷,毕恭毕敬换到李钦载曾经战斗过的那间干净的牢房。   李敬业轻轻抚摸着一尘不染的矮桌,蒲团,被褥,幽幽叹道:“早知如此,我便凶一点了,在那个又脏又臭的地方多受了几天的苦,都怪我脾气太好了……”   沈世陪笑道:“也不是凶不凶的事儿,主要是下官与李县伯交情到了……”   李敬业没听他解释,隔着牢门指着他道:“等着,等我出去,我弄死你。”   沈世吓得一颤,急忙道:“李司马恕罪,下官也是逼不得已呀,以后李司马三餐皆由下官来送,如何?保证送的是长安有名的酒楼佳肴。”   李钦载笑道:“所以,做人凶一点还是会得到很多好处的,堂兄的待遇这不就蹭蹭的上去了?”   从怀里掏出一块分量不轻的银饼递给沈世,算是帮堂兄交了伙食费,然后李钦载打发沈世离开。   监牢内外只剩下兄弟俩,李钦载这才表情一整,沉声道:“堂兄最近可有得罪人?”   李敬业想了想,摇头道:“从我称病回长安城,几乎每日与友人饮宴,青楼寻欢,并没得罪过任何朝臣。”   李钦载又问道:“青楼寻欢也没得罪过人?堂兄,大家都是过来人,彼此清楚咱们在青楼买醉寻欢是怎样的德行,你再仔细想想,究竟有没有得罪过人?”   李敬业苦苦回忆许久,摇头道:“青楼寻欢买醉,酒后多少会有点冲动,与长安城的权贵子弟争风吃醋什么的,也不是没有,但也只是小摩擦,断不会动如此干戈。”   “能把我构陷进大狱,这不是权贵子弟能干得出来的事,必然是某位大人物暗中推动,他们动手之前大抵已清楚,动我就是动英国公府。”   “既然他们做了,说明他们根本就不怕,或者说,根本就是冲着咱国公府来的,这是一桩蓄谋已久的阴谋。”   李钦载缓缓点头。   李敬业也不是废物,事实上他从出生开始便注定要继承英国公的爵位,从小接受的精英教育比李钦载严苛多了。   所以兄弟俩分析此案的时候,彼此都非常冷静,而且看待事物非常清醒理智。   “你没得罪过人,爷爷在府中基本等于养老,甚少见外客,他更没得罪过人,那么究竟是谁招惹了是非呢?”李钦载搓着下巴喃喃道。   李敬业瞥了他一眼,道:“咱家还有一位混世魔王,你忘了?”   李钦载一愣:“谁?”   李敬业淡定地朝他一指。   李钦载大吃一惊:“喂,无凭无据的,你不要乱指啊!”   李敬业隔着牢门,仍坚定不移地指着他。   “除了你,我实在不知道咱家还有谁得罪了人,景初,是你吗景初?”   李钦载怒道:“我向来广结善缘,从不与人结怨,最近一直安分待在甘井庄教书育人,偶尔回长安也只是,只是……”   声音越说越小,李钦载的表情越来越心虚。   李敬业冷下脸道:“只是如何?”   李钦载随即理直气壮道:“若我得罪了人,别人怎么不来冤枉我?把你弄进大牢算啥?”   李敬业这时已非常睿智了:“因为你甚得天子恩宠,别人不方便对你下手,也因为我是英国公府的长房长孙,若能把我废了,对咱家打击足够大,说不定还会连累爷爷被削爵,更能打击爷爷在军中的威望……”   “景初,你这孽畜,快说实话,最近你得罪了谁?”   李钦载怒道:“我最近老老实实,除了稍微得罪了皇后,还得罪谁了?”   李敬业神色不变,厌胜案李钦载得罪皇后的事他早就听李勣说过了。   指着李钦载,李敬业怒道:“好个混账,你造的冤孽,却害我被落了大狱,你……你等我出去,我要清理门户,打断你的狗腿!”   怒骂几句后,李敬业突然哭了起来:“我好像那个纯纯的大冤种……”   李钦载也有点尴尬,只好安慰道:“堂兄想开点,此事没查清,也不一定是我招惹的祸事,就算是我,我也一定保证把你救出去。”   李敬业抹了把泪,叹道:“罢了,谁叫我自己做事不利落,也被人拿住了把柄呢,景初啊,你可长点心吧,回去后马上从你自身查起,循着你的仇人线索往上查,先把敌人弄清楚再说。”   “可一定要快点,我怕是扛不了多久了。”李敬业忧愁地望向牢房里唯一一扇狭小的天窗,幽幽道:“当初不过图个爽快,与她只是一哆嗦的事儿,谁知道给自己埋了如此要命的隐患。”   “青楼女子费钱,良家女子费命啊……”   ……   李钦载离开大理寺时脸色不大好看,其实早在得知李敬业无端入狱之时,他便隐隐有了预感,此事只怕是有人报复,究其源头,还得是当初的厌胜案。   厌胜案得罪的最大的敌人是武后,此事究竟是不是武后在背后指使,李钦载不得而知,毫无头绪之时,武后是一条线索,必须顺着线索查下去。   刚准备登上马车,李钦载身形一顿,望向刘阿四道:“你去请百骑司的宋森,就说我给他带了点土特产……”   刘阿四抱拳,然后朝他伸出双手。   李钦载一愣:“啥?”   刘阿四一脸无辜:“土特产啊,五少郎不是说给他带了土特产么?小人这就送去给他,省得五少郎跑一趟。”   李钦载奋力挤出一丝微笑:“你真特么可爱死了呢,我的目的是送土特产吗?我特么是要见宋森啊!” 第四百五十四章 权力关在笼子里   半个时辰后,李钦载便见到了宋森。   多日不见,宋森似乎有了些许的改变,这货长胖了。   丑陋的脸颊更圆润了,两颊微微鼓起,看起来像一只生气的河豚,但又没有河豚那么可爱,丑萌丑萌的,给人一种奇怪的印象。   说他丑吧,人家脸上有肉,丑陋中透出一股莫名的憨厚味道。   说他憨厚吧,可他丑啊。   长安西市井坊一家简陋的露天酒肆里,宋森见了李钦载后急忙行礼,结果半晌没听到动静,抬头见李钦载直勾勾地盯着他,宋森不由满头雾水。   “呃,李县伯?”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你最近吃了啥?这脑满肠肥的,本来丑也就罢了,如今既丑又肥且油腻,真的越来越看不下去了。”   宋森却一点也不生气,呵呵笑道:“托李县伯的福,下官升官了。”   “哦?不容易啊,升了个啥?”   “下官以前是百骑司长安副掌事,如今已把那‘副’字去了,呵呵,哈哈。”   李钦载也笑:“恭喜恭喜,这顿酒你请,阿四,让掌柜的上好酒,三勒浆招呼。”   宋森笑道:“应该的,应该的,下官升职全托了李县伯的福。”   “啥意思?跟我有啥关系?”   “上次厌胜案,下官抓捕案首王伏胜有功,洗刷了两位公主殿下的冤屈,陛下不但升了我的官儿,还赐金一百贯。”   “呵呵,别人不知道,但下官记着李县伯的恩,那王伏胜是李县伯查出来的,也是在您的布置下收网的,下官不过是捡了个便宜。”   李钦载精神一振:“大喜啊,别的不说,陛下给你的赏金分我一半,不过分吧?”   宋森表情一滞,世上真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吗?   是的,有。   “咳,不过分,一点也不过分,稍停下官便将五十贯送到李县伯府上。”宋森奋力挤出一丝微笑。   李钦载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逗你的,这点钱我能看在眼里?”   宋森松了口气,情不自禁掏出帕巾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李钦载嗤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几十贯钱吓成这样,大小也是百骑司的掌事了,没捞过油水吗?”   宋森苦笑道:“不瞒李县伯,百骑司直属陛下统管,平日除了薪俸,还真没啥油水,大唐有油水的官儿都在朝堂和地方,咱们这种不大见光的官署,大多过得苦哈哈的。”   “回头我给你个兼职,我家的冰块生意听说过吧?陛下也参了一份子,我跟许敬宗打声招呼,你们百骑司派几个人常驻西域诸国,打听有谁暗地里想对我家生意使绊子的,没事打打小报告。”   “只要百骑司干了活儿,就不让你白忙活,每年给你们长安百骑司五千贯好处,这好处你看着分配,如何?”   宋森一愣,接着大喜过望,忙不迭行礼如捣蒜:“多谢,多谢李县伯慷慨,下官一定派遣最精干的人去西域,为陛下和李县伯效犬马之劳。”   百骑司虽是天家鹰犬,可确实不是什么肥差部门,官员和属下的薪俸都是严格按照朝廷定制,而且百骑司的薪俸由皇宫内帑发放,也就是李治私人掏口袋养的。   而百骑司既没有审讯权,也没有定罪权,他们只负责侦缉打探,跟数百年后的明朝厂卫简直没法比。   当权力被锁进笼子,可以想象百骑司过得多苦逼了。   李钦载突然许下的好处,对宋森这位新上任的掌事来说,不啻于天降甘霖,干柴遇烈火。   每年五千贯津贴,而且全由宋森分配,对宋森彻底掌控长安百骑司有莫大的好处。人情太大了,要不是不合适,宋森都恨不得给李钦载磕一个才甘心。   铺垫过后,李钦载才悠悠地说起正事。   “我家堂兄无端被人构陷,下了大理寺监牢,这事儿你知道吧?”李钦载缓缓问道。   宋森脸上闪过一丝迟疑,然而一想到刚才李钦载许下的好处,还是回道:“知道,此事朝堂已闹翻了天,每日都有无数朝臣上疏参劾令兄李司马,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百骑司早就注意到了。”   李钦载问道:“有没有别的苗头,比如说,参劾我堂兄不过是个开头,人家真正想对付的还是我爷爷英国公,或是……我?”   宋森苦笑道:“下官委实不知,没有陛下的旨意,百骑司不敢胡乱监察百官动静,我们打听到的也不过是朝野传闻。”   李钦载点头,跟明朝的厂卫不同,百骑司还是有节操的,至少李治时期的百骑司是如此。   按照真正的历史,李治死后,百骑司归于武后,那时他们干的事便已隐约有了明朝厂卫的神韵,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当然,记载于野史传闻中的所谓“梅花内卫”,敲黑板,历史上没这个东西,杜撰的。   “帮我查一查,堂兄入了冤狱,事情必须查清楚,不论谁敢触我李家的霉头,此事断不能善了。”李钦载语气渐冷。   宋森露出为难之色,低声道:“李县伯,百骑司未奉天子旨,不敢擅动呀。”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钱敢收,活儿不敢干?老宋,你的节操都变成身上的肥肉了吗?”   宋森苦笑道:“李县伯恕罪,钱我也不收了行吗?若无陛下旨意,下官会被问罪的,官儿当不成,说不定还会下狱,拿了钱有啥用。”   见李钦载满脸不悦,宋森也有点心虚,于是道:“李县伯与陛下私交颇深,不如您辛苦进宫一趟,求得陛下答应调动百骑司,有了陛下的旨意,下官一定为李县伯赴汤蹈火。”   见宋森态度坚决,李钦载也看出来了,这货虽然贪财,也有私欲,但还是有底线的,底线不容动摇,给再多的好处都没用。   不得不说,这种人看似油滑,其实还是挺可贵的,这人能处。   “罢了罢了,我这就进宫觐见陛下,你等着旨意吧。”李钦载无奈地道。   宋森识趣告辞。   行礼后刚走出两步,宋森又转过身,看着李钦载欲言又止。   李钦载心头一暖,相识久了,毕竟是有交情的,于公虽然不合法理,但宋森私心还是向着自己的,这欲言又止的模样,显然是打算提供一点私下的帮助。   法理之外,应有人情。   李钦载目光期待地看着他。   宋森迟疑半晌后,终于开口了:“下官刚来时,听贵属说有土特产送我……”   “嗯?”李钦载神情立马呆滞。   “所以,下官想问问,土特产……还给么?”宋森忸怩地道。   李钦载暴怒:“神特么土特产……”   抄起屁股下的小马扎便待给他开个光,宋森大惊,抱头仓惶鼠窜。 第四百五十五章 含泪吃了三碗饭   土特产确实有,而且很稀罕。   数日前李钦载在庄子里突然想吃牛肉了,于是庄子摔死了一头牛,这不是巧了吗这不是。   痛快交了官府的罚金后,李钦载如获至宝。   一头牛数百上千斤,李家上下玩命的吃也吃不了,临来长安前,李钦载割了数十斤牛肉。   这玩意儿虽比不了金银珠宝,可它实惠且味美,连李治都吃得吭哧吭哧如同猪吃泔水似的,可见它有多稀罕了,用来送礼最合适。   不打算送宋森,没别的,五少郎不爽。   宋森走后,李钦载独自在露天的酒肆里坐了一会儿,嘴里咂摸着低劣浑浊的米酒,入口一股子酸涩,略带几分酒味。   三碗酒一文钱,价钱很公道,味道却难以形容,就是这种低劣的酒,大唐也不是任何人能消费得起的。   一文钱,换得须臾浮生闲,在熙攘的奔波中攫取片刻宁静。   不贪心的人会得到满足,贪心的人,不会坐下来。   端起磕了边的粗糙陶盏,李钦载默默满饮一盏,仍然坐在酒肆里,看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此刻,他很满足。   一直以当一条咸鱼为人生目标,可世情总是不肯放过他,穿越至今,一事接一事,他突然感到有些累了。   明明大部分时候他都在庄子里过着懒散的日子,可他确实感到累了,说来确实有些矫情。   可他就是累了啊。   从怀里又掏出一文钱,让店伙计再上三盏酒。   侍立一旁的刘阿四看不下去了,凑到他身边轻声道:“五少郎,此处酒肆所贩之酒太过低劣,不合五少郎尊贵的身份,而且劣酒多饮伤身,五少郎若有雅兴,不如回国公府痛饮美酒……”   李钦载抬眼笑道:“我有多贵?”   刘阿四一滞,苦笑道:“五少郎是社稷重器,也是李家的希望,还请五少郎保重自己。”   “又是尊贵,又是重器,所以我跟金子一样是贵金属?”李钦载突然有些烦躁,又饮尽了一盏酒,狠狠一擦嘴:“办完这件糟心事,我要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做回那个跋扈的纨绔。”   “我特么要撒撒野!”   ……   下午,李钦载端着一只陶锅走到太极宫门外。   觐见天子对别的朝臣来说是一件大难事,按程序走的话,首先去要礼部报备,然后便是漫长的等候,啥时候想见你,得看天子的心情。   据说贞观年间,有一位地方官进京述职,报备礼部后,足足在驿馆里等了半年才等到李世民召见,那位官员见到李世民后,跪在面前嚎啕大哭泣不成声,李世民还以为他觐见天颜被感动了。   谁特么知道他其实是投诉无门啊。   李钦载显然是个特例,太极宫对他来说基本上他想来就来,只要不是半夜翻墙进来,任何时候李治都不会拒绝见他。   不过这次见李治有点麻烦,因为李钦载端着的那只陶锅。   宦官领他进了宫后,内侍省主管膳食的宦官上前,客气又坚决地要求李钦载先将陶锅交给他。   陶锅里自然是食物,举凡出现在李治面前的食物,是必须要经过宦官验毒的,跟天子的交情再深也不能例外,规矩就是规矩。   李钦载知道规矩,痛快地将陶锅交给了宦官。   宦官一通不明觉厉的操作后,证实了陶锅内的食物无毒,味道还很不错,于是将陶锅交还给他。   安仁殿内,李治懒洋洋地打着呵欠,殿内赫然还坐着一位老熟人,大舅哥崔升。   见李钦载进殿,李治精神一振,笑道:“免礼免礼,景初快上前来,朕待在这宫里委实无聊了,你来得正好,陪朕说说话……”   话没说完,李治吸了吸鼻子,道:“啥味儿?”   李钦载笑着举了举手里的陶锅。   味道有点熟悉,李治眼睛亮了:“锅里莫非是……”   李钦载笑道:“是牛肉,小火慢炖了两个时辰,肉烂汁浓,火候正合适。”   李治大喜:“美食当前,岂能无美酒?来人,上酒!上月有西域进贡的三勒浆,搬两坛来!”   不经意看了一眼旁边的崔升,李治又改口:“三坛!”   被当作小透明的崔升也不生气,而是恪尽职守,面无表情地埋头奋笔疾书。   李治一惊,急忙正襟危坐:“咳,景初,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耕牛对大唐如此稀贵,怎能食牛肉?不行不行,朕不忍也。”   影帝已开始了他的表演,身为配角的李钦载当然也要入戏,于是露出痛心之色。   “臣的庄子地势不平,多有陡峭,前日一头牛不慎失足摔伤,已无法下地耕作,臣万分悲痛,不得不送了它一程,还请了道士超度它,办得风风光光的。”   李治顿时也露出痛心之色,叹道:“风光就好,不枉它半生辛苦。”   “陛下,它的灵魂已得到了超度,臣本来打算厚葬其身,但昨夜臣做了一个梦,那头牛托梦来了,它在梦里千求万请,请臣务必要好好享用它的肉,如此才能让它一生圆满,来生投个人胎。”   “臣感动之下,醒来后只好将牛分烹之,含泪吃了三碗饭。”李钦载黯然叹道。   配角太抢戏,李治这个主角明显感到了压力,情不自禁脱口道:“你这鬼话编得……”   随即李治又改口:“咳,景初之言合情合理,完全没有不妥之处,既如此,朕也浅尝几口,也算是帮它圆满功德吧。”   君臣二人一搭一唱之后,同时望向一旁的崔升。   崔升不知何时已搁了笔,双手抱胸眼睛半阖,仿佛已不屑把这些鬼话记在帝王起居录中了。   君臣二人松了口气,宦官这时也把酒端了进来。   陶锅揭开,一股浓烈的肉香顿时弥漫四周,李治陶醉地深吸了口气。   正要举箸大快朵颐,李钦载却朝他使了个眼色,李治收到,立马明白了含义,于是朝崔升招呼道:“崔卿也过来,你我君臣同食同饮。”   崔升行礼,淡淡地道:“陛下请便,臣职守在身,不宜与陛下同饮。”   李钦载道:“大舅哥莫矫情了,你若不下水,陛下和我都无法尽兴呀。”   李治急忙点头:“然也。”   崔升叹了口气,这妹夫真不能处,好事没见他想起自己,坏事却要拖他下水。   于是崔升走过来,用银箸挟起一筷牛肉吃了,朝李治点头示意,表示自己已经欣然被拖下了水,这才识趣地走回矮桌旁,蘸墨不知写着什么。   君臣终于松了口气,于是二人痛快地喝酒吃肉。   李钦载心中却有些疑惑,以往进宫见李治都是君臣二人天南地北瞎聊,今日无端端的让崔升坐在殿内,是想干啥? 第四百五十六章 猝不及防的奏对   李钦载是穿越者,从小接受的是平等教育,对皇权的态度既不膜拜,也不抗拒。   他只是做出符合社会期待的表面礼仪,实际上他并不是很畏惧皇权。   这种性格不能说不好,看生辰八字如何,投胎投得好,投到一个君圣臣贤的盛世时代,他能过得如鱼得水,就算有些许冒犯孟浪之处,圣明君主也不会跟他计较。   若生在暴君统治下的时代,李钦载大约能活三章,三章内必完结撒花。   幸好李钦载投胎投得好,他投在大唐历代帝王里最仁厚最温和的一位帝王治下。   牛肉炖得很烂,火候正好。李钦载亲自下厨烹饪,加了一些香料,两个时辰的小火慢炖,汤汁浓如糊糊,轻啜一口,浓烈的肉香和汁液丝滑到底,五脏六腑都舒服得想呻吟。   子曰:“食色性也”,男人遇到好吃的食物也是会呻吟的。   李治整张脸都在放光,一口接一口吃着牛肉,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哼哧哼哧。   李钦载没怎么动筷,他微笑看着李治大快朵颐的样子,不知为何内心荡漾着一股饲养员的愉悦。   “好吃,好吃!景初的手艺绝妙,你若是别的方面平庸一点,朕都想把你召进太极宫,给朕当一辈子的御厨。”李治头也不抬地赞道。   李钦载笑道:“臣是外臣,实在不便入宫当差,以陛下之仁义,也断不可能让臣净身吧?”   李治叹道:“这规矩也不知是哪朝的国君定的,宫人非要净身方可当差,依朕的意思,只要有才能,净不净身的有啥要紧,能给朕办事就好。”   李钦载无语地仰头翻了个白眼儿。   心是真大啊,真不怕头上被种上一片呼伦贝尔草原啊。   宦官为何要净身才能入宫当差,你心里难道没一点数么?   整个皇宫就你一人有鸡儿,宫闱才能相安无事。   千山鸟飞尽,万茎人踪灭。   这才是皇宫该有的样子。   李钦载抬眼见崔升正在奋笔疾书,于是急忙道:“大舅哥,陛下刚才那句话不要写进去。”   崔升冷冷瞥了他一眼,仍然在不停写着什么,也不知李治那句混账被他记下来没有。   本打算跟李治提一下借用百骑司调查堂兄入冤狱的事,但此时崔升在场,这货与他向来不对付,李钦载还是决定暂时不提为好。   这事儿若被写进帝王起居录里,李治和他都会被骂得很惨,而且一骂千年的那种。   君臣喝酒吃肉,聊了些闲话儿。   终于,李钦载忍不住指了指崔升,道:“陛下,咱们君臣小聚,没必要让中书舍人在旁记录吧?”   李治愣了一下,接着一拍大腿,懊恼道:“都怪你的牛肉太好吃,朕都忘了正事。”   “啥正事?”   李治不自在地咳了一下,道:“听说你回了长安,朕本来要召见你的,没想到你主动进宫觐见,那可正好,今日朕要与景初奏对。”   李钦载吃了一惊:“奏啥对?”   李治挟了一筷牛肉送进嘴里,不经意间瞥见崔升,立马想到此刻仪态略嫌轻佻,于是猛地坐正了身子,表情一片严肃,只剩一张嘴在不停蠕动。   李钦载也只好跟着坐正了身子,君臣此刻坐姿端正,面色肃穆,此情此景纵然入画,也教千百年后的后人找不出毛病。   “景初,大唐西面出事了。”李治沉声道。   李钦载眨眼,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还在思考如何张嘴跟李治说堂兄的事儿,结果李治一嘴便将话题带到了大唐的西面。   “陛下指的是……西域诸国?”李钦载迟疑道。   李治摇头,道:“数日前,安西都护府八百里快骑入京,报称吐蕃东犯,边境大军有频繁调动迹象,安西都护奏称,吐蕃或许有吞并吐谷浑之心。”   李钦载沉默许久,一直未出声。   李治盯着李钦载,就算得不到有价值的建议,至少你当个合格的捧哏呀,比如识相地问一句,吐蕃为何东犯什么的。   不然这天聊死了。   李钦载确实没打算说话,他的脑海里一团浆糊,此时他还在默默在脑子里画地图。   吐蕃是后世的西藏,那么吐谷浑大概是青海甘肃以及新疆一带……吧?   吐蕃是高原地带,常年缺氧,空气稀薄,如果吐蕃人从高原冲锋到平原,会不会因为空气中的氧浓度太高而炸肺?   就算不炸肺,从寒冷的高原猛地冲到炎热的沙漠盆地,中暑也该中一大半吧?   满脑子不切实际的思绪,李钦载表情半梦半醒,很是缥缈。   李治终于忍不住唤道:“景初,景初!再不回话朕可要叫太医了。”   李钦载这才回魂,奇道:“陛下,吐蕃为何无缘无故东犯吐谷浑?”   李治叹道:“军国大事,何来‘无缘无故’之说?贞观年间,松赞干布迎娶文成公主,大唐与吐蕃交好了数十年,但两国的关系岂是一两桩联姻能决定的?该动手时还是会动手。”   “高原苦寒之地,不宜吐蕃人生存,所以他们必须扩充国土,让吐蕃人从高原下到平原,数十年的安宁后,吐蕃还是决定东犯了,前日军报传来,朕也很吃惊,没想到吐蕃欲进犯的竟是吐谷浑……”   李钦载思索片刻,道:“陛下,消息可曾传到朝堂?朝臣们怎么说?”   李治苦笑道:“如此重大的消息,怎么可能瞒得住人?消息早已传遍朝堂,朝臣们争论多日,仍无定论。有的说置之不理,有的说必须帮助吐谷浑打退吐蕃人,朕这几日被他们吵得头疼老毛病都快复发了。”   “说置之不理的,说出兵的,都有各自的道理,朕也不知该听哪一方的……”李治说着又叹了口气。   李钦载想了想,道:“出不出兵,全倚陛下圣裁,但臣想问一问,如果出兵的话,咱们大唐的国库能否支应得起这场大战?”   李治神情愈发苦涩,道:“去年征百济,百济灭国了,但国库也空了。今年北方大旱,各地州县报上来的收成实在惨淡,莫说支应一场大战,南粮北调赈济难民都捉襟见肘。”   李钦载也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这场大战咱们大唐打不起呀。” 第四百五十七章 不能置之不理   大唐这两年很艰难,从出兵灭百济国后便很艰难。   一场战争消耗太大了,不仅是将士的伤亡抚恤,国库庞大的支出更是像一个无底洞。   一旦开战,无数的粮草军械便扔进了无底洞里,前方将士每天人吃马嚼的,国库的消耗量几乎以时辰来计算。   遇到风调雨顺的年景还好,能多攒点家底,若遇到天灾之年,一场大战几乎能让国家处于破产的边缘。   如今的李治就遇到这个情况。   吐蕃进犯吐谷浑,换了别的年头,朝堂上根本不会有别的声音,一个字,干就完了。   然而这一次,朝堂上出现了两种声音,另一派也不是不赞成打,而是他们更有理智,他们知道一旦跟吐蕃打起来了,无数的人命和钱粮就要不停地往这个无底洞里扔。   启战容易,何时停战可就不是大唐说了算。   再说,吐谷浑也不是什么铁杆藩属国。   在成为大唐的藩属国之前,吐谷浑与中原王朝时战时和,中原王朝孱弱时,吐谷浑顺势入寇,中原王朝强大时,吐谷浑腆着脸俯首称臣。   隋朝开皇年间,吐谷浑多次袭扰中原边境,隋炀帝忍无可忍,遣大军征伐,一场大战死伤无数,效果却不大,没多久就被吐谷浑可汗伏允收复了失地。   贞观八年,吐谷浑终于遇到了硬骨头,以李世民的脾气可不会惯着伏允,于是遣左骁卫大将军段志玄西征。   这一次将吐谷浑打得彻底没了脾气,伏允被段志玄打得节节败退,一直退到青海湖不敢回去。   同年,大唐战神李靖,加上曾经灭突厥的老班底侯君集,李道宗,薛万均,契苾何力,李大亮等名将,在李世民的旨意下,众将合起伙来狠狠揍了吐谷浑一顿,杀得吐谷浑境内日月无光。   说实话,大唐这等名将阵容合起伙来揍伏允,伏允但凡稍有感恩之心都应该跪地感谢大自然的馈赠,大唐揍东突厥的时候都没动用过如此豪华的阵容。   世界杯冠军队揍国足也不过如此了吧,手拿把掐了。   大唐最终的战果,斩杀吐谷浑军队十余万,缴获牲畜牛羊数十万头,吐谷浑可汗伏允兵败自缢,其子伏顺投降唐军,被李世民册封为新可汗。   从此吐谷浑彻底归心,成为大唐的藩属。   吐谷浑王族皆是鲜卑族,以“慕容”为姓。如今吐谷浑的可汗名叫诺曷钵,还有个汉名叫“慕容忠烈”。   金庸先生的著作《天龙八部》里,那位一心复国的公子慕容复,机关算尽,最后落得个疯癫的下场。   慕容复想要复的国是“大燕”,国名当然是虚构,但慕容复这个人物和事件还是经过考证的,慕容复其实就是吐谷浑王族的后代,他要复的国便是吐谷浑汗国。   如今吐蕃大军在边境蠢蠢欲动,吐谷浑可汗诺曷钵被吓得魂不守舍,大概率将会成为吐谷浑的末代可汗,家族的罪人,内心滋味不言而喻。   将整件事述说过后,李治盯着李钦载的脸,想知道他的看法。   奋笔疾书的崔升也停下了笔,同样盯着李钦载。不知是等待李钦载开口他好记录,还是这位大舅哥本人也想知道妹夫的想法,努力找个不讨厌他的理由。   李钦载沉吟许久,缓缓道:“陛下,吐蕃进犯吐谷浑,大唐不能置之不理。”   李治点头,似乎早就预料到李钦载的答案,道:“朕愿闻其详。”   “陛下,大唐的战略是先东后西,臣知道,东边的高句丽未除,终究是陛下的一块心病,故而陛下这些年的心思全放在东面,只待积攒国力,便以举国之力伐之。”   李治欣然点头:“景初懂朕。”   李钦载又道:“如今吐蕃进犯吐谷浑,对大唐来说不啻于后院起火,陛下若置之不理,吐蕃灭了吐谷浑后,很难说下一步会不会进犯大唐。”   “到了那一步,陛下,大唐的战略就被迫要改变了,只能将高句丽先放下,全力对付西面的吐蕃,那时吐谷浑已被灭,大唐失去了西面的屏障和战略缓冲之地,直面吐蕃军队,大唐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吐谷浑不是什么忠诚的藩属国,其国贫瘠落魄,故而朝臣们以为可帮可不帮,但臣觉得,大唐要站在战略全局的位置上思考。”   “吐谷浑再多的不值得,可它终究是战略缓冲之地,单只说这个理由,吐谷浑便不可弃。”   李治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旁边不停落笔的崔升也是一片肃穆,将李钦载说的每个字都记在纸上。   李治重重点头道:“景初所言有理,一言惊醒了朕。没错,其实吐蕃打算灭吐谷浑的那一刻开始,大唐便已被迫改变了战略。”   “朝臣们大多想差了,这不是大唐帮不帮吐谷浑的问题,而是唇亡齿寒,吐谷浑若被灭国,吐蕃人已从高原走了下来,下一步必然是进犯大唐,不论大唐打不打得起,都必须直面吐蕃了。”   李钦载欣然松了口气。   怕就怕那种刚愎自用的帝王,啥大道理都听不进去,狂妄自大地觉得天大地大老子最大。   幸好李治听得进去,如此,李钦载也不介意多说几句。   “陛下,大唐如今支应不起一场大战,但对吐谷浑也不能不闻不问,如此不仅会失去西面的战略屏障,也会寒了其他藩属国之心。”   “臣建议,先以外交正面干涉斡旋,并向凉州增兵,做出严阵以待之态势,外交与兵威互辅施压,逼吐蕃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李治欣然笑道:“朕这几日听了太多朝臣的谏言,景初之言无疑是最稳妥,也最合朕心意的。”   “没错,不能置之不理,若换了先帝在世,吐蕃贼子焉敢张狂,朕虽不如先帝,可也不是区区吐蕃能随意拿捏的。”   仿佛已决定了一件大事,李治举箸朝陶锅里挟了一块牛肉送进嘴里。   君臣聊了半天,锅里的肉早已凉了,但李治却一点也不介意,反而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欣悦点头。   “这牛肉,此刻才吃出点滋味来。” 第四百五十八章 京中传闻   李治有高血压,但服用了李钦载的偏方后,如今的身子已大好,很少再犯头晕目眩的老毛病了。   但该忌口的李治还是很注意,他不是视死如归的人,为了区区口腹之欲把自己的命玩没了,好不容易投了个皇帝胎,死得太早跟谁说理去?   李钦载做的牛肉李治今日吃了不少,已然有些过分了,酒他却没怎么喝,也算惜命了。   今日君臣奏对,李钦载的话给了李治决心,一旦下定了决心,李治的心情突然变得很愉悦。   李钦载见崔升这厢已经搁笔整理奏对的记录,显然君臣奏对已结束,于是便向李治告退。   走出殿门,略带几分寒意的秋风一吹,李钦载的脑子突然清醒了几许。   挠了挠头,李钦载喃喃道:“我今日进宫是要干啥来着?”   接着李钦载猛地一跺脚:“特么的,忘记正事了!”   然后李钦载转身又进了安仁殿,李治正打算离开,两人在殿门内撞了个满怀。   一声头撞头的闷响后,君臣二人各自捂着脑袋蹲了下来。   李治捂着头叹道:“若非是你,这会儿禁卫该大喊捉刺客了……”   李钦载也捂着头道:“可惜陛下不是女子,不然这一下必须撞出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   “你又回来干啥?”   李钦载顿时顾不得揉脑袋,急忙道:“陛下,臣要鸣冤!”   “鸣啥冤,谁冤枉你了?”李治没好气道。   “臣的堂兄李敬业被人构陷,无端入了冤狱,臣请陛下做主。”   李治叹了口气,道:“李敬业的事朕听说了,英国公戎马一生,战功彪炳,朕也不希望看到李家门楣蒙羞。”   “但李敬业的案子弄出的动静太大了,这几日参劾他的朝臣多如过江之鲫,朕已令许右相压下参劾奏疏,可朝会上仍有人不放过他。”   李钦载道:“陛下相信臣的堂兄是无辜的吗?”   李治沉默片刻,道:“李敬业与犯人之妻私通的事,已坐实了,至于犯人夫妻是不是他杀人灭口,案子已交刑部大理寺会审。”   “李家的门风,朕向来不怀疑,李敬业或许裤腰带会松,但做不出杀人灭口的事,而且,此案最大的疑点是,犯人之妻居然临死前在墙上写下李敬业的名字,呵呵……”   “且不说那犯人之妻是否识字,就算她识字,偏就赶得那么巧,吊着一口气恰好把李敬业的名字写完才断气,这就太造作了……”   李钦载欣然道:“陛下慧眼如炬,臣钦佩。看来陛下也知李敬业是被冤枉的?”   李治点头:“朕相信李敬业是被冤枉的,但……死无对证,百口莫辩,李敬业的处境还是很麻烦,朝堂群情激愤,议论四起,朕也无法公然偏袒,所以李敬业入大理寺监牢是朕答允了的。”   李钦载听出了李治话里的意思,李治也认为李敬业是被冤枉的,可问题是各种证据都指向李敬业,刑部和大理寺就算会审,也只能以证据说话,而李敬业却无法拿出自辩的证据。   李钦载不由有些失望,难不成真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敬业被定罪?   李治沉默片刻,又道:“不仅是李敬业,百骑司昨日还给朕奏报了另一个消息,跟你爷爷有关。”   李钦载心头一紧:“什么消息?”   “百骑司打听到长安市井有传闻,贞观二十年,令祖李老将军奉先帝旨,安抚薛延陀伊特勿失可汗,又招降了真珠可汗之侄咄摩支。”   “然而传闻说,李老将军为增军功,私下命部曲屠降五千人,并纵兵抢掠薛延陀各部落财物不计其数……”   李钦载震惊地睁大了眼。   杀降可是重罪,非常恶劣的罪名,天大的功劳都抵不过去。   纵兵掠财也很不光彩,这两件事都很要命,因为有两位反面教材明晃晃地立在那儿。   贞观年间,侯君集奉旨平高昌国,在国主已经投降的情况下,侯君集仍悍然下令杀降,将高昌国都城杀得十室九空。   也是在贞观年间,战神李靖平东突厥,战后有朝臣揭举李靖纵兵掠财。   侯君集和李靖的下场众所周知,侯君集死于谋反,李靖在平东突厥后从此闭门谢客,不再参与任何军国之事。   如今长安城内竟有人以同样的理由风传李勣的过错,这事儿虽然只是在民间市井传扬,可闹上朝堂金殿已是迟早的事。   李钦载心中顿时冒出了怒火,爷爷的猜测没错,果然有人针对英国公府,李敬业的案子不过是餐前开胃小菜,跟李勣有关的传闻才是真正的杀招。   “陛下,此事定是有人图谋不轨,恶意构陷。”李钦载沉声道。   李治笑了笑:“朕非昏聩之君,当然知道有人欲对李老将军不利,二十多年前的事还拿出来说,以为朕傻么?”   接着李治又叹了口气,道:“不过众口铄金,人言可畏,老将军为大唐鞠躬尽瘁,朕不希望看到老将军临老还被人污了清白,所以朕已下旨,令百骑司侦缉打探,把传流言的恶首揪出来。”   “接连两桩事都将你李家牵连进来,显然背后有人指使,朕不能明着偏袒,景初啊,有些事还要靠你自己去查缉。”   李钦载突然道:“臣若出手查缉,诸事多有不便,而且臣的性子遇事时有些暴躁……”   李治瞥了他一眼,道:“嚣张跋扈的纨绔嘛,行事自然与众不同,你不妨明说便是。”   “咳,是,臣的意思是,若臣干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还请陛下高抬贵手……”   李治笑了:“放心,朕很理智。”   ……   走出太极宫,李钦载脸色阴沉,与李治聊过之后,他终于确定长安城里有人不仅针对他,而且还对整个国公府都布下了阴谋。   躲在暗处的敌人最可怕,李钦载必须认真起来了。   幸好刚才李治已答应暂借百骑司予他,可酌情帮他查缉可疑之人,洗刷英国公府的清白。   刘阿四老魏等部曲迎上来,正要扶李钦载上马车,却被李钦载伸手拦下。   “阿四,你亲自找一下宋森,让他帮我查几个人。” 第四百五十九章 幕宾   穿越至今,李钦载的仇人确实有几个,从武元爽到李义府,都算结了仇。   曾经揍过的纨绔们可以不用考虑,他们虽然也算仇人,但分量和资格不够,没那智商布如此大的局,连李勣都被牵连进来。   不是看不起他们,横行长安的那几个货真没那翻天的本事,喝酒打架争风吃醋他们是个中翘楚,涉及到朝堂君臣级别的斗心眼玩阴谋,他们真不行。   所以李钦载第一时间便将长安城所有的纨绔排除在外。   他的目光放在那些曾经得罪过的朝臣身上。   站在空旷的宫门前,李钦载沉思许久,才慢慢地登上马车回国公府。   树欲静而风不止,庙堂之高诚如江湖之远,皆是身不由己。   ……   长安城西市的一处馆驿后院,金乡县主托腮独坐在幽静的院子里,呆怔地望着天空的云彩。   此刻的她,脑子里很多胡乱的念头。   想像云彩一样自由飘荡,若能长出一双翅膀,此生定要遨游于山川河流。   想着人生的归宿,她今年已二九年华,父王说要考虑终生大事了,或许今年,或许明年,待父王从并州归来,便是她待嫁之时。   嫁人啊,就在几年前,她还觉得是很遥远的事。   那时的她,从来没考虑过这些,随着年岁渐长,见多了父王对女人的薄幸,她对未来的夫婿更是不抱任何期待。   如果天下男子都像她父王那样,孤独终老或许才是一件幸福的事。   直到……她遇到了李钦载。   一个很难用言语形容的男人,有着一身神鬼莫测的本事,有着无比欠抽的嘴,也有懒散却乐观的性格。   金乡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男子很优秀,非常优秀。可优秀并不是钟情于他的原因。   他对崔婕的温柔,夫妻间打打闹闹的玩笑,对荞儿的悉心教育。   这些她都看在眼里,在甘井庄做客的那段日子,她已不知不觉投入到这样的生活中。   更要命的是,她不知不觉间将自己代入成了女主人。   日子在他身上如汩汩的泉水,悄悄地流淌,没有轰轰烈烈爱来爱去的喧嚣,只有平静中透出的那股淡淡的甜蜜,仿佛连柴米油盐都带着几分清甜。   那是她做梦都在憧憬的余生,却被她的闺友过上了。   为人从不欺心,她确实有些嫉妒崔婕。   于是她选择离去,不属于自己的生活,就不要打扰他们。   是有些遗憾啊,她和他甚至都没有体面的相识回忆,却仓促地收尾了。   或许他至今仍不知道,他曾在她的心里住过一段时间。   她打算放弃的那一刻,也曾在寒风里站了很久很久。   脑海里浮现的那道熟悉的身影,怎么也挥之不去。   金乡黯然神伤地叹息。   一名侍女匆匆走进院子,禀道:“县主,奴婢刚从市井归来,听说了一个传闻,英国公府有麻烦了……”   金乡闻言猛地直起身子,侍女被她激烈的反应吓了后退两步。   金乡顿知失态,于是不自然地理了理发鬓,道:“英公怎么了?”   “英国公的长房长孙因事下狱,英公也被人翻出一桩二十多年前的旧案,说是杀降和纵兵掠财,市井有人议论说,英公应是被人陷害了。”   金乡黛眉轻蹙,道:“两件事同时发生,皆跟英国公府有关,显然有人背后指使,李老将军得罪谁了?”   “奴婢不知,但听说李家五少郎受英公所召,昨日紧急回到长安,看来是要代英公出面处置这两桩麻烦。”   金乡眼睛一亮,随即迅速黯淡下去,道:“李县伯……他回长安了?”   “是。”   金乡喃喃道:“他才二十多岁,能解决这些麻烦吗?”   侍女不知怎么回答,只好垂头不语。   金乡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思绪,犹自喃喃道:“他终归只有天子的恩宠,可这一次已波及到了英公,他能帮家族度过此厄么?”   应该很难吧?   长安城里,二十多岁的纨绔们都在干什么?他们在夜夜笙歌,在寻欢买醉,稍微争气一点的,恩荫之下当个低阶的小官。   他们唯一倚仗的,是家族的权势,没有了家族的权势,他们什么都不是。   可是这一次,他却要扛起整个家族的是非。   金乡想想都觉得很艰难。   这些年她父王被天子贬来贬去,她无数次见过父王独自坐在孤灯下发呆,她也很想帮帮父王,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今日的李钦载,是否一如往日无助的她?   脑海里想象一下李钦载独坐幽院无助的模样,金乡就觉得一阵心疼。   良久,金乡咬了咬牙,恨恨地道:“真是我的冤孽!”   目光投向一旁的侍女时,金乡已变得平静且端庄。   “备车,出城,我要去见牛方智。”   侍女答应后刚转身,金乡又叫住了她,深思片刻后,道:“前日是不是有一位书生来向父王投行卷?”   “是,他本欲向滕王殿下投行卷,却不料殿下在并州,书生只好失望离去。”   金乡缓缓道:‘那位书生的行卷我看了,策论文章作得不错,对时势和兵道皆有见解,是个不错的人才。’   侍女小心翼翼道:“县主的意思是……”   “拿我的名帖给他,让他转拜李景初门下为幕宾,转告李景初,我……代婕儿给他送一个人才,若能用,便留用,哼!不谢!”   ……   满腹烦躁的李钦载回到国公府,刚下马车却见一人从斜刺里冲出。   旁边的刘阿四和老魏大惊,不假思索便横刀出鞘,两道刀光一闪,冲出来的人被生生止住了脚步,仍保持着跑步的姿势,却一动也不敢动。   “莫误会,莫误会!在下非歹人。”来人颤声道。   李钦载站在马车前,上下打量他一番,道:“你是何人?为何在国公府门前驻留?为何惊我车驾?”   来人被两柄刀架在脖子上,道:“尊驾可是李景初,李县伯?”   “不错。”   来人松了口气,道:“恕在下冒昧,在下受金乡县主所荐,欲拜李县伯门下为幕宾。”   “金乡县主?”李钦载愕然,然后仔细看了他一眼,道:“你是何人?”   “在下,骆宾王。” 第四百六十章 初唐四杰之最穷一杰   李钦载真被惊到了。   骆宾王,初唐四杰之一,虽然官路混得很惨,可人家在文学上却是妥妥的大佬啊。   仔细打量眼前这位文学诗歌界的大佬,如今的骆宾王大约三十多岁,穿着朴素陈旧的长衫,长衫似乎有些年头了,看起来有点不合身,但却仍被熨得平平整整。   腰间系不起玉带,用一条锦布嵌上几颗铁扣来代替,脚上一双青云靴后跟都快磨穿了,以至于为了减少磨损,骆宾王无论站或走都好像在踮着脚,姿势看起来有点嚣张,像个收保护费的街溜子。   李钦载打量一番后不由叹为观止。   “穷酸”俩字应该是为骆宾王量身打造的吧?   刚才要不是他自报姓名,李钦载都想掏几文钱施舍他了。   “你是骆宾王?”李钦载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初唐四杰都混得如此落魄吗?   骆宾王挺胸站在他面前,神情有几分拘谨,又有几分傲气:“正是在下。”   李钦载一拍掌,高兴地道:“久仰久仰。”   骆宾王一怔,顿时欣悦地道:“李县伯认识在下?”   “认识,当然认识,尊驾佳作传遍大唐,哪个读书人没听过你的大名,‘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嘛,当年留校到八点多才堪堪背诵全文……”   骆宾王欣悦的脸色顿时一僵,难堪地沉下脸:“……不是我作的。”   李钦载一呆,尴尬地搓手:“啊,可能我记差了,‘古来征战几人回’?”   骆宾王面颊涨红,脸色愈发难看:“也不是我作的。”   “‘洛阳亲友如相问,就说我在长安城’?”   “……不是。”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李县伯,要不您还是直接巴掌扇脸吧,在下心里兴许好过点。”骆宾王一脸惨然道。   李钦载有点不耐烦了:“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这个四杰是花钱买的吗?”   骆宾王黯然叹道:“在下才疏学浅,不足与李县伯谋也,告辞!”   刚转身要走,李钦载突然福至心灵,一把拽住了他:“我知道了!‘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对不对?对不对?”   骆宾王仰头无语望天。   生平佳作也不少了,这位唯一能记得的却是自己七岁时的戏作。   要不你还是把我删了吧……   然而想到自己渺茫的前程,和金乡县主的一片好意,骆宾王还是决定忍了。   找份工作不容易,古今皆如是。   “李县伯好记性,《咏鹅》正是在下所作。”骆宾王颓然道。   李钦载高兴地道:“我早跟你说过久仰了吧?你这首诗不错,我幼时背的第一首诗就是它,好诗!寓意深远,引人深思,定是流传千古的绝句。”   骆宾王无奈地行揖道谢,刚直起身,赫然回想起李钦载刚才念错的那几句诗。   “海内存知己,古来征战几人回,春风吹又生……”骆宾王出神地喃喃念道。   醒过味来的骆宾王浑身一激灵,李县伯刚才那几句,每一句皆是绝妙好诗,而且他从未听闻过,显然是李钦载自己所作。   脑子里嗡嗡作响,骆宾王终于明白了,刚才李钦载看似无意说错他的作品,但出口的每一句都比他所作的强上许多。   分明就是在敲打他的傲气,含蓄地警告他不要恃才傲物,目中无人。论才华,你特么算老几?   想通了关节后,骆宾王顿时通透了,神情突然变得恭敬谦逊。   朝李钦载长揖一礼,骆宾王叹道:“天下皆言李县伯之才,古今罕见,天子以国士待之。在下今日总算亲身领教,拜服!”   李钦载迷茫地眨眨眼,虽然不知道这货为何突然前倨而后恭,但意思还是基本懂了,他服了。   其实刚才李钦载扯了半天,他真正记得的骆宾王作品却没敢说出口。   这货跟李敬业一样,也是个隐藏版的反贼,骆宾王一生最牛逼的作品是《讨武曌檄》,全名是《为徐敬业讨武曌檄》。   让这样的人当自己的幕宾,李钦载委实有点顾虑。   “金乡县主荐举你来的?”李钦载问道。   骆宾王躬身道:“是,在下不敢欺瞒李县伯,原本在下是打算投滕王殿下,可滕王殿下正在并州,金乡县主说李县伯求贤若渴,在下虽才疏学浅,却也愿投李县伯门下,为李县伯分忧。”   说着骆宾王从怀里掏出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郑重地双手捧给李钦载,道:“此为在下之行卷,所记皆是在下对时政和经义的一点陋见,还请李县伯过目。”   李钦载接过行卷,随意瞥了两眼,嗯,完全看不懂。莫说古文诘屈聱牙,晦涩难懂,就这不打标点符号的毛病,他也无法适应,完全没兴趣看。   “好文!振聋发聩,博大精深!”李钦载脱口赞道。   骆宾王脸色又变得难看了:“李县伯,您都没看。”   “不必看,光闻味道就知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好文。”李钦载面不改色地将行卷塞入怀里,道:“回头我再慢慢细看。”   骆宾王黯然道:“李县伯,您真会细看么?”   李钦载正色道:“看我诚恳的眼神,会!”   这个年代的幕宾不是随便收的,必须要有真才实学,至于怎样的真才实学,看东家的性格。   滕王那种喜欢吟风颂月附庸风雅的,府中幕宾便大多是文人骚客之流,陪着滕王作几首酸诗腐句,哄他开心。   但李钦载是个比较务实的人,如果要收幕宾,至少要对自己的生活或事业有帮助。   比如他收老魏,人家是身手好,经验足,关键时能救自己的命。   那么,骆宾王有什么?   文章这种东西作得再好,在李钦载这里也不可能成为加分项,他要的是真实的能力。   “骆……宾王。”李钦载刚开口,却被骆宾王打断了。   “李县伯,在下表字‘观光’,您可直呼表字。”   李钦载点点头,道:“观光先生,金乡荐你来时,可有说过我如今的境况?”   “听金乡县主说过。”   “不知观光先生可有良策助我解决麻烦?”   骆宾王沉思片刻,缓缓道:“英国公府本是功臣勋贵,英公戎马一生,立有赫赫战功,如今竟被奸人构陷,李县伯,恕在下直言,功勋之臣,不可轻辱。”   “故,在下以为,此时英公和李县伯不应疲于应对构陷,被动守势反而落了下乘。” 第四百六十一章 避开敌人的战场   看似文质彬彬的人,出口却锋芒毕露。   李钦载直到此刻才正眼看他。   原以为他会滔滔不绝夸夸其谈,说一堆废话最后再毕恭毕敬地表示,您自己看着办。   如果真是这种货色,李钦载真会施舍他几文钱,然后和颜悦色地告诉他,当今皇后武氏也求贤若渴,你去祸害她好不好。   不料骆宾王却是语出惊人,一句话便给了李钦载很大的启发。   是啊,别人构陷,自己就忙着如何自证清白,就算最后自证成功了,别人若再随便拿一桩陈年往事出来继续构陷,难道自己仍然继续自证清白?   贱不贱呐。   李钦载也非常讨厌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感觉自己就是一头拉磨的驴,人家在鼻子前吊一根胡萝卜,自己就被耍得团团转。   不得不说,骆宾王的这番话,甚合李钦载的胃口。   于是李钦载也严肃起来,沉声道:“愿闻其详。”   骆宾王似乎在来之前便已有过成熟的思考,此刻不假思索地道:“两桩麻烦,实则是同一个麻烦,这个麻烦就是背后有人指使针对英公,或许,也包括李县伯你。”   李钦载点头,一言直指实质,初唐四杰能在史书上留名,确实是有实力的。   “所以在下以为,李县伯不应将两桩麻烦分开处置,而是锁定一个事实,把背后的人揪出来。”   “如何揪出来呢?”   骆宾王缓缓道:“太史公曰:‘夫解杂乱纠纷者不控拳,救斗者,不搏击,批亢捣虚,形格势禁,则自为解耳。’”   “……说人话。”   骆宾王苦笑,只好说人话:“不要在敌人的战场上,与敌人决斗。”   李钦载神情一振,恍然道:“把敌人拉到我自己的战场上,再狠狠揍他?”   骆宾王笑道:“不错,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被动化为主动,李县伯方可从容自如应敌。”   “也就是说,不管别人如何构陷我爷爷和堂兄,我只需避开自证清白,用我自己的方式搅乱这个战场,逼敌人自己现形?”   骆宾王含笑道:“在下就是这个意思。”   李钦载大喜,拍了拍骆宾王的肩笑道:“你是个人才,我收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幕宾,若有机缘,我会向天子荐你为官。”   骆宾王喜出望外,这几年他到处向权贵家投行卷,毛遂自荐为幕宾,终极目标当然是求官求名利。   李钦载的这句承诺挠中了他的痒处,骆宾王眼眶泛红,他觉得自己终于能一遂生平之志了。   “多谢李县伯,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   骆宾王是个人才,这个人才给李钦载最大的启发就是,不要在敌人的战场上与敌人决斗。   李钦载恍然大悟,脑海里瞬间有了主意。   一个时辰后,宋森匆匆赶到国公府。   李钦载劈头就问:“查得如何了?是谁在背后构陷我爷爷和堂兄?”   宋森苦笑道:“还在查,暂时没结果,百骑司也不是神仙,哪有如此快便能查到幕后主使。”   李钦载摆摆手:“不必查了,查几个容易的。我想知道,我堂兄的案子是谁第一个向天子递参劾奏疏的,查这个不难吧?”   宋森立马道:“不难,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下官现在就能告诉你,是监察御史刘兴周。五日前,他向尚书省上疏,将李敬业枉法并与犯人之妻私通的事上奏朝廷,同日便有十二位御史一同参劾。”   “刘兴周是何背景?”   “表面上并无背景,此人是贞观二十一年的二榜进士,出身寒门,先于崇文馆当编撰,永徽三年调任蓟县令,显庆二年被调回长安任监察御史,至今已五年余。”   “那对犯人夫妻远在琼南被灭口,千里之外的事,刘兴周是如何知道的?”   宋森道:“犯人夫妻被害,儋州刺史快马报上长安,信使当夜入城,天刚亮刘兴周便向尚书省递了参劾奏疏……”   李钦载冷笑:“他比你们百骑司的消息还灵通,不如让他坐你的位置算了。”   宋森苦笑道:“李县伯,他这分明是有人与他合谋,下官猜测,信使还未到长安,他恐怕便已将参劾奏疏写好了。”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知道谁是第一个参劾我堂兄的,事情就好办了。”   宋森试探道:“李县伯欲拿刘兴周开刀?”   李钦载笑了:“拿他开刀岂不是寻仇启衅,愈发显得我英国公府心虚了?”   “李县伯的意思是……”   “刘兴周可有子嗣?”   “有独子,名‘杉望’,现于国子监求学,年已十六,打算三年后参加科考。”   李钦载沉思片刻,缓缓道:“刘杉望,其人如何?”   “据说文采斐然,精于经义,但其人少年慕艾,常做京中纨绔子弟的跟班,混迹于章台楚馆,声色犬马吟风弄月。”   李钦载点头:“没有纨绔子弟的命,却得了纨绔子弟的病,呵!就他了,刘杉望。我会给刘兴周一个惊喜。”   打发了宋森后,李钦载马上命刘阿四前去薛家和高家,请薛讷和高歧二人来国公府一聚。   高歧来得很快,多日不见李钦载,一朝相邀屁颠颠便跑来了。   薛讷如今忙于做买卖,倒是久不见人。   兴高采烈的高歧进了国公府便跟话痨似的,不停汇报他最近干了啥,读了啥书,做了啥有出息的事,眼红于薛讷如今的买卖做得大,高歧也试着帮他爹打理自家的生意。   几个月干黄了三家商铺后,他爹毕恭毕敬请他从此以后青楼任玩,姑娘任嫖,干啥都行,不要再祸害自家生意就好。   高歧委委屈屈说完,一脸巴巴地看着李钦载,试图从他这里寻找安慰。   李钦载无语半晌,最终表示,你爹说得对。   半个时辰后,薛讷才匆匆赶来,进了院子便咋咋呼呼点八号技师按脚,李钦载狠狠给了他一脚才安分下来。   自从李钦载去甘井庄支教后,三人难得聚在一起,酒宴必须安排上。   喝到半酣之时,李钦载终于说起了正事。   “明日薛慎言贤弟过十八岁大寿,在青楼大宴宾客,高贤弟你作为慎言贤弟的知己好友,必须备一份重礼,很重很重的礼……”   薛讷小心翼翼插嘴道:“景初兄,愚弟明日不过寿……”   “不,你过。” 第四百六十二章 布局设套(上)   三个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弟聚在一起,能商量出什么好事儿?   纨绔除了生活奢靡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特质,那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让他们正常干件事,十有八九得办砸。   让他们自动自发坑人,十有八九必成功。   酒宴半酣,流氓开会。   一场酒宴很快结束,薛讷和高歧露出跃跃欲试的笑容,兴奋地撸着袖子。   “久不与景初兄干坏事,愚弟略有生疏,明日当一遂所愿,好教长安城知道咱们兄弟的名头!”薛讷兴奋地道。   高歧也摩拳擦掌道:“没错,世人谓我等权贵子弟只知流连章台楚馆,更有不肖者,连家传的宝物都偷出去卖,这次也好教世人知道,咱们权贵子弟也能干大事的。”   高歧刚说完,李钦载和薛讷不约而同沉下脸,眼神不善地盯着他。   “啥意思?你这有点太不尊重人了嗦。”李钦载冷冷道。   薛讷更不客气,阴沉着脸道:“姓高的,就你清高,你没偷家里的宝物出去卖过?”   高歧一惊,立马回忆起来,眼前这俩货都是有前科的,他们都偷过家里的宝物,尤其是李钦载,先帝御赐的宝物也敢卖。   刚才这番话岂不是恰好碰到他俩的麻筋儿上了吗?   高歧急忙改口:“我的意思是……我们即将有出息了!哈哈!”   薛讷呆怔看了他许久,扭头看着李钦载叹息道:“景初兄,以后找帮手能否找个正常点儿的?咱们明明是偷偷摸摸干坏事,咋就有出息了?此货如此愚蠢,我实在有点害怕明日会被他搞砸。”   李钦载也露出凝重之色:“……好像确实欠考虑了。”   高歧立马涨红了脸,怒道:“我愿立军令状,明日事若不成,愿将大好头颅奉上!”   薛讷恶劣地笑道:“不如你先把大好头颅寄存在我这儿,明日事若成,头颅还给你如何?”   高歧也不是任人欺辱的性子,闻言冷笑道:“区区县男之子,也配狂吠?景初兄与你爹差着辈儿呢,他都晋县伯了,薛贤弟有什么话可说?”   薛讷勃然大怒,这话戳心窝了。   “姓高的,出来,薛某与你决一死战!”   高歧冷笑:“来就来,高某岂惧薛家黄口小儿哉!”   李钦载叹了口气,也不打算劝架。   俩货纯属嘴贱引起的血案,劝架多没意思,打出脑浆子才热闹。   两人果然在李家的院子里打了一场,打完拂了拂身上的灰尘,怒哼一声后各自告辞离去。   李钦载独坐前堂,饮尽了最后一盏酒,刚准备起身回后院,突然听到背后一声轻咳。   李勣负手捋须,缓缓走出来。   李钦载急忙行礼。   李勣点头,淡淡地道:“老夫在屏风后站了很久……”   李钦载眨了眨眼:“爷爷都听到了?”   “哼!简直是胡闹,亏你们想出这般无法无天的主意,不用问,主意是你出的吧?”   李钦载不停眨眼,李勣却一眼看穿了他:“不用编鬼话糊弄老夫,也莫想嫁祸他人,薛家和高家俩小子那么浑,断想不出这种阴邪的主意,你就是主谋。”   家有一老,老奸巨猾。   李钦载见瞒不了他,索性承认了:“是孙儿灵光一闪想出的主意……”   李勣叹了口气,神特么灵光一闪……   “不过孙儿以为,欲解决咱家的麻烦,可以另辟蹊径,不必被敌人牵着鼻子走,他们构陷咱们一桩,咱们就得澄清一桩,这样下去咱们永远被动,孙儿以为应该另找一个方向突破他们,化被动为主动。”   李勣冷冷道:“老夫只说你的主意阴邪,可曾说过你的主意错了?”   李钦载一愣:“爷爷也赞同?”   李勣却不回答,只冷哼一声,道:“万事须谨慎,莫引火烧身,你虽有陛下庇护,可若激起了众怒,陛下也无法袒护你的,最终的后果还得由你自己承担。”   李钦载笑道:“爷爷放心,孙儿一定小心。”   ……   第二天,李钦载很早就起床穿戴整齐,坐在院子里独自思考着什么。   午时,李钦载整了整衣冠,带着刘阿四老魏等部曲出门,上了马车直奔平康坊而去。   平康坊在长安城里属于很特殊的一坊。   其中最特殊的地方在于,大唐的宰相和青楼的妓女同住在这个坊里。   武德年间,高祖李渊设内教坊于平康坊,无数犯官的妻女沦落青楼楚馆中,为了生存不得不以美色歌舞娱客。   有内教坊的存在,青楼顿时如雨后春笋般围绕在内教坊周围,不知不觉形成了有名的风月之地。   而大唐贞观年间的孔颖达,褚遂良,裴行俭等国朝宰相也居住在平康坊里。   他们居住在此的理由当然不是为了逛青楼方便。以他们的地位,并不必逛青楼,只要他们需要,青楼会主动逛他们。   事实上平康坊的地理位置极佳,它离太极宫很近,宰相们居住于此纯粹是为了上朝方便。   于是平康坊就形成了宰相与妓女并存的格局,也亏得宰相们肚里都能撑船,似乎从没想过将平康坊的青楼楚馆驱逐出去,连扫黄都没扫过,大家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   大唐的开放包容,在这种不正经的方面亦可见一斑。   时已午时,李钦载的马车在一座名叫香簟楼的青楼前停下。   李钦载刚下马车,站在门外的薛讷便迎了上来,一脸欣喜地行礼:“景初兄,久违了。”   话说得有点假,这货昨日还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打得灰头土脸,今日便一副他乡遇故知的惊喜模样。   台词没说错,演技有点浮夸。   李钦载也堆起了一脸假笑:“慎言贤弟大寿,愚兄怎能不来,今日特备薄礼为贤弟贺寿,慎言贤弟莫嫌弃。”   薛讷自以为豪迈状哈哈大笑:“景初兄有心了,哈哈,有心了。”   李钦载一挥手,刘阿四等部曲抬着几担蒙着红布的礼品走进了青楼。   薛讷朝李钦载挤挤眼,李钦载会意,沉默地点点头,然后朝里面走去,薛讷则继续站在门口迎客。 第四百六十三章 布局设套(下)   今日这座青楼被薛讷包了下来,青楼内人影幢幢,全城的纨绔们但凡家中长辈有点分量的都到了。   薛讷是薛仁贵的长子,薛仁贵虽然只是河东县男,可他却是大唐无可争议的年轻一代名将,深得天子器重,当初的三箭定天山事迹至今仍被长安朝野广为传颂。   薛仁贵的长子过寿,虽说只是十八岁的寿,听起来怪怪的,但薛讷提前给纨绔们下了请柬,长安城但凡智商正常,稍微识点人情世故的纨绔们谁敢不来?   妖娆婀娜的姑娘们如穿花的蝴蝶,在纨绔人群中翩翩飞舞,纨绔们高声谈笑,三五成群聚作一堆,不是聊女人和风月,便是一副激昂慷慨状谈论国事,指点江山。   李钦载抬步刚走进青楼的前堂,堂内突然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他,有的神情敬畏,有的不服强忍,更多的则是羡慕。   李钦载含笑朝众纨绔点头招呼,然而却遇了冷,堂内的纨绔仍然呆怔地坐着,像一只只被吓到了的傻狍子。   李钦载正在奇怪众人的反应,这时高歧迎了过来:“景初兄来晚了,可要罚三杯呀。”   伸手将高歧拽了过来,李钦载指着满堂傻狍子,一脸心虚地道:“有个事我先说明一下,很久以前我被老爹一棍子敲中了脑袋,中了他的暗算,失去了很多记忆……”   高歧茫然道:“然后呢?”   “然后我想问问,这些傻狍……嗯,这些沉默寡言的翩翩君子怎么了?为何见到我都是一脸痴呆相,难道我多年前染指了他们的妻子或妾室?”   这事儿必须打听清楚,尽管穿越过来很久了,但李钦载也不确定自己的前身究竟造了多少孽。   高歧哦了一声,道:“倒是没听说景初兄曾经染指过他们的妻妾,不过他们见到景初兄的反应很正常。”   “景初兄如今不常在长安,怕是不知道满城权贵子弟对景初兄的大名如雷贯耳,当年横霸长安的事迹就不说了,单说景初兄违抗军令灭了倭国,又造了许多军中利器壮我大唐兵威,还是长安权贵子弟中唯一一个不靠祖荫而封爵的子弟。”   “单说景初兄的种种功绩,便是这些权贵子弟拍马也难及的,他们这是对你万分仰慕,同时又紧张敬畏,不知如何表达才好,故而有此痴呆之状。”   李钦载恍然,长长松了口气。   没偷他们家妻妾就好,胸膛不知不觉挺了起来,心也不虚了,气也不短了,理直气壮地仰起了头,朝众纨绔狠狠一瞥。   “咋!”李钦载瞠目大喝。   众纨绔吓得一激灵,纷纷不敢直视,也有那些社交牛逼症患者起身,主动朝李钦载长揖行礼,讨好地笑了笑。   李钦载也没想到,自己在长安城的纨绔群体中居然威名赫赫,整个大唐最跋扈的这一群里,自己一露面便让他们瞬间乖巧起来,楚楚可怜的样子让人心疼。   李钦载这样的贵宾,薛讷当然另有安排,高歧领着李钦载往阁子里走去。   抬腿迈步,堂内的纨绔们自觉让出一条道,李钦载路过他们身前,纨绔们纷纷垂头,这幅画面像极了一只老虎从猴群里路过,很威风。   青楼里的姑娘们也被这幅画面惊呆了,虽然对李钦载没什么印象,可以肯定的是,这位华服公子与别的纨绔不一样,单看他从容不迫的气度就知道,他的分量比所有纨绔加起来都重。   姑娘们的妙目纷纷投向李钦载走进的阁子,各自打着主意。若能与这位华服公子有一夕之缘,在这偌大的长安城里也算找到了靠山,命好的话甚至被他收为侍妾,这辈子就算脱离苦海了……   然而就在姑娘们各自谋算如何混进那间阁子时,李钦载已走了进去,阁子的门关上,两位魁梧面凶的部曲环胸抱刀守在门口。   姑娘们顿时失望叹息。   阁子的门关上后,李钦载盘腿坐在矮桌前,自己斟了一盏酒饮尽,道:“刘兴周的儿子刘……恩,刘啥来着?”   高歧急忙道:“刘杉望。”   “对,刘杉望,慎言给他下了请柬吗?”   高歧笑道:“今日这场面就是为了刘杉望办的,薛讷怎会漏了他?一早就给他下了请柬,还在他家门口布置了眼线,他若出门,立马就有人报来。”   李钦载点头,沉声道:“行事谨慎点,不要搞得坑人不成反坑己,那就闹笑话了。”   高歧一脸邪恶地笑道:“放心,这种把戏咱们以前干得多了,技熟手巧尔。”   李钦载叹气道:“咱们现在的氛围真让我很不适应,就像正人君子不小心误入了贼窝,高贤弟,你的表情能否正直一点?”   高歧愕然道:“景初兄,这事儿是你要办的,主意也是你出的……”   “是,是我的主意,但……你的表情如果正义一点,我的心情也许会愉悦一点,懂?”   ……   刘杉望在青楼前下了马车,一脸的欣悦兴奋。   长安是个拼爹的地方,一块砖砸下去至少能砸中七八个县男县侯啥的。   而刘杉望的爹,却只是出身寒门,宦海苦苦熬了十几年,如今才只是个七品御史,说起拼爹,刘杉望与长安城的权贵子弟们格格不入。   可他仍然奋力地想要融入这个群体。   所以他从小读书就很厉害,而且也不耽误他与长安城的权贵子弟们厮混。   他在努力逢迎,他在拼命攀爬,他要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走到最高。   然而,长安的纨绔圈子是有门槛的,县伯县侯国公,他们的儿孙能进,但七品御史的儿子却没那么容易进。   于是刘杉望成了纨绔们眼里的跟班,他的出身只能做跟班。   刘杉望并不介意,他很清楚自己的出身,但也笃定自己的未来前途无量,三年后的科考若能高中,他便能走入朝堂,昂首挺胸地与那些纨绔们平起平坐。   如今他努力逢迎讨好的纨绔们算什么?他们除了投胎投得好,有一个了不起的祖父或老爹,他们还有什么?   来日我若金榜题名,这些仗着祖荫不思进取的纨绔都是垃圾。   下了马车,刘杉望抬头看着青楼的门楣,眼里闪过一丝不屑。   不经意间看到门外伫立,静静看着他的薛讷,刘杉望一惊,表情立马变得谄媚又卑贱,二话不说先朝薛讷行礼,脸上堆满了笑容。   “慎言兄寿辰,愚弟来迟也,该罚该罚。”   薛讷眼里闪烁着冷意,刚才刘杉望眼神里的不屑被他捕捉到了。   呵,他眼里的权贵子弟是否全是酒囊饭袋,不足与谋?   没关系,很快他就会知道,所谓的才华,在权力面前什么都不是。 第四百六十四章 惊逢大案   随着刘杉望的到来,余下的客人薛讷也不耐烦迎接了,于是回到堂内宣布寿宴开始。   丝竹笙箫奏起,舞伎们上场,在堂内偌大的台上翩翩起舞。   纨绔们纷纷起身朝薛讷行礼,无论真心或假意,都向薛讷贺寿。   尽管十八岁的寿辰听起来有点怪,但纨绔子弟的行事风格向来独特,说不定人家就是喜欢过寿的氛围呢。   薛讷哈哈大笑,志得意满地接受众纨绔的祝福,顺手搂过两名青楼女子,二话不说在她们脸蛋上香了一个,引得女子一阵惊叫娇嗔。   纨绔浪荡本色,深得众人赞许,堂内气氛仿佛被掀起了巨浪,众人顿时嗨了起来。   薛讷一边与众纨绔应酬,一边不经意瞥向坐在角落假笑虚应的刘杉望。   见刘杉望正在一众纨绔中长袖善舞,左右逢迎,薛讷不由笑了笑,眼神却仿佛盯住了猎物的狼。   与众人虚应过后,薛讷进了阁子,盘腿坐了下来,叹道:“原来过寿也如此辛苦,这辈子我都不想过寿了。”   高歧冷笑道:“还真当你过寿了?今日是景初兄布的局,所谓过寿不过是幌子而已,再看看外面乌烟瘴气的样子,分明是群魔乱舞,如进贼窝,我过寿若过成这般样子,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薛讷沉下脸道:“姓高的,你非要跟我过不去是吧?”   李钦载挥了挥手,道:“行了,今日事情重要,吵架也不看看时候。”   二人立马闭嘴不语,虽然彼此不合,但李钦载的话对他们还是非常有分量的。   “景初兄,接下来如何行事?”薛讷凑过来问道。   “刘杉望表现正常吗?”李钦载问道。   “正常,平日与我们相聚就是这副德行,腆着脸到处攀交情,他爹刘兴周据说是刚正不阿的监察御史,熊儿子这副模样也不怕丢他爹的人。”薛讷冷笑道。   李钦载啜了一口酒,道:“稍停把东西安排上,再让人灌醉他,酒里下点药,分量掐准了,我要他在该醒来的时候醒来。”   薛讷坏笑道:“景初兄放心,昨日我请了一名大夫,将景初兄的蒙汗药研析到半夜,确定了分量,只需要一小搓儿,就能保证他只昏迷两炷香时辰立马醒来,咱们只须在两炷香时辰内把事安排妥当就好。”   李钦载又望向高歧,高歧急忙道:“雍州刺史府的差役也恰好在附近巡弋,愚弟保证高呼一声,他们便会赶到现场。”   李钦载啧了一声,道:“不得不夸你们一句,论作奸犯科,你俩都颇有天赋。”   薛讷和高歧顿时跳了起来。   高歧面红耳赤道:“景初兄此言差矣,愚弟可都是按景初兄的吩咐去做的,作奸犯科什么的,愚弟生来正直,从未做过。”   李钦载懒洋洋地道:“好啦好啦,你们狎妓,喝酒,打架,坑爹,但我知道你们都是好男孩……”   薛讷老脸一红,讷讷道:“倒也……没那么完美啦。”   李钦载打了个呵欠,道:“差不多到时辰了,你俩都去办事,我在这躺会儿,事成再来叫我。”   ……   在薛讷有意无意的安排下,半个时辰后,刘杉望不知不觉喝多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喝多的,依稀记得有几位纨绔过来主动敬了他几盏,又有几位美艳的青楼女子过来主动敬了几盏,还有当日的寿星公薛讷也过来跟他喝了几盏……   总之,刘杉望醉了,但他醉得很开心。   他突然发现,今日长安城的纨绔们似乎对他比平日友善多了。不仅一同饮了酒,还勾肩搭背以兄弟相称,这待遇以前可从来没有过。   心情愉悦之下,刘杉望愈发兴奋,他觉得自己已手握长安半城人脉,将来纵然做不了官,也大有机会被权贵引荐入仕,前途一定比他爹光明。   从寒门跨到权贵,就是这么简单,广交朋友就行。   快醉倒之前,刘杉望醉眼迷离地看着周围豪迈欢笑的纨绔们,心中不由冒出一个幸福的念头。   高朋胜友如云,座中皆是知己,人生如此,何其快哉。   然后刘杉望便彻底醉倒,瘫软在桌下。   纨绔们仍在喧嚣吵闹,他们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没人注意到一位七品御史的儿子醉倒了。   两名乖巧的侍女一左一右架住刘杉望,将他带往青楼幽静的后院。   ……   午时后,长安城突然曝出一个大新闻。   监察御史刘兴周之子刘杉望犯下重案,趁着酒醉壮胆,他潜入青楼后院偷了申国公高家送给薛讷过寿的重礼。   不仅如此,刘杉望行窃时恰巧被路过后院的高歧发现,刘杉望酒壮怂胆,竟对高歧行刺,高歧腹部受伤,血流不止,当即被人紧急抬去了医馆,至今生死不知。   而刘杉望,则被恰好路过青楼的雍州府差役拿下,打入大牢待审。   午后的寂静被这个消息打破,长安城朝野震惊。   官员之子偷窃兼行凶,伤的还是国公子弟,这可是大案。   事发后,申国公高家上下激愤,高真行亲自入宫求见李治,跪在李治面前声泪俱下,痛斥歹徒张狂,请求李治从严法办,还儿子一个公道。   李治也勃然大怒,当即表示一定法办,绝不可助长歹人气焰。   半个时辰后,闻讯赶来的监察御史刘兴周跪在太极宫门前惶恐请罪,李治却拒不见他。   傍晚时分,宫里传出旨意,着令渭南县伯李钦载审理此案。   仍跪在宫门前不敢离去的刘兴周听到这道旨意,整个人大汗淋漓,无力地瘫软在地。   传旨的宦官刚出宫门前往英国公府,刘兴周也急忙爬了起来,跟着宦官后面诚惶诚恐地同去。   传旨之后,宦官离开英国公府,刘兴周才敢上前求见李钦载,被府门外值守的部曲拒绝。   英国公府的规矩,天黑恕不见外客。   刘兴周心急如焚,站在府门外焦虑地踱步,半晌之后终于狠狠一跺脚,转身朝雍州刺史府赶去。   然而此案已惊动了天子,雍州刺史府不敢怠慢,更不敢让刘兴周父子在牢里相见。   刘兴周惊逢巨变,一日内数度扑空,心力交瘁地回了家。 第四百六十五章 以阴谋制阴谋   事情发生得猝不及防,不仅长安朝野震惊,刘兴周也震惊了。   自己的儿子虽说有点小毛病,喜欢与长安的纨绔厮混,而且平日里对纨绔们奴颜婢膝的样子他也不是没见过。   但刘杉望除了这点不堪的品行外,别的地方还是可圈可点的,读书也算争气,与纨绔们来往说明他人脉广,善交朋友。   但要说刘杉望敢偷别人的贵重礼品,还敢行刺国公家的孩子,刘兴周一百个不信,不是他妄自菲薄,他儿子真不是窃财杀人的料,出生时就没点亮过这个技能。   这里面一定有阴谋!   刘兴周敢肯定,事发反常即不寻常,不寻常的幕后定有阴谋。   可是儿子被关在大牢不准探视,刘兴周对案发时的情况一无所知,尤其是当他得知英国公之孙李钦载奉旨审理此案后,刘兴周更绝望了。   天子这道旨意意味深长。   众所周知,长安城发生案情后,通常是由长安县或万年县审理,案子稍大一点,会交由雍州刺史府审理,因为唐朝初期的长安城说是国都,但行政划分上属于雍州刺史府的职权范围。   若案子涉及权贵,或上达天听,也许会升级交由刑部和大理寺审理。   任何可能刘兴周都能接受,但李钦载此人爵封县伯,却根本没在刑部或大理寺任职,天子无缘无故将一桩刑案交给李钦载审理,完全是名不正言不顺。   所以,天子为何要做出这个决定?难道仅凭李钦载格外受到天子恩宠吗?   ……   英国公府,李钦载刚送走兴高采烈的薛讷,转身回到前堂,却见李勣不知何时端正地坐在里面,还用手拈起李钦载刚吃剩的残菜,吃得津津有味。   李钦载急忙道:“爷爷若饿了,孙儿叫厨子再给您做新鲜的,您怎能吃剩菜?”   李勣哼了一声,道:“咋不能吃了?不管谁剩的菜,浪费粮食便是罪大恶极,混账东西,你是没过过苦日子,当年推翻前隋,军中将士苦,天下百姓也苦,千里饿殍,易子相食的场面你见过吗?”   “如今日子舒坦了,有官有爵了,便可如此浪费了么?”   李钦载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还是叹了口气选择沉默。   李勣不满地道:“不服咋?老夫教训得不对吗?”   李钦载苦笑道:“爷爷教训得是,但孙儿想说的是……其实您吃的不是剩菜,孙儿刚送走薛讷,回来还想继续吃的……”   李勣拈剩菜的手顿时僵住,俩指头一松,剩菜落回食盘里。   手指伸进嘴里嘬了嘬,李勣面不改色道:“不浪费就好,你继续吃,老夫盯着你,敢剩一丁点,莫怪老夫大义灭亲。”   “不至于的,不至于的。”李钦载干笑。   老人家恼羞成怒又故作掩饰的样子真可爱……   李勣手指搅弄过的食物,李钦载实在没法继续吃,假模假样用竹箸翻了几下,搁下竹箸转移话题。   “爷爷听说了今日长安城的消息吗?”   李勣嗯了一声,道:“听说了,你们这几个混账小子真够龌龊的,虽说是为了自保,却莫名将人家的儿子弄进了大牢里。”   李钦载笑了笑,道:“刘兴周参劾堂兄,将无辜的堂兄弄进大牢,爷爷猜一猜他有没有反省过自己。”   李勣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你本事不小,但戾气也不小,平日里看不出,遇到事便收不住手段,钦载,你的心性尚需磨练。”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爷爷,孙儿的性子向来平和,但如果有人胆敢冒犯我身边的亲人朋友,就莫怪我行霹雳手段了。”   李勣也不知该如何劝解,对李钦载这种脾性,他甚至都说不上来好还是不好。   于是李勣只好回到正题道:“陛下已下旨让你审理此案,老夫猜想,是你与陛下早就私下里商量好的吧?”   “不错,其实陛下也知爷爷和堂兄是被冤枉的,最近朝堂风向不对劲,陛下察觉到了,觉得应该借由此案将风向扳回正道上,故而愿与孙儿配合,敲打一下朝臣们。”   李勣叹了口气:“既有陛下暗中配合,你可立于不败之地,但若你行事太过分,激起了朝臣公愤,怕是陛下也保不住你,所以,你行事当须小心,莫以为有陛下撑腰便百无禁忌。”   然后李勣又道:“刘兴周之子如你所愿入狱了,据说刘兴周仅此一子,还是三十多岁所生,对他宠溺得很,若要查清谁是背后针对我英国公府的主谋,可从刘兴周身上撕开缺口。”   李钦载突然仰天嚣张地大笑:“哈哈哈,刘兴周啊刘兴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想到你也有落到我手里的一天……”   话没说完,李钦载隐隐察觉脑后传来风雷之声,下意思弯腰一躲,一只漆酒盏从头顶呼啸而过。   惊惶扭头,见李勣一脸怒色瞪着他:“孽畜猖狂!见你这副小人奸计得逞的样子老夫就生气!”   李钦载急忙道:“爷爷,孙儿是正义的。”   “你长得一副邪魔歪道的样子,何来正义?”   “遗传啊爷爷,孙儿但凡不是外面捡来的,您都不该骂孙儿的长相,您自己也吃亏……”   见李勣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李钦载也不敢气他了,小心翼翼地道:“爷爷莫气,孙儿内急,就不在这儿碍眼了……”   说完李钦载识趣地离开前堂,朝后院走去。   李勣在前堂内平复了怒气,随即悚然一惊,失声道:“不好!老夫的牡丹!”   然后拔腿踉跄朝后院跑去,健步如飞之姿丝毫不见名将老迈之态。   ……   第二天一早,刘兴周又出现在英国公府门外。   李钦载终于大慈大悲在府内花厅接见了他。   刘兴周小心翼翼坐在李钦载下首,飞快扫了一眼李钦载的表情,见他表情平静,不悲不喜,刘兴周愈发心头惴惴。   “刘御史,本官奉旨审理令郎行窃伤人一案,按理说,断案之前我实在不该见嫌犯亲属,而刘御史在朝中素有刚正之名,你应该知道规矩,今日你我相见,可是不合时宜呀。”李钦载皮笑肉不笑道。   刘兴周垂头道:“事关犬子生死,下官不得不厚颜求见,只想为犬子陈情一二。”   “哦?刘御史有话要说?”   “是,犬子杉望虽年少轻狂,偶有轻佻之举,但下官敢以官职和多年清誉担保,杉望断不会做出行窃伤人之事,昨日之案必有内情,还请李县伯明察秋毫,秉公而断。”   李钦载突然沉下脸,道:“你身为监察御史,却教子无方,直到此时仍执迷不悟。昨日案发,你今日见了本官一不问案情始末,二不提受害者伤情,却只知为令郎鸣冤,你现在这副样子,可对得起‘刚正不阿’四字?”   “案情经过你可知道?令郎行窃的寿礼你可知价值几何?受害者伤在何处,是否危及性命,你可曾问过?”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为令郎鸣冤,谁给你的勇气干涉本官断案?”   一步一逼的质问,刘兴周额头已渗出了冷汗,在这位年轻人面前,刘兴周被问得哑口无言,面露惭色。   “李,李县伯恕罪,下官急怒攻心,失了体统,是下官的错。下官敢问一句,不知申国公之孙伤情如何?”   李钦载冷冷道:“令郎那一刀刺中高歧的腹部,现场血流如注,高歧至今昏迷不醒,申国公府已大乱,高家放了话,定要问令郎死罪,否则必上金殿向天子求个公道。” 第四百六十六章 含蓄的谈判   刘兴周见李钦载不是求情,也不是打听案情,他其实是来谈判的。   案子有诸多疑点,但绝望的是,案发后刘杉望立马被拿进了大牢,人证物证也被封锁,刘兴周获取信息的渠道全被李钦载断掉了。   这种情势下,刘兴周就算喊冤也喊不出个究竟,只能登门与李钦载谈判。   明知有猫腻,偏偏拿不出反驳的证据,案发时犬子确实在场,也有诸多人证,如今犬子被拿问,刘兴周见不到面,心中惴惴的同时也在暗自怀疑,那孽畜该不会真做了什么吧?   毕竟平日再了解犬子的为人品行,可昨日案发时有一个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刘杉望喝了酒。   一个品行再好的人,喝醉了会干出什么事,谁都拿不准,连醉酒的本人也拿不准,有的人发起酒疯来连自己都打,岂能以正常的逻辑去推理?   偏院的花厅里,李钦载坐在椅子上。   屋里的新奇家具是李钦载设计的,实在不耐烦古人跪坐的姿势,端正坐一会儿腿都麻了,于是打造了前世习惯的桌椅。   刘兴周坐在椅子上颇不自在,不能保持跪坐的姿势,总觉得屁股悬空,心里不踏实。   李钦载双腿平放,坐得比较端正,尽量不翘二郎腿,既不雅观,也不健康,对后代影响很大。   举个例子,双腿平放的坐姿是这样的:o|o   翘二郎腿是这样的:%   天赋异禀的是这样的:‰   嗯,装在袋子里的东西也要细心呵护,男人有时候也很脆弱的。   刚交谈了几句,实际上已经谈崩了,刘兴周是个善于观察脸色的人,李钦载劈头训了他几句,刘兴周便察觉到李钦载似乎对他怀有敌意。   “李县伯,下官有个不情之请,不论案情如何,下官想当面见一见刘杉望,作为父亲,见见自己的儿子总不过分吧?还请李县伯通融一二。”   李钦载淡淡地道:“令郎被关押在雍州刺史府监牢,此案已惊动天子,案情重大,极其恶劣,为了避嫌,刘御史还是不要干预本官办案的好,否则容易引火烧身。”   刘兴周愈发忐忑,试探问道:“若犬子罪名被坐实,不知会受何等刑罚?”   李钦载笑了:“刘御史是御史台的官员,御史台是三司之一,《贞观律》总是烂熟于心吧?令郎会受何等刑罚难道你不清楚?”   “行窃伤人,伤人其实是杀人未遂,伤的还是申国公之孙,你自己想想会如何,流徙千里怕是不够呢。”   刘兴周额头冷汗潸潸而下。   刘杉望是他的独子,而且是老来得子,刘家香火全系于刘杉望一身,若真被李钦载判了个斩决,刘家这一脉算是彻底断子绝孙了。   刘兴周抬头看着李钦载,轻声道:“李县伯,不知有何别的法子,让犬子能减少刑罚?还请李县伯指条明路。”   李钦载笑得意味深长:“刘御史的话,我好像听不懂,除了秉公断案,我哪里有别的明路?”   “刘御史不如回家自己反省一下为何教出这样的儿子,当然,如果能反省点别的事,那就更好了。”   刘兴周顿时一凛,这一刻他终于听懂了李钦载的话。   一上午扯了半天废话,真正有用的只有李钦载的最后一句,“反省点别的事”。   刘兴周能反省什么事?   自己最近干过什么事,他难道不清楚?   顾不得擦拭额头的冷汗,刘兴周讷讷道:“下官该死!下官不该听信风言,参劾令堂兄……”   李钦载急忙制止了他:“不要乱说话,我堂兄是否有罪尚无定论,若大理寺审断他真有罪,刘御史参劾得好!帮我李家清理了门户,我英国公一家上下都应该感谢你。”   一席话四平八稳,刘兴周呆怔半晌,只好道:“是是,下官失言了。下官的意思是,令堂兄的案子已落到大理寺,下官纵想撤回参疏,亦回天无术呀……”   李钦载眉眼不抬,轻轻叹息道:“是啊,落到大理寺了,回天无术呀。参劾他的人那么多,我都不知道从哪里刮起的这股妖风……”   看似感慨的一句话,刘兴周又听懂了,神情顿时陷入挣扎中。   李钦载话里的意思很含蓄,大概意思就是,你得给我把这股妖风的源头供出来,否则咱们没得谈。   “下官,容下官回去考虑考虑……”刘兴周咬牙道。   李钦载和颜悦色地道:“去你的吧。”   ……   长安西市旁的馆驿后院,院子中间焚着一炉檀香,袅袅的烟雾从镂空的香炉中升起,空气中透着几许禅定的味道,让人从心底里感到安宁。   金乡县主素衣素面,不施胭脂,纤细的手抚弄着一把古琴,悠然雅致时而悲戚伤怀的琴音随着檀香升腾萦绕。   牛方智捋须阖眼,一脸陶醉地聆听金乡县主抚琴,不时点头,或是轻轻蹙眉,全靠表情评点金乡的琴技。   良久,一曲抚毕,侍女端来铜盆,金乡伸手在铜盆里净了手,嫣然笑道:“牛爷爷,晚辈此曲可能入您的耳?”   牛方智捋须笑道:“你这般年纪,能将一曲《文姬归汉》奏得如此境界,也算难得一见了。”   金乡微微嘟嘴:“就是说,晚辈琴技还是不够好?”   牛方智笑道:“《文姬归汉》,又曰《胡笳十八拍》,所述者是蔡文姬一生悲苦流离的故事,其有十八拍,时有恬静,时有激昂,时有悲戚,但最终落于对战乱失所的百姓的同病相怜,你的琴技虽好,但失之感同身受,少了一点韵味,可惜了。”   金乡谦逊地垂头道:“牛爷爷教训得是,晚辈会勤加练习,日后再为牛爷爷弹奏,定不让您失望。”   牛方智捋须赞许地微笑,眼睛却眯了起来,道:“你大老远派人将老夫从城外请到这馆驿之中,莫非只是想让老夫听你抚琴?”   金乡俏脸一红,道:“牛爷爷慧眼如炬,什么都瞒不过您……”   牛方智一愣:“还真有事?不要告诉老夫,又是你那小情郎惹麻烦了。”   金乡大羞,嗔道:“什么‘小情郎’,牛爷爷说话太难听了。”   牛方智哼道:“老夫说话难听?你那一脸红鸾星动的样子,就差在脸上写字,‘非他不嫁’了。” 第四百六十七章 只愿取一瓢饮   牛方智一句话臊得金乡差点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话呢,当然没说错,金乡对李钦载确实有些不可告人的心思,不然李钦载上次入狱,这次惹麻烦,她吃饱了撑的费劲托人帮他?   不仅帮他,还帮得悄无声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若不是心里有他,金乡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岂会如此不顾脸面求人帮忙?   牛方智的话是没错,可说得太直白了,金乡一个大姑娘哪里遭得住。   牛方智已老迈,人情世故,男女小情小爱那点事经历得多了,年纪老了便懒得修饰说辞。   “心里有他就直说,遮遮掩掩的不像样子,不过老夫听说英公家那小子已成亲,以你的身份,你家那附庸风雅的暴发户亲爹怕是不会答应你给他做小,这倒是难办了……”   金乡俏脸顿时浮上几许凄然,幽幽道:“牛爷爷,不管您信不信,晚辈没想过与他会有结果,我只是……不忍见他陷于危难,想帮帮他而已,也算为自己的一番心意给个交代。”   牛方智叹道:“你这又是何苦……天下男儿多矣,才貌双全者岂独李家小子一人哉?”   金乡凄然一笑:“我只愿取一瓢饮。”   牛方智顿时语滞,叹息道:“好好,不劝你了。老夫活了大半生,知人生在世不求珠玉,不求明堂,只求一生无憾,不论你与他有没有结果,无憾足矣。”   金乡笑了,泪珠儿随着笑容一同绽放:“多谢牛爷爷懂我。”   牛方智突然叹了口气,道:“说吧,你那不让人省心的小情郎又惹了什么祸?老夫只是个做学问的人,可不一定能帮到他什么。”   金乡红着脸,将李钦载和英国公府最近遇到的麻烦都详细说了一遍。   牛方智听完阖眼沉思许久,然后睁开眼,摇头道:“朝堂上的事,老夫帮不上忙。”   金乡顿时露出失望之色。   牛方智却又道:“不过,御史台有几个御史,曾经是老夫的门生,老夫的话在那几个不争气的东西面前,倒也有点分量,老夫让他们去打听一番,既然事情由御史参劾李敬业而起,偌大的御史台一定会有风声的。”   “若老夫的门生打听到了什么,会差人告诉你,至于以后的事,老夫可真没本事掺和了。”   金乡立马转忧为喜,起身盈盈一拜:“多谢牛爷爷慷慨相助。”   牛方智笑道:“你爹这些年在老夫等人身上花了大把的钱,饮酒也好,寻欢也好,每次都是殷勤结账,不过老夫帮你这两次,算是把你爹攒下的人情全抵消了,但愿你爹将来不会揍你。”   金乡抿唇轻笑,道:“父王不会的,他不舍得揍我。”   ……   部曲们抬着礼物,李钦载来到申国公高家。   进门先拜见长辈,高真行坐在前堂,一脸无奈地瞪着他。   “你们这几个混账小子……老夫的名字该送给你们才对,你们可真行。”高真行骂道。   “是小子胡闹了,高伯伯恕罪。”李钦载低头道歉。   高真行叹道:“老夫知道你家出了点小麻烦,高家也愿意帮忙,不过你们胡闹之前能否与咱两家长辈通个气?昨日高歧浑身是血被人抬回来,老夫吓得腿都软了,进了屋才知道是假的,被你们骗了。”   “老夫昨日若被吓死,谁来偿老夫的命?”   李钦载急忙道:“高伯伯能活一百二十岁,怎会轻易吓死,不至于的,不至于的。”   高真行气笑了:“你跟天上的神仙沾亲带故,你说老夫活多久就能活多久?”   “高伯伯言重了,小子岂有如此福分跟神仙攀亲,不过小子上辈子可能跟阎王沾点亲戚关系,阎王没事老托梦给我。”   “就在昨日阎王梦里对我说,高伯伯一生行善积德,攒下了大功德,定能活一百二十岁,说完还给我看了生死簿,高伯伯吉人天相,果然写着寿终一百二十岁整,实在是可喜可贺……”   不得不说,李钦载的马屁在这个年代确实清新脱俗,高真行明知他在胡说八道,却也被哄得满面红光哈哈大笑。   “你小子这张嘴真是……我家那逆子若有你三分嘴力,也不至于从小到大冤枉挨了那么多顿揍。”   说着高真行挥了挥手,道:“去吧去吧,逆子就在后院北厢房里养虱子呢,你们聚作一堆可莫再胡闹了,这次真差点吓死老夫。”   李钦载笑吟吟地行了礼,才慢慢朝后院走去。   高家的后院李钦载比较陌生,进去后来到北厢房,见高歧正撅着屁股趴在院子中间,手里拿着一根小棍儿,不知在地上搅弄什么。   李钦载凑近一看,不由又惊又怒又恶心。   地上有一团黄黄又黏黏的东西,而高歧手里的小棍儿则在那团东西上搅来搅去,似乎玩得很高兴。   毫不犹豫地一脚踹去,高歧哎呀一声脸着地,恰好落在那团恶心的东西上,沾了满脸。   李钦载怒道:“什么德行,那么多好玩的你不玩,你偏偏玩屎!啊呸!恶心!想玩你可以花点钱嘛,花点!哪怕嫖呢,花不了多少钱!”   高歧哎呀呀从那团恶心的东西里抬起头,一脸凄惨道:“景初兄何故痛下毒手?”   “看你拿根搅屎棍儿玩屎,我真忍不下去了……”   高歧惊怒道:“玩,玩……屎?景初兄,这是厨子做的酥糕啊,不小心掉地上,愚弟想试着捡起来莫浪费了……”   李钦载同情地看着他:“你……还是先去洗把脸吧。”   高歧下意识擦了把脸,见手上沾的黄黄黏黏的东西,顿时也犯了恶心,张大嘴干呕了几声,急忙叫下人打水净脸。   恢复正常后,高歧一脸幽怨地坐在李钦载对面,叹道:“愚弟为了景初兄可谓殚精竭虑,死而后已了。为了装伤装病,愚弟连门都不敢出……”   李钦载打量着他,道:“你假装的伤没被人看出来吧?”   高歧拍了拍肚皮,笑道:“放心,愚弟做事比薛家那孽畜靠得住,昨日事发后便在腹部做好了伤口,刘杉望还没醒呢,我已经躺在他身边奄奄一息了。”   “咱们买通了雍州刺史府的差役,也买通了仵作,又有国公府的招牌挡着,没人敢来验我的伤,一切都是刺史府的仵作说了算。” 第四百六十八章 案情升级   阴谋不是坏人的专利,好人也会使阴谋。   那些刚正不阿,凡事直来直去像个炮筒子的所谓正义人士,要么是沽名钓誉,要么是缺心眼。   李钦载对善恶是非的界定比较模糊,他不觉得自己使阴谋有什么不对,别人先动的手,为了把别人干趴下,任何手段都在他的选择范围内。   包括眼前的这个阴谋。   李钦载,薛讷,高歧三人合谋,三个纨绔子弟便炮制了这桩阴谋,将刘杉望送进了大牢。   过程很俗套,无非是陷害,栽赃,扣帽子,但凡看过两部以上国产电视剧的人都会。   虽然俗套,但有用就行。   李钦载只需要结果。   结果就是,阴谋果然有用,刘杉望他爹已经被逼到墙角,为了保住刘家这支唯一的香火,刘兴周已不得不考虑倒戈了。   难怪坏人总喜欢玩弄阴谋,而且动辄拿好人的家眷威胁就范,刀架在脖子上一脸猖狂地要好人放下枪。   李钦载现在便是这样,虽然被道德的鞭子狠狠笞打在心尖儿上,但不知道为什么,越抽越爽。   “景初兄,接下来咱们怎么干?”高歧兴奋地搓着手问道。   “你这副奸人沆瀣一气的笑容引起我内心强烈的不适,收敛一点。”李钦载斜眼瞥着他道。   高歧的表情瞬间正义起来。   “接下来没你啥事了,好好在家里装作伤势渐重奄奄一息的样子,莫让任何人验你的伤,一验就露馅儿了。”   高歧一脸不爽:“也就是说,愚弟最近要被禁足了?”   “你可以这么理解。……嗯,对了,宅在家里就算再无聊,也不要玩屎,不然我以后都不知道该如何跟你来往了。”   高歧怒了:“我没玩屎!……凭啥我被禁足了?早知如此,昨日应该让薛家的孽畜装死才对。”   “薛家的孽畜也被禁足了,接来下的事你们不宜参与,不然会把你们两家都拖进泥潭里。”   高歧一愣,然后露出愧疚之色,虽然愿意帮李钦载多出一份力,可他终究是国公家的子弟,他不敢把全家拖进泥潭。   李钦载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不必愧疚,想败家的话,以后多的是机会,这次你还是给你亲爹留条活路吧。”   ……   刘杉望仍被关在雍州刺史府监牢里,李钦载装模作样审了他两次,每次刘杉望都是跪在面前哭天喊地鸣冤,李钦载也不忙着断案,用了一个“拖”字诀。   对他来说,刘杉望定不定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爹的态度。   刘杉望等于是李钦载手里的人质,逼他爹交赎金的肉票,肉票的情绪是不必太在乎的。   刘杉望入狱的第三天,宋森来报,刘兴周闭门不出,不见任何动静。   看起来,他并无任何供出幕后指使的迹象。   李钦载有点不耐烦了,冷笑道:“敌人负隅顽抗,我们就要让他彻底灭亡!”   宋森驾轻就熟献上马屁:“李县伯又高又硬!”   “这老货显然有倚仗,打算再扛一阵,我便要让他扛不下去。”   第二天,刘杉望行窃伤人一案升级了。   经百骑司查实,刘杉望在国子监求学期间多有劣迹,有十余名国子监学子揭举刘杉望求学时有偷窃事实,偷窃之物拿到西市换钱,再与长安的纨绔们花天酒地。   不仅如此,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刘杉望的亲爹刘兴周在朝为官亦有多桩不法之举。   御史台是三法司之一,初唐时期的御史台兼有审案断案的职权,刘兴周任御史期间断过的几桩案子重新被翻了出来,其中多有受贿枉法的行为,已被百骑司罗列出了证据。   下午时分,大理寺差役登门,将监察御史刘兴周锁拿下狱。   第三天,刘兴周的案子开始扩大化,从刘杉望行窃伤人案牵扯出了他的亲爹,他亲爹下狱后,又牵扯出了御史台多名御史的枉法行为。   长安百骑司最近忙翻了,侦骑四出,日夜不休。   说来也巧,被卷入此案的几名御史,恰好是当初参劾李敬业的那几个人。   当这几名御史也被大理寺锁拿后,朝堂众臣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行窃伤人的案子,分明是针对御史台的一次清洗。一桩小案渐渐变成了大案,拔出萝卜带出泥,已有十几名御史被卷入其中。   接下来,李钦载要干什么?他究竟想怎样?重要的是,小案办成大案究竟是他的意思,还是天子的意思?   御史们当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同僚一个个被锁拿,当即便联名上疏,请求天子将李钦载停职,勿使株连蔓引,多伤无辜。   不仅如此,许多御史更参劾李钦载诸多不法事,当年李钦载还是个纨绔,横行长安时确实造了不少孽,留了不少把柄,这一次被御史们利用起来,铺天盖地向尚书省参劾,并请天子下旨三法司严查。   这一次,向来游离于朝堂之外的李钦载,与御史台的矛盾越来越尖锐了。   漫天的奏疏飞入太极宫,堆积在李治的案头,谁知李治的态度却很模糊,表面上应承此案当秉公严查,绝不株连无辜,但同时对李钦载又接连锁拿了几名御史的举动,李治却保持沉默。   到了这时,朝臣们终于看懂了。   这根本是李治的默许,甚至授意下,对御史台的一次清洗。   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然而或许是最近御史们跳得太欢了,甚至打起了三朝功勋英国公府的主意,这已引起了天子的不满。   天子让并不属于三法司的李钦载处置此案,已经释放了一个很强烈的信号,可笑的是朝臣们开始时还以为不过是长安纨绔子弟们一桩寻常的纠纷。   图穷匕见之后,朝臣们终于明白了,但同时也来不及了。   李钦载已对涉案的御史们高高举起了屠刀,屠刀还未落下,但心虚的人已开始胆寒颤栗。   同日,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被大理寺锁拿的十余名御史中,有一名御史当夜不堪忍辱,突然愤慨撞墙而亡。   第二天一早,消息传遍了朝堂,整座长安城炸锅了。 第四百六十九章 重要消息   李钦载也是第二天一早听到这个消息,然后不由懵了。   谁都不清楚这名御史的死究竟是真的愤慨撞墙而亡,还是被人杀害,试图将事态扩大,以达到震慑李钦载,逼他收手的目的。   大理寺丞沈世吓得面无人色,御史在大牢里死亡,他这个寺丞是要担直接责任的。   为了查清真相,将责任推卸下来,沈世急忙召集了仵作验尸。   可是更麻烦的事出现了,大牢里剩余的十几名御史闻知同僚撞墙而亡,顿时兔死狐悲,于是集体绝食,不食水米。   消息报到李钦载这里,李钦载也变了脸色。   被锁拿的御史受贿枉法是事实,一个两个死在大牢还可以说他们是畏罪自杀,但若是十几个御史同时死在牢里,可就不是一句“畏罪自杀”能交代得过去的。   宋森抹着额头的汗,向李钦载禀报过后,李钦载一脸凝重,眉头紧锁。   没想到朝堂争斗竟如此残酷,一言不合就是一条人命没了。   接下来,究竟是查还是不查?   堂兄仍被关在牢里,刘兴周仍一言不发,关于英国公府的流言越来越多,李钦载这个办案的人也被卷入了漩涡中。   似乎一切都越来越被动了。   无数参劾他的奏疏飞进太极宫,李治究竟还能帮他扛多久?   更要命的是,李治身边还有一个对他不爽的皇后,若再吹几句枕头风,这一次可就败得彻底了。   李钦载不能败。   他若败了,不仅堂兄可能会被流徙千里,而且英国公府的清誉也将受损,家道从此势微。   今日别人咬英国公府一口,结果发现没事,很难保以后任何阿猫阿狗都会扑上来咬一口。   他背负着家族的兴衰重任,若承认了失败,从此恐怕真的就只是个乡村教师了。   李家的院子里,李钦载独坐许久,陷入沉思。   身后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罢了,老夫进宫见一见陛下吧。”   李勣在他身后叹息。   李钦载回过神,转脸时已变了表情:“爷爷,咱们还没败。”   李勣哼了哼,道:“非要弄到鱼死网破才叫败?老夫领兵一生,战场上惨胜即是败,失败就失败,没什么不敢承认的,下次再战便是。”   李钦载沉默半晌,叹道:“爷爷,孙儿不是安慰您,我们没到失败的时候,不到最后一刻,我不会承认失败。”   “事情一定会有转机,爷爷英雄一世,怎能为了这点小事而伤了自己的面子,孙儿万死亦不敢让爷爷的清誉受半点损伤。”   李勣大笑道:“你能如此想,咱们李家落魄不了,老夫纵向天子承个错儿又有何妨。”   祖孙正说着话,管家吴通来报,金乡县主在门外求见五少郎。   李勣和李钦载一愣,彼此互视一眼,李钦载浑身一激灵,他从李勣的眼里看到了杀气。   “孽障,你又造了什么孽?”李勣怒道。   “孙儿拿身边所有亲朋好友十八代祖坟里的棺材发誓,孙儿清清白白,啥都没干过!”   誓言既毒又诚挚,李勣怒哼一声,道:“你已是成了亲的人,纵要收妾室,金乡县主也不是你能招惹的,你最好给老夫绝了不该有的念头!”   李钦载又急又气,撩起衣袍下摆道:“爷爷若不信,孙儿愿自宫以证清白!”   李勣环胸冷笑盯着他,不但不着急,反而跃跃欲试。   李钦载颓然叹气,他突然想起来,老头子孙兴旺,不差他这一个孙子,李家香火多,耗得起。淘汰掉一个挥刀自宫的傻缺,对李家的基因优化来说是好事。   悻悻放下衣袍下摆,李钦载若无其事地对吴通道:“请县主偏院花厅等候。”   李勣没再说话,而是指了指他,警告的意味十足,最后拂袖而去。   李钦载叹了口气,来到花厅。   花厅内,金乡县主正在来回踱步,见李钦载走进来,金乡立马迎上去,道:“你是不是又惹了祸?”   李钦载一愣,见金乡一脸焦急,又打量了一下许久不见的她,竟鬼使神差地脱口道:“胸咋瘦了?”   金乡睁大眼睛看着他。   李钦载急忙改口:“我的意思是,你好像瘦了……”   金乡俏脸一红,杏眼瞪着他道:“不对,你刚才说的不是这句。”   李钦载嗔道:“傻孩子,多吃点肉,你看你都有幻觉了……”   金乡恨恨瞪了他一眼,道:“听说大理寺监牢里一名御史死了?”   李钦载好奇打量她:“你一个皇室宗亲,对朝堂的事如此关心作甚?”   金乡脱口道:“我关心的哪里是什么朝堂事,分明……”   “分明什么?”   “没什么!总之,我听说你又惹麻烦了……”   “然后呢?”   “然后,特来送你一个消息。”   “啥消息?”   金乡本想难为一下他,拿一下乔,然而她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便顾不得调戏他了,急忙道:“当世大儒牛方智在御史台有几位门生,他们打听到最近针对你们英国公府的幕后指使是谁了。”   李钦载顿时坐直了:“谁?”   金乡缓缓地道:“御史中丞袁公瑜。今年朝中改了官职名,御史中丞又称司宪大夫。”   李钦载皱眉:“袁公瑜?他是何人?我记得我家没人与他结过仇呀。”   金乡叹道:“朝中为官,蝇营狗苟,不一定非要结仇才会敌对。”   “道理我都懂,可……我家真没与他结过仇呀。”   金乡杏眼圆睁:“你非要跟我争个曲直么?”   见金乡生气又着急的模样,李钦载心头一动。   其实他早已隐隐有察觉,金乡对他似乎有点不一样的男女情愫,上次入狱时她托牛方智帮他,这次惹了祸事她又送来一位了不得的初唐四杰之一,还帮自己打听出了如此重要的消息。   她从未表露过什么,但她的种种举动,已经表露太多太多了。   李钦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面对一个钟情于他的绝色女子,说不动心未免太装蒜了。   男人就是这么肤浅,一见钟情向来先看美貌,金乡县主绝色貌美,李钦载怎能不动心?   可是……他与她终究横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她的身份注定不可能与他有任何结果。   生命里应该出现的人,一定会出现,应该离去的人,也一定会离去。 第四百七十章 会   但凡情商稍微够用,就能察觉到金乡的情意。   她就差把喜欢俩字刻在脸上当纹身了。   李钦载不是傻子,金乡几次帮他后,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可惜的是,他无法回应她。   这个年代妻妾成群是很正常的事,但他和金乡不一样,李钦载不可能休妻,金乡也不可能做妾。   若跟她超越了男女关系,在这个年代只能叫“私通”,别人的嘴里说起来是一桩风流韵事,但对崔婕和金乡来说,无疑都是人生的崩塌。   “李县伯,情势很严重,不知道我带来的消息能不能帮到你,牛爷爷说你若不蠢的话,应该知道怎么做……”金乡轻声道。   李钦载皱眉:“因为这件事,你欠了牛方智的人情?”   金乡将头扭到一边,道:“他欠我父王的人情,不过是以前寻欢作乐的一些花账,这次算是抵消了。”   李钦载瞠目结舌,瓜婆娘还没出嫁就开始坑爹了,若真娶了她,滕王过不了两年就得上街要饭。   牛方智这个人李钦载认识,当初火烧王氏祖宅时,牛方智跟他闹得很不愉快。   不过大儒毕竟是大儒,私人恩怨和大是大非他还是分得清的,还人情也好,主持正义也好,终究算是不计前嫌帮他打听到了这个重要的消息。   “你爹的狐朋狗友还不错,老牛这人能处,回头给他备一份厚礼,”李钦载笑道:“既然跟你爹一个路数,那就托人买一对新罗婢送他。”   “听说新罗婢温柔解语,很会侍候男人,老牛这把岁数让新罗婢侍候可能会折点寿,但人这辈子图的就是个开心,能被爽死也算喜丧了。”   金乡怒道:“什么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都不像人话,人家牛爷爷好心帮你,你却想折他的寿,还是人吗你。”   李钦载嗤笑:“你实在是太不懂男人了,不信的话你当面问老牛,一堆金银珠宝和一对美貌的新罗婢放在他面前,问他会选哪个,他若选金银珠宝的话,我跟你姓。”   金乡冷笑数声,随即回过神来:“又想坑我!咱们不是同一个姓么?”   李钦载也反应过来了,啧,金乡是皇室宗亲,她的真名叫李蕊,“金乡”大约是她的网名。   而李钦载的姓是赐姓,当年高祖李渊赐给爷爷李勣的,总的来说,大家都跟皇室沾点亲。   好吧,又多了一个无法在一起的理由。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袁公瑜是御史中丞,掌管朝中御史台,这次是他在暗中指使针对你们英国公府,天子与你私交甚厚,不如你进宫觐见天子,请天子为你主持公道。”金乡低声建议道。   李钦载摇头:“无凭无据的,天子如何为我主持公道?再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仇恨,袁公瑜应该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金乡睁大了眼:“你的意思是,袁公瑜背后还有人?”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我爷爷是英国公,三朝功勋,辅政之臣,他可不是软柿子,一个御史中丞在毫无仇怨的情况下对我家出手,你觉得这正常吗?”   金乡讷讷道:“那他背后是,是……”   李钦载摆了摆手:“别猜,英国公府本就树大招风,近年又出了我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妖孽天才,愈发引人嫉妒。”   “那些心理阴暗的人是见不得别人家一直兴旺下去的。照你这样猜下去的话,朝中不知有多少人等着我家垮下去。”   金乡哼了一声,琼鼻一皱,眼里却有了笑意:“不要脸……”   李钦载笑道:“事情留给我来解决吧,你送来的消息对我很重要,接下来我大概有了头绪了。”   金乡俏脸一红,道:“有用就好,我……我其实是为了婕儿,她好不容易有了好归宿,我不忍见她的日子过得不安宁,不管怎么说……赶快结束这一切吧。”   李钦载笑道:“我懂,我懂,你当然是为了婕儿,不然呢?总不可能是为了我吧?”   金乡俏脸愈发通红,嗔怒道:“当然不可能为了你,你……你把我父王的钱骗光了,我都恨死你了。”   李钦载叹道:“就骗了你爹一点钱,这个梗是过不去了吗?”   “过不去!除非你把钱还我。”   李钦载立马转移了话题:“你推荐的那个骆宾王不错,有几分本事,这事儿我得多谢你,给我推荐了一个难得的人才。”   金乡语气顿时变得柔和起来:“那个书生投的行卷我看过,算是有几分才干,父王是藩王,门下的幕僚已不少,而你这两年一直单打独斗,身边缺个人为你查遗补漏,也该收几个幕僚了。骆宾王此人正合适。”   李钦载点点头,深深地看着她:“你好像帮过我几次了,多谢你。”   金乡不自在地扭过头去,生硬地道:“我……只是帮婕儿。你好好待她,便算是谢我了。”   “欠你的人情太多,我不知如何还你,你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的吗?”李钦载问道。   金乡摇头:“我衣食无忧,不求名利,没有地方需要你帮忙。”   抬头望着李钦载一笑,金乡眼中突然泛起几许调皮之色,道:“不如你先欠着人情,有朝一日我遇到麻烦,需要你帮忙,你不可推辞,如何?”   李钦载神情一整,面朝北方遥遥拱手:“只要不违武林侠义之道……”   “喂!你正经点儿!”金乡薄嗔道。   “好,我答应你,哪怕你要杀的是好人,我都帮你递刀。”李钦载正色道。   金乡感动地笑了,眼神里带着难得一见的狡黠:“是看在婕儿的面子上,还是纯粹为了我?”   李钦载想了想,道:“纯粹为了你,与任何人无关。”   金乡眼眶一红,仍笑着道:“有你这句话,死亦无憾。”   说着站起身,轻声道:“我走了,会帮你继续打听的,你赶快想办法度过这一劫。”   李钦载起身相送,却不料金乡突然转过身,罕见地大胆盯着他的眼睛,鼓足了勇气道:“李钦载,如果,我是说如果,当初你先遇到的人是我,你会不会,会不会……”   话到此处突然止住,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瞬间泄掉,金乡摇摇头,凄然一笑,转身离开。   背影孤独而坚定,那道鸿沟,她跨不过去。   李钦载定定注视着她的背影,仿佛已明了她言中未尽之意,良久,低声呢喃道:“……会。” 第四百七十一章 报仇要趁早   一半是撩人心弦的暧昧,一半是意难平的遗憾。   人生不就是如此么?   总有几抹蚊子血留在心口膈应,也总有几道白月光照亮余生的路。   写诗写词写歌,那些求而不得的缘分才会让人刻骨铭心。   金乡走后,李钦载在院子里独坐许久,幽幽叹了口气才起身。   遗憾,留在心里就好,不要揭开它,岁月终究会将它彻底封印。   有了金乡提供的消息,李钦载当即吩咐刘阿四请来了宋森。   然后李钦载告诉宋森,去一趟大理寺监牢,把袁公瑜的名字告诉刘兴周,毁掉他最后一份筹码,然后静等刘兴周的选择。   李钦载相信,刘兴周的选择不会让他失望。   不出李钦载所料,刘兴周果然是个聪明人,当幕后指使被暴露出来,刘兴周的心理防线彻底垮了,当即便痛哭流涕向宋森认罪。   果然,刘兴周当初参劾李敬业,皆是受袁公瑜指使。   刘兴周是监察御史,他的顶头上司便是御史中丞袁公瑜,上司的指使他当然不敢不听,尽管明知英国公府对他来说是个庞然大物,可他还是上疏参劾,挑起了是非,这才有了后面一系列发生的事情。   宋森拿到刘兴周的供状后,第一时间递给了李钦载。   看着手里的斑斑供词,和鲜红的手印,李钦载将它折叠起来,悠悠笑道:“终于,又掌握主动了!”   宋森小心翼翼地道:“李县伯,袁公瑜可是朝中三品,手握三法司之一的御史台,权势非寻常朝臣能比,李县伯当谨慎行事。”   李钦载点头,道:“谨慎,我当然会谨慎,三品官儿嘛,好大,吓死我了……”   宋森刚松了口气,谁知李钦载突然暴喝道:“刘阿四,老魏!”   二人飞身闪出,站在李钦载面前抱拳行礼。   李钦载语气冰冷道:“召集府中部曲,我要拜访当朝御史中丞!”   二人应命转身离去。   宋森大惊:“李县伯,你要作甚?”   李钦载眼中一片冷意,道:“拜访袁中丞呀,你刚才没听清?”   宋森颤声道:“你……你这好像不是‘拜访’的样子。”   话音刚落,府中部曲已召集了近百人,每人腰挎横刀,杀气腾腾地站在院子中间,一齐朝李钦载抱拳行礼。   “禀五少郎,府中部曲已集结!”刘阿四凛然喝道。   李钦载冷冷道:“出发!”   一声轰应,英国公府大门敞开,百名部曲鱼贯而出,带着凛冽的杀气来到门外大街上。   街上行人见英国公府突然走出如此多的人,一个个面目不善的样子,顿时吓得远远躲避,神情惊惧地交头接耳窃窃议论。   部曲们走出大门后,李钦载跟在后面一脚跨出门槛,负手看了看四周,然后一挥手下令出发。   宋森跟在后面,心头沉甸甸的,御史中丞可是三品大员,李县伯该不会……他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吧?不会吧?   总感觉要出事,宋森咬了咬牙,转身朝太极宫奔去。   ……   带着部曲穿行大街小巷,来到延康坊,袁公瑜的府邸就在延康坊。   百人队伍走到袁公瑜的府门外,门口有袁府的部曲值守,见一行人浩浩荡荡走来,手里紧紧握着刀柄,袁府的部曲们顿知来者不善,立马紧闭大门,数名部曲横刀拦在府门外。   “此地袁中丞府邸,尔等意欲何为?”一名部曲大喝道。   李钦载懒得搭理他,道:“阿四,全部拿下!”   刘阿四暴喝一声,上前用刀鞘朝部曲膝盖上狠狠一磕,袁府部曲惨叫跪地,李家部曲一拥而上,将袁府部曲们一齐拿下,捆了个结实。   李钦载眯眼打量袁府的门楣,嘿嘿冷笑:“这大门还是不如我英国公府气派。”   刘阿四捧哏道:“五少郎说得不错,这袁府看起来像破落户。”   刚才一番打斗,已吸引了无数围观的武侯和百姓,然而见李钦载气势汹汹,武侯也不敢上前阻止,只好派人紧急禀报巡城的金吾卫。   不理会周围百姓的窃窃议论声,李钦载大声道:“既然像个破落户,索性让我来给袁中丞重新搞个装修……”   “阿四,拆了袁府的门,门楣一切全拆了!”   刘阿四大声应了,一挥手,百名部曲蜂拥而上,早就准备好了的撬棍,铁铲,绳索纷纷拿出来,开始拆卸袁府门楣。   一阵轰隆大响后,袁家的府门被彻底拆毁,原本光鲜的大门变成了一堆废墟,紧闭的大门轰然倒地,袁府已成了一个不着寸缕的小姑娘,任人轻薄。   李钦载挥手,道:“冲进去,见人就揍!”   刘阿四眼皮跳了跳,他在国公府待了多年,知道事情的轻重,若真冲进去揍人,这个仇可就结大了。   正在思考措辞劝谏李钦载,谁知一旁的老魏却跳了出来,一马当先冲进了袁府。   见老魏带了头,李家部曲当然不客气,跟着一同冲了进去。   袁府内顿时一片鬼哭狼嚎,如狼似虎的部曲们见人就揍,无论管家杂役还是账房,只要能看到的人影,都逃不了一顿海扁。   李钦载仍站在门外不动,眼中露出了满意之色。   刘阿四嘴唇嗫嚅几下,终究忍不住道:“五少郎,这个……会不会有点过了?回头您不好收场呀。”   “收啥场?我李钦载在长安城是有名有号的人物,袁公瑜敢暗算我英国公府,就要承担后果。横行长安多年,刚修身养性打算做个乖孩子,别人就以为我成了软柿子,呵呵,我这个软柿子倒要看看能不能崩了他的牙。”   “阿四,既然已经是死仇了,就千万不要再留任何情面,今日我若给他喘息之机,明日他就会集结一切力量弄死我,明白吗?”   刘阿四苦着脸看了看横冲直闯的李家部曲,反正都已闹成这样,什么都挽不回了,于是只好唯唯应是。   当袁府的下人们被李家部曲揍得抱头鼠窜,就连看门的狗都被部曲们赏了几个耳光,袁府的后院终于有一群人仓惶跑了出来。   “竖子尔敢!”当先一位中年人瞠目暴怒喝道。   李钦载负手站在门外,懒洋洋地道:“不要理他,继续打,继续砸。”   李家部曲毫不犹豫地继续打砸,从门内照壁到前院回廊,从曲径花草到前堂摆设,如同被大军碾压过后一般,很快被砸得稀烂。   当先跑出来的中年人明显便是袁公瑜,而且他好像还认识李钦载,浑身气得直哆嗦,被两名丫鬟左右扶住,双目赤红颤声道:“好,好!英国公的威风老夫今日算领教了!”   李钦载凛然冷笑:“没错,这就是我英国公府的威风,谁敢招惹我英国公府,这就是下场!袁公瑜,你做了什么,需要我大声说出来吗?”   袁公瑜怒道:“本官做人做官清清白白,何惧宵小污蔑,你倒是说说,本官究竟做了什么?”   李钦载掸了掸衣衫下摆的灰尘,抬步走到袁公瑜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份供状,朝他胸口一拍,道:“袁中丞你慢慢看,看完告诉我读后感。”   说着李钦载又朝部曲们喝道:“去后院看看,袁公瑜是否有子嗣躲在里面,给我揪出来,打断他的腿!”   老魏再次一马当先冲进了后院。   袁公瑜甚至来不及看供状,见李钦载竟敢如此无法无天,气得差点闭过气去。   “李钦载,尔安敢如此跋扈!不怕朝廷王法么?”   李钦载笑了:“袁中丞不妨先把供状看完,咱们再来聊王法。” 第四百七十二章 敢做敢认   一个县伯敢抄御史中丞的家,算不算把天捅破了?   严格说来,并不算。   换个说法,英国公的孙子把御史中丞的家抄了,听起来是不是舒服多了?   御史中丞虽掌管朝中御史台,三法司之一,可英国公是三朝功勋,辅政之臣,他的纨绔孙子跋扈猖狂,把御史中丞的家砸了个稀烂。   算惹祸吗?当然算。   可充其量只算中等意思的祸。   李钦载准备动手前自然是已经有过冷静的考虑,他的跋扈是做给外人看的,但要是有人真把他当个没脑子的纨绔,那就大错特错了。   袁府内外一片鸡飞狗跳,李家部曲皆是当年跟随李勣南征北战的悍卒,什么场面都不憷,哪怕是打砸御史中丞的家,他们也一丝不苟地执行李钦载的命令。   前院,前堂,偏厅,回廊,能拆能砸的都差不多了,后院一片鬼哭狼嚎,下人们抱着头一边惨叫一边抱头蹲在角落。   袁公瑜快气疯了,双目赤红地瞪着李钦载,喝道:“李钦载,今日你闯下大祸,你祖父纵是三朝功勋也保不下你,本官若不参你流徙千里,这些年的官儿就算白做了!”   李钦载站在门外的废墟便,津津有味地欣赏打砸袁府的场面,懒洋洋地道:“袁中丞,别忙着放狠话,你先看看手里的那张供状再说,打官司?呵呵,打到金銮殿我也不理亏。”   袁公瑜展开手里的供状,仔细瞥了一眼,接着脸色大变。   上面字字句句皆是对他的指控。   指使御史联名诬陷李敬业的是他,长安城里散播针对李勣多年前杀降掳财的是他,最近长安朝野隐隐对英国公府发难的各种流言蛮语都是他。   大理寺里关了十余名御史,袁公瑜敢肯定这群被关押的御史不是什么英雄好汉,稍微用点刑具就能将他卖得干净彻底。   人证,物证,收集这些很难吗?一点都不难。   看完供状后,袁公瑜脸色苍白,失神地站在原地久久不动,捏着供状的手不停发抖。   这张供状若被呈上金殿,可是一桩惊天大丑闻,他袁公瑜的下场将是怎样的凄惨。   “我,我……”袁公瑜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辩解。   李钦载冷笑:“我知道你不是主谋,也知道你也是某个人的棋子,没关系,我不强求你供出背后的人,但你既然参与了,便该承受后果。”   正说着,后院一阵凄厉的哭喊,老魏和几名部曲拽着两位年轻人来到李钦载面前。   “五少郎,此二人是袁公瑜的公子,如何发落?”老魏问道。   李钦载盯着两个年轻人,又瞥了一眼失魂落魄的袁公瑜,眼中厉色一闪,道:“长子断一腿,此事作罢。”   袁公瑜回过神不由大惊,李钦载冷冷道:“袁中丞,你是天子敕命大员,身负皇恩,我若对你动手便是对天子不敬,便让你的犬子代你受过吧。”   话音落,老魏抄起一根方头铁镗狠狠朝袁公瑜的长子右腿砸下。   一声凄厉的惨叫后,旋即寂静无声,袁公瑜的长子已痛得昏迷过去。   李钦载却浑若无事般掸了掸下摆,道:“事情我做下了,不怕承认,今日贵府所受劫难皆是我李钦载干的,官司打到天子面前我也认。”   盯着袁公瑜的眼睛,李钦载阴沉着脸一字一字缓缓道:“袁中丞,欢迎你来报复,不过丑话说在前面,下次再敢招惹我英国公府,就要做好全家死绝的心理准备,我不会给敌人反扑的机会。”   袁公瑜直视他的眼睛,心中却又怒又惧又惶恐。   砸了袁府,又打断了袁家长子的腿,李钦载觉得差不多解气了。   重要的是,李敬业只是被陷害蹲了大牢,身体并没受到实质性的伤害,李钦载加诸在袁公瑜府上的惩罚应该够了。   毕竟是御史中丞,事不可做绝,不然李钦载回头没法对李治交代。   看着袁府内外一片废墟瓦砾,和痛昏过去的袁家长子,李钦载对自己的战果很满意,挥了挥手,下令部曲集结回府。   在部曲们的护侍下,李钦载大摇大摆离开,纨绔跋扈之状令人生畏。   ……   同一时间,消息传遍长安。   英国公之孙不满堂兄被构陷,愤而打砸御史中丞府邸,并打断了袁公瑜长子的腿。   整个长安城都震动了。   朝野臣民议论纷纷,不同的是,朝臣们愤慨激昂,而百姓们则事不关己吃瓜吃到撑。   多少年,多少年没见过这般无法无天的狂徒了!   不愧是三朝名将功勋府里出来的子弟,行事就是硬朗。   相比市井坊间如同八卦传闻般的津津乐道,朝堂上却炸开了锅。   一时间参劾李钦载的奏疏漫天飞舞,御史台二十余御史跪在太极宫门前,声泪俱下请求面圣,异口同声要求天子严惩恶贼狂徒。   李治听到这个消息也震惊了,呆怔许久,才一脸苦笑地吩咐王常福,让跪在宫门前的御史散去,并借口贵体抱恙,罢朝三日。   事情闹得太大,几乎是捅破了天,贵如天子李治者,也不得不暂避风头躲个清静。   李治万万没想到,李钦载处理此事的方式竟如此刚烈,三品御史中丞的家说拆就拆了,得罪整个御史台都不在乎。   这小子……是真不怕事大啊,难怪当年纨绔的名声那么难听,人家猖狂起来是真的狂。   李钦载打完砸完就回家补觉去了,浑然不知此事在长安城闹得多大,连天子都不得不躲事儿了。   入夜,长安城刚刚从喧嚣恢复宁静,一道人影从废墟瓦砾中走出来,上了马车后匆匆朝东行去。   马车来到李义府的府邸后门外,早有下人站在门口等候,将马车里的人领到府邸后院的书房中。   李义府盘腿坐在蒲团上,神情凝重地翻阅一道道奏疏。   袁公瑜走进书房,李义府却眉眼不抬,仿佛不知道有人进了门似的。   袁公瑜却一脸愤怒地瞪着李义府,道:“李郡公,你当初说不会有后患,今日我府邸被砸,长子被打断了腿,不知李郡公何以教我?” 第四百七十三章 登门赔罪   昏暗的烛光下,李义府那张苍老的脸明暗交替,衬映得愈发阴鸷。   袁公瑜坐在他面前,目光阴沉地盯着他。   今日在李钦载面前吃了个大亏,不仅家被砸了,儿子的腿被打断了,袁公瑜也沦为了全城的笑柄。   奇耻大辱,皆因一桩冤案而起。   袁公瑜并不是这桩冤案的炮制者,而是执行者。   如今执行者被暴露出来,被李钦载狠狠给了一个教训,还被李钦载拿住了把柄,随时都有被罢官问罪的危险,但炮制者却毫发无伤,这不由令袁公瑜忿忿不平。   所以他今夜悄悄来到李义府的府邸,只办三件事。   公平,公平,还是他妈的公平。   相比袁公瑜的愤怒,李义府的表现却颇为平静,淡淡地道:“袁中丞稍安勿躁,你先冷静下来再说。”   袁公瑜冷笑:“你们躲在背后无事,当然能冷静,倒霉的人是我,今日府邸被砸,犬子被打断腿,还被李钦载拿住了把柄,教我如何冷静?”   李义府皱眉,捕捉到了他话里的关键词:“被他拿住了把柄?什么把柄?”   “刘兴周在大理寺监牢里招了,说是受我指使的。那张供状若被呈到天子面前,我不仅会被罢官,或许还会被流徙千里。”   李义府眉目渐缓,道:“无妨,朝中有人会保你的。”   “我已暴露,成了弃子,谁会保我?”   李义府缓缓道:“老夫不能说,但你放心,定有人保你。”   袁公瑜冷笑,李义府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混到御史中丞这个官职地位,朝堂里什么腌臜肮脏的事情没见过?   出卖盟友,背后捅刀,这事儿他不仅见过,还亲自干过。   如今他没了价值,被暴露于朝野之间,谁会费力不讨好保护一枚弃子?   “早知今日,当初何必招惹这桩麻烦?”袁公瑜失神地叹息。   李义府也叹道:“英公那个孙儿的反应,委实出乎老夫意料,老夫原以为李敬业出了事,李钦载顶多四处奔走,为证堂兄清白,却没想到他避开此事,另辟蹊径给御史台设了一个崭新的局……”   “此子有些斤两,这次是老夫败了。”李义府摇头叹道。   袁公瑜冷冷道:“李郡公败了,连累的却是我,我从贞观年入仕,历经数十年才爬到这个位置上,一生蝇营所获,一朝尽丧。”   “三日后的朝会,若李钦载将供状拿出来,我不仅名声臭了,官职没了,全家都会被牵连,李郡公,下官做的一切可都是按您的吩咐办的,我若入狱,怕是熬不过大理寺的刑具……”   李义府眉头一掀,瞬间明白了袁公瑜话里的威胁之意。   袁公瑜的意思很清楚,我若进了大狱,你不保我的话,我一定把你招出来,大家一起玩完。   “袁中丞冷静,老夫对天发誓,一定保你平安无失。”李义府急忙安抚道。   袁公瑜努力挤出一丝微笑:“下官对李郡公向来深信不疑,一切便拜托了。”   两人本是利益同盟,说完了正事,彼此都没有闲聊的心情,于是袁公瑜告辞离去。   李义府独自坐在书房里,浑浊的老眼出神地盯着矮桌上昏暗摇曳的烛光,良久,狠狠一咬牙,做出了一个决定。   ……   大清早,英国公府的院子已经有了动静,下人们在管家的安排下清扫各个角落,丫鬟们端着铜盆柳枝站在主人房门外等主人起床侍候。   管家吴通匆匆走向后院,拽过一名路过的丫鬟,让她请五少郎起床。   丫鬟一脸惊惧地拍了拍李钦载的房门,听到里面传来李钦载不爽的怒吼声,丫鬟吓得珠泪涟涟,转告了吴管家的话后落荒而逃。   许久之后,房门打开,李钦载一脸起床气,看谁都不顺眼的样子,令下人纷纷绕路而行。   昨日回府后便被李勣拎到后院教训了半天。   爷爷训孙子其实很麻烦,别人可以肆无忌惮地骂脏话,骂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骂爽就完事。   但李勣不行,骂李钦载都得讲究措辞,一定要小心翼翼避开祖宗十八代,因为他每一句深情问候对方的十八代亲人,理论上都是自己的十六代亲人。   相煎何急!   搞得李勣每次痛骂李钦载时脑子转得特别快,如同参加科考似的咬文嚼字,句句斟酌。   太操心,太烧脑了,所以李勣最近已经很少骂李钦载,哪怕这孽畜几泡尿祸害了自己好几株心爱的牡丹,他都选择能忍则忍,尽量不骂人。   然而这一次李钦载做得实在太过分了,李勣不骂都对不起祖宗十八代。   事情交给李钦载解决,李勣原本是放心,这孽畜虽然性子沉稳中带点野,可终究做事还算靠谱。   万万没想到,李钦载昨日招呼都不打,带着部曲出门便砸了御史中丞的家,还把人家长子的腿打断了。   行径如此恶劣,旁人看英国公府愈发骄纵张狂,李勣怎能不怒?   于是李钦载昨日回府后,李勣再也顾不上伤及祖辈先人无辜,拎着李钦载破口大骂了一顿。   李钦载顶着满头唾沫星子回了房,一觉睡到天亮,还没睡到自然醒,丫鬟便吵醒了他,告诉他前堂有贵客求见。   李钦载的起床气本就不小,闻言顿时怒了。   穿戴之后气势汹汹赶到前堂,他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扰他清梦,如果混得没他好的话,必须教训一顿。   赶到前堂,李钦载立马冷静下来,他认出了这位不长眼的东西。   理论上,自己混得没他好,必须忍。   不长眼的东西姓李,名义府,爵封河间郡公。   李钦载和李义府曾经过过冲突,厌胜案那一次,在宗正寺里,李义府代武后赐毒酒,差点害死两位公主,李钦载一腔义愤将两位公主从李义府的手里救了下来,从此也跟李义府结了仇。   这次李敬业被陷害,英国公府被流言所累,李义府是李钦载第二个怀疑对象,第一个是武后。   见李义府清早登门,李钦载眼睛眯了眯,仿佛明白了什么。   哈哈一笑走进前堂,朝李义府行了个晚辈礼,李义府也捋须呵呵直笑,一口一声李家麒麟儿又变帅了云云。   两人之间的气氛客气又融洽,当初宗正寺爆发的正面冲突两人仿佛同时忘得干干净净了。   闲聊了许久,李钦载才试探问起李义府的来意。   李义府笑容渐敛,叹了口气,起身二话不说先朝李钦载行了一礼。   李钦载一脸受惊的样子,急忙扶住了他:“李郡公这可使不得,折煞小子也。”   李义府叹道:“这一礼,是向李县伯赔罪,老夫敢做也敢认,近日贵府几桩麻烦都是老夫幕后指使。”   李钦载愣了。   他隐约明白李义府登门的来意,但委实没料到这老货竟如此直白。   天聊死了啊,你都如此直白了,我该怎么办?抄起酒壶砸爆你的狗头吗?   李义府的坦率,倒把李钦载整不会了,一时间愣在当场,久久没吱声儿。   李义府见他没反应,不由惴惴道:“李县伯,李县伯!咳,老夫今日是来赔罪的,都是我干的,你要不要说点什么?”   李钦载回过神,开始扭头四顾。   李义府眼皮一跳,就在李钦载找到一只银质的酒壶握在手里时,李义府眼疾手快也握住了它。   好险呐,差点被砸爆狗头。   “李县伯且慢,听老夫解释一二如何?”   李钦载微笑:“你说,我洗耳恭听。”   话说得客气,语气也和善,可握着酒壶的手仍没松开。   李义府握着酒壶的另一头,也不敢松手,另一只手则拽住了李钦载的另一只胳膊。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姿势像极了跳探戈的一对逼人……璧人。 第四百七十四章 震惊的真相   李义府的痛快,实在令李钦载感到吃惊。   谁是主谋李钦载多少有些预感,李义府正是他的怀疑对象之一,而且可能性很大。   李钦载揪出了刘兴周,揪出了袁公瑜,就在他想继续往下查时,死活没想到李义府主动登门,痛快地承认了。   这个操作委实令李钦载始料未及,一时间李钦载都在怀疑李义府是不是脑子抽风了,或者说,他主动认罪的背后,还有更大的阴谋在等着他?   李义府认错的态度很诚恳,同时也保持着郡公的不卑不亢。   “李县伯且听我一言,老夫实有苦衷……”李义府叹道。   李钦载放下了酒壶,眼睛不由自主朝堂外瞥了瞥。   这时候应该叫一队刀斧手埋伏在廊下,李义府的解释若不能让他满意,立马摔杯为号,冲进来把他剁成狗肉之酱,就很应景。   最好再叫一个项庄进来舞剑,扭胯劈叉什么的,吓唬吓唬他,让这老货的狗嘴说话前先想清楚,怎样才能给出一个完美的解释。   “说吧,我等着呢。”李钦载皮笑肉不笑地道。   李义府先将李钦载手里的银壶夺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觉得离李钦载有点近,于是索性把它握在手里,后退两步。   “李县伯恕罪,老夫也是逼不得已,令堂兄李敬业入狱是老夫布的局,这个局早在三个月前就开始布下。”   李钦载若有所思:“柳州那对犯人夫妻被流徙琼南,是你派人去杀了他们,布置好了杀人现场,然后又让儋州刺史快马报于长安,给我堂兄扣了个杀人灭口的帽子,这一来一回的,三个月差不多够了,是吗?”   李义府赞道:“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李县伯心思聪慧,老夫钦佩。”   “现在不是夸我的时候,你继续说。”李钦载冷冷道。   李义府又道:“关于英国公府的流言,也是老夫派人散播出去的,当年英公奉旨北征薛延陀,所谓杀降,实属子虚乌有,同行者有兵部尚书崔敦礼为证,相关诸事皆记于史官之笔……”   “至于掳财……”李义府说着犹豫了一下,迅速看了李钦载一眼,随即道:“李县伯,英公掳财……是真有,不过所掳之财多赏赐部将,此事亦记于军中书记。”   李钦载哼了哼,道:“我爷爷打仗那么辛苦,弄点钱花花怎么了?再说,不都赏赐给部将了吗?说明我爷爷是个公正无私的名将。”   李义府急忙附和道:“是是,老夫对英公向来敬仰,与英公同为朝中同僚,是老夫毕生荣幸……”   李钦载冷笑:“嘴上说着荣幸,转过身就毫不犹豫捅了他一刀,李郡公,你的话实在很难让人信服呀。”   李义府叹道:“老夫说过了,我有苦衷。”   李钦载微笑道:“我等着听。”   李义府缓缓道:“朝中同僚背地里皆谓老夫为‘李猫’,盖因老夫笑中藏刀,以柔而害物,故以奸佞名之。”   李义府突然笑了:“你看,其实老夫什么都知道,但老夫也可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庙堂之位,越高越要装糊涂,越高亦越是身不由己。”   李钦载冷冷道:“你偏题了。”   “好吧,令堂兄被冤枉,英国公府被流言所诟,虽出于老夫,但老夫也不过是一枚棋子。”   说着李义府瞥了一眼李钦载,见他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似乎早有预料。   李义府不由笑了:“老夫知道你很聪明,常被天子赞为绝世英才,老夫猜测,你以为背后指使我的人是皇后?”   李钦载眼皮一跳,直到此刻他才变了脸色。   听李义府话里的意思,似乎他背后的人并不是皇后,针对英国公府的另有其人。   这就让人很吃惊了,李钦载实在想不到,除了武后,还有谁会如此敌视他和英国公府。   “还能有谁?朝中三公九卿,藩王,还是世家门阀?”李钦载问道。   李义府轻叹了口气,缓缓道:“太子。”   李钦载腾地站了起来,一脸震惊地盯着他:“太子殿下?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太子今年才十二岁!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会布这个局?”   李义府冷冷道:“太子确实十二岁,但他身边的谋臣幕僚可不止十二岁。”   李钦载沉默半晌,才道:“为什么?”   “我与太子素不相识,从未结过仇怨,太子为何要针对英国公府?”   李义府道:“你未与太子结怨,但你的学生里面有两位皇子,两位公主,还有多位权贵家的子弟……”   说着李义府语气一顿,压低了声音缓缓道:“其中一位皇子英王李显,还是与太子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嫡皇子!你说,太子为何要针对英国公府?”   李钦载身躯一震,慢慢地坐了下来,脸上露出了苦笑。   好吧,他全明白了。   怀璧其罪。   良久,李钦载叹道:“可他……终究才十二岁呀。”   李义府嗤笑:“寻常的孩童,十二岁或许还只是个孩子,但十二岁的太子,你绝对不能把他当成孩子,他从小接受的教育,耳濡目染的经历,当世大儒所授的帝王之术,还有身边谋臣幕僚的谏言……”   “一个十二岁的人每天过着这样的生活,你还觉得他是寻常的孩子吗?”   李钦载竟无言以对。   是啊,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若每天都被泡在这样一个大染缸里,还能将他当成孩子吗?   李钦载皱眉道:“太子殿下认为我会帮李显夺嫡?”   李义府不答反问道:“如果若干年后,太子不小心走错了一步路,而你的学生李显正是野心萌动之时,你会帮太子,还是会帮你的学生?”   李钦载再次沉默,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   自从答应收下李显为弟子的那天起,李钦载成了他的老师,但还有一个隐藏身份,那就是谋臣。   除了血缘亲人,世上没有任何关系比师生关系更可靠,更值得信任了。   李钦载心头突然涌起一阵疲累,长叹了口气,道:“我从未有过帮李显夺嫡的想法。”   李义府点头:“老夫相信,你是与世无争的性子,很早以前我就特意观察过你。可是,太子殿下信吗?” 第四百七十五章 太子求和   李义府说出答案后,李钦载脑子仍嗡嗡作响。   到现在他还不敢相信,背地里针对英国公府的人竟然是太子。   十二岁的孩子啊,前世十二岁的孩子在干啥?还在上小学吧,刚刚脱离撒尿和泥巴的幼稚游戏,开始迷恋手游端游,毛都没长齐就在歌颂爱你不贵的模样……   成绩不好会挨爹妈的揍,情窦未开,女人只会影响他玩游戏的手速,理想纯粹,有着懵懂的武侠梦,军人梦,警察梦。   这才是一个十二岁孩子该有的样子。   而不是暗中玩弄阴谋,参与朝堂争斗。   “我突然很想拜见一下太子殿下,真的对他很好奇……”李钦载悠悠叹了口气道。   李义府笑了:“太子殿下也想见你,老夫今日登门,是太子的意思,主要是想化解这段恩怨……”   李钦载也笑了:“因为我,让事情变得越来越不可控了,是吗?”   李义府沉默片刻,叹道:“是,谁都没想到,李县伯竟然出此奇招,让人措不及防,按我们的意思,李敬业下狱后,其实后续都准备好了,只要你为他证清白而奔走,我们还设下了几个圈套等着你……”   李钦载笑道:“可是你们没想到,我压根就没按你们的思路走,反而拿刘兴周的儿子开刀,撕开了你们的缺口,接着把事情闹大,株连御史台,昨日又将御史中丞袁公瑜的府邸砸了。”   李义府点头,神情很坦然:“没错,我们没料到你竟是这般处置,如果你继续闹下去,很可能会牵连到东宫,若东宫出了这桩事,无异于大唐的丑闻,甚至会影响太子储君的位置。”   李钦载沉默许久,缓缓道:“有一个问题我很好奇,太子觉得我是他的威胁,就算布局设套,也该直接冲着我来才是,为何要先动我堂兄,又翻我爷爷的旧账,你们做的这些,对我并无任何伤害……”   李义府笑了:“这是东宫几位谋臣的主意,李县伯虽然颇受天子器重,但李县伯的根子还是英国公府,东宫出手,必先撼其根基,断其承嗣,英国公府不稳了,对付你其实并不难,你一个人怎么与整个东宫抗衡?”   李钦载恍然:“难怪你们先诬陷我堂兄,原来就因为他是英国公的爵位继承者,而我爷爷若声名受损,朝中威望必然下降,他说的话也就不再那么权威了,那时再对我下手易如反掌。”   李义府苦笑道:“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但东宫的谋臣们显然都低估了你,你不仅是只会造些新奇玩意儿而得天子器重的臣子,你还像个浸淫朝争多年的老手,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危机。”   “袁公瑜被牵扯进来后,东宫由攻势变成了守势,若再斗下去,东宫会引火烧身,所以今日老夫登门,是想大事化小,就此作罢,如何?”   李钦载微笑道:“你们是守势,我却是攻势,正是顺风之时,我为何要收手作罢?”   李义府笑道:“自古皇室易储,牵动各方利益,株连无数,这一次最坏的结果无非是陛下震怒,易储换人,但李县伯作为易储事件的重要人物,你该不会以为一己之力让储君换人,对你个人是大功劳吧?”   “无论储君是对是错,易储便是动摇了社稷国本,纵然陛下愿意放过你,朝臣岂能容你?太子不一定有错,但你,一定错了。你与太子并无不共戴天的仇恨,李县伯有必要弄得两败俱伤?”   李钦载沉默了。   没错,就算最后把幕后主使太子揪了出来,然后呢?   这件事说来并不大,就算李治知道了,也不会轻易动易储的念头,大概率也会不了了之。   太子之位未动,李钦载与他的仇可算是结死了。   就算以一己之力闹到要易储的地步,朝堂上属于东宫阵营的人有多少,一旦提起易储的朝议,会掀起怎样一番腥风血雨?   更别说太子是武后的亲儿子,她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儿子储君位置不保?   相比东宫较为温和的手段,武后若真行动起来,可就没那么客气了。   总的来说,遭不住啊。   李钦载终于明白李义府今日登门的目的,也清楚他为何如此直白地坦诚所有的阴谋。   李义府今日是代表太子来求和的。   袁公瑜暴露后,东宫已经很危险,离暴露只有一步之遥,太子不想危及自己东宫的地位,作为一个十二岁的小人精,这个时候果断选择罢手并求和,其实非常的聪明。   能屈能伸,这才是一个政治人物应该具有的基本品质。   而李钦载,其实也没有别的选择。他不可能与太子硬扛下去,无论是地位,谋臣,还是他的权势,以及背后的武后,他都惹不起。   太子能屈能伸,李钦载当然也可以。   知道了李义府的来意后,李钦载高傲地仰起了鼻孔:“就此作罢,不是不可以。但……”   李义府似乎秒懂李钦载的未尽之意,立马接口道:“李敬业明日就会洗刷冤屈,无罪释放,官复原职。”   “还有呢?”   “英国公府的流言今日起便会在长安城绝迹。若有人还敢拿当年那点破事毁谤英公,官府必严惩。”   “还有呢?”   李义府一呆:“还,还有?”   李钦载提醒道:“我英国公府无端受此大辱,就这样忍气吞声了?”   李义府苦笑道:“李县伯有何要求,尽管直说。”   李钦载朝他竖起了一根中指:“请太子殿下赔偿我一文钱。”   李义府呆怔:“一,一文钱?”   “对,一文钱。”   “这是何故?”   “得理不饶人未免过分,但我英国公府得了理,总要有个交代,这一文钱便是交代。”   李义府下意识摸向怀里,李钦载却立马阻止了他:“李郡公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请太子殿下赔偿,不是你。”   李义府张了张嘴,然后终于懂了,叹道:“李县伯真是……少年可畏,佩服!”   达成协议,皆大欢喜,宾主尽欢而散。   李钦载独坐前堂,悠悠叹气。   当初收李显为弟子,终究还是给自己埋了一个雷,这个雷直到如今才爆。 第四百七十六章 人比牡丹瘦   明明只是收了个弟子,教点简单的学问,但看在旁人眼里,过度的解读便多了起来。   在太子李弘看来,李显和他一样是皇嫡子,李钦载又是李显的老师,那么李钦载肯定要帮助李显夺嫡。   而李钦载深受李治其中,他的一句话,往往会对李治产生很大的作用,李治虽不至于对他言听计从,但每一句话说出口,不论有理没理,李治一定会认真思量。   对李弘来说,这就是威胁,非常大的威胁。   这才是最近一切阴谋的源头,李弘想要除掉威胁,但又要保持太子的形象,于是暗戳戳地搞点小阴谋。   怎么说呢,李钦载其实并不恨太子,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不大可能是妖孽,从这次针对温和的手段来说,太子显然是比较克制的。   李钦载觉得主要是东宫那些谋臣的怂恿撺掇,影响了太子的判断。十二岁的孩子终究也是孩子,被人蛊惑后,被谋臣牵着鼻子走也算情理之中。   按李钦载的猜测,这件事多半是谋臣向太子谏言,各种明示暗示李钦载和李显的师生关系对东宫的威胁。   太子一时昏了头便决定出手,他甚至可能并未参与具体的阴谋实施过程,一切都是东宫的谋臣在暗中操控,掌握全局。   直到这一天,谋臣们发现事情已脱离了他们的掌控,于是向太子认罪认罚,太子别无选择,只好派李义府来求和。   李钦载如此推断不是凭主观臆想,而是根据前世零星的记忆。   记忆中现在的太子李弘是个不错的人,自打懂事起便勤奋向学,谦逊又有能力,在朝野中素有贤名。   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点短命,这才轮到李显坐了皇位,偏偏李显性格懦弱,成了史书上徒增笑柄的“六位帝皇玩”。   李弘这样的人不大可能太坏,所以,尽管李钦载与他产生了过节,但事情或许仍有挽回的余地。   想到这里,李钦载不由心累。   安安静静当条咸鱼都这么难,若哪一天有了野心,想掌握权力时,麻烦岂不是更多?稍不留神都会被人拖进巷子里敲一记闷棍。   幸好李钦载天生不是有野心的料,他接受不了每天大风大浪的日子。   ……   第二天,果然如李义府所说,李敬业被无罪释放,李家部曲将李敬业从大理寺接了回来。   有意思的是,数日前还在对李敬业各种口诛笔伐的朝臣们,对今日李敬业无罪出狱竟毫无反应,朝堂上连个泡儿都没冒,朝臣们仿佛集体失忆了似的,统统忘记了李敬业这个人。   与此同时,朝堂上关于李勣当年杀降掳财的传言也没了声息,各种传言一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有民间市井仍有少数八卦的百姓们茶余饭后议论几句,不过只是当一个谈资炫耀而已。   仅仅过了一天,似乎所有的宁静又回归到了生活里,一切仿佛都没发生过。   只有李敬业回家时身上的酸臭味和消瘦几分的面颊,仍然提醒所有人这件事是确实发生过的。   李敬业跨进门便大哭不已,李钦载急忙迎上来,关心地上下打量着他。   “堂兄怎么了?为何如此伤心?”   李敬业哭道:“我太苦了,太苦了啊!”   “是是,知道你太苦了,这不把你救出来了吗。一切都过去了,咱们以后安生过日子。”李钦载安慰道。   “我一生自问无愧于君上,无愧于社稷,除了裤腰带稍微松了一点,绝无半点对不起家国之处,为何会遭此劫难?嘤嘤嘤。”李敬业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道:“堂兄,咱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你遭此劫难就是因为裤腰带松了?”   “嗯?”李敬业赫然抬头,哭声立止,接着张嘴又哭了起来:“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太苦了啊!”   一边哭,一边微微眯眼朝后院方向偷瞥。   李钦载顿时明白了。   特么的,刚从牢里放出来就玩这点小伎俩,心机菊。   “堂兄,堂兄!爷爷在书房里,这个时辰通常是不出后院的,而且此地离书房甚远,你哭得再大声,爷爷也听不见,不如……你凑近点儿再哭?”李钦载真诚建议道。   李敬业哭声又止,脱口道:“好主意,不早说!”   说完李敬业起身便朝后院跑去,一直跑到后院的拱门处,李敬业甚至还伸出大拇指瞄了一下自己离书房的距离,一副要用迫击炮炸坂田联队指挥部的样子。   确定在这里哭一定能引起李勣的注意,这才就地一瘫,咧嘴干嚎起来。   “我,太苦了啊——!”   远远站着的李钦载不由叹为观止,这特么的戏精附体,情真意切,显然大理寺监牢的待遇太好了,才让这货刚出狱仍有精力表演苦情戏。   李钦载悄悄走近了几步,惨无人道地围观。   李敬业的哭声引来了府里诸多下人的瞩目,下人们不动声色地假装忙活手头上的事,却暗暗移动脚步,朝后院拱门靠近。   一家子的戏精。   李钦载深深为自己不能入戏而与众人格格不入感到羞耻。   “堂兄,打滚,撒泼打滚!”李钦载再次真诚奉上建议:“滚到院子旁边那株牡丹上,碾过去,爷爷一定会出现的。”   建议太真诚,实在无法拒绝。于是李敬业毫不犹豫就地打滚,从拱门一直滚到那株牡丹前,碾压而过,那株李勣新种下的牡丹瞬间宣告死亡。   李钦载抚掌微笑,赞道:“滚得真好!”   扯着嗓子干嚎许久,没见一滴眼泪,皇天不负苦心人,牡丹刚被碾压,李敬业便终于等来了李勣。   “老夫的牡丹!”李勣气急败坏跑出来,却浑然无视嚎啕大哭的李敬业,而是双手捧着魂断气绝的牡丹,颤巍巍地扭头:“谁,谁干的?”   正在大哭的李敬业眼皮一跳,顿觉上了大当。   正打算抵赖栽赃,却见李勣一脸阴沉地瞪着自己,而他仍保持打滚的姿势,死不瞑目的牡丹就在他身旁,似乎抵赖也赖不过去了。   “爷爷,孙儿……苦啊!”李敬业大哭,楚楚可怜,人比牡丹瘦。   李勣却毫不怜悯,起身暴怒道:“老夫就知道是你这孽畜干的!牡丹何辜,竟遭尔毒手,你索性在大理寺多蹲几日不好吗?”   说完李勣抬脚就踩,不偏不倚地踩在李敬业那张梨花带雨的四十二码大脸上。 第四百七十七章 训孙子一样   有一个悲伤的事实,李敬业作为英国公爵位的继承人,但李勣对他却并不待见。   不待见的原因不是因为这一次李敬业的飞来横祸,而是在很早以前就如此了。   据说李勣略通面相,李敬业十多岁时,李勣便看出李敬业脑后生了反骨,常对人说这货是个隐藏版反贼,以后怕是会连累全家。   于是有一次李勣围猎时,命李敬业骑马入深山驱赶猎物,然后李勣下令放火烧山,想把这孙子活活烧死。   结果李敬业不但命大,而且够聪明,四面大火包围时,李敬业杀了马,掏出马儿的内脏,自己躲在马腹里,大火把马烤熟了,却没烧到他,这才逃过要命的一劫。   李勣见这样都弄不死他,也知天意如此,只好任由他去。   当然,这个故事被记载在一本名叫《隋唐嘉话》的笔记小说集里,李勣的原话是,“吾不办此,然破我家者,必此儿。”   故事只是故事,算是野史传闻,真假见仁见智。   事实上李勣没那么玄乎,李敬业的表现呢……也不算多聪明。   只是作为李家的长房长孙,李敬业是必须要继承英国公爵位的,然而这些年李敬业的表现不算太好,对继承人要求严格的李勣难免失望,又不能随意更换继承人,于是对李敬业的态度自然不会太和善。   大脚踩在李敬业的脸上,李勣毫不留情,不知是为他心爱的牡丹报仇雪恨,还是纯粹觉得这孙子不争气,闲着也是闲着,多踩几脚泄愤。   李敬业被踩得吱哇惨叫,预想中的回家后受到爷爷百般问候疼爱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踩了几脚后李勣终于停了下来,但脸色仍然不好看。   “孽畜,在柳州不好好当你的司马,非要沾花惹草,沾花惹草又不知收拾善后,被人拿住了把柄,活该受牢狱之灾。”   李敬业泣道:“景初对孙儿说过,这次是有外人要对付咱家,孙儿纵是不犯错,别人终究也会拿到咱家的把柄……”   李勣大怒:“你还敢犟嘴!我李家儿孙众多,别人为何不拿他们的把柄,偏就拿你开刀了?还不是因为你不检点,把柄太多,别人不拿你拿谁?”   李敬业满腹委屈,但见爷爷暴怒,也不敢再顶嘴,只好垂头哭泣不已。   李钦载本来蹲在后院拱门外,喜滋滋地吃瓜看戏,谁知李勣话锋一转,指着拱门外的李钦载道:“看看你堂弟景初,你看看他!”   李钦载心中一喜,终于我也要成为别人家的孩子了么?   咦?不对,还是自己家的孩子。   李勣指着李钦载,对李敬业喝道:“好的不学你学坏的,景初这混账弄死老夫多少株牡丹了,你偏跟他学了这个!”   说完李勣继续捧着手里的牡丹,一脸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戚。   李钦载和李敬业二脸懵逼。   所以,重点呢?到底是夸还是骂呀?   黯然伤怀了一阵后,李勣叹了口气,指着拱门外的李钦载喝道:“你也给老夫滚进来。”   李钦载只好乖乖滚进来。   兄弟俩并排站在李勣面前,低眉顺目的样子令人心疼。   李勣招了招手,沉声道:“进书房!”   三人走进书房,李钦载关上房门。   李勣瞪着二人,冷冷道:“这次的事情算是过去了,有惊无险,但没什么值得高兴的,说到底终究是咱家树大招风,惹来了无端敌意。”   李勣指了指李钦载,怒道:“尤其是你,你比敬业更不让老夫省心。”   李钦载愕然:“爷爷,孙儿的裤腰带可没松,不但没松,还系了死结。”   李敬业气得推了他一下,怒道:“你够了!总提起这事儿,有意思么?”   李勣怒道:“你俩都够了!”   摇摇头,李勣痛心疾首叹道:“一盘散沙,一盘散沙啊!难怪被外人所趁。”   说着李勣又道:“此次的事,说到底还是钦载收了英王殿下为弟子,很早以前便埋下了祸患,钦载,待你回到甘井庄,不妨……”   李勣欲言又止,但李钦载明白了他的意思,立马严肃地道:“不行。”   李勣皱眉:“英王是皇室宗亲,就算没有你传授学问,他也不至于无书可读,宫学的先生谁不是当世大儒,比你强多了,让英王回长安,对你和他都是百利无害。”   李钦载仍摇头,坚定地道:“不行。”   “爷爷,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孙儿当初既然收了李显为弟子,只要他没犯大错,一辈子都是我的弟子。”   “孙儿若为避祸而将他驱离回长安,莫说孙儿自己这关过不去,其他的弟子看在眼里,只会鄙夷孙儿趋炎附势,当老师的人品被学生所鄙夷,我与他们的师生关系迟早会断了。”   “我不愿在学生的鄙夷下度过余生,相信爷爷也不希望看到孙儿的品行如此卑劣不堪。”   跪坐一旁的李敬业两眼一亮,拍了拍李钦载的肩,赞道:“好兄弟,讲义气!”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那是。义薄云天五少郎,世间再无这般人。”   谁知李敬业又幽怨地道:“你对你的弟子讲义气,咋不知对兄长也讲义气呢?”   李钦载不慌不忙地道:“我若不讲义气,这会儿堂兄你仍然还蹲在大理寺的监牢里,说不定三法司都该下文断案,把你发配岭南摘荔枝去了。”   李敬业拧眉一思量,不由点头道:“说得也是,罢了,爷爷那株牡丹我认下了。”   兄弟来窃窃私语,李勣却叹了口气,眼里却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罢了,钦载虽小节不堪,但大节无亏,你便是这般性子,老夫勉强不得,做人能够堂堂正正,纵常惹灾祸,也说不上太坏。”   说着又指了指李敬业,李勣毫不客气地道:“这一点,你比不上你堂弟。”   李敬业急忙乖巧承认,并惺惺作态朝李钦载投去“向你学习”的深情目光,挤眉弄眼的引人发噱。   李钦载想笑,还是憋住了。   不知为何心里隐隐有一股热流涌动。   这位未来隐藏版的反贼不论做过什么,将来会做什么,至少兄弟感情是真的。   他是真正的有血有肉的家人,未来不管怎样,李钦载都要用尽自己的力气,保护好自己的家人。   如果野心能让自己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其实未尝不可。 第四百七十八章 天家父子   太极宫,安仁殿。   太子李弘小心翼翼地跨进殿门,站在殿内大气都不敢喘,额头的冷汗潸潸而下。   李治穿着寻常的黄袍,坐在殿首冷冷地盯着他,父子俩相隔数丈,但李弘却仿佛坠入冰窟,手脚冰凉。   每次李治坐在殿首高台俯视朝臣皇子时,李弘总觉得父皇像神明,眼里有对苍生的悲悯,也有对凡人的不屑,降下雷霆或甘露,看神明的心灵。   每到这个时候,李弘就在想,如果自己也坐到父皇的那个位置上,能不能也像一尊万人拜伏的神明,让世人敬畏,颤栗。   此刻的李弘就很颤栗,他知道父皇召他来是为了何事。   父皇不是昏君,他对朝堂和天下的掌控甚至已隐隐超越了太宗先帝,曾经在太宗面前仍有些倨傲的世家门阀,如今在父皇面前却被收拾得妥妥帖帖。   朝堂宫闱,没有任何事能瞒过他。   李弘也知道自己干的事瞒不过。   父子俩沉默许久,李治突然朝李弘招手:“弘儿,近前来。”   李弘垂首走到李治面前。   李治打量着他,叹道:“越来越像朕了,朝臣说你仁德忠孝,太子洗马郭瑜教授《春秋》,教到楚世子芈商臣弑君杀父那一节时,你掩卷而不忍再读,郭瑜大赞其仁,上表褒扬。”   李弘难堪地道:“儿臣……愧对‘仁德’二字。”   李治挑了挑眉:“哦?怎么说?”   李弘扑通一下跪在李治面前,垂头道:“父皇,儿臣做错了事,向父皇请罚。”   李治眉目不抬,悠悠地道:“你做错了何事?”   “儿臣误信谗言,阴谋构陷功臣,其心邪毒,其罪不赦。”   李治面色渐渐沉了下去,道:“何人在你面前进谗言?”   李弘犹豫了一下,道:“太子宾客戴至德,东台舍人张文瓘,东宫右庶子萧德昭等……”   李治又道:“他们如何说的?”   “他们说,英公五孙李钦载功高圣宠,学问惊世,七皇弟英王显拜在门下,将来必有,必有……夺嫡之患,李钦载若全心辅佐英王显,夺嫡胜负未知也。故当先下手为强,迟恐落于后手。”   李弘垂头落下泪来:“父皇,儿臣一时糊涂,心中亦对太子之位甚为看重,这才听信了他们的话,布下针对英国公府的几桩阴谋。”   李治面色冷淡地道:“那几道布局,是你亲自布置的,还是那些属臣们谋划的?”   “儿臣只表态说可以一试,余下皆是属臣们安排布置,他们跟儿臣说,太子只需等候结果便好。”   李治不悲不喜,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又缓缓道:“朕听说,后来事情做不下去了,是李义府亲自登门英国公府,代你向李钦载求和,李义府在其中是个什么角色?”   李弘低头道:“事情做不下去时,儿臣有些害怕被牵连出来,于是进宫禀奏了母后,母后骂了儿臣一通后,便令李义府上门求和,此事作罢。”   李治点点头,李弘跪在面前愈发不敢吱声。   良久,李治叹了口气,道:“弘儿,你本在朝中素有仁德之名,朝臣上下皆颂扬太子仁孝,你若不做错事,没人能轻易取代你的位置,就算朕想易储,朝臣们也不会答应。”   “这一次,你为何如此糊涂?本来很完美的你,硬生生给朝臣们送上了一个把柄,以后但凡你有行差踏错,朝臣们翻起旧账,都会拿这件事来佐证你不配为储君。”   接着李治又叹道:“李钦载其人,你对他根本不了解,他本是闲散的性子,对权力毫无野心,他的官职和爵位,是朕硬塞给他的,他一心只想过悠闲无忧的生活,甚至就连教授学生都是随心所欲,时常缺课。”   “这样的人,你竟视他为敌人,呵呵,试问他怎么可能帮显儿夺嫡?显儿连在他门下求学都学得一塌糊涂,他是那块争嫡的料吗?”   “弘儿,你的贪欲蒙蔽了你的双眼,将来你若坐上朕的位置,天下再无人能制约你的欲望,那时的你,焉知会不会把天下治理得一团乱?”   李弘闻言大惊,伏地颤声道:“父皇,儿臣知错了!”   李治沉默下来,良久,长长一叹,道:“罢了,这次朕可以不与你计较,但仅此一次,若被朕知道你又玩弄什么心眼儿,朕可真要动易储的心思了。”   李弘泣道:“多谢父皇宽容,儿臣定痛改前非。”   李治冷冷道:“东宫那几个属臣,全数要换掉,朕会将他们贬谪地方,说来也有朕的责任,你的属臣都是朕挑选的,没想到选了几个心怀邪念的人在里面,往后你要亲贤臣,远小人,朕与你共勉之。”   李弘拜伏应是。   李治阖眼,将身子疲惫地往后靠,道:“英国公也好,李钦载也好,他们对大唐社稷非常重要,朕现在用他们,将来朕还会把他们留给你,让你继续用他们。”   “你却为了一个子虚乌有的理由,竟阴谋对付你未来的股肱之臣,你这般作为,与自掘坟墓有何区别?蠢货!”   “你亲自登门向李钦载赔罪,认错的态度要端正,错了就是错了,不要找借口,不要说什么误信谗言,蠢就是蠢,你若不蠢,谗言怎会入得你耳?”   ……   收拾好行装,李钦载派人从长安城里买了许多零嘴儿和美酒。   西市有个专卖女人贴身衣物的成衣铺,李钦载也一头闯了进去,吓得里面的女客人惊惶而逃。   成衣铺里有几件式样颇为新颖的肚兜儿,花样颜色和布料都不俗,李钦载买了下来,回头拿给崔婕穿。   晚上钻被窝里,半个时辰换一件,李钦载再亲自设计几句台词,比如“官人我要”,“官人对不起,晾衣杆打着你的头了”,“叔叔若有意,便吃了奴家这半杯残酒”……   啧,想想就刺激,不信年底前搞不大她的肚子。   成亲大半年,也该生娃了,男女都可以,眉眼像她,贱嗖嗖的性格像自己,投胎前少吃点砒霜,嘴不要那么毒,完美! 第四百七十九章 太子登门赔罪   长安土特产带回乡下,这样的举动实在很接地气,像丰收年里,手里攒了几个小钱的老农进城赶集。   李钦载满满当当装了一大车,行装都收拾好了以后,回到后院向李勣和李敬业告辞。   部曲们门口集结,李钦载正要登上马车时,朱雀大街行来一队羽林禁卫,前有金镗屏翅开路,后有宫人随侍銮驾,路上行人纷纷避让道路两旁,垂首恭敬行礼,不敢抬头。   李钦载眯眼看了一会儿,旁边的骆宾王拽了拽他的衣袖,道:“是东宫仪仗,李县伯,咱们先避让,莫犯了驾。”   李钦载点了点头,招呼府中部曲避让一旁。   然而东宫仪仗却在英国公府门前停下。   一名宦官越众而出,尖着嗓子道:“太子殿下莅临英国公府,请府中人等接驾。”   话刚落音,一名穿着黄袍的少年从銮驾上被搀扶下来,喝阻了宦官的话,沉声道:“接什么驾!都退下!”   说着少年郎走了几步,看到府门外的李钦载,不由一愣,仔细辨认半晌后,少年郎突然上前,道:“尊驾可是英公府五少郎李景初先生?”   李钦载急忙行礼:“臣正是李景初,不敢当太子殿下‘先生’之称。”   少年郎正是太子李弘,闻言上前握住李钦载的手,温声道:“先生是皇弟英王显的先生,自然也是我的先生,以师事之,并不违矩。”   说完李弘朝李钦载长揖一礼,道:“今日李弘登门,是为向李先生赔罪,前些日是我鬼迷心窍做错了事,无颜找别的借口,错就是错了,请李先生恕我不敬冒犯之罪。”   李钦载急忙托住他的胳膊,道:“臣惶恐,殿下折煞臣也,殿下无错,臣不敢受此礼。”   谁知使劲往上托了半天,李弘却不动,仍保持长揖的姿势,道:“请李先生原谅,您若不原谅,我只好长揖不起,以赎己过。”   “原谅,原谅!还能怎样,当然是选择原谅啦。”李钦载苦笑道。   李弘这才直起身,朝李钦载笑了笑,道:“多谢李先生宽宏,恕我无知冒犯之罪。”   李钦载叹气,堂堂太子,赔罪都卑微到尘埃里了,不管是做戏还是真心,李钦载心里些许的怨气其实已消散无踪了。   嗯,反正蹲大牢的又不是他。   “今日冒昧登门,略备薄礼赔罪,还请李先生笑纳,切勿推辞。”   说着李弘挥了挥手,一队宫人捧着精致的檀木礼盒鱼贯而出。   李弘也没炫耀什么,礼盒经过李钦载身边根本没打开,而是直接送进府里。   仅从华贵的礼盒式样来看,这份赔罪的礼必然轻不了,无意中赚了一笔横财,李钦载心情越来越愉悦了。   “这怎么好意思呢……”李钦载假模假样地嗔道:“殿下送此厚礼,是把臣当外人,不应该,不应该啊,还请殿下千万莫见外,下不为例,哈哈,下不为例啊!”   旁边的骆宾王实在看不下去了,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凑在他耳边低声道:“李县伯,矜持点,您的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   李钦载迅速恢复不苟言笑的样子。   英国公府的中门突然打开,李勣穿着朝服,领着李敬业快步走出,刚站到李弘面前,李勣和李敬业便忙不迭行礼。   “老臣拜见太子殿下。”   “臣李敬业拜见太子殿下。”   李弘一惊,急忙左右手托住他们的胳膊,道:“万不敢当英公之礼,今日晚辈是来赔罪了,得罪了英公府上的贵子弟,还请英公恕我这一回,下次再也不敢了。”   “殿下言重,老臣惶恐,殿下莅临寒舍做客,寒舍蓬荜生辉,赔罪之说,再也休提。”   李弘摇头,又望向李敬业,二话不说行了一礼:“害敬业兄无端受此牢狱之灾,是我的错,请敬业兄原谅我一时糊涂,莫记恨于心。李弘向您赔罪了。”   李敬业慌张得扑通跪在地上,道:“殿下莫折煞臣,臣万不敢受此礼。”   挨个儿赔罪后,得到李家祖孙亲口原谅,李弘这才松了口气,苦笑道:“人生在世,难免有鬼迷心窍之时,这次若非父皇点醒,我差点犯下大错,害了我大唐股肱之臣,英公和贵子孙大度不弃,是我的福分,多谢。”   不得不说,李弘赔罪的态度从头到尾非常虔诚认真,李家上下就算心里有点疙瘩,此刻也彻底原谅了他。   犯错,知错,认错,错而能改,还跟他计较什么?   祖孙三人将李弘请进门,前堂坐下。   太子驾临,必然是要隆重招待的。李勣拍了拍掌,酒宴立马开始。   久难一见的府中歌舞伎和乐班也出来了,美貌妖娆的舞伎正要摆弄长袖为宾客舞一曲,却被李弘果断叫停。   “英公莫怪,今日晚辈是来赔罪的,赔罪举宴本已不该,若还享以歌舞,便违了晚辈的本心,今日便不必歌舞娱客了,晚辈借府上美酒,敬英公和敬业兄,以及景初先生一杯。”   说完李弘满饮一盏,朝祖孙三人亮了亮盏底。   李勣心情此刻也不错,捋须呵呵笑道:“殿下不错,不愧仁德之名,老臣已见未来明君仁君气象,臣为大唐社稷贺,为天子和太子殿下寿。”   说着李勣也满饮了一杯。   一席酒宴,宾主尽欢。   宴后,李弘告辞,李勣亲自送出门外,李弘却将李钦载拉到一边,低声道:“今日赔罪的话已说得够多,但我还是想再说一次,景初先生,前日冒犯,还请莫往心里去。”   李钦载笑道:“无妨,事情已经过去了,臣不是揪着不放的人,殿下今日赔罪,其礼实在有点隆重,臣承受不起。”   李弘摇头,从怀里摸出一文钱,双手捧在手心,递给李钦载的同时,腰也弯了下来:“这是我的正式赔礼,还请景初先生收下。”   李钦载目光莫测地看着面前这一文钱。   其实昨日向李义府提起这一文钱的时候,李钦载心里有点怨气,于是提出了这个条件,目的是用这一文钱向世人说明此事的是非曲直。   赔给我一文钱,就说明你错了,错了就得端正态度,老老实实赔给我。   现在李弘捧着这一文钱,李钦载却犹豫该不该拿了。   人家态度已经如此端正,再拿这一文钱,是不是有点得理不饶人了?   然而想到整件事的是非曲直,李钦载还是接过了这一文钱,塞入怀里,笑道:“殿下,臣冒昧收下了,这件事便揭过吧。” 第四百八十章 回庄   道歉接受了,送的厚礼也接受了,宾主尽欢,尽释前嫌。   李弘临走跟李钦载聊了几句真心话,不过真心话的程度有限,最敏感的夺嫡问题两人都很有默契地绝口不提。   但凡脑子没短路,都不会当面说这种敏感话题,好不容易达成的谅解白皮书,一个话题带偏白干了,礼也白送了。   李弘登上车辇回东宫,李钦载站在门口目送他离开。   良久,旁边的骆宾王轻声道:“太子殿下不愧仁德之名,纵有犯错之时,知错能改,仍是瑕不掩瑜。”   李钦载笑了笑:“仁德之名有真有假,不可信。不过我倒是觉得他是个聪明人,纵有犯蠢之时,知蠢而后勇,仍是瑕不掩瑜。”   骆宾王想了想,躬身道:“李县伯想得比在下更深,受教了。”   李钦载笑道:“走吧,该回甘井庄了,观光先生随我一同去,以后学堂里的琐事都交给你了。”   “在下愿为李县伯效劳。”   李钦载眨了眨眼:“观光先生一身才学,却屈身于学堂做那琐碎枯燥之事,会不会觉得委屈,怀才不遇?”   骆宾王急忙道:“不委屈,李县伯都能甘之如饴的日子,在下怎会委屈?”   “观光先生之才,乱世可为谋臣,治世可造福一方,但如今天下久安,海清河晏,观光先生不如在乡野多沉淀一下心境。”   骆宾王垂头道:“是,乱世治世,在下都愿将一身所学货予帝王权贵家,做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能安定,百姓能安居,于愿足矣。纵是一生清贫,无名无权,亦无憾也。”   李钦载笑道:“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观光先生的心境有点儿这意思了,哈哈,不错。”   骆宾王两眼一亮,喃喃道:“‘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好诗!李县伯之才学,在下拜服,此生纵然不做官,也愿长留李县伯身边,若能常闻李县伯偶得妙句,人生不亦快哉!”   李钦载扯了扯嘴角。   虽然是大才子,初唐四杰什么的,但骆宾王身上的文人酸腐气还是很浓,让李钦载有点不适应。   没关系,自己的幕僚嘛,以后多相处些日子,顺便让他见识一下一条咸鱼令人发指的生活日常,久而久之,他身上的酸腐气息一定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力感。   到了这个时候,他就算基本融进这个厚颜无耻的集体了。   温水煮青蛙什么的比喻太文雅,换个说法,一块香皂掉进粪坑里,粪坑难道就变香了吗?   不存在的,粪坑仍然是粪坑,香皂已经变成了臭皂,这才是大自然的规则。   ……   离开长安城,大半天的赶路,马车终于到了甘井庄的村口。   看着宁静祥和的村庄,和日落时分庄户人家升起的袅袅炊烟,李钦载深吸了口气。   这才是生活,只有这种人间烟火气才能让人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是真实活着的,并且由衷地享受这种活着的滋味。   骆宾王与李钦载同坐马车内,马车进了村口后,骆宾王掀开车帘,打量外面的景色,嘴角不知不觉露出了微笑。   李钦载眼含笑意看着他,道:“穷乡僻野之地,观光先生笑什么?”   骆宾王笑道:“有李县伯在,此地定是人杰地灵,在下还未下车,便已感到村庄四周隐隐遍布的灵秀之气,沁人心脾,不胜喜之。”   李钦载大笑,这货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显然他已投入到幕僚的角色里去了。   一个合格的幕僚,不仅要在主家遇到危机时冷静给出建议策略,同时平日里也要学会察言观色,适当的时候学会适当的逢迎。   其实这跟后世混职场的道理差不多,主家就是领导,幕僚就是员工,员工不仅要处理工作,也要会拍领导的马屁,这样才有晋升的希望。   骆宾王已经兴奋起来,指着庄子北面的一座小山包,高兴地道:“李县伯,在下想在那里建一座凉亭,亭内置石桌一,蒲团四,一张素琴,一只红泥小炉,平日操琴自娱,烹茶煮酒,岂不胜似神仙?”   李钦载叹了口气,文人甭管到什么鸟不生蛋的地方,都能想方设法搞点高雅的活动,对平淡过日子的人来说,这叫“作”。   再给你弄个炼丹炉好不好?没事掺点水银硫磺啥的炼丹,吃不死的话,白日飞升的概率还是有的。   于是李钦载情不自禁赞道:“雅不可耐,无限神往。就照你说的办。”   骆宾王如同见到知己般兴奋地道:“李县伯平日也喜欢做这高雅之事吗?”   “不,太高雅了我皮肤过敏。我喜欢钓鱼,如果钓不到,就挥舞大棒子砸,有个名叫雷管的东西,正在研究中……”   回到别院,崔婕和荞儿早已等在门口翘首而盼。   见李钦载下了马车,荞儿欢呼一声飞扑过来,狠狠撞进李钦载的怀里,李钦载抱着他原地转了几个圈儿,逗得荞儿咯咯直笑。   放下荞儿,崔婕也迎了上来,李钦载朝她眨眨眼:“你也要举高高,转圈圈吗?”   崔婕俏脸一红,啐了一口:“夫君莫闹,有客人在呢,莫失礼了。”   骆宾王含笑站在一旁,看着夫妻父子的相处,眼里不由露出羡慕之色。   李钦载急忙为娘儿俩引介,双方正式见了礼,骆宾王口称“主母”,羞得崔婕连连摇头,于是骆宾王只好改了称呼,称“李夫人”,崔婕这才高兴地应了。   本来打算将骆宾王安顿在别院,然而骆宾王死活不肯,坚持要住学堂里。   学堂本就有一排教师宿舍,如今只有李敬玄一人住在那里,李钦载于是也没反对,吩咐刘阿四将骆宾王安顿到学堂住下,与李敬玄做个邻居。   李敬玄是弘文馆学士,骆宾王想玩高雅,李敬玄肯定能跟他玩到一起去。   俩人在山包包的凉亭里坐而论道,顺便操琴煮酒烹茶,何其之雅。   那么问题来了,喝酒也好,喝茶也好,再高雅的东西最终也会变成尿,他们去哪里撒尿呢?   李钦载觉得必须在凉亭周围立几块警示牌,此地严禁大小便,违者重罚。   不罚钱,让荞儿拿着弹弓天天在凉亭外等着…… 第四百八十一章 暗算   第二天一早,听闻李钦载已回庄的学子们纷纷起了个大早,老老实实坐在学堂里等着他。   等到日上三竿,上午都快过了,李钦载仍迟迟不至。   有经验的学子自然清楚,今日李先生又放羊了,各自岁月静好吧。   学堂内,学子们正懒洋洋坐在课室里,有的互相聊天,有的玩笑打闹,也有自觉学习的,比如义阳和宣城两位公主和荞儿。   李先生惯例放了鸽子,学子们正在等待学堂敲响云板,然后吃午饭时,李敬玄胳膊下夹着几本书走了进来。   面带微笑,温文尔雅,不得不说,李敬玄的儒雅风度确实很吸引人,有一种温润如玉的从容,让人莫名感到宁静。   李先生不在,另一位李先生便不客气地占用了课堂,如同强势的班主任占住了体弱多病的体育老师的课,一切顺理成章。   李敬玄讲学的水平不低,他能将枯燥无味的礼记讲得引人入胜,引用各种古今成例来佐证礼记里的内容,学子们经过一段时间的抗拒后,终究还是觉得李敬玄的课真香。   学子们听得入神,唯独李素节有些忧虑,扭头看了看同窗们的反应,暗暗叹了口气。   不经意瞥见李显,李素节见他也有些心不在焉,于是拽了拽他,低声道:“你怎么了?”   李显迟疑了一下,道:“我总感觉这个李敬玄有点问题。”   李素节两眼一亮,试探问道:“有何问题?”   李显道:“李先生不在庄子里的这些日子,李敬玄不仅风雨无阻给咱们讲学,还有意无意地笼络人心,昨日他单独把我叫出去,聊了很久。”   “他跟你聊了什么?”   “他说他是母后派来的,学堂里只有我是母后的亲生儿子,所以有些事他不能瞒我,他希望我配合他,慢慢掌握学堂的权力。”   李素节笑了笑,道:“你配合他了吗?”   李县撇了撇嘴,道:“配合个屁!屁大个学堂,还搞得像朝堂一样争名夺利,有啥好争的?李敬玄开个口,李先生把学堂白送他都无妨。”   “我早就看出来了,李先生其实压根不想教我们,不过有父皇的圣旨压着,他才不得不教,李敬玄想要学堂的权力,李先生怕是求之不得呢,李敬玄那货也是想瞎了心。”   李素节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又试探道:“你是皇嫡子,为何站在李先生这头说话?按理说,你应该帮你母后才是。”   李显又撇嘴:“皇嫡子也是先生的弟子呀,咱们都正式拜过师的,师生即是父子,我站在李先生这头也不意外吧?”   “先生经常抽你鞭子,你不但不记恨他,还愿意帮他?”   李显沉默片刻,语气低沉地道:“相比先生的管教,我更记恨对我不闻不问的宠爱,社稷比我重要,朝堂比我重要,国事比我重要,什么都比我重要。”   李素节不由默然。   生在帝王家的苦楚,旁人无法体会,唯有皇子之间才彼此明白。   看着讲台上侃侃而谈的李敬玄,李显又道:“是时候提醒一下先生了。”   “先生虽不在乎学堂的权力被他人所夺,但先生若哪天灰了心,索性不教咱们了,损失最大的还是咱们这些学子,我可不想求学半途而废,不然我这么久的鞭子白挨了吗?”   李素节深感认同地点头,哼了一声道:“弘文馆出来的,呵,个个都是一肚子坏水儿,不得不防,最好请先生想个法子把这货赶走,学堂里咱们只认李先生。”   两位皇子互视一眼,瞬间达成了合作。   很神奇,二人各自的母亲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但二人却能携手合作,一致对外。   李素节和李显相视一笑,李素节又道:“先生对争名夺利这种事不怎么上心,不如咱们帮先生踩踩水……”   “什么意思?”   “总之,先别让李敬玄太好过,这货讲学有几分本事,不过他以为喜欢听他讲学的学子越来越多,他已经有点飘了,咱们得让他清醒清醒。”   李显皱眉道:“莫做得太过,我可不想挨先生的鞭子了,上次李敬玄莫名被人暗算,据说凶手至今没找到呢。”   “李先生可是放了话出来,找到了凶手必斩其狗头,咱们若做得过分,多日前的那口黑锅没准扣在咱们头上了,冤不冤呐。”   李素节的面颊狠狠抽搐了几下。   呵,凶手怕是永远找不到了,查案的,断案的,作案的,都是同一个人,你敢信?   不过这事儿目前仅只李素节一人知道,而且只能烂在肚子里,不敢对任何人说。   “想要对付李敬玄,咱俩还是力薄了一些,不如将我两位姐姐拉进来,咱们四个皇子皇女干这事儿,差不多够了。”李素节道。   李显迅速瞥了瞥认真听讲的义阳和宣城两位公主,对这两位同父异母的姐姐,李显并不怎么亲近她们,或许多少跟上一辈人的恩怨有关吧。   既然李素节提议了,李显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   下午,学子们又被放鸽子了。   李钦载让荞儿带了话,昨日从长安回到庄子,一路舟车劳顿,马不停蹄,伤着肾了,鸽一天。   下午时分,大家都在学堂里睡午觉,四道单薄的身影悄悄窜出了宿舍,来到教师宿舍的后方一片小山林里。   李素节和李显半蹲在地上,眺望不远处的教师宿舍。   义阳和宣城两位公主一脸惴惴地站在他们身后,局促不安地四下张望,像两只觅食的小鹿,稍有动静便打算惊惶而逃。   “两位阿姐放心,此地人烟罕至,李敬玄那货从未来过,咱们绝不会被发现的。”李素节安慰道。   宣城不安地道:“我们……这样做不合适,若被先生知道,会受罚的。”   宣城勤奋好学,颇有天赋,性格也是典型的内向乖巧,从来不敢惹是生非。   义阳的性格稍微外向一点,以前还算乖巧,但跟着老魏学了一段时间的武艺后,胆气莫名壮了许多,此时的她倒不显得多害怕,只是有些不情愿。   毕竟李敬玄与她无仇无怨,她还认真听了李敬玄上的那么多堂课,现在突然要谋害他,委实有点说不过去。   于是义阳也道:“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想把李敬玄赶走,换个光明正大的法子便是,何必暗算人家。”   见两位公主都有点反对,李显怒其不争地摇头:“女子难当大事,还不如把荞儿师兄叫来,他肯定很乐意。”   李素节顿时也想到了荞儿,兴奋地一拍掌。   “荞儿师兄好像也不喜欢李敬玄,毕竟是他爹的敌人嘛,好主意,我这就去叫他,你慢点动手。”   说完李素节转身便跑得没影儿了。 第四百八十二章 三个臭皮匠   甘井庄仍如往常般平静安宁,谁都没想到几个皇子皇女暗戳戳地打算搞事情。   李素节和李显一脸兴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义阳和宣城则老老实实蹲在一旁,忐忑不安进退两难。   留下吧,闯了祸李先生会不会惩罚她们先不说,但先生或许会对她们失望。离开吧,两位皇子都是她们的兄弟,撇下他们逃跑显得有点没义气……   而且其中一个还是她们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她们若不在现场,更担心李素节这货会不会闯下大祸,她们留下来,至少还能在事态不可收拾之前阻止他。   犹豫许久,义阳和宣城附耳说了几句悄悄话,于是义阳留了下来,而宣城则不动声色地往后退,最后跑出后山树林,朝李家别院跑去。   宣城跑回去告状的同时,李素节将荞儿请了过来。   当初荞儿在庄子里教孩童们背百家姓,无论庄户还是孩童,都对他很尊敬,见面便是“小先生”。   长久下来,荞儿的文化水平不见得涨了多少,但气质和派头委实有了几分一代宗师的味道。   李素节将荞儿请到后山树林边,荞儿双手负立,渊渟岳峙,在李素节面前,傲娇师兄的气质拿捏得死死的。   “啥事儿?我爹还等我回家练字呢。”荞儿不满地道。   “师兄莫急,这儿真有个事儿,跟先生有关。”李素节殷勤地笑道。   听说跟爹有关,荞儿打起了精神:“啥事儿?”   李素节神秘兮兮地指了指不远处的教师宿舍其中的一间,道:“那间屋子里,住着的是李敬玄,皇后派来的博士。”   说起李敬玄,荞儿的神色就有点不自在了,眼睛眨巴几下,目光下意识地避开了李敬玄的宿舍。   李素节不疑有他,他一直以为上次暗算李敬玄的人是先生,跟荞儿无关。   “师兄年纪小,听我跟你说……”李素节变得严肃起来,指着宿舍道:“李敬玄是皇后派来的,目的是与先生,嗯,也就是你爹为敌,过不了多久,他会接管学堂所有的权力。”   “此人讲学有几分本事,他若接管了学堂,以后安排课程的事就归李敬玄管了,以他的为人,为了笼络学子人心,日后的课程安排,弄不好你爹和李敬玄得三七分……”   荞儿不满道:“我爹怎么才七成呀?”   “七成是李敬玄的,你爹能得三成还得看李敬玄的脸色。”   “谁的脸色?”   “李敬玄。”   “李敬玄大老远来一趟,就是为了让我爹看他的脸色?”   “没错!”   “那我爹岂不是成了跪着要饭的?”荞儿勃然大怒。   李素节阴恻恻地煽风点火:“等李敬玄将学堂的权力从你爹手里全夺走,你爹就算想跪着要饭都没门路呢。”   “敢夺我爹的权,办他!”荞儿怒喝道。   李素节一拍掌,兴奋地道:“就等师兄你这句话了,老实说,我等皆为先生的门下弟子,都看不惯李敬玄,他讲学没啥毛病,也没干过啥坏事,但他来此的目的不纯,注定与我们是敌人。”   荞儿气鼓鼓地道:“我爹说,每个人都是灰色的,我看他黑色的,他是坏人!本来还有些内疚,毕竟上次射了一弹子……”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荞儿飞快抿紧了嘴唇。   李素节却悚然一惊,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原来李敬玄上次被暗算,竟是这位师兄出的手,用的是弹弓?   亲儿子犯的事,所以先生一声不吭把黑锅背了?   伟大的父爱!   “如何办他,你有主意吗?”荞儿望向李素节。   一旁的李显立马道:“把门卡死,朝里面点一把火,啥仇都报了,死个博士而已,回头我跟母后说一声,事情我担了。我就说自己在后山玩火,不小心烧了屋子……”   李素节和荞儿吓了一跳。   暗算归暗算,可他俩也没打算出人命呀。   不愧是武后的种,张嘴便是歹毒的要命招数。   沉默许久的义阳断然道:“不行!你们不要太过分,不然我会告诉先生。”   李素节也点头附和,暗算一下就够了,要人命大可不必,这个责任不是他们能担负得起的。   扭头看着荞儿,李素节道:“师兄的弹弓呢?你瞄准了,再给他来一记狠的。这次朝他的下三路招呼,最好一颗弹子废了他,往后咱们叫他李姐姐,看他有何脸面夺你爹的权。”   “好主意!”荞儿下意识往怀里掏,接着顿时英雄气短,仰天黯然叹息道:“……被我爹收了。”   一旁的义阳羞得不行,李显是武后的儿子,荞儿是先生的儿子,她不敢拿他们怎样,但李素节可是亲弟弟,就不必客气了。   于是义阳走上前,咬了咬牙,使劲朝李素节的后脑勺扇了一记,李素节猝不及防,扇得两眼冒星光。   “先生教你们学问,你们却心术不正,害人都害得如此龌龊,我要告诉先生去!”   李素节和李显顿时脸色一变,若被先生知道,一顿鞭子怕是免不了,他们还在长身体,鞭子这东西能少挨当然要少挨。   于是李素节和李显急忙向义阳讨饶,并发誓绝不用这下作的法子。   沉默半天的荞儿突然拍了拍掌,道:“我有办法了!”   三人的目光顿时集中在他身上。   荞儿这时拿出了大师兄的派头,道:“走,随我去庄子里找几个庄户。”   “然后呢?”   “然后给他们钱。……李素节,钱由你来出,我没钱。”   “再然后呢?”   “再然后等胜利的好消息。”   ……   宣城气喘吁吁地赶到别院,李钦载正趴在后院的一张竹榻上,小八嘎和从霜俩人正给他用力推拿腰部。   小八嘎和从霜俏脸通红,一边推拿,一边使劲抿唇憋笑。   李钦载背对着她们,但能仿佛能想象得到她们此刻脸上的表情。   “憋笑可以,谁敢笑出声,我今晚便让谁侍寝,夫人说了,不介意在府里找个年轻貌美的丫鬟通房。”   俩丫鬟吓得面色立变,急忙严肃又卖力地给他继续推拿起来。   李钦载顿时觉得自己受到了更大的侮辱。   啥意思?通房难道不是丫鬟的荣耀吗?古代主家后院如果有升职加薪这回事儿的话,通房应该是丫鬟前程的巅峰了吧?   这俩货一副要给主人殉葬的惊恐表情,有点太不尊重人了嗦。 第四百八十三章 无法无天   昨夜雨疏风骤,春闺伐旦征宵。   小别胜新婚,夫妻自然免不了一番鏖战。   长安城买回来的各种肚兜儿派上了用场,崔婕羞意无限地穿上后,李钦载立马昂扬起来,小李子更是磨枪霍霍,蓄势待发,二话不说就扑了上去。   地动山摇一整晚,李钦载兴致太过高昂,快天亮前的最后一战时,李钦载打算与崔婕解锁一个前所未有的高难度新姿势,然后……闪着腰了。   这就是他今日鸽了学子一整天,而只能趴在后院接受俩丫鬟推拿的原因。   俩丫鬟本就住在后院隔壁,与李钦载夫妻仅一墙之隔,不仅昨晚的动静历历在耳,连李钦载闪着腰的前后过程也清清楚楚。   想笑又不敢笑,俩小姑娘还是很卖力地给他推拿活血。   李钦载趴在竹榻上哼哼,此时此刻,分外想念国公府的八号技师……   宣城公主就在李钦载最爽歪歪的时候闯进了后院。   “先生……”宣城轻轻呼唤半梦半醒的李钦载,通红的俏脸满是惴惴。   先生的起床气她已见识过了,所以李钦载睡觉的时候她尤为害怕,就像跟一只午睡的老虎关在同一个笼子里,宣城此刻的心情可想而知。   李钦载奋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线,迷迷糊糊地道:“有题不会等我睡醒再说,问问题不要太频繁,惹我不耐烦了,你跟你姐一样弃文习武去。”   这等不负责任的嘴脸着实令宣城吃惊了半晌,想到这或许是先生授业的风格,于是只好壮着胆子道:“先生,荞儿师兄和李素节李显三人打算惹祸,阿姐让弟子来跟先生说一声……”   李钦载终于打起了精神:“他们打算惹啥祸?”   宣城讷讷道:“他们说,李敬玄是先生的敌人,为了先生,他们要暗算李敬玄,把他逼走。”   李钦载猛地惊坐起来,两个皇子,还有一个最近越来越无法无天的荞儿,仨货凑在一起惹祸,会惹出什么级别的祸?   别忘了荞儿一个人都差点把李敬玄送走,“送走”的意思不是回长安,而是下地府。   若再加上两个百无禁忌的皇子,李敬玄还不得起飞喽?   “他们人在哪儿?”李钦载沉声问道。   宣城见李钦载表情严肃起来,愈发畏惧地道:“在……学堂的后山上。”   李钦载起身便往外走,连部曲都来不及招呼,匆匆赶往学堂,宣城在后面几乎一路小跑才堪堪跟上。   ……   李钦载朝学堂赶去,但其实已来不及了。   下午正是人倦神困之时,李敬玄将学堂里的琐事处置过后,打着呵欠回到屋子里,打算小憩一阵。   李敬玄头上的伤还没好,被剃掉的头发倒是长成了一撮儿板寸,曾经鼓得老高的大包也消肿了,但是触碰一下还是很痛。   在这个风平浪静的下午,李敬玄推开了宿舍的门,门的上方突然传出一声喀的轻响,李敬玄顿觉不对劲,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只铜盆从天而降,狠狠砸在他的头上。   要死不死的,这只铜盆砸中的位置正是他头上的旧伤,那个仿佛刻骨铭心的初恋一样疼痛的伤口上。   咣的一声脆响,紧接着又是哗啦一声,盆里的东西也瞬间倾泻而下。   李敬玄被击中的一刻便感到头痛欲裂,脑子发晕,而盆里装的东西恰在此时也浇了他满头满脸,一阵恶臭顿时弥漫在四周。   心冰凉,透心凉。   李敬玄捂住头啊啊惨叫两声,当即倒地不起。   然而,想晕过去逃避现实都得看造化,李敬玄今日的造化显然不佳,注定是个冲犯太岁的日子。   头部伤口钻心般的疼痛不说,鼻子里闻到的恶臭实在让人忍不住呕吐。   极度的痛楚中,李敬玄睁开眼打量自己身上,发现倾泻在他身上的竟然是粪坑里的屎尿,素来好洁的李敬玄这回是真的心冰凉了,喉咙蠕动几下,发出比中了箭还要凄厉的尖叫声。   尖叫声还没停,李敬玄又睁开眼,不经意地瞥了瞥自己的屋子,接着尖叫声立马戛然而止,李敬玄惊恐地睁大了眼,整个人仿佛被法术定住了似的,一动都不敢动。   蛇!   满屋子的蛇,活的!   说不上蛇的种类,各个种类都有,有的蛇慵懒地盘蜷在床榻上,有的在屋子里四处游走,还有的不善地盯着他,嘴里不停吐着信子……   李敬玄真吓懵了,这是何等的人间地狱,何等的卧槽!   此刻的他,脸色很精彩。   脸怎么红了,精神惊吓,怎么又黄了,防冷涂的屎……   良久,当屋子里其中一条蛇不耐寂寞,眼里闪烁幽幽绿光朝他游来时,李敬玄终于崩溃了。   “啊啊啊啊啊——!救命!”   李敬玄连滚带爬起身就跑,顶着一身屎尿健步如飞,化作一道黑烟一边跑一边跳,嘴里发出哦,嚯,哇,敲你妈之类的怪叫,身形终于消失不见。   而这时,巨大的动静终于将学堂的学子们吸引过来了,他们围在学堂空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平日这位温文尔雅的李博士,顶着满身的屎尿一边怪叫一边跑远,如同疯了似的。   学子人群里久久沉寂不语,大家都没从刚才那幅震惊的画面中回过神来。   学堂后山,李素节,李显,荞儿,义阳四人躲在不远处,将这出好戏从头到尾欣赏完。   直到李敬玄精神失常般跑得无影无踪,四人才爆发出大笑。   义阳算是四人当中羞耻心尚存的,笑了几声后觉得不对,于是立马板下脸来,努力憋着笑不吱声儿。   李素节一边笑一边朝荞儿行揖:“不愧是师兄,出手果然毒辣,这回李敬玄受了惊吓,又在师弟们面前丢光了面子,看他明日是否还好意思给咱们讲学。”   四人身后,一道突兀又违和的声音冷冷传来。   “李敬玄明日是否讲学,你们大概都看不到了……”   李素节沉浸在兴奋中,一时竟不知这道声音是谁,脱口回道:“为何?”   “因为你们已经变成了伤残人士,明日只能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等待大夫抢救。” 第四百八十四章 小惩大诫   对先生的忠心可嘉,但干的事儿真不是人事。   李素节,李显,荞儿,义阳,四人站在李钦载面前,身子不住地颤栗。   宣城躲在李钦载身后的一棵大树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见李素节和李显一脸怒意地瞪着她,宣城吓了一跳,心虚地把头缩了回去。   “先,先生……弟子错了。”李素节垂头认错。   李显缩着脖子没吱声。   义阳却站了出来,道:“先生,是弟子没管教好他们,弟子也有份参与,请先生责罚弟子一人。”   李钦载面色铁青,走到宿舍前看了看屋子里的情况,看着里面屎尿堆积,以及一条条姿态各异的蛇在屋子里游走,李钦载这个成年人都不由头皮发麻。   这特么……谁这么天才,能想出如此缺德的主意?   转身看着四人,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别的先不说,主意是谁出的?”   李素节和李显倒是讲义气,同时往前站了一步,异口同声道:“是弟子出的主意。”   “我是在论功行赏吗?一个个争先恐后的。”李钦载愠怒道。   说着李钦载飞快朝年纪最小的荞儿一瞥。   如此天才又新颖的暗算手段,李钦载凭直觉认为,荞儿很有这个天赋。   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一种很神奇的父子间的心电感应,如果一定要用科学理论来解释这种直觉,那就是……“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   荞儿接收到了李钦载的眼神,小小的身子瑟缩了一下,最后还是咬了咬牙,勇敢地站了出来。   “爹,不关他们的事,是孩儿做的,出主意的人是我,实施的人也是我。”荞儿挺起胸膛道。   李钦载指了指李素节和李显,道:“他俩是帮凶?他们干了啥?”   荞儿低声道:“他俩一个端屎尿,一个负责出钱。”   见荞儿已主动承认了一切,李素节和李显也无法再袒护他了。   于是李素节举手,弱弱地道:“我出钱。”   李显也举手弱弱地道:“我端屎尿。”   义阳更弱地道:“我眼睁睁看着他们走上犯罪的道路。”   李钦载又朝屋子里看了一眼,鼻子闻到一股浓烈的恶臭,嫌恶地后退两步,道:“有个问题我很好奇,这么多蛇,你们从哪里弄的?”   荞儿垂头道:“快入冬了,蛇都冬眠了,孩儿出主意,李素节出钱,请有经验的庄户们在后山挖洞捉蛇,一会儿就捉了很多,都扔进李敬玄的屋子了。”   李钦载不停揉太阳穴,脑阔疼,被气的。   指了指李素节和李显,李钦载道:“你俩做这件事以前想必已衡量过后果和利弊了,既然敢做,一定敢承担,去学堂操场,自己把衣裳脱了,准备挨鞭子。”   李素节和李显痛快地答应了。   李钦载又盯着荞儿,道:“这次不打你不行了,你是主谋,他们是帮凶,帮凶都要挨鞭子,主谋该如何?”   荞儿一拍胸脯,豪迈地道:“孩儿既然做了,就敢承担,不推搪,爹尽管招呼吧,孩儿喊一声痛就不算好汉。”   李钦载沉默半晌,竖了竖大拇指:“是条汉子,为了成全你好汉的美名,我一定会用生平最厉害的招式,狠狠地打在你身上。”   荞儿脸色一变,嘴唇嗫嚅几下,然而看到一旁的义阳和宣城,荞儿还是选择了当好汉,女人面前不能怂。   于是荞儿仰头傲娇地哼了一声,视死如归的小模样令人肃然起敬。   义阳悄悄走过来,俏脸通红地道:“先生,弟子也有错,是否,是否……会像他们一样挨鞭子?”   接着义阳羞涩地小声恳求道:“先生,可不可以不脱衣裳?”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这就是收女弟子的弊处了……罢了,看在宣城通风报信的份上,这次便免了你的处罚。”   义阳脸上顿时露出喜色,李钦载又叹了口气道:“要你融入这个厚颜无耻的集体,但你也不要太融入得太彻底了,才来几天你就伙同这几个街溜子惹祸,再过半年你还不得一统甘井庄黑白两道?”   义阳脸色通红,羞愧地低下头。   宣城在旁边弱弱地解释道:“先生,阿姐说要看住他们,让我赶来给先生报信,阿姐她没惹祸。”   李钦载朝荞儿扬了扬下巴,道:“你给她们传达一下咱们学堂的治学精神。”   荞儿脱口道:“不公平,不公平,还是他妈的不公平!”   姐妹俩目瞪口呆。   李钦载脸色赧然道:“说错了,不是这个。”   荞儿于是挺胸对姐妹俩傲然道:“我爹他不会跟你们讲道理的。”   李钦载赞许点头:“然也。”   ……   浑身屎尿的李敬玄屎奔而去,大半天都不见人影,李钦载有点担心,派了部曲在庄子附近搜索了一遍,没找到。   始作俑者不能饶,部曲寻找李敬玄的同时,学堂偌大的操场上,李素节和李显脱掉衣裳,被李钦载狠狠抽了一顿鞭子。   二人被抽得哭爹喊娘,围观的学子心有戚戚焉,打听之后才知道,今日暗算李敬玄的就是他俩,但主谋却是先生的亲儿子。   如何惩罚亲儿子,李钦载有点犯难,抽鞭子太严重了,亲生的不能这么干,会心疼的。   于是当着学子们的面,李钦载让荞儿趴在一张矮桌上,褪下裤头后,用戒尺狠狠打他屁股。   打了二十来下,荞儿已哭得不行,李钦载刻意放了水,荞儿还是嚎啕喊痛,刚才后山上所谓英雄好汉的豪言壮语荡然无存。   惩戒过后,李钦载让部曲将三人送到别院敷药,算是惩戒后的照顾。   小小的厢房内,李素节,李显,荞儿三人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稍微碰一下便杀猪似的喊痛。   “你们帮先生的心意,我领受了,但事情不能这么干。”李钦载一边给他们上药,一边缓缓道。   李素节垂头道:“是,弟子已知错了。”   李钦载摇头,道:“李敬玄是好人还是坏人,不是由你们来下定义的,明白吗?或许他来学堂有别的目的,但只要他没做祸害我和学堂的事,他就是一个合格的博士,你们当以师长事之。” 第四百八十五章 结仇了   给孩子们教道理是一件很头疼的事。   讲得太深刻,他们听不懂,讲得太浅显,等于白讲,直接上手揍呢,……刚揍过了。   李钦载不禁回忆起前世的小时候,自己犯了错时,父亲是如何教育自己的。   印象里,似乎只有一顿暴揍,和一句“以后不准干了”,至于为啥不准干,父亲懒得说。   如今轮到自己教育孩子了,好像自己以往的处理方式也是一顿暴揍,以及一句“以后不准干了”。   孩子们真听话了吗?比如荞儿,从用炮仗炸吴管家开始,就仿佛给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不是没教育,也不是没揍过,管用吗?   管用的话,他今日就不会又挨一顿揍。   “不管李敬玄是好人还是坏人,只要他没招惹我和学堂,他就是一个普通的人,对一个普通人不能下如此狠手。”李钦载严肃地道。   李显皱眉道:“可是先生,李敬玄亲口对我说过,他来学堂是母后所遣,母后想让他取代先生的位置。”   李钦载好笑地看着他:“你母后为何要他取代我?”   问题太复杂,李显回答不出来。   李素节犹豫了一下,道:“先生门下弟子,不是皇子便是权贵家的子弟,就算家境不佳者,也皆是国子监学子,将来有很大概率当官的,皇后的意思……大约是不想让我们这些弟子将来长大后供先生所驱使吧?”   李钦载看了他一眼,道:“有见地,想法也算靠谱。你们如今是学生,但多年后学成出去,或许都是权倾一方的大人物,你们这些大人物将来若合在一起,确实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皇后大约是不想让这股势力为我所用……”   叹了口气,李钦载苦笑道:“人心隔肚皮,我没皇后想的那么坏,更没有利用你们去获取权势的心思,我是老师,你们是学生,学成后滚蛋,以后老死不相往来我也不介意,不管皇后信不信,这是我最真实的心思。”   “我若想要获取权势,不需要自己辛苦种树,不需要耐心等小树苗长大,太麻烦了,我出身英国公府,自己的本事也不弱,为何要用这种最笨的法子获取权势?”   李钦载又望向三人,道:“你们为先生考虑,用这种方式试图赶走李敬玄,心意领了,事情不是这么干的。”   “我对李敬玄并无敌意,尽量保持与他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因为目前为止,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但你们这么做,是在逼我与李敬玄为敌,同时也在逼我与皇后为敌,这不对,过分了。”   站起身,李钦载叹道:“回头你们当面跟李敬玄道个歉,错了就是错了,别以为挨了顿鞭子事情就过去,过不去的,一个男人做错了事,该负的责任一定要负,这才是‘敢作敢当’的真正意思。”   指了指荞儿,李钦载加重了语气道:“尤其是你,你是主谋,又是我的儿子,道歉必须真心诚意。”   “学生没教好,是我的能力问题,自己的儿子没教好,是我的品德问题,你若真想为爹考虑,就不要让爹背负骂名。”   ……   李敬玄跑了很远,一直跑到渭河边,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泡在冰冷的河水里,不停地搓洗着身上的屎尿,心里既愤怒又委屈。   来到甘井庄没多久,接连两次被暗算,不知是庄子里隐藏版的敌人太多,还是这个地方与他的八字犯冲。   这些年在弘文馆当学士,虽说不太受天子重用,可也没受过这等委屈。   这一瞬间,李敬玄萌生了退意,他不喜欢这个地方,一点也不喜欢。   他才学不凡,学富五车,本该站在朝堂上挥斥方遒,执宰天下。上则待以国士,下则臣民拥戴。   这才是他人生的目标,这才是他寒窗苦读的目的。   屈身弘文馆多年已经够憋屈了,但他还能忍,他相信苍天不负苦心人,蛰伏之日终有尽,他会等到飞黄腾达的一天。   然而事实证明,弘文馆其实并不算憋屈,来到这座学堂才叫真的憋屈。   这辈子挨的打都不如在这座该死的学堂里挨的打多。   想到这里,李敬玄不由潸然泪下,但倔强的男人从不流泪,于是他将脑袋埋进渭河水里,像一条文艺的鱼,你看不到我的泪水,因为我在水里,但渭河能感受到我的泪水,因为我在渭河心里……   搓洗许久,李敬玄精疲力尽地爬上岸,躺倒在岸边的湿泥里,仰望天边一抹血红的火烧云。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他还是能闻到身上一股恶臭,仿佛他前半生失败的人生。   摇摇晃晃站起身,李敬玄眺望远处灯火依稀的村庄,和学堂里的一盏盏烛火。   他突然想回长安了,他与这座学堂格格不入,他其实非常厌恶那些学生,他们倨傲又卑劣,仗着背后不俗的家世为所欲为。   而他,在弘文馆里熬练多年,仍然只是一个学士,努力半生仍然连人家的衣角都够不到。   凭什么?   李敬玄咬了咬牙,蹒跚地离开渭河边,朝村庄外走去。   ……   该罚的人都罚了,受害者却不见了。   直到第二天,部曲们仍未找到李敬玄,李钦载这才有点着急了。   这个年代交通不便,生态环境好得出奇,附近山林里经常能听到狼叫,若李敬玄一怒之下闯进山林里,下场怕是凶多吉少。   皇后派来的人,莫名其妙被狼吃了,这就有点严重了,不说死法多么憋屈,哪怕理由是真实的,落在武后的耳朵里,她能信?   于是第二天,李钦载发动庄子里所有的部曲,学子们的家仆随从,以及全庄的庄户们在附近寻找李敬玄的下落。   同时还派出了部曲赶赴长安打听消息。   搜索整日无果,李钦载忧心忡忡正考虑要不要扩大搜索范围时,派去长安的部曲终于回来了,禀报了一个好消息。   李敬玄没被狼吃,他回长安了,进城换了身新衣裳,立马便进了太极宫。   李钦载稍微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个仇,怕是揭不过去了啊。   想到这里,李钦载便怒从心头起,恨不得再狠狠揍荞儿一顿。 第四百八十六章 日拱一卒   太极宫,安仁殿。   李敬玄跪在武后面前涕泪横流,泣不成声。   武后神情无奈地看着他,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头一次见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三百多月的孩子。   “你在学堂里究竟过得多委屈,李钦载打你了,骂你了,还是饿着你了?”武后无奈地道。   李敬玄泣道:“李钦载他……他不是人!”   “嗯?”武后大惊,上下打量李敬玄。   指着自己头上仍未消散的包包,李敬玄泣道:“臣头上的包,便是中了李钦载的暗算。”   武后皱眉:“李钦载已是成年男子,按说不会如此幼稚,用这种法子暗算你吧?”   “甘井庄民风淳朴,李钦载是庄子里唯一的毒瘤,除了他,臣想不出还有何人如此丧心病狂。”   武后慵懒地往后一靠,淡淡地道:“李敬玄,说话做事要有证据,你若拿得出证据,本宫这就下令治李钦载残害同僚之罪,你有证据吗?”   李敬玄语滞,颓然垂头。   他能有什么证据,缺德冒烟的事儿人家能干得不留一丝痕迹,这分明是天赋啊。   武后看着模样仍有些狼狈的李敬玄,道:“你现在这副样子是怎么回事?”   李敬玄张了张嘴,正打算说李钦载门下的弟子也都不是人,然而话刚准备出口,赫然想起那几个弟子里,有两位是皇子,其中一位还是面前这位皇后亲生的。   李显若不是人,武后还算人吗?   李敬玄立马清醒了,但还是委委屈屈地将前后的事情如实道出。   事情并不复杂,李敬玄在被淋了满头屎尿,被满屋子的蛇吓到后,恰好从窗户里看到了山林后鬼鬼祟祟的四人犯罪团伙,每个人的样貌都记在他心里,同时也赫然明白这件事就是他们干的。   听完李敬玄述说后,武后又叹了口气,心中不知该怜悯还是气愤。   李敬玄无疑属于后党一员,这些年在弘文馆升迁无望,作为曾经的东宫侍读,李治却几乎对他不闻不问,于是三十多岁后,李敬玄活得愈发通透,索性改换门庭,入了后党。   这一次是武后第一次给他分派任务,任务的内容很简单,彻底掌控甘井庄学堂,笼络学子人心,这些学子都不简单,未来绝不可为李钦载所用。   淡化李钦载在学子中的影响力,对未来的布局也是一种铺垫。   任务并不难,可惜李敬玄显然没完成,而且弄得一团糟。   是他低估了李钦载在学子中的威望,还是低估了学子们的混蛋程度,已不可考究。   总之,甘井庄学堂内外像一块铁板,外人真的很难融入进去,被大家所接受。   武后叹息道:“本宫任尔为学堂博士,是一个长期的事情,不求一朝一夕能让学子对你归心,只要平日言行本分,以柔抚心,学子们自然对你认同,而你,刚去学堂不久便与学子闹得势如水火。”   “李敬玄,是你能力不如人,还是本宫看错了人?”   李敬玄心中慌乱,伏地道:“是臣的错,臣急着掌控学堂,言行中或许暴露了些许心思……”   武后沉下脸,缓缓道:“李钦载此人,陛下与本宫都觉得他可能有墨家传承,虽看不出他身上有何‘兼爱’的品质,但‘非攻’的性格倒也能看出几分端倪……”   “李钦载不是有野心的人,也不是主动加害别人的人,按理说,本宫应该对他放心的,可是他出身英国公府,又有一身通天的本事,这样的人若在二三十年后,手里还掌握了一股势力,很难说他会不会成为曹操霍光之流。”   李敬玄垂头道:“是,臣明白皇后的担忧。”   武后的眼神渐渐清冷起来,道:“先辈得此江山不易,陛下与本宫共治之,有些隐患,本宫要将它消除在萌芽中。”   李敬玄赫然抬头,听到“共治之”这句话,他感到有点震惊,但抬头之后不敢直视武后的眼睛,于是迅速地垂下头去。   “李敬玄,这段日子你的做法让本宫失望了,但你必须回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掌控学堂一事不可过急,”武后嘴角一勾,道:“慢慢来,日拱一卒,终有功成之日。”   李敬玄恭敬应是。   ……   甘井庄秋收后,庄户们进入农闲时期。   修路,修库,挖渠,继续安排起来。   每天清晨,庄户们扛着铁铲锄头各种工具,各自玩笑打闹走向工地,一路洒下杠铃般的笑声。   今年秋收虽然不理想,但庄户们算了一笔账,惊喜地发现,今年的收入居然比往年都高,在他们有限的数十年人生里,今年的收入已经创了人生纪录。   最终还是得益于李钦载的以工代赈,当然,也得益于官府今年努力打压关中和北方的粮价,总之,今年这个灾年里,庄户们不但不愁温饱问题,反而赚了不少。   李钦载今日难得起了个早。   起得早主要是因为崔婕,昨夜本打算与她再战三百回合,谁知崔婕羞答答地推开了他,告诉他月事来了。   郁闷的李钦载只好早早睡去。   迎着清晨的阳光,李钦载眯起了眼,似乎……很久没见过早晨的太阳了,他见到的太阳一般都是挂在头顶正上方,同时还伴随着后院下人们恭请用午膳的声音。   “明天……不,从今天开始,做个勤劳勇敢又善良的人,喂马,劈柴,维护世界和平,我和太阳一同升起。”李钦载迎着朝阳,握紧拳头发出正义的誓言。   崔婕一手捂着小腹,月事来的头一天她的腹部总是隐隐作痛。   听到李钦载的誓言,崔婕没好气白了他一眼,道:“勇敢善良也就罢了,夫君勤劳给谁看?喂马劈柴这种事都是下人做的,夫君亲自做这些下苦事成何体统?”   李钦载想了想,很随和地道:“那就改一下,喂马劈柴划掉。”   崔婕又笑了:“维护和平什么的,应该是让天下免于征战吧?这件事连天子都做不到,夫君确定能做到?”   李钦载愣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确实做不到。   于是李钦载叹道:“维护世界和平也划掉……”   见崔婕正要开口,李钦载义正严辞道:“你够了,我就剩这一条了,每天和太阳一同升起,这是我的底线!” 第四百八十七章 修桥补路金腰带   李钦载的底线很玄幻,也很灵活,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有时候像丑女开了美颜滤镜,看着很美好,本质很丑陋。   和太阳一同升起这道底线,很难说能否做到,李钦载自己都心虚。   “夫君若不想给学子们上课,不妨去工地上转转,渭南县衙的县丞昨日来拜访,妾身代夫君见了,县丞说渭南县衙已接手了全县的修路修库挖渠等工事,甘井庄也派了小吏来看过了……”   “但小吏从未处置过这些事,心里直发虚,请夫君闲暇时不妨去村口工地上看看,帮他们划个章程下来,他们才好壮起胆子做事。”   李钦载漫不经心地道:“我去干啥?水泥我烧了,图纸我画了,五年内的规划都是我帮他们做的,修库挖渠这点屁事也要我去帮忙,他们领着朝廷的俸禄不心虚吗?”   拍了拍大腿,李钦载又道:“对了,咱家一千多战俘我还调拨过去一大半,帮县衙修路呢,渭南县令太不懂事了,帮了他这么大的忙,也不说给我私下送个红包啥的。”   崔婕愕然眨眼:“一千多战俘……是咱家的?”   李钦载也茫然眨眼:“难道不是咱家的?刘仁愿亲自从百济送到咱家门口的,都送到门口了,还要怎么证明是咱家的?”   “可……战俘不是朝廷的吗?”   李钦载嗤之以鼻:“朝廷稀罕这点战俘吗?孙仁师那老货在百济砍瓜切菜般,人头尸首漫山遍野都是。”   “他们不稀罕,但我稀罕呀!这都是劳动力啊,来到咱家庄子后,他们吃我的,喝我的,用我的,不是咱家的东西,我抽风了倒贴朝廷?”   李钦载这么一解释,崔婕顿时通透了,于是兴奋地一拍掌:“夫君说的没错,战俘都是咱家的,咱家养着他们呢,当然是咱家的东西,说破天去都是咱家的,谁敢收回去试试!”   李钦载深情地道:“娶妻当娶贤,夫人棒棒哒!”   崔婕欣悦地道:“都是夫君挣来的家当,有夫君在,家业自然兴旺日上。”   “不不,还是夫人持家有道……”   夫妻俩互相吹捧后,甘井庄从此多了一千多劳力,大喜事,中午得加菜庆祝一下。   ……   下午,李钦载还是来到村口的工地上,装模作样转了两圈儿。   没办法,一个男人在家无所事事,显得这个男人颓丧又失败,总要找点事做,多少展示一下成功男人的气质。   本来可以钓鱼的,但李钦载钓鱼的技术实在是……一言难尽。   上课呢,看到那群败家子街溜子就头痛。   所以,唯一的选择来工地转悠,算算时辰,在工地上待够半个时辰,大约便能志得意满地回家了,今天忙了一整天呢,男人在外面赚钱很辛苦的。   对渭南县衙来说,甘井庄是重点关注对象,不关注不行。   甘井庄除了是英国公府的封地食邑外,还有一位渭南县伯常住庄子里,这位县伯不仅造出名叫水泥的东西,还说服天子将修路当成未来数十年的国策。   这样一尊大神就在渭南县辖内,县衙怎敢不关注他?   所以关于修路修库挖渠等事宜,渭南县衙派驻甘井庄的是一位县丞,一个县的二把手,足可见对李钦载的重视了。   然而县丞重视李钦载,李钦载却从未重视过他,不仅没重视,就连见都没见过。   论官阶论爵位论地位,大家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区区县丞想见李钦载,委实高攀不上。   工地上,渭南县丞见李钦载到来,惊喜之后忙不迭行礼。   县丞姓王,面对李钦载的态度既恭敬又殷勤,行礼之后又给李钦载搬来一个小马扎,两人坐在工地边,看着庄户们挖渠热火朝天的场面,王县丞乐得合不拢腿。   “本县出了一位惊才绝艳的大人物,县令几次来庄子欲拜见李县伯,可惜李县伯常在长安和庄子之间奔忙,县令数次都无缘得见一面……”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哎,不要随便往脸上贴金,不错,我确实是一位惊才绝艳的大人物,但我这个大人物不属渭南县,我混长安城的,户籍也在长安城。”   王县丞毫不羞愧地继续往脸上贴金:“李县伯常住甘井庄,甘井庄隶属渭南县,您就是渭南县的人。再说天子给您封的爵也是‘渭南县伯’,您是十足的渭南县大人物。”   “不瞒李县伯,您的出身官爵和事迹,早已记于渭南县志,还请李县伯莫再推搪。”   听到自己被列入渭南县志,李钦载也丝毫没感到惊喜。   毕竟他可是经常与李治奏对的人,奏对时旁边还有一位大舅哥负责将他的每句话写进起居录里,他是已经被载入大唐史册的人,稀罕什么县志么?   懒得跟王县丞争论,李钦载眯眼望向工地。   按照他的规划,要从渭河边挖三条沟渠,一直延伸到甘井庄的农田里,同时靠近农田的地方还要挖一个大水库,用水泥夯实后,水库可以用来蓄水,也可以用来防涝,用途很重要。   但修建水库有点麻烦。   从渭河边引流到农田,要经过一座小山包,小山并不高,但地势却是呈抛物线,也就是说,水库必须修在高处,而河边则需要用人力踩水车将河水送到水库里。   “河边弄几辆踩水车,钱归你们县衙出。”李钦载果断道。   王县丞一滞,讷讷道:“县衙……”   李钦载两眼圆瞪:“咋!”   “莫咋,县衙出,县衙肯定出。”王县丞陪笑道:“踩水车是小钱,所费不高,但高处那块水库……”   “当然也是你们县衙出,不然我家庄子每年的税赋白交了?拿了我的就得给我吐出来。”   王县丞擦汗道:“全县动工的村庄十余处,县衙一时拿不出这些钱粮,还请李县伯先垫付一下,待明年秋收后,县衙定如数奉还。”   “不垫付,没商量,地主家也没余粮……”   李钦载懒得理他,眯眼打量高处那块已经快完工的水库。   水库地势高,再往南通三条沟渠,将水引向田间,往后百年至少不必为旱灾发愁了。   不过,地势如此高的水库,光用来蓄水防涝,未免可惜了。   这么大的水库,似乎……可以干点别的?   李钦载久久呆怔,眼神闪烁着光芒。 第四百八十八章 跨时代的产物   水车,水库,沟渠,是一体的工程,缺一不可。   有了水泥后,甘井庄做出的工程非常耐用。   李钦载事先的规划是,将踩水车修在河边,用人力踩水的方式将水送到高地势的水库里,水库平时蓄水,旱灾时放水入沟渠,保证庄子里每一亩庄稼都能得到浇灌。   思路没错,甚至很优秀,但李钦载盯着那个高地势上的水库不由呆呆出神。   水库的地理位置太好了,从高而下,若开闸放水,将会产生多么大的动能势能。   这些动能势能若被浪费,岂不可惜?   眼睛里闪烁着莫测的光芒,李钦载站在水库边,仿佛老僧入定了似的一动不动,整个人陷入一种空灵的状态中,身外的事物已完全忘怀。   王县丞一脸懵逼地站在他身旁,两人本来好好聊着天,谁知这位县伯突然便被定住了,两眼发直表情呆滞。   难道附近有坟场,李县伯突然邪祟附体了?   “呃,李县伯,李县伯!”王县丞提高了声量。   李钦载浑身一激灵,终于回魂了,不满地瞪着他:“咋!”   王县丞吓得后退一步,急忙道:“莫咋,您咋咧?”   “你想咋!”   “莫咋……”   挑衅没得到回应,人家果断认怂,李钦载只好罢了。   指着快完工的水库,李钦载道:“跟庄户们说一声,水库停工。”   王县丞大惊:“李县伯,是下官开罪了您吗?无缘无故为何停工?可不敢停工啊,此地工事若毕,还要借用贵庄的庄户们去邻村做工,趁着农闲之时,能做多少算多少……”   李钦载懒洋洋地道:“水库停工是我有别的想法了,先停下,我回头画个图纸。”   王县丞一脸迟疑,然而看到李钦载那张不讲道理的暴躁脸,王县丞还是果断下令停工。   李钦载再次深深看了一眼水库,然后转身就回了别院。   刘阿四一直跟在他后面,见李钦载一路若有所思的样子,刘阿四不由兴奋起来,神情却变得无比凝重。   他知道每当五少郎脸上有这副表情时,一定是想到了某种新玩意儿,回去就要画图纸了。而刘阿四早已得了当家主母的吩咐,一旦五少郎画图纸,必须严密保护,不准秘方外泄。   李钦载回到别院后,随便找了间屋子窜了进去,一支笔一摞纸,李钦载便画了起来。   从下午一直画到晚上,崔婕几次来催他吃饭,他仍没搭理。   崔婕知道夫君一定又想出了新物事,不敢太打扰他,一家子就这样静静地等候在屋外,直到新月高挂当空时,李钦载才一脸疲惫地走了出来。   夜风凛冽,李钦载跨出房门,伸了个懒腰,寒风吹得他打了个哆嗦。   一件大氅披在他肩上,李钦载扭头,见崔婕柔情款款地看着他。   “夫君为国操劳,也该保重身子,入冬夜凉,夫君多穿点。”   “妾身将菜热了几次,又不敢打扰夫君,饭菜正在灶头上热着,妾身陪夫君先用饭,用完饭再说。”   李钦载点头,又道:“你和荞儿吃过饭了吗?”   “荞儿吃过了,刚才来看了夫君几次,妾身拦着没让他进,现在约莫睡着了。”   李钦载一阵愧疚,轻声道:“你不必陪我饿肚子,我处理一些事情,忙起来什么都顾不了。”   崔婕柔声道:“夫君学问通天,妾身却帮不了什么,唯一能做的,只有陪着夫君,夫君饿着,我也饿着,等你一起吃才香。”   夫妻俩相视一笑,从霜和鸬野赞良将热腾腾的饭菜端进屋子。   二人一边吃饭,一边闲聊。   崔婕终于忍不住问道:“夫君刚才画的什么图纸?有用吗?”   李钦载满嘴饭菜,含糊地道:“没啥用,画了个废物,回头就把它扔进灶里点火玩。”   崔婕愕然:“夫君花了大半天时间,画了个废物?”   “你这话说的,你能问废话,我就不能画废物吗?”   崔婕眼睛眨巴几下,半晌才听出李钦载在嘲讽她,气得抡起筷子要打人。   “夫君又欺负我,我就是什么都不懂,才被你如此欺负。”崔婕委屈地道。   “你打人时虎虎生风,愚昧又无畏的样子真是可爱死了呢……”   啪!   “你又打我臂膀……”   李钦载叹气,夫妻二人时光,本应该是柔情蜜意,情深款款之时,然而不知为何,成亲后崔婕越来越喜欢动手。   转念一想,她成亲前也是这样。   这个女人,自从跟他熟了之后就不再有任何顾忌,清高傲娇的女神人设全崩了。   “夫君快说,你到底做了个啥?”   李钦载想了想,道:“‘水压机’你知道吗?”   见崔婕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李钦载果断道:“你愚昧无知的眼神告诉我,你不知道。”   崔婕咬牙。   李钦载又道:“水压机就是,水本身的重量,以及倾泻而下的动能势能,利用起来后,能够做到一些人力所无法做到的事情。”   “比如,如果有一块烧红的铁,我要把它打造成薄如蝉翼般的铁片,正常情况下,需要铁匠无数锤的敲打才勉强成功,而且很难做到表面平整光滑。”   “但水压机就厉害了,它只需要几下,砰砰砰,搞定。”   崔婕迷茫道:“妾身还是不懂,它的作用就是打铁吗?”   李钦载笑了:“它代表生产力的提高,不,不仅是提高,而是直接跨了一个时代,它大幅度地节省人力,而且能够做出一些比较实用的精密器具,优化咱们大唐的生产工具和军械兵器等等。”   “论作用,它比我当年造的滑轮组更大,更重要。”   见崔婕还是一副不懂的样子,李钦载叹了口气,道:“总之你就记住一点,你的夫君我,真的是世上绝无仅有旷古烁今的天才妖孽,你能嫁给我,不知上辈子烧了多少高香,磕破了多少狗头……”   崔婕气得俏脸一红,道:“说着说着又没正经了,夫君就不能好好说话么?”   李钦载两手一摊:“我好好说了,你听懂了吗?” 第四百八十九章 简陋版水压机   夫妻间不必非要在同一个领域有共同话题。   李钦载说物理知识的时候,崔婕完全听不懂,但崔婕如果跟李钦载聊绣活儿,他难道听得懂?   各有建树,各安其身,夫妻不是事业合伙人,没必要在工作的话题上保持共同点,只要在对方精疲力尽之时,为他拍去身上的尘土,就够了。   一顿饭吃得很慢,烛台立在桌子当中,夫妻二人欢声笑语,有几分浪漫烛光晚餐的味道。   气氛都烘到这儿了,吃完饭当然要做点彼此喜欢的事情,在厨房,在厢房,在床榻上,在蒲团上,在井边……   嗯?好像混进了什么奇怪的地点……   可惜的是,吃完饭后李钦载啥都没干成。   崔婕的姨妈仍恋恋未去,李钦载干不出闯红灯的事。   幸好,崔婕还有灵巧的双手双足,和诱人的红唇,粉幔红帐,旖旎春光,蚀骨销魂处,自不必灌水详述……   即将哆嗦的前一刹,李钦载突然理解为何男人同样喜欢美人鱼了,此情此景,安能不乐?   ……   第二天上午,李钦载醒来后将图纸整理了一番,然后命部曲快马去长安城,请几名手艺精湛的铁匠过来,顺便从国公府拨钱,采买万斤生铁。   刘阿四听说如此大的采买量,神情顿时一紧,他知道五少郎必然有大动作了,于是不敢怠慢,亲自骑马向长安城疾驰而去。   除了不折不扣完成五少郎的任务外,刘阿四必须还要向老公爷如实禀报。   五少郎要打造新玩意儿,整个国公府都是非常重视的,李勣早有吩咐,必须第一时间知情。   下午时分,十余名铁匠便坐着李家的马车,飞快来到甘井庄。   但刘阿四还没回来,万斤生铁的采买任务太庞大,一天的时间完成不了。   有意思的是,刘阿四向李勣如实禀报之后,太极宫的李治同时也知道李钦载要造新物事了,不仅亲自下旨调拨军器监的铁匠,还让内府立马将万斤生铁连夜送去甘井庄。   军器监的铁匠大多是府兵出身,身上有着军人的气质,齐刷刷站在李钦载面前,一脸凛然地抱拳请李钦载下令。   李钦载直挠头,阵仗有点大了,造个水压机而已,没必要如此隆重,搞得好像大厦将倾,而他是唯一的救世主似的。   想到自己的爷爷和李治都对他要造新物事如此重视,李钦载心里还是有些感动的。   被人重视,被人需要,这种感觉真的挺不错。   将手中的图纸展开,李钦载指着图纸一项一项讲解。   铁匠们完全不懂什么水压机,但他们懂得打铁。   知道李钦载需要打造出怎样的物件儿就够了,至于这个物件用来干啥,铁匠们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完整的水压机需要高压水泵和充液筒,以及一个蓄水用的大铁缸,但在这个工业几乎一片空白的落后年代,高压水泵和充液筒有点困难。   于是李钦载决定造一个原始简陋版的水压机,只保留大铁缸,铁锭,铁砧,活塞等关键零件,高压水泵和充液筒只能忍痛划除,改用一条铁制的水渠,充当泄水的作用,而铁缸的上方则要一条注水口。   利用水的重量产生的重力,给活塞和铁锭增加动能,再来两组滑轮,铁锭落下后,利用滑轮组将铁锭升起来,然后再次敲落下来。如此就能达到水压锻造的效果。   经过李钦载的详细讲解后,铁匠们终于明白了李钦载需要怎样的零件了,于是一个个摩拳擦掌,表示一定尽快将他需要的东西打造出来。   生铁当天晚上便运到了甘井庄,李治显然很重视,居然派了一队羽林禁卫护送。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便来到水库边,水库基本已经完工了,李钦载下令在水库的底部接入一条注水口,然后用踩水车将渭河水引入水库中。   另一边,铁匠们已经在水库下方临时搭建了一排简易的棚子,炉子已经生了起来,正在将生铁千锤百炼成钢。   十余名铁匠热火朝天,棚子外面早已围满了人,庄户们连活儿都不干了,好奇地围在铁匠们周围,窃窃议论这次五少郎又要打造啥新玩意儿。   人群前面,学堂的学子们理所当然地站在铁匠面前,正大光明地观察,并不时向李钦载提问。   简陋版的大铁缸已初具雏形,硕大的铁缸将棚子的空间满满占据,学子们一脸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从未见过的新物事,表情愈发急不可待,很想看到它完全成型后的作用。   李钦载也在静静地观看铁匠们劳作,对学子们淡淡地道:“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算学只是工具,它最终是为物理服务的。”   学子们纷纷点头。   李钦载又道:“今日便让你们看看,‘物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为何说它能改变世界。”   学子们又点头,人群里,女学霸宣城公主两眼放光,表情兴奋又强自压抑,不安分地小手不停地揉弄衣角,显然内心很激动。   李钦载为她的人生打开了一扇窗,今日,她想踮起小脚,看看窗外究竟是怎样的世界。   她即将看见。   一次次的捶打,生铁里的杂质被分离出来,铁块渐渐成型。   两个时辰后,一个严格按照李钦载定下的尺寸而打造的大铁锭在铁匠们的锤子下定型。   接下来打造活塞和排水渠,水库的下方,庄户们正在安装滑轮组,各司其职的气氛很舒坦。   学子们也纷纷上前帮忙,人多好办事,效率飞快。直到下午时分,李钦载需要的所有零件已全部打造完成。   李钦载指挥庄户们合力将大铁缸装在水库下方,并用滑轮组将大铁锭也装到了大铁缸的下面,铁锭与铁缸之间用活塞连接,铁缸内壁处再涂上油脂润滑。   很快,一个原始简陋版的水压机终于成型。   李钦载满意地看着水压机矗立在水库下方,最后命人将注水口和排水渠都装了上去。   随着李钦载一声令下,注水口的水从水库下方源源不断地流向大铁缸内。 第四百九十章 薄如蝉翼的铁片   简陋版水压机在李钦载的设计下缓缓成型。   水库的水源源不断倾泻入大铁缸内,很快就将大铁缸注满。   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李钦载,等待他接下来的命令。   李钦载像个挥斥方遒的大将军,负手站在水压机旁,朝部曲挥了挥手,注水口立即切断了水源。   见众人不明所以,李钦载笑了,朝铁匠们道:“你们打得出一丈方圆薄如蝉翼的铁片吗?”   铁匠们脸色一滞,一齐摇头。   铁片自然是造得出的,很多权贵人家女眷用的簪花,还有装饰摆设用的各种精巧的小物件,需要用到铁片或金片,铁匠们都能胜任。   不过,抛开大小说铁片是耍流氓。   手指大小,甚至巴掌大小的铁片他们都能打造,但一丈方圆的铁片,还要薄如蝉翼,这样的手艺世上没人能造。   这个年代的现状就是如此,提炼冶金等方面,单靠个人的手艺其实很有限,手艺再强大,一丈方圆的铁片是真的很难,更别说还要整个铁片保持薄如蝉翼的状态,基本不可能实现的。   李钦载也知手工冶铁的现状,笑道:“今日让你们开开眼。”   于是李钦载吩咐铁匠将一块硕大的铁块烧红,并敲打至圆饼状,然后再放进炉子里煅烧。   钳子夹着通红的圆饼状铁块从炉子里取出来,李钦载让人将它放到水压机的铁砧和铁锭中间,然后下令部曲同时敲开卡在活塞和铁缸之间的卡扣。   轰的一声巨响,上部蓄满水的铁锭随着巨大的压力砰然落下,狠狠砸在通红的圆饼铁块上。   巨响过后,火花四溅,原本小拇指厚的圆饼,被铁锭猛烈的一记撞击后,瞬间变得只有半根小拇指粗细了。   “继续,再来三下。”李钦载下令道。   部曲们飞快扯动滑轮组,巨大的铁锭缓缓上升,与此同时,圆饼铁块也被塞入炉子里继续煅烧。   当铁锭升到顶部后,被煅烧得通红的圆饼再次取出,放到铁锭和铁砧之间。   巨大的铁锭再次落下,一声巨响后,半根拇指粗细的铁块瞬间变成了一张略厚的铁片,厚度大约只有一厘米左右。   “继续。”李钦载吩咐道。   同样的工序,又来了两次,铁匠用钳子将铁片取出,给表面淋水降温后,众人纷纷围上前,用两根手指比量着铁片的厚度。   赫然发现果然是薄如蝉翼,而且表面光滑平整,毫无凹凸不平之处,简直如同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   这是铁匠的锤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敲打得出来的作品。   所有人都惊呆了,如同施了仙法一般,刚才那块小拇指厚的圆饼铁块,仅仅四次敲击后,便成了眼前这块薄如蝉翼的铁片。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围观的学子好庄户们只觉得很了不起,可铁匠们都是内行,他们非常清楚要将一块铁敲打成如此薄的铁片,是多么的艰难,靠人力几乎无法完成。   “李,李县伯,这……是真的吗?”一名铁匠呆怔地看着面前的铁片,神情仍然不敢置信。   “是假的,都是你的幻觉,你最近太累,快回去睡一觉。”李钦载柔声道。   铁匠愣愣地摸了摸尚有余温的铁片,浑身一激灵:“不,是真的!真能打造出薄如蝉翼的铁片,这简直……是仙法儿吧?”   “它是怎么出来的,你亲眼看到了。”李钦载没打算跟铁匠解释得太明白,因为他肯定听不懂。   转身朝人群里围观的学子们招了招手,李钦载道:“你们都靠近点,以为混入人群里就能泯然于众人吗?我仍然一眼看到人群中愚蠢的你们,太鲜明了。”   学子们被损得脸色讪讪,一个个自觉地凑上前,围着铁片片观察。   李钦载淡淡地道:“你们总说算学太复杂,又枯燥,更不明白我为何常说算学只是一种工具。”   “那么今日我便让你们亲眼看看,算学究竟为何只是工具,它是为了谁而服务的。”   “这个铁片片,你们是亲眼看着它成型的,那么它是如何成型的?为何铁匠手工不能打造出来的东西,我造出来的这个大家伙却几下就能造出来?”   迎着学子们探究的目光,李钦载缓缓道:“这块铁片也是一门学问,它名叫‘物理’,刚才我用的物理知识是其中的一个小门类,叫‘牛顿第三定律’……嗯,不对,叫‘景初第三定律’。”   李钦载挺起胸膛,毫无愧疚地迎接众人崇拜的目光。   牛顿是谁?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都还只是单细胞呢,不好意思,我投胎比较早,让我先来。   “所谓‘第三定律’,它的本质是物体与物体之间的碰撞定律,作用力与反作用力一定是相等的,不明白啥叫作用力没关系,睁大你们愚昧的双眼……”   “比如,你们太愚蠢,我怒其不争,于是抬手扇了你们一记耳光,脸疼对吧?可是你们扇过别人就会知道,其实手也很疼,这就是作用力和反作用力。”   “眼前这个铁片,就是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相互撞击而形成的,力是相互的,受力的物体密度体积不同,会决定撞击后能否改变物体的形状……”   见学子们仍然惊奇地睁大了眼,李钦载缓缓道:“这门学问,就叫‘物理’,我刚才所说的,是物理的入门知识,当你们领会了我刚才说的,恭喜你们,你们已半只脚踏进了‘物理’这个新世界。”   “我造的这个东西,名叫‘水压机’,它能锻造大件的铁器,让铁器能达到比较精密的标准,无论民生还是军事,皆可改变世界,但是你们要清楚,不是水压机改变世界,而是物理学问改变了世界。”   学子们一凛,纷纷朝李钦载躬身行礼。   “多谢先生授业。”   李钦载身后,铁匠们也纷纷红着眼眶行礼:“多谢李县伯教诲,小人虽听不懂,但大唐有李县伯这样的英才国器,是社稷之福,万民之福。” 第四百九十一章 天家夫妻又双叒叕临   今天上了很重要的一课,李钦载觉得很有意义,至于学子们能否感同身受,只能看他们的悟性了。   造水压机只是从脑子突然冒出的想法,主要是水库修建的地点太帅了,让人实在无法拒绝这个念头。   当然,水压机出现在大唐这个原本不该出现的年代,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怎样的改变,李钦载也不太确定。   或许,大唐工业的萌芽已经倔强地从泥土中探出了头,只要有足够的养分,它会比西方的工业革命早一千年。   世界改变了,历史也改变了,那些令国人意难平的百年屈辱历史还会重现吗?   人如其国,国如其人。   只要汉唐雄风尚存,精神不灭,有没有先进的武器和工业,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   第二天,甘井庄来了贵客。   李治和武后又来了。   “又”这个字,就很润。   当帝王的往往都自恋,以为自己大驾光临给别人带来了多大的荣耀,其实李钦载嫌弃得不行。   帝后出行,羽林禁卫就有几千人马,虽然不扰民,不占民宅,但在野外驻扎也让人受不了啊,别的不说,每个人在野外撒泡尿,附近方圆半年内都一股骚气经久不散。   一泡尿都能给庄户们带来如此多的不便,更何况他们的吃喝,每天制造的生活垃圾,以及闲着没事抠下的脚皮……   所以,在这个年代,帝王出行是对环境最大的破坏。   李治和武后来得很突然,昨日李钦载造的水压机立马被报上长安,李治听说后大为意动,也有很多疑惑,于是急不可待地下旨出行,赶到甘井庄。   李家别院中门大开,李钦载领着家眷和下人站在门外,等候李治和武后的御辇。   未多时,一队羽林禁卫开路,将李家别院的门外清空后,无数宫人的随侍下,李治的御辇姗姗而来。   李钦载急忙上前行礼。   李治和武后被宫人搀扶着走下御辇,李治哈哈大笑道:“景初不必多礼,朕来得突然,倒是叨扰了。”   李钦载眨眼,这句客气话特么的居然是实话,你真叨扰到我了。   “陛下与皇后御驾亲临,寒舍蓬荜生辉,不胜荣幸。”李钦载也说着客气话,但绝不是实话。   李治上前,凑到李钦载耳边,低声道:“……你家庄子上最近摔死过牛吗?”   李钦载一愣,立马接道:“陛下好口福,今早恰好摔死了一头牛,这不是巧了吗这不是。”   李治龙颜大悦:“好好,摔得好……嗯,不对,摔得不好,朕的大唐痛失耕牛一头,悲乎哀哉,嗟乎!”   二人相视而笑,非常有默契。   旁边的武后实在看不下去了,轻嗔道:“陛下!莫失了体统。”   李钦载又急忙向武后行礼。   武后抿唇一笑,淡淡地道:“景初倒是每每给本宫惊喜呀。”   李钦载垂头道:“臣才疏学浅,不堪大用,偶尔造点小玩意儿娱己娱人罢了。”   “莫妄自菲薄,景初的本事可大得很呢。”武后轻笑道。   李治飞快瞥了武后一眼,又朝李钦载笑道:“走走,快与朕弄点牛肉来,上次你端进宫的牛肉太好吃了,肉烂汤浓,朕吃过一次后至今回味无穷。”   “陛下,炖肉需要火候,还请陛下耐心等等。”   “无妨,快去准备,朕等得起。”   ……   李治对吃这方面果然很有耐心,一锅牛肉李钦载足足炖了两个时辰,李治也非常耐心地等了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后,香喷喷的牛肉端上来,李治吞了吞口水,大笑道:“好,好!今日能吃上景初亲手做的牛肉,朕这一趟就算没白来。”   武后笑道:“陛下,您可不是为了牛肉而来的吧?莫忘了正事才好。”   李治笑容微僵,语气有一种莫名的漠然:“朕有分寸的。”   武后见惹得李治不高兴,急忙也整了整表情,屏气凝神不苟言笑。   李钦载默默将二人的神态看在眼里,心里突然一惊。   哎,这对夫妻怎么了?气氛好像有点不对呀。   于是李钦载也打起了精神,小心翼翼地应对。并暗暗做了个决定,如果这对夫妻一言不合打了起来,他绝不参与,但可以考虑假装无意间给李治留下两件趁手的兵器。   比如狼牙棒,小皮鞭,蜡烛,遥控器,笔,等等。   至于为何留下笔……   大腿上画“正”字总不能用刀刻吧。   “火候正好的炖牛肉,陛下与皇后两位尝尝,世上唯美人与美食不可辜负呀。”   李治喜道:“说得好,唯美人与美食不可辜负。”   抄起竹箸,李治挟起一筷牛肉,牛肉炖得很烂,几乎入口即化,李治两眼圆睁,大赞不已。   饕餮之状就连武后也心动了,情不自禁地挟了一筷牛肉轻轻咬了一口,于是武后终于也被美食沦陷。   “景初好一双巧手,不仅能造各种闻所未闻的新奇物事,下厨烹饪之道竟也如此精通,本宫有口福了。”武后笑赞道。   李钦载嘴角扯了扯,呵,你老公如果得了糖尿病,你才真叫有口福了……   美食佳肴,席上无酒竟也宾主尽欢。   李治吃得肚皮都撑了起来,懒洋洋地瘫软在堂内,一边打瞌睡一边问道:“朕听说景初又造了个新物事,能将一块铁瞬间变成薄如蝉翼的铁皮,朕实在忍不住,于是过来瞧瞧……”   李钦载谦逊地道:“或曰能变成铁皮,但不是‘瞬间’,总还是要多敲打几次的。”   李治嗯了一声,道:“稍停领朕去看看,再告诉朕,此物对社稷可有益处?”   李钦载道:“陛下,此物可为大唐锻造各种大型的铁器铜器,手工匠人无法做到的事,它都能做。”   “只要提前准备好模具,理论上,它能造出大唐需要的任何东西,从民生之物,到军中器械皆可。”   李治眼睛一亮:“如此神奇?匠人做不出的东西它都可以?”   “是的。比如军器监需要打造一个攻城锥,锥长丈余,直径尺余,前段以尖锐金属套之,若交给匠人去做,大约要耗费数日,但在臣造的水压机这里,大约几个呼吸间就能完成。” 第四百九十二章 封妻荫子   李钦载打造的水压机大大超出了李治的认知范围,大家不仅不在一个频道,也不在一个年代。   以李治的见识,根本无法想象一个国家发展工业是什么样子的,农耕社会里,无论天子还是臣民,唯一看重的只有粮食。   粮食丰收,代表国力强盛,民有余财,不愁吃喝。   华夏上下数千年,历代的天子唯一操心的是百姓的肚皮,肚皮有两个概念,一是能吃饱,二是多生育。   所以,当一个国家有了工业是什么样子?   李治想象不出来,与李钦载相识以来,李治最大的心理改变就是,李钦载这个所谓的墨家子弟造出来的东西能省下很大的人力物力,同时也能让大唐在战场上无敌。   工业这个概念,他是完全没有的。   吃饱喝足后,李钦载领着李治和武后来到村口的水压机前。   李治围着水压机转了好几圈,一边转一边啧啧赞叹。   李钦载大为感动:“陛下看懂了?”   李治断然道:“完全不懂,但此物是景初有史以来造得最大的玩意儿,如此大的玩意儿,想必也是极厉害的,朕莫名感到此物有一种凌厉的气息扑面而来……”   李钦载微笑,天子版的“不明觉厉”听起来没那么欠抽。   “陛下,此物名叫‘水压机’,是一件工业锻造机器,利用水压的重力原理,能锻造出所有大型的器具,从铁片到板甲,从战舰的护甲,到民间河堤需要的铁闸,它都能锻造出来。”   “还有,如果用它来淬炼生铁,可得百炼精钢,用来打造兵器将无敌于天下。”   李治吃了一惊:“如此厉害?景初快给朕演示一下。”   李钦载想了想,命铁匠准备一个板甲模具,然后将铁烧红后,套在模具上,水压机的卡扣放开,铁锭重重落下,几乎是一瞬间,一具完整的板甲便已成型。   板甲中间是实心铁,边缘饰以鱼鳞云纹图案,李治上前反复敲打着板甲,又用刀剑戕了几次,不由大喜。   “好东西!寻常铁匠打造一件板甲至少需要十余日,你造出的此物瞬间便成型,大唐若遇战,只要水压机够用,一日内可得铁甲万具。”   李钦载又道:“陛下,锻造板甲不过是其中一个非常小的用途,它更大的用途是大型金属器具,只要有模具,一切皆可瞬间成型,尤其能锻造出百炼精钢,对大唐的军事十分重要。”   李治喜道:“好好!景初不愧是我大唐国士,果然不负所望,上次弄出水泥才多久,今日又给朕送来一样国器。”   “景初报效社稷之心,当昭示天下,让臣民皆晓,记于青史,流芳百世。”   李钦载连道不敢。   李治沉吟片刻,道:“景初的爵位还是县伯吧?朕记得是龙朔二年封的,这才短短一年……”   一旁武后急忙道:“陛下三思,景初爵位已晋太快,朝中多有非议,若再晋爵,陛下和景初恐陷流言蛮语。”   李治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那些嚼舌根的人,让他们也给朕造几件国器,朕绝不吝于封爵,他们造不出,还对真正的有用之才非议谏止,他们的嘴脸,朕早看透了!”   李钦载识趣地道:“陛下,臣还年轻,不过二十出头,晋爵太快实非好事,对陛下的清誉也多有损害,臣不愿晋爵,请陛下莫使臣为难。”   李治也知道两三年内给一个年轻臣子三番两次晋爵绝非好事,只好悻悻作罢。   “增尔实食邑三百户,赐黄金百两,丝帛百匹,妻李崔氏晋四品诰命夫人,其子李荞晋宁远将军……”   李治语气一顿,突然莫名其妙又加了一道赏赐:“户部着拨耕牛二十头,赐予景初。”   李钦载愕然,李治却朝他挤了挤眼:“这二十头耕牛,景初可要好好养,‘好好’养啊!”   李钦载心领神会,躬身道:“臣一定会‘好好养’!”   武后无奈叹息,苦笑道:“君臣自欺欺人掩人耳目,何必呢。”   李钦载垂头道:“陛下若能等一两日,臣可令铁匠开工,为陛下打造一块百炼精钢,再将此钢打造成一副铠甲,赠予陛下,来日陛下若亲征高句丽,这副铠甲刀箭不入,必能庇护陛下。”   李治精神一振,提起亲征高句丽,他可就不困了。   “好,好!朕等着,快让铁匠开工,百炼精钢所造之铠甲,哈哈,朕若穿戴上,也敢在万马军中亲自冲锋,斩敌将首级了!”   武后和李钦载吓得异口同声道:“陛下不可!”   “朕知道不可,朕又不傻。”李治瞥了二人一眼。   ……   入夜,李治和武后理所当然地选了别院那间最好的屋子住下了。   李钦载夫妻连后院都不敢待,一家三口在前院对付了一夜。   今日收获不小,不但增了食邑,得了黄金和丝帛,啥都没干的荞儿居然也升了官儿,六七岁的娃儿,走出去也是五品的武散官了,按礼制,给他配一队仪仗都不过分了。   崔婕也有收获,当初成婚时李治钦封五品诰命,如今又升了一级,成了四品诰命夫人,一家三口越来越有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资本了。   至于李钦载本人,他对爵位真的没啥期望,夫人和儿子再怎么封官都是恩荫,但他若在二十多岁的年纪被晋为县侯,那可就太招眼了。   一个全靠自己的功绩,完全不靠家中恩荫的县侯,站在朝堂上将是怎样一种存在?   想必应该是被群臣恨不得圈踢的存在吧。   还是低调点,县伯就很好了,地位说高不高,但也不低,“县伯”这个爵位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纨绔味道,那种没啥本事却靠着这点微末爵位四处横行霸道的形象跃然纸上,不会让太多人产生戒备心理。   苟住,别浪,猥琐发育才是王道。   一家三口挤在同一间屋子里,深夜,荞儿在另一张小床上睡着了,崔婕却兴奋得把头埋在李钦载的胸膛上无声地笑。   “夫君真厉害,妾身也跟着夫君沾了光,晋了一级诰命呢,明日妾身便写信回青州和长安,告诉我爹和我兄长,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李钦载扯了扯嘴角:“你兄长接到信以后,最大的可能是把你的信撕得粉碎,条件允许的话,他会派人来庄子,把撕碎的信扔我脸上……” 第四百九十三章 赏花论势   大舅哥与妹夫的感情没那么好,至少没崔婕想象中那么好。   崔升恨不得把李钦载一脚踹茅坑里去,而李钦载又何尝不想一拳打爆崔升的狗头呢。   究其原因,李钦载当年在长安城种种恶迹是源头,崔升在长安为官,自然是听说过许多的,一旦对人的印象固定了,很难更改过来。   后来李钦载发明这个,发明那个,立功也好,奏对也好,按理说早已今非昔比了,可在大舅哥的眼里,李钦载还是那个狂徒纨绔,什么发明,什么立功,都是装的,都是幻觉,吓不倒我的。   李钦载想打爆大舅哥的狗头的原因也很简单。   自己与李治奏对多次,严重怀疑这货在帝王起居录里写了自己无数坏话,一臭千年的那种。   大舅哥与妹夫之间的暗流涌动,崔婕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嫁为人妇后,她便只专心做自己的小女人,打理着夫妻的家和产业。   在这个妻子回娘家都要小心翼翼向夫君恳求的年代,娘家的一切对她来说,完全不如夫家重要了。   “夫君,刚才宦官告诉妾身,陛下晋我和荞儿的金册告身,明日会由内侍省送来,妾身已是四品诰命了呢,荞儿也升了五品宁远将军,嘻嘻,他那么小,居然就成将军了……”   李钦载搂着怀里的崔婕,笑道:“明日你告诉荞儿,不过是个虚衔,莫太当回事儿,更别让我看见他在庄户面前摆官架子,我会抽死他。”   “荞儿那么懂事,肯定不会……”崔婕说着说着,突然迟疑起来。   显然荞儿最近的表现,实在让“懂事”俩字有点动摇了,他最近闯的祸可不少。   按理说,青少年才会进入叛逆期,荞儿是不是早了点?   “你这位诰命夫人也一样,千万莫在庄户面前摆架子,坏名声的,以后庄户们到处传说,咱李家出了个恶主母,看你恶不恶心。”   崔婕在他怀里翻了个白眼儿,哼道:“妾身何时摆过架子?我也是世家出身,从小到大对府里的下人,对家里的庄户都是客客气气的,这点教养妾身都没有么?”   李钦载笑道:“那我就恭喜诰命夫人李崔氏了,五品升四品,啧啧,快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嘴脸给为夫我瞧瞧。”   崔婕高兴得小脚乱蹬,接着扭身紧紧抱着他,轻声道:“是妾身沾了夫君的光,夫君厉害,为大唐立了功,为社稷造了那么多新奇的东西,妾身才得以升了诰命。”   指了指头顶,崔婕幸福地道:“妾身常觉得自己和荞儿置身于一片树荫下,外面风急雨骤,但树荫下却冬暖夏凉,无风亦无雨。”   把头深深埋进他的胸膛,崔婕闭上眼,呢喃道:“夫君就是那片树荫。”   ……   第二天,李钦载难得起了个大早,天刚亮就醒了。   没办法,家里住了一位皇帝,一位皇后,李钦载若还敢睡到日上三竿,心未免太大了。   不夸张的说,李治就算在他的别院走路不小心摔个狗吃屎,理论上李钦载都要负连带责任。   所以李钦载不得不早起,随时等候召唤,万一李治上茅房忘带卫生纸呢?李钦载的作用这不就显现出来了?   清晨的别院花园内有点寒冷,时已入冬,百花凋零,唯有墙角的几株腊梅却悄然绽出几个花骨朵儿,嫣红的花蕾与凛冽阴沉的天空交映出一幅美妙的画面。   李钦载在花园附近逛了一圈,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后院给李治和武后问安,却见不远处一队宫女缓缓行来。   李钦载急忙避让一旁,躬身不敢直视。   宫女经过李钦载身边,却突然停下,武后的声音淡淡传来。   “景初不必多礼,陛下还在睡,你便尽一下地主之谊,陪本宫赏一赏你家后院的花儿吧。”   李钦载领命,又迟疑道:“皇后见谅,时已入冬,百花已凋零,赏花这事儿……”   武后却道:“墙角不是还有几株腊梅么?带本宫去看看。”   李钦载只好将武后带到几株腊梅前,看着面前几个要死不活的花骨朵儿,李钦载嘴角抽了抽。   烂怂花有啥好看滴嘛,矫情滴很,明就把这些花骨朵儿全祸害了,摘下来泡花茶喝,腊梅树也砍了,改种西瓜……   咦?这个年代有西瓜了吗?据说是有的,好像叫“寒瓜”,回头让阿四去长安城打听打听,从胡人那里弄点西瓜种子来。   夏天摘个西瓜,井水里泡一个时辰,一口咬下去,啧……战场中了箭似的透心凉,爽!   耳边一道声音冷不丁传来。   “景初倒真是与众不同,与本宫在一起居然流口水,此为何故?”武后语气清冷地道。   李钦载悚然一惊,误会大了。   “臣万死,臣,呃……最近牙疼,经常不自觉地流口水,失仪失态,请皇后治罪。”   武后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道:“景初编鬼话的本事,与你肚子里的学问怕是不相上下,这一点,本宫也很佩服的。”   李钦载无辜地眨眼:“臣真的牙疼……”   武后突然冷笑起来:“本宫不跟你废话,李敬玄是本宫派来学堂的,他前日回了长安,被你整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人家可是弘文馆学士,曾经的太子侍读,你便是如此对待他的?”   李钦载叹气道:“臣要说一切都是误会,都是意外,皇后您信吗?”   武后冷冷道:“你猜本宫会信吗?”   气氛陡然僵冷下来,良久,武后悠悠叹道:“景初,你是聪明人,聪明人当知进退,甘井庄这座学堂里,半数是国子监栋梁,半数是朝中权贵子弟……”   “如今看不出什么,但十年二十年后,这些学子都将是大唐的中流砥柱之臣,他们若联合起来在朝堂上说一句话,整个朝堂都不得不为他们驻足倾听。”   “景初,你是他们的恩师,也就是说,未来这股势力其实是掌握在你手中的,朝廷和天家不会容许天子以外的人手握如此重的权柄,你明白吗?”   李钦载垂头道:“是,臣明白。”   犹豫了一下,李钦载又道:“臣无意当他们的恩师,若天子和皇后不放心,这座学堂散了也无妨,臣并不介意的。”   武后又叹气道:“景初,你这就是说气话了,你的本事,你的学问,陛下与本宫亲眼得见,确有通天之能。如此大的本事学问,若不传之于后人,如何对得起你墨家的传承?”   李钦载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武后的意思是,学问要传下去,但并不意味着传学问的同时会让他掌握如此巨大的势力,所以李敬玄来了,他是分权,也是制衡。   对武后来说,最好的结果是,李钦载负责授业,李敬玄负责掌权,学堂内权力与学问分离分管,各司其职,尽量淡化李钦载在学子中的威望和分量。   是的,天家就是这么霸道,根本不会跟你讲什么道理。   武后盯着他的眼睛,突然道:“你以为本宫是为了上次厌胜案的事情报复你?”   李钦载急忙道:“臣绝无此意。”   武后摇头:“不管你内心的真实想法如何,本宫今日也跟你说一句实话,本宫的心眼没那么狭隘,但大唐的朝堂上,不能再复杂了。”   “这些年陛下和本宫都在努力做一件事,那就是削弱世家门阀的势力,这件事陛下和本宫做得很辛苦,收效亦甚微。”   “朝堂内暗流涌动,陛下和本宫已经支应得很艰难了,那些世家不甘被削弱,一贯对陛下阳奉阴违,从永徽年到龙朔年,十几年间,陛下多次借机清洗朝堂,为的就是剪除世家在朝堂上的势力。”   “这样的情势下,陛下和本宫实在无法接受朝堂十年二十年后又多出一股势力,而这个人却是跟陛下几乎是亲兄弟的你。”   “景初,你明白本宫的意思了吗?” 第四百九十四章 帝后反目   有点心灰意冷,不管有没有野心,只要本事大到离谱,都会成为权力打压的对象。   武后永远不知道,如果李钦载有这个想法,绝对不是如今这样的活法儿,无论是她还是他,都活得可刺激可刺激了。   乡村老师也好,留在甘井庄当隐士也好,除了李钦载真心喜欢这种生活外,同时也是有意无意向外人显露自己淡泊不争的态度。   如同长得帅一样,有本事也不是他的错。他只是个踏实过日子的人,对争斗和玩弄心眼完全没兴趣。   然而不论自己表现得多么无害,他还是被武后所忌惮。   现在李钦载想的是,对他的分权打压究竟是武后的意思,还是说李治也有这点小心思?   “皇后,臣……愿去职乞归。”李钦载心灰意懒道。   武后并不意外地看着他,缓缓道:“景初,没人逼你去职,天家有天家的考虑,本宫看得出你并非野心之辈,可有些东西,天家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大唐社稷来之不易,谁也不敢冒风险。”   “臣明白皇后的意思,臣此生只愿做乡野一村夫,求皇后成全。”   武后摇头:“你还是没明白本宫的意思,好好教你的弟子,别的事情,本宫不希望你参与。”   李钦载脸色突然沉了下来:“皇后也没明白臣的意思,臣的意思是,这些破事,臣再也不想参与了。”   武后黛眉一竖,二人间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一名宫人匆匆赶来,站在武后面前躬身道:“皇后,陛下有请。”   武后一惊,脸色顿时苍白。   李钦载行礼如仪,朝武后躬身:“臣告退。”   说完李钦载扭头就走。   武后咬了咬下唇,当即便转身走向李治的卧房。   李治不知何时已醒了,宫人正端着一碗白粥,李治沿着碗边轻轻啜着。   武后进了屋,向李治行礼问安。   李治眉目不抬,眼睛仍盯着面前的白粥,仿佛这碗粥都比自己婆娘更妖娆动人。   武后不敢打扰,站在李治面前一动不动,等着李治用完膳。   最后一口粥入了嘴,李治仍用竹箸将碗里残留的一粒粒拨进嘴里,一粒粮食都不敢浪费。   吃完后,李治才搁下碗,满足地叹了口气。   武后立即乖巧地递上贴身的帕巾,李治却看都不看,接过的却是旁边王常福递来的帕巾,擦了擦嘴。   见李治的动作后,武后的脸色愈发苍白了。   宫人撤下膳食后,屋子里只剩帝后二人,李治这才悠悠地开口。   “大清早的,皇后倒是有闲情雅致逛李家的花园,呵呵。”   武后垂头道:“臣妾睡得不安稳,起得早,故而想独自逛逛。”   “朕也睡得不怎么踏实,昨夜做了个噩梦……”   作为捧哏,武后不得不问道:“陛下做了什么梦?”   “朕梦见大唐社稷在朕的手里败了,天下反军四起,千里赤血,民如草芥,后来,反军攻破了长安,朕失去了最后一道防线,不得不带着臣民离城避祸。”   武后惊讶道:“大唐在陛下的治理下已见盛世光景,天下百姓安居乐业,番邦异国如敬神明,陛下怎会做这样的梦?”   李治叹道:“是啊,朕怎会做这样的梦……”   “朕登基以来,扳倒了权臣,打压了世家,大力推行科考,给寒门子弟一线出头的机会,朕轻徭薄赋,善待子民。”   “爱民如子,待臣以国士,朕虽不敢自比高祖太宗先帝,可也自认做得不错了,这样的大唐,为何还有人要推翻朕?”   武后柔声道:“陛下定是谋域治国思虑过度,故有此梦,当不得真的,陛下忘了这个梦吧。”   李治阖上眼,缓缓道:“朕其实最害怕的是,在朕看不到的角落里,有人不声不响挖着大唐社稷的根基……”   “待到朕反应过来时,社稷根基已断,天下臣民背德离心,他们会用刀剑让朕彻底明白,原来朕这个皇帝,做得并不像自以为的那么好……”   武后悚然一惊,原来这句话在这儿等着她呢。   “陛下,臣妾……”武后艰难地辩解,她知道,刚才在花园里与李钦载的对话,李治早已知道了。   是啊,大唐天子想要知道一件发生眼皮子底下的事,还不容易吗?   李治自嘲般笑了笑,笑容渐渐收敛,目光渐渐阴鸷,露出了罕见的狼一样的眼神,狠狠地盯住了她。   “媚娘,你,怎么敢,如此待我股肱之臣!”李治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地道。   武后心中一慌,下意识便跪下了。   这位天子,并不像表面看来那么温柔懦弱,事实上,当有人触碰到他的利益时,他也会露出狰狞的面目,凶狠的獠牙,扑上去将敌人狠狠撕碎。   此刻李治脸上的表情,武后见过。   当年在太极宫金殿上,长孙无忌以权臣的姿态上殿不参,下殿不辞时,李治盯着他的背影,表情一如此刻。   后来,长孙无忌倒了,莫名其妙地死了。   而此时,李治又像饿极的狼一样,盯住了她。   “陛下,臣妾……没做什么呀。”武后慌了。   尽管她平日里总以强势的姿态示人,可武后很清楚,那只是一种人设,无论宫闱朝堂还是天下,真正的权力其实仍掌握在这个男人手里。   她充其量只是在其中耍弄了一点小聪明,从夹缝中勉强收拢了几个党羽。   那几个党羽,其实是在李治的默许之下的,他也需要一股势力来平衡朝局。   还是那句话,我能把你扶起来,也能把你摔下去。   废后?完全不介意的,又不是第一次废后了。   看着惊慌失措的武后,李治的眼睛眯了起来,语气阴沉地道:“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真的什么都没做吗?”   武后真的慌了,下意识拢了拢发鬓,露出泫然欲泣的模样,试图引起李治的爱怜和心疼。   “陛下,您难道为了一个外人而恶了你我多年夫妻情分?”   李治怒道:“你逼一个股肱之臣自隐山林,断我大唐根基之时,可曾想过你我多年的夫妻情分?” 第四百九十五章 偷吃犯法   天家说“夫妻情分”未免有点可笑。   可李治和武后是真有夫妻情分,至少曾经有。   只是当曾经的武媚娘被李治从感业寺接回宫,武后正式进入战场,与王皇后萧淑妃在后宫这方圆之地厮杀。   从那以后,爱情大约已在她的心中彻底死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权欲,和对未来深深的恐惧。   王皇后死了,萧淑妃也死了,武后踩着她们的尸骨,站在胜利者的巅峰,拔剑茫然,心中的恐惧仍然挥之不去。   这些年后宫的厮杀,让她看清了男人的本质,最是无情帝王心,她害怕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像王皇后萧淑妃一样,被这个男人弃如敝履。   武后终究是聪明的女人,她很清楚以色侍人迟早有色衰之日,狗男人虽好御姐这一口,但终归是喜新厌旧的性子。   要想不被男人抛弃,必须让自己变得重要,让他离不开自己,这才是自保的最佳办法。   于是她开始帮他批阅奏疏,帮他打理朝政,同时也在暗中培植属于自己的党羽,这股党羽的初衷是有朝一日当他想要废后时,朝堂上会有不一样的声音站出来反对他。   这个时期的她,还没有生出太大的野心,就算是朝中有党羽,其实也是为了自保而存在。   然而,当她发现皇后的位置已坐稳,那么多与她为敌的人永远消失在世上,她的野心慢慢又开始抬头。   她变得有点狂妄了。   厌胜案的种种操作,给学堂安插钉子,逼李钦载妥协……她不知道自己最终的目标在哪里,但她知道必须要将更多的权力掌握在手中,只有手握权力,她才能得到安全感。   然而这一次,她终究翻车了。   她没想到只是与李钦载的短短几句对话,能令朝夕相处的男人发如此大的火,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诛心的刀,深深地扎在她的心头。   “你的手伸得太长了,”李治冷冷道:“朕以前对你的默许,是因为朕知道你在害怕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你去,李义府,许敬宗,袁公瑜这些人为尔所用,朕也不反对……”   说着李治语气一顿,盯着武后的眼睛,冷冷道:“但你越来越过分了,李景初是朕非常器重的国士,他的作用,不啻十万控弦之士。”   “更可贵的是,李景初虽本事通天,可他从无野心,他的入仕都是朕一道圣旨强行任用的,他不愿参与朝争,甚至都不惜躲到这个偏院乡野里过隐士般的日子。”   “人处江湖之远,却仍不忘忧心国事社稷,无私将满腹学问传之于世,为朕造出水泥,水压机,以工代赈解救灾民。”   “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国为民,而你,作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却在一步一步地逼他,这是一个皇后干做的事情吗?”   李治愈发阴沉地盯着她:“凡事千万莫以己度人,你以为他真那么在乎权力?你以为学堂里那点势力他会放在眼里?以他的能力,若真滋生了野心,不出三五年必封侯拜相,执宰天下……”   “他会那么有耐心,等这些学子长大,为他所用?可笑至极!”   武后跪在李治面前,垂头泣道:“陛下,是臣妾想差了,臣妾知错。”   李治情绪有点激动,面孔泛起了潮红,努力平复了一会儿,失望地叹息。   “媚娘,朕知你这些年不容易,心疼你的遭遇,也愿给你一些权力,容许你的一些胡作非为。朕自认已经很宽容了,你为何要一再挑衅朕的底线?”   “李景初,一个完全无害的人,都被你逼得心生退意,这不是断朕的根基吗?他若畏惧强权,变成一个乡野隐士,从此不再为朕献一计,出一谋,社稷痛失国士,后人评说,是朕的过错,还是你的过错?”   “大唐可容天下万物,可容山川湖海,却容不下一个李景初,那么朕和两代先帝这些年的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的姿态,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李治沉下脸,盯着武后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庞,语气冰冷地道:“媚娘,这是最后一次。”   ……   李钦载躺在前院的躺椅上,呈一个大字型,眼睛无神地望着灰暗的天空。   虽无只言片语,但他的姿势写满了故事。   真是有点累了,心累。   上次堂兄被构陷,李家被流言所伤,李钦载就暗暗有过决定,事情过后,一定要找个地方撒撒野。   穿越过来这几年,李钦载一心想过几天闲云野鹤般的日子,可世情总不肯放过他,自己的事,家人的事,别人的事,一件接一件。   与他无关的事也不得不掺和进去,这特么该死的人情世故。   一个活了两辈子的男人,却无法过自己想要的生活,钱再多,权力再大,都是一种人生悲哀。   决定了,回头找个万无一失的借口,带上婆娘和儿子,远离长安游山玩水去。   教书?权力?去他妈的!   想到这里,李钦载心情突然好了起来。   好好准备一下,多弄几辆马车,满载各种零食水果,带上一两百名部曲,重要的是带够钱,心智正常,远离骗子,滕王就是个很典型的反面教材。   一路浩浩荡荡,吃吃喝喝,咱也来个“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就很润。   李钦载突然从躺椅上弹射起来,大声喝道:“来人,给我准备四个……不,八个猪蹄,全部要前蹄,快快!”   香叶,八角,桂皮等香料装在小纱包里,一只硕大的砂锅里装满了水,八只猪蹄下水炖煮两个时辰。   夜幕降临之时,猪蹄终于炖好,大砂锅里的猪蹄肉已炖烂,竹箸一戳软软糯糯。   李钦载小心翼翼地关上门,一家三口坐在前院的厢房里,崔婕和荞儿使劲抽了抽鼻子,满室的香味令人食指大动。   “爹,我要吃,我要吃!”荞儿挥舞着竹箸大声道。   李钦载从砂锅里捞出一整只猪蹄,吹凉后塞给荞儿,笑道:“用手抓着啃,不必在乎什么仪态。”   荞儿当然不会客气,果然用手抓着,像一只刚学会捕食的小老虎,亮出牙齿狠狠撕咬,奶凶奶凶的。   李钦载又捞出一只猪蹄给崔婕,崔婕毕竟是世家出身,做不出用手抓着啃那么没形象的事,还是小心地用竹箸撕下猪蹄的表皮。   肉炖得太烂,竹箸一夹就破,挟起肉皮送入嘴里,入口即化,唇齿留香。   崔婕两眼大亮,脱口道:“好吃!”   李钦载哈哈一笑,也抄起一只猪蹄,和荞儿一样两手抓着啃。   崔婕吃了两口便停下,小声道:“夫君做的猪蹄如此美味,可有给陛下和皇后送几只去?”   李钦载哼了一声道:“没送,给伙食费了吗?凭啥让他们白吃?”   崔婕大惊,使劲敲了他一记:“噤声!不要命啦,敢胡说八道。”   “夫人安心吃你的,别的事莫操心,对了,过几日我打算编个瞎话告假,咱一家三口出门游玩,先玩个一年半载吧。”   崔婕惊愕道:“无缘无故的,为何要出门游玩?学堂的弟子们不管了吗?”   她还不知道今日李钦载与武后在花园的对话,李钦载也不想解释。   “想玩就玩,做人率性一点,再不玩咱们就老了,临死才后悔没见识咱大唐的大好河山,那得多遗憾呀。”   见李钦载哂然潇洒的样子,崔婕直觉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但李钦载不愿说,她也不敢多问。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啃着猪蹄时,厢房外突然传来李治的声音。   “咦?好香啊,此屋为何闭门?景初难道偷偷做了啥好吃的不让朕知道?”   房门猝不及防被推开,李治抬步走进,见一家三口每人捧着个猪蹄,三脸懵逼地看着他。   李治使劲抽了抽鼻子,不由惊怒交加,指着李钦载道:“李景初,你太过分了!”   八只猪蹄已被三人造得干干净净,李治目光呆滞地看着空荡荡的砂锅,咬牙切齿道:“不可原谅!快说,你刚才做的啥?朕也要吃,重新做一份去!”   “陛下恕罪,呃,陛下冷静……”李钦载急忙安抚道。   李治怒不可遏:“啥金贵的东西,居然偷偷摸摸躲着朕吃,这是忠臣该干的事儿吗?”   崔婕臊得不行,狠狠瞪了李钦载一眼,红着脸拉着荞儿行礼后,一大一小匆匆告退,逃离现场。   “陛下,臣吃的是猪蹄,此物甚为粗鄙,为权贵者所鄙,故不敢献于天子,再说,猪蹄肉多脂肪高,陛下不宜食用……”   李治幽幽道:“说来说去,你就是鬼鬼祟祟瞒着朕,不给朕美食。”   李钦载擦了擦额头的汗,急忙道:“陛下若真想吃,臣这就给您做?”   “还等什么,快去做,朕备上美酒,扫榻以待。”李治终于高兴了。   不得不说,李治对美食真的很渴望,也不知他在太极宫里是不是也这般德行。   猪蹄炖了两个时辰,李治就耐心地等了两个时辰,而且一句都没催,生怕自己催促以后猪蹄会坏了火候。   直到李钦载将香气扑鼻的砂锅端上来,李治才大喜。   仪态什么的,完全不必要了。吹凉后两手抓着猪蹄就啃,油汁顺着嘴角往下滑,光看这模样,如果有前世的话,这货一定是个粉丝千万级的吃播。 第四百九十六章 独一无二的大唐   堂堂天子,见啥吃啥,李家的一切食物他都感兴趣,李家的茅坑都恨不得挑起一指头尝尝咸淡。   万一合口味呢?   朕就是如此充满童趣和好奇的汉子。   男人都是大猪蹄子,男人也喜欢吃大猪蹄子。   在这个年代,猪其实已是家养的牲畜了,在“家”这个汉字里,上面的盖头代表房子,下面的“豕”字其实就是甲骨文里的“猪”,意思是房子里养了猪,就是一个家。   只是猪的肉质没那么美味,而且权贵士大夫觉得猪很脏,猪肉是下等人才吃的东西,故而不屑去吃。   今晚李钦载算是为李治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李治没想到猪蹄炖入味了居然如此好吃,入口即化的口感令他欲罢不能。   吃相什么的已不在乎了,在李钦载面前,李治完全不必端着皇帝的架子,可以彻底地放飞自我。   吃得满嘴流油的李治眼里有光,仿佛找到了人生的方向,那奋不顾身奔赴的样子让人莫名感动。   认真的男人最帅,认真啃猪蹄的男人……勉强也算帅吧。   转眼间,三只猪蹄已下肚,李治啜着油油的手指,恋恋不舍地看着砂锅里剩下的五只猪蹄。   理智告诉自己,他不能再吃了,再吃就爆血管了,可那该死的口腹之欲却仿佛化身为邪恶的小恶魔,不停在脑海里怂恿他,再吃一个,再吃一个……   “再吃一个,朕就不吃了!”李治咬牙,徒手又捞起一只猪蹄,张嘴就啃了下去。   这话说的,连砂锅里的猪蹄都仿佛受到了侮辱。   “陛下,您不能再吃了,再吃您的血管就爆了……”李钦载急忙劝道。   “啥爆了?”   “您的血管,”李钦载小心翼翼解释道:“就像牛粪里插了根炮仗似的,砰!爆了……”   比喻不吓人,但恶心。   李治想象牛粪爆炸的画面,那溅满一地的……   瞬间没了食欲,手里的猪蹄不香了,索然无味如同进入贤者模式。   “景初,你可真是个人才,连比喻都如此传神贴切。”李治叹了口气。   “东西不能浪费,留着收好,朕明日再吃。没想到猪蹄居然有如此风味,景初果然不凡,任何东西到了你的手里,都能变得神奇起来。”   李钦载如释重负,赶紧吩咐下人泡了一壶银杏叶水,给李治解腻降压。   “陛下刚才忙着吃,臣不忍打扰,其实臣有话要说。”李钦载垂头道。   李治似笑非笑:“你说。”   “呃,远在润州任刺史的我爹,名讳上思下文,俩月前不小心摔断了腿,臣心焦虑惶恐,欲向陛下告一段长假,携妻儿赴润州,侍奉父亲大人膝下,尽人子之孝道,还望陛下恩允。”   李治眯起了眼睛,笑道:“朕原以为只有你家的牛才会不小心摔断腿,没想到令尊也有同样的爱好……”   “爱好……”李钦载一呆,急忙道:“不是爱好,是意外,意外。”   “远在润州安然无恙的令尊,若知他唯一的儿子用这种借口跟朕告长假,不知是何种心情,你这人子之孝道,真的把朕笑到了,哈哈。”   李钦载额头的汗都冒了出来,刚才的语气那么诚挚,哪里出了问题?   “陛下,臣是认真的,确实思念父母了,欲携妻儿赴润州探望承欢,还请陛下恩允。”   李治叹了口气,道:“今早在皇后那里受了委屈吧?”   李钦载一怔,摇头道:“臣不委屈,皇后所言句句在理,站在天家的立场,她的每一个字都无法辩驳,是臣天真了。”   李治淡淡地道:“理确实在理,但情却毫不留情。历代帝王如何做人做事,朕不清楚,但朕的大唐,不会做这种糊涂事。”   “贞观四年,大唐横扫漠北,定突厥,蛮夷番邦入长安朝贺,尊先帝为‘天可汗’,景初啊,你觉得‘天可汗’这个尊号,仅仅是因为大唐威服四海,让蛮夷狄戎不得不从吗?”   “错了,自先帝始,大唐能令四海归心,蛮夷臣服,不仅是因为兵锋无敌,更因为大唐的帝王心胸宽广,海纳百川。”   “只要臣服于大唐,为帝王所用者,无论内外诸夷,皆一视同仁,永不加疑,子孙荫之,君若不信,不妨问问突厥的阿史那族人,问问契苾何力,问问大唐军中手握兵权的异族将军。”   “连异族人朕都能容纳,丝毫不疑地放心让他们掌兵权,朕难道容不下一个为社稷屡立功劳,出身三朝功勋的股肱之臣?”   “野心,权欲,不臣……笑话!莫说你李景初根本不是这种人,就算是,朕若连拿捏这点野心的能力都没有,何颜当这个大唐天子!”   李钦载心中感动,眼眶渐红,此刻的李治,终于有几分大唐天子的模样了。   而李钦载,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大唐万物可容的广阔胸襟。   在这片热土上,大唐能容纳一切,包括光明与邪恶。   它的胸襟,来源于天子的自信,和威服四海的兵锋,以及掺杂着几丝胡人血统的豪迈与率真。   将这些糅合起来,再融入几许宽容与悲悯,几许血色和诗意,以及落魄才子心中的一道月光。   所有这些加在一起,便是独一无二的大唐。   “臣……感恩陛下器重,报效之情,无以复加。”李钦载感动地道。   李治沉声道:“朕知道你在皇后那里受了委屈,妇人之辞,不必在意,朕对你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怀疑,若连你的忠诚朕都不信了,天下之大,朕还能信谁?朕真的只能做个孤家寡人吗?”   “告假之事,再也休提。朕知道你的委屈,但景初你必须也要知道,大唐姓李,不姓武!”   “若因皇后寥寥数语而生了退意,是大唐社稷极大的损失,朕损失不起,景初且平复心绪,朕以后还要重用你,你是朕最看重的国器,国器不可蒙尘,不可泯于世间,否则必受天咎。”   李钦载垂头沉默半晌,突然道:“陛下,臣……还是想告一段长假。”   李治一愣,道:“朕刚才说得不够清楚吗?”   “陛下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臣深受感动,也发誓未来继续报效社稷,但臣还是想告一段长假。”   “为何?”   “因为臣不识抬举。”   “……”   “好吧,因为臣想撒撒野。” 第四百九十七章 成了家的男人不能任性   确实有点不识抬举,但李钦载也是真的想撒撒野。   放假这种事,李钦载常干。经常莫名其妙就给自己放假了,这一点,学堂的小混账们深有体会。   但李钦载还是需要一个长假,他真的很想带着妻儿游山玩水。   这辈子他并没有野心,但他看重家庭,对他来说,家庭比权力更重要。他不担心长时间离开朝堂和李治后,他会不会因此而被排挤出权力中心,但他担心长期的忙碌于国事朝政,妻儿会对他失望,疏远。   对权力没有兴趣,自然无所谓经营。   但家庭却一定需要经营,数十年以后寿终正寝时,给自己送终的不是权力,而是儿孙。   权力在那个时候,不如覆棺的一捧黄土。   经营家庭,当然需要时间和精力,所以,必须告个长假,不管李治同不同意,他都要告长假。   一番关于权力与家庭的人生思考上升到了哲学高度,李钦载言辞恳切,表情真挚,说完后眼睛眨巴地看着李治。   李治沉思许久,缓缓道:“朕终于知道,一个人为了犯懒,能把鬼话编到何种地步,权力与家庭……啧!”   “一言蔽之,就是懒呗,不想干活呗?”   李钦载想了想,不得不认同道:“陛下是个极为通透之人,臣佩服万分。”   李治扯了扯嘴角,道:“予尔三月假期,三月之内,你带着你的妻儿爱去哪儿去哪儿,三月后的今日,你必须出现在太极殿,参与朝会。”   “陛下,三月不大够,半年……”   话没说完,李治厉声道:“就三月了!跟朕讨价还价,惹火了朕,一天都不给!”   “朕这个皇帝从登基到如今,何曾有过三月的长假?偶尔想歇息几日,刚罢了一天朝会就被御史们参得欲仙欲死,你凭啥过得比朕还快活?嗯,越说朕越后悔……”   李钦载眼皮一跳,立马道:“三月,就三月!臣谢陛下隆恩!”   李治叹了口气,表情严肃起来:“景初,忘掉今早皇后与你说的话,她只是皇后,朕才是大唐天子。”   ……   李治与武后的关系很微妙。   两人的爱情其实早已死了,什么时候死的?大约从感业寺回宫的那天起,也许是王皇后萧淑妃疯狂与她争斗厮杀,而李治却左右摇摆那一刻起,也许……从未有过。   如今的天子与皇后,是臣民敬仰的模范夫妻,在外人面前永远如胶似漆般恩爱。   爱情死了没关系,它仍然有利用价值,至少可以用来作秀。   李治和武后其实更像一对事业上的合伙人,李治是持股最多的董事长,武后是第二大股东,两人齐心协力想把这个公司运营得更好,赚更多的钱。   但是,第二股东有时候却很没安全感,她害怕董事长恶意收购她的股份,于是她不得不做出一些小动作。   自保也好,化被动为主动也好,都是为了保住自己的股份,这个时候的她,还没想过自己当董事长。   董事长有没有真的想过吞并第二股东的股份呢?或许有,但弊大于利,于是放弃了念头。   因为公司之外,还有世家门阀这个强大的外敌,所以公司内部不能出现内讧,而且两人还必须互相利用,彼此再多的不合也只能忍下,先一同对付外敌再说。   这也就是武后敢对李钦载说这些话的原因,这个聪明的女人,比谁都清楚自己在天子心中的分量。   同时这也是武后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以后,李治只是严厉训斥警告,却未对她有任何惩罚的原因。   因为这个女人,他真的需要继续互相利用下去,帝后若反目,废后事小,但经营十多年的对付世家门阀的战线和策略,却会瞬间崩溃,李治承担不起如此沉痛的失败。   李钦载很清楚李治的心思和顾忌,所以在李治面前,他一句关于武后的坏话都没说,既没鸣冤也没诉苦,因为毫无意义。   第二天一早,李治和武后便离开了甘井庄,诚如李治所言,天子不可能放长假,在李家稍作休息几日已经很过分了。   李钦载毕恭毕敬将李治送出村口,直到御辇和禁军消失在路的尽头,李钦载这才直起身,刚刚还依依不舍的表情瞬间变得神采奕奕。   “快快,收拾东西,咱们一家三口准备上路!”李钦载高兴地道。   崔婕吃了一惊:“夫君,咱们去哪儿?”   “游山玩水,策马奔腾,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崔婕看着兴高采烈的李钦载,突然发现自己的夫君已经很久没有如此高兴过了。   不管为了什么游山玩水,只要夫君能一直这么高兴,崔婕愿意陪着他,去哪儿都无所谓。   “荞儿呢?带上纸笔和书,玩归玩,学习也不能放下,咱们今日就出发,先往南走,看看大唐的锦绣江南,再转道往东,尝尝大海的咸,最后往北,塞满嘴的风沙下酒……”   “人生说走就走的旅行,这辈子我恐怕仅此一次了。”李钦载说着神情渐渐黯然起来。   崔婕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不,只要夫君想,这辈子咱们还有很多次,若夫君做官做得不快活,不如辞了官职,妾身愿陪夫君四海为家,有夫君的地方,哪里都是家。”   李钦载苦笑:“成了家的男人,不能任性了。”   ……   御辇微微摇晃,长安城已遥遥在望。   李治和武后一路上很沉默,那些做给外人看的恩爱场面,今日夫妻俩都没有心情表演了。   快到城门时,远远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离御辇仪仗还有百丈距离时,马蹄声戛然而止,显然被禁军拦下了。   没过多久,一名禁军匆匆跑到御辇前,抱拳禀道:“陛下,凉州八百里快马禀奏。”   御辇内,李治清冷的声音传出:“奏来。”   “龙朔三年十月廿四,吐蕃大相禄东赞遣吐蕃军八万寇吐谷浑,大战已启,吐谷浑倾覆在即。”   禁军禀奏后,一直保持躬身的姿势,但御辇内却久久不闻李治的动静。   良久,李治的声音终于传出来。   “速回宫,召朝臣议事!” 第四百九十八章 群臣朝议   永徽元年,松赞干布去世,其孙芒松芒赞年仅十三岁便即位。   十三岁的孩子当然无法决定任何事,于是由大相禄东赞摄政。   十余年来,吐蕃实权都牢牢掌握在禄东赞手中,从内政到军事,悉由禄东赞一人而决。   大唐与吐蕃有过一段蜜月期,就是著名的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的故事,这个故事直到千年后仍被世人传颂。   而那些年,也是大唐和吐蕃关系特别甜蜜的一段时期,一方面是因为和亲的作用确实存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太宗先帝的胸襟与手段,其三就是,大唐兵锋正盛,松赞干布自己也清楚讨不到便宜。   直到松赞干布去世,这个国家的国策终于开始出现了变化。   大相禄东赞摄政,需要做出政绩也好,吐蕃人需要扩充国土也好,总之,他们又开始蠢蠢欲动。   吐蕃从统一部落立国开始,就有一个无法逃避的问题,他们的生存环境恶劣,历代都渴望从高原走下去,成为真正的农耕民族,而不是世代守在这片毫无希望的苦寒之地。   只能说,发动战争是吐蕃人的天性,就算没有禄东赞的出现,战争仍然避免不了。   然而,吐蕃人选择进攻的对象弄错了。   他们可以向北进攻西域,向西进攻天竺,总之,进攻吐谷浑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吐谷浑是大唐的禁脔,不能碰的。   原因很简单,吐谷浑这个国家,恰好扼住了丝绸之路的咽喉,大唐绝不可能将丝绸之路拱手让人,这条路对大唐实在太重要了,当年太宗在西域设安西都护府,最大的目的就是守护丝绸之路。   吐谷浑若被吐蕃灭了,安西都护府的存在还有何意义?   从版图上看,吐谷浑若被吐蕃掌控,那么大唐将会被一分为二,原有的国土是其一,西域实际控制地区为其二,吐谷浑恰好将其割裂开来。   商路被断绝,战略地位尽失,国家尊严被严重挑衅,西域从此孤悬域外,失去只是迟早的事,大唐硕大的版图将会缩水至少三分之一。   这些,都是失去吐谷浑这个藩属国后,给大唐带来的弊端。   不能忍了,再穷都不能忍了。   如此严峻的时刻,李治若稍有妥协,大唐臣民对他的评价永远不可能超越太宗先帝。   “战!”   太极殿上,军方将领们纷纷暴喝请战。   李治端坐殿内,阴沉的眼神从十二道冕旈的缝隙中透出来,格外森然可怖。   得到吐蕃入侵吐谷浑的消息后,长安的朝臣立马聚于太极殿,就连久不上朝的李勣也亲自来了。   “老臣愿领兵出凉州,入吐谷浑,驱逐吐蕃贼子。”李勣从朝班里站出来,躬身请战。   李治微惊,急忙道:“老将军年事已高,不可领兵,只需稳坐长安,遥相筹谋便是。”   李勣面无表情道:“老臣今年七十许,仍可日食三斗,啖肉五斤,耳聪目明,四十斤的马槊轻松舞之,何来老迈之态?陛下,老臣请战。”   苏定方这时走了出来,笑道:“英公还是在家歇着吧,老臣比英公年轻几岁,若由老臣领兵,断不会教吐蕃贼子得逞,陛下,请遣老臣领兵与吐蕃贼子一战,定不辱使命。”   李勣大怒,但仍维持着儒雅的风度,捋须冷眼瞥着苏定方,道:“苏老儿不服,老夫愿与你比试一番,排兵布阵还是捉对厮杀,由你选来,试试老夫是否真老了,敢接战否?”   李勣在军中的威望还是非常高的,这番话说出口,苏定方立马讪然笑了笑:“英公莫误会,老夫只是担心你的身子而已……”   老将们纷纷请战,李治坐在殿内正是热血沸腾,胸中荡漾着一片操天日地的激情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在殿内传出来。   “陛下,臣以为,我大唐不可出战!”   殿内顿时一静,众人愕然望去,却见刘仁轨面无表情地站了出来。   老将们愣过之后,立马指着刘仁轨的鼻子破口大骂起来,“国贼”“佞臣”“误国”之类的帽子,一顶接一顶朝刘仁轨脑袋上扣去。   就连脾气向来温和的李勣也眯起了眼,眼中暴射寒光。   面对老将们的谩骂,刘仁轨却不为所动,待骂声稍歇之后,他才缓缓开口道:“各位将军领军出征,臣不说什么,前提是,你们千里奔袭可否不带粮食辎重?”   老将们又一呆,苏定方怒骂道:“大军出征,哪有不带粮食的道理?说的什么屁话!”   刘仁轨冷冷道:“因为国库已没有粮食了。”   大殿再次安静下来,老将们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面面相觑后,没人再吱声。   不带粮食出征?战神李靖再世恐怕都没这本事领兵,离开长安不到五十里,军中就会哗变。   李治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国库的情况没人比他更清楚,刘仁轨说的是实话,确实无粮了。   今年本就是个灾年,北方诸地大旱,粮食早被调往北方赈济百姓了,而今年的秋粮收成更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各地官府向国库缴纳的赋粮少得可怜。   不得不说,吐蕃选在这个节骨眼对吐谷浑发起战争,大约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们算准了大唐今年粮食极为匮乏,不敢出兵,这才肆无忌惮地放开手脚揍吐谷浑。   在这个年代,国与国之间交战,打的就是各自的粮食和人口底蕴啊,没粮食还打啥?   原本豪情万丈的李治,瞬间英雄气短,像一个即将被婆娘逼着离婚分财产的落魄男人,忧愁地挠头叹气。   “依刘中书所见,大唐若不出兵,该如何处置乎?”李治问道。   刘仁轨白眼一翻:“臣不知。”   殿内君臣顿觉胸中翻涌起一股逆气,短暂沉寂过后,又是一片破口大骂声。   刘仁轨却面无表情道:“臣拿不出正确的决定,但臣知道什么是错误的决定。”   “大唐出兵,就是错误的决定。”   是实话,也是废话,李治觉得好累。 第四百九十九章 遣使人选   自李治登基以来,大唐采取休养生息的国策,这十几年来大规模的战役很少。也就打过一次高句丽,无功而返,征了一次百济,把人家灭国了,阴差阳错打倭国,哎,一不小心又灭了。   贞观朝对外征伐太频繁,民间元气大伤,李治这个一心想用战争干出点成绩超越先帝的天子,如今好不容易等来一次可以名正言顺对外征战的机会,结果……没粮食。   皇帝创业未半,而中途花光预算。   此刻李治心中的憋屈,可想而知。   就像在最无能为力的年纪,遇到一位想照顾她一生的女孩。   太极殿上,道理越辩越明,李治已渐渐明白了现状。   群臣仍在殿内争吵不休,李治的眼眶却红了,死死咬着下唇泫然欲泣,胸口闷闷的,堵得慌。   他是多么想打这一场战争啊。   李治的性格颇为温和,但他骨子里却比他爹还好战,只是大唐需要休养生息的现状让他不得不压抑这种好战的情绪。   好不容易盼来一次战争的机会,居然因为没粮食而不得不忍气吞声。   作为大唐天子,李治此刻感到了深深的屈辱。   “煌煌上国,连一场大战都打不起么?朕这些年究竟治理了个啥?”李治眼含泪花问道。   耿直的刘仁轨毫无眼力见儿地补了一刀:“是的,打不起。”   李治的拳头狠狠攥紧,不知想揍吐蕃还是想揍刘仁轨。   “唯今之计,难道我大唐对吐谷浑不闻不问么?”李治心灰意冷地道。   沉寂许久的老将们又炸锅了,李勣沉声道:“大唐绝不能不闻不问!吐谷浑若失,大唐西域即失,两代先帝打下的版图,今若痛失我手,何颜面对祖宗先人?”   李治眼里又升起了希望:“那么,咬牙打一打?”   老将们又不吱声了,聚集性英雄气短。   没粮食打个毛,将士们一边喝着西北风一边为国拼命吗?   这时右相许敬宗终于站了出来,缓缓道:“老臣之见,莫如先遣使入吐谷浑,调和转圜,静观其变。”   “同时调集江南淮南官仓的粮食,尽量筹措一批出来,哪怕仅供一支四五万人的王师也好,只要能筹出三月之量,这场战事大唐便有资格参与。”   李治眼睛亮了:“江南淮南能筹出粮食吗?”   许敬宗捋须道:“能,江南淮南向来是产粮之地,除了官仓所余之外,民间乡绅地主的私粮存储亦不少,朝廷若真决心打这一场战,不妨由官府出面,向民间地主借粮。”   “如此一来,供应一支四五万人的王师三个月,大约是不难的,难的是需要时间去筹集,故而老臣说,先向吐谷浑遣使调和转圜,为大唐筹粮争取时间。”   “一旦粮食筹集完成,大唐可立马发兵凉州,兵锋直指吐谷浑,将吐蕃贼子赶出吐谷浑境内,而大唐,以保护藩属国的名义永久驻军吐谷浑,那么从此以后,西域与大唐的版图便连成一片,转守为攻。”   李治大喜:“遣使,遣一位稳重又聪敏的使节,代朕入吐谷浑,调和吐蕃与吐谷浑之战,为大唐争取时间!”   说着李治猛地想起来,上次与李钦载奏对时,说到吐蕃与吐谷浑的话题,李钦载也说过,先遣使调和,再驻兵于凉州,以图后进。   奏对之论,今日与宰相不谋而合,不愧是难得的人才。   左相许圉师为难地道:“使节人选,遣何人为妥?”   群臣再次议论争吵起来。   李治的脑海里却冒出一张熟悉的脸孔,越想越觉得合适。   这货还想撒野?还想游山玩水?呵呵,做梦去吧!   李治心中一定,微笑道:“使节人选,朕已有主意了。”   ……   甘井庄别院。   一家兴高采烈地往马车上搬东西,李钦载这样的懒人都亲自动手了。   洗脸的盆必须要带,卫生纸更是必须中的必须,对了,崔婕每月来的月事,独创姨妈巾也得准备好……   荞儿的弹弓可以考虑还给他,路上无聊打鸟解解闷没什么不好。   他自己要带的东西更多了,折叠的躺椅,帐篷,零食,美酒,嗯,小八嘎带不带?可以考虑,万一发生半夜摸错帐篷稀里糊涂那啥之类的狗血剧情呢?带上小八嘎算是铺垫剧情了。   心情说不出的愉悦,累并快乐着。   李素节蹲在别院门口,看着先生一家忙来忙去,他却心情低落地叹气,像一只被遗弃的流浪狗。   “先生不能带弟子同去吗?弟子不给先生添麻烦,先生一路的花销弟子负担了,还能随时为先生侍奉左右……”李素节可怜巴巴地道。   李钦载心情极佳,赏了他一记后脑勺贴:“莫胡闹,你现在的任务是削习呢,我一家三口出游,你夹在中间算怎么回事?一群狮子中间多出一条鬣狗,不觉得违和吗?”   “先生要出游多久?”李素节不舍地道。   “三个月吧,你父皇只给了我三个月……”李钦载叹了口气,见李素节表情难过,急忙安慰道。   “好好在学堂里读书,我其实也很舍不得你们的,一想到要离开你们这些优秀的小可爱,我心里就难受,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李素节翻了个白眼儿:“先生,您都乐出声儿了……”   “哈哈,悲极而笑,悲极而笑啊!”李钦载想想就高兴,啊不,难受!   情绪暴露得太过分了,李钦载只好转身望向部曲们。   “都收拾好了吗?准备出发!荞儿,荞儿!不要乱跑了,速速滚上马车。夫人呢?”   一片手忙脚乱之后,一家三口登上了马车,两百名部曲则护侍马车左右,另外还有三辆马车满载着三口之家的日常用品,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发。   学堂的弟子们纷纷在村口相送,相比李钦载的悲极而笑,学子们倒真的依依不舍,跟着马车步行了很远。   然而,马车走出村口不到一里,便见前方疾驰而来一骑快马。   李钦载掀开车帘,盯着远处那骑快马扬起的烟尘,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该不会真的乐极生悲了吧? 第五百章 急召回京   不远处那股烟尘由远及近,看他的方向,竟是笔直朝李钦载的马车而来。   情况不妙!   一家三口坐在马车里面面相觑,李钦载咬了咬牙,必须要做出反应了。   于是在马车里朝崔婕和荞儿推了一下,李钦载道:“给我让个位置。”   娘俩儿莫名地让开马车内的一块空地,李钦载酝酿了一下情绪,倒头便往马车内一栽。   翻白眼儿,吐白沫儿,手脚抽鸡爪疯……   李钦载的表情瞬间大限将至,弥留奄奄。   崔婕和荞儿睁大了眼睛,静静地看着他的表演,良久,荞儿咯咯一笑,也学他的样子倒在一旁,翻白眼,吐白沫,抽鸡爪疯……   崔婕气坏了,狠狠捶了他一记,怒道:“孩子都被你带坏了,你到底要干啥?”   李钦载拍了拍荞儿的屁股:“严肃点,待会儿有人过来,就说我生了重病,马上要死了,你们带我上山找风水宝地埋了……”   崔婕:“……”   这混账话从这个混账嘴里说出来,居然毫无违和感呢。   “你俩都配合点,露出如丧考妣的表情,荞儿,你爹快死了,不要如此兴高采烈……”   崔婕快气炸了:“你怎知道那人是来阻止你出游的?”   李钦载叹了口气:“你夫君我天生直觉很准,相信我,咱们的诗和远方多半泡汤了……”   说话间,骑士已来到马车跟前,向部曲确定李钦载就在这辆马车上后,骑士抱拳大声道:“李县伯,奉陛下旨意,召李县伯速速回长安,太极宫面圣,此令十万火急!”   车帘掀开,崔婕一脸古怪地看着那名骑士,荞儿的小脑袋嗖的一下钻了出来,咧嘴不知是哭是笑,表情痕迹太重。   “我爹快死了!我们正要上山埋了他。”   崔婕叹了口气,她已无力阻止任何事的发生。   谁知马上骑士一点也不意外,平淡地道:“陛下说了,李县伯的任何借口都无效,哪怕他说他快死了,也要面了圣再说,大不了把他埋在太极宫。”   崔婕斜眼朝马车内装死的李钦载一瞥,道:“夫君都听见了吧?别装了,脸都快丢光了。”   李钦载也叹了口气,从马车内起身,看着骑士道:“我得的是传染病……”   骑士笑了:“无妨,太极宫里有当世顶尖的太医。”   ……   一家三口的诗和远方偏了方向,硬生生拐了个弯儿,进了长安城。   崔婕和荞儿回了英国公府,李钦载则径直去了太极宫。   安仁殿内,李治眉头紧锁,坐在矮桌后一手撑着太阳穴。   李钦载除履入殿,刚要行礼,李治却懒懒地挥了挥手:“景初不必多礼,快来,西边出事了。”   李钦载快步上前,想了想,道:“可是吐蕃入侵吐谷浑了?”   李治点头,叹道:“不错,凉州刺史八百里快马来报,数日前吐蕃大相禄东赞令八万吐蕃大军入侵吐谷浑,如今吐谷浑的守军正在抵抗,但战况堪忧,吐谷浑正节节败退。”   李钦载道:“大唐王师能出兵救援吐谷浑吗?”   李治愈发忧愁道:“王师有,没粮食,出不了兵。”   李钦载也严肃起来:“但吐谷浑咱们不能任由吐蕃占了,对大唐危害极大。”   “说的是呀,可还是那句话……没粮食,总不能让出征的将士们喝西北风吧?”   “陛下的意思是?”   李治盯着他的眼睛,道:“上次与景初奏对,你的建议与右相许敬宗一致,大唐能从江南淮南两道挤出一点粮食,供养一场小战役问题不大,但粮食需要时间来筹集。”   “可惜吐蕃不会给咱们时间,等咱们把粮食筹齐,大军准备出征时,说不定吐谷浑全境已被吐蕃拿下了……”   李治恨恨地一捶桌子,怒道:“吐蕃贼倒是好算计,他们算准了今年大唐北方大旱,各地官仓的粮食只能腾出来赈济百姓,没有余力出征,他们才敢悍然入侵吐谷浑。”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禄东赞是个人物,他算得很准……”   李治冷笑:“是个人物,但朕也不是庸碌之辈,就算大唐缺粮,朕也要让吐蕃的算盘落空!”   “陛下与朝臣有定议了?”   “有,遣臣出使吐谷浑,以大唐天子的名义调停吐蕃和吐谷浑之战,拖缓吐蕃进攻吐谷浑的节奏,咱们后方则抓紧筹粮,一旦粮食筹够,朕便下令出兵,遣王师驱逐吐蕃贼子。”   李钦载点头:“是个办法,上次与陛下奏对时,臣也是这个主意。”   接着李钦载露出惋惜之色:“不过使节的人选必须慎重,此人必须胆略不凡,口才出众,还要有大局观,能屈能伸,更要有无畏的勇气。”   “两军交战之地,第三国的使节往往危险重重,一不小心就会被剁了,陛下当三思啊。”   李治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久久不语。   李钦载后背发凉,头发都竖了起来,此刻他终于反应过来了,指着自己的鼻子惊愕道:“陛下将臣召回长安,该不会,该不会……”   李治笃定地点头:“景初大胆说出来,没错,朕就是这么想的。”   李钦载大惊失色:“陛下,三思啊!这句‘三思’是认真的,您一定三思啊!”   “朕已思之再思,思得不能思了,没错,就是你。”   李治掰着手指细数:“景初的胆略早在征倭国时已展露过,口才更不用说,你说的每句话之前,都好像吞了一口剧毒,大局观,能屈能伸,无畏的勇气,你哪一样都不缺。”   “数遍朝堂诸公,景初是最合适的使节人选。”   李钦载浑身冰凉,眼睛眨个不停,脑子里挣扎犹豫,要不要现在表演一个口吐白沫儿,抽鸡爪疯,脱光了遛鸟奔跑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李治叹息道:“没用的,景初,放弃吧,在朕面前装啥病都不好使,就是你了。”   “陛下,这是九死一生啊,陛下怎忍将臣活生生推入火坑?”   “没那么严重,吐蕃再猖狂,也断然不敢杀大唐使节,杀使便是公然向大唐宣战,吐蕃欺负一下吐谷浑倒也罢了,没那胆子敢把大唐得罪死。” 第五百零一章 出生入死的活儿   道理李钦载都懂,李治大概的意思是,出使吐谷浑顶多残废,要死哪儿那么容易。   呵,皇帝也不总是说人话的。   “景初可知朕为何要派你出使吐谷浑?”   “因为臣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   “不完全是……”李治刚说完顿觉不对,立马改口:“完全不是!”   “景初过完年就二十三岁了吧?二十三岁,已是弱冠之年,这几年景初为大唐立过不少功劳,县伯之爵全凭景初个人挣来,不沾半点祖荫,长安城的权贵子弟里,景初是最有出息的一个。”   李钦载沉默,他知道李治开始了,开始他的话术了。   李治叹了口气,道:“朕再与你说说朝堂的现状,如今朝堂上的老臣大多是太宗先帝留给朕的,许敬宗,许圉师,上官仪,李义府等,他们皆已老迈,过不了几年他们或许便会接连致仕归乡。”   “中年和年轻一代的臣子,又缺了点儿火候,难当重任,总的来说,朕的朝堂已有盛极难继之象,朕缺一个能分忧,又有威望有资历的臣子。”   “所有臣子里,朕最看重的是景初,景初的功绩繁多,朕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但这还不够,你还缺少一些资历,最好是出生入死的资历,有了这样的资历,朕将来重用景初时,朝臣们没人敢反对质疑。”   李治目光灼热地盯着他,认真地道:“所以,这次是个机会,给景初攒足资历的机会!只要这次出使成功,达到了大唐的战略目的,景初回来后,朕无论给你封侯,还是升官,都是众望所归,毫无争议。”   “同时也为你将来入省拜相做好铺垫,景初,大丈夫功名不止于妙手著文章,更应从马上搏取,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功劳,是任何人都不敢否认抹灭的,景初可明白朕的苦心?”   李钦载咂咂嘴,你特么再补充一句“听懂掌声”,我就信了,真的。   口才如此出众,你应该亲自出使吐谷浑才对啊。   腹诽归腹诽,但李治已经把话说得如此明白了,李钦载当然懂了他的意思。   李治在有意地给李钦载攒资历的机会。   朝堂上老狐狸小狐狸成堆,谁都不是傻子,李治想要重用李钦载,不能只凭李钦载曾经那些神乎其神的发明创造,他更需要一份实打实的沉甸甸的功绩。   只有真刀真枪厮杀出来的功绩,才能堵住朝臣们的嘴,李治才能毫无顾忌地给李钦载升官晋爵,让他一步一步走到权力中枢里来。   尽管李钦载对权力中枢并无兴趣,但李治的好意不能拒绝,而且帝王给你重用的机会,作为臣子,最好不要不识抬举。   于是李钦载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臣领旨,愿为陛下出使吐谷浑。”   李治满意地笑了:“这才是朕看重的李景初,而且以你的性子,出使吐谷浑绝不会吃亏。”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道:“臣若出使吐谷浑,还得向陛下请旨,臣要带两百部曲,和一千府兵将士,每名将士配战马,兵器,以及三眼铳,足够的火药弹丸。”   李治皱起了眉:“你该不会打算用这一千余将士索性直接平定这场战事吧?景初,你是大唐使节,不可犯险。”   “陛下多虑了,臣只是惜命,带足人马也是为了保护自己,别无他意。”李钦载诚恳地道。   李治盯着他的脸,心中突然产生了怀疑,任这货为使节真的合适吗?   当初他可是带着六千将士就敢登陆倭岛,把人家倭国都灭了的,可谓十分暴躁了,如今带这一千余将士出使,很难说他会不会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压下心头的不安,李治问道:“除此以外,景初还有何要求?”   李钦载想了想,道:“请陛下授臣临机专断之权,吐谷浑战场形势万变,臣有临机之权,才能随机应变,做出决断。”   李治愈发不安,人马给了,火器给了,权力给了,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你不得起飞喽?   李治顿时后悔了,脱口道:“景初,要不你还是携妻儿游山玩水去吧,朕换个人出使吐谷浑……”   话没落音,李钦载面露狂喜,起身行礼:“多谢陛下,臣告退!”   “回来!”李治手抚额头,叹息道:“但凡朝中有稍微合适的人,朕都不会把你这个祸害放出去……”   “允尔所求,就是你了,回去速速准备,明日便启程,军情紧急,不可耽搁。”   ……   出了太极宫,李钦载一脸颓然,走一步叹一步。   刚才在安仁殿,李钦载又找到了前世当社畜的感觉。   老板情深意切,给他画了一堆大饼,许下一堆升职加薪的承诺,而他,居然傻乎乎地信了。   走出宫门的他才惊觉自己刚才没发挥好,大饼吃不着,要点实际的好处也行啊,咋就没找到当初坑滕王的状态呢?   一句话,“加钱”,想必李治也没办法,只能老老实实给钱吧?   所以,是李治的口才太好,自己一不小心被洗脑了吗?   宫门外,刘阿四老魏等部曲见李钦载出来,纷纷迎上前。   李钦载表情严肃,环视众部曲,缓缓道:“陛下有旨,遣我出使吐谷浑,此行极为危险,虽不至于九死一生,但五死五生差不多了。”   “诸位弟兄都是国公府的老部将,我不想坑你们,若有不愿随我同去者,上前一步,我给你们安排别的差事。”   李钦载说完,百余部曲一动不动,空气中却陡然弥漫一股凌厉森森的战意。   李钦载叹气:“你们都傻吗?此去吐谷浑危险重重,我在陛下面前推了半天没推掉,你们不怕丢了性命?”   刘阿四重重地道:“愿随五少郎出生入死,只要我等兄弟有口气在,誓保五少郎无恙!”   众部曲纷纷一脸凛然地附和。   老魏呵呵一笑,露出那一嘴熟悉的黄牙:“出生入死的活儿,五少郎缺了咱老魏,可真不合适,没说的,必须陪五少郎走一遭。” 第五百零二章 离城西行   理论上,出使吐谷浑也算追寻诗和远方,毕竟吐谷浑那么远,而且诗也多,“春风不度玉门关”大约便是那附近的。   李钦载确实想找个地方撒撒野,远离长安的一切是非恩怨,结果李治立马给他支到战火纷飞的吐谷浑。   不是这个意思啊大哥……   我是要去撒野,不是打野啊。   老实说,相比部曲们的忠诚和视死如归,李钦载却害怕极了。   活了两辈子的命是多么的珍贵,若这一次被交代了,他不觉得老天爷那么慈悲,会给他第三次重生的机会。   太极宫门前,李钦载环视众部曲,缓缓道:“此去吐谷浑很危险,那里正是两国交战,咱们踏入吐谷浑便等于上了战场。”   “你们愿豁出性命保护我,我也不能让你们寒心,回到国公府后,每人领二十贯钱留给妻儿老小。”   “此行若能活着回来,二十贯便是你们的赏钱,若不幸战死,二十贯便是你们的抚恤金,英国公府管你们妻儿老小一辈子。”   众部曲感动不已,纷纷抱拳致谢。   回到国公府,李钦载当即叫来了府里的账房,给部曲们每人发二十贯钱,让他们留给家中妻儿。   然后李钦载径自去了后院,拜见李勣。   李勣已听说李钦载要出使吐谷浑,正在书房等他,李钦载入书房见礼,李勣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叹了口气。   “老夫没想到陛下属意的使节人选竟然是你。”   李钦载舔了舔干枯的嘴唇,叹道:“这正是众望所归啊……”   李勣哼了一声,道:“天子看重你,给你攒资历的机会,你好好珍惜,莫辜负陛下的期望,莫给咱李家丢脸。”   李钦载试探着道:“爷爷,怎样才不算丢咱家的脸?遇到敌情扭头就跑,算不算丢脸?”   李勣斩钉截铁地道:“算。”   “向敌人投降算不算丢脸?”   “算!”   “糟蹋吐谷浑的妇女算不算丢脸?”   李勣捋须陷入沉思:“这个……应该,大概……不算,吧?”   不愧是领兵的大将军,以前下令屠城劫掠的事情没少干,在他的道德底线里,糟蹋异国妇女算消遣,与道德无关。   李钦载步步逼问:“被吐谷浑的妇女糟蹋算不算丢脸?”   李勣一惊,如此厚颜无耻的问题,他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   沉思片刻,李勣缓缓道:“也不算丢脸,但老夫若是你,肯定不好意思活着,拔刀自刎方为最好的归宿。”   李钦载点头,现在大概明白了李勣的道德底线了。   总之,不要跟敌人妥协,男女关系上混乱一点没关系,无论是糟蹋还是被糟蹋,都能接受。   “此去吐谷浑凶险万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李勣难得地露出担忧之色。   “爷爷放心,孙儿是大唐使节,通常没人敢谋害我的,只要孙儿不主动犯贱。”   “老夫担心的就是你主动犯贱……”李勣忧虑地道:“吐蕃和吐谷浑的国主对大唐皆是阳奉阴违,每年朝贺上表说得真诚,实际上却频频寇边,对两国的国主你都应保持警惕。”   “他们不是什么睦邻,准确的说,他们是未翻脸的敌人,不要以为大唐使节就没人敢杀你,战事当头,人命如草芥,使节也好不到哪里去。”   李钦载严肃起来:“爷爷,孙儿会想办法自保的。”   李勣又道:“陛下要你调停两国战事不过是拖延之策,你的主要任务是把战事拖延下去,不能让吐蕃轻易占领吐谷浑全境。”   “待到江南淮南两道的粮食筹齐,大唐王师便可出兵吐谷浑,那时你的任务便算完成了,你莫真以为是去调停战争的,以你的分量,根本不可能调停。”   李钦载翻了个白眼:“孙儿又不傻,不过孙儿走后,还请爷爷在后方多多奔走,尽快筹齐粮食,孙儿在吐谷浑多待一天,便多了一天的危险……”   深情地看着李勣,李钦载道:“李家子孙不少,但孙儿是最有出息的那一个,若夭折于异国他乡,不仅是李家的莫大损失,也是大唐社稷的莫大损失……”   李勣叹了口气:“若论厚颜无耻,李家确实无人能及你,滚吧,好好跟妻儿告个别,莫在老夫面前碍眼。”   李钦载只好告退,临出门前回头看了看李勣,见李勣面无表情地翻书,仿佛孙儿身赴龙潭虎穴不过是一件很寻常的事。   大丈夫博功名,不必惺惺儿女之态。   直到李钦载离开,李勣才放下手中的书本,沉沉地叹了口气。   一瞬间,老态毕露,眼眶已红。   年纪老了吧,愈发承受不起亲人的生离死别。   书房的门突然推开,李钦载去而复返,竟跳了进来。   “哈哈,我就知道爷爷舍不得我,哭了吧!”   “滚!”李勣恼羞成怒,抄起桌案上的白玉镇纸扔了过去。   ……   与崔婕和荞儿的道别更是难舍难分,伤感不已。   在崔婕和荞儿担心的眼神下,李钦载指天发誓,又把自家祖宗十八代拉出来遛了一圈,勉强才让崔婕止了哭泣,又安抚荞儿睡下。   第二天一早,宫里便来了人,正式宣念了圣旨,并将一千右卫精锐禁军交给李钦载,由李钦载统领指挥。   进后院拜别李勣,崔婕和荞儿将他送到城门外,依依不舍地温存许久,李钦载这才狠心转身离去,崔婕和荞儿站在城门外,直到队伍消失不见,才抹着眼泪回城。   长安城渐远,李钦载骑在马上,心情有些低落。   如果能安享太平,谁愿千里奔波,远赴凶险之地?   队伍浩荡,徐徐西行。   李家两百名部曲,右卫一千禁军,还有多余空出来的一百多匹战马用来装载辎重粮水,这些便是这支队伍的全部。   离开长安两个多时辰后,李钦载的心情才终于平复了一些。   紧跟在他身旁的是刘阿四和老魏,右卫一千禁军则由一名都尉统领。   都尉大约三十来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年龄,颌下一缕青须随风拂动,五官平凡但透出些许凶悍之气。   李钦载朝他拱手:“还未请教……”   都尉急忙抱拳回礼:“末将果毅都尉孙从东,洛阳人士,隶属右卫,曾值卫太极宫禁,奉旨随李县伯出使吐谷浑。” 第五百零三章 斥候先行   这年头的武将几乎是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   面容刚毅,皮肤黝黑,颌下黑须,孔武有力。   还有个共同点,他们的眼神都很清正,透着几分凶悍和忠诚,听到上官发话往往第一时间下意识直起身子,“服从军令”四个字仿佛已刻入了他们的骨子里。   眼前的孙从东就是如此。   李钦载咧嘴笑了笑:“幸会幸会,出宫之前陛下都跟你交代了吧?”   孙从东一愣:“交代啥?”   李钦载也一愣:“保护我啊,我是国朝栋梁,此去吐谷浑,一根毫毛都不能伤到,宁可出使失败,也不能损我半分,陛下没跟你说吗?”   孙从东想了想,断然道:“没有。”   接着孙从东又补充道:“李县伯恕罪,此行吐谷浑,宁可身死殉国,亦绝不能出使失败。”   李钦载叹了口气,好吧,又是个死心眼儿,毫无乐趣可言。   “孙都尉,你要搞清楚一件事,出使成败不关你的事,你和将士们唯一的任务是保护我,明白吗?”   孙从东愣了一下,然后思考此行的任务,却不得不承认,此行他的任务果然只是保护李钦载,出使的事与他无关。   孙从东只好颓然抱拳:“是。”   李钦载有点不放心,冷不丁问道:“我和你爹掉进河里,你会救谁?”   孙从东朝他笑了笑:“末将麾下一千将士,无论多少人掉进河里,都能同时救上来,排名不分先后。”   李钦载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无法反驳。   兄弟多真的了不起,千古未解的难题都让你安排得妥妥的。   以后若自家婆娘拿这个问题问自己,李钦载可以参考孙从东的答案。   使节的仪仗与寻常官员不同,有个最大的亮点就是“旌节”。   按唐制,使节代天子出使异国,应配双旌双节。   所谓“旌”,是指旌旗,双旌包括代表天子使节的龙旗,和表明使节个人身份的门旗。   而“节”,则是一根半丈长的节杖,杖上饰以金铜叶片,以红绸裹之。   流传后世的“苏武牧羊”图,苏武手执一根缀满叶片的木杖,那根木杖便称作“节”。   执旌节而使,才是名正言顺的使节,纵是敌军见此旌节,亦不敢轻犯轻辱,更不敢动刀兵,这是战场上的大忌。   而这个旌节,不仅仅代表使节的身份,同时还有调度本国边境军队的权力,可以算作调兵虎符,这也是使节的权力之一。   唐朝中后期所谓的“节度使”,顾名思义,便是以节为凭,统领一方军政的意思。   李钦载也被李治赐下了旌节,由部曲们在他身后高举,一行人浩浩荡荡西行。   日落时分,队伍才离开长安不到百里,李钦载当即下令驻营。   夜幕下,营帐扎好后,部曲和禁军们埋锅造饭,李钦载却拿出羊皮地图研究。   吐谷浑是山川和沙漠荒原并存的贫瘠地带,地理不算太好,但地理位置却十分重要。   李钦载此次出使,首先要到达凉州,因为凉州有大唐的驻兵,从凉州过去数百里便是吐谷浑境内。   现在李钦载最担心的是,自己这个大唐使节还没到凉州,吐谷浑的可汗就先给吐蕃跪了。   若那位可汗跪得太快,李钦载此行便没有多大的意义,唯一能做的是在凉州召集兵马,对吐蕃采取守势,严防吐蕃进犯大唐国土。   而以李钦载一行人的脚程,从长安出发到凉州,至少需要十余天。   十多天里,能发生的变数实在太多了,战场形势瞬间万变,吐蕃若真占领了吐谷浑全境,李钦载这个大唐使节就陷入了被动。   刘阿四将烤好的羊腿捧到李钦载面前,手艺有点差,膻味太重了,李钦载此时也没心情讲究精致,没滋没味地吃了几口后,命部曲叫来了孙从东。   “天亮以后,必须派出斥候,分三路打探。一是凉州,统计大唐驻兵的情况,告诉凉州刺史,长安已派出了使节,让他乖乖听话,在使节到来之前不可轻率动刀兵。”   “二是吐谷浑,打探两国交战情况,但愿那位吐谷浑可汗能争点气,不要跪得太快,若有可能,斥候可面见吐谷浑可汗,告诉他,大唐使节已在路上,奉旨调停两国之战,让他多坚持一下。”   “三是远赴吐蕃,乔装入境,打探吐蕃的出兵情况,包括援兵,粮草,国内对这次出兵的舆论等等。”   李钦载严肃地颁下军令,孙从东二话不说抱拳遵令。   “另外咱们路经的所有城池,都派人面见统兵将领,各地折冲府,城池守军等,都要统计兵员和粮食,上报于我。”   孙从东犹豫了一下,道:“李县伯,沿途各地守军和折冲府也要调动吗?”   李钦载扯了扯嘴角,道:“这话说的,我是大唐使节,陛下还授我临机专断之权,各地守军当然在我的节制之下,若吐蕃进犯大唐,他们都得为捍卫国土而战。”   孙从东抱拳凛然道:“遵令!”   李钦载揉了揉脸颊,疲惫地叹了口气。   最大的问题还是粮食,若大唐粮食充足,吐蕃与吐谷浑之战根本不叫事儿。   以李治和朝臣们的脾气,出兵干就完了,正好趁这个机会把吐谷浑纳入大唐国土,给那位不争气的可汗赏个官儿,这才是利益最大化。   “三眼铳都会用吗?”李钦载突然问道。   孙从东点头:“会用,早从年初开始,右卫便调拨了一部分营队,专门练习三眼铳,练了整整一年,不说多么专精,战场上肯定怂不了。”   “末将和麾下一千袍泽皆能熟练用三眼铳,枪法都还不错,十有八中的,已然是右卫军中佼佼者了。”   李钦载稍微放心,道:“若遇敌情,先用三眼铳阻敌,通常不是万人骑兵冲锋,应该冲不破三眼铳的火力网,切记不可轻易主动冲锋,那是扬短避长。”   孙从东又应了。   李钦载将手里膻味较重的羊腿递给他,笑道:“赏你羊腿吃,跟着我只要听话,每天都有肉吃。”   孙从东感激地接过羊腿,不客气地狠狠咬了一口。   李钦载起身朝刘阿四的屁股踹了一脚,道:“让开,我亲自烤羊腿,啥破手艺,烤出来的东西狗都不吃。” 第五百零四章 途中遭遇战   出差也是要有排场的,在生活质量方面,李钦载从来不会委屈自己。   一千多人马,空出来一百余匹战马,这些战马有一小半都是满载李钦载的个人物品,从奢侈的淡水,到精致的美食,就连卫生纸都单独装了一个马兜子。   五少郎精致惯了,用别的擦屁股他咳嗽。   同行的李家部曲们早已习惯了李钦载的做派,对此不以为意,一千禁军却有点侧目,这副纨绔子弟的奢逸作风实在有点过分,很难想象一个如此精致的人能完成天子交给的任务。   队伍才走了不到一天,禁军将士们对他已有些失望,大多觉得这人就是去混资历的,一路走走停停游山玩水。   到了地头随便敷衍几句立马就走,回长安向天子糊弄一番,把此行的经历描述得九死一生,资历攒够了,升官晋爵也近在眼前。   在众人的猜想里,李钦载一定会这么做。   于是队伍里莫名出现了消极的情绪,跟李钦载的精致生活一样,禁军将士们也变得懒洋洋的,领头的人奔着混资历去的,禁军们还有啥劲头?大家一起混呗。   李钦载也看到了禁军们的表现,不过他没多说什么。   赶路的途中,爱咋咋地,遇到敌人别掉链子就行,活了两辈子的人,没必要时时刻刻装出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仿佛打了鸡血每天高喊为国捐躯的口号才叫鞠躬尽瘁。   从长安出发,准确的说是走西北方向,日夜兼程过了泾州原州后,便算出了关中,沿途的风景也渐渐荒凉起来。   与繁华的关中截然不同,出了原州后,李钦载等人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不同的世界。这里处处是荒漠与黄丘夹杂,就连道路都变得极其崎岖难行,担心战马伤了蹄,一行人的脚程不得不放缓。   走了十日,快到兰州时,周围的环境几乎已经变成了无人区,只有跳脚奔跑的羚羊和各种觅食的野生动物,以及越来越荒芜的高山平原。   中午时分,李钦载吩咐将士们下马原地休息,顺便吃干粮补充饮水。   将士们正在吃喝之时,一名前行探路的斥候快马奔来,匆匆禀报前方有敌情。   李钦载心头一紧,于是喝令将士们上马备战。   禁军的战斗素质确实无懈可击,闻言立马将干粮塞进怀里,上马拔出兵器,目光凝重地注视前方,在孙从东的指挥下,将士们迅速集结成了进攻的阵型。   李钦载骑马立于后方,李家的部曲将他团团围住。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李钦载当然不可能跟将士们一同冲锋,没那金刚钻,就不揽瓷器活了。   许久以后,前方隐约可见滚滚烟尘,一群人骑着马疯狂地朝李钦载跑来,后面不远处,一队穿着皮袍的人正在追赶,两拨人一前一后追逐,后面追赶的人不时发出狂妄的笑声。   李钦载眯起了眼睛,仍未下达命令,敌我不明之前,他只能让将士们按兵不动。   老魏这时拨转马头凑了过来,轻声道:“五少郎,前面那伙人应该是西北的牧民,后面追赶的那拨人穿着皮袍,头戴毡帽,似乎是吐谷浑的军队……”   李钦载微惊:“此地是兰州,吐谷浑的军队为何跑到大唐的境内了?”   老魏苦笑道:“吐谷浑与大唐国境过长,两国关系也算不得友睦,别看吐谷浑可汗每年遣使赴长安朝贺,实际上吐谷浑也常有入境劫掠我大唐百姓牧民之举。”   “总之,吐谷浑时常劫掠,大唐看不过去了抽一巴掌,吐谷浑老实一阵后继续劫掠,两国关系大抵如此。”   李钦载沉下脸来:“如此说来,前面被追赶的是我大唐的牧民?”   “西北这一带曾被突厥人统治,贞观年间大唐大败突厥后,西北许多部落便归顺了大唐,这些牧民应该也算大唐牧民了。”   “什么叫‘也算’,既然归顺了,那就是大唐的人!既是大唐的人,就得把他们当人看。”李钦载断然道。   从马背上挺起身子,李钦载厉声喝道:“将士听令!”   轰!   禁军们纷纷拔出兵器,竖于眉间,甲胄叶片哗啦啦一片撞击声。   “包抄上去,把追赶大唐牧民的那伙人全灭了!”   孙从东横刀斜指向前,喝道:“上!”   训练有素的禁军将士打马冲出,奔跑途中迅速变阵,一千人分为左中右三股洪流,瞬间对吐谷浑骑兵形成三面合围之势。   大唐骑兵无敌于天下,这不是自己吹捧。在府兵制没有崩溃以前,大唐的兵威确实天下无敌,不论体能还是战术,唐军的作战能力都是当世首屈一指。   立国数十年来,大唐将周边的国家全打服了,唯独剩下要死不活的高句丽,和只敢搞点小动作的吐蕃。   国威全靠一支彪悍的军队所支撑,有了这支军队,大唐在周边邻国说话才管用。   李钦载今日终于见识了大唐骑兵在战场上的风采。   一千将士迎面而上,迅速对吐谷浑骑兵完成合围,两拨人正在发狂策马奔跑时,前方莫名迎来一支骑兵,骑兵皆着甲胄,手执长戟,熟悉的装扮一看就认出是大唐骑兵。   吐谷浑骑兵不由大惊,急忙勒马,嘴里骂骂咧咧不知说什么,而被追赶的牧民如同见到了救星,加快速度迎了上去。   唐军很快越过牧民,任由他们奔向自己的后方,将士们径自朝吐谷浑骑兵冲去。   一马当先的孙从东掏出脖子下的竹哨,奋力吹响,三股合围的唐军骤然收紧包围圈,朝吐谷浑骑兵压上去。   被包围的吐谷浑骑兵急了,为首一名穿着皮袍毡帽的中年汉子突然收刀入鞘,举起双手神情惶急地大声说着什么。   孙从东根本没理会,他接到的命令是全灭这股吐谷浑骑兵,敌人说什么已不重要。   见唐军仍然不管不顾地冲来,吐谷浑骑兵吓得掉转马头便待逃跑,然而已来不及了,三股唐军已完成了合围,孙从东一马当先,手中的长戟平举,如同一柄锋利的匕首,闪电般插入吐谷浑骑兵的中心。   一阵凄厉的惨叫,吐谷浑骑兵的中军顿时被冲出一条空白地带,数十人被挑下马背,倒在沙地里痛苦哀嚎。 第五百零五章 惊逢突变   “留一个为首的,其他的全杀了!”孙从东喝道。   几乎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很快百余名吐谷浑骑兵在唐军的屠戮下被杀得全军覆没,唯剩那名为首的中年汉子呆怔地坐在马背上,一脸惊惧地看着团团围住他的唐军。   “放下刀剑,否则就地格杀!”孙从东扬起血迹斑斑的长戟指着他,厉声喝道。   中年汉子听不懂关中话,仍呆滞地坐在马背上一动也不敢动。   孙从东不耐烦了,举起长戟便刺,戟尖一点,将中年汉子手里的弯刀磕飞,随即长戟往上一扬,一股血光飞溅,中年汉子握刀的那只胳膊竟也被长戟生生劈断。   听不懂人话的人,孙从东会用实际行动让他听懂,这是唐军的一贯做法。   所以,掌握一门外语多么重要。   中年汉子被砍断了一条胳膊后终于明白了孙从东的意思,惨叫着从马背上翻滚落地,抱着虚无的右臂凄厉哀嚎。   孙从东皱了皱眉,吩咐道:“趁他还有口气,快把他带到李县伯面前,好好审一下,快点,再耽搁就死了。”   一名骑士在马背上俯身,单手将汉子拎起,打马飞快朝李钦载奔去。   ……   李钦载这头仍被部曲围住,看着唐军对吐谷浑骑兵完成了切割,救下了牧民,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孙从东带领将士们屠戮吐谷浑骑兵时,牧民们已成功脱险,策马来到李钦载面前。   为首一名五十许的牧民下马,单手抚胸躬身朝李钦载行礼,用比较生硬的关中话道:“多谢贵人相救,大恩大德,永志不忘。”   李钦载皱眉,老者的话音有点怪,但转念一想,西北吐谷浑边境地带,许多部落的牧民在归顺大唐以前都是被突厥人统治的,而且他们的部落也与突厥通婚,语言方面自然与大唐不尽相同。   于是李钦载也就没在意,笑道:“你们没事就好,既是大唐子民,王师必会保护你们的。”   抬眼望去,一名将士拎着一个缺了胳膊的中年汉子急速奔来,中年汉子已陷入昏迷,鲜血洒了一路,将士将他拎到李钦载跟前,随手往地上一扔。   “李县伯,吐谷浑骑兵已被全歼,留了这一个活口……”   话音一顿,禁军望向地上那唯一的活口,不由有些迟疑:“呃,李县伯快审问吧,再晚怕是问不出什么了。”   李钦载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中年汉子,叹道:“还问啥?直接给他烧纸吧。”   俯下身,李钦载朝那位仅剩一口气的中年汉子大声道:“喂,刚才我可没动手,下了黄泉莫在阎王面前诬告我,不然别怪我下去找你。”   部曲们愕然望着他,旁边的老魏咧嘴直笑。   李钦载也笑,解释道:“确实不是我动的手,凭啥背黑锅?是这个理儿吧?”   老魏急忙点头:“没错,五少郎双手向来不沾血腥的。”   话刚说完,中年汉子浑身狠狠抽搐几下,再没了声息,死透了。   李钦载望向匆匆赶来的孙从东,鼻孔里哼了一声。   孙从东一脸赧然,垂头抱拳道:“末将知错,刚才下手太重了……”   李钦载叹道:“罢了。反正一切皆已亲眼所见,审不审的并不重要。”   转头望向牧民老者,李钦载客气地笑道:“不知老丈是何方人士,为何会遇到这群杀才?”   老者陪笑道:“小人是兰州附近一个小部落的牧民,今日在兰州城外三十里处放牧,突然遇到这股吐谷浑骑兵,这些人经常抢掠咱们大唐,而且抢掠以后不留活口。”   “小人不敢与他们硬抗,于是带着牧民们扔了牛羊便逃命了,幸好遇到贵人相救,否则咱们部落的青壮可就全没了。”   语调还是很奇怪,李钦载听惯了关中话,遇到这种夹生不熟的汉话确实有点不适应,努力分辨了半天才理解了他话里的意思。   于是李钦载笑道:“无妨,能活下来就好,老丈赶紧回去看看你们的牛羊,莫被人抢了,若有需要,我可派一队将士护送你们回去。”   老者急忙道:“不必不必,已太劳烦贵人了,不敢再叨扰,贵人救命之恩,小人无以为报,还请贵人允许咱们牧民磕个头……”   李钦载正要拒绝,老者却回头严厉地对数十名牧民道:“都愣着作甚,救命恩人在前,还不向恩人行大礼!”   牧民们立马散开,朝前走了几步。   围着李钦载的李家部曲们见状也非常自觉地让开了前方的一块空地,这样的场面当然要突出五少郎光辉正义的形象,再拦在牧民面前可就不合适了。   数十名牧民离李钦载只有几步,在老者的带领下,每个人双膝向李钦载跪下。   李钦载骑在马上也觉得不合适,于是下了马,向前打算回礼。   这一幕画面实在很感人,被救者感恩跪拜,救人者谦逊回礼,哪怕大唐天子看到了也会开怀大笑,自豪感油然而生。   然而,站在李钦载一旁的老魏却皱起了眉,看了看为首的老者,又看了看身后那群牧民,老魏神情突然涌上不安,不自觉地朝李钦载靠近了几步。   行礼三拜,老者抬起头,浑浊的眼中突然闪过一道锐利的精光。   此刻,李钦载正垂头回礼,完全没注意到老者的眼神。   老魏注意到了,顿时大惊,一把拽住李钦载的胳膊,然后使劲抱住他,就地往后一滚,口中喝道:“他们是刺客,拿下!”   李家部曲悚然一惊,刘阿四对老魏无条件信任,立马拔刀出鞘,飞身朝老者扑去。   与此同时,老者和牧民也撕去了伪装,各自从怀里掏出一柄小巧的匕首,训练有素地结成圆阵,外围数十人抵御部曲们的进攻,当先三人却冲出包围,挥舞着匕首朝李钦载刺去。   李家部曲刚对牧民形成包围,见有人冲出包围圈,回身变阵再救已来不及,刘阿四反手握住横刀,奋力朝其中一名牧民掷去。   牧民一声惨叫,横刀贯胸而透,倒在血泊中,然而终究还是有两名牧民飞扑到李钦载面前。   危急时刻,老魏却毫不慌乱,一边护着李钦载后退,一边飞快拔刀,身子一矮,刀光掠过,一名牧民手中的匕首被磕飞。   冲出包围圈的三名牧民里,为首的老者便是其中之一,原本憨厚沧桑的老脸此刻狰狞可憎,面对老魏的横刀却不躲不避,以豁出性命的姿态平举匕首,朝李钦载的胸口刺去。   老魏刚磕飞了其中一名牧民的匕首,见老者的匕首以快刺中李钦载,老魏不由大惊,毫不迟疑地抓起地上一把沙子,狠狠朝老者的眼睛扬去。   沙子入眼,老者的动作顿时停滞了一下,趁着这个关口,老魏的横刀再次劈去,老者的后背被劈中,一道长长的血口喷溅而出。   “五少郎速退!”老魏厉声喝道。   李钦载也不多话,掉头就跑,此时此刻什么使节,什么县伯,啥身份都没有任何意义,保了命再说。   变故发生得太突然,几乎是在电光火石之间,孙从东和麾下的禁军将士还没反应过来,李钦载的生命已陷入危急。   直到李钦载掉头就跑的时候,孙从东才大惊失色,恶狠狠地咒骂了几声,手指伸进嘴里打了个呼哨儿,一千禁军将士立马朝李钦载策马奔去,同时也将那伙牧民团团围住。   老者被沙子迷了眼,但依稀可辩李钦载前方飞奔的身影,仿佛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奋不顾身地朝李钦载追杀而去。   李钦载边跑边回头,见老者步步逼近,李钦载也在地上抓了一把沙子,朝老者的脸上一扬,老者的身形再次一滞。   身后紧追的老魏抓住这个机会,就地一滚的同时,横刀飞掠而过,生生斩断了老者的一条腿。   老者一声惨叫倒在沙地上,而此刻骑着马的禁军也赶到,迅速在李钦载和老者之间形成一道人墙。   老者面露绝望,自知刺杀失败,不甘地仰天厉啸几声,举起手中的匕首便待自戕,被眼疾手快的老魏挥刀磕飞。   “狗杂碎,敢刺杀五少郎,想死没那么容易!”老魏恨恨地骂道,顺手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神情一阵后怕。   刚才若真教这伙刺客得手了,老魏和李家部曲们没别的选择,全都拔刀抹脖子谢罪吧,回去哪来的颜面见老公爷。   真的好险呐,差一点就栽了。   另一头,李家部曲们对牧民合围后,牧民们基本也被杀得七零八落。   本来牧民的兵器就不趁手,为掩人耳目,他们都只在怀里藏了一柄匕首,而李家部曲们都是横刀。   短兵器与长兵器对战本不占优势,再加上李家部曲忧愤交加,下手愈发狠辣,牧民们三两下就被解决了一大半。   被禁军将士团团护住的李钦载仍然惊魂未定,看着不远处被斩断了一条腿不住哀嚎打滚的老者,又看了看那伙被屠戮大半的牧民,脑子里仍嗡嗡作响。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精心谋划的刺杀,包括那伙追杀牧民的所谓吐谷浑骑兵,都是这场刺杀的演员。   刺杀的目标,就是大唐天子的使节,李钦载。 第五百零六章 大意了,我没有闪   一场精心谋划的刺杀被李钦载躲过去了,说是运气也好,洞察先机也好,总之,针对李钦载的刺杀失败了。   包围圈里的牧民们已被部曲们杀了大半,冲出包围圈的三名刺客一死两伤,为首那名老者被老魏斩断了一条腿,自杀未遂,正捧着腿在沙地上哀嚎。   禁军将士已慢慢围了上去,二话不说将活着的人捆了个结实。   李钦载却仍愣在原地,额头的冷汗一滴滴往下滑落。   这大概是第二次离死亡如此之近,近得仿佛能闻到死亡的腥臭气息。   第一次是在甘井庄的灵堂,被王家的死士刺杀时也是如此。   这一次,李钦载似乎离死亡更近,近到他能看到死神牙齿缝里塞了一片韭菜。   直到扮成牧民的刺客被尽数屠戮,仅剩两名受重伤的刺客惨叫,刘阿四和老魏才急忙上前,焦急的呼喊声中,李钦载悠悠回神。   “五少郎受惊,小人之罪也。”刘阿四和老魏惶恐地单膝跪地请罪。   “没,没什么……”李钦载脑子有些发懵,刚才惊险的一幕仍在脑海里闪现。   要是慢了那么一点点,崔婕可就变寡妇了,爷爷和爹娘白发人送黑发人,荞儿或许不会太惨,毕竟天子给他封了官,武后怕是乐坏了……   至于学堂里那些小混账,或许有人会为他哭一场,也或许表面假哭,暗地里拍手称快。   经历了生死才赫然发觉,这个世界与他的关系已经很紧密,亲人朋友和敌人,交织成了他在这个世上的一张关系网。   他的生死,一定会牵动很多人的情绪,他与这个世界无法割裂开了。   “无妨,咱们大家都着了道儿,怪不着你们,是敌人太阴险。”李钦载安慰道。   刘阿四一脸愧疚地道:“是小人不够警觉,没能察觉这伙人的意图,害五少郎差点被刺,此间事了,回长安后,小人会向老公爷请罪。”   老魏脸色也有点发白,刚才那一幕在他身经百战的经历里恐怕也不多见,老兵不会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但李钦载绝对比他的性命重要百千倍。   若是李钦载刚才被刺死,老魏除了拔刀抹脖子,也没有别的方式赎自己的罪了。   李钦载拍了拍老魏的肩,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幸好老魏发现得及时,刚才若非你拽了我一把,这会儿我正跪在阎王殿里诉冤呢。”   “对了,老魏,你是如何发现他们不对劲的?”   老魏也强笑了笑,道:“他们伪装得很完美,只在怀里藏了匕首,又是标准的牧民打扮,说实话,老汉当时没看出他们的破绽……”   “那你为何突生警觉?”   老魏露出嘴里那排熟悉的黄板牙,笑道:“有个事儿说出来,五少郎或许不信,老汉久经沙场,对‘杀气’这东西敏感得很,谁有敌意,谁暗怀杀心,只要隔得近了,老汉的耳根就发痒。”   “说起来玄乎得很,但老汉真有这毛病,从来没失准过,刚才那伙牧民要给五少郎磕头,老汉当时耳根就开始发痒,觉得不对劲了,赶忙拽了五少郎后退。”   李钦载点头,虽然老魏说得玄乎,但他相信。   老兵的战场经验宝贵,遇到敌情时很多都是靠着一种莫名其妙又非常精准的直觉,所谓“耳根发痒”,就是直觉。   “今日多亏老魏救了我……”李钦载又拍了拍他的肩,想到刚才惊险的一幕,他仍忍不住冒汗。   老魏惭愧道:“多年未经战事,老汉退步了许多,若换了当年,老汉看到他们第一眼就该拔刀了。”   现在问题来了,一伙冒充吐谷浑骑兵,一伙冒充牧民,在李钦载面前表演了一出追杀逃亡的戏码,他们究竟是什么来路?刺杀李钦载的目的是什么?   “把咱们队伍里通译叫来,阿四,老魏,你俩审审那两个活口,用什么手段我不管,我只要结果。”李钦载眼中杀气闪烁。   由于关中以外民情复杂,尤其西北地带是多民族聚集地,李钦载早在原州时便让人请了几名向导通译,分别通晓突厥语,吐蕃语,吐谷浑语,羌族语等等,这会儿倒真派上用场了。   今日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显然无法继续前行,李钦载下令就地扎营,而刘阿四和老魏则拎着两个活口,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审问。   部曲们扎下营帐,李钦载亲自生火烤肉,香脆冒油的羊腿肉入嘴,李钦载这才感到一阵舒适,被刺杀的惊骇心理也终于被平复了许多。   扎营一个时辰后,刘阿四和老魏走来告诉李钦载,活口已招供了。   然而老魏惭愧地禀报李钦载,审问用刑时下手有点重,活口招供后还是没能撑过去,两个都断气了。   李钦载没问他们用的什么刑,反正大家都清楚,那两个活口无论招不招供也死定了。   “我只要结果,这两伙人啥来历?”李钦载淡淡地问道。   老魏道:“吐蕃派来的。”   “两伙人都是?”   “都是,那场追杀根本就是演给五少郎看的一场戏,前面一伙人打扮成大唐牧民,后面一伙人打扮成吐谷浑骑兵,骑兵不过是一群必死的弃子,重要的是那伙牧民。”   李钦载点头:“咱们杀了所谓的吐谷浑骑兵,救下了牧民,牧民要给我磕头感恩戴德,想必没人会怀疑他们的诚意和感恩之心……”   “牧民磕头的时候不但是他们离我距离最近的时候,同时也是我们戒备心最薄弱的时候。”   “选在这个时候出手,呵呵,说真的,谋划这次刺杀的人深谙人心,是个高人,佩服!”   刘阿四惭愧无地,垂头道:“五少郎说得正是,牧民感恩磕头时,小人和弟兄们确实没有任何怀疑,还主动给他们腾出了空地,小人和弟兄们陷五少郎于绝境,罪该万死。”   李钦载叹道:“这件事谁都不怪罪,我们都大意了。”   “说到底,咱们的思想没适应环境,从此地开始,我们已经身处战场了,人在战场,要有随时应对明枪暗箭的心态,今日之事,所有人都要自我检讨,包括我。” 第五百零七章 驾至凉州   李钦载从来不惮于承认自己犯下的错误,错就是错了,不必找借口。   穿越者又不是完美无缺的圣人,总归会有犯错的时候,错了就承认,承认后就反省,反省后再改正,多正常的事。   深刻反省之后,李钦载做出了结论。   “人带少了!”李钦载叹息道。   只带一千人,刺客很轻易就混到自己面前动刀,如果自己带了一万人马呢?刺客混到前军阵差不多就该露馅儿了,根本不可能进到中军帐。   所以后世有部电影里的一句台词还是很有道理的,“出来混,全靠兄弟多。”   “突然好想当个大将军,把千军万马拴在裤腰带上到处跑,”李钦载黯然道:“也省得被几个刺客追得连滚带爬狼狈逃窜,完全不考虑我的感受和体面……”   想想刚才自己抱头鼠窜的模样,李钦载顿觉没面子,在部曲们面前经营多年的气定神闲和温润如玉的人设瞬间崩塌。   暗自伤怀了一阵后,李钦载又问道:“可曾问清楚吐蕃人为何要刺杀我?”   刘阿四道:“吐蕃人在长安有眼线,陛下封您为大唐使节的消息,吐蕃眼线当天就知道了,八百里快马报于吐蕃后,吐蕃人立马做出了反应。”   李钦载嘴角一勾:“杀大唐使节,嫁祸给吐谷浑?”   “大约如此,能不能嫁祸吐谷浑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唐使节不能安然到达吐谷浑。”   “此时两国交战正酣,吐蕃军势如破竹,过不了多久便会占领吐谷浑全境,他们不希望突然冒出一位大唐使节打乱他们的计划。”   李钦载若有所思:“大唐使节若死在半路上,长安那边从得到消息到派出新的使节,一来一回至少两个月过去了,两个月里,吐蕃能干的事太多了。”   “没错,这便是吐蕃要刺杀您的原因,五少郎要为大唐拖延时间,而吐蕃人,却要为他们自己争取时间。”   李钦载沉默片刻,道:“此次刺杀非常精准缜密,他们差点就成功了,可曾问出是何人在幕后谋划的?”   刘阿四低声道:“吐蕃大相禄东赞亲自谋划。”   李钦载点头:“难怪,这个跟头栽得不冤……”   不必讳言,吐蕃大相禄东赞是个人物,是史书上留名的大人物。   松赞干布统一吐蕃各部有他的功劳,高明的政治手腕和兴国政策,让一个孱弱的高原国家慢慢变得强盛,强盛到连大唐都不得不忌惮三分,其中也有禄东赞的全力辅佐。   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的和亲是他一己促成,吞并吐谷浑是他的谋划,包括以后与大唐的时和时战,也是他一手主导。   尽管李钦载与禄东赞是敌对关系,但并不能否认这是个棘手且聪明的敌人。   李钦载突然笑了起来:“能与禄东赞交手,也算人生快事!哈哈,今夜当痛饮,庆祝我劫后余生。”   一个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却有机会称量这个时代的英雄,确实是人生快事,输赢都不负今生。   “五少郎,接下来咱们是否继续西行?”刘阿四问道。   李钦载想了想,道:“行程不变,明日继续赶路。我与他的战场不在此地,不在此时,而在吐谷浑。”   ……   按后世的行政划分,吐谷浑属于新疆,青海和甘肃等部分地区组合而成,如今是吐谷浑汗国。   虽然与大唐交界,而且历代国主皆尊大唐为宗主国,但吐谷浑历代可汗都不是什么善茬儿,他们最大的特色就是善于左右逢源,谁也不得罪,但也不轻易站谁的队。   当年突厥强盛时,吐谷浑就在大唐和突厥之间摇摆不定,后来突厥被李靖灭了,大唐国势崛起,吐谷浑立马向大唐献上国书,派出使臣朝贺,姿态卑微,诚意十足。   后来吐蕃也崛起了,于是吐谷浑又向吐蕃讨好,而大唐与吐蕃有冲突时,吐谷浑又立马装聋作哑。   偶尔还派出部落青壮袭扰大唐边境,抢掠钱财人口,被大唐问罪后,吐谷浑可汗又马上诚惶诚恐认错,认了错又不改,老实一阵后继续抢掠。   吐谷浑就是这么一块厚颜无耻的滚刀肉,大唐打他都怕脏了手的那种街溜子小痞子货色。   对大唐来说,吐蕃和吐谷浑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按道理,这两个国家打起来,大唐只会拍手称快,恨不得双方打出脑浆子才好。   可惜吐谷浑这个国家的地理位置实在太重要,它扼住了丝绸之路的咽喉,又是中原与西域连通的唯一通道,于是这次吐谷浑挨揍,大唐不得不想尽办法救它。   没别的原因,这块扼住丝绸之路咽喉的土地,掌控在吐谷浑手里,远比掌控在吐蕃手里强得多,若落到吐蕃手里,那么它就成了吐蕃未来进攻大唐的前哨站,同时大唐很快也会失去西域广袤的土地。   李钦载这次的使命,就是为李治解决这个大麻烦,吐蕃必须撤兵,吐谷浑最好掌握在大唐手里,丝绸之路必须保持畅通。   当然,金发碧眼的胡姬李治就不要惦记了,李钦载若敢献,想必武后一定会将她们挨着个儿的扔进井里,最后把李钦载这个罪魁祸首也扔进井里。   经历了刺杀后,李钦载下令加快脚程。   从兰州到凉州,一千余人策马狂奔,大约五天后,李钦载终于赶到凉州城。   进城之前,早有斥候提前入城通报凉州刺史裴申,当李钦载和一千余禁军到达凉州城外时,裴申便领着刺史府大小官员站在城门外迎接。   一行人在城门外下马,裴申与众官员迎上前行礼,李钦载记挂着吐谷浑战事,回礼之后并未寒暄,开门见山地道:“吐谷浑战事如何?”   裴申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两鬓却已见花白,也不知是天生少白头还是被吐谷浑战事给愁的。   裴申闻言立马道:“吐谷浑军队战力不如吐蕃,正向东节节败退,国中十余城池被吐蕃军占领,吐谷浑可汗诺曷钵携弘化公主如今正在积石山一带率残军抵抗。”   “凉州城可有出兵?”   裴申急忙道:“未得长安旨令,下官不敢妄动,大唐王师一兵一卒未调动,只派出了数十队斥候打探军情。” 第五百零八章 静观其变   凉州是大唐与吐谷浑之间的边境城池,距离吐谷浑境内不过数百里。   这座城池虽然荒凉贫瘠,但承担着戍边的重要作用,凉州附近有驻军,大约一万人,由凉州都督统领,行政方面由刺史决断。   刺史裴申是长安人,出身河东裴氏,凉州刺史任上已三年余。   凉州这块地面上本就不太平,吐谷浑汗国两面三刀,表面声称与大唐友好,是大唐的藩属,实际上每年都有入寇劫掠的举动。   而凉州只能一边秉持所谓的“友好”论调,一边加大巡边的力度,提防吐谷浑的入寇。   这三年里,裴申觉得是自己人生最灰暗的时期,真的从未有过如此心力交瘁的时候,最近吐蕃入侵吐谷浑,说实话,裴申心里其实有点暗喜,吐谷浑活该报应。   “李县伯可是要即刻入境吐谷浑?下官可请凉州都督派兵护送。”裴申问道。   李钦载摇头:“不急,吐谷浑那么顽强,让他们多抵抗一阵,我得先定个章程,不能没头没脑闯进去。”   裴申笑道:“下官甚为赞同,咱们不妨坐山观虎斗,让两国互相消耗着,李县伯久在长安或许不知,吐谷浑也不是什么善茬儿,对咱们大唐绝非表面那么恭敬,这次也该让他们受点教训了。”   “没错,狗咬狗,一嘴毛,让他们先咬着,天子的意思是,吐谷浑的人死光了没关系,重要的是这块地,不能落入吐蕃手中。”   裴申大赞道:“天子圣明,下官也是这么想的。”   李钦载不悦道:“先进城,吃口热乎饭再说,不是我说你,你这刺史当得没礼数,哪有把贵客晾在城门外的道理,不求你载歌载舞夹道欢迎,一顿热饭总要有吧?”   裴申急忙惶恐赔罪,然后殷勤地将李钦载等一行人往凉州城内领去。   进了凉州城,李钦载发现城池内颇为冷清,或许是大战的缘故,城内很少见到商人,只有街边的几间商铺要死不活地开门,伙计懒洋洋地坐在门槛上打呵欠,路上几条流浪狗耷拉着瘦弱的身子觅食。   百姓们普遍穿得比较寒酸,每个人身上的衣裳都有补丁,而且人口显得特别少,整座城池显得空荡荡的,如同刚被土匪抢过似的。   凉州刺史府也好不到哪里去,它只是一座三进的宅子,前堂审断案情,中庭是官吏们的办公场地,后院才是刺史及家眷住的地方。   这是李钦载见过最寒酸的刺史府,连甘井庄李家别院都不如。   进了刺史府,见李钦载表情古怪,裴申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边陲之镇,人口稀少,故而有些简陋,李县伯恕罪。”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我有两句话,一句好话,一句坏话。坏话是,你说的没错,这地方真的又破又穷,我这样的权贵子弟来到贵宝地,不夸张的说,真的是‘蓬荜生辉’。”   裴申脸色一僵,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李钦载悠悠又道:“不过好话是,裴刺史,从这座刺史府能看得出,你真的是一个清廉如水的清官,当然,或许也是因为这地方没油水可刮。”   听到李钦载夸他清廉,裴申顿时高兴起来,眼前这位可是天子使节,简称“天使”,他的一句夸赞四舍五入后等同于天子亲口夸赞,回头归京后,顺口向天子提上一嘴,升职加薪岂不是指日可待。   这破地方他可待够了!   “多谢李县伯夸赞,下官正如李县伯所说,为官清廉如镜,刚正不阿……”裴申喜滋滋地道。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缓缓道:“你要这么说的话,我这里还有一句好话和一句坏话……”   “请李县伯慷慨直言,下官洗耳恭听。”   “坏话是,你脸皮可真厚,好话是……你这样的脸皮很适合当官。”   裴申一滞,这话就有点难辨了,他在犹豫该生气还是该高兴。   入得中庭堂内,裴申当即吩咐设宴,饭菜很快端上来,菜色或许算丰盛,但在娇生惯养的李钦载眼里当然算不得什么。   随便对付了一顿后,李钦载擦了擦嘴,对裴申道:“吐谷浑军队已败退至东面?”   裴申道:“是,吐蕃军势如破竹,吐谷浑绝非对手,诺曷钵可汗已将举国青壮全部调往前线,可仍然难当吐蕃之兵锋。”   “‘举国青壮’的意思是,包括还未受战火荼毒的吐谷浑东边部落也将青壮调出去了?”   “那是自然,不夸张的说,如今的吐谷浑已是命悬一线,只能把家底儿全掏出来了。”   “举凡国内只要是十六到四十岁的青壮,全都要上战场抗敌,无人能例外,许多王公权贵子弟都被充入了军中,可见其国已何等危急。”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让他们先打着,凉州驻军不可擅动,斥候不停打探军情,这几日待时机成熟,我再执节入吐谷浑境出使。”   裴申试探问道:“李县伯说‘时机成熟’的意思是……”   “意思就是,哪天我懒够了,突然想活动活动,那时时机就成熟了。”   裴申愕然瞪视。   李钦载笑道:“我刚来贵宝地,咱们还不太了解,等你了解我是个啥德行,你一定会忍不住动手打我的。”   裴申强笑道:“李县伯玩笑了,您可真风趣……”   李钦载叹道:“我喜欢玩笑,但刚才那句话不是玩笑。”   ……   出使的事确实不着急,狗咬狗嘛,总得让双方都咬个尽兴。   两国无论谁被消耗,对大唐都是好事,大唐只要盯着吐谷浑的国土不被吐蕃掌控,这是唯一的战略目的。   吐谷浑本就是个两面三刀的所谓藩属国,对大唐殊无敬畏,这样的藩属国,不如趁早灭了,国土直接掌握在大唐手里更稳妥。   于是李钦载索性在刺史府住了下来。   这几日斥候不停被派出去,除了打探军情外,两国交战的前因后果也要查清楚,二狗子可以打糊涂仗,但李钦载却不能稀里糊涂地出使。 第五百零九章 出兵合情合理   裴申终于知道李钦载是什么德行了,难怪他曾说了解了他之后会忍不住打他。   裴申确实有想打他的冲动。   这货来了凉州后,来了一句“静观其变”,然后……就躺平了。   每天除了在刺史府里躺着,就是闲着没事在这座贫瘠荒凉的小城里晃悠。   吐蕃与吐谷浑打得热火朝天,数百里外的凉州城却岁月静好,原本应该出使吐谷浑的使节不慌不忙,仿佛来凉州城度假似的。   裴申不知道李钦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从官阶和爵位上来说,李钦载是他的上官,他也不好催促,只好任由这位使节爱干啥干啥。   当然,李钦载也不是真的躺平了,实际上每天都有斥候向他禀报军情和两国交战的情报。   吐蕃决定入侵吐谷浑是谋划很久的,他们很早以前就觊觎吐谷浑的土地。   吐谷浑是平原荒漠地区,也有耕地,更重要的是,它是吐蕃人从高原苦寒之地迁到平原的第一块跳板。   今年年初,吐谷浑有一位名叫“素和贵”的大臣犯了死罪,罪名大约很严重,跟夺嫡谋逆有关,如果留在吐谷浑境内,诺曷钵可汗一定会杀了他。   这位素和贵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于是索性一横心一咬牙,投递叛国了。连夜叛逃到吐蕃。   从古至今,叛国之臣的危害是非常大的,素和贵叛逃到吐蕃后,将吐谷浑的所有机密痛快招了出来,从王室成员到国内驻兵,从孰廉孰贪到国库家底,一五一十说得清清楚楚。   吐谷浑就如同一个被流氓扒了衣裳的美貌少女,浑身上下任何秘密都尽收吐蕃眼底,毫无遮拦可言。   对方的底细都清楚了,再加上吐蕃对吐谷浑蓄谋已久,接下来怎么办?当然是办它!   于是经过两个月的秘密调动集结,吐蕃动员了八万兵力,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悍然出兵。   战争从一开始,吐谷浑就陷入了被动,吐蕃人对吐谷浑的驻军分布,兵多兵寡,城池虚实等等情况了如指掌,战事自然势如破竹,一发而不可挡。   短短两个月,吐蕃军已推进到积石山,也就是说,吐谷浑全境被吐蕃占领了大半,诺曷钵可汗实际能控制的国土面积只剩下三分之一了。   世上不是所有的军队都像唐军这么能打的,这也愈发显得唐军的战力多么剽悍,总之,吐谷浑的军队在这场战事中显得很拉胯,军心士气在一次次失败中愈发颓不可挽,节节败退至积石山以东固守。   了解前因后果后,李钦载对这两个国家都没好印象。   这次出使前,李钦载也明白了李治的战略意图。   李治派李钦载出使不是为了救吐谷浑,而是打算来个渔翁得利,趁着两国交战,大唐扮演最后捡尸的角色。   两方都打得差不多了,大唐再突然出兵,打着救吐谷浑的旗号,实际上将吐谷浑彻底掌握在大唐手里,如此才符合大唐的利益。   战略没问题,吐谷浑必然是大唐国土神圣不可侵犯的一部分,明白了李治的意图后,李钦载便不那么急着出使了。   这次不是犯懒,他是真的需要一个时机。   ……   刺史府后院住着裴申的家眷,李钦载虽然是上官,也不好意思鸠占鹊巢,让别人的家眷把后院腾出来。   于是李钦载便住在了中庭,这穷地方没法讲究,有个屋子住就不错了。   下午时分,李钦载在院子里架起了烤炉和网架,吩咐刘阿四弄点羊肉来。   初来贵宝地,勉强也算乔迁之喜了,乔迁怎能不撸串儿?   刘阿四半天才挪过来,一脸为难地告诉李钦载,城里卖羊肉的屠户已关门了,毕竟是离两国大战最近的边陲城池,这里的百姓都提心吊胆,做买卖都不上心了,没到天黑便早早关门歇业。   “打听屠户住在哪里,然后带人冲进去,先把屠户揍一顿,再割几斤羊肉回来,如此简单的事也要我教你?”李钦载不满地道。   刘阿四愕然,没想到来到凉州了,五少郎仍是这副跋扈纨绔性子,是不是太嚣张了?   “太嚣张了吗?”李钦载摸着下巴反省,然后道:“那就省去一个流程,羊肉不要了,把屠户揍一顿解解气就好。”   “五少郎,您是认真的吗?”刘阿四严肃地问道。   李钦载翻了个白眼儿。   刘阿四这种人当部曲挺不错,不过谁跟他搭伙过日子可就倒霉了,毫无情趣可言,跟婆娘行房估计都得关了灯,而且多半只会一种姿势。   李钦载突然问道:“裴申说,吐谷浑节节败退,举国青壮都被调往西面抗敌了?”   “是的。”   “意思就是吐谷浑东面靠近凉州这附近的部落,几乎没有青壮了?”   “是。”   李钦载眼睛眨了眨,道:“阿四,传令部曲和右卫禁军集结!就在今日,就在此刻,出兵吐谷浑!”   刘阿四大吃一惊:“五少郎,咱们只有一千多人呀,再说,出兵打谁?”   “出兵又不是跟吐谷浑交战,我只想抢点牛羊而已。”   刘阿四脸色愈发震惊:“就为了吃一顿烤肉?”   “不止一顿吧?……你不用管那么多,出兵就对了。”   “抢吐谷浑部落?”   “没错,快马奔袭,入吐谷浑境内后,遇到部落就抢,牛羊马匹什么的,见啥抢啥,抢完就回来。”   “可……天子的意思难道不是要咱们帮吐谷浑吗?五少郎为何还要抢他们?”   李钦载不耐烦了,朝他露出和煦的微笑:“要不要我从头到尾掰开揉碎了给你解释清楚?”   刘阿四一凛,干笑几声,然后抱拳喝道:“小人领命,这就出发!”   没过多久,刺史府外一阵战马嘶鸣过后,急促的马蹄声飞驰而去,越来越远。   与此同时,裴申一脸焦急地跑了过来。   “李县伯,您何故调动兵马出城?”   李钦载正色道:“想烤肉吃,城里没肉了,让部将去吐谷浑抢点肉回来,很合情理吧?”   裴申:“……”   这个理由……好正当啊,合情合理,无法反驳。 第五百一十章 寇可往,吾亦可往   想吃肉,城里没肉,出城抢肉,逻辑完全没毛病。   吐蕃也好,吐谷浑也好,不管是貌合神离的对手,还是口是心非的藩属,以大唐的体量,有必要在乎邻国的心情吗?   李钦载的逻辑就是如此简单粗暴,他这次出使可不是为了交朋友来的,得罪谁,交好谁,不看情分,看本国利益。   但裴申显然比较保守,对李钦载的决定感到很震惊。   “李县伯,怕是不妥吧?咱们大唐是要帮吐谷浑的呀,您怎么还抢它呢?”裴申脸色有点难看。   李钦载气定神闲地道:“我问你,吐谷浑以前有没有抢过咱们?”   裴申迟疑道:“抢过,但凉州驻军已惩戒过他们,以前吐谷浑部落牧民每次寇边,总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他们付不付出代价是他们的事,他们能主动来抢咱们,咱们为何不能主动抢他们?就因为咱们是宗主国,所以大国面子比较重要?”   “这……”裴申竟无法辩驳。   “这与吐谷浑的战事毫无关系,吐谷浑就算风平浪静,我想抢还是会抢,我若为边将,管教吐谷浑数十年不敢寇边。”   “泱泱上国,威服天下,没有被抢了还忍气吞声的道理。”   李钦载加重了语气,道:“寇可往,我亦可往!”   裴申沉默了。   他突然发现,眼前这位天子使节似乎不是那么讲规矩的人,偏偏嘴里的道理还一套一套的。   长安城的纨绔如今都是这般成色了么?   见裴申不出声了,李钦载微笑道:“裴刺史稍安勿躁,待到明日,咱们就可以吃上香喷喷的吐谷浑羊肉了。”   ……   凉州城与吐谷浑境内来回数百里,一千余禁军奉命突袭,到第二天下午时分,刺史府外一阵人喊马嘶,刘阿四和禁军都尉孙从东一脸喜色地走进府内,见面便抱拳行礼。   “李县伯,幸不辱命,此战大捷!”孙从东喜滋滋地道。   李钦载嘁了一声,道:“别乱往脸上贴金,大捷个屁,一千多武装到牙齿的汉子抢掠几个只剩老弱妇孺的部落,你们若未大捷不如找块豆腐撞死。”   孙从东和刘阿四一想也是,脸上的喜悦之色淡了许多。   生吃黄瓜,活劈蛤蟆,这事儿说起来似乎没那么值得高兴的,是个正常人都能办得漂漂亮亮。   “五少郎,此战我王师入吐谷浑境,共突袭吐谷浑小部落五个,杀牧民百十人,得各部落牛羊共计三千余头,战马两千余匹,金银器若干,得十四岁以上少女百余,皆在押解凉州城的路上,小人等先行回城报捷。”   李钦载一愣,吃惊道:“抢牛羊马匹就够了,你们还抢了一百多个女人?啥意思?”   刘阿四茫然道:“女人……不是跟牛羊一样么?五少郎若不需要,可以把她们当奴隶卖掉,咱们大唐攻城掠地后不都是这么干的?”   李钦载扭头望向旁边的裴申:“吐谷浑以前寇边时,可有抢过咱大唐的女人?”   裴申点头:“不仅抢过,还杀过许多。”   李钦载立马决定尊重本地的风土人情:“……卖掉的钱我与刺史府七三分账。”   然后李钦载又问道:“咱们袍泽兄弟有可伤亡?”   孙从东器宇轩昂地挺胸:“各部落只剩老弱妇孺,毫无抵抗之力,咱们毫发无伤。”   李钦载情不自禁啧了一声,拳打南山敬老院,脚踢北海幼儿园,挺长脸呗?   和颜悦色地拍了拍孙从东的肩,李钦载笑道:“回头我写一份请功奏疏,派快马送到长安,敲锣打鼓告诉长安臣民,右卫果毅都尉孙从东痛揍吐谷浑老弱妇孺,大胜而还,必须请功。”   孙从东脸色瞬间大变:“李县伯不可!太没脸了,末将回长安后如何抬头做人,还请李县伯手下留情,绝口不提!”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抢来的牛羊留一部分作为行军口粮,剩余的送给凉州城外的边民,至于战马,咱们全收了,急行军时可以交替骑马,加快速度。”   孙从东领命。   “再休息几日,若遇合适的时机,你们再入境吐谷浑抢几次,便宜不能都让吐谷浑占了。”   孙从东和刘阿四兴高采烈地应了。   旁边的裴申神情惊疑起来,这位使节为何看起来完全不像长安的权贵子弟,反而更像从山上下来的草寇?   回头得再仔细核对一下他的告身文书,怕不是个冒牌货吧,玩笑开大了!   ……   离开长安后,李钦载发现自己有点放飞自我了,果然,没能出去撒撒野还是意难平,所以用另外一种方式发泄久抑的情绪。   但是,放飞自我的感觉真的很不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一动一静皆按自己的想法来,完全没有在长安时那么多掣肘牵绊,做事随心所欲。   李钦载甚至都生出一个念头,此间事了,干脆跟李治递一道奏疏,自请永镇甘凉,再把婆娘儿子接过来,一家三口在这穷地方安安稳稳活到寿终正寝。   可惜这只是个很不切实际的梦想,李治大抵是不会答应的,谁也不会任由一柄宝刀挂在墙上当摆设,李钦载的分量,远比他自己想象的更重要。   抢了吐谷浑部落后的第三天,禁军和部曲们终于赶着牛羊战马回了凉州城,后面还用长绳串了一群十多岁的吐谷浑少女,像一串即将下锅油炸的蚂蚱。   队伍回到凉州城的当日便引起了城内百姓的轰动,这样的场景百姓们似乎很久没见过了。   裴申这个刺史当得有点保守,主要以防御为主,如今城里来了个天子使节,刚进城就下令抢掠吐谷浑。   行为虽有点粗鲁,但不得不说,很解气。   牛羊战马进城的当天夜里,李钦载叫上裴申和孙从东,大家美滋滋地吃了一顿吐谷浑烤羊肉,还痛饮了不少酒。   凉州的酒是正宗的西域葡萄酿,酒味虽淡,但后劲不小,李钦载喝了两壶便醉倒了。   第二天一早,部曲叫醒了宿醉的李钦载,禀报有客来访。   客人名叫郑仁泰,官拜凉州都督。 第五百一十一章 又是一位名将   郑仁泰,爵封同安郡公,凉州都督。   所谓“凉州都督”,并非指他只负责凉州方圆的兵马,事实上郑仁泰同时统领都督甘凉肃伊瓜沙六州军事,大唐西面的国门几乎全由他和麾下部将戍守。   这位郑郡公是一位了不得的名将,早期参与过玄武门之变,中期当过李勣的副手,贞观二十一年征伐高句丽,后期为主帅,薛仁贵为副手,北征铁勒九姓。   一生战功赫赫,心狠手辣,是跟李勣同一辈的老将。   如果说大唐兵威震慑天下,全靠诸多核弹级的老将支撑,那么郑仁泰无疑是大唐的核弹之一。   爷爷辈的名将来访,李钦载丝毫不敢怠慢,立马整理衣冠,快步出门相迎。   走出刺史府大门,二话不说先行礼,姿态做足,礼数不缺。   “小子拜见郑爷爷。”李钦载恭敬行礼。   郑仁泰负手站立门外,见李钦载礼数周到,郑仁泰哈哈一笑,单手将他挽了起来。   “早听说英公的孙儿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只恨老夫常年在外戍边,难得一见,今日见之,传闻不虚,比我家那不成器的孙儿强上千百倍。”   李钦载谦逊地道:“郑爷爷谬赞了,小子担当不起。”   郑仁泰点头道:“长安城与你平辈的那群小混账里,你算是最出息的一个了,不错!”   语气一顿,郑仁泰又道:“不过可惜身子骨弱了点,不像个武将的料,塞外风沙稍大一点怕莫会把你吹飞,更别提上阵杀敌了。你爷爷也是当世名将,为何不趁你年轻使劲打熬你的筋骨?”   李钦载咧了咧嘴:“打倒是有,打熬……是真没有。”   郑仁泰皱眉:“那可不成,令祖英雄一世,你就应该承祖业,成就万人敌。”   李钦载欲言又止。   老头儿的观念朴素且固执,爷爷啥样,孙子就该啥样,弄出不一样的活法儿就是不孝。   咋跟他讲道理?   郑仁泰又道:“天子此次点你为使,事了之后在甘凉多留些日子,老夫代你爷爷亲自打熬一下你,弄一身腱子肉回去,让你爷爷高兴高兴。”   李钦载后背一凉。   这特么还是个唐朝版的健身教练……   说起李勣与郑仁泰的关系,确实比较亲密。贞观二十一年,大唐东征高句丽,那时李勣是辽东道行军大总管,郑仁泰是副总管,两人的革命友谊大约在那时候便坚贞不移了。   可是……你俩的革命友谊没必要拿我作法啊。回头我出使吐谷浑没事,健身练肌肉倒让你给折腾死了,那时我算烈士还是算枉死?   “郑爷爷,说正事,该说正事了,军情紧急啊。”李钦载急忙转移话题。   郑仁泰嗤笑:“屁的正事,当老夫耳聋眼瞎么?刚进凉州城便纵兵入境抢了吐谷浑,本事倒是不小,混账性子却一点没改。”   李钦载陪笑道:“纯属意外,对了,小子的部将没出息,不仅从吐谷浑抢了牛羊,还抢了百十个女娃,郑爷爷若有兴趣,您先挑,有顺眼的只管带走,算是小子献给郑爷爷的一番孝心。”   郑仁泰笑骂道:“老夫六十多岁了,你这是打算让老夫在凉州入土为安么?”   “没,郑爷爷误会了,您常年戍边,身边也该添几个知冷知热的伶俐人儿,军中皆是粗鄙武夫,侍候您难免粗糙,弄几个女娃在身边,岂不正合适?”   郑仁泰大笑:“老夫统领六州兵马,若想要几个女娃来侍候还不简单?”   “好了,说正事,天子点你出使吐谷浑,你打算何时入境?”   李钦载想了想,道:“如今吐蕃和吐谷浑鏖战正酣,小子打算让他们多打一阵子再说,反正狗咬狗嘛,多咬几口,对大唐不是坏事。”   郑仁泰笑道:“不错,狗咬狗,两边都不是好东西,但大唐若欲从中取利,欲掌控吐谷浑,出使之事还是尽快为好……”   说着郑仁泰渐渐变得严肃起来:“吐谷浑如今的境况颇为危急,他们全境已陷大半,诺曷钵可汗率部已退到东面,在多玛城抵抗吐蕃。”   “若是大唐再不介入,吐蕃愈发没了顾忌,待到他们占领吐谷浑全境,你这个大唐使节说啥都没用了,吐蕃是绝对不会退兵将吐谷浑双手奉给大唐的。”   李钦载沉思半晌,拱了拱手道:“不知郑爷爷麾下兵马是如何布置的?”   郑仁泰从怀里掏出一份折起来的羊皮地图,展开后指着地图道:“甘州,凉州,鄯州,还有河州和洮州,老夫皆布置了兵马严防吐蕃过境屠戮我大唐边民。”   “但老夫麾下只有三万兵马,无法兼顾,故而只在凉州和鄯州布下了重兵,大约三个折冲府,其余的城池只有一个折冲府在守城。”   李钦载又道:“若小子出使后,吐蕃胆大包天敢犯我大唐疆域,郑爷爷当如何?”   郑仁泰冷笑道:“让他们来便是,他们在吐谷浑打老夫尚可坐山观虎斗,若敢将战火烧到大唐境内,就莫怪老夫出兵了。”   “郑爷爷好气魄!小子打算过几日便出使吐谷浑,不过小子虽是使节,但难保吐蕃会不会讲规矩,若小子被吐蕃扣押……”   李钦载突然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道:“那时郑爷爷会来救我吧?毕竟小子此行只带了一千人马,这点人马还不够吐蕃塞牙缝的,小子的安全无法保证,全指望郑爷爷为小子壮胆了。”   “若郑爷爷现在开始集结兵马,在吐谷浑积石山附近巡边,吐蕃人投鼠忌器,或许便不敢加害于我了。”   郑仁泰瞪了他一眼,道:“咋就是个怂货呢?吐蕃人长了几个胆子敢扣押大唐的使节?”   “那可说不准,吐蕃是未开化的不毛之地,异国猢狲根本不懂规矩,若真被他们扣下,小子可不想像苏武那样放几十年的羊……”   郑仁泰想了想,也觉得吐蕃人不靠谱,于是点头道:“好,老夫回营后便集结兵马,以积石山为界,若吐蕃人真敢把你扣下来,老夫正好有了攻打吐蕃的理由。” 第五百一十二章 凉州之变   越危险的地方,越缺少安全感。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没有万夫难当之勇,就不要装逼搞什么单刀赴会。   李钦载对自己的武力值有着非常清醒的认知,他知道自己若没有任何准备便出使吐谷浑,就跟游戏里的小学生送人头一样,死得既丢人又憋屈。   大唐使节?或许管用,但不完全管用,万一人家军队里有个冲动不计后果的,一刀先剁了再说,李钦载除了在阎王殿喊冤,还能怎么办?   李治就算御驾亲征带千军万马给自己报仇,还有什么意义?   怂也好,谨慎也好,总之,李钦载恨不得把千军万马拴在裤腰带上。   至于郑仁泰说什么集结甘凉兵马,李钦载倒是不做什么指望。   首先粮草就是个大问题,大军若发动,海量的粮草都要扔进这个无底洞里,还是那句话,若朝廷有粮食,何至于派李钦载出使?大军直接碾压过去不就完了。   从国家的角度上来说,李钦载这个使节相当于肚子饿的时候先垫吧一下的小饼干,主食要等到来年攒下粮食后再说。   有人当国家的小螺丝钉,同样也要有人当国家的小饼干。   这个称呼比螺丝钉可爱多了。   ……   郑仁泰与李钦载聊了一阵后便离开了,他要回去整顿兵马,李钦载也是个识趣的人,当即慷慨奉送郑仁泰一千头羊,给将士们改善一下伙食。   抢来的不义之财要赶紧花掉,不然会倒霉的。   第二天,李钦载派人入境吐谷浑,以宗主国大唐的名义正式向吐蕃和吐谷浑交战双方下了一份文书。   文书措辞很严厉,首先告诉两国,大唐天子遣派的使节已至凉州,其次,使节严厉敦促交战两国,马上停战,接受大唐使节的调停。   这份文书的作用当然微乎其微,吐蕃既然存了吞并吐谷浑的心思,必然不会在乎大唐的反应,使节的几句话就能叫停一场战争,做梦呢。   文书的实际意义是,它在告诉交战两国,大唐使节来了,等于大唐也开始参与这场游戏,从此两国交战变成了三国博弈,做好迎接新玩家入局的准备。   不出所料,文书投出去后如石牛入海,毫无反应。   斥候回报,两国前线仍然打得如火如荼,脑浆子都打出来了。   大唐并没有置身事外,郑仁泰不停向两国派出一队又一队的斥候,打探两国军情,并增加了巡视边境的频率,尽管缺粮,但大唐仍摆出了随时入局的态势。   然而,李钦载执节出使的时机仍然没到。   两天后的半夜,李钦载还在睡梦中,却被一阵喧闹声吵醒。   一肚子起床气的李钦载暴怒了,披着衣裳走出房门,张嘴就要骂街,刘阿四却一个箭步冲到面前。   “五少郎,不好了,有人烧了凉州城的官仓。”   李钦载一惊,起床气顿时灰飞烟灭:“粮食烧了多少?纵火之人可有被拿住?”   “官仓烧了三间,损失粮食千石,纵火之人趁着夜黑逃了。”   李钦载大怒:“裴申是个蠢货么?官仓都看不住,人也没拿下,这个官儿他是不想做了!”   抬眼一扫,东面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官仓的大火仍然没被扑灭。   李钦载脸色铁青,冷冷道:“先灭火,追责的事以后再说,派快马请郑仁泰调兵,先把边境封锁了。”   穿上衣裳,李钦载领着部曲匆匆朝官仓奔去。   裴申人就在救火的现场,他的眉眼面孔已被大火熏得黝黑,一脸气急败坏,甚至亲自端着水桶参与救火。   城内无数百姓军民都参与进来了,官仓事关所有人的生存,军民全都急红了眼,救火现场一片哭嚎,无数百姓跺脚大哭大骂,有的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端着盆往火场里冲。   李钦载和部曲们二话不说也参与进来,这种情况下没别的办法,只能不断地打水,泼水。   一夜忙碌过后,官仓的大火终于扑灭,然而三间官仓也被烧得干干净净,粮食一点也不剩了。   衣裳被烧得褴褛破烂,连头发都烧卷的裴申失神地站在官仓外,看着满目疮痍的景象,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李钦载气得上前狠狠踹了他一脚:“哭啥!善后的事不做了?”   裴申仍然大哭不止,人已快崩溃。   凉州荒凉,能耕种的土地不多,边城的粮食本就不富裕,大多数需要朝廷拨付,尤其是最近两国交战时期,边境上的唐军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出征。   这个节骨眼上,官仓居然被烧了,可想而知罪过多大,耽误了多么重要的军情。   裴申只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一片全黑,再也看不到希望了。   见裴申已失去了理智,李钦载怒其不争,只好下令将刺史府所有官员全召到面前。   “从现在起,凉州城我来接管。”李钦载不容置疑地道。   众官员都参与了救火,每个人的模样都很狼狈,见裴申哭得伤心,对身外事浑然不理会,于是官员们纷纷向李钦载行礼,表示愿意听令。   “首先,城内从今日起宵禁,马上颁下宵禁令,入夜后仍有军民在外者,一律以敌国奸细问罪。”   “其次,凉州司马立即安排人手,从鄯州,兰州,甘州等城借调粮食,十万火急,越快越好。”   “第三,今日起,凉州城加强进出城池人员的搜身盘问,剩余的官仓重兵戒备,任何人若无本官亲令,不得进入官仓,违者立斩。”   “第四,马上派人分赴边境各州城,向各州刺史通报此事,请他们严加提防敌国奸细纵火烧官仓。”   众官员凛然领命。   安排了一切后,李钦载冷冷瞥了一眼仍坐在地上发呆的裴申,转身就走。   回刺史府的路上,李钦载一边走一边对刘阿四道:“派人快马回京,奏请天子,我需要百骑司的帮助,揪出藏在城内的敌国奸细。”   刘阿四立马应下。   李钦载咬牙道:“敢烧我的官仓,胆子不小,阿四,明日你和孙从东再领兵出城,入吐谷浑境,见部落就抢,我的损失必须补回来!”   刘阿四吃惊地道:“五少郎认为是吐谷浑派奸细干的?”   “我咋知道是谁干的,反正谁惹了我,我就惹吐谷浑!” 第五百一十三章 弘化公主   凉州官仓这把火是谁放的,基本已是无头悬案。   没关系,幸好李钦载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人,证据什么的更是可笑。   理论上吐蕃和吐谷浑两国都有嫌疑。   如果的吐蕃放的火,那么目的就是不让唐军参与两国的交战,本来今年大唐的粮食不多,这也是制约大唐出兵最大的理由。   如今再烧了凉州官仓,或许别的城池的官仓也会被烧,这就更大可能地阻止了大唐出兵帮吐谷浑。   粮食不够,大唐的王师就像秒射的中年男人,看着白花花的婆娘,疲惫,无奈,有心无力,还不得不忍气吞声接受婆娘的鄙夷唾骂。   吐谷浑也有嫌疑。   如果烧官仓的奸细是吐谷浑派来的,那么目的就是挑起大唐的怒火,并顺理成章嫁祸给吐蕃,现如今凉州城的官民都在骂吐蕃,似乎已认定了是吐蕃派人干的。   若真凶是吐谷浑,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同样的事只要吐谷浑多干几次,大唐就算脾气再好,只怕也忍不住要出兵了,饿着肚子也要揍吐蕃一顿,如此吐谷浑即将灭国的危机便解决了。   两国都有嫌疑的情况下,李钦载如何选择?   他的选择很另类,不管谁是真凶,我先抢了吐谷浑再说。   五少郎在长安都没讲过道理,来到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当然更不需要讲道理。   不管谁惹我,我就惹吐谷浑,不服憋着。   凉州官仓被烧的第二天,孙从东和刘阿四领着一千余将士再次出发,从西北方向入祁连山脉,进入吐谷浑境内,见人抢人,见粮抢粮。   三天后,一千余将士满载而归,抢得牛羊千头,战马千匹,刘阿四这个不争气的居然又抢了一百多个吐谷浑少女。   显然离开长安后,彻底放飞自我的不仅仅只有李钦载一人。   抢来的牛羊李钦载全部送给了郑仁泰,以弥补凉州官仓给唐军的损失。   吐谷浑接连两次被抢,而且是被大唐背刺,吐谷浑可汗诺曷钵终于遭不住了。   前方将士还在与吐蕃侵略军殊死相搏,后面的大唐不帮自己就算了,居然还派兵抢掠自己?   抢错人了吧你!   你去抢吐蕃啊!   虽然仅仅只是几个小部落被抢,但事情落在诺曷钵可汗的耳里却不简单,震惊之余不由得开始胡思乱想,对大唐抢掠自己的目的猜疑不已。   李钦载只不过派出了一千余的小股军队,抢的也只是小部落,动作也都是小动作,但在大人物眼里,任何一个小动作都会被无限放大。   所以,大唐打算落井下石,联合吐蕃一起吞并吐谷浑?   否则他怎会无缘无故抢掠自己?按常理来说,这个关口大唐就算无力出兵,也该在道义上与吐谷浑站到一起,一同谴责吐蕃的入侵行径才是。   可大唐却派兵抢掠吐谷浑,如此不寻常的迹象,诺曷钵可汗不得不怀疑大唐的动机和目的。   在这场战争里,吐谷浑打得很艰难,吐蕃人战力剽悍,吐谷浑节节败退,眼看要被灭国了,诺曷钵可汗已经无法承受宗主国的背刺。   于是惊疑不定的诺曷钵可汗当即向凉州城派出了使节。   抢掠吐谷浑后的第四天,凉州城外行来一队人马,为首一人竟是女子。   女子头戴斗笠,黑纱覆面,一袭红装分外惹人瞩目,后面的骑队皆是皮袍挎刀,头戴毡帽,标准的西域风俗打扮。   女子来到城门外,仰头看着凉州高耸的城楼,眼眶竟有些发红,喃喃道:“二十多年了,终于踏上故土……”   城门紧闭,城楼上传来喝问声,骑队一名骑士上前,用生硬的汉话高喊道:“吐谷浑诺曷钵可汗之后,大唐弘化公主殿下,奉可汗之令,面见大唐天子使节!”   城楼沉寂良久,然后,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   弘化公主抿唇,一言不发领着骑队进城。   凉州刺史府外,李钦载,裴申等一众官员站在府门外,等候弘化公主到来。   李钦载纵是大唐天子使节,也必须站在门外等。   因为弘化公主是先帝李世民的女儿,与李治平辈。   贞观十四年,李世民送年仅十七岁的弘化公主和亲吐谷浑,到如今已有二十三年。   送出去和亲的大唐公主仍然是公主,公主是主,李钦载是臣,所以必须恭敬地在门外迎接。   没多久,弘化公主领着骑队到来,一直到李钦载跟前数丈外才勒马停下。   李钦载和裴申当即上前行礼,拜见公主殿下。   弘化公主下马,掀开斗笠上的黑纱,露出一张略显苍老的脸颊。   算算年月,如今的弘化公主已然四十岁,塞外风沙苦寒之地,再怎样维护保养,皮肤终究不如年轻时白嫩。   见面前一群人穿着大唐的官服,行着大唐的礼仪,弘化公主的眼眶又红了,然而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和立场,不由幽幽地叹了口气。   良久,弘化公主道:“你们谁是天子使节?”   李钦载上前一步,躬身道:“下官李钦载,忝为天子使节。”   弘化公主认真打量了他一番,道:“李钦载?天子使节竟如此年轻,你出身何门?”   “英国公讳勣,是下官的祖父。”   弘化公主微微吃了一惊,道:“原来竟是英公之后,难怪了。”   随即弘化公主突然沉下脸,道:“派兵抢掠吐谷浑部落者,是何人下的令?”   刺史府众官员沉默,仍然保持躬身的姿势,却整齐划一地往后退了一步,唯独李钦载一动不动,将自己暴露得一览无遗。   李钦载扭头,吃了一惊,这帮没节操的东西,一声不吭就把自己卖了?   弘化公主却盯着他的脸,冷笑道:“原来是你下的令……”   李钦载硬着头皮道:“公主殿下恕罪,臣不得已为之。”   “说说,有何不得已之处?”   李钦载眼睛飞快眨了几下,面不改色地道:“臣得到军报,有一名吐蕃的奸细在凉州城内烧了官仓后,遁入吐谷浑境内,臣为了追索这名奸细,这才下令进入吐谷浑……”   “至于抢掠部落什么的,大军索贼,难免误伤,此事应是误会。”   弘化公主咬牙道:“一句误会便交代过去了?无缘无故抢掠藩属国,大唐的颜面何存?”   “你倒是去抢吐蕃呀!” 第五百一十四章 谈判   被弘化公主训斥得有点不好意思,李钦载不禁开始反思自己。   是啊,老逮着吐谷浑薅羊毛,确实有点过分了,这不是捏软柿子吗?   可话说回来,……软柿子才好吃呀。   “殿下恕罪,一切都是误会,主要是吐谷浑离得近……”李钦载真诚地辩解道。   弘化公主快气炸了:“离得近就活该被抢?”   李钦载不吱声了,无论从地理位置还是人力成本上来说,离得近真的活该被抢,这应该是千百年来朴实善良的人民群众的共识吧?   兔子不吃窝边草,问题是广大人民群众不是兔子呀。   “殿下刚来凉州,还请入刺史府歇息,下官为公主殿下举宴洗尘。”   弘化公主悻悻一哼,抬步便往里走,嘴里不满地嘟嚷:“……二十多年未回长安,如今的长安子弟们咋变成这样了?”   李钦载跟在她身后,急忙为长安的混账们洗白:“殿下,只有臣一人变成这样了。”   “闭嘴!”   ……   弘化公主与诺曷钵可汗可汗夫妻二十多年,严格意义上来说,她的立场已站在吐谷浑一方了。   这也是诺曷钵可汗今日遣她为使的原因。   所以弘化公主今日一见面便指责李钦载抢掠吐谷浑,往年吐谷浑抢掠大唐边民时,却没听她谴责过她夫君。   可以理解,已是嫁出去的女儿,当然只会站在婆家的立场上说话,夫妻二十多年若还时时站大唐的立场,这位公主殿下约莫活不到这个岁数。   进了刺史府,弘化公主坐在首位,李钦载忝陪,裴申次之。   裴申的脸色仍有些灰败,官仓被烧对他的仕途影响很大,快马已回京禀报,朝廷的处分还没下来,这个刺史能不能继续做下去,看他的八字生得巧不巧了。   边城贫瘠,刺史府的酒宴上没有歌舞娱乐,酒菜也颇为简陋。   弘化公主大约在吐谷浑撸惯了烤肉,居然也不介意,酒菜上桌便动手吃喝起来,一举一动无不透着一股豪迈。   大唐的公主里,这一位走的是大开大合的路数。   李钦载起身敬了一盏酒,弘化公主一手抓着烤肉,一手端着酒盏,豪迈笑了两声,一口闷。   李钦载恍惚间有种错觉,感觉自己来到了梁山好汉聚义厅,眼前这位不是弘化公主,是弘化哥哥。   再加上吐谷浑抢过大唐,李钦载也抢过吐谷浑,大家都干过无本买卖,聚义厅的名号实至名归。   所以,吐蕃就是方腊?接下来该讨论征方腊了?   “天子遣尔为使,既然到了凉州,为何迟迟不入吐谷浑调停?”弘化公主开门见山问道。   “下官来凉州的路上偶感风寒,不堪跋涉……”李钦载一手抚额,另一手翘起兰花指,摆了个弱不禁风的造型。   弘化公主眯了眯眼,冷笑道:“刚才那盏酒可喝得豪爽,一点都看不出偶感风寒的样子。”   “……回光返照。”   “行了,直说吧,究竟为何拖延不使?”   李钦载叹道:“公主殿下,如今下官出使的时机尚未到。”   “你在等什么时机?”弘化公主有点生气了:“吐谷浑大半已陷吐蕃之手,再拖延几日就要被灭国了,诺曷钵可汗一直在等大唐的援兵,可援兵不至,使节也不至,难道天子要眼睁睁看我吐谷浑灭国吗?”   “吐谷浑若被掌握在吐蕃之手,大唐有甚好处?”   李钦载沉声道:“想必殿下知道,今年大唐北方干旱,粮食歉收,王师无粮可支,经不起一场大战,若吐谷浑想要大唐出兵,可否提供王师粮草?”   弘化公主一滞,脸色顿时涨红了。   吐谷浑本来就不是什么产粮之地,如今三分之二的国土已陷落,支应本国军队已经非常艰难,哪里腾得出多余的粮草提供唐军?   见弘化公主期期说不出话,李钦载投以同病相怜的眼神。   大家都是穷朋友,你没有的东西,凭什么觉得我有?   嗯?好像有什么歧义……   半晌,弘化公主又道:“可你至少该入吐谷浑调停,天子任尔为使,你难道便如此应付差事?”   李钦载皱眉:“殿下在教我做事?”   弘化公主一呆,接着拍案而起:“大胆!竟敢对本宫如此无礼!”   李钦载针锋相对道:“殿下如今是吐谷浑使节,我是大唐使节,我说错什么了吗?”   “本宫是大唐公主!”   “你是诺曷钵可汗之妻!”   弘化公主重重坐下,眼中顿时落下泪来:“二十多年前,太宗先帝送我和亲时曾亲口说过,我永远是大唐公主,永远是他的女儿。”   李钦载语气一缓,低声道:“既然是大唐公主,殿下可否站在大唐的立场上看待此事?两国之战能否调停,何时调停,天子自有他的安排,下官做任何事都必须符合大唐的利益。”   “那吐谷浑呢?”   李钦载笑了笑:“吐谷浑能给大唐什么?”   “为大唐扼守西北,牵制吐蕃,还不够么?”   李钦载悠悠地道:“这些,大唐可以亲自做。”   弘化公主大吃一惊,腾地一下又站了起来。   这句话的信息量很大,含蓄的意思是,大唐可以把吐谷浑拿过来,划为自己的国土。   “你,你……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天子的意思?”弘化公主惊疑道。   “哈哈,殿下勿惊,下官的意思是,大唐需要得到利益,国与国之间没有无缘无故帮忙的道理。”   弘化公主眯起眼冷声道:“你想要什么?”   “要一个师出有名的理由,以及,大唐该有的名分。”   “吐谷浑历来认大唐为宗主国,这个名分还不够?”   李钦载沉默许久,缓缓道:“大唐若将吐谷浑作为诺曷钵可汗的封地,历代可汗必须接受大唐的册封,不知殿下可否接受?”   弘化公主咂摸一下,接着大怒:“原来你打着这个主意!”   化为封地,与藩属国,两者的性质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藩属国有自主权,有国名,有君臣,但封地,说白了就是大唐国土的一部分,跟藩王的封地一样,必须接受长安朝廷的册封和统治,包括军队,行政和赋税等等权力,全部要交给长安。   一言蔽之,大唐想把吐谷浑一口吞了。 第五百一十五章 再次出兵   国与国之间别谈感情,谈感情伤利益。   吐蕃与吐谷浑的战事发展到这个阶段,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吐谷浑被灭国是迟早的事。   如果大唐出兵干预呢?   残酷的真相是,大唐出兵干预,吐谷浑的结局也是一样,不一样的是,吐谷浑是掌握在吐蕃手里,或是大唐手里。   如今正在殊死抵抗的吐谷浑,已从棋盘上的棋子渐渐沦为弃子。   这就是小国的悲哀,千百年来皆如此,哪怕是一千多年以后,仍然如此。   只有大国,才是那只执棋的手,才能决定棋子该落在何处。   李钦载很清楚李治的战略意图,李治不希望此战过后,大唐的西北仍然受制于吐蕃和吐谷浑,吐蕃是个大麻烦,吐谷浑是个小麻烦,终归不如将吐谷浑的土地掌握在大唐自己手里强。   吐蕃与吐谷浑的这场大战,对吐蕃是个机会,对大唐何尝不也是机会。   可惜,身在局中的弘化公主看不清楚局势。   她仍然天真地以为,只要大唐出兵,帮他们把吐蕃赶走,诺曷钵可汗仍能统治吐谷浑,诺曷钵的后代仍能永世继承王位和土地臣民。   大人,时代变了啊。   弘化公主气得浑身直哆嗦,李钦载的一句话让她瞬间破防了。   吃着火锅唱着歌,她夫君好好的可汗当着,眼前这货一句话就让她夫君降成了大唐的藩王?   那她这个大唐公主算什么?王妃?   “李钦载,本宫再问你一次,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大唐天子的意思?”弘化公主两眼赤红,咬牙问道。   李钦载笑了:“殿下勿急,下官是大唐使节,使节嘛,当然要为大唐争取最大的利益,诺曷钵可汗若把握不住吐谷浑,不如让大唐来把握。”   “否则大唐纵是今年帮吐谷浑打退了吐蕃,人家明年又来了咋办?年复一年帮吐谷浑出兵,大唐会很困扰的,贵我两国再大的情分也会越磨越薄……”   “李钦载,你休想!本宫绝不会答应,诺曷钵可汗也绝不会答应!”弘化公主怒道。   “你这个使节是尸位素餐之辈,根本靠不住,本宫要向天子上疏,请天子发兵救吐谷浑!”   李钦载也不生气,笑道:“殿下请便,下官对大唐问心无愧。”   见李钦载的态度,弘化公主情知无法以自己的公主身份左右李钦载的决定。   这个来自长安的纨绔子弟,似乎不是无能之辈,从他来到凉州后的种种作为来看,反而有点棘手。   尤其是对吐谷浑亦敌亦友的态度,更是让弘化公主捉摸不透,这也给两国之间的关系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迷雾。   大唐使节代表天子,也就是说,如今的大唐天子对吐谷浑究竟存着怎样的心思,恐怕这个答案不是那么美好。   弘化公主越想越惶恐,她不希望自己和夫君像丧家之犬一样被人驱赶,更不希望成为两个大国之间博弈后的弃子。   酒宴已到尾声,宾主不欢而散。   对弘化公主来说,这次谈判不是没有收获,至少她已隐约明白了大唐天子的态度。   天子的态度对吐谷浑不利,使节迟迟不入境,多半是存了得渔翁之利的心思,让两国厮杀消耗,最后大唐若能出兵,无论谁是大唐的敌人,收拾起来都轻松得多。   可惜的是,弘化公主明知大唐或许存着这样的心思,她却什么都无法改变。   吐蕃的进攻必须抵抗,大唐的拖延她却无可奈何。   她终究已不是那个太宗膝前的女子,如今的大唐天子也不可能真将她当成亲姐姐,这就是公主和亲的悲哀。   酒宴散去,李钦载吩咐刺史府官员安排弘化公主在馆驿住下。   离开刺史府时,弘化公主已有了几分醉意,李钦载含笑领着众官员将她送出门外。   弘化公主刚要骑上马,动作突然顿住,扭头瞪着李钦载。   “接连两次抢掠吐谷浑部落,事不过三,本宫不希望有下次了。”   李钦载急忙道:“殿下放心,下次我抢吐蕃去。”   弘化公主嗯了一声,一时间竟也没反应过来,一位代表大唐天子的使节带着部曲禁军,像一群十年没尝过肉味的草寇似的,整天琢磨抢这个抢那个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   此刻的她只觉得他不抢吐谷浑就好。   点了点头,弘化公主突然又道:“你们抢掠吐谷浑的牛羊战马也就罢了,还抢吐谷浑的女人算怎么回事?明日给本宫一个不少还回来!”   李钦载吃了一惊,尴尬地道:“啊?都……都卖掉了。”   ……   将弘化公主送回馆驿后,李钦载回到刺史府,将刘阿四和孙从东召了过来。   “眼下的情况,我还需要继续拖延下去,所以,我仍然不能出使吐谷浑。”李钦载沉声道。   “我这个使节其实最重要的任务不是调停两国战争,而是拖延,给大唐江南淮南两道筹集粮草争取时间,一旦粮草筹齐,大唐王师便会出兵吐谷浑,那时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孙从东用力点头:“末将明白了。”   李钦载又道:“但眼下吐谷浑越打越寒碜,估摸撑不了多久就要被灭国了,这不符合大唐的利益,一旦吐蕃完全占领吐谷浑,对大唐来说更麻烦了,所以,我们需要做出点事情,来拖缓吐蕃进攻的节奏。”   孙从东和刘阿四抱拳道:“请李县伯吩咐。”   李钦载沉吟片刻,道:“李家部曲和一千禁军再次进入吐谷浑,这次开赴积石山,也就是两国交战的前线,你们需要上阵一次,给吐蕃一个震慑。”   孙从东两眼一亮,道:“末将愿率将士破阵!”   “破啥阵?显着你了?我的意思是,用你们的三眼铳上阵,三段列阵狙敌,给吐蕃和吐谷浑两国好好上一课,同时也给我在后方说话谈判增加一些分量,明白吗?”   李钦载竖起一根手指,缓缓道:“记住,只需要上阵一次,当着两国的面,给吐蕃一次迎头痛击,交锋过后,若吐蕃退兵,你们也退,阵线交给吐谷浑继续守,我需要的是震慑,不是让你们去拼命。” 第五百一十六章 二次谈判   凉州刺史府门前战马齐嘶,一千余将士整装待发。   李钦载站在府门外相送,盯着孙从东和刘阿四的脸,道:“记住我的话,你们这次只是亮个相,接战即走,不可恋战,你们的性命不是用来浪费在这个地方的。”   孙从东抱拳道:“末将明白,只接战一轮,向吐蕃和吐谷浑证明我大唐的火器多么犀利,为李县伯争取谈判话语权。”   刘阿四也道:“五少郎,小人带走了李家所有部曲,您在凉州城千万小心,城内定有敌国奸细潜伏,五少郎不可轻身犯险。”   李钦载白了他一眼:“还用你说?等你们走了,我就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外面只留根管子喘气儿,神仙都找不到我。等你们平安归来,再把我刨出来。”   刘阿四苦笑:“您……没必要如此诅咒自己。”   李钦载叹道:“你们保重,这次是上战场,跟抢掠部落不同,我真害怕你们在战场上突然上头,以为对面的敌军是娇滴滴的吐谷浑少女,傻乎乎地冲进敌阵里打算活捉几个回来……”   “李县伯,我们没那么傻……”   “你们没有证明给我看,我怎么知道你们不傻呢?总之,很担心啊。”李钦载忧愁地道。   郑重告别后,孙从东领着一千余将士跨上战马,出城而去。   李钦载站在府门外久久未动,他们这一去,不知会不会有伤亡,三眼铳这东西,理论上近距离范围无敌,但战场形势万变,犀利的火器不一定真能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   孙从东领军出城后,没过多久,弘化公主领着随从匆匆从馆驿行来,见李钦载孤单地站在刺史府外,弘化公主顾不得客套,上前就问道:“听说李县伯下令麾下部将出兵了?”   此刻的弘化公主已不复昨日气急败坏的模样,眼神和表情都透着一股喜气,显然对李钦载愿意出兵表示非常欣悦和赞赏。   李钦载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道:“不错,他们正赶赴积石山以西的前线,准备接战吐蕃。”   弘化公主惋惜地道:“可惜只有一千多将士,不然整个战局或许会翻转……”   李钦载笑了:“有个事下官必须告诉公主殿下。”   “你说。”   “我派他们出兵,但并不意味着会跟吐蕃接战。”   弘化公主一呆:“啥意思?”   “意思就是,这一千多人到了两国交战的前线后,大概会在两军阵前亮个相,挥舞一下旗帜,然后任务就完成了,你们继续跟吐蕃打,我的人马立即撤回。”   弘化公主惊怒道:“李县伯,此为何意?”   李钦载懒洋洋地道:“公主殿下搞清楚,我和我带来的人马是大唐使团,‘使团’的意思明白吗?我们是热爱和平的一群人,像一群洁白无暇的白鸽……”   弘化公主快气疯了:“你,你又在搞什么鬼?”   “使团不会直接参与你们两国的战争,他们此去的目的就是告诉两国,大唐的使团来了,准备调停了,让你们两国阵前的将士知道一下,就酱紫。”   “你们去前线不是帮吐谷浑抗击吐蕃,去了有何用处?”   李钦载盯着弘化公主的脸,道:“殿下希望我麾下部将帮你们接战吐蕃?”   “当然!”   “凭什么?就凭你们是大唐的藩属国?呵,你们这个藩属国曾经多少次对大唐边民劫掠杀戮,难道你自己不记得了?现在出事了,知道找宗主国求救了,大唐在吐谷浑眼里就是纯纯的大冤种呗?”   弘化公主涨红了脸,怒道:“那是边境小部落擅自的举动,与可汗无关!”   “你也是大唐的公主,这种烂借口说出来有意思吗?”李钦载冷笑:“还是聊利益吧,这样大家都比较坦陈一点,站在大门口跟你吵架骂街,我大唐使节不要面子的吗?”   弘化公主怒道:“你想要什么?”   李钦载悠悠地道:“国土都丢了一大半,我估摸你们剩下的也不多了,这样吧,我要一万头牛,一万只羊,一万匹战马……”   “另外,鉴于前方战事危急,吐谷浑倾覆在即,请诺曷钵可汗和公主殿下从积石山移居凉州城,前方的战事由可汗遥相指挥。”   李钦载语重心长地道:“下官也是为了可汗和殿下的安危着想,实在是贵国的军队太拉胯了。”   “我很担心积石山若守不住的话,可汗和殿下会落入吐蕃人手中,你们的生死倒是其次,大唐要从中调停就更麻烦了,吐蕃人的刀架在你们脖子上,大唐还能说什么?只好任由他们把吐谷浑国土吞得干干净净。”   李钦载说得很诚挚,眼中充满了深深的关切和担忧,但弘化公主却倒吸一口凉皮。   “狼子野心,何其恶毒!”弘化公主大怒:“李钦载,你到底是大唐的使节,还是我们吐谷浑的敌人?”   李钦载嗔道:“殿下糊涂了?我是吐谷浑人民的老朋友呀。”   “呸!你的心思比狼还歹毒,让本宫和可汗移居大唐境内,你以为我不知你打的什么主意么?”   “战事还未结束,你打算架空我和可汗,吞并我吐谷浑国土?做梦!”   李钦载嗤笑:“架空?殿下,你们的国土都快丢光了,架空你们还有意义吗?依殿下的意思,宁愿当吐蕃人的俘虏,也不愿当大唐的顺民,是这意思吗?”   表情渐渐冷硬起来,李钦载沉下脸道:“若殿下真是这意思,我可就要下令甘凉肃瓜等六州封锁国境,不准吐谷浑的任何败军流民入境了,其中也包括可汗和殿下您。”   弘化公主一愣,狂怒的表情渐渐平复下来,心头却浮起一阵寒意。   在这位大唐使节面前,她的公主身份完全没得到应有的尊重,李钦载纯粹将她当成了吐谷浑可汗的妻子,是个彻底的外人,他的敌意昭然若揭。   更要命的是,明明是一番威胁恐吓的话,偏偏却说得那么有道理。   如果大唐迟迟不出兵的话,吐谷浑被吐蕃彻底打败已是眉睫之下的事,也就是说,她和可汗肯定会逃亡的,除了往大唐方向逃亡,他们还能去哪儿? 第五百一十七章 首战   国与国之间的谈判是个非常繁琐的事情,而且绝对不止一次两次。   两国必须在无尽的争吵骂街中一步步进攻或防守,一点一点敲开对方的心理防线,最终达到本国需要的利益诉求。   李钦载和弘化公主就是如此。   二人的身份其实都是使节,各自代表自己的国家。   谈呗,你骂我一句,我对你竖个中指,你再祝我全家富贵,我祈求上天赶紧把你埋了……   过完嘴瘾聊正事,聊到中场休息继续问候对方的家人亲友,接着继续聊正事。   李钦载不知道别人谈判是怎么谈的,据说从古至今出现过很多牛逼的谈判人物,张仪苏秦诸葛亮什么的,人家谈得文雅,动辄引经据典舌战群儒。   李钦载做不到,文化水平受限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对方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实在下不了嘴舌战。   不过在威胁恐吓骂街这个另类的领域,李钦载觉得自己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这不,弘化公主眼眶已红,都快被自己气哭了。   四十多岁的婆娘,昨日还在聚义厅与他痛饮,互相抱拳口称哥哥,今日却梨花带雨猛女落泪,视觉落差有点大。   “殿下,你是代表诺曷钵可汗的使节,你要坚强。”李钦载诚恳地劝道。   吵架吵一半就哭,太没意思了,你们可以换选手继续吵,哭这个举动属于下三滥了。   “滚!”弘化哥哥粗声怒吼,狠狠一擦眼眶,眼泪没了,正在回蓝。   李钦载试探着道:“要不……明日再战?”   “想都别想,今日就把事情说清楚,你的部将刚出发不久,还来得及更改军令,等到明日还有用么?”弘化公主怒道。   李钦载笑了:“殿下您先说。”   弘化公主牙齿咬得格格响,良久,冷冷道:“一万牛羊战马,我们拿不出,五千头牛,五千只羊,五千匹战马,我这就写信给可汗,请他马上送来凉州城。”   “移居凉州城的事不必讨论了,李钦载,你是大唐使节,不要欺人太甚,你对吐谷浑这般落井下石,对大唐也没好处。”   “吐谷浑灭国了,大唐与吐蕃之间再也没有缓冲地带,你们未来百十年都只能直面吐蕃的威胁,你确定这符合大唐的利益?”   李钦载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瓜婆娘居然不蠢了,说话条理很清晰,逻辑很缜密。   可惜的是,胳膊肘仍然往外拐,在这个年代,女人的立场真的只能站婆家,这是无可奈何的规矩。   条理如此清晰的瓜婆娘不好惹,必须下次再战。当对手状态好的时候,避其锋芒才是正道,选个她糊涂的时候聊正事,才能把她唬得一愣一愣的。   “牛羊战马先就这样吧,移居凉州城的事,我们可以暂时搁置缓议。”   “殿下,下官真的出自一片好意,实不忍可汗和殿下落入吐蕃人之手,受尽屈辱折磨,至少大唐对可汗和殿下还是非常仁厚亲善的,对不对?”李钦载笑道。   弘化公主咬牙道:“对!”   李钦载拍了拍掌,叫来刺史府一名差役,道:“快马加鞭出城,赶上禁军将士,传我军令,进入吐谷浑后,可与吐蕃接战,助诺曷钵可汗退敌。快去!”   差役抱拳,转身飞快跑远。   李钦载又朝弘化公主笑道:“殿下,下官说到做到,如殿下所愿,我大唐将士将与吐蕃首次战场交锋。”   弘化公主的脸色这时才松缓下来,点头傲娇地道:“如此,本宫代诺曷钵可汗多谢李县伯了。”   李钦载起身,微笑道:“下官恭送公主殿下回馆驿休憩。”   “不用你送!”   “不送要加牛羊的哦……”   “李钦载,本宫若有机会回长安,定在天子面前参得你生不如死!”   “……也要加牛羊的哦。”   ……   快马疾驰一整天,孙从东率部将终于赶到积石山以西的两国交战前线。   刚进入战区便被吐谷浑军队拦下,孙从东表明了身份后,被吐谷浑将士径自领到诺曷钵可汗面前。   诺曷钵可汗是个五十多岁的油腻中老年。   他的油腻不是讲荤段子和盘串儿,他是字面意义上的油腻。游牧民族不擅耕种,以牛羊等肉食为主,吃多了肉食脸上浮着一层油腥,看上去像一头刚出烤箱的乳猪,油光发亮的让人很想切一刀。   诺曷钵可汗对大唐王师的到来感到万分惊喜,天真的他还以为唐军是真心实意来帮他打吐蕃的。   朋友来了有美酒,没说的,牛羊肉款待。   孙从东和刘阿四脸皮也厚,不是诚心来帮忙,但并不耽误他们大吃大喝,吃得一点也不愧疚。   当然,诺曷钵可汗也有点失望,因为唐军的首发阵容人数太少了。   不过没关系,唐军肯出兵就是一种态度,诺曷钵可汗需要的就是这种态度。   有了第一次出兵,必然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吐谷浑面对吐蕃的压力将会慢慢转移到大唐身上,汗国就能保住了。   仔细观察这支军队,诺曷钵可汗发现他们除了唐军必备的横刀,钩镰,箭弩以外,每个人还携带一支长长的三个孔洞的奇怪兵器,并且每人的腰间鼓鼓囊囊挎着一只羊皮口袋,里面不知装着什么。   大约是宗主国对藩属国满满的爱心吧。   好奇的诺曷钵可汗宴席间问起这种奇怪的兵器,孙从东和刘阿四只是笑笑,顾左右而言他,只说明日与吐蕃接战后可汗便知。   第二天一早,被诺曷钵可汗寄予厚望的唐军将士饱食战饭后开拔积石山以西的前线。   可汗一扫多日的颓丧绝望,今早起床的他不仅萌萌哒,还充满了雄心壮志,强烈表示愿与唐军将士一同亲赴前线,可汗要亲自为唐军将士擂鼓助威。   战马飞驰,数千吐谷浑骑马簇拥着一千余唐军将士,一个多时辰后来到位于积石山以西的一块平原上。   远处七八里外,正是旌旗蔽日的吐蕃大营。   吐蕃人早已列阵以待,两军阵前还未发动,苍凉的牛角号声已呜咽吹响。 第五百一十八章 接战   大唐如今有两个棘手的敌人,一是高句丽,二是吐蕃。   这两位是真的难对付,最重要的是其国地理的特殊,高句丽多山地,吐蕃多高原,两种地形在军事上来说都属于易守难攻。   所以大唐立国后,北边的突厥,薛延陀被打趴下了,但东边的高句丽和西边的吐蕃却一直没能征服。   原因就是唐军最擅长的平原战在这两个国家毫无用武之地,对付普通的敌人,将领一声号令,千军万马一齐发动,对着敌人直接碾压过去便是。   而对这两位,嗯,缺氧,崴脚,马不能跑。   大唐立国数十年,吐蕃和高句丽一直没被收拾下来,三代帝王其实很憋屈。   这一次,吐蕃入侵吐谷浑,他们选择从高原下来,在吐谷浑广袤的平原上作战,其实属于避长扬短,只不过吐蕃军队历来作战凶悍勇猛,哪怕在平原上也丝毫不弱,吐谷浑主场作战都被打得节节败退。   今日,轮到唐军与吐蕃的交锋。   吐蕃打吐谷浑打得顺风顺水,但唐军不是吐谷浑,青铜对手突然换上王者对手,交战的滋味大不一样。   隆隆的战鼓声中,唐军一千余将士列阵以待,他们摆成三排,每个将士都在不慌不忙地从腰间的皮袋里掏出一把黑色的东西,塞进那件古怪的兵器空洞里,夯实之后再填装上铁丸,扯出一根引线。   七八里外,早已摆好阵势的吐蕃军遥遥看着对面军阵,赫然发现今日的对手换人了。   唐军的铠甲与吐谷浑军的皮甲完全不同,阳光下反射出金属的光泽,三排横阵的阵势很古怪,吐蕃军从未见过。   一般来说,军阵前列通常是盾阵,或是长枪阵,弓箭其后,接着是矛阵和刀阵,骑兵布置在左右两翼,弓箭轮射之后大军才会缓缓推进。   而前方的一千余唐军将士,却仅仅只有三排横阵,手里的兵器古古怪怪可可爱爱……   吐蕃将领大惑不解,但并不影响大军发动。吐蕃人的观念很朴素,不管你用的啥兵器,都是俩肩膀扛一个脑袋,装神弄鬼一刀下去照样死透。   冗长的牛角号陡然停下,急促激烈的战鼓声擂响,吐蕃军阵开始向前推进。   吐谷浑中军阵后,诺曷钵可汗眯眼看着前方唐军的阵列,心中愈发忐忑不安。   此时的一千多唐军列于正前方,中阵和左右侧翼仍由吐谷浑军压阵,可是这一千多人的唐军在千军万马中显得那么的单薄无助,像一群掉进狼窝里的小鸡仔,都不够对面塞牙缝的。   而且他们手中的兵器也是古古怪怪,又是塞药又是装小弹丸,就靠这么一根破棍子,能挡得住吐蕃一次万人冲锋?   诺曷钵可汗不安地捋着乱糟糟的胡须,这个油物现在的心情就像即将被收割的韭菜,明知镰刀已经在眼前晃来晃去,可仍然无法逃脱。   然而不管怎么说,一切都来不及纠正,对面的吐蕃大军已发动。   战鼓声中,吐蕃军发出震天吼声,随即将领一马当先冲出前阵,打马疾驰,黑压压的人群跟着吐蕃将领一同冲了出去。   旌旗云卷,沙尘漫天,一万吐蕃骑兵向吐谷浑前阵冲来。   凛冽如冬的杀气铺天盖地,像张着血盆大口的黑色魔王,恶狠狠地扑向唐军。   如此骇人的冲锋气势下,唐军的阵列突然出现了少许的慌乱,有些将士腿已发软。   孙从东不愧是领军将领,见袍泽有些不稳,立马高高举起了手中一面黑色的小旗,厉声喝道:“稳住!阵前贻军机者斩!”   “铳平举,听我号令。”   微微有些混乱的唐军阵列立马平静下来,将士们依令举起了三眼铳,笔直地瞄向前方。   孙从东眼睛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吐蕃军,测量着他们的距离,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   直到快两百步时,孙从东厉喝道:“点火!”   将士们立马将燃烧的火折子点向三眼铳的引线。   轰!   一阵惊天动地的霹雳声,不仅冲锋的吐蕃军倒下一大片,就连唐军身后的吐谷浑军也被吓得大乱,每个人胯下的战马更是惊慌失措,嘶鸣人立而起,无数人被战马掀下马背,重重跌落黄沙中。   诺曷钵可汗也吓了一跳,下意识便待拨转马头往后逃,却见唐军阵中升起一股股白烟,而远处冲锋的吐蕃军便有一大片惨叫落马。   诺曷钵可汗心头一动,强烈的好奇心战胜了恐惧,直到唐军前阵再次点燃引线,轰隆一阵巨响,吐蕃军又倒下一片。   每次唐军用火折子点燃引线,巨响过后,冲锋的吐蕃军总有一大片惨叫落马。   诺曷钵可汗并不笨,此刻他渐渐明白了什么。   原来唐军人手一杆的古怪兵器,威力竟如此强大,双方还未接战,吐蕃军的前锋已被击倒近半。   而唐军将士所做的,却只是机械地不停点火,发射,三眼里的火药弹丸射完后,第一排飞快后撤,后面一排满弹的唐军将士迅速补上,然后继续点火,发射。   正在急速冲锋的吐蕃军进攻的速度已然大大减缓,唐军手中会发出巨响的兵器本就令人害怕,冲在最前方的吐蕃军中弹后落马,也给后面冲锋的吐蕃骑兵造成了人肉障碍,许多战马被倒地的袍泽绊倒,一倒就是一大片。   战场全乱了,吐蕃骑兵的冲锋速度越来越慢,队伍里人叫马嘶,凄厉哭嚎者,扬刀大骂者,还有因恐惧而临阵脱逃者……   一支冲锋的队伍若出现如此混乱的局面,冲锋便已意味着失败了。   诺曷钵可汗也看清了战场局势,立马下令左右侧翼数千吐谷浑骑兵包抄压上。   战鼓声越来越急促激烈,本处于弱势一方的数万吐谷浑将士见唐军一千余人竟对吐蕃军造成如此巨大的伤亡,久颓的军心气势瞬间高涨起来。   他们在队伍里欢呼吼叫,在左右包抄的冲锋途中扬刀,就连前方的旌旗也仿佛在欢呼雀跃,在罡风中猎猎舞动。 第五百一十九章 告捷   火器与冷兵器的战争,是完全碾压的,这一幕场景,在千年后的一场场战火硝烟中,无数国人亲身经历过。   当落后的弓马骑射对上洋枪洋炮,中华民族最孱弱最黑暗的时刻到来了。   这个时刻直到后来民众站起来了,仍被国人世代铭记警醒,他们管这个时刻叫“百年屈辱”。   此时此刻,屈辱的是吐蕃人。   当冲锋的吐蕃人被唐军的三眼铳一排排齐射落马后,便宣告了火器在大唐西北的正式登场亮相。   远距离齐射,是弓箭和骑兵都无法抵挡的,这种无可奈何的挨揍滋味,遥远东方的倭国很有发言权,可惜人家被灭国了,无法将宝贵的挨揍经验传到大唐西北。   当吐蕃正面前锋被唐军的三眼铳完全打乱了阵脚后,吐谷浑骑兵立马抓住了战机,从左右侧翼包抄而上,像两柄刺向两肋的利箭,狠狠地插入吐蕃骑兵中部。   吐谷浑骑兵在吐蕃军中挥舞着弯刀,策马屠戮,唐军仍然一轮又一轮地齐射,短短不到半个时辰,一万余吐蕃军全乱了。   此刻的吐蕃主帅只有两种选择,一是下令鸣金撤退,二是增派援兵加入混战。   吐蕃主帅选择了第一项,这次吐蕃入侵吐谷浑也算是赌上了国运,八万大军已是国中大半精锐,在没有弄清楚唐军手中古怪兵器究竟是何物以前,吐蕃主帅不会再贸然出击。   于是在两军混战中,吐蕃中军传出急促的鸣金声,陷入鏖战的吐蕃军如潮水般往后撤退,惊慌失措地策马奔向中军。   吐谷浑骑兵紧追不舍,却被吐蕃前阵的一轮轮弓箭射落无数,诺曷钵可汗大喜过望,一脚踹开擂鼓的将士,亲自擂鼓助阵。   “英勇的大唐将士,压上去!压上去!吐蕃贼兵败就在今日,就在今日!哈哈!”诺曷钵可汗一边擂鼓一边瞋目裂眦大吼。   孙从东果断将手中的另一面白色小旗举起,挥落。   一千余唐军将士立马停止齐射,退回阵中。   诺曷钵可汗兴奋得两眼充血通红,忘形大吼道:“唐军兄弟,压上去!吐蕃已见败象,我等合力直击吐蕃贼中军帐,大胜矣!”   孙从东扭头,朝诺曷钵可汗用力点头,露出一记我懂你的微笑,然后大吼道:“听我将令,全军上马!”   哗啦一阵响动,一千余唐军将士翻身骑上马,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孙从东,等待他的下一道命令。   孙从东朝前一挥手:“走你!”   将士们轻踢马腹,一千余人就这样冲出吐谷浑军阵。   诺曷钵可汗欢喜得手舞足蹈,这一刻,国土,汗位,财富,和最诱人的权力,全部回到了他的怀抱。   感谢唐军兄弟,感谢大自然的馈赠!   “唐军兄弟,冲,冲啊!杀吐蕃贼,杀他个干干净……呃,嗯?啊!!?”   在诺曷钵可汗视线内,赫然发现了不对劲。   孙从东领着一千余唐军将士并未冲向吐蕃敌阵,而是拨转马头往南疾驰而去,他们策马疾驰的方向离战场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一名吐谷浑部将也看出了不对劲,惊道:“可汗,唐军这是……临阵脱逃吗?”   诺曷钵可汗茫然道:“他们……嗯,难道是打算从南面迂回包抄至吐蕃贼后军?这个方向……未免太迂回了吧?”   “伟大的可汗,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不干了,打算跑了呢?”   中年油物脸上的汗珠混杂着油脂一同滑落腮边,诺曷钵可汗狠狠擦了把汗,艰难地吞了口口水,仰天打了个哈哈。   “不会的,不会的,唐军兄弟断不会如此背信弃义,吐蕃中军已乱,咱们离大胜只有一步之遥,一步之遥啊!他们怎会在此时选择逃跑呢?哈哈,不会的!”   声音越说越小,诺曷钵可汗眼睁睁看着孙从东领着唐军将士,如同奔赴一场奋不顾身的集体婚礼,义无反顾地奔向南面,都快看不见人影了,仍没有任何迂回包抄的迹象。   诺曷钵可汗眼眶不知为何突然泛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布灵布灵的,泪眼婆娑地看着唐军疾驰过后留下的一溜黄沙,像跪在丈夫坟前无依无靠的克夫寡妇……   良久,诺曷钵可汗终于彻底死心,怒吼道:“我要杀了这些逃兵,逃兵!他们到底啥意思?”   “快!鸣金收兵,本汗也不干了!”诺曷钵可汗虎目噙泪,浑身直哆嗦,油光发亮的脸颊不住地抽搐,沉默许久,忍不住扬刀指天,大吼道:“这到底是为啥啊!”   “是本汗招待不周吗?”   ……   帮吐谷浑打退吐蕃并非李钦载的目的,这次吐蕃入侵吐谷浑,是吐蕃的机会,其实也是大唐的机会。   如果仅仅只是打退吐蕃,一切又回到原点,诺曷钵可汗继续统治吐谷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部落寇犯大唐边境,屠戮抢掠边民,大唐的丝绸之路也永远被人扼住喉咙。   这并不符合大唐的利益。   李治和李钦载的目标是一致的,吐谷浑要彻底掌握在大唐手中,只要大唐国运不衰,吐谷浑这片广袤的土地,唐军会比吐谷浑守护得更好。   孙从东完美地执行了李钦载的命令,三眼铳登场亮相就够了,接战小胜即退,没有帮外人拼命的道理,而且站在大唐的立场上,不宜太早结束这场战事。   唯有混乱,才能从中取利。   一骑快马飞驰回到凉州城,快马手中高举一面小旗,一边策马一边兴奋大喊:“首战告捷!大唐万胜!”   进城后一直飞驰到刺史府门前,骑士飞身下马,举着小旗跑进府内。   骑士太过兴奋,竟忘了规矩,径自跑进了刺史府后院。   此时正是午后,李钦载卧榻酣睡正沉,被骑士的大喊声猛地从梦中惊醒,浑身一激灵,接着脸上露出怒容。   “李县伯,我军首战大捷!大捷啊!”骑士不知死活地在后院里大喊。   喊了许久,房门砰地一声被人从里面踹开,李钦载面若寒霜从里面走出来。   “我特么不管多大的捷,告诉你,你摊上事儿了!” 第五百二十章 兴师问罪   骑士显然是右卫孙从东麾下的禁军将士,不知道李家五少郎的规矩。   若换了李家部曲来报信,绝对不敢在他睡觉的时候打扰他,五少郎睡觉的时候,天王老子都得在外面等他自然醒。   刺史府简陋的后院内,李钦载抄起棍子追着骑士打,两人一前一后满院子乱转。   骑士抱头鼠窜,李钦载猛追穷寇,两人绕着院子跑了无数圈,李钦载的起床气终于消停了。   “下次再敢打扰我睡觉,定斩不饶。”李钦载喘着粗气警告道。   “是,小人知错。”骑士也累得不行,一脸惶恐地认错。   “你刚才说……谁在渡劫?是雷劈的那种渡劫吗?”   骑士急忙道:“是‘大捷’!我军将士奉令出兵吐谷浑,积石山西一战大获全胜,射杀吐蕃贼无数,吐蕃贼败退,孙都尉奉命马上撤退,正在赶回凉州城的路上。”   李钦载愣了一会儿,道:“那又怎样,要给你们颁个奖吗?”   随即语气一变:“还真得给你们颁个奖,哈哈,干得不错,等你们回凉州城,刺史府出钱犒赏三军。”   “谢李县伯!”   骑士喜滋滋地退下,李钦载正在犹豫要不要睡个回笼觉,刺史府的差役匆匆跑来禀报,弘化公主来了。   李钦载的眼睛眯了起来,看来这位老北鼻也知道积石山大捷的消息了,今日此来是为即将大胜之时唐军突然撤退而兴师问罪,还是因为三眼铳这件神奇的火器而表达崇拜之情?   用屁股想也知道,这位仍然傲娇的公主怎么可能表达对别人的崇拜?   “请公主殿下来前堂。”李钦载吩咐道。   回到前堂刚坐定,弘化公主如狂风一样卷进来。   “李县伯,听说积石山大捷,唐军将士为何在关键时候临阵脱逃?”   果然不出所料,弘化公主进门便是兴师问罪的架势。   李钦载淡淡地道:“殿下注意您的措辞,大唐从未有过临阵脱逃的儿郎,你是大唐的公主,怎能给大唐抹黑?”   明明是大捷,弘化公主却不见丝毫高兴的神色,反而怒气冲冲,盛气凌人的样子让李钦载感到很刺眼。   这货怕莫是吐谷浑的伪军吧?胳膊肘一定要外拐得如此过分吗?   弘化公主怒道:“本宫刚收到诺曷钵可汗的报信,积石山一战,吐蕃贼明明快要崩溃,只待我们全军追击,必能大获全胜,这等关键时刻,唐军却飞快抽身而退,敢问李县伯,此为何故?”   李钦载眯起了眼睛,关键时刻抽身而退?这不是后世岛国动作片里男优的标准动作吗?   严重怀疑公主殿下在开车……   “李县伯,当初你是怎么答应我的,我付出了五千牛羊和战马,你却给我这样的结果?”   “公主殿下,下官答应你的事做到了呀,当初我就说过,大唐将士可以上阵助吐谷浑击敌,我问你,大唐将士上阵了吗?击敌了吗?”   弘化公主一呆,抿紧了嘴唇没说话。   李钦载笑了笑,道:“殿下该不会觉得,花五千牛羊和战马的代价,就能免了灭国之祸吧?这代价未免太渺小了,殿下不会以为我大唐将士都傻乎乎的吧?”   弘化公主沉下脸道:“李钦载,你究竟打着什么主意?不要以为本宫蠢笨,你是想在吐蕃和吐谷浑之间玩平衡吗?大唐天子可允许你这么做?”   李钦载啧了一声,瓜婆娘居然智商又上线了……   “殿下,大唐确实是来帮助吐谷浑打退吐蕃的,我也确实做到了,但是,上阵是上阵的价钱,想要打赢,又是另一个价钱了。”   弘化公主怒道:“这些日子你又是抢掠,又是勒索,行径如同草寇一般,李钦载,你到底是个什么来历?你真是大唐天子的使节吗?”   “殿下,你对整个世界失去信任了吗?我当然是大唐天子的使节。”   “抢掠,勒索,欺瞒,恶事都被你干了,天下哪有如此不遵礼法,不守规矩的使节?”   李钦载叹道:“可能因为远离长安,一不小心就狂放不羁了,殿下多包涵。”   弘化公主牙齿咬得格格响,这货不仅不认错,还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想要听他说句软化简直难如登天。   弘化公主越来越觉得她与李钦载的八字犯冲,而且说话行事天马行空,完全没有底线。   跟这样的人打交道,真的很棘手。   深吸一口气,弘化公主冷着脸道:“听说唐军将士在积石山一战中用了一种奇怪的兵器,能发出巨响,能喷火冒烟,此为何物?”   “烧火棍。”   “李县伯,时至今日,吐谷浑仍是大唐的藩属国,如今战事不利,诺曷钵可汗和本宫皆心急如焚,你能认真点吗?”   李钦载笑了笑:“认真的说,无可奉告,那是大唐机密。”   弘化公主盯着他的眼睛,道:“我需要这种兵器,大唐能提供吗?一千余人就让吐蕃军大败,我若有一万件这样的兵器,将士们稍作练习后,何愁吐蕃不败?”   李钦载笑得更灿烂了:“……你在想屁吃。”   弘化公主勃然大怒。   李钦载叹道:“这种兵器太犀利,大唐不可能提供给你,殿下还是趁早死心吧。再说,兵器是掌握在人手里的,军心若崩塌了,再犀利的兵器也挽不回必败的结局。”   对李钦载的回答,弘化公主毫不意外。   “不给也罢,但你麾下那一千余将士,本宫希望他们能再赴积石山,与吐谷浑将士携手大败吐蕃贼,恢复大唐西北的安宁,也让大唐的藩属看看宗主国的兵威和气度,如何?”   李钦载面无表情道:“我麾下的将士刚从积石山撤回来,经此一战已是人马皆疲,他们需要休整。”   弘化公主咬牙道:“我愿再给你牛羊和战马!”   李钦载失笑:“这话说的,需要牛羊战马我难道不会自己去抢吗?怎么被你当成筹码了?”   弘化公主一呆,接着怒道:“你还要抢我吐谷浑部落吗?李钦载,不要太过分!”   李钦载咳了两声,立马转移了话题:“殿下和诺曷钵可汗移居凉州城的事,还请殿下早做考虑,前方战事危急,刀箭无眼,伤了可汗和殿下,下官会心疼死的。” 第五百二十一章 倾城绝色,紫瞳魅幻   李钦载发现自己很难与弘化公主达成一致,哪怕大唐与吐谷浑的关系是宗主和藩属,表面上和睦亲近,背地里各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从弘化公主来到凉州城开始,双方的气氛大多数时候便处于剑拔弩张状态,仿佛二人根本不是商量如何联手抗敌,而是一对不共戴天的仇敌争论如何签署停战协议。   这就很堵心。   盟友之间都有如此巨大的分歧,将来跟吐蕃谈的时候怎么办?   李钦载再次决定,将来谈判时一定要将千军万马拴在裤腰带上跑,千万不要干什么单刀赴会的蠢事。   人家关二爷是艺高人胆大,而他李钦载,连做个叶问蹲都勉强。   令人失望的是,弘化公主断然拒绝了移居凉州城的提议,甚至狠狠怒骂李钦载不怀好意。   李钦载明明是为可汗夫妇的安危着想,居然不识抬举……   这对夫妇若真在战场上吐蕃人活捉了,就知道他这个大唐使节是多么的面慈心善了。   据说吐蕃人对待俘虏特别残忍,抽筋剥皮,蜡烛皮鞭钢丝球什么的,啧,真有那么一天,大唐公主活得还不如KTV公主,反正吐蕃人爽过后,肯定不会给小费。   弘化公主拒绝了李钦载的提议,李钦载当然也就拒绝了弘化公主的提议。   麾下一千余将士至少近期不会再出兵,那种奇怪的兵器更不要惦记,大唐天子脑抽风半身不遂了都不会将如此犀利的国之重器送给吐谷浑。   言下之意就是,想要保住汗位和权力,不想离开吐谷浑,那就请贤伉俪自己组织将士抵抗如狼似虎的吐蕃吧,大唐的便宜不是那么好占的。   谈判再次不欢而散,不出意外的话,下次谈判还是会不欢而散。   浪费口水又受气,李钦载甚至都有点冒火了。   要不干脆派出密使去吐蕃,跟禄东赞商量一下,联手把吐谷浑做了,接下来吐谷浑这片土地究竟归谁,咱们再用刀剑决定便是。   大国之间博弈,小虾米在中间上蹿下跳,不仅猖狂,还理直气壮要大唐提供兵器,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是棋子,也是奇葩了。   弘化公主负气而来,负气而去,谈判谈了个寂寞。   当天夜里,李钦载终于等来了孙从东和刘阿四等将士们。   二话不说先开席,从弘化公主那里勒索来的牛羊派上了用场,城外找了块空旷的地方搞起了篝火烧烤晚会,犒赏将士们的辛苦。   ……   积石山一战,四方皆震动。   这一战不算多么经典,同样规模的战役,吐蕃和吐谷浑不知有过多少次。   这次令人震动的是唐军的入局,以及一千余唐军将士手中那件古怪又神奇的兵器。   会冒烟,会喷火,会射出比箭矢更快更准更远的弹丸,一旦射出,完全无法躲避,只能眼睁睁在战场上被收割生命。   如此犀利的兵器,对一场战争来说是非常可怕的,它的出现甚至改变了战争的胜负。   此战过后,不仅吐谷浑震惊,吐蕃也震惊了。   当孙从东率领千余将士迅速从战场上撤离,吐蕃也立马鸣金收兵,大军后撤三十里才停下,并接连数日不敢再轻易启战。   禄东赞原本制定的战略战术,因为三眼铳的意外出现而全部更改作废。   明明占尽优势的吐蕃军,此时竟动也不敢动,夜间巡营和营地防守愈发森严,生怕唐军手执这种古怪的兵器前来偷营。   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吐蕃军中,营地内,军心开始动荡,积石山一战的种种画面仍在吐蕃军的脑海中浮现。   那种古怪的兵器实在太恐怖,军心动荡之下,禄东赞也不敢再次发起进攻,吐蕃与吐谷浑的攻守态势便陷入了诡异的僵持对峙之中。   入夜,吐蕃大营中。   年近七旬的禄东赞独坐在营帐内,一盏昏黄的孤灯下,禄东赞瘦弱的肩上披着一件狼皮大氅,看似浑浊的眼神紧紧盯着桌上的几颗小弹丸。   弹丸是从战场上伤亡将士的身体里取出来的,它们的形状并不规则,更不是标准的圆形,事实上如今的冶金水平落后,想要打造纯圆形的弹丸并不容易。   弹丸上似乎仍带着血腥味,禄东赞却毫不介意,盯着这些弹丸,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紧锁的眉头透出一股忧虑。   战事已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原本摧枯拉朽般的攻势,因积石山一战唐军的加入而急转直下。   从发起战争的那一天起,吐蕃军一直打得很顺利。吐谷浑虽说也算战力尚可,但对上吐蕃后一路败退,吐蕃军越打越顺手,禄东赞甚至已开始筹划灭吐谷浑后的占领和安抚事宜。   没想到积石山一战,唐军突然加入进来,仅仅一千余将士,便将吐蕃凌厉的攻势硬生生挡在积石山以西,吐蕃不仅反退,至今不敢再战。   对老谋深算的禄东赞来说,这无异于耻辱。   更耻辱的是,吐蕃输都不知道输在什么地方。   唐军手中那种奇怪的兵器究竟是何物,为何一冒烟一喷火,射出的弹丸如此霸道,一万前锋连唐军的前阵都没撕开便被打退。   费解啊,唐军到底用的是什么兵器?这个问题不解决,吐蕃军永远只能停留在积石山以西,不敢寸进。   坐在孤灯下,禄东赞冥思苦想,整整两个时辰仍不得要领,于是颓然长叹,突然直起身拍了拍掌。   一道袅娜的身影如鬼魅般走进营帐,女人身着劲装,黑纱遮面,垂头跪在禄东赞面前,一声不吭地等待禄东赞发话。   禄东赞浑浊的老眼盯着面前的女子,眼神露出几分复杂之色。   “你刚从逻些城赶来么?”禄东赞轻声问道。   女子仍垂头道:“是。”   禄东赞缓缓道:“路上辛苦,但还要再辛苦你一次。”   “大相请吩咐。”   “你必须乔装赶往凉州城,接近唐国的使节,打探清楚积石山一战中,唐军所执的兵器究竟是何物,我吐蕃能否仿造,那种喷火又冒烟又是何种东西所造。”   “总之,老夫需要知道唐国这件新兵器的所有底细。”   女子垂头道:“是。”   “怎样接近唐国使节,你自己想办法,如果有机会,可将其击杀。唐国,是你的敌人,灭国的敌人。”   女子终于抬起头,揭开覆面的黑纱,昏暗的烛光下,女子有着绝色倾城的容貌,更奇妙的是,她眼中的瞳孔竟是紫色的。 第五百二十二章 暂时的宁静   黑发,白肤,紫瞳。   鼻梁高挺,唇如烈焰,神秘魅惑的瞳孔里透出几分内敛的野性。   东方与西域气质结合的容貌,两种气质偏偏并不矛盾,反而非常巧妙地融合在她的那张脸庞上。   人间绝色,莫过于此。   禄东赞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眼前这个女子不过十九岁,但他已收养多年,原本打算许配给他的次子钦陵赞卓为妾的,然而女子自小学了一身武艺,也习得一些魅惑男人的招数。   这样的绝色女子,是一枚天生的棋子,实在不能让她相夫教子平庸一生。   如今便是用她的时候了。   “故国已灭,不必耿耿于怀,那已是贞观初年的事了,你王族上下三代人卧薪尝胆,数十年却仍无所获,你更要沉住气。”   女子垂睑低声道:“是。”   禄东赞又道:“那位唐国使节非庸碌之辈,你当谨慎行事。若能助我吐蕃灭了吐谷浑,将来老夫挥师东进,未尝不能与唐国一较高下。”   “将那件新兵器的底细打探清楚,顺便杀了唐国使节,对吐蕃帮助很大,对你灭唐国报仇也帮助甚大,吐蕃若得了吐谷浑,老夫答应予尔一国之地,助你复国。”   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激动之色,仍表情平静地行礼:“谢大相。”   “去吧,”禄东赞露出担忧之色,叹道:“除却国仇利害,老夫一直把你当作我的女儿,此去敌后,凶险万分,你要小心,事纵不成,也要保重自己,活着回来见我。”   女子恭敬告退,缓缓退出了营帐。   禄东赞坐在营帐内沉思许久,扬声道:“来人,遣使节连夜出发,赴凉州城,面见唐国使节,吐蕃欲与唐国认真谈一谈。”   ……   积石山一战后,整整五日,吐谷浑境内风平浪静。   由于唐军的三眼铳,吐蕃吃了个大亏,在没弄明白这件新兵器的底细前,吐蕃不敢再战,而吐谷浑,也没能力收复失地。   两国居然就这样陷入一种诡异的平衡,硝烟未散的战场上,竟透出几分岁月静好的安宁。   凉州城更安宁,李钦载仍未出使吐谷浑。   本来这趟出使的重要任务就是拖时间,拖到大唐筹齐了粮食,再发动大军狠狠揍吐蕃。   如今既然两国暂时休战,李钦载当然不会没事找事,大家就这样安静下去挺好的。   大唐的江南和淮南道,此时定是一片忙碌,无数粮食装上大船,经由大运河送到长安。   李钦载在西北拖过去的每一天,都是为大唐积攒胜利的几率。   想想自己的付出,李钦载差点感动到自己,俩字形容,“伟大”。   这几日里,弘化公主几乎每天登门拜访,两人各为其主打嘴仗。   公主殿下强烈要求唐军再次出兵,一鼓作气将吐蕃赶出去。   李钦载不慌不忙,见招拆招,出兵是不可能出兵的,一次立威足够,还真把唐军当成了苦力帮你们舍生忘死拼命了?   弘化公主催促出兵,李钦载反过来劝说可汗夫妇移居凉州,两人的提议彼此都不愿答应,于是谈判一次次地变成了嘴仗,慢慢变成互相骂街,最后拂袖不欢而散。   日子一天天拖着,李钦载觉得自己有大把的青春年华好浪费,一点也不着急。   夜幕降临,城内气温骤降,李钦载浑身裹着被褥,冷得直哆嗦,坐在火盆旁仍感到身上一阵阵的寒意。   凉州城地属西北,天气很极端,白天热得要命,晚上冷得哆嗦,日夜温差太大,李钦载很不适应。   火盆旁的矮桌上,立着一只红泥小炉,炉上炖着煮烂的羊肉,香料放得很足,李钦载还让人挖了点蕨菜,洗干净了下到锅里,一顿唐朝版的火锅吃得身上终于有了几分暖意。   刘阿四和老魏也陪着他,两人都熟悉李钦载的性子,倒也没什么拘谨,大口喝酒大块吃肉。   三人聚作一堆,果真有了几分梁山泊聚义厅的神韵。   “五少郎不仅博学,厨艺也颇为不凡,小人还是头一次吃这么暖和的东西,一边煮一边吃,哈哈,痛快!”老魏大笑道。   李钦载笑道:“围着火炉吃火锅,是冬天最享受的事,回头我把秘方告诉你,咱们回甘井庄后,你们闲着没事也可独酌。”   刘阿四叹道:“可惜此地太荒凉,远不如长安,就连甘井庄都比不上,五少郎受委屈了,整日困在这座小城里,毫无乐趣可言。”   李钦载笑道:“偶尔能见着过路的胡人商队,倒也不无聊。每日在街上走一走,跟胡商聊几句,颇有收获。”   “能猢狲聊天能有啥收获?”   “想要了解这个世界,目光就不能太狭隘,我需要知道大唐以外的国家的情况,更想碰碰运气,若能在胡商那里发现新作物的种子,大唐可就赚大了。”   老魏眼睛一眯,突然笑道:“五少郎,今日倒有一支胡人商队进了城,听说吐谷浑境内不太平,特意从祁连山北绕路而来。”   “平白多绕了大半月的路,胡商亏本大了,进了城便到处兜售自己带来的货物,顺便连自己带的胡人舞伎都要发卖出去。”   刘阿四撇嘴道:“胡人身上一股羊骚味儿,他家的舞伎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谁家若买下他的舞伎,就跟被扔进了羊圈一样,味道太冲了,卖不掉的。”   老魏嘿嘿一笑,道:“你还别说,人家舞伎身上都是香味儿,我今日凑近闻了,真的香,长得也是绝色倾城,老魏我阅色多矣,这名舞伎绝对是人间第一等美貌。”   “更要命的是,人家的眼珠子是紫色的,眼睛往我身上一瞟,啧!魂儿都丢了大半,太勾人了。”   李钦载扯了扯嘴角,男人凑一块儿喝酒,喝着喝着话题必然会聊到女人,这毛病仿佛已被刻进了基因里,千百年没变过。   “老魏,有点出息行吗?庄子里的宋寡妇都没睡到,又惦记上胡商的舞伎了?”   老魏摇头:“宋寡妇迟早是我的囊中之物,早已拿捏了。不过那名舞伎……老魏我有自知之明,人家注定要服侍富贵主家的,我这样的货色怕是睡不到了。”   说着老魏端杯饮尽一杯酒,咬牙恨恨地道:“趁着还能动弹,多割敌人几个首级,多换点田地赏金,赶在那话儿还算争气的大好时光,多睡几个俏寡妇,此生不枉也!”   “老魏壮哉!鸿鹄之志,当浮一白!” 第五百二十三章 确认过眼神   凉州城虽然贫瘠,但不是座死城,跟所有的城池一样,城里还是有集市,有民居,有官府,甚至还有青楼你敢信?   当然,青楼姑娘的质量……就不必强求了,一座边城的青楼里,还指望有个绝色美人苦苦等候恩客的光临,给他送上一晚缠绵悱恻的价值几十上百文钱的爱情?   对李钦载这种在长安吃过见过的人来说,如果让他进凉州城的青楼寻欢,这都不是姑娘倒贴钱给他的事了,而是一种强烈的受辱感,可以报官的那种。   昨日进城的一支胡人商队来自波斯,商队里有几名胡商,两百多个护卫和伙计,以及一个歌舞伎乐班。   这支商队携带的货物也很值钱,大多是产自波斯的金银器皿,波斯地毯,和昂贵的宝石等等。   大老远来大唐一趟不容易,带的货物都是价值很高的奢侈品,如果能换到大唐精美的瓷器和丝绸,一来一往之间利润不小,值得冒一些风险。   商队里的歌舞伎严格说来也是货物,歌舞伎大多是波斯和西域人种,高鼻梁白皮肤,充满了异域风情,大唐的权贵人家或许也愿意花不菲的价钱买下她们。   可惜他们没料到吐蕃和吐谷浑突然开战,胡人商队本该横穿沙漠,路经吐谷浑,然后入境大唐,由于战争的缘故,他们不得不从玉门关绕路,经由沙州,肃州,甘州,最后才来到凉州。   绕路意味着成本的增加,还没到长安城,这支商队已然捉襟见肘,不得不在凉州卖掉少许货物,凑足路费后继续赶往长安。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带着几名部曲负手在城内闲逛。   他很希望能遇到某个胡商,除了打听大唐以外的事物外,更重要的是询问他们有否带一些新作物的种子。   不知不觉走到城内的集市上,冷清的街道上终于多了几分人气。   城中百姓来往不绝,一队队商人牵着骆驼在人群中小心翼翼地穿梭,沿路的商铺林立,摊贩云集。   李钦载走在集市内,看着百姓和商人的讨价还价甚至互相对骂,不由露出了笑脸。   人间烟火味,便是如此了,看着这些人生百态,才觉得自己活得真实,这是比云雾缥缈的朝堂更踏实的万丈红尘。   一阵敲锣声吸引了李钦载的注意。   不远处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几名穿着锦袍的胡商正卖力地敲着锣,用生硬的汉话揽客。   胡商的身后,站着一群打扮艳丽身姿袅娜,白纱蒙面的女子,虽看不清她们的模样,但只看她们纤细的腰段和修长的美腿,便足以让所有男人心跳加速,口干舌燥。   李钦载也是男人,男人中的男人。   随着锣声越来越急促,李钦载也情不自禁地迈步走近高台,站在人群里仔细瞥了一眼,恰好此刻一名白纱蒙面的女子也抬起头,他与她的目光相遇。   竟是紫瞳?李钦载神色一动。   前世见多了老外,李钦载知道异族人种的瞳孔颜色很杂,有蓝眼珠绿眼珠,但紫瞳却委实不多见。   然而这对紫瞳看起来却十分有魅力,像两颗璀璨的紫色宝石,在黑夜里绽放耀眼的光芒,仿佛有某种魔力一般,李钦载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进去了。   紫瞳女子似乎并不羞怯,反而大胆地与李钦载久久对视,良久,眼睛微微弯了起来,好像笑了。   李钦载也笑了,虽看不到白纱底下的模样,但这对紫瞳却如春光乍泄,漏出了万种风情。   这位不知名的紫瞳女子,想必就是昨日老魏说的胡人商队里的舞伎了吧?   魅惑,妖艳,果真是异域风情,与含蓄的大唐女子完全不一样。   人群越聚越多,胡商站在高台上,大声地叫卖,而叫卖的货物便是他身后的这群西域歌舞伎。   被卖的不止紫瞳女子一个,而是一排,看身段各有千秋,顺便还搭上了一个西域乐班,乐班手里的乐器颇为古怪,有波斯手鼓,竖笛,赛塔尔琴等等,居然也有大唐的琵琶和扬琴。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胡商叫卖得越发卖力,大概意思就是,小弟初来贵宝地,缺少盘缠,路过的有钱捧个钱场,没钱回家拿钱捧个钱场,今日卖出西域歌舞伎,可批发可零售。   叫得嗓子都冒烟了,可人群仍只是看热闹,根本没人出价。   胡商越喊越失望,高台上的歌舞伎仍然没卖出去。   围观的人群里,刘阿四悄悄拽了拽李钦载的衣袖。   “五少郎,不如您把这些歌舞伎买下吧,您在这荒凉的边城,身边少个服侍的女人,看这几个胡商的样子,全城官民当中,除了五少郎,怕是没人有实力买下这些歌舞伎了。”   李钦载笑着摇头:“没那必要,我若想搞点异域风情,派你们进吐谷浑抢几个来不就是了,有免费的不要,何必花钱买。”   刘阿四一呆,还真特么有道理,五少郎自从离开长安后,越来越会过日子了。   再次看了一眼高台上的紫瞳女子,李钦载转身便走,刘阿四和部曲们急忙跟上。   见李钦载离开,高台上叫卖的胡商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失望之色,不着痕迹地迅速与紫瞳女子对视一眼。   紫瞳女子垂睑,微微摇头。   胡商意会,立马失望地叹气,结束了叫卖。   回到馆驿后院,胡商悄悄来到紫瞳女子的房内,见紫瞳女子沉默地坐在蒲团上,不知在想什么。   “姑娘,今日……”胡商欲言又止。   紫瞳女子冷冷道:“看来那位唐国使节不是见色起意之人,咱们卖歌舞伎这条路走不通。”   胡商想了想,道:“或许那位唐国使节不喜风尘女子,反正今日姑娘白纱蒙面,他没见到姑娘的真面目,姑娘不如扮作富贵人家的小姐,与他制造个偶遇的机会……”   紫瞳女子摇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胡商立马明白,然后颓然叹气。   女子这对紫瞳给人的印象太深刻了,没有男人能忘记这双眼睛,那位唐国使节想必也是见过这双眼睛的,若再扮别的身份,反而暴露了。   紫瞳女子沉吟许久,道:“既然无法迂回,不如正大光明地接近他,明日你便带上我和所有歌舞伎,登门拜访这位使节……” 第五百二十四章 截杀来使   红尘诱惑何其多,李钦载又不是和尚,难免也会被诱惑。   回到刺史府,夜里躺下了,那位女子的紫色双瞳仍在脑海里浮现,像稀世宝石一样动人,充满了神秘。   她的身段更是让他久久难忘,西域舞伎的衣着跟大唐女子不一样,白日她穿的衣裳是非常妖艳且紧身的,将她的身材完美地展现出来。   李钦载想着她的身材,又想着她的紫瞳,向来睡得踏实的他,这晚竟然失眠了,最后迷迷糊糊终于睡着,没睡一个时辰便猛然惊醒,然后……鬼鬼祟祟打开房门,洗裤头。   成了亲的男人居然也有这么一天,绝对不能让别人看见自己有如此丢人的一面。   洗完裤头,李钦载站在院子里神情悲戚对月长叹。   官高爵显又如何?俊逸丰神又如何?夜深人静之时还不是照样偷偷摸摸洗裤头。   据说男人在贤者模式下,思想接近于神明,李钦载就觉得自己此刻跟神没啥区别,总之特别深邃。   据说神明断绝七情六欲,他们应该不会半夜洗裤头吧,这是李钦载唯一不如神的地方。   要不……干脆把那紫瞳女子买下来?   我只看她跳舞,别的啥也不干。   ……   第二天一早,失眠大半夜的李钦载正打算继续补个觉,却见刘阿四匆匆而来。   “五少郎,城门值卫将士来报,吐蕃大相禄东赞遣使节,欲面见五少郎,使节已至凉州城外二十里。”   李钦载眉头一皱:“吐蕃?确定是吐蕃使团吗?”   “确定,人家已派人提前告之了,吐蕃使节说,请大唐使节城门外亲迎。”   李钦载一愣:“我去城门外亲自迎接吐蕃使团?”   刘阿四脸上露出愤慨之色,道:“吐蕃使节派来的人是这么说的。”   李钦载大怒:“我堂堂大唐使节出城迎接吐蕃使节,特么的,给他脸了是吗?”   气得瞌睡都没了,李钦载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突然停下,冷笑道:“兰州城外,吐蕃派刺客行刺我的事,我还没跟他算账呢,倒是主动送上门来了。”   “五少郎打算如何应对?”   “阿四,让孙从东集结将士,马上出城,遇到吐蕃使团后,立即截杀,除了留一个回去报信,其他的全杀了!”   刘阿四一惊:“五少郎,杀吐蕃使节是不是太……”   李钦载冷笑:“他们能杀大唐使节,我难道杀不得吐蕃使节?当我这个使节是软柿子,好拿捏是吗?”   “留一个活口放他回去,转告禄东赞,请他再派一个使团来,那时我愿与吐蕃好好聊聊。今日这个使团,就当作两国友好谈判前的祭天仪式吧。”   “是!”刘阿四凛然抱拳。   ……   凉州城外,吐蕃使节领着数百人的队伍,在漫天的风沙里艰难前行。   今日的天气有点糟糕,吐蕃使节随着队伍一边走,一边吐出嘴里的沙子,恨恨地咒骂老天。   快到凉州城了,也不知那位唐国使节会不会真的出城迎接他。   按理说,唐国比吐蕃的国力更强盛,没有出城迎接他的道理,不过万一呢?据说中原人向来讲究所谓的“礼仪”,如果这位唐国使节是个胆小又讲礼数的官员,出城迎接他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唐国使节真的出城迎接他,吐蕃的气势就起来了,这场谈判的主动权便掌握在吐蕃手中。   两国谈判,大到话题条约的签订,小到衣食住行的细节,都是至关重要的,两国使节的每一个细微举动都代表着深刻的政治含义。   所以吐蕃使节才会提出让大唐使节出城亲迎的要求。   既是试探,也是立威,更为了在谈判中先声夺人获得主动权。   两位使节还没见面,小算盘已拨得扒拉响了。   离凉州城还有二十里左右,吐蕃使节的速度放慢了一些,他在等着回信,确切知道唐国使节会不会出城亲迎。   如果唐国使节不答应出城迎接他,那么与他谈判时又将是另一种态度了。   又往前走了几里,吐蕃使节突然停下,皱眉喃喃道:“按理说派去凉州城的人应该回来了呀,为何久不见动静?”   一阵寒风吹来,使节脖子上冒出一层鸡皮疙瘩,塞外的气候很恶劣,天色还没黑,气温已开始骤降。   遥望前方,凉州城的城墙轮廓已在视线中,吐蕃使团的周围却万籁俱寂,寒风吹拂着不远处几株稀稀拉拉的胡杨树,发出如同鬼哭般凄厉的呼啸声。   莫名地,使节心头一沉,神情浮上惊惶。   周围太安静了,很不正常,一股难以言状的窒息感沉甸甸压在他的心头,他有了一种危险来临的直觉。   惊惶地左右四顾,发现使团随从们的脸上也有些不自然,大家都忍不住四下张望,而众人胯下的马儿也在不安地刨着地,打着响鼻,摇头摆脑有些不受控制。   吐蕃使节再次望向远处的凉州城墙,那一长排黑色的轮廓,像一座收纳冤魂的鬼城,看起来分外可怕。   使节脸色苍白,挣扎许久,咬牙道:“掉头!今日不去凉州城了!走,快走!”   所有人立马拨转马头,毫不犹豫地从原路往回走。   刚走出没几步,吐蕃使团所有人同时勒马,神情惊恐地看着前方。   在他们的前方,突然冒出数百骑,距离百丈之外,数百骑无声无息地下马,然后有条不紊地摆出阵势。   吐蕃使团仓惶后顾,发现他们的后路也出现了数百骑……   不,准确的说,四面八方都出现了骑兵的身影,他们毫无声息地露出了身形,将吐蕃使团完完整整地包围在一个圈里,然后,缩小,缩小……   谁都不知道这群人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将他们包围,但眼前的情势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四面八方的骑兵都下了马,各自面朝他们摆好了阵型。   他们的手里拿着一根古怪的兵器,那种兵器吐蕃使节在积石山见过,非常犀利的杀人利器,这也是吐蕃大相禄东赞为何遣使来凉州城的原因。 第五百二十五章 余波不息   离凉州城二十里的荒凉野外,一场无情的截杀正在进行。   说实话,吐蕃使节压根没想到自己会被截杀。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是所有国家约定俗成的规矩,这个规矩极少有人打破,使节来到敌国的主场,不论他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做了多少过分的事,不杀是底线,要算账也该在战场上算。   然而今日此刻,看着四面八方围过来的将士,吐蕃使节打从心底里感到惊恐。   这些伏兵显然没打算掩藏自己的身份,他们穿戴的皆是大唐的制式铠甲,手里的古怪兵器更是辨识度极高。   他们分四个方向站定,摆出的阵型也熟悉,使节曾在积石山见过。   就在数日前,仍是这群人,在积石山下一战成名,令原本顺风顺水的吐蕃军队连营门都不敢出,禄东赞的战略计划完全停滞下来。   今日,他们如鬼魅般出现,而这位吐蕃使节,已成了囊中之物。   萧杀凝滞的气氛里,四周的唐军已在不慌不忙地填装火药和弹丸,第一排的唐军单膝跪了下来,手中那件古怪的兵器平举,瞄准了吐蕃使团。   使节大惊失色,急忙高举双手大声道:“慢着!我是吐蕃大相禄东赞所遣使节,欲面见大唐李县伯,事关三国存亡,尔等不可轻犯!”   带着颤抖的声音在荒凉的野外回荡,然而,唐军没人搭理他,所有将士已填满了火药弹丸,静静地等候主将的命令。   豆大的冷汗从额头滑落,吐蕃使节色厉内荏喝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大唐泱泱上国,竟连这点规矩都不守了么?”   包围圈外,孙从东向前走了两步,举起手中的红色小旗。   哗啦一声,所有将士如同听到了军令,一齐举起了三眼铳。   吐蕃使节汗如雨下,双膝不听使唤地跪在地上,泣声道:“我只是使节而已,奉命来此,何罪之有?”   “是我不对,我错了!我不该出言狂妄请贵国使节出城亲迎,我愿跪地向李县伯请罪……”使节嚎啕大哭。   仍然没人理他,唐军从出现到此刻,没人说过一个字,他们只是在有条不紊地摆好阵型,填装火药,最后准备第一轮齐射。   孙从东仍高举着小旗,浑然无视吐蕃使团一片鬼哭狼嚎般的哭声和求饶声。   沉寂良久,孙从东手中的小旗猛地挥落。   砰,砰砰!   一轮齐射,吐蕃使团的众人在哭嚎中倒下一半,接着又是第二轮齐射,吐蕃使团里便只剩下三五人还站着。   幸存者连哭嚎都停止了,神情呆滞地望向前方,一股股黄色的液体顺着双腿蜿蜒流下,现场血腥气和尿骚气混杂一片。   孙从东举起了另一面白色的小旗,枪声顿止。   皱眉看着存活的三五人,孙从东皱了皱眉,仿佛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   指着其中一名大约十四五岁,浑身瑟瑟发抖的使团随从,道:“这个人可活,留下一匹马给他,其余的全杀了!”   又是砰砰几声枪响,除了孙从东指定的那个小子外,吐蕃使团全军覆没,皆饮恨九泉。   盯着现场唯一一名幸存者,孙从东冷冷道:“回去告诉禄东赞,吐蕃刺我大唐使节在先,大唐报还之,如此而已。”   “还有,让禄东赞再派使团来凉州,大唐使节下次愿与吐蕃好好聊聊,滚吧!”   如同来时一般,唐军又无声无息地退去。   四周一片寂静,几只秃鹫在天上盘旋,发出凄厉的叫声。   地上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数百尸首躺满一地,而在片刻之前,这些尸首还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瞬间就全没了。   唯一幸存的小子仍傻傻地站在原地没动,他的魂魄仿佛都飞走了,直到一阵凛冽的寒风从他脖颈吹拂而过,小子一个激灵,终于回了神。   看着满地的尸首,小子喉咙里发出不似人类的尖叫,一边叫一边惊恐地往后退,被尸首绊倒后,爬起来继续尖叫后退。   极度的惊惶中,小子骑上一匹马,整个身子都趴在马背上,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抽了马儿一鞭,马儿吃痛嘶鸣,放蹄朝吐谷浑方向狂奔而去。   ……   凉州城外,唐军截杀整个吐蕃使团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   这次凉州城的官民都被这位大唐使节无法无天的做法惊呆了。   长安来的官儿都这么暴躁么?真的连一点规矩都不讲了?   一国使节啊,整个使团数百人啊,全都杀了,仅仅留了一个活口让他回去报信。   这是何等的猖狂跋扈,听说这位使节在长安城时是有口皆碑的嚣张纨绔,如今见他举止,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   那么问题来了,这位嚣张的纨绔究竟知不知道截杀一国使团的性质有多么严重?   这特么何止是不想当官了,简直是不想当人了。   截杀吐蕃使团的消息传开后,李钦载在凉州城莫名收获了巨大的声望,这种声望不见得是崇拜,但肯定没人敢招惹他了。   连吐蕃使团都敢下令全灭,世上还有啥事是他不敢干的?   就连凉州刺史裴申这两天在他面前都特别乖巧,一副逆来顺受不要怜惜我这朵娇花的模样,李钦载看得心头发毛,忍不住想把这货跟吐蕃使团一同埋在这片深沉的土地上。   相比全城官民的震惊,弘化公主却是最高兴的。   她确实应该高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本来对李钦载捉摸不定的立场感到不满,但李钦载下令截杀吐蕃使团后,弘化公主在馆驿里高兴得手舞足蹈。   “这才是大唐男儿该干的事!”   刺史府内,弘化公主对李钦载的跋扈决定一赞再赞,再看李钦载的模样,怎么看怎么顺眼,要不是自己人老珠黄,真恨不得把他扑在床榻上,狠狠疼爱他几回,让满腔的谢意化作露水恩泽。   李钦载被弘化公主的眼神弄得心惊肉跳,不自觉地翘起了二郎腿。   男人只能用这种姿势保护自己了,好无助……   “公主殿下冷静,你现在的眼神很危险,……你再这样看我,我就要报官了。” 第五百二十六章 敌人的敌人不一定是朋友   别人笑我太疯癫,公主夸我干得好。   凉州城无法无天的人,绝不止李钦载一个,从弘化公主欣喜若狂的表情来看,这位公主殿下显然也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   据说游牧民族风俗混乱,也不知这位和亲的公主有没有沾染毛病,给吐谷浑可汗戴几顶绿帽子什么的。   以大唐公主有口皆碑的名声来说,……很有可能。   搞不好还是公主把可汗带坏了……   “殿下,下官是正经人,咱们都正经点。”李钦载正色道。   弘化公主冷笑:“本宫若年轻二十岁,你怕就不会如此正经了吧?”   “殿下怎可辱我名节?……你年轻十岁我都正经不了。”   弘化公主咯咯直笑,多日来两人之间的对立情绪终于缓和了许多。   “难怪我听说天子对你甚为宠信,到底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口舌功夫也是了不得,用在女人身上可惜了。”   李钦载老脸一黑,她又开车了吗?刚才是在开车吧?   有种被富婆调戏的羞耻感是怎么肥事?   灭了一个吐蕃使团,这位公主怕不是将他从敌人变成男公关了?   “殿下请自重,下官杀吐蕃使团也并非为了吐谷浑。”李钦载认真地道。   弘化公主一笑:“无妨,不管为了谁都好,总之,吐蕃使团被你全杀了,是好事,大唐与吐谷浑的同盟坚不可摧。”   “殿下高兴得太早了,下官素有脑疾,脑子一抽啥事都敢干,同盟也好,敌人也好,谁招惹了我我就杀谁,这毛病吃药很多年了,一直没治好……”   弘化公主仍笑道:“本宫说过,不管任何原因,杀了吐蕃使团就是好事,接下来该聊聊大唐出兵的事了吧?”   “下官是使节,天子赋予下官的权力是调停吐蕃和吐谷浑之战,大唐何时出兵可由不得我做主。”李钦载照例推脱道。   弘化公主原本高兴的心情顿时有些僵冷了,不满道:“李钦载你究竟欲待如何?吐蕃使团杀了,吐谷浑你也抢了……”   “大唐使节若是为了调停而来,你的行径分明是两头拱火,全都得罪,你是在逼吐蕃跟吐谷浑停战联手,共抗大唐么?”   李钦载笑了:“我无所谓,公主殿下当知,你们和吐蕃就算联手对付大唐,我们也不怕。大唐区区一千人就能让吐蕃中军大乱,若一万人,五万人呢?”   “殿下若打听过我,应该知道当年我仅仅只率六千兵马登陆倭岛,将倭国灭国的事迹吧?我能灭倭国,当然也能灭别的国家,无论谁跟大唐过不去,王师所至,皆化齑粉。”   弘化公主怒道:“你……!大唐天子究竟派了个什么人当使节,把这盘乱局搅得更乱了,你等着,我必向天子参劾你!”   嘴里骂骂咧咧,但弘化公主心中却多了几分敬畏和忌惮。   大唐天子所托非人吗?这人自从来到凉州后,吐蕃和吐谷浑已不知不觉被他牵着鼻子走,两国打得热火朝天,原本看热闹的第三国竟掌握了这场战争的主动权。   谁敢说天子所托非人?这人分明厉害得很,他最厉害的地方在于,他的每个举动都让人捉摸不透,谁都不知道这货下一步会干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两人之间的火药味越来越浓时,刘阿四匆匆赶来前堂,禀道:“五少郎,有客求见。”   李钦载一愣,刚杀了吐蕃使团,禄东赞这么快便得到消息了?   弘化公主也露出若有所思之色,飞快瞥了李钦载一眼,问刘阿四道:“客人是谁?”   刘阿四却没理她,仍躬身站在李钦载面前,等候他发话。   弘化公主气得直咬牙,主人部曲都是一个德行,也不知英公如何调教出这么一号人物。   李钦载笑了笑,道:“阿四,客人是谁?”   “昨日在凉州集市上见到的胡商,还有那群待卖的歌舞伎,都站在门外等候。”   这个回答倒是令李钦载感到惊讶,他与那胡商素不相识,胡商为何要见自己?   弘化公主却皱起了眉:“两国交战之时,李县伯你竟打算买歌舞伎?”   李钦载目光闪动,顿时露出不羁的笑容:“不可以吗?如此荒凉偏僻的城池,我买几个歌舞伎娱乐一下不行吗?”   弘化公主沉下脸:“你是大唐使节!”   “我是一个需要女人的男人!”李钦载笑得很恶劣,连嘴角的寒毛都透出一股子纨绔子弟欠揍的跋扈。   “本宫一定要……”   “一定要参劾我是吧?不要一直重复了,我知道了,我很害怕,行了吧?”李钦载打了个呵欠道。   弘化公主气冲冲地拂袖离去。   李钦载盯着她的背影,嘴角勾出一道龙王归来的耐克微笑。   瓜婆娘脾气还不小,惹得我火起,把你们吐谷浑使团也干掉。   敢杀吐蕃使团,难道我不敢杀吐谷浑使团吗?   西北这块地盘越乱越好。   可惜她是大唐公主,不管她胳膊肘外拐多么严重,大唐的朝廷承认她,李钦载就不敢拿她怎样。   若换了别人来当这个吐谷浑使节,李钦载还真有这个想法把使团干掉。   李钦载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善良了,转念一想,这里是战场,战场不能有慈悲,于是释然了。   ……   胡商一直面朝府门,保持躬身的姿势,看起来恭敬又虔诚。   刘阿四将他们带进刺史府,李钦载在偏厅接见他们。   胡商和一群曼妙的歌舞伎走入偏厅,当李钦载看到那双熟悉的紫瞳的一刹,神情不由一怔。   这次歌舞伎们没再以白纱遮面,李钦载也终于看到了紫瞳女子的容貌。   怎么说呢,像千里荒漠上唯一盛开的一朵玫瑰,沉静的温柔与荒原的野性,完美地融合在她那张脸上。   每个看到她容貌的男人想必都会冒出一个强烈的念头。   征服她。   我要摘下这朵荒漠上唯一的玫瑰,她只能属于我。   胡商见李钦载双目失神地注视着紫瞳女子,眼中不由闪过一道欣喜的光芒,恭敬地上前行礼。   “小人拜见大唐使节阁下。”   李钦载回过神,眼中迅速恢复了清明。   冷静!今晚不能再洗裤头了,我堂堂县伯也是要面子的。 第五百二十七章 一舞倾城   不清楚胡商带着西域歌舞伎登门拜访的原因,李钦载皱眉看着他。   胡商诚惶诚恐地躬着身,站在李钦载的面前像个挨训的学生。   李钦载挑眉,指了指胡商身后的歌舞伎们,道:“啥意思?”   胡商露出谄媚的笑容,道:“听闻大唐天子使节李县伯尔雅不凡,英朗俊逸,小人钦慕久矣……”   “可以说人话吗?”李钦载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人话就是,小人的商队遇到一点难处,城中官民无以资助,只好厚颜拜见李县伯,小人大胆,想与李县伯做笔买卖,不知李县伯意下如何?”   李钦载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指了指他身后的歌舞伎,道:“你要做的买卖是她们?”   “是。”   见李钦载面无表情,胡商急忙道:“她们是小人从西域诸国买来的歌舞伎,当初买下她们便存了高价卖出的心思,所以小人敢对天发誓,绝没有碰过她们一根汗毛,她们皆是处子之身。”   李钦载笑了笑,道:“我听说你由于绕了远路而致盘缠用尽,想在凉州城凑盘缠,可以卖掉一些货物,卖活人是个啥说法?”   胡商不慌不忙道:“小人是商人,逐利是商人之本,小人的商队这次带的货物价值不菲,这些货物若能顺利带到长安,必有百十倍获利。”   “但这些歌舞伎,说实话,她们的价值并不如我带的货物,路上还要花费粮水供她们吃喝,就算到了长安,顶多三两倍之利,相比之下,为保货物运到长安,还不如在凉州城把她们卖了换盘缠。”   李钦载点头,嗯,听起来似乎合理,毕竟商人都讲究个性价比,对商人来说,无边美色倒不如钱财诱人。   “你为何不将她们卖给别人,非要卖给我呢?”   胡商又道:“李县伯恕罪,凉州是大唐边城,真正有钱的富户不多,小人进凉州城后,万死打听过李县伯的来路。”   “听说您出身长安英国公府,也正是年少风流的年纪,小人与其整日在城内叫卖,还不如精准找到愿意且有能力买她们的买家,李县伯您便是最合适的买家。”   “将她们卖予李县伯,小人得钱财之乐,李县伯得美色之乐,正是各为其乐,皆大欢喜。”   李钦载笑道:“我来给你翻译翻译,你的意思是说,城里的色批不少,但有钱的色批却不多,而我,恰好是其中之一,把她们卖给我这个小色批,你拿钱,我享乐,你我沆瀣一气,将广大妇女同胞推入火坑……”   胡商脸色一滞,强笑道:“李县伯的话除了不大好听之外……没错,小人是这个意思。”   李钦载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打算卖多少钱?”   胡商一躬身:“李县伯,咱们先不说价钱,小人斗胆,让她们先为您舞一曲,如何?”   说着胡商转身,朝歌舞伎们拍拍掌,门外静立的乐班已将各种乐器拿在手上,舞伎们也纷纷在堂内排好了队形。   随着一声云板敲响,舞伎们在李钦载面前翩翩舞了起来。   乐班的曲调很陌生,带着一股浓郁的西域味道,随着乐声渐入情境,舞伎们动作轻柔地舒展着身躯。   渐渐地,舞伎们不停扭动换位,将那名紫瞳女子簇拥在正中。   而紫瞳女子手中怀抱一把短小的琵琶,琵琶在她手中时而翻滚,时而倒挂,门外乐班的曲调欢快中带着几分佛音梵唱的庄重,紫瞳女子的表情也变得端庄。   刹那间李钦载短暂怔忪起来,这曲调,这身姿,仿佛回到了前世。紫瞳女子飘逸的衣裙,飞舞的彩带,如同即将凌空翱翔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乐声戛然而止,舞伎们的动作也瞬间定格,紫瞳女子单脚落地,琵琶高举,彩带飘飘,仿若神游天外。   李钦载浑身一震,他终于知道紫瞳女子的舞蹈为何有一种熟悉感了。   这是飞天舞,一千多年后被后人发现的敦煌壁画里,有着同样震人心魄的动作。   而如今是唐朝,李钦载无意间欣赏了一曲原汁原味的飞天舞。   长长舒了口气,李钦载的表情渐渐恢复正常。舞伎们也收起了动作,一齐朝他盈盈行礼。   胡商凑过来笑道:“李县伯,此舞如何?”   李钦载缓缓道:“一舞倾城。”   “多谢李县伯夸赞,这会儿咱们可以聊价钱了。”胡商谄笑道。   李钦载看了他一眼。   这位商人不错,胆大心细,懂得话术,同时也深谙买家的心理。   “你出个价。”李钦载道。   胡商笑嘻嘻地朝他竖起一根手指。   “好,十贯就十贯,成交!”李钦载痛快地道。   胡商一呆,急忙道:“李县伯,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啊……”   “你啥意思?”   胡商苦笑道:“小人的意思是,一百贯。”   “你在想屁吃,再给你加点儿,二十贯。”   胡商苦涩地道:“不够,李县伯,这些舞伎可都是绝色女子,还没服侍过人的,拿到长安的人市卖,至少也能卖五十贯。”   “你咋不说这一路上供她们吃喝要花多少成本?我帮你减少了成本,价钱当然要比长安低。”   “李县伯,您再加点,不然小人真没法卖,太亏了,不如咬咬牙把她们送到长安卖给权贵。”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三十贯,再加我就要翻脸了。”   胡商还待恳求,却见李钦载脸色已沉了下来,胡商一惊,一脸肉疼道:“是,小人不敢再加了,三十便三十吧,这些舞伎就交给您了,都是苦命的女子,还望李县伯善待她们。”   胡商领了钱离开,舞伎和乐班留了下来,一脸紧张局促地站在李钦载面前。   李钦载笑了:“别怕,我不是什么好人……”   舞伎们愈发惊惶无措。   “你们先在偏院住下,我有空时便召你们来给我跳舞,我没空的时候你们自己出门给我搬砖扛包挣钱,争取让我花掉的三十贯早日回本……”   舞伎们开始瑟瑟发抖抱团取暖。   李钦载指了指那位舞伎头牌紫瞳女子,道:“你,会说人话吗?”   紫瞳女子用生硬古怪的汉话道:“小女子……会说一点。”   “叫什么名字?”   “小女子名唤紫奴。”   “你是不是戴美瞳了?摘下来给我看看。”   “???” 第五百二十八章 再遣使团   真没戴美瞳,人家的眼珠子颜色是天生的。   李钦载让她走近了,甚至掰开她的眼皮仔细看,发现她的紫瞳真的是天然形成,也不知她娘怀她的时候吃了啥。   或者说,她有欧洲人血统?那么她爹娘一炮可打得够远的,都超出真理范围之外了。   不过除了瞳孔颜色以外,她的容貌发色仍是典型的东方人模样,那对摄人心魄的紫瞳却给她平添了许多诱人的风情。   李钦载不得不感叹,确实是人间绝色。   男人对美色的抵抗力向来薄弱,能做到坐怀不乱的,要么该去看男科,要么是得道高僧。   李钦载只是凡夫俗子,对美色动心在所难免。   “除了跳舞,你还会啥?”李钦载问道。   紫奴垂头道:“奴婢自小被商人收养,为了能卖个好价钱,商人给奴婢们请了师傅,奴婢不仅会说汉话,还会写汉字,读过中原的圣贤书。”   李钦载嘴角扯了扯,也就是说,一个外国女人,文化水平其实比他高,才艺方面更是把他碾成渣。   不论出身的话,他和她站在人市被卖,她的价钱肯定比他高。   想想就闹心。   “好好的舞伎不做,读那么多书干啥?你要考状元吗?多跳舞,少读书,做个柔软的文盲。”李钦载认真叮嘱道。   紫奴抬头飞快看了他一眼,然后迅速低下头:“是。奴婢记住了。”   ……   积石山西部三十里外,吐蕃大营。   自从唐军一千余人在战场上亮相,用一种奇怪的兵器打得吐蕃军心动荡后,吐蕃便立马停战,并回撤三十里扎营。   吐蕃与吐谷浑两国之间停战已近十日了,两国陷入对峙僵持状态,谁也不敢率先发动进攻。   吐蕃害怕唐军的新兵器,吐谷浑则是没底气,唐军背信弃义临阵脱逃后,吐谷浑根本没胆子对吐蕃发起反击,这场卫国战争能否胜利,吐谷浑已不得不看大唐的脸色了。   这就是李钦载把水搅浑的目的,第三国强势介入的资本就是无敌的武力,有了这个资本,李钦载说出来的话就算没人赞同,至少也会心平气和地听完。   主帅营帐内,禄东赞面色阴沉,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道道森然杀意。   跪在他面前的,是吐蕃使团幸存的一名少年,被孙从东故意放生的。   少年的神智已有些不清,浑身瑟瑟发抖,吐蕃话说得含糊不清,半天没说明白事情的始末。   直到身旁的偏将用鞭子狠狠抽了少年几记,强烈的痛楚才让少年回了神。   禄东赞静静地听他说完,脸色愈发阴森可怖。   “一言不发便设伏屠戮我吐蕃使团,李钦载,你够狠!”禄东赞咬牙道。   旁边的偏将更是义愤填膺,单膝跪地左手抚胸道:“大相,唐国使节罔顾道义,屠戮使团,是为大忌,此仇不可不报!”   禄东赞冷着脸没吱声。   罔顾道义的不是李钦载,是他禄东赞先带的头,早在李钦载还没到凉州城,他便秘密下令设计刺杀唐国使节,那小子命硬,躲过去了而已。   刺杀别人时很轻松,但轮到别人屠戮自家的使团,禄东赞却很气愤。   任何年代都存在双标,吐蕃大相也无法免俗。   “唐国使节还说了什么?”禄东赞冷声问道。   少年颤声道:“听唐国将领说,此次算是恩怨相抵,请大相再派使团赴凉州,唐国使节这次会认真与吐蕃使团谈谈。”   偏将大怒:“混账!这话你也信?再派使团赴凉州,又让他设伏杀一次么?”   禄东赞却摇头道:“不,老夫信。”   偏将一惊:“大相……”   禄东赞平静地道:“此次使团被屠戮,说来确实是恩怨相抵,老夫只是没想到那个唐国使节出手竟如此狠辣,他说恩怨相抵,这话老夫信了。”   “便依唐国使节所说,老夫再派使团赴凉州,五日,老夫只给五日时间,五日以后,吐蕃将士将再发起进攻,大军推至积石山以东,吐谷浑失了积石山屏障,全境定矣!”   偏将欲言又止,但见禄东赞不容置疑的表情,只好闭嘴不言。   跪在地上的少年身子仍止不住地发抖,昨日唐军对使团的屠戮,仍在他脑海里盘旋浮现,想到那血腥又无力的画面,少年便心魂俱裂。   禄东赞低头瞥了他一眼,目光闪过一抹深深的鄙夷嫌恶。   “这人废了,处决了吧,莫在老夫面前碍眼。”禄东赞冷冷地道。   偏将应命,单手拽着少年往外拖,出了营帐后,便听少年一声凄厉的惨叫,周围再无动静。   一名吐蕃亲卫匆匆走入,双手捧着一根小竹筒,禄东赞接过,检查了封存小竹筒的火漆后,才将它打开。   竹筒里面是一张很小的纸条,禄东赞看完纸条后,将它凑近烛火烧了,然后淡淡地道:“告诉紫奴,依计行事,切勿暴露,吐蕃有眼线潜伏于凉州城,若需帮助,可寻眼线解决。”   ……   宋森率领数十名百骑司所属赶到了凉州城。   百骑司乔装成大唐的商队,居然扮得有模有样,商队里不仅有骆驼马屁,还真满载了货物了,都是被西域和波斯争相追捧的瓷器和丝绸。   进城找到馆驿安顿下来后,宋森又装扮成刺史府差役的模样,大摇大摆地走出馆驿,装模作样地在大街上巡视一番后,挎着刀便走进了刺史府。   进了刺史府,门内站岗的李家部曲便认出了他。   这货在长安时经常出入英国公府,与李钦载也算老朋友,他早与李家的部曲们混熟了。   刘阿四领着宋森走到刺史府偏厅,路上简略地将李钦载来到凉州后的种种情况说了一遍。   刚踏入偏厅,宋森便听到一阵丝竹乐声,于是脚步一顿,看着偏厅内一群舞伎在李钦载面前翩翩起舞,宋森仰天翻了个白眼。   前方两国打得头破血流,脑浆子都快打出来了,你居然还有心情赏舞作乐?   纨绔本色真是到哪里都改不了啊,话说这位李县伯在长安时也没如此浪荡过呀。   所以离婆娘远了,彻底放飞自我了,没有婆娘的日子才是好日子?   整了整衣冠,宋森快步上前。   “李县伯,可想煞下官也!” 第五百二十九章 非妖即奸   宋森奔跑的时候像一只吃撑了的柯基,略显发福的身躯将他两条小短腿衬托得愈发鲜明,那欢喜奔向主人的样子让人心生怜爱。   偏厅内,紫奴和舞伎们正在翩翩起舞,不知为何,这位大唐使节似乎特别喜欢看她们的飞天舞,紫奴等舞伎们不敢违抗,只好一遍又一遍地跳给他看,跳到想吐了,可李钦载仍然乐此不疲。   被人欣赏是好事,但被同样一个人一遍又一遍地欣赏,不一定是好事。   更令紫奴奇怪的是,这个大唐使节似乎并不好色,昨夜是她们进刺史府的第一个晚上,可李钦载却碰都没碰她们。   好像他买下她们的唯一用途,就是看她们跳舞,除了欣赏舞蹈啥都没兴趣,执着得像一位老艺术家,纯粹只为艺术而生。   紫奴感到既无措又疑惑。   她很清楚地记得,李钦载在凉州城集市上见到她的那一次,他的眼里是有欲望的,男人对女人的欲望,非常直白。   可如今把她们买下来后,李钦载的眼里却再也没有那种欲望了,他真的只是欣赏舞蹈。   紫奴有点着急了,她没忘记禄东赞交给她的任务,只有以美色将这位唐国使节迷惑了,她才能顺利套出那种新式兵器的底细,最后寻找机会杀了他,也算为已亡的故国报仇了。   然而李钦载并未被美色所迷惑,这令紫奴着急的同时,不由感到有点挫败。   她开始自我怀疑,本来对自己的容貌很自信的,从小到大无数男人都对她神魂颠倒,若不是吐蕃大相禄东赞的权威镇压,她的命运不知会有多悲惨。   可是这一次,她已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容貌丑陋,或是这位年轻的唐国使节根本不好西域人种这一口儿?   宋森欢快地奔向李钦载,口中惊喜道:“李县伯,想煞下官也!”   发福的短腿柯基一步窜上石阶,冲进偏厅内。   紫奴等舞伎急忙停下舞姿,垂头退避一旁。   李钦载眯着眼笑了:“宋掌事,久违了,哈哈!”   “李县伯离开后,长安城都莫名沉寂了许多,下官多日不曾经历风浪,也多日不曾瞧过热闹了……”宋森开始了他的表演。   李钦载皱眉:“我是扫帚星吗,留在长安就会兴风作浪?”   宋森一呆,急忙抬手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下官是憨厚人,向来不会说话,下官的意思是,长安城少了李县伯,未免失色几分。”   李钦载点头:“到底是升了官儿的人,越来越会说话了。”   朝紫奴她们看了一眼,李钦载吩咐道:“你们可以退下了。”   紫奴等舞伎行礼,盈盈告退。   宋森不经意瞥了紫奴一眼,随即睁大了眼睛,惊道:“天生紫瞳?”   紫奴脚步一顿,然后继续退下。   李钦载朝宋森咧嘴一笑:“一位过路的胡商卖给我的,如何?”   宋森摇头:“此女容貌可称绝色,但紫瞳不吉,李县伯还是速速转卖他人为上。”   李钦载惊讶道:“紫瞳咋就不吉了?”   宋森笑了笑,道:“老人家的说法,目生异色,非妖即奸,轻则倾家,重则祸国,传说中的祸水如妲己,褒姒等,皆是目生异色之相。”   李钦载笑了:“按你的意思,我得马上把她卖给别人才能避祸?”   宋森诚恳地道:“架火烧了也成,若李县伯不舍,下官愿为李县伯承担这场灾祸,将她接手过来,是为舍生取义也……”   话没说完,一条修长有力的美腿伸出,将宋森狠狠踹了个趔趄。   宋森呆怔,李钦载也出神地看着自己伸出的美腿。   刚才这一腿完全没过脑子,如同条件反射般踹了出去,可能是宋森站的位置实在太帅了,真的忍不住……   “刚来凉州城便敢觊觎我的舞伎,宋森,难不成你最近又升官了,升到不怕挨揍的地步了?”李钦载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哈哈,玩笑,刚才是玩笑,李县伯莫怪,太久没见您了,忍不住嘴贱了一下。”宋森急忙解释道。   李钦载斜瞥着他:“人家本来就是西域人种,不知从吐火罗还是波斯来的,照你的说法,所有西域女子的眼珠都是异色,她们都该被烧死呗?”   “不敢不敢,下官刚才真的只是玩笑。李县伯千里迢迢召下官来,不知有何吩咐,下官一定为您办得妥妥当当。”   李钦载道:“半月前,凉州城的官仓被人烧了三间,纵火的人跑了,我确定凉州城内一定有敌人的奸细,只是不知他们是吐蕃人还是吐谷浑人,这件事就交给你办了,尽早把人揪出来,否则不知还会闹出什么乱子。”   宋森挺胸道:“李县伯放心,没有百骑司查不出的事,就算奸细是一只蚊子,下官也能把它的翅膀拔了,绑到李县伯面前发落。”   李钦载嘴角一扯:“塞外风沙大,不要闪着舌头了。本来对你们百骑司还是很有信心的,但你这张嘴厚颜无耻一吹嘘,我心里突然开始不踏实了……”   宋森拍胸脯道:“下官愿立军令状,如若不能拿获城中奸细,下官愿提头来见。”   李钦载叹了口气,“提头来见”本来就是一个违反科学真理的悖论,这种话说出来,他心里更不踏实了。   ……   宋森见过李钦载后便匆忙离去,百骑司数十人立马在城内散开。   李钦载没有过问,百骑司有他们行事的手段,在打探消息,查缉奸细这方面,李钦载是纯粹的外行,当然不会胡乱干涉内行人做事。   夜里,派出去的斥候回报,吐蕃与吐谷浑仍保持对峙状态,双方的前锋在积石山以西很接近,这几日双方斥候小范围交锋多次,各有伤亡,但两国战事总体上仍是风平浪静。   禀报两国军情后,斥候立马告退,再赴积石山前线。   从到凉州那天起,李钦载便派出了十几拨斥候深入前线打探,前方的消息每天都由斥候源源不断地送来。   深夜,李钦载仍未睡下,坐在屋子里盯着一张羊皮地图凝视许久。   门外传来敲门声,李钦载皱眉,望向紧闭的房门。 第五百三十章 使团再至   大半夜的敲门,非奸即盗。   男孩子在刺史府里也要保护好自己,虽然不知道自己的肉吃了会不会长生不老,但女妖精惦记的或许不完全是吃肉……   “进来。”李钦载沉声道。   房门推开,紫奴赤着双足走进来,西域女子不习惯穿足衣,李钦载的视线里,首先看到的便是一双玲珑精致的脚,脚踝上还挂着一串小铃铛,走起路来动听悦耳。   紫奴的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一碗冒着热气的莲子羹。   进屋后,紫奴盈盈行礼,用生硬的关中话道:“主人,夜深了,奴婢担心您饿着,请府里的厨子给您做了一碗羹……”   李钦载心旌一荡,一声“主人”落在耳中,思想立马邪恶了。   来自一千多年后的他,“主人”二字已经不那么正经了,它往往跟项圈,链子,皮鞭和遥控器紧密联系在一起。   不能想,再想就要犯错误了……   “放下,出去。”李钦载言简意赅道。   紫奴眼中闪过失望之色,咬了咬下唇,却上前两步在李钦载背后蹲下,一双纤细的手按住了他的肩头,轻轻推拿揉捏。   “主人忙于公务,定已乏累,奴婢当初跟一个吐火罗师傅学过一手推拿,不如让奴婢帮您松松筋骨如何?”   紫奴凑在他耳边轻声道,檀口呼出幽兰般的热气,李钦载打了个冷战。   果然是西域的妖精,法力不小,乱我道心……   “会推拿不错,这个技能点得很好。”李钦载赞道。   离家越久,越想念国公府的八号技师,没想到远在边城也能享受到这样的服务,而且这位技师的容貌比八号技师不知高了多少个档次。   虽然很讨厌自己的喜新厌旧,但李钦载不得不承认,八号技师如果再不努力研究专业,她的饭碗怕是要被砸了。   “来,给我试试,妹儿用力按,哥我吃劲儿。”李钦载顺势趴了下去。   紫奴一呆,推拿的手不由停顿了一下。   她今晚的目的不是真的做推拿呀,她是来使美人计的,谁知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唐国使节居然真让她推拿了。   沟通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见李钦载已经趴下,紫奴无奈只好认真给他推拿起来。   此刻的李钦载毫无防备,紫奴只要拔下头发上的簪子,在他的脖颈后狠狠一刺,便可恭送唐国使节去往西方极乐。   但除了刺杀,紫奴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这个任务没完成,刺杀李钦载有害无益。   于是紫奴一边给他按揉后背,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搭话。   “奴婢听说,主人在唐国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能跟着主人,是奴婢等苦命女子的幸运,多谢主人收留奴婢。”紫奴轻声道。   李钦载阖着眼,舒服得直哼哼:“真想谢我,拿出点实际行动,明天你跟舞伎们上街找活干,搬砖扛包拉大车什么的,帮主人把花在你们身上的三十贯钱赚回来,主人就高兴了。”   紫奴脸色一滞,下手情不自禁地重了几分,李钦载愈发爽歪歪。   “主人,大家都说您是大唐了不得的人物,奴婢愚昧,不知主人做过什么呢,主人可否跟奴婢说说?”紫奴试探着道。   李钦载哼哼道:“了不得的地方太多了,会飞会走会爆炸,想到啥就能造出啥……”   紫奴黛眉微跳,声音愈发魅惑起来:“会‘爆炸’的是啥?”   李钦载没出声。   紫奴不死心地推了推他,却发现李钦载已发出低沉的鼾声,睡着了。   紫奴不由目瞪口呆,自己按得如此舒服吗?手艺如此精湛吗?这才按了几下,就睡了?   盘腿坐在李钦载身旁,紫奴呆呆地盯着桌案上的一盏孤灯出神。   仇恨,是别人灌输给她的,从她被收养的那天起,禄东赞便告诉她,必须要报亡国之仇。   可是,究竟什么是仇恨?自己为何生下来就要承担它?   紫奴很迷惘,仇恨正如眼前的这盏孤灯,是她生命里唯一的光亮,不管方向对不对,她只能努力向着有光的地方奔跑。   ……   李钦载一觉醒来已是天亮,屋子里,紫奴已不见了踪影,昨夜把他按睡着了以后,或许她便回房了。   伸着懒腰走出房门,刘阿四和几名部曲在房门外守着,见李钦载起床,而且看起来没有起床气的样子,于是赶紧行礼。   “去准备早餐,丰盛一点,我今日胃口不错。”李钦载吩咐道。   刘阿四扭头便往厨房走去。   一名部曲匆匆跑来,禀道:“五少郎,吐蕃使团又至,此时已到凉州城外十里。”   李钦载眉梢一挑:“又来了?禄东赞胆子不小,不怕我又给他一锅端了?”   理智告诉他,这次不能再一锅端了,自己说过恩怨相抵,如今大唐和吐蕃已然是新的篇章了。   但……不搞点事李钦载又觉得浑身难受。   “总不能让他们真的顺风顺水进城吧?”李钦载皱眉喃喃道。   良久,李钦载突然道:“派人去馆驿,告诉弘化公主,就说吐蕃使团来了。”   “是!”部曲匆匆转身离去。   大唐和吐蕃当然已是新的篇章,但吐蕃和吐谷浑可还没翻篇呢,很期待弘化公主的表现……   两个异国使团都在大唐的国土上,他们之间发生点什么,大唐使节只能表示遗憾。   ……   凉州城外,吐蕃使团正徐徐走在坎坷的沙地上。   禄东赞又派了使团,言下之意便是李钦载之前截杀吐蕃使团的事就算揭过去了,大家屁股都不干净,互相遮掩一下就好。   这次吐蕃使团的使节名叫“论仲琮”,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平日在禄东赞身边是以幕僚军师的身份存在,禄东赞对这次出使显然很看重,特意派了身边的左膀右臂任使节。   论仲琮率领使团走得很慢,越接近凉州城,心里越不踏实。   就在几天前,同样是这条道上,唐国使节设伏截杀了整个吐蕃使团,消息传开,三国皆震惊。   昨日临来之前,禄东赞再三向他保证,唐国使节不会再杀吐蕃使团了,毕竟大唐天子不可能真的派一个疯子来当使节。   可论仲琮心里还是不踏实。   这种事能保证么?万一人家真是个疯子呢?   怀着忐忑的心理,论仲琮率领使团离凉州城越来越近,还有数里路的时候,却见城门内飞驰而出一队人马,气势汹汹朝他们奔来。 第五百三十一章 三国会谈(上)   论仲琮看到凉州城内冲出来的人马,第一反应便是掉头逃跑,心中又惊又怒。   杀了我们吐蕃使团一次还不够,还来?   大唐天子派出的使节究竟是人吗?如此丧心病狂的使节,吐谷浑领兵的将军都没你这么狠,你特么不是来谈判,是来挑事的啊。   不,岂止是挑事,简直是搅屎。   论仲琮是个惜命的人,虽然使命在身,但小命更重要,见凉州城内莫名冲出来一队人马,必然是冲着吐蕃使团来的,论仲琮毫不犹豫选择逃跑。   掉转马头,论仲琮大声叫骂了几句,跟随而来的使团随从们也纷纷掉头。   凉州城里冲出来的那队人马却紧追不舍,为首一人身穿皮袍,发髻缀以五彩翎羽,手执一柄弯刀,却正是弘化公主。   见论仲琮和吐蕃使团掉头,弘化公主大怒,一边鞭打马儿一边喝道:“吐蕃贼休走,今日做个了断!”   须臾间,弘化公主率领的人马追上了吐蕃使团,然后将他们围了起来。   双方离近了,论仲琮认出了弘化公主,这才明白追他们的人马竟是吐谷浑使团。   论仲琮对大唐使节或许有几分惧怕,但说起吐谷浑使团,他可就不困了。   战场上把你们揍得哭爹喊娘,国土丢了一大半,我打不过唐军,还打不过你吐谷浑吗?   “战!”论仲琮拔刀大喝。   所有吐蕃使团随从纷纷拔出了刀。   两个使团已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弘化公主对他们恨之入骨,自然不会怯战,闻言也喝道:“冲上去,杀了他们!”   两拨人马瞬间陷入一场乱战。   弘化公主是金枝玉叶,自然不会亲自参战,早被贴身侍卫牵着缰绳远离战圈观看。   这位公主殿下真是暴脾气,也不知是天生继承了李世民的性格,还是嫁到吐谷浑以后,被游牧民族的性格影响了,说打就打,毫不含糊,颇有几分巾帼飒爽之气。   这一战,双方使团打得昏天黑地难舍难分,两拨人马数百人械斗,在凉州城外殊死相搏。   鏖战许久,双方各有死伤,论仲琮的脸上也挂了彩,不知被谁的刀狠狠划过,脸上血流不止,看起来颇为狰狞。   不远处的凉州城墙上,李钦载猫着腰,从箭垛的间隙里探出半边身子,看着双方使团的混战,李钦载口中啧啧有声。   “太残暴了,啧,我还以为动动拳脚就罢了,没想到开局就动刀……”   李钦载的身旁,凉州刺史裴申小心翼翼地陪着。自从凉州官仓被人纵火后,李钦载毫不客气地接管了凉州城,裴申自知犯下大错,最近表现得既可怜又乖巧。   “李县伯,下官见两国使团已死了不少人,再打下去怕是会出事吧?”裴申轻声道。   李钦载指了指混战的战场中心,道:“那位吐蕃使节和弘化公主没死,就出不了大事,死几个随从怕啥,不是咱大唐的人,全死绝了也不心疼,两位使节活着就够了。”   “那……让他们再打一会儿?”   李钦载眯眼看了半晌,方才道:“差不多了,孙从东,传令禁军出城,把城外那两伙斗殴的街溜子分开,有伤的治伤,死了的就地埋了,请两位使节入城安顿。”   说完李钦载再次深深看了一眼鏖战的两国使团,嘴角噙起一抹冷笑,转身下城楼,回刺史府。   ……   三国谈判,重要的诚意。   刺史府前堂,李钦载笑吟吟地看着两国使节,觉得他们诚意满满。   弘化公主面若寒霜,一双眼睛如同饿狼般狠狠盯着论仲琮。   论仲琮更感人了,脑袋包得跟粽子似的,只露出了一只眼睛,一条胳膊还打上了夹板,却仍然轻伤不下火线,诚意十足地坐在李钦载面前。   “吐蕃大相遣使论仲琮,拜见大唐使节李县伯足下。”论仲琮起身,礼数周到地向李钦载行礼。   李钦载也肃然回了一礼。   大场面都讲究礼数,李钦载也不能给大唐抹黑。   论仲琮侧转身子,下意识想要给弘化公主行礼,手刚举起便反应过来,拂袖怒声一哼,坐了下去。   弘化公主柳眉一竖:“大胆狂徒,敢对本宫无礼!来人!”   前堂外一片寂静,没人理他。   担心两国使节在面前火并,会伤到自己这个无辜者,今日谈判之前李钦载便已下令,除了两国使节本人,双方使团任何人不得入刺史府。   未雨绸缪是正确的,这不就避免了一场血光之灾。   见久久没人理她,弘化公主也反应过来,这里是凉州城,不是她颐指气使的吐谷浑王帐,于是悻悻一哼,重重坐了下去。   李钦载将二人都不说话,这才微笑道:“三国使节齐聚一堂,这是天大的缘分呐,不如请画师给咱们画个集体像,用以流传后世,名垂千古?”   论仲琮和弘化公主异口同声道:“大可不必!”   说完两人一愣,然后狠狠怒视对方。   这该死的默契感!   要不是觉得给吐谷浑可汗戴绿帽不礼貌,李钦载都忍不住磕这对CP了,相爱相杀,超甜的。   看看人家这相杀,那是真的抄刀杀啊。   “既然都不愿画像,那就算了。咱们……说正事?”李钦载看着二人道。   二人以沉默表示同意。   李钦载坐在蒲团上,渐渐挺直了腰,脸色也严肃起来,缓缓道:“首先,既然都坐上谈判桌了,吐蕃和吐谷浑两国可否休战?”   “不休战!”论仲琮和弘化公主再次异口同声。   啊,又磕到了,老夫这颗该死的粉红少女心啊。   “你们愿意打就继续打吧,不过谈正事之前,我们先论是非正邪。”李钦载扭头望着论仲琮,道:“吐蕃入侵吐谷浑,你们理亏,武力上你们赢了,但道义上你们一败涂地,我这么说没错吧?”   论仲琮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此为吐蕃与吐谷浑之间的事,敢问唐国何故插手?”   李钦载微笑道:“我是大唐天子所遣使节,吐谷浑是大唐藩属国,大唐插手有错吗?” 第五百三十二章 三国会谈(下)   李钦载出使的表面任务是调停,虽说大家心知肚明,调停基本是毫无作用的,但至少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出来,为以后的武力干预埋下伏笔。   不过吐蕃使节论仲琮开口就指责大唐插手两国战争,让李钦载感到有点不爽了。   还问理由?   啥理由都不必找,大唐想干预就干预了,咋?   吐蕃虽然不是大唐的藩属国,可大唐和吐蕃也不是没打过。   早在贞观年间,吐蕃松赞干布迎娶文成公主之前,大唐和吐蕃就在松州交过手,吐蕃兵败。   那次战争的理由有点搞笑,原因是松赞干布向李世民求娶大唐公主,李世民拒绝了,松赞干布气坏了,于是一咬牙一跺脚,我揍吐谷浑!   一脸懵逼的吐谷浑可汗祸从天降,莫名其妙被吐蕃揍了个结实,可汗吓得连夜遁逃,跑到青海湖边度假去了。   松赞干布于是遣使又向李世民求和亲,李世民哭笑不得,还是拒绝,于是松赞干布再揍吐谷浑。   或许揍过几次后,松赞干布也醒过味来了,不对呀,大唐拒绝和亲,我揍吐谷浑有啥用?   最后松赞干布总算找着了正主儿,决定入寇大唐松州。   于是大唐和吐蕃在松州城狠狠交了一次手,吐蕃大败,退回国境内。   也不知松赞干布这人是不是公主控,大唐王师胜利还朝后,吐蕃使者又腆着脸来长安了,没错,还是求和亲,这次是以失败者的弱势身份求亲。   反正不管战争胜负,他就是铁了心要娶一个大唐公主,谁劝都不好使。   大唐在战场上赢了松赞干布,李世民面子里子都有了,所以这次痛快地答应了,着文成公主和亲吐蕃松赞干布。   大唐,吐蕃,吐谷浑,三国之间这些年的恩怨情仇,简直像极了一部狗血的三角虐恋,其中吐谷浑扮演的悲情角色更是我见犹怜。   这次三国使节聚于一堂,论仲琮和弘化公主对视的眼神都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唯有李钦载气定神闲。   “我奉大唐天子之命,来此调停吐蕃与吐谷浑两国战争,吐蕃兴不义之兵,骤而吊伐吐谷浑,大唐不能坐视。”   “阁下既然代表吐蕃大相而来,还请将大唐天子的意思转告大相,赶紧收兵,将所占国土交还吐谷浑。”李钦载正色道。   论仲琮摇头道:“恕我不能答应,吐谷浑蛇鼠两端,对吐蕃常有寇边劫掠之举,不仅如此,还屠戮吐蕃牧民,抢掠妇孺,我吐蕃赞普和大相忍之再忍,实在忍不住了,才对吐谷浑发起此战。”   “贵使若要论道理,敢问这个道理如何说?我吐蕃才是这场战争的受害者。”   弘化公主气得猛地一拍桌子:“胡说八道!吐谷浑何曾抢掠屠戮过吐蕃?明明是尔等不义,竟找出如此可笑的借口。”   论仲琮阖目淡淡地道:“是非自有公论,要吐蕃退兵,万万不可能。”   李钦载盯着他的脸,道:“吐谷浑与大唐唇齿相依,大唐不会坐视吐蕃吞并吐谷浑。”   论仲琮睁开眼,道:“大唐天子是否要与吐蕃开战?呵呵,据我所知,今年大唐北方干旱,举国粮草赈济北方,若欲开战,怕是难以支应?”   李钦载眼睛眯了起来:“论仲琮是吧?你现在这副有恃无恐的嚣张样子很讨厌。”   论仲琮却笑了:“你我各为其主,贵使讨厌我,说明我为吐蕃谋事很称职,倒是光荣得很。”   “吐蕃打算将吐谷浑完全吞并下来?”李钦载突然问道。   论仲琮犹豫了一下,道:“两国既有不共戴天之宿仇,若能吞并,当然要吞并。”   “不怕大唐出兵?”   “大唐今年怕是出不了兵了,若等到明年,吐蕃已占领消化了吐谷浑,兵力也从容布置妥当,若大唐天子真欲启战,吐蕃不惧也。”   李钦载突然道:“前些日积石山一战,我大唐一千余王师就能撼动吐蕃的中军,你怎么说?”   论仲琮一惊,接着脸色立马变得难看起来。   两国自积石山一战后,至今不敢再交手,就是因为那一千余唐军,准确的说,因为那一千余唐军手里奇怪的兵器。   这也是禄东赞愿意派使团来凉州谈判的原因之一。   说到底,战场的实力决定一切,唐军在这场战争中登场亮相,向两国展示了强悍的武力后,两国才会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   而大唐,也有了干预调停两国战争的资格。   “贵使,这是吐蕃与吐谷浑的战争,请大唐不要胡乱插手,吐谷浑纵是大唐的藩属,但吐蕃这些年对大唐也甚是恭敬。”   “赞普和大相每年都遣使赴长安朝贺,吐蕃对大唐可毫无不敬之处。还请贵使公平对待两国。”论仲琮脸色难看地道。   李钦载淡淡地道:“想要公平,就安静点听我说。”   “你们一定很奇怪,积石山一战中,我大唐将士手中的兵器是什么,不妨告诉你们,这种兵器已在长安的军器监量产,随时能战。”   “我大唐一千余人就能打得吐蕃中军大乱,若有五千杆或是一万杆这样的兵器,你们吐蕃还不得起飞喽?今年大唐再缺粮,也不至于连一支万人兵马都凑不齐吧?”   论仲琮脸色铁青,死死咬着牙不吭声。   “贵使究竟想怎样?”   “简单,吐蕃退兵,将占领的国土还给吐谷浑,两国从此休战。”   “做不到!”   不仅论仲琮,连弘化公主也拍案而起,怒道:“吐蕃入寇,屠戮吐谷浑万千子民,牛羊战马财物损失无数,此仇焉能不报?”   李钦载瞥了她一眼。   夫妻俩都快被打成丧家之犬了,人家能退兵你们已烧了高香,居然还想报仇?   谁给你的底气?   论仲琮也阴沉着脸道:“我吐蕃大军只要攻破积石山,吐谷浑全境便已掌握在手中,怎么可能退兵?”   李钦载笑了,好吧,调停无效。   反正是表面任务,他从没指望能成功调停,做做样子够了。   “甚好,三国谈判破裂,你们各自回家继续打。”   论仲琮怒哼一声,刚要起身,却突然想起了什么。   今日出使大唐凉州,随便聊了几句便完了?这场谈判的意义何在?   想到积石山下那一千余唐军的兵器,论仲琮暗暗心惊,皱眉盯着李钦载,道:“敢问贵使,大唐意欲何为?”   李钦载微笑但坚定道:“吐蕃占领吐谷浑全境之日,便是大唐出兵之时,这是大唐天子的意思。”   弘化公主顿时面露喜色,挑衅地看着论仲琮。   论仲琮长长呼出一口气。   此刻他才知道,真正的谈判现在才开始,而且这场谈判将会异常艰难。 第五百三十三章 大国执棋   理论上来说,对大唐而言,吐蕃和吐谷浑都是敌人。   吐蕃自不必说,从大唐立国开始,便与吐蕃常有冲突,而吐谷浑,名为大唐藩属国,实际上对大唐边境多年劫掠屠戮。   长安问罪下来,吐谷浑可汗便一脸惶恐表示认罪,认罪痛快,却从来不改,这样的藩属国却偏偏卡在丝绸之路的要道上,大唐能安心吗?   吐蕃入侵吐谷浑是危机,但危机或许也是转机。   趁着两国交战,大唐强势介入,这片土地谁都别想染指,大唐要了。   这是李钦载出使的终极目标。   论仲琮觉得谈判棘手,但对李钦载来说,其实谈判同样棘手。   吐谷浑这片土地要吞下来容易,但吞掉的同时大唐还要占住道义,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贵使足下,吐蕃与吐谷浑之战,是我们两国之事,请大唐不要妄自干预,吐蕃与大唐睦邻多年,不希望与大唐在战场上相见。”论仲琮沉声道。   李钦载竖起两根手指,强硬地道:“两个选择,吐蕃退兵,或是大唐出兵,没有第三项,你们自己选。”   论仲琮脸色阴沉道:“贵使何必咄咄逼人,不觉得大唐太霸道了吗?”   李钦载冷笑:“‘霸道’这词儿竟然从吐蕃使节嘴里说出来,是不是太可笑了?你们无端入侵吐谷浑,在人家国土上烧杀抢掠,现在反过来指责大唐霸道?”   论仲琮加重语气道:“我说过,这是吐蕃与吐谷浑两国间的事!”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打嘴仗毫无意义,我不想浪费口水,刚才那两个选择,派人转告吐蕃大相,这是大唐天子的态度。”   论仲琮深吸了口气,缓缓道:“贵使这是要把大唐带进战火里?你不怕成为大唐的千古罪人吗?”   李钦载指了指他:“我脾气不太好,杀使团的事不是没干过,你说话注意点,不要惹我发火。”   论仲琮悚然一惊,刚才太投入了,竟忘了眼前这货是真杀过吐蕃使团的。   弘化公主在一旁阴险地帮腔:“李县伯不如现在就杀了吐蕃使团吧,有一便有二,这个使节胆敢折辱李县伯,断不能饶了他。”   李钦载瞥了她一眼,介娘们儿不像好人呐……   弘化公主阴恻恻地戳火,谁知论仲琮却突然整了整衣冠,面朝李钦载长揖一礼。   “对不起贵使足下,刚才是我失礼了,以后说话我会注意的。”   李钦载和弘化公主目瞪口呆。   这……认错认得如此迅雷不及掩耳吗?搞得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又刚又怂很精分的样子,让人实在生不出杀心。   沉默半晌,李钦载幽幽叹道:“我还是喜欢你刚才桀骜不驯的样子……”   “不,是我错了。但我只是态度上不对,吐蕃的原则不会妥协半分。”   弘化公主冷哼,撇嘴道:“怂货!禄东赞怎会派你这种怂货来。”   论仲琮微笑道:“公主殿下,一国使节不需要冲锋陷阵,为国忍辱负重也是使节的本分。”   ……   离开刺史府,论仲琮和弘化公主并肩而出,走下刺史府的石阶后,论仲琮突然朝弘化公主笑了笑。   弘化公主皱眉:“你笑啥?”   论仲琮淡淡地道:“笑你吐谷浑自不量力。”   弘化公主眼中冒出了杀意:“论仲琮,莫以为我在凉州城就不敢杀你,你是使节,本宫也是使节,李钦载能干的事,本宫照样能干。”   论仲琮冷笑道:“你杀不杀我,尊夫诺曷钵可汗都将永远失去吐谷浑。”   弘化公主大怒:“什么意思?”   “大唐,吐蕃,当世之大国也,吐谷浑不过贫瘠游牧之地,你们名义上为唐国藩属,实则多行抢掠之地,与大唐的关系算不得友睦。”   “如今我吐蕃大军势如破竹,你们以为唐国帮你们出兵,诺曷钵的汗位就能失而复得?哈哈,太天真了吧。”   论仲琮脸色渐冷,缓缓道:“吐蕃与大唐才是下棋的对手,吐谷浑,不过棋子尔。”   “就算吐蕃与大唐开战,无论谁是胜利者,吐谷浑这片土地都不会再属于诺曷钵,公主殿下,这个道理你若想不明白,不妨去问问你的夫君。”   “而你,却还在凉州城自以为是地沾沾自喜,以为唐国帮你们出兵便能解决一切问题,岂不可笑?哈哈!”   “言尽于此,殿下,告辞了。”   说完论仲琮转身骑马离去,留下弘化公主脸色阴沉地盯着他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看刺史府的门楣,饱满的胸脯一阵阵地急促起伏,脸色也愈发阴晴不定。   ……   目送两位使节离开,李钦载眼里的笑意渐渐涌了起来。   越来越有趣了,人多才好玩,三国会谈,合纵连横那一套是否可以拿出来玩玩?   然而还是要等长安筹齐粮草,否则李钦载不敢玩得太大。   手里虽有一千余杆三眼铳,但李钦载很清楚,这点兵力无法改变战争的胜负,它只能在最初登场亮相的时候产生震慑作用,多用几次就不灵了。   如果粮草筹齐了,长安只要派来三万兵马,其中有一万杆三眼铳,整个西北李钦载可以横着走。   独自坐在前堂,李钦载沉思许久,才起身慢慢朝后院走去。   来到自己的卧房门外,突然听到一阵响动,李钦载皱眉,静静地站在门口没出声。   片刻后,紫奴匆匆走出房门,见到门外的李钦载,紫奴不由大吃一惊,脸色瞬间白了,随即慌忙垂头请罪。   “主人恕罪,奴婢见主人的屋子里有点乱,自作主张收拾了一下……”   李钦载静静盯着她那张绝美的面庞,突然笑了:“恕什么罪,我还要多谢你呢,多懂事的姑娘,长得好,身材也好,还那么勤劳,做舞伎可惜了……”   “这样吧,此间事了,你随我回长安,我收你为妾室,以后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如何?”   紫奴一惊,随即俏脸涨红了:“奴婢……不敢奢求有此福分。”   “就凭你这脸蛋身材,绝对有此福分,当然,刚进我家门可能会受点小委屈,不过忍忍就过去了……”   紫奴愕然道:“小委屈?”   “嗯,我家的婆娘有点凶,没关系,一切仍在我的掌握中,你只要从今天起学会游水,问题不大。”   “为何要学会游水?”   李钦载嗔道:“真是个小傻瓜,哪天我婆娘把你扔井里的时候,你得学会自救呀。” 第五百三十四章 明正典刑   女人是真的美,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屌丝消费不起的高贵感。   李钦载从不掩饰对她的欣赏,这样的女人居然成了自己的舞伎,对一个上辈子是个社畜的他来说,简直像一出《绝色女明星是我的女仆》,既狗血又荡漾。   探身朝屋子里看了看,李钦载笑道:“屋子都收拾好了?”   紫奴垂头道:“是,都收拾好了。”   李钦载啧啧赞道:“持家又勤劳,内外皆美的女子,活该有此福分做我的妾室,等咱们回了长安就办,你若着急,咱们就在凉州城亦未尝不可……”   紫奴急忙摇头:“不,奴婢不着急。”   李钦载语重心长地道:“该着急了,回到长安怕是没那么顺利,你不知道长安有多少富贵人家的小姐排着队等我娶她们为妾,回到长安你的压力会很大的……”   紫奴嘴角微微一扬,仍垂头道:“奴婢不敢奢求这等福分。”   李钦载傲娇地仰起头:“不,你必须有。允许你插个队,就这么定了。”   说着李钦载走进房内,片刻后从房里拿出一本小黄册递给她,正色道:“多学学上面的知识,博大精深,深不可测。时刻为当我的妾室而准备着。”   紫奴下意识接过,翻开小黄册,见上面一幅幅男女不知羞耻的姿势,俏脸顿时刷地变得血红血红,烫手般松开手指,小黄册掉落在地。   李钦载俯身将它拾了起来,继续塞到她手里,嗔道:“此为孤籍,你要善待珍惜,拿回去好好学,明天我要抽查提问的。”   “提,提问?”紫奴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道。   “嗯,提问,娶妻当娶贤,娶妾当娶色,以色侍人者,姿势必须精通,……脸红啥?男女敦伦之道,亦是人间正道,阴阳相济之术,学习它的时候当怀敬畏之心。”   不知廉耻的事情,居然说得如此正义凛然,紫奴呆怔地看着他,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应。   这个唐国的使节真是……唐国天子任他为使的时候,知道他这么不要脸吗?   小黄册捏在手里,紫奴不知该道谢还是羞奔,匆匆行了个礼,慌慌张张跑了。   李钦载盯着她仓惶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   身材真好,跑起来都那么美。   张无忌他妈说,越美丽的女人越会骗人,可惜了……   ……   第二天,李钦载正打算去后院抽查紫奴的学习进度的时候,宋森悄悄溜进了刺史府。   李钦载坐在偏厅内,见宋森走过来,横竖看他不顺眼。   “你的脚后掌长痔疮了?走路就好好走路,踮着脚尖像入室盗窃的贼,堂堂百骑司掌事就这德行?”李钦载皱眉道。   宋森陪笑道:“下官习惯了,毕竟百骑司干的都是静悄悄的事儿……”   李钦载嗤笑:“能把‘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粉饰成‘静悄悄’,你可真有才,明年你试试去参加科考,考个状元回来让陛下开开眼。”   宋森苦笑道:“李县伯每句话明明说得很文雅,但不知为何,每次与您聊天,下官的心都像被针扎一样疼。”   “你这样的人如果去甘井庄当我的学生,怕是很不合群呀。”   “咳,说正事吧,李县伯,下官不负所望,两日内拿获城中奸细共计五人,其中有一人正是那夜纵火烧凉州官仓的真凶。”   “纵火的那人,是哪国的?”   “是吐蕃人,精通中原语言和礼仪,乔装成大唐的百姓,趁夜烧了官仓,另外还有两人是他的同伙,烧官仓那晚他们在外策应。”   李钦载反应平静,这个结果在他的意料之中。   想想又觉得不对,李钦载问道:“抓了五人,其中三人是吐蕃的,另外两人呢?”   宋森笑了:“是吐谷浑的,李县伯您猜猜,他们在凉州城是何身份?”   李钦载用充满MMP的微笑道:“你猜我会不会猜?你再猜我会用鞋底子抽你的左脸还是右脸?”   宋森眼皮一跳,急忙陪笑道:“哈哈,下官开个玩笑,另外两人潜伏凉州城多年,是下官无意中查出来的,他们居然是刺史府的巡城差役,早在显庆年间便潜伏在刺史府里。”   “他们潜伏的目的呢?”   “没有目的,是一步闲棋,但若有朝一日西北情势变化,这一步闲棋就不闲了,或许会要命。”   李钦载冷笑:“吐谷浑那位可汗,也不是省油的灯啊。”   说着李钦载悲戚地叹道:“吐蕃是坏人,吐谷浑也是坏人,善良又弱小的我在这凉州城里,多么的楚楚可怜。”   宋森嘴唇嗫嚅了一下,终于忍不住道:“李县伯,您绝对跟‘善良又弱小’没有半文钱关系,在吐蕃和吐谷浑使节眼里,他们才叫‘楚楚可怜’。”   李钦载微笑道:“你越来越会聊天了,来,凑近点,我给你看一样宝贝。”   “大可不必,李县伯,奸细被揪出来了,接下来怎么做?”   李钦载想了想,道:“两国使团都住在凉州城的馆驿里吧?”   “是。”   李钦载突然冷下脸来:“把人押到馆驿门前,找个嗓门大的明正典刑,全都砍了,看看两国使节的反应。”   宋森一惊,细细琢磨了一下之后,不由朝李钦载投去敬畏的目光。   “天子选择李县伯出使,真是慧眼识珠,您够狠!”   李钦载摇摇头,压低了声音道:“你再帮我查一个人……”   ……   吐蕃和吐谷浑两国使团都住在凉州城唯一的馆驿里,可以想象馆驿内是怎样的剑拔弩张。   论仲琮入凉州城已三日,三日内两国使团随从在馆驿内共计斗殴十次以上,每次都是拔刀械斗,凉州城成了两国单独开辟的小战场,短短三日又造成了双方十余人伤亡。   在这个风平浪静的下午,刺史府内突然行出一队人马,押着五个垂头丧气伤痕累累的犯人,出了刺史府后直奔馆驿而来。   馆驿早被两国使团包下,两国的随从正站在馆驿门口值守顺便互相瞪视。   平静很快被打破,一队人马气势汹汹走来,还有无数围观的百姓兴奋地跟在后面,馆驿门口的两国使团随从顿觉不对,见这队人马似乎是冲着馆驿来的,于是慌忙转身跑进后院禀报。   李家部曲押着五名犯人,来到馆驿门前站定,部曲的刀鞘狠狠一磕犯人膝盖,五名犯人便跪倒在馆驿门外的空地上。   刘阿四一脸煞气,盯着馆驿内的屏风,久久不出声。   见屏风后模糊闪过两道人影,然后站定不动,刘阿四才暴喝道:“查,日前纵火焚凉州城官仓者,人犯两名已被拿获。”   “查,潜伏凉州城意图不轨者三人,已被拿获。”   “奉大唐使节令,五人皆斩,明正典刑,正告阖城子民闻之!” 第五百三十五章 敌人也是朋友   两名吐蕃奸细,三名吐谷浑奸细,跪在馆驿门前一字排开。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五名部曲横刀出鞘面无表情站在犯人身后,刘阿四盯着馆驿内的那扇屏风,屏风后面,两道身影一动不动。   人群围观下,五名伤痕累累的犯人浑身发抖,刘阿四却迟迟不下令开斩,冰冷的目光仍然盯着那扇屏风。   屏风后,论仲琮和弘化公主破天荒地站在一起,两人目光对视仍然充满了仇恨,可他们都很有默契地没出声。   良久,论仲琮道:“公主殿下,你要出去救下你们的奸细吗?你是大唐公主,你若出面开口,想必能救下的。”   弘化公主冷笑:“你为何不出去?吐蕃不是仗着兵精刀利,动辄叫嚣要与大唐开战么?你若出面,那几名奸细想必李钦载不敢杀了吧?”   论仲琮脸色一沉,怒哼一声。   开什么玩笑,那个年轻的唐国使节根本就是个疯子,他疯起来连使团都敢团灭,会因为他出面求情就不杀奸细?   听着馆驿外的动静,论仲琮冷声道:“李钦载这是杀鸡儆猴,也是为了立威,今日当着我们的面杀了奸细,愈发挫了你我两国使团的锐气,往后再与他谈判,气势完全被他压得死死的。”   弘化公主嗯了一声,道:“不错,你我都讨不到便宜,但大唐已经介入了这场战事,必然要捞足了好处才肯罢手。”   论仲琮微笑看了她一眼。   昨日与她说的话,显然已有了作用,这位公主殿下已对唐国生出了戒备之心,她已认识到吐谷浑的危险境况了。   论仲琮正视她,缓缓道:“那几个奸细无关紧要,死便死了,但接下来的谈判,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弘化公主冷眼瞥着他:“你有办法?”   “有,以吐蕃大相和吐谷浑可汗的名义,派人向长安紧急上疏,历数李钦载在凉州城犯下的罪状,并在长安城散布流言,使其朝野非议四起,大唐天子纵然不想换掉使节,只怕也扛不住臣民非议。”   “李钦载此人必须换掉,若大唐天子再换一个不那么强势又守规矩的新使节来凉州,你我便不必承受如此大的压力,两国皆受其利。”论仲琮冷静地道。   弘化公主冷哼道:“本宫与你吐蕃是不共戴天之仇人,凭什么听你的?”   论仲琮微笑道:“两国在前方厮杀征战,是为了利益。你我共谋换掉唐使,亦是为了利益,殿下,仇恨不是理由,利益才是永恒的。”   “李钦载其人机谋敏锐,心狠手辣,若继续为唐使,你们吐谷浑必然会被唐国和吐蕃瓜分,这是毋庸置疑的,如若换个唐使来,吐谷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弘化公主冷笑道:“大唐换个新使节,你们吐蕃便会退兵?”   论仲琮笑道:“不敢瞒殿下,吐蕃肯定不会退兵的,但你我可以代表各自的国家私下做个交易,只要唐国换了新使节,我愿陈情大相,请大相即止兵戈,至于吐谷浑可汗能留下多少国土,咱们可以谈。”   弘化公主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我要你们吐蕃退出吐谷浑全境,还诺曷钵可汗一个完整的吐谷浑。”   论仲琮叹息道:“殿下,你成熟一点,看清现实吧。”   弘化公主一怔,咬着下唇没再吱声。   馆驿外,等候许久的刘阿四终于大喝道:“时辰到,人犯五名,验明正身,斩!”   随着围观人群一声惊呼,接着人群潮水般退去。   五位临时充当刽子手的李家部曲猛地挥落横刀,五颗头颅冲天而起,五具身子软软倒地,仍在不住地抽搐,殷红的鲜血流满了一地。   屏风后,论仲琮和弘化公主浑身寒毛直竖,两两对视,彼此的眼中都充满了惊惧。   明知李钦载是为了恐吓和立威,明明已看破了李钦载的用意,可论仲琮和弘化公主还是感到了惊恐,不管他们承不承认,二人对那位年轻的唐国使节已然产生了敬畏,气势已不知不觉弱了几分。   馆驿外,刘阿四再次深深看了一眼屏风后的两道人影,冷哼一声,下令部曲收拾好犯人的头颅和遗体,默然无声地离开。   馆驿外的空地上,一地的鲜血已变成了红褐色,深深地渗入沙地泥土中,四周的血腥气经久不散,围观的人群纷纷捂鼻惊惧地绕路而行。   论仲琮和弘化公主从始至终都没露面,仿佛根本不知刚刚有人在馆驿外处决了犯人。   但李钦载行事之强势,如同馆驿外的血腥气一样经久不散,给论仲琮和弘化公主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屏风后站立许久,弘化公主突然道:“依你所言,今夜本宫便向大唐天子上疏参劾李钦载种种罪状恶行,派快马送入长安,我还会给宗亲写信,请他们帮忙劝谏天子,换新使节来凉州。”   论仲琮微笑道:“如此甚好,殿下不妨与我暂时合作一回,战场上的事,交给战场去解决。”   弘化公主嫌恶地看了他一眼,招呼也不打便转身走开。   ……   凉州刺史府。   李钦载这几日是真有些累了,尽管没做过什么体力活儿,可时时刻刻动脑子也很伤身伤神。   冬天的凉州城愈发寒冷,李钦载躲在偏厅,屋子里生了几盆炭火,可还是觉得四面透风,于是将一张波斯毯子包裹全身,总算暖和了一些。   “这该死的天气,居然还有缺心眼的打仗拼命,害我千里迢迢跑来窝在这鬼地方……”李钦载喃喃道。   也不知江南淮南的粮食筹备得怎样了,算算日子,他已来凉州一个多月了。   这一个多月过得很充实,不知别人怎么想,反正李钦载抢这个杀那个,玩得很尽兴。   可是再尽兴,也不如婆娘孩子热炕头呀,李钦载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回长安继续颐养天年。   房门轻敲几下,李钦载眼睛一眯,沉声道:“进来。”   房门被推开,紫奴穿着一身西域风格浓郁的锦袍走进来,脚踝的铃铛仍然叮当作响。   “主人,奴婢给您烤了一只羊腿,还备了一壶西域葡萄酿,这么冷的天气,主人浅酌少许,暖暖身子吧。”紫奴说着将一个托盘摆在李钦载身旁的矮桌上。   李钦载看了看她,又看了一眼托盘,精致的瓷盘上,羊腿正冒着热气,一股香味浓郁扑鼻。 第五百三十六章 暗藏杀机   她来了,她来了,她带着美人计走来了……   李钦载嘴角上扬,笑吟吟地看着紫奴。   异域风情很刺激,身边有个绝色美人不但会跳舞,还知冷知热,服侍周到,服务品质直追前世的会所嫩模,酒杯空了立马给你满上,想抽烟了立马给你点火,想点歌了立马代劳。   除了不会玩骰子,不会搞气氛,其他的都会。   最可贵的是,她连小费都不要。   多好的姑娘,不收为妾室还有天理吗?   李钦载不是渣,他只想给她一个美满的家。   托盘上有一柄小巧的匕首,紫奴握着匕首,小心翼翼地割下一块最嫩的羊腿肉,将它递到李钦载嘴边。   李钦载摇头,笑道:“你烤的,怎能让我独自享受,你先吃一口,不然我会过意不去的。”   紫奴一愣,道:“服侍主人是奴婢的本分,奴婢怎敢失礼先吃。”   李钦载微笑道:“没关系,主人让你吃的,你一口,我一口,这样才有情趣嘛,乖,你先吃一口。”   紫奴美眸闪过复杂之色,但还是听话地吃了一口羊肉。   吃完吞下后,紫奴又主动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口饮尽,最后突然眼眶一红,轻泣道:“主人是怀疑奴婢在酒菜里下毒么?”   李钦载深情款款地道:“傻孩子,疑心病咋那么重呢?你可是要被我收为妾室的人,我怎会怀疑你?我相信你是好姑娘,不会害我的。”   紫奴吸了吸鼻子,道:“多谢主人信任,奴婢不会害你的。”   李钦载又叹道:“身边有个女人服侍真好,以前都是一群糙汉子,粗手粗脚的,自从有了你,我的日子过得舒服多了。”   紫奴抿唇一笑,惊鸿一瞥般的笑容艳光四射,绝世佳人一颦一笑都令世间增辉。   “奴婢愿永远服侍主人,主人心情愉悦,奴婢也欢喜。”紫奴垂头含羞道。   李钦载点头,道:“在凉州城这段日子,就由你来服侍我了,我这人虽然不太讲究,但喜欢屋子和衣裳都整洁一点,你没事帮我收拾收拾。”   “是。”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去吧,这里不用你服侍了,去我住的屋子看看有没有需要收拾的地方,我先打个瞌睡……”   说完李钦载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又朝紫奴笑了笑。   话说得天衣无缝,紫奴也没多想,于是盈盈一礼,正要告退时,不经意抬头看了看李钦载的笑容,却突然发觉他的笑容不太正常。   说不上哪里不对,可紫奴就是觉得不对。   缓缓退出房门后,紫奴独自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朝李钦载的卧房走去。   李钦载仍保持原来的姿势,半仰半躺地瘫在蒲团上,转眼看了看托盘上香气扑鼻的羊腿肉和葡萄酿,终究一口都没吃。   “可惜这么好的羊肉了,啧,浪费啊。”李钦载摇头喃喃道。   ……   紫奴独自来到李钦载的卧房,屋子里确实有点乱,被褥拧得像一团乱麻,鞋子足衣随处乱扔,换下来的衣裳也扔在地上。   紫奴琼鼻皱了皱,轻哼道:“臭男人……”   没急着收拾屋子,她的目光迅速在屋子里巡弋一遍,然后注意到角落的矮桌上静静地搁着一摞纸。   紫奴悄然走近,俯身仔细看着那摞纸,赫然发现最上面那张纸上画着一支形状古怪的东西,很眼熟。   紫奴脑海里顿时浮现临行前大相禄东赞给她看过的一张图,正是积石山下一千余唐军手里的奇怪兵器。   此刻眼前这张纸上,画的同样也是这件兵器,不同的是,它画得更具体,更生动,紫奴只看了一眼便知道它是何物。   心跳忍不住加快,胸腔内翻涌着一股狂喜。   禄东赞交代给她的任务,其中之一便是弄到唐军那件奇怪兵器的底细,很显然,它的底细就在眼前,这摞纸一定是关于那件兵器的所有细节和秘方。   如此顺利就完成了任务,紫奴都有点不敢置信。   下意识地伸出手去,紫奴正要将这摞纸拿起来仔细翻阅,手刚伸出一半,脑海里电光火石般闪过刚才李钦载的那记笑容。   不对!有诈!一切太顺利了。   紫奴眼皮一跳,迅速后退几步,惊疑不定地盯着矮桌上的那摞纸。   深呼吸几次,紫奴恢复了冷静,再次缓缓上前,蹲在矮桌前仔细观察这摞纸。   许久之后,紫奴终于发现了什么,一双美眸露出惊骇之色。   在那摞纸的上层和下层之间,居然夹了一根长头发,若不是仔细观察根本不可能发现,而那根头发恰好卡在上下之间。   也就是说,只要她刚才动了那摞纸,头发肯定会掉落,如果她没注意的话,这根头发便已将她完全暴露了。   紫奴心中电闪雷鸣,耳朵都嗡嗡作响,绝色脸庞布满了惊骇。   这根头发是肉眼很难辨别的小机关,刚才她若是动了这摞纸,便等于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所以,那位年轻的唐国使节已经怀疑自己了?还是说,这根头发或许是无意卡在这里的?   满心惊疑,紫奴顿时有些失措,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刚才的情况有多凶险。   果然,唐国的使节确实不是庸碌之辈,能被大唐天子如此信任,代表大唐为使,终归是有几分本事的。   紫奴刚才不察,差点把命丢在此处。   从头到尾悄无声息,小小斗室竟暗藏杀机。唯有紫奴知道自己刚才其实已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回来。   后背不知不觉渗出一层冷汗,紫奴立马想到更多。   她进屋子的那一刻,门外是否已设下埋伏?李钦载真的怀疑她了吗?她哪里做得不对而致露出了破绽?   紫奴已没有勇气再去翻看那摞纸,如果它是一道考验她的机关,那么纸上肯定不会有她想要的东西。   此刻脑海里却在不停犹豫挣扎。   刚才那摞纸自己根本没动,机关并未触发,所以自己究竟该马上逃离,还是沉住气留下来,继续等待时机完成禄东赞交代的任务?   李钦载或许已怀疑自己,但肯定只是怀疑,如果真确定了自己有问题,以她区区舞伎的身份,必然毫不犹豫地下令杀了。   既然只是怀疑,只要自己不露出破绽,仍有机会完成任务。   深呼吸几次,紫奴饱满的胸膛渐渐恢复了平日的起伏节奏。   然后,她开始俯身收拾屋子,从被褥到鞋子足衣,动作娴熟地铺展折叠。   当屋子里恢复了整洁干净后,紫奴打开房门走出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坦然地挺胸直行,回到自己位于后院的卧房。 第五百三十七章 宗亲游说   紫奴匆忙离开后,后院不远处的矮丛里,李钦载和宋森缓缓走了出来。   盯着紫奴离开的方向,李钦载神情若有所思。   宋森一声不吭走进卧房,检查了许久后才出来,走到李钦载面前低声道:“李县伯,那摞纸她没动。”   李钦载嗯了一声。   宋森犹豫了一下,道:“如果此女真的另有所图,咱们大唐的三眼铳是最有吸引力的东西,无论她是吐蕃还是吐谷浑派来的,都不应该视而不见才是。”   李钦载平静地道:“也许她发现今日窃取图纸并不是个好时机。”   “李县伯,下官这几日派人暗中盯着她,发现她连刺史府的门都没出过,每日除了练舞便是烹羹,与其他的舞伎相处也很自然,似乎并无可疑之处,李县伯是不是弄错了?”   李钦载眼神受伤地看着他:“你不相信我?你宁愿相信一个外人,也不相信我?”   “呃……”宋森眼皮直跳。   这种狗血三角虐恋的台词你为何说得如此流利?   “下官当然相信您,那个叫紫奴的舞伎下官会派人继续盯着她,直到她露出破绽为止。”   “馆驿那里也派人盯着,那里才是重点,两国使团肯定会搞事。”   “李县伯放心,馆驿里的伙计有一半已换上了百骑司所属,天天盯着他们呢。”   ……   长安城,太极宫。   江夏王李道宗之子李景恒站在宫门外久久徘徊,犹豫不定。   昨日两骑快马入京,其中一骑携弘化公主书信,投递李景恒府上,信中言辞切切,涕零如雨,通篇都是在倾诉天子使节李钦载在凉州城如何欺凌抢掠,横行霸道。   吐谷浑可汗与王后夫妻被欺负得敢怒不敢言,想来自己本是大唐公主的身份,当今天子的姐姐,却被小小的县伯欺辱,夫妻俩夜深人静之时想到时运乖舛,于是抱头痛哭不已云云。   通篇告状兼卖惨,总之那位天子使节李钦载在凉州罪大恶极,简直天怒人怨,凉州官民和睦邻吐谷浑皆被他欺凌。   不仅多次派兵抢掠屠戮吐谷浑部落,还对她这位大唐公主动辄呵斥教训,目中无人骄横至极。   李景恒是已故江夏王李道宗之长子,说起李道宗,可是一位大人物,他与李世民是堂兄弟,正经的皇室宗亲,爵封江夏王,后来被房遗爱与高阳公主谋反案所牵连,被除爵流放,死于路途中。   李道宗在世时持身颇正,当初被卷入房遗爱谋反案,纯粹是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与他有仇怨,借机报复而已。   长孙无忌倒下后,武后被册为皇后,这几年武后渐渐坐稳了位置,朝中已有风声,说是要恢复李道宗的爵位,作为李道宗的长子,恢复的爵位自然要落实到李景恒身上。   所以江夏王一脉这两年的家业渐有兴复之势,只要家族子弟不犯什么大错,家业基本还是能够重振的。   所以此刻李景恒站在宫门前很犹豫,他在犹豫要不要帮弘化公主说话,面见李治参劾李钦载。   弘化公主是李世民的女儿,在被送出去和亲以前,与江夏王一脉的关系很深,大家都是宗亲,幼年时也常一起玩耍。   李景恒与弘化公主自幼便一起读书识字,弘化公主年纪比李景恒大,和亲之前这位姐姐常带着他满长安转悠,姐弟之情颇深。   李道宗当年被卷入谋反案时,远在吐谷浑的弘化公主也向长安上疏,为李道宗辩白求情。   这些都是情分,情分应该有来有往。所以当弘化公主受了委屈,李景恒不可能装作视而不见。   站立宫门许久,李景恒终于还是一咬牙,决定进宫面君。   当宦官领着李景恒走进安仁殿,殿内李治正翻阅着奏疏,此刻的他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什么。   李景恒行臣礼,李治这才回神,朝李景恒笑了笑,道:“堂弟久不来看朕,今日倒是稀罕。”   李景恒垂头道:“待罪之臣,羞见天颜。”   李治一愣,随即笑道:“不必如此,当年的事,朝中已有了说法,尔父冤也,当昭雪重见天日了,你家的爵位朕也会还给你。”   李景恒眼眶一红,跪地道:“臣代亡父多谢陛下,臣不求复爵,只求父王之冤能被陛下知晓,臣愿已足。”   李治垂睑叹息,自从登基以来,为了与关陇集团抗衡,他做了许多违心的事,当年处置李道宗时,难道李治不知道李道宗冤枉?他甚至比李道宗更清楚事情的真相。   但为了稳住长孙无忌,李治还是将李道宗除爵流放,因为这是血淋淋的政治,政治必然有代价,也必然会有弃子。   如今长孙无忌终于倒了,可李道宗终究没能等来平反昭雪的那一天,朝中关陇集团的势力仍存,哪怕现在给江夏王恢复爵位,李治也要谋而后动。   从血缘上论,李治与李景恒也算是堂兄弟了,尽管这些年种种恩怨,这对堂兄弟的感情已生分了许多。   二人聊了一会儿家常后,李景恒才道出今日进宫的来意。   按照弘化公主信上所述,李景恒将李钦载在凉州城的罪过一桩桩数落出来。   李治开始时还颇有耐心地听着,结果李景恒越说越多,言辞越来越有锋芒,李治的表情也变化了。   他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但还是很有涵养地让李景恒说完。   李景恒当然也不是愣头青,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李治的脸色,见他眼神渐渐冰冷,李景恒心头咯噔一下,情知不妙。   很显然,今日这番话天子并不喜欢听。   对于一个还在等待朝廷恢复爵位和待遇的人来说,今日李景恒根本就不该来。   于是已经历数李钦载大半罪状的李景恒突然住嘴了,伏地道:“陛下,臣不过是道听途说,向陛下陈情风闻而已,请陛下莫介意。”   李治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脸上出现了笑容。   “景恒,你可知今日你是第几个来游说朕的宗亲?”   李景恒吃惊地道:“今日还有别的宗亲……”   李治笑道:“没错,都是来游说朕换使节的,都是历数李钦载的罪状的,哈哈,远在天边的李钦载,竟劳动长安城如此多的宗亲参劾数落,倒也算是一桩殊荣了。” 第五百三十八章 英君能臣   事情并不奇怪,弘化公主请人帮忙不止求了李景恒这一家,想必当年有点交情的皇室宗亲都递了书信。   撒网捕鱼,有一个算一个,弘化公主很有渣女体质。   于是从早上开始,皇室宗亲如同进了副本似的,有的单排,有的组队,一个接一个进宫刷BOSS。   李治挨个召见他们,能一直心平气和分别跟他们聊,实在已算得上涵养惊人了。   然而听宗亲们说得越多,李治的思路便越清晰。   事非寻常即有妖,今日宗亲组团进宫不是偶然,肯定是有人背后发力了。   “是谁让你进宫参劾李钦载的?景恒,你告诉朕实话。”李治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李景恒犹豫许久,方才低声道:“臣昨夜收到了弘化公主的信,信里数落李钦载罪状多款,臣与弘化公主自幼相益,实在不忍拒绝……”   李治点了点头:“今早朕也收到了一封书信和一道奏疏,分别是吐蕃大相禄东赞和弘化公主的,他们在书信和奏疏中的说法与你今日所言一致,都是参劾李钦载。”   说着李治突然笑了:“也不知李景初在凉州城究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而致吐蕃吐谷浑两国皆向朕参劾诉苦,想来李景初做的事必不简单……”   听着李治如此亲昵的语气,李景恒愈发觉得今日进宫的决定很不明智。   天子对李钦载的宠信已无以复加,自己居然跑来告状,似乎有点自讨没趣的味道了。   见李景恒神情犹疑,李治淡淡地道:“景恒,你一直在长安,数千里之外的凉州城发生了什么,李钦载究竟做了什么,你是如何知道的?仅凭弘化公主一人之言,便进宫来参劾李钦载,不觉得太鲁莽了吗?”   李景恒顿时冒出了冷汗,垂头道:“陛下,臣知错了。臣不该只顾及情分而罔顾事实。”   李治语气稍微重了一些,道:“你确实错了,李钦载是朕遣去调停两国战争的使节,他在凉州城所做的一切,皆是出于对大唐的忠诚。”   “我们远隔千里,帮不了他的忙也就罢了,切不可在他背后捅刀子,此举岂不令忠臣心寒?”   李景恒愈发冷汗潸潸,不住地伏地请罪。   李治身子微微前倾,道:“你可知李钦载究竟在凉州城做了什么?”   “臣不知。”   李治从案头取过一本奏疏,道:“此为李钦载给朕送来的奏疏,他赴任凉州的路上便被吐蕃派人行刺,这才有了屠戮吐蕃使团之举,此举是为报复吐蕃,立我国威。”   “后来派兵抢掠吐谷浑也好,在积石山教训吐蕃军队也好,与两国使节针锋相对也好,皆是为了大唐而谋动,可以说,李钦载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正当应分的,绝无不妥之处,换了朕是他,也会这么干。”   说着李治微笑道:“李钦载做了这些,吐蕃与吐谷浑之战,我大唐已强势介入,并已在两国间狠狠立威,如今的吐蕃和吐谷浑已不得不忌惮大唐的介入,对李钦载这位大唐使节更是敬畏又嫉恨。”   “这才有了两国使节一同参劾李钦载,请朕更换使节的恳求。”   “哈哈,越是如此,说明李钦载的存在越有必要,朕就是要让他站住脚,为大唐谋得万世之地,这个天子使节,舍景初其谁?”   盯着李景恒大汗淋漓的脸,李治缓缓道:“李钦载在边城为朕和大唐出生入死殚精竭虑,景恒何忍在背后掣肘,而令亲者痛,仇者快?”   “你回去吧,朕今日这些话,不仅说给你听,也说给那些宗亲听,希望你是最后一个进宫参劾李钦载的人。”   “弘化公主,她的心已经长偏了,亲情与社稷孰轻孰重,景恒当有取舍。”   看着李景恒惶恐告罪离开,李治的眉头再次紧锁。   江南淮南道的粮食筹集并不顺利,如今已是冬天,北方旱情的后果渐渐呈现,南方许多州县的官仓粮食大部分已运往北方赈济。   大唐想要在这种情况下筹齐一场战争所用的粮食,其实非常艰难。   李治不知道李钦载在凉州城撑得多辛苦,但他知道,李钦载必须继续硬撑下去,为筹齐粮草争取更多的时间。   ……   长安的消息,首先是百骑司送来的。   百骑司在传递消息这方面,途径和方式比吐蕃和吐谷浑快了一步。毕竟人家是专业的。   得到消息之后,宋森便匆匆进刺史府求见李钦载。   李钦载看到纸面上的寥寥数语后,顿时气坏了。   “参劾我?这俩货好意思参劾我?”李钦载暴跳如雷,气得在屋子里不停踱步。   宋森急忙安抚道:“李县伯息怒,陛下英明,并未听信谗言,李县伯与陛下之间的信任,实在让下官惊羡不已。”   李钦载哼了哼:“我还巴不得陛下听信谗言把我调回长安呢,以为我乐意在这破城里待着咋?在家里搂着婆娘揍孩子不香吗?”   说着李钦载黯然叹息:“老宋啊,你说人心怎么能坏到这个地步,我对论仲琮和弘化公主够客气了吧?没刨他们的祖坟也没占他们便宜。”   “可他们呢?这头跟我虚情假意地谈着,转脸便送信去长安参劾我,请天子更换使节,还罗织如此多的罪状,你说说,我有那么恶贯满盈吗?”   宋森为难地犹豫片刻,终于决定做人还是诚实一点,于是低声道:“呃,李县伯,两国使节说您屠戮吐蕃使团,抢掠吐谷浑部落,贩卖吐谷浑少女等等,这些事……您确实干过。”   李钦载一愣,望向宋森的眼神渐渐不善:“老宋,你怕是很久没尝过长安城纨绔嚣张起来是啥味道了。”   宋森一惊,急忙道:“李县伯误会了,下官的意思是,不管您对两国干了什么,皆是出于对大唐和天子的一片忠心,下官愿附骥尾,攀鸿翮,欣然景从之。”   李钦载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宋森。   “百骑司在馆驿里不是布置了眼线吗?把这个东西下到两国使团的饭食里。”   宋森接过,下意识道:“这是……”   李钦载正色道:“我观两国使节心术不正,这包名为‘正心镇邪药’,帮他们治治病,顺便加个状态。” 第五百三十九章 食物中毒   凉州城的物产颇为贫瘠,这里并不适合耕种,城外附近下辖的乡县只种有少量的黍米和麦子。   商业上,这座城也并不被来往的商人们所青睐,如果选择交易或中转,商人们大多会选择大唐与西域之间的玉门关和肃州,如果想要赚取最大的利润,商人们会选择去长安。   于是凉州城无论农业还是商业,都是非常贫乏的,城中的粮食等必需品只能用牛羊与邻城交换,或是与商人兑换。   紫奴正蹲在刺史府的后厨院子里,细心地洗刷一把菠菜。   菠菜原名波斯菜,最早是从波斯传到世界各地的,贞观二十一年,泥婆罗围国(尼泊尔)向太宗敬献菠菜种子,大唐从此广泛种植。   紫奴手里的菠菜是从城里商人的手中换来的,冬天的绿菜很稀少,一把菠菜比羊肉贵多了。   如今的紫奴已不仅仅是舞伎,她还是照顾李钦载起居的丫鬟。   寒冷的冬天,为他煮一把菠菜,解一下最近顿顿吃肉的油腻,想必更能讨这位唐国使节的欢心吧。   令她遗憾的是,李钦载自从买下她后,无论她有意无意地诱惑,他却不为所动,仿佛一位戒决女色的得道高僧,对她的诱惑视而不见。   想想也难怪,她并不知道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让他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昨日她没动屋子里的那摞纸,算是逃过一劫。   但李钦载对她的怀疑仍未打消,这个时候紫奴只能小心又小心,万万不敢做出任何引人怀疑的举动。   埋头洗着菠菜的时候,一名大腹便便的贩夫走入后厨院子,将半扇羊肉扔在她脚下,紫奴赫然抬头,贩夫却咧嘴一笑。   “姑娘,刺史府派员采买,从小人这里买了羊肉,钱货两清了哈。”   紫奴看了贩夫一眼,美丽的紫瞳微微露出惊慌之色,忐忑地左右环视一圈,压低了声音道:“你找死吗?混进刺史府意欲何为?”   贩夫是她的熟人,正是当日扮作胡商卖掉她和一群舞伎的那人,今日的他脸上粘了一把络腮大胡子,头戴羊角毡帽,衣裳也是破破烂烂,身上还散发出一股牲畜的血腥气,像极了一名屠夫。   贩夫蹲下身,装作清洗羊肉的样子,一边忙碌一边低声道:“大相已派人来询问,唐军那件新兵器的底细可曾得到?”   紫奴头也不抬,冷冷地道:“唐国使节已怀疑我了,我要洗脱嫌疑,最近不宜动手。”   贩夫皱眉道:“大相那头可催得紧,大军窝在积石山外不敢寸进,大相说必须尽快拿到那件兵器的底细,他才好继续发动大军,吞下吐谷浑。”   紫奴轻叹道:“那位唐国使节比我想象中难缠,这几日我也不知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竟被他怀疑了。大相短期内若想得到新兵器的底细,刺史府这里怕是很难获取……”   “那该如何?”   紫奴想了想,道:“那件新兵器已装备了一千余唐军将士,这一千余将士其中一半拱卫刺史府,另一半在凉州城外扎营,我们不妨谋划一番,从这些将士手中偷得几件新兵器……”   贩夫苦涩地道:“我等潜伏在城里的兄弟不过数十,如何能从戒备森严的大营中窃取新兵器?”   紫奴沉默片刻,道:“这两日我试试,若能遇到落单的唐军最好。”   ……   住着两国使团的凉州城馆驿发生了一件大事。   吐蕃使团的使节和随从护卫全都食物中毒了。   今日用过午饭后,吐蕃使团成员便觉得肚子痛,痛如刀绞,窜稀,几十号人哭着喊着抢茅厕,没抢到茅厕的仓惶跑到后院无人处自行解决。   窜完一轮又一轮,不到一个时辰,吐蕃使团全员腿软,走路两腿打摆子,一个个脸色也苍白得厉害,有几个体质弱的甚至昏迷过去。   吐蕃使团窜稀拉得天昏地暗,诡异的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吐谷浑使团却毫发无伤,一个个精神百倍,聚在后院围观吐蕃使团窜稀,每从茅厕里走出一人,吐谷浑使团的随从们便发出震天的喝彩声。   吐蕃使团的人怒视吐谷浑使团的随从们,双方在后院开始对骂,指责吐谷浑卑鄙无耻,竟然在饭食里下毒。   这就解释不清了。   大家同吃同住,吐蕃使团全员中毒,吐谷浑却毫发无伤,再加上两国的宿仇,入凉州城后双方经常械斗,互相都打死过人。   如今吐蕃使团中了毒,吐谷浑使团没事,凶手还能是谁?没悬念了。   吐谷浑使团辩无可辩,索性不解释了。   幸好由于李钦载这位唐国使节的威望甚重,两国使团对骂归对骂,倒也不敢动手了,不然以吐蕃使团此时的体力和状态,又得迎来一波团灭。   快天黑时,得到消息的李钦载匆匆来到馆驿,见到脸色苍白的论仲琮和一脸幸灾乐祸的弘化公主,李钦载不由大惊。   “吐蕃贵使怎么了?吃脏东西了?”李钦载关切地问道。   论仲琮打起精神,眼眶一红,哽咽道:“贵使来得正好,还请贵使为吐蕃主持公道,吐谷浑使团卑鄙无耻,竟在饭食中下毒,我使团上下一时不察,竟着了他们的道儿,此地是凉州城,请唐国贵使为吐蕃声张正义。”   弘化公主大怒道:“本宫是大唐公主,怎屑于做这等偷鸡摸狗之事?论仲琮,莫以为你是吐蕃使节便可随意污蔑,本宫杀你如杀一狗尔,用得着下毒吗?”   李钦载温言道:“公主殿下息怒,吐蕃贵使息怒,此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以公主之尊,想必不会做出这等卑鄙之事……吧?”   弘化公主一愣,指着李钦载大怒道:“李钦载,你刚才犹豫了?你犹豫了!难道连你也以为是本宫做的?”   “下官万不敢有此意,只不过……”李钦载为难地道:“同住一家馆驿内,吐蕃使团全员中毒,吐谷浑使团却浑然无事,公主殿下,下官实不知如何帮你解释呀。”   弘化公主怒道:“本宫以我李唐世代祖先之名发誓,吐蕃使团之毒绝非本宫或吐谷浑使团所为。”   李钦载叹了口气,真该让爷爷李勣来旁观一下,平日老说他动辄拿自家祖宗先人发誓,是不肖子孙。   人家皇室也有一个不肖的呢,院子里仨使节,其中俩混蛋,难不成使节这个职业专门为混蛋量身打造的? 第五百四十章 杀机暗伏   下毒的事弘化公主解释不清,李钦载在一旁和稀泥。   窜得两腿发软的吐蕃使团连拔刀的力气都没有,却纷纷有气无力地叫嚣着要报仇,吐谷浑使团则针锋相对地嘲笑,有胆现在就出去单挑啊……   馆驿一片混乱,论仲琮无力地半瘫在院子中间的蒲团上,愤怒地盯着弘化公主。   弘化公主倒有点意思,她浑然无视论仲琮愤怒的眼神,反而目光冰冷地瞪着李钦载。   三人之间的气氛有点诡异。   李钦载和了半天稀泥,捕捉到弘化公主不善的目光,顿时心虚地扭过头去。   事情的逻辑其实很简单。   吐蕃怀疑吐谷浑下了毒,吐谷浑下没下毒弘化公主最清楚,既然不是吐谷浑干的,那么凉州城里仅剩的嫌疑人当然就是李钦载。   这货又特么不当人了,又一次在两国之间挑起了事端。   大唐天子怎就派了这么一个货色来当使节?看看他把三国搞得鸡飞狗跳的,简直是一根搅屎棍,只要发现表面的屎快干了,立马便搅和一番,让这坨屎重新散发恶臭。   事实证明,拿自己的祖宗先人发誓也不管用,吐蕃人可能不信这一套。   论仲琮仍然一脸愤怒地瞪着弘化公主,伸出颤巍巍的手指着她:“做事如此下作,也亏得好意思说是大唐公主,今日你对我吐蕃使团下毒,来日我必有报答。”   弘化公主大怒,正要拍案而起,然而论仲琮突然脸色一白,捂着肚子颤声道:“不好,又来了!”   说着论仲琮起身,踉踉跄跄朝茅厕奔去。   茅厕的门紧闭,论仲琮不管那么多,这个时候权力发挥了作用,有权力的人,蹲茅厕都能享受不排队的VIP待遇。   一脚踹开茅厕门,论仲琮将里面一个窜稀正欢的吐蕃随从硬生生拽了出来,自己飞快钻了进去,光着腚的随从一边惨叫一边连滚带爬跑远。   院子里,亲眼见识这不堪一幕的李钦载和弘化公主非常默契地露出嫌恶的表情。   弘化公主转眼一瞥,冷冷道:“李钦载,是你干的,对不对?”   李钦载一头雾水:“殿下所言何意?下官听不懂。”   “此刻只有你我二人,不要装了。吐谷浑没干过,那就只有你了。”   李钦载震惊了:“殿下竟怀疑是我下的毒?”   “不然呢?”   “吐蕃使团水土不服,不可以吗?”   “骗鬼呢,有意思吗?”   李钦载打死不承认:“大唐正为出兵帮助吐谷浑退敌而筹集粮草,殿下竟然污蔑大唐使节,岂不令人寒心?”   弘化公主一滞,倒不是觉得冤枉了李钦载,而是他的话让她不得不有了顾忌,若大唐真愿出兵,为了这点小事与李钦载交恶实在不划算。   李钦载深情地道:“殿下,大唐与吐谷浑可是盟友,殿下这般污蔑好人,岂不令亲者痛,仇者快?说不定是吐蕃使团自己下的毒呢,为的就是离间你我两国关系,殿下不可上当啊。”   弘化公主冷哼一声,道:“李钦载,事实真相你我心里有数,本宫不多说了,但愿大唐真能出兵帮吐谷浑退敌。”   “殿下放心,马上就快筹齐粮草了。”   扭头再次深深看了一眼茅厕方向,李钦载嘴角上扬,向弘化公主告辞。   ……   入夜,馆驿内两国使团各自的院落都亮着灯。   窜稀窜得奄奄一息的论仲琮躺在床榻上,苍白的脸色在烛光的照映下愈发吓人,像盂兰盆节流窜到阳间吃元宝香烛的鬼。   “凉州城这地方邪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然我实不知能否活着见到大相……”论仲琮呢喃道。   屋子里还有一位吐蕃人,是论仲琮的心腹随从。   努力支起身子,随从急忙将他扶坐起来。   论仲琮虚弱地喘着粗气,道:“我们吐蕃使团进了凉州城,处处陷入被动,时刻被人暗算,这样的情况不能继续下去了,唐国也好,吐谷浑也好,皆非良善之辈,看看我们使团今日的下场便知……”   随从低声道:“您先养好身子,与唐国和吐谷浑的谈判还没谈出结果呢。”   “在这凉州城里,我为鱼肉,他为刀俎,能谈出什么结果?”论仲琮喘着粗气,苍白的脸上突然闪过一道厉色,道:“我等必须求变,若不变,则为死局。”   “唐国也觊觎吐谷浑这片土地,吐蕃与唐国必有一战,所谓使团谈判其实都只是做个样子,既如此,不如我来做这个变局之人!”   随从惊道:“您打算做什么?”   论仲琮脸颊抽搐几下,低声道:“我读过中原的圣贤书,曾闻汉朝班超出使西域鄯善国之所为。”   “当时鄯善国里不但有汉朝使节,也有匈奴使节,班超率使团半夜斩了匈奴使团,彻底断了鄯善国主的念头,从此不得不归附汉朝天子。”   “今日凉州城之局面,与当年的鄯善国何等相似。”   随从眼皮一跳,惶然道:“您的意思是,效仿汉朝班超,击杀吐谷浑使团?”   论仲琮摇头,缓缓道:“不,我要击杀的是唐国使团,杀李钦载!”   随从惊道:“为何杀唐使?唐国天子若震怒……”   论仲琮摇头道:“李钦载必须死,我已收到消息,唐国天子收到吐蕃和吐谷浑的参劾,却不为所动,并无更换唐使的打算,李钦载此人留在凉州城,他的破坏力只会越来越大……”   “今日馆驿下毒之事,恐非吐谷浑所为,多半是李钦载搞的鬼,此人必须除掉,唐国天子震怒又何妨?今年唐国北方干旱,粮草不济,没有出兵之力,吐蕃当趁此机会杀唐使,然后拿下吐谷浑最后一寸土地。”   “吐谷浑若全境被占,待到唐国有力出兵时,一切都晚了,吐谷浑已在我吐蕃的掌握之下,唐国岂奈我何?”   随从低声道:“可是……咱们使团兵力薄弱,也无法击杀唐使呀,您别忘了,唐使麾下还有一千余唐军,他们手中的奇怪兵器可是连大相都不得不忌惮的。”   论仲琮冷笑道:“用计而已,将李钦载引出刺史府,半路击杀,一着得手我们便马上撤出凉州城,让他麾下的唐军无法反应。” 第五百四十一章 不谋而合   馆驿的另一个院落里,吐谷浑使团也在屋子里秘谈。   弘化公主面沉如水,盯着面前一盏烛火,黑亮的眸子里满是杀意,也不知这杀意是冲着吐蕃还是李钦载。   一名头上结满小辫的魁梧随从单膝跪在她面前,垂头道:“王后,今日吐蕃被下毒之事,咱们吐谷浑是被人嫁祸了,末将问遍了使团上下,没人做过。”   弘化公主冷哼道:“本宫知道,用你说?”   随从声音沙哑地道:“吐谷浑不能受此冤屈!”   弘化公主冷眼瞥着他:“此地是凉州城,大唐的地方,你待如何?”   “大唐的地方也该讲道理,我们应与唐国使节说清楚,不能任由吐蕃贼四处污蔑我们。”   弘化公主冷笑:“跟唐国使节讲道理?他是讲道理的人吗?李钦载此人,行事狠辣,不讲规矩,天子任他为使,倒是慧眼识珠。”   随从憋屈地道:“我们欲求唐国出兵,只能忍了。或许过不了多久……”   弘化公主摇头:“本宫已得长安快马报信,我和吐谷浑参劾李钦载的奏疏被天子否了,李钦载仍是唐国使节,只要西北战事不平,他这个使节便会一直当下去。”   随从气道:“那李钦载做事如此跋扈,对王后殿下您也殊无敬意,这样的人,唐国天子怎会如此信任他?”   “他有他的本事,不看过程,只看结果的话,如今的两国之战,大唐已强势介入进来。”   “吐蕃和吐谷浑无论哪一方都不敢忽视李钦载这个使节的存在,能在短短月余时间便达到如此效果,此人终究是有几分本事的。”   “王后,照这位唐使的态度来看,他似乎并不乐意让唐国出兵助我们退敌,如今积石山两军对峙,可谁也料不到吐蕃何时会发起进攻,吐谷浑不能再退了。”   弘化公主冷冷道:“本宫知道,所以必须想办法,逼大唐出兵,李钦载这位唐使是指望不上了,我们自己想出路。”   随从颓然道:“前方节节败退,唐国迟迟不出兵,吐谷浑还有何出路?”   弘化公主沉默,眼眸里满是阴沉。   良久,桌案上的烛火迸出一个极小的火花,弘化公主终于开口了,眼神里满满的自信。   “本宫幼时熟读史书,汉朝时有一位名叫班超的人,代汉天子出使西域,入鄯善国时,发现匈奴使团也在其国,班超率使团半夜击杀匈奴使团,逼使鄯善国主不得不归附汉天子……”   随从惊疑地看着她:“王后的意思是……”   弘化公主咬牙道:“我欲效法班超!”   “击杀吐蕃使团?”   “不,击杀李钦载,事后嫁祸吐蕃使团,以我大唐公主的身份,大唐天子必信我,唐使被杀,天子必然震怒,就算不想出兵,也不得不出兵了,咱们吐谷浑就有救了。”   随从惊道:“可……李钦载麾下千余部将,他们的兵器太可怕,我们如何得手?”   “他难道将千余部将拴在裤腰带上到处跑吗?用计骗他出刺史府,我们扮作吐蕃使团的模样半路击之,一击得手便撤,我留在馆驿与论仲琮周旋,击杀唐使的罪名,他们必须给我担了!”   ……   中午起床,李钦载目光呆滞,注视着铜镜里的自己。   最近有点憔悴,皮肤也有些粗糙了,是没睡够吗?   自己的睡眠时间一直充足,再睡就植物人了……   紫奴站在李钦载身后,手里一把犀角梳子,正在细心为他梳头。   这几日紫奴的心情一直很忐忑,李钦载怀疑她的事像悬在她头顶的剑,不知何时会落下来。   然而李钦载的表现却毫无变化,仍如刚认识她的时候一般平常自然,平日里调戏几句,说一些让她脸红心跳的流氓话,眼珠子也不老实,在她身上打量来去。   那是纯粹的男人看女人的眼神,曾几度她以为自己的容貌身段已将他诱惑住了,谁知一转脸他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三番五次之后,李钦载没被紫奴迷惑,但她却已深深陷进去了,紫奴对自己的容貌很自信,她很清楚男人看到自己后基本都是神魂颠倒。   当初在吐蕃时,无数王公贵子对自己痴情难舍,入夜后的窗格下常有年轻的王孙公子深情歌唱,表白爱意。   李钦载是唯一的例外,紫奴心中既有对李钦载的佩服,也有几分不服气。   她已是他私人买下的舞伎,就算对她有怀疑,也可以把她吃了再怀疑,两者完全不耽误嘛。   心神不宁的紫奴梳头的动作不自觉地多用了点力,李钦载嘶地一声,紫奴这才回过神来,慌忙道:“奴婢手重了,主人恕罪。”   李钦载扭头看了她一眼,道:“男人的头发很宝贵,中年以后每一根更是价值连城,请你务必善待。”   紫奴嘴角一勾,忍笑道:“是,奴婢会小心的。”   见李钦载的眼睛仍盯着铜镜里的自己,紫奴小心地问道:“主人今日为何频频顾镜?”   李钦载看着镜子里憔悴的自己,幽幽道:“不知为何,我见今日的自己宛如一个纯纯的大冤种……”   紫奴不知是做戏还是真心,脸蛋儿竟红了,低声道:“主人年轻又英俊,在奴婢的家乡西域,不知有多少美丽的女子会为主人痴情难寐呢。”   “这不是废话吗?我当然知道自己年轻又英俊,长安城里多少未婚已婚的女子半夜想我时,双腿都紧紧夹着枕头……”   突然扭头看着紫奴,李钦载认真地问道:“你睡觉时有没有夹枕头?”   紫奴目瞪口呆,期期艾艾半天,才红着脸道:“奴婢……有,有吧。”   “回头让画师给我画个像,贴在枕头上,争取让你夹得舒服点,夹我的时候注意尺度,不要过分。”李钦载淡淡地道。   “呃,多,多谢主人。”紫奴感觉自己的思想已完全被他牵着走了。   良久,李钦载突然道:“你果真是西域人?”   紫奴一惊,急忙道:“是,奴婢生于西域车师国,自幼家贫,被卖予富贵人家,精习舞艺。” 第五百四十二章 创意撞车了   发现奸细其实不需要各种情报和线索,有时候只要与她相处一阵子,很多破绽便赤裸裸地暴露在眼前。   李钦载眼里的紫奴其实已在不知不觉中暴露了许多破绽,只是她自己未曾发觉。   当初胡商主动登门卖舞伎,便已是一个大破绽了。   以紫奴如此绝色的容貌身段,若卖去长安一定能卖个不可思议的高价,李钦载太清楚长安城那帮纨绔混账的德行了。   可胡商却偏偏要在凉州城把她卖掉,而且讨价还价时特别痛快,非常随和地妥协让步。   当时李钦载心中便起疑了,这般绝色的舞伎,三十贯的价钱几乎等于白送,这就很不正常了。   不如当面直接说,我想送个女奸细到你身边图谋不轨,你看着办,这样至少还能感受到敌人对自己的尊重。   可惜的是,数日前李钦载在屋子里悄悄设下圈套,紫奴却没上当,显然这位女奸细比自己想象中聪明。   所以,这个女奸细到底想要什么?   李钦载如果再年轻一点,一定会觉得她只是纯粹垂涎自己年轻健壮的身子,为了得到他,而不惜代价接近他。   这么想虽然不大切实际,可是……爽啊。   “紫奴,我屋子又乱了,回头给我收拾一下。”李钦载吩咐道。   紫奴手一抖,顿时浮起不知该气愤还是该惶恐的表情。   又来?所以又打算设个套让我钻是吗?   脚步声匆匆传来,刘阿四在门外道:“五少郎,吐蕃使节论仲琮今夜在凉州城的阳关楼宴请您。”   李钦载一愣:“宴请?”   眼睛眨了眨,李钦载思索论仲琮宴请自己的目的。   谁知片刻后,又一阵脚步声传来,老魏在门外道:“五少郎,吐谷浑弘化公主今夜在阳关楼宴请您。”   李钦载半晌没说话。   “这俩货到底想干啥?”李钦载喃喃道。   难不成昨日下药的事暴露了,他们想报复回来?这就过分了,我可以对你们下药,你们怎能对我下药?   就不怕我疯起来再灭两个使团?   “告诉他们,我今夜会赴宴。”李钦载扬声道。   头发已梳好,紫奴灵巧的双手给他编了一个形状完美的发髻,插上一支玉簪后,再给他戴上黑纱璞帽。   李钦载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直到李钦载离开很久,紫奴的眼中渐渐露出深思之色。   “今夜他要赴宴,似乎……是个好机会。”   ……   刚到掌灯时分,李钦载领着十几名部曲出了门。   正如弘化公主所说,李钦载不可能将千军万马拴在裤腰带上到处跑。通常出门只需带十几名部曲就够了。   李钦载出门没骑马,凉州城不大,今晚被宴请的那座酒楼很近,算是凉州城唯一一家上档次的酒楼了。   刘阿四和老魏一左一右护侍在身边,二人一边走一边警惕地左右张望。   李钦载笑道:“不必如此紧张,这里是大唐的城池,该紧张的该是两国使团。”   刘阿四低声道:“还是多加小心为好,小人看那两国使节都不是良善之辈,也许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李钦载望向老魏:“你有没有啥不对劲的感觉?”   老魏一愣:“没有。”   李钦载笑道:“你看,老魏都没觉得不对劲,说明今晚是个非常正常的夜晚,吃吃喝喝之后拍屁股走人便是了。”   老魏急忙道:“小人可不敢担保,刘头儿说得对,还是小心为上。”   李钦载笑吟吟地看着他:“老魏啊,听说你最近过得很惬意,凉州城里的几处暗门子你都光顾过了?一把年纪了,保重身体啊。”   老魏咧嘴一笑:“主要是想宋寡妇了,却久不得见,相思成疾,找几个婆娘舒缓一下相思之苦,小人向来是专情的。”   李钦载目瞪口呆:“这理由……实在是渣出新境界了,回头我得找纸笔记录下来。”   刘阿四在旁边哼了一声,道:“老魏的本事我是佩服的,但找婆娘的眼光实在不敢恭维,五少郎您是不知道老魏找的都是些啥。”   “那些做皮肉买卖的婆娘,有的貌丑如猪,有的满脸麻子,还有个力拔山兮的,老魏那晚整个人被她举起来吊在房梁上,老命差点交代了……”   李钦载倒吸一口凉气,望向老魏的眼神顿时充满了钦佩:“一把年纪了,挺会玩的啊,举起来吊房梁上是个啥玩法?还请不吝赐教。”   李钦载虚心求教的态度令老魏脸上愈发挂不住,冷哼道:“刘头儿,你玩得也不差呀,听说你跟一个卖绸布的婆娘眉来眼去的,人家可是有夫君的,你可莫惹出麻烦来。”   李钦载再次将钦佩的眼神投向刘阿四。   良久,李钦载缓缓道:“我算看出来了,两位都是身怀绝技之辈,当我的部曲实在委屈两位了,以你们的体质,应该被浸猪笼才对。”   现在李钦载终于发现,来到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彻底放飞自我的不仅是他,身边这些家伙都放飞了。   思来想去,自己这个身份最高的,生活方面反而保守多了。   要不……回去就把那个女奸细办了?   ……   刺史府通往阳关楼有一条必经之路,这条路很狭窄,两边都是围墙,围墙内种满了树,入夜后这条路一片漆黑,还有树影婆娑沙沙作响,犹为吓人。   今夜吐蕃使团近百人便埋伏在围墙后,静静地等待李钦载路过。   不得不说,吐蕃使团干这种活儿还是很熟练的,时间地点都选得绝妙。就连他们此刻的穿着,也是换了一番模样,全换成了吐谷浑使团武士的样子,羊皮袍加羊角毡帽。   显然吐蕃打算行刺成功后,将黑锅扔给吐谷浑使团。   李钦载刚出刺史府的门,便有斥候飞快回报,吐蕃使团的武士们也都知道,李钦载今夜出门只带了十几名部曲。   吐蕃使团近百人埋伏,出其不意,攻击不备,又是人多势众,胜算很高。   李钦载若死,如今三国对峙僵持的局面便打开了。   怀着紧张又兴奋的心情,近百名吐蕃武士悄无声息地站在围墙外,每个人屏住呼吸,等待动手的那一刻。   为首一名身材魁梧的武士有些不耐,按照李钦载的脚程算,这会儿也快到了。   围墙内那条漆黑的路毫无动静,吐蕃武士实在忍不住了,悄悄地爬上围墙,身子半趴在墙头,朝道路的尽头望去。   道路尽头空荡且漆黑,李钦载仍没来。   不急,既然他已出了门,必然会走这条路。   吐蕃武士正打算下来继续等待,不经意抬头一瞥,接着倒吸一口凉气,两眼惊恐地睁大。   围墙的另一头,一名穿着吐蕃使团衣裳的汉子正趴在对面围墙上,和他一样巴巴地看着道路的尽头。   两人的目光隔着两道围墙相遇,彼此都大吃一惊,脸色迅速铁青。   “狗贼!尔等意欲何为!”吐蕃武士厉声喝道。 第五百四十三章 火并   这不是巧了吗这不是。   两道围墙上,趴着两伙人,还都是熟人,每天住在同一个馆驿里,彼此脸上几颗青春痘都数得清清楚楚。   吐蕃人穿着吐谷浑的衣裳,吐谷浑人穿着吐蕃的衣裳,穿着吐蕃衣裳的吐谷浑人骂穿着吐谷浑衣裳的吐蕃人,穿着吐谷浑衣裳的吐蕃人要打穿着吐蕃衣裳的吐谷浑人……   场面很简单,说起来很复杂。   漆黑的夜色里,两个趴在墙头上的武士两两对视,像一对双向奔赴的情侣,眼里的深情款款连夜色都快被融化。   “不要脸!你们想干什么?”吐蕃人指着对面墙头上的吐谷浑人气急败坏地骂道。   吐谷浑人毫不示弱地瞪着他:“卑鄙狗贼,鬼鬼祟祟见不得人的贼子,你们想做什么,以为我不知吗?”   吐蕃贼子大怒:“彼此彼此,你们的鬼伎俩一样龌龊卑鄙。”   吐谷浑武士怒道:“你们还穿着我吐谷浑的衣裳,想嫁祸于人,无耻之极!”   “你们穿的何尝不是吐蕃的衣裳!”   两人对骂半天,发现谁也占不到便宜。   因为彼此的动机都是一样的无耻,实在难分伯仲。   两人对骂许久,然后很有默契地同时矮下身,回到围墙下。   “快派人去馆驿,向王后报信,事有变,卑鄙的吐蕃贼子亦要刺杀李钦载,接下来如何行止,请王后示下。”吐谷浑武士神情凝重地道。   围墙另一头,吐蕃贼子也将众人聚到一起,凝重地道:“吐谷浑狗贼竟与我等目的相同,想来都是要刺杀李钦载,事情麻烦了。”   “唐使马上要经过这条路,咱们到底杀不杀?”   吐蕃贼子沉声道:“马上派人去馆驿禀报,余者留在此处静观其变。”   两拨人马在围墙内蛰伏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即将爆发的压抑气息。   空气沉默,可该来的终究会来。   当道路的尽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围墙内埋伏的两国武士出现了短暂的骚动。   两拨人马焦急地看着他们的首领,手里的弯刀在月色下散发出幽幽的寒光。   “将军,杀还是不杀?请将军速速定夺。”一名吐蕃武士急道。   吐蕃武士的首领牙齿咬得格格响,听着围墙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机会就在眼前,究竟是放过还是抓住,此刻他已陷入挣扎中。   然而脚步声已近,容不得他再犹豫下去,在部将的催促声中,吐蕃首领拔出了刀,恶声道:“杀!”   围墙的另一头,吐谷浑武士们也纷纷焦急地看着首领。   不过这位首领的性格可能没那么沉稳,在麾下部将催促了几声后,吐谷浑武士首领狠狠一咬牙。   “杀!”   神奇的事情又发生了,几乎在同一瞬间,两边的围墙上再次攀上无数人影。   双方刚攀上墙头,便见对面一群人正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双方的动作顿时一滞。   与此同时,双方人马的心中都浮起了同一个疑问。   对方人马突然冒出来,究竟是刺杀李钦载,还是搅局来杀自己的?   惊疑之心立起,双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两国交战,双方将士早已视对方为不共戴天之仇敌,此刻事已有变,彼此发现了对方的存在,那么对方的目的仍是刺杀唐使吗?   人心那么坏,当然不敢信。   所以,对方必然已改变了目的,变成了搅局杀自己,然后在唐使面前邀功。   没错,肯定是这样!   吐谷浑武士首领越想越气,太过分了,太卑鄙了!人心怎么能坏成这样!   “欺人太甚!”吐谷浑首领索性不管今晚的目标了,解决眼前之敌才是最重要的。   “给我干死他们!”首领怒吼道。   另一边的墙头上,吐蕃武士首领本来没想那么多,今晚大家埋伏在此的目的,彼此心知肚明,既然两国都想杀掉唐使,今晚大家暂时合作一次未尝不可。   然而当对面的吐谷浑武士跳下墙头,拔出了刀,却朝自己这边冲来时,吐蕃武士首领这才发现自己实在是天真懵懂了……   “狗杂碎,都疯了吗?”吐蕃武士首领骂骂咧咧,索性也不管那么多,拔刀指着吐谷浑武士吼道:“干死他们!”   旁边一名武士急道:“可是唐使他……”   “唐个屁的使!先干死吐谷浑的杂碎!”吐蕃首领骂道。   读过许多历史,也看过不少兵法,可当吐谷浑武士朝自己冲来时,吐蕃首领还是上头了。   去特么的刺杀唐使,老子先把吐谷浑这群不分轻重的疯子干死再说!   双方武士纷纷跳下墙头,将墙外的道路堵得严严实实,然后,双方开始火并。   偶然的巧合,以及双方首领的一次误判,事情朝着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   两国使团参与这次刺杀行动的人数总共两百人左右,两百人同时跳下墙头,骂骂咧咧便与对方战作一团。   刀剑相击声,惨叫声,痛骂声,在这条漆黑幽长的小道上响彻一片。   狭窄的道路不容易躲避,双方伤亡人数迅速增加。   道路的尽头,李钦载和部曲们刚走进来没几步,便听到前方的厮杀声。   李钦载顿时停下脚步,惊疑地望着前方。   刘阿四和老魏神情一紧,立马拔刀挡在李钦载面前,刘阿四沉声喝道:“结阵!”   十余名部曲迅速围住李钦载,结成一个简单的圆阵,紧张地注视着前方厮杀一团的人群。   李钦载当然不会逞英雄,他是个非常惜命的人,立马道:“派一个人回刺史府,调兵来!”   一名部曲离开队伍,飞快朝刺史府跑去。   李钦载和众部曲皱眉盯着前方不管不顾厮杀的人群,等了许久,发现前面的人并不是做戏,也不是埋伏。   他们是真真正正在拼命厮杀,刀砍进肉里,一阵阵非人类的凄厉惨叫,和发了疯般冲向对方的武士们,还有地上躺满的尸首和一滩滩鲜血……   李钦载越看越迷糊:“这是什么情况?”   老魏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兵悍卒也看不懂了,傻愣愣地摇头。   刘阿四沉声道:“看穿着,双方应是两国使团人马,只是不知他们为何突然厮杀起来。”   老魏挠了挠头,迟疑地道:“也算……正常吧?听说他们同住馆驿内,也是隔三岔五火并,常常闹出人命,不过今晚这场面有点大了哈……” 第五百四十四章 后发制人   李钦载到底比他们聪明一些,沉思半晌,缓缓道:“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两拨人马其实是埋伏在此刺杀我的,毕竟这条路是通往阳关楼的必经之路,此处埋伏正合适……”   刘阿四和老魏神情顿时有些恍然,然而刘阿四又疑惑道:“若是打算刺杀五少郎,他们为何自己打起来了?”   李钦载也挠头了,百思不得其解地叹息:“这个……确实是想破头都想不通啊!”   刘阿四低声道:“五少郎,咱们要不要做点什么?”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做什么?我跑过去站在他们面前说,你们不要打了,别忘了你们的初心,你们要杀的人是我呀……”   刘阿四讪讪一笑。   老魏沉声道:“五少郎,此地危险,不宜久留,我们当速退。”   李钦载对他的建议大为赞赏。   没错,有危险的地方当然要躲得远远的,没有实力的人装逼杵在这里,等着被人当靶子吗?   “走,退回刺史府。”李钦载果断地道。   十余名部曲仍然保持阵型,拔刀警惕地注视着前方厮杀的人群,簇拥着李钦载缓缓后退。   ……   凉州刺史府。   李钦载出门后,紫奴仍如往常般与舞伎们在后院练舞,袅娜的身姿随着悠扬的曲调,紫奴如穿花的蝴蝶般飞舞蹁跹。   一曲终了,紫奴停下动作,微微喘息,饱满的胸脯起伏不定,紫色的美眸不自禁地望向后院的拱门方向。   其余的舞伎们聚作一堆,悄悄说着私密的话儿,紫奴却并未参与。   她与舞伎们格格不入,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平日里除了练舞,紫奴都是独来独往,说不清是她孤立了舞伎们,还是舞伎们孤立了她,彼此的关系其实很冷淡。   良久,后院的一株胡杨树的枝丫上不知何时被系上一根丝带,丝带在黑夜中很不显眼,除了紫奴,根本没人发现。   发现那根丝带后,紫奴两眼一亮,佯作无事地走出练舞的偏厅,朝那株胡杨树走去。   漆黑的夜色下,一道人影闪出来,正是当初那名乔装的胡商。   “姑娘今夜召我前来,可有事?”胡商低声问道。   紫奴点头,道:“今夜唐使赴两国使节之约,已经出门了,我们若要抢下那件新兵器,今夜可能是个机会……”   胡商欣喜道:“我已调集了五名潜伏的人手,只等姑娘令下。”   紫奴沉稳地道:“不急,府外围墙下有巡逻的唐军,你仔细算好他们巡逻的间隔,一个时辰后,我们使个调虎离山之计,混乱中争取拿下一名落单的唐军,抢了兵器便马上遁离……”   话音刚落,刺史府前院突然传来孙从东的大吼声。   “李县伯在城里被伏击,禁军随我驰援,府中十余人留守便够,快!”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纷纷朝刺史府前门而去。   后院内,紫奴和胡商目瞪口呆,胡商讷讷道:“这,这是怎么回事?有人要刺杀唐使?”   紫奴心中突然涌起一股烦乱,连她自己也不知原因。   甩了甩头,紫奴努力平复了情绪,冷静地道:“天赐良机,府中唐军都调走了,只留下十几个人,我们马上动手!”   胡商也用力点头,兴奋地道:“我这就去召集人手,在东侧围墙外伏击唐军。”   紫奴敷衍地点头,一声不吭地转身回了后院偏厅。   不论她承不承认,此刻她的一颗心悬得老高,李钦载在城内遇伏的消息令她心烦意乱,而她,根本说不清心烦的缘由。   大约……是太紧张了吧,毕竟马上就要完成大相的任务了。   紫奴只好如此安慰自己。   ……   听闻李钦载城内遇刺,孙从东急得快疯了。   天子使节若在大唐的城池里出了事,事后追究起来,孙从东必会被问罪。   此刻他很后悔,今晚李钦载赴约时应该多调派将士跟随,出了如此大的纰漏,也不知李县伯有否受伤。   心急火燎地领着将士们出府,风驰电掣般赶往阳光楼方向。   正到半路时,孙从东猛地举起手,队伍立即停下。   前方不远处,尽管夜色漆黑,但依稀可见李钦载被一众部曲簇拥,匆匆迎面而来。   孙从东眼泪都快出来了,李县伯没事,感谢大自然的馈赠……   “李县伯!”孙从东快步迎上去。   李钦载脚步一顿,周围的李家部曲见数百名禁军将士赶到,众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露出释然的表情。   这一路部曲们提心吊胆,生怕敌人在别处也设下了伏兵,自己死则死矣,若伤了五少郎,如何对得起老公爷。   “末将来迟,李县伯恕罪。”孙从东见面便躬身请罪。   李钦载神情仍有些迷惑,显然今夜两拨人马的互戕仍在深深困惑着他,走了一路还是没想出原因。   只能说异国猢狲的脑回路是正常人无法揣度的。   “哦,无妨,你来不来我都没事……”李钦载叹了口气,黯然道:“……我今晚可能会失眠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刘阿四冷声道:“五少郎,此刻我们人马已壮,不如杀回那条道上,将两拨人马都拿下严加审问。”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道:“他们名义上仍是使团成员,我已经灭过一次使团了,若再灭一次,怕是……不合规矩吧?”   刘阿四和孙从东一齐翻了个白眼。   我没听错吧?你居然讲起了规矩?你是讲规矩的人吗?   孙从东一脸杀意地道:“李县伯,使团这玩意儿,杀一次也是杀,杀两次也是杀,杀着杀着他们就习惯了。”   “再说,今晚分明是有人布局设伏,要刺杀你,咱们断不能忍。对方设局在先,我们杀人在后,官司打到天子面前,咱们也占了道理!”   刘阿四等部曲纷纷附和。   李钦载摇头叹道:“我怎么会有你们这帮无法无天的部将……”   随即脸色一整,李钦载道:“传令城外扎营的五百名禁军马上集结,斥候放出二十里外巡视,城门封死,今夜任何人不准出城。”   “其余的随我同去,灭了那两拨人马!” 第五百四十五章 这不是巧了吗   两拨人本来应该伏击自己,但却变成了双方互砍,虽然李钦载怎么也想不通其中出了什么变故,但并不影响灭了他们。   一队队手执三眼铳的唐军将士集结,匆匆朝那条漆黑的道路赶去。   李钦载走在队伍中间,脑子里仍在思索利弊。   今夜出了这般变故,两国使团必须要教训,但教训到什么地步,是需要掌握分寸的。   若因此挑起了战争,大唐还没有充分的准备,战略上反而陷入被动。   但若轻轻放过,便坠辱了国格,李钦载更不甘心。   还没思索出结果,李钦载和禁军将士们已赶到那条设伏的街道上。   地上躺满了尸首,激烈的厮杀早已引来巡城将士的注意,巡城将士隶属边军,归郑仁泰所统辖,平日里驻守城池,顺便维持城内治安。   只不过两国使团在城内互戕,却令巡城将士有些犹疑,使团的事不好插手,只能远远戒备,看着他们抄刀互砍。   也许是害怕插手后会落下口实,被两国使团讹上吧。   李钦载一行人浩浩荡荡走来时,巡城的一名将领明显松了口气,看李钦载的眼神水汪汪的,特别亲切。   终于来了个扛事儿的了。   围观的将士们迅速给李钦载等人让开一条道,李钦载负手走来,巡城将领抱拳行礼。   “李县伯,两国使团不知何故厮杀,已伤亡多人,事关使团,末将不敢擅专,请李县伯定夺。”   李钦载嗯了一声,眯眼望向前方。   两国使团的武士已停了手,双方各有一半伤亡,尸首躺满一地,活着的人伤痕累累背倚在围墙边,浑身已脱力,却仍恶狠狠地瞪着对方。   李钦载眼神渐渐冰冷,道:“吐蕃与吐谷浑使团入我大唐城池,不遵我大唐法令,胆敢当街厮杀,论罪当诛!”   巡城将领震惊地看着他,讷讷道:“呃,李县伯,咱们不是应该拿下他们,再与两国使节论道理么?”   李钦载冷哼道:“我跟他们论道理?看看我这副嘴脸,多么的蛮不讲理,犯得着跟他们讲道理?知道他们为何出现在这条街道上么?”   “末将不知。”   李钦载大拇指一竖,指向自己的胸膛,道:“他们本来是打算刺杀我的,我命好,被我躲过去了,不然我为何带这么多人折返回来。”   巡城将领大惊,他和麾下将士是在事发后才赶到的,根本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   “他们竟敢在我大唐的城池里刺杀大唐使节?狗杂碎,疯了么他们!”将领咬牙怒道。   李钦载退开两步,道:“此事巡城将士不必管了,免得对郑大将军不好交代,孙从东,动手吧,一个不留!”   孙从东一挥手,禁军将士手执三眼铳上前,严严实实堵在街心,一排蹲下,一排站立。   街心那些活着的使团武士见唐军突然上前,并且拿出了那种令人心惊胆寒的古怪兵器,使团武士顿时大惊。   双方的武士飞快扔了刀,高举双手叽里咕噜不知说什么,大概是表达自己无害,愿意束手就擒的意思。   李钦载却不管那么多,敢设伏刺杀自己,就必须付出代价。大家已不是小孩子,不是每句对不起都能换来没关系。   漠然地转过身,背对着使团武士,一旁的孙从东明白了,狠狠一挥手,喝道:“三轮齐射!”   轰轰轰!   一阵袅绕的白烟升起,烟雾散后,街心的使团武士全部倒地,不见一个幸存者。   “派人上前补刀,没死的再送他们一程。”李钦载淡漠地道。   禁军将士拔刀上前,满地的尸首里果然有人还留了一口气,或是装死企图逃过一劫,被禁军将士一一结果了。   李钦载表示很满意,拍了拍巡城将领的肩,道:“去洗地,打扫干净点,天亮前恢复原状,莫吓着百姓。”   将领一脸敬畏,抱拳凛然应命。   李钦载望向孙从东:“走,去馆驿看看两位使节,一夜之间成了光杆司令,我得看看他们的心理阴影面积多大,争取用公式算出来。”   ……   凉州城馆驿内,两位使节各自留在后院自己的卧房里。   今晚双方的使团武士倾巢而出,事先彼此都不知情,直到入夜,他们才发现对方的不对劲。   双方尽管关系敌对,但如此重要的事还是必须说清楚的,于是在你来我往互相试探了一下后,弘化公主和论仲琮震惊地发现,特么的创意撞车了。   大家都有一颗迫切想弄死李钦载的心,就连时间地点的选择都一样,如此心有灵犀,难道对方才是自己的真爱?   双方的武士在围墙上不期而遇后,报信的人便飞快跑进了馆驿,此时弘化公主和论仲琮已经全然明白了今晚的事,两人商量了一番后,决定暂时抛去仇恨,联手先除掉李钦载。   可惜的是,命令传达却有了时间差。   当报信的人带着两位使节的命令赶回那条黑街时,双方的武士已按捺不住暴脾气,互相残杀起来,传令的人大惊,然而双方鏖战正酣,他们也不敢插手,于是只好再次跑回馆驿禀报。   一来一回之间,时间浪费了,人也死伤大半。   弘化公主和论仲琮无力地瘫坐在馆驿的院子里,二人脸色苍白,知道自己已无力回天。   刺杀唐使是大事,尤其是弘化公主的身份更是敏感,此事若泄露,大唐天子不知何等震怒,吐蕃或许不怕,但吐谷浑绝对承受不起。   馆驿后院内,论仲琮目光呆滞地望向弘化公主,突然叹道:“公主殿下,你为何突然想到刺杀李钦载?吐谷浑是唐国的藩属,你又是大唐的公主,究竟是怎么想的?”   弘化公主黯然叹道:“杀李钦载,嫁祸给吐蕃,大唐天子震怒,必兴王师而伐,吐谷浑之败可挽。古有班超夜半击杀匈奴使团,逼鄯善国主归附汉朝,我便效法之。”   随即弘化公主又望向论仲琮,道:“你呢?你为何要刺杀李钦载?”   论仲琮脸颊抽搐了一下:“这不是巧了吗,我也是效法班超……”   接着论仲琮叹息道:“……中原的圣贤书害死人啊!” 第五百四十六章 奄奄弥留   李钦载领着禁军数百人往馆驿行去。   凉州城并不大,城里的刺史府,集市,酒楼和馆驿,基本都位于相对繁华的东城,西城则是民居和折冲府署。   走在去馆驿的路上,李钦载脑子里仍在飞快转动。   刚才击杀使团武士,是报仇,也是惩戒,但现在去馆驿面见两国使节,则要动一些心思了。   仇恨的事先不说,好处要捞够,否则对不起今晚自己受到的惊吓。   禁军将士打着火把在前面领路,李钦载被簇拥在人群中间,快到馆驿时,李钦载突然停下了脚步。   刘阿四上前问道:“五少郎,怎么了?”   李钦载目光闪动,轻声道:“去给我弄一副软轿,另外弄点狗血来。”   “五少郎您这是要……”   “少问,快去!”   很快,软轿和狗血已准备好,李钦载把衣裳的腹部用刀划开一道口子,将狗血洒在口子上,再找来布条,将腹部包扎起来,继续洒上狗血。   想想觉得还是不够逼真,于是把袖子也划了一道口子,依旧用狗血如法炮制,然后把头发弄得凌乱,用妇人的脂粉将脸色涂得苍白。   仔细观察片刻后,李钦载满意地点头,然后整个人虚脱无力地朝软轿上一倒,奄奄一息地奋力睁开眼皮,脸色苍白地看着刘阿四。   “咋样?有没有一种强烈的想给我过清明节的冲动?”李钦载问道。   刘阿四脸色难看地道:“五少郎,很逼真了,就剩一口气的样子,……可是您到底想干啥呀,如此诅咒自己,太犯忌讳了,不吉利。”   “教你一个道理,当官也好,当使节也好,装死是一门必修课,这门课学好了,好处多到你想象不到。”   刘阿四听不懂,他只会拔刀杀人。   李钦载环视四周,见身边都是一些糙汉子,不由失望地叹道:“早知道该把骆宾王带来凉州,跟他一起唱双簧,不信那俩货不服软。”   思来想去,李钦载把孙从东叫来,没办法,矮个儿里拔将军,这货恰好是将军。   附在孙从东耳边轻声叮嘱几句,孙从东一脸难色婉拒,李钦载眼睛一瞪,又踹了他一脚,孙从东这才苦着脸勉强答应。   叮嘱过后,李钦载突然白眼一翻,发出悠长又痛苦的呻吟。   孙从东一挥手,禁军将士抬着软轿朝馆驿走去。   来到馆驿门前,孙从东大喝道:“将馆驿前后给我围起来!不准放走一个!”   打着火把的将士们各自行动,片刻之后馆驿已被包围。   孙从东命人抬着奄奄一息的李钦载进门,走到院子中间将李钦载放下。   弘化公主和论仲琮神情慌张地出来,见院子中间李钦载躺在软轿上,双目紧闭,面色惨白,连胸膛似乎都不见起伏,二人心头一沉,愈发慌乱不已,互相对视一眼,发现彼此的眼神都布满了惶恐。   怎么回事?不是两拨人马互杀么?李钦载为何受伤了,瞧他的伤势,似乎伤得不轻,眼看要断气了。   二人正在惊疑时,孙从东按刀上前一步,神情悲愤地道:“胆敢设伏行刺大唐使节,你们好大的胆子!来人,给我杀了他们!”   身后的禁军将士轰应一声,拔刀上前,目光凶狠地盯着二人。   弘化公主颤声道:“慢着!我是大唐公主,天子的亲姐姐,尔等谁敢动我?”   孙从东悲愤道:“李县伯被刺,眼见不活了,我护侍李县伯不力,罪该万死,回到长安也是死罪,不如将你们杀了,给李县伯垫背!”   论仲琮惊道:“这位将军息怒,唐使遇刺,与我等何干?你想挑起三国大战么?”   孙从东怒道:“这般时候你还敢抵赖!欺我横刀不利乎!”   三人争执时,软轿上的李钦载奋力地睁开眼,虚弱地咳了两声。   三人顿时被他的动静吸引过来,弘化公主和论仲琮立马飞扑到他面前,一脸关切地看着他。   以祖宗的名义发誓,此时此刻的弘化公主和论仲琮比谁都渴望李钦载安然无恙,无病无灾,多福多寿……   “李县伯,本宫这就为你叫大夫……”弘化公主颤声道。   在场的人里面,最惶恐的人就是她了。   刺杀唐使失败,吐蕃并不担心,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与大唐开战,如今吐谷浑的局势在前,无论刺杀是否成功,开战是免不了的事。   但吐谷浑不行,它若失去了大唐的庇护,被吐蕃和大唐联手吞下毫无悬念。   弘化公主后悔了,她发现自己走了一步险棋,而且落子失败了。   想法是好的,今夜设伏无论时间地点都算得很精细,但谁能想到会出现意外呢,原本的必杀之局瞬间反转,将吐谷浑推入了深渊。   弘化公主知道,今晚的事若处理不当,她和诺曷钵可汗这辈子都别想收回失土,复回汗位了,说不定还会被大唐天子问罪,成为大唐和吐蕃两大强国的敌人,从此只能浪迹天涯,四处流亡。   李钦载一副濒死的样子,眼睛睁开后虚弱地呻吟一声,仿佛交代后事般颤巍巍地伸出手,指着弘化公主。   弘化公主心头惊颤,急忙道:“李县伯,此事是个误会……你想说什么?”   李钦载指着弘化公主和论仲琮,艰难地扭头看着孙从东。   孙从东悲怆地抱拳,红着眼眶道:“李县伯有何吩咐,末将必遵从。”   良久,李钦载指着两位使节,声音嘶哑地开口:“把他们……装在陶俑里,给我陪葬……记得埋在牲畜坑里,方便史学家考古……”   锵!   孙从东二话不说,拔出了横刀,目光凶狠地盯着二人,下一刻,冰凉的横刀已架在论仲琮的脖子上。   论仲琮大惊失色:“贵使,何至于此!”   李钦载面孔和嘴唇都白得吓人,虚弱地道:“你杀我,我也杀你,……公平得很。”   “贵使三思,你已屠戮过我吐蕃使团了,若再杀我,不怕大唐天子怪罪吗?”   李钦载似乎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阖眼道:“我死以后,管它洪水滔天,……论仲琮,你敢设伏刺杀我,就该承受后果。”   脖子上架着的横刀散发着幽幽寒光,孙从东的眼神疯狂且残忍,论仲琮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他发现今日此刻是自己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只要孙从东手中的刀微微用力,论仲琮的爹娘便算白养他几十年了。   李钦载仍闭着眼,缓慢地抬手,准确地指向弘化公主,虚弱地道:“公主殿下,你是第二个,吐谷浑是大唐的藩属,……藩属国胆敢行刺宗主国使节,你不妨试试大唐公主的名头还能不能保护你。”   弘化公主心头颤栗,不由自主地尖叫起来:“我没有!不是我干的,是吐蕃人干的!”   论仲琮大怒:“公主殿下,你太卑劣了!”   李钦载突然身子颤抖起来,艰难地支起身大咳不已,孙从东悲怆地扶住他,不停为他抚背。   弘化公主和论仲琮脸色苍白地看着他,李钦载每一声咳嗽都让他们心惊胆战。   咳了许久,李钦载才虚弱地躺回去,不经意看着自己被缠上布条的腹部,李钦载悲怆地道:“啊,伤口又渗血了……”   孙从东虎目含泪道:“李县伯,您千万要挺住!”   李钦载喘息着道:“召刺史府文吏来,将今日被刺之事详细写下,八百里快马送至长安。”   “……另外告诉我祖父英国公,孙儿无法在他膝前尽孝了!请祖父务必联名大唐各位老将,朝议吐蕃和吐谷浑之叛,兴王师为我报仇!” 第五百四十七章 殿下不要戳了   此时此刻,弘化公主和论仲琮已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   非常严重。   吐蕃这边,李钦载西行的路上就被吐蕃刺杀过一次,后来李钦载团灭了吐蕃使团,仇算是报了,两不相欠。   但今晚吐蕃使团再次刺杀李钦载,这可就说不过去了,奏疏报上长安,可以想象大唐天子将是何等的震怒。   使节代表天子,无论身份还是威仪,都与天子直接划等号,一次两次的刺杀,根本没把大唐天子放在眼里。   这已不单单是吐谷浑的国土之争了,而是吐蕃一次两次狠狠打了大唐天子的脸。   如果说吐谷浑国土之争吐蕃和大唐还有转圜的余地的话,那么接连两次刺杀唐使,这场战争已是板上钉钉,不打也得打了,而且从道义上来说,大唐已占住了制高点。   对吐谷浑来说,后果更严重,如今吐谷浑国土已失大半,唯一的指望便是大唐宗主国出兵帮他们退敌。   而弘化公主作为吐谷浑使节,竟敢与吐蕃合谋刺杀唐使,大唐还会帮你退敌?真以为大唐是行善积德起家的?   此事若泄,吐谷浑可汗夫妻俩就等着亡命天涯吧,吐蕃和大唐会把吐谷浑吞得连渣都不剩。   仅剩一口气的李钦载虚弱无力地叫嚣要写奏疏送呈天子,并请英国公兴王师为他报仇的时候,弘化公主和论仲琮冷汗潸潸。   他们知道,自己摊上大事了。   本来谋划得挺好的,杀了李钦载,嫁祸给对方,任何目的都达到了,人算不如天算,谁知道对方也打着同样的主意呢。   书到用时方恨少,圣贤书读了个仨瓜俩枣,就知道个班超击杀匈奴使团,自以为聪明地用上了,结果,翻车了。   李钦载面若金纸,双眼紧闭如同弥留临终,嘴里却还在喃喃道:“报仇,兴王师为我报仇……”   弘化公主和论仲琮愈发胆寒。   孙从东架在论仲琮脖子上的横刀一直没放下,悲愤喝道:“李县伯再支撑一会儿,末将这就送他们下去陪你!”   “……做成陶俑。”   “是,做成陶俑,埋在牲畜坑里。”孙从东厉声道。   院子里杀气弥漫,所有的禁军都拔出刀,怒视着二人。   论仲琮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恐惧,他是吐蕃使节,但本质上,他只是禄东赞身边的谋士,谋士这类人不一定都是聪明人,但大部分都是怕死的人。   “慢着,李县伯,我愿代吐蕃补偿大唐,赎我之罪!”论仲琮冷汗潸潸道。   弘化公主一惊,立马不假思索道:“我亦愿代吐谷浑补偿大唐,赎我之罪。”   即将含笑九泉的李钦载呼吸突然一屏,眼睛神奇地睁开了,颤巍巍地抬起胳膊,声音嘶哑地道:“扶我起来,我想我还能再抢救一下……”   孙从东急忙躬身,小心翼翼地扶起李钦载,让他在软轿上支起半边身子。   弘化公主和论仲琮见李钦载腰不疼了,气不喘了,神情顿时惊疑起来,睁大了眼睛仔细打量着他。   然而李钦载腹部和胳膊上缠的布条渗出的血迹,一时间倒也看不出他的伤势究竟是真是假。   李钦载被孙从东搀着胳膊,虚弱地抬眼看着他们。   “你们刚才……所言可信?”   弘化公主和论仲琮心中犹疑,但话已出口,还是硬着头皮点头。   李钦载叹了口气,重新躺会软轿上,沉默半晌,轻声道:“罢了,我李钦载之生死何足挂齿,社稷为重,若能为大唐争取点什么,此仇不报也罢。”   弘化公主和论仲琮脸色愈发难看。   一言既出,可以想象接下来二人要对大唐做出何等的妥协。   “孙从东,找间安静的屋子,送我进去,我要跟他们一个个谈。”李钦载虚弱地道。   将士们将李钦载抬进馆驿内一间干净且偏僻的屋子,然后十余名部曲执刀守在门外,一脸杀气地盯着院子里的弘化公主和论仲琮。   孙从东从屋子里走出来,瞪着弘化公主道:“李县伯有令,先见弘化公主,请!”   弘化公主黯然叹了口气,还是起身整了整衣裳,独自走进屋子。   刚走进去,屋子的门被外面的部曲关上,小小斗室内只剩李钦载和她二人。   弘化公主盯着李钦载,冷冷道:“你究竟是真受伤了,还是装的?”   李钦载仍躺在软轿上,指了指自己的腹部,道:“殿下若不信,不如亲自看看我的伤口?”   看着他腹部衣裳被血染得斑驳,弘化公主根本不想看。   此刻的她已明白了一个现实,李钦载的伤是真的也好,装的也好,事情到了这一步,已没有区别了。   深吸了口气,弘化公主道:“说吧,怎样的条件,你的伤才能神奇地不药而愈?”   李钦载眼睛眯了起来:“你在嘲讽我?信不信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李钦载,不要闹了,今晚的事我认栽,你提条件吧。”   李钦载沉吟片刻,道:“吐谷浑你夫妻俩已保不住了,就算没有今晚的事,你们也保不住。”   弘化公主默然,尽管很残酷,但她清楚李钦载说的是实话。   大唐和吐蕃都是大国,吐谷浑夹在两个大国中间就显得很渺小了,更何况如今吐谷浑兵败如山倒,离亡国仅仅只差一步。   大唐若不出兵,吐谷浑只能眼睁睁被吐蕃吞掉,大唐若出兵,就算打退了吐蕃,吐谷浑的国土也不会还给这对可汗夫妇。   自从天子拒绝了更换使节的请求后,弘化公主已明白了一个事实,大唐天子想要亲自掌控吐谷浑。   那么,吐谷浑可汗若还不识进退,就显得很讨厌了。大唐天子讨厌的人,无敌天下的唐军王师自然会为天子抹掉。   “吐谷浑既然保不住,你提条件还有什么意义?我还会在乎你的威胁吗?”弘化公主冷笑着望向李钦载。   李钦载点头:“有意义。”   “你说。”   “意义在于,你们夫妻的后半生是继续维持荣华富贵的生活,还是做一对亡命天涯,被两个大国同时追杀的同命鸳鸯。”   弘化公主怒视他:“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和吐谷浑可汗若识趣,便正式给大唐天子上表禅位,请宗主国代你们接管吐谷浑,而你们夫妇,仍是大唐尊贵的客人,大唐天子会给你们王爵和一生享用不尽的富贵。”   “我们若不识趣呢?”   李钦载笑了:“那么,贤伉俪或许会死在乱军中,你们与吐蕃打得如火如荼,发生任何意外都有可能,你们若死,大唐打着为可汗夫妇报仇的旗号,照样赶走吐蕃,接管吐谷浑。”   “两者的结果没有区别,但过程却不一样,贤伉俪的命运也大不相同,还请公主殿下三思。”   弘化公主瞪着他道:“从长安出发那天起,你便打着这个主意了对不对?大唐根本没打算帮吐谷浑打退吐蕃,而是跟吐蕃一样,想吞下吐谷浑,对不对?”   李钦载闭上嘴不说话了,大家不熟,没必要跟你挖心掏肺。   弘化公主上前两步,伸手戳了戳他的腹部,一边戳一边冷笑道:“所谓的伤势恐怕也是假的吧?你需要一个翻脸的理由,大唐也需要一个吞并吐谷浑的理由,今晚我亲手把这个理由送到你手里了。”   李钦载被戳得咧开了嘴,不自在地躲避了一下,道:“殿下请自重,不要随便戳一个精壮的男人……”   弘化公主收回手,想到吐谷浑已被两个大国觊觎,再也无力回天,不由悲怆笑道:“好,好!大唐人才辈出,好一位年轻才俊,天子有你辅佐,未来数十年一定吃不了亏!”   “如你所愿,我这就回吐谷浑劝说可汗,给天子上表禅位!但求大唐天子能给我夫妇二人一个体面的余生。” 第五百四十八章 排排坐,分果果   弘化公主的心情很复杂,那是一种明知无力回天却仍想挣扎一下,然而挣扎无用,最终现实打败了她的天真。   唯一的好消息是,她和可汗只要归附大唐,听大唐天子的话,便仍能保住一生荣华富贵。   李钦载已经将利弊跟她分析得很清楚了,正常人都知道该如何选择。   大唐肯定要吞并吐谷浑,不管她和可汗愿不愿意。   答应上表禅位后,弘化公主浑身虚脱无力,心中仿佛缺失了一大块,又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眼眶渐红,她不想在李钦载面前表现得太脆弱,然而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地流下来。   起身推开门,弘化公主所有的假装的坚强全然卸下,出门便泪奔而去。   然而,院子里满满站着人,除了吐蕃使节论仲琮,还有孙从东,刘阿四和一众禁军部曲。   弘化公主从李钦载的屋子里泪奔而出,这幅画面看在所有人眼里,意思顿时不一样了。   明明院子里仍处于剑拔弩张的凝重气氛里,但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   论仲琮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疑惑。   不是重伤不治么?弘化公主从屋子里泪奔而出是几个意思?如此重的伤势下你难道还有心情非礼公主?还特么是个四十多岁的公主……   孙从东和刘阿四的眼神则变得崇敬又钦佩。   不愧是李县伯,不愧是陛下看重的国之重器,演戏都不忘非礼公主,向四十多岁的公主下手也不嫌寒碜,实在是真男人,伟丈夫,我辈楷模……   剑拔弩张的气氛里莫名多了几分旖旎桃色的味道,就很尬。   刷地一声,孙从东的横刀从论仲琮的脖子上收了回来。   努力维持悲愤又疯狂的表情,孙从东盯着论仲琮,道:“该你进去了。”   论仲琮冷哼一声,整了整衣冠,脸色凝重地迈步,宛如公共厕所排队轮到了自己,功夫不负有心人……   屋子里,李钦载又恢复了奄奄一息的模样。   做戏要做全套,必须尊重演员这个职业。   论仲琮走进屋子便在他面前坐了下来,盯着李钦载苍白的脸,道:“李县伯不必再装了,你的伤根本是假的。”   李钦载大怒,下意识驳斥道:“你有病吗,你在口出什么狂言……”   随即李钦载惊觉出戏了,急忙往后一躺,奄奄一息道:“好虚弱,好虚弱……”   论仲琮冷笑道:“今晚是我失算,现在整个凉州城都知道唐使遇伏受了重伤,你装不装已不重要了,何妨坦率一点。”   李钦载眼中闪过一道厉色,缓缓道:“吐蕃使团第二次行刺我在先,今夜此时,就在此地,我下令把你杀了,想必禄东赞也无法说我的不是吧?”   论仲琮一惊,冷汗又冒了出来。   是的,从他决定行刺李钦载的那一刻起,无论成功与否,大唐已占领了制高点。   其实现在他很想知道今晚行刺的过程,为何使团武士一个都没回来,为何明明是行刺李钦载,结果李钦载貌似受了伤,最后却变成了两个使团的互相残杀。   太多疑问了,可惜他不知道,李钦载已下令将两国使团武士全数屠戮,一个活口都没留下,今晚发生的一切注定已成了千古悬案。   “李县伯,提条件吧,只要不过分,吐蕃可以考虑向大唐妥协。”论仲琮终于恢复了一国使节的气度。   李钦载也不客气,道:“吐蕃全数退出吐谷浑,从今以后,吐谷浑归大唐了。”   论仲琮断然道:“不可能!吐蕃付出千万儿郎战死的代价,怎么可能轻易退兵?李县伯,今夜你纵是将我斩杀,我也万万不会答应,再说,就算我答应了,白纸黑字签下盟书,我吐蕃大相也不会承认。”   李钦载丝毫不急躁,大国谈判嘛,其实本质上跟菜市场买菜一样,都是讨价还价,我开价两块,你不答应,非要两块五,我装作扭头就走,你再叫住我,我再开价两块一,不答应我继续扭头走……   锱铢必较,如此反复,才会在双方的不甘不愿之下成交。   “贵使,有一件事你和禄东赞都必须明白,前些日出现在积石山的唐军新兵器,大唐军器监已在批量装备我王师大军,如今已成军三万,此物,无敌于天下。”李钦载缓缓道。   论仲琮眼皮一跳,却冷笑道:“战场上靠的是将士用命,只要我吐蕃勇士有必死之心,无偷生之念,再厉害的兵器终究也有破绽,也会被攻破。”   李钦载淡淡地道:“还有一件事,我也不瞒你,今年大唐北方旱灾,粮食告急,但国库再窘迫,吐谷浑这块肥肉也断然不会让你们吐蕃吞进嘴里……”   论仲琮皱眉:“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从我出长安的那天起,大唐就在举国筹集粮草,算算时日,粮草差不多齐备,呵呵,粮草若够了,大唐王师也该出征了,吐谷浑这块肥肉,你们吐蕃确定吞得下去?不怕烫嘴吗?”   论仲琮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李县伯的意思,大唐与吐蕃必有一战?”   “不一定,但是肯定不会任由吐蕃吞下吐谷浑。”   论仲琮沉默许久,缓缓道:“吐蕃退兵,不可能!”   李钦载眨眼:“退一半呢?”   论仲琮惊愕:“退一半是何意?”   “吐谷浑那么大一块地方,吐蕃一半,大唐一半,咱们两国把它分了……”   论仲琮下意识道:“吐谷浑可汗……”   “吐谷浑可汗不劳你操心,大唐会让他服服帖帖的。”   论仲琮一脸惊容腾地站起身,这一瞬间他突然明白,刚才弘化公主为何会从屋子里泪奔而出。   “好算计,李县伯,好算计!”论仲琮咬牙道:“今晚这般伤重不治的模样,算计得真精细,大唐终于有了一个堂堂正正吞下吐谷浑的理由!”   李钦载不悦道:“不要胡说,我是真的受伤了。”   论仲琮冷笑道:“你哪里受伤了?腹部吗?可敢让我查看一番?”   说着论仲琮便走上前,朝李钦载腹部的伤口伸出手。   手刚伸到一半,李钦载毫不犹豫地扬手。   啪!耳光响亮。   论仲琮捂着脸愣住了,眼神羞怒愤懑。   “大家都是体面人,不要动手动脚的。”李钦载正色道:“刚刚公主殿下戳我,现在你又来戳我,你们是看不起我受的伤,还是看不起我的演技?” 第五百四十九章 王师待发   拿捏了两国使节后,谈判便颇为顺利了。   遇刺事件成了李钦载的筹码,他将筹码押在谈判桌上,任何对手看到了都会打心底里发憷。   当然,更重要的是,李钦载背后有一个强大的国家为后盾,这个国家能横扫天下,能威服四海,令周边的邻国不得不忌惮。   这才是李钦载最大的底气。   所以哪怕他身边只有千余将士,哪怕他身处荒漠边城,随时会惹毛两个邻国,他也丝毫没弱了大唐的气势,对待两国使团坑蒙拐骗,打打杀杀,大方且嚣张地教他们一次次人情世故。   我大唐铁骑天下无敌,谁敢奈我何?   他若穿越在百济,倭国这样的小国,嗯,大概就跟抽中了“再来一次”的安慰奖一样,扯根绳子上吊再碰一次运气吧。   “吐谷浑由你我两国瓜分,从积石山一直往西,直到昆仑山脉,以此线为界,吐谷浑北面所有土地全归大唐,其余的都归吐蕃,如何?”李钦载笑着提出条件。   论仲琮下意识摇头:“昆仑山脉以西,包括格木尔沙漠,皆已被吐蕃占领,要我们吐出来划给大唐,想也别想。”   李钦载笑容有点冷:“这是我最后的条件,若不答应,我们战场上见,那时大唐可就没这么客气,跟你们吐蕃对半分土了,吐谷浑全境都是我大唐的,你们吐蕃滚回高原去。”   论仲琮怒道:“莫以为你们那种古怪兵器就天下无敌了,兵器终归是拿在人手里的,是人,便可击败。”   李钦载懒洋洋地道:“人确实可以击败,但你们吐蕃没那道行,至少这百十年内没有。痛快点吧,答不答应?不答应咱们就用另一种方式。”   论仲琮迟疑起来,他当然不想答应,可今晚他已被拿捏,而且若欲对付手执新兵器的唐军,吐蕃确实没把握。   利与弊衡量过后,论仲琮咬了咬牙,道:“贵使,兹事体大,我不敢妄自决定,还需禀报大相,请他定夺。”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使节做不了主,禄东赞派你来干啥?来我凉州城蹭饭吗?”   “罢了,三国使团的谈判已有定论,你尽快回去禀报禄东赞,一个月内,大唐数万王师可至凉州,要和要战,悉听尊便。”   论仲琮退出屋子后,李钦载也不装了,反正已被两位使节看穿了,再装下去未免有点尴尬,显然自己的演技还有提升的空间。   跟着论仲琮一同走出屋子,正好看到弘化公主和几个随从匆忙收拾了行李,正往馆驿门外走去。   弘化公主眼眶红红的,见李钦载走出来,不由咬牙怒视,走到他面前恶声道:“李钦载,本宫和可汗不会放过你的,我们长安见!”   院子里包括论仲琮在内,都一脸古怪地看着他。   如此仇深似海的样子,刚才李县伯在屋子里到底对弘化公主做了什么?   李钦载见院子里众人古怪的表情,不由叹了口气。   这特么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四十多岁的公主我下得了手吗?我的审美难道沦落到跟李治一样了吗?   奇耻大辱。   走到弘化公主面前,李钦载笑意森然地道:“公主殿下,回到长安你也要小心点哦,你也不想你的夫君有事吧?”   此言一出,连李钦载都愣了一下。   这句台词……嗯,怎么有点耳熟?   脑海里突然冒出一堆倭国爱情片名是怎么回事?   ……   长安城。   苏定方匆匆走进太极宫安仁殿,进了殿门便躬身行臣礼。   李治急忙道:“老将军不必多礼,快上前来。”   苏定方又上前几步,隔着李治还有数十步远时站定,再也不肯往前走了,君臣之间的距离,苏定方拿捏得很有分寸。   李治无奈地笑了笑,只好亲自走下来,站到苏定方面前,道:“朕有要事嘱托苏公,还请苏公莫推辞。”   苏定方抱拳沉声道:“老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   李治点点头,道:“吐蕃与吐谷浑之战,每日皆有战报送来长安,李景初每隔几日也会送来奏疏,如今三国使团齐聚凉州,但谈得不甚顺利。”   苏定方眸光闪动,道:“陛下,可要老臣领军西进,给李景初那娃儿添个后盾倚仗?”   李治笑道:“苏公不愧是我朝名将,一言便看出西北之乱局的关键。”   苏定方抱拳道:“老臣愿领军西进,如何行止,请陛下示下。”   李治今日似乎心情不错,笑道:“不止是西进,而是进入吐谷浑,打着帮吐谷浑抗敌的旗号……”   苏定方接道:“我军进入吐谷浑后,想要咱们离开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君臣互视一眼,哈哈大笑。   李治笑完又叹了口气,道:“说来还要多谢景初,是他凭一己之力,为大唐筹集粮草争取了两个多月的时间,这两个多月很关键。”   “今日户部上奏,江南淮南两道粮草已筹集逾五万石,勉强能撑起一场大战了,朕已下旨,所筹粮草先行西去,分赴原州,兰州和凉州……”   “苏公明日便领了鱼符和帅印,任尔为安集大使兼青海道行军大总管,提师三万西进,此三万兵马其中一万已装备三眼铳和充足的火药,入吐谷浑境后,可纵横睥睨,无坚不摧。”   苏定方喜道:“李家娃儿造的三眼铳,老臣早就想领兵亲自指挥一场,也看看这东西若万人装备后,究竟能给敌人怎样的下场。”   李治微笑道:“当初李景初率六千兵马,可横扫倭国,致其灭国,如今苏公率一万兵马,西北定矣。”   “右武卫将军独孤卿云,辛文陵为青海道行军副总管,苏公西进后,与郑仁泰所辖六州兵马会师,共计四万余兵马,皆由苏公统帅。”   李治的语气突然变得激昂起来:“此次西征,朕要将吐蕃赶出吐谷浑,吐谷浑只能由朕掌握,任何人不得觊觎,大唐的版图,从此多了一大块,朕今年祭天之时,必有功绩耀于太庙,不负先祖。”   苏定方老脸顿时涨红,激动地抱拳,咬牙道:“老臣愿为大唐开此疆域,不负三代帝王君恩!” 第五百五十章 秀恩爱,托物产   长安城,英国公府。   许彦伯站在国公府门前整肃衣冠,按礼数向门房递上名帖。   部曲通传后,没过多久,管家吴通走出来,见礼后领着许彦伯往国公府偏厅走去。   偏厅内,崔婕正在检查荞儿今日练的字,不时指出荞儿行笔不妥之处,荞儿乖乖地重新写了几遍,崔婕这才满意地点头赞许。   崔婕是世家出身,论经义学问是不差的,写字更是可称大家,但李钦载所教的理化学问她却一窍不通。   在李钦载离家出使的日子,崔婕不敢荒废荞儿的学问,只好教授自己擅长的经义和练字。   幸好荞儿还算听话,虽然这些日子在国公府内也干过一些恶作剧的调皮事,但总的来说还是很好管教的,曾祖李勣也对荞儿疼爱不已。   李钦载离家这些日,李勣与荞儿的感情直线升温,也不知是隔两代才亲的缘故,李勣对李钦载向来没啥好脸色,但对荞儿却有求必应。   不论荞儿的要求多么无理且幼稚,李勣都毫不犹豫满足。   就连荞儿不小心将他书房外新种的牡丹连根拔起,李勣也只是心疼地脸颊哆嗦几下,对荞儿却半句责备都没有。   这岂止是疼爱,简直是溺爱了。   崔婕几次欲言又止,但又不敢指摘长辈的不是,只好默不做声,反正等李钦载回来后,一切都将恢复如初,荞儿被曾祖惯出的毛病,相信李钦载一天之内就能扳回来。   落笔最后一划,荞儿将毛笔搁下,突然愁容满面叹道:“姨姨,爹已走了两个多月,他咋还不回来呀?”   崔婕也轻叹,但还是温言道:“你爹为大唐出使藩国,做的是大事,事情做完就会回来,你再多等些日子。”   荞儿眨巴着眼睛道:“我们去找他好不好?我想爹了。”   崔婕一惊,急忙道:“莫胡闹,吐蕃和吐谷浑正打得厉害,不知多危险,咱们若去了,会给你爹添累赘的。”   荞儿正要说什么,吴管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禀少夫人,许右相之孙许彦伯来了。”   崔婕闻言立马带着荞儿起身走到偏厅屏风后,道:“请许少郎君进来。”   许彦伯走进偏厅,见屏风后人影闪现,也不敢抬头多看,朝屏风行了一礼,道:“下官许彦伯,拜见李夫人。”   崔婕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道:“许少郎君恕罪,妇道人家不便见外客,隔屏相见实出无奈,少郎君莫怪。”   许彦伯丝毫没有介意,大唐虽说民风开放,但权贵人家还是比较保守的,女眷见外客犹为不便,通常都是隔着屏风或是垂帘,这也是权贵人家约定俗成的规矩。   “今日请许少郎君过府,实是有事相托。”   许彦伯急忙道:“李夫人客气了,景初兄与下官兄弟情分甚厚,夫人若有吩咐尽管说,下官绝不推辞。”   “我家夫君奉旨出使,已有两月余,如今天已寒冷,西域苦寒之地,物产贫瘠,我实在担心夫君在凉州城挨饿受冻……”   “这几日我亲自缝制了一些皮袍和氅衣,还有长安的一些精致食物,听说许家商队行走西域,与我家夫君贩卖冰块,如若顺路的话,还请许少郎君将这些东西捎带给我家夫君。”   许彦伯笑道:“小事,李夫人放心,正好本月许家商队来长安交付清算,过两日又将启程赴西域,凉州城是必经之地,李夫人捎带的东西,我家商队一定送到景初兄手中。”   崔婕在屏风后道了声谢,随即又问道:“也不知夫君在凉州城是否无恙,那里战乱不休,定是烽火连天,若夫君有甚需要帮助之处,还请许家商队慷慨援手,夫君归来后必有重谢。”   许彦伯正色道:“李夫人放心,景初兄为大唐出使,无论作为大唐臣子还是兄弟,于公于私,下官都会吩咐商队豁命援手。”   向崔婕告辞后,许彦伯走出国公府,刚准备召集商队谈论赴西域之事,一名部曲匆匆来报。   金乡县主有请。   许彦伯愣住了,他当然认识金乡县主,可这些年莫说交情,就连交集都很少,几乎没见过面。   大家并不熟,无缘无故为何要见自己?   一个时辰后,许彦伯从金乡县主的馆驿走出来,一脸懵逼地看着萧瑟的长安街景,半晌没动弹。   景初兄……真男人也。   他跟金乡县主……啧,啥时候的事?长安城为何一点风声都没有?   厉害了我的兄。   跟崔婕的请求一样,金乡县主也托付了一大堆物产,请许家商队捎带给李钦载。   从皮袍到大氅,从肉食到零嘴儿,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许彦伯默默算了一下载重,然后颓然地发现,自家商队这一趟从长安去西域,仅是崔婕和金乡县主两位捎带的东西,已占了商队负重的一半。   两位大姐,你俩跟郎君秀恩爱,凭啥让我亏本跑一趟啊。   站在街上静默许久,许彦伯幽幽地叹了口气。   “来人,告诉商队,此行西域,再加五十头骆驼。另外商队再添二百名护卫部曲。”   ……   凉州城。   弘化公主和论仲琮两国使团已离开,馆驿内顿时变得空荡荡的。   两位使节离开时都只带了几名随从,至于使团的数百成员,当时间到了深夜,还不见使团武士们回来,弘化公主和论仲琮便知道,那些派出去的武士凶多吉少。   以李钦载的性格,当然不会对设伏杀他的武士们仁慈,此时的武士们大约已变成了一个个有趣的灵魂,在阴曹地府里排队喝孟婆汤吧。   李钦载跨步走出馆驿,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   今晚虽然受了点小惊吓,但收获满满。   逼着弘化公主自愿放弃吐谷浑,可汗夫妻俩归附大唐,这是最大的收获。   至于吐蕃,虽说让他们自愿让出吐谷浑一半土地有点困难,但禄东赞是个聪明人,吐蕃攻打吐谷浑这些日子已是久疲之师。   若唐军筹齐了粮草,王师西征,强势介入吐谷浑战局,禄东赞只要不傻,终究会妥协的,这是国之大势,顺势而为才能自保平安。   深夜的凉州城万籁俱寂,李钦载在馆驿门前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心满意足地往刺史府走去。   收获满满的一天,必须睡够八个时辰奖励自己的辛苦。   刚走出几步,城东刺史府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动静很耳熟,李钦载立马听出来,是三眼铳击发的声音。   李钦载神情一凛,冷声道:“刺史府有变故,孙从东,马上派兵驰援!” 第五百五十一章 深夜变故   深夜一声枪响,事态很严重。   孙从东麾下的一千余禁军都装备了三眼铳,这是李钦载出使两国的底气。   禁军将士久经训练,对三眼铳的击发掌握很精准,而且他们有着严明的军纪,若非遇到敌袭,将士们是绝对不会擅自开枪的。   此刻听到枪声,说明一定遇到了变故。   “孙从东,派人告诉城外驻扎的五百兵马,会同边军将士立即封锁城门,任何人不得进出。剩余的人马将刺史府围起来!”李钦载厉声下令。   五百禁军将士纷纷朝刺史府拔腿奔去,剩下的一两百名李家部曲则仅仅围侍在李钦载身边。   众人赶到刺史府时,府内已大乱。   刺史府的别驾司马主簿等官员惊惶地站在门外,聚作一堆,府内的差役和下人们则被提前赶到的禁军将士围拢起来。   李钦载赶来的时候,刺史府内外一片混乱,有官员叫骂,有下人喊冤,刺史裴申穿着官服,正在安抚人们。   “李县伯到,肃静!”刘阿四扬声威严地喝道。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李钦载看着裴申,劈头问道:“刚才谁放的枪?发生了何事?”   裴申擦了擦脑门的冷汗,道:“有人抢夺禁军的三眼铳。”   李钦载眉头一拧:“抢走了吗?”   “抢走了一杆,还有禁军随身携带的皮囊,皮囊里有火药和弹丸。”   “详细说说。”李钦载冷静地道。   裴申定了定神,条理清晰地说了起来。   今夜两国使团暗街厮杀时,孙从东得信后立马调集刺史府五百禁军出发护侍李钦载。   刺史府的禁军几乎全被调走,只留了十几名禁军驻守。   五百禁军在暗街对两国使团大杀特杀,又包围馆驿对两国使节施压,而刺史府这边也出事了。   驻守的十几名禁军照例必须巡弋府内府外,人数太少,于是把留守的差役也组织起来,分为三队,其中两队巡弋府内,一队巡弋府外。   出事的是府外巡弋的那一队。   深夜时分,刺史府四周一片漆黑,府外巡弋的那一队将士差役加起来才五人,其中三人是执三眼铳的禁军。   五人的队伍走到刺史府外南墙下时,突然遇到了伏击。   对方约莫有十来人,皆手执兵刃,他们埋伏在禁军必经的小道边,趁着漆黑的夜色,突然一拥而上,与五人小队展开厮杀。   猝不及防的偷袭,禁军根本来不及反应,连三眼铳都没法击发。   三眼铳属于火绳枪,枪管轮射是需要点火的,过程有点繁琐,两军对阵能够从容不迫地对敌,但遇到偷袭或是狭小环境里的短兵相接,三眼铳就占不到便宜了。   倍于己方的敌人骤然偷袭,五人巡逻小队很快被放倒,敌人夺走了一杆三眼铳,原本打算将三杆三眼铳都抢走,幸好巡逻小队为首一人打着火把,情急之下点燃了三眼铳的引线。   一声枪响后,敌人慌了,抢了一杆三眼铳便跑。   裴申说完后,一脸颓然地垂头叹气。   上次官仓被纵火,朝廷的处分还没下来,今晚又在刺史府外被抢走了一杆三眼铳,裴申这辈子怕是翻不了身了。   李钦载看了他一眼,道:“巡逻的五人可有伤亡?”   裴申露出古怪的表情:“说来奇怪,五人仅是轻伤,对方似乎刻意留了手,不敢伤人命,目的只是夺取三眼铳……”   李钦载点头,确实有点奇怪,按说抢夺如此重要的兵器,双方正是你死我活厮杀才对,对方却刻意留手,说不过去。   裴申又道:“下官以为,这五人中或许有对方的内应,对方才故意留了手,下官已下令将五人打入大牢,严加审问。”   李钦载摇头:“如此明显的漏洞,对方难道会忽视?他们若是内应,东西抢到手也该飞身远遁才是,谁会那么傻留在原地等你审问?”   “审问先停了,暂时关着吧,不要刑讯人家,一切等真相大白。”   裴申唯唯应了。   李钦载心头突然一动,环视一圈问道:“我买的西域舞伎们呢?事发时她们在何处?”   裴申低声道:“枪响之时,下官马上命人搜索刺史府内外,当时舞伎们正在后院练舞。”   李钦载似笑非笑道:“不缺一人?”   “不缺一人。”裴申顿了顿,惊讶地道:“李县伯莫非怀疑……”   “谁都没怀疑,但谁都值得怀疑,哪怕是裴刺史你,也有嫌疑。”   裴申身躯一抖,颤声道:“李县伯明察秋毫啊!下官绝未牵扯此事,如若有,管教下官天打五雷轰!”   李钦载失望地摇头:“不行,你还是有嫌疑,真正不心虚的人,发誓怎能不带上祖宗十八代?比如我,在长安时经常发誓,不谦虚的说,我家的祖宗十八代跟我很熟了,有事没事拉他们上来遛一圈儿……”   裴申瞠目结舌,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叹了口气,道:“下官发誓,我家祖宗……”   李钦载急忙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好了好了,跟你开玩笑的。咋不识逗呢,多大点事,劳烦令先祖一个个上来为你渡劫,万一真劈着了咋办……”   裴申松了口气,苦笑道:“下官离开长安多年,实在想不到长安的权贵子弟们玩得这么大了……”   “长安的权贵子弟们大多数还是颇为腼腆的,只有我玩得这么大。”   说着李钦载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裴刺史,从此刻起,凉州城门封闭,刺史府的差役,还有我麾下的部曲和禁军大索全城,将抢走的那杆三眼铳找回来。”   裴申为难地道:“若事发后贼子们离开凉州了怎么办?”   李钦载笑道:“一个多时辰前,我已下令城门封闭了,虽说是因为另一件事,没想到凑巧又遇到眼前这件,不出意外的话,贼人应该还躲在凉州城某处,他们出不了城。”   裴申松了口气,道:“既如此,下官一定亲自带人大索全城,誓要找到贼人,将其拿获归案。”   李钦载笑道:“好好干,这件事对你来说算是个机会,若能拿获贼人,上次官仓被烧一事,说不定功过相抵了。” 第五百五十二章 舞姿优美否?   三眼铳被抢,李钦载并不着急。   主要是心里有底,无论对方是什么人,抢走三眼铳都研究不出什么。   火绳枪这东西,其实随便看一眼就能大概知道它的模样,很容易造出来,三眼铳本身的制造流程很简单,战场上敌人见了说不定都能仿造。   难的是仿造火药。   火药这东西可不是拍拍脑袋就能想出来的。   中国是最早发明火药的文明古国,最早的发明者还是道士,大约是道士在炼丹的时候,水银,硫磺,木炭什么的,一股脑儿往炉子里扔。   这群恐怖分子究竟被自己作死了几个,史不可考,但奇妙的是,某一天一位道士突发奇想,将硝石硫磺和木炭都扔进了炉子,炼丹炉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炸声,火药就是在这样的历史时刻应运而生。   可是从发明火药,到西方人找到火药爆炸的最佳配比,期间经历了一千多年。   以人类的智慧,一千多年才研究透彻的东西,李钦载并不认为那帮抢走三眼铳的贼子能在短时间内研究出来。   如今整个天下,熟知火药正确配比秘方的只有两个人,一是李钦载,二是李治。   所以,这帮贼子抢了个寂寞。   走进刺史府后院,一群西域舞伎们正站在院子里,惶恐地垂头不敢吱声,见李钦载走进来,舞伎们更是瑟瑟发抖。   李钦载第一眼便朝舞伎中间的紫奴看去,见紫奴也是一副惊惶的模样,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鹿,不安地四处张望。   李钦载笑了笑,走到舞伎们面前安抚道:“不要紧张,只是一点小意外,与尔等无关,事发时你们都在此处,所以没有嫌疑。”   “接着奏乐,接着舞。”   在李钦载的安抚下,舞伎们惊魂稍定,老老实实听李钦载的吩咐,在后院继续练舞,只是一个个怀有心事,舞蹈动作心不在焉,毫无美感。   李钦载理解她们的心情。   这个年代的舞伎虽然妖娆动人,但她们的身份不过是下人,而且是外国下人,理论上她们的性命与牲畜无异。   一旦牵扯进某件大事里,残暴的主人通常不会怜香惜玉,一道命令抓起来刑讯,无论她们是否无辜,刑讯过后至少脱一层皮,撑不住断了气,随便往乱葬岗一扔,这辈子便算交代了。   所谓的美貌,在权势面前一无是处,它只是主人歌舞升平时的装饰而已。   幸好她们遇到了李钦载。   李钦载多么绅士啊,包厢公主敬酒他都必须压低自己杯口的人,有人二楼掉下晾衣杆砸到他的头,他都不带生气的。   安抚舞伎后,李钦载独自回到屋子里。   静静地独坐许久,李钦载仍没等到他要等的人,嘴角不由一勾。   “对女人太绅士了也不好,孔子说得对,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李钦载喃喃道。   查找贼人的事不急,有的事情解决起来是需要火候的。   李钦载等了许久后,终于不耐烦了,朝门外喝道:“阿四,进来。”   守在门外的刘阿四走进屋,抱拳。   李钦载沉默片刻,道:“有个事情交代你办。”   刘阿四道:“五少郎请吩咐。”   “明日上午,你来我屋里,与我配合一下……记住,等我睡醒了你再进来,我若还没醒,你打扰我的下场应该清楚。”   刘阿四咧嘴道:“是,五少郎若没睡醒,刀架在小人脖子上也万万不敢惊扰您。”   李钦载挥了挥手,让他出去了。   这一晚,刺史府内很不平静。   除了没心没肺睡得香甜的李钦载,阖府上下都没睡踏实。   裴申为了自己的前程拼命调兵遣将,差役们为了自证清白卖力地到处搜索,舞伎们为了自己的生死惴惴不安抱头痛哭,刘阿四等部曲为了李钦载的安危,整夜守候在他屋门外……   一觉睡到上午,李钦载神清气爽地坐在床榻上,伸了个懒腰。   屋门被轻轻扣响,紫奴端着木盆进屋,伺候他梳洗。   一切跟往常没什么两样,事发之前,紫奴也是静静地等候在门外,李钦载睡醒便进屋侍候。   今日也不例外。   李钦载微笑看着她,这个女人不错,心理素质这方面非常强大,三眼铳被抢走后,不仅还敢留在刺史府,还能装作若无其事,绝色倾城的脸蛋上写满了无辜,李钦载都忍不住要佩服她了。   “主人,奴婢熬了一点肉粥,不知合不合您的口味……”紫奴一边为他梳头一边轻声道。   李钦载转身突然握住她的手,深情地注视着她。   紫奴的手柔若无骨,手指修长又纤细,指甲上涂着几点鲜红的丹蔻,白皙与鲜红交织的画面,仅仅这双手都能勾起男人无限的欲望。   “好一双玲珑纤手,”李钦载由衷地赞叹道:“如此好看的手,用来跳舞熬粥可惜了……”   紫奴脸蛋儿一红,任由他在自己的手上摩挲轻抚,垂头羞涩地问道:“奴婢的手应该用来作甚才不可惜呢?”   “应该去拔萝卜啊,”李钦载赞道:“这是一双天生拔萝卜的手啊,对了,你们西域产萝卜吗?就是那种粗粗的,长长的,一只手握不住的,拔一会儿手就又酸又痛的……啊就萝卜。”   紫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李钦载不由失望叹气。   显然在未经人事的姑娘面前开车,车速无论快慢她都毫无察觉。   真怀念上辈子啊,公司里有个已婚大姐,嘴里的荤段子比男人还多,李钦载经常被她的段子弄得面红耳赤,明明也是吃过见过的伟丈夫,在她面前却无知弱小得像一只楚楚可怜的童子鸡。   “奴婢知道萝卜,主人若想吃,奴婢问问路过凉州的胡商如何?”紫奴柔声道。   李钦载笑着叹气,多好的姑娘啊,戏演得生动自然,完全是影后级表演。   最高的表演境界是什么?角色与本人合而为一,她就是角色,角色就是她。   良久,紫奴已为他梳好了头,李钦载突然道:“紫奴,听说昨夜你们在练舞,事发之时你的舞姿可还优美否?”   紫奴双手一颤,手里的梳子顿时掉落在地。 第五百五十三章 卿本佳人   紫奴每日的贴心服侍,李钦载其实印象并不深刻,他出身国公府,从小锦衣玉食,服侍他的丫鬟下人不计其数,唯独只记得一个捏脚的八号技师。   在李钦载面前立温柔乖巧的人设,很难。   李钦载对紫奴印象最深的,还是初见她时的那一舞飞天。   那曼妙动人的舞姿,佛音氤氲中的乘风而去,带着前世敦煌壁画里的几许乡愁,实在令人难忘。   卿本佳人。   紫奴很快俯身拾起了梳子,神色惊疑又惶然。   她不知道李钦载为何突然问出这句话,昨夜发生的事那么严重,他就算怀疑她也是正常,但没头没脑问她“舞姿优美否”,这就让人惶恐难安了。   “奴婢……奴婢当时正在练舞。”紫奴表情仍然平静,眼神里的慌乱一闪而逝。   李钦载笑道:“知道你在练舞,我就是问问,舞姿优美否?”   “优,优美……吧?”紫奴低声道。   “事发时府外动静不小,没打扰到你们练舞吧?”李钦载又问道。   紫奴沉默片刻,道:“昨夜事发时,府中官兵都打着火把到处搜寻贼人,也到后院寻过了,有官员将我们在场之人的名字都记了下来,当时那么乱,奴婢们的舞也只好停下了。”   李钦载喃喃叹道:“刀兵亵渎舞姿,实在是世上最煞风景的事,犹如焚琴煮鹤,贼人若被我拿住,炮烙刀剐之刑都不足以抵偿美人倾城一舞……”   紫奴身躯一抖,垂头不敢出声,俏脸却有些苍白。   李钦载瞥了她一眼,又笑道:“你可知昨夜贼人抢走了什么东西?”   紫奴摇头:“奴婢不知。”   李钦载悠悠道:“他们抢走的东西,说重要,却也不太重要,可笑贼人愚蠢,以为抢走个物件儿便知大唐绝密兵器的底细……”   “呵呵,其实啊,我就算将新兵器堂堂正正摆在他们面前,让他们去仿造,没有百十年怕是造不出结果。”   李钦载又望向她,道:“知道为何吗?”   紫奴咬住下唇摇头。   李钦载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道:“真正的机密,都在我脑子里,贼人如果稍微聪明点,就应该知道,抢东西不如偷人,把我偷走才算抓住了关键,抢一个物件儿就跑,不得不说,够蠢了。”   “也许,他们此刻还在背地里沾沾自喜,哈哈!”   紫奴终究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李钦载一番话说完,她的表情都有些控制不住了,绝色的脸蛋上布满了阴霾,却不得不努力装出此事与她无关的样子,情绪复杂又纠结,让她的面孔都有些扭曲了。   李钦载不动声色地扫过她的脸庞,嘴角微微上扬。   良久,紫奴忍不住问道:“既然抢走的物件不重要,主人您为何下令封闭城门,全城搜索呢?”   “说来巧了,昨夜事发之前我便已下令封闭城门,不过当时我要对付的是两国使节,结果这帮抢东西的贼人正好撞上了,现在贼人估摸还留在城里……”   “凉州城只有这么大,而我,手中除了一千余将士外,天子还派了百骑司来帮我,百骑司的名头你或许不熟,但他们可谓无孔不入,在这座小城里找几个贼人,易如反掌。”   紫奴的脸色愈发苍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垂头呆怔地望地。   李钦载假装没看到她的失态,而是扭头看了看屋外的天色,喃喃道:“算算时辰,这个时候应该有结果了,百骑司那帮杀才最好不要让我失望……”   话音刚落,屋外刘阿四的声音传来。   “五少郎,有事禀报。”   “说。”李钦载懒洋洋地道。   “百骑司宋掌事来报,两个时辰前,百骑司已在城内拿获贼人五名,余者皆逃窜于街巷,宋掌事保证天黑之前,所有贼人全部归案。”   李钦载表情一松,大笑道:“总算没让我失望,告诉宋森,参与缉捕的百骑司所属,每人赏赐十贯!”   刘阿四应是,又道:“已拿获的五名贼人被关入大牢,裴刺史亲自刑讯,天黑前能问出党羽和同谋,请五少郎放心。”   “抢走的东西找到了吗?”李钦载问道。   “已找到,被贼人埋在一间民居后院的胡杨树下,此刻已全部拿回。”   李钦载哈哈一笑,道:“费了那么大的劲,又是布局又是埋伏,还搞什么趁虚而入,结果抢了个寂寞,啧,手上的活儿不行,谋划再多也没用。”   紫奴静静地听着,脸色愈发苍白,拢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攥成拳。   心情大好的李钦载看着紫奴,对她难看的脸色视而不见,笑道:“紫奴,事已毕,我只需要等到天黑便能知道他们的党羽是谁了,忝作小喜之事,你当舞以贺之,那曲‘飞天’我真是百看不厌,紫奴可愿为我舞一曲?”   紫奴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奴婢遵命。”   “美酒佐之,舞来!”   ……   后院偏厅内,一队舞伎在厅中翩翩起舞,站在正中的紫奴反抱琵琶,时而勾脚,时而下腰,随着梵唱般的舞曲,她的身躯像一片随风飞舞的柳絮,柔弱而张扬。   只是今日的紫奴,舞姿动作却不如往日般自然,一举一动夹杂几分生硬,李钦载赏舞久矣,很快看出了不同。   刘阿四右手按刀,一动不动站在李钦载身后,此时歌舞正酣,刘阿四却忍不住道:“五少郎,既然已认定她有嫌疑,为何不直接拿下,反而还要在此赏舞?”   李钦载眯眼盯着舞动的紫奴,却答非所问道:“她的舞姿已乱。”   刘阿四不解地挠头。   李钦载笑道:“瓜女子,心事重得很,年纪轻轻没那么深的城府,实在不适合干这活儿……”   刘阿四轻声道:“她到底是吐蕃派来的,还是吐谷浑派来的?”   “不重要,反正都碰了钉子。不过现在不能抓她,那几个贼人还没拿到,拿下她反而打草惊蛇。”   “阿四,转告宋森,让他快点,搜索打探是百骑司的强项,不要让我失望,不然下次见他时,我说话可就没那么好听了,不把他刺激得悬梁自尽我跟他姓。” 第五百五十四章 不装了,摊牌了   当着紫奴的面,刘阿四说的那些话全是做戏。   凉州城虽然小,可城内也有两万百姓,想要在两万人里捉拿几名贼人,效率再高也不是一个晚上能办成的事儿。   百骑司的宋森发了疯似的到处寻找贼人,从长安带来的数十名百骑司所属被当成了狗使唤。   三眼铳被抢,李钦载不着急,但宋森却急坏了。   他比谁都清楚三眼铳对大唐社稷的重要性,虽说火药秘方不是一时半会能研究透彻,可事关家国社稷,宋森怎敢冒险,对大唐来说,三眼铳就是战略性武器,绝对不能让它落入敌人之手。   刺史府后院一间狭小的屋子里,紫奴不停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此刻的她很惶恐,李钦载的话在她耳边不停回荡。   抢走的三眼铳根本没用,她的同伙也被百骑司拿下,一切都在朝着失败的方向发展。   她在李钦载潜伏这么久,到头来一件事都没做好,想想就觉得挫败。   更要命的是,被拿下的同伙已关入大牢,百骑司正在对他们用刑,他们随时会把她招供出来。   紫奴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了,三眼铳有没有用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自保,她不想落到唐国的手里,更不想尝试唐国五花八门的刑具,那一定是痛不欲生的经历。   打开房门,紫奴往后院走去,她决定逃离刺史府再说。   刺史府后院马厩有一道小门,平日是专供采买泔水出入的,紫奴行色匆匆走到小门不远处,脚步突然停下,惊疑地看着那道斑驳的门。   小门内外站满了部曲,每个人都阴沉着脸,拦着不准任何人进出。   后门都被封死,前门更不必说。   紫奴瞬间感到绝望,站在原地思忖许久,情急之下咬了咬牙。   只能孤注一掷了。   回到自己的小屋,紫奴换上艳丽的袍服,特意将襟口敞开,露出白皙如玉的锁骨和若隐若现的双峰。   面朝铜镜,紫奴朝镜子笑了一下,千种风情,百种妩媚,尽收镜中。   整了整衣裳,紫奴来到李钦载的房门外,扣门轻入。   李钦载正盘腿坐在矮桌后看书,见紫奴进来,李钦载朝她笑了笑。   “又给我熬了粥?还是做了新菜肴?”李钦载温和地问道。   紫奴垂头道:“奴婢见主人心烦,不知如何帮主人排解,愿以一舞以解主人之忧。”   李钦载眸光闪动:“你独舞一曲?”   “是。主人可愿一赏?”   李钦载笑道:“绝世舞姿,岂能无酒,酒来!”   一壶葡萄酿搁在矮桌上,紫奴为他斟满了酒,然后退了两步,水袖如柳叶般舒展开来,一双充满妩媚风情的妙目如燕子抄水,掠过湖泊,漾起一圈圈涟漪。   不得不说,无论紫奴是何身份,在舞蹈上面确实是下过功夫的。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很优美,任何时刻定格,都像一幅赏心悦目的画。   可李钦载还是从她的舞姿中看出了不寻常,今日紫奴的独舞,背景应该有一轮血红的残阳,才能衬映出她此刻的凄凉与孤独。   此刻的妩媚与风情,大约只是她掩饰真实的一件美丽的衣裳。   李钦载暗暗叹了口气。   他在犹豫,究竟该杀了她,还是放她一条生路。   李钦载是典型的俗人,贪财好色,情操品行绝对没有那么伟大,一个绝色女子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他实在不忍心将这般人间绝色变成绝唱。   良久,一舞已毕。   紫奴微微喘息,顺势坐在李钦载身边,媚意的美眸流光转动,又为他斟了一杯酒。   “主人,奴婢舞得可好?”紫奴笑靥嫣然。   李钦载笑道:“好,好,当浮一白!”   “多谢主人夸奖。”紫奴笑吟吟地道。   李钦载眨眼:“你不陪我喝一杯吗?女人不喝醉,男人没机会……”   紫奴薄怨轻嗔地白了他一眼:“主人的俏皮话儿总是不正经……”   说着紫奴也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双手捧起杯,轻声道:“奴婢愿主人多福多寿,世代富贵。”   说完紫奴举杯一饮而尽。   李钦载也笑着饮尽一杯。   紫奴搁下酒盏,突然柔若无骨地倚在他肩头,李钦载下意识一搂,入手顿时一片温香软玉,那有意无意微微敞开的襟口,白花花的勾人魂魄。   紫奴突然嘻嘻一笑,朝他某处轻轻一捏,道:“原来主人不是柳下惠……”   李钦载微笑道:“主人是男人中的战斗机,长安城可是有口皆碑的。”   紫奴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吐气如兰:“那么,主人还在等什么呢?”   李钦载伸手箍住她的胳膊,紫奴一惊,想要挣扎,然而李钦载还是非常轻松地将她的双臂从自己的脖子上松开。   二人同时垂头,紫奴的手里,握着一支银簪,簪尖寒光幽幽。   再迟片刻,这支银簪就会刺入李钦载的脖子。   紫奴妩媚的脸庞瞬间变得苍白没有血色,呆怔地看着他。   李钦载笑了:“瓜女子,奸细不是你这么当的,一点城府都没有,哪个混蛋把你派来干这活儿的?”   紫奴惊道:“你,你何时……”   “我何时看出你是奸细?”李钦载笑着叹了口气,道:“大约在你进刺史府的当天就有怀疑了。”   紫奴的表情变幻不定,良久,终于恢复了冷静,道:“你如何看出来的?”   “也许男人都很贱吧,求而不得的才是一生惦念的白月光,而对那些主动送上门的,难免有点弃若敝履,这是男人的天性,你学习当奸细时难道没上过课?不应该呀。”   紫奴沉下脸来,道:“那又如何?此时此刻,斗室之中只有你我二人,我仍可击杀你。”   李钦载调皮地眨眼:“你猜我如此惜命的人,明知你是奸细,为何还会允许你和我独处一室?”   紫奴眼皮一跳,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下意识握紧手中的银簪,然而下一刻,紫奴惊骇地发现,自己的手已完全失去了力气,她连银簪都握不住了。   “你,你下了药?就在那杯酒里?”紫奴绝望地道。   李钦载叹道:“卿本佳人,奈何傻乎乎的……男人,而且是敌人,敬你的酒你居然也敢喝,这智商,我认识的村姑都比你聪明。” 第五百五十五章 紫奴的来历   下药对李钦载来说,算是老马识途。   当初在长安时,李钦载用曼陀罗草弄出了蒙汗药,长安城有几个混账就吃过它的亏,包括高家的高歧。   行为虽然下三滥,但目的伟光正就不心虚。   紫奴眼里的李钦载绝对不是个本分人,该下手时非常狠辣,平日的所作所为也算不上正人君子,不仅色眯眯地调戏她,还动辄对吐谷浑抢掠,兼职人贩子卖吐谷浑少女……   可紫奴没想到李钦载的下限简直深不见底。   对女人下药这种事也干得出来,他到底怎么成为代表天子出使的使节?大唐的天子都不挑食的吗,什么货色都敢要。   李钦载笑吟吟地看着她,这次下药状态不错,分量不轻也不重,恰好让她失去力气,却又不至于不省人事。这得需要多么丰富的实操经验啊。   无他,唯手熟尔。   “说吧,谁派你来的?吐蕃大相禄东赞,还是吐谷浑诺曷钵可汗?”李钦载双手捧着她的脸,扳到自己的眼前,两人的距离几乎是鼻端碰着鼻端,脸上每个毛细孔都清晰可见。   紫奴浑身发颤,咬着牙死死不吭声。   “难道你是单纯垂涎我的美色,故意接近我只是为了得到我?”李钦载不确定地问道。   紫奴抿了抿下唇:“呸!”   “不回答我就脱你衣裳了,脱光后把你一脚踹出门,让所有人看看何谓异域风情。”李钦载认真地道。   “无耻!”紫奴恨恨骂道,平日柔情似水的美眸此刻充满了刻骨铭心的仇恨。   看到这双仇恨的眼睛,李钦载怔忪了。   他察觉到紫奴不仅仅是奸细,而且是个有故事的奸细,这双眼睛里的仇恨已说明了一切。   “咱们以前有仇?”李钦载语气放缓了,神情更是带着一股子心虚。   身体前任留给他的锅太多,他实在不确定眼前这位是否又是一口大锅,他已脑补出一段完整的始乱终弃的剧情。   女主被甩后,怀着身孕黯然离乡,然后在一个暴风雨的夜里女主流产,女主撕心裂肺仰天大喊“不,不”。   仇恨更深了,从此不再相信爱情,最后女主苦练武功,终于能够以一打十,于是乔装打扮成舞伎,回到男主身边行刺……   不过这个故事的结局就有点诡异了,强悍的女主被男主一杯蒙汗药再次放倒,任其宰割,让男主忍不住心生困惑,她究竟是来报仇的还是来给禁欲多日的他送温暖的……   “盛情难却啊!”李钦载感动地伸出了双手,不停地抚摩猥亵,游走她的周身。   “你干什么?住手狗贼!”紫奴尖叫起来。   “你叫啊,你越叫我越兴奋,嘎嘎嘎……”李钦载上头了。   “啊——!”   在紫奴的尖叫声中,李钦载干了一件很早就想干的事。   将她的身躯抱起来,趴在他的大腿上,圆润弹性的臀部正对着他。   李钦载抬起手掌,狠狠落下,一记又一记,巴掌重重地落在她的臀部,打得紫奴一边挣扎一边痛呼。   李钦载却一边打一边骂:“瓜女子,蠢货,没脑子的女人!你这样的奸细第一集就该被正义的主角当场活埋了!”   “你那同伙也是个蠢货,如此绝色的舞伎,三十贯钱就敢打包卖了,还一脸喜滋滋以为占了便宜,没见过世面的吗?知不知道长安城像你这样的女人会卖到什么价钱?”   “还有,你勾引男人的手段真的很烂!扭扭腰动动胯骨轴男人就被你迷住了?”   “你要说你的苦难啊,梦想啊,爹死娘嫁人,弟弟上学,妹妹重病,你想从良后开个美甲店,服装店,精品店,你要勇于表达自己啊,不然如何引起男人对你的疼惜?”   紫奴被打得狼狈不堪,挣扎痛哭,吱哇乱叫,两条修长的腿像刚被打了烙记的驴,痛得不停地蹬啊蹬。   李钦载却毫无怜悯,继续下手狠揍。   “更可气的是,你们抢了三眼铳就罢了,你还敢留在刺史府不走,咋的,艺高人胆大啊?有心放你一马我都实在找不到理由,最后居然还恬不知耻地拿根破簪子刺杀我……”   “姑娘啊,你特么不仅侮辱了我的智商,还侮辱了我的人格,你说你该不该揍?”   一边数落一边打屁股,不记得打了多少下,李钦载手掌都麻了,紫奴更是痛得珠泪涟涟,连挣扎都没了力气,整个人趴在李钦载的大腿上啜泣不已。   李钦载甩了甩发麻的手掌,突然道:“嗯,手感还挺不错……”   毫无怜香惜玉之心,李钦载将她从自己的大腿上推了下去,紫奴重重地跌落在地。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不管你是谁派来的,总之,你已栽了,栽了就要认命,回头我帮你洗洗干净,准备砍头吧。”   紫奴猛地抬头,紫色的眼眸愤恨地盯着他:“无耻之徒,你会有报应的。”   “你看,无能又无筹码的人才会说出这种许愿似的毫无意义的威胁,我的报应是多福多寿,活该我活到一百二十岁子孙满堂寿终正寝,而你,马上就要被我洗洗干净上法场了。”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宋森的声音小心翼翼地传来。   “李县伯,昨夜偷走三眼铳的贼人共计十名,已全部被百骑司拿获,被抢走的三眼铳和火药也被拿回来了,分毫未动。”   李钦载闻言整个人放松地往后一靠,似笑非笑地看着紫奴。   最后一丝威胁被扫清,李钦载再无压力。   紫奴却仿佛被抽空了灵魂,如同一具躯壳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李钦载盯着她道:“现在,你最后一份筹码输光了,你已出局。若老老实实把你的来历交代清楚,我不妨考虑留你一命,不说也没关系,你已是一颗弃子,弃子的来历对整个棋局来说,完全不重要。”   紫奴浑身无力,仍不发一语。   “我看得出你有仇恨,不明白的是对我有仇,还是对我大唐有仇,能说吗?还是带着你的仇恨投胎转世?”   良久,心如死灰的紫奴终于开口了。   “我不是什么西域舞伎,所有的身份都是假的。”   李钦载点头:“我知道。”   沉默片刻,紫奴咬牙道:“我真正的身份是楼兰国人,我是楼兰国最后的公主,唯一幸存的王室族人。” 第五百五十六章 楼兰公主   李钦载震惊了。   楼兰国,一个湮没于历史尘埃的国度。   楼兰建国于秦汉时期,王国大概的范围在后世的罗布泊一带,恰好位于丝绸之路上。   数百年前,罗布泊还是沙漠里的一片绿洲,楼兰据此而立国,时约八百余年。   前日两国使节逼逼叨叨自以为聪明的所谓班超击杀匈奴使团,迫使鄯善国主不得不归附汉天子,这个“鄯善国”便是楼兰国,汉朝时改了国名而已。   可就是这样一个古国,却仿佛在一夜之间消失亡国了。   关于楼兰亡国的原因,至今有很多说法。有归结于绿洲飘移之说的,有归结于内乱的,也有学者分析是受到了外敌入侵,经济崩溃,环境恶劣等综合原因。   总之,楼兰国的消失一直很神秘,成为一个千年未解的悬案。   李钦载没想到眼前这位美得出奇的紫奴竟然是楼兰国人,而且还是王室族人,唯一幸存的楼兰公主。   深吸了口气,李钦载缓缓道:“你是楼兰国公主?”   紫奴垂头道:“是。”   “你们楼兰国……有点讨厌啊,几百年来好像都不受待见。”李钦载悠悠地道。   紫奴赫然抬头,一双紫眸愤怒地瞪着他。   “别这样看我,我说的是实话,听着啊,‘浑驱大宛马,系取楼兰王’,‘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功名耻计擒生数,直斩楼兰报国恩’,嗯,还有一句更狠了,‘拟脍楼兰肉,蓄怒时未扬’……”   紫奴大怒:“住口,我的故国岂容你污蔑!你说的这些诗句,我从未听过,定是你自己杜撰编排,辱我家国!”   李钦载语重心长地道:“你现在没听过,但过了几十上百年,一定会听到的,总之,你们楼兰国历来便是我大唐诗人作诗吟句的反面素材,在我大唐诗人的作品里,你们楼兰大约已灭国两百多次了,姑娘,节哀啊。”   紫奴气得牙齿咬得格格响,怒火将她的紫眸烧成了红眸。   李钦载其实倒也不是故意损她楼兰国,实在是楼兰国从古至今确实没干过人事儿。   最早从汉朝开始,楼兰便在匈奴和汉朝之间像墙头草一样左右摇摆,一边讨好匈奴,一边逢迎汉天子,但背地里却常常出兵劫掠,匈奴和汉朝他都抢,抢完立马投奔到另一方嘤嘤嘤求抱抱。   到了大唐也是这样,楼兰国一边讨好突厥,一边对大唐称臣,卡在丝绸之路上收保护费,顺便干点抢劫商队的兼职。   这样一个国度,老实说,确实有它的取死之道,被灭国是老天开眼,报应不爽。   当然,这个国度常年在大国的夹缝中求生,左右摇摆的态度也不是不能理解。   既然撑得那么辛苦,就不必撑了,出于不知名的原因,楼兰国在贞观年间彻底消失在罗布泊的戈壁滩上,被黄沙湮埋了所有的痕迹。   “幸存的王室族人也好,唯一的楼兰公主也好,我就想问问,我招你惹你了?为何到我身边当奸细,为何要刺杀我?”李钦载不解地问道。   紫奴咬牙道:“楼兰与唐国有不共戴天之仇!”   李钦载盘起了腿,露出和煦的微笑。   此时此刻,如果有一盘瓜子该多好……   “说说。”李钦载笑着道。   紫奴沉着脸,缓缓道:“我楼兰立国于戈壁沙漠,绿洲年年减少,族人本就生存艰难,贞观四年,唐天子遣大将李靖北击突厥,半年以还,突厥败逃,各部落自东而西向西域逃窜,唐将李靖率兵追击。”   “楼兰国不幸处在两军追逃的必经之路,可恨那李靖不顾国之道义,路经楼兰时竟不宣而战,对我楼兰突然发起夜袭,唐军焚我楼兰王宫民居,屠戮我子民万千。”   “对唐国来说,你们不过是过路时顺手灭了一城,但对我楼兰国来说,却是一夜之间灭国,族人子民从此离散,故国难复,乡土已焦。”   紫奴说完盯着李钦载的脸,眼睛里的愤恨毫不掩饰地暴露在他面前。   “你说,唐国与我楼兰是否不共戴天之仇?我刺杀你有错吗?”   李钦载面无表情陷入沉思,良久,朝紫奴微微一笑。   看到他瘆人的笑容,紫奴愤怒的情绪顿时一滞,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预感成真,下一刻,李钦载突然把她抱了起来,继续将她趴在他的大腿上,保持臀部朝上的羞耻姿势。   然后,李钦载高高扬起的巴掌再次落在她的臀部,啪啪有声。   熟悉的挨揍滋味,紫奴再次被揍得挣扎哭喊,嘴里恶狠狠地骂个不停。   李钦载却毫不留情地继续揍,一边揍一边絮絮叨叨。   “你特么,是不是有病!李靖灭了你的国,你去杀李靖啊!杀我干啥?”   紫奴挣扎尖叫道:“李靖已死了!”   “知不知道啥叫‘上穷碧落下黄泉’?他死了你去阴曹地府找他报仇啊!你杀我干啥?把我当软柿子捏是吧?”   啪啪啪,越打越顺手。   也不知是她的臀部天生有弹性,还是被自己揍肿了,反正手感越来越好了。   “啊啊啊!李钦载,我要杀了你!”紫奴又痛又气,快疯了。   啪!又一记巴掌狠狠落下。   “心怀不轨接近我时叫我‘主人’,刺杀失败直呼我名字,渣女!”   许久以后,李钦载打累了,将她又推到地上,一边甩手一边喘息。   “来人!”李钦载突然喝道。   刘阿四推门而入,一脸古怪地看着屋子里的二人,显然刚刚的动静不小,而且极易惹人遐想。   李钦载懒得解释,指了指地上趴着的紫奴,道:“把她关进大牢,单独关押,百骑司拿获的十名贼人马上审问。”   刘阿四抱拳应了,一挥手叫来两名部曲,将紫奴架起离开屋子。   屋子里只剩下李钦载独自发呆。   紫奴的出现不是意外,显然背后有人指使,不是禄东赞就是诺曷钵可汗,不重要,他们都将被大唐从吐谷浑的土地上清除出去。   但紫奴的真实身份委实是个意外,李钦载没想到她居然是楼兰公主。   穿越至今,认识的公主不少了,其中两位还是他的学生,另一位中年妇女被自己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最后这位楼兰公主,嗯,也在自己手里栽了。   如果在游戏里的话,此刻他的脑门上应该带两个前缀号,“妇女之友”,“公主克星”。   坐了许久,李钦载将最近发生的事情归拢梳理了一遍,然后做出了结论。   一切在朝着自己的规划发展,现在,就差最后一阵东风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李钦载的沉思。   孙从东兴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李县伯,好消息!长安八百里急报,大唐已筹齐了粮草,陛下任苏定方大将军为青海道行军大总管,统王师三万,十日前已誓师出征。” 第五百五十七章 永远湮没的真相   是个好消息,大唐终于出兵了。   来到凉州城以来,李钦载又是派兵震慑,又是跟两国谈判,既杀人又诛心,搞那么多事的目的就是为了拖延两国战事。   如今看来,李钦载临出长安前,与李治商议的目的已经达到,他凭一己之力成功地将这场战争按下了暂停键。   攻势凶猛的吐蕃军已被摁在积石山不敢动弹,吐谷浑也偃旗息鼓,并且自愿放弃汗位,可汗夫妻俩准备东迁入大唐境内,等着被大唐天子封王,从此只羡鸳鸯不羡仙。   来到凉州后发生的事情不少,一件接一件,有李钦载个人的谋划,也有意外的阴谋刺杀,虽然不太顺利,但总的来说,达到目的了。   现在终于撑到了大唐出兵,李钦载的心情顿时愉悦起来。   “老孙,传我军令,今日犒赏将士,两百只烤全羊,造作起来!”李钦载大笑道。   孙从东也兴奋地抱拳领命。   “羊若是不够就派人搞个兼职,入吐谷浑找几个部落抢一些来,总之大家要尽兴。”   孙从东迟疑了一下,还是大声应了。   孙从东离开后,李钦载仍笑得合不拢腿,突然狠拍了一下桌子。   今晚放荡一回,喝点正宗西域葡萄酿,再让舞伎姑娘们扭几下……   随即李钦载神情一滞,说起西域舞伎就不得不想到紫奴。   多好的姑娘,蹲大牢了,将来就算放出来也留了案底,以后生的孩子想参军怕是过不了政审……   正在胡思乱想瞎操心时,宋森又来求见。   这几日宋森很忙,忙着到处打探搜寻抓人,今日的他看起来竟有些消瘦了。   李钦载看到他就没好脸色,对宋森讨好逢迎的笑容视若无睹,指了指他道:“是谁拍着胸脯跟我说,凉州城里大大小小的奸细都被百骑司抓光了?那伙抢三眼铳的贼人你怎么说?”   宋森苦着脸道:“李县伯,咱讲点道理行吗?奸细脸上又没刻着奸细俩字,百骑司也不敢把凉州城弄得天怒人怨,对那些潜伏得深的奸细,没查出来很正常,百骑司毕竟不是天上的神仙……”   李钦载又道:“那咱们就说另外一件事,城里馆驿你不是布置了眼线吗?两国使团密谋刺杀我的事,你们也没查出来?若非我命大,这会儿你已经被做成陶俑了……”   宋森一呆:“我为啥会被做成陶俑?”   “给我陪葬啊,我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以为你不会被问罪?宋森,百骑司不行啊,以后少在我面前吹嘘,我都没脸听。”   宋森顿时像个被婆娘埋怨的体虚中年男,叹了口气,沧桑又气短地道:“百骑司刚来凉州,路上太累,这次状态不好……”   李钦载斜瞥着他:“状态不好就吃点药,我陪你多聊聊,等药劲上来……”   宋森顾左右而言他:“李县伯,来到荒凉的凉州城后,下官才发现此地风景独美,这些年咱们在长安过得实在太匆忙,一眨眼数十年过去,仿佛白过了似的,令人不胜唏嘘啊。”   李钦载冷笑,男人不行的时候思想特别深邃,从文学聊到哲学,顺便反思人生,三省吾身,总之,就是在等药劲上来……   “这次放过你,回长安后咱们再算账,接下来的日子,百骑司最好给我支棱起来,别逼我在陛下面前告你们的状。”李钦载道。   宋森如释重负,忙不迭地答应,就像被婆娘恩准今晚不交公粮的丈夫,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夹杂着一丝卑微。   “李县伯,那伙偷三眼铳的贼人招了。”宋森是特地来禀报这个好消息的。   “他们的背后主使是谁?”   宋森低声道:“吐蕃大相禄东赞,您那位紫眼睛的西域舞伎也是禄东赞派来的,目的就是为了三眼铳,积石山一战,禄东赞被咱们大唐的三眼铳吓到了,禄东赞对此物兴趣很大,严令必须弄到手。”   “那位紫瞳舞伎据说自幼被禄东赞收养,来历好像跟已灭国的楼兰有关,禄东赞对她颇为看重,没想到这次栽在您手里了。”   李钦载好奇道:“贞观四年,楼兰国一夜之间被灭,是咱们大唐干的吗?”   宋森苦笑道:“李县伯,数十年前的事了,谁知道呢,再说,贞观四年大唐与突厥决战,那场大战波及北方和西部多国多地,一些小国小部落在兵乱之下,顺手被灭也是很正常的事,大军发动起来可顾不了那么多,灭也就灭了。”   “当年卫公李靖大将军北击突厥,把突厥从北方赶到西面,一路追杀下去,战略目的不仅是永除大唐后患,也为了打通大唐与西域诸国的这条商道。”   “楼兰国正好卡在这条商道上,拥兵不过数千,而且其国数百年来左右逢迎,摇摆不定,以李靖大将军的谋略,这个小国当然要顺手灭掉,西域商道才畅通无阻。”   李钦载点头,他大约明白了。   有些历史真相只能永远被湮没在尘埃中,其中的利弊只有这个时代的人才能看得明白,正史都无法记载下来的。   只有灭掉了楼兰国,大唐从玉门关到安西都护府这段丝绸之路才会通畅,为了大唐的利益,就算李钦载附身李靖身上,恐怕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如此说来,大唐还真是她不共戴天的仇敌了……”李钦载惋惜地叹道。   宋森低声道:“李县伯,贼人已拿获,无一人漏网,事情也审清楚了,那伙贼人当如何处置?”   李钦载想了想,没吱声。   宋森却懂了,立马道:“是,下官这就安排,这伙贼人全部斩首。”   李钦载却摇头道:“留他们一命吧。”   宋森愕然道;“为何?”   “昨夜他们抢三眼铳的时候,明明可以杀了府外巡逻的五名将士,他们却只将咱们的将士打伤,并未杀人,既然他们留了手,我也报答他们一次,这种小喽啰的生死,并不重要。”   宋森又道:“那位关在大牢里的紫瞳舞伎呢?”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她是我花钱买下的,要不我给她放个血,让你高兴高兴?”   宋森一激灵,立马聪明了:“不,大可不必,呵呵,下官只是随便问问,那位姑娘的生死,李县伯您自己决定。” 第五百五十八章 调动边军   关于对紫奴的处置,李钦载委实有点为难。   这女人不够聪明,与大唐又有不共戴天之仇,还有吐蕃的背景,身份来历很复杂,按理说,这种人毫无悬念是敌人了,一刀剁了才能永除后患。   可是……她漂亮啊,舞也跳得好看。   现在李钦载总算知道为何古往今来那么多昏君都会沉迷于女色了。因为女色实在太美太香,昏君真的下不了手,摇摇胳膊撒撒娇,就恨不得给她点个烽火助助兴。   男人实在没资格嘲笑昏君的定力和立场,一千多年以后,美丽的女主播送个媚眼飞吻,榜一大哥照样嗖嗖的刷火箭嘉年华。   这跟点烽火有区别吗?别说什么家国大义,万里长城如果属于榜一大哥的,你以为他不敢点烽火啊。   李钦载当然不可能为紫奴点烽火,但……他也实在干不出辣手摧花的事。   一个外貌能打99分的绝色佳人,已经成了世间的艺术品,怎么忍心杀掉?没错,就是这么庸俗且平凡。   ……   积石山以西三十里,吐蕃军大营。   自从一千余唐军在战场上展示新兵器后,吐蕃军败退扎营停战,与吐谷浑对峙,僵持的局面已近半月了。   如今的吐蕃境况很尴尬,大军每日消耗大量的粮草,战事却毫无进展一拖再拖。   禄东赞是个天性谨慎的人,在没有彻底了解唐军那种古怪的新兵器的底细前,他不会再下令出战,因为出战的失败几率实在太大了,吐蕃以举国之力付之此战,禄东赞承受不起兵败的代价。   就算僵持对峙也比兵败强,当然,这是无奈的选择。   久等半月,紫奴的消息迟迟不至,禄东赞也渐渐坐不住了。   近八万大军,每天人吃马嚼的,吐蕃消耗不起。   昨日论仲琮从凉州城回来,数百使团武士派去,回来的仅仅只剩数人。   论仲琮跪在禄东赞面前涕泪横流,历数李钦载的卑鄙无耻,以及逼迫使节签城下之盟,言吐蕃必须退兵千里,大唐需要吐谷浑一半的土地。   禄东赞对论仲琮很失望,对他答应唐国的所谓要求更是嗤之以鼻。   我吐蕃付出无数将士伤亡辛苦打下的吐谷浑国土,凭啥唐国一句话就要送给他们?   这个要求当然不予考虑,禄东赞根本想都不必想。   帅帐内,禄东赞眉头紧锁,盯着桌案上的地图,神情很凝重。   一名偏将禀报后入内,单膝跪下行礼道:“禀大相,斥候来报,吐谷浑有异动。”   禄东赞的目光从地图上移开,沉声道:“有何异动?”   “吐谷浑弘化公主从凉州城离开,回到积石山后,吐谷浑诺曷钵可汗夫妇以及众多亲信王臣将军开始整理行装,似乎有放弃国土东迁之意,如今的吐谷浑军心愈发动荡涣散。”   敌人军心动荡本来是好消息,可禄东赞却毫无高兴的表情,脸色愈发沉重。   论仲琮回到吐蕃大营后,将他的所闻所见说得很详细,禄东赞知道吐谷浑与唐国已经有了盟约,诺曷钵可汗大约已清醒认识到如今的现实,打算放弃汗位,携妻带子东迁大唐,从此做个闲散藩王了。   吐谷浑的军心涣散动荡,可吐蕃不见得轻松。   因为禄东赞很清楚,既然诺曷钵可汗打算放弃国土,那么吐蕃更强大的敌人就要来了。   唐国必然会出兵,吐蕃若想全面占领吐谷浑,已没那么容易了。   沉沉叹了口气,禄东赞道:“唐国长安可有斥候传来消息?”   偏将茫然摇头。   禄东赞喃喃道:“快了,唐国定会出兵,留给吐蕃的机会不多了……”   随即禄东赞浑浊的眼中突然闪过一道厉色,沉声道:“传我军令,大军明日拔营,东进积石山,再次发起攻势,三日之内击溃吐谷浑军,全面占领吐谷浑。”   偏将迟疑道:“大相,唐国那古怪的兵器……”   禄东赞冷哼道:“左右一千余人,兵器再厉害岂能影响整个战局?我吐蕃勇士悍不畏死冲锋过去,敌必破。”   ……   半夜,凉州城。   李钦载被人从睡梦中叫醒,没等李钦载爆发起床气,刘阿四一句话便给他熄了火。   “五少郎,吐蕃再次发动攻势了,今晨吐蕃大军向积石山东面的吐谷浑军发起了进攻,吐谷浑军殊死抵抗,双方各有伤亡,交战数时辰,吐谷浑败退百里,吐蕃已控制了积石山脉。”   李钦载神情顿时凝重起来。   “拿地图来!”李钦载说着便进了书房。   羊皮地图上,李钦载用毛笔划出了几道箭头,吐蕃控制积石山后,吐谷浑基本已经失去了抵抗能力,因为积石山以东是一片平原,以吐谷浑如今的战力和军心,根本无法抵挡吐蕃的进攻。   吐谷浑若一退再退,东面不远便是大唐的边境,边境上有洮州,河州,岷州三城,若吐谷浑军退到大唐边境内,那么便等于吐蕃全面占领了吐谷浑。   等到那时,大唐若再进攻吐蕃,情势就被动了。   “苏定方将军所率王师还有多久能到凉州城?”李钦载沉声问道。   刘阿四道:“昨日斥候来报,王师从长安出发不过数日,大军开拔,行军缓慢,约莫要等二十来天才能到凉州。”   “二十天,黄花菜都凉了!”李钦载冷冷道。   重重叹了口气,禄东赞终究是个人物,敢在这种情势下做出决断,一下便打乱了李钦载的盘算。   原本李钦载打算在凉州城从容布置,等待苏定方所部到来,那时他的出使任务就算圆满完成了。   禄东赞突然下令进攻,显然他也意识到唐军到来后,吐蕃即将迎来不利的局面,于是决定先发制人,将吐谷浑全面占领后,再依托地形与唐军为战。   “苏大将军到凉州前,绝不能让吐蕃占领吐谷浑!”李钦载冷声道:“我们必须阻止!”   刘阿四为难地道:“可我们终究只有一千余兵马……”   李钦载想了想,道:“请郑仁泰大将军速速来凉州一会,这个时候该调动边军,驰援吐谷浑了。”   郑仁泰统领大唐西北六州边军,总计约两万兵马,除了各个城池必须留守的兵马外,真正能腾出手主动出击的兵马或许不到一万。   李钦载原本没打算调动六州边军的,毕竟这一万兵马对敌吐蕃的八万人,又没有装备三眼铳,胜率不高。   只是今日已是十万火急之时,李钦载不得不动用了。 第五百五十九章 会猎失鹿   就在李钦载调动边军时,前方又传来军报,吐蕃军与吐谷浑第二次接战,阵前击溃吐谷浑军,吐蕃军向东再次推进一百余里。   吐谷浑兵败如山倒,基本已失去了抵抗力,吐谷浑诺曷钵可汗夫妇带着心腹王臣权贵,连夜遁逃进入大唐国境内。   一旦决定放弃,诺曷钵可汗真的什么都不顾了,反正进了大唐境内他便能被封王,继续享受他的荣华富贵,至于吐谷浑军队的生死,国土的沦丧,对他来说已是异国的事,与他无关。   诺曷钵可汗什么都不管,但李钦载不行。   吐谷浑必须纳入大唐的版图,作为天子使节,大唐的版图怎能容他人染指?   郑仁泰连夜赶到凉州城,一身披挂戴盔来不及卸下,便径自大步走进刺史府。   李钦载难得没偷懒,正在偏厅煮酒等候。   见郑仁泰进来,釜中的青梅酒正温,李钦载舀起一勺为郑仁泰斟满,笑吟吟地捧给他。   “劳动郑爷爷星夜来此,晚辈之罪也。酒正温,请郑爷爷满饮,暖暖身子。”   郑仁泰哼了一声,盘腿坐在李钦载面前,一仰脖将酒饮尽,擦了一把胡须上的酒花儿,郑仁泰不满地道:“天大的面子,你爷爷都不曾如此使唤过老夫,小子,吐谷浑已是战火连天,你倒是悠闲。”   李钦载叹道:“晚辈心里苦啊……”   郑仁泰自己动手斟了一盏酒,冒着热气的酒往嘴里一灌,舒服地长叹口气。   “你在凉州干的事儿,老夫都听说了,两国使团被你闹得鸡飞狗跳的,能逼得诺曷钵可汗放弃汗位,哈哈,本事不小,功劳更不小,省了大唐好大一个麻烦,小子,仅凭这个功劳,回长安就等着陛下封赏吧。”   李钦载笑道:“功劳都是托郑爷爷的福,若没有您的六州兵马给小子当后盾,小子岂敢轻捋两国虎须,这份功劳郑爷爷也当领之。”   郑仁泰冷笑道:“老夫六十多岁了,论功领封可从来没沾过别人的光,老夫想要功劳,自己去战场上取,还轮不到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分润施舍。”   李钦载急忙道:“小子失言了,小子便当仁不让,功劳独吞了。”   “收到你的来信后,老夫已调动了六州计两万三千兵马,每州各驻三千留守,可出境驰援吐谷浑者不过五千……”郑仁泰神情凝重地道。   李钦载的眉头也拧了起来。   五千兵马,没有装备三眼铳,出境与吐蕃八万大军相抗,这点兵力委实不够看。   “郑爷爷,咱们若只守住大唐边境,不入境吐谷浑,吐蕃完全占领吐谷浑后,大唐是否被动?”李钦载问道。   郑仁泰点头:“很被动,若任由吐蕃占领吐谷浑,大唐王师想进入吐谷浑就不容易了,首先是诺曷钵可汗已逃,吐谷浑民心军心已丧,大唐纵是入境吐谷浑,不仅要面对吐蕃大军,还要面对吐谷浑各部落的分裂势力的掣肘。”   “其次是军事上,吐蕃若完全占领吐谷浑,东线上依托积石山,大非川,祁连山等有利地形,且能在吐谷浑全境获得充足的后勤补给,无论是拉长战线还是独战一隅,大唐都不占优势,会增加不少伤亡。”   “还有就是道义上,吐蕃入寇吐谷浑的理由是两国恩怨,如今诺曷钵可汗已逃,大唐入境吐谷浑缺少一个理由,若打着为诺曷钵可汗复国的旗号,事后难以善尾,总不能真把吐谷浑还给诺曷钵吧?”   “所以,大唐仍需要一个充足的理由,堂而皇之地进入吐谷浑,与吐蕃一战。”   李钦载叹了口气,他很想像那些装逼的主角一样勾起嘴角,逼格满满地说一句“事情越来越有趣了”,最后轻飘飘一出手,嗖的一声解决了。   可实际的情况是,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三国征战,何趣之有?有的只是无尽的理由,细节,胜负博弈。   苏定方所率王师装备了一万杆三眼铳,郑仁泰和李钦载都知情,可他们却一句都没提。   在大战略方面,为将者考虑的是“势”,是谋略和方向,兵器再先进,它的作用是加速战争的胜利,却不能完全决定战争的走向。   郑仁泰又饮尽了一盏酒,叹道:“苏定方大军到来前,吐谷浑不能全失,否则晚矣。”   李钦载也饮尽一盏酒,眼中闪动莫测的光芒。   ……   吐蕃大军仍在对吐谷浑发起进攻。   果如郑仁泰所料,诺曷钵可汗夫妇逃到大唐境内后,吐谷浑军愈发兵败如山倒,短短两天,吐蕃大军已推进到大唐边境,将吐谷浑军切割成南北两块。   随即第三天,吐谷浑有三个部落宣布脱离吐谷浑汗国,各自为政,对吐蕃军仍采取抵抗态度。   第四天,大唐境内松州和岷州两座城外有小股吐蕃军活动迹象,并劫掠城外村庄百姓,掳劫千余人。   情势越来越严重,吐蕃军的兵锋已不仅征伐吐谷浑,它还对准了大唐,并在大唐边境不断试探。   收到松州岷州两城刺史的军报后,李钦载当即以大唐天子使节的名义,向禄东赞送去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严谏吐蕃军不可越境,挑起两国战端。   两天后,李钦载收到了一封来自吐蕃军的回信。   回信是禄东赞亲笔所写,里面寥寥数语,却满含杀机。   “失鹿跃于川漠之上,邀唐使入吐谷浑,会猎于多弥。时无英雄,拙夫独逐,岂不寂寞。”   意思很清楚,唐使你敢来吐谷浑么?咱们聊聊。   李钦载将禄东赞的亲笔信逐字看了几遍,然后收起信,露出挣扎之色。   刘阿四,老魏和孙从东在一旁盯着李钦载的表情,三人的眼皮直跳。   “五少郎,万不可中老匹夫奸计!”刘阿四劝道。   老魏也点头:“五少郎,禄东赞这是对您露了杀机,您若入境吐谷浑,可就上了禄东赞的当,敌阵千军万马,万难脱身。”   李钦载悠悠地道:“我当然不想去,杀了吐蕃两拨使团,拉了那么多仇恨,我再跑去吐蕃大军中送死吗?” 第五百六十章 吾往矣   造了孽就该低调点,自己拉过多少仇恨心里没数么?   凉州城是大唐的城池,李钦载作为唐使,哪怕在凉州城里把天捅个窟窿也没事,反正李治会帮他补起来。   去了吐蕃大营里,李钦载还敢捅天?自己夹着腚都难逃千年杀。   当初在凉州城杀吐蕃使团杀得多爽,手起刀落几百人就没了。   现在禄东赞邀请李钦载去吐蕃大营,会是怎样的命运,李钦载难道不知?   道理李钦载都懂,然而……   刘阿四看着李钦载脸上的表情,愈发心惊胆战:“五少郎,您不会真的要去吐蕃大营吧?”   李钦载板着脸道:“谁说我要去吐蕃大营了?我是那么不怕死的人吗?”   刘阿四小心翼翼地道:“可您现在脸上就写着四个字,‘亡命之徒’。”   李钦载气坏了:“我要给长安写信,把你在凉州睡绸布店女掌柜的事告诉你婆娘。”   刘阿四叹气道:“没睡着……”   “嗯?”   “殷勤献了不少,没睡着她,婆娘精滴很。”刘阿四颓然道。   老魏冷笑:“还不如我呢,丑虽丑矣,至少睡到了。”   李钦载叹气道:“你一个吊房梁的老货,就不要攀比了,请你务必多一点廉耻之心。”   沉默许久的孙从东低声道:“李县伯,还请三思,吐蕃大营万万不可去。”   李钦载也沉默了,半晌后,低叹道:“吐蕃需要一个变故,大唐需要一个理由……我,需要给天子一个交代。”   三人不解地看着他。   李钦载苦笑道:“高风险意味着高回报,眼下六州边军兵力不够,苏大将军所率王师至少半月后才能到,吐蕃势如破竹长驱直入,情势已很危急。”   “我若不去吐蕃大营,情势只会越来越恶劣,大唐王师也将越来越被动,若此一去,对我,对大唐,都是一个机会。”   孙从东忍不住问道:“若咱们一千余禁军再赴吐谷浑,用三眼铳震慑吐蕃……”   李钦载笑了:“禄东赞是个人物,他不会那么愚笨,被吓住了一次,断不会有第二次,而且,区区一千三眼铳,对西北整个大势来说,作用并不大。”   “而我这个唐使,若进了吐蕃大营,作用肯定比一千杆三眼铳大多了。”   说着李钦载目光投向阴沉凛冽的天空,低沉而坚定地道:“喜欢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我喜欢大唐,总要为它做点什么,否则余生如何心安理得地享受生活?”   ……   做出了决定后,李钦载的心情反而轻松了。   吐蕃大相禄东赞邀唐使会猎于多弥,唐使怎能不去?执旌节,驾长车,逐失鹿,大唐使节唱着孤勇者支棱起来了。   接下来便是收拾行装,喂饱战马,整理官服,擦亮兵刃。   令所有人惊愕的是,李钦载不仅决定入吐蕃大营,还将孙从东所部一千余禁军留在凉州城,令他们协防郑仁泰所部六州兵马,戍边御敌于边境之外。   孙从东对李钦载的决定表示强烈反对,差点在李钦载面前拔刀抹脖子。   李钦载的解释很简单。   一千余禁军皆执三眼铳,若随同他入吐蕃大营,这种犀利兵器的秘密还能保住吗?就算将三眼铳留在凉州不带走,千余禁军若被吐蕃困住,谁敢保证会不会出现叛徒,将三眼铳的秘密全交代了?   孙从东顿时哑口无言,但随即表示禁军可以留下,他却无论如何也要跟随李钦载入吐蕃。   李钦载有使命,孙从东也有使命,他的使命就是护卫李钦载周全。   看着他的刀真有从脖子上抹下去的打算,李钦载只好同意。   刺史府门前战马嘶鸣,李家两百部曲匆匆收拾整备,李钦载与刺史裴申聊了一会儿,顺便将凉州城的刺史权力交还给了裴申。   裴申长松了口气,望向李钦载的目光充满了感激。   权力还回来就好,这下你死在吐蕃大营都没关系了……   李钦载对裴申欢喜雀跃的样子有点不爽,我都要孤身入敌营了,临走之前不求你依依不舍折柳相留,至少也不该这副载歌载舞普天同庆的模样吧?   人情世故都懒得装了吗?   突然伸手一把勾住裴申的肩,李钦载正色道:“凉州城官仓被烧一事还没过去呢,说不定你会被朝廷问罪,为了让你将功折罪,我决定带你一起去吐蕃大营,你快去收拾一下,马上要出发了。”   裴申面色大变,冷汗刷地顺腮而下,惊恐地看着他。   “我,下官……下官是刺史,不是使节啊,凉州城不能没有我……”   “胡说,我接管凉州城这些日照样风平浪静,有你没你都一样,莫废话了,快去收拾。”李钦载佯怒道。   裴申见李钦载一脸严肃,顿时心都凉了。   刚才实在应该装出一点人情世故的模样,代价太惨重。   主要是李钦载交还刺史权力太激动,高兴得有点忘形了。   裴申一脸苍白,失魂落魄地往刺史府里走去。   李钦载盯着他的背影冷笑数声,狗官,收拾不了你了还。   李家部曲们已快将行李收拾好,李钦载脑海里突然浮出一道熟悉的身影,沉思半晌,让刘阿四带他进刺史府大牢。   大牢位于官署东侧,守卫差役见李钦载到来,忙不迭打起火把为他领路。   进入大牢内,李钦载来到一间牢房前站定,刘阿四和狱卒识相地退下。   牢里没有床榻,只有一些干草铺在地上,紫奴形容狼狈,穿着一身白里透黑的囚衣,蜷缩在牢房内的角落里,绝色的面颊沾染了几许灰尘,却更添几分楚楚动人的姿色。   原汁原味的纯狱风,坐牢都坐得这么美,真是个祸害。   牢房这个背景元素,可以想象的情节太多了,李钦载印象最深的就是女主一身皮衣皮裤,英姿飒爽地敞开大半个胸脯。   然后不知在何处遭了暗算,醒来时仍是皮衣皮裤,但双手双脚已被吊在牢房的铁栅栏上。   注重细节的观众甚至能分辨出绑她的手法是龟甲缚还是单足吊缚……   越想越遭不住,李钦载觉得自己可能不太正经了,看到绝色女子总会浮现一些乱七八糟的画面。   回长安后一定要找个尼姑庵面壁思过。   铛铛铛!   李钦载使劲敲了敲牢房的铁栅栏。   “人犯一名,查验正身,赴法场斩首了。”李钦载喝道。 第五百六十一章 留个种吧   监牢里,随着李钦载一声大喊,紫奴身躯微微一颤,缓缓地抬眸,望向栅栏外那道熟悉的身影。   “是你……”紫奴虚弱的面庞迅速沉了下来,露出桀骜的样子,从头到脚充满了攻击性:“小女子之生死,竟劳动李县伯亲自来宣判,倒是我的荣幸了。”   看着像一只小母虎般龇牙的她,李钦载笑了。   真是怎样都好看,这女人恰好长在他的审美点上了,就连发怒都那么楚楚动人。   “省点力气,马上要上法场了,我若是你,一定吃顿好的,然后找个男人快活一下,填补这辈子的空白,最后了无遗憾地伸出脖子,一刀下去,今生恩怨皆消。”   紫奴苍白的脸蛋顿时红了,咬牙道:“什么找男人,你不要把我看得跟你一样龌龊。”   李钦载幽幽地道:“我都不记得你勾引我多少次了,明明是你馋我的身子未遂,现在你却说我龌龊,渣女实锤了。”   紫奴愈发羞怒:“我那是身不由己,不得不为,你以为我多稀罕你的身子!”   李钦载失望地喃喃道:“别人都是提上裤子才不认账,你倒好,裤子都没脱就不认账了,渣出了新境界啊……”   紫奴快气疯了,这货特意跑一趟大牢,就是为了蹲在栅栏外气她的么?   “士可杀不可辱,你要杀我便快动手,莫耽误我上路!”紫奴咬牙道。   “啧!你咋比我还猴急呢,今天就要被砍头了,临死之前就不能心平气和地聊聊吗?”李钦载竟然顺势在牢门外盘腿坐了下来,一副促膝长谈的样子。   紫奴怒道:“你到底来作甚?”   李钦载正色道:“是这样的,你说你是楼兰国公主,而且还是唯一幸存的王族……”   “我就在想啊,千顷地里唯一一棵独苗,今日就要被砍头了,你们楼兰王族的香火不就断了吗?想想就觉得可惜……你不觉得可惜吗?”   紫奴冷冷地看着他:“那又如何?”   李钦载接着道:“不知道你怎么想,反正我觉得很不忍心,愁得几晚没睡好,后来我一拍腚,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   “生死何足惧,但断了楼兰国的香火却是极大的不孝,就算下了黄泉,也会被你家祖宗圈踢的,所以,你要不要考虑死前给你们楼兰国留个种?”   紫奴表情愈发阴寒:“什么意思?”   李钦载正色道:“找个品种优良的男人,共赴一夜之欢,为保证命中率,建议多来几夜,如果怀上了,我给你判个死缓,让你生下孩子后再斩首,楼兰王族的香火不就续上了?”   “这个主意可以说十分机智了,既填补了你今生没男人的空白,还让你楼兰国血脉继续繁衍下去,老天都给你楼兰国留了活路,实在是可喜可贺……”   紫奴终于明白了,大怒道:“你这个色坯子,混账无赖!说来说去,就是为了满足你的色心,我死也不答应!”   李钦载愣了一下,急忙道:“咱俩沟通是不是有问题?我纯粹出自一番好心,不忍见你楼兰国断种,什么色心,你怎能凭空污人清白……”   被李钦载无耻的嘴脸气得想哭,紫奴红着眼眶道:“要杀便杀,不要废话了,死不足惧,休想折辱我!”   李钦载苦口婆心劝道:“不再考虑考虑?我,本人,大唐三朝功勋权贵出身,德行良好,教养颇佳,无不良嗜好。品行方面,除了稍微懒了一点,别无挑剔,这样的优良品种生出的孩子,定是圣贤投胎,人中龙凤……”   紫奴突然平静下来,朝李钦载招了招手:“你进来说话。”   李钦载一凛:“你诚恳的表情告诉我,我进来了你可能会杀了我,呵呵,还是改日吧。”   “那就滚!”   李钦载意兴阑珊地站起身,道:“调戏半天,我好了,可以安心上路了,反正这辈子没白活。”   说着将一个小包袱扔在牢门外,紫奴看着他,美眸里多了几许惊愕。   李钦载朝她龇牙一笑:“如此绝色佳人,没睡过确实是人生遗憾,行吧,刚刚是吓唬你的,今日我把你放生了,天下之大,随你自由来去,包袱里有食物和一些银钱,够你数年生活了。”   “出去后安分过日子,你只是个弱女子,国仇家恨这些东西对你来说太沉重,你扛不起的,禄东赞养你那么多年,你以为他把你当人,其实不过是一颗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罢了。”   “以后别想着报仇,你没那本事,下次遇到个心狠手辣的,你这弱身子不够别人糟蹋的。”   李钦载说完转身就走。   紫奴却深深被震撼了,下意识脱口而出:“你真的放了我?不怕我再杀你吗?”   李钦载头也不回地道:“下次再遇到你,我可就没这么客气了,二话不说先睡了你再说,你这辈子最好躲着我。”   “你……要离开凉州?”紫奴咬着下唇道。   李钦载原地站定,沉默许久,突然道:“我还是喜欢你跳那曲飞天的样子,前世的梦里,我常见。”   ……   回到刺史府门前,众部曲已整装待发。   刘阿四迎上前,古怪地一笑:“五少郎,裴刺史刚刚进了后院突发重病,躺在床榻上浑身打摆子,大夫说,是严重的传染病,怕是活不过今晚,所以无法与咱们同行。”   李钦载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这货,也是难为他了,临行前突然得了传染病,真是个小机灵鬼……”   刘阿四也忍着笑道:“五少郎,要不要拉他上路?小人有九种方法让他瞬间不药而愈,九种!”   “算了,本来只是随口吓唬吓唬他,此行生死难卜,没必要拖一个垫背的。”   李钦载看着刘阿四和众部曲,迟疑了一下,道:“此行危险,你们若有不愿同去的,现在……”   刘阿四当即打断道:“小人誓死跟随五少郎,保五少郎周全,除非我等皆战死。”   众部曲也齐声道:“誓死保五少郎周全!”   李钦载欣慰一笑,望着灰沉沉的天空,一阵寒风拂过脖颈,李钦载紧了紧脖子上的狐皮领,道:“出城,向吐蕃大营开拔。” 第五百六十二章 入境吐谷浑   虽千万人,吾往矣。   李钦载从来不是什么高尚的人,他甚至讨厌“高尚”这个字眼,总觉得暗含贬义,用这个字眼夸人挺恶心人的。   不喜欢站在道德制高点,更讨厌别人把他抬到道德制高点。凡夫俗子,别瞎扣帽子。   一介凡人,喜怒哀乐贪嗔痴,哪样都沾一点,也不沾得太过分。遇到美色照样动心,遇到钱财难免心生贪念,面对死亡更是能躲则躲,没那么高尚的情操非要迎着死亡而上,那不有病吗?   可是这一次,李钦载还是硬着头皮踏上生死难卜的征程。   说不上义无反顾,他只是觉得自己的事情没做完,有点对不起李治的信任,也对不起妻小的期望。   吐谷浑的战略地位对大唐无疑非常重要,如果这一次大唐没能抢下来,史书将会如何描述他这个天子使节?   多年以后,已经长大的荞儿疑惑地问他,当年大唐夺下吐谷浑就差一步,为何终究还是被吐蕃占了?为何大唐本土与安西都护府之间处处受到吐蕃的掣肘牵制?   李钦载该如何回答他?   对不起啊孩子,你爹当年怂了,吐蕃大相拿刀等我去聊,我没敢去,结果吐谷浑就被吐蕃占了,我给你买块糖,你能原谅我吗?   啧,李钦载都没脸编下去,怂了就是怂了,买块糖儿子心中的父亲就伟大起来了?   就算为了儿子将来不至于看不起他,李钦载这次都必须硬着头皮迎上去。   当了父亲的人,有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我可以死,但绝不能给后代留下口实,让他们每年清明跑到自己的坟前唾弃自己的墓碑。   出凉州城,城外一片荒凉,灰蒙蒙的天空下,稀稀拉拉几群牛羊,奋力用嘴舌拨开枯黄的干草,卷起深埋地下的根茎吃下去。   几名牧民抱着鞭子,坐在石头上望着天空发呆,黝黑悲苦的面容,无声地述说着众生皆苦,唯修来世。   众人策马出城,向西而行。   半天跑出了数十里地,放眼一片黄沙与丘陵,遥远不见尽头。   下马歇息了一阵,进食了干粮和饮水后,一行人再次出发。   直到傍晚时分,李钦载等人赶到了青海湖附近,于是下令扎营喂马。   这里已经进入吐谷浑境内了,远处依稀可见起伏的祁连山脉,和仍然一望无际的荒漠丘陵。   看够了这些荒凉的景色,李钦载觉得自己的心里都快寸草不生了。   新鲜的烤羊腿暂时抚慰了心理上的厌烦,李钦载坐在篝火边,浑身包裹着毯子,刘阿四将烤好的羊腿用匕首一条条割下,摆在他面前。   “五少郎,郑大将军派人传令,五千边军已调集前往祁连山,随时策应五少郎,若五少郎在吐蕃大营有变故,五千边军马上出兵……”   李钦载嗯了一声,随即叹道:“算是个心理安慰作用吧,禄东赞若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难道还会等咱们的五千边军从祁连山杀过来?”   刘阿四沉声道:“若禄东赞真敢这么干,我等部曲定为五少郎杀出一条血路,绝不让禄东赞加害于您。”   李钦载笑了:“真有那么一刻,咱们这区区两百来人,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再拼命都没用,吐蕃军一人一泡尿就把咱们淹死了。”   刘阿四脸颊抽搐了几下,道:“道理是没错的,可……您多少委婉一点,被尿淹死未免太憋屈了。”   “放心,禄东赞应该不敢对我动手,他也害怕给了大唐一个出兵的理由,敢杀大唐天子使节,除非他是不想过了。”   刘阿四不解地道:“可是您说过,吐蕃必然会与大唐一战,既然免不了一战,杀不杀使节对他来说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杀不杀使节,是理直气壮和心虚的区别,打个比方,你嫌你婆娘做的饭菜不好吃,于是狠狠拾掇了她,有毛病吗?”   刘阿四胸脯一挺:“当然没毛病,婆娘做饭不好吃,还不狠狠拾掇她!”   “如果你婆娘发现你在凉州城勾搭绸布店女掌柜,于是故意把饭菜做得很难吃,你好意思拾掇她吗?”   刘阿四理直气壮地道:“当然好意思!男人勾搭外面的婆娘咋了?家里的婆娘做饭不好吃,照样要狠狠拾掇!”   李钦载愕然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所以,相隔千年的代沟和价值观差异,要体现在这种破事上吗?   特么活在大唐的男人才是真男人,站得笔直。   突然有种淡淡的后悔,今日应该把那个美艳的楼兰公主睡了的,身边的部曲都如此支棱了,我堂堂县伯凭啥抱着贞节牌坊?   刘阿四一脸困惑地看着他:“五少郎,您打的比方是啥意思?禄东赞杀不杀咱们,跟我家婆娘啥关系?”   李钦载顿时意兴阑珊,连比喻都懒得比了。   “没啥,祝你幸福,夫妻恩爱,白头偕老……”李钦载叹道。   ……   紫奴挎着一个小包袱,独自走出了凉州城大牢。   远远站在刺史府门外,紫奴左右踟躇,犹疑不定。终于还是咬牙上前,向刺史府门前的差役打听李钦载。   差役认识紫奴,这位绝色倾城的舞伎在刺史府里时,曾经引起府中差役和下人的轰动,明知她是李县伯的私人舞伎,许多差役仍不怕死地远远偷窥,只要能见到这位绝色的美人,被上官责罚一顿也值了。   紫奴入狱,被释放,都是李县伯下的令,差役本不想搭理她,可终究美色当前,差役仿佛被催眠了似的,一股脑儿痛快地说了出来。   紫奴一脸震惊,半晌没动弹。   “他……竟敢孤身赴吐蕃大营,他不要命了么?”紫奴失神地喃喃道。   从小被禄东赞养大,紫奴对禄东赞的性格非常了解,她很清楚这位万人之上的吐蕃大相是多么的心狠手辣。   李钦载杀过两次吐蕃使团,对禄东赞来说,已是滔天的仇恨,如今他竟敢主动送到禄东赞嘴边,焉有不死之理?   难怪他今日进大牢,口花花一通调戏后,无缘无故将她释放,此刻看来,竟有几分交代后事的意思。 第五百六十三章 我看到光了   美女绝对不会出现美而不自知这种心态,反倒会对自己的美貌夸大。   那种所谓的“啊,原来我在大家眼里这么漂亮吗?”这种貌似懵懂天真的逼话,不用怀疑,大概率是绿茶。   紫奴对自己的美貌有着清醒的认知,她知道自己是绝色之姿,从小到大那些男人看她的眼神恨不得将她整个吞下去。   再长大一点,她便慢慢发现,原来美貌可以是一种武器,一种对男人无往而不利的武器。   比如此刻刺史府门前的差役,几乎不用她怎么恳求,仅仅露出一点楚楚可怜的表情,差役便一五一十如同被刑讯似的,将她所有的疑问交代得清清楚楚,招完了还想招。   这就是美貌的厉害之处,那些不曾拥有过的人,无法想象拥有美貌的人生过得多么轻松简单。   然而,紫奴唯一的失败却应在李钦载身上。   在他面前,绝色倾城的美貌似乎对他没有用……也不能说无用,只是这个男人太会克制了。   好几次,紫奴能清晰地看到李钦载眼神里流露出来的男人的欲望,而她,是他买来的舞伎,明明可以名正言顺地占有她,偏偏他忍住了。   在这个男人身上,她生平第一次感到挫败。   神秘的男人,像谜一样,说话行事更是让人无法捉摸。   明明谁都知道禄东赞的邀约暗藏杀机,进吐蕃大营便是送死,可他却偏偏去了。   所以,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对他本来谈不上爱与恨,可是当他出发前将她从大牢里放出来,紫奴突然觉得,自己对他有了亏欠。   亏欠,其实也是牵挂。   失魂落魄地离开刺史府,紫奴茫然四顾。   她自由了,但灵魂却仿佛空落落的,不知该往何处去。   心心念念多年的国仇家恨,此刻也仿佛不那么重要了。走出牢门的那一刻,她已为仇恨死过一次,今日的重生,她内心已经很抗拒重复以往的路。   手里包袱沉甸甸的,里面有银钱,有干粮,李钦载甚至还细心地留给她一柄小巧精致的匕首。   只要她走出城门,天地之大,任她纵横,今生可以无忧无虑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或许,数年以后,她已厌倦漂泊,便找个温良人家嫁了,今生的恩怨从此尘封于心底。   紫奴打从心底里喜欢这样的生活,因为她早已厌倦了被仇恨包围的日子。   不知不觉来到凉州城的集市,紫奴在集市上买了一匹马,正要牵马出城,迎面走来一个熟人。   熟人是她曾经的同伙,那位胡商。   抢夺三眼铳那晚,胡商也参与了,当然,不出所料被宋森的百骑司一锅全拿下。但李钦载终究存了几分善念,将十名同伙全都放了。   胡商被放出来后,便一直潜伏在凉州城内,他甚至开始与同伙密谋劫狱,将紫奴从大牢里救出来。   没想到紫奴今日居然被释放了,两人在集市上相遇,胡商一愣过后,不由大喜。   二人不动声色来到一条暗巷,胡商当即单膝跪地,朝紫奴行礼。   “公主殿下无恙归来,是真神赐给楼兰国的希望,楼兰人不死,楼兰国不灭。”   紫奴此刻俏脸已绷紧,露出罕见的高贵气质。   “尉托,你们都被李钦载放出来了?”紫奴轻声问道。   “是,那狗官不知何故,明明已将我等全拿获,却偏偏把我们放了,想来必有所图,小人与众位王臣弟兄猜测许久都没猜到他到底意欲何为……”   紫奴叹了口气:“他的用意,你们不必猜测了。既然你们都自由了,从今以后便过你们想要的生活吧……”   胡商名叫尉托,父辈曾是楼兰国的王臣,跟紫奴一样,尉托也是自幼被长辈灌输报仇复国的思想,多年来对紫奴忠心耿耿。   只不过亡国的公主和王臣,这些年终究只能被吐蕃大相禄东赞豢养,久寄居人下。   听出紫奴语气里的不对劲,尉托赫然抬头,惊道:“公主殿下的意思是……”   紫奴意兴阑珊道:“我累了,报仇,复国,担子太沉重,我真的扛不起了……你我不如就此作别吧,江湖路远,彼此珍重。”   说着紫奴便要转身离去,尉托大惊,不顾礼仪伸手拽住了她。   “公主殿下,楼兰国的血海深仇,多少王臣百姓的至今仍深埋在荒漠中,他们在等我们报仇复国,你却什么都不管了?为何如此?”   紫奴平静地道:“你看看吐蕃,吐谷浑和唐国,他们的征战难道还不足以警醒我们吗?大国博弈,弱小者只配被碾压成齑粉,你我这点人马,能做什么?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尉托悲愤道:“吐蕃大相答应过我们,会帮我们复国!”   紫奴冷笑:“吐蕃大相?你确定他是真心帮我们?确定我们不是他手中的棋子?身居相位,为国谋利,我们这点人马能给吐蕃带来什么好处?若无好处,他凭什么帮我们复国?”   尉托不由语结。   紫奴叹道:“醒醒吧,亡国就是亡国,再如何挣扎,我等故国遗民能做的只有苟且偷生而已,为了吐蕃,我已死过一次,重新捡回一条命后,我不想再被任何人摆布了。”   尉托眼眶顿时红了:“公主殿下意欲何往?”   紫奴迟疑许久,眼神浮上茫然。   她是自由的,可她却突然发现,自己竟无处可去。   故国已亡,城郭坚墙被埋在尘沙里,何处是归途?   这时,一道熟悉的身影在脑海里浮现,那一脸不正经的笑意,连梦里都清晰可见,再也难忘。   他……慷慨走入虎口的时候,脸上应该也是带着那股不正经的笑吧?   良久,紫奴茫然的表情渐渐变得坚定起来,那是黑暗中看到光的一种坚定,她将义无反顾地追逐它。   “我……亏欠了一个人的恩情,我想要还给他,还了恩情之后,我才是完整的我,才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紫奴突然朝尉托一笑:“就此作别吧,我看到光了,莫误我追它的脚步。”   果断地上马,娇弱的身躯和马儿融为孤独的一色,在夕阳中越走越远。 第五百六十四章 无国无家,乱世飘萍   紫奴骑着马,慢慢悠悠地朝城门走去。   她身姿轻快,脸上甚至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哪怕做这件事即将付出生命的代价,对她来说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尉托仍站在那条暗巷里,看着紫奴飘然远去,他的表情仍然迷茫,似乎还在消化紫奴带给他的变故。   报仇复国,不是紫奴一个人的事,楼兰国所有亡国遗民都将它视作毕生的目标,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可是今日,作为楼兰国唯一的王族公主,所有遗民的领袖,她竟轻松地放下了一切,从此自由来去于天地间。   可是他呢?所有的遗民呢?他们怎么办?那条看不到曙光的路,还有动力继续走下去吗?   微微发福的尉托,七尺高的汉子,此刻突然双目含泪哽咽。   紫奴的灵魂干净了,自由了,可尉托的灵魂却仿佛被瞬间抽空。   唯一支撑他的信念轰然崩塌,从今以后,他为谁而活?为谁而战?   暗巷内呆立良久,尉托突然发了疯似的往前跑去。   紫奴在追逐光,他在追逐紫奴,或者说,他在追逐一丝不肯放弃的信念。   骑着马的紫奴已走出了城门,城外是一片辽阔的荒原,紫奴深深吸了口气,辨别了一下方向,正要策马朝吐蕃大营赶去,尉托的喊声从身后传来。   “殿下何忍弃我!”尉托飞快奔跑,声嘶力竭。   紫奴朝身后看了一眼,黯然叹息,身下的马儿却仍然继续前行,未曾为他停下。   她不是无情,她只是想与过往利落地一刀两断。   尉托仍不知疲倦地奋力狂奔,脚下突然被一块石头绊倒,尉托的身子顿时飞了起来,重重跌落在地,满脸满嘴的黄沙也顾不得,忍着剧痛继续追逐。   紫奴突然勒住缰绳,马儿无奈地停下脚步。   连滚带爬狼狈不堪的尉托终于跑到紫奴的马前,张大嘴使劲喘息,脸上身上沾满了黄沙,脸颊也被划破了口子。   紫奴叹道:“尉托,你这是何苦,从楼兰灭国的那一天起,复国已无任何希望,我们不能一代一代将人生浪费在这件毫无希望的事情上,放弃吧。”   尉托喘息了许久,才道:“放弃,殿下说放弃,咱们就放弃。”   “那你还跟过来作甚?”   “殿下意欲何往,我愿护侍殿下同去。”   紫奴摇头:“我要做的事,是我私人的事,而且很危险,我不能把你牵扯进来。”   尉托垂头沉默,良久,突然笑了笑:“殿下还是把我牵扯进来吧……”   眼眶又红,尉托哽咽道:“不然,我都不知这辈子该做什么了,国破家亡,我……已无处可去。”   蹲在地上,尉托索性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般大哭起来。   紫奴也落下泪来,无国无家之人,如乱世浮萍,无可倚栖,他们只是尘世中的一群孤儿,天不养,地不收,任何人的中途离去,都是一场久治不愈的切肤之痛。   “殿下,让我跟着你吧,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愿为你豁出性命。”尉托哭道。   紫奴默默抹泪,低声道:“我要去救一个人,他原本应该是我们的仇人,你也愿意么?”   “愿意!殿下做什么一定有你的道理。”   紫奴吸了吸鼻子,泪中绽开了笑靥:“那么,便与我同去吧。”   尉托松了口气,高兴得起身使劲跳了几下,又道:“殿下,其余的弟兄们……”   紫奴犹豫了一下,叹道:“你去问问他们,我在此地等他们,若愿与我同去,便出城来见。”   尉托用力点头,正要转身回城,却迟疑地望向紫奴。   紫奴看出他所想,嫣然笑道:“我不走,就在此地等你们,不骗你。”   尉托深深地道:“殿下,我们是一家人,家人不可再离散。”   “去吧,我们今生不会离散。”   ……   离开青海湖,李钦载一行人继续西行。   两日后,来到大非川,这里已见战火未息,沿途遍地无数尸首,死状不一,有人身着皮甲,也有人仅着简陋的羊皮,他们手中的兵器不一,有刀有矛,甚至还有农具和光秃秃的木棍。   天上的秃鹫不停盘旋,遍地的尸首已被秃鹫啃食得面目全非,看起来犹为惊怖吓人,如坠炼狱。   亲眼目睹这场战争最直观的惨烈景象,李钦载眉头越皱越紧,表情也越来越不适。   他不是没经历过战争,当初灭倭国时,他还是一军统帅,什么样的死状没见过?   可是眼前这一幕幕,比当初征伐倭国时惨烈多了,李钦载心理素质再强大,此刻也忍不住面色发青。   “五少郎,别看了,咱们快马加鞭离开吧。”刘阿四低声劝道。   李钦载深吸一口气,鼻腔里都充满了死亡的味道。   “孙从东所部到哪儿了?”李钦载问道。   “上午有斥候来报,孙从东率一千禁军,就在咱们后面不到两百里,随时听候五少郎将令。”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让他们远远缀着,不要太靠近,也不要离我们太远,打出大唐天子使节的旗幡,就算被吐蕃军发现了也不要紧,就说是大唐使节仪仗,谁若敢拦,乱枪击之。”   “是。”   随即刘阿四担心地道:“五少郎,咱们此刻已进入吐谷浑腹地,此地已被吐蕃占领,他们该不会真的不讲规矩,加害您吧?”   李钦载嘁了一声,道:“我不讲规矩的时候,他们也只是我刀俎下的鱼肉而已,现在换过来了,该来的总会来,你怕个啥。”   “小人不怕,怕的是五少郎有危险,您若有个三长两短,小人子孙后代都无颜见老公爷了。”   李钦载笑了笑,正要调侃他几句,突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刘阿四一愣,当即便拔出刀,老魏和所有部曲也纷纷拔刀,拨转马头将李钦载护在中间,警惕地盯着前方的兵马。   “五少郎,马蹄声来得急,似有冲锋的架势,怕是来者不善,稍停若有冲突,五少郎赶快从后方突围,我等为您封住他们的前路!”老魏神情凝重地道。 第五百六十五章 教你做人   马蹄声在空旷的荒原上回荡久久,前方扬起一阵黄尘,朦胧中可见一群骑兵飞驰而来。   骑兵没有统一的制式服饰,穿着颜色不一的各式皮袍,遮住半边肩膀,另半边则是破破烂烂的布衫。他们手里的兵器也是各式各样,有弯刀有长矛,甚至还有钉耙等农具。   这支骑兵大约千人,看起来像一群刚打了败仗的散兵游勇,可他们策马飞驰时摆出的攻击阵型,以及无形中散发出来的剽悍意味,都在说明这支骑兵来者不善,而且很难缠。   护侍李钦载的李家部曲只有二百来人,但刘阿四仍凛然不惧,当即拔刀喝道:“结阵,准备击敌!”   李钦载这时也非常配合地掉转马头,撤向部曲阵型的后方。这种时候就没必要装什么英雄好汉,没有勇冠三军的实力,就乖乖接受被人保护的现实。   老魏没参与结阵,似乎与刘阿四早已有了默契,部曲们结阵的同时,老魏则紧紧贴在李钦载身边,黝黑的老脸仍是满不在乎的痞笑,露出那一嘴熟悉的大黄板牙,既猥琐又丑陋。   但李钦载此刻却格外地安心,老魏在他身边,便是他的第二条命。   千人骑兵离部曲们尚有百步距离时,刘阿四搭弓射箭,嗖的一声,一支利箭射到骑兵前进的路上,箭矢入地近半,尾部的翎羽仍微微发颤。   “大唐天子使节李县伯驾前,来人止步,大礼参见!”刘阿四厉声喝道。   千余骑兵前排急忙勒马,止住了冲锋的架势,纷纷停在那支羽箭的前方,静静地注视着那支警告意味浓厚的箭矢。   人群分开,一人一马从后面缓缓行出。   刘阿四眼睛眯了起来,冷笑道:“原来是论仲琮,我家李县伯心慈放了你,凉州城里捡回一条命,今日倒是又得意起来了。”   论仲琮脸色阴寒,对刘阿四的冷嘲热讽懒得搭理,望向李家部曲阵型的后方,扬声道:“李县伯远道而来,我奉大相之命,迎唐使入吐蕃大营。”   话音落,论仲琮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回应,李家部曲仍戒备地盯着他,阵型后方也没有丝毫动静。   正当论仲琮等得不耐烦时,后方终于传来李钦载的一声咳嗽,部曲阵型立马让开一条道。   李钦载策马缓缓来到论仲琮跟前,旁边的老魏仍寸步不离,右手握着刀柄,像一只猎豹盯着论仲琮和他身后的千人骑队。   李钦载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不停在论仲琮身上打量,论仲琮被他戏谑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自在,心中渐渐涌起一股羞怒,当初在凉州城被辱的情景浮上脑海。   良久,李钦载笑道:“不错不错,数日未见,阁下又支棱起来了,天晴了,雨停了,你觉得你又行了?”   论仲琮忍住气道:“外臣不知贵使在说什么。”   李钦载指了指他身后的千人骑队,道:“刚才的冲锋架势,是打算给我一个下马威?最好能亲眼看我吓得掉下马落荒而逃,你就爽了?”   论仲琮冷冷道:“外臣并无此意,我吐蕃兵精将悍,向来是这般作派。”   李钦载点头:“此地是吐谷浑,被吐蕃所占,是在你的地盘上,所以你觉得可以在我面前抖起来了,而我,羊入虎口,正应战战兢兢,最好磕头求饶,这才称了你的心思,对吗?”   论仲琮脸色阴沉地道:“唐使足下,请勿出言挑衅,正如你所说,此地是吐蕃所占,此一时彼一时,足下孤身出使,还请克制,切莫自取其辱。”   李钦载睁大了眼睛:“你还敢威胁我?”   论仲琮冷冷道:“贵使莫误会,我并非威胁,而且逆耳忠言,诚心劝告。”   李钦载笑了笑,突然伸手朝老魏挥了一下,老魏立马递过代表大唐天子使节的旌节。   旌节在手,李钦载指了指它,道:“认识它是何物?”   论仲琮抬眼一扫,淡淡地道:“是唐使旌节。”   李钦载朝他一笑,突然抬起另一只手,手里的马鞭势如闪电般朝论仲琮的脸颊呼啸而去。   猝不及防间,啪地一声脆响,论仲琮的脸上顿时多了一道鲜红的鞭痕,接着半边脸迅速肿了起来。   李钦载的动作显然谁都没料到,论仲琮挨了鞭子后,才感觉到脸颊火辣辣地痛,后知后觉地捂脸惨叫起来。   李钦载沉下脸,盯着论仲琮,缓缓道:“无论在谁的地盘上,我李钦载还没怕过任何人,任何事,当年我能在长安城横着走,今日我也敢在吐蕃地盘上横着走,敢动我试试!”   论仲琮捂脸惨叫之时,身后的千人骑队也反应过来了,于是大惊之下,为首一名将领大声呼喝几句,千人骑队纷纷平举兵刃,神情狰狞地盯着对面的李家部曲。   刘阿四也不甘示弱,拔刀喝道:“备战!”   部曲们在马背上纷纷弓起腰,手中的横刀刀尖直指对面的吐蕃军。   双方火药味浓郁,正是剑拔弩张之时,李钦载突然将手中的旌节狠狠往地上一顿,喝道:“大唐天子使节在此,谁敢冒犯,禄东赞必戮尔三族!”   话音落,刘阿四搭弓射箭,一箭再次射入吐蕃军阵前的地上,喝道:“给我……退!”   旌节上的绒球迎风飘扬,身后代表着大唐天子的旗幡猎猎招展。   仅仅两百人的队伍,却散发出浓郁的霸道气势,旌节在前,竟无人敢踏前一步。   李钦载冷眼盯着仍惨叫不已的论仲琮,道:“大唐上国天使驾至,你身为大相之臣,不仅不下马跪迎,还胆敢当面威胁大唐天子使节,这一鞭给你长长教训!”   “蛮夷之国,不通教化,粗鄙陋节,我来教教你何谓礼数!”   论仲琮终于缓过气来,肿着半边脸,眼神阴鸷地盯着李钦载咬牙切齿,然而看到李钦载手中的天使旌节,论仲琮却不敢妄动。   这根旌节,代表大唐天子的威仪,代表唐国的礼仪和兵锋。   没得到禄东赞明确的命令以前,论仲琮绝对不敢对李钦载下手,这鞭子算是白挨了。 第五百六十六章 大相风采   进了别人的地盘,太嚣张显然不是件理智的事。   但李钦载有他的目的,人在异国的时候你不得不信,只有嚣张起来,别人才不敢轻视你。   未服王化的猢狲们信奉的就是这一套,中原圣贤那些谦逊低调的美德,猢狲们反而不认账,觉得你根本就是怂。   所以当面给他一鞭子,才是双方良好沟通的开始。   猢狲们服的不是美德,是拳头,只有亮出拳头,扎扎实实揍到它们的逼脸上,它们察觉到痛了,才会对你表示尊敬和臣服。   贱吗?确实挺贱的,可这是现实,这个现实放到一千多年以后仍然是真理。   看着肿起半边脸,一脸愤恨地瞪着自己的论仲琮,李钦载笑得很灿烂。   “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对吗?先忍忍,有机会的。你家大相命你来迎接我,现在你最好对我客气点,不然大家都会很不愉快。”   论仲琮咬牙道:“贵使足下,你若能平平安安离开吐蕃大营,算我招待不周。”   李钦载大笑:“信不信,我把脖子伸到禄东赞面前,他都不敢杀我,至于你,就更别提了。”   “不要只顾着放狠话,放狠话的同时,还得有实力。在我身后,两万余大唐边军将士枕戈待旦蓄势待发,我若掉了半根寒毛,吐蕃的麻烦就大了。”   论仲琮眼皮一跳,抿唇没吱声,但李钦载刚才说两万大唐边军蓄势待发这句话他已记在心里。   “既然奉贵国大相之命出来迎接我,多少表现得客气一点,请务必让我感到宾至如归。”李钦载拍了拍论仲琮的肩笑道,刚才抽他的一鞭子仿佛完全没发生过。   论仲琮深吸了口气,脸色仍然铁青。   今日奉禄东赞之命迎接李钦载,本来是论仲琮主动请缨求来的差事,凉州城受过辱的他,今日一心想报复回来,于是还没见面便下令千人骑队摆出冲锋的架势,为的就是看到李钦载惊慌失措的样子。   可惜,论仲琮终究低估了李钦载。   这货不仅在凉州城嚣张,到了吐蕃的地盘上照样嚣张,完全无所顾忌。   大唐使节的风采如何,论仲琮并未领教到,但长安城纨绔子弟的跋扈风采,李钦载扎扎实实给他上了不止一课。   “贵使,请随外臣来,吐蕃大营就在前方二十里处。”论仲琮忍着气道。   李钦载傲娇地仰起鼻孔:“前面带路。”   论仲琮朝他投去恶毒的眼神,冷哼一声,策马跑到队伍的前方,将距离拉得老远。   李钦载与老魏互视而笑,然后李钦载指了指老魏腰间的横刀,道:“这个,不行……”   又指了指手里的旌节,道:“这个,也不行。”   横刀与旌节合而为一,李钦载道:“这个,加这个,行!”   说完李钦载扬手招来刘阿四,二人并肩而骑,李钦载神色严肃地道:“派个人告诉后方的孙从东所部,一千禁军突入吐谷浑境内,然后自行选择目标突袭。”   “遇到被吐蕃军欺凌的吐谷浑部落,便上去干翻他们,事后抽身远遁,机动作战,后勤自取,遇强则避,遇弱则击。效汉时霍去病,在吐蕃的占领区做到神出鬼没,防不胜防。”   刘阿四抱拳领命。   李钦载又道:“告诉孙从东,他表现得越好,我在吐蕃大营就越安全,逼得禄东赞投鼠忌器,不敢动我。”   “另外再派人告诉郑仁泰,五千边军压在积石山边境,做出随时进入吐谷浑境内的姿态。”   “一动一静互辅互成,我在吐蕃大营稳如泰山。”   刘阿四听懂了,于是派了个伶俐的部曲离开队伍,转身飞马离去。   论仲琮走在队伍前方,见李钦载队伍里有人离开,有心想拦阻下来,然而一想到李钦载的狗脾气,无理都会胡搅蛮缠,自己若再主动招惹他,还不知会遭多大的教训,于是只是继续忍下来,装作没看见。   一行人沉默前行,双方的气氛剑拔弩张却不得不克制。   前行二十多里后,远处一片旌旗招展,白色的营帐如梅花点点,错落在一片平原荒漠上,一眼望不到尽头。   李钦载眯眼打量着远处的大营,嘴角微微上扬。   自己已经洗白白主动送进虎口,就看这只老虎敢不敢咬下去了。   快到营门前时,李钦载下令停步,然后下马,整了整衣冠后,老魏递过旌节。   旌节在手,迎风飘扬,刘阿四策马上前,在营门前大喝道:“大唐天子使节渭南县伯李钦载驾至,请吐蕃大相依礼出迎!”   李钦载站在辕门前一动不动,静静地平视前方。   没过多久,辕门突然打开,一名穿着华贵裘氅的老人缓缓走出,他的身后跟着一众吐蕃将领。   老者走出辕门,来到李钦载面前,露出和蔼亲切的微笑,然后面朝旌节躬身行了一礼,肃然道:“吐蕃大相禄东赞,遥拜大唐天子陛下。”   身后众吐蕃将领跟着行礼。   李钦载侧身让了一下,禄东赞拜的不是他,是旌节,旌节代表大唐天子。   直起身来,禄东赞又朝李钦载笑了笑,道:“这位想必就是名震边陲的英才名臣李县伯足下?老夫久仰了。”   李钦载暗暗叹了口气。   这老货,确实是个对手。   刚才站在辕门前让禄东赞亲迎,是李钦载对吐蕃的试探,没想到禄东赞居然真的出迎了,这人显然城府极深,而且并不在乎表面的形式和一时的荣辱。   这样的人,比论仲琮这种直肠子一根筋难对付多了。   “在下李钦载,拜见吐蕃大相。”李钦载不能失了礼数,只好向禄东赞还礼。   禄东赞哈哈一笑,侧身伸手:“接风酒宴已备,李县伯请入营。”   二人并肩进了大营,步行数里之后才来到位于中军的帅帐。   进了帅帐,几张矮桌上热气腾腾,酒宴果然已备好。   菜肴并不奢靡,只是简单的牛羊鹿肉,和几坛青稞酿的酒。   禄东赞很客气,如同见到久违多年的老友般,将李钦载请到宾位上坐下,然后肃然朝李钦载行了一礼。   李钦载不明所以看着他。   禄东赞苦笑道:“先向李县伯赔个罪,当初凉州城内,那位名叫紫奴的舞伎,是老夫授意而遣,目的确实不单纯,时值吐蕃与吐谷浑交兵,大唐也掺了一脚进来,所以,老夫不得不为尔。” 第五百六十七章 约战   禄东赞的主动赔罪,让李钦载感到无所适从。   他以为很多事情大家都在不言中,毕竟派奸细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彼此吃过的亏,上过的当,大家心照不宣便是,不可能拿到台面上来说。   可偏偏禄东赞当面就说了,说得很坦荡,一脸笃定的表情告诉他,如果时光能够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禄东赞赔完罪,李钦载半晌没吱声,脑子转得飞快。   明明是对方赔罪,可李钦载总感觉把自己搞得被动了。   吐蕃人都这么直爽的吗?当事人都没意识到该不该生气,你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道完歉了?   那么我该说什么?下不为例?   沉吟良久,李钦载缓缓道:“大相不必赔罪,紫奴不错……”   禄东赞愕然:“何谓‘不错’?”   “白。”   禄东赞眼中瞳孔迅速缩小,看似浑浊的老眼瞬间闪过精光。   李钦载不自在地道:“那啥,我也得向大相您赔罪,紫奴的身份,进门我就怀疑了,后来一不小心……把她糟蹋了,不好意思,当时气氛都烘到那儿了,实在收不住手。”   禄东赞脸色数变,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像一件等烟雨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   良久,禄东赞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无妨,一点小事而已,你我算是又扯平了,哈哈。”   李钦载感激地道:“还是要感谢大相的慷慨,我都没想到大相居然舍得派出如此绝色倾城的美人来接近我,实在是……啥都不说了,都在酒里。”   说着李钦载举杯敬了禄东赞一盏,满饮后亮出盏底,诚意满满。   禄东赞强笑端盏,总觉得手里的酒盏有苍蝇,恶心得实在喝不下去。   李钦载喝完后不停咂嘴,青稞酒的味道有点怪,喝惯了好酒的他,有点不习惯这种味道。   宾主尴尬地沉默片刻,禄东赞不愧是老人精,人情世故做得非常到位,立马又转移了话题,说起了长安风物。   贞观年间松赞干布向太宗求娶公主,是禄东赞任吐蕃使节,亲自到长安觐见太宗先帝,他对长安的印象非常深刻。   说起长安禄东赞滔滔不绝,赞不绝口,逼逼叨叨说了小半个时辰。   至于不久前十名奸细抢夺三眼铳的事,禄东赞则一个字都没提。   显然这个话题比紫奴还敏感,大家心照不宣了。   禄东赞说的都是陈年往事,他口中的长安城也是数十年前的事了,听他说起长安城的一切,李钦载感觉既熟悉又无聊,强忍住冲口而出的呵欠,保持君子风度面带微笑倾听。   许久,禄东赞叹了口气,摇头道:“至此一别,老夫再未去过长安,再未瞻仰拜谒天可汗的风采,天道无情,天可汗陛下五十多岁便崩逝,实在是天妒英才,令天下英雄扼腕。”   李钦载微笑道:“继往开来,青出于蓝,我朝当今天子文治武功丝毫不逊天可汗,大相若有瑕不妨再去长安,当今天子的风采任尔瞻仰。”   禄东赞目光闪动,笑道:“说起文治,吐蕃自是不如贵国,老夫服气得很。中原圣贤千年来传下的治世道理,确实是贵国历朝的底蕴,不过若说起武功……呵呵,老夫倒是不服了。”   “贵国兵锋虽利,自立国以来横扫天下,百战百胜,鲜有败绩,不过那是没遇到我吐蕃,自文成公主和亲松赞干布后,贵国与吐蕃这些年和睦相处,甚少摩擦,两国若是交兵,却不知鹿死谁手。”   李钦载眼睛眯了起来。   禄东赞却捋须微笑,表情和眼神仍是和蔼可亲,仿佛在聊家长里短的闲琐事,但话里的锋芒却直刺李钦载的心里。   老货这是要挑事儿?   李钦载脸色有些僵硬,强笑道:“不知大相之意是……”   禄东赞呵呵一笑,捋须道:“军中无歌舞娱客,不如来一场勇士之搏,为宾主佐酒作乐,如何?”   李钦载眉头皱了皱,一脸为难道:“大相没喝醉吧?拳怕少壮,我虽不精武技,但真动起手来,怕是不出片刻,我就要跪在你面前,掐着你的人中求你不要死……”   禄东赞笑容一僵,突然弯腰剧烈咳嗽起来,咳得面红耳赤,一边咳眼神一边使劲朝李钦载瞥去。   这小子真是又奸又滑,人家好歹还只捏软柿子,你倒好,专挑老弱病残下手,多厚的脸皮才敢指名跟他单挑。   李钦载一脸无辜,看着禄东赞咳得撕心裂肺,显然对他的剧烈反应感到很懵懂。   禄东赞咳了许久,才缓过一口气,苦笑道:“非也非也,勇士之搏,并非你我二人,老夫老矣,早已动不了刀剑了……”   李钦载目光闪动:“大相的意思是,从我的随从里选人,与吐蕃军中的勇士相搏?”   “不错,老夫听闻唐国民风剽悍,朝堂民间尚武之风浓厚,不知李县伯可敢应战?”   李钦载叹了口气,气氛都烘到这儿了,现在都已经上升到国格的地步,再不答应的话,难免弱了大唐的气势。   主场与客场的差别果然很大,若换了在凉州城,老匹夫敢提出这种建议,李钦载一定指名跟他单挑,谁说都不好使。   现在是人家的主场,客随主便,李钦载还真没法拒绝。   “那就……点到为止?”李钦载试探着道。   禄东赞捋须笑了笑,神情带了几分傲色:“吐蕃勇士遇战,只有不死不休,可从没听说过什么点到为止。”   李钦载不客气地道:“我是怕随从收不住手,不小心杀了吐蕃的勇士,大相您若恼羞成怒,我在你的地盘上,吹不圆你又搓不扁你,你若不讲武德下令群殴,我只能率部血战突围了。”   禄东赞大笑道:“李县伯放心,老夫若连这点风度都没有,怎能居吐蕃大相之位数十年,勇士之搏,也是君子之争,无论生死,绝无生隙发怒之理。”   李钦载神情平静地点头,道:“既如此,请大相恕我得罪了。”   禄东赞目光闪动,道:“说不定是老夫得罪你呢,李县伯可莫太自信了。” 第五百六十八章 打斗厮杀   权贵宴席上,确实有勇士相搏的助兴节目,吐蕃如是,大唐亦如是。   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席间舞剑动刀便是传统,著名的事例便是楚汉之时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这种情况大概等同于一千多年后的打擂台,下面的观众声嘶力竭地起哄,擂台上各自打得鼻青脸肿。   擂台上打得越惨,下面的观众就越爽。   没想到禄东赞也没摆脱这种低级趣味。   大家心平气和地喝顿接风酒不好么?非要看人打架……   起身走出帅帐,李钦载叫来了帅帐外警戒的刘阿四和老魏。   打量二人一番,李钦载沉着脸道:“有个苦差事,你俩谁干?”   刘阿四和老魏异口同声道:“请五少郎下令。”   “不用这么慷慨激昂,就是跟吐蕃军中某个倒了血霉的家伙打一架。”   刘阿四挺起胸脯道:“小人愿往!论动手,小人还没怕过谁。”   老魏没说话,只是嘁地一声冷笑,刘阿四的表情顿时尴尬起来,补充道:“老魏不算哈,他下手太黑了。”   李钦载扫了二人一眼,立马明白刘阿四和老魏可能私底下切磋过,显然刘阿四在老魏手底下吃过不小的亏。   于是李钦载指着老魏道:“那就你上吧,跟人动手的经验你比较足,出手莫留情面,专朝要害动刀。”   老魏迟疑了一下,道:“不需要留手吗?”   “不需要,有本事一招之内剁了吐蕃勇士。”   老魏兴奋地搓搓手,咧嘴笑道:“那小人可就不客气了。”   “自己小心点,莫轻敌,能被禄东赞选中的人,定然不是简单货色。”   “五少郎放心,小人这些年在战场上杀的都不是简单货色。吐蕃勇士,呵,如杀一狗尔。”   李钦载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进了帅帐。   没多久,帅帐的中间站了两个人,一个是老魏,另一个却是身高九尺的大汉,站在中间仿佛立了一座铁塔,帅帐的顶都快被撑破了,身材也非常魁梧,像一只从雨林里逃荒出来的金刚。   至于他的长相……   这种身高和身材,长相就不必形容了,老魏站在他旁边都显得千娇百媚海棠春睡。   李钦载的脸色有点难看,没想到禄东赞选了这么个壮汉,有点不讲武德。   眼神飞快瞥过老魏,李钦载朝他扔了一记询问的目光。   老魏却满不在乎地笑,站姿都是松松垮垮,像个老兵痞子。   看到老魏的神色,李钦载顿时放了心。   从他痞里痞气的气质上能看得出,这货有把握赢,而且最后一定像个绝世高手赢了决斗一样,收尾的姿势既帅又酷,一脸的寂寞。   禄东赞仍是一脸笑呵呵,看起来像一个邻居家晒太阳的瘫痪老大爷。   “李县伯选的这位勇士看起来不俗,怕是不简单呀。”禄东赞呵呵笑道。   说完禄东赞又对那位铁塔般的勇士用吐蕃话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话,李钦载猜测禄东赞在提醒他不要轻敌。   吐蕃勇士哼了哼,用不屑的眼神看了看身边的老魏,还是点头应了。   没有举着牌子游走的比基尼女郎,两人就这样在帅帐中间开打了。   吐蕃勇士用的是一柄长刀,刀身略有些弧度,跟后世的倭刀有点相似。   老魏还是那柄横刀,刀鞘的黑鲨皮都快磨白了,然而横刀出鞘时,那摄人的寒光就连禄东赞都忍不住动容。   吐蕃勇士看似头脑简单,但出手的动作和角度却不凡,当即一刀便朝老魏的腹部刺去,老魏身子一扭,像一只灵巧的猢狲,飞快闪过,回手便是一刀横扫而出,直攻吐蕃勇士下盘。   二人在帅帐内你来我往打得精彩,作为观众的禄东赞和李钦载则神情各异。   吐蕃勇士占了上风时,禄东赞笑呵呵地捋须端杯敬酒,李钦载笑容勉强,敷衍以对。   老魏占了上风时,李钦载得瑟了,主动端杯敬酒,禄东赞则强笑敷衍。   一老一小加起来八百个心眼子。   看着老魏在打斗中不停闪避还击,李钦载的心悬得老高。   前世所谓的影视剧里,什么绝世武功秘籍,什么高超的身法和剑法,那都是逗弄观众的。   真正的真理是,一力降十会。   行家都清楚,二人打斗,身材魁梧壮硕的赢面占大。大个子天生就能欺负小个子,这是自然界无可抗拒的法则。   所以李钦载一直揪着心,他不在乎这场打斗的输赢,但他很担心老魏的生死,百战余生的老兵如果死在这里,他实在不知如何向他的家人交代。   就在他正悬着心的时候,老魏突然呵呵一笑,手中的横刀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刁钻角度从下往上刺向吐蕃勇士。   吐蕃勇士一惊,急忙抽身闪避,而老魏却紧跟而上,突然身子一矮,看准了时机从吐蕃勇士的胯下钻去,吐蕃勇士眼中凶光一闪,正要一刀劈下,老魏手中的横刀却猛地往上一刺……   激烈的打斗瞬间定格,吐蕃勇士一动不动,鲜血和内脏如瀑布般从胯下流了出来。   老魏仍躺在勇士的胯下,保持横刀刺出的姿势,勇士的内脏和鲜血流了他满脸,看起来格外狰狞可怕。   随即吐蕃勇士身躯晃了几下,朝前重重扑倒,纵有满脸不甘,可他已然气绝。   禄东赞手中的酒盏一松,掉落在地,脸色也瞬间阴沉下来。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含笑道:“大相,胜负已分,咱们可说好了,不能生气的哦。”   禄东赞努力挤出一丝笑意,道:“当然不生气,老夫岂能没风度,输就是输了,老夫认输。”   “不错,助兴而已,输赢何必放在心上。”李钦载笑着应付过后,叫来了老魏。   老魏浑身是血,大步走到面前,李钦载也不嫌弃,啧了一声道:“虽然赢了,但你能否赢得好看些?刚才那制胜的一刀,实在是……”   老魏嘿嘿一笑,低声道:“正中他的皮燕子,一肚子下水都给掏出来了,爽滴很。”   李钦载叹了口气,杀人这个专业,老魏可谓是炉火纯青了,不仅在战场上积累了不少经验,平日里只怕还琢磨了不少阴招。   据说非洲草原上的鬣狗就喜欢这么干,趁敌不备专掏别人皮燕子,丝毫不觉得膈应。   禄东赞深深地注视着浑身是血的老魏,突然道:“李县伯,你带来的贵属是否皆俱如此身手?”   李钦载眼皮一跳,急忙笑道:“刚才我这随从致命的一刀,捅得不怎么光彩,胜得很侥幸,大相莫见怪。” 第五百六十九章 礼尚往来   权贵酒宴上命武士打斗厮杀,虽说是传统的助兴节目,但今日不同。   李钦载忽然明白,吐蕃大相不可能做毫无意义的事情。   命人打斗助兴是借口,禄东赞想知道的,是李钦载带来的两百名部曲是怎样的成色。   禄东赞不一定会杀李钦载,但他一定要知道,如果万一决定要杀的时候,李钦载带来的部曲究竟几斤几两,动用多少军队才能万无一失地杀了他。   想清楚了这一点,李钦载脸上仍带着微笑,可后背却不知不觉被冷汗浸湿了。   老货果然城府不浅,难怪能当吐蕃大相几十年。   “这位胜利的勇士,老夫钦佩得很,我吐蕃人向来敬仰英雄,能在决斗中活下来的就是英雄,老夫且敬尔一盏酒,勇士万莫推辞。”禄东赞起身双手捧着酒盏笑道。   老魏没动弹,也没说话,面无表情地站着一动不动,甚至连看都没看他。   禄东赞双手捧着酒盏,笑容有些僵硬。   李钦载笑了:“老魏,给大相一个面子。”   老魏这才朝李钦载抱拳应是,然后抬袖狠狠一擦脸上的血迹,几步上前接过禄东赞的酒盏,一口饮尽,单手递还给他。   “唐国天子文治武功之盛,果然名不虚传,从这位勇士身上,老夫已深深领教。”禄东赞笑道。   刚才的决斗失败,他仿佛完全没放在心上,就当看了个助兴的小节目,并不关心这个节目的结局如何。   李钦载也笑道:“大相谬赞了,说实话,这位勇士是我的随从里身手最高的,不然不会选出来决斗,若丢了大唐的脸面,回长安后我可是会被问罪的。”   禄东赞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李县伯过谦了,今日能结识李县伯这等少年英雄,是老夫的荣幸。”   说着禄东赞突然话锋一转,道:“我吐蕃如今势如破竹,即将占领吐谷浑全境,老夫这里倒是有个不情之请,还请李县伯转奏唐国天子。”   “大相请说。”   禄东赞沉吟片刻,道:“我吐蕃赞普芒松芒赞今年已过弱冠,法祖父松赞干布之贤,对贵国物华文宝亦甚为仰慕,老夫职大相之位,代赞普摄政,愿替赞普向大唐求亲,请大唐天子赐婚公主,为两国永续友睦,百年不战。”   李钦载消化了半晌才回过味来,不由吃了一惊。   苏定方已领军正在奔赴吐谷浑的路上,眼看大唐和吐蕃的交战已难免,这老货居然好意思向大唐求娶公主和亲?   多厚的脸皮才说得出这番话。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出来一趟才知道,李钦载以前实在是太腼腆,太懵懂了。   李钦载不假思索地道:“你怕是在想屁吃……嗯,我的意思是,大相的想法真奇妙,一般人绝对想不到。”   禄东赞目光闪动,微笑道:“如此说来,李县伯也赞同?”   李钦载笑容猛地一敛:“完全不可能。”   “为何?”   “贞观十五年,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亲至柏海迎娶文成公主,当年谓为千古佳话,大唐吐蕃两国臣民至今津津乐道,不过……”   “和亲之举,是大唐对周边邻国释放的善意,可如今吐蕃时常劫掠我大唐边境,就在前几日,吐蕃军还袭扰了我大唐的松州和岷州。”   李钦载朝禄东赞龇牙笑道:“一边抢我们的城池和钱财,一边向大唐天子求娶公主,大相,天下的便宜不能都让吐蕃占了呀。”   禄东赞丝毫不尴尬,仍微笑道:“兵锋所指,难免误会。袭扰松州岷州是吐蕃散勇所为,非老夫之令也。求娶公主是为两国世代交好,效当年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之和亲,正是天作之合,秦晋之好,还请李县伯转奏吐蕃的诚意。”   李钦载摇头:“大相,说实话,就算我将你的意思上奏长安,大唐天子多半也不会答应。我倒是有个办法,可让两国继续世代交好下去。”   “愿闻其翔。”   “两国交好,讲究的是礼尚往来,和亲亦如是。贞观十五年,我大唐嫁过去了一位公主,如今吐蕃也该还人情了,不如请大相选一位吐蕃公主,嫁给我大唐的皇子。”   “不谦虚的说,我大唐皇子皆是饱读诗书,俊朗儒雅之温润君子,贵国公主嫁来大唐,定不会受丝毫委屈,你我两国一来一往,又将平添一段千古佳话,大相在吐蕃的威望与英名,又将再攀新高。”   禄东赞终于无法保持微笑了,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唐使居然如此难缠,一番油嘴滑舌之下,不但吐蕃娶不到大唐公主,反而还要赔一位吐蕃公主出去。   禄东赞皱眉道:“可是,自古以来,都是中原上国尚公主予邻国和亲,哪有邻国嫁公主的道理?”   李钦载眉目不抬,淡淡地道:“中原王朝的公主活该远嫁?哪条法律里写了?当今天子登基后,自有新气象,以后规矩变了,想要和亲,自己把公主嫁过来,我大唐皇子特别多,你们送多少,我们娶多少,保证不落空。”   酒宴至此,气氛终于有点僵冷了。   禄东赞脸色阴沉没说话,李钦载没心没肺用匕首割着面前的鹿肉,二人谁都不理谁。   良久,李钦载终于吃饱了,掏出一块巾帕擦了擦嘴,道:“多谢大相款待,味道不错,我都吃撑了。哈哈。”   禄东赞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李县伯满意就好。”   李钦载道:“初来乍到,还请大相费心安排住宿之地,最好将营帐安排在大相的帅帐旁,我也好日夜与大相促膝长谈,增进你我两国间的友谊。”   禄东赞冷笑,你怕不是在想屁吃。   老夫的帅帐旁住着一个异国的使节,和两百个身手高绝的部曲,老夫半夜放个屁你们都能闻着味儿寻来杀了我。   李钦载正要告辞离开帅帐,突然脚步一顿,转身笑道:“听说贵国的军队打到大唐边境,以青海湖为界,将吐谷浑一分为二,不出半月将占领吐谷浑全境?”   禄东赞一愣,道:“李县伯有何见教?”   李钦载嘻嘻一笑:“见教不敢当,只是劝大相一句,吞下吐谷浑前,最好跟大唐商量商量,否则,恐怕贵国不会那么顺利。” 第五百七十章 星夜佳人   禄东赞脸色阴沉,抿唇不语。   李钦载的一句话说是劝告,其实是警告。   吐谷浑可汗夫妇已逃到大唐境内,吐谷浑如今的军心士气早已如山崩一般一泻千里,按照眼下的进程,吐蕃半月之内可完全占领吐谷浑。   可李钦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使吐蕃大营,并且留下一句所谓的劝告,禄东赞很清楚,这句话不是毫无实力的威胁,而是实实在在的警告。   大唐长安城早已有眼线传来消息,唐将苏定方率军三万已誓师出征,直奔吐谷浑而来。   吐蕃想要完全占领吐谷浑,没那么容易,如果不与大唐达成条件,吐蕃接下来要面对的将是一支天下无敌的雄师。   李钦载和部曲们被安顿在吐蕃大营的后军,离禄东赞的帅帐大约四里地,如果李钦载和部曲们要刺杀禄东赞的话,只能杀开一条长达四里的血路。   禄东赞不蠢,怎么可能将他安排在自己的帅帐旁?   据说论仲琮那个蠢货在凉州城效法班超击杀匈奴使团,不巧的是,吐谷浑的弘化公主也在同一时间这么干了。   那场诡异又让人懵逼的刺杀,论仲琮至今回忆起来都觉得屈辱。   身为吐蕃大相,禄东赞当然不可能犯论仲琮同样的错误。   唐国使团离他越远越好,万一李钦载从论仲琮和弘化公主俩蠢货身上得到灵感,也来效法一下班超……   ……   吐蕃大营后军,李钦载和两百余部曲的营帐已备妥,然而四周全是吐蕃军,李钦载和部曲们等于被吐蕃军团团围了起来,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严密监视下。   部曲们的营帐呈梅花状散开,将李钦载的营帐拱卫在中心。   简陋狭窄的营帐内,李钦载不满地咂嘴,对营帐内的一切摆设都看不顺眼。   “环境太艰苦了,像我这样一朵娇花,住在这里会凋零的……”李钦载悲苦而文艺地叹道。   刘阿四陪笑道:“五少郎再忍一忍,吐蕃蛮夷粗鄙之国,自然不如大唐享受,待此间事了,咱们就能回长安了。”   李钦载深思片刻,道:“其实最好最快的办法是,咱们两百多人效法班超,夜袭禄东赞营帐,把禄东赞剁了,不仅吐蕃军大乱,就连他们国内也将大乱,大唐不战而胜,轻松吞下吐谷浑……”   刘阿四眼皮一跳:“五少郎,您是认真的?”   李钦载颓然叹了口气:“本来是认真的,但一想到论仲琮和弘化公主俩蠢货都能效法班超,我就没信心了,走他们的路,会让我无路可走……”   “那咱们接下来……”   “接下来等孙从东和郑仁泰的动静,他们有了动静,我才有谈判的筹码,否则谈什么都没用。”   李钦载冷哼道:“国家也好,人性也好,都是欺软怕硬的,谈任何事之前,必须先狠狠给对方一耳光,把他们扇懵了,那么接下来不管你的话多么离谱多么荒谬,他们都会认认真真安安静静听完。”   刘阿四想了想,道:“最迟明晚,孙从东所部定有动静。”   李钦载伸了个懒腰道:“那么今晚就苦中作乐,好好享受……给唐使安排的待遇如此简陋,本地的帮派实在太没有礼貌了。”   “稍停我给你一份清单,你派人送给禄东赞,我要波斯地毯,西域葡萄酿,镶宝石的银酒壶,整只的烤羊腿,对了,让吐蕃军出去抢几个吐谷浑少女送来,我要赏舞作乐。”   ……   星夜,十余骑快马飞驰来到吐蕃大营外。   紫奴身披狐氅,俏脸清冷,在吐蕃大营外飞身下马,稳稳地落在地上。   旁边护侍的尉托大声对辕门前的吐蕃军士道:“通传大相,紫奴归矣。”   一炷香时辰后,紫奴独自走进禄东赞的帅帐。   昏暗的烛光下,禄东赞脸色阴沉地注视着紫奴,眼神里充满了不悦。   紫奴进帅帐后,单膝朝禄东赞跪下,垂头道:“紫奴辜负大相嘱托,事未成,请大相赐罪。”   禄东赞冷着脸道:“紫奴,你非愚笨之人,为何这点小事都没办好?”   紫奴面无表情道:“唐使李钦载聪慧过人,紫奴不及也,处处落了下风,唐军的新兵器本来到手了,都被唐使派人追了回去,以至功亏一篑。”   禄东赞哼了一声,道:“听说你还委身于他了?”   紫奴一惊,立马怒从心头起,脑海里唯一的念头是,是谁在造谣?   见紫奴不说话,禄东赞冷声道:“李钦载就在我大营内,听他说,你已被他染指了?呵,新兵器没弄到,反而将自己赔了进去,你干的好事!”   紫奴又惊又怒,没想到居然是李钦载造的谣。   这个混蛋!人在吐蕃大营都敢胡说八道!   紫奴忍不住问道:“大相,李钦载还说了什么?”   禄东赞叹了口气,道:“说你白……”   “他还多谢老夫的慷慨,将如此绝色的美人送到他嘴边,”禄东赞脸色铁青道:“老夫从未被如此折辱,紫奴,你害老夫丢尽了脸面!”   紫奴只觉得一股怒火从脚趾头直冲天灵盖。   这一刻她完全没了救李钦载的心思,反而想用刀送他一程……   “这个……混蛋!”紫奴气得直发抖,咬牙切齿地道。   禄东赞此刻与她产生了共鸣,点头道:“不错,老夫观此子确实是个混蛋,据说此人出身英国公府,昔日在长安城时便是个无恶不作的纨绔子弟,今日看来,传言果然不虚。”   说着禄东赞幽幽叹了口气,道:“就是这样的纨绔子弟,却让我吐蕃吃了一次又一次的亏,让我八万大军如今进退维谷。真不知是他的运气好,还是他大智若愚,故意装佯。”   紫奴咬了咬牙,道:“大相,紫奴先告退,将这混蛋手刃之后再来领罪!”   禄东赞突然笑了:“李钦载被老夫安顿在后军。”   紫奴朝他行了一礼,然后一声不吭起身走出帅帐。   跟随她的十余骑也纷纷跟在身后,一行人不顾大营的军纪,竟骑马飞驰,朝李钦载的营帐而去。 第五百七十一章 桃色纠纷   为了精致的生活质量,李钦载给禄东赞列了一张清单,上面罗列各种奢侈品,以及可爱动人能歌善舞的吐谷浑少女。   然而没过多久,禄东赞就派人来了,从来人的表情上看,他很可能想把清单撕碎了扔李钦载脸上。   清单上大部分要求被拒绝,吐蕃大营里根本不可能有。   什么波斯地毯,什么镶宝石的银壶,禄东赞自己都没享受到呢,凭啥给你一个异国的使节?   唯一答应的是食物,禄东赞还是很痛快地送了几十头活羊,于是李家部曲在营帐外生起了火,烤全羊。   红红旺旺的篝火旁,李钦载盘腿而坐,一把匕首不停割着面前烤好的羊腿,一口咬下,嘴角流油。   “不错不错,阿四的手艺越来越精湛了。”李钦载赞不绝口,一边夸一边吃。   “对了,以我的名义给禄东赞送封信,向他表达大唐使节对吐蕃的强烈抗议……”   刘阿四愕然:“抗议啥?”   “抗议吐蕃大营太穷,对我这位尊贵的大唐使节招待不周。”   刘阿四半晌都没回过神,讷讷道:“还可以抗议这个的吗?”   “在这个世上,只要脸皮够厚,万物皆可抗议。”李钦载正色道:“当然,抗议只是一种形式,主要是通过抗议恶心一下吐蕃,谁叫他们穷呢。”   刘阿四迟疑一会儿后,还是点头应了。   漆黑的夜色里,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声音由远及近,似乎是冲着李钦载的营帐而来。   刘阿四和部曲们立马警觉起来,下意识地拔出了刀,刘阿四沉声道:“老魏保护五少郎后撤,其余的人结阵!”   身在敌营,李家部曲们的神经绷得很紧,稍有风吹草动都能引起他们的激烈反应,四面皆敌的地方,任何一丝不对劲都有可能遭到灭顶之灾。   从马蹄声的数量判断,来人只有十余骑,但来势汹汹,快到营帐了还没有减速的迹象,刘阿四眼皮直跳,愈发断定这是敌人发起了冲锋。   “弓箭准备!”刘阿四暴喝道。   老魏正要拉扯李钦载往营帐后方撤退,谁料一眨眼的功夫,李钦载已化作一道黑烟窜了出去,老魏回过神来时,李钦载已躲在营帐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张望。   见老魏还在愣神,李钦载朝他招手:“快过来,逃命都不积极,是不是有病?”   一股欣慰之情从老魏心底油然而生。   遇到如此惜命的主子,实在是省心又省力,根本不用劝说,人家自己躲得飞快。   最怕遇到那种啥本事没有,却为了面子死撑的货色,梗着脖子嘴硬,说什么要与敌同归于尽,身体却非常诚实地被属下一拉就走,既然那么爱演戏,多打磨一下演技不好吗。   马蹄声越来越近,刘阿四神情凝重,正要下令放箭时,突然听到对面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   “李钦载,你受死吧!”   刘阿四一愣,下意识望向后方探出头的李钦载,试图从他的表情分辨来者究竟是敌人还是五少郎尚未偿还的风流债。   李钦载像个始乱终弃的渣男,满脸无辜地道:“看我作甚?我不认识她!”   刘阿四点头,刚准备下令放箭,马蹄声突然停了下来,十几道人影下马,当先一位绝色女子肩披狐氅,俏脸含霜,一步步朝营帐走近。   刘阿四立马大喝道:“来人止步!”   紫奴没理他,仍然毫无所惧一步一步走向营帐。   李钦载小心翼翼探出头,他也认出了紫奴,心中顿时一阵疑惑。   不是放她自由了吗?为何她还是执迷不悟回了吐蕃大营?   这个蠢女人,难道是被禄东赞PUA久了,有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紫奴俏脸含煞,离李钦载越来越近,篝火的光线衬映她那张绝色的脸庞,脸上却布满了羞怒和杀机。   紫奴一边走,嘴里冷冷道:“李钦载,你我恩怨已清,为何在大相面前毁我名节,污我清白?”   李钦载借着篝火的光芒,仔细看了看她的脸,随即突然笑了。   “我干啥了?只不过在大相面前夸了你几句,这也生气?讲不讲道理了?”   紫奴怒道:“你夸了我什么?”   “夸你白。”   紫奴气极,当即就拔出了刀,喝道:“今日我便要了你的命,你死后比我还白!”   说完紫奴扬刀朝李钦载挥去。   刘阿四和老魏大惊,刚要出手,李钦载却已围着营帐转圈,嘴里喝道:“这是我和她的私人恩怨,任何人不得掺和!”   部曲们顿时停下,面面相觑踌躇不已。   看眼前的场面,确实是男女间的私人恩怨,还带点桃色纠纷啥的,好像……真的不宜插手。   刘阿四与老魏迅速对视一眼后,决定袖手旁观。   能被如此绝色的女子抄刀砍,纵做鬼,也幸福。   李钦载躲避紫奴的追杀,已绕着营帐跑了十几圈,最后突然身形一闪,钻进了营帐内。   紫奴也咬了咬牙,抄着刀跟进了营帐。   窜进营帐后,李钦载却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好整以暇坐在矮桌后喘气,紫奴也停下了动作,眼神复杂地盯着他。   “好了,该配合你演出的我没演视而不见,现在只有你我二人,容我喘口气。”   紫奴哼了一声:“你刚才看出来了?”   “废话,就你那烂演技,谁看不出来?也就是附近方圆都是你我的麾下,没有外人,不然你早露馅儿了。”   紫奴羞怒道:“我是真的想杀你!你为何在大相面前坏我名节?”   李钦载理直气壮道:“背后说人坏话的时候,我怎么知道你居然还会跑回来?”   紫奴气得胸口一堵,闷闷的差点喘不上气来。   这混蛋说得如此正义凛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占了多大的理呢。   正在犹豫要不要假戏真做,索性一刀剁了他的时候,李钦载却好意地提醒道:“说话归说话,你最好弄点动静出来,外人眼里,咱们在营帐内正肉搏得难舍难分……”   紫奴咬着牙,狠狠将矮桌上一只瓷盘摔落在地,发出巨大的碎裂声。   李钦载脸颊一抽,这是他从长安带出来的瓷盘,很贵的。   “赶紧说吧,为何用这种方式见我?”   紫奴抬手又摔了一个瓷盘,李钦载非常配合地“哎呀”一声。   然后紫奴才冷冷道:“我不知你为何找死,主动来吐蕃大营,但我要告诉你,禄东赞不会放你离开的。”   李钦载眼睛盯着地上的瓷盘碎片,幽幽道:“抓紧时间,不要说废话,你的每一句废话都很贵。” 第五百七十二章 俗人的底线   二人窜进营帐,正是为了掩人耳目。   此地是吐蕃大营,禄东赞看似和煦可亲,但他绝对是一只老狐狸,既然容许紫奴一行人深夜骑马驰营,那么肯定派了人在暗中观察二人的动静。   而紫奴,却只能以这种寻仇的方式来见他,否则禄东赞会怀疑,毕竟李钦载说过她很白,两人的关系不言而喻,禄东赞又不是牵红线的月老,凭啥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刚才在营帐外李钦载第一眼看到紫奴,就看清了她的眼神。   虽然气势汹汹兴师问罪的样子,但她的眼神里却没有杀意,反而充满了深深的忧虑。   李钦载看懂了她的眼神,才会配合她演戏,直到二人一前一后窜进营帐。   紫奴盯着面前这张让她生气的脸,心中却怎么也生不出恨意。   曾经的她,将国仇家恨硬生生扣在李钦载头上,明知她的国仇家恨与他无关,可她从小到大都被禄东赞灌输唐国人就是敌人的思想,于是一个与她无冤无仇的人,却莫名其妙成了她的敌人。   如今她放下了国仇家恨,再看到李钦载时,心中不免憾然。   原本,她与他可以有一个更美好的相识画面。它应该在草长莺飞的季节,她踏在柔软的草地上,满怀少女天真的憧憬,享受年轻的美好。   而他,应该一袭华衫,骑马路过一株垂柳,透过青葱的缝隙,她与他的目光相遇,她含羞低头,他莞尔一笑。   背负国仇家恨的紫奴,只能无数次在梦里憧憬这样的相遇画面,阳光下没有一丝黑暗阴霾,每一个瞬间都在无邪的青春里留下深深的印记。   可惜,那样的故事,永远不属于她。   怔怔看着面前的李钦载,紫奴一阵短暂的失神,紫色的眸子里布满了无可奈何的遗憾。   “有话快说,时间很紧,再拖延下去,禄东赞可就亲自来抓人了。”李钦载适时提醒道。   紫奴回过神,咬了咬下唇,道:“你还是尽快从吐蕃大营里逃出去吧,禄东赞定会谋害你的。”   李钦载眨眼:“他谋害我,跟你啥关系?你为何要来报信?”   紫奴俏脸一僵,冷冷道:“你在凉州城放了我,我欠你一条命。”   李钦载叹道:“真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姑娘,想要报答不必如此复杂,首先要弄清楚恩人的需求,再投其所好,你知道的,我馋你身子很久了……”   紫奴气得又扬起了一个瓷盘,道:“这般时候了,你还如此不正经,真不要命了么?”   李钦载眼疾手快从她手中将瓷盘救了下来,转手递过一个木制的托盘,道:“你砸它,既便宜又有声响,不要再祸害我的瓷盘了。”   紫奴果然不负所望,狠狠将托盘砸在地上,李钦载再次配合地“哎呀”一声。   “据我所知,禄东赞已下令将吐蕃八万大军分兵而击,一支三万兵马直赴大非川,剿灭盘踞的吐谷浑部落余孽。”   “一支两万兵马往南越过积石山,追击逃窜的吐谷浑王臣残余势力,还有两万兵马正陈兵于唐国和吐谷浑边境,与郑仁泰的六州边军对峙。”   李钦载点头,丝毫不觉意外,他若是禄东赞,也会采用分兵之策,尽快将吐谷浑吞下来。   紫奴叹了口气,道:“据说唐国天子已出兵,但他们赶到边境至少需要大半月,这大半月里,你便是鱼肉,禄东赞就是刀俎。”   “一旦吐蕃将吐谷浑完整吞灭,吐蕃与大唐难免一战,那时禄东赞会首先拿你这个唐使开刀祭旗,这种时候,你竟敢主动跑到吐蕃大营来,你是不是疯了?”   李钦载笑道:“你说的我都懂,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些事情不能不做,如果为了躲避杀身之祸,我何必来这荒凉的边城,在三国间搞风搞雨?”   李钦载的表情渐渐认真起来:“我是天子钦封的使节,使节身负使命,我来吐蕃大营也是为了大唐天子交给我的使命,为了完成使命,我可以不择手段,当然也要做好慷慨赴死的准备。”   紫奴眼神陌生地看着他:“你……何时变得如此正义凛然了?你不该是这个样子呀。”   李钦载笑了:“你眼里的我,只知偷奸耍滑,阴谋诡计,说话不正经,做事没底线,没错,我就是这样的人,但……我不完全是这样的人,只能说,你并不了解我。”   紫奴深深地注视着他:“什么理由值得你这样的人慷慨赴死?”   “社稷,家人,还有一股子不愧子孙后代,必须硬着头皮强撑下去的所谓英雄气概。”   李钦载无奈地笑了笑,道:“我不想当英雄,但我的孩子希望我是个英雄,我只好勉为其难,一个人活在世上,如果连自己的孩子都看不起自己,那才叫真正的失败。”   紫奴明白了。   李钦载是俗人,可这个凡夫俗子心里,守护着一道比生命更重要的底线,死守不退半步。   李钦载又道:“当然,说归说,如果能完成使命,又能保全自己的命,自然是皆大欢喜,我敢独身来吐蕃大营,必然留了后手,你不必担心,赶紧回去,莫让禄东赞起疑。”   紫奴垂头沉默半晌,终于低声道:“我……能帮你什么?”   李钦载眨眼:“为了报恩?”   紫奴点头,随即突然抬头瞪着他:“不要说什么以身相许,你正经点,我是真的想帮帮你。”   李钦载想了想,道:“如果我觉得情况不对,打算带着部曲从吐蕃大营逃出去,你有办法帮我吗?”   紫奴俏脸顿时一滞,但还是咬着牙点头:“我试试。”   李钦载定定看着她,突然笑道:“哈哈,逗你的,禄东赞是什么人,你豁出命去都没办法阻止他杀我,反倒把自己的命赔上。”   紫奴气得又扬起了一只瓷盘,啪地一声狠狠摔碎。   李钦载笑容一僵,变得乖巧的同时,一声不吭地将营帐里值钱的东西默默地收起来。   “你还是快走吧,我已忍不住要哭出来了,大老远跑来没帮上什么忙,反倒让我雪上加霜。”李钦载黯然道。 第五百七十三章 寻敌接战   当紫奴卸下伪装的身份,放弃并不纯良的目的后,李钦载与她的聊天反倒轻松了许多,与当初在凉州城相比,两人无论是心情还是感觉,都很自然。   仿佛重新认识了彼此似的,吐蕃大营里再见到紫奴,她已完全不复当初那个造作的可怜柔弱的形象。   今日的她,才像一位落难的亡国公主,高傲,贵气,昂贵的瓷盘说砸就砸。   “我还是喜欢当初你勾引我的样子,那时的你我虽然没什么共同话题,但你不知道说啥时,冷不丁给我劈个叉的思路我很赞赏……”李钦载遗憾地叹道。   紫奴脸蛋儿一红。   凉州城的那段过往,她至今想起来都觉得甚为羞耻,尤其是用美色勾引他的那一段。   李钦载叹气道:“可惜你现在变了,你不仅不给我劈叉,还在我面前大吼大叫摔盘子,像一个抓住夫君出轨的绝望主妇……”   “渣女都是在得到后才不珍惜,你的境界升华了,都没得到我就已经不珍惜了。”   紫奴俏脸通红,却咬着牙冷冷道:“你够了,跟你说正事,你又不正经了。”   “正事你别操心,我自有主意,”李钦载顿了顿,又道:“真心劝你一句,尽早离开吐蕃大营,当初我在凉州城把你放生,是希望你以后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不是让你回来继续当禄东赞的爪牙。”   紫奴冷哼道:“若不是听说你来了吐蕃大营,我才不……”   话说到一半立马停下,紫奴不自在地理了理发鬓,却没发觉自己的耳根都红了。   李钦载听懂了,但不知如何回应她,于是笑了笑,道:“我对你的救命之恩先存着,待此间事了,你爱怎么报答都可以,但这一次你就别掺和了,国之存亡大事,你一个弱女子莫沾惹,否则会被碾成渣。”   紫奴冷着脸道:“我怎么做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李钦载啧了一声,沉下脸道:“怂女子咋不识好歹,欠揍是吧?”   说着李钦载扬起了巴掌。   紫奴一惊,久违的受辱画面突然浮现脑海中,立马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屁股,又羞又怒道:“你……你不要乱来!”   李钦载哼了哼,巴掌缓缓放下,然后察觉二人在营帐内很久没动静了。   “弄点声响出来,外面必然还有禄东赞的探子听墙角呢,咱们在营帐里如此沉默,难免惹禄东赞生疑。”李钦载提醒道。   紫奴哼了一声,扭头寻找昂贵的瓷盘。   李钦载吓得急忙闪身拦住她:“你摔便宜的咳嗽是吧?知不知道一个瓷盘多贵?”   “那你说摔什么?”紫奴不满地嘟嘴。   连她自己都没发觉,此时的她说话已带了几分撒娇的味道。   李钦载心疼自己的瓷盘,没注意她此时的风情,道:“别摔了,我嚎几句吧,让外面的人听到我被你欺负得够惨,约莫能蒙混过去。”   紫奴嘴角一扬:“你嚎吧。”   李钦载清了清嗓子,突然放声大叫起来。   “你不要过来啊!”   “那里……那里不可以!”   “不要!身体……变得奇怪了。”   一边叫,一边用力拍着矮桌,很有节奏感。   紫奴呆怔片刻,饶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听了一会儿后终于察觉话里的不对劲,这满满的骚意哪里是在挨揍,分明是在逛青楼。   紫奴俏脸顿时涨得血红,咬牙怒道:“你……混蛋!”   说完将手中的刀一翻转,刀背朝下狠狠向李钦载劈去。   这回不用人为的伪装,营帐内一片鸡飞狗跳,紫奴是真对他动手了。   李钦载不是坐以待毙之辈,当然奋起反击。   一番恶斗后,紫奴掀开营帐帘子飞奔而出,李钦载坐在满地狼藉中,悠闲地剔牙,表情很诡异……   ……   禄东赞坐在帅帐内,久久一动不动,佝偻苍老的身影坐在烛光前,像一株失去生机的枯树。   他的面前恭敬地站着一名亲卫,是禄东赞身边最信任的心腹。   “紫奴与李钦载确有冲突,见到李钦载时她甚至都拔刀了,后来二人一前一后冲进营帐,里面也传来巨大的声响,似乎打斗了许久。”心腹如实禀报道。   禄东赞眉头皱了皱:“二人一前一后冲入了营帐?”   “是。”   “呵,营帐内的一切,非亲眼所见,不可妄下定论。此二人的关系,怕是不简单。”   心腹低声道:“紫奴刚回大营时便断然否认被李钦载玷污,为此还大动肝火追杀李钦载,看她发怒的样子,似乎不是作伪……”   禄东赞老眼半阖,淡淡地道:“老夫活了一辈子,唯有二字心得,那就是‘通透’,年轻男女那点伎俩,呵呵……”   说着禄东赞沉下脸,道:“紫奴已不可信,以后凡我吐蕃军机事,不可对她泄露半字,对她和那些随从亦当严密监视,更不准让她和李钦载再见面。”   心腹顿时一凛,这时他才明白,原来大相默许紫奴抄刀找李钦载算账,为的不是看李钦载的反应,而是试探紫奴的忠奸。   ……   大非川北,一片广袤的荒原里,孙从东和麾下一千禁军正在丘陵后躲避凛冽的风沙。   入境吐谷浑已三日,孙从东遵照李钦载的命令,率部从凉州城出发,直入吐谷浑境内,并绕过青海湖附近的吐蕃大营,游走于距离吐蕃大营百里之外的荒原上。   在这三日里,将士们的补给倒是不愁,按照李钦载的吩咐,效法汉朝霍去病,随地抢掠吐谷浑部落,部落的牛羊财物皆被将士们纳入囊中。   短短三日内,将士们不大不小发了一笔横财,人人皆眉开眼笑,军心士气无比高昂。   只有孙从东一直愁眉不展。   李钦载入吐蕃大营,对孙从东来说便是头顶悬了一柄利剑,随时会落下。   在这三日里,孙从东不停派出斥候,在方圆百里内打探吐蕃军的形迹。   麾下只有一千禁军,虽说人手一杆三眼铳,但终归经受不起大军冲锋,所以孙从东只能费力寻找小股吐蕃军队。   他必须尽快在吐谷浑境内闹出动静,给吐蕃军沉重的打击,禄东赞投鼠忌器之下,才不敢对李钦载下杀手。 第五百七十四章 筹码来了   大漠的风沙刮得脸庞生疼,数日行军,风沙肆虐,孙从东和将士们的脸庞早已变得粗糙黝黑,嘴唇干裂,形容狼狈。   当初从长安出发时何等威风,如今却像一支被朝廷轮过一百遍的草寇,残兵败将如同乞丐组织发展到荒凉的西北,哪里还有半分右卫禁军的精锐模样。   一阵大风灌进孙从东的嘴里,孙从东猝不及防被喂了满嘴沙子。   恨恨地吐出嘴里的沙子,孙从东怒声咒骂了几句鬼天气,然后给自己的脸蒙上一层面巾。   风沙未息,急促的马蹄声却从西南方向传来。   马蹄声在丘陵背阴面停下,一名斥候飞快跑到孙从东面前,兴奋地禀道:“孙都尉,西面三十里外发现吐蕃军形迹,大约五千余人,正在抢掠一个吐谷浑部落。”   孙从东皱眉:“五千多人……”   扭头看了看己方的一千禁军,孙从东神情迟疑。   吐蕃军战力不俗,不像别的孱弱小国,否则大唐历经三代帝王也没能把它灭了。   孙从东迟疑的是,自己这一千来人能否吞下五千吐蕃军,虽说装备了三眼铳,但战场上决定胜负的却并不完全是兵器,一千对五千,双方的兵力终究太悬殊,是否值得冒一次险,孙从东实在有些犹豫。   斥候却道:“孙都尉速下决断,那五千吐蕃军抢掠过后定会远遁,迟则不及也。”   孙从东咬了咬牙,刚毅的脸庞肌肉急速颤动几下,恶狠狠地道:“干!狗杂碎,老子赌这一把!只要将这五千吐蕃军连皮带骨吞下,李县伯会轻松很多,干了!”   “传令,全军上马集结,向西开拔!”   ……   深夜,马蹄声打破了吐蕃大营的宁静。   禄东赞还未睡下,一名吐蕃斥候神情慌张地直入帅帐。   “报!大相,不好了,西面噶颂将军所部五千兵马全军覆没!”   禄东赞大惊,腾地一下站起身,惊怒道:“你再说一遍!”   “噶颂将军奉大相之命,西出大非川肃清吐谷浑残余部落,今日下午在离大营一百二十里外的荒原上全军覆没,敌人无影无踪,荒原内全是我吐蕃军的尸首,噶颂将军也殉国而亡。”   禄东赞胸口顿时一滞,一口气喘不上来,差点晕厥过去。   五千兵马,说多不多,但毫无预兆地全军覆没,对吐蕃军来说无疑是个非常沉重的打击。   自从吐蕃军入侵吐谷浑,两国交战数月,吐蕃军还未有过如此惨烈的伤亡。   “究竟是何人所为,查到了吗?”禄东赞痛苦地抚着胸口问道。   斥候摇头,但又道:“小人查看了我军阵亡将士的伤口,发现皆是胸前中了铁弹,与当初积石山下一千唐军所执兵器造成的伤口一致。”   禄东赞震惊地睁大了眼,喃喃道:“是唐军!又是那种古怪的兵器……此物,竟如此犀利,可恨紫奴却无法给老夫弄到手!”   随即禄东赞神情冷硬起来,道:“马上下令大非川以北的两万余吐蕃勇士,放弃肃清吐谷浑部落残余,东起鄯城,西至祁连山,全力搜寻那支唐军,遇到后围而歼之,务必将吐谷浑境内的唐军全歼!”   斥候领命而去。   昏暗的烛光下,禄东赞脸色时红时青。   任吐蕃大相数十年,禄东赞从来不是轻敌的人,当初唐军的三眼铳在战场上亮相时,禄东赞便给予了充分的重视,不惜派出他重视的紫奴为间,窃取三眼铳的底细。   然而,今日五千吐蕃军在三眼铳下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禄东赞不得不承认,他终究还是低估了唐军这种新式兵器的厉害。   一千唐军就能给吐蕃军造成如此巨大的伤亡,若唐国将军苏定方所率的三万唐军来到吐谷浑,别的不说,哪怕他们只装备了一万杆三眼铳,吐蕃军将会面临怎样的厄难?   禄东赞一阵心惊胆战,苍老的面容凝重中透出几许对未知事物的恐惧,脑海里不由自主闪过一个念头。   当初论仲琮灰溜溜地从凉州城回来,转告他与李钦载达成了一个协议,吐蕃退还吐谷浑一半的国土,由唐国占领,从此吐谷浑被唐国和吐蕃一同瓜分。   禄东赞当初对这个协议非常不屑,论仲琮转告过后,他根本未曾考虑过,我吐蕃辛苦打下来的地盘,凭啥唐国使节一句话就要一半?   可是现在,五千吐蕃军全军覆没的消息令禄东赞警醒的同时,也不得不认真考虑当初在凉州城里达成的那道协议了。   因为禄东赞实在没有把握面对即将到来的唐国三万大军的兵锋,尤其是那种令人心惊胆战的新式兵器,更令他心底里感到恐惧。   五千兵马说吞就吞,竟然连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如此恐怖的战力,是久疲的吐蕃军能抗衡的吗?   独自坐在帅帐内,禄东赞老迈的身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唐使李钦载入吐蕃大营两日了,这两日里,禄东赞和李钦载都非常有默契地没谈过正事,因为彼此各怀鬼胎。   李钦载等的是孙从东的动静,为两国谈判增加筹码。禄东赞等的是吐蕃军肃清吐谷浑残敌,完全占领吐谷浑的消息,这也是禄东赞的筹码。   双方都在等,现在消息传来,李钦载要等的筹码来了,而禄东赞等的,却并未到来。   现在的情势是,李钦载一言不发,而禄东赞,已在考虑不得不主动让出吐谷浑一半的土地。   这就是国势兵威,一国使臣最大的倚仗。   沉寂良久,禄东赞突然扬声道:“来人,速去唐使营帐,恭请李县伯移驾帅帐,老夫有事商议。”   帅帐外,亲卫脚步匆匆离去。   禄东赞却颓然叹了口气,身躯渐渐萎靡下来。   这是一场国战,吐蕃的入侵不是一时之决定,而是精心筹谋多年。   没想到竟遇到如此变数,谋百疏一,终究失算了。   ……   禄东赞的亲卫飞马驰至大营后军,李钦载的营帐外一片寂静。   时已深夜子时,亲卫刚赶到李钦载营帐外数十丈,便被警戒在外的李家部曲拦下。   亲卫气急败坏,大声呼喝吐蕃大相急事相召,李家部曲仍拦着他,不准他靠近李钦载营帐半步。   亲卫急了,又不敢耽误禄东赞的军令,于是只好任由李家部曲们搜身,将他浑身上下搜了个遍,所有的兵器都被搜走后,刘阿四一脸坏笑地拍了拍亲卫的肩膀,告诉他可以自行去营帐外叫醒唐使。   亲卫终究太年轻,哪里识得人心险恶,不知死活地跑到李钦载的营帐外,大声呼喊李钦载。   片刻之后,营帐内点亮了蜡烛,隐约传来一阵如同疯牛见到红布的急促喘息声。   刘阿四等部曲头皮一麻,不自觉地退开几步,一脸同情地盯着那名亲卫。   亲卫仍然大声呼喊,然后只见帘子被猛地掀开,李钦载那张要杀人的脸露了出来,亲卫愕然之下,还来不及反应,前襟顿时一紧,被李钦载揪住朝营帐内一拖。   亲卫惊叫一声,犹如猎物被蟒蛇卷进山洞,外面的刘阿四只听到一阵惨烈的尖叫声,痛苦的哀嚎声,以及哀哀求饶声。   一阵叮里咣当鸡飞狗跳之后,李钦载神清气爽地走出了营帐。   掀开门帘的一刹那,刘阿四等部曲清楚地看到,那位不知死活的亲卫躺在地上不知死活。   “把这货拖出去,再打扫一下我的营帐,我要睡个回笼觉。”李钦载淡淡地吩咐道。   奄奄一息的亲卫被拖了出去,刘阿四凑近迟疑地道:“五少郎,吐蕃大相请您去帅帐……”   李钦载冷笑:“他请我去,我就必须要去么?老东西没眼力,也不看看什么时辰,天大的事等我睡醒了再说!”   说完李钦载便待转身回营帐,脚步突然一顿,道:“如果禄东赞再派人来请,给我乱棍打出去,再敢打扰我睡觉,下场你们知道的,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故意放这货进来找死。” 第五百七十五章 针锋相对   此一时彼一时,做人做事最重要的是审时度势。   刚进吐蕃大营时,李钦载等于羊入虎口,所以尽量不得罪禄东赞,酒宴上让各自麾下的将士互斗厮杀,李钦载也答应了。   因为那会儿禄东赞的拳头比较大。   可是现在,李钦载有拿乔的资本。   半夜派人紧急邀请李钦载赴帅帐议事,肯定是吐谷浑境内发生了什么大事,而且这件事定然是吐蕃吃了个亏,吐谷浑战事有了反转,否则禄东赞不会如此着急请他议事。   李钦载躺回营帐内,即将睡着前,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苏定方的三万大军还在路上,郑仁泰的边军也抽调不出人手,那么唯一的变数便是孙从东了,一定是孙从东麾下一千禁军在吐谷浑打了一场漂亮仗。   很好,底气莫名充足了许多。   从今以后,谁也不准大声跟我说话,更不准打扰我睡觉。   怀着这个念头,李钦载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觉睡到上午,李钦载伸着懒腰走出营帐,发现营帐密密麻麻站了一群人,有自家的部曲,也有吐蕃的亲卫。   显然昨晚李钦载拒绝了禄东赞的邀约后,禄东赞又派了几拨人过来请,被部曲们拦在外面,一群人毕恭毕敬等李钦载睡醒。   洗漱穿戴过后,李钦载慢悠悠地吃了一顿热腾腾的羊肉面,这也是李钦载从长安带过来的,富贵纨绔子弟任何时候都不能委屈自己的生活质量。   “走吧,去见见禄东赞。”李钦载擦着嘴道。   吐蕃的亲卫们长松一口气,李家部曲护侍着李钦载朝帅帐走去。   李钦载刻意放慢了脚步,轻声道:“阿四,派个人出营,打探孙从东所部的消息,问问他们干了啥,如果与吐蕃接战过了,伤亡不太严重的话,让他们继续寻敌接战,分而击之,给我再增加一点筹码。”   “另外告之郑仁泰大将军,边境驻扎的五千兵马可以入境吐谷浑了,向积石山以南逼近,歼几股吐蕃军,闹点动静出来。”   刘阿四点头应了,随即为难地道:“吐蕃大营若不放咱们的人出营怎么办?”   “执我旌节出营,谁若敢拦,便是挑衅我大唐天子,我与禄东赞的谈判立马终止。”李钦载冷冷道。   刘阿四转身找了个身手伶俐的部曲,在他耳边悄声交代了几句,部曲用力点头,抱拳之后一手握紧旌节,掉转马头朝后军辕门外奔去。   李钦载来到帅帐,这次的待遇不一样了,帐外居然有一位偏将在等他,他进去的时候,偏将甚至客气地为他掀开帘子。   刚入帅帐,禄东赞热情地迎上来,豪迈中带着几许MMP。   “尊贵的唐使阁下,昨夜睡得可还好?”禄东赞笑着寒暄道。   李钦载脸色当时就黑了,哪壶不开提哪壶,寒暄就没别的话题了吗?   “你的亲卫打扰我睡觉,被我略施薄惩,得罪之处大相莫见怪。”李钦载笑道。   禄东赞急忙道:“昨夜是老夫孟浪了,扰了李县伯的清梦,抱歉得很。”   李钦载眼睛一眯,老货今日如此客气,谈判时开价至少得割自己一个肾。   大家没啥感情可聊,不尴不尬地寒暄几句后,禄东赞很快进入正题。   “李县伯,老夫昨夜思之又思,觉得吐蕃完全将吐谷浑吞下不妥,吐蕃与大唐睦邻数十年,为两国百年友睦计,吐蕃愿将积石山以东全部让给大唐,如何?”   李钦载脑海里立马浮现吐谷浑地图,然后默默测算了一下,接着倒吸一口凉气。   “大相,你也太黑了吧?积石山以东到大唐边境不过二百余里,所以,吐蕃将吐谷浑吞下后,就只给大唐这二百里地?”   禄东赞老脸一黑:“李县伯,吐谷浑可是吐蕃独力打下来的,付出了无数勇士的生命和鲜血才打下的疆土,大唐什么都没做,白得二百余里地,还有何不满意的?”   李钦载冷笑道:“大唐不是什么都没做,而是正打算做点什么,不急,半月后我大唐王师即至,那时大唐想要多少土地,我们自己去取。”   禄东赞老脸浮上几许怒意:“吐谷浑已被吐蕃打下来了,大唐若来取,是打算与吐蕃开战么?”   李钦载凛然道:“客气的说法,你我两国和平友好商定边界,不客气的说法,……是的,吐蕃若不让出来,我大唐就要与你们开战。”   禄东赞气极,这竖子,一点外交礼仪都不顾了么?话说得如此直白,这是逼老夫翻脸吗?   “李县伯,你们大唐需要多少,你自己说。”禄东赞冷漠地道。   李钦载道:“吐谷浑扼守大唐通往西域和波斯诸国的商路,这条路断不可能落在别人之手,所以,我要的是吐蕃从吐谷浑全军撤退,吐谷浑全境都归属大唐。”   禄东赞一呆,接着勃然大怒:“我吐蕃付出无数勇士的生命和鲜血,举国之资,倾此一战,现在你叫我吐蕃全军撤出?李钦载,你要不要脸!”   “是的,我不要脸,我要的是土地!”   禄东赞鼻孔张大,正在努力地吸取空气中的氧气。   良久,禄东赞深呼吸,稍稍平复了心情,缓缓道:“李县伯,既是两国商谈,还请拿出诚意,你这般漫天开价,老夫实在无法与你谈下去。”   李钦载也缓缓道:“说实话,大唐根本没打算跟你谈什么,大相想必很清楚,苏定方大将军所率三万大军即将到达边境,那时,你我两国开战已难免,大唐要的,是吐谷浑全境。”   禄东赞又怒了:“那你来我吐蕃大营与我谈什么?”   “我要谈的是,希望吐蕃识相主动退军,免得给你们造成无法挽回的伤亡,大相在吐蕃国内虽然威望一时无二,但若在吐谷浑之战中吃了大亏,回了吐蕃你的位置怕是不太稳当吧?”   禄东赞冷笑道:“老夫若无功而返,位置才叫真的不稳当。”   “全军覆没呢?你怕不怕?你摄政吐蕃多年,如今你们的赞普也已成年,早就期待你归政于王,你若在吐谷浑遭此大败,你们的赞普和国内的地主权贵们只怕会蜂拥而上,把你啃得连皮都不剩吧?” 第五百七十六章 抱歉了,我全都要   入侵吐谷浑的吐蕃军大约八万,加上后勤,共计二十来万。   在与吐谷浑军交战的过程里,吐蕃已损失了一万左右,昨日孙从东所部一千禁军的狙击,又损失了五千。   所以如今吐蕃军只剩下六万余。   但是战争的胜负是不能只看兵力人数的,老实说,苏定方率领的三万兵马给禄东赞造成了很大的压力。   因为大唐这三万兵马有着太多不确定的变数了,吐蕃潜伏在长安的眼线早已有报,大唐出师的三万兵马中,有一万人手执那种古怪的新式兵器。   当初积石山下一战,唐军仅仅一千手执新兵器的兵马,就差点让吐蕃军全线崩溃,若是一万兵马一字排开对阵,吐蕃军的胜率很小。   这也是禄东赞今日主动开启谈判的原因。   一个强大的敌人,挟风雷之势正朝他扑来,他必须要止损,因为没有必胜的把握。   可是,止损归止损,禄东赞绝不愿意血本无归,他无法对吐蕃国内的赞普和地主权贵交代。所以,全军撤出吐谷浑是绝对不可能的。   “李县伯,吐蕃若全部撤出吐谷浑,老夫回去后才会被他们啃得连皮都不剩。”   禄东赞叹了口气,神情黯然,直到此刻他仍想不通,明明是摧枯拉朽的灭国之战,为何打成这样了?   如今的吐蕃军进退维谷,肉都已经叼在嘴里,想吞下去必然会挨打,想吐出来又舍不得。   在矮桌上展开一张羊皮地图,禄东赞道:“吐蕃使团论仲琮在凉州城与你的盟约,李县伯还记得否?”   说着禄东赞指着羊皮地图,手指缓缓落在积石山以西,然后慢慢移动,一直移到西边的昆仑山脉下,就这样在地图上划了一条直线。   李钦载眼皮跳了几下。   “遵前所议,积石山以西至昆仑山脉,北部的所有土地尽归大唐,余者归我吐蕃,”禄东赞缓缓道:“老夫这次满带诚意,已将吐谷浑一半的土地都划给了唐国,而且西域那条商路也在唐国的版图内。”   李钦载没出声,他看得出,禄东赞这次的开价确实充满了诚意。两国还没正式开打,吐蕃已主动让出了吐谷浑一半的国土,够客气了。   数千里的土地,还有那条最重要的丝绸之路,以及中原与安西都护府之间拓宽的版图面积,从此长安对西域诸国的掌控更加强了许多,对大唐来说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仅凭禄东赞的开价,如果大唐全盘接收的话,今年李治祭天祭祖时,完全可以鼻孔朝天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在他家祖宗牌位前尽情得瑟了。   哪怕在李世民坟前蹦迪,朝臣们都会夸他是个孝顺的孩子。   没别的,开疆扩土的帝王就是这么牛逼,干啥都是对的,光在祖宗坟前蹦迪若还觉得不尽兴的话,脸皮不妨再厚一点,泰山封禅可以安排一下……   而让李治如此风光的功臣,当然是李钦载,只有李钦载。   从头到尾,只有李钦载一人在参与此事,一直在吐蕃与吐谷浑之间周旋,恩威兼施,刚柔并济,逼得禄东赞不得不妥协。   如果现在答应禄东赞的条件,李钦载可以轻轻松松拍着屁股回长安了,而且回去后至少封侯是绝对会安排上的。   开疆扩土之功,怎么封赏都不过分,更何况李钦载一人之力为大唐争取了数千里的疆土,还将大唐重视的战略要地全拿捏在手里。   眼前这张羊皮地图,真的很诱人,李钦载眼睛盯着它,呼吸都加重了不少,当初遇到紫奴时他都没如此动心过。   作为大唐使节,此时此刻,他的使命其实已经完成了,而且完成得非常漂亮,回到长安必然会受到英雄般的待遇。   但是作为一个心系大唐百世社稷的臣子,李钦载不能答应禄东赞的条件。   因为禄东赞给的还不够。   不是李钦载贪心不足,而是李钦载作为穿越者,他必须站在大唐百年战略上看待西北的国土疆界。   历史上的大唐,当它经历了安史之乱,国力衰弱之后,正是吐蕃吞下了西域,因为吐谷浑的广袤国土给了吐蕃充足的发展机会,也给了吐蕃重要的战略缓冲地带。   于是大唐原本控制下的安西都护府,被吐蕃一点一点地蚕食,而大唐社稷,也终究轰然崩塌,江山易主,朝野混乱,百姓流离。   如今李钦载穿越了,他慢慢改变了这个世界,优势在我之时,他怎会将吐谷浑另一半国土拱手让给吐蕃,让他们有了缓冲和发展的资本?   吐谷浑,他全要!   付出一场战争的代价也值得,因为掌控了这片土地,便等于压缩了吐蕃的发展空间,为大唐续命百年。   李钦载今日的选择,对得起千年后的青史。   狠狠咬了咬牙,李钦载的眼睛不知为何通红。   李治,等老子干了这票大的,你想得瑟的时候何止在你爹坟头蹦迪,你特么把你爹的坟炸了,你爹都得给你冒青烟,夸你孝到九泉之下的他了。   禄东赞提完条件后,一直盯着李钦载的脸,见他原本笑吟吟的脸上突然变了,一会儿通红,一会儿发青,还伴随着咬牙切齿的一股子狠厉之色。   禄东赞心头一惊,脑中冒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良久,李钦载突然朝他龇牙一笑:“大相,抱歉了,吐谷浑,我全都要,一寸都不能少!”   禄东赞呆怔片刻,然后拍案而起,勃然大怒:“李钦载,你疯了么?一点规矩都不讲了?”   李钦载直视他的眼睛,缓缓道:“我们现在讲的不是规矩,是实力。吐蕃不给,大唐便自取。”   禄东赞眼神阴沉下来,寒意森森地盯着他:“如此说来,大唐已决定与吐蕃一战了?”   “吐蕃不退出吐谷浑,你我两国必有一战。”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唐国天子的意思?”   “我是大唐天子使节,我的话便是天子的话。”   禄东赞眼中杀机毕现:“李钦载,你莫忘了,你人还在我吐蕃大营,老夫若欲取你性命,易如反掌。”   “区区一个使节,生死何足挂齿,你若杀了我,大唐要的可就不仅仅是吐谷浑,王师会杀进吐蕃国境内。”   “大相莫忘了我的身份,我是大唐英国公之孙,天子甚为器重的股肱之臣,吐蕃敢杀我,莫说天子震怒,我祖父及大唐一众军中大将绝不会放过吐蕃,你们不仅得不到吐谷浑,还有灭国之危。”   禄东赞大怒道:“我吐蕃与大唐相峙数十年,也不见得能奈何了我!”   “若加上我大唐的新式兵器呢?”李钦载悠悠道。   禄东赞身躯一震,眼中的瞳孔迅速缩成针尖。   李钦载气定神闲,微笑直视他的眼睛。   帅帐内的气氛顿时陷入冰点,一股寒意充斥四周。   良久,禄东赞突然大笑起来,然后起身朝李钦载行了一礼。   “刚才是老夫孟浪了,事情可以慢慢商讨,没必要闹得如此不堪,今日若商议不定,明日再议又何妨,吐蕃与大唐友睦数十年,为了这点小事不值得开战,李县伯以为然否?”   剑拔弩张的表情瞬间化作春风细雨,和煦可亲。   李钦载也笑道:“然也,国之大事,岂能一言而定,终归要慢慢商议才是,你我今日且休沐,各自考虑一下,明日再议也不迟。”   “不错不错,老夫正是此意。”禄东赞叹了口气,道:“唐国天子好福气,得李县伯如此忠直能臣,实在令老夫羡慕不已啊!”   李钦载谦逊连道过奖,二人相视一笑,笑得无比真诚且灿烂。   礼数周到地告退,李钦载缓缓走出帅帐,刘阿四等部曲迎了上来。   李钦载转身的刹那,脸色已变得凝重。   “五少郎,商议得如何?”刘阿四好奇问道。   李钦载没吱声,领着部曲离开帅帐数十丈远之后,才沉声道:“你我当速寻时机,离开吐蕃大营,禄东赞对我动杀机了!” 第五百七十七章 救人,自救   兔子逼急了都咬人,何况一国大相。   李钦载与禄东赞的矛盾是避免不了的。两个成年人之间如果有了嫌隙,或许老死不相往来,或许表面维持客气。   但两个大国之间的根本利益有了冲突,无论话说得多漂亮,利益冲突仍在,那么伴随而来的便是立马翻脸,然后是无尽的争斗和杀机。   李钦载知道自己今日让禄东赞动了杀机。   刚才在帅帐内,禄东赞那一脸和煦亲切的笑容,令李钦载后背发凉,他知道这老货要对自己动手了。   不斩来使固然是规矩,但如果触碰到对方的根本利益,所谓的规矩不过是一张废纸。   “慢慢走,表情管理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李钦载缓步而行,脸上仍保持着笑容,一边走一边看风景的样子。   刘阿四和老魏心头一凛,但也装作平常的样子不急不慢地跟在李钦载身后。   “五少郎,好好的禄东赞为何对你动了杀机?”刘阿四问道。   “社会上的事少打听。”   老魏神情浮上忧虑:“吐蕃大营戒备森严,咱们的营帐被安排在后军,四周皆是吐蕃军,若要逃离大营,怕是不容易。”   李钦载沉声道:“先回营帐,再慢慢想办法,我估摸禄东赞会在这一两日内动手。”   老魏脸色难看地道:“大唐使节他也敢杀?”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道:“说得好像我没杀过吐蕃使节似的,我敢杀,他为何不敢?”   “大唐与吐蕃已无法避免一战,既如此,禄东赞为何不先杀了我这个祸害?换了我是他,我也会这么干。”   李钦载表现得不悲不喜,仿佛非常能理解禄东赞杀他的动机。   大家都是同一个层面的人,当然明白对方接下来要做什么,这也是李钦载为何察觉到禄东赞动了杀机的原因。   一行人不急不慢回到营帐内,李钦载盘腿坐在矮桌后,拧眉思索许久。   刘阿四在营帐内焦急地来回踱步,老魏则仍是慵懒的模样,要不是太丑,别人还以为他有主角光环。   “五少郎,我们有二百弟兄,若倾全力一击,应该勉强能保五少郎从吐蕃后军突围。”刘阿四一脸决绝地道。   李钦载笑了:“你是不是傻?千军万马的敌营里,二百人算个啥?人家一个千人队冲锋咱们就死一大半了。”   刘阿四低声道:“五少郎有别的办法?”   李钦载沉默片刻,道:“办法倒是有,就怕禄东赞不会给我留时间……”   ……   禄东赞确实不会给李钦载留时间。   李钦载和部曲们回到后军营地后,周围的警戒突然增加了许多,并且已将李钦载和部曲圈禁起来,任何人都不准出入。   吐蕃大营的中军营地内,紫奴和十余名随从也聚在一起。   紫奴自从回到吐蕃大营后,她的境况也变得有些微妙。   后军见了李钦载一面后,紫奴周围似乎多了许多双监视她的眼睛,她虽仍能在大营内走动,但被明确告之不准接近李钦载的营地,同时也不准进入禄东赞的帅帐。   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软禁,紫奴顿知禄东赞已对她起了疑心。   而她能用的人,只有身边这十几个楼兰国的后裔。   尉托此时坐在她身前,神情凝重地道:“殿下,听说大相向后军营地增兵了,将李钦载的营地团团围了起来。”   紫奴俏脸清冷,沉声道:“大相显然已对李钦载动了杀机,只是碍于周边形势,以及还有一支神出鬼没的唐军在附近游击,一时忍住没动手而已。”   尉托明白紫奴的心思,道:“殿下想救李钦载?”   紫奴抿唇,没出声。   尉托叹了口气:“无论如何,小人唯殿下马首是瞻,您想做什么,小人豁出性命也帮殿下完成。”   他与李钦载并无任何交情,他只是忠于紫奴。   紫奴叹道:“就算我想救他,也不是那么容易,大相已不信任我了,我在吐蕃大营内寸步难行。”   尉托沉思许久,道:“小人倒是有个办法,不知能行否……”   紫奴直起身子,紫色的美眸盯着他:“你快说。”   见紫奴急切的模样,尉托黯然叹了口气,道:“殿下,小人先问一句,此间事了,我们楼兰国后裔与吐蕃大相之间确定恩断义绝了吗?”   紫奴沉默片刻,缓缓点头。   尉托又道:“如此,咱们行事便不必顾忌往日情分了。小人以为,必须在吐蕃大营内制造一场混乱,乱中方可取利,救出李钦载。”   “如何制造混乱?”   “此计,还需里应外合,听说李钦载还有一支很厉害的唐军在吐蕃大营附近游击,咱们不妨派个人与那支唐军会个面,将如今的情势告之,唐军在外,咱们在内,制造一场混乱并不难。”   紫奴看了看营帐外,道:“咱们还能出营么?”   尉托眼睑低垂,轻声道:“我随殿下在大相身边多年,终归……还是留了一些后手的。”   紫奴吃惊道:“你留了什么后手?”   “无他,不过在吐蕃军的将领中交了一两个性命相托的兄弟。”   ……   吐蕃大营五十里外,有一片峡谷平原。   孙从东形容狼狈,满身风尘,正在指挥麾下部将打扫战场。   自从灭了一支五千人的吐蕃军后,孙从东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念头一下通达了。   这几日他领着麾下部将转战南北,遇到小部落或小股吐蕃军,便围上去歼之,也不管什么吐谷浑或是吐蕃人,估摸能打得过就杀,打不过就避,深得游击战之精髓。   只是这几日,吐蕃军围剿他们的力度突然增大了,孙从东已连续遭遇了好几次吐蕃万人骑队,见势不妙立马转身就逃。   而经历了几次征战后,麾下的一千禁军也阵亡了二百多人,如今只剩了八百部将仍在坚持。   昨日一名李家部曲从吐蕃大营出来,告诉他李钦载的处境,并转达李钦载的命令,让他们继续游击作战。   孙从东担心李钦载的安危,却也知道自己这八百来人无法冲进吐蕃大营救人,只能在大营周围数十里范围内游走潜伏,等待时机。   今日刚劫掠了一个吐谷浑的小部落,部将们正在打扫战场,将财物搜罗后,又将牛羊肉切割腌制,随身携带。   孙从东正要下令离开,突然几名斥候押着一个西域打扮的人过来。   “孙都尉,拿获奸细一名,他说是从吐蕃大营出来报信的。” 第五百七十八章 乱中取利   从吐蕃大营出来的人不一定是奸细,也有可能是友军。   紫奴派出来的人对她无疑是忠心的,从大营出来后,他跑遍了吐蕃大营附近方圆,人和马都快累瘫了,直到遇到一股仓惶南逃的败军,才打听到孙从东所部的大致范围。   听他禀报了李钦载在吐蕃大营的处境后,孙从东顿时心急如焚。   他不知道为何情势突然有了变化,为何禄东赞会对李钦载动杀机,但在苏定方的大军到来之前,能救李钦载的只有他。   “集结将士,向吐蕃大营开拔!”孙从东厉声喝道。   ……   傍晚时分,吐蕃大营内。   李钦载盘腿坐在营帐内,刘阿四正在向他禀报。   “五少郎,我等白天观察了一整天,发现吐蕃大营后军大约驻扎了六千人,另外还有万余运送粮草的农夫,他们大多扎营在更后方的辎重营地。”   “昨日起他们增强了戒备,我们营地四周被封死,岗哨不计其数,后军与我们隔离开来,距离约莫五十丈,后军营地周边每隔一刻便有一队吐蕃军巡弋而过,每队约三十人……”   李钦载笑赞道:“观察挺仔细呀。”   刘阿四咧嘴:“那是,我小时候偷看村里姑娘上茅房都没如此仔细过……”   李钦载惊了:“你还有这爱好?”   刘阿四老脸一红,立马将老魏拖出来垫背:“我这爱好算不得什么,老魏的爱好才叫令人发指……”   环胸抱刀的老魏劈手便是一记巴掌:“说正事,扯我作甚?”   李钦载也不忍心再打听麾下的隐私,他怕听了以后犯恶心。   “除了岗哨和巡逻的间隔,你们还观察到什么?”李钦载问道。   刘阿四挠头:“除此之外,好像……没啥了。”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还是不够仔细,比如说,人最需要的是什么?”   老魏和刘阿四不假思索异口同声:“女人。”   “你们特么……”李钦载气结:“食物和水啊!整天就惦记女人,还玩得那么变态。真是马中赤兔,人中泰迪,有你们这帮部曲实在是三生有幸。”   刘阿四如梦初醒:“啊对对对,食物和水。”   李钦载冷着脸道:“禄东赞选择的扎营之地距离青海湖大约五里,但青海湖是咸水湖,湖水不能直接饮用,需要运回大营烧开后层层过滤,你们难道没注意后军运水的辎重车吗?”   “注意到了,小人发现每日早中晚各有一队辎重车出入大营后军,辎重车上全是密封的大木桶,约莫就是运水车了。”   老魏惊讶道:“五少郎是打算……”   李钦载冷冷道:“我们如今唯一的生路,就是在他们的运水车上做文章。”   说着李钦载从携带的行李里掏出一个大油纸包,打开后里面是满满的一包药粉,大约三四斤重。   刘阿四和老魏倒吸一口凉气。五少郎横行长安时善下药,独创了一个名叫“蒙汗药”的东西,薛家的长子还拿到了独门秘方,把长安城的纨绔们玩得欲仙欲死。   难道说眼前这包东西就是……   李钦载叹了口气,幽幽道:“出门在外,男孩纸要保护好自己,所以一不小心就带了这么多……”   刘阿四吃吃地道:“这……是用来保护自己的吗?”   “不然呢?用来强身健体的吗?”李钦载瞥了他一眼。   老魏明白了:“五少郎的意思,是给运水车下药,将整个后军都放倒?”   李钦载点头,又叹道:“现在只差最后一步,怎样才能找到一个靠得住的人接近运水车,把药下进去。”   三人正在发愁时,一名部曲进了营帐,凑在李钦载耳边轻声道:“五少郎,紫奴姑娘派人过来了,有急事相告。”   李钦载一愣:“我们不是被封锁了么?他怎么进来的?”   “一名吐蕃将领跟紫奴姑娘的麾下随从有交情,于是偷偷放了水……”   “快让他进来,你们在四周警戒。”   ……   入夜,禄东赞在帅帐内来回踱步,苍老的脸颊上布满犹豫。   一名亲卫急步走进帅帐,禀道:“大相,我军南部桑特将军急报,日前在积石山以南二百里,我军一万将士在肃清吐谷浑残部时,遭遇唐军突袭。”   禄东赞神情一震:“唐军入境了?”   “是,打探得知,是郑仁泰所部五千兵马,从松州入境,越金川,与桑特将军所部遭遇,两军已交战,各有伤亡。”   “由于平原地势利于唐军骑兵,我军阵亡三千人,唐军阵亡千余,桑特将军下令西撤,唐军正朝吐谷浑腹地步步进逼。”   禄东赞浓眉一掀,怒道:“果然开战了!唐天子果真要全部吞下吐谷浑么?贪得无厌!”   沉默半晌,禄东赞脸上杀机闪现:“传令,今夜子时调拨后军三千兵马,将唐使李钦载和麾下部曲击杀于营地,一个不留!”   亲卫正回身打算传令,禄东赞又叫住了他。   脸颊肌肉狠狠抽搐了几下,禄东赞狠厉地道:“……顺便将紫奴和她的随从也都杀了,终究是祸患,留不得!”   ……   深夜,吐蕃大营后军。   万籁俱寂的营地内,只有偶尔来往巡弋的吐蕃军懒洋洋地走动,不时听到天上的乌鸦发出凄厉的叫声,还有远方的狼群对月长嗷。   就在这死一般寂静的营地内,后军辎重营突然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大吼,紧接着,一阵火光从辎重营冲天而起,很快映红了夜空。   “辎重营走水了!”一名吐蕃将士大吼。   急促的锣声敲响,后军营地顿时沸腾起来。   李钦载的营帐内,众人已整装待发,听到后军传来的动静,李钦载笑了。   “这个紫奴……做事倒是很周密,为何在凉州城时那么蠢?”   刘阿四拔刀出鞘,跃跃欲试道:“五少郎,弟兄们已准备好了,只等五少郎一声令下,咱们便从后军突围出去。”   李钦载摇头:“不急,等紫奴的消息,彼此配合得当,事方可成。”   话音刚落,一道陌生的身影冲进营帐。   “李县伯,殿下已命我等在后军辎重营纵火,后军已乱,你们可从西北方向突围,那里的守军皆奔向后军救火去了,只驻留少量守军,可堪一试。” 第五百七十九章 如约而遇   事情与李钦载原本的计划有了一些出入。   李钦载原本打算趁人不注意弄晕一个后军的岗哨,换上他的衣裳,然后慢慢悠悠逛到运水车必经的路上,下药之后迅速遁逃。   等到夜晚,后军的人差不多都中了药劲,再从后军辎重营突围,但期间还是要付出部曲的性命为代价,也包括自己的。   后来紫奴派人来报信之后,李钦载愿意与她配合,那么情况就不一样了,变成了今晚这样。   吐蕃将领与紫奴的随从有交情,估摸这交情还不浅,于是紫奴的人偷偷混进了辎重营,月黑风高放了一把火。   整个吐蕃大营乱成了一锅粥。   任何军队扎营,辎重营是必守必救之地,天大的阴谋诡计都没有辎重营重要,因为这里囤积的是全军的粮草。   粮草一旦被烧,军心士气全垮了,用不着别人煽动,军队将士自己就会哗变。   在这座吐蕃大营里,紫奴的条件比李钦载稍具优势,所以二人配合行动的计划自然更完美,李钦载估算了一下,能减少自己部曲很大的伤亡。   “遵前所议,准备从西北方向突围,阿四,老魏,接下来看你们的了,突围的这个过程里,请务必把我当成一个干啥啥不会,只会拖后腿的废物,像对待你们的初恋一样照顾我,保护我。”李钦载严肃地叮嘱道。   刘阿四脸颊抽搐了几下。   虽说是客观事实,但……也不必如此直白,咱们中原文化语言博大精深,你可以委婉一点的。   早在傍晚时分,李家部曲们便打点了行装,并穿戴了铠甲,磨好了刀。   此时相隔不远的后军辎重营一片怒骂尖叫,这把火放得不小,估摸用了火油之类的助燃物,火势瞬间蔓延了小半个辎重营,后军的吐蕃军眼睁睁看着大量的粮草被大火吞噬。   随着李钦载一声令下,李家部曲们护侍着他,二百余人朝辎重营相反的方向冲了出去。   一路上也遇到了拦阻的吐蕃军士,刘阿四一马当先,二话不说便将拦阻的人斩了。   奇怪的是,后军营地范围内遇到的阻拦并不多,稀稀拉拉几小股,路上横七竖八躺着一些吐蕃军士,有的尚未完全丧失意志,但却浑身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李钦载一行人从面前大摇大摆地走过。   李钦载被重重护侍在队伍中,轻轻呼出一口气。   下的药终于还是起了作用,后军的吐蕃军中招的不少,否则今晚仅仅是后军营地范围就免不了一场血战,伤亡简直不敢想象。   但李钦载仍不敢掉以轻心,他知道后军不过是吐蕃大营的一部分,真正棘手的是走出后军营地以后。   只能寄希望于今晚辎重营的这把大火,但愿大家都去救火,没功夫追杀他这个人畜无害的小可爱。   继续往前走,李钦载等人遇到的吐蕃军越来越多,都是匆匆忙忙朝辎重营奔去,有的是整建制的骑兵冲向大营外,显然是防备敌人偷袭,还有的则拎着各种救火的容器飞奔。   李钦载一行人一路躲躲藏藏,两百人说多不多,听到脚步声便立马朝路边的草丛趴下或是直接窜进无人的营帐里,然后继续前行。   半个时辰后,李钦载等人有惊无险地走出了吐蕃大营后军。   并非运气,辎重营的大火和李钦载傍晚时分让部曲下的药起了大作用。   走出后军,来到一片空旷的操练场,李钦载神情越来越凝重。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开始,刚才不过是在新手村用小木剑杀鸡而已。   不得不说,禄东赞治军还是很严谨的,后军和辎重营大乱,但中军和前军并未乱,一队队将士有条不紊地遵照军令,各自执行自己的任务,后军的乱象并未波及到中军和前军。   大唐立国数十年,历经三代帝王,其中还包括威服天下的李世民,却终究没能奈何吐蕃,说明吐蕃军队的战力和素养还是很强悍的。   真实的历史上,大唐直到国祚耗尽,也终究没能征服吐蕃,反而让它越来越强大,趁着大唐国力虚弱之时,甚至还吞并了西域。   操练场空旷无人,李钦载和部曲们沿着边缘悄悄移动,来到操练场东南角一块背靠丘陵的隐蔽角落,此处是与紫奴事先约定的见面地点。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色下,李钦载和部曲们摸摸索索艰难前行,来到这片角落后,李钦载下令所有人都蹲下噤声。   等了片刻,身后一片草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紫奴和十余名随从的身影从草丛里冒了出来。   李钦载勉强看清了她的身影,急忙迎上去。   紫奴的呼吸很急促,眼神里透着慌乱,今夜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而她是始作俑者,做完这一切后,她也感到一阵后怕。   “你……们,没受伤吧?”紫奴低声问道,漆黑的夜色下,李钦载仍能看清她眼眸里流露出来的关切。   “没有,运气还好,后军乱了,我们基本没遇到敌人。”李钦载也关切地看着她,伸手便从她的脸,脖子,胳膊一路往下摸,神情严肃地道:“你也没受伤吧?我帮你检查检查……”   啪地一声脆响,紫奴将他的手打落,愠怒地瞪着他:“都什么时候了,还如此不正经!”   李钦载遗憾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今晚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大家都生死难卜,刚才这一摸说不定是自己这辈子最后一次碰女人了……   紫奴拢了拢略显凌乱的发鬓,道:“我刚听说了一个消息,大相调拨了三千将士,要将你们全杀了。”   “那些人估摸已扑向你的营地,此刻应该已发现扑了个空,消息传开,大营将会全面封锁,我们要逃出大营更艰难了。”   李钦载点头:“该来的总要来,躲不过去就只能正面血战了。”   紫奴深深看着他的眼睛,道:“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本来很有主见的她,遇到李钦载的那一刻,已不自觉地将主导权交给了他。   “接下来,要看孙从东会不会如约而至了,他若耽搁了,今晚我们便做一对同命鸳鸯,我们手拉着手被吐蕃军剁成肉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真是浪漫死了呢。” 第五百八十章 事态失控   与紫奴会合后,李钦载等人索性在这个隐蔽的角落潜伏下来。   吐蕃大营已乱,但没完全乱,乱的只有后军,李钦载此时仍不敢轻举妄动,可以肯定,辎重营纵火之后,大营周边的戒备兵力更强了,稍有风吹草动,都会迅速引来大军追杀。   李钦载冒不起这个险,只能等待时机。   按照与孙从东约定的计划,待李钦载一行人通过吐蕃后军,便潜伏伺机,等孙从东从吐蕃大营外部发起袭扰,牵制吐蕃大营的兵力,李钦载等人则趁势脱逃。   在孙从东所部没闹出动静前,李钦载当然不能动弹,否则会引来大片敌军的追杀。   隐蔽的角落外面,隐约能听到吐蕃军队的调动,无数的马蹄声从操练场横穿而过,一队队步兵也踏着急促的脚步,飞快奔赴大营外。   辎重营仍然火光冲天,纵火的目的本来是吸引吐蕃军的注意,制造大营骚乱,但这把火烧到如此程度,显然将吐蕃军的粮草焚毁不少,也算是意外的收获了。   紫奴和李钦载并排蹲在草丛里,静静地看着一队队吐蕃军匆忙经过。   直到操练场没了动静后,紫奴才转头望向李钦载,眸子里满是困惑。   “你入吐蕃大营不是为了与大相谈判吗?为何谈着谈着大相却要下令杀你?你做了什么?”   李钦载苦笑道:“谈判过程有点贪心,大相急了,他急了……”   “你提出了什么条件?”   “吐谷浑我全要,吐蕃滚粗。”   紫奴呆怔许久,才叹了口气:“你真是……你这张嘴我领教过,所以我能理解大相为何要杀你,换了我是他,我也想杀你。”   李钦载板着脸道:“你怎能凭空污人清白?我的嘴你何时领教过?大家虽然比较熟了,但我没做过的事情你最好不要乱说。”   紫奴眨着懵懂的眼睛,半晌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李钦载顿时有点意兴阑珊,还是前世好,公司里那几个已婚婆娘开起车来,连自己这个大老爷们儿都脸红心跳。   哪里像这一世,遇到的女人一个比一个清纯,开车都开得索然无味。   身后的刘阿四仰头看了看星星位置,皱眉沉声道:“五少郎,与孙从东约定的时辰已过了,这会儿还没动静,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李钦载心头一紧:“乌鸦嘴你别咒我啊,孙从东要是失约了,咱们全都得死,阿四你孔武有力,很有研究价值,说不定会被吐蕃人制成人皮标本,千年后挂在橱窗里收门票展览……”   说着李钦载下意识抬头看了看星象,虽然完全看不懂,但他知道,与孙从东约定的时辰已过了。   心中不由浮上几许焦急,这个玩笑开大了,按照约定的计划,李钦载从后军逃离后,接下来完全靠孙从东帮助脱困,否则李钦载等人根本逃不出吐蕃大营。   另一道身影缓缓靠近紫奴,李钦载扭头,发现是当初卖舞伎的那位胡商,当初两人还进行了激烈的讨价还价,这货三十贯钱将紫奴卖给了自己,血亏的买卖居然笑得无比灿烂,仿佛捡了天大的便宜似的。   尉托似乎对李钦载颇有敌意,没搭理他,而是凑到紫奴面前低声道:“殿下,要不要我出去打听一下?”   紫奴望向李钦载,眼神在征求他的意见。   李钦载摇头:“这种情况下,你出去肯定会暴露,还是算了,咱们再等等。”   尉托却仍没理他,完全将李钦载当成了空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紫奴,他只听从紫奴的命令。   紫奴只好将李钦载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尉托不甘地点点头,默默退了回去。   李钦载皱眉看了他一眼,道:“我得罪过他吗?还是觉得上次卖三十贯吃亏了,对我一直意难平?他傻缺又不是我的责任,不讲道理嘛。”   紫奴嘴角一扬,道:“尉托就是这性子,人不坏的。”   继续等待,足足等了两炷香时辰,吐蕃大营外仍然没动静,只有吐蕃军队不停调度,一支支骑兵步兵匆匆奔赴各个方向,严密戒备随时可能到来的敌袭。   草丛里,老魏慢慢靠了过来,沉声道:“五少郎,周围有点不对劲……”   “嗯?”李钦载一凛,急忙凝神倾听四周的动静,但却一无所获。   老魏不自在地摸了摸耳朵,道:“没异常,但我就是觉得不对劲,当年在战场上时,我也有过这种感觉,一旦遇警,耳朵根就发痒……”   李钦载顿时严肃起来。   老魏是百战余生的老兵,对战场和杀气的直觉是非常准确的,这是一种很神奇又很玄幻的能力,但不能否认,它真实存在。   当初在兰州城外遇刺,老魏的这种能力便及时救了李钦载一命,李钦载对此毫无怀疑。   李钦载沉下脸道:“我们可能暴露了,马上会有敌袭,让大家都准备,先寻找遮挡物,夜色之下,敌人最常用的必然是弓箭。”   众人一惊,部曲们都相信李钦载和老魏的直觉,但紫奴的随从们却有些不以为然。   部曲们纷纷摘下铠甲,将前胸后背的坚硬面挡在身前,整个人都趴伏在草丛里,最大限度地减少中箭的可能。   众人刚准备好,便听到一阵嗖嗖嗖的声音,然后便是几声惨叫,紫奴的几名随从中箭倒地。   紧接着,操练场前方的丘陵后,缓缓走出一支两千余人的队伍,没打火把,也没发出任何声音,仿佛一群从地狱里冒出来的鬼魅,安静而诡异地出现在大家的视线内。   李钦载心头一紧,急忙道:“我们已暴露了,速退!”   李家部曲立马排成一字,将摘下的铠甲挡在身前,起身朝后方撤退。   又一阵箭雨袭来,幸好众人早已将铠甲临时当成盾牌,边走边退,伤亡倒是微乎其微。   老魏的直觉,再一次救了许多人的性命。   李钦载被部曲们护侍着缓缓后退,神情越来越焦急。   此时的事态已超出了掌控,一切朝着无法预测的方向发展。   横在所有人面前的,是一扇鬼门关。 第五百八十一章 惊险突围   操练场另一头,随着将领一声令下,两千余吐蕃军缓缓向前推进。   吐蕃终归是不逊大唐的强国,哪怕此刻李钦载只有两百余人,吐蕃军仍摆好了阵型,从左中右三个方向慢慢压上来。   敌军再弱,仍以狮子搏兔之姿,倾尽全力击杀。   大军一边推进,一边朝李钦载这头射出漫天箭雨,李钦载等人虽有几层铠甲挡在前排,但终归箭矢太密,来势太快,撤退时又有好几人被射中倒地。   李钦载这辈子都没如此狼狈过,狼狈还是小事,他们撤退的方向是吐蕃大营,前面是两千吐蕃军三个方向的包围,也就是说,此时的他,已陷入绝境。   “小看了禄东赞……”李钦载凝重地道。   这老货看似平平无奇,但终归是当了数十年的大相,不动则已,一动便是一击必杀的杀招。   他甚至怀疑自己能从后军跑出来是禄东赞故意放的水,目的是让他与紫奴会合,然后一举歼灭。   “五少郎,咱们后面是吐蕃大营后军,再撤就又回到他们的大营了!”刘阿四矮着身子大声道。   一支利箭嗖的一声从他耳边擦过,脸颊上留下一道血痕,刘阿四却毫无所觉,他的整个身子仍死死地挡在李钦载的前面。   李钦载情知不能继续退下去了,如果被逼回吐蕃后军,可以想象自己将会面对怎样的局面,那是真的一点希望都看不到了。   从板甲的缝隙间探出头,李钦载迅速观察了一下情势,急促地道:“相对薄弱的是前方西北方向,所有人准备冲锋,从西北方向突围。”   李家部曲轰然应是,一股犹如困兽最后一击的悲壮气氛在人群中迅速蔓延开来。   说是“相对薄弱”,那是相比两千围剿他们的吐蕃军而言,实际上所谓相对薄弱的西北方,压上来的吐蕃军也有七八百人之多。   更令李钦载悲观的是,禄东赞既然不声不响将他们围在此处,说明早已做好了布置,不可能犯下如此低智的错误。   前方的两千吐蕃军之外是否还有军队埋伏,答案几乎是肯定的。   今夜,禄东赞已打定主意剿杀李钦载和紫奴,布下了天罗地网,那么就绝不会给他们留下任何一道生机。   此时此刻,任何聪明才智,任何应变与机谋,在大军无情的碾压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唯一的生机,只有倾力一搏。   从刘阿四那里要来一柄横刀,李钦载深吸了口气,这是第一次拿刀上战场与敌人搏命,他已无可选择。   “准备——”李钦载厉声喝道。   身后所有人皆弓起身子,露出绝望而疯狂的表情。紫奴眼眶含泪,死死地盯着李钦载的脸庞,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入今生最后一缕记忆里。   李钦载正要下令冲锋时,前方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枪响。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敢置信地面面相觑后,接着脸上露出狂喜。   那是三眼铳击发的声音,李家部曲对它很熟悉,因为它就是自家五少郎亲手造出来的。   李钦载也愣住了,所以,在这即将送命的关口,孙从东那狗东西终于赶到了?   一声枪响过后,紧接着便是密集如雨的枪声。   前方围剿他们的两千吐蕃军阵型已乱,队伍里许多人失措地转身,也有面朝李钦载的,一支队伍同时出现两种攻守方式,军心即将溃散的征兆。   “所有人收缩成圆,外层用铠甲挡住,快!”李钦载扬声道。   一边说,李钦载一边注意观察前方两千吐蕃军的阵型变化。   枪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李钦载是三眼铳的创造者,对它当然不陌生,听了一阵枪声后,李钦载不由皱眉。   “前面的枪声顶多五百杆三眼铳,孙从东在干什么?其余的人马呢?”   正在思索时,西面突然也传出了密集的枪声。   李钦载一愣,顿时明白了。   “分兵袭扰,虚虚实实?孙从东这货还是有点斤两的……”李钦载脸上露出赞许的微笑。   两面皆有枪声,不仅前方的两千吐蕃军,整个吐蕃大营都乱了。   一队队骑兵在将领的呵斥下,气急败坏地朝西面冲去,前方的两千吐蕃军也纷纷掉头背对李钦载摆出了防御阵型,而李钦载这边,他们已经顾不上了。   不是不想顾,而是别无选择。正面的枪声越来越近,说明孙从东所部已经压到他们面前了,这个时候他们哪里还有余力剿杀李钦载?只能自保再说。   而吐蕃后军营地一片灯火通明,将领在声嘶力竭地调兵驰援。   李钦载将整个情势看在眼里,此时的他必须与孙从东配合默契,否则孙从东的一番努力便白费了。   “前方有枪声,西面也有枪声,我们从东面突围,快!”李钦载厉声喝道。   借着夜色的掩护,一行人猫着身子,在大营内外一片兵荒马乱中低调潜行,无声无息地离开。   “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在这两个时辰里一定要脱离吐蕃大营范围,争取天亮前与孙从东所部会合。”   一行人融入漆黑的夜色中,加快脚步朝东面突围。   路上遇到零星的斥候队伍,刘阿四和部曲们立马动手击杀,就在两面密集的枪声里,李钦载的队伍不知不觉已跑出了吐蕃大营,来到一片峡谷外。   站在峡谷的峭壁上,李钦载长舒一口气。   这一次真是九死一生,就差那么一瞬,自己和部曲们就陷入绝境,再无生望了。   这是李钦载自穿越以来最惊险的一次经历,当年率军灭倭国时都没如此惊险过。   吐蕃确实比倭国强大太多了,这也更坚定了李钦载的决心。   如此强大的邻国,绝不能给他们发展的机会,吐谷浑的土地一寸都不能给他们。   “阿四,我们在峡谷外的那片胡杨林里扎营,派出斥候去打探孙从东所部的战况,如果能见到孙从东,告诉他我们已安全撤离,让他且战且退,与我们回合。”   一名部曲飞快离去。   李钦载沉吟片刻,又道:“再派人去见郑仁泰,告诉他我已从吐蕃大营突围而出,让他的麾下五千兵马北进,绕过青海湖与我部回合,这支兵马的指挥权由我接管了。” 第五百八十二章 暂别   这次入吐蕃大营最大的教训就是……兄弟带得太少了。   如果李钦载带着千军万马大摇大摆进吐蕃大营,禄东赞敢对他痛下杀手吗?   所以,出来混,什么最重要?不是出来,也不是混,而是兄弟够多。   如果李钦载有十万兵马傍身,禄东赞甚至会扭动他那臃肿的腰肢,为他倾情献舞。   峡谷外离吐蕃大营较近,仍不安全,李钦载下令扎营不过是稍事休憩。   这次突围大家都将自己的马舍弃在吐蕃大营内,毕竟设计之时人能离开就谢天谢地了,那些被吐蕃军圈起来的马儿,实在无力顾及。   所以李钦载等人突围后只能依靠步行。   借着临时休憩的空闲,李钦载将紫奴和刘阿四老魏等人召集在一起,商议总结今晚的伤亡得失。   伤亡不算太重,主要是李钦载和孙从东配合默契,原本全军覆没的局面,孙从东所部终于赶在黄花菜凉了之前牵制了吐蕃军,给李钦载创造了突围的条件。   “这次的教训很深刻,最大的教训就是……”李钦载脸颊的肌肉颤动了一下,狠狠道:“就是典型的人多欺负人少!”   众人愕然,没想打他居然总结出这样的结论。   “不就是人多吗?我难道没人?”李钦载怒道:“我大唐百万控弦之士枕戈待旦,只不过这次我来得匆忙,没带在身边而已!”   “阿四,再派人横穿沙漠,去一趟安西都护府。”   刘阿四愕然:“去安西都护府作甚?”   “如今的安西都护是裴行俭吧?据说还是苏定方的弟子,你以我大唐天子使节的名义,调拨安西都护府的兵马,至少出兵两万,从西向东绕过昆仑山脉,入境吐谷浑,向青海湖进发。”   “苏定方大将军的兵马约莫半月才至,大军到了边境,也只能由东发起进攻,裴行俭所部扼守昆仑山脉西面,将吐蕃的退路封死,正好形成东西夹击之势,禄东赞只能南撤。”   “两军在青海湖会师后,再向南进逼,直至将吐蕃打出吐谷浑。”   刘阿四忍不住道:“五少郎,调拨如此多的兵马,而且还征调了安西都护府,怕是要等天子圣旨吧?”   “使节有临机专断之权,这是我出长安前陛下授予我的,此地离长安数千里,一来一回请旨调兵,战机岂不贻误了?来不及了,先调兵,再请旨,天子不会介意的。”李钦载断然道。   ……   休憩之后继续步行,大家都怀着一种死里逃生的庆幸心情。   紫奴跟在李钦载身边,神情有些低落。   李钦载一边走一边扭头看她,道:“你咋了?”   紫奴摇摇头,低头黯然道:“我……这次没帮上你的忙,还成了你的累赘……”   李钦载沉默,本来对她只有纯粹的男人对美色的欣赏,心思龌龊中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然而这次紫奴义无反顾地为了救他而甘愿牺牲,不惜与禄东赞反目。   老实说,李钦载现在对她的感觉已经有点复杂了。   最难消受美人恩。   他与她之间的恩和怨早已乱作一团麻,无法再算清谁欠谁了。   看着李钦载表情复杂的脸,紫奴苦涩地一笑:“我原本以为,如果能将你从吐蕃大营里安然救出,还了凉州城欠你的恩情,然后就在吐蕃大营外与你分别……”   “我连余生怎么过都想好了,与你分别时该说什么话都想好了,甚至连如何潇洒转身,为你留下此生不忘的背影也想好了。”   “如果我能安然将你救出来该多好,我会直视你的眼睛,告诉你,我已不欠你了。此生四海为家,纵马江湖,你我相见争如不见,彼此相忘于金戈铁马的战场上,终究也算一段至死难忘的回忆。”   紫奴越说越伤心,垂头道:“可是,我偏偏没能把你救出来,咱们还中了禄东赞的计,我差点害你死于乱军之中。”   李钦载忍不住道:“我没死,而且中禄东赞的计与你无关……”   紫奴摇头,凄然一笑,道:“这段回忆,终究不再完美。而我,终究没能偿还你的恩情,教我如何潇洒与你作别,如何无牵无挂纵马江湖?”   李钦载一直在听她说,良久,突然道:“不必钻牛角尖,你我已两清了。”   紫奴赫然抬头看着他,眼神里有错愕,也有失望。   李钦载的回答,不是她想要的。   可她无法要什么。   “是的,两清了。战场不属于女人,你带着你的人赶紧离开,从今以后,天下任你来去。”李钦载严肃地道。   “两清了吗?”紫奴喃喃道。   李钦载微笑道:“此生若有缘,你我或许还会相逢,相逢的地点,我希望是杨柳岸,繁城中,而不是这步步杀机的战场上。”   紫奴黯然神伤,她知道,分别的时刻到了。   可她终究不是庸凡女子,神伤之后很快恢复了情绪,抬起头时,俏脸已是平静如湖,眼神里带着几许傲然。   “那么,李县伯,你我就此作别吧。”紫奴昂然道。   李钦载点头:“好,就此作别。”   紫奴咬了咬下唇,道:“如果有缘重逢,我愿为君再舞一曲飞天。”   队伍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分离,紫奴带着剩下的几名随从分道扬镳,离别前紫奴深深注视着他,欲言又止。   然而李钦载只是面带微笑,未说半字。   紫奴黯然一叹,转身离开,率随从往东行去。   刘阿四静静看着紫奴离去的背影,叹道:“五少郎,连我这个不解风情的人都看出来了,只要您一句话,她定会为你留下来。”   李钦载淡淡地道:“战场容不下人间风月,我怎能让一个女人为了我掺和进来?”   叹了口气,李钦载望向远处漆黑的苍穹,道:“错开此时此地,或许不是这个结果。”   天快亮了,李钦载等人继续赶路,终于在天边已现鱼肚白时,李钦载和部曲们遇到了孙从东所部的斥候。   昨夜吐蕃大营袭扰之战,孙从东牵制吐蕃军的兵力,给李钦载创造了突围的机会。   李钦载突围后,孙从东也且战且退,围着青海湖绕了一圈,甩开了敌军,此时正在距此十里外的峡谷内扎营。 第五百八十三章 会师,蓄兵   李钦载与孙从东会师的画面没有想象中那么激昂热烈。   事实上两支人马都很狼狈,被吐蕃军追了一整夜,说他们像丧家之犬未免有点伤人,可两支人马确实有那味儿。   一片不知名的峡谷内,孙从东一身风尘,见到李钦载的刹那不由红了眼眶,张开双臂迎了上来,振奋的模样像极了异地恋久别重逢的男友今晚终于可以吃到肉的样子。   快跑到李钦载面前时,李钦载身子一闪,躲过了孙从东的熊抱,下意识便来了个驴踢,将孙从东一脚踢了个踉跄。   “克制一点,咱俩的关系没到那境界。”李钦载掸了掸衣袍下摆道。   孙从东也不介意,咧嘴笑了起来:“幸见李县伯无恙,末将终于放心了。您若有个三长两短,末将就不活了。”   “别,你还是死皮赖脸的活下去吧,我死了你在我坟前抹脖子,咱俩的绯闻能传一千年。”   李钦载扭头四顾,道:“有空余的马吗?”   孙从东急忙道:“有,袍泽们阵亡了不少,但战马我们都带走了。”   李钦载没问具体的伤亡数字,但他知道孙从东口中的“不少”应该是个不乐观的数字。   “所有人上马,此地离吐蕃大营数十里,仍不安全,咱们先离开再说。”李钦载下令道。   抽空看了一眼地图,李钦载指了指地图上距此百余里的一处小绿洲,道:“去那里休整。”   一行人上马狂奔,两个时辰后,来到地图上的那处小绿洲。   不出意外,绿洲有人聚居,是吐谷浑的一个小部落,李钦载等人到了以后,孙从东二话不说下令进攻,顷刻之间,小部落被灭。   李钦载没有阻拦,默许了他们的行为。   战争容不下风月,同样容不下仁慈。李钦载只能做到尽量对无辜者少造杀孽,但绝不白莲圣母,该杀的,该留的,他心中自有尺度。   说是绿洲,不过是周围的植被稍微多一点,绿洲上横七竖八搭着一些破旧漏风的帐篷,几十只牛羊没精打采地在沙地里刨,试图刨出一些植物的根茎充饥。   绿洲有一口井,井水几乎干涸,打上来的水也是浑浊的,沉淀半天也不见清水颜色,但这样的条件在这茫茫荒原上已然是天堂一般了。   汉朝时的霍去病年纪轻轻便暴亡,史学家猜测就是因为霍去病北击匈奴时饮用了不干净的水,对身体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这才暴病夭折。   今日此时,李钦载也算体会到霍去病当年风光之下的艰苦。   一坛水摆在李钦载面前,等了半天,坛底已沉淀了厚厚一层沙子,可是水的颜色仍然是浑浊发黄,李钦载只好命人将沉淀后的水烧开,然后继续沉淀,沉淀后再烧开。   反复几次后,总算有了水的模样,李钦载才敢喝。   尝了尝味道,嗯,有点淡淡的盐碱味,还能接受。于是李钦载下令全军所有将士必须将水烧开三次以上才准喝。   敬仰冠军侯的封狼居胥,但绝不能步冠军侯的后尘。   战乱环境里的五少郎生活也要精致,是为了摆谱吗?不,是为了无病无灾活到寿终正寝。   补充了干粮和饮水后,李钦载召集孙从东刘阿四等人议事。   孙从东红着眼眶禀报禁军伤亡情况,多日游击转战,孙从东所部一千余禁军已伤亡了二百余人,昨夜救李钦载,禁军又伤亡了二百左右。   这还是幸亏夜色掩护,又有犀利的三眼铳为兵器,才算没吃大亏。   但对孙从东来说,兄弟们近半的伤亡已是不可承受之痛了。   李钦载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只是叹了口气,道:“将军难免阵前亡,战争终归是有牺牲的,今日是他们,明日说不定是我们……”   环视众人,李钦载语气带了几分刚毅:“接下来我们还有战事,我会尽全力保全袍泽们的性命,同时也会尽全力击杀敌人。”   “作为主帅,我不会犯指挥上的错误,连累袍泽们付出无谓的牺牲。作为将士,你们也应忠实执行我的每一道军令,一旦令下,将士豁命以赴,向死而生。”   孙从东和刘阿四起身抱拳,凛然道:“愿遵将令!”   随即孙从东道:“李县伯,接下来我们该如何行止?”   李钦载沉思片刻,缓缓道:“我们如今只剩下八百人马,这点人马当然不可能与吐蕃正面作战,所以接下来,我们当以袭扰游击为主。”   “尽量牵制吐蕃军的兵力,让他们腾不出手占领吐谷浑全境,为苏定方大将军争取时间和空间。”   李钦载顿了顿,突然露出一个诡异的表情,道:“顺便,咱们再给禄东赞设一个局……”   孙从东愣了,就八百人马你还想给禄东赞设局?   给你一个师你特么是不是敢打太原?   “设什么局?”   “郑仁泰的五千兵马已快与我们会师,咱们一共五千八百人,与吐蕃军周旋,袭扰游击。”   李钦载伸出食指一勾,道:“我要勾出禄东赞的怒火,让吐蕃军为了歼灭我们而疲于奔命,让禄东赞原本对吐谷浑的盘算完全失控……”   “坚持到苏定方大军到来,大唐吞下吐谷浑便轻松了。”   孙从东仍然不太明白,但还是抱拳道:“末将愿为李县伯马前卒。”   ……   绿洲驻扎了一日,李钦载便马上下令启程。   在吐蕃军的控制区内,任何一个地方都不能长久驻留,否则会导致全军覆没。   经过吐蕃大营突围一役后,李钦载再也不敢小看禄东赞了。   第二天傍晚,李钦载率部赶到大非川东侧,与五千边军会师。   领兵的不是郑仁泰,而是他麾下一名部将,名叫宋金图,大约三十多岁,泾阳人士,本是左武卫的都尉,三年前被调往甘州。   郑仁泰作为凉州都督,统领六州兵马,当然不可能亲自率兵入吐谷浑征战。   宋金图早已得了郑仁泰的军令,两军会师后,宋金图二话不说便将指挥权交了出来。   李钦载此刻终于踏实了。   所以说,把千军万马拴在裤腰带上到处跑还是很有必要的,至少安全感满满,再也不担心被敌人围得像孙子似的。 第五百八十四章 袭扰狙击   五千八百兵马里面,只有八百禁军装备了三眼铳,其余的五千多人皆是手执长戟长矛配备弓箭的骑兵。   优势是全军机动性很强,都是轻骑兵,来去如风,后勤补给全靠抢掠,让敌人完全无法捕捉形迹,与当年霍去病北击匈奴的路数一样。   劣势是攻击性不够。   八百杆三眼铳,在大的战场上其实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李钦载当年灭倭国时,可是有六千杆三眼铳,这才达到摧枯拉朽几乎无敌的效果。   一旦遭遇吐蕃军动辄数万人的主力大军,李钦载麾下这五千多人只能抱头鼠窜,不得不再次尝到曾经在吐蕃大营突围的狼狈滋味。   能调集的兵力全都集结了,李钦载终于有了几分把握。   首先是整备军队,五千多兵马大部分对李钦载并不熟悉,兵不知将,将不知兵,是战场上的大忌。   于是李钦载下令全军原地休整两日,而李钦载,也放弃了精致的小灶生活,与将士们同吃同住。   每天在各个营帐窜来窜去,当着将士们的面,李钦载甘之如饴地啃着饭团,喝着肉汤,神情坦然地与将士们话家长里短。   没说过什么激昂煽动的话语,李钦载更多的是提问与倾听,任何一名普通的府兵李钦载都能保持平等的态度,对他们对话。   短短一天时间,李钦载已经能够叫出数百名将士的名字。   宋金图这位都尉有点内向,李钦载摆出政委的姿态与他谈心,话题有点没谱儿,家里几亩地呀,娶婆娘没有呀,平时辅导孩子作业上头吗,长安城哪个会所的姑娘有什么特别的服务呀,等等。   宋金图开始还搭理几句,后来越聊越没形,宋金图已经懒得吱声了。   李钦载与他聊过之后,也渐渐观察出来,这位宋都尉应该是个挺本分的人,不大善于交际,但绝对听话,没有违抗军令的胆子,人也够踏实。   就是内向了一点,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这样的性格,在官场上绝对吃亏,但在军队里,值得信任。   休整的这两日里,李钦载不断派出斥候打探军情,两日后,斥候回到营地,带来了吐蕃军调动的行踪。   消息汇总,在它们画在地图上,李钦载看了一眼便明白了禄东赞的意图。   六万余吐蕃军分兵而出,以青海湖为圆点,向四周辐射。   李钦载率部从吐蕃大营突围后,禄东赞已果断放弃了追击,而是将兵力布局在如何完整吞并吐谷浑上。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他知道在这场关乎吐蕃国运的大战里,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次要的。   李钦载率领的兵马对禄东赞来说不过是疥癣之患,吐蕃要的是赶在大唐王师到来前,完全吞下吐谷浑。   至于李钦载,在禄东赞的眼里不过是一只小蚂蚁,跑了也就跑了,大战略上,李钦载这点兵马改变不了什么。   可惜的是,禄东赞并不知道,李钦载的兵马已不止区区数百人,而是五千余之众,这可就不止是“一点点”兵马了。   必要的时候,他能活生生咬下吐蕃的一块肉来。   两日后,全军整备完毕,黄沙漫天的荒原上,李钦载下令开拔。   从斥候探得的情报上,李钦载确定了第一次袭扰的目标。   一支大约三千兵力的吐蕃军,正在大非川南部向大唐边境巡弋,肃清这个范围内的吐谷浑残余兵力。   这块肉,李钦载必须吞下去。   一场设伏狙击战,在李钦载,孙从东和宋金图三人的布置下悄然成形。   半天赶到一处必经的丘陵外埋伏,半天等待。   傍晚时分,果然等来了三千吐蕃军。他们正在朝边境进军,目标是吐谷浑一个逃窜的部落。   经过那片丘陵时,李钦载果断下令发起进攻。   两千兵马封死退路,两千兵马压住左右侧翼,中军一千兵马以及八百三眼铳正面狙击。   胜负毫无悬念,以有心算无心,无论是兵力还是兵器,以及地形地势,李钦载所部都占了绝对优势。   半个时辰就结束了战事,三千吐蕃军全军覆没。   李钦载下令故意放走一队吐蕃军,让他们逃回吐蕃大营报信。   接下来便是迅速打扫战场,收集战利品,所有的粮食饮水,兵器战马全都带走。   最后李钦载一声令下,五千余兵马飞快远遁。   休整一日后,斥候再次打探到情报,一支两千人的吐蕃军在祁连山脉附近活动,目的也是肃清吐谷浑部落残部。   李钦载再次下令出兵,又是一场毫无悬念的设伏狙击战,两千吐蕃军团灭。   老规矩,放走一队吐蕃军,让他们逃回吐蕃大营报信。   接连数日,几场狙击战下来,吐蕃兵马竟被李钦载所部剿杀近万。   吐蕃大营内,禄东赞终于坐不住了。   李钦载的频繁动作,已打乱了他的部署,从逃回来的吐蕃军零星的情报中得知,李钦载从吐蕃大营突围后,竟无声无息聚集了五千余兵马。   这位大唐天子使节,已不再是轻微的疥癣之患,他已成了吐蕃军在吞并吐谷浑过程里的心腹大患。   禄东赞每天都在算着日子,算着苏定方大军到达吐谷浑的时间。   每一天对禄东赞都是至关重要,一旦苏定方的大军赶到吐谷浑,整个战局又将改变。   而李钦载,对吐蕃已形成了重大威胁,坐在帅帐内谋算许久后,禄东赞还是做出了部署改变。   攘外先安内,必须先将李钦载这股兵马歼灭,才能放开手吞并吐谷浑,以及做好抵御苏定方大军的准备。   无论如何,后院不能着火,像李钦载这般钝刀子割肉的方式,吐蕃军这几日已折损了近万兵马,禄东赞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于是禄东赞下令结束分兵的部署,将兵力集结起来,并派出无数斥候打探李钦载所部的行踪。   他要将优势兵力聚集后,对李钦载来一次毁灭性的打击。   不仅如此,禄东赞又下令从吐蕃增兵三万。   折损太大了,原本吐蕃八万兵马灭吐谷浑,禄东赞以为十拿九稳,然而出了李钦载这个变数,八万兵马已变成了五万余。   对吞并吐谷浑的计划,禄东赞已越来越失去自信,他感到茫然了。   当初在吐蕃大营里,李钦载昂首挺胸,当着他的面说,吐谷浑他全都要。   如今看来,李钦载这句话居然特么的真是他的心理底价,他有这个实力,大唐也有这个实力。   当吐蕃的优势兵力被集结起来,总计三万余兵马蓄势待发之时,帅帐内的禄东赞却感到一阵阵心灰意冷。   两国交战,其实早在交战之前,双方主帅的心里其实就已大致有数,是胜是负,各自都清楚。   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所谓“大势”,一种纯粹的人类直觉。   如今的禄东赞,便有了这种直觉。   他发觉前期占尽优势的吐蕃,在李钦载的一番搅弄过后,大势已渐渐偏向大唐。   这种深深的回天无力的感觉,禄东赞多年前在大唐的松州尝过,那是吐蕃为数不多的一次大败。   三万吐蕃军集结,以横扫天下的无敌之势,从吐蕃大营出发,奋力追杀李钦载五千余众。   而李钦载,在斥候打探到吐蕃集中兵力后,毫不迟疑地率部退出了吐谷浑境内,五千余将士退到了大唐境内的鄯州补充粮水。   哎,就问你气不气。   禄东赞一点都不气,他不过是在帅帐内摔了一堆坛坛罐罐,顺便怒极拔刀杀了一名不长眼的亲卫而已。   鄯州城内。   李钦载披甲巡营,一边走一边向鄯州刺史布置任务。   “我军兵马在城内休整两日,这两日内,召集全城铁匠打造三眼铳,至少需要一千杆,做不出来,把你的人头挂在城楼上辟邪。” 第五百八十五章 休整补给   三眼铳的制造并不难,难的是火药的配制。   所以让全城铁匠两天内打造一千杆三眼铳,李钦载不是为难鄯州刺史,而是经过了周密计算后,认为刺史一定能做到。   当然,若刺史磨磨蹭蹭消极怠工,李钦载也不介意杀个刺史祭天,正好大军休整,需要振奋军心士气,安排一个刺史祭天,仪式感满满,三军将士一定很感动。   至于火药配制方面,李钦载下令孙从东和宋金图从城内外搜集原料。   孙从东所部禁军经过几场大大小小的战事后,火药消耗不小,也该补充了,一千八百杆三眼铳需要的火药用量,比造三眼铳难多了。   留在鄯州休整的两天,其实大家都没闲着。   李钦载忙着配火药,刺史忙着造三眼铳,另外从宋金图的五千兵马里选出一千多人每天训练枪队射击,和三段列阵。一旦新的三眼铳造出来,便立马准备上战场。   鄯州刺史府已被李钦载鸠占鹊巢,临时征用为帅帐了。   战争时期,军人优先,没得商量,不服憋着。   刺史府前堂内,孙从东,宋金图等人坐在侧首,毕恭毕敬地听李钦载布置战术。   这几日在吐谷浑的游击袭扰,令孙从东和宋金图对李钦载大为钦佩。   没想到这位在长安城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弟,在战术方面竟运用得如此巧妙,他的那套游击战法,委实令两位将领大开眼界。   不仅极大地折损了吐蕃军的兵力,而且非常懂得审时度势,兵力占优时果断出击,兵力甚寡时立马后撤,而且还知道诱敌分兵,各个击破,将吐蕃军搞得鸡飞狗跳的同时,自身的损失却很小。   不愧是将门子弟出身,名声再怎么纨绔,到了战场上,家传的基因如同被唤醒了似的。   以前孙从东和宋金图还以为,李钦载曾经灭倭国的功绩多少有点运气成分,如今看来,这可是实打实的本事,一点没掺水分。   “苏定方大将军的兵马尚有十日左右才能到来,安西都护府的裴行俭都护已派斥候回了信,即日已率一万安西将士东进,配合我等东西夹击,将吐蕃军从吐谷浑北方赶至南方。”   “按照战略,一旦吐蕃被赶到吐谷浑南方,我等与安西军,苏定方大军三军会师,然后便长驱直入,可与吐蕃军正面相抗,那么将吐蕃从吐谷浑彻底赶出去,便易如反掌。”   李钦载缓缓地向众人说出自己的战略意图。   “我们如今在大唐境内,是吐谷浑的东面,裴行俭所部安西军绕过昆仑山脉后,从西面进发,我与他已商定,目标都定在青海湖,明日起大军开拔,仍以袭扰游击为主,遇强则避,遇弱则击。”   “与裴行俭会师后,下一步的目标是清除吐谷浑中部大非川方圆的吐蕃军,但在三军会师之前,我们必须尽力保全自身的同时,多击杀吐蕃军,折损他们的兵力。”   孙从东笑道:“有李县伯统领咱们兄弟,末将只需战时豁命以赴便是,李县伯的本事,末将佩服得很。”   一旁侍立的刘阿四也笑道:“小人也不知五少郎竟有这般本事,这几日可算让小人开眼界了,等咱们大胜而归,老公爷还不知怎生高兴呢,咱们英国公府后继有人了。”   李钦载眼睛一眯,荡漾地笑了:“等咱们大胜回到长安,我请你们逛最贵的青楼,每人安排十个姑娘,十个!把你们的胆汁都榨出来。”   孙从东大喜:“末将等着精尽人亡的那一天,何其之爽也!”   众人大笑,李钦载不经意瞥过宋金图,却见他一言不发,对逛青楼如此诱人的奖赏也毫不在意。   李钦载笑声一滞,领导开玩笑,你却不笑,多少有点社交癌症了……   “咳,宋都尉沉默寡言,看起来很稳重嘛。”李钦载笑道,然后指着孙从东和刘阿四,道:“你们都跟宋都尉学学,看看人家多么正经,哪像你们这些色批,说起女人就两眼放绿光,没出息!”   孙从东瞥了宋金图一眼,淡淡一笑:“宋都尉曾是左武卫出身,末将是右卫的,当年同在长安城,倒是没机会相识。”   “不过宋都尉确实像个正人君子,咱们说青楼啊姑娘啊什么的,倒是失礼了,李县伯,回长安后逛青楼还是不叫宋都尉了,坏了人家名节呢。”   宋金图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不,请务必叫我。”   众人:???   孙从东呆怔半晌,吃惊地道:“你居然开口说话了……”   宋金图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我只是不喜欢说话,不是不会说话,而且,你可以当我是哑巴,但不能不把我当男人。”   说着宋金图加重了语气:“逛青楼,我可以的!”   李钦载也恍惚了半晌,咂了咂嘴,叹道:“又来一个身怀绝技之辈,特么的,为啥我的麾下就没一个正常人?”   ……   长安城,太极宫。   李义府一脸喜色躬身站在武后面前,武后垂帘坐在殿内,面无表情地听着李义府口出狂言。   “皇后,李钦载自己将把柄送到咱们手里了,臣听闻李钦载在吐谷浑独断专行,不仅截杀吐蕃使团,更严重的是,李钦载未经圣旨,擅自调动郑仁泰麾下六州兵马,并无视军纪国法,令将士抢掠吐谷浑部落……”   李义府喜滋滋地道:“李钦载在吐谷浑之所为,留下太多把柄了,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臣愿马上写奏疏,明日朝会领御史台参劾李钦载,这一次李钦载再难翻身。”   “若皇后不满意,臣可稍作文章,将这把火引到英国公身上,皇后若欲在朝堂立威,这次是个绝好的机会……”   李义府滔滔不绝,武后的表情却越来越冷漠。   良久,垂帘之后,武后语气冷淡地道:“李郡公,本宫让你参劾李钦载了么?”   李义府一滞,惊愕地望向那幕冰冷的珠帘。   武后淡淡地道:“你可知李钦载在吐谷浑做的这些,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李义府顿时面红耳赤,他发现今日这记马屁似乎拍错了地方。   “呃,臣,臣……失言了。” 第五百八十六章 大义与私怨   李义府与李钦载的恩怨由来已久。   最直接的一次,是当初李义府鸩杀两位公主时,李钦载率部曲闯进宗正寺,与李义府当面冲突,并救下了两位公主。   那时开始,李义府与李钦载的恩怨便结下了。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太脆弱,一句“你瞅啥”都可以成为不共戴天仇恨的开始,李钦载与李义府之间如此激烈的冲突,仇恨自然很难消弭。   这也是李义府今日在武后面前极尽所能罗织李钦载罪状的缘由。   以前拿你无可奈何,但你在吐谷浑干的那几桩事,简直是亲手将把柄送到我手里,此时不参,更待何时?   然而令李义府没想到的是,武后似乎对此事的态度与他不一样,两人根本没在一个频道上。   李义府万分不解,明明武后对李钦载也颇有怨恚,今日分明是个绝佳良机,为何她却丝毫不为所动?   珠帘之后,武后语气平静地道:“本宫是大唐皇后,李郡公,你要时刻记住本宫的这个身份。”   李义府心头一震,垂头老老实实地道:“是,臣记住了。”   “不,你根本是老糊涂了。大唐的皇后看重的是大唐社稷,社稷永世延绵不衰,我这个皇后才有名垂青史的机会,而你,却在大唐社稷如今最关键的时刻,暗中拆我社稷基石,毁我长城。”   “本宫今日若依了你,未来的青史上,将与你一同遗臭万年。”   李义府一惊,这话有点重了,吓得急忙双膝跪地:“臣思虑不周,臣知罪。”   武后淡淡地道:“李钦载诸多错处,本宫对他诸多不满,但他如今在做的事,是为大唐开疆拓土,抗击外敌,你明白吗?”   “他以一己之力在与吐蕃周旋,苏定方大军仍在路上,吐谷浑局势危若累卵,李钦载一人仍在苦苦支撑局面。”   “因他之故,大唐强势介入两国之战,他孤身独入吐蕃大营,与禄东赞针锋相对,面对千军万马凛然不惧,惊险突出,又率孤军转战吐谷浑,牵制吐蕃军,折其兵,衰其气,还定下吞并吐谷浑之战略。”   “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将吐谷浑纳入我大唐版图,从此西域与中原拓宽,商路畅通无阻,吐蕃失去战略缓冲之地,从此蜷居于高原再无东进之力,大唐因此至少可延数百年之国祚……”   武后轻轻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复杂之色,道:“本宫对他不满,但对他之所为,其实是万分钦佩的,不愧是我大唐英才栋梁,不愧是陛下宠信的国之重器,这等人才,纵与本宫为敌,却是大唐社稷之幸!”   收起复杂的表情,武后眼神冰冷地望向李义府,淡淡地道:“如此紧要关头,李郡公不但帮不上忙,却在背地里意图污毁国器,为了区区私人恩怨而罔顾家国大义,这与自毁长城何异?”   “李郡公,本宫今日很失望,你……终究是老了。”   李义府冷汗潸潸,跪在地上垂头悔恨地道:“皇后,臣知罪,臣是一时糊涂,不该背后耍弄诡计,臣只是出于对皇后的一片忠心啊!”   武后叹道:“是忠心,但也是误国之心。”   “李郡公,不论你与李钦载的仇恨多深,在大唐吞下吐谷浑之前,你不要做任何误国谗忠之事,否则就算陛下不处置你,本宫也不会放过你。”   说着武后又悠悠地道:“前些日,长安诸宗亲进宫,向陛下参劾李钦载,并请陛下更换使节一事,想必你也听说了。”   “二十余位宗亲,被陛下贬谪削爵者十余人,下旨严厉训斥者五人,闭门思过者三人,无一幸免。前车之鉴,李郡公好自为之。”   李义府顾不得擦拭额头的冷汗,垂头惶恐地道:“皇后,臣已知罪,愿赎己罪,求皇后指点。”   武后嗯了一声,道:“李钦载在吐谷浑撑得很辛苦,你若有心,不妨在后方帮帮他。”   “臣愿闻其翔。”   “吐谷浑诺曷钵可汗和弘化公主已撤回大唐境内甘州,你可在私下敦请可汗上疏天子,诉吐蕃之罪,求大唐兴王师,伐吐蕃,并在朝会上发起共议,请天子发檄文,布天下,王师出征,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另外,你可助户部尚书筹集粮草,助兵部拨付战马军械,吏部遴选官员,为吞下吐谷浑后的地方治理提前做好准备。”   “可做的事情太多了,心术若正,你自然知道该如何做。”   李义府诚惶诚恐地告退。   武后独自坐在大殿内,表情一如既往地清冷。   她是大唐皇后,不是富贵人家的主妇,她的格局与心胸,也不是寻常女子能比的。家国大义与私人恩怨方面,她比朝堂上的臣子更清醒,更端正。   透过珠帘望向殿外阴沉的天空,武后幽幽叹道:“确实是人才难得啊,谁都想不到,他居然能创出如此局面,可惜不为本宫所用……”   ……   鄯州城。   五千余将士披甲执戟,骑在马上静静等待李钦载从刺史府走出来。   休整已毕,今日又要出征了。   苏定方大军到来之前,李钦载麾下这五千余兵马便是大唐在西北的定海神针,他们要起到搅弄风云,牵制吐蕃的重要作用。   短短休整两日,将士们尽管仍有些疲惫,但李钦载还是决定继续出征。   良久,鄯州刺史陪着李钦载,从刺史府内走出来。   府外将士们一凛,纷纷在马上直起身子,长戟指天,无声地向李钦载行礼,表达敬意。   鄯州刺史神情疲惫,脸色苍白,连走路都有些踉跄不稳。   大军在鄯州城休整的这两日,这位刺史简直好像被人冷不丁从人间拽进了地狱。   两天时间,打造一千杆三眼铳,否则拿他的人头祭天。   李钦载一句命令,鄯州刺史快疯了。   召集全城铁匠,准备生铁,城外搭起打铁的窝棚,日夜不停在窝棚内外巡视,生怕哪位铁匠消极怠工……   两天两夜没合眼,刺史不敢睡,就怕自己一觉睡醒,发现自己的身子没了,往下一看,咦,唯一剩下的脑袋被挂在旗杆上,下面还有一群道士在进行神秘的祭天仪式……   太可怕了,不敢睡,不敢睡。   两天后,刺史终于按质按量完成了李钦载的任务。由于工作态度太积极,刺史甚至超量完成了,一共打造了一千二百杆三眼铳。   一千二百杆三眼铳交付李钦载之后,刺史整个人虚软下来,像被一千二百匹母马糟蹋了两天的种马,一脸的生无可恋。   每一杆三眼铳都倾入了他的骨血啊。   李钦载站在府门外,看着前排两千将士手执三眼铳,每个人的皮囊都鼓鼓的,弹药充足,兵强马壮,李钦载满意地笑了。   “干得不错,此战过后,我会向天子请功,来年吏部考评,争取把你调任长安。”李钦载拍着鄯州刺史的肩笑道。   刺史惨然一笑:“下官不敢有贪念,保住项上首级已是祖坟冒烟。”   “这话说的,好像我威胁了你似的……”李钦载娇嗔着推了他一把,刺史两天没睡,本就弱不禁风,一把差点将他从刺史府的石阶上滚下去。   刺史一手撑住府门外的柱子,笑容愈发惨然。   你难道没威胁我吗?不为人子,不干人事,我老老实实在鄯州当我的刺史,从天而降一场大祸,差点脑袋没了,我招谁惹谁了?   望着府门外五千余将士,李钦载心中顿生豪情。   兵马在手,天下我有!   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李钦载大喝道:“出发!再入吐谷浑!” 第五百八十七章 最好的年代   在李钦载率军再入吐谷浑的同时,长安城一骑快马飞驰而出。   吐蕃入寇吐谷浑,诺曷钵可汗夫妇逃至大唐甘州,大唐天子应诺曷钵可汗所请,兴王师,伐不义,传檄天下,义师而讨。   苏定方大军还未到凉州,长安城派出的快马已将檄文颁传天下。   带上充足的干粮和饮水,李钦载率部离开刺史府,五千余兵马朝城门走去。   尽管两日的休整仍无法消除将士们的疲惫,但大家的士气很高昂。   前些日李钦载率部在吐谷浑境内转战游击,遇强则避,遇弱则击的战术,让大家占尽了便宜,可以说基本打的都是顺风仗。   李钦载达到了牵制敌军的目的,而将士们得到的战利品也颇丰,李钦载早已有过承诺,战后缴获的战利品一文不取,全都归将士们。   如此激励方式,再加上李钦载带兵确实很有一套,严厉中透着几许人情味儿,与将士们同吃同住有说有笑,从来不摆权贵纨绔的架子,很快得到了将士们的认同,士气自然便高昂起来。   率部来到城门外,李钦载正要出城,却见今日的城门有些拥堵。   无数百姓挑着担子,牵着老人妻小,朝城门外走去,人流过众,而导致城门拥堵。   李钦载不与百姓争抢,下令将士们下马原地待命,让百姓先过。   看着人群被堵在城门口,缓缓地往外走,刘阿四好奇地道:“今日是过节吗?还是城外有什么重大活动?为何出城的百姓如此多?”   李钦载骑在马上,静静看着百姓们的行李,叹道:“他们像是携家带口逃兵灾……”   刘阿四一惊:“此地是大唐境内,哪里来的兵灾?”   李钦载摇头:“鄯州距离吐谷浑边境百十里,如今大唐已跟吐蕃翻脸了,你敢保证吐蕃不会来攻打鄯州?”   刘阿四讪笑,从他出生到如今,大唐向来威风惯了,从贞观四年灭了突厥后,基本没听说有人敢主动进攻大唐的城池了。   刘阿四呆怔了一下,道:“这……也不必如此着急吧,不是还有咱们么?五少郎和咱袍泽们出生入死征战,不就是保一方百姓安宁,咱们还没战死呢……”   “兵灾战乱之下,百姓没有能力自保,你不能怪他们趋吉避凶,将心比心,若你我皆是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在这种情势下,你有胆子不跑吗?”   正说着,突然听到不远处一阵孩子的哭声。   李钦载抬眼一看,见一个六七岁衣衫褴褛脏兮兮的男孩无措地站在纷乱的人群里,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惊惶地四顾寻找。   人潮涌动,不时将孩子撞得一趔趄,孩子不得不往后退,表情却越来越绝望,哭声也越来越撕心裂肺。   李钦载急忙下马,走到孩子面前,也不嫌他脏,一把将他抱起来,抬袖给他擦了擦眼泪,下意识往怀里一摸,什么都没摸到,于是扭头望向刘阿四。   “拿点吃的。”   刘阿四从怀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肉干,李钦载将它塞到孩子手里,孩子哭声渐止,握着肉干怯怯地看着李钦载。   李钦载微笑道:“跟家人走失了吗?”   孩子点头,小嘴儿一瘪又想哭了:“爹娘……不见了。”   李钦载笑道:“不哭,咱们再等等,你爹娘肯定也在着急地找你呢。”   孩子点头,一边哭一边咬了一口肉干。   李钦载摸了摸他的头,叹了口气。   荞儿的年纪与他差不多,若当初没寻到他,如今的日子恐怕不会比这个孩子好多少。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当了爹的人,看到别人的孩子,也会忍不住疼惜之情,尤其是在如今的战乱环境里,一个与至亲走失的孩子,更让人心疼。   孩子虽然有点脏,但教养似乎不错,看出李钦载气度不凡,小心翼翼地道:“这位贵人,爹娘和大家忙着出城,是有坏人来了吗?”   李钦载笑道:“是有坏人,但不一定会来,我就是帮大家去打坏人的,打到他不敢来。”   “我们未曾开罪坏人,坏人为何要来害我们?”   “所以他们是‘坏人’,一个人的坏,是不需要理由的。”   孩子点头:“他们果然太坏了,贵人一定要打跑他们!”   李钦载大笑:“好,我一定打跑他们,让他们从此不敢害人……”   孩子开心地笑了,脸上仍挂着泪花儿,然而转念想到自己与父母失散,泪水立马蓄满了眼眶,眼看又要哭了。   李钦载只好尽力安慰他,拿出当初哄荞儿的路数,哄了许久,孩子又笑了。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焦急的叫喊,伴随着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孩子听到了,顿时兴奋地大叫起来:“爹,娘,我在这里!”   一对穿着破烂的中年夫妇循着声音赶来,见到孩子后不由喜极而泣,伸手从李钦载怀里将孩子抱过来。   中年汉子二话不说先朝孩子的屁股上狠狠揍了几下,怒道:“叫你乱跑!叫你乱跑!不要命了么。”   孩子挨了揍也不哭,与爹娘重逢的喜悦抵消了疼痛,反而嘻嘻直笑。   看着一家三口团聚,李钦载也松了口气。   乱世里难得一见的温馨画面,他实在不忍破坏它。   良久,中年汉子才看到一旁含笑而立的李钦载,见李钦载披甲戴盔,肤白俊朗,显然是军中的权贵人物,中年汉子急忙行礼道谢。   李钦载扶起了他,道:“不必多礼,举手之劳而已。你们这是……出城逃难?”   中年汉子点头:“听说吐蕃大军已离大唐边境不远,鄯州离边境不过百十里,我等百姓恐有兵灾,若不逃出去,恐难护家小周全。”   李钦载理解地道:“尽量往东去吧,兰州,或是更远的原州,那里比此地安全,就是路上要受苦了,孩子可怜……”   中年汉子却毫无逃难的落魄消极状态,反而笑了:“不可怜,让他打小见识一下兵灾天祸,多攒点阅历,将来长大若再遇到这等乱象,也知如何自保。”   李钦载看了孩子一眼,孩子两眼懵懂地看着大人们说话,天真无邪的样子让人心酸。   此时的人类,其实与丛林里的动物一样,大人带着孩子,教他们如何捕食,如何避险,如何自保,在忧患纷乱的环境里,一代又一代长大,繁衍。   这样的日子,是生在和平环境里的孩子一辈子都无法感同身受的。   “我保证,这是你们今生最后一次逃难,大唐王师将至,西北乱局可定,当我们的版图往西延伸数千里,鄯州城便不再是边城,从此再无敌寇袭扰,至少你和孩子这辈子应该见不到了。”李钦载看着中年汉子的眼睛道。   中年汉子喜道:“那可好,大唐强盛,我们百姓底气就足了,没错,就应该像当年揍突厥一样,狠狠收拾那帮吐蕃贼,最好把吐蕃也灭了,咱大唐周边不需要邻国!”   李钦载也笑了:“不错,我们努努力,争取把邻国都灭了,大唐没了邻国就彻底安全了。”   中年汉子犹豫了一下,道:“咱王师真快来了么?”   “快了,约莫只有十来天了。”   中年汉子一跺脚,道:“不走了!王师都来了,逃啥难,不够折腾钱,路上浪费咱家多少粮食,异地他乡的也过不惯日子,不走了!”   旁边的妇人显然以夫为天,见丈夫说不走了,也不敢劝一句,默默地将行李聚拢。   李钦载张了张嘴,想劝他还是暂时离开,因为他也不确定禄东赞会不会突然决定攻打大唐的城池。   然而看到汉子坚毅的表情,李钦载叹了口气。   好吧,就像前世追星粉丝常挂在嘴边的,你们的笑容,我来守护。   中年汉子不仅自己不走了,还吆喝着许多百姓一同留下,在汉子的鼓动下,许多百姓居然真的掉头回了城。   李钦载莫名感动了。   这个年代的人心是真的朴实,百姓对大唐军队的信任也是无以复加。   这个年代有点乱,有点穷,但它是最好的年代。 第五百八十八章 牵制袭扰   城内,城外,隔着一道城门。   李钦载率军走出城门的时候,不知为何,觉得肩上有一种沉重的压力,好像刚刚那一刻,自己莫名担起了千斤重担。   那些义无反顾转身回城的百姓,一张张鲜活的面孔仍在脑海里浮现。   李钦载只能暗暗祈求苏定方,路上千万不要出什么意外,一定要按时赶到边境,否则不仅自己撑得辛苦,百姓们也危险。   鄯州离边境只有百十里路程,出城之后,李钦载很快便进入了吐谷浑境内。   刚踏入吐谷浑,斥候便来报,禄东赞从吐蕃再次增兵入吐谷浑,大约三万兵马,并且在青海湖附近集结三万大军,正在打探李钦载所部的行踪。   显然,李钦载前段日子的转战游击战术,歼灭了不少小股吐蕃军,已将禄东赞惹怒了,于是改变了战术,集结优势兵力,要将李钦载彻底歼灭在吐谷浑境内。   李钦载有点挠头。   这可不好办了,麾下撑死了五千多兵马,怎么跟三万吐蕃军打?   转战游击的战术也行不通了,禄东赞不是庸碌之辈,他既然已看穿了李钦载的战术,就不会再上当。   可以说,吐蕃军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会再轻易分兵,而是数万大军同时行动,李钦载的袭扰之策恐难生效。   但禄东赞不知道的是,李钦载在鄯州城补充了一千多杆三眼铳,以及充足的弹药。   如今的李钦载麾下,总计两千杆三眼铳,和三千多骑兵。   算算日子,裴行俭的一万安西军也快进入吐谷浑了。   禄东赞的优势兵力已聚集,李钦载和裴行俭一东一西也渐渐形成了夹击之势。   战略已成形,但在战术上,却必须分外小心,一旦禄东赞察觉不对,立马跳出李钦载为他布下的局,前期的布置就功亏一篑了。   “两千三眼铳列中阵,三千余骑兵从左右侧翼包抄过去,中阵推进,侧翼穿插,打死禄东赞个狗杂碎!”孙从东恶狠狠地道。   李钦载嘁了一声:“打仗要都像你这么痛快,个个都是当世名将了。”   孙从东讪讪一笑。   李钦载瞥向宋金图。   宋金图仍是沉默寡言的样子,接收到领导的目光后,似乎也没打算张嘴说点什么,像一头刚拉了半天磨的闷驴。   李钦载只好叹了口气。   军队里面没有乱七八糟的声音,行止进退皆由主帅一言而决,下面的人无条件执行,这样挺好的。   但是当主帅想听一点麾下有用的建议,也就别奢望了。   此时才感觉到身边有个幕僚多么重要。   离开骆宾王的第N天,想他。   良久,宋金图终于憋出了一句:“不能正面与吐蕃军相抗。”   李钦载和孙从东都望向他,目光嘉许中带着期待。   “然后呢?”李钦载忍不住问道。   “然后没了,李县伯说咋办,末将就咋办。”宋金图推卸责任的嘴脸分外诚恳。   好吧,唯一的一句话,勉强不算废话。   孙从东忍不住道:“多说几句,还想不想逛青楼了?”   宋金图认真地道:“我听李县伯的。”   李钦载叹了口气,俩货都指望不上。   “在裴行俭的一万安西军到来之前,我们要将吐蕃军牵制在吐谷浑北部,所以……”李钦载咬了咬牙,道:“我们还是要用袭扰战术,不过不能正面相抗,只能以咱们轻骑兵的优势,牵着吐蕃军的鼻子跑。”   孙从东低声道:“李县伯,咱们有五千余兵马,其中还有两千杆三眼铳,吐蕃军追击的兵马若在一万以下,我们能吞下。”   李钦载摇头:“禄东赞既然看穿了我们的袭扰战术,就不会分兵追击,一旦遇袭,定是全军出动,三万吐蕃军对我们来说,没有必胜的把握,正面相抗伤亡太大。”   “更何况,听说禄东赞又从吐蕃调集了三万大军入吐谷浑,以他的谋算,说不定会反过来给我们设个局。”   “我们这支兵马已成了禄东赞的心腹大患,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歼灭我们的。”   孙从东道:“李县伯说继续袭扰,我们如何袭扰?”   李钦载沉吟片刻,道:“禄东赞不敢分兵,我敢。五千兵马分成三个部分,分别从吐蕃大营的东北南三面,对大营外围的吐蕃军发起进攻,一旦吐蕃大军出营追击,我们便四散而逃。”   “我们分三个方向跑,看禄东赞究竟选择哪个方向追击,无论吐蕃军分不分兵,我们三个方向最后都要选个地方集结起来。”   “若吐蕃军分兵了,那么选其之一歼之,若他不分兵,我们便牵着吐蕃军绕圈子,直到他们放弃追击。”   “如此反复几次,吐蕃军必疲而怠,渐渐会坚守大营不出,等过几日裴行俭和苏定方的大军到来,吐蕃军被我们钉死在吐谷浑北部青海湖附近,三军会师而剿,我们的战略目的就达到了。”   久不出声的宋金图突然道:“若吐蕃新增入境的三万大军从吐谷浑南部突然向我大唐边城发起进攻,该怎么办?”   李钦载一滞,叹道:“这是我最担心的,也是无解的,我们毕竟只有五千余众,与吐蕃军周旋游击已经很吃力了,实在无力守护边城……”   咬了咬牙,李钦载道:“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咱们只能豁出去了。”   抬头望向苍凉的荒原,李钦载骑在马背上,挺直了腰。   千秋基业,百年太平,付此一战。   怕吗?   怕,但,大丈夫有所必为。   第二天,李钦载所部五千兵马被吐蕃斥候探到了行踪。   禄东赞点齐两万兵马出营追击,李钦载向北而遁,两支兵马一前一后跑了二百余里,日落时分,吐蕃军担心前有伏击,于是下令回撤。   第三天,李钦载率部再次靠近位于青海湖附近的吐蕃大营。   禄东赞点兵追击,又是一次你追我跑,追到祁连山下,吐蕃军再次无功而返。   如此反复多次,吐蕃军人疲马乏,而李钦载所部也渐露疲态。   李钦载在等吐蕃军分兵的机会,而禄东赞显然不容易上当。   两军僵持之时,斥候从南面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新增的三万吐蕃大军进入吐谷浑后,奉禄东赞之命向东开拔,目的地是大唐的鄯州,做出了进攻姿态。   显然,禄东赞已有了进攻大唐城池的打算。 第五百八十九章 仁者无敌   如果说李钦载的袭扰战术打乱了禄东赞对吐谷浑的战略,那么禄东赞新增的三万兵马对鄯州的进攻姿态,也改变了李钦载的战略部署。   礼尚往来,不拖不欠。   按照李钦载原本的想法,是打算与裴行俭的安西军配合,对吐蕃军东西夹击,将他们赶到吐谷浑南方后,再与苏定方所部会师,彻底将吐谷浑境内的吐蕃军歼灭或驱逐。   战场上最怕的就是变数,任何一个微小的变数,都将完全改变胜负结果。   禄东赞新增的三万兵马成了这场战争里的变数。   他们从吐蕃本土赶来,入境吐谷浑后没有被李钦载的袭扰战术牵着鼻子走,而是直扑大唐的鄯州。   不得不说,禄东赞确实有几分本事的,既然看穿了李钦载的袭扰战术,就不会再上他的当。   进攻鄯州这一步,禄东赞走得很妙,典型的“围魏救赵”。   事实证明,化外猢狲里还是有文化猢狲这类特殊群体的,中原圣贤的学说和兵法,被他玩得挺溜。   现在摆在李钦载面前的选择不多,要么无视吐蕃军进攻鄯州的动作,继续采取袭扰战术,将禄东赞的主力死死钉在青海湖附近。   要么放弃袭扰战术,率军回援鄯州,先把大唐的城池守住,再图吐谷浑。   大唐的战略是吞下吐谷浑,眼前的战术却不得不救鄯州,战略与战术冲突,很奇怪的战争格局。   李钦载听到吐蕃欲进攻鄯州的消息时,气得原地跳脚大骂了禄东赞半个时辰。   真的做不到风度翩翩处变不惊,李钦载天生不是儒将的料。   春风得意时使劲得瑟,陷入僵局时破口大骂,性情中人都这样。   “特么的,不讲武德!”李钦载骂骂咧咧坐在帅帐内,口沫横溅表情不善:“六七十岁的老头儿了,做事如此不讲究,我特么跟你打野,你特么却一声不吭偷我的塔……”   孙从东宋金图等人一脸懵逼地坐着,没听明白什么是“打野”,什么是“偷塔”,但可以肯定,李县伯此刻气急败坏,他急了,他急了。   “咱大唐有啥厉害的道士吗?快马赴长安送个口信,让道士起个法坛,施法念咒画符啥的,赶紧让老天把禄东赞给收了……”   孙从东讷讷道:“有……”   “有啥?”   “有道士,厉害的道士。”   “谁?”   孙从东咧了咧嘴:“李淳风,太史局太史令,贞观年间与袁天罡同著《推背图》,显庆年与国子监算学博士梁述同著《十部算经》,供国子监算学监生教材之用……”   “末将在长安时就听说了,李道长对李县伯的算学很是推崇,多次欲与李县伯坐而论道,说起大唐的道士,这位算是最厉害的。”   李淳风,如雷贯耳了。   不仅是大唐最有名的道士,就算是中国数千年历史里,也是最有名的道士,《推背图》算尽千年兴亡,加奶加盐加醋皆宜,后世洗浴行业妥妥的祖师爷,技师们上钟前都得毕恭毕敬给他上炷香……   李钦载叹了口气:“我突然想起来,我其实也不过是个数学老师,为何跑到战场上当起了主帅?画风有点跑偏了吧……”   孙从东迟疑道:“李县伯,如今怎么办?救不救鄯州?”   西北六州,各州皆有守城兵马,但是兵力不多,每城大约维持在两三千人马,而且很难调拨驰援,因为六州之间的距离并不算近,谁也无法预料敌军下一步会不会突然改变目标攻打另一座城池。   所以,各个城池的兵马都不能妄动。   如今的大唐西北,唯一能机动的军队,只有李钦载这一支。   三万吐蕃军,攻打守军两三千的鄯州,守不守得住?   “李县伯,末将以为,不必理会鄯州城,我们继续在青海湖附近袭扰禄东赞所部,鄯州城有守军,别的不敢保证,守个十天半月问题不大。”孙从东道。   李钦载沉着脸,没吱声。   或许守得住,或许并不影响李钦载牵制吐蕃军主力的计划,但是,凡事都怕万一。   万一没守住呢?万一鄯州城墙被吐蕃军找到一个漏洞,攻城的第一天就破了呢?   谁敢保证这个“万一”不会发生?   如果发生了,满城两三万百姓的性命,谁来补,谁来偿?   李钦载实在不愿为了一座鄯州城而改变大唐未来百年的西北安宁。   但,李钦载也无法漠视鄯州城两三万百姓即将面临的屠刀加颈。   天人交战,挣扎踌躇。   良久,李钦载咬了咬牙:“两相其害,取其轻。”   “李县伯的意思是……”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我又不是什么兵法家,战略家,军事家,我只是相信自己的心是肉长的,有喜怒贪嗔,也有悲悯心肠。”   “禄东赞,这一仗收拾不了他,苏定方大军到后,还能再收拾他,他就在吐谷浑,跑不了。但鄯州城的两三万百姓,这一次若不救,就没有下一次了……”   孙从东明白了:“李县伯欲舍弃袭扰战术,回师救鄯州?”   李钦载沉默半晌,轻声道:“记得吗,当初我们离城时,许多百姓因为相信我大唐王师,选择留在城里,我们若不救,岂不是辜负了他们的信任?”   “青海湖这里,我们就算取得再丰硕的战果,回师时有何颜面见鄯州父老?”   “把父老的信任和性命当成了我们自己获胜的筹码,这样的胜利,是可耻的!”   李钦载的目光愈发坚定了:“好了,我意已决,救鄯州!”   孙从东抱拳道:“末将愿遵李县伯将令!”   沉默寡言的宋金图也站了起来,抱拳道:“虽然李县伯的选择不智,但末将很庆幸能与李县伯并肩作战,心怀苍生者,当世真无敌。”   李钦载苦笑道:“莫给我戴高帽了,此去鄯州,说不定会陷入禄东赞的圈套,三万吐蕃军不会无缘无故攻打鄯州,禄东赞不知有什么阴谋在等着我们呢。”   孙从东豪迈一笑:“无妨,舍生取义而已,纵死不悔!”   李钦载疲惫地揉了揉额头,叹道:“我特么只是个乡村教师啊,好好的玩什么命呀。”   “传令,全军向鄯州开拔!” 第五百九十章 阳谋,正面接战   大军南下,从青海湖再次回到大唐境内,直奔鄯州而去。   李钦载的心头沉甸甸的,他的感觉很不妙,总觉得有一股神秘的预感在冥冥中给他某种提示,告诉他三思而行。   是的,救鄯州很不智,形势大好的战略被迫放弃,东西夹击的战术也不得不改变,由此带来的后续影响不仅仅是放裴行俭的鸽子,安西军和苏定方大军的行动都将因此而改变。   但,鄯州不得不救。   说什么家国大义太虚伪,李钦载如此惜命的人,不可能为了所谓的家国而牺牲自己,境界还没到如此伟大的份上。   他为的只是鄯州城的几万百姓而已,就是这么简单。   他不是真正的权贵子弟,前世也不过是芸芸众生的一员,救人即是救己。   策马飞驰的路途上,凛冽的罡风如刀锋,迎面狠狠生剐着众人的脸颊,夹杂着黄沙扑打在面上,脸颊火辣辣地疼。   孙从东策马与李钦载并肩而驰,刚张嘴便灌进一嘴沙子,孙从东狠狠呸了一声,取出一块黑色的面巾覆住口鼻,才闷声道:“李县伯,到鄯州后咱们是直接进城,坚守城池吗?”   李钦载脸上早就覆了一块面巾,迎风大声道:“没必要,咱们到了城外,吐蕃军便攻不了城了。”   孙从东心领神会:“还是牵制袭扰吐蕃军?”   李钦载想了想,道:“不妨与吐蕃军正面交一次手,五千兵马能支撑一阵。”   孙从东大感愕然:“攻城的吐蕃军可有三万人马,我们才五千多,为何要正面交手?”   李钦载叹道:“若不正面交手,给吐蕃军造成较大的伤亡,他们会放弃攻城吗?”   孙从东沉默抿唇。   “这是禄东赞的阳谋,他知道吐蕃围城,我必救,而我,别无选择,”李钦载叹道:“这老货确实厉害,当初我还说与英雄交手,不亦快哉,现在想来,稍微有点狂了……”   孙从东大笑道:“末将以为一点都不狂,咱们五千兵马,牵制他几万大军,生生在吐谷浑地盘上遛了他一个月,不仅让他无法完整吞下吐谷浑,还被咱们搞得焦头烂额,首尾难顾,这便是李县伯的本事。”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道:“所以我说‘稍微’有点狂,我当然也不差的,当初天子从千万人中挑选我担任大唐使节,知道为什么吗?”   “为,为什么?”孙从东感觉接下来的答案可能不会那么矜持。   “当然是因为我优秀,不然呢?仅仅只凭我的英俊吗?”   孙从东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实在不知如何捧这句话了。   于是孙从东只好环顾四周,赞道:“风景真好……”   ……   赶了一天的路,终于从青海湖赶到鄯州城外三十里。   兵马未至之前,斥候已散了出去。   没多久,斥候回报,吐蕃军已在鄯州城外扎营,兵力果然有三万,对鄯州城的态势并非战时惯用的围三阙一之策,而是四面包围,鄯州城最后的退路都被封死。   李钦载很清楚这是禄东赞的阳谋,如果他不救鄯州,那么三万吐蕃军也不会放过鄯州,他们会顺势攻城,以他们四面围城的姿态,城破之后,是免不了屠城的。   如果他救鄯州,便不得不选择与吐蕃军正面相抗,五千对三万胜算不大,禄东赞能将这股心腹之患彻底歼灭。   李钦载救不救鄯州,对禄东赞都有好处。   孙从东和宋金图都是都尉武将,自然也是通晓兵法的,见吐蕃居然敢四面围城,顿时也明白了禄东赞的用心,不由破口大骂。   可是痛骂无用,禄东赞用围城的方式无声地告诉李钦载,鄯州城就在那里,你救不救自己看着办。   明白了用心,可是仍然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钻进来,这就是阳谋的可怕之处。   “传令全军,马上用饭,赶在天黑之前,与城外吐蕃军试探性先接一战,称称他们的斤两再说。”李钦载下令道。   无法选择夜战,因为三眼铳在黑夜里会冒出火光,对敌人的弓箭来说,是活生生的靶子。   五千余将士下马,掏出携带的干粮开始沉默地用饭。   李钦载狠狠啃了一口肉干,硬邦邦的磕牙,味道也不好,嚼在嘴里都不知道是啥肉。   吃了几口,李钦载实在吃不下了,于是将肉干重新塞回怀里,看着刘阿四和老魏道:“虽然战况紧急,你俩还是要保护好我,待会儿寻两面盾牌,把我温柔的包裹起来,不要让任何一支冷箭伤害到我……”   刘阿四咧嘴:“小人明白,五少郎放心,您一根寒毛都不会少。”   “自然脱发的话,不怪你们。”   此时已是下午,离天黑约莫还有两个时辰。   将士们用完饭后,孙从东和宋金图下令将士们上马,向四十里外的鄯州城飞驰。   离城三十里时,已可见吐蕃军的斥候小队在将士们飞驰的路途左右若隐若现,李钦载所部的斥候小队也毫不客气地迎上去,两军还未交战,斥候已首先开启了战端。   而此时,吐蕃大军也得到了消息,立马开始集结兵力,朝李钦载所部方向汇聚而来。   潮水般的敌军驰骋在平原上,黑压压的人群像一群食人的蚂蚁,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仅仅只看这幅千军万马朝自己冲锋而来的画面,都让人感到窒息,仿佛连空气都被抽干了似的。   李钦载忍住心头的颤栗,喝道:“火铳手下马,列前阵,步行推进,其余的压左右侧翼,准备穿插!”   在令旗的指挥下,两千余火铳手下马,好整以暇地列好阵型,三段式排开,一排蹲下,一排站立,还有一排列后装填弹药。   隆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李钦载朝孙从东扬了扬下巴。   战场排兵布阵不是他的强项,此时的他果然将战场指挥权交给了孙从东。   隆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孙从东拔出了刀,眼珠涨得通红,待到敌军已进入射程范围,孙从东扬刀瞠目大喝:“火铳手,放!”   轰轰一阵巨响,冲锋在前的吐蕃军当即便倒下千余人马,在大军冲锋的时候,人和马倒下便意味着毫无生望,就算没被射死,也会被后面的袍泽战马活生生践踏成肉泥。 第五百九十一章 鏖战于尘烟   积石山一战后,这是李钦载所部与吐蕃军的第二次正面交战。   这是一场比较突然的遭遇战,没有事先的排兵布阵,也没有号角战鼓的助威。   两军斥候相遇,交手,彼此了解了对方的动向,然后,集结兵马,动手。   两千名将士手执三眼铳,列阵前方。   三眼铳是典型的火绳枪,它的每一发依靠点燃火绳引爆火药击发。   缺点是击发过程比较慢,每一发都需要点火。优点是每名将士可以连发三枪,然后迅速闪身,由第二排补位,继续连发三枪。   两千杆三眼铳齐发,杀伤力惊人。   李钦载曾经靠着六千三眼铳灭了一个国家,而眼前的三万吐蕃军,虽然声势比倭国的集结冲锋大得多,但唐军在敌人的千军万马中仍然能够压得住阵脚,对敌人毫不留情地收割性命。   当吐蕃军冲锋时,唐军稳稳地压在阵前一动不动,前阵一声声巨响,一阵阵白色的烟雾弥漫。   硝烟战火中,上万吐蕃军冲锋到一百步内时,伤亡越来越大,而军心士气也越来越低落。   但吐蕃军并非毫无抵抗之力,一百步内也是他们弓箭的射程范围,于是在付出惨重的伤亡后,吐蕃军的漫天箭雨终于来临。   一轮齐射,黑压压的箭雨如同漫天黑云,笼罩住唐军。   仅仅一轮箭雨,唐军阵中便有数百人哀嚎倒下。   “补位!”孙从东瞋目裂眦大吼。   受伤的袍泽们被将士抬到后方,火铳手们一声不吭补上受伤袍泽的位置,在令旗的指挥下,继续击发三眼铳。   孙从东指挥火铳,宋金图则指挥骑兵。   见己方阵列已在敌军弓箭射程内,宋金图拔刀指天,喝道:“仗节死义,报国尽忠,大唐,万胜!”   “打旗!骑兵上!左右包抄中军,切割敌阵!”   黑色的令旗挥落,三千余骑兵策马而出,绕过中部正在冲锋的敌军,从左右侧翼朝吐蕃的中军穿插而去。   宋金图一马当先冲在最前方,这个平日沉默寡言的汉子,在战场上却像一尊从天而降的杀神,凶悍地率领着将士们冲阵。   中军阵内,火铳手们伤亡了数百,但剩下的一千余人仍能压住阵脚,因为在吐蕃军的冲锋途中,火铳手们的一轮轮齐射,也给吐蕃军带来了极大的伤亡。   万马齐奔之时,一旦前排被射落马下,不仅下场很惨烈,而且整支冲锋队伍的冲锋速度都会慢下来。   无论是践踏前方袍泽的身躯,还是跃马跳过,都会严重影响战马奔驰的速度。   敌军慢下来,但唐军的三眼铳没有慢,仍然奋不顾身地冒着箭雨,一轮一轮地齐射。   双方你来我往,然而在这个时代,火器终归还是占据了绝对优势。从双方的伤亡对比里就能清楚地看到,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时,试图阻挡它的,终将被碾落成泥。   吐蕃军付出了数千人的伤亡,然而在离唐军前阵一百步时,当他们的冲锋速度因袍泽的落马而不得不放缓,更大的伤亡来临了。   唐军火铳手们如钉子一样,死死地钉在阵地上,一步未退。   吐蕃军挥舞着弯刀,发出哇呀呀的怒吼,可一轮轮的火器弹丸仍然无情地穿透他们的身躯。   李钦载一直在后阵观战。   指挥战斗不是他的强项,他已果断将指挥权交给了孙从东和宋金图。   但他能看得出战场每一刻形势的变化。   见吐蕃军冲锋的势头越来越慢,甚至后方出现了掉头逃跑的迹象,李钦载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中阵稳了,这场遭遇战便吃不了大亏。   现在的重点是宋金图所部的骑兵冲锋。   放眼望去,宋金图率领的三千余骑兵已飞驰远去,从左右两侧绕过吐蕃的前阵,犹如两柄利剑,狠狠地刺入吐蕃的中军。   大唐立国至今,唐军无敌于天下,而唐军的无敌,最大的优势在于平原战,尤以骑兵剽悍勇猛,放眼如今的天下,能与唐军骑兵抗衡的邻国军队鲜有闻者。   唐军骑兵冲锋,靠的就是一股子勇猛劲,骑兵一旦发动,往往舍生忘死,敌军不溃,冲锋不休。   宋金图麾下的三千余骑兵本就是骁勇善战的大唐边军,无论作战经验还是那股子凶悍狠辣的气势,都比吐蕃军强多了。   随着宋金图的一马当先,骑兵将士分作左右两股,飞快插入吐蕃军的中阵。   乱军阵中,尘烟滚滚,宋金图和麾下将士很快融入漫天的尘烟中,再也不见身影。   李钦载远远地看着,心提了起来,不安地四下张望。   孙从东在指挥火铳手的同时,也在时刻观察着宋金图所部的动向,见三千余将士隐没于尘烟,孙从东也有点着急,放声喝道:“火铳手,进——!”   一千余火铳手终于向前迈步,每走几步,第一排便蹲下齐射两轮,然后继续前行。   李钦载正在着急时,突见鄯州城方向远远扬起一片黄尘,正飞快朝吐蕃中军扑来,心中不由一紧。   “阿四,快鸣金,命孙从东和宋金图回撤!”李钦载果断下令。   部曲们急忙鸣金吹号,本来正在进攻的孙从东一愣,但也不敢阵前抗命,于是下令边退边放枪。   没过多久,宋金图所部也从尘烟中撤了出来,飞快朝李钦载狂奔。   孙从东跑到李钦载面前,愕然道:“李县伯,何故鸣金?”   李钦载扬了扬下巴,示意鄯州城方向的那片黄尘,道:“敌军援兵至矣,必须撤了。”   今日的遭遇战,吐蕃军对敌李钦载所部的兵力大约两万人,还有一万仍围住鄯州城,兴许是见交战的吐蕃军已有不支的迹象,吐蕃军主将不得已将围城的一万吐蕃军也调拨过来了。   渐疲之师对抗新增的援兵,李钦载没有把握,也不会干这种蠢事,这才果断下令回撤。   宋金图所部很快与李钦载会合,在李钦载的号令下,数千兵马一齐掉头西撤,而吐蕃也在后面紧追,追击了大约二十里地后,吐蕃军担心前有埋伏,于是勒马掉头回去。 第五百九十二章 振奋军心   李钦载领着将士们策马狂奔,前行的方向很随机,连他自己都没有固定的目的地,为的就是不让敌军斥候发现他们的行踪。   一直跑出六十里外,确定吐蕃的追兵都撤回了,李钦载才下令将士们下马休息。   “马上清点战损,治疗受伤的袍泽,给战马喂草料!”李钦载大声命令道。   将士们有条不紊地执行他的命令。   没多久,孙从东和宋金图捧着名单过来。   “李县伯,此役火铳手阵亡三百二十五人,重伤一百零六人,轻伤不计。骑兵阵亡九百六十人,重伤四十二人,轻伤不计。共计折损战马一千二百匹,长戟三百余支,横刀六十柄……”   孙从东低声禀报着,神情布满了哀恸。   这是入吐谷浑以来,李钦载所部遭受到的最严重的伤亡,总计五千余人的大军,一次遭遇战便折损了三分之一。   李钦载面无表情,冷声道:“派出一百人,将重伤者简单包扎后,护送至凉州城,其余的将士原地扎营,用饭休息。”   “向鄯州城方向派出斥候,打探吐蕃军的动向和鄯州城的现状,警戒哨放出五里外。”   一迭声的命令下达,没受伤的将士们都纷纷行动起来。   没过多久,斥候来报,吐蕃军已收缩了营盘,并撤回了围住鄯州城的兵马,吐蕃军只在鄯州城西扎营,鄯州城其余方向的吐蕃军已撤回大营内。   鄯州东面的城门已开,无数百姓正携家带口撤离城池。   李钦载松了口气,今日主动与吐蕃正面交战,为的就是解鄯州之围,若非牵挂城中百姓,以李钦载的性格,根本不可能选择与吐蕃军硬碰硬,他的战术向来灵活,今日为了城中百姓才出此下策。   “宋金图,派一千骑兵再赴鄯州城周边袭扰,遇敌则避,不可接战,牵制吐蕃军的兵力,为百姓撤离留出时间。”李钦载又下令道。   宋金图抱拳领命,点齐一千兵马后,立即离队而去。   大军终于安静下来,将士们三五成群聚作一堆,沉默地啃食着干粮。   重伤的将士倒在地上,发出阵阵呻吟,随军仅有的两名大夫手忙脚乱,能救活的尽力救治,不能救活的只能黯然摇摇头,给他的胳膊上系一条白色的布条,表示重伤无救。   人群的气氛非常低抑,不知是谁突然爆发出一声哭嚎,哭声顿时传染了一群将士,大哭的人越来越多。   孙从东眼中厉色一闪,跳起身便朝几个哭声最大的人冲去,一脚一个踹了个遍。   “给老子憋回去!吃了兵粮,就该知道有此下场!哪有打仗不死人的,今日是他,明日是我,大丈夫死便死矣,何惧哉!”   孙从东正要继续大骂,肩头却被人用力摁住,扭头一看,却是李钦载。   李钦载沉着脸,朝他摇摇头,然后朝将士们躬身长揖一礼。   将士们不知所措,纷纷站起身。   李钦载叹道:“今日伤亡不小,袍泽们折损一千余,李某自任使节以来,领着弟兄们大小也有十余仗,就数今日最窝囊,但袍泽们当知,咱们今日为何会打得如此窝囊?”   “因为,我们与数倍于己之敌正面交手,我们折损一千余,而吐蕃军,今日折损六千余,也是我们的数倍,我再问大家一句,咱们今日窝囊吗?”   人群里,一名十七八岁的年轻府兵轻声说了一句:“不窝囊。”   紧跟着,无数将士们纷纷齐声道:“不窝囊,值了!”   李钦载点点头,沉声道:“还有一件事,因为咱们的牺牲,鄯州城的围困已解,吐蕃军不敢再围城,因为他们知道不远处有咱们这一支虎贲劲旅正虎视眈眈,所以他们收缩了营盘。”   “因此一战,鄯州城东门大开,此时此刻,无数百姓正携家带口逃离城池,往东而去……”   “咱们这一战,便是救了全城百姓,知道咱们救了多少人吗?”   李钦载的声音突然高昂起来:“鄯州百姓,合计在籍者,两万四千余!你们今日救了两万多条命,代价是袍泽弟兄的一千余牺牲。”   “不说什么报效家国,忠于君上之类的虚话,就一句,在两万多鄯州百姓眼里,你们是活命的菩萨,你们今日攒下了万千功德,你们为生民立命,此战后,鄯州城当立碑著传,将你们的名字都刻在碑上,供千百年后的后人瞻仰,膜拜!”   李钦载的一番话,令低迷的军心士气重新燃烧起来,每个人都仰起了面孔,脸色通红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热烈。   李钦载突然声嘶力竭道:“现在,我再问你们,咱们的牺牲,值吗?”   “值!”众将士齐喝。   “若为生民故,我愿赴死!”   “小人亦愿赴死,不为别的,就为攒点功德,给婆娘娃儿谋个福报!”   “我亦愿赴死,不图什么福报,我叫曾东来,我想把自己的名字刻在石碑上!”   李钦载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旁边的孙从东钦佩地看了他一眼。   短短几句话,能将低迷的军心士气瞬间振奋起来,这样的本事,孙从东自问做不到。   “饱餐战饭,马上休息,或许明日,我们还有袍泽死去,但,记住你们今天说的话,我亦愿与你们一同赴死!”   李钦载用力挥了挥手,转身坐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块硬邦邦的肉干,狠狠咬下。   一边吃着干粮,李钦载一边与孙从东低声说话。   “明日开始,避免与吐蕃军正面交战,鄯州城百姓已逃出城,咱们可边战边撤,算算时日,明日裴行俭所部或许快到青海湖了,咱们尽量与他会合……”   “还是当初的战略,将吐谷浑北面的吐蕃军赶到南面,为苏定方大军的到来创造条件。”   李钦载咬了咬牙,道:“若能在乱军中斩了禄东赞最好,禄东赞若死,吐蕃国内必乱,赞普和地主权贵为争权一定会内讧,对大唐来说,喜闻乐见。”   孙从东低声道:“安置了重伤者后,咱们今夜便可拔营北去……”   李钦载摇头:“不行,我们今夜不能走,鄯州的百姓正在撤离,我们要在此牵制吐蕃军,咱们若走了,吐蕃军说不定还会继续围城,很多百姓跑不出去。” 第五百九十三章 相思不似相逢好   不敢生火,怕暴露行踪,将士们蜷缩着身子,互相依偎在一起。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夜色已深,将士们在凛冽的寒风中沉沉睡去,李钦载很疲惫了,但他仍没睡。   心情很难受,今日与吐蕃的正面交战,折损了一千多将士,都是鲜活绽放的生命,顷刻间永远失去了。   而这个冰冷数字的背后,不仅仅是战场上的牺牲,他们的身后还有父母妻儿,李钦载无法想象,当自己回到长安时,该如何面对那些殷殷期盼亲人归来的热切眼神。   情势不乐观,为了解围鄯州,他与将士们不得不放弃原来的战略,将战场的主动权送给了禄东赞。   而接下来,苏定方的大军还需数日才能到边境,李钦载无论如何要坚持到苏定方到来。   该考虑退回凉州了,吐谷浑这片土地已被他闹得天翻地覆,既然为了鄯州而放弃了战略,那么再坚持入境吐谷浑,已失去了意义,禄东赞也不会再上当了。   正在思考下一步的对策,一名斥候策马奔来,打破了黑夜里的寂静。   “报——,李县伯,有一队人马正在朝我们接近,黑夜中不辨敌友,距我军驻地只有三四里路程。”   李钦载皱了皱眉,道:“对方多少人?”   “七八骑,从东面而来。”   李钦载当即下令:“派个什长率队迎上去,若是敌人,就地杀了。”   没过多久,什长领着一队人马走来。   李钦载眯眼望去,不由吃了一惊。   竟是紫奴和她的一众随从。   这个阴魂不散的女人,为何哪儿都有她?咱们不是用力告别过了吗?   什长显然是认识她的,率队迎上去后,便将他们接来了驻地。   紫奴和随从的样子很狼狈,他们衣衫破烂,灰头土脸,见了李钦载也不招呼,紫奴径自朝旁边的刘阿四招手:“弄点吃的,快!”   刘阿四下意识伸手入怀,掏出一块肉干,她的随从们也不客气,纷纷伸手朝李钦载的部曲们讨吃的,接过来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吃相一个比一个难看,仿佛饿了半个月似的。   这画面,李钦载很熟悉。   当初并州赈灾时,官兵城外给难民施粥时便是这个样子,难民好歹还讲点礼数,被施粥之后先行个礼再吃,这群货连道谢都没有一句。   “你们……”李钦载惊疑开口,刚说两个字,就被紫奴堵了回去。   “憋说话!”紫奴嘴里塞满了食物,仰头瞪了他一眼。   特么的,给你脸了是吗?   李钦载一把揪住她,毫不客气地落掌,啪地一声,巴掌狠狠落在她挺翘富有弹性的屁股上。   紫奴惊叫一声,原地跳了起来,捂着屁股一脸羞怒地瞪着他。   旁边的随从目瞪口呆,尉托更是一副主辱臣死马上抹脖子的悲愤表情。   “一边吃一边说,到底咋回事?”李钦载意犹未尽的拍了拍掌,又指着悲愤不已的尉托,道:“吃你的,闺房之乐你懂啥。你家公主就好这一口儿。”   尉托怒哼,忍辱负重继续埋头大吃。   紫奴羞愤地瞪着他,但在李钦载威胁的眼神下,不得不道:“我们刚从鄯州城出来……”   李钦载吃了一惊:“与我分别后,你们去了鄯州?”   “是,本来打算去长安的,但战事未了,你未班师,我……有点放不下,前几日打听到吐蕃增兵三万,兵发鄯州,我们便急忙赶到鄯州,看能不能帮你……帮鄯州守军和百姓做点什么。”   李钦载叹道:“你们图啥啊?”   紫奴俏脸微红,垂睑低声道:“与你无关,只是为唐国百姓略尽绵薄而已,毕竟我还欠你的……”   李钦载低叹,道:“你们在鄯州城做了什么?”   “吐蕃军围住鄯州以前,我们劝说一些百姓撤离了鄯州,后来城池四面被围,跑不出去了,我们帮刺史调拨物质,安排守城,征调城中劳力加固城墙等等。”   “今日听说城外有唐军与吐蕃大战,我一猜就是你,后来吐蕃兵败,不得不收缩兵力,围城开了缺口,我们又帮助百姓撤离,将他们护送到数十里外,才回来找你……”   恨恨咬了一口肉干,硌得牙疼,紫奴小嘴塞得满满的,像一只贪心的仓鼠,眼神却似嗔还怨地瞪着他。   “忙了一整天,身上干粮都给了百姓,都快饿死了,你还不领情。”   李钦载干笑道:“领情,领情,你们好好吃一顿,明日咱们再重复一次十八相送,这次争取把你完美地送走。”   紫奴却一边嚼着肉干一边道:“我不走了,跟你一起走。附近兵荒马乱的,若遇到小股散军,我们这几个人也逃不了,不如跟着你。”   李钦载不乐意了:“吃了我的肉干,还打算赖上我咋?”   旁边的尉托终于听不下去了,腾地站起身怒道:“稀罕你么?我家殿下是放不下你,舍不得你,要与你同生共死……”   紫奴恼羞成怒,立马一记扫堂腿,将尉托扫倒在地,怒道:“闭嘴!”   睿智的双眼早已看穿一切的刘阿四笑了笑,走过去拍了拍尉托的肩,道:“兄弟,你这嘴属实有点贱了,来,我帮你矫正一下……”   说着不由分说将尉托半拖半拽牵走。   李钦载认真地盯着紫奴:“这里很危险,你们赶紧离开,我派一队人护送你们去凉州……”   紫奴执拗地仰起头:“不,我要跟着你,我自小习武,关键时刻我可以挡在你前面,为你续一条命。”   “我要一个女人续啥命?天大的笑话!”   紫奴眼神深邃,目光里浓浓的情意,让他无法回避。   “记得吗?我还欠你一条命呢。”   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两人的僵持。   斥候一脸惶急地策马奔来。   “李县伯,有敌情!距此北面二十里外,有吐蕃大军奔袭而来,估计是青海湖禄东赞本部大军。”   李钦载一愣,接着又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另一名斥候匆忙跑到李钦载面前,道:“李县伯,鄯州城外的吐蕃军有动作了,他们拔营而起,朝我们驻地杀来。”   李钦载眼皮一跳。   两支敌军,其中一支还是禄东赞的本部兵马,很显然,禄东赞打定了主意,今日要将李钦载尽歼于此。 第五百九十四章 东进突围   两支兵马来势汹汹,而且是同时发动。   李钦载很清楚,这绝对不是巧合。   一支在鄯州城外,白天刚刚交战一场,此时是夜晚,按理说正应收缩防御,养精蓄锐。   另一支远在青海湖附近,数百里路长途奔袭而来。   此时两支兵马选择在黑夜里同时向李钦载发起突袭,显然这是禄东赞布下的局。   甚至从吐蕃兵围鄯州,这个局便已经开始,禄东赞的目的就是要将李钦载所部尽数歼灭,以消心头之患。   当初猜测鄯州城外的三万吐蕃军是禄东赞的阳谋,兵围鄯州城,逼得李钦载不得不救。   此刻想来,李钦载还是低估了禄东赞。   为了歼灭李钦载所部,禄东赞用尽了洪荒之力,几乎将吐谷浑境内的吐蕃军主力全部动用了,不惜数百里从青海湖奔袭而来。   一北一东,两军夹击,情势万分危急!   李钦载叹了口气,望向紫奴:“好了,傻婆娘,现在你想跑也跑不了了,咱们已经被吐蕃围住了。”   紫奴却丝毫没有惧怕之色,反而大胆地挽住李钦载的胳膊,将头靠在他的肩上,甜甜地笑道:“我不跑,生也好,死也好,我反正跟定你了。”   李钦载强笑两声,心头却愈发沉重。   毕其功于一役,禄东赞既然动用了吐蕃的所有兵力绞杀他,必然不会给他留下退路。   李钦载甚至可以肯定,此时此地,四面八方应该都是敌人。   今晚此刻,是他命中的大劫。   “将士听令!”李钦载突然暴喝道。   一阵甲叶撞击声,将士们纷纷起身抱拳。   “以此地为原点,四个方向派出斥候,每隔一时辰回报敌军动向。”   “其余的将士全部上马,准备突围。”   斥候们打马而出,分赴各方,瞬间消失在夜色中。   李钦载心思不安的来回踱步,紫奴突然拽住他,深深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与你分别后,我打听过你许多事,大唐天子慧眼,任你为使节很合适,你很厉害,这一路没让天子失望过。不必着急,你一定会带领将士们度过这一关的。”   李钦载嗯了一声,看着面前如松伫立的将士们,叹道:“我的生死不足惜,只是想尽量将他们活着带出去,否则愧对长安的父老……”   紫奴定定地看着他,道:“不,你的生死比谁都重要,你麾下的勇士们会用他们的死,换来你的生,也包括我。”   “我不知你在长安时是怎生模样,但我知道,你对你们唐国来说,一定是个非常重要的人,李钦载,你必须活着,哪怕用一种不光彩的方式逃走,也必须活下来!”   李钦载笑了:“如果有机会,我当然会逃走,带着你们一起逃走,没什么不光彩的,我不在乎名声,重要的是不仅我活着,大家都要活着。”   急促的马蹄声再次传来,斥候一脸惊容禀道:“李县伯,四面全是吐蕃军,他们把咱们包围了!”   李钦载皱眉道:“吐蕃军哪个方向的兵力最薄弱?”   “东面,往大唐境内,白天一战折损了吐蕃不少兵力,他们来不及补上包围圈的缺口,可以一试。”   李钦载果断地道:“那就往东突围,先冲出包围圈,然后寻找苏定方大军,与其会师!”   “火铳手为前锋,遇敌则击,骑兵殿后,伤兵居中,即刻开拔!”   白天吐蕃军折损严重,李钦载麾下也折损了不少,此刻只剩下四千左右的兵马。   兵马不算少,但若遇到数万敌军,必然伤亡惨重。   李钦载一颗心悬得老高,他背负着数千将士生存的希望。   众将士上马,火铳手当先朝东面冲出去,后面的骑兵执戟紧跟,四千人的队伍在夜色的掩护下,浩浩荡荡开拔。   夜晚行军其实很不明智,战马在黑夜里视线不佳,很容易摔马,幸好鄯州附近是荒漠平原地带,鲜少障碍物,一行人磕磕绊绊缓行,倒是没发生什么意外。   队伍沉默行军,不敢出声亦不敢点火把,行至二十里外,天边终于现出一抹鱼肚白。   李钦载长长舒了口气。   天亮就好了,对将士们来说,有了光线是个利好消息,更增添几分突出重围的把握。   又行了几里,斥候匆忙打马来报,前方十里外有吐蕃军行踪,大约一万余人马,正在李钦载的必经之路上列阵以待。   李钦载心头一沉,苦笑数声。   禄东赞果然算计精明,如此兴师动众,必然不会留下任何漏洞让他逃出生天。   “前行五里后列阵,火铳居前,骑兵压住左右侧翼,准备接战!”李钦载下令道。   行至五里后,孙从东和宋金图适时策马上前,按照老规矩,战时指挥权李钦载交给了他们。   孙从东负责指挥火铳手,宋金图指挥骑兵。全军列阵,缓缓推进。   远处依稀可见一万余吐蕃军列好了阵势,静静地等待他们。   两百名部曲将李钦载围住,李钦载很识趣地拨马往后,不给将士们添累赘。   两军已遭遇,各自布阵后,双方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李钦载扭头看着刘阿四,道:“若伤亡过大,李家部曲也填上去,我的安危你们不必管。”   刘阿四和老魏断然摇头,老魏吸了吸鼻涕,笑道:“小人死不足惜,若五少郎伤了半根寒毛,小人对不起老公爷,别的部曲可以填上去,我一定要留在五少郎身边的。”   李钦载叹道:“此时此地,莫再矫情了,若将士们伤亡过大,你们保护我有啥用?袍泽们都死光了,我难道能活命?”   刘阿四一笑:“那也能跟五少郎一同赴死,黄泉路上,咱们袍泽兄弟还能保护五少郎不被小鬼欺负。”   正说着,孙从东突然拔刀,厉声喝道:“火铳队,下马,进——!”   一千余火铳手纷纷下马,平举装满弹药的三眼铳,缓缓步行,朝前方的吐蕃军阵列推进。   对面的吐蕃军一名将领在队伍前策马来回跑动,拔刀指着李钦载的方向,叽里咕噜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一万余吐蕃军顿时像狼一样大叫起来。   接着将领又下马,面朝西边双膝跪下,双手合十虔诚祷告什么。   李钦载站在队伍后方,脸颊微微一抽。   “特么的,仪式感还挺足,我要不要也下马拜一拜?不然总觉得弱了声势……这该死的胜负欲啊。” 第五百九十五章 胜兮危所伏   吐蕃人信仰苯教,在松赞干布统一吐蕃的时期,本国的宗教也慢慢有了变化,从原始苯教发展到雍仲苯教,所谓“雍仲苯教”,大概是原始苯教与天竺佛教的一种融合。   说起来很复杂,跪就对了。   对于信仰的虔诚,吐蕃将领临阵之时都不忘先拜一拜神,乞求得到神明的保佑。   就像后世的泰拳擂台上,双方选手的拜神仪式比正式开打还好看。   李钦载没什么信仰,也不觉得这种临时抱佛脚的行为有什么用,前世每逢重要的考试他都给各位先贤雕像上供品跪拜,该挂还是挂,先贤在天有灵,想必也颇为鄙夷这种愚蠢的凡人吧。   对面的吐蕃将领拜了半天,仍没有停下的迹象。   李钦载可没有尊重别人信仰的习惯,让我干等着,等你搞完仪式再抄刀杀我们,当我们傻吗?谁惯的你臭毛病?   于是李钦载皱了皱眉,沉声道:“孙从东,火铳手推进!”   孙从东大声应了,拔刀喝道:“进——!”   前排一千余火铳手一齐向前迈步,保持阵列步步朝吐蕃军逼近。   吐蕃将领仍在神神叨叨又跪又跳,拜神的仪式仍未结束,但对面的唐军却已发起了进攻。   吐蕃将领有点慌了,这是不讲武德啊!   火铳手步步逼近,吐蕃将领的心情愈发慌张。   心情一慌张,拜神的动作顿时有点走形,吐蕃将领愈发沮丧,拜神仪式脏了,神明不会保佑了……   将领又惶恐又生气,但显然他是个虔诚又倔强的男人,仍在试图完整地结束这套仪式。   唐军阵内,李钦载又喝道:“宋金图,骑兵上!先给他们来一记狠的!”   宋金图手中令旗狠狠挥落,然后一夹马腹,当先冲了出去。   两侧的骑兵同时动了起来,一左一右狠狠朝对面的吐蕃军杀去。   火铳手是步行推进,留给吐蕃将领的时间还算宽裕,但骑兵可是来去如风,眨眼便至。   吐蕃将领终于意识到,拜神可能无法继续了。   于是气急败坏地跳了起来,拔刀怒骂了几句,看他刀尖所指的方向,正是后阵中的李钦载。   随着吐蕃将领的怒骂,所有的吐蕃军也动了起来,前锋数千人开始朝正面的火铳手冲锋,同时中军分出数千人,分左右朝两侧的唐军骑兵杀去。   两军在荒原中狠狠撞击在一起,与此同时,吐蕃军前锋也冲到了火铳手的射程范围内。   随着一声“开火”,一阵浓浓的白烟过后,无数吐蕃军前锋被击中,重重地摔倒在地,然后被后面的吐蕃军无情踩踏而过。   孙从东的令旗在浓烟中不断挥动,大喝道:“压住阵脚,间隔排开,弹尽则退,后排补位,后段抓紧填装弹药!”   后阵中,李钦载被部曲们团团护住,偶有一支冷箭射来,也被眼疾手快的老魏一刀磕开。   紫奴也在部曲们的包围中,见两军交战刀来剑往,无数生命在顷刻间惨死,紫奴的俏脸不由泛起一层苍白,眼神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惊恐。   李钦载看了她一眼,道:“你自幼跟随禄东赞,这种场面没见过?”   紫奴摇头:“没见过,我……甚少进入军中,更未亲眼见两军交战的场面。”   李钦载道:“那你就闭上眼睛,待战事完结再睁开。所以我早说过,女人不要掺和战争,看都不敢看,别说真刀真枪跟人拼命了……”   紫奴脸色苍白,仍咬着牙道:“我只是一时不习惯,虽然从未与人拼过命,但我确实自幼习武,你若遇险,我定会护你周全。”   李钦载摇摇头,根本没指望过。   见吐蕃军前锋仍奋不顾身朝前阵冲来,李钦载皱眉喝道:“孙从东,调几名神枪手,潜行绕到敌军侧翼,给那个拜神的将领打个冷枪,擒贼擒王,咱们没时间耗在这里。”   孙从东点头会意,三名神枪手被抽调出队伍,孙从东低声嘱咐几句后,神枪手很快消失在阵列中,眨眼不见人影。   紫奴看着三名神枪手消失的方向,欲言又止。   李钦载看了她一眼,道:“别看了,三眼铳的射程比弓箭远,只要准头够的话,那名吐蕃将领将提前过上清明节。”   紫奴垂头羞惭地道:“我……当初偷你的三眼铳,实非本意……”   李钦载笑了笑:“我知道,不然你也早该过上清明节了。既然当初把你放生,说明我没跟你计较这事儿。”   紫奴横了他一眼:“什么‘放生’,真难听。”   两人说了几句话,战场上仍然刀箭齐飞,双方战况激烈,但总的来说,唐军的伤亡还是比较小,主要是三眼铳占了大便宜,吐蕃军根本来不及冲到百步内,就被三眼铳收割了性命。   李钦载却仍不满意,抬头看了看天色,喃喃道:“有点不妙……”   紫奴愕然道:“唐军占尽上风,哪里不妙了?”   李钦载神情凝重地道:“禄东赞既然在此地安排吐蕃军堵我必经之路,怎会如此轻率地只派一万余人扼守?以禄东赞的算计,他不可能犯下如此重大的错误。”   “你的意思是……”   李钦载突然放声喝道:“阿四,擂鼓,让宋金图抓紧穿插,击溃吐蕃中军!”   正说着,突然听到吐蕃军侧翼两声枪响,李钦载抬眼望去,却见那名拜神的吐蕃将领捂住胸口倒下。   李钦载大喜:“敌羞,吾去脱他衣!”   “敌将已授首,咱们稳住阵脚,敌军马上要乱了!”   乱军阵中,原本攻守严谨的吐蕃军,果然在片刻之后开始混乱了,不仅阵型漏了破绽,甚至还出现了逃兵。   李钦载本来没指望斩首战术能奏效,但没想到麾下的神枪手竟如此争气。   “擂鼓!全军出击,火铳手向前推进!”李钦载大喝道。   明明胜望在握,可李钦载的表情却看不出太多高兴,反而不安地四下张望。   这场近在咫尺的胜利,对他来说,却是危机四伏。   敌将被斩,孙从东和宋金图大喜过望,正指挥唐军乘胜追击。   李钦载却突然道:“阿四,派几名部曲从四个方向散去,探出十里外。” 第五百九十六章 绝境同生死   明明胜利就在眼前,可李钦载感到一股强烈的不安。   如同老魏遇到危险时耳根会发痒的毛病一样,李钦载的这种不安感觉也是毫无道理,可李钦载却相信自己的直觉。   一定有某种危机,安静地潜伏在不久后的某个地方,给他一记必杀的痛击。   所以李钦载才会在唐军大胜,追击败军之时,意外地派出部曲打探四个方向。   他没被胜利冲昏头脑,战场上一旦产生得意的情绪,意味着更大的失败在等着他,此时他和袍泽们仍在敌军的包围圈里,他还不是笑到最后的胜利者。   “传令收兵,不必追击败军,”李钦载神情凝重地道:“咱们换个方向,不往东了,改道朝南。”   鄯州南面百余里是河州和洮州,也是边城,说是两座城池,实则比县城都小,故而大唐在两州的驻军只有不到千人。   李钦载选择改道,是因为他察觉到禄东赞不可能如此轻率地留下漏洞,放他逃脱包围圈。   往东至兰州,是他的必经之地,仅靠一万余人是无法阻挡他的,也就是说,如果继续往东,前方必有更多的埋伏。   所以,改道往南是最理智的做法。   禄东赞多谋,但李钦载也不傻,老狐狸与小狐狸斗法,彼此算计对方的人心,谁胜谁负犹未可知。   孙从东和宋金图的人马很快撤了回来,吐蕃军败退后往北逃窜,李钦载决定置之不理。   吐蕃军逃命,李钦载更要逃命,大家各逃各的,各有所逃。   宜将剩勇追穷寇这种事,不是现在该干的。   兵马重新集结,李钦载下令清点折损,此战仍是遭遇战,由于接战迅速,又对敌将实施了斩首,敌军溃败也快,这一战倒是折损不多,仅有二百余伤亡。   收拾善后,打扫战场,掩埋袍泽遗体后,李钦载下令马上朝南行军。   马蹄隆隆,南去北望。   只剩下三千余将士,每一次遭遇战,都是与袍泽的一场生离死别。   李钦载心头沉重,却不敢表现在脸上,害怕影响军心士气。   凛冽的寒风从脸颊呼啸而过,耳边只听到寒风的呼啸声,整个世界仿佛在风声中停滞,只有一支兵马,在广袤荒凉的平原上,孤独地狂奔。   前行数十里路程,李钦载马速未减,突然喝道:“五里后,全军再次改道,往东南行进。”   孙从东和宋金图领命,他们不明白李钦载为何脸色如此凝重,也不明白为何在行军途中临时改道。   但李钦载自从入吐谷浑以来,每算皆无遗策,他的决定自有他的道理,孙从东和宋金图无条件选择服从。   五里后,全军改道东南,将士们根本没闲暇的时间休息用饭,都在是策马疾驰的途中,匆忙掏出干粮垫一下饥腹。   至于战马,更是疲累不堪,许多战马已跑得嘴冒白沫儿,喘息声加剧,李钦载越来越焦急,心中那股不安也越来越强烈。   应了后世那首歌,《没那么简单》。   是的,李钦载几乎能笃定,禄东赞没那么简单。   往东南方向又奔行了几里后,一名斥候匆匆迎面驰来,隔着老远李钦载都看到了他脸上的惶急之色。   “报!李县伯,前方有敌军踪迹,黑压压的大约两万兵马,在二十里外列阵。”   李钦载心头一沉,刚要下令再次改道,又一名斥候从后方奔来。   “报!李县伯,西北方向有敌军追来,大约一万兵马,皆是骑兵,敌军来势甚凶,离我军只有十余里。”   李钦载叹了口气,为了歼灭他这支兵马,禄东赞真的什么都不顾了,估摸吐谷浑境内所有的吐蕃军都被他抽调过来,以鄯州城为阳谋,给他布下了天罗地网。   虽气愤,但能理解。   李钦载这支兵马的存在,就是这场战争中最大的变数,将心比心,若换了他是禄东赞,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他歼灭再说。   苏定方的正面战场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这支神鬼莫测的游击军,一旦稍微露出破绽被李钦载抓住,便会改变战争的结果。   骑在马上,李钦载四顾荒原,苦涩地叹了口气,道:“不出意外的话,四个方向应该都有吐蕃军了。”   孙从东抱拳,厉声道:“李县伯,末将愿领一支兵马死战,掩护李县伯突出重围!”   沉默寡言的宋金图也道:“末将所领骑兵,更适合掩护李县伯突围,死战而已。”   李钦载冷笑道:“你们真伟大,牺牲自己,成全他人,我成了衬托你们骁悍刚烈的绿叶是吧?你们都是英勇就义的英雄,我却成了抱头鼠窜的逃兵,呵!”   表情渐渐冷厉,李钦载加重了语气,道:“我李钦载虽然有点贪生怕死,但要我扔下袍泽兄弟独自逃跑,如此失德丧行的事,我还干不出来,逃回长安也没脸见天子,没脸见我爷爷和妻儿。”   “别废话了,要死战,便死战!”   李钦载左右四顾,见数里外有一座地势颇高的山头,于是手指山头方向,道:“咱们不跑了,踞此山而守,若是命好,说不定能等来援兵,若是命不好,袍泽兄弟皆在,黄泉路上一同作伴,也不孤单!”   旁边的刘阿四眼眶一红,老魏也露出决然之色,竟豪迈大笑道:“五少郎,此番能否活命,老汉没把握,我只能保证,老汉头颅被敌军砍下之前,五少郎还是完完整整,没伤一根寒毛。”   孙从东拔刀指向山头,悲怆道:“占据那座山头,全军备战,……死战!”   将士们纷纷举起了拳头,异口同声喝道:“死战!死战!”   绝境中本该低迷崩溃的军心士气,此刻却出乎意料地分外高涨,仿佛一粒火星溅到火药桶里,瞬间炸开了。   那股迎面袭来的炽烈的热浪,李钦载清清楚楚感受到了。   他的眼眶也禁不住发红,叹道:“都是大唐健儿,都是大好儿郎,我,实在对不起你们的父母妻儿……”   当李钦载率领众将士占领了山头时,四面八方派出去的斥候也纷纷回归了。   孙从东见斥候们归来,气得抬脚便踹,一个一个踹了个遍,踹完指着斥候们的鼻子破口大骂。   别人或许逃不出去,但斥候们分明有机会逃出包围圈的,可他们却傻乎乎地跑回来了。   一名被踹得踉跄的斥候梗着脖子直视孙从东,这一次他不害怕将官了。   “袍泽兄弟同生死,何以独遗小人?” 第五百九十七章 许家商队   荒原上的山头不算高,山上没有任何植被作掩护。   李钦载的兵马占据山头后,明明白白地摆在面前,每个人站的位置都看得清清楚楚。   四面八方被围,李钦载只能选择占高地据守。   如同做梦似的,从战略主动,到完全陷入被动,转折点是鄯州。   值吗?   挺值的。   如果时光重来一次,李钦载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数万百姓的生死面前,李钦载不可能有别的选择,他出身权贵,但他的灵魂仍是草根,他做不到用百姓的生死当作筹码,来换取战争的胜利。   此时此地,仅剩的三千余兵马已完全陷入吐蕃军的包围。   李钦载占据高地,也不会坐以待毙,他仍需要尽最大的努力,让跟着自己的将士们活下来。   “知道怎么挖壕沟吗?”李钦载问孙从东和宋金图。   二人点头,古代战争其实也有土工作业,挖壕沟是为了拒止敌军的骑兵,放缓敌军冲锋的速度。   “咱们也挖壕沟,但不是为了拒止敌军,而是咱们自己人站在壕沟里,梯次壕沟,逐级防御,重要的是火铳手,没有火铳的用弓箭,总之,防御战不必冲锋,就坚守在阵地的壕沟里。”   “一道壕沟失守了,咱们马上退到第二道壕沟,继续坚守,若有机会再将第一道壕沟夺回来。”   李钦载详细解释后,孙从东和宋金图懂了。   “懂了就开始挖,所有人都动起来,愣啥!”李钦载一挥手,二人将命令飞快传达下去。   三千多人同时进行土工作业,荒原上仅有的这座小山头一时间尘土飞扬,漫天遮蔽。   从山脚,到山腰,按照李钦载的构思,逐级建立壕沟防线,一道又一道。   每一道防线都是一线求生的机会,每个人都挖得很认真。   “苏定方大军离咱们还有多少路程?”李钦载突然问道。   孙从东叹了口气:“至少还有一日路程,等他们赶到,正好给咱们收尸,也算没有落个客死异乡的下场……”   李钦载笑了:“我倒是不太讲究这个,死哪儿都一样。”   顺手搂过一旁的紫奴,李钦载眨眼:“我让人在山顶多挖个坑,咱们埋一起吧,我的兄弟多,到了黄泉路上我也能罩着你。”   紫奴丝毫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反而甜甜一笑,顺势倚在李钦载的肩头,道:“我听你的,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时,我先下去等你。”   说着紫奴突然使劲搂住他,笑得很野性:“我好开心呀,能与你同生共死,你的夫人都做不到的事,我做到了!”   孙从东和宋金图脸色一僵,识趣地扭过头去。   孙从东怆然一笑:“我做错了什么,临死前还要看别人恩爱,而我,死了也只是个孤魂野鬼……”   李钦载不自在地笑了笑:“域外蛮夷婆娘,举止有点奔放,不必在意哈。”   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名斥候匆忙来报:“李县伯,西北面吐蕃军两万兵马已至,离我们只有十里。”   李钦载叹了口气,脸上带着笑,眼神却无比决然:“诸位袍泽,准备死战吧。”   ……   距山头三十里外的一座帅帐内,禄东赞站在矮桌后,面沉如水地盯着面前的一张地图。   帐内站满了人,皆是麾下骁勇的将领。   地图上,一个个标记好的箭头从四面八方直指同一个地点。地图的包围圈外,另一道箭头离吐蕃军的包围圈尚有数百里。   禄东赞盯着地图,道:“苏定方大军马上要到了,斥候所报,离凉州尚有一日路程,若知我们入唐国境内,包围了李钦载,苏定方必令大军改道驰援。”   抬眼看着众将,禄东赞加重了语气,道:“老夫将吐谷浑境内所有兵力都抽调过来,为的就是歼灭李钦载。”   “如今李钦载已被我们团团围住,不可能突围,此战绝不容有失,谁的防线若放跑了李钦载,将领斩首示众,族人皆诛!”   吐蕃众将轰然应是。   禄东赞又道:“李钦载所部兵马只有三四千余,此战当速战速决,记住,我们只有一天的时间,一天之后,苏定方大军定来救援,那时我们必败。”   “一日之内,全歼李钦载,老夫赌上国运,布下这盘大局,李钦载若亡,吐蕃至少可立不败之地,纵然不敌苏定方大军,老夫亦有筹码与唐国分食吐谷浑!”   ……   漫天黄沙,一支商队在兰州城外顶着风沙艰难前行。   商队是右相许敬宗家的私属商队,由其孙许彦伯负责运营,从长安城出发,满载大唐精美的瓷器和丝绸,正在向西域行进。   说是许家商队,其实是三家合股,其中最大的一股是李治,其次是李钦载,许家出钱又出力,却只占了可怜的十分之一,但许家却甘之如饴。   对许家来说,商队挣不挣钱已不重要,贴钱也无所谓,重要的是政治意义,以及名分。   这支商队比普通商队人数更多,骆驼和马匹竟比寻常商队规模大了一倍之多。   这就是个意外,临出发前,李钦载的夫人崔婕,还有一位不知名分不愿透露姓名的金乡县主,各自筹备了许多物质托许彦伯带给李钦载,两家的物质加起来简直能凑够一整支商队。   许彦伯乐意帮忙,但不乐意当免费的物流大队,于是只好在商队原有的规模之上,临时添加了骆驼马匹和商队护卫。   于是商队所载的物品里,两个女人给李钦载捎带的东西占了一半,另一半则是许彦伯张罗的货物。   捎带东西可以,不能不赚钱吧?   今日许家商队刚从兰州出发,看了看地图,离凉州还有数百里,走完这数百里,将两个女人捎带的物品交给李钦载后,许彦伯琢磨着是不是在凉州再进一次货,将路上的物流损失补回来。   出了兰州城,商队走了二十余里,许彦伯突然发现路上的百姓越来越多,百姓们携家带口,神情仓惶,他们有的带着行李,有的则只是简单的挎个包袱。   许彦伯感到奇怪,于是拦下几名百姓询问了一番。   问过之后,许彦伯懵了。   “吐蕃贼竟敢犯我鄯州?狗杂碎,谁给他的胆子!” 第五百九十八章 义士无名   习惯了唯我独尊的大国思维,大唐自从灭了突厥以后,数十年来臣民的国格人格已上升到有些狂妄的地步。   这些年大唐发起的战争,无一不是破敌城,灭敌国,战火向来只在异国燃烧,数十年没听说过还有敌国胆敢主动入寇大唐的国土。   所以当许彦伯听说吐蕃竟敢兵围鄯州后,首先的反应是愕然,不敢置信。   多大的胆子才敢干这事,禄东赞疯了么?   接着许彦伯又从百姓口中得知了另一个消息。   天子使节李钦载领数千精兵,飞驰数百里救援鄯州,城外一场大战后,阵前斩杀敌首近万级,解了鄯州之围。   这些百姓皆是鄯州之围解了以后,从城里逃出来的,鄯州守军原本只有两千,城池被围后,根本抵挡不住三万吐蕃军的进攻,幸好李钦载解了鄯州之围,免了全城数万百姓一场灭顶之灾。   许彦伯顿时舒坦了,仰天哈哈大笑。   不愧是我敬重的景初兄,天子器重的股肱之臣,果然不负所望。   这才是我大唐儿郎的风采,当浮一白!   许彦伯高兴极了,愈发崇拜李钦载的同时,风流亦不甘落他人之后,于是下令商队将携带的干粮拿出来,赈济那些仓惶逃出城没有食物果腹的百姓。   怀着愉悦的心情继续西行,又走了一段路,仍然遇到许多从鄯州城逃出来的百姓。   许彦伯看着成群结队的百姓,满怀感慨地道:“这都是景初兄的功德啊,活命万人之恩,菩萨都摇头怕怕,下辈子投个啥胎才对得起他今生攒下的功德,我都替阎王发愁……”   突然,一对抱着孩子的中年夫妇拦在许彦伯的坐骑前,许彦伯下意识拨转马头让开,但这对中年夫妇却仍站在马前一动不动。   许彦伯皱眉:“何故拦我的马?”   中年夫妇长相普通,穿着也普通,怀里的孩子大约六七岁,在父亲的怀里眨巴着眼睛,天真地看着许彦伯。   中年汉子将孩子递给婆娘,然后朝许彦伯躬身一礼,道:“敢问贵人可有官职?小人见商队里的护卫皆是精悍之辈,曾经或是军伍汉子,故小人冒死相拦,还请贵人略伸援手。”   许彦伯扬了扬眉:“无亲无故的,居然向我求援,有点意思。你说说,要我帮你什么?”   “小人不需帮忙,要帮忙的是天子使节李钦载。”   许彦伯一愣,立即飞身下马,走到中年汉子面前,严肃地道:“李钦载?咋回事?”   “李县伯解鄯州之围,活命数万百姓,但他和麾下的将士却被吐蕃军围了,情势已危在旦夕,小人见您衣着华贵,商队里有军伍汉子,故而斗胆,请贵人发兵救援李县伯。”   许彦伯吃了一惊,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景初兄被吐蕃军围了?啥时候的事?”   “解鄯州之围后,李县伯率部离开,小人沿途遇到别的城池逃出来的百姓,打听之后才知,吐蕃军在边境调集兵马,将鄯州附近围了个结实,兵马至少四五万之众,而李县伯只有数千,情势危矣!”   许彦伯身躯一震,盯着这位中年汉子,道:“你是何人?与李县伯相识否?”   中年汉子垂头道:“小人在鄯州城曾受李县伯之恩,本欲与李县伯同死,但妻儿在侧,不忍弃之。怀恩而不能报恩,实在惭愧,只好将消息告之贵人,贵人若有余力,还请慷慨相救。”   许彦伯眼皮直跳,不死心地让商队护卫又请了几名百姓过来,打听过后,与中年汉子说法一致。   许彦伯重重一跺脚:“咋不早说!快,商队派快马回转,告诉苏定方大军,将此间事详细禀之,请苏定方大将军率兵驰援!”   中年汉子闻言顿时释然。   许彦伯沉思片刻,道:“商队护卫全部集结,寻找景初兄具体身陷之处,提前为苏定方大将军探明路程。”   “兵贵神速,景初兄命悬一线,不可耽误,快!”   一群商队护卫骑在马上抱拳领命,然后拨转马头,分别朝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   中年汉子再行一礼,道:“小人愿尽绵薄,可联系路上逃难的百姓,沿途搜集干的牛马粪便,点起烽火,为大军引路。”   “路上的百姓皆受李县伯活命之恩,若能为李县伯做点什么,必心甘情愿。”   许彦伯赞道:“好,如此至少可省数个时辰,此时此地,每一刻都万分珍贵,有心了!”   中年汉子眼眶一红,双膝跪在许彦伯面前,哽咽道:“多谢贵人援手,但愿李县伯平安无恙。”   许彦伯扶起了他,拍了拍他的肩,叹道:“足下真义士也,我代景初兄多谢你了。”   “小人未尽寸力,未能为李县伯分忧解危,当不起‘义士’二字。”中年汉子惭愧地道。   “不,你已经做了你该做的,做得很完美了。”   两人商议过后,互相道别。   中年汉子将妻儿交托给信任的乡邻,然后转身走向来时路。   被生活压得佝偻落魄的身影在人群中闪没,终泯然于众生。   许彦伯突然发现,他连这位汉子的名字都来不及问起。   这位没有名字的英雄,此生唯一的闪光或许便是今日此时,以后的人生里,他仍将平凡庸碌。   ……   不知名的山头上,处处皆是阵亡的尸首。   有敌军的,也有自己袍泽的。   李钦载所部已在此成功抵挡了吐蕃军不下十次的进攻,依靠三眼铳的超长射程和密集射击,才勉强守住了阵地。   但此时的情况却越来越不乐观,吐蕃军悍然舍生的冲锋,让李钦载的数千兵马感到压力沉重,一波又一波的攻击,唐军将士们已阵亡千余。   幸好提前挖下的壕沟,为唐军抵挡了无数箭矢和刀戟,这才避免了唐军更大的伤亡。   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李钦载将“守”这个字发挥到了极致。   相比之下,吐蕃军在阵地上扔下了近万具尸首,最终的战果却只是占领了山脚下的唐军阵地。   唐军退守山腰。   距离两军厮杀争夺的山头五里外,吐蕃军的帅帐内,禄东赞对唐军的顽强抵抗感到深深震惊。   他没想到,区区数千人的唐军,抵抗竟如此激烈且坚韧。   费劲心思布局,调集几乎所有的吐蕃军兵力,当大军终于将李钦载团团围住时,禄东赞没想到歼灭这几千人的战事竟如此难啃。   吐蕃军在阵前牺牲了近万人,才堪堪将山脚攻破,若继续围攻下去,将会付出多么惨烈的伤亡?   作为一军主帅,禄东赞审时度势的能力当然是不凡的。   理智告诉他,必须撤军了。   当前更重要的是吐谷浑这片土地,战事进行到这个地步,完全吞下吐谷浑已不可能,禄东赞更没把握与即将到来的苏定方大军交战。   唯一能做的是与唐国谈判,与唐国分而食之。   但是,谈判必须要有筹码。   禄东赞没有筹码,听说苏定方麾下有一万兵马手执那种奇怪的新式兵器,吐蕃在这等强大的武力面前毫无抵抗之力。   一旦苏定方大军到来,吐蕃只能拱手让出吐谷浑所有的土地,那么这几个月吐蕃军付出巨大的代价才打下来的国土,有何意义?   所以,禄东赞决定改变战术目的。   他唯一的筹码是李钦载。   如果此战能够活捉李钦载,筹码不就来了?   大唐天子甚为宠信的重臣,出使吐谷浑立下不世之功,如此重要的人物若掌握在他禄东赞手里,唐国肯谈判吗?肯把吐谷浑的土地分一半给吐蕃吗?   不一定能谈成,但它至少是一份让吐蕃立于不败之地的筹码,分量很重。   帅帐内,禄东赞突然长身而起,沉声道:“下令勇士们停止进攻,传话李钦载,老夫欲赴阵前见他一面。”   唐军山腰阵地。   一阵阵凄厉而痛苦的哀嚎此起彼伏。   艰难地守住了这座山头,但将士们付出了太大的伤亡,不到半天时间,三千余将士已阵亡了三分之一,余者也大多有伤。   李钦载胳膊上缠着布条,布条上隐隐有血迹渗出。   刚才吐蕃的一轮进攻里,敌军一支冷箭朝他射来,幸好老魏眼疾手快拽了他一把,那支射向胸膛的冷箭才偏了角度,射中了他的胳膊。   紫奴蹲在地上,不断为伤兵包扎伤口,那些救不了的重伤者,紫奴只能含泪放弃,转身去救另一个。   这场惨烈的战事里,有人牺牲,有人成长。   “受伤的,没受伤的,都赶紧掏出干粮用饭,快!敌军又快进攻了!”李钦载在阵地上穿梭,大声喊道。   所有人默默地掏出干粮,表情麻木地啃食。   阵地的壕沟里,坐在地上的将士们吃着干粮,偶尔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哭声,哭声方兴即止,悲怆的将士用食物堵住了哭泣的嘴。   壕沟里到处可见躺满的伤兵,他们有的在垂死边缘无力地呻吟,还有的已经变成了一具尸首。   脚下的黄土地已经被鲜血染红,像一朵朵绽放在忘川河边的彼岸花,无声地诉说着生死之外的生命的意义。   李钦载走在壕沟内,忍着悲痛无力地看着伤兵们的呻吟。   一名伤兵在他的脚下,鲜血止不住地从他的腹部涌出来。   李钦载蹲下身,用力帮他捂住伤口,可鲜血仍然从他的指缝里汩汩流出。   “你再忍一忍,再忍一忍……”李钦载红着眼眶道。   伤兵已自知没救了,惨然朝他一笑,虚弱地道:“李县伯,咱们……还有援军吗?”   “有的,有援军,援军马上就到了,相信我。”   伤兵龇牙笑了:“你是大人物,……不,不可骗我们小兵卒,哪里来的援军?”   李钦载含泪道:“你再坚持一会儿,就能亲眼看到援军了,苏定方大将军派人送了信,他的大军马上就到。”   伤兵艰难地摇头:“不重要了,李县伯……求您一件事。”   “你说。”   “带我的……尸首,回家乡,我……不想埋在这里,入不了祖坟,只能是……孤魂野鬼呐!”   “你们……都要活着,活着,带我回家。” 第五百九十九章 劝降,死战   朴素的乡土情结,可以死,但希望埋在家乡。   李钦载无法不答应,这是将士们最后的请求,三千余将士,有活着的,也有死去的,无论生死,都应回家乡。   “我答应你。”李钦载看着濒死的伤兵,认真地许下承诺。   伤兵终于放下了最后一桩心事,感激地朝他笑了笑,身体一阵抽搐后,胸膛再无起伏。   李钦载默默取出一块白布,盖在他的脸上。   转身看到众将士沉默地注视着他,李钦载大声道:“我不保证你们能活下去,但如果战死,我会将你们每一个人都带回家乡!”   “我若战死,也会送信给苏定方大将军,请他带我们回家。”   一名府兵哈哈笑了几声,道:“有李县伯这句话,死亦无憾!”   “既有归宿,死战何妨!”   “死战,不降!”   “不降!”   李钦载含泪朝众人长长一揖,久久不肯起身。   接下来的时间,将士们治疗伤兵,收拾袍泽遗体,加固壕沟工事,趁着空档进食干粮饮水。   战场上出现暂时的宁静祥和,然而终究被马蹄声打破。   一名吐蕃将领高举王旗,出现在工事前两百步外。   将士们正要拿起三眼铳瞄准,李钦载却扬了扬手。   单骑而至,必是来使。   吐蕃将领举着旗,大声道:“奉大相之命,请唐国使节李钦载出阵一叙。”   刘阿四紧张地拽住了李钦载的胳膊,道:“五少郎,恐有诈……”   李钦载摇头,笑道:“这等光景了,我相信禄东赞不会干下三滥的事。”   说归说,李钦载应邀的同时,也不会真的完全相信禄东赞。   于是李钦载将会面的地点定在两军阵前两百步左右。   这个位置,恰好是三眼铳的射程范围内,一旦有变,身后的将士们会用火铳保护他的周全。   一炷香时辰后,禄东赞一袭白袍,身披大氅,独自走出阵前。   两军对峙的阵前,已被吐蕃军士置下一张矮桌,两个蒲团,以及一壶烫好的冒着热气的青稞酒。   李钦载也哈哈一笑,独自走了出来。   相比禄东赞华贵雍容的穿着,李钦载显得狼狈多了,身披的铠甲上处处擦痕,面孔被硝烟熏得黑一块白一块,胳膊上还缠着布条。   两人走到阵中空地上,他们的身后,是各为仇敌的两军。   禄东赞仍如当初见他一般,脸上带着温和儒雅的微笑,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君子风范。   李钦载抬眼朝他一扫,也不招呼,径自便在蒲团上坐了下来,单手执壶,给自己斟了一盏酒,一饮而尽。   “好久没喝到热乎酒了,痛快!”李钦载说着又给自己斟了一盏。   禄东赞含笑注视着他,对李钦载如此无礼的举动完全不介意。   李钦载连饮三盏,这才呼出一口气,朝禄东赞笑了笑:“吐蕃大营一别,大相久违了。”   禄东赞也笑道:“老夫招待不周,李县伯见谅。”   “哪里哪里,大相招待特别周到,盛情款款,永世难忘。”李钦载眨眼:“我以大唐天子使节的名义,邀请大相来日赴我大唐长安做客几日,不知大相意下如何?”   禄东赞笑道:“有暇定当叨扰。”   两人见面彼此都很客气,聊天的氛围可谓如沐春风,而他们的身后,却是剑拔弩张的两支军队。   李钦载又饮了一盏酒,道:“大相邀我前来,有事还是直说吧,大家都挺忙的。”   禄东赞沉吟,似乎在组织措辞。   李钦载却又道:“千万不要说什么劝降,许下高官厚禄之类的话,太狗血了,挺好的聊天气氛,大相莫煞风景。”   禄东赞目光闪烁,道:“身陷绝境,纵死不降?老夫以为李县伯出身权贵,应是识时务之人,懂得临机变通,不像那些愚夫只知所谓的忠孝……”   李钦载笑道:“我出身权贵,家祖英国公李勣,大唐三朝功勋名将,李家世受天子恩宠,我若降了吐蕃,哈哈……说不下去了,笑都笑死了!”   禄东赞眼神闪过厉色,随即也笑道:“好像确实可笑,是老夫鲁莽了。”   叹了口气,禄东赞道:“自从李县伯离开我大营之后,你给老夫添了很大的麻烦啊……”   李钦载点头:“看得出,大相连吐谷浑战略都弃之不顾,调集所有兵马只为歼灭我,说真的,我很荣幸。”   禄东赞微笑道:“古稀之年,能与唐国英雄少年交手,亦是老夫之幸。”   说着禄东赞斟满两盏酒,举杯道:“战场决生死,樽前论交情,老夫敬少年英雄一杯。”   李钦载也不客气,端盏一饮而尽。   禄东赞饮尽之后,搁下酒盏叹道:“唐国后继有英雄如足下者,吐蕃危矣,三四十年内,吐蕃再无东进之望。”   说着禄东赞加重了语气:“李县伯,果真不愿降么?你若肯归降,老夫不会留你,事后还会将你送回大唐。”   李钦载淡淡地道:“大相,我要脸的。”   禄东赞深深地凝视他,目光里带着失望。   长长一叹,禄东赞又端杯道:“如此,你我便最后再饮一盏,从此各安天命。”   李钦载端杯饮尽,搁下酒盏,又拿过案桌上的银壶摇了摇,发现银壶里的酒还剩大半,便不客气地拿走。   “大相,告辞了,多谢你的酒。”   李钦载说完哈哈一笑,大步走回自己的阵地。   禄东赞盯着他的背影,目光渐渐阴沉。   招降无望,但,禄东赞仍需要筹码。   ……   回到阵地,李钦载一边对着壶嘴大饮几口酒,一边喝道:“将士备战!吐蕃马上要进攻了!”   说完将酒壶扔给一旁的孙从东,孙从东接过,也大饮了几口,笑道:“临死前还能痛快喝几口,虽死无憾!”   然后孙从东转身拔刀,厉声道:“所有火铳手,进入壕沟,准备死战!”   紫奴依偎到李钦载身边,她的身躯微微颤抖。   当李钦载从阵前回来的那一刻,她便知道,死亡已离她越来越近了。   她不怕死,她只是有些遗憾。   相逢于乱世,死别于乱世,那场垂柳下的春风,那个骑马微笑的少年,今生再也见不到了。 第六百章 终战,死别   短暂的沉寂后,吐蕃军的进攻再次开始。   这次吐蕃军动用了抛石机。   之前的吐蕃军进攻虽猛,但壕沟内的唐军将士有了掩体,伤亡数字比吐蕃军小得多,这种新的战法令吐蕃军感到无所适从。   古代人并不愚蠢,他们有应对战争的各种智慧。   于是禄东赞下令动用抛石机,硕大的石块从天而降,重重落在唐军阵地上。   密集的石块虽不如炮弹那样爆炸,但重量和重力惯性,硕大的石块落在阵地上,仍给唐军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不仅如此,禄东赞还下令在阵前唐军的射程范围内点起了狼烟,白色的烟雾在两军阵前弥漫,唐军的三眼铳顿时失去了准头,只能朝烟雾盲射。   禄东赞终究是有几分本事的,李钦载只能下令再次后撤,从山腰撤向山顶。   将士们的伤亡越来越大,当初的三千余将士,如今只剩下一千余。   按此刻的情势来看,这一千余将士用不了多久也将伤亡殆尽。   “五少郎,敌军冲上山腰了!”刘阿四焦急地大喊。   “整队,填装弹药,把他们打退!”李钦载恶狠狠地咬牙:“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扭头望向孙从东,李钦载大声道:“还有神枪手吗?瞄准他们的将领打,敌军冲至最后二十步,咱们扔下三眼铳,冲出去白刃战!”   孙从东应是,亲自抄起一杆三眼铳,瞄准吐蕃军一名扬刀呵斥的将领,砰的一声枪响,将领倒地,吐蕃军的攻势顿时微微一滞。   “继续,瞄准将领打,准头不够,火力来凑,集中火力朝将领方向轰过去!”李钦载喝道。   千余将士只剩下三百多火铳手,其余的皆在用弓箭和石块顽强抵抗。   在李钦载的命令下,吐蕃军的将领倒霉了,所有火铳手的火力全部朝将领方向倾泻而去,指挥冲锋的吐蕃将领一个个被点名,吐蕃军同一时间失去了许多将领,一时间群龙无首,彷徨四顾。   吐蕃军后阵,观察战场情势的禄东赞立马下令擂鼓,并向山腰增兵。   随着隆隆的鼓声,吐蕃军潮水般朝山腰涌来。   李钦载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再看看己方伤亡惨重的袍泽,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袭上心头。   真的……尽力了!   穿越至今,从未想过自己会是这般死法。   原以为,自己会死得更伟大一点,那些改变世界的念头,在战争面前却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穿越者,也是一介凡人啊,有喜怒贪嗔痴,也有不甘不愿却无可奈何的命运。   缓缓拔出腰侧的横刀,李钦载盯着山腰往上冲的吐蕃军。   尽管毫无还手之力,可他仍要战,死在敌人的刀剑下,是他最好的归宿。   一旁的紫奴突然抱住了他,李钦载垂头望去,紫奴已泪流满面。   “李钦载,来世你若见到一位会跳飞天舞的女子,那便是我,不要忘了我!”   紫奴将他和她的手掌合在一起,朝着他们手掌合缝处的掌肉狠狠咬下去。   李钦载吃痛,紫奴却死死不松口,许久,紫奴才将手掌分开,两人的掌骨处留下了深深的齿痕,齿痕上还渗着血。   紫奴泪眼婆娑,朝他凄然一笑:“这是你我的印记,咱们死后,愿敌军尚存一丝良知,见此印记,当知相爱不可死别,将你我合葬一处。”   “生不能同床共衾,死亦当同茔而眠……”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对不起,我实在不该将你牵累进来。”   紫奴抱住他,笑中带泪:“我自愿的,还欠你一条命呢,今日正好还你。”   吐蕃军已越过了山腰的防线,步步朝他们逼近。   李钦载抿了抿唇,握紧了手中的横刀,双目通红大喝道:“准备,死战!”   三眼铳仍不停地将吐蕃军击杀,然而潮水般的敌军仍一股又一股地涌来。   刘阿四和老魏扶着李钦载,跳出了壕沟。   老魏猫着腰,一刀磕飞了一支冷箭,哂然笑道:“五少郎莫急,让咱们袍泽兄弟先上路,您在后面慢慢赶来。”   说着老魏和刘阿四冲出了壕沟,如同下山的猛虎,朝吐蕃军狠狠扑去,眨眼间消逝在人群中。   后面的李家部曲们也纷纷冲了出去,偌大的山顶只剩李钦载和紫奴两人,他们的手紧紧地牵在一起。   李钦载朝紫奴淡淡一笑,道:“该道别了,若有来世……”   紫奴握住一柄匕首,却甜甜笑道:“若有来世,你我当相逢在春风里,你骑马停在一株垂柳下,朝我微笑,我便知那定是你。”   李钦载点点头,突然放开了紫奴的手,手中横刀一紧,朝山腰的吐蕃军冲去。   紫奴凄怆地看着李钦载义无反顾的背影,右手一翻,匕首的刀尖已对准了自己的心窝。   正要狠狠扎下去时,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枪响。   紫奴这几日在唐军中待久了,立马听出来这是三眼铳的枪响。   听到声音后,紫奴不由愣了。   唐军皆在此,吐蕃军后阵为何会有枪响?难道……   紫奴绝望的美眸突然露出了希望的曙光,匕首也不再对准自己,接着飞身而起,朝李钦载消失的方向飞奔而去。   “莫伤我男人!”   如同发怒的小雌虎,紫奴爆发出身体所有的潜力,奋不顾身地扑向李钦载的身后。   吐蕃后阵的枪响,所有人都听到了。   吐蕃军愣神的同时,心中不由浮上几许惶恐,而正在最后血战的李钦载和部曲们,短暂的失神后,不由大喜。   “援军至矣!”刘阿四嘶声吼道,眼泪伴随着脸上的尘土顺腮而下。   仅剩的数百名唐军将士顿时发出歇斯底里的欢呼声。   李钦载最初的喜悦过后,立马冷静下来,大声道:“集结,收缩,结防御阵!”   所有将士立马朝李钦载靠拢,在山顶下方迅速结成一个防御阵型,将铠甲和盾牌朝外,一支支三眼铳从盾牌的间隙伸出来,不停朝外放枪。   荒原山头之外,一支万人骑兵全部手执三眼铳,出现在吐蕃后阵。   苏定方骑在马上气喘吁吁,看着远处硝烟弥漫的山头,喘着粗气道:“老夫丢盔弃甲跑来,总算赶上了!”   “哪个狗杂碎敢欺负我侄孙,纳命来!” 第六百零一章 援军至,败逃   苏定方来得很狼狈,六十多岁的年纪,一路放马狂奔,靠着沿途逃难百姓的烽火指引,这才在最后的关键时刻赶到。   麾下只领了一万兵马,但却是每人双马,一路上换马不换人,数百里路没有任何休息,从接到许彦伯报信的那一刻起,苏定方大军便风驰电掣般赶到这座无名山头外。   一万骑兵手执全新的三眼铳,战马刚停下便列好了阵,全军下马,三段式步行推进。   吐蕃后军全乱了,没想到在这个即将全歼李钦载所部的关键时刻,苏定方大军竟来得如此迅速。   以禄东赞的估计,苏定方所部至少应该在六个时辰以后才能到达,在这六个时辰里,禄东赞完全有把握让李钦载全军覆没。   然而,苏定方终究来了,来得比较早,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一万手执三眼铳的唐军步步推进,吐蕃后军仓惶后退,每一轮齐射,便有上千吐蕃军倒下,这样的画面如同村庄收割麦子,禄东赞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麾下的勇士们像麦浪一般一片片被收割。   苏定方骑在马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抬眼眺望,恶狠狠地道:“后军调拨五千兵马,绕到吐蕃军前阵,断了他们的退路。我那乖侄孙不知被这群狗杂碎欺负成啥样了,一个都不要放过,全杀了!”   “还有那个吐蕃大相,呸!最好给老夫活捉,捉住后绑在柱子上,让我那乖侄孙一片片剐着玩。”   随着苏定方的军令一道道下达,一万唐军将士立马变阵。   五千将士仍保持阵型,朝吐蕃后军推进,另五千将士拨转马头,绕过两军交战的战场,分左右两侧朝吐蕃军前阵冲去。   吐蕃军帅帐外,禄东赞脸色变了,他这辈子都没经历过如此惊险的境况,原本主动权在手,对李钦载任杀任剐,眨眼间情势陡然反转,自己竟被唐军围了。   吐蕃军这几日追着李钦载所部到处跑,禄东赞为了布局全歼李钦载,吐蕃军数万主力几乎是日夜兼程赶路。   就为了对李钦载形成全面包围,今日又与李钦载所部在这座不知名的山头下进行了一场艰苦的血战。   可以说,此刻的吐蕃军,无论军心士气还是体力精神,都已是强弩之末。   而唐军虽是远道飞驰而来,但自从出长安至今,尚未经一战,今日算是首战,正是士气如虹之时,再加上天下无敌的三眼铳,更是如虎添翼,无人能挡。   一两千杆三眼铳或许对整个战事没有太大的影响,但一万杆三眼铳就不一样了,这是量变引起质变。   一万杆三眼铳摆开阵势,天下无任何军队可破,没人能冲到阵前一百步内。   “向西撤退!快!”禄东赞果断下令。   苏定方大军刚出现,禄东赞便意识到,今日已是必败之局,毫无悬念。   虽然此刻麾下还有三万余将士,但在一万杆三眼铳面前,三万吐蕃军啥也不是。   兵败如山倒,禄东赞很清楚,一支军队如果军心士气尽丧,将会是什么后果。   一个人的崩溃,完全能影响整支军队,从而导致全面崩溃。   此时除了撤退,没有任何办法挽回局势。   至于被围攻的李钦载,禄东赞也顾不上了,以李钦载麾下顽强抵抗的气势,一时半会儿不可能绞杀他,反而耽误了自己撤退的时间。   吐蕃后军仍有数千兵马悍不畏死地朝唐军发起自杀式冲锋,然而在一阵阵烟雾和巨响声中,数千兵马如同扔进湖泊的小石子,泛起微微的涟漪后,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对平静的湖面没有任何影响。   顾不上舍生忘死冲锋的吐蕃后军,禄东赞在亲卫的搀扶下骑上马,头也不回地朝西面逃窜而去。   后军阵前,布置好一切的苏定方眯眼盯着远处那座冒着硝烟的山头,沉声道:“那里易守难攻,景初定在那处率部坚守,亲卫何在?”   几名亲卫跃马而出,抱拳行礼。   苏定方道:“去,五百亲卫齐出,冲阵杀敌,与李景初会合,将他保护好。”   亲卫们轰然诺应,五百名亲卫一齐朝山头冲去。   此时的吐蕃军已全军崩溃,围住李钦载的吐蕃军也放弃了进攻,掉头便朝西面逃去。   李钦载和仅剩的数百名将士聚拢在一起,仍保持防御阵型,丝毫不敢松懈。   看着吐蕃军如潮水般退去,李钦载咬了咬牙:“这次怕是无法活捉禄东赞了,可惜!”   紫奴死死地搂着他的腰,仿佛在害怕他会突然消失似的。   李钦载疲惫地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可以松手了,咱们援军来了,我们得救了,不必生离死别了……”   “不!”紫奴将头埋在他的后背,带着哭腔道。   “松手吧,你快勒得我喘不上气了。”   “不!”   “现在是大团圆结局时刻,你不要人为地制造狗血悲剧……”   “不!”   紫奴的脸颊贴着他冰凉的铠甲,后背每一片甲叶都沾满了她的泪水。   “李钦载,你不会死了吧?”   “援军来了,我不会死了。”   紫奴仍搂着他的腰,突然哇地大哭起来。   刚才只差那么一瞬,便是生死相隔,紫奴此刻回想起来,仍忍不住感到一阵后怕。   搂着他的腰哭了许久,紫奴抽噎着道:“李钦载,你活着,真好。”   ……   兵败如山倒,顷刻间,吐蕃军如同退潮般跑得干干净净。   直到此刻,李钦载身边结阵的将士们才松了一口气,缓缓放下刀剑,然后互相搂抱,声嘶力竭地大喊,发泄刚才久抑的情绪,最后纷纷蹲在地上以手捂面,泣不成声。   五千余将士,最后只活了数百人。   战死的袍泽们,永远长眠于这片陌生的土地上。   李钦载也想哭,这辈子几次直面死亡,唯独这一次,他几乎已一脚踏进了鬼门关,最后的冲锋时,他甚至能闻到敌人刀剑上的血腥气。   数千唐军围了上来,看着李钦载和将士们蹲在地上发泄情绪,每个人都充满理解地看着他们。   上过战场的人都很清楚这种大战之后需要发泄的情绪,不将这股心气彻底释放出来,人会得病的。   苏定方骑马奔来,将士们纷纷让开一条道。   看着蹲在地上的李钦载,苏定方下马走上前,将李钦载拽了起来,上下打量他一番,点头道:“不错,没缺胳膊少腿,这一战干得漂亮,不愧是李家的种!” 第六百零二章 开疆拓土   李钦载此刻唯一庆幸的是,苏定方大军没像前世狗血悲剧电影里那样,赶到只能为他们收尸。   终归还是在最后拼命的关头及时赶到了,黑白无常的铁链擦着他们的头皮而过,苏定方将他们狠狠拽回了阳间。   李钦载无力地坐在地上,缓了许久才回过神,抬眼望去,苏定方正一脸疼惜地站在他面前。   李钦载急忙起身行礼:“小子拜见苏爷爷……”   苏定方拍了怕他的肩,笑道:“是条汉子,不比你爷爷差,身陷绝境,誓死不降,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与敌同归于尽,不愧是将门虎子,不愧是我大唐好儿郎!”   李钦载苦笑道:“将士们都是好儿郎,我只是其中之一罢了,可惜了战死的袍泽们,是我对不起他们……”   苏定方叹道:“慈不掌兵,踏上战场前,就该知自己的下场,你我皆难免,早一步晚一步罢了。”   李钦载行礼道:“烦劳苏爷爷,小子答应过,让战死的将士们马革裹尸而还,安葬于家乡……”   苏定方点头:“老夫答应你,这就调派一千骑队,将战死的将士们送回关中安葬。”   “多谢苏爷爷。”   李钦载身后的将士们纷纷朝苏定方行礼。   紫奴一直躲在李钦载的身后,小心翼翼地看着苏定方。   苏定方也发现了她,老眼一眯,道:“紫瞳胡女?稀奇了。”   李钦载急忙道:“是小子的……朋友,若不是她,小子早死在吐蕃大营中了。”   苏定方哼了哼,道:“你倒是不耽误,既当了英雄,又当了风流种子……”   “风流固然,但我绝没有当种子。”   苏定方懒得多说,挥手令道:“传令全军扎营,让后面的两万兵马赶紧来此集结,明日追击吐蕃穷寇。”   说着苏定方打量着李钦载,道:“老夫得知你被围困此地,率军飞驰而来,战马都累死不少,所幸苍天不负,在你断气前赶上了,若差半步,回头不好对你爷爷交代……”   李钦载脸颊抽搐了一下,老货的措辞可真是……率真得很。一把年纪,人情世故全活狗肚子里了。   苏定方又笑了:“老夫以前对佛家的所谓因果向来嗤之以鼻,军伍汉子没人信报应,但这一次老夫可真就不得不信了。”   “今日你能活命,除了老夫拼命赶路,也要多亏你曾经种下的善因,若非你解鄯州之围,活人无数,你今日的下场不好说。”   李钦载奇道:“小子种了什么善因?”   苏定方叹道:“你救了鄯州城数万百姓,这些百姓出城往东逃去,路上遇到了许家的商队,许彦伯那小子才知你被禄东赞围了。”   “老夫率军赶来,沿途逃难的百姓纷纷为我等大军点燃烽火,一路指引,老夫这才没走半步冤枉路,堪堪及时赶到救了你的狗命。”   “说来果真如佛家所言,种善因,得善果,你待百姓如子,百姓视你为父,父救子,子救父,好一出人间佳话。”   李钦载感动地望向空寂的远方,长叹口气,然后面朝东方长揖一礼。   “好后生,你的事已做完,接下来看老夫的。”苏定方捋须笑道:“明日老夫便直入吐谷浑,称量一下禄东赞的斤两,当年他代松赞干布赴长安求亲时人五人六的,老夫那时便看他不顺眼了。”   李钦载激动地道:“苏爷爷,干死他!”   “天子任你为使节,你将吐谷浑搅得天翻地覆,如今的局面都是你打下来的,老夫明日追击吐蕃军,你可有话嘱咐老夫?”   李钦载想了想,道:“苏爷爷率军入吐谷浑,小子猜测,您和王师应该不会遇到太强烈的抵抗了。”   “哦?此话怎讲?”   “原本小子在吐谷浑境内与禄东赞游击,不多不少灭了他一万余,逼得禄东赞不得不增兵,后来为解鄯州之围,小子率军回援,接连几战,小子虽被闹得灰头土脸,但吐蕃军在这几战里也折损了数万……”   “禄东赞为了将我部全歼,调集吐谷浑内的吐蕃军主力对我围剿,吐蕃的主力兵马,苏爷爷刚才也都看见了。”   “此战过后,且先不说吐蕃军的军心士气多久才能恢复,后勤粮草是否充足,就算恢复了,也无法与我大唐王师一战,尤其领军的还是名震天下的苏爷爷……”   这记响亮的马屁拍得苏定方两眼放光,不由矜持地捋须微笑。   李钦载接着道:“如此情势下,小子判断,禄东赞可能不得不放弃与大唐争夺吐谷浑了,因为他已争不起,若仍不知死活胆敢与我大唐王师一战,所有吐蕃军都有可能死在吐谷浑。”   “前后加起来十一万军队,若全军覆没,禄东赞回吐蕃可没法交代,那些赞普地主权贵什么的,早就对他心生不满,若战败退回吐蕃,等待禄东赞的必将是群狼饲虎的局面,他会被咬得稀碎。”   “所以,小子以为,禄东赞但凡稍有理智,就会选择果断止损,率领剩余的军队退回吐蕃,至少凭他对军队的掌控力,国内的赞普地主们或许还不敢造他的反,若军队都在吐谷浑打光了,呵,他的下场可就不妙了。”   李钦载朝苏定方龇牙一笑,道:“禄东赞不傻,他很聪明,他知道怎样的选择对他最有利,吐谷浑就算打下来也是国家的,但命是他自己的。”   苏定方点头赞许道:“不错,分析很有道理,再过几年,你小子可能比你爷爷强,将来也是大唐一员帅才……”   李钦载谦逊地道:“帅就够了。”   苏定方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老夫领这三万大军从长安出发,似乎是白跑一趟?事儿都让你干完了,老夫千里迢迢跑来作甚?”   李钦载讨好地笑道:“苏爷爷您当然以孔雀开屏之姿,傲娇地接管吐谷浑所有土地……”   “从今以后,吐谷浑所有国土将纳入大唐版图,西域和大唐关中之间的疆土拓宽,吐蕃不得不退回高原,从此不敢东进,苏爷爷威名赫赫,不仅东方不败,西方照样也不败。” 第六百零三章 功莫大焉   事实上,大唐将吐谷浑纳入版图,真跟苏定方没啥关系。   诚如李钦载所说,苏定方率军过来的最大作用就是接管吐谷浑所有土地,顺便痛打落水狗,将吐蕃赶回高原去。   从头到尾,吐谷浑都是靠李钦载和麾下的数千将士拿下的,从出使到兵戎相见,从谈判到转战西北,都是李钦载独自率着几千将士苦苦支撑,才有了如今的大好局面。   苏定方是名将,当然也是要脸的,不可能跟后生晚辈抢功劳。   吐蕃军逃窜得干干净净,唐军没有乘胜追击。   一来唐军只有一万兵马,后面的两万还没赶到,二来苏定方用兵甚为稳重,一万兵马追击吐蕃几万大军太过冒险,若吐蕃军横下心困兽之斗,临死反扑,唐军会损失严重,说不定会影响西北战局结果。   反正吐谷浑大局已定,对吐蕃军杀多杀少,都无法影响胜局,所以苏定方决定撤回追击的唐军,打扫战场,就地扎营。   救治伤兵,收殓袍泽遗体,归拢敌我遗落战场的兵器和辎重等等。   将士们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李钦载和苏定方则在帅帐外点起了篝火。   苏定方从怀里摸出一块肉干递给他,怜惜地道:“吃吧,多好个娃儿,可惜不是我苏家的种,说真的,将来你爷爷若是不要你了,来给我当孙子吧,老夫保证对你好……”   李钦载脸颊抽搐了几下,自己刚刚死里逃生,就遇到个不说人话的老匹夫,有胆你当着我爷爷的面说呀。   “苏爷爷,不出意外的话,此战过后小子回长安,我爷爷只会更稀罕我,除非我把自家祖坟挖了,否则我爷爷应该不会不要我的……”   苏定方嗤了一声,道:“以你的混蛋性子,挖自家祖坟的事儿不一定干不出来……”   李钦载叹气,跟老匹夫聊天感觉比跟吐蕃人打仗还累。   苏定方随即又叹了口气,道:“这次吐谷浑纳入大唐版图,你居功甚伟,可以说是你一人之力拿下的吐谷浑,回长安后,天子对你的封赏只怕不小,这个功劳可比你当年灭倭国大多了。”   李钦载点头,这话没错,他自己也觉得功劳确实比灭倭国大。   对大唐来说,倭国的重要性没法跟吐谷浑相比。   大唐的战略是先东后西。所谓的“东”,跟倭国关系不大,主要是高句丽百济和新罗,平定了东边后,再着手西边的吐谷浑,吐蕃和西域诸国。   吐蕃入侵吐谷浑是个突发的意外,大唐不得不放弃先东后西的战略,李治派李钦载出使的目的也是为了拿下吐谷浑。   如今李钦载不折不扣完成了,而且给吐蕃造成了非常大的折损,从今以后,吐蕃不仅要退回高原,而且往后至少一二十年内无力东顾。   吐谷浑对大唐的战略地位自不待言,它几乎可以算是大唐延续国祚的一条龙脉,拿下它的功劳,可比那形同鸡肋的倭国大多了。   连李钦载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稀里糊涂的居然立下了如此大的功劳,当然,全靠禄东赞的衬托。   若不是禄东赞怒而兴师,放弃了原来的战略目的,非要调集所有兵力将他置于死地,李钦载也不会赢得如此彻底。   “苏爷爷,接下来的事,小子就不管了,身为天子使节,小子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明日小子便领部曲将士们回凉州,等候天子旨意。”   苏定方点头:“明日大军开拔,入境吐谷浑,老夫定会谨慎用兵,步步推进,不会辜负你拼命挣来的大好局面。两月之内,吐谷浑必归大唐。”   李钦载想了想,以目前的态势来看,苏定方的三万大军,加上裴行俭的一万安西军,再加上郑仁泰的六州兵马,这些兵力若合兵一处,横扫吐谷浑的吐蕃军没有任何问题。   更何况,其中还有一万杆三眼铳,这动静,足够禄东赞欢欢喜喜过大年了。   从怀里又掏出一块肉干,苏定方狠狠啃了一口,接着老脸一抽,显然又硬又干的肉干实在有点费老牙。   “回长安后,天子必有封赏,以老夫看,这回你小子至少会封个县侯……啧,二十出头的年纪,不靠祖荫不靠家族,实打实靠自己的本事封侯,没天理了!”苏定方又嫉又羡地摇头。   李钦载笑道:“小子拿命换来的封赏,可就当仁不让了。”   “倒也是,确是拿命换的,天经地义,满朝文武谁都没话说。”   苏定方朝李钦载扬扬下巴:“多吃点肉,数月不见,饿得像只猢狲,回头你爷爷得心疼死。”   李钦载嘿嘿一笑,抬手一招,刘阿四捧着一只新鲜的羊腿出现。   生火,置烤架,穿铁枝,羊腿在炭火上滋滋冒油。   苏定方看呆了,再看看自己手里的肉干,突然觉得不香了。   “你小子这做派……不愧是臭名昭著的纨绔,老夫都不得不佩服。”   李钦载腼腆地道:“小子这些日没吃一口热乎的,日子若能精致一点,当然不能委屈。”   “老夫只是奇怪,你这些日被禄东赞追得抱头鼠窜,哪里弄来的新鲜羊腿?”   李钦载神秘一笑。   抱头鼠窜的日子里,李钦载担心过很多事,唯独没担心过粮草问题。   对他这位亦正亦邪的纨绔来说,麾下部将的粮草问题真没必要担心,缺粮了顺手找个部落抢一点过来便是。   王者之师,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但吐谷浑群众的牛羊实在无法拒绝。   机会难得,以后吐谷浑属于大唐,那些部落的男女老少都成了大唐的子民,再抢就不合适了,趁着他们还是异国猢狲的时候,先抢几回再说。   “不仅是羊腿,别的也行,”李钦载朝苏定方龌龌龊龊地一笑,低声道:“苏爷爷夜晚睡觉若觉得孤单寂寞冷,小子让部曲给您弄几个吐谷浑的鲜活少女来。”   “保证苏爷爷第二天两腿发软,连马都骑不上,三两个月后说不定还给您老苏家喜添人丁,实在是可喜可贺……”   苏定方一愣,接着一块肉干扔了过去,笑骂道:“滚!你爷爷当年都没你这般下作!” 第六百零四章 一夜鱼龙舞   就着垂涎欲滴的烤羊腿,李钦载难得地喝了几壶酒。   苏定方也想喝,但没敢。   大敌当前,一军主帅若敢军帐中饮酒,且不说会不会被御史参劾,若是禄东赞杀个回马枪,苏定方这辈子算是英名尽毁了。   李钦载没关系,在苏定方大军到来的那一刻,他的使命已完成了,接下来的事不归他管,饮酒作乐正其时也。   二人聊到夜深,苏定方打了个呵欠,李钦载便识趣告退。   回到自己的营帐内,喝得有点迷糊的李钦载合衣往床榻上一倒。   正要翻身,突然发现床榻上有异物,李钦载顿时吓得酒醒了,顺手一摸……   “谁特么送了半扇猪肉扔我床上?过分了啊!”李钦载勃然大怒。   话音刚落,嘴就被捂住,李钦载呜呜挣扎,像夫目前犯里那个被绑起来的不争气的窝囊丈夫。   “你……闭嘴!不怕丢人吗?”紫奴的声音又羞又怒从耳畔传来。   李钦载吃了一惊:“紫奴?”   漆黑的营帐里,紫奴没吱声,整个人羞得缩回了被褥内,连头都不敢冒。   “你光着屁股钻我被窝里是啥意思?”李钦载愕然:“是走错了营帐,还是没带换洗衣裳?”   紫奴闷闷的声音从被窝里传出来:“……混蛋!”   李钦载不满地道:“今日白天咱俩不还是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吗?晚上就变混蛋了?”   被窝里一颤,李钦载察觉自己被她狠狠踹了一脚。   “你把头伸出来,咱俩好好说话。”   紫奴乖巧地把头伸出被窝,漆黑的营帐内,依稀可见她的双眸晶莹闪烁。   “我……我都这样了,你还不懂什么意思吗?”紫奴咬着下唇道。   “好像有点懂了……”李钦载眯起了眼睛。   黑暗中看不清紫奴的脸色,但可以肯定已羞红了。   “那……你还在等什么?”紫奴的声音充满了魅惑。   不得不说,时隔多日,她勾引男人的功力更强了,这次李钦载都忍不住有点动心。   “我,我在想……”   “想什么?”   “在想你光着屁股,不知方不方便给我跳支舞,要不要我借你一条裤衩……”黑暗里,李钦载的声音满带笑意。   “你……只想让我给你跳舞,不想干别的?”紫奴惊愕,不敢置信。   李钦载一脸无辜:“你本来就是我买的舞伎呀,除了跳舞,还能干啥?”   紫奴气坏了:“你还是不是男人?”   李钦载闻言顿时上头了,今晚本来喝了不少酒,又是大战过后急需发泄,眼前的女人更是自己曾经很想睡的那个。   此情此景,敢质疑他不是男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钦载突然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目光深邃而霸总。   紫奴被吓了一跳,接着又惊又喜地捂住胸:“你,你要干什么?”   “憋特么装了!”李钦载恶狠狠地道。   *******(超速罚单,删节两万字)   生死关头的激情退却,现实避无可避。   很多人的人生,不仅仅为自己而活。   ……   清晨,李钦载睁开眼,右手下意识往身旁一摸,身边空荡荡的,连余温都没有。   昨夜的种种记忆顷刻间涌进脑海,李钦载突然坐起身四顾。   营帐内不见熟悉的身影,他的枕边却放着一柄匕首,和几块银饼,李钦载记得这是当初他将紫奴从凉州大牢释放出来后,送给她的兵器和盘缠。   李钦载眉头皱了起来。   一夜缠绵后,伊人已不见,枕边还留了钱财,这种感觉实在不太好,总觉得自己被人睡了,而且是有偿的那种。   给钱倒不是不行,李钦载大抵是不会拒绝的,但……你不能提上裤子不见人了呀,事后烟都不抽一根的吗?   “来人!”李钦载怒喝。   刘阿四飞快走入营帐。   李钦载冷着脸道:“帐外部曲可见紫奴?”   刘阿四垂头道:“半夜有人见她出了营帐,不知何处去了,袍泽们不敢阻拦,她的随从也跟着她走了……”   “派人出去找,四面八方,把她给我找回来!”   “是!”   顿了顿,刘阿四忍不住问道:“五少郎,不知紫奴姑娘她……”   李钦载悲愤道:“她……她不是人!”   刘阿四秒懂,倒吸一口凉气:“小人这就派人追她回来,胆大包天,狂妄之极!居然敢白睡,做人怎能如此卑劣!”   李钦载不自在地咳了两声:“倒是没白睡……”   刘阿四:???   紫奴的离开毫无预兆,但李钦载隐隐明白她的心思。   楼兰国虽已灭,但楼兰公主仍是公主,她的身份不能容许她给男人做小,更何况,她本是温柔与野性皆俱的矛盾女子。   她的归宿也许是他,也许是江河山川。   究竟归宿何方,她也很迷茫。   时间会给她答案。   ……   上午时分,两万大军与苏定方会合。   苏定方整备兵马,向西开拔,李钦载则率领部曲和数百边军将士,向北方的凉州行去。   与苏定方告别后,李钦载骑在马上,一路懒洋洋的打不起精神。   如偿所愿与紫奴发生了最后一步,但她的不告而别,却令李钦载心情有些恶劣。   想为她遮风挡雨,她却选择了独击长空。   这个年代的女人难道不应该是乖巧听话,男人说啥是啥吗?她咋就这么犟呢?   连钱财都不带走,是想与他撇清关系吗?   两日后,一行人到了凉州城。   刚进城,久违的宋森便迎了上来。   “李县伯鼎定西北,大胜归来,为大唐立下不世之功,下官为李县伯贺!”   油腻的肥脸熠熠生光,宋森欢呼雀跃的样子,仿佛这桩天大的功劳是他立的。 第六百零五章 接风庆功   宋森好像瘦了不少,西北战局虽说与百骑司关系不大,但宋森在凉州城内也没闲着。   就在李钦载与吐蕃转战游击的这些日子,宋森及百骑司属下也在行动。   或许是李治的授意,百骑司这段日子乔装入境吐谷浑,以商人的身份接近吐谷浑各个部落的首领,代表大唐朝廷向各部落首领许以官禄或重利,使其对大唐天子效忠。   吞并一个国家不仅仅只靠战争,很多战争之外的手段甚至比战争更重要,占领异国的国土后,首先要将它消化下来,才能彻底将它融入自己的版图。   宋森和百骑司所属干的就是这件事。   苏定方大军还未到来之前,宋森已经着手消化吐谷浑的事宜了。   一旦苏定方在吐谷浑的战事推行顺利,吐蕃若撤军,大唐便可在吐谷浑各部落首领的拥戴下,顺利接管吐谷浑所有的土地,接下来由大唐吏部委派官员,建城设衙,完成大唐对吐谷浑的统治。   宋森看到李钦载很激动,也不知是不是装的,眼眶都红了,迎到李钦载面前,还抬袖擦了把眼泪。   “李县伯,可想煞下官也!”宋森哽咽道。   李钦载含笑注视着他,心中颇为感动,双手握住了他的手,道:“老宋,咱们的关系还是纯洁点,俩大男人不要想来想去的,我还没到那境界呢……”   握着宋森的手,李钦载突然用力捏了捏:“嗯?眼泪呢?”   宋森一呆:“啥?”   “你刚才不是抬袖擦眼泪么?袖子为啥是干的?眼泪呢?”   “呃……”宋森老脸顿时涨成猪肝色。   见宋森无比尴尬,李钦载叹了口气,道:“老宋,你很不真诚啊。”   “李县伯大胜归来,流泪太不吉利,下官的泪只能往心里流……”   “哦,我不在乎什么吉不吉利的,你现在就给我哭一个,泪如雨下,如丧考妣的那种。”   宋森脸色阴晴不定,接着使劲涨红了脸,如同便秘了十天却始终不得所出的表情。   李钦载的脸颊都情不自禁抽搐起来,无声地为他加油。   良久,李钦载突然道:“实在挤不出来就算了吧。”   宋森长松一口气:“多谢。”   进城,回到刺史府,凉州刺史裴申迎了出来,照例大摆宴席,为李钦载接风兼庆功。   府中舞乐阵阵,李钦载却索然无味。   见过紫奴的飞天舞之后,李钦载已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别人的舞再美,他也无心再看。   刺史府官员一轮轮向李钦载敬酒,李钦载礼貌应对,没过多久便已七八分醉意。   宋森端着酒盏凑了上来,两人对饮后,宋森在他耳边低声道:“李县伯之功,下官已写下奏疏,差百骑司所属飞马送进长安城。”   “这次李县伯可立了大功,大唐吞下吐谷浑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苏老将军千里迢迢领军而来,也就走个过场。”   “听说禄东赞已下令吐蕃退兵了,今日百骑司探得消息,吐谷浑北面的吐蕃军已尽数向昆仑山脉撤离,途中遭遇裴行俭的一万安西军,呵呵,居然没打起来……”   李钦载酒意醒了几分:“禄东赞遭遇安西军了?裴都护为何不打?”   宋森笑道:“长安早有密旨给裴行俭,天子的意思,先拿下吐谷浑的土地,不得节外生枝,吐蕃军既然正在撤离,何必再打?让他们老老实实滚蛋,咱们拿了土地再说。”   李钦载点头,也对,先心平气和地拿地,别把禄东赞逼得狗急跳墙了。   吐蕃军在吐谷浑的表现,属于股市里的高开低走,开盘涨停,停市时跌得惨绿,前期占够了便宜,就差一步灭国了,后期则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吐蕃入侵吐谷浑这一战,其实是落败了,付出大几万的伤亡,什么都没捞着,反被大唐捡了个大便宜。   可以想象,消息传到吐蕃国内,舆论将是怎样的沸反盈天。   禄东赞现在要应付的不是苏定方的大军,而是该思考回到吐蕃后如何向吐蕃的赞普和权贵地主们交代。   随着吐谷浑战事的失败,这位吐蕃大相的位置已不怎么稳当了,不出意外的话,吐蕃国内或许会有一轮动荡,甚至是政变。   “李县伯为大唐立下不世之功,回长安后天子必有封赏,至少晋爵县侯是板上钉钉了,回头还请李县伯继续关照下官。”宋森的笑容特别逢迎。   李钦载含笑道:“宋掌事也不错呀,你们百骑司在另一个战场干得隐秘而伟大,回长安后宋掌事也要升官了吧?长安掌事往上升是个啥官儿?”   “哈哈哈哈,托李县伯的福,长安掌事若再往上升一级,便是京畿掌事,执掌关中百骑司所属,也许会外调河东道或是江南道。”   提起升官的话题,宋森可就不困了,假装矜持的同时,肥脸上的得瑟怎么也掩饰不了,脸上的肥肉油腻而抖擞,像一块刚出锅的五花肉。   “自贞观年间,太宗先帝设百骑司始,数十年来百骑司人才辈出,但不谦虚的说,下官这样的人才真的不多见,短短两三年,从区区一个副掌事升到执掌京畿,这是何等的……”   “何等的卧槽,”李钦载瞥了他一眼,迅速截下他的话:“飘起来了?忘记自己姓什么了?你的升官全是托我的福,至今也不见你孝敬点什么,官儿越做越大,人情世故却喂了狗……”   宋森一滞,强笑道:“李县伯恕罪,实在是百骑司没油水,不过下官对您可是一片赤诚,绝无二心。虽说百骑司直属天子,但下官的心里全是你……”   李钦载恶寒,浑身冒出鸡皮疙瘩,尤其看到宋森那双水汪汪的小绿豆眼,更是不寒而栗。   宋森却丝毫不觉得肉麻,发而觉得自己的马屁拍得恰到好处,于是毕恭毕敬敬了一盏酒。   “李县伯在凉州城稍待数日,长安的旨意应该快来了,陛下必将您召回长安,下官这里预先恭贺李县伯升官晋爵,门第世代兴旺。” 第六百零六章 名臣裴行俭   升官晋爵确实激动人心,但对李钦载来说却不那么重要。   他奉旨出使的目的,可不是冲着升官晋爵去的。   倒不必攀上“伟大”“高尚”这些字眼,李钦载的本意也没那么伟大,所谓的忠君爱国,哪一样都谈不上。   他只是喜欢这个年代,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不妨为这个世道做点实事。   做个简单的数学题,如果这个朝代能延续两百年,那么自己努力一下,给这个朝代续命一百年,何乐而不为?   别的不说,自己的子孙后代至少也能多享两三代太平日子,也算福荫后世了。   这才是李钦载愿意辛苦出使,甚至不惜与敌拼命的初衷。   世上大多数凡夫俗子如果急眼了,拼命了,他们的初衷都不会是忠君爱国,更多的是为自己或子孙后代。   李钦载也是凡夫俗子,吐蕃兵围山头,他不得不拼命的那一刻,说实话,当时心里想的并不是报效李治,为社稷献身。   而是自己豁出了命,说不定也算个烈士,李治若知自己捐躯,多半会让荞儿继承自己的爵位,这一脉香火也能继续享几代富贵。   当初那么英勇激昂慷慨就义的样子,其实认真推敲起来,满满的全是私心,临死关头,忠君爱国早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并不伟大,可这才是真实的人性。   酒足饭饱,李钦载在刺史府美美睡了一觉,这一觉睡得踏实,既没有提心吊胆担心敌军突袭营地,也不担心白脂美人半夜钻他的被窝。   睡到第二天中午起床,李钦载神清气爽伸着懒腰走出房门,刚迈出一步便被冷风吹得一哆嗦,忙不迭退回了屋子里,然后赶紧命人送来炭火。   炭火还不够,还要有风,有肉,有火锅,要有美女,要有驴。   硝烟已是前尘事,精致的小日子必须支棱起来,五少郎既然投了这么个好胎,怎能委屈自己?   战争时期与将士们同吃同住,将士们啃肉干,李钦载也跟着啃肉干,还必须装作很好吃的样子,没办法,一军主帅必须要摆出同甘苦共患难的姿态,才能得到将士们的拥戴。   但战争结束,马放南山之后,该有的阶级还是恢复一下吧,权贵终究是权贵,平民终究是平民,这不是喊几句众生平等的口号就能填弥的事儿。   火锅制作很容易,它比世上绝大部分烹饪手法更简单,一锅高汤,几盘生菜,一个油碟,齐了。   锅里的羊肉片上下翻腾,李钦载烫得龇牙咧嘴,味道……比前世还是有些差距,毕竟这是个没有辣椒的年代。   刘阿四匆匆走进屋,低声道:“五少郎,这几日部曲弟兄放出百里之外,仍没发现紫奴姑娘的踪迹,她好像在西北地面上凭空消失了。”   李钦载连食欲都骤然减了几分,搁下筷子叹道:“这该死的女人,睡完就跑,完全不想对我负责……”   刘阿四又嫉又羡地道:“恕小人直言,这不正是男人的理想么?一个绝色美艳又有情有义的女人,一夕之欢后,居然还不用对她负责,拍拍屁股就走,啧!羡煞旁人。”   这话渣得有点过分了,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道:“你跟那个绸缎铺女掌柜的事儿……”   刘阿四露出难过的表情:“小人也想效五少郎之风采,睡完拍拍屁股就走,人家不让睡……”   李钦载嘴角一扯:“注定无缘,不必萦怀,毕竟咱们也快回长安,不出意外的话,你和她这辈子怕是见不着了。”   刘阿四失落地道:“不让睡也就罢了,小人为了睡她,在她的绸缎铺里前后花了不少钱,买了好几匹各种绸缎布料,回长安后披红挂彩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跑去西域做买卖了,我说我跟敌人拼命了,谁信?”   一脸愁容的刘阿四分外纯情,李钦载顿时心理平衡了。   我的女人虽然跑了,但至少我睡了,眼前这位,还处于舔狗状态,更失败的是,居然还舔不着……   爽了。   原来自己的快乐果然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看见刘阿四难过,李钦载突然觉得,自己的女人跑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过来,坐下一起吃火锅,把老魏也叫来,大家一起吃……”李钦载热情地招呼道。   “对了,添一双公筷,老魏玩得太变态,我怕被他传染了啥病。”   “阿四你就不必了,你倒是想得病,实力不允许呀,注意饭前洗手就好。”   下午时分,有客至刺史府。   郑仁泰和裴行俭相携而来。   禄东赞下令撤军后,安西都护裴行俭所部一万安西军继续向东开拔,将吐谷浑北部清扫一空,与郑仁泰的六州兵马在青海湖附近会师,裴行俭将安西军交予副将,然后轻车简从来到凉州。   所谓“清扫”,说起来简单,但实际上很残酷。   为了达到清洁干净的目的,一万安西军队吐谷浑北部几乎是无差别的打扫,无论是吐蕃军的散兵游勇,还是吐谷浑的大小部落,或是北方的游牧民族,一旦与安西军遭遇,便是血淋淋的肃清。   灭国之战,不分军民,只要是非我族类,都在屠戮清扫的计划之中。   大唐要的是这块地,至于地上的异国百姓,说实话,可有可无。甚至于,清除更有利于大唐日后对这片土地的统治。   这只是战争中随处可见的一幕,残酷却真实。   裴行俭四十多岁,正是男人的黄金年龄,他的模样有些清瘦,颌下一缕青须无风而动,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风采,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透着豁达与干练。   李钦载亲自迎出府门外,将裴行俭和郑仁泰迎进刺史府。   两位客人都是名臣,裴行俭在历史上似乎更有名。   不仅如此,裴行俭还有一个身份,他是苏定方的学生。   那么,问题来了。   一位青史赫赫有名的历史名臣,如果在战场上被人放了鸽子,他是会嘤嘤嘤找老师告状呢,还是一拳捶死那个放他鸽子的人?   李钦载不才,恰好就是放他鸽子的那个人。 第六百零七章 名将拜谢   李钦载真放过裴行俭的鸽子。   当初约好了东西夹击战术,以青海湖为终点,两军共击禄东赞。然后禄东赞兵围鄯州,李钦载不得不临时改变战术,率军解鄯州之围,于是把裴行俭的一万安西军晾在青海湖以西。   最后裴行俭自行改变战术,率领一万安西军从青海湖包抄至积石山以西,与郑仁泰的六州边军配合,对吐蕃军形成战略包围,将吐蕃军从吐谷浑北部赶到南部。   李钦载向来以诚信走天下,放鸽子这事儿多少有点不地道,尤其是事关军国存亡的大事,这鸽子放得有点猛。   所以李钦载见到裴行俭后,表情很心虚。   事情可大可小,裴行俭的气度若稍微小一点,这会儿该抄刀先砍李钦载再说。   主要是裴行俭来得有点猝不及防,否则李钦载一定事先在刺史府门口立一块石头,效法武当山的解剑石,所有进出刺史府的人员到此一律解剑,不准携带兵器入府,因为五少郎太爱好和平了。   “下官李钦载,拜见裴都护。”   刺史府中院内,李钦载朝裴行俭长长一揖。   历史名人,必须留个好印象,鸽子虽然放了,但裴行俭若不建议,李钦载愿意为他亲手煲鸽子汤。   裴行俭性格很随和的样子,见面也没有露出生气的表情,反而一脸含笑,这令李钦载的心情轻松了几分。   “不愧是将门虎子,英公后继有人,哈哈。”裴行俭大笑道。   郑仁泰在旁边皮笑肉不笑:“此子用兵之手段也像极了英公,从来不与敌正面决战,而是转战游击,如同钝刀子割肉,今日割一块,明日割一块,敌人想死又死不了,痛不欲生。”   李钦载急忙向郑仁泰行礼:“多谢郑爷爷借小子五千边军,若无这五千精锐将士,小子只怕性命不保。”   神情突然低落下来,李钦载叹道:“可恨小子没能护得五千边军周全,一战下来,几乎折损八成,仅余数百人,小子对不住郑爷爷。”   郑仁泰也叹了口气,道:“怪不得你,谁都没想到禄东赞兵围鄯州,布下天罗地网,就为了全歼你部,你能在四面包围中拼得一线生机,已经很不容易了。”   裴行俭拍了拍他的肩,道:“约好了青海湖会师,结果我的安西军到了青海湖却发现空无一人,还被吐蕃的斥候发现,打了两场硬仗,本来对你一肚子火气的。”   “但后来打听到你也不容易,人算不如天算,兵势如水,本无常形,咱们三方兵马,无论是我,还是郑老将军,或是苏大将军,其中支撑得最辛苦,打得最惊险,伤亡最大的,只有你,少年郎不错,没给你爷爷丢人。”   李钦载长揖道:“多谢裴都护体谅。”   裴行俭捋须笑道:“贤侄立下泼天大功,长安必很快有敕令召你回京,趁着你动身之前,我与郑大将军先来凉州见见你,见识一下少年英雄的风采,顺便嘛……嗯。”   郑仁泰笑着接道:“听说你是个好嘴的,长安城远近闻名,连陛下都对你的手艺赞不绝口,今日老夫与裴都护赶来打个牙祭,待你回了长安,可就没这般口福了。”   李钦载这才恍然。   俩货又是论势又是体谅,最后话锋一转,原来为了一口吃的。   领兵的将军心思都这么复杂么?就不能心平气和地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命令我做顿饭,我敢不做吗?   “小子这就准备。”李钦载满脸堆笑道。   五少郎的日子过得精致,当初在甘井庄当咸鱼时,每天没事瞎琢磨,琢磨得最多的便是菜谱。   如何在这个调料和物产贫瘠的年代,弄出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好菜,不谦虚的说,李钦载有资格写一篇论文了,比数学物理更在行。   一个时辰后,满满一桌菜端上来,香喷喷的砂锅炖羊肉,炭烤小羊排,浓汁炖牛腩,小炒野猪肉,和一盘冬天无比珍贵的清炒菠菜。   两位将军显然都不是吃素的,对牛羊肉赞不绝口,但对那盘珍贵的菠菜却动也没动,还对它露出嫌弃的表情,仿佛化粪池里混进了几颗羊粪蛋子似的,画面非常的违和。   五岁孩子都知道吃青菜的重要性,两位将军却嗤之以鼻,俩货如果去体检的话,一定会发现自己的甘油三酯超标许多倍了,等着高血压或中风吧。   “不错不错,贤侄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今日大快朵颐,也不负我从青海湖百里奔波一趟了。”裴行俭笑道,端杯滋溜一口酒。   郑仁泰也笑道:“明明一肚子本事,却还能把菜做得如此美味,老天不公,好东西都留给了你,英国公府不出意外的话,还能兴旺百十年。”   裴行俭摇头:“景初非嫡长孙,英国公的爵位轮不着他,不过景初回长安后,陛下定有封赏,将来必然另起炉灶,建府开衙,成为英公一脉的分支,与嫡府互为辅成,两家兴旺百年不是事。”   李钦载笑了笑,道:“说来两位可能不信,我对官爵并无野心,在西北做的这些事,不过是尽臣子本分罢了,回长安后我仍将会我的庄子,做一条挂在房檐下的咸鱼。”   郑仁泰脸色一沉:“没出息的东西,信不信老夫代你爷爷抽你一顿?明明有一身本事,当货予帝王家,为天子分忧,为生民谋福,也为自己建功,这才是男儿当有之志向。”   李钦载眨巴着天真的大眼睛:“做条咸鱼也不错呀,郑爷爷哪天嘴馋了,可以拿小子下酒……”   郑仁泰和裴行俭失笑。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很有默契地同时起身,一齐朝李钦载躬身行了一礼。   李钦载吓得原地跳了起来,急忙托住他们的胳膊:“两位长辈何故如此,折煞晚辈也!”   郑仁泰肃然道:“我俩今日此来,是为感佩景初为社稷舍生一战,平定西北,将吐谷浑纳入大唐版图,从此西域商路畅通无阻,安西都护府与中原连成一片,六州不再是大唐边城,生生往前推进了千余里……”   “此功之著,可彰日月,可垂青史,裴都护与老夫皆受景初之恩,今日特来拜谢。” 第六百零八章 旨召归京   大唐的将军们对开疆拓土有着病态般的执念。   从武德年到龙朔年,立国数十年,渭水之盟后,李世民厉兵秣马,李靖东击突厥,彻底洗刷了大唐的耻辱。   从此以后,大唐的名将们如同开了挂似的,一个个为了开疆拓土争先恐后,包括李钦载的爷爷李勣在内,为了给大唐扩充地盘,将士们年年征战,不是在欺负邻国,就是在欺负邻国的路上。   李钦载这次立下的功劳,不谦虚的说,真的能在青史上留下浓浓的一笔。   吐谷浑千里之地,早在隋朝时,中原王朝就对它虎视眈眈,但一直缺少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如今这个理由被吐蕃亲手送上,大唐王师堂而皇之入境吐谷浑。   为啥?当然是为了帮助我们忠诚的藩属国吐谷浑抗击吐蕃的侵略。   打完吐蕃后,唐军为何不撤?   因为诺曷钵可汗跑了呀,跑到大唐境内了。人家天生胆小,害怕战争,不敢再当这个可汗了,跪在大唐天子面前哭着喊着要将吐谷浑双手奉送给大唐,求大唐代管。   李治作为仁义天子,能坐视不管?   汝妻子,吾养之,汝勿虑也。   这句曹贼的台词,是不是很符合李治的人物性格?大家都有着同一个爱好。别人家的子民如同别人家的婆娘,永远比自家婆娘更诱人。   大唐拿下吐谷浑,几乎全靠李钦载一人之力,郑仁泰和裴行俭都必须感谢他。   将吐谷浑纳入大唐版图,从此大唐西面战略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裴行俭是安西都护,郑仁泰是六州兵马总管,二人对李钦载的行礼是有根有据的。   从今以后,大唐西面战略要做的是继续压缩吐蕃的发展空间,让他们世世代代缩在高原上,同时国境线的前推,更能让大唐对西域诸国的影响力前所未有的强大。   如果国力允许的话,与中亚的波斯,大食等国掰掰手腕也不是不可能。   数百年后,一个名叫成吉思汗的家伙打到了欧洲,大唐未尝不可以。   ……   毕恭毕敬送走郑仁泰和裴行俭,李钦载回到刺史府内,找了个顺眼的地方,以胸无大志的咸鱼之姿躺了下来。   最近变化很大,西北一战虽然伤亡重大,但活下来的将士都对李钦载奉若神明。   有时候李钦载只是迈出大门打算遛遛弯儿,门口的将士便刷地按刀行礼,表情严肃如同即将征战沙场,仪式感搞得李钦载很尴尬。   身边的所有官吏和将领每天都在夸赞,车轱辘话来回翻腾,西北一战如何重要,鼎定吐谷浑如何名垂青史,李县伯有名将之姿,与老谋深算的吐蕃大相勾心斗角,最后完胜。   了不得,天不生我李景初,回到长安后,李县伯还不得起飞喽。   人都是喜欢听好话的,李钦载也不例外。   但好话听多了,李钦载渐渐也就腻味了。屁大点功劳来回说,赞扬的话如天花乱坠,从军事指挥才能到绝境时誓死不降的气节,从慷慨赴义解鄯州之围,到数万百姓的活命之恩……   李钦载身上所有的优缺点都成了他可歌可泣的闪光点。   关于英俊白净的话题,他们是一句不提啊。   待在刺史府十日,期间苏定方和郑仁泰,裴行俭三支兵马摧枯拉朽,对吐谷浑境内的吐蕃军开始扫荡。   早在苏定方发起进攻之前,禄东赞已明智地决定退兵,苏定方不费吹灰之力,顺利收复吐谷浑大半土地,吐蕃军一退再退,最终退回了吐蕃的边境。   至此,吐谷浑基本已被纳入大唐版图。   十日后,刺史府里无所事事快闲出鸟来的李钦载,终于等来了来自长安的天使。   天使没长翅膀,但李钦载觉得他是个鸟人。   中书舍人崔升,居然千里迢迢跑来凉州宣旨,显然这货在太极宫里也是一条咸鱼,这次咸鱼终于出了一趟差。   也不知李治出于什么恶趣味,非要派这货来宣旨。   崔升进了凉州刺史府便直奔主题,雷厉风行一刻也不耽误。   圣旨的内容很简单,召渭南县伯李钦载速回长安面圣。   宣旨过后,李钦载起身,热情洋溢地迎上前。   “大舅哥,久违多日,发育得越来越好了,浑身都是肌肉……”说着李钦载伸手入怀,道:“虽是一家人,但礼不可废,天使远道而来,规矩我懂,大舅哥,伸手……”   崔升一愣,下意识伸出手掌。   李钦载排出十几文钱,塞到他的手上,接着一脸羞愧地道:“妹夫我为官清廉如水,身无余财,只能意思一下,大舅哥莫怪。”   崔升脸色铁青。   这是给好处吗?这特么是羞辱!   “清廉如水?呵。”崔升冷笑:“我在长安可听说了,你下令部曲抢掠吐谷浑部落,牛羊财物女人,见啥抢啥,你管这叫‘清廉’?”   李钦载笑道:“都是下面那些不争气的家伙干的,本人对此毫不知情。”   崔升冷冷扫了他一眼,道:“那是你跟天子解释的事儿,我管不着。既然李县伯接了旨,便请赶快启程回京吧。”   “大舅哥莫急,总要收拾行李的,”李钦载问道:“婕儿在长安还好吗?”   提起妹妹,崔升冷漠的眼神总算浮起了几许暖意,淡淡地道:“婕儿居留英国公府,我也甚少见她,但她过得还不错。”   李钦载试探道:“亲妹妹带着孩子孤苦无依地生活,作为亲兄长,你就没资助一下?隔三岔五送几百两银饼啥的……”   崔升断然道:“完全没有,你想得美。”   李钦载摇头叹道:“我若是有这么一个亲妹妹,一定为她倾尽家财,哪怕她不要,我也要求着送给她。”   崔升斜瞥了他一眼,道:“我没你那么贱。”   话题聊到这里戛然而止。   如果唐朝有相亲相爱一家人的话,李钦载发誓一定要争取当上群主,然后把这货踢出群。   话不投机,聊天都变成了尬聊。   好尴尬,无话可说的时候,李钦载忍不住开始犹豫要不要给他劈个叉。   ……   说走就走。   第二天,李钦载率领部曲启程。   来时二百余部曲,回去时却只剩三十余人,其中一半还受了伤。   在刺史裴申的恭送下,李钦载领着部曲离开了凉州城,回头再看一眼,裴申和刺史府官吏们仍站在城门外,久久不愿离去。   出使西北,恍如隔世。 第六百零九章 但行好事   建功还乡,人生得意。   李钦载领着部曲们上路,当然,还得加上一位相亲相爱一家人群里的大舅哥。   与大舅哥相处不多,这次算是认识他以来相处最长的一次。   与他同行真的超级尴尬。   两人根本聊不到一块儿,崔升显然是个好孩子,高门世家教养出来的子弟,无论言行还是礼仪都无可挑剔。   知识渊博,出口便是圣贤典故,通晓青史,上下千年如数家珍。   刚离开凉州,崔升便与李家的部曲们混得很熟了。路上无聊便将上古的圣贤故事用最直白的语言述说出来,听得部曲们如痴如醉,纷纷赞不绝口。   李钦载有点嫉妒,但毫无办法,奈何自己没文化……   有本事跟我比二元一次方程啊,牛顿三大定律你行吗?   出凉州城东行,越过长城,放眼望去仍是一片荒漠,偶尔能见商队骆驼悠悠南下,骆驼嘴里不知咀嚼着什么,脖颈下的驼铃铛铛作响,在辽阔荒芜的土地上回荡。   苍茫而孤独的旅程,愈发显得人类的渺小,天地仿佛被放大到宇宙中。   看着这壮阔又寂寥的风景,李钦载情不自禁脱口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话音落,与他并肩而骑的崔升猛地扭头看着他,眼神里布满了震惊。   李钦载吟诵过后,突然反应过来,咦,我又伟岸了一次?   再看崔升震惊的眼神,李钦载不由冷笑。   傻了吧?我会抄诗。   “大舅哥何故如此震惊地看着我?”李钦载无辜地眨眼。   崔升忍不住问道:“刚才这首诗,是你作的?”   李钦载矜持地道:“触景生情,随口吟了两句,此诗如何?”   崔升见不得他这副故作矜持的虚伪样子,收回了目光望向前方,淡淡地道:“还行。”   李钦载眨眼:“如此辽阔壮怀的风景,大舅哥学富五车,何妨也作上一首诗,应和这大好河山。”   崔升不服气地圆睁双目,俩眼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风景,似乎在措辞词汇平仄,想要作出一首压过李钦载风头的诗。   然而一首绝世好诗岂是那么容易作出来的。   脸颊涨得通红,表情狰狞且用力,犹如便秘十天仍不服输的中老年男人,与天斗,与地斗,与皮燕子斗。   半晌之后,崔升的肩膀突然一垮,被斗得服服帖帖。   “欺人太甚……”崔升悲愤喃喃道。   李钦载亲热地勾住他的肩,道:“大舅哥息怒,妹夫跟你开个小玩笑。我从来不会做让人感到难堪的事,那太失礼了。”   崔升脸色稍霁,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谁知李钦载话锋一转,道:“作诗这种事,太难为人了,灵光不至,不可强求,但是旅途无聊,总要找点事做……”   “我这里有疯狂水池管理员,业界良心甲乙包工头,以及变态老农数鸡兔脚丫等题,不知大舅哥喜欢哪一款?”   崔升脸色一寒,当即狠狠抽了一下座下的马儿,一马当先绝尘而去。   李钦载摇头叹道:“没学问也就罢了,态度还不端正,你若是我的学生,今日至少要脱层皮……”   接下来的路程,崔升莫名沉默了许多,不知是因自己的浅薄而羞愧,还是仍憋着劲儿搜肠刮肚寻找作诗灵感。   越过长城后转道往南,李钦载一行人朝兰州进发。   行走三日,路上的风景终于不再荒凉,沿路已经有了人迹,商队也多了起来。   李钦载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明显。   终究是世俗凡人,李钦载喜欢人间烟火,喜欢看庸碌的世人熙熙攘攘,大人吵,孩子哭,鸡飞狗跳,无事生非。   这才是真实的人间,身处于这样的环境里,才能切身感到自己活得踏实,无所谓对这人间是否重要,只愿成为融入人间的一粒沙。   继续往南走,沿途的百姓越来越多,多得有点不寻常。   他们大多是携家带口,家境稍微殷实一点的甚至会赶着一辆牛车,牛车上载着全部的家当和婆娘孩子,汉子骑在车辕上,扬着鞭,哼着小调,充满了喜悦安宁。   也有贫苦的百姓,简简单单拎着一个包袱,另一只手牵着孩子,婆娘黑纱遮面,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孩子不听话闹腾,父亲劈手就是一巴掌,孩子咧嘴大哭,婆娘默默地往他嘴里塞半只煮熟的鸡蛋,孩子立马眉开眼笑。   李钦载看着这一切,叹道:“真好,勃勃生机,人间真实。”   刘阿四凑在他耳边道:“五少郎,当初吐蕃兵围鄯州的时候,咱们解了鄯州之围,百姓纷纷出逃,后来吐蕃被打退了,逃出去的百姓得知了消息,又纷纷返回故土,这些人都是要回鄯州重建家业的百姓。”   “说起来,五少郎可是这些百姓的恩人呢。”刘阿四笑道。   李钦载点点头,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低调点往前走,莫惊扰百姓。”   一行人刚要加快行程,突然一位与李钦载队伍擦肩而过的百姓看到了他,惊鸿一瞥后,百姓指着李钦载放声道:“是天子使节李县伯,是李县伯!”   拖家带口的百姓们顿时一静,纷纷侧目朝李钦载望去。   李钦载被众人盯得浑身不自在,急忙低下头,下令部曲打马疾行。   那名认出李钦载的百姓犹自激动地道:“是李县伯没错,我在鄯州城里见过李县伯!”   百姓们轰的一下,纷纷围拢过来,许多百姓甚至拦在李钦载队伍的马前,队伍顿时寸步难行,李钦载苦笑,只好下马与百姓们招呼。   “是大恩人呐!”   “鄯州数万百姓活命之恩,全托李县伯!”   “击退吐蕃贼,护我生民周全,李县伯莫非是大慈大悲的菩萨转世?”   “英雄岂可无名,当受我鄯州百姓大礼!”   百姓们围着李钦载感激涕零,然后动作统一地同时跪拜下来。   李钦载急忙将面前的百姓扶起,然而跪拜的人太多,扶起这个,跪下那个,实在忙不过来。   李钦载只好苦笑长揖回礼,道:“诸位父老不必拜我,天子之臣,守土护民是本分,换了朝廷任何一位朝臣都会如此,诸位还是快快启程归乡,重建家园吧。”   激动熙攘的人群外,崔升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望向李钦载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些变化。   沉默地掏出纸笔,崔升在纸上奋笔疾书。   帝王事,朝堂事,人间事,皆当记诸于青史。   后人为鉴,为凭,为瞻。 第六百一十章 归京   熙熙攘攘,民心沸腾。   人群越聚越多,李钦载被层层围在中间,百姓们跪拜如谒佛,虔诚又感激的样子令人感动。   李钦载有点尴尬,他自觉不该受此大礼。   当初救援鄯州,真的只是本分,任何一个稍有责任心的主帅,面对数万百姓的生死,都不会坐视不理。   可他没想到百姓们将恩情看得比天大,蜂拥跪拜的场面令李钦载感到无所适从。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一个决定给全城百姓们带来了什么。   手足无措的李钦载给刘阿四使了个眼色,刘阿四领着部曲们上前,将李钦载从人群解救出来。   长揖正要拜别百姓,然而李钦载没想到他们的热情依旧不减。   明明是逃兵灾的百姓们,纷纷从自己的行李中掏出了无数食物,鸡蛋,饭团,糠菜饼,还有藏了一路舍不得吃的几两肉干。   前赴后继地将珍藏的食物往李钦载和部曲们怀里塞,不由分说,态度坚决,不收就是不给面子。   李钦载这次态度很坚定,都是百姓活命的粮食,一丝一毫都不能要。   于是立马下了严令,部曲们严禁收取百姓任何粮食,违者军法处置。   部曲们也吓坏了,军令在前,谁都不敢收,差点给热情的百姓跪下求饶。   双方又是一阵你来我往的纠缠,终于,李钦载和部曲们拜别了百姓,忙不迭骑马上路。   一路快马加鞭跑出几十里,李钦载才长松了口气。   报恩太热情,也让人感到压力,李钦载实在无法承受这排山倒海般的感恩。   队伍行进的速度又慢了下来,这次李钦载学聪明了,一路蒙面而行,正好大漠风沙大,也能保护自己这张俊俏的脸蛋。   崔升骑在马上,眼神复杂地看着他,突然叹道:“大丈夫当如是也。”   “嗯?啥意思?”李钦载扭头望他。   崔升摇摇头,道:“想我崔升也是熟读诗书,通晓经义,皓首穷经仍不坠其志,可是终究半生都活在琼林诗义中,不知人间疾苦。”   “书读得多了,自以为已明德知礼,踏足大道,殊不知仍是自私无耻,白读多年诗书。”   “民心,方为大道。李景初,多谢你教会了我。”   崔升的眼神很真挚,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有敌意,李钦载甚至从他的眼神发现了一闪而逝的敬意。   李钦载颇为意外,这位大舅哥可是向来与自己不对付,然而今日见到百姓感恩跪拜自己,于是改性子了?   “呃,大舅哥,你不必如此正经……”李钦载委婉地道:“我还是喜欢曾经那个桀骜不驯的你,请你恢复一下。”   崔升摇头,道:“我总算明白为何陛下如此器重你了,你有一身本事固为其一,但重要的是,陛下看人比我准,他知道你有慈悲心,有济世为民的善念,你看似惫懒,胸无大志,但你比任何人都活得纯粹,通透。”   “崔某本只是出京宣旨,没想到竟得此教育,一生受用,我所求之大道,从今以后也该变一变了。”   李钦载叹道:“百姓也好,你也好,其实都不必把我拔得如此高,凡事只凭本心去做,做好做坏,心里不愧疚,到死没遗憾,这才是人生活着的意义。”   突然嘿嘿一笑,李钦载勾着崔升的肩膀,道:“看在你对我如此崇拜的份上,大舅哥何妨报之以琼瑶?”   “啥意思?”   “这趟西北出使之行,我实在是亏大了,不但没捞着油水,还花销出去不少,好歹我也是崔家的女婿,老丈人不在,你这个大舅哥的难道不心疼一下妹夫?回长安后多少贴补一下我,婕儿若知兄长如此仗义,必然对你愈发敬爱……”   崔升脸色一寒,齿缝里迸出一个字:“滚。”   李钦载遗憾地收回手。   还以为收获了一个铁杆粉,谁知是个黑粉,不消费也就罢了,还骂偶像……   ……   一行人赶路半月,入关中后,正遇漫天大雪,队伍不得不放缓速度。   雪路难行,泥泞彳亍,刘阿四建议在泾州城寻个馆驿住几日,待雪停后再回长安。   李钦载当即拒绝了。   启程那天起,李钦载便归心似箭,想家人,想婆娘,想儿子。   眼看要过新年了,怎么可能将时间浪费在陌生的城池里?   爬也要爬回去。   队伍于是继续在雪路上艰难行进,翻山越岭十余日后,终于,看到了久违的长安城轮廓。   骑在马上,李钦载看着远处巍峨起伏的长安城墙,眼底里升起了热雾,呵出一口气,白雾如烟。   “到家了!”李钦载兴奋地道。   身后三十余名部曲彻底卸下旅途的疲惫,扬起刀剑振臂欢呼起来。   欢快的吼叫声与泪水齐下。   离开长安时一共两百余部曲,回来时却只剩了三十余人,众人不由感到一阵悲痛酸楚。   黯然许久,李钦载一扬马鞭,道:“先回家再说。”   崔升突然拽住他的胳膊,道:“陛下有旨,李景初到长安后,先进宫面圣。”   李钦载一愣,接着叹了口气,道:“陛下何必如此猴急……”   崔升也一愣,然后指了指他:“这话你有胆在陛下面前说,我敬你是条汉子。”   一行人快马赶到长安延平门外,李钦载等人自觉下马步行,牵马入长安城。   忍住对家人妻儿的思念,李钦载吩咐部曲回家报信的同时,自己则与崔升一同朝太极宫走去。   ……   英国公府。   最近的英国公府颇为热闹,时已年关,李勣的几位在外为官的子孙纷纷都回了长安。   对崔婕和荞儿来说,许多亲人尚未见过面,本来崔婕和荞儿颇为局促紧张,可是没想到李家的子孙对崔婕和荞儿分外亲热友善,崔婕和荞儿也就不那么紧张了,渐渐地与他们真正融为一家人。   府里的人最近喜气洋洋,吐谷浑的军报早就传到了长安城,李府上下对李钦载在吐谷浑的所作所为清清楚楚。   当他们得知李钦载一己之力平定西北,将吐蕃赶回了高原,大唐从此将吐谷浑彻底纳入版图,李府上下沸腾了。   军报到长安的那天,李勣破例阖府举宴,歌舞以娱,那一夜,李勣酩酊大醉,迷糊中仍不停念叨后继有人,家业可兴。   崔婕也激动得泪流满面。   夫君从未让她失望过,他不仅是自己眼里的大英雄,也是天下人眼里的大英雄。 第六百一十一章 深宅母子   国公府的后院内。   李钦载有一个独居的院落,离京后,崔婕和荞儿住了进来。   院落不大,屋子内外颇为简朴,两间主人的厢房,两间下人丫鬟住的小屋,一个单独的厨房。   冬天最冷的时节,屋子里生了炭炉,炉火烧得正旺,一根烟囱从炉子的上方一直延伸到屋外。   这根烟囱也是李钦载的发明,据说能防止一氧化碳中毒什么的,崔婕当时听得云山雾罩,也不懂啥叫一氧化碳。   于是李钦载简称烟毒,这下崔婕听懂了,明白了能排烟毒的一定是好东西,夜晚睡觉生着炉火也不怕中毒了。   此时荞儿正依偎在炉火边,睡得很深沉。   炉火将他的脸蛋儿烤得红扑扑的,像两只水嫩的大苹果,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荞儿每天都很忙,除了李钦载临走前交代的每日必做的功课,崔婕还要督促他练字,抚琴。   李勣偶尔也会将他叫去书房,把他抱在膝盖上,顺手扯过一本兵法书,用最浅白的语言教他兵法,荞儿听得一脸懵逼,可李勣却仍乐此不疲。   临快过年,李思文夫妇也从润州回了长安,这下更热闹了,夫妇俩几乎每日抱着荞儿不肯松手,抽冷子便在他脸蛋上吧唧一口。   疼爱荞儿的同时,李崔氏还很关心崔婕的肚皮情况,明里暗里问过几次是否怀上,崔婕每次都哭笑不得地告诉她没怀上。   李崔氏顿时一脸失望,崔婕无奈地问她,你家儿子出远差,我在家里暗戳戳大了肚子,不是很合适吧?   李崔氏这才惊觉,确实很不合适,于是立马收起了失望的表情,继续充满期待。   还有一位大伯李敬业,这位比李钦载还纨绔的未来英国公,吃喝玩乐风花雪月无所不能。   幸好荞儿还小,李敬业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带他逛青楼喝花酒,但也常教荞儿骑马,还偶尔带他出城游猎,一大一小俩货用弓箭和弹弓倒是打了不少山鸡野兔,回到家李敬业便被愤怒的李勣满院子追杀。   不过相比之下,荞儿倒是很喜欢跟这位大伯一起玩,他坚定地认为,大伯才是天底下最会玩的人,比他爹都会玩,他爹太懒了,大多数时候像个半身不遂的瘫痪病人,躺得五仰八叉的,很无趣。   家族太大,荞儿很忙,每天的行程排得比他爹还满。   看着荞儿熟睡的小脸蛋,崔婕嘴角含笑,忍不住伸手轻轻捏了一下,软软嫩嫩,分外怜惜。   孩子的皮肤粉嫩粉嫩的,轻轻一捏仿佛能溢出水来,崔婕忍不住欢喜,又捏了一下……   荞儿终于被捏醒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见是崔婕,不由道:“姨姨作甚?”   崔婕轻笑道:“不作甚,就喜欢捏你的脸蛋,等你长大后,脸蛋就不那么嫩了。”   荞儿也不知“嫩”这个字眼多么珍贵,却乖巧地把脸蛋伸过去,道:“姨姨喜欢捏就多捏几下,但是不要用力哦……”   崔婕咯咯直笑,也不客气,双手揉着荞儿的脸蛋,将他的脸蛋揉成各种扭曲的形状,荞儿也不挣扎,任由她揉弄。   “好了,快穿衣起来,今日有个好消息,你猜猜。”崔婕眨眼笑道。   荞儿顿时精神了,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大伯要带我出城游猎吗?”   崔婕一怔,恨恨地指了指他的脑袋,道:“以后少跟大伯玩那些没名堂的东西,多读书才是正道。”   荞儿泄气地道:“那还有什么好消息?不会又要练字吧?”   崔婕哼了一声,道:“你爹出去三个多月,你倒是问都不问,没良心的。”   荞儿睁大了眼,惊喜道:“爹回长安了?”   崔婕也是满脸欢喜,道:“部曲回府禀报,你爹回长安了。此时正奉诏入宫述职,述职过后便会回家,快快准备,穿最好看的衣裳,迎你爹回来。”   荞儿从床榻上蹦了起来,好看的衣裳他毫不在乎,倒是从门外的玄关下拖出一串用弹弓打死的山鸡野兔,幸好天气寒冷,这些死去的猎物还未发臭。   崔婕俏脸顿时白了:“你……何时将这些东西藏在玄关下的?藏多久了?”   荞儿得意地挺胸:“这是我用弹弓亲手打下的猎物,当然要给爹看一看,等爹回来,我便向爹献俘。”   想到这些猎物的尸体就藏在起居的屋子下面,崔婕深吸了口气,不停地喃喃自语。   不是亲生的,不是亲生的,等他亲爹回来揍他……   手忙脚乱给荞儿换上一套过年穿的新衣裳,崔婕细心地为他整理了一下衣带,又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小脸,笑道:“真是我李家的俊俏儿郎,长大后不知迷死多少姑娘,可莫学你大伯整日沉迷风月,坏名声的。”   荞儿不解地道:“啥叫‘风月’?”   崔婕戳了戳他的脑袋,道:“不许问,等你长大便知道了。”   荞儿穿好衣裳后,风一般跑出屋子,来到前院,然后坐在国公府门外的石阶上,两手撑着下巴,乖乖地等着李钦载回家。   崔婕独自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容藏不住,三个多月的相思,今日总算一家团圆了。   想到李钦载回来后,夜晚必然的恩爱欢好,崔婕又期待又羞涩,脚趾头都红了。   叫来丫鬟烧水,崔婕在李钦载回来之前沐浴一番,洗毕换上一套最好看的衣裳,还将一个香囊塞入怀中,让身体的皮肤吸收香囊的味道。   夫妻重逢,仪式感很重要,必须要讲究。   今晚的月色,一定很美。   ……   太极宫,安仁殿。   李钦载还没走到殿门,便见李治穿着黄袍,肩披狐氅,站在殿外石阶下,一脸笑意地看着他,温和又亲切的目光,仿佛能融化关中的冰雪。   李治的身旁,武后也是一身华裳,含笑注视着李钦载。   李钦载吃了一惊,天家夫妇亲自站在殿门外迎接臣子,这等规格可是只有开国宿老才能有的待遇呀。   李钦载快步上前行礼:“陛下,皇后,臣奉旨出使西北,劳陛下和皇后出殿相迎,折煞臣也。” 第六百一十二章 君臣重聚   若非礼法不容,李治还真恨不得出城迎接李钦载。   李钦载实在太给李治长脸了,李治令他出使,本来只打算让李钦载拖延吐蕃征伐吐谷浑的速度,给后方筹措粮草和苏定方大军留足参战的时间。   没想到李钦载率领几千兵马,不知怎地竟将吐谷浑的局势控制了,吐蕃军在李钦载手下吃了大亏,不仅拖延了吐蕃进攻的时间,更牵制了吐蕃军的兵力。   最后的结果,西北三国争雄的局势,被李钦载率着几千兵马完全控制了,至于后来的苏定方大军,赶到西北后却只干了一些肃清残敌,以绝对碾压的优势逼迫禄东赞退兵这种边角料的事儿。   泼天大功,天子之尊亦理应亲迎。   李钦载站在李治面前躬身,表情庄重而沉静,不见一丝居功自傲的神情,仿佛自己不过是干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干完回来述个职。   李治盯着李钦载的脸,越看越欢喜。   朝堂若都是李景初这般英才,大唐何愁不能扫灭诸国,独霸天下。   可惜,李钦载这样的人才实在太少,仅此一位。   “景初莫多礼,塞外苦寒,诸多劳累,你看你,都瘦……嗯,咦?”李治惊奇地睁大了眼:“不对呀,景初为何比离京时更圆润了几分?此为何故?”   李钦载倒吸一口凉气,终于有些慌张了。   世上不仅女人有容貌焦虑,长得帅的男人一样也有。不一定靠这张脸混饭吃,但长着一张帅脸无疑是人生的锦上添花。   再说,如果有天倒霉了,啥都没了,至少这张脸是自己人生的最后一道防线,那时也有充足的资本跟某个老北鼻说,阿姨我不想努力了……   冷不丁被人说胖了,简直是晴天霹雳。   “不可能!臣绝对没胖,冬天衣裳穿得多了一些而已。”李钦载紧张地否认,神情焦虑地左顾右盼,似乎在找镜子。   武后掩嘴轻笑道:“好了,你没胖,是陛下眼花了。倒是陛下,这些日饮食过度,有些福态了呢……”   说着武后娇俏地看了李治一眼,李治乐得哈哈大笑,两手拍了拍自己的肚皮。   本已有些疏淡的夫妻感情,随着李钦载大胜归来,竟也莫名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恩爱模样。   从科学角度解释,这叫“冲喜”。   李治一手拽住李钦载的手腕,拉着他往安仁殿走去。武后笑吟吟跟在后面,仿佛一位招待邻居串门的贤惠妻子,三人还未进殿,气氛已无比融洽欢悦。   被李治拉着手的李钦载,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想甩开李治的手,又恐惹毛了他。   古人的毛病不少,男人之间手牵手似乎是亲近的表现,这还算症状比较轻的。   据说贞观年间,太宗李世民尤爱舞蹈,常在太极宫与群臣共舞,太常寺的舞伎被赶走,一群大男人在殿内手脚抽搐,群魔乱舞,那画面才真叫辣眼睛。   更有甚者,李世民还很讲究鲜卑族的礼仪,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入宫见李渊,“跪而吮上乳”,那画面……啧!   脑海里浮现那些感人的画面后,李钦载突然觉得被李治牵牵手也没什么,大家都是直的,断无拼刺刀的可能。   入殿后,三人各自落座。   李治今日心情很高兴,坐下便大声吩咐设宴上酒。   为了迎接李钦载的到来,李治显然事先有过安排的,话音刚落,一群宫女便端着热腾腾的酒菜入殿。   李钦载很懂宫廷规矩,斟满酒后立马起身,主动向李治和武后敬酒,满饮之后,恭敬地坐下。   李治擦了一把胡须上的酒渍,笑道:“景初此番出使,为朕大大挣了一回脸面,想当初朕任尔为使,朝堂上不少老臣上疏劝谏,说你轻浮惫懒,举止无状,出使必丧大唐国威。”   “如今景初大胜归来,以吐谷浑数千里土地为礼,朕倒要看看那些酸腐儒生们还能说什么。”   说着李治禁不住冷笑起来。   李钦载垂头道:“臣只是尽了本分而已,微末之功,不值一提。”   李治摇头,长叹道:“景初啊,你或许不知你立下的功劳有多大,因你之故,朝堂至少省了三年的粮草,免了数万将士的伤亡,每年国库能增两成税赋,数十万百姓将纳入我大唐户籍……”   武后笑吟吟地接道:“不仅如此,吐谷浑归我大唐后,安西都护府与关中之间的路途拓宽了数百里,从祁连山到积石山,全部归于大唐,从今以后,大唐与西域之间的那条商路牢牢地把握在大唐手中。”   “更甚者,此战将吐蕃打回了高原,从此不敢东进,而我大唐掌握了更多的主动权,只要将吐谷浑消化干净,未来我王师必陈兵于唐吐边境,百十年内,西面吐蕃这个强敌再无翻盘的可能。”   “而这些,全靠你和数千将士便做到了,大唐立国以来,前所未有的大便宜,让咱们大唐占足啦!”   李钦载苦笑道:“越说臣越惶恐,臣只是做了应做之事,功劳或许有那么一丁点,但绝没有如此夸张,没有辜负陛下的嘱托,臣庆幸之余已经很满足,不敢再谈功劳。”   李治大笑道:“景初还是如此谦逊,难道怕朕又遣你出使,让你刀山火海里闯一回?”   武后这时似乎也忘了昔日与李钦载之间的种种不愉快,露出关切之色,道:“听说景初出使颇为惊险,先是被困于吐蕃大营,后来又陷入吐蕃军的重围,幸好苏老将军的兵马及时赶到,景初一定撑得很辛苦吧?”   李钦载神情一黯,叹道:“确实有些惊险,鄯州城外陷入重围,臣麾下五千余将士,最后只剩下数百人,余者皆战死,臣愧对他们,愧对他们的父母妻儿……”   说着李钦载整了整衣冠,朝李治拜伏道:“陛下,臣冒昧恳求陛下,追封追赏那些阵亡的将士,从优抚恤那些将士的亲眷家人,臣已无法为他们做什么,只能为他们的亲眷家人尽一份心力了。” 第六百一十三章 爵晋县侯   入宫聊起的第一件正事,为阵亡的将士请求抚恤。   作为主帅,这是李钦载应尽的责任。   那么多热血儿郎,为大唐慷慨赴死,每个人都为社稷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活下来的人怎能让长眠的英雄失望?   李治顿时露出肃然之色,道:“早在景初归京之前,朕已下旨从优抚恤阵亡将士,景初放心,朕不会让将士们的亲眷后人寒心。”   “臣多谢陛下。”   李治又道:“朕听说,你请求苏定方将阵亡将士的遗骸送回关中?”   李钦载垂头叹道:“那是将士们阵亡前最后的请求,故土难离,落叶归根,臣实在无法拒绝……”   李治点头:“阵亡将士的籍贯朕已下旨令有司查清,然后令籍贯所在之官员妥善安葬于故乡。”   大殿内气氛陡然有些沉重,武后嫣然一笑,道:“今日是君臣重逢的大喜日子,不应悲伤,陛下,是否传太常寺歌舞?”   李治也展颜一笑,道:“皇后所言正是,既是大胜,又是大喜,怎能做那儿女之态?来人,传歌舞。”   一队歌舞伎袅娜入殿,行礼后站在大殿中间。   李钦载发现这队舞伎居然穿戴铠甲,手执刀盾,目光不由一凝。   激昂的乐声响起,大殿内的气氛突然变得壮怀激烈,舞伎们竟然如同军队对阵一般,开始变阵,手中的刀盾也在激昂的乐声中熠熠生光。   歌伎们的歌声也适时唱起。   “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李钦载顿时肃然起来,表情凝重而端庄。   《秦王破阵乐》,由名臣魏征等人撰写歌词,后为唐初军歌。这首歌舞的意义对大唐皇室和臣民来说,非同一般。   没想到李治竟安排如此隆重的歌舞来迎接他,李钦载不由感动之极。   一曲歌舞毕,李钦载朝李治行礼:“臣愧受此曲。”   李治笑道:“你完全担当得起。一人之力,为大唐挣来千里版图,一曲《破阵乐》,怎能尽述景初之功?”   说着李治与武后相视一笑,李治突然沉下脸,严肃地道:“李钦载听封。”   李钦载急忙起身离座,双膝跪在大殿中央。   “卿殚国怀忠,守土拓疆,周旋于敌酋而不失其智,身陷于重围而不易其节,碧血赤胆,智勇恪忠,朕得此贤臣良将,蒙天之怜也,焉能不封?”   “敕晋李钦载‘渭南县侯’之爵,增实食邑五百户,赐上田两千亩,赏黄金三百两,丝帛五百匹。可许禁中骑马,赐紫金鱼袋一。”   “其子李荞,着晋飞骑尉,其妻崔氏,着晋一级诰命。”   李钦载吃了一惊,这封赏,着实有些过重了,原以为只是封个县侯,没想到李治不仅赏赐了一大堆,连妻儿都封了,典型的“封妻荫子”。   李钦载急忙道:“臣只是立了微末之功,陛下不宜封赏过重,恐朝堂非议,累损陛下声名,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李治哈哈笑道:“一点也不重。景初啊,正是由于你给朕长了脸,朕才有底气封赏,朝臣若有非议,不妨让他们当面与朕辩说,他们若有本事立下这等功劳,朕也不吝加封重赏,呵,他们有那本事吗?”   武后也笑道:“景初尽管放心,以你立下的大功,陛下封赏正适宜,朝中不会有非议,只会人人称羡。”   李钦载无奈叹了口气,只好道:“臣,谢天子隆恩。”   ……   太极宫门缓缓打开,一名宦官捧着黄绢匆匆出了宫门,直奔英国公府。   英国公府正张灯结彩,李勣亲自站在中庭,指挥下人布置酒宴,打扫庭院。   六十多岁的年纪,李勣站在院中仍像一棵永不弯腰的青松,此刻的他满面红光,不时捋须微笑,精神矍铄的样子至少还能多活二十年。   得知孙儿在吐谷浑立下大功之后今日归京,李勣从大清早便忙开了。   将门之后,最风光的时刻莫过于大胜还朝,这是属于武将的荣耀,李勣戎马一生,深知经历了生死战场后的将军,归来后更需要家人的热情,来抚慰战争的心理创伤。   庭院外的回廊下,李思文耷拉着脑袋路过,李勣眼尖看见了他,顿时道:“思文,过来。”   李思文快步走来,朝李勣行礼。   李勣看了他一眼,道:“从润州回来数日,你可知今日钦载归京?”   李思文垂头道:“午时听下人说了。”   李勣嗯了一声,道:“钦载如今出息了,在吐谷浑立下大功,这桩功劳之大,连老夫都羡慕不已,你这当爹的难道一点都不高兴?”   李思文笑了:“孩儿自然也高兴的,但教子当严厉,无论他立再大的功劳,终归不能给他好脸色,不然这劣子定会飘飘然,不知哪天又惹下大祸。”   李勣摇摇头:“教子过严也不好,再说钦载如今早已长大成人,不怕丢脸的说,他如今的成就和本事,可比你强多了。”   李思文老脸一红,不自在地哼了一声,道:“本事再大,他也是我儿子。”   李勣淡淡瞥了他一眼,道:“你的嫉妒像一泡憋久的尿,都快喷出来了,老子不如儿子,当爹的不脸红吗?”   李思文颓然一叹:“孩儿承认,钦载这几年确实越来越厉害,我不如他。”   李勣嗯了一声,道:“知耻而后勇,以后多琢磨点实事,任上多为子民多谋些福祉,你儿子在鄯州舍生忘死,为救数万百姓,不惜自陷重围,你若有此气魄,润州早已是繁城美景。”   边城的军报早已传到长安,阖府上下皆知李钦载的种种事迹。   李思文也无话可说,真的,无论任何方面,这个儿子好像都比他强多了。   李勣又缓缓道:“钦载进宫面圣,说话就要回家了,大过年的,你莫再跟以前一样板着脸,或是满院子追打钦载……”   “他如今已成人,干了不少光宗耀祖之事,咱李家或许会添他这一脉分支,从此开枝散叶,你再责打他,不合适了。”   李思文顿觉不高兴了:“我是他老子,凭啥不能打他?”   李勣大拇指一翘,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气定神闲地道:“因为这话是他老子的老子说的,你若再敢揍自己的儿子,老夫也揍自己的儿子。” 第六百一十四章 喜报佳讯   老子揍儿子,天经地义。   李家就是一条完整的食物链,李勣处于食物链顶端,老子可以揍儿子,儿子可以揍孙子,孙子可以揍曾孙,奇怪的是,曾孙却把曾祖当马骑。   完美闭环。   李思文认真思考了一下李家的食物链,以及自己在这个食物链中的卑微位置,只好忍辱负重地答应以后不揍儿子了。   李勣满意地捋须微笑。   甚好,一家人整整齐齐,和睦友爱,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家业蒸蒸日上,功名恩荫不断。   全靠他这个一家之主持家有道啊,老夫今晚当浮一大白。   管家吴通突然匆匆跑入中庭,见李勣父子后不由兴奋大叫。   “老公爷,二郎君,宫里来天使了!”   李勣神色一紧,急忙命大开中门,摆上香案接旨。   宦官手捧黄绢入门,宣念圣旨。念完后一脸逢迎地双手将黄绢和告书送上,并躬身恭贺英国公府又晋一位县侯,家业百年不衰。   李勣大喜过望,捋须仰天哈哈大笑。   李思文也一脸惊喜,展开圣旨,将里面的词句看了一遍又一遍。   “好!好!不愧是老夫之孙,李家麒麟儿!”李勣大笑道。   李思文急忙补充道:“不愧是我的儿子,果真出息了!”   李勣瞥了他一眼,大喜的日子没好意思伤他自尊。   儿子都封县侯了,当爹还只是个润州刺史,喜悦之余是不是有一种淡淡的羞耻?   送走了宦官,李勣令府里的下人继续布置,又让管家告之崔婕和荞儿李钦载晋爵的喜讯。   ……   太极宫。   君臣酒宴尽欢,李治今日心情显然不错,纵然武后和李钦载苦劝,他还是多饮了几盏酒。   李钦载无奈,很想劝李治既然饮了酒,今晚最好不要跟武后行房,不然酒精兴奋之下,真的很容易爆血管。   然而这话题不好说,你一个外臣掺和天子的房事是啥意思?   李治端盏又饮了一口,望着李钦载笑道:“百骑司给朕送来军报,景初在凉州城可是闹得天翻地覆呢。”   李钦载愕然道:“天翻地覆不至于吧?臣只是稍微弄了点儿动静。”   “稍微一点动静?呵,全灭了一个吐蕃使团不说,据说还将弘化公主逼得签了城下之盟,景初可知弘化公主这些日给朕递了多少参劾你的奏疏吗?奏疏里把你骂得狗血淋头,说你简直不是人……”   李治好奇地道:“你究竟对弘化公主干了啥?人家都四十多岁了,难不成你跟朕一样……嗯,咳咳,一样被世人误解了么?”   武后轻俏地白了他一眼,没吱声。   李钦载顿时老脸一红,指天发誓道:“臣对弘化公主绝无不敬之举,实在是弘化公主己身不正,明明是大唐的公主,胳膊肘偏偏往吐谷浑拐,臣是唐臣,当然不会惯着她,于是使了点小计谋,逼她就范。”   说着李钦载详细述说他在凉州城的种种事迹。   包括他下令团灭吐蕃使团,如何与吐蕃和吐谷浑使团谈判开价,如何借被刺杀之事大做文章,装死逼两国使节签城下之盟。   李钦载说得很详细,而且每句都是真话,这些事根本不可能瞒住李治,再说,也没必要瞒,无论李钦载做了多少过分的事,初衷却是为大唐谋利,没什么不能说的。   李治听得心驰神往,一脸羡慕,良久,幽幽叹道:“朕若不是皇帝该多好,也能学景初这般肆意而为,各种卑鄙阴险的手段用尽,谋一个不世之功光宗耀祖……”   李钦载脸色一僵,急忙道:“臣用的法子不算卑鄙阴险,隐隐还是透出一股正义凛然的味道,请陛下细品……”   李治哈哈笑道:“细品也是卑鄙阴险,景初,这方面你就莫粉饰了,你本来就不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否则朕怎会任你为使?”   武后也笑道:“听说景初入凉州城后,还下令部将抢掠吐谷浑部落的牛羊?”   李钦载神情一振,正色道:“此事臣必须解释一下……”   李治似笑非笑道:“嗯,朕等着听你解释呢。”   李钦载严肃地道:“说臣抢掠吐谷浑部落的牛羊,简直是对臣的污蔑!”   李治愣了:“难道你没抢?”   “抢了,但臣抢的不仅是牛羊,还抢了女人,牛羊宰了吃,女人拿去卖钱了。单只说臣抢了牛羊,奏报未免不实。”   李治和武后都愣了,沉默半晌,李治喃喃道:“这等粗暴的事情,他竟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朕都怀疑是不是自己错了……”   “皇后,要不还是咱们给他道个歉吧?”   武后掩嘴噗嗤一笑,随即白了他一眼,道:“陛下,莫胡闹了。”   李钦载无辜地道:“吐谷浑不臣久矣,这些年时常抢掠我大唐边民,他们能抢咱们,咱们为何不能抢他们,未免太不讲理了吧?”   李治笑道:“不错,景初此言甚合朕的胃口,寇可往,吾亦可往,朕的臣子,可不是忍气吞声以德报怨的愚仁之辈。”   酒宴至此,已近尾声,见李钦载不时扭头望殿外的天色,李治情知李钦载归心似箭,于是笑道:“今日便如此吧,放你回去与家人团圆,不日便要新年了,朝堂即将休沐。”   “新年那天,朕要拜祭太庙,以驱吐蕃,收吐谷浑之功,告耀于庙堂祖宗,景初,那天你也来,多亏了你,朕才有在祖宗面前风光得意的机会。”   李钦载恭声应了。   武后轻笑道:“陛下,驱吐蕃,收吐谷浑,这可是旷世大功,昔年高祖和太宗先帝都没做成的事,陛下做到了,仅仅拜祭太庙可不够呢。”   李治奇道:“皇后的意思是……”   武后低声道:“臣妾献谏一言,陛下登基十余年,如今四海晏平,天下归心,陛下又有远迈先帝之大功,何妨封禅泰山,以惠泽天下?”   李治一惊,眼底里冒出一股狂热,喃喃道:“封禅泰山?”   武后点头:“陛下登基以来,所立功绩早已超越两代帝王,封禅泰山有何不可?”   李钦载闻言心头一沉,张嘴却欲言又止,只好垂头默不出声。 第六百一十五章 封禅之谏   泰山封禅是典型的封建迷信活动,它的大概内容便是皇帝登上山顶,以天子的身份跟老天爷唠几句嗑,身后还有一群撅着屁股听唠嗑的听众。   “封禅”是个非常高级的词儿,代表着天子很厉害,朕治理的江山很繁荣,帝国的版图越来越大,哎呀,可把朕牛逼坏了,叉会儿腰……   牛逼到仅在太庙前跟祖宗得瑟都不够的程度,所以必须跟老天爷得瑟一下。   这便是“封禅”的本质。   封禅是一种最高级别的祭告仪式,在天子决定封禅之前,朝堂三省六部就必须开始准备。   人力物力财力,从天子的銮驾驶出皇宫的那一刻开始,随行的仪仗,沿途经过的城池,用来暂住一两晚的临时行宫,各地准备的奇珍异宝和粮食肉类,各种被宰杀用来祭祀的牲畜家禽……   以及各地百姓必须放下手里的农活,在地方官员的督促下,无条件修建各种行宫,庙宇,道观,休整平坦的大道等等,工程量巨大,所费之物力财力粮食,不逊于开启一场战争。   别以为天子封禅真就是在山顶上给老天爷磕几个头,念几句冗长的祭天文章,跟老天爷炫耀一下自己的功绩。   天子要做的事情或许只有这么多,但延伸到朝堂民间,所耗费的人力物力,简直是一场灾难。   这也是李钦载欲言又止的原因。   他打从心底里不愿李治干这事儿,他是无神论者,对所谓的封禅祭天毫无感觉,他只知道一旦封禅,朝廷明年国库整年的收入,还不够李治一顿造的。   就为了一次虚无缥缈的封禅,搞得劳民伤财,举国民怨,有必要吗?百姓的死活管不管?   要说把国库的钱财粮草拿出来开启一场战争,李钦载没二话必须支持,毕竟这是国家利益,咬咬牙过一两年苦日子,换来大唐更大的版图,更多的资源,绝对是有赚无赔。   为了给天子创造一次跟老天爷唠嗑的机会,举国臣民耗费无数财力物力,天子唠完嗑拍拍屁股回皇宫了,老百姓得到了啥?   李钦载不由飞快扫了武后一眼。   主意是这婆娘出的,为了讨李治欢心,不惜拿民脂民膏做人情,真特么……这要是自己婆娘,脱下裤子屁股都给抽肿了。   天家夫妇笑得很开心,泰山封禅的提议无疑令李治龙颜大悦,僵冷多日的夫妻关系终于有了几许回暖的迹象,武后也高兴了。   见李钦载笑得勉强,李治不由道:“景初怎么了?皇后献谏泰山封禅,景初以为如何?”   李钦载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高兴的时候他不想扫李治的兴,人在朝堂,太多身不由己,世上朝臣多矣,千古以还,也只出了一个谏臣魏徵,说明在皇帝面前说实话,存活率真的不高。   忍住满腹不满,李钦载微笑道:“陛下若欲封禅,臣自当景从。”   李治已有些飘了,喜滋滋地道:“封禅一事,朕再想想,若有了决定,便召集朝臣议一议……”   见李钦载不时扭头看殿外的天色,李治笑道:“离家久矣,归心似箭,景初在宫里怕是待不住了,罢了,今日酒宴散了吧,景初快回家去。”   李钦载急忙起身道:“多谢陛下体谅。”   “快回去吧,朕过几日寻你玩耍,上次你弄的猪蹄不错,给朕再做一回。”   “臣告退。”   ……   走出太极宫,李钦载暂时抛下了李治封禅泰山的事,说到底他只是一条咸鱼,天子兴致勃勃要做某件事时,他这条咸鱼实在不宜多说什么。   倒不是怕惹恼李治,主要是不想得罪武后,本来李钦载与她的关系已经略有好转,若不识趣谏止李治封禅,他与武后的矛盾又将变得尖锐起来。   朝堂也好,江湖也好,都不是打打杀杀,都是人情世故。   走出宫门,平坦的空地上多了一辆双马拉辕的马车,马车后面还站着百名部曲,竟是国公仪仗。   李钦载赫然发现管家吴通站在马车前,朝他笑吟吟地行礼:“恭贺五少郎功成归京,爵晋县侯。老朽奉老公爷之命,接五少郎回家。”   后面的部曲一齐躬身喝道:“恭贺五少郎爵晋县侯。”   李钦载一愣:“我才刚出宫,你们就听到消息了?”   吴通笑道:“五少郎在宫里的时候,天使已去咱家宣过旨了,五少郎了不得,二十出头的年纪便已爵晋县侯,将来一门两国公指日可待,咱李家注定开枝散叶,百年不衰。”   李钦载摆摆手:“回家再说吧,宫门前摆出这么大的阵仗,不怕御史参劾吗?”   吴管家搀扶着李钦载上了马车,一行人急步朝国公府行去。   马车穿过朱雀大街,快到国公府门前时,李钦载掀开车帘,赫然却见荞儿独自一人坐在门外的石阶下,双手托腮呆呆地望着街上的熙熙攘攘。   李钦载一惊,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一个画面。   战神归来,发现儿子被赶出家门上大街要饭,战神大怒,一声令下,十万将士从边疆赶来,每人给儿子打赏一文钱……   画面既温馨又感动。   李钦载当即下令停车,自己窜了出去。   望眼欲穿的荞儿恰好看到李钦载跳下马车,两眼顿时一亮,咧嘴大笑着朝李钦载跑来。   “爹——!”   李钦载也大笑着一把抱住他,然后,像狗血偶像剧一样抱着他转圈圈,转圈圈,荞儿的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洒下银铃般的笑声。   李钦载满面红光看着荞儿,久违的父爱还来不及表露,突然发现荞儿脸色不对,正要停止转圈的动作,荞儿忽然呕的一声,吐了李钦载满身。   李钦载惊愕地停住身子,垂头看着衣裳上的五彩斑斓,脸色阴晴不定。   荞儿虚弱地道:“爹,莫再转了,晕了,晕了……”   李钦载脸颊狠狠抽搐了几下:“真是爹的好大儿……”   旁边的吴管家跺了跺脚,急忙命下人给李钦载换衣裳,人还没进家门就被亲儿子吐了一身,这简直是给今日大喜的李家抹黑。 第六百一十六章 团圆   父子俩久别重逢,刚见面就送了李钦载一份重礼,孝心可谓是感天动地了。   有点出乎意料,跟李钦载脑海里的画面不一样。   李钦载原以为抱着荞儿转圈圈,荞儿在旋转的世界里天真无邪地大笑,李钦载的眼神充满怜爱,再配上轻柔舒缓的BGM,此情此景可入诗入画,唯美得像即将泪崩的韩剧。   如此温馨浪漫的画面,居然猝不及防吐了李钦载一身,荞儿这辈子怕是很难交到两个以上的女朋友了,终生大事只能靠腐朽堕落的婚姻包办陋习。   “好大儿,你真是孝到为父了……”李钦载叹了口气,任由下人手忙脚乱给他换衣裳。   荞儿仍然两眼发晕,站都站不稳,李钦载想了想,试探道:“要不,咱们反着转两圈?负负得正嘛……”   “爹,不转了,再转就死了……”荞儿果断拒绝,虽然脑子发晕,但仅存的理智为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李钦载牵起他的手,笑道:“走,回家。”   府门突然大开,李勣领着一家老小静静地站在国公府的门槛内,众人皆含笑注视着父子二人。   李钦载一愣,急忙上前行礼:“拜见爷爷,爹,娘……”   李勣跨出门槛,笑道:“多少年了,尚无人能让老夫出门迎客,你是第一个。”   “爷爷折煞孙儿了,都是一家人,爷爷何必亲自出迎,今日如此客气,以后您抄棍子满院追杀我时,孙儿的心理落差会很大的。”   李勣脸色一沉:“国朝功臣,一点体统都没有,还是跟以前一样混账!”   接着李勣语气一缓,脸上又露出了笑容:“虽然嘴仍然很贱,但你在吐谷浑干得不错,老夫不夸你征战勇猛,也不夸你绝境中仍誓死不降的气节……”   “吐蕃兵围鄯州,你为救全城百姓,不惜以身犯险,以数千之师正面迎击数万吐蕃贼,仅此大仁大义之气魄,便不愧是我李家子孙。钦载,干得不错,老夫以你为傲。”   李崔氏拽着李思文上前,抱着李钦载就哭,一边哭一边使劲揉着李钦载的脑袋,泣道:“听前线军报时,可把为娘吓坏了,你就这么浑,被几万吐蕃贼重重包围,还敢跟他们拼命,混账东西,胆子长毛了是吗?”   李钦载被李崔氏狠狠捏住脸蛋,痛得龇牙咧嘴,含糊地道:“娘,再捏就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呸!刚回家说甚不吉利的话!听说你救了数万百姓,在菩萨面前可攒下了数万功德,菩萨若有灵,将你的功德折算成寿数,你能活几百年。”   李钦载感动地笑,父母的心思总是最纯粹的,他们都只是纯粹盼着孩子好,长命百岁。   一众亲人纷纷上前招呼,长辈揉揉他的脑袋,说几句夸赞的话,平辈又是捶胸又是掏裆,以此表达亲近,国公府外一片沸腾喧闹。   一道轻俏的身影静静地站在人群外,抿唇看着他笑。   李钦载看到了她,当即分开众人,也不顾世俗礼法,当着众人的面将她狠狠拥入怀中。   “呀,夫君,快放开,好多人呢,妾身以后怎么做人!”崔婕又羞又喜地道。   李钦载仍抱着她:“自己的婆娘,抱一抱咋了?他们难道不抱自己婆娘的吗?”   崔婕满面羞红道:“快放开,长辈们都在笑咱们呢……”   李勣等长辈皆捋须笑吟吟地看着夫妻二人团聚,李崔氏更是喜不自胜,咯咯笑道:“这门亲事算是许对人了,看看夫妻俩的恩爱劲儿,明年定能给咱们添个孙儿。”   李思文没说话,但笑呵呵地捋须注视夫妻二人。   站在门外与亲人们寒暄后,李勣招呼众人进门,前堂设宴。   以往李家的生活方式颇为简朴,府里虽然和大多数权贵人家一样豢养了歌舞伎和乐班,但李勣作为一家之主却很少赏歌舞,通常只有贵客临门才有这待遇。   但今日李钦载归京,李勣破天荒地下令传歌舞,在丝竹箫笙的奏乐声中,美貌袅娜的舞伎们在前堂中央翩翩起舞。   李钦载被安排坐在李勣的身旁,他的另一侧坐着崔婕,荞儿则独自坐在一张小桌后,睁着迷茫的双眼看着舞伎们的舞蹈。   小小的脑袋怎么也想不通,这种扭腰撅臀转圈圈的舞蹈有啥好看,为何大人们却乐此不疲。   还不如弹弓打鸟。   崔婕坐在李钦载身旁,笑着为他斟酒,执壶的刹那,崔婕眼尖地发现,李钦载的手掌上有一块半月形状的印记,一看便知是被人咬的,上面的齿痕很清晰。   崔婕脸色数变,执壶的手微微发颤,最终深吸了口气,努力挤出一丝微笑,仍然为李钦载和李勣斟满了酒。   这块半月形状的牙印,定是一段不平凡的故事。这段故事里,没有她的参与,但她知道,夫君一定会将故事完完整整说给她听。   从鬼门关回来的人,能活着已是蒙天之幸了,那段关于牙印的故事,与生死相比,已经变得微不足道。   崔婕抬眼看着李钦载,他的眉目如旧,仍和以前一样谈笑风生,说话也仍然气人,可夫妻毕竟同心,崔婕从他脸上看到了别的东西。   有蜕变,有沧桑,还有一丝悲悯与豁达。   这是她的夫君,此刻的脑海里,仿佛浮现出画面,他手执利剑,在重围绝境中高高仰起头颅,誓死不屈,他麾下的将士满腔赤胆,怀必死之心与敌拼命。   听军报说,他曾陷入吐蕃军的重围,几乎九死一生,若苏定方大军迟来一步,他与她从此便阴阳永隔。   绝境中拼命的那一刻,他的心中除了与敌同归于尽,是否有那么一瞬想起妻儿?   也许有,也许没有。男人的世界,不是那么容易走进去的。   一轮轮你来我往的敬酒,李勣已有些醉意了,通红着双眼拍着李钦载的肩,道:“钦载,你做得不错。说句实话,纵然老夫出使,恐怕也不会比你做得更好。”   “吐谷浑啊,从隋朝起,便是中原帝王心心念念欲纳入版图的梦想,如今你仅只靠数千兵马便拿了下来,为大唐立下泼天大功,好,哈哈!不愧是我李家好儿郎,大丈夫当如是也!” 第六百一十七章 夫妻夜话   国公府夜宴,今晚不请宾客,只有自家人。   一顿酒宴吃喝到子时才尽欢而散。   荞儿熬不了夜,早就睡着了,被丫鬟抱回了房,李勣也有了七八分醉意,不住地念叨着“吾家麒麟儿”,被下人搀扶着蹒跚回房。   前堂里只剩下李钦载和崔婕。   “夫君风尘仆仆回来,路上定已劳累不堪,今日少饮一些,早点歇息吧。”崔婕柔声劝道。   李钦载摇摇头:“无妨,再饮几盏,一醉方休。”   崔婕温柔地执壶为他斟满了一盏酒,见李钦载一饮而尽,崔婕突然伸手抚了抚他的脸庞,心疼地道:“夫君在吐谷浑一定受了很多苦吧?妾身听前线军报,每个字眼都觉得心惊肉跳,夫君陷身战局,不知怎样的凶险……”   李钦载笑道:“还好,我其实没遇到什么危险,部曲和将士们挡在我前面,他们舍生护我周全,两百余部曲带出长安城,回来时只剩三十个……”   说着李钦载神情黯淡下来,轻叹道:“都是爹娘生养的,我该如何对他们的父母妻儿交代……”   崔婕心疼地看着他黯然的脸颊,轻叹道:“妾身很小的时候,父亲教育我,人是生而不平等的。有的人一生注定要为别人牺牲,也有的人生来锦衣玉食,一念而定天下兴亡。”   “夫君不必伤怀,袍泽们舍生忘死厮杀时,你与他们在一起,你也在舍生忘死。不同的是,他们为你而战,你为国而战,漫天箭雨里,没有谁的命更金贵,生与死,是老天爷的选择。”   “阵亡的部曲和将士们,咱们好生抚恤他们的父母妻儿,让他们的家人过得安康,我想,那些死去的部曲九泉之下定会瞑目。”   李钦载点了点头,突然展颜一笑:“今日归来,是大喜的日子,不该如此低抑。”   “夫人,我离家的这些日子,荞儿可有做功课?可曾闯祸?”   崔婕心情一松,接着苦笑叹气:“夫君走后,荞儿没了管束,差点上天……”   李钦载虎躯一震:“抽他呀!后娘的刻薄嘴脸露出来,闯了祸就抽,我在学堂抽那些小混账们,不是给你做过许多次示范了吗?”   崔婕噗嗤一笑,随即白了他一眼:“妾身可不会打人,后娘这身份更敏感,荞儿心思又重,长大后记仇怎么办?”   “莫说打他,管教他做功课妾身都得小心翼翼,爷爷对他可宠溺得紧,前些日荞儿在书房玩火,差点一把火将爷爷的胡子都烧了,爷爷也不生气,直道有乃父之风……”   李钦载愕然,喃喃道:“这货是真要上天啊。”   崔婕释然笑道:“夫君回来就好,以后教育荞儿的重任就交给你了,你是亲爹,打骂管教没人敢说什么。”   回忆当初荞儿刚与他相认时,连吃饭都坐得笔直,每个动作仿佛用尺子量过似的,礼数规矩周到得连他这个大人都脸红。   如今的荞儿,已经成了国公府一霸,连李勣的书房都敢烧,前后一对比,李钦载顿觉自己的父爱还是给得太少,主要是揍得少。   夫妻又闲话了一会儿家常,久别重逢,崔婕今晚的话很多,从荞儿的功课聊到府里的鸡毛蒜皮,就连看门的狗都被她提了一嘴。   李钦载一直面带微笑听她述说,他知道,所有鸡毛蒜皮的琐碎话题,不过是她在倾诉相思。   见崔婕小嘴儿不停地说,李钦载欲言又止。   他很想告诉她,自己在吐谷浑和边城发生的一切,包括他与紫奴的故事。   然而他实在不愿破坏眼前这美好的气氛。   夜已深沉,府外传来打更声,李钦载目光深沉地看着崔婕,崔婕触碰到他的目光,不知想起什么,脸蛋儿突然变得通红。   “夫人,夜已深,咱们……该歇息了。”李钦载不怀好意地笑道。   崔婕羞红着脸道:“夫君你……今日刚回来,路上那么辛苦,不如明晚再,再……”   李钦载正色道:“夫人想到哪里去了?小别胜新婚,你我夫妻分别久矣,今晚我只是想抱着你同眠,什么都不干。”   崔婕羞涩地道:“夫君保证什么都不干吗?”   “我保证,夫人,你要相信我的人品。”   ……   第二天上午,李钦载神清气爽打开房门,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转头见崔婕睡得正沉,俏脸布满了疲惫,发鬓也是凌乱不堪。   李钦载笑了,憋了几个月的男人,归来与婆娘同睡一床,她居然相信他的人品,以为他什么都不会干。   呵,天真的女人……   李钦载的人品,大约只有在贤者模式下,才能勉强算个正人君子。   昨晚崔婕被累坏了,在李钦载的强烈要求下,夫妻竟解锁了几个新姿势。   今日李钦载先醒来,正打算命丫鬟端来早餐,却见西边厢房的门打开,荞儿揉着惺忪的睡眼从房里走出来,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走到院子中的一株榆树下,撩起衣裳下摆,闭着眼一泡童子尿便冲着榆树倾泻而去。   “好尿!好大儿!”李钦载脱口赞道:“肥水不流外人田,小小年纪已经懂得这个道理,长大后吃不了亏。”   童子尿撒完,荞儿仍未睁眼,迷迷瞪瞪转身回房,似乎打算继续睡。   李钦载一个箭步上前,狠狠一记爆栗敲在他头上。   荞儿哎呀一声,终于魂魄归位,完全清醒了。   “爹,为何打我?”荞儿揉着脑袋道。   “别人嘴里的‘犬子’是自谦,你是真的狗。家里没茅房吗?为何像狗一样随地小便,还尿在树下,打算圈地盘吗?”   荞儿掰着手指算道:“爹,孩儿算过,从房门到茅房,要走四十步,但房门到院子中的榆树,只要走五步,换了是您,您会怎么选?”   李钦载正色道:“再远再不方便,也要讲规矩,换了是我,自然要去茅房解决。”   荞儿不解地道:“可是……听曾祖说,爹经常在他书房外的院子里撒尿,还祸害了曾祖好几株牡丹……”   李钦载老脸一红:“今日不说撒尿的事了,数月不见,我要检查你的功课,去把我临走前给你布置的作业交来。” 第六百一十八章 顽劣逆子   孩子的教育是个大问题,前世今生都是。   这年头孩子算是比较幸福的,没有那么多的学科,更没有雨后春笋般的兴趣班,提高班,培训班。   一千多年后的孩子,活得比大人都累,也不知这种杂乱的填鸭式的教育方式,究竟给家庭和国家培养出了什么样的人才。   童年,少年,成人,自记事以来,人生的每一个阶段,几乎都找不到该有的快乐,技能倒是学得多了,性格却垮了。   李钦载不愿自己的儿子也变成这个样子,所以他从来不给荞儿学习上的压力。他希望荞儿有个无忧无虑的童年,长大以后他就会知道,一段美好的童年记忆,能治愈人生里的一切伤痛。   当初离开长安前,李钦载给他布置的作业并不多,稍微勤快一点,大约三五天就能完成,除此之外就是练字。   练字没得商量,字是一个人的门面招牌,长大后再不学无术,写出来的字必须好看。   荞儿取来功课,李钦载表情威严地检查,凌厉的目光不时在他和作业之间巡梭,眼神仿佛能看穿人生的迷雾,直达事物的本质。   荞儿被他威严的眼神唬住了,小身板儿瑟瑟发抖,一脸惶恐,飞快地眨眼。   见他这副心虚的样子,李钦载愈发肯定他心里有鬼,于是表情变得阴沉起来。   强大的心理威压下,荞儿终于忍不住道:“爹,孩儿错了……”   “你错哪儿了?”   “爹临行前交代的功课,孩儿偷偷撕掉了十几页……”   “为何撕掉作业?”   “因为孩儿想偷懒。”   李钦载惊了:“如此理直气壮的吗?”   荞儿委屈地道:“孩儿只是说实话而已。”   李钦载不动声色地道:“除了撕作业,你还干了啥坏事,其实我都知道,给你个机会老实交代,为父我要看到你的态度。”   荞儿又被唬住了,老老实实道:“孩儿把炮仗点了,扔进府里的马厩里,马惊了,尥蹶差点把马厩掀了。”   李钦载眉梢一跳:“还有呢?”   “孩儿在曾祖的书房里玩火,烧了几十卷书……”   “还有呢?”   “孩儿好心喂府里的狗,狗吐了一下午,差点死了……”   李钦载面带微笑深呼吸,不停安慰自己,没关系,亲生的,亲生的,随自己……   当年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臭名昭著满长安,现在也没脸装出正义凛然的样子教育孩子,底气不足。   “还有吗?一口气说完吧。”李钦载无力地叹息道。   荞儿小心地道:“一口气怕是说不完……”   “小小年纪,居然达成‘罄竹难书’成就,你好了不起!”李钦载赞道。   “爹,您真的在夸孩儿吗?”   李钦载奋力微笑:“你闯了这么多祸,我若还夸你,你不得起飞喽?找一堵结实的墙,站着面壁思过,站一个时辰。”   荞儿也觉得理亏,乖巧地转身面壁。   李钦载揉了揉额头,几个月不见,儿子竟已成了国公府的祸害,长大后难道又是一个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弟?   更严重的是,这货还有一群同学,不是皇子就是各家权贵子弟,个个把他当成手心里的宝宠爱着,长大后比他爹强,他爹无恶不作好歹也是一人做事一人当,荞儿很可能是团伙作案。   “罚站过后,把《道德经》抄十遍!以后要做个有道德的人!”李钦载朝荞儿的背影喝道。   荞儿吓得一激灵,也搞不清《道德经》跟有道德有啥关系,但还是乖乖地哦了一声。   ……   李钦载昨日被晋县侯,今日消息已传遍了长安城。   不出李治所料,许多老臣和御史表示反对。   二十多岁的年纪,又是英国公之孙,家世显赫,大树底下好乘凉,立的功劳再大,以李钦载的资质也不应该如此年轻就被封县侯。   树大招风了。   封侯岂能玩笑,天子太胡闹了,就算你再宠信李钦载,也不能把爵位当成大白菜乱送呀,李钦载吭哧吭哧被喂饱了,我们可还都眼巴巴地盯着呢。   许多朝臣熬了一辈子,进了棺材也没能得到半个爵位,李钦载倒好,二十多岁轻轻松松便封侯,太不公平了,让那些兢兢业业混迹朝堂的老臣们情何以堪?   于是诸臣联名上奏谏止,请天子收回成命。   雪片般的奏疏飞进太极宫,尚书省早已得了李治的密旨,右相许敬宗将谏止奏疏扣下。   与此同时,长安城突然流传着李钦载出使的事迹。   从半途遇刺,到以牙还牙截杀吐蕃使团,从逼迫两国签下盟约,到孤身入吐蕃大营,与禄东赞针锋相对,从解救鄯州百姓到身陷吐蕃重围……   一桩桩,一件件,人们一传十,十传百,越说越神。   传到最后,李钦载的形象越拔越高,简直堪比张仪苏武,大唐幸得李钦载出使,以一己之力将吐谷浑纳入版图。   所有的传言最后都在述说一个事实,如此泼天大功,封侯很过分吗?   放眼大唐朝堂民间,除了李钦载,还有谁能将此次出使做得如此完美,区区一个使节,便为大唐挣到了自隋朝以来历代帝王念念不忘的吐谷浑广袤的土地。   谁能做得到,他也能理直气壮封侯。   事实摆在面前,朝堂里参劾谏止的声音顿时小了很多。   大多数朝臣终究是要脸的,自己做不到的事,别人做到了,心里有点酸可以理解,但要说这是天子的糊涂乱命,没人好意思如此评价。   李钦载封侯,有他的本事和资本。   中午时分,国公府来了一拨又一拨的客人,登门恭贺李钦载封侯。   很多客人李钦载根本不认识,但还是客客气气地招待,寒暄后客人识趣告辞,紧接着又来了一拨……   李钦载真心感到疲累,再这样接待下去,自己怕是忍不住要收小费了,堂堂新晋县侯,搞得像男公关似的。   真正有素质的客人就应该像紫奴那样,默默留下钱财,一声不吭地离开,连一句再见都不必说。 第六百一十九章 探究往事   封侯是大事,尤其是英国公府的子孙封侯,不啻于在朝堂上引爆了一颗惊雷。   英国公在朝堂上的地位是特殊的存在,当年卫国公李靖在世时,李勣的风头或许被李靖压了一头。   但李靖唯一的优点是打仗厉害,除此之外,无论政治经验还是玄武门之变前的站队,李靖都很迟钝,也难怪当年太宗先帝对他颇有忌惮。   英国公李勣就不一样了,论用兵,或许稍逊李靖,但人家综合指数高呀,尤其是李勣多年来不露锋芒,非常懂得内敛,立了功是领导指挥有方,该站队时绝对不含糊,每一次都又狠又准地站对了位置。   平时低调,不争不抢,天子有疑难立马挺身而出,这样的宝藏老北鼻,历代天子都会放心重用,把他捧在手心里细心呵护。   如今李家又出了一位麒麟儿,不靠祖荫不靠父辈,一己之力将吐谷浑纳入大唐版图,使得大唐在西域的战略优势突飞猛进。   这样一个家族,怎能不成为长安臣民眼中的焦点?   李钦载被封县侯的第二天,国公府里来往的客人络绎不绝,长安城的勋贵几乎都来了,军中的将领们也纷纷登门道贺。   有的是冲着李钦载这位国朝新贵,也有的是冲着李勣的面子。   英国公府的风光,今日已至巅峰。   李钦载却烦了,迎来送往一整天,脸上的假笑没收过,肌肉都快抽搐了,下人们却仍然捧着拜帖往他面前送,不是这家国公,就是那家勋贵,拜帖里的措辞都仿佛商量好了似的,千篇一律的“拜会”“恭贺”。   “传话出去,就说我在吐谷浑征战时的旧伤犯了,躺在床上正抽抽,请来访的客人放下礼物转身就走,大家彼此留个好印象。”李钦载蹲在偏厅门外,有气无力地道。   崔婕狠狠捏了他一下,嗔道:“越活越回去了,人情世故都不懂了吗?客人来送礼道贺,主人哪有不招待的道理?”   李钦载掰着手指算道:“长安城里的国公大约几十个,县侯一两百个,至于县伯县子县男,还有各大世家,三省六部的大佬们……这样算下来,我今日会被他们轮死。”   “说得那么难听,有客登门,基本的礼数总要有吧,夫君若不接待,朝堂会有闲话的,若都说你恃宠而骄,好好的名声可就败坏了。”   “我明明是恃懒而骄……”李钦载打了个呵欠,道:“咱们明日还是回甘井庄吧,避开长安城的迎来送往,顺便看看那些小混账有没有把我的庄子拆了。”   崔婕抿唇一笑:“夫君新晋县侯,正是风光无限之时,不打算在长安城多享受一下万人瞩目的荣光么?”   李钦载摇头:“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越是巅峰越要懂得收敛,否则祸事不远。”   崔婕目光湛然:“夫君果然与别人不一样呢,能在最风光的时候还能保持如此清醒的头脑,你的未来一定比别的权贵子弟走得更长远。”   “废话,我现在已经走得很长远了,那些纨绔们一辈子都追不上。”李钦载说着说着,又打了个呵欠。   今日应酬宾客已是超负荷了,必须睡一觉,都是县侯了,总不能活得比狗还累吧。   说睡就睡,至于接下来还有哪位尊贵的大佬登门道贺,不管了,家里还有一位定海神针般的老北鼻,宾客们若觉得礼数不周,当面跟李勣告状,看他抽不抽你们就完了。   于是李钦载拍拍屁股离开。   偏厅内,崔婕的美眸注视着李钦载背影,直到背影消失,才突然对丫鬟从霜道:“请刘阿四来前院见我。”   刘阿四来得很快,少夫人相召,他不敢耽误。   站在前院内,刘阿四屏息行礼。   崔婕却反过来起身给他行了一礼,吓得刘阿四差点跪下。   “少夫人万万不可,折煞小人了。”   崔婕认真地道:“夫君出使西北,多次身陷重围,多亏刘队正和府上部曲袍泽拼死护夫君周全,这一礼,你们当坦然受之。”   刘阿四感动地道:“保护五少郎是小人和袍泽们的使命,不敢受少夫人之礼。”   “夫君带去的两百余部曲,大部分皆战死,可见你们在西北多么惨烈凶险,昨日夫君归家后与我商议,决定对战死的部曲优厚抚恤。”   “他们的父母妻儿,国公府管他们生老病死,培养他们的子孙后代,分给每户田地,每年拨赠银钱,总之,无论活着的还是战死的,国公府不会让袍泽们心寒。”   刘阿四眼眶通红,感激地抱拳道:“刘阿四代战死的兄弟们谢五少郎,少夫人大恩。”   崔婕摇头:“应是夫君和我感谢你们拼死护卫的大恩。刘队正,夫君新晋县侯,国公府的部曲袍泽们往后还需多多维护夫君,拜托各位了。”   “小人和兄弟们愿为五少郎赴汤蹈火!”   崔婕笑了笑,随即突然道:“夫君出使西北,是否与某位女子有纠葛?”   刘阿四一怔,神情迟疑,目光躲避,讷讷不敢言。   崔婕叹道:“刘队正,你刚才还说赴汤蹈火来着,这么快就忘了?只是一个寻常的小疑问,很难回答吗?”   刘阿四苦着脸道:“小人怎敢在背后妄自议论五少郎,少夫人若想知道,何不亲自问他?”   崔婕点了点头:“看来夫君果真与一位女子有纠葛了,刘队正,夫妻间有些事情是不能当面问的,我只能问你了,还请你如实告之。”   刘阿四没想到自己陷入这般尴尬局面,苦笑道:“少夫人,还请莫为难小人了……”   崔婕悠悠道:“夫君在西北做了什么,是不可能瞒得住的,他与那位女子的纠葛,想必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你纵然不说,难道我便永远不知道吗?”   刘阿四突然痛苦状捂住胸口,脸色也苍白起来。   崔婕愣了:“你怎么了?”   刘阿四冷汗滑落鬓下,咬牙道:“少夫人,小人兴许是旧伤犯了,西北时为了保护五少郎,小人胸口中了箭……”   崔婕沉默半晌,叹道:“不愧被夫君当成兄弟,胡说八道的时候脸都不红一下。” 第六百二十章 难免多情   刘阿四的嘴很严,能在国公府里当上队正,做人还是有原则的,打死也不出卖五少郎。   但诚如崔婕所说,众目睽睽之下的事,想要瞒住,简直比登天还难,刘阿四不愿说,崔婕难道就没别的办法了?   李钦载归来的当天,崔婕便发现了他手掌上的咬痕。   她知道,那一定是一段刻骨铭心的故事。   聪明的女人不会在自己的夫君面前吵闹追问,但也不可能当作无事发生。   于是关于那道半月型的咬痕,崔婕在李钦载面前一字不提,却选择从部曲身上询问。   刘阿四不说没关系,崔婕最终还是知道了。   她从老魏身上打开了缺口。   老魏人老成精,他知道隐瞒毫无意义,在凉州城,在吐蕃大营,在身陷绝境的鄯州城外,五少郎与紫奴在两百多双眼睛的注视下眉来眼去,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做都做了,瞒得住吗?   所以老魏很痛快便招认了。   于是,崔婕从老魏的口中知道了紫奴这个女人的存在。   “天生紫瞳?楼兰公主?”崔婕失神地喃喃自语。   老魏小心地道:“那女娃不错,对五少郎没坏心思,五少郎在凉州城饶过她的命,她在吐蕃大营也救过五少郎,咱们陷入吐蕃军重重包围时,五少郎和她都已准备一齐赴死了……”   崔婕沉默不语。   心情很失落,出身世家的她,当然清楚男人的地位越高,拥有的女人越多。老实说,夫君已爵封县侯,家中至今只有她这一位正室,数遍大唐的权贵,真的绝无仅有了。   是个好男人,可终归难免多情。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反过来说,男人若太有本事,无论在哪里都是光芒四射,淑女对这样的男人自然也是“好逑”的,怪他太吸引女人么?没道理。   良久,崔婕幽幽一叹:“她能在绝境中与夫君慷慨赴死,想必也是爱极了夫君吧……”   老魏咧嘴笑道:“那老朽可就不清楚了,人老了,对年轻人的情情爱爱总归有点看不上,年轻时爱得死去活来的,到老了终归变成交情,没意思得很。”   崔婕幽怨地道:“我是他的妻子,只恨夫君身陷绝境时,与他赴死的人不是我……”   “少夫人莫说晦气话,啥死不死的,都活着呢,五少郎必有后福,长命百岁。”   “那个名叫紫奴的楼兰公主,后来为何突然离开夫君了?”   “这个我可真不清楚了,她走得挺突然的,连五少郎都没料到,反正一觉睡醒,她便离开了。”   崔婕咬了咬牙:“一觉睡醒……”   老魏尴尬地笑,识趣地告退。   崔婕独自站在前院,许久后,突然将从霜叫来,道:“去请金乡县主赴府一叙。”   从霜惊讶地道:“您跟金乡县主都好久不说话了……”   崔婕瞪了她一眼,道:“我今日想与她说话了,不行吗?”   ……   自从滕王修路去了以后,金乡县主一直住在长安城。   当初李钦载宰滕王有点狠,导致滕王父女一度有些窘迫,金乡县主不得不住在长安城的馆驿内,半年没敢买新衣裳。   不过今年秋收后,滕王名下的田产有了收成,腰包又鼓起来了,于是滕王觉得自己又行了。   老纨绔爽快地一拍胸脯,在长安的长乐坊买下一座别院,金乡县主立马从馆驿搬到了自家的别院内。   直到这时,李钦载带给滕王父女的阴霾和灾难总算告一段落,雨过天晴了,日子重新精致起来了。   然而,崔婕和金乡县主的关系,却因李钦载这个男人而变得尴尬起来。   大家都是女人,崔婕初时或许有些粗心,没注意李钦载与金乡之间的情愫,但崔婕只是迟钝,不是傻,细心观察后,终于发现了不对。   我把你当姐妹,你居然想睡我男人?   李钦载离开长安后,崔婕便再没与金乡见过面,姐妹情因为一个男人而陷入了停滞。   当从霜找到金乡府上,转达崔婕的话后,金乡愣了半晌都没回神。   友情突然解冻了吗?   听说那家伙昨日从西北回来,他……还好吗?   金乡当即便精心打扮了一番,跟着从霜去国公府。   心情既激动又忐忑,究竟是期待见姐妹,还是见他,金乡自己都不清楚。   ……   李钦载穿戴整齐,随口吆喝了一声,带上刘阿四和老魏便朝府外走去。   薛家的犬子听说李钦载归家,当即便在长安城最豪华的酒楼置办了酒宴,城里的纨绔但凡家中有点地位的,基本都来了。   纨绔群里出了李钦载这么一个异类,全城的纨绔不由脸上有光,宴请李钦载自然是一件非常有面子的事。   李钦载匆忙出门赴约,刚跨出门槛,便与刚刚赶到府门外的金乡撞了个满怀。   李钦载痛苦地揉着胸口,金乡则捂住鼻子,痛得眼泪都下来了。   “谁特么走路不长眼,来人,拖出去埋了!”李钦载大怒。   “你敢!”金乡杏眼圆睁,眼泪不住地滑落。   倒不是久别重逢的感动,而是鼻子被撞得有点狠,那种酸爽,谁撞谁知道。   李钦载这才看清了她:“原来是县主,你也是来道贺的?”   说着踮起脚朝她身后看了一眼,失望地道:“礼物呢?空手登门道贺,你怎么好意思……”   金乡气得抬脚便踹:“越来越不说人话了!我才不在乎你有没有晋爵呢。我,我是来见婕儿的。”   “姐妹情深,羡煞旁人呐。”李钦载赞道。   金乡俏脸一红,这话有点打脸,她和崔婕都快绝交了好吧。   抬眼深深注视李钦载的脸庞,金乡轻声道:“塞外不是苦寒之地吗?为何你反而好像胖了些?”   李钦载心中一沉,这是第二个说自己胖了的人,第一个是李治。   他开始对自己的容貌产生了深深的焦虑。   明日开始锻炼身体,谁叫自己当初吃吐谷浑的羊肉吃得太嚣张。抢来的就是免费的,但免费的东西往往也是要命的。   它毁了一位英俊的翩翩君子。   “本地的宗亲县主实在太没有礼貌了!”李钦载愤恨地道。 第六百二十一章 闺中密语   李钦载回长安后一直忙于应酬,一时没空见金乡。   没想到今日她主动登门了。   闺蜜感情真好,按正常的流程,金乡应该当着崔婕的面朝他暗送秋波,我只会心疼giaogiao。   这才是闺蜜的正常打开方式嘛,含蓄又文艺,被道德束缚感情的种种挣扎苦情,那也太狗血了。   李钦载希望看到的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金乡,抱着管子一边扭一边唱“来呀,快活呀”的那种。   而不是一见面就说自己胖。   吃你家烤羊排炖羊肚手抓羊肉了?   “久别重逢,咱俩都客气点儿,莫揭疮疤,更莫说我胖,我不胖!”李钦载叹气道。   金乡抿唇一笑,捂嘴道:“明明就胖了,都圆润了一圈呢,听说你在西北时纵兵抢掠吐谷浑,他们部落的羊肉特别养人吗?”   李钦载冷着脸道:“没话聊了咱们可以友好地道别,告辞!”   刚要转身,衣带被金乡拽住,李钦载扭头,金乡朝他扔了一记幽怨的眼神:“回来了也不说看看我,让我说两句你还不乐意了。”   李钦载脱口道:“我正要出门去看你,你刚才没看到我矫健的身姿吗?奋不顾身朝你飞奔而去呢……”   金乡美眸放光:“真的吗?”   李钦载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这么假的假话居然也能当真,他都不忍心骗她了。   有一丢丢渣男的气质呢,难道紫奴给他开了光了?   金乡正要再说点什么,一旁久等的从霜终于看不下去了,你俩在国公府眉来眼去的,是不是太嚣张了?正妻的贴身丫鬟可还在呢。   “县主,我家姑娘等急了,您看……”从霜不动声色地催促。   金乡脸蛋一红,又朝李钦载轻笑一声,转身进了国公府。   ……   国公府后院。   崔婕与金乡相对而坐,两两对视。   两人见面招呼过后,便一直没说话,气氛很干,像北方的冬天。   崔婕表情复杂,金乡则心虚垂头。   二女沉默良久,崔婕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相识这些年,从未想过我们会因一个男人而走到这一步,世上男子千千万,你为何偏偏看上他?”   金乡愈发心虚,俏脸一阵红一阵白,半晌之后,突然勇敢地抬起头,直视崔婕的眼睛。   “婕儿,对不起。但,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走进了我的心里,赶都赶不走。”   “此生从未想过与他会有什么结果,只要你允许我默默喜欢他,远远看着他,对我而言足够了。可以吗?”   崔婕不由气苦:“我纵然答应,你父王答应么?你已十九岁了,说话便要许配夫婿了,你父王能允许你喜欢一个有妇之夫终生不嫁?你太天真了。”   金乡幽幽道:“父王若逼我嫁人,我大不了遁入空门,你不必操心。今日我在你面前坦陈心迹,喜欢就是喜欢,没什么不敢承认的,你若兴师问罪,打杀且任由你。”   崔婕叹了口气:“与他相识后,我便知他有多么优秀,今生与他结为夫妻,是我的幸运,但也要面对诸多烦恼,你便是我的烦恼之一,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金乡摇头泣道:“我别无所求,更不想破坏你和他的偕老之约,允许我远远看着你们就足够了。”   崔婕不由一阵心疼,起身为她拭去了眼泪,轻轻地抱住了她,叹道:“你从小性子执拗,只认死理,谁也劝你不动,我能拿你如何?未来的麻烦,交给未来的机缘吧。”   说着崔婕突然脸色一变,又恨恨地用一根手指戳了戳金乡的脑袋,气道:“咱俩在此苦情哭泣,他倒是逍遥快活,你可不知,敌人来了!”   金乡哭声一顿,抬眼懵懂地看着她:“什么敌人?”   崔婕咬牙道:“夫君出使西北,认识了一个异国女子,据说绝色倾城,天生紫瞳,而且还是楼兰国的流亡公主,夫君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金乡吃了一惊:“他没心没肺的,怎么可能被女人迷得神魂颠倒?”   崔婕哼了一声:“所以说,那个异国女子定是个狐媚子,不知有何勾引男人的高明手段,听部曲说,他和她……有过一夕之欢。”   金乡表情顿时复杂起来。   想生气,又觉得没立场,毕竟是人家的夫君,理论上,她和那个狐媚子的性质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人家勾引男人的手段比她高明多了,一勾就上手。   而她,还在默默陷入苦情和道德不可自拔,哪怕是一段轰轰烈烈的虐恋,都只虐了自己,狗男人仍然没心没肺嘴贱,哪有丁点被虐到过?   “那个女子呢?可曾与他同回长安?”金乡问道。   崔婕又哼了一声:“他怎么敢把她带回来?不怕我把她扔井里?一夕之欢后,她便悄然离开了,不知何往。”   金乡表情一松:“既然人都走了,想必……不会再见了吧?”   崔婕冷冷瞥了她一眼,觉得夫君说的没错,有一种女人就是傻白甜,比如眼前这个。   “你又天真了,她尝到了甜头,怎么可能轻易放弃?我认为她在欲擒故纵,说不定她已悄悄来到长安城,正在某个地方阴森森地盯着咱们呢。”   金乡不解地道:“尝到甜头?她尝到什么了?”   崔婕俏脸一红,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金乡的脸蛋儿瞬间变得血红,震惊地道:“你,你你……何时变得如此坏了?成了亲的女人都这样吗?”   崔婕也有些羞涩,掩嘴咯咯一笑。但诚如金乡所说,成了亲的女人,脸皮确实比以前厚多了,而且这是闺中密语,倒也不算出格。   良久,金乡红着脸低声道:“你,真用嘴……”   崔婕垂头嘻嘻直笑,避而不答。   金乡仍充满了求知欲:“为何你说‘尝到甜头’?难道……它是甜的?不可能吧?”   “闭嘴!不准说了!”   俩女人说着说着,话题顿时跑偏了,那个紫瞳女子被忘得干干净净,转而研究男女生理构造,崔婕权威授业,金乡老实听讲。   本来僵冷的闺蜜关系,几句话聊下来,莫名其妙恢复了以往的亲密。 第六百二十二章 无人与归   国公府后院。   金乡的脸蛋上依稀可见车轱辘印,崔婕车速太快,没躲开,从脸上压过去了。   男人聚在一起,聊起女人来一个个眉飞色舞,其实女人聚在一起聊男人也差不多。   聊着聊着,二女连正事都忘了。   本来崔婕叫金乡过来,是想解冻目前僵冷的闺蜜关系,顺便商讨如何对付那个楼兰公主。   结果直到天色不早,金乡告辞了,崔婕才猛地一拍脑袋,感觉好像忘了什么。   刚打算把金乡叫回来继续商议,然而想到那位楼兰公主早已不知何往,想对付她都无从下手,只好悻悻作罢。   独自坐在屋子里,崔婕幽幽叹了口气,喃喃道:“又是一位公主,夫君为何好像掉进公主窝了?”   这话没错,与李钦载有交集的公主似乎越来越多了。   不仅有两位公主学生,还有一位倭国公主当丫鬟,现在又冒出来一位楼兰国的流亡公主。   夫君的八字难道是天生招惹公主的命吗?   ……   李钦载领着十余名部曲走在长安的街上。   晋爵县侯了,李钦载与以前也没什么不同,仍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漫不经心地穿行在人潮中,像一条与世情格格不入的咸鱼,人类的悲欢与他无关。   刘阿四等部曲默默地走在他的身后,仍如以前一样,守护李钦载的安全。   一切都犹如往常,可实际上,却明显与往常不同了。   从李钦载到身后的部曲,都不自觉地散发出一股气势,这群人仿佛刚从刀山火海打了无数滚,在地狱的大门即将关闭的那一刹,险之又险地爬回了人间。   伤痕累累,恶鬼附身。   他们与周围的百姓没什么不同,可身上却带着一股血腥气。   那是战场硝烟的味道,是敌人和自己的鲜血糅合在一起的味道。   周围的人群仿佛感知到了这股味道,惶恐地避让一旁,导致李钦载和部曲们行走的一丈方圆出现了一片真空地带,没人敢靠近。   李钦载走了一会儿,顿觉意兴阑珊。   “我说,”李钦载懒洋洋地道:“咱们中间是有人掉进茅坑没洗干净吗?为何街上的人都不敢靠近咱们?”   刘阿四挠了挠头,道:“小人也觉得奇怪,今日街上的人都有病吗?咱们身上又不臭,为啥离咱们这么远?”   李钦载瞥了他们一眼,道:“肯定是你们太久没洗澡,把别人熏着了。”   刘阿四不服地辩道:“小人上个月才洗过一回,干净着呢。”   “臭不要脸的你离我远点儿,误伤友军了!”   李钦载出门是为了赴约,薛讷昨日听说李钦载回了长安,连自家的买卖都不做了,连夜从蓝田县赶回长安,在长安最豪华的酒楼包下了阁子,就为给李钦载接风兼庆功。   酒楼离国公府不远,李钦载索性步行前往,懒得坐马车了。   一行人来到酒楼前,薛讷早已在门口等候,见到李钦载后,薛讷两眼一亮,张开双臂便迎了上去。   “景初兄,久违了!”薛讷眼眶泛红,狠狠抱了他一下。   退开两步,薛讷仔细打量他,道:“听说你在西北身陷重围,还受伤了?伤在哪里?”   李钦载心中一阵感动。   到底是真兄弟,别人只羡慕他少年封侯,唯有兄弟才会关心他伤在哪里。   “胳膊挂了点彩,已痊愈了,不碍事。”李钦载笑道。   薛讷叹了口气道:“愚弟在关中听说景初兄率数千将士血战,袍泽将士几乎快拼光了,当时愚弟便心疼得不行,幸好苏大将军来得及时,否则……”   李钦载拍了拍他的肩,道:“都过去了,活下来已是万幸,不出意外的话,咱们兄弟这辈子仍能在一起喝酒吃肉,喝到老,吃到老。”   薛讷大笑:“没错,喝到老,吃到老!”   二人笑着并肩走进酒楼,无视旁人侧目。   一名穿着绫罗的年轻人不小心挡在二人前面,薛讷脸色一变,立马凌空一记飞腿,将那名年轻人踹飞。   “眼瞎了么?敢挡我们兄弟的路!”薛讷恶狠狠地骂道。   李钦载苦笑,这该死又亲切的纨绔风格,真是久违了。   见李钦载一脸古怪,薛讷好奇道:“景初兄怎么了?”   李钦载叹道:“我在想,很久以前的自己,是不是跟你一样如此讨人厌……”   薛讷嘴一撇:“景初兄自谦了,当年的你,可比我讨厌多了,狗挡了你的路都会被你扇两巴掌。”   上楼入阁,薛讷推开门,阁子里坐满了人,放眼望去,皆是长安城臭名昭著的纨绔。   高歧赫然也在,见李钦载进来,高歧惊喜地起身行礼:“景初兄,久违了。”   其余的纨绔们也纷纷起身行礼,一齐恭贺李钦载爵晋县侯。   李钦载也不端架子,客气地与众人回礼。   谦让一番后,李钦载和众人各自落座。   薛讷拍了拍掌,酒菜立马被端了上来,随即一群模样妖艳身段袅娜的舞伎也鱼贯而入,丝竹萧笙奏响,舞伎们在乐声中翩翩舞了起来。   仍是熟悉的宾客,仍是熟悉的味道。   醉生梦死的长安。   除了薛讷和高歧,李钦载对别的纨绔不大熟,很多陌生的面孔,有个共同点就是,大家都很年轻,最小的大约才十三四岁的模样。   十三四岁的年纪,学着大人饮宴喝酒,色眯眯的眼睛盯着中央的舞伎……   这一届的纨绔发育得有点早啊。   酒宴的气氛不算太热烈,纨绔们大多在观察李钦载,但凡李钦载举杯,纨绔们纷纷双手举杯遥敬,李钦载搁盏,纨绔们才恭敬地放下酒盏,静等李钦载下一次举杯。   他们的神情都有些局促拘谨,明明李钦载与他们的年龄相仿,可他们却如同与长辈饮宴,完全不见曾经的放浪形骸。   李钦载心中暗暗一叹。   他知道,除了薛讷和高歧外,他与别的纨绔们再也不是同一个圈子的人了。   当别的纨绔还在伸手朝长辈要钱花天酒地,或是纠集同类出城游猎,李钦载却已是满载军功,甚至彪炳青史。   如今的他,哪怕是随意出口的一句话,朝堂君臣也必须倾身肃容,认真聆听。   曾经那个臭名远扬的纨绔,不知不觉间已成了国朝栋梁。   满堂宾客,无人与归。 第六百二十三章 纨绔本色   老实说,李钦载还是很怀念当初与纨绔们相聚时,那股子乌烟瘴气的氛围。   那时的纨绔们,不管多大岁数,都是没长大的熊孩子,虽然跋扈了一些,但至少真实。   骂娘也好,揍人也好,就连吃身边舞伎的豆腐也绝不手软,摸秃噜皮是正常操作。   可是今日,李钦载如同踏进了一个缩小版的朝堂。   人人都恭敬客气,可透着一股子虚假的味道,大人的老谋深算没学会,虚情假意倒是扮了个十足,一个个看上去像假扮如来的黄眉老妖。   李钦载面色如常,坦然地喝酒吃肉,对舞伎们的舞蹈也露出欣赏之色。   薛讷与众纨绔饮了几盏后,脸色有点不对,坐到李钦载身边,低声道:“这些狗杂碎今日有点怪,一个个装模作样的,笑都笑得瘆人,这酒饮得不爽利!”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道:“他们只是长大了而已。”   薛讷冷笑:“若真是长大了,别伸手跟爹娘要钱呀,当个闲官儿每月领俸禄也算,他们算什么?”   李钦载又瞥了他一眼。   这货自从做买卖挣钱后,气势陡然暴涨了许多,别人说莫以成败论英雄,这货偏偏以金钱论成败,暴发户的嘴脸倒是有几分可爱。   “口气这么狂,你到底挣了多少钱?”李钦载好奇问道。   这话总算挠到薛讷的痒处了,薛讷哈哈一笑,脑袋得意地高高仰起,李钦载只看见两只鼻孔森森然盯着他,瘆人得很。   一个巴掌伸到李钦载眼前,使劲晃了晃,像一条邀宠的狗尾巴。   “五百贯?”李钦载问道。   薛讷得意地哈哈哈连笑三声,可把他牛逼坏了,叉会儿腰……   “五千贯!”薛讷加重了语气道:“从去年干这买卖至今,足足赚了五千贯,我爹如今若要从家里账房支钱……”   李钦载接道:“也要看你的脸色?”   “咳,那倒不至于,他想支就支,从来没问过我,不过……约莫支多了他也心虚,近半年来已经对我非常和颜悦色了,揍我时的力道连以前的一半都不到,可见对我是何等的怜惜……”   李钦载张了张嘴,槽点太多,不知从何吐起。   薛讷却越说越得意,眉飞色舞道:“不谦虚的说,我如今已是薛家的顶梁柱,里里外外全靠我一个人撑着,靠我爹那点俸禄,呵!当官有啥用?能赚钱才实在……”   狠狠一拍胸脯,薛讷的表情已经从得意变成了猖狂:“我,薛家祖坟冒青烟的产物,往上数十八代,谁敢比我有钱?”   李钦载听不下去了,这货再说下去,李钦载会忍不住想揍他。   “可你挣的都是卖我家驻颜膏的钱啊。”李钦载慢条斯理地捅了一刀。   薛讷大声咳嗽起来,咳了半晌,毕恭毕敬地双手端杯:“哥,愚弟敬你,多福多寿,财源广进,莫断我的货……”   李钦载一饮而尽,欣慰地点头。   这货总算正常了,这就对了,现在的样子才像个人,刚才简直是犬吠。   在厂家面前,还轮不到一级经销商抖威风。   高歧这时也凑了过来,二话不说先赔罪:“景初兄,今日是我们失虑了,愚弟和慎言的本意是多叫些人,热闹一些,没想到这些货却跟狗肉一样上不了席面,见了景初兄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叫来当真扫兴得很。”   薛讷冷笑:“昨日是谁拍着胸脯说一定给景初兄办得风风光光的?”   李钦载老脸一寒,不假思索朝薛讷后脑勺狠狠抽了一记。   “不会说人话就把嘴闭上,信不信我给你办得风风光光的?”   薛讷莫名挠头,搞不清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高歧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又道:“景初兄,咱们没必要跟这些货浪费光阴,不如咱们仨先走如何?另寻个快活的去处,好好痛饮一回。”   李钦载无所谓,本来今日出门的目的只是为了与薛讷和高歧相聚,其余的纨绔基本不怎么认识,他也不习惯别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那就跟他们招呼一声,咱们先走吧。”李钦载道:“对了,人走了,账先结了,别干丧德行的事儿,咱仨之中谁最有钱?”   薛讷愕然还没反应过来,李钦载和高歧的手一起指向他。   李钦载起身一拍屁股:“妥了,我与高贤弟先走一步,慎言贤弟留下结账。”   高歧朝薛讷满怀恶意地一笑,屁颠屁颠跟着李钦载先行离开。   从楼梯下来,李钦载和高歧正遇一位醉酒的客人,摇摇晃晃正要上楼,双方堵在楼梯口。   高歧也是出身国公府,正宗原味的纨绔子弟,除了当今天子和皇室宗亲,何曾给别人让过道儿?   于是高歧两眼一瞪,正要发飙,李钦载却朝他摇摇头,主动让到一旁。   高歧怒哼一声,不甘不愿地也让了一条道。   李钦载倒是觉得无所谓,身份不一样了,境界格局也不一样了,与人结怨也好,施恩也好,终归都是有因有果,若为了让道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与人起争执,岂不是落得跟那些纨绔一样没出息?   然而李钦载主动让道,对方似乎并不领情,那位喝醉酒的年轻人满脸通红,张嘴便是一股浓郁的酒味。   “破落户……算你识相!”客人打出一个冗长的酒嗝儿,摇摇晃晃地往上走,嘴里念念有词:“老子是国公府的外亲,长安城谁见了……不得给老子让道?”   高歧勃然大怒,拳头当即就挥了起来,正要揍过去,李钦载还是拽住了他,朝他笑着摇摇头。   “罢了,一个醉了酒的人,跟他计较啥。”李钦载笑道。   高歧叹气道:“景初兄好涵养。”   “那倒不一定,只是比当年懂事些了,没必要结的仇,不妨忍了。”   两人正要继续下楼,这时刚结完账的薛讷下楼了。   李钦载赫然听到楼梯口的醉酒客人骂骂咧咧:“又来一个挡道儿的,给老子让开!不知我是谁吗?”   李钦载当即苦笑叹气,他知道今日又不太平了。   薛讷是个啥脾气,没钱的时候穷横,如今有钱了,脾气愈发见长,他能受得了这个气?   醉酒的客人话音刚落,便见薛讷一声不吭,却抬起脚,朝那名客人的胸口猛地踹去。 第六百二十四章 疑窦顿生   此时四人都在楼梯上,地势特别好,醉酒客人站的位置也特别帅。   李钦载深知薛讷的脾气,早在薛讷动脚之前,便飞快地拉着高歧贴住楼梯栏杆,给客人留出了充足的飞翔空间。   客人还没感觉到痛,整个人已经飞了起来,像一条被倔驴踹飞的狗,嗷呜惨叫着从李钦载身边掠过,重重扑倒在楼下,扬起一片尘土。   楼下顿时一阵鸡飞狗跳,夹杂着掌柜伙计的惊叫声。   薛讷这才从楼梯口慢慢走下来,居高临下指着那名起不了身的客人,道:“哪家婆娘裤裆没夹紧,把你露出来了?敢在长安城跟我叫嚣,狗杂碎,知道死字咋写吗?”   虽然很嚣张,但李钦载不得不承认,此刻的薛讷很帅。   酒楼的动静也惊动了楼上阁子里的纨绔们,众人纷纷跑出来,见状不由大喜,纨绔们喜从何来?无他,就好欺男霸女这一口儿。   “哪家的杂碎敢寻咱们兄弟的晦气,不劳慎言兄动手,咱兄弟今日帮你废了他!”   纨绔们摩拳擦掌,兴奋地打算上前补刀。   李钦载摆了摆手,还没说话,纨绔们顿时噤若寒蝉。   “罢了,都消停点,莫给你们的长辈惹麻烦,全城到处都是御史,没准就把你们的亲爹们参了。”   李钦载发了话,纨绔们自然不敢反对,唯唯称是,再无人上前。   薛讷不满地道:“景初兄的脾气越来越好了,换了当年,这狗杂碎早沉河了。”   李钦载瞪了他一眼:“你也知道是当年,当年没出息,如今还没出息吗?”   这时躺在地上的醉酒客人终于醒了,但好像还没搞清楚状况,仍在哼哼唧唧怒骂:“好,好!踹得好!今日你们一个都别想松快了,老子是国公府的外亲,敢惹我,等着看你们的下场!”   李钦载皱眉:“我久未回长安,倒是眼生得很,这货说他是国公府的外亲,他是哪家国公府的?”   长安城的国公也有几十个,李钦载确实不全认识,大部分都很陌生。   谁知薛讷高歧和身后一众纨绔也摇头,神情都很迷茫。   李钦载嘶了一声,这就奇怪了,他不认识还好说,但这些常年混迹长安城的纨绔们也不认识,说不过去。   于是李钦载上前轻轻踹了那客人一脚,道:“喂,你说你是国公府的外亲,哪家国公府的?敢报上名号么?”   客人狰狞冷笑:“有何不敢?我是英国公府的外亲。”   四周顿时一片寂静,纨绔们面面相觑,连薛讷的神情都变得古怪起来,众人一齐望向李钦载。   李钦载的脸色却迅速阴沉下来:“我给你一个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你到底是哪家国公府的?”   “英国公府,咋了?”客人梗着脖子怒道。   李钦载蹲下来,大拇指指了指自己道:“那你认识我是谁吗?”   “谁知道你是哪家的阿猫阿狗。”   李钦载笑了:“你说你是英国公府的外亲,不知是哪一房的外亲?与英国公府哪位结了亲?”   客人凛然不惧,似乎颇有底气:“二房的李思文,我姐是李思文的如夫人,咋!”   李钦载瞳孔陡然缩成针尖,随即突然大笑:“有意思,这脏水泼得妙,慎言没说错,你真是死字不知咋写。”   身后的纨绔们惊疑不定地看着二人,一时也分不清这客人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李钦载笑完突然暴喝:“阿四!”   酒楼外一直守候的刘阿四和部曲凛然而入。   李钦载指了指客人,道:“此人冒充我国公府外亲,在外面招摇撞骗,先揍个半死,再让巡街武后拿人,让万年县令严审。”   刘阿四吃了一惊,接着狞笑道:“狗杂碎,敢冒充我国公府的人,活腻了!”   说着一扬手,部曲们蜂拥而上,将客人倒拖着往外走。   客人又惊又怒:“鼠辈尔敢!我真是国公府的外亲,你们敢动我,不怕国公府治你们的罪吗?”   话没说完,刘阿四狠狠扇了他一耳光,将他扇得晕头转向后,部曲们继续将他拖到门口,紧接着听到一阵鬼哭狼嚎声。   李钦载脸色难看地转过身,纨绔们纷纷道:“贼子太过猖狂,竟敢冒充国公府外亲,三五年流放免不了了。”   “无端败坏英国公府清名,断不能轻饶,景初兄若信得过,愚弟愿向万年县递帖,判他个黥刑流放,管教他活不到地头。”   薛讷沉默片刻,见李钦载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心中不由犯了嘀咕,凑到李钦载耳边轻声道:“景初兄,令尊该不会真的……此事令堂可知晓?”   李钦载冷冷道:“什么真的假的,怎么可能是真的,这贼子分明是打着我家的招牌骗吃骗喝,这都看不出来?”   薛讷连连称是,眼珠子却转个不停,不知在想什么。   “要不……景初兄回家向令尊求证一下,若此人真与令尊有啥关系,无端将他拿入大牢,怕是会闹出事来……”   “求证个屁!你真想我莫名其妙多个便宜舅舅?定是假的,明日便叫万年县令速判速决,流放到岭南摘荔枝去。”   薛讷松了口气,道:“那就好,刚才可吓坏愚弟,以为大水冲了龙王庙,不小心揍了你舅舅,罪过大矣。”   ……   临时出了这个小插曲,李钦载表面淡定,但心中却惊疑不定。   主要是那个醉酒客人语气太笃定了,丝毫没有骗子的心虚,李钦载也不由对老爹生了疑心。   该不会真的瞒着母亲在外面纳了一房妾室吧?老李同志这就不厚道了啊。   没心情跟薛讷高歧另寻地方痛饮,李钦载匆匆回了国公府。   刚到门口,管家吴通迎上前,李钦载劈头问道:“我爹呢?”   吴通笑道:“二郎在书房看书,一上午没出过门。”   “我娘呢?”   “二夫人也陪着二郎看书,在书房里做绣活呢。”   李钦载在府门外呆呆站了一会儿,本来打算当面问李思文的,却突然改了主意,进门后径自朝自己的独院走去。   独院的屋子里生了一个大炭炉,将屋子里烘得暖融融的。   崔婕见李钦载进屋,急忙迎了上来,为李钦载摘下大氅,又帮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   “先别忙活,我问你一件事。”李钦载道。   “夫君有话便说呗。”崔婕白了他一眼,仍然为他掸土,神情很专注。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我莫名其妙多个二娘出来,你是把她扔井里,还是给她饭菜里下鹤顶红?” 第六百二十五章 家庭危机   本来只是一个小插曲,但回到家的李钦载越想越心疑。   这个年代是可以纳妾的,尤其是大户人家,主人纳妾更是稀松平常。   而且妾室基本是没有人权的,她的生死拿捏在主人和正室夫人的手心里,但凡妾室稍微有点跳脱,或许第二天就会神奇地出现在井里。   李钦载的老爹李思文,看似斯文正派,每天除了看书就是看书,一副正经老实人的样子。   可……读书人有老实的么?   李勣这把年纪了,还养外宅呢,李思文难道没有一点花花肠子?   酒楼那个喝醉酒的客人,年纪大约二十多岁,据他说他的姐姐是李思文的妾室,稍微推断一下的话,他的姐姐年纪绝对不超过三十岁。   而且从他笃定又嚣张的样子来看,根本不像是诓骗,事情若是假的,他根本不会有如此嚣张的底气,这是装不出来的。   “夫君莫开玩笑,阿翁都四十多岁年纪,怎么可能纳妾室,阿娘也不答应呀。”崔婕吃惊地看着他。   李钦载嘴角扯了扯:“老夫聊发少年狂,左正妻,右小妾,男人的花花肠子,妇道人家懂个啥。”   崔婕黛眉一挑,似笑非笑道:“夫君的花花肠子,妾身倒真是不懂,夫君给妾身说说?”   李钦载一惊,沉稳地道:“说我爹呢,扯我干啥?”   崔婕哼了一声:“夫君身边这公主,那公主的,倒是看花了眼,连服侍夫君的丫鬟都是公主,夫君的花花肠子怕是不比阿翁少吧?”   “再阴阳怪气的,我可要命令你做任务了……”   夫妻情趣之乐突然说出口,崔婕大羞,红着脸狠狠瞪了他一眼,倒也不敢再继续花花肠子的话题了。   “没头没脑的事,不过是个醉酒的客人胡言乱语罢了,夫君可莫把事闹大了,不然阿娘会伤心的。”崔婕严肃地道。   李钦载嗯了一声,随即摸着下巴道:“我会谨慎的。”   说着李钦载又道:“要不先去万年县大牢审一审那个人,如果他说的真话,便寻去那个女人的住所,嗯,我要去捉奸!”   崔婕震惊了:“哪有儿子捉父亲奸的道理,夫君越说越混账了。”   事关父母,李钦载也没主意了,挠头半晌,道:“我还是去试探一下我爹是啥态度吧。”   说着李钦载起身就往外走。   崔婕忧心地在他身后叮嘱道:“夫君莫乱说话,莫惹恼了阿翁,小心挨揍……”   李钦载头也不回地道:“这话说的,我不惹恼他,他便不揍我了吗?”   ……   李思文和李崔氏都在书房。   李思文手里端着一本书,或许常年看书有点近视,书本离眼睛很近,几乎快贴到鼻子上了,仿佛不是在看书,而是在闻书本的味道。   李崔氏坐在蒲团上,一针一线地绣着一对鸳鸯,精湛的绣活,栩栩如生的图案,功底比崔婕更强上几分。   一对老夫妻坐在静谧的书房内,各忙其事,画面很温馨,岁月很静好。   李钦载的出现破坏了这美好的画面。   推门而入,李钦载刚要张嘴,李思文便抬头瞪着他:“封了县侯,家里的规矩都忘了么?门都不会敲。”   李钦载嘴里当即发出声音:“哐哐哐!”   李崔氏噗嗤一笑:“这是砸门,不是敲门,都当县侯的人了,还是那么调皮……”   李思文哼了一声,垂头继续看书,根本不想搭理他。   李钦载嘻嘻一笑:“娘,做绣活呢?”   李崔氏将快绣好的一对鸳鸯给他看:“给你和婕儿绣一副枕面儿,鸳鸯是吉鸟,你们夫妻每晚枕着它,来年便给为娘添一个大胖孙子。”   李钦载认真地道:“娘,鸳鸯这东西应该把它贴在浴室里,它是一个高消费项目……”   李崔氏:???   李钦载叹了口气,本来打算把国公府发展成长安洗浴中心,估计李崔氏就知道鸳鸯戏水是啥项目了。   可惜此举太过败坏门风,以李钦载的混账程度,也不敢轻易挑衅爷爷和亲爹的棍棒。   李崔氏不满地道:“成亲都快两年了,你和婕儿咋总不见动静呢?钦载,婕儿是你的正室,如今你已封侯,爵位是要世代传下去的,正室必须有嫡子才行……”   见李钦载无动于衷,李崔氏又叹气道:“为娘不是不喜欢荞儿,我和你爹都疼爱得紧,但疼爱归疼爱,规矩是规矩,爵位只能由嫡子继承,这是铁打的法度。”   李钦载苦笑道:“娘,我才二十多岁,不必这么早谈继承的事吧?”   李崔氏沉下脸道:“必须要谈,不管你年纪大小,既然有了爵位,就要赶紧生个嫡子出来,这是安所有人的心,懂吗?”   李钦载刚要说什么,久不出声的李思文突然道:“你娘说得对,再敢顶嘴,老夫抽死你。”   李钦载眼皮一跳。   虽然自己已是县侯,身份上比李思文高得多,但李思文简简单单一句“抽死你”,还是让李钦载立马怂了。   “孩儿会努力的。”李钦载郑重地道。   回去就跟崔婕说,从今以后每晚把自己当驴使,千万别把他当人。   李思文从旁边的书案上取过一份军报递给他:“今早你爷爷让人送来的,吐谷浑军报。”   李钦载无所谓地道:“孩儿已回长安,苏大将军在吐谷浑杀人放火,孩儿并不关心……”   李思文抬头,眼中冷芒闪现,李钦载立马老实接过。   没办法,跟亲爹向来毫无道理可讲,人家只讲暴力,当了县侯又如何?没见过县侯挨打吗?只要李钦载再顶嘴,全长安都会知道,新晋县侯,国朝功臣,在亲爹的棍棒下鬼哭狼嚎……   展开军报,李钦载眉梢一挑。   不错,是捷报。   苏定方率三万大军,与安西都护裴行俭的一万安西军,以及郑仁泰的一万边军各自配合,在吐谷浑境内秋风扫落叶。   禄东赞早已退回了高原,并遣使来长安,一则向大唐天子请罪,二则臭不要脸的继续求亲。   苏定方大军如今的作战任务已不是打退吐蕃,而是清除吐谷浑境内的顽固势力。 第六百二十六章 父慈子孝   大军碾压,毫无悬念。   军报上没什么形容字眼,每个字都是实实在在毫无感情的陈述。   某日某部,突袭某地某部落,斩首多少级,俘虏妇孺多少人,牛羊多少只,还附上地图,标识唐军如今的进攻方向,用颜色箭头表述吐谷浑境内多少土地已归了大唐版图等等。   没什么新意,都是杀人放火那一套流程,青史上只会留三个字,“伐不臣”。   吐谷浑可汗夫妇虽说已归顺大唐,早在李钦载回长安的路上,李治便下了旨,封诺曷钵可汗为“青海王”,弘化公主自然是王妃。   李钦载兑现了当初的承诺,可汗土皇帝做不了,当个闲散富贵藩王还是没问题的。   如今的青海王夫妇住在甘州,据说正要往长安朝贺,李治新年祭祀先祖的仪式上,必须有青海王夫妇的席位,而且是VIP中P,内场第一排。   估摸李治也担心九泉之下的祖宗十八代眼神不好,看不到两位人形供品,他俩不站第一排,李治在祖宗面前的得瑟劲儿未免少了几许味道。   也幸好青海王夫妇识时务,该让位时果然抽身而退,非常乖巧地归顺大唐,否则祭祀仪式上,夫妇俩的首级会跟猪头摆在一起,请祖宗们享用。   可汗都归顺了,但吐谷浑内抵抗唐军的部落却仍不少,苏定方大军如今要办的就是这些人。   侵占一个国家的过程是非常繁琐的,占领之后更麻烦的是残余势力的抵抗。   一千多年以后,地球最强的鹰酱闪电般占领中东某国,够成功了吧?结果被残余抵抗势力暗算多年,付出了比入侵战惨烈得多的伤亡,最终也没能占到便宜,只能选择灰溜溜退兵。   苏定方要面对的也是这个问题,幸好唐军比鹰酱争气多了,不到一个月,吐谷浑大多数部落已服服帖帖,表示愿意归顺大唐,成为光荣的大唐臣民。   少数不服的怎么办?   大军碾压过去,将他们的痕迹从世上彻底抹除,大地仍旧白茫茫一片。   “干得好,苏大将军威武!”李钦载应酬地夸赞了一句,然后将军报还给李思文。   李思文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两三年前,自己的这个儿子还是长安城人尽皆知的混账,连先帝御赐之物也敢偷出去卖钱。   然而如今的他,却仿佛脱胎换骨似的,从里到外变了个人,不仅多了一身神鬼难测的本事,深受天子器重,更是立下灭倭国的大功,吐谷浑汗国严格说来,也是他以一己之力灭掉的。   年纪轻轻,爵封县侯,李思文这个当爹的已然追不上儿子的脚步了。   若是进宫朝会,他这个当爹的还得站在儿子后面。   有点没脸,更多的还是欣慰。亲儿子青出于蓝,不正是每一代人的希望吗?   虽然欣慰,但李思文还是不能给他好脸色,怕他飘。   以这混账打蛇随棍上的性子,一旦给了他好脸色,下一刻说不定又会闯下一个弥天大祸。   “出使西北,你干得不错。”李思文眼睛盯着书本,仿佛漫不经心地道:“但切记不可自满,出使有出使的功劳,但更多的是将士用命,舍生忘死,才成就了你封侯之功,这桩功劳你占了便宜。”   “孩儿没自满,不仅没自满,根本没当回事……”李钦载谦逊地道。   李思文叹了口气:“又说混账话,别人嫉妒得眼红的封侯之功,你怎能不当回事?此话传到御史耳中,不定别人怎么参你。”   李钦载不想再说这事儿,这些天听各种逢迎夸赞的话,都快听吐了。   想到今日过来的初衷,李钦载看了看李思文的脸色,试探着问李崔氏:“娘,最近跟爹感情挺好的哈?”   李崔氏一愣,李思文皱眉盯着他。夫妇俩都在静静等着亲儿子口出什么狂言。   李钦载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你们……最近没吵架吧?爹没有家暴娘吧?哦,‘家暴’的意思就是揍……”   李崔氏秀眉一竖,暴喝道:“他敢!”   李思文吓得浑身一激灵,手里的书差点飞出去,手忙脚乱地抓了回来,努力镇定地捋须,维持威严老父亲的形象。   “孽畜,你究竟想说什么?”李思文眼中开始飙杀气。   李钦载张了张嘴,发现以自己嘴贱的毛病,接下来的话无论怎么美化粉饰,下场都必须是挨一顿揍。   明知山有虎,就不必偏向虎山行了,这不是傻缺吗。   “啊,没啥,就是随口问问,你们快乐就是孩儿快乐……”李钦载憧憬地道:“贤伉俪夫妻情深,值得孩儿与婕儿学习,两位是我们的榜样。”   李崔氏噗嗤一笑,伸手戳了戳他的脑袋:“这孩子,说话没头没脑的,明明一身本事,为何看起来很不灵醒的样子?”   李思文没说话,只是朝他冷冷一瞥,眼神里充满了久违的嫌弃味道。   “你若无事,不要在老夫面前碍眼,滚!”李思文不客气地道。   “是是是,孩儿这就滚……”李钦载行礼告退,转身离开书房。   李崔氏刚要跟李思文说什么,李钦载的脑袋又从门框边神奇地出现。   “呃,孩儿有个非常善意的建议……”   “放。”李思文冷冷地道。   “那啥,爹有啥遗产什么的,记得写孩儿的名字,不管怎么说,我是咱家的嫡子,这话没毛病吧?”   话音刚落,李思文勃然大怒,抄起手边一块玉石镇纸朝李钦载掷去。   李钦载眼皮一跳,门框边的脑袋瞬间消失。   幸好在吐谷浑练过,不然今日便是儿子给老子留遗产了……   ……   灰溜溜出了书房,李钦载发现此行的目的没达到。   当着爹娘的面,有些话真不好直接问出口,万一娘被瞒得死死的,李钦载傻乎乎一问,老渣男的底细全漏了,今日势必酿成妻子谋杀亲夫的惨案……   李钦载决定另想办法,不管是真是假,必须要一个结果,这跟他的家庭幸福息息相关。   走到前院,刘阿四迎上前,低声道:“五少郎,今日被拿进万年县大牢的那个醉酒客人,他招了。” 第六百二十七章 李家妾室   醉酒的年轻人跟李钦载差不多年纪,只不过没李钦载帅,而且气质上更没法比,穿着绫罗长衫,却像个乡野村夫偷了富贵公子的衣裳,有一种沐猴而冠的味道。   进了官府大牢,没什么不能招的,不但要招,招完了还想招。   官府差役至少有九十九种方法,让犯人招得痛痛快快。   李钦载来到万年县衙,县令当即迎出来,热情洋溢的模样,像一只京巴串串儿见到了主人。   李钦载是长安城的新贵,为大唐将吐谷浑纳入版图,消息传到长安,举国振奋,李钦载甚少出门,却不知长安臣民已将他视为国朝英雄,无论官员还是百姓,提起李钦载皆敬仰赞誉。   万年县令也一样,官场人物在乎的是体面,见再大的官儿基本也能保持适当的礼仪,但在偶像面前,可以瞬间化身小迷弟。   从县衙门口到大牢,一路上县令滔滔不绝,终于完整表达了对李钦载的敬意。   李钦载只能敷衍微笑,表示过年的时候你特么最好给我上三炷香……   进了大牢,来到那名年轻人的牢房外,李钦载捂鼻皱眉看了看糟糕的环境。   年轻人狼狈的躺在牢房的干草上,身上的绫罗长衫破破烂烂,神情狼狈且萎靡,脸上身上还有不少伤口,显然差役对他动了刑。   大牢的刑具特别提神,可以肯定,这货的酒一定醒了。   不配拥有姓名的万年县令敲了敲牢房的栅栏,高声道:“人犯赵道生,有贵人要提审你。”   牢房里的年轻人浑身一震,立马一骨碌爬起来,毕恭毕敬地跪坐在牢门前,低眉顺目弯腰。   李钦载乐了,多懂礼貌的孩子呀,刑具的力量让他如此可爱,一点也不见酒楼里嚣张跋扈的样子。   真心应该建议长安的叔伯权贵们,把自家的孩子送来大牢历练一番,不出三天一定脱胎换骨变成乖宝宝。   李钦载走到牢门前打量着他,道:“你叫赵道生?”   赵道生垂头道:“是。”   “何方人士?”   “润州人士。”   李钦载叹了口气,老爹是润州刺史,这货是润州人,他姐姐多半也是润州人,显然老爹就地取材,在润州当地养了个外宅……   老渣男实锤了。   “快过新年了,你一个润州人跑来长安作甚?”   赵道生迟疑了一下,道:“小人说实话,我家阿姐真是英国公次子之妾室,被养在外宅,李刺史进京朝贺,与家人团聚,小人也想来长安见见世面,于是与阿姐跟在李刺史后面来到长安,目前住在馆驿内。”   李钦载皱眉:“你阿姐也来长安了?”   “是。”   润州隶属后世的江苏省镇江,是颇为富有的江南鱼米之乡,李思文在润州当刺史,也算是靠了李勣的父荫。   江南女子肤白柔弱且多情,吴侬软语更像情人的纤手,勾得人心痒痒,没想到四十多岁的李思文也没把持住。   李家祖孙三代,在女人这方面,大约都不怎么专情,哪怕是六十多岁的李勣,也偷偷摸摸在外面养了侍妾。   这个……就不必站在道德高地谴责他们了,李钦载自己的屁股也不干净。   李钦载蹲在牢门外,盯着赵道生的眼睛,道:“你可知我是谁?”   赵道生摇头。   “我是你姐夫的儿子,所以,”李钦载似笑非笑地道:“我是不是应该叫你一声便宜舅舅?”   赵道生一惊,急忙惶恐地道:“不敢不敢,贵人折煞我也。”   “你在酒楼里不是口口声声说是英国公府的外亲么?那股子嚣张跋扈的劲儿呢?”   赵道生快哭了:“贵人恕罪,小人在酒楼真喝醉了,不知自己在干啥,平日小人没那么跋扈,更不敢随便将阿姐与李刺史的关系到处乱说。”   李钦载笑了:“你和你阿姐跟在我爹后面来长安,真的只是为了见识世面?”   赵道生急忙道:“是,小人和阿姐真没别的念头,更不敢去英国公府做出格的事儿,我们来长安甚至连李刺史都不知道。”   李钦载叹道:“不管你阿姐存了什么心思,我只告诉你,任何地点,任何时间,都不要打着英国公府的幌子行跋扈欺凌之事,大户人家是要脸面的,你今日在酒楼的做法,是在败我英国公府的名声。”   “小人知罪,小人酒醒便后悔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李钦载朝万年县令扬扬下巴,道:“放他出来吧。”   县令二话不说亲自打开了牢门,将赵道生放了出来。   李钦载朝他示意:“走,带我去见见你阿姐。”   赵道生惊疑不定,神情惶恐,讷讷道:“小人知罪,贵人若要处置,小人愿担之,求贵人放过我阿姐,阿姐是无辜的,自被李刺史纳为妾室后,一直老实本分,从未张扬……”   李钦载笑道:“还挺有亲情,走吧,不会对你阿姐怎样的,我就想见见我这位二娘。”   怪不得赵道生惶恐,这年头的妾室地位真的很低,大约比丫鬟高那么一丢丢,不仅正室夫人能够随意拿捏妾室的生死,主家嫡子也能决定妾室是死是活。   李钦载若见了他的阿姐,稍不满意,只消皱皱眉头,部曲将他阿姐扔井里,报官大约也就罚几百文钱的事。   长安城平康坊的一处馆驿后院,李钦载见到了老爹的妾室,嗯,理论上的二娘。   妾室很年轻,大约跟李钦载差不多大,由此可见,男人这种生物是真的很专情,无论八岁还是八十岁,喜欢的都是十八岁的姑娘。   李钦载领着赵道生和一群部曲,气势汹汹来到馆驿,妾室见到他后吓坏了,脸蛋瞬间苍白,身躯也摇摇晃晃差点栽倒。   赵道生赶紧扶住她,轻声告诉她这是李刺史的嫡子,也是长安城了不得的人物,国朝功臣,爵封县侯。   女子定了定神,恢复了平静,上前盈盈见礼。   李钦载打量着她,见她眉目清秀,皮肤白净,个子娇小,不由暗叹果真是典型的江南女子风韵。   那个整天看书的闷葫芦老爹,看不出审美竟然挺不错,虽然算不上绝色倾城,但女子那股子温婉恬静的气质,却着实增添了许多魅力。   “你是我爹新纳的妾室?”李钦载生硬地问道。   女子垂头,怯怯地道:“是。”   “叫什么名字?”   “奴家赵道蕴。”   李钦载问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爹在润州纳你为妾,我娘可知道此事?”   赵道蕴迟疑了一下,道:“夫人她知道。” 第六百二十八章 姐弟城府   答案很震惊,李钦载睁大了眼睛,半晌没回过神。   在他的印象,老娘向来是比较强势的,她的出身很显赫,跟崔婕一样出身于世家门阀,是博陵崔氏之女,当年成亲时,不客气的说,老爹甚至还有点配不上她。   这不是夸张,二十多年前,大唐立国不久,朝堂上一半是草莽英雄,一半是世家门阀。   李勣就是典型的出身于瓦岗寨的草莽,在世家门阀的眼里,这些跟随高祖太宗打江山的武将们,说得好听是新兴权贵,说得不好听就是暴发户,哪里比得上世家门阀的千年文化和势力底蕴。   李钦载万万没想到,如此强势的老娘,居然允许老爹纳妾……   这特么的,老俩口是嫌日子过得太平淡了,想给生活找点刺激?   想象一下老娘依偎在老爹怀里,幽怨地控诉老爹陪那个狐狸精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我都没有和你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   李钦载不由打了个哆嗦,画面太美,不寒而栗。   老俩口加起来快一百岁了,最好不要真搞出这种画面,辣眼睛,坑儿子……   打量着眼前的赵道蕴,李钦载道:“既然来了长安,为何不去国公府拜见我爷爷?”   赵道蕴瑟缩了一下,垂头道:“卑贱外室,不敢见真神。”   李钦载点点头,看了看馆驿的环境,道:“既如此,好生在馆驿里住着,缺钱或是被欺负了,叫人给国公府送个信,终究算是一家人。”   赵道蕴盈盈一礼:“多谢……李县侯。”   李钦载笑道:“你算是我的长辈,叫我表字景初便可。”   赵道蕴摇头,显然不敢如此称呼。   再看了一眼与他年龄相仿的赵道蕴,李钦载摇头叹道:“造孽啊!”   ……   离开馆驿,李钦载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刘阿四跟在他身旁,迟疑地道:“五少郎,二郎纳了如夫人,这……算喜事吗?”   李钦载冷笑:“大喜大吉,鸡犬不宁。”   刘阿四吃了一惊:“小人见那外室柔弱又懂事,很守规矩本分,怎会鸡犬不宁?”   李钦载叹道:“用你的猪脑子想想,今日赵道生酒楼醉酒,与我们发生冲突,你觉得真是巧合吗?长安城一两百万人,就这么巧,我与他便遇到了?”   刘阿四愈发吃惊:“赵道生是故意与您冲突的?他为了啥?”   “为了他姐姐,为了刷存在感,为了给他姐姐进国公府铺路。”   李钦载冷笑:“你看,我认识了赵道生,然后顺理成章见了他姐姐,他姐姐一片痴情,从润州追到长安,可怜兮兮地住在馆驿里,我既然认识了姐弟俩,是不是要把这件事告诉爹娘?”   “大过年的,我爹忍心将他们姐弟扔在馆驿不闻不问么?然后呢?把姐弟俩接进国公府过年是不是也顺理成章了?”   刘阿四呆怔半晌,讷讷道:“那个赵道生,竟有如此城府?”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你凭什么觉得这是赵道生的主意?”   刘阿四惊道:“难道是那个外室的主意?”   李钦载没回答,沉着脸继续往国公府走去。   刘阿四又道:“既然五少郎看破了姐弟俩的伎俩,回去后如何跟二郎二夫人说?”   “说什么?我今日不过是在街上闲逛,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遇到。”李钦载冷笑:“想拿我当棋子,这俩货道行还是浅了点。”   刘阿四叹道:“想进国公府,直接说便是,何必玩弄这些心眼儿……”   “直接说就失了本分了,终究是个妾室,男人和正室不发话,她敢随便提要求?”   刘阿四挠头:“纳妾也不是什么好事,还没进门呢,就斗上心眼了。”   李钦载笑吟吟地道:“咱们在吐谷浑时,听说你抢掠部落发了不小的财,是不是也打算纳一房妾室?”   刘阿四咧嘴一笑:“本来有这个打算的,但此时一想,还是作罢了。家里俩女人,我实在掌控不住,我那婆娘也不是善茬儿,把她逼急了,弄死我或弄死妾室,都不是啥好事。”   “不如把钱花在青楼,夜夜当新郎,夜夜换新娘,哈哈,爽很。”   “阿四,你活通透了。”   ……   回到国公府,李钦载果然没说一个字,关于偶遇赵家姐弟的事,李钦载仿佛失忆了似的,完全不曾提起。   跟随他的部曲也被下了封口令,不准在府里乱说。   想去找老娘问个清楚,为何允许老爹纳妾,然而李钦载一想到这糟心事,心情都差了许多,干脆懒得问了,已是既定的事实,问了有啥用?还不如让老爹赶紧立遗嘱更实际一点。   后院辅导荞儿做了一会儿功课,幸好荞儿在学习方面天赋不错,李钦载还没尝到前世那些父母的绝望,教课的过程可谓父慈子孝,双方都很愉悦。   无所事事逛到后院书房,李钦载下意识朝书房外的牡丹扫了一眼,赫然发现那株牡丹竟然不在了。   犹记得李钦载祸害过几次,听说牡丹最后的结局是被荞儿连根拔起,后来李勣大约也心死了,牡丹从此绝迹于后院。   说来这事儿也怪李勣,谁叫他给牡丹取个“绣娘”的风骚名字,让人一听就忍不住辣手摧花。   岂不闻贱名好养活,李勣若给牡丹取个名字叫“狗剩”,谁还有兴趣祸害它?   推开书房的门,李勣正在研读兵法,见李钦载不敲门就进来,李勣眉头一皱,正要呵斥,李钦载眼疾手快,嘴里发出“哐哐哐”的声音,表示自己敲门了。   李勣哼了一声,垂头继续看书,不想搭理他。   李钦载也不跟他见外,一屁股坐在他对面,幽幽叹道:“爷爷,我爹他在润州纳了一房妾,此事您可知道?”   李勣头也不抬地道:“秋末之时收到你爹的来信,跟老夫说过了。”   李钦载不满地道:“阖府上下就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为何没人告诉我?我是捡来的吗?”   李勣合上书本,露出深思之色:“二十多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咱家茅房里传出一阵婴儿啼哭声,你爹闻声寻之,赫然发现你正在屎尿里畅游,狗刨……”   李钦载的脸顿时黑如墨炭:“爷爷,您一把年纪了还这么皮,合适吗?” 第六百二十九章 家事,国事,儿孙事   李勣是大唐名将,但如今垂垂老矣,基本处于退休状态。   朝堂上没有退休制度,以李勣的名望和身份,就算上疏致仕,李治肯定也不会答应,这么一颗威力巨大的核弹,怎能让他退休养老?   一个退休老干部,子孙大部分在外为官,他的生活其实是很孤独的。   李钦载不止一次看见李勣蹲在书房外的院子里,独自对那株心爱的牡丹念叨着什么。   当英雄老去,锋芒尽敛,他与别的平凡老头儿没什么区别。   或许,只有当他披戴上铠甲,站在千军万马前,他这柄锋利的名剑才会从破旧的剑鞘中拔出,散发耀目的光芒。   李家众多子孙中,只有李钦载陪李勣的时光多一些,李钦载本就是咸鱼性格,李勣也是个退休老头儿,祖孙俩正好一对闲人。   “你爹过完年大约不会回润州了。”李勣捋着白须道。   李钦载一愣:“我爹要调任了吗?”   李勣嗯了一声,道:“可能会被调入六部任职,一来你爹在润州任刺史四年余,资历攒得差不多了,二来,呵,也算是沾了你这当儿子的光。”   “出使吐谷浑之大功,纳其入版图的战略意义,实在太大了,陛下晋你为县侯亦不足赏,于是便打算荫尔父母,你父亲托了你的福,这回可算能当京官了,大约会在户部或吏部任侍郎吧。”   李钦载笑道:“也要恭喜爷爷,这回咱家儿孙俱全,都能在您身边孝敬您了。”   李勣呸了一声:“若儿孙皆如你,老夫还不如独活,你说你都祸害老夫多少株牡丹了,好不容易盼你出使西北,你家儿子倒好,索性将老夫的牡丹连根拔了,老夫当年下令大军屠城都没这般残忍。”   李钦载陪笑道:“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明日孙儿给您的院子里种满牡丹,让您老人家感受一下纳了一屋子绣娘的满足感。”   李勣笑骂道:“滚蛋!李家这些不肖子孙里,就数你最不肖,在外面闯祸惹麻烦不说,回了家还来祸害老夫,天生讨债的。”   祖孙俩聊了半晌,李钦载识趣告辞。   关于李思文纳妾的事,李钦载不便多说,李勣虽是家族的大家长,但李钦载没必要拿这点小事去烦扰他,甚至李钦载自己也不想干涉。   只要老娘没意见,李钦载也睁只眼闭只眼,男人的心思嘛,大家都懂。   若是哪天老娘不爽了,也不必李钦载干涉,以老娘的狮吼功,李思文大约会主动把那位小妾扔井里去。   退出书房,李钦载不经意一瞥,见李勣怔怔地坐在蒲团上,正对着墙壁发呆。   李钦载突然意识到,李勣已经很老了。   按历史的进程,他的寿数已没剩下几年,一代名将锋芒不再,半生的光芒再耀眼,终究湮没于历史的长河中。   然而,历史是历史,家人是家人。   青史读毕,不妨掩卷一声叹息,然后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可家人呢?失去之后何止一声叹息。   迈出的脚步突然停下,李钦载转身看着李勣,道:“爷爷,不要终日待在书房里,您应该多出门走动走动。”   李勣一怔,笑道:“当了县侯,胆气愈壮,也敢教训老夫了?”   “爷爷,孙儿说真的,您应该换个更年轻的活法儿,多增点阳寿,这么大一家子可都指着您呢,您是咱李家的定海神针,可要多活些年头,亲眼看看咱们的家业越来越兴旺。”   李勣哈哈一笑,道:“老夫这一生该做的事,该为家里挣的名利,已然足够了,接下来要看你们这些小辈争不争气,反正老夫过几年一蹬腿一闭眼,九泉之下见到列祖列宗也不惭愧。”   李钦载认真地道:“孙儿会让家业越来越兴旺的,李家有我,百年不衰。”   李勣欣慰地道:“这句话听得提气,哈哈,多年前李淳风给老夫卜过一卦,卦象上说,自老夫以后,李家家势愈衰,三代以后,世所不闻也。”   “如今你突然有了出息,多了一身莫名其妙的本事,若老夫有缘再遇李淳风,还想请他再卜一卦,算一算我李家的家势可有变数。”   李钦载忐忑地道:“说起家势……爷爷,您当年没干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吧?”   预料到这货接下来没啥好屁,李勣暗运内力,不动声色地道:“啥意思?”   李钦载惴惴地道:“报应这种事,不可不信。您看啊,不论您还是孙儿我,都努力争气把家业兴旺壮大,但您若当年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那可就不妙了。”   “孙儿正一门心思壮大家业呢,结果喀嚓一声,惊雷,这通天修为天塌地陷紫金锤……”   李勣:???   “五雷轰顶把咱家团灭了,孙儿多冤呐。爷爷,说真的,您当年在外征战时没糟蹋过良家姑娘吧?”   李勣气得胡子都立了起来:“孽畜,你要气死老夫吗?”   “您急了,急了!是心虚吗?是气急败坏吗?”   李勣左右环顾时,李钦载知道自己该撤了,再不撤该叫大夫抢救了。   于是李钦载嗖了一下窜出书房门外,在李勣的怒骂声中跑远。   ……   退休老干部的生活偶尔也要刺激一下的,老是心平气和的也不好,愤怒咆哮,跳脚大骂的样子多好,气血上涌,老脸都年轻了几岁。   回到自己的院子,李钦载叫来了管家,吩咐他找些名贵的木材,比如沉香木,紫檀什么的。   管家效率很高,半个时辰就找来了一堆。   李勣半生征战,挣取功名的同时,也捞了不少油水,大唐这些老杀才屁股底下没一个干净的,一个个赚得盆满钵满。   李钦载要名贵木材根本不是事,府里一大堆。   木材找来后,李钦载便关上房门,用锉刀,刻刀,凿子等工具,开始忙活起来。   忙活到一半,管家又来禀报,有客来访。   “不见!说我死了,明日再来吊唁。”李钦载房门都没开,朝外面不耐烦地吼道。   房门外传来一阵轻笑。   李素节的声音在房门外回荡:“先生,莫老是咒自己,不吉利。”   李钦载一愣,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活儿,打开房门。   门外的院子里,李素节,李显,契苾贞等学子正毕恭毕敬地站在外面,朝李钦载微笑,见李钦载出来,众人纷纷行礼。   “弟子恭贺先生,爵晋县侯,功高名就。”   李钦载沉着脸道:“都是空手来的?”   众人一愣,李素节急忙道:“带了礼物,交给贵府管家了。”   李钦载阴沉的脸色突然变得阳光四射,瞬间热情洋溢起来,朝众人亲热地招手。   “外面冷,进屋里暖和,你我师生何必如此生分,来了先生家里,请务必感到宾至如归。” 第六百三十章 师生情深   李钦载出使西北的这些日子,甘井庄学堂的小混账们基本散养。   李敬玄接手了学堂的日常工作,但终究少了几许威严。   虽然李敬玄出身弘文馆,可他并不被李治待见,而且刚来学堂时搞的那点小阴谋小诡计,也不得学子之心。   李钦载走后,李敬玄并不能掌控学堂,小混账们皆是各家权贵子孙,一个小小的弘文馆学士怎么可能镇压得了他们?   在学堂里,小混账们唯一害怕和敬服的,只有李钦载一人,他一离开,混账们顿时翻了天。   再加上甘井庄野鸡学堂跟别的书院不同,它是专教理科的,李敬玄的满腹经纶在学堂里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于是李敬玄无奈之下,只好决定提前放假,将各家权贵子弟打发回长安。   李钦载回长安后诸多应酬,李素节等弟子倒也识趣没敢打扰,直到今日方才登门道贺。   弟子来访,先生当然很高兴,就算不高兴,看在礼物的面子上,也必须强作欢颜。   相比李钦载的应酬式微笑,李素节等弟子却非常兴奋。   李钦载这位先生虽说在学堂的时候很凶,动辄体罚抽鞭子,而且喜怒无常,嘴也毒得很。   细数起来,缺点一大堆,可弟子们不知为何,却跟李钦载愈发亲近,这种亲近感连他们自己都感到羞耻,总在反省自己是不是犯贱。   而李敬玄那么温和友善的人,每日挂着和煦尔雅的微笑,也从不体罚学生,奇怪的是,李素节等人却对他亲近不起来,无论李敬玄如何示好,众学子终归对他抱有几许疏离感。   进了屋,屋里果然很暖和,正中间生了一炉炭火,一根烟囱直插房顶,炉子上坐着一壶热水,地上还有几许炭渣。   很接地气的画面,看起来特别符合一位辛勤无私默默奉献的支教穷老师的形象。   可惜真相很残酷,这位接地气的老师一点也不穷,富得滋滋往外冒油,还斤斤计较学生上门有没有带礼物……   李素节等人进了屋便好奇地打量四周,然后七嘴八舌再次恭贺李钦载晋封县侯,最后纷纷问起李钦载出使西北的经历。   李钦载的述说很简洁,总结起来大抵一句话,“跋涉,到达,谈判,谈不拢,打,再谈,谈崩了,继续打,打赢了,拿来吧你。”   一句话总结完,李素节等人目瞪口呆,皆被李钦载简洁到令人发指的述说惊呆了。   我们这么多人姿势都摆好了,就等着狠狠赞颂你呢,你好歹多说几句呀,不然夸你都不知从何下嘴。   “就这?”李素节下意识脱口道。   李钦载眯起了眼睛,目光很不善:“你是在鄙视我吗?小子,翅膀硬了?”   李素节一惊,急忙道:“不不,先生误会了,弟子的意思是,您说得太简洁了,弟子无法从只言片语中感受到先生跃马纵横,为大唐舍生忘死杀敌建功的豪迈。”   李钦载笑了:“翅膀硬了也没关系,有先生在,保证三日之内把你们一个个变成折翼的天使,太久没见,想必你们都很怀念被先生抽鞭子的滋味……”   众弟子脸色惊恐,一齐摇头,表示并没有。   “我出使西北后,学堂如何?有没有人闯祸作死?”   众弟子继续摇头。   “李敬玄呢?给你们放假后,没布置海量的作业吗?”   众弟子面色一惨,仍然摇头。   李钦载叹了口气:“学生放假居然不布置作业,李敬玄很不称职啊,不过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日你们既然都在,回去时不妨把作业带走。”   “过完正月,学堂开学,我要一个个检查作业,谁若没做,呵呵……”   众弟子一齐露出懊悔的表情。   今日不该来的,误入龙潭虎穴了。   凄怆的人群里,契苾贞突然问道:“先生,若弟子不做作业,会挨多少鞭子?”   “一百记。”   契苾贞掰手指估算了一下,突然笑了:“打不死我,哈哈,先生恕罪,弟子就不做作业了,开学时先生抽我一百记鞭子便是,弟子认罚。”   这下整得李钦载都不会了。   如此头铁的吗?宁愿少半条命都不愿做作业?   其余的弟子欲言又止,他们也很想学契苾贞,可惜他们不够皮糙肉厚,一百记鞭子终究要赌一回生死,还不如捏着鼻子把作业做了。   于是弟子们英雄气短,沉痛叹了口气。   师生众人又聊了一阵,李钦载犹豫了一下,道:“按说你们来拜访,我随便应付你们几句就该让你们滚蛋……”   众弟子:“……”   李钦载随即又笑了:“但是,看在你们带了礼物的份上,为师我允许你们留下蹭一顿饭,毕竟伸手不打送礼人嘛,让你们蹭顿饭比较符合礼尚往来的原则。”   李素节哭笑不得地道:“多谢先生赐饭。”   众人等待时,李钦载便不管他们,继续忙活自己的事。   李素节等人凑了上来,见李钦载用锉刀,凿子在一堆名贵木材上敲敲打打,不由好奇问道:“先生在作甚?又是什么了不得的新奇物件么?”   李钦载头也不抬地道:“做点小玩意儿,给家人用的。”   李素节分辨半晌,轻声道:“这是……木珠子?”   李钦载没理他,将十余个紫檀珠子凿好打磨光滑后,再用一根红绳串了起来,最后将它握在手心里,一边转一边摩挲。   众弟子愈发惊愕。   “先生,您究竟在做什么?它……有何意义?”李素节愕然问道。   李钦载笑道:“世上的每一件事物的出现,不一定都是有意义的,只能说是合理的存在,就像你们一样,你们活着没为大唐立过寸功,没为国库增过赋税,没给子民谋过福祉……”   “若世上人和物的存在都必须有意义,你们这群仆街岂不是都该跳井?但你们仍然厚颜无耻活得好好的,为什么?”   李钦载一边摩挲着手里的珠子,一边认真地道:“因为老天爷是宽容的,他允许某些物种毫无意义地存在,你们再没用,至少能造粪啊。”   李素节等弟子不由热泪盈眶。   来了,来了。这该死的熟悉的压迫感……   仿佛被人冷不丁灌了一口砒霜,刀锋般的言辞让人生不如死。   先生在吐谷浑的死人堆里打过滚回来,风采依旧,依然是那么的万箭穿心。 第六百三十一章 妾室进门   已是腊月时节,过年的味道越来越浓。   一大早管家吴通便领着府里的下人,赶着马车往西市,买了几大车年货,从各种肉类到绫罗绸缎,应有尽有。   荞儿乐疯了,李钦载不仅免了他十天的功课,还将弹弓还给了他,不仅如此,还给他做了一堆炮仗。   让他玩的前提是不准伤人,如果发现有任何伤人的行为,弹弓和炮仗都要收回,同时还要罚禁足,以及每天做功课。   荞儿兴奋地答应了,转头就点燃了一只炮仗扔进了水缸里,轰的一声巨响,水缸破了。   乐极生悲往往只在一瞬间,荞儿一脸惨然,绝望地将炮仗上交了。   崔婕将往年压箱底的绣活都拿了出来,给李勣,李思文,李崔氏还有夫君儿子各做了一套新衣裳,就连在长安当官的兄长崔升,也顺便送了一套。   接下来便是无止境的人情来往。   每逢佳节送大礼,长安城里权贵官员不少,英国公府更是佳节时权贵们必须拜望送礼的府邸,别人送了礼,英国公府自然也要回礼。   今年英国公府多了一位县侯,送礼的人更是络绎不绝。李钦载再不喜欢,然而人情世故逼得他不得不勉强应酬,接连几日不是在收礼,便是在送礼的路上。   李钦载越来越不耐烦了,这种生活绝对不是他想要的,他的耐性顶多只能支撑他几日。   于是暗暗决定,过完年便带着婆娘儿子回甘井庄,远离长安城的人情来往。   国公府后院书房,穿着一身新衣裳的李钦载从怀里掏出几串珠子,献宝一样捧给李勣。   李勣接过来,眯眼打量一番,道:“什么玩意儿?佛珠?呵呵,老夫不信这个。”   “爷爷,这不是佛珠,它叫‘串儿’,是孙儿亲手为您打造的。”   李勣神情一凝,立马认真起来,双手捧着串儿仔细端详,越看越觉得手里的串儿不简单,虽是木材所制,但隐隐露出一股子凌厉的杀意。   孙儿亲手打造的东西,想必不逊于三眼铳。   端详半晌,李勣却不得其意,于是肃然道:“此物……有何用途?用于军还是用于民?”   “它是用来盘的。”   李勣眉头一皱:“何谓‘盘’?”   李钦载拿过串儿,给李勣做示范。只见串儿在他手心里不停的转动,摩挲,李钦载时而单手转串,时而双手揉搓,动作像极了第一次逛青楼的钢铁处男,非要把它摸秃噜皮了才罢休。   李勣嘶了一声,道:“然后呢?似这般揉搓摩挲之后,它的威力如何?”   “完全没威力。”   李勣沉默地看着他,李钦载则一脸无辜地直视。   祖孙俩沉寂半晌,李勣缓缓道:“所以,它就是个玩物?”   “咳,有文化底蕴的玩物,特别适合油腻的中老年人。此物为沉香木或紫檀木所造,时常佩戴摩挲,能活血化瘀,静气养神,有延年益寿之功效……”   李勣手里握着串珠儿,老脸一阵纠结,似乎在犹豫该抽这孙子一顿结实的,还是褒扬这孙子的一番孝心。   “老夫听说你这两日在自己院子里敲敲打打,就是为了造这些玩物?”   “更正一下,它不完全是玩物,爷爷若时刻不离手,不停地盘它,揉它,玩弄它,假以时日,串珠上会形成一层包浆,这东西就算大成了,那时爷爷尽可在您的袍泽同僚面前得瑟。”   李勣叹了口气,道:“你虽年轻,亦当知光阴珍贵,为何将大好的时光浪费在这等琐事上?岂不知玩物丧志……”   “爷爷,孙儿不玩物也丧志啊,孙儿的没出息跟玩不玩物没关系。”   李勣被噎得直翻白眼:“你倒是耿直得很。”   将几个串珠儿捧到李勣面前,李钦载笑道:“爷爷记得时刻盘它们,孙儿费了好大力气才造好的,莫辜负了孙儿的一番心意,多盘几次,爷爷便知它的美妙,定会上瘾的。”   李勣哈哈一笑,道:“罢了,老夫虽不知此物有何意义,但闲暇之时会……嗯,‘盘’它的。”   李钦载高兴地笑了,随即决定回去后再做两套大裤衩,几双拖鞋。   想象一下,开春天气暖和之后,李勣穿着大裤衩子和拖鞋,手里盘着串儿,在长安城里招摇过市,那股子文艺范儿夹杂着浓郁的油腻味道,定会引发长安城的时尚风潮。   对了,给李治也送几串,君臣一同油腻。   “爷爷,喜欢吗?”李钦载喜滋滋地等待李勣夸奖。   李勣果然不负所望,赞道:“喜欢,下次不要做了。”   ……   腊月廿九,明日便是除夕了。   国公府的下人刚刚扫净门口的积雪,从街道尽头缓缓驶来一辆马车。   马车在国公府门前停下,管家吴通领着几名下人丫鬟上前,将马车的车帘掀开。   一对人影从马车上被搀扶下来,赫然竟是赵道蕴和赵道生姐弟俩。   管家吴通上前迎接,表情仍旧和善亲切,但比起迎接李钦载的精气神,未免少了许多热情。   “老朽吴通,英国公府管家,见过小夫人。”   明明是姐弟俩,吴通却只给赵道蕴行礼,旁边的赵道生竟被他完全忽视了,可见妾室的地位。   赵道蕴不敢托大,急忙盈盈一礼:“给吴管家添麻烦了。”   吴通笑了笑,道:“二郎早知小夫人已来长安,住在馆驿里,新年将至,实在不忍小夫人姐弟在冷清的馆驿里过年,故而派下人将小夫人接来。”   赵道蕴神情惶恐忐忑,似乎在为惊动了李思文,给他添了麻烦而感到不安。   “我……与阿弟并无冒昧登门之意,来长安不过是为了让阿弟增加见识,守在馆驿里过年也不打紧的,倒教吴管家费心了。”   吴通侧身一让,礼貌地道:“老朽奉命而为罢了,小夫人有话不妨对二郎和二夫人说,请进府吧。”   赵道蕴站在府门前,抬头望着英国公府庄严肃穆的牌匾,眼中闪过一丝激动,随即飞快掩饰下来。   赵道生却一声不吭,仿佛只是个随行的下人,毕恭毕敬地半躬着腰,将姐姐搀扶进门。   没有花桥,没有鼓吹,更没有宾客。   赵道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进了英国公府的门。   这便是妾室的待遇。 第六百三十二章 姐弟来历   一脚迈进国公府的门槛,赵道蕴的双腿微微发颤。   这一步,她终于跨越了一个阶级。   尽管没有仪式,没有宾客,甚至连她的夫君李思文都不曾亲自将她迎进门,可赵道蕴还是很激动。   这一步,不知跨出了祖上多少代先人的心愿。   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妾就是妾,待遇和仪式肯定没法与正室相比的,连念头都不能有。   姐弟俩刚走进国公府,李钦载却恰好从院子里朝门外走去,双方在国公府的门内相遇。   李钦载看见了她和赵道生,脚步不由一顿,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了。   赵道蕴却垂头盈盈一礼:“见过李县侯。”   李钦载暗叹了口气,虽然自己有意隐瞒,可她终究还是来了。   “免礼,跟你说过,叫我表字景初便可。”李钦载露出一丝微笑。   赵道蕴有些不安地解释道:“奴家……卑贱之女,不敢冒昧登门,今日是李刺史派人将我们姐弟接来的……”   李钦载笑道:“无妨,进了门便是一家人,以后好好相处。”   说着李钦载又看了赵道生一眼,笑道:“府里规矩多,多学学。”   赵道生明白李钦载在含蓄地警告他,急忙躬身道:“李县侯,在下已知罪,以后绝不再犯。”   李钦载嗯了一声,吩咐下人带他们去见李思文。   姐弟俩告退,往后院走去。   管家吴通迎了上来,笑得满脸褶子,神情和态度比刚才应付姐弟俩亲热多了。   “五少郎要出门吗?老朽给您备车马。”   李钦载摇头,望向姐弟俩消失的方向,道:“今日是我爹派人将他们接来的吗?”   吴通道:“是的,二郎亲口吩咐,老朽派了下人去馆驿将他们接来。”   李钦载似笑非笑道:“咱们府里又添了新家人,可喜可贺呀。”   吴通撇了撇嘴,道:“恕老朽多嘴,妾室……算不上家人,这女子年纪不大,心眼却多得很,五少郎您多留心。”   李钦载惊讶地看了吴通一眼,一把年纪还真没白活,老头儿这双招子亮堂得很。   “有我在,她翻不起风浪,怕就怕我爹不争气,被美色所迷。”李钦载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道:“大把年纪了,纳个这么年轻的,老腰子能受得了吗?也不怕马上风……”   吴通讪笑两声,不敢接话了。   ……   赵道蕴姐弟进门,李钦载原本喜迎新年的愉悦心情,莫名添上了堵。   妾室入门,虽说没有仪式,但家人还是要认识一下的。   赵道蕴拜见了李思文和李崔氏后,李思文立马便带她进后院书房,拜见李勣。   站在这位名震天下的老将面前,李勣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赵道蕴便觉得浑身发冷,仿佛被一头猛虎盯上,毛骨悚然。   对于李思文纳妾的事,李勣没多说什么,只是告诫好好过日子,言行起居国公府里自有规矩,不可轻违。   然后李勣便挥手让他们出去了。   接下来李思文便让李钦载与赵道蕴正式相见。   李钦载仍旧很客气,该行礼便行礼,脸上永远带着笑容,也对赵道蕴的到来表达了欢迎的态度。   礼数无可挑剔,但李钦载转过身便找到了李崔氏。   “娘,到底啥意思?您为何允许爹纳妾?”   人都进了门,李钦载也就不藏着掖着,索性直白相问。   李崔氏仍在做绣活,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地道:“那对姐弟也是可怜人,他们的母亲早亡,父亲上山采药时失足落了悬崖,死不见尸,乱七八糟的亲戚妄图瓜分他们父母的遗产,姐弟俩不答应,于是告上了刺史府。”   “案子很简单,你爹当即便判了,带头争家产的亲戚杖二十,家产判归姐弟俩,赵道蕴事后向你爹道谢,却不料突然跪在你爹面前,直言父母已亡,阿弟年少,家中没了主心骨,愿嫁你爹为妾……”   李崔氏叹了口气,道:“那孩子跪在你爹面前哭得凄惨,额头都磕破了,流了不少血,你爹不答应,她便一直跪着,人都晕过去两次了,仍咬着牙不肯离去。”   “你爹比她大了二十来岁,本来不愿答应的,是我见那女子可怜,再说你爹平日公务繁忙,又常常熬夜办公,近年来视力不佳,提笔已有些乏力,身边确实需要一个磨墨铺床侍候他的人儿,于是我代你爹答应了下来。”   李钦载有些吃惊,这门亲事居然是老娘亲口答应的。   想来也是,以老爹的胆子,怎么可能主动纳妾,不怕老娘活拆了他吗?   “伟大的女性,英雄母亲!”李钦载钦佩地赞道。   李崔氏瞪了他一眼,道:“阴阳怪气的,小心我抽你!”   “娘,主动给枕边人纳妾,您难道不吃醋?”   李崔氏叹了口气,道:“一把年纪了,到底心里还是不舒服,可你爹出身将门,我出身世家,门户越高,有些事情越要妥协。”   “这些年你爹一直只有我一位正室,长安城里闲话不少,临老给他纳一房妾,我也省了听那些贵妇人嚼舌根。”   李钦载低声道:“娘若心里不舒服,孩儿有法子,可让赵道蕴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这世上。”   李崔氏一惊,狠狠捶了他一记,道:“可算上过战场了,杀气如此重,你爹的妾室也是你的长辈,已是一家人了,你怎能对家人下杀手?混账东西,以后不准再提!”   李钦载无所谓地笑了笑。   李崔氏瞥了他一眼,又道:“听家中部曲说,你在吐谷浑时,与某位紫瞳的姑娘有过一段故事?我还听说,那位姑娘是楼兰国公主?”   李钦载嘻嘻笑道:“娘的消息真灵通,您是不是每天都支着耳朵,时刻趴在墙根听下人们嚼舌根?”   李崔氏气笑了,又捶了他一记。   “钦载,你如今已腾达,比你爹更有出息,按理说,你若想纳妾自无不可,朝廷都会给你的妾室发俸禄。”   “但你若真有这心思,也要好好跟婕儿说,莫让她伤了心,更莫只听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此非男儿所为,尔当以此为耻。”   李钦载唯唯应是。   最后实在忍不住问道:“赵道蕴今日进了门,娘真不打算做点什么?给爹和她的床榻上点个炮仗也不行吗?您是正室,必须立威呢。”   李崔氏笑骂道:“正室给小妾床榻上点炮仗,不够丢人钱,不怕你爹活活吓死吗?” 第六百三十三章 妥协   老爹娶妾,对李钦载来说,不过是一个小插曲。   只要老娘不反对,不伤心,新进门的妾室李钦载姑且可以容她。   毕竟在这个年代,大户人家有妾室是很平常的事,李钦载无法将后世的道德观强加给这个年代的人。   再说,李钦载自己的屁股也不干净,他与紫奴发生的事情,如今死死瞒着崔婕,但他知道,崔婕迟早会发现,说不定现在已经发现了,只是正室情绪稳定,没逼问而已。   拜见了家人后,赵道蕴就在李家住了下来。   从表面看,老爹的这位妾室还是颇守本分,进门后拜见了李勣,又给李崔氏行了跪拜礼,按照大户人家的规矩,李崔氏走了个流程,交代赵道蕴在家里必须遵守的规矩。   然后赵道蕴便在国公府住了下来。   妾室只是妾室,大户人家里,妾室的地位是很卑微的。   不要以为男人把妾室娶进门,从此就能沉醉在美色的温柔乡里,呵,没那么简单。   若正室的娘家背景不足,或许男人还能在家里为所欲为,但若正室的娘家背景足够的话,男人想要与妾室过夜,是需要得到正室允许的。   皇帝要宠幸嫔妃,也要皇后当日盖个戳儿同意,大户人家的男人凭什么为所欲为?   门户越高,规矩越大,世上没有为所欲为的人,如果有,这种人大抵下场不会太好,要么活不长,要么不能长久留住富贵。   李崔氏的娘家背景,让她有足够的底气,就算赵道蕴进了门,她的命运也死死拿捏在李崔氏手心里。   李思文想要跟赵道蕴欢好,李崔氏若不点头,他只能望壁兴叹,花开堪折没法折,只待老来日墙灰。   夜深人静,随着崔婕一声满足的长叹,李钦载从她身上翻了下来,与她平躺在床榻上。   片刻之后,从余韵中回过神的崔婕手脚并用,像条蛇一样将他缠住。   李钦载最近确实有点像牲口,主要是来自爹娘的压力,李崔氏明里暗里催着夫妻俩赶紧生孩子,李钦载本来不是那么急迫的,可李崔氏催促得多了,李钦载也不得不卖力干活。   回长安后,李钦载夜夜征伐,像牲口耕地一样卖力气,崔婕终究是一朵娇花,连着几日后,终于受不了了。   我把你当夫君,你把自己当牲口,身份不对等呀。   “明日以后,容妾身休息些日子,夫君也多保养一下,莫伤了身子。再说明日便是除夕,大过年的莫行房,小心得罪了天上的星君……”   李钦载不满地道:“大过年的,咱们不是更应该放几发礼炮庆贺一下吗?大吉大利,一炮而红。”   崔婕:???   贤者模式开启,李钦载现在很需要一根烟,可惜,距离发现美洲还有一千多年……   “家里的人口越来越多,听说我爹年后会调任回长安,家里渐渐热闹,爷爷也不寂寞了……”李钦载沉吟着道:“过完上元节,咱们便回甘井庄吧。”   崔婕依偎在他胸膛上,静静地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乖巧地道:“妾身都听夫君的。”   接着又抬起头,道:“阿翁纳的妾室,今日妾身也见着了,模样倒是很周正,性子也很柔静,与妾身说话时小心翼翼,生怕得罪我,看着好可怜。”   李钦载嘴角一勾:“按辈分,你得叫她二娘,你叫了吗?”   崔婕噗嗤一笑,道:“妾身想叫来着,可她看起来太年轻,跟咱们差不多大,妾身实在叫不出口,而且她那副惴惴不安的样子,妾身若真叫她二娘,恐怕她会原地跳起来吧。”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大把年纪了,还干这么伤风败俗的事,造孽啊!”   “夫君是在说阿翁?”   “不然呢?难道说我自己?呵,我可是正人君子。”   崔婕轻哼一声:“正人君子倒不见得,夫君在外面也不简单呢。”   李钦载一惊,东窗事发了?   崔婕趴在他胸膛上,没注意到他不自然的脸色,犹自道:“妾身听说,夫君在西北时与那位紫瞳的舞伎很是亲密呢,夫君喜欢胡姬么?眼睛紫汪汪的,夫君不害怕吗?”   李钦载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咳了两声道:“夫人,你听我狡辩……”   崔婕噗嗤一笑,道:“好呀,夫君狡辩吧,妾身听着呢。”   贤者模式下,男人的思想无限接近于神,拥有神一般的智慧。   李钦载瞬间就想到了理由:“夫人莫误会,紫奴做错了什么,她不过是个消费者而已……人家给钱了的,为夫我没吃亏。”   崔婕:???   见李钦载整个人如同长了虱子似的不停扭动,崔婕叹了口气,道:“妾身没有责怪夫君的意思,夫君年少有为,又有一身本事,被天子器重,二十多岁便已封侯,未来封公列卿亦指日可待。”   “夫君注定一生显赫,青史留名,名震天下的少年郎,若一生只娶一妻,说出去都没人信。”   “妾身嫁给你的那天,便已有了准备。那个名叫紫奴的姑娘,夫君身陷吐蕃大营时,她倾力解救,夫君被吐蕃军包围时,她愿与夫君一同赴死,如此情深义重的姑娘,夫君能遇到她,是你的运气。”   纤手将李钦载的手握住,崔婕看着那到半月型的牙印,轻声道:“这道印记,想必便是生死关头她留给你的吧?夫君,人家都已向你许了下一世呢,佳人恩重,怎能拒之?”   “若夫君欲纳她进门,妾身没意见,就冲她与夫君同生共死,妾身也会待她如亲姐妹。”   李钦载心中一阵感动,多日的心理负担,顷刻间释然。   心情很复杂,不知该感激这个不公平的年代,还是感激崔婕的妥协。   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将自己的丈夫分给别人,所有的心甘情愿,不过是因为害怕失去。   李钦载不由紧紧抱住了她:“委屈夫人了……”   崔婕沉默片刻,突然道:“妾身虽说愿意将她纳进门,可正室只能是我,若她有了什么不该有的念头……”   李钦载立马道:“我亲自把她扔井里去。” 第六百三十四章 又是个新玩意儿   这是一个男人建功立业的时代,也是一个对女人不公平的时代。   丈夫太有本事,对女人固然是荣耀,但也有委屈。   有诗曰“悔教夫婿觅封侯”,道尽这个年代女人的委屈。   当丈夫光芒四射,做妻子的只能仰望的时候,很多事情就不能不妥协。   在崔婕身上,她的妥协除了世俗的规矩,更多的是她爱这个男人,她不想让这个男人因为她而为难,因为她而辜负了另一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   李钦载很感动。   他无法立什么专情的人设,倒不是他性好渔色,和崔婕一样,他也无法辜负紫奴。   回到长安后,每每闭眼,脑海里总会浮现绝境之时紫奴那张凄怆的脸庞,她在他的手掌狠狠留下一个牙印,用生命许下来世的相遇。   这样一个女人,怎能弃,怎能负?   漆黑的屋子里,夫妻俩久久沉默,各自想着心事。   半晌,崔婕突然主动起来,羞怯地道:“夫君,阿娘催了好多次,让咱们赶紧给她生个孙儿呢。”   李钦载咬了咬牙:“生!今晚你别把我当人!”   ……   第二天是除夕,李钦载难得起了个大早。   不是他想起来,李崔氏就差踹门而入了,李钦载一肚子起床气又不能对老娘发,只好闷闷不乐地穿衣起床,用过早膳后,独自坐在院子里发呆。   阖府上下,每个人似乎都很忙,唯独李钦载是国公府的一股清流,冬日白茫茫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像一条两面暴晒的咸鱼。   前世是怎么过年的?   红包,炮仗,糖果瓜子点心,春晚,还有……   很多前世的回忆,一齐涌上脑海。   这一世过年有些不一样,规矩很多很繁琐,所有人对天地神明和列祖列宗心怀敬畏。   最大的不同是,他们过年不是为了自己开心,而是努力让天地神明和列祖列宗开心。   上午时分,李勣领着一家老小,来到后院的祠堂,祭祀李家的列祖列宗。   李勣本姓徐,武德年间被李渊赐姓“李”,从此徐家变李家。   皇帝赐姓可不是简简单单改个姓氏,不夸张的说,李勣一家勉强也算半个皇室宗亲了。   宗正寺的皇室属籍上,赫然已将李勣一家列入宗亲名册。   今年对李家来说,更是风光的一年。   李钦载在吐谷浑立下大功,被封县侯,对李家来说,更是多年难得一见的荣耀之事。   所以今年李勣领着一群不肖子孙在祠堂祭祀先祖时,李勣的表情特别得意,要不是年龄不允许,场合不适宜,想必他会在祖宗的牌位前狠狠蹦个迪。   为大唐社稷立下泼天大功的那个,是咱家的孙子,不仅当浮一大白,更当蹦一大迪。   祭祀过后,李勣一脸温柔,抚了抚李钦载的头顶,当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勉励他再接再厉,争取明年让老夫在列祖牌位前再得瑟一回云云。   李钦载恭敬应是,心中冷笑。   明年不如把我当成一条咸鱼,用盘子装了当供品,搁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祖宗们想必也会很高兴的。   祭祀过后,李家众人离开祠堂,继续各玩各的。   管家吴通特别忙碌,不仅要筹备今晚的团圆宴,更要督促府里下人里里外外打扫一新。   国公府大门柱子上贴了一整年的门神像,吴通毕恭毕敬地行礼,感谢门神一年来默默无声地守护家宅。   小心地将旧的门神像揭下,又换上新的门神像。   两张门神像前破天荒地摆了两张小小的桌案,上面摆满了供品,今日不仅列祖列宗过年,神仙们也过年,过年必须吃顿好的。   值得一提的是,大唐如今朝野间供奉的门神不是后世的秦琼和尉迟恭。   这两位刚去世不久,投没投胎都不好说,封神怕是还没到时候。   如今的大唐,朝野臣民供奉的门神分别是“神荼”和“郁垒”,这对门神可是正经八百拥有神位的,传说二人是亲兄弟,遇恶鬼祸害百姓,会将其捆绑喂老虎。   民间百姓见二人如此剽悍,叫他们男神都不足以表彰他们的功绩,那就叫门神吧。   国公府上下忙碌不停,李钦载却闲了下来。   坐在院子发呆许久,李思文匆匆路过好几次,每一次都从鼻孔里发出不满的怒哼,李钦载察觉到不能再坐在院子里了,否则很容易招祸。   大过年的,连幼童惹了祸都不会挨揍,李钦载这把年纪,还是新晋县侯,若被老爹满院子追杀,不仅不吉利,而且很没面子。   所以,李钦载觉得应该找点事做。   爷爷李勣年纪大了,每次见到他,总觉得他又苍老了几分。   按照历史的真实轨迹,李勣没几年活头了。   穿越至今,如果说李钦载发自内心想要改变点什么,那便是李勣的寿数。   无关家国社稷,无关靠山或是祖荫。   纯粹是不愿见到亲人太早离去,这个有点腹黑又睿智的老头儿,值得长命百岁。   那么,给李勣找点事做吧。   想到就做,李钦载吩咐管家弄几根粗壮的竹子,又找来两名工匠,命工匠将竹子劈开,磨制,分别做成一百零八张一模一样的小块。   打蜡,涂漆,镌刻,上色……   一整套流程走完,一副唐朝版的麻将在李钦载手中应运而生。   ……   后院书房内,李勣眯着眼,仔细打量着李钦载献来的宝物。   令李钦载欣慰的是,李勣的手里正不停地摩挲转动他打造的串珠儿,不过盘串的时间尚短,串珠的表面还未形成包浆。   很好,假以时日,一位油腻的老头儿将会横空出世,穿着花裤衩和拖鞋,手里盘着串儿。   如果追求灵魂的洁净,说不定还会去吐蕃搞个自驾游,不过以如今的两国态势来说,想要自驾游最好带上千军万马……   “这是个啥么……”李勣取过一块麻将牌,将它放在鼻子前闻了闻。   眼见爷爷有下嘴尝尝味道的趋势,李钦载急忙阻止。   “爷爷,吃不得,这是用来玩耍的。”   李勣顿时有些赧然,嘴硬道:“老夫当然知道吃不得,硬邦邦的怎能下嘴……”   李钦载将麻将摆在桌上,然后告诉李勣麻将的玩法。   吃,碰,杠,胡。   各种组合的胡牌级别,李钦载说得很详细。   而李勣的悟性显然也不错,没过多久就明白了。   “有点意思,”李勣呵呵笑道:“一百单八张牌,竟能组成如此多有趣的胡法儿,从最初的混乱无章中重新建立秩序,靠本事夺另外三家之气运……”   李钦载又亲自陪他实践了几回,并且有意给他放了水。   胡了几把后,李勣愈发感兴趣了,一股豪迈之情油然而生。   “把那几个不孝的东西都叫来,陪老夫耍几圈!” 第六百三十五章 三代搓麻   麻将究竟是哪朝发明的,史有争议。   一说是明朝,另一说是辫子朝。   但在李钦载这里,麻将是唐朝发明的,发明者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   这个人物为国立过无数大功,上马治军,下马治民,为帝国扩充版图的同时,犹不忘为丰富人民群众的娱乐生活添砖加瓦……   李勣虽是年老成精,但男人至死是少年,少年就免不了喜欢玩乐。   李钦载发明的麻将恰好迎合了李勣的爱好,什么混乱中重新建立秩序都是扯淡,重要的是麻将必须四个人玩,老头儿的退休生活终于有人陪了。   很快,李勣,李思文,李敬业和李钦载四人分坐桌子四边。   李钦载再次想老爹和堂兄解释了麻将的玩法后,李思文和李敬业似懂非懂,神情跃跃欲试。   “玩之前都摸摸钱袋,大过年的,偶尔耍耍钱亦可,不沉迷就好。”李勣捋须沉声道。   李思文和李敬业乖巧地摸钱袋,各自掏了一串铜钱和几个小银饼。   李钦载嘿嘿一笑,望着李思文道:“孩儿手头不方便,爹借我点儿……”   李思文冷冷朝他一瞥:“滚。”   李敬业扔了半块银饼过来,笑道:“堂兄借你。”   李钦载感激莫名,还是未来的英国公有格局,再看看自己这不争气的爹,瞒着儿子纳了妾,居然还敢这么横……   祖孙三代同桌搓麻,由于三人不熟练,开始几盘李钦载不讲武德大杀四方,赢了三人不少钱,李思文眼睛都绿了,若不是李勣在场,输不起的他估摸一个大逼兜就过来了。   然而李钦载终究还是小看了古代人,人家的智商一点都不比他差。   几盘之后,三人渐渐熟悉了规则,牌桌上的风向顿时不对劲了。   李钦载又是点炮又是被抢杠,最后还点了李勣一把清一色,仅这一把便将赢来的钱全都还了回去。   现在李钦载的眼睛开始发绿了。   总感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坑里葬着他这个未亡人……   熟悉规则后的李勣,手气好得邪门,要什么摸什么,想怎么胡就怎么胡,两圈下来,无论摸牌的动作,还是推牌胡了的豪迈,已经完全不像一个新手,反而像是沉浸麻坛多年的老将。   他居然还能单手盲摸,准确地说出牌面花色,你敢信?   人尖子就是人尖子,无论做任何事都能出类拔萃,李勣这次终于让李钦载见识到了。   李钦载输完了李敬业借他的钱后,察觉到自己穿越至今,最失败的发明大约便是麻将了,根本就是坑了自己。   下一步索性教老头儿跳广场舞,也不怕没舞伴,长安城那么多名将老将,他们的老伴儿还活着呢,让李勣跟袍泽战友们的老伴跳几支舞,过分吗?   一点也不过分,正常的社交而已。   主意不错,就是有点费爷爷……   “老夫又胡了,呵呵,每人三十文,来,给钱。”李勣捋须笑呵呵地道。   李思文和李敬业老老实实给钱,同时幽怨地瞥了李钦载一眼。   李钦载已经输得干干净净,自然不会出现掏钱的动作。   “爷爷,孙儿发明此物,其初衷是为了让爷爷老有所乐,为了有人陪您打发无聊的时光……”   李钦载努力组织措辞:“耍钱虽无不可,但终究失了孙儿的本意,爷爷不可本末倒置,此物主要是为了消遣……”   李勣捋须冷笑:“说了半天废话,无非是想赖账而已。”   一文钱逼死英雄汉,李钦载气短地叹了口气,道:“孙儿没钱了。”   “回去跟你婆娘要钱,大丈夫囊中羞涩,不够丢人的。”李勣鄙夷地道。   “爷爷逼亲孙子还赌债,这个……是不是略显禽兽了?”   “混账!大过年的,莫逼老夫抽你。”   李思文在旁阴恻恻地道:“父亲,该抽便抽,莫顾忌时节,孽畜最近飘得很,也该挨顿揍了。”   李勣又瞥了他一眼,道:“老夫觉得你更该抽,纳一房小妾跟你儿子一般年纪,呵,真够给李家长脸的。”   李思文立马垂头,乖巧得像个四十多岁的宝宝。   李勣伸手摸了一张麻将牌,阖眼沉思片刻,突然两眼一睁:“三万!”   牌翻开,果然是三万。   李钦载立马赞道:“爷爷好功夫!”   李勣哼了一声,淡淡地道:“思文,你那房妾室莫名其妙跟在你后面来了长安,她存了什么心思?”   李思文脸色一变,嘴唇嗫嚅几下,没吱声。   李钦载惊讶地睁大了眼,随即一脸敬服。   不服不行,老头儿活到这把年纪,人情世故皆已通透,很多事情一眼就看穿了本质。   看人不能看表面,赵道蕴自从进了国公府后,表现一直小心翼翼,说话做事都很卑微,随时在看别人的脸色。   可李勣的看法却跟李钦载不谋而合。   是啊,大老远从润州偷偷摸摸跟来长安,她到底存了什么心思?别说一往情深,一片痴情这种话,在座的都是成年人,不是懵懂热血的毛头小伙子。   在李勣眼里,赵道蕴的这点小心机一眼就看破,对高门大户的家长来说,这叫不本分,该防一手。   气氛突然有点尴尬。   李敬业看了看爷爷,又看了看二叔李思文,发现这个话题作为晚辈不好插嘴,于是打圆场道:“爷爷,二叔,继续玩牌。”   李勣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呵呵笑道:“好,好,继续玩牌。”   李钦载却将面前垒好的麻将一推,扭头望了望屋外的天色,喃喃道:“咦,好像听到我娘在叫我吃饭……”   在三人不善的目光下,李钦载硬着头皮起身,喃喃念叨着走远。   ……   除夕夜,阖家团聚。   今年上天尤其偏宠李家,当年李钦载造出神臂弓,朝堂皆云李家出了一位麒麟儿,到了今年,这位麒麟儿终于眼看着腾飞起来了。   从此以后,自李勣以下,李钦载可以作为李家的一个重要的分支,单独另立一房,为李家的开枝散叶做好了铺垫。   大喜之年,当浮一白。 第六百三十六章 老将登门   除夕夜,李家人皆醉。   就连从不沾酒的崔婕,也悄悄端起李钦载的酒盏饮了几口,被李钦载发现,崔婕脸颊酡红,不好意思地吐了吐香舌。   荞儿显然是人来疯,人越多越兴奋,团圆宴上蹿下跳,得意忘形,最后居然跳上矮桌手舞足蹈。   李钦载终于忍不住了,什么大过年的不打孩子,呵,李思文打麻将还想打他呢。   李思文要揍儿子,李钦载凭什么不能揍儿子?   同一个家族,同一个命运。   啪啪狠揍了几下屁股后,荞儿顿时乖巧了,毕恭毕敬坐在桌前,老老实实吃饭喝水,礼数之周到,比正人君子还完美。   这就对了,树不修,不直溜,人不揍,哏啾啾。   团圆宴后,李勣趁着酒兴吆喝家人打麻将,老头儿对此物似乎有上瘾的迹象。   但李勣非常坚决地拒绝了李钦载的参与,直言不讳地说,老夫不跟赖账的人玩牌,丢不起人。   李钦载灰溜溜地领着妻儿回了自己的小院。   天色已晚,荞儿迷迷糊糊睡着了,将他安置在自己的屋子后,李钦载和崔婕回到主厢房。   昏黄的烛光下,夫妻俩相视一笑。   “夫君酒未尽兴,妾身陪你小酌一番?”崔婕轻笑道。   从霜端来酒水,崔婕给彼此斟满,然后端起杯,郑重地道:“夫君这一年辛苦了,为国为家,为妻儿为父老,夫君舍命赴义,感动上苍,老天爷才施舍了咱家这般好福气,多谢夫君。”   李钦载端杯良久,道:“夫人持家教子,含辛茹苦,为夫我在外奔波,夫人苦了累了,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这一年委屈夫人了。”   崔婕眼眶一红,笑道:“各有各的辛苦,能嫁给夫君这般英雄人物,是妾身之幸,但愿君心似我心……”   夫妻俩轻轻碰杯,一饮而尽。   李钦载心中突然涌起万般豪情。   男人这生物奇怪得很,只要婆娘在耳边说一句辛苦,一句心疼,男人在外面受了再大的委屈也顿时忘怀,明日继续往死里折腾自己,就为了给妻儿多挣点家业。   权力也好,钱财也好,将它们加于妻儿身上,男人便觉得自己的付出值得了。   在外面不管别人把自己当成多大的人物,他都觉得无所谓。   但只要婆娘说一句,他是家里的脊梁,是能给妻儿遮风挡雨的树荫,顿时便涌起一阵豪情和满足。   这大约便是婚姻带给男人的动力吧。   浅酌低语,黑夜漫长。   除夕要守岁,夫妻俩便借着对酌打发时光。   李钦载说起出使西北的所见所闻,经历过的生死劫关,还有被崔婕催促,不得不提起的紫奴。   这一夜,夫妻俩说了很多话,最后醉意深沉,也不记得到底有没有守到天明,李钦载和崔婕便相拥合衣睡着了。   这个除夕夜,温暖得仿佛春天提前到来。   ……   顶着宿醉起床,李钦载使劲敲了敲脑袋。   很痛苦,脑子里好像闯进了一伙强盗,正在哐哐砸门。   新年第一天,李钦载决定啥也不干,专心扮演一条咸鱼,在床榻上躺一整天。   刚打定主意,管家来报,有客来访。   客人不少,都是熟人,而且是老中青三代。   在长安的老将们都来了,契苾何力,梁建方,程咬金等等,除了仍在吐谷浑大杀四方的苏定方,该来的都来了。   李勣在军中的威望甚高,自李靖去世后,李勣已隐隐成为大唐军方第一人,所以众位老将选在大年初一这天登门拜访,自是情理之中。   来的不仅是老将,还有中年人,比如薛仁贵。   当然,少不了年轻人,比如薛家犬子薛讷,申国公的孙子高歧,李钦载的几个混账弟子李素节,李显,契苾贞等。   老中青三代齐聚英国公府,其中绝大部分皆是将门出身。   国公府前堂一时间飞沙走石,暗无天日,一个个杀人如麻的老将军腆着脸向李勣恭贺新年。   也不知他们生平背负了多少冤魂,大吉大利的贺语说起来像在对着李勣的牌位念悼词,堂内阴风阵阵,不寒而栗。   李勣却好像很享受老将们的贺词,捋须坦然受之,老将们说完了贺词,接下来的话题便荤素不忌,也不管大过年的是不是太晦气,张嘴便是好消息。   苏定方在吐谷浑斩首多少多少级,坑杀多少不服王化的吐谷浑部族人口,劫掠了多少牛羊和钱财……   李钦载扒着前堂的廊柱,小心地探出头,看着这些名震天下的老将们豪迈狂笑,笑声里杀意森森,李钦载不由头皮发麻。   “老杀才”这三个字绝对不是夸张的形容词,而是纯粹的写实。   笑声刚落,梁建方不经意便看见了堂外廊柱边小心窥视的李钦载,不由大喜:“小后生莫跑,老夫已看见你了!”   傻子才不跑,李钦载是阳光灿烂积极向上的年轻人,跟这群老杀才绝对没有半点共同话题。   毫不犹豫扭头便朝大门跑去,却不料梁建方一把年纪,身形居然比他快多了,像只耗子似的嗖地窜了出来,李钦载刚跑出几步,就被梁建方活擒。   很没面子地被他夹在腋窝下,这时的李钦载果真像一条被贼偷了的咸鱼,一脸生无可恋,认命地被梁建方夹到了前堂内。   刚放下他,堂内的老将们顿时沸腾起来,一个个排着队的拍他的肩,天花乱坠地夸赞他。   “英公有个好孙儿啊,这次出使归来,老夫看了军报,真的很嫉妒了……”梁建方叹道,眼中的嫉妒真实且诚挚。   然后梁建方当着李勣的面给李钦载出馊主意:“好侄孙,哪天你闯个弥天大祸,逼你爷爷把你逐出家门,回头来给梁爷爷当孙子,怎样?梁爷爷用八抬大轿把你请回家。”   李钦载恶寒,汝闻人言否?   李勣捋须笑吟吟,居然也不生气,反倒是满脸矜持的得瑟。   契苾何力也叹道:“英公令孙这回可真是立下了泼天大功,莫说梁老匹夫,长安城里的老东西哪个不嫉妒英公有个好孙儿,二十岁出头啊,便已封侯,而且完全是靠自己的本事,没沾家里半点光……”   向来寡言的薛仁贵也道:“贤侄以一人之力,将吐谷浑纳入大唐版图,此功……真不知如何说,当年卫公平突厥,贤侄或许可与卫公相提并论了。”   得瑟的李勣这才不得不开口:“仁贵此言过矣,不可再提。” 第六百三十七章 宾客高朋   收吐谷浑确实是大功,但它的意义无法与平突厥相提并论。   平突厥是立国之战,雪耻之战,此战之后,大唐才真正洗刷了渭水之盟的耻辱,从此开了挂似的,逮谁灭谁。   李钦载的功劳再大,终究无法与平突厥相比,那是大唐诸多名将为国运气数拼命划下的一道分水岭。   薛仁贵也觉得自己夸得有点过猛,顿时赧然笑道:“是我失言了,呵呵,但贤侄之功确实不小,大唐三代帝王,你我诸多将领,最忧心者莫过于东面的高句丽和西面的吐蕃。”   “如今吐蕃在吐谷浑遭此大败,全数退回高原,从此以后战略地带被严重压缩,数十年内估摸再也无法从高原下来了。”   “对我大唐将领而言,我们愈发掌握了主动权,日后陈兵怒江以东,将吐蕃死死压制在高原上,呵呵,这可不仅仅是大唐增加了版图,不夸张的说,大唐的西南防御从此无忧矣。”   老将们纷纷点头。   这是实话,收纳吐谷浑的意义十分重大,别人只看大唐新增了多大的版图,但在这些老杀才的眼里,从战略被动转为战略主动,压制敌人的缓冲空间,这才是至关重要的,比新增版图更重要。   契苾何力一巴掌狠狠拍在李钦载肩上,大笑道:“好小子,当年在长安臭名昭著,老夫就知你不是什么好东西,天子圣明,留着你这股坏劲儿去祸害敌人,果然人尽其才,这不,吐蕃都让你祸害得不敢露头了。”   李钦载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契苾爷爷夸得好,下次不要再夸了……”   契苾何力那一掌拍得他半身不遂,李钦载此刻很想出去找大夫。   薛仁贵捋须沉思道:“贤侄有一身神鬼莫测的本事,你造出来的三眼铳天下难有敌者,若我王师装备三万五万三眼铳,然后挥师进攻吐蕃,索性将吐蕃灭了,从此西南永除后患,吐蕃亦纳入我大唐版图,岂不妙哉?”   众将纷纷点头,神情也愈发凝重起来,李勣拍了拍掌,命人取来地图,一群老杀才围着地图开始推演,争执声吵架声怒骂声,声声入耳。   李钦载悄悄往后退了几步。   大过年的,国公府前堂一片杀伐,堂内堂外阴风阵阵,这群老杀才也不嫌晦气。   没兴趣参与老将们的推演,至少过年的时候不想动刀兵,假设的也不行。   趁着老将们沉浸在开疆拓土的推演中,李钦载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前堂。   刚跨下石阶,李钦载身上顿时没了那种阴风袭背的感觉,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年节的喜庆氛围重新回到了身体里。   真的不得不怀疑这群老杀才身上到底背了多少条人命,李钦载敢发誓,靠近他们后,自己身体出现的阴冷感觉绝非幻觉。   走出前院,薛家的犬子从一根廊柱后冒出了头。   “景初兄,景初兄!”薛讷鬼鬼祟祟呼唤。   李钦载上前拱手笑道:“慎言贤弟,过年好……”   “景初兄过年好,”薛讷刚恭贺了一句,接着想到面前这货的属性,急忙道:“我爹今日拜访带了礼物的,我就不必了吧?”   李钦载嗔道:“慎言贤弟放的甚屁,你我亲如兄弟,带礼物岂不是见外?”   薛讷呆怔片刻,嘴贱地问了一句:“若我爹也没带礼物呢?”   “那未免就太没礼貌了,愚兄的脸色一定比你的屁股还冷。”   薛讷拜服:“景初兄直人直言,必成大事。”   “来都来了,你我兄弟前堂安坐?”   薛讷吓了一跳:“景初兄莫害我,前堂那些老杀才……咳,那些德高望重的长辈们都在,愚弟怎敢叨扰。”   “都是长辈,你怕啥?”   “太怕了,愚弟以前经历过,有一次不知死活与诸位长辈同坐一堂,结果长辈们兴许是无聊了,把愚弟当球一样踢来踢去,那滋味……”   薛讷脸颊抽搐了几下,显然那滋味不太好受,不仅没自尊,而且踢球的全是国朝老将,简称国足。   李钦载想到刚才自己被梁建方夹在腋窝下跑进前堂的经历,心中戚戚,不由感同身受。   与薛讷的经历不一样的是,梁建方或许最近改玩橄榄球了?   “咱们换个地方玩耍,离那些长辈们越远越好。”李钦载果断地道。   薛讷大感赞同:“没错,老杀才们杀气重,近之必有祸。”   李钦载咂了咂嘴:“你说的‘老杀才’里,包括我爷爷和你爹呢。”   薛讷嘿嘿一笑:“我是薛家犬子,犬子当然不说人话。”   两人勾肩搭背正要找个远离老杀才的地方,谁知从照壁后跳出几条人影。   高歧,李素节,李显等人幽怨地看着李钦载。   李素节幽幽地道:“先生,您是不是把我们都忘了?我们也是活人呀。”   李钦载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你们……”   李显立马接道:“我们也带了礼物。”   “尊贵的客人,英国公府欢迎你。”   ……   远离老杀才是对的,国公府前堂聚了一堆核弹,每一个都是要命的玩意儿,难怪靠近他们总觉得身上阴风阵阵。   李钦载带着薛讷等人来到偏院的暖阁里。   回长安后,李钦载与众人多少聚过几次,闲聊也好,正事也好,该聊的话题都差不多枯竭了。   于是在李钦载的提议和教导下,暖阁里摆上了麻将桌……   丫鬟们端上糕点和酥茶,众人一边笨拙地摸牌打牌,一边紧张地盯着牌桌上的战况。   几把过后,众纨绔立马喜欢上这种休闲娱乐方式。   跟他们的祖辈父辈不同的是,这群纨绔从小五毒俱全,无所不沾,对于赌博更是沉迷。   麻将的玩法令他们感到新奇的同时,也察觉这简直是赌博与休闲完美结合的产物。   广阔天地,大有可为啊!   纨绔们的表情立马变得认真起来,他们一边玩一边刻苦研究,毕竟这东西以后将成为他们耍钱的手艺,必须要上心。   李钦载看着众人,不由暗暗叹气,尤其是看到李素节和李显俩货,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特么专研赌术如此认真刻苦,学堂里读书跟要了他们命似的,废物点心具有的特质,他们一样也不缺。   大过年的,好想祭出鞭子狠狠抽他们一顿…… 第六百三十八章 帝后登门   暖阁内的战况很激烈,几只菜鸟不断争吵怒骂,主要的争论点在于对麻将规则的理解。   下家吃上家,碰牌随便碰,李素节一不小心还把自己打成了相公。   不得不承认,纨绔们在吃喝嫖赌这方面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   才打了三把,众人居然已将规则摸熟了,接下来再无任何关于规则上的争论。   熟悉了游戏规则后,纨绔们摸牌胡牌愈发顺手。   不幸的是,李钦载再一次栽了,栽在这几只菜鸟手上。   很神奇,本来是游戏的发明者,规则的制订者,但他的手气却比茅坑的石头还臭,要啥啥没有。   李钦载的脸色越来越绿,额头上青筋暴跳,连输几把后,心情愈发烦躁,一股怒火压抑在心间。   当最后一把不小心点了李素节的清一色后,李钦载终于爆发了。   “寒假作业做了吗?给你父皇拜年了吗?祭祀先祖时有没有拿得出手的成绩,告慰先祖在天之灵?居然还有闲心赌博耍钱。”李钦载冷冷地道。   李素节摸牌的手凝滞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小心地道:“先生,今日是正月初一,村里的驴都歇了……”   “驴还周游过世界呢,你能跟驴比吗?”   李素节一脸懵逼:“先生的意思是……”   薛讷啧了一声,坏笑道:“四皇子,你家先生的意思是,开春后你蒙上眼,代替驴拉磨去,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转圈的路也算。”   李钦载指了指他:“犬子虽不说人话,但很解气。”   气氛缓和后,李钦载心中的郁闷之气松快了许多,刚才借题发挥,差点玩不起,牌品不好就是人品不好,应该反省一下自己。   “来来,继续玩牌。”李钦载开始搓麻洗牌。   暖阁内顿时又是一阵稀里哗啦的洗牌声。   突然暖阁门口光线一暗,搓麻的四人一齐扭头朝门口望去,接着四人赫然睁大了眼睛。   李钦载领着众人起身,纳头便拜:“臣拜见陛下,皇后。”   李治和武后穿着常服,含笑走了进来。   “哈哈,免礼免礼,朕与皇后刚进门便听到偏院里热闹喧嚣,好奇之下过来看看……”   接着李治看到屋子正中的麻将桌,奇道:“咦?此为何物?”   李钦载迟疑了一下,道:“是臣无聊时弄出的新玩意儿,名曰‘麻将’……”   李治喜道:“又是景初弄的新玩意儿?哈哈,景初弄出来的东西向来是极佳的,此物有何用途?可否助朕荡平天下?”   李钦载沉默半晌,道:“……耍钱。”   李治:???   武后:???   李素节和李显俩货的脖子明显往后缩了一下。   良久,李治试着给李钦载台阶下:“只是为了耍钱?”   李钦载眼疾手快接住了台阶:“当然不止,此物可供睿智有识之士玩耍,充分锻炼体力,臂力和脑力,规则颇为简单,但妙处如同用兵,生死胜负存乎一心,在于如何在混乱中重建秩序,暗合儒家大治天下之王道……”   李钦载越说,腰板挺得越直。   当鬼话糊弄到一定的境界,说鬼话的本人也会被自己催眠。   李钦载越说越觉得自己真的很牛逼,原来麻将这玩意儿暗含如此多的哲理,继续说下去,他甚至察觉到桌上的麻将牌都散发出氤氲的光芒。   那是阳光折射吗?不,那是宇宙至理的道韵啊!   李素节和李显等人也吃惊地看着他,原来咱们刚刚干的事情竟如此伟大,如此正经。   李治和武后也愈发吃惊,李治震惊道:“竟有如此妙处?”   武后也赞许道:“景初弄出来的东西果真不凡,本宫已多次领教。”   李治大马金刀占住麻将桌一边,兴奋地道:“来,教朕玩玩。”   李钦载和薛讷等人面面相觑,互相用眼神鼓励之后,李钦载咬了咬牙,罢了,不差这一哆嗦了。   于是李钦载果断坐在李治的对家,薛讷坐下家,李显比李素节动作快,一屁股坐在薛讷的对家。   四人正要开始,武后悄无声息站在李显背后,不知出了什么阴招暗算了李显,李显哎呀一声痛呼,果断起身,毕恭毕敬将位置让给武后。   武后满意而矜持地坐下。   好吧,一帝一后一犬子,一桌麻将凑齐了。   组合有点奇妙,有种夫妻饭后遛狗的既视感……   李钦载迅速瞥了一眼薛讷,薛讷一脸忐忑又兴奋,小手不安地搓着衣角,毕竟他这样的纨绔子弟能如此近距离接触天子和皇后的机会实在不多,更何况还能同坐一桌玩麻将,他爹都没这待遇。   将规则玩法从头说起,碰吃杠胡,各种胡牌算番,李钦载解释得口干舌燥,李治夫妇终于有点明白了。   说得再说不如实践,四人开始搓麻。   几把下来,薛讷胆战心惊地胡了一把,李钦载也胡了一把,武后误打误撞也胡了一把。   然后,李治夫妇终于完全弄懂了玩法,天赋跟纨绔们一样惊人。   这也很好理解,李治登基之前是晋王,也是典型的纨绔子弟,长安城权贵子弟干过的事,李治都干过。   至于武后,千古以来唯一的女帝选手,以她的精明算计,区区麻将玩法还不是轻易拿捏。   “好,朕明白了,咱们正式开打!”李治撸起袖子大声道。   武后咳了两声,轻声道:“陛下,注意仪态。”   李治满不在乎道:“怕啥?景初不是外人,还有两个是朕的儿子,嗯,还有……”   薛讷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李钦载委婉地解围:“还有一犬……嗯,薛家的公子,年少有为,腰缠万贯,牌桌上不可多得的大冤种。”   李治欣然道:“然也。”   薛讷脸颊抽搐了几下,也不知该不该感谢吾皇隆恩。   李治搓麻的动作已然非常老练了,一边搓牌垒牌,一边道:“景初为何突然造出此物?真是为了打发时光吗?”   李钦载叹道:“臣的本意,是见家祖年迈,子孙常年不能在身边尽孝,便造出此物让家祖多一点娱乐,同时此物能锻炼脑力和体力,不至于越老越糊涂……”   武后赞道:“景初一片孝心可嘉,此物也造得奇妙,想必过不了多久,定会风靡长安乃至天下。” 第六百三十九章 帝王任贤   过年发明麻将,也算给这个世界添一抹打发无聊的亮色。   论其初衷,李钦载确实是给李勣发明的,前世就听说过,麻将能预防老年痴呆,也不知有没有科学依据。   李钦载是真心不希望李勣太早辞世,一代名将,又是自己的爷爷,多活些年头不好吗?   与李治玩了几把后,见一旁观战的李显跃跃欲试,李钦载便将位置让给了他,自己则在四周游走,观察他们的牌技。   从一个人的牌技能看出他的性格。   李治的牌打得很稳,他从来不做大牌,通常是顺势而为,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屁胡,赢了仨瓜俩枣笑得开心。   但李钦载略微总结了一下,发现胡牌次数最多的也是李治,毕竟屁胡没啥难度,量变引发质变,李治赢的钱也最多。   武后打牌也很稳,但她多少带了几分锋芒,起手的牌不论多差,她总试图做个大牌出来,那么只能依靠接下来摸牌的手气。   虽然大部分时候她都没机会胡牌,但凭着偶尔爆出的手气,居然也让她胡了两把大的,输掉的钱基本回了本,稍微小输一点点。   至于薛家的犬子……   这货就是个猛打猛冲不带脑子的玩法,起手的牌再烂也要做个清一色,于是输多赢少,果如李钦载所言,是牌桌上不可多得的大冤种。   至于李钦载自己,牌技的路数跟李治有点像,不刻意追求大牌,通常都是顺势而为,不同的是,李钦载偶尔也会做一点冒险的全凭手气的事,起手如果四对牌的话,也会冲动一下试图做个小七对。   四个人打牌,四种不同的性格,牌桌上都能看得出来。   李治是最终的胜利者,小赢积多,换大胜。   帝王格局,果真与常人不同。   李治盯着面前的牌,眉头轻皱,显然这把手风有点不顺,啥都不靠,嘴里却道:“景初年后有何打算?”   李钦载一愣,道:“臣本打算上元过后回甘井庄,继续教书育人,陛下是否有安排?”   李治嗯了一声,扔出一张二饼,道:“教书育人是大事,景初出使数月,学堂里那群竖子没了管教,要翻天了,李敬玄……呵,压不住他们。”   武后摸牌的动作突然一滞,接着恢复如常,打出一张五万。   李治立马道:“碰!”   武后笑了笑:“陛下可就等着臣妾呢……”   李治也笑了笑,又道:“景初年后回甘井庄后,再为朕做一件事吧。”   李钦载道:“陛下请吩咐。”   李治淡淡地道:“今年大唐又要改年号了,正月初始,改元‘麟德’,也就是说,从今日起,便是麟德元年……”   李钦载脸颊抽搐几下。   这位天子怎么说呢,英明确实是英明的,但也有一些中二的毛病,尤其是喜欢改名字,改年号。   好好的御史台,非要将洛阳的御史台改“东台”,长安的御史台叫“西台”,搞得好像俩国家电视台似的。   年号也是,李治登基十几年,什么永徽,显庆,龙朔,如今又要改什么麟德。   三十多岁的人了,咋就这么叛逆呢。   至于为何改元麟德,李钦载回京后也多多少少听说了原因。   原因有点扯淡,据说是十月时,有宫人在长安大明宫含元殿外看到了麒麟的脚印。   这个事在史书上也有明确记载,“丙午,含元殿前麟趾见”。   看见个不明动物的脚印,非要牵强附会说它是麒麟,上天赐的祥瑞呀。   于是李治果断将年号给改了,天子这中二的毛病应该去看看大夫。   这毛病李钦载不知如何评价,奇奇怪怪,可可爱爱吧属于是。   “好年号!”李钦载果断唱赞歌:“麒麟现世,大治之象,寓我大唐天子圣名上达苍天,盛世不远。”   李治哈哈大笑,面露得意之色,浑然不觉自己多中二,反而沾沾自喜。   武后瞅准时机又喂了一张牌:“八万。”   “碰!”   李治的清一色显然快做成了,神色愈发欣悦,打了一张废牌后,突然一愣:“咦?朕刚刚想跟你说啥来着?”   “年号,陛下刚说,今日始,改年号麟德。”李钦载提醒道。   “啊,对,改年号了……”李治说着又愣了一下:“朕无端端为啥说改年号?接下来朕想说啥?”   李钦载叹气,蠢萌蠢萌的样子,真是可爱死了呢……   啪的一声,李治狠狠拍了一下大腿,道:“对了,改年号!改完年号,今年要科考了,没错,科考!”   李钦载懵懂地看着他,科考跟我有啥关系?指望我去考个状元吗?   武后恰到好处地白了李治一眼,笑道:“陛下的意思是,今年科考,算学科取士比往年要高一些,以往算科取士不足十人,今年打算扩至五十人。”   李治接道:“对,景初的算学本事朕和朝臣们皆是亲眼见识过的,你所创的那些新玩意儿,也确如你所说,都能用算学解释。”   “在算学一道,景初的学识远迈朝中学士,可称当世无双,所以朕打算,今年算学科的科考题,由景初来出。”   李钦载一惊,急忙道:“陛下,臣的能力不足以服众,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李治不悦道:“若连你的算学都无法服众,放眼天下,何人有资格出题?”   一旁默不出声的薛讷,李素节等人都惊呆了。   科考出题,向来是当世大儒的专场,哪怕是比较冷门的算科出题,也必须是当世赫赫有名德高望重的算学奇才,比如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传奇道士李淳风。   没想到今年的科考,天子居然让二十多岁的李钦载出题,这可是闻所未闻的先例,可以想象,当消息传开,朝堂将是何等的卧槽。   李治任贤,果真不拘一格,帝王魄力,可见一斑。   关于这件事,显然李治和武后也达成了共识,武后与李钦载当初那点小恩怨她似乎也放下了。   “景初莫多想,只是算科出题而已,科考是我朝的大事,陛下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以景初之才,必能胜任,至于旁人非议,自有陛下解决。” 第六百四十章 牌桌也是江湖   李钦载实在不敢答应,科考这件事太敏感了,尤其是如今皇权与世家门阀的明争暗斗愈发激烈的时候,科考牵动了太多方面的利益之争。   算科虽然比较小众,取士只有数十人。但只要是“取士”,就必然为官,只要是为官,必然就是一块肥肉。   肥肉谁都想吃,有些打上世家烙印的学子监生在明经科无法高中的情况下,必然会看上算科这个冷门的学科,然后不停使劲发力塞人。   李钦载若出题,将会面对多少压力,得罪多少势力。   事太大,李钦载感觉自己扛不住。   武后见李钦载神情变幻,几番欲言又止,心思灵慧的她顿时明白了李钦载的想法,却嫣然一笑,道:“离科考还早,景初慢慢考虑再给个答复,不急一时。”   李钦载顺台阶就下,急忙道:“是,臣会认真考虑的。”   抬眼与武后不经意对视,武后的眼神很平和,不知是最近与李治恢复了几分夫妻感情,还是她的格局确实够大,当初与李钦载的那点小恩怨不再计较。   总之,武后的眼神里,不再有当初那股子凌厉和冷芒,反而像一位柔声细语劝大郎喝药的温柔嫂嫂……   “都愣着干啥?来来,继续玩牌!”李治大声招呼道:“景初弄出的玩意儿确实不错,虽非正途,却也是消遣良方,朕真是越玩越有瘾。”   一把玩到底,饶是武后不停喂牌,李治的清一色终究还是没做成,最终这把成了流局。   武后双手在桌上搓麻,笑道:“陛下回宫后,不妨令匠人打造一副麻将牌,陛下有暇之时,臣妾愿陪陛下解解闷儿。”   李治笑道:“甚好,就这么办。不过麻将牌可选玉石打造,不像景初这副竹子造的,粗鄙又小气,没啥意思。”   李钦载咧了咧嘴:“陛下皇后您两位怎么高兴怎么来……”   心情有点失落,大唐从上到下,完全没人在乎“知识版权”这东西,拿来就用,用得理直气壮,仿佛给足了你面子。   剽窃我的麻将创意不给钱的吗?   牌刚垒好,李治忽然道:“上把朕胡了吗?为何没人给钱?”   这句话一出,连武后都惊呆了。   上把明明是流局,你怎么好意思要钱?   李钦载叹为观止,帝王就是帝王,王道之外还有霸道,俗称明抢。   正要委婉告诉李治,你明明可以抢钱的,却还如此仁义让人主动送钱,谁知薛讷却毫不犹豫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毕恭毕敬双手捧上:“陛下确实胡了,是臣给钱慢了,陛下恕罪。”   李钦载又惊呆了,这无耻的嘴脸,我竟从未见过,没想到啊没想到,薛讷这浓眉大眼的家伙也叛变了革命……   李治不客气地接过钱,朝武后笑道:“薛家之子有乃父之风,豪爽大气不矫情,有前途!”   薛讷大喜若狂,急忙感谢李治谬赞。   满堂欢喜之时,唯有年纪最小的李显最实在,愣头愣脑地道:“父皇,上把流局,都没胡……”   话音刚落,李治脸色一沉,武后无语地叹了口气,毫不客气地给了李显一个大逼兜。   时光仿佛停滞了瞬间,接着大家若无其事继续玩牌。   李钦载深吸了口气,小小四方牌桌,居然也是个浓缩的社会啊,在这个小社会里,注定有人会被生活扇耳光,如果生活没来得及扇,亲娘一定会扇。   可怜的李显年纪小,还未曾尝到现实的险恶,全场唯一说真话的人挨了一记大逼兜……   救救孩子。   李显双眼噙泪,委委屈屈打牌:“……八万。”   李治浑然不觉亲儿子此刻多委屈,自动忽略了他,捋须笑道:“时和岁丰,天下太平,朕所愿尔。眼前有妻儿,有高朋,欢聚一堂,共搓麻将,何等的惬意……”   话音刚落,突然听到前堂方向传来一阵怒骂声,其中尤以契苾何力声音最大,梁建方骂得最难听。   暖阁内,李治和武后面面相觑,还没等说话,前院的声音又变了,这回不再是吵架,而是一阵叮叮当当金铁相击的声音。   李钦载脸色变了,屋里可坐着当今天子啊,前堂那群老杀才居然敢动刀兵。   “陛下,臣去看看,”李钦载努力挤出一丝笑脸,试图帮老杀才们圆场:“老将们今日登门,您知道的,几位长辈素来脾气不好,又有积年恩怨,难免……嗯,有所争执。”   李治的表情却毫不意外,摆了摆手道:“那几位的德行,朕比你清楚。今日朕登门径自来了此处,未曾通报英公,算不上犯忌。”   李钦载松了口气,正要起身去前院,李治却道:“无妨,朕与你同去,呵呵,瞻仰一下老将们的风采。”   众人于是走出暖阁,去往前院。   穿过一道月亮门,众人来到前院,李钦载等人抬眼望去,不由一齐倒吸一口凉气。   前院的宽敞空地上,散落一地的残枝败叶,空地正中,几位老将正陷入一场乱斗,他们都动了刀剑。   契苾何力与梁建方捉对厮杀,李勣与程咬金大打出手,四人鏖战正酣,唯一观战的薛仁贵手足无措,想上前劝架,又被凌厉的剑锋逼退。   老将们已经打了好一阵,大家的形容都比较狼狈,程咬金光着脚,梁建方的头发被契苾何力的剑锋削掉了几缕,李勣的衣衫被划破了几道口子,活生生一副强梁入室抢劫,主家奋死抵抗的画面。   李治看得目瞪口呆,喃喃道:“莫非这两年老将们都太闲了?朕是不是要给他们找点事做?”   李钦载仍然固执地打着圆场:“陛下,定是长辈们酒后助兴的节目,互相切磋一下武艺,很常见。”   李治瞥了他一眼,道:“朕不瞎,这都快拼命了,你管它叫‘切磋’?”   前院空地上,李勣终于有点累了,刀光横扫之后,趁势后退一步,指着程咬金怒道:“程老匹夫,老夫没想到你竟如此无耻!”   “老夫好意教尔等玩麻将,你这老不死的居然偷牌诈胡!”   “快进棺材的年纪了,你要不要脸?” 第六百四十一章 各有各的玩法   很震撼,李钦载没想到自己发明麻将才一天,不仅李治学会了在牌桌上明抢,还有人竟连偷牌诈胡也学会了。   古代人果真没一个傻的,尤其是这种偏门的东西,聪明才智简直堪比爱因斯坦。   就是偷牌的手艺潮了点儿,被李勣逮了正着,于是爆发了一场大唐军方高级将领间的混战。   李钦载隔着老远,认真打量程咬金。   是个人才,一把年纪了,丝毫不在乎晚节不保的问题,脸皮比屁股还不值钱。   尤其是被人拆穿了以后,不仅不认错,居然还理气直壮抄家伙跟人打起来。   偷不过就诈,诈不过就打,老一辈军事家的思想就是如此朴素。   “谁不要脸了?你家弄出来的玩意儿,凭啥就该听你的?老夫觉得打牌能偷,能诈,不行吗?”程咬金中气十足地吼道。   李勣快气疯了,跟这么一号胡搅蛮缠又不要脸的老货打牌,简直是他人生的污点。   远远观战的李治嘶了一声,若有所思道:“刚才那把清一色,就差一点点,朕为何没想到偷一张牌?”   李钦载虎躯一震,这特么的,老匹夫的无耻行径给了你灵感是吗?   今日诸多老将登门,本来众人都在前堂研究如何用最小的代价把吐蕃打下来,诸将各执一词,但气氛尚算祥和,纵有争论,争的也是学术性问题,属于百花齐放的范围。   后来如何打吐蕃的话题研究完了,诸位老将一致得出结论,如果后勤充足,三眼铳装备三万兵马以上的话,将吐蕃打下来不是难事,只需要等大唐某一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就可以对吐蕃开战了。   学术性话题结束,李勣不免飘飘然吹嘘起自己的孙儿。   老将们翻着白眼齐道羡慕,反正李勣夸孙儿的次数已经不下数十次,李钦载就算是一只能窜天的猴儿,在李勣不厌其烦的夸赞下,老将们也觉得有点腻味了。   李勣夸了半天,见老匹夫们情绪不是很高涨,顿时有点不悦,于是将李钦载昨日发明的麻将牌拿出来炫耀。   老将们一看,嗯,这玩意儿打发时光不错,大家都是离退休老干部,正缺这么一款打发无聊的东西。   于是前堂诸将果断摆起来,李勣介绍了玩法后,众人各占一方,开始搓麻,薛仁贵由于年纪和辈分比较小,只能在一旁观战积累经验。   打着打着,一群老将渐渐不规矩了。   本来都是征伐半生的老杀才,无论用兵手段如何,在战场上他们的共同点就是无所不用其极,为了胜利,啥下三滥的法子都敢用。   于是……契苾何力换牌了,程咬金偷牌了,梁建方诈胡了……   众人的恶劣行径李勣看在眼里,鉴于老匹夫们是菜鸟新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最后,程咬金大摇大摆将李勣的牌直接摸到自己的牌堆里,李勣终于受不了了。   三个老匹夫分明是把他当瞎子啊,过分了,干他们!   一场老匹夫之间的混战就此开始。   此时四人都打累了,在院子中各占一角,不服气地互相瞪视。   薛仁贵一脸无奈,站在一旁苦笑。   李勣愤怒地盯着程咬金,突然大喝道:“吴通!”   管家吴通战战兢兢出现。如同在大雄宝殿拜菩萨似的,隔着老远行礼。   李勣指着程咬金,道:“记住,以后但凡姓程的来咱家,二话不说乱棍打出去!”   程咬金呸了一声:“稀罕来你家么?老夫回府也下令,以后姓李的来我家,打断腿扔出去!”   远远站着的李钦载和李治一脸无语地对视。   看热闹的武后实在忍不住了,捂嘴咳了两声。   四位老匹夫的视线终于吸引过来,接着四人浑身一凛,急忙走到李治和武后面前躬身行礼。   李治挤出一丝微笑:“诸位老将军免礼,今日正月初一,朕微服登门,一来拜望英公,二来,与景初叙叙话……”   “咳,倒是没想到,诸位老将军老当益壮,威猛不减当年呐!”   李勣老脸一红,道:“不知陛下微服莅临,老臣失礼了。”   李治嗯了一声,转眼望向程咬金,犹豫了一下,道:“卢公啊,麻将虽是玩物,但玩物也该有玩的规矩,牌桌不是战场,不能不择手段呀。”   程咬金老脸丝毫未红,委屈地道:“老臣凭本事偷的牌,若未被发现,便是老夫占个便宜,发现了大不了打一场,老臣以为,这才是麻将的玩法。”   李钦载脸颊抽搐了几下,这无耻的说法从程咬金嘴里说出来,居然该死的合情合理又合逻辑。   李治被怼得说不出话来,摸了摸鼻子,苦笑道:“好吧,麻将如何玩法,你们几位老将军自己商议,朕不多言。”   李勣急忙换个话题缓解尴尬:“陛下,臣等刚刚在争论平吐蕃之策,陛下若有瑕,不如听臣等细说?”   李治两眼一亮:“平吐蕃?说这个朕可就不困了。”   李勣恭敬地将李治请进前堂,李治却扭头叫住了李钦载。   以李钦载的能力,以及与吐蕃曾经交过手的经验,还有三眼铳这件武器的发明者,大唐如何平吐蕃,是无论如何也绕不开他的。   李钦载一脸不情愿。   大过年的与一群老杀才讨论打打杀杀的事,也不嫌晦气。   一句“我家孩子尿炕了”,李钦载果断避开,悄悄溜了。   ……   离开前堂,李钦载正要回自己的独院,走到中庭花园外,迎面遇到一个人。   赵道生,李钦载理论上的舅舅,这个舅舅很便宜。   李钦载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赵道生浑身一颤,垂头上前,朝李钦载行了一礼,老实巴交的样子我见犹怜。   今日的赵道生,完全没有当初酒楼里的跋扈模样,也不知当初那一幕究竟是他姐姐的授意,还是酒醉后的忘形,反观今日,清醒状态下的赵道生便显得老实多了。   “拜见李县侯。”赵道生战战兢兢道。   李钦载嗯了一声,然后眯起眼,道:“令姐进了门,如今你也住在府里了?我爹没给你找个地方住?”   赵道生惶恐道:“姐夫……呃,李刺史给小人在府里安排了活计,如今小人在国公府里管东厢院的下人杂役,正跟吴管家学呢。”   李钦载淡淡地道:“我爹是个厚道人,不会亏待家人,你好好干,只要没啥坏心思,将来我也能把你当家人。”   赵道生惶恐应是,然后行礼告退。   李钦载盯着他的背影,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 第六百四十二章 送礼拜年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李钦载上辈子就学会了从不以别人的表面性格来判断他的真实品行。   世人皆是半人半鬼,但凡有过社会阅历的人,都不会轻易相信别人表现出来的样子。   李钦载对赵家姐弟也是。   对于老爹纳妾,他平静地接受,毕竟是老俩口的私事儿,爹娘如果都不反对,他这个当儿子的难道棒打鸳鸯?   但他对赵家姐弟始终存了几分戒心,尤其是赵道蕴,似乎并不简单。   赵道生表现出来的老实样子,李钦载当然也不相信,若说本性的话,当初那个醉酒闹事口出狂言的赵道生,也许更符合他的真实性格。   不求姐弟俩是完美的圣人,也不求他们真的老实巴交没有野心,人都自己想办法进了国公府的门,怎么可能老实本分?   前提是不要过分,不要对老娘的正妻地位产生威胁,否则,李钦载不介意下杀手,给姐弟俩寻个永远的归宿。   高门大户里向来是勾心斗角,是不见血的战场,英国公府也不例外。只不过李钦载是主人,所以他看到的都是阳光和笑脸。   回到自己的独院,崔婕正在监督荞儿练字。   不得不说,荞儿如今的字已经有模有样,至少比李钦载好多了。   “大过年的,让孩子休息几天,村里的驴都放年假了,孩子难道连畜生都不如?”李钦载皱眉道。   崔婕愣了一下,接着狠狠白了他一眼:“夫君说甚呢,怎能拿孩子跟驴比。”   李钦载不服道:“怎么不能比,我爷爷我爹骂我的时候,一口一声‘孽畜’,我不也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崔婕噗嗤一笑,道:“你是孽畜,荞儿可不是。”   李钦载当即唤道:“孽畜!”   荞儿热情地哎了一声,扔下笔便跑到李钦载面前:“爹,啥事?”   李钦载爱怜地抚了抚他的脑袋,父子间有一种心灵相通的同组基因序列在流淌。   “没啥,出去玩吧,这几日放假,啥都不用干。”   荞儿大喜,生怕李钦载反悔似的,话音刚落便化作一道黑烟,瞬间消失在原地。   崔婕目瞪口呆看着父子俩的交流,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崔婕讷讷道:“你们父子平日是这么聊天的?”   “父慈子孝,很温馨,对吧?”   崔婕叹了口气,喃喃道:“完了,这孩子废了……”   李钦载不正经地一手抚上她的肚皮,笑道:“要不咱们努努力,重新练个小号?”   崔婕脸蛋一红,拍开他作恶的手,嗔道:“大白天,也不害臊!”   转身进屋,崔婕拎了几样礼盒出来递给他。   李钦载满头雾水接过:“啥呀?”   崔婕叹道:“夫君若闲着无事,不妨出去送礼。”   “送谁?”   李钦载说着打开一个盒子,见里面竟是一对镶嵌猫眼宝石的头簪,李钦载不由大惊:“败家婆娘,你不过了?”   崔婕恨恨白了他一眼,道:“金乡县主!咋了?不能送吗?”   李钦载立马没脾气了。   崔婕又叹了口气,道:“滕王殿下远在并州修路,今日过年,金乡一人在长安的府邸里,不知怎生寂寞,可怜得紧。说来她与夫君……哼,夫君难道忍心不看看她么?”   若崔婕提起他和紫奴之间的事,李钦载或许会有几分心虚,毕竟那啥过。   但提起他和金乡县主,李钦载可就理直气壮了。   “咋!我和金乡清清白白,啥都没干,夫人不可冤我!”   崔婕冷笑:“那今日就不看她了?妾身这就把礼盒放回去……”   李钦载劈手抢过礼盒:“看!我代夫人看她,说起来我与她爹挺熟的。”   崔婕哼了一声,扭头就走:“夫君快去吧,你这副虚伪的样子,妾身实在看不下去了。”   ……   滕王被李钦载榨干后,父女俩过了一段拮据日子,直到秋收以后,滕王名下的田产有了收成,这才一朝回血满蓝,又支棱起来了。   于是在长安城买下了一套宅子,给宝贝女儿居住。   李钦载领着部曲出门,拎着礼盒来到滕王别院,站在门口许久,李钦载上前敲了敲门。   侧门打开一线,一名老管家模样的人走出来,老人似乎认得李钦载,一愣之下立马行礼,然后对他一脸姨母笑,仿佛磕到了CP。   李钦载有点尴尬,这要换了在国公府,哪个杂碎敢笑得如此瘆人,李钦载一巴掌就呼上去了。   此刻在别人家的地盘,大家还不是太熟,李钦载不好意思太嚣张。   没有多余的废话,老管家似乎知道他来干啥,打开门领着李钦载便往府里走,顺手还接过他手里的礼盒。   李钦载一边走一边打量这座宅邸。   宅邸是二手的,许多装饰都有些旧了,府里的下人也不多,偌大的宅院显得空荡荡的,尤其是过年的光景,看起来格外冷清,弥漫着一股凄凉之气,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座宅子刚被官府抄家了。   老管家领他走到中庭便停下了,再往里走是后院,李钦载不便进去。   很快,身披狐氅的金乡快步走出,见到李钦载后,俏脸闪过一道惊喜,接着飞快平复了情绪,淡然道:“李县侯驾到,有失远迎,恕罪。”   老管家弓着身子,仍旧一脸姨母笑,现场磕CP的架势。   李钦载暂时没搭理金乡,扭头看着老管家:“年纪大了,我给你搬把凳子坐着看好不好?”   老管家如梦初醒,歉意地笑了笑,很快消失。   李钦载这才拎着礼盒,胡乱拱了拱手:“新年好,大吉大利,恭喜发财!”   金乡被他一句话整破防了,努力维持的高冷人设瞬间崩塌,哭笑不得地道:“为何你一张嘴便俗不可耐?”   李钦载笑了笑:“大家都熟人,不要矫情了,今日过来看看你,顺便给你送年礼……”   递上礼盒,李钦载还是有点肉疼,这些可都是重礼,败家婆娘对闺蜜是真舍得,也不想想男人在外赚钱多辛苦,抢劫吐谷浑部落也很累的好不好。   见金乡正伸手接过礼盒,李钦载小心翼翼试探道:“你……就不谦让一下?”   金乡本打算谦让的,但李钦载这副肉疼的样子让她生出了脾气,加重了力道狠狠将礼盒抢了过来。   “你自己送上门的,我为何要谦让?哼!”   李钦载怅然道:“你变了,你以前脸皮很薄的……” 第六百四十三章 天打雷劈都不准松开   礼盒里都是好东西,基本属于贵重矿物质。   各种宝石,各种黄金首饰,总之,都是钱。   金乡懒得讲什么礼数,当着李钦载的面一个一个将礼盒拆开,每拆开一个,表情便添一分喜色,也不知是收到礼物高兴,还是纯粹因为李钦载挨了宰高兴。   李钦载的表情却愈发苦涩,当代算学大师都不忍算这堆礼盒价值多少了,只能回家后狠狠抽婆娘一顿,今晚不解锁几个羞死人的姿势,这事儿是过不去了。   “到底是封了侯的人了,出手果真大方,多谢李县侯了。”金乡一边喜滋滋拆礼盒,一边笑吟吟捅刀子。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你爹何时回长安?”   “好端端问我爹干啥?”   “没啥,就是有点想他了……”   李钦载咂咂嘴,确实很想滕王殿下了,想念他的大方,他的帅气多金,以及非常随和的挥金如土的方式,给他送钱的那一刻,浑身布满了道韵,特别圣洁。   金乡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道:“父王还得过阵子才回呢,听说并州的路修得差不多了,当地动用了十余万劳工,才短短半年,已然修得有模有样了,父王来信说,全靠他日以继夜的监工,朝廷必将给他记上一大功……”   李钦载笑了:“他如此夸自己,你信了?”   “为何不信?父王确实很辛苦,他在信里说,这辈子吃的苦,都不如这半年的苦之万一,他在工地上完全没有藩王的排场,吃和住都非常简陋……”   李钦载惊讶道:“你爹竟与劳工们同吃同住?这可厉害了。”   金乡俏脸有些赧然,道:“倒也不至于如此艰苦,父王的吃住还是比劳工们好多了,只是相比当年的奢靡日子,自是艰苦许多。”   李钦载理解地点头。   老纨绔能艰苦到这个地步,想必确实是用尽了生平最大的努力,不容易了。   金乡注视着他,眼里多了几分笑意:“你出使西北回来,似乎与当初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金乡俏脸一红,垂头笑道:“好像比以前……多了一股味道。”   李钦载颓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吐谷浑的羊肉果然比关中的膻味更重,回长安这么多天了,还没消……”   不完美了,好心塞。   金乡愕然看着他,搞不懂这个男人的脑回路为何如此奇葩。   “婕儿最近……还好吗?”金乡突然问道。   李钦载皱眉:“你这个问题有点危险……啥意思?我离开长安这些日子,我婆娘背着我干啥了?不然你为何如此问?”   金乡再次被他的脑回路惊呆,怔忪半晌,气道:“你真是……混账性子一辈子改不了了么?”   狠狠瞪了他一眼,金乡道:“我想问的是,婕儿似乎与以前不同了。她……如今好像不介意我与你接触。”   “她以前介意过吗?”   金乡哼了一声:“以前她发现我对你……哼!从那以后,防贼一样防着我,差点都跟我绝交了。”   李钦载啧了一声:“看看你们这脆弱不堪一击的友谊,塑料闺蜜情感天动地。”   “塑料是何物?”   “别问,问也造不出。”   金乡小嘴儿一撇,又道:“后来你回到长安,婕儿突然对我友善起来,主动把我叫去国公府,今日又放心让你独自来给我送礼,所以我想知道,婕儿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李钦载呆怔片刻,终于渐渐回过味来。   对呀,崔婕这几日似乎与往常不一样。知道他和紫奴的故事后,她也没有吃醋发火,甚至今日主动让他给金乡送礼,显然并不介意他和金乡独处……   变化很大,准确的说,格局大了,路越走越宽了。   “婕儿中邪了?”李钦载突然道。   金乡没好气地道:“中了你的邪!自己的婆娘都不说一句好话。”   “你说她最近到底怎么了?”   “婕儿不介意你跟别的女子来往,岂不是更如了你的意?”   李钦载幽幽地道:“只有不爱自己的女人,才会不介意男人跟别的女人来往,所以,爱会消失的对吗?”   金乡气笑了:“你这脑子真的是……你和婕儿都是高门大户出身,你见过哪家高门大户的男子一生只娶一个妻子的?”   李钦载刚想说自己的爹,然而想到亲爹最近刚领回一房妾室,他也不干净了。   金乡悠悠道:“你出身国公府,婕儿出身世家,以前的你,只是爵封县伯,只能算是个闲散官,而你又素无大志,婕儿自然愿意与你一夫一妻祥宁到老。”   “但这次你出使西北归来,立的功劳太大,不仅爵晋县侯,名震天下,陛下也对你愈发器重,将来必然是要出将入相的。”   “官爵越显赫,地位越高,婕儿便明白,她愈发不可能独自拥有你了,男人站的位置越高,越需要四面八方的助力,联姻也好,纳妾也好,只要能够帮你在朝堂站稳脚,想必她都会答应的。”   金乡深深地道:“婕儿的妥协,都是为了你的前程。世上哪有什么识大体的女人,只不过是自愿牺牲自己,成全另一半而已。”   李钦载盯着她,突然道:“你呢?”   “我什么?”   “婕儿为了我而妥协,你有什么想法?”   金乡终于听懂了,神情顿时慌乱起来,掩饰般理了理发鬓,红着脸道:“我能有什么想法,你们夫妻的事,与我何干?”   想到当初几次身陷危机,金乡都是一声不吭搭上滕王的人情,默默为他奔走相救。   李钦载不由暗叹,眼前这位,也是个傻女人,自己认识的女人似乎都很傻。   突然伸手,抓住了金乡的手。   金乡大惊,急忙挣脱,挣了半天也没挣出来,金乡红着脸,气鼓鼓地瞪着他:“放开!”   李钦载笑了,有时候勇敢直面自己的感情,仅仅只需要伸手握住她,就是这么简单。   金乡的小手冰凉,软软凉凉的,握在手中微微发颤。   金乡挣扎许久,最后似乎没了力气,索性不挣扎了,任由自己的手握在他的手心。   抬眼望,眼中泪水已满眶,晶莹欲滴。   “李钦载,你想好了吗?握了我的手,以后就不准放开了,天打雷劈你都不能松手。” 第六百四十四章 为情所苦,爱者无惧   李钦载的手握得很紧,他没有松开。在这个年代,女子的手是不能被男子随便握的,握住了,你要负责。   “天打雷劈”不是誓言,是态度。   金乡泪流满面,她苦苦支撑了这么久,虽没有与他经历过生死,但她已活得很累了。   魏国夫人府邸与他初识,第一眼见他,不知是此生有幸,还是误了终生。   余生的路还很长,是孽是缘,茫茫一片,唯有掌心握着的手,是真实而有温度的。   “李钦载,你真的想好了吗?”   金乡泪眼婆娑,她的手顺从地握在李钦载的掌心里,蓄满泪水的眼里布满了期待,和忐忑。   李钦载明白她的意思。   她是在问,他是否做好了准备,与她一同面对来自世俗的压力和阻挠。   李钦载直视她的眼睛,道:“我想好了。”   金乡泪中带笑:“你握了我的手,可不准松开了,你若松开,我便死了。”   李钦载也笑:“不松开。”   金乡忘情地抱住他,头埋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李钦载,你混蛋!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好久!”   李钦载笑着轻抚她的头,道:“从今以后,你身上的重担,交给我,你扛不动,我能。”   金乡仍大哭不已,双手将他抱得紧紧的,怕这是一场梦,怕一切都是幻想出来的虚无假象。   李钦载的身躯是真实的,抱着他金乡才感到踏实,她知道自己的夙愿真的实现了。   有他在,她还怕什么?   二人在院子里相拥良久,金乡才稍微平复了情绪,李钦载从怀里掏出帕巾为她拭泪。   金乡脸上仍挂着泪痕,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混蛋,就知道惹我哭,我都为你哭过多少次了,你以后要赔我。”   “乖,咱以后换个地方哭……”李钦载柔声安慰道。   “换哪里哭?”   “床榻上,我会让你流下兴奋……咳,幸福的泪水。”   金乡懵懂地眨眼,这位未出阁的姑娘完全没感受到李钦载的车速。   时光仿佛被静止,金乡仿佛变了个人似的,抱着他的胳膊不肯松手,满脸甜蜜地倚在他的肩头。   “你……回长安后变化好大,以前你可从未如此直面过我,你只会气我,躲我。”金乡幽幽地道。   李钦载轻叹道:“吐谷浑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后,很多事情想通透了,人生在世,莫留遗憾,做事不必瞻前顾后,做了再说。”   金乡轻笑,将他搂得更紧了。   “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顶天立地,敢做敢当。”   李钦载拍了拍她的后背,道:“为情所苦,天终不负,以后或许还会更苦……”   金乡紧紧搂着他,笑道:“有你陪我,再苦我也不怕啦。”   李钦载沉默片刻,也紧紧搂住了她,回应她的痴心。   金乡的身份是一道无法逾越的沟壑,如果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儿,李钦载将她纳进府里不是什么难事。   可她偏偏却是县主,滕王的女儿,李治的堂妹。   这样的身份,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给一个县侯当妾室的,那将震惊天下,千夫所指。   若要对她负责,只能迎难而上,奋力冲破所有人的阻挠。   拍了拍她的肩,李钦载轻声道:“接下来的日子,你多与婕儿来往,若无她的妥协,你我迈不出这一步。”   金乡用力点头:“以后她就是我的姐姐,我会好好待她的。”   两人温存了许久,天色已不早,李钦载这才告辞。   金乡依依不舍地将他送出大门外,眼波流转,如蛛网粘连,无法挣脱。   李钦载停下脚步,突然想起了什么,表情有些羞涩。   金乡心中一喜,轻声道:“你……舍不得我么?我,我也是……”   “那倒不是,”李钦载忸怩地道:“你看啊,今日我给你送了那么重的礼,所谓礼尚往来,你多少给我回点儿礼……”   金乡脸色突变。   李钦载仍然不知死活地道:“主要是我没想到家里败家婆娘送那么重的礼,对了,你爹的田庄去年收成不错吧?支棱起来了是吧……”   话没说完,金乡怒哼一声,转身就走,大门被狠狠关上。   李钦载张了张嘴,颓然叹了口气。   “果真是近之则不逊,有情人刚成眷属,就连回礼都赖掉了……”   滕王离开的第N天,想他!   ……   大雪封山,风凛尘扬。   阳关外,紫奴领着十余随从,凛然站在雪地里,众人目光冰冷,盯着前面不远处的三十余骑武士。   武士皆着黑衫,头裹黑巾,身上的黑袍式样古怪,手里的刀也呈半月弯型,刀刃上镌刻着图腾般的花纹。   紫奴的十几个随从许多都受了伤,却仍忠心耿耿地护着她。   双方安静地对峙,但激战一触即发。   指了指身后的城墙,紫奴冷冷道:“尔等追到此地,还不肯罢手,可知我的身后便是大唐,阳关在前,尔等安敢近前一步!”   一名黑袍武士走了出来,眼神如恶狼般盯着紫奴的俏脸,用生硬的关中话道:“楼兰公主,我等不愿为难你,只要你将身后的那个吐火罗人交出来,我们便任而安然离去。”   紫奴的身后确实有一位陌生人,他穿着破旧的羊皮袍子,头戴方形毡帽,脸上的胡须参差不齐,但他的眼窝深陷,鼻梁高挺,竟是胡人模样。   扭头朝身后的那位吐火罗人瞥了一眼,紫奴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接着神情重新冷硬起来。   “不平事让我遇见了,我便要管!”紫奴握紧了手中的刀,语气寒若冰霜:“尔等杀了他的父母妻儿,还要千里追杀他,欺人太甚了吧?”   黑袍武士眼神愈发冰冷:“楼兰公主,你一定要管这件事吗?”   紫奴仰起小脸,凛然不惧道:“是的,我管定了!”   “那就没什么好说了,杀!”   说着三十余黑袍武士一齐朝紫奴冲来。   紫奴却也不是愚蠢之辈,敌众我寡之时,当然不会迎敌而上,反而领着众随从步步往后退去。   她的身后,便是大唐的阳关。 第六百四十五章 故人却在阳关东   阳关以西也是大唐的国土,那里是安西都护府的方向。   再加上李钦载为大唐吞下的吐谷浑,大唐的西北已尽在天子掌握,西面的边境直抵吐火罗,最西面的昆墟州都督府所控范围,已与波斯接壤。   如此广阔的领土面积,但实际上大唐对西北的掌控力仍需加强。   西出阳关以后,是广袤无人的荒原地带,除了偶尔出现的巡弋唐军和胡人商队,几乎是千里难觅人烟。   在这片白雪茫茫的荒原上,紫奴和随从们不得不应对三十余如狼似虎的黑袍武士。   抵抗很艰难,紫奴且战且退。   而黑袍武士步步紧逼,挥舞着弯刀,每一刀都毫不留情地朝紫奴和随从们的要害劈刺。   没过多久,紫奴的随从便倒下三人。   可紫奴仍死死地护着那名吐火罗胡人,将他围在中间保护着。   吐火罗胡人见眼前的战况已然绝望,顿时也失去了斗志,被迫踉跄地跟着紫奴的随从们后退,一边退一边仰面朝天,嘴里喃喃念叨,虔诚地向上天祈祷。   紫奴经历过绝望,当初被吐蕃军重重围困,那才是今生最绝望的时刻,眼前的这一切,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尉托,吹响竹哨!”紫奴一边抵抗黑袍武士的进攻,一边大喝道。   伤痕累累的尉托当即掏出了竹哨,面朝阳关方向使劲吹响。   尖锐绵长的竹哨声在白茫茫的荒原上回荡,久久不息。   许久后,正当紫奴不得不打算放弃,转身逃走之时,身后百丈外,阳关厚重的关门徐徐打开。   一队披戴铠甲的唐军骑兵从关内飞驰而出,为首一名副将模样的人扬起右臂,朝身后的将士们打了个手势。   唐军骑兵顿时分散开来,百名骑兵迅速结阵,组成一个进攻的锥形,箭头直指关外的黑袍武士。   黑袍武士们的脸色变了,同时也停止了进攻。   为首的唐军将领喝道:“何方贼子,胆敢犯我阳关,不要命了吗?”   三十余名黑袍武士缓缓后退,为首的武士盯着紫奴和她身后那名吐火罗胡人,冷冷道:“你们逃进大唐境内,也逃不掉的,就算是大唐都城长安,也有我们的人,且容尔等多活些时日!”   说完黑袍武士后撤,翻身上马,飞快离去。   紫奴和随从们这才长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   唐军将领策马赶来,戒备地盯着紫奴等人,道:“尔等何人,为何在阳关外械斗?”   紫奴从怀里掏出一面象牙牌,道:“我与大唐英国公之孙李钦载是……好友,这是他的腰牌。”   将领接过,仔细端详片刻,这才变了表情,露出和煦之色,笑着将腰牌递还给紫奴。   “原来是李县侯的好友,失敬。”   紫奴一怔,喃喃道:“原来他已封侯了,倒也是,如此大功,焉能不封赏?唐国天子倒是不昏庸……”   将领眯眼看着黑袍武士逃走的方向,又道:“不知姑娘与那伙人……”   紫奴疲惫地摇头,道:“说来话长,这位将军,能否容我等进关内休憩?”   将领犹豫了一下,还是让众人进了关。   拖着疲惫和受伤的步伐,众人跟着唐军将士朝阳关走去。   尉托朝自己胳膊上的刀伤胡乱抹了一把药粉,笨拙地用布条将伤口包扎起来,口中却道:“姑娘,我们下一步当往何处去?这个吐火罗胡商性命已无虞,不如放了他,各自分道扬镳吧。”   那名吐火罗胡商却吓得浑身一颤,慌忙道:“姑娘,诸位壮士,还请莫放下我,那伙人说了,大唐境内到处都是他们的人,请容我与众位再同行一程。”   紫奴冷冷道:“我们护你千里平安,已是仁至义尽,你我本是萍水相逢,难道我要管你一辈子?”   胡商苦着脸道:“还请姑娘再发善念,若把我赶走,我必丧命……”   紫奴冷哼道:“此地已是大唐阳关,进了阳关,便是有王法的地方,你怕什么?”   胡商颤声道:“王法对那伙人来说,算什么?他们杀人还惧大唐王法么?”   “那伙穿黑袍的人究竟是谁?大唐都城都有他们的人,他们有那么大的势力么?”   “他们……确实很厉害,大唐都城也确实有他们的势力。”   紫奴瞥了他一眼,道:“不管他们是谁,也不管你是谁,总之,咱们缘分已尽,进了阳关,你我各奔前程吧。”   胡商急了:“姑娘,你不能丢下我,我有重要的东西,比奇珍异宝更值钱,大唐需要它!”   “姑娘你刚才说是大唐某位县侯的好友,那位县侯若得到了我的东西,必将升官晋爵,前途无量!”   本来已硬起心肠打算抛下胡商的紫奴,听到这句话后顿时停下了脚步。   “你……有何珍宝,竟能让人升官晋爵?”紫奴问道。   胡商见紫奴态度突变,顿觉自己掌握了筹码,不由狡诈地一笑,道:“请姑娘和贵属送我到长安,否则我不会说。”   “我若杀了你,东西不就归我了。”紫奴冷笑。   胡商有恃无恐道:“东西早已被我藏起来了,姑娘杀了我也没用。”   紫奴气结,旁边的尉托恶声道:“殿下,不如将他全身剥干净,就不信找不到那什么珍宝。”   紫奴摇头,道:“罢了,就让他跟着咱们吧,护了他千里,到头来为了一件珍宝杀了他,咱们这千里奔波有何意义?”   尉托撇了撇嘴,见胡商笑得狡诈,不由怒从心头起,一脚狠狠踹去,喝道:“狗杂碎,若是到了长安,你拿不出珍宝,老子定要弄死你!”   紫奴对胡商的印象也不好,毫无所动地继续往前走。   尉托快步走到她身边,轻声道:“姑娘,咱们接下来真去长安吗?”   紫奴嗯了一声,道:“把这胡商送去长安吧,若是他所言不虚,真有什么珍宝能让人升官晋爵……”   紫奴语气一顿,尉托却明白了什么,道:“姑娘欲助李钦载升官?”   紫奴没吱声,杏眸却望向阳关高耸的城楼,眼神里满是浓浓的思念。   西出阳关无故人,故人却在阳关东。 第六百四十六章 长安传闻   凛冽的寒风吹拂紫奴的脸庞,掀起脸上蒙盖的黑色面纱。   她的脸上布满了疲惫,自从与李钦载分别后,紫奴带着她的随从离开了唐军大营。   她首先来到大漠中央的蒲昌海,也就是后世的罗布泊附近,在曾经繁盛,如今已成废墟的楼兰国城池边跪倒,她与随从们嚎啕痛哭。   祭祀天地,拜祭祖先,最后再为那些曾经枉死的楼兰国无辜生灵们遥敬三盏酒。   起身,离开,黄尘拂过,曾经鼎盛的楼兰国永远被埋在黄沙中,无人再知这片废墟的真相。   离开废墟遗址后,紫奴和随从们往西而去。   她想看看遥远而神秘的波斯国,看看那些同样建立在黄沙上,如今仍然繁盛的西域诸国。   她还想去天竺,跪在佛祖像前,聆听来自西方极乐的梵唱,为自己痛苦的灵魂求得一刹的歇息。   她想去的地方很多,离开李钦载后,她的世界更广阔了,也更孤独了。   那名吐火罗胡商,紫奴是在大唐与波斯交界的安息州遇到他的。   安息州皆是胡人,那名吐火罗胡商与其他人并无不同。   直到一队黑袍武士突然在闹市中向他发起突袭,胡商抱头鼠窜,黑袍武士步步追杀,最后竟当着他的面,将他的妻儿老小全杀害了。   紫奴终于看不下去,她觉得自己必须管这件事,无关利益,只为良心。   于是紫奴和随从们出手救了胡商,黑袍武士却不肯放过,一路从安息州追杀到阳关。   到了大唐的雄关前,黑袍武士也不敢招惹天下无敌的唐军,只能悻悻退去。   至于吐火罗胡商说什么身怀珍宝,足以让人升官晋爵,其实紫奴压根就不信。   据她所知,大唐天子非昏庸之君,臣子献上一件珍宝就能许他升官晋爵,太扯了。   但紫奴还是决定送胡商去长安。   并非是发善心,而是她想他了。   与其说是送人,还不如说是给自己送一剂相思的解药。   于是进了阳关后,一行人继续朝东行去。   ……   新年已过,但朝堂衙署仍处于停顿状态。   唐朝的官员也放年假的,名曰“休沐”,每逢重要的节日,或是春播秋收时节,上到朝堂,下到地方官府,皆有休沐之期,短则三两日,多则半月。   以农为本的国度,任何与粮食有关的活动,无论是迷信的,还是务实的,君臣百姓都十分敬畏,而且必须无条件为收获粮食让道。   朝堂虽休沐了,但长安城却莫名传出一个消息。   大唐收纳吐谷浑,疆土远迈先帝,自贞观以后,当今天子不逊乃父,有圣君气象,国中祥宁,万邦来朝,岂可不贺?   故,圣君当封禅泰山,敬祀天地,耀于庙堂先祖,仰弥九天神明。   民间传出这样的声音,实在不同寻常。   更不同寻常的是,这道声音在短短两日内竟传遍了长安城各个角落,无人不闻。   简单的说,就是全城百姓里有个人突发奇想,觉得当今天子如此牛逼,是不是可以封禅泰山了?   话传出去,听到的人纷纷觉得,确实如此,如此牛逼的天子,必须让老天记住他的姓名。   庄户家的孩子多割了几斤粮食,当爹的都要狠狠夸他几句。   君臣打下了数千里的疆土,难道不该表扬?   必须站在最高的泰山之巅,把自己的功绩吹嘘一遍,然后求老天爷亲亲抱抱举高高。   李钦载也听说了这个传闻,顿觉心口发堵。   封禅泰山,不能说昏庸,但很显然,时机不对。   李钦载这个首功之臣都没飘,李治却好像有点飘了。   脑子里只想着如何炫耀自己的功绩,却浑然忘了大唐刚经历大灾之年,北方各地州县如今仍在被南方的粮食源源不断地赈济。   今年的春播还没开始,不知是否风调雨顺,苏定方领三万大军仍在吐谷浑境内扫荡残敌,每天都必须消耗大量的粮草。   国库空荡荡饿死耗子,李治却还在想着封禅……   都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位当了家的却也改不了纨绔性子,为了炫耀功绩,什么都不顾了。   这不是明君该做的事。   李钦载清楚地记得,封禅泰山的主意不是李治想出来的,而是武后的建议。   所以说,老娘们儿当家,房倒屋塌。   听到传闻后,李钦载匆匆回了国公府,一溜烟窜进了李勣的书房。   进门前不忘环顾四周,书房外的空地已被积雪覆盖,这时节约莫没法种牡丹了,算了,待会儿去茅房尿。   捉奸似的一脚踹开门,李钦载还没说话,书房里的李勣已暴怒。   “孽畜找死乎!”   一方镇纸扔了过来,李钦载眼疾手快关门,镇纸狠狠砸在房门上。   李钦载整了整衣冠,这回很文雅地敲门。   里面传来李勣的暴喝:“滚!”   “好的,爷爷。”李钦载推开门,坐在李勣案桌的对面,一脸灿烂的笑。   李勣冷冷盯着他:“你最好有足够的理由,不然莫说你是什么县侯,就算是封了国公,你也是个孙子,老夫照抽不误!”   “爷爷,大过年的,何必如此暴躁,孙儿这里有道家正宗原版《静心咒》送上,保证爷爷只要念一遍,必晋半步化神……”   李勣额头青筋暴跳,神特么半步化神……   于是李勣开始在书房内左右环视。   李钦载眼皮一跳,每次李勣左右环视的时候,便意味着天已经聊死了,接下来他要么赶紧抱头鼠窜,要么立马开始说正事,转移李勣的怒火。   “爷爷且慢,孙儿有正事!”   “老夫不想听正事,只想抽你。”   “爷爷,真有正事,孙儿刚才在长安城听说了一个传闻……”   李勣成功被转移了怒火,迅速平复了情绪,瞥了他一眼,捋须道:“可是关于陛下泰山封禅之说?”   “爷爷也听说了?您觉得如何?”   李勣嘴角一扯,道:“老夫以为,是其时也,可为。”   李钦载皱眉:“爷爷也赞同陛下泰山封禅?”   李勣哼道:“老夫若不赞同,有用吗?” 第六百四十七章 封禅之议   都是聊斋里的狐狸,一只老狐狸,一只小狐狸,而且都是一窝出来的,属于同一品种。   李勣和李钦载对朝堂看得既清楚又清醒。   “明君”的定义很宽泛,仁义也好,忠厚也好,不过是明君的表面功夫。   真正涉足朝堂的臣子,对明君的定义其实很简单。   在正确的时候,做正确的事。下面的臣子给出一百条建议,你大多数情况下选择了正确的那一条。   这就是明君。   其实没那么复杂,天子也是人,他也有喜怒哀乐,也会吃喝拉撒,从臣子的角度看去,他比普通人更娇贵,也更矫情,养尊处优攒下一身的臭毛病。   反正李钦载眼里的李治就是这样。   明君不可能永远英明,那是神,不是人。   偶尔的好大喜功,偶尔的骄奢淫逸,其实都能接受,李钦载也不是什么道德君子,他自己的毛病甚至比李治更多,没什么立场指责别人的不对。   但是泰山封禅这事儿,有点过了。   不客气的说,这是置百姓存亡于不顾,糜费民脂民膏,只为满足一己之虚荣。   李钦载心底里一万个不认同。   “爷爷,孙儿以为,必须谏止陛下封禅。”李钦载加重了语气道。   李勣叹了口气,道:“没那么容易,陛下如今已被冲昏了头脑,谁说都不会听。”   “收纳吐谷浑是好事,也是坏事。大唐的疆土版图扩充了,但也助长了天子的骄纵之心,封禅只是第一桩。”   “再往后,若天子不收敛,老夫最担心的是在平辽征伐高句丽的决策上,天子会做出错误的判断,那可就是天下人的灾难了。”   李钦载苦笑道:“孙儿收吐谷浑,看来并不见得是好事。”   李勣微笑道:“是好事,正因为这桩功劳实在太大,太耀眼了,天子才会被冲昏头脑,你不必太担心,天子确实是明君,我们做臣子的只需因势利导,天子终会清醒过来的。”   “那泰山封禅一事怎么说?真要赞同天子做出这糊涂事吗?”   李勣摇摇头,笑道:“再等等,你我不必强出头,朝中自有出头的人。”   “爷爷,您现在的样子好狡猾,像大反派……”   李勣微笑:“乖孙儿,爷爷给你看一件传家宝,你凑近点儿……”   ……   长安市井的传闻越传越广,不知为何,许多百姓都在异口同声地传诵,赞同天子泰山封禅的声音愈大。   朝臣们的反应也很微妙。   大部分朝臣不置一词,但是当风闻言事的御史们将长安市井的声音反馈到三省后,事情注定阻挡不住了。   明明仍在休沐期的朝堂,突然奏疏漫天飞舞,尚书省值守的官员手忙脚乱。   奏疏的内容大部分是请求天子封禅泰山。   这帮官员真的很懂事,不管天子答不答应,反正请求天子封禅总是没错的。   就如同新君即位,群臣三请,新君三辞。   新君三辞的语气一定会很严厉,甚至会痛斥这些劝进的官员不臣不忠。   但是这些官员在新君登基后,真的受到处罚了吗?   恰恰相反,他们都被重用了,因为“拥戴之功”。皇帝你当了,不臣不忠的罪名我担了,就问你感不感动。   自古唯有套路得人心。   如今长安城的流言也是套路。   舆论先造起来,化主动为被动,以退为进的手段使过后,天子其实已经掌握了更深程度的主动。   新年的第五天,右相许敬宗,河间郡公李义府,大理寺卿段宝玄三人一齐上奏,请天子封禅泰山。   这三人的奏疏,给本已沸腾的朝堂加了一瓢热汤,朝堂炸锅了。   三人的分量都不轻,可以说是股肱之臣,他们的奏疏是一定要呈到李治面前御览的。   李治的反应却很有意思,看到三人奏疏的当天,便下旨严厉斥责他们,并在批复里说自己德才不具,功没于先皇,有何颜面封禅泰山。   最后李治斥责群臣,封禅之事不可再议,就此搁置。   带头上疏的三人顿时熄了火,群臣也果然不敢再提。   但李义府却头铁,满朝文武唯独他未曾收敛,跪在太极宫前声泪俱下,不是认错,而是坚持认为天子应该封禅,砍我的头我也这么说。   太极宫里的李治闻讯后大怒,又一道圣旨严厉斥责。   最后一句,让他滚回家闭门反省,静思己过。   君圣臣贤,感天动地。   ……   李勣选择了沉默,并严厉告诫李钦载也保持沉默。   万众拥戴,欢天喜地的气氛里,李勣看出了暗藏的凶险。   这种时候若跳出来唱反调,那是跟自己的性命和前程过不去。   谏止是需要智慧和时机的,眼下绝不是好时机。   李钦载果然沉默了,他恢复了昔日纨绔子弟的做派。   正月初六,他邀上孙从东,宋金图等人,一同来到平康坊。   吐谷浑一役后,孙从东和宋金图都因功封赏,兴许是李治太兴奋了,封赏的力度很大。   孙从东被升为右卫将军,不是“大将军”,是“将军”,算是右卫的三把手。   宋金图从边军中调任回长安左武卫,任果毅都尉,领鹰扬将军。   不仅如此,每人还赐了一只金鱼袋,良田百亩,俩人的儿子还被封了个虚衔官儿。   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大约便是如此了吧。   今日李钦载叫二人出来,是为了兑现当初在战场上许下的诺言。   当时李钦载豪迈许诺,此战之后回长安,定要包下一座青楼,任二人胡天胡地乱搞。   年都过了,承诺也该兑现了。   平康坊青楼林立,数不清的这个阁,那个苑,名字取得既文雅又撩人。   选择太多,反而不好选择。   三人站在平康坊的大街上无所适从,李钦载索性闭上眼,来个盲选。   眼睛一闭,伸手胡乱一指:“就这家,不改了,今日必须尽兴!明日你俩若不双膝跪地爬出来,就是不给我面子!”   说完李钦载抬步便走,却被孙从东和宋金图一左一右死死架在原地,无法动弹。   孙从东脸色难看:“李县侯莫闹……那是客栈边的马厩!”   李钦载睁开眼,顿时也有些赧然。   这就尴尬了。   客栈边的马厩相当于前世饭店外的停车场,李县侯好不容易请一回客,总不能让贵客日排气管吧。 第六百四十八章 掌教   三个男人凑在一起,如果他们成年且身上不缺钱的话,通常不会干什么好事。   男人的一生,基本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上哪儿搞点钱睡了这娘们儿。”   话糙理不糙,这句话其实推动了整个人类文明的进步。   历朝历代对逛青楼的尺度不一样。   青楼女子都是有艺也有貌的,会弹琵琶,会跳舞,当然也会留客过夜。   后来的宋朝青楼女子素质更高了,才艺便是她们的流量密码,自诩才子文士的男人们趋之若鹜,以闻听一曲为荣,过夜反而是其次了。   再后来……一千多年后,大不一样了。   时代开放了,身子随便要,但是要欣赏才艺,打死也不给,因为根本没才艺。   李钦载和孙从东,宋金图三人走进青楼,迎面便有一位文雅的中年知客迎上前行礼。   影视剧里挥舞着小手绢儿,化着夸张的妆容,拔着夸张的高调的老鸨,在这里绝不可能出现。   虽是皮肉场,干的是迎来送往的生意,可终归不会表现得太露骨,青楼自己没了尊严不说,档次也会蹭蹭的往下掉。   中年知客像落榜的书生,态度很和气,就像迎接一位串门的邻居,里里外外透着自己人的味道,随意和客气拿捏得恰到好处,真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青楼有两层楼,楼下大堂皆是散客,他们进青楼不一定是为了睡姑娘,有的散客只是拿它当个喝酒聊天的地方,旁边再请一位姑娘弹着古琴或琵琶,给酒宴增加一点气氛。   楼上属于贵宾休闲区,那里是真干坏事的,当然,消费也非常不菲,一掷千金买美人一笑的事儿古往今来都有人干,在这座青楼里想要买美人一笑,大约是一户中产阶级人家半年或一年的收入。   李县侯今日请客,自然是要上二楼贵宾休闲区的。   知客给三人安排了一间颇为宽敞的阁子,然后懂事地退出去叫姑娘进来侍候。   孙从东幽怨地看着他:“李县侯,说好的包下整座青楼呢?”   李钦载叹了口气,拎着他的后脖领推开阁子的门,指着楼上楼下道:“你看仔细,这座青楼至少有一百多位姑娘,说好了,我若包下整座青楼,你一个都不能浪费。”   “今晚给我死姑娘肚皮上都要全部睡一遍,行不行?只要你答应,我不差钱,立马给你全包了。”   孙从东果断怂了。   面对千军万马没怂过,但面对一百多个姑娘,他实在没这个自信。   身后的宋金图端杯自饮了一杯,悠悠地道:“末将没那么贪,一两个足矣,若是三四个,末将大约要战死在此了……”   李钦载拍了孙从东一巴掌:“看看人家,多么清醒!”   孙从东急忙道:“末将也只要一两个足矣。”   “不要我包下整座青楼了?”   “有心杀贼,恨自己不争气……”   知客带着姑娘进来,面前七八名姑娘一齐朝三人行礼。   李钦载眼眶顿时湿润了。   前世的乡愁啊,就差一句“欢迎各位老板光临XXX”,然后分别自我介绍“我来自XX”……   相隔千年,味道一点都没变,李钦载怀疑后世的KTV其实不是娱乐业,而是在弘扬传统文化。   姑娘们站成一排,李钦载随意一瞥。   好吧,没那么好的运气发现某个沦落风尘的绝色女子,然后与主角来一段刻骨铭心的虐恋。   事实上这些女子的容貌只能算中等,按分数来算的话,大约六十到七十分左右。   这年头沦落风尘的女子,成分都有些复杂,有的是犯官妻女,有的是逃奴,甚至还有异国的战俘。   成分太复杂,容貌自然就更是参差不齐,指望从青楼里发现一位绝色女子,概率太小了。   就算真有绝色女子,恩客们也都不是瞎子,早就被有权有势的重金赎身,养在自己宅邸里独占了,哪里轮得到恩客们上她的钟。   李钦载对这些苦命女子没啥兴趣,地位决定了自身的高度,与他有过情感纠葛的女子不止一个,不是公主就是县主,家里伺候他的丫鬟都是公主,怎能看得上面前这些容貌中等的女子。   李钦载一挥手,七八名女子全都安排给了孙从东和宋金图,他自己一个不留。   孙从东和宋金图受宠若惊,李县侯纵是晋爵,也没忘了袍泽情谊,试问哪个男人在这等关头竟能无私到这种地步?   好人!   在一群姑娘的侍候下,孙从东和宋金图乐不思蜀,李钦载独酌独饮,还有一位姑娘在阁子里弹着古琴。   三人饮了几杯后,开始缅怀往事。   往事不远,犹如昨日。李钦载领着将士们在吐谷浑千里荒原上转战游击,身陷重围与将士们同生共死。   战争的惨烈,在如今和平繁盛的环境里说起来,三人仍然伤怀感慨。   天色不早,李钦载见俩货的模样,今晚似乎便打算留宿青楼了,于是识趣地起身告辞。   刚从蒲团上站起来,却听得楼下一阵喧嚣吵闹。   李钦载推开门走出去,见楼下一名穿着绸缎的中年男子,正双手捧着一只黑色的钱袋,他的面前,站在几名看不出身份的年轻人。   几名年轻人神情倨傲,眼神不满地盯着他,中年男子手中的钱袋他们却看也不看。   “吴掌柜是见过大世面的,做人做事的道理不需要我来教你,这点银钱你怎么好意思拿得出手?当我们是街头的泼皮无赖不成?”   中年男子苦笑道:“以往的规矩,不都是两贯钱吗?”   “那是以往,今时不同往日,规矩改了,每月五贯钱,一文都不能少。”   吴掌柜显然是这座青楼的掌柜,闻言不满地皱起了眉:“谁改的规矩?”   年轻男子嘿嘿一笑:“我们新任的掌教,杨掌教。”   李钦载站在楼上静静地看着,眉头越皱越深。   “掌教”这个字眼不寻常,显然跟宗教有关,可他却怎么也没想通究竟是哪个宗教。   道家和佛家没这叫法儿,大唐除了这两大教,还有什么?   孙从东听到动静后也走了出来,随意朝楼下一瞥便露出恍然之色。   李钦载看着他:“你知道他们是何人?”   孙从东笑了笑:“末将常年在长安右卫,当然知道。他们是景教中人。” 第六百四十九章 景教的前世今生   唐朝是个开放又包容的朝代,它能容纳天下万物。   只要存在,便是合理,就会接受它。   异国的头饰,妆容,服色,都成为大唐女子争相模仿的对象。   那些在异国本来无甚出奇的服装头饰妆容,漂洋过海来到大唐后,却成为举国竞逐的时尚。   穿衣打扮,风俗人情这方面,大唐从来不拒绝新来的事物,甚至抱有欢迎的态度。新的东西意味着稀少,意味着自己能成为焦点。   这便是大国的自信。   自信的源头,在于大唐有着天下无敌的军队,这些异国的新事物,它们不是大唐求来的,而是战俘们串着绳儿排着队来到大唐,被贵妇们一眼看到,觉得头饰不错,衣裳不错,拿来借鉴一下。   宗教也是一样。   在大唐的开明和包容之下,大唐人并不排斥外来宗教。   比如佛教,其实也是外来宗教,不过人家特别懂事,来到大唐后从来不端架子,主动改变教规,来迎合大唐的百姓,又创造出向善轮回等宗旨,来迎合统治者。   于是佛教这个外来宗教,在大唐活得风生水起,能与国教道教分庭抗礼。   景教也是外来宗教,而且势力不小。   事实上,在唐初时期,大唐的国土上活跃着的不是两大宗教,而是三大宗教,景教便是其中之一。   景教是基督教的前身,它诞生于亚述帝国,也就是后世的叙利亚。至今已有两百多年,后来被罗马教会所不容,于是逃到了波斯帝国,在波斯王的袒护下,景教,摩尼教,袄教并称为中亚三大教。   由于在西域的声名极大,教徒甚广,在贞观九年,景教信使横穿西域,来到大唐。   不得不说,景教来到大唐时,起手是抓了一副绝世好牌的,俩王加四个二。   景教刚到长安时,李世民和当时的宰相房玄龄以及文武百官一齐出城迎接使者,李世民龙颜大悦之下,给景教的使者取了个汉名,叫“阿罗本”,意思是“神差遣来的使者”。   后来李世民更是批准使者在长安城的义宁坊建大秦寺,寺中可允置教徒二十一人,在大唐发展信徒,开枝散叶,朝廷每年还有拨款,帮助景教的发展。   当今天子和宰相亲自出城迎接,拨地拨款,宽容地允许他们发展自身,甚至不介意他们分润道教和佛教的蛋糕。   这手牌抓得足够好了,但凡稍微争点气,或许如今便是佛教和道教最大的竞争对手。   可惜的是,一手好牌偏偏叫他们自己打烂了,奇烂无比。   佛教导人向善,驱邪消灾,道教教人养生长生,磕个药运气好说不定能当神仙。   两教各有各的宗旨和风格,无论哪一种,听在百姓耳中,是不是多少有点意动?这菩萨能处,这老君值得交,屁颠屁颠送上钱财许愿。   而景教,从出现在大唐国土上开始,他们的第一步就走错了。   他们将发展信徒市场的眼光放在商人身上。   因为景教从创立开始,包括后来在中亚地区的发展,他们的教徒多半是当地的商人。   商人有钱,景教收了教徒商人们的钱,拿来笼络百姓。   佛教道教的宗旨是为百姓谋福,景教的宗旨却是发展经济,简称“搞钱”。   从宗旨上说,景教便落了下乘,而景教在大唐的发展过程,更有许多见不得光的龌龊手段,比如收买低级官员,用江湖骗术吸引百姓等等。   到如今的麟德年,景教在大唐已有数十载,教派的发展却一年不如一年。   佛教和道教的排挤自是原因之一,很多官员看清了景教的本质,对其产生了厌恶,也是原因之一,更大的原因是,景教搞钱的手段越来越不光彩,底层的百姓也开始讨厌它了。   此刻楼下的年轻人和吴掌柜,显然便是教派和信徒之间一次不愉快的对峙。   加入教派是要向教派交钱的,吴掌柜便是景教的信徒,但是景教这个月涨价了。   西方诸神世界里,大约也是存在通货膨胀的。   听孙从东说完景教的前世今生后,李钦载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但前提是,你念经不要吵到别人。   楼下,吴掌柜已经有些愤怒了:“这个教我不入了,退出!”   年轻人轻蔑地笑了:“当初入教誓言可还记得?既然入了我景教,想退出可不容易,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当我们景教是你的青楼恩客么?”   吴掌柜也笑了:“莫忘了,这里是大唐,有王法的地方!”   “你信不信,我不犯王法也能让你的青楼开不下去?”年轻人笑得很猖狂。   吴掌柜涨红了脸,却不说话了。   他知道年轻人不是威胁他,长安市井泼皮下三滥的手段,确实能让他的青楼开不下去。   泼粪,放蛇,堵门,造谣,他们什么都敢干,而且很多时候官府拿他们没办法,因为抓不到证据。   楼上的李钦载扶着栏杆,脸色愈冷。   “这帮杂碎,没人治得了他们么?”李钦载问道。   孙从东苦笑道:“还真没人能治,除非天子发话,将景教彻底赶出大唐。”   “谁给他们的底气?”   “李县侯约莫不大听说过景教,事实上景教也是很聪明的,他们不仅笼络商人和百姓,朝堂上也有他们的信徒。”   李钦载微微动容:“朝堂上?什么品阶的官员?”   “小到主事,大到侍郎,也有一些闲散的县男,县伯之类的功勋之后,皆入了景教。”   李钦载没吱声,冷冷地看着楼下的对峙越来越激烈。   眯眼看着为首那名年轻人,李钦载越看越不顺眼。   吴掌柜说不出话,显然打算忍气吞声,年轻人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了他的念头,不由愈发张狂,转身大笑便待离去。   “吴掌柜,明日此时,我再来取钱,愿你生意兴隆,无病无灾,哈哈!”   话音刚落,突然一只黑色的酒坛从楼上砸了下来,不偏不倚正砸在那名猖狂的年轻人脑袋上。   砰的一声脆响,年轻人大声惨叫,头上顿时鲜血汩汩而出,年轻人被砸得脑子发晕,身躯摇晃几下,后面几名同伙急忙扶住他。   “谁?谁敢暗算我?”年轻人双目赤红,环顾四周。   所有人的目光纷纷往楼上看去,却见李钦载倚在栏杆边,呆呆地注视着自己的双手,喃喃道:“特么的,手滑了……”   身后的孙从东噗嗤一笑,赞道:“李县侯手滑得真准!” 第六百五十章 单纯看不顺眼而已   真是手滑了,李钦载原本打算将那只酒坛扔在年轻人面前的地上,制造哐当的碎裂声响,以及酒溅一地的豪华视觉效果。   在这种效果的加持下,李钦载作为主角,出场效果才会酷炫。   他也没想到自己的手法竟然如此精准,不偏不倚砸中了年轻人的狗头。   虽然同样是大快人心,但出场效果显然打了折扣,而且背后偷袭的小人之举也属实减弱了主角光环。   李钦载盯着自己的双手,叹了口气。   该准的时候不准,当初万马军中,自己手执三眼铳,莫说斩上将首级,就连普通的敌军都没打中过。   今夜的状态却有如神助。   年轻人捂着头,鲜血汩汩顺着脸颊往下流,脸上的酒水和血混杂在一块,头发上还残留几许陶罐的碎片。   痛得哇哇惨叫,视线却盯住了楼上的李钦载。   “何方狗贼,胆敢暗算我!”年轻人愤怒大吼。   李钦载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傲然地仰起鼻孔:“我,单纯看你不顺眼而已,怎样?”   见李钦载衣着华贵,气质不凡,显然不是商贾子弟,年轻人脸色有点变了,嘶声道:“有胆报上名来!”   这不是先礼后兵,而是盘道,江湖人的套路。   先确定对方的身份,衡量一下自己惹不惹得起,如果对方没背景没实力,那就干了再说,若对方是自己惹不起的存在,那么双手一抱拳,郎声一句“梁子我记下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巴拉巴拉”。   说白了,盘道就是欺软怕硬的一种粉饰手法。   李钦载很清楚对方的目的,于是摇头笑道:“不不不,我不告诉你姓名,怕你知道后就不敢开打了。”   “众目睽睽之下,我砸你一酒坛,面子里子掉了个干净,是男人都忍不下这口气,要不你先上来报了仇再说?丢掉的面子必须亲手再挣回来呀。”   李钦载坏笑着煽风点火,众人的目光纷纷望向年轻人。   年轻人顿时愈发骑虎难下,李钦载的衣着和气度,确实像惹不起的样子,可他的话没错,失去的面子怎么也要找回来,不然以后跟信徒们收钱都没脸了。   不气盛还叫年轻人吗?   年轻人左右看了看,咬了咬牙,道:“上!揍死他再说!”   三名景教信徒扬起拳头便朝楼上冲去。   李钦载瞥了瞥一旁的孙从东和宋金图,道:“拳脚方面,我是个废物,所以,有劳二位了。”   孙从东笑道:“李县侯放心,末将定将这几个杂碎伺候得服服帖帖的。”   宋金图仍是一言不发,但已开始默默活动手腕。   二人皆是禁军里的将军,论拳脚,赤手空拳单挑三五个大汉不成问题,眼前的三个景教信徒实在不够他们塞牙缝的。   景教信徒冲上楼,人还没站稳,人狠话不多的宋金图便一记大脚踹去,正中一人胸口,三人顺着楼梯便滚了下去。   孙从东和宋金图缓缓走下楼梯,孙从东嘿嘿怪笑,像足了大反派残害忠良的样子,宋金图则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像莫得感情的杀手。   三名景教信徒察觉不对,李钦载这位华服公子本就气质不凡,他的身边还有两个彪形大汉,身手更是不凡。   这显然不是寻常商贾人家的配置,人家配不起。   只有权贵人家的子弟才会有如此排场。   被酒坛砸了头的年轻人躺在地上,忍痛举起了手:“慢,慢着!你记得吗?我还请你吃过饭呢……”   孙从东呸了一声,一口口水吐在他脸上:“狗杂碎,请老子吃饭,你配吗?”   “我今日服软了,愿向那位公子赔罪,阁下不如饶我一次如何?”   孙从东笑道:“好啊,老老实实让我揍你一顿,就饶了你。”   年轻人忍着气道:“我与那位公子和您两位素无恩怨,为何无缘无故欺辱于我?”   孙从东冷笑:“你欺辱别人时,可曾想过自己的报应?”   “那是我景教之事,与旁人无关。”   孙从东正要继续跟他辩驳,楼上的李钦载不耐烦地拍了拍栏杆,道:“老孙,让你去学堂讲课好不好?跟这种杂碎论什么道理。”   “看不顺眼,揍就揍了,揍他需要理由吗?”   孙从东哈哈一笑,道:“听到了吗?我家公子说了,看你不顺眼,揍就揍了。”   说完孙从东和宋金图抬脚就踹,一轮暴风骤雨般的拳脚下来,三名景教信徒毫无还手之力,很快便奄奄一息。   青楼内的动静很快传到外面,站在外面守卫的刘阿四等部曲听出不对,急忙冲了进来,见孙从东和宋金图正意犹未尽的活动手脚,地上却躺着三个人,不由愕然。   李钦载这才慢慢走了下来,看都不看地上躺倒的三人,对刘阿四道:“将这三个东西扔出去,莫脏了地。”   刘阿四一挥手,几名部曲将三名景教信徒抬起来,扔到大街上。   李钦载望着孙从东二人,笑道:“事情办完,你们接着奏乐接着舞……”   孙从东叹了口气道:“今晚太晦气,这仨杂碎坏了兴致,要不下回吧。”   宋金图一怔,垂头看了看下身,然后颓然点头附和。   显然这货的兴致没坏,正昂扬得很,只是孙从东发了话,他便不好意思反对了。   李钦载看出了他的不情愿,笑骂道:“自己裤裆里的事,关别人鸟事?咋就那么没出息呢。”   招手让吴掌柜过来,李钦载指了指宋金图,道:“我兄弟,找你们最好看的姑娘,今晚好好伺候,他要几个,你给几个,人数不够你来凑。”   吴掌柜忙不迭答应,他也看出这位贵公子不好惹,而且来头不小,不敢得罪。   宋金图顿时眉开眼笑,孙从东却不高兴了。   “那啥,我突然觉得自己又行了……”   李钦载一脚踹去:“滚,都滚上楼去,今晚李公子买单。”   ……   走出青楼,天色已晚,李钦载刚要上马车,突然身形一顿,道:“宋森回长安了吗?”   刘阿四道:“除夕当天回来了,刚好赶上过年,初一那天宋森登门拜访您,但天子和诸位老将在,宋森没敢进门,搁下礼物就走了。”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派人跟宋森说一声,请百骑司查查景教的底细。”   刘阿四应是。 第六百五十一章 一起扛过枪   从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回到长安,李钦载的日子突然悠闲下来了。   画风有点不对,按理说战神归来,婆娘儿子该住在狗窝里,然后战神大怒,一声令下巴拉巴拉什么的……   总之,战神归来总要要找点事做,没事也要惹点事出来。   可李钦载的日子却淡出个鸟来。   每天醒来后,在床榻上睁着眼等待魂魄归窍,起床梳洗,吃饭,然后便无所事事到处乱窜。   应酬多得烦人,封侯之后,李钦载算是正式进入长安城权贵世家的视线,各家权贵世家的宴请络绎不绝,李钦载一夜之间成了长安城的网红。   以往的他当然也不是籍籍无名,只是跟如今不同,当初的名气落在旁人眼里,无非是靠英国公之恩荫。   英公的孙儿嘛,闯点祸,立个功,很正常。   李钦载出使西北归来之后,长安城各家权贵世家看他的目光却不同了。   这回可不是靠什么祖荫封的爵,而是实打实自己拿命拼出来的功劳,无论是与吐蕃使团谈判,还是入吐蕃大营与禄东赞的周旋,以及率领孤军救鄯州之围,无一不显露出英公这位孙儿的胆魄与智慧。   这样一位冉冉升起的帝国英才,自然成了权贵世家们争相结交的对象。   从正月初一到今日,李钦载每日都在迎来送往中度过,许多熟悉或不熟悉的权贵家请柬送上门,不去就是不懂事,去了又觉得很无聊,李钦载属实有点烦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来天,李钦载受不了了。   没完没了的应酬,明明大家都不熟,非要坐在一起喝酒,说着话不投机的客气话,还要拼命拒绝主人家硬塞过来的歌舞伎。   累了,毁灭吧。   毁灭不了地球,就毁灭自己。   于是李钦载传出话去,今日开始,李家五少郎病了,很严重,就剩一口气吊着的那种,酒是喝不了了,没用过的绝色歌舞伎还是可以扶起来试试。   白雪仍未消融,但阳光已有了几分暖意。   李钦载坐在屋子里,辅导荞儿做功课。   不得不说,荞儿还是很让李钦载省心的,功课方面基本没有让李钦载血压升高的机会,就连字都写得比他好多了。   要不是李钦载脑子里还装着许多来自后世的知识和公式,如今的荞儿怕是会让他这个当爹的感到淡淡的羞愧。   前世家长辅导孩子的痛苦,李钦载表示完全没机会尝试。   几个新的二元一次方程题目做完,答案很完美。   李钦载欣慰地笑抚荞儿的狗头:“不错,你如今的本事,在学堂里已经算是遥遥领先于师兄弟们了。”   荞儿高兴地笑了两声,随即又颓然道:“不,宣城公主比孩儿更厉害呢,爹出使西北的这段日子,孩儿见她每日都在用功读书做题,而且她做的题,孩儿都快看不懂了。”   李钦载一怔,又揉了揉他的头,道:“乖,咱不跟她比,有些人天生就是天才,有的人本是庸才,但通过刻苦努力之后,会变成……嗯,勤奋的庸才。虽然没啥本事,但他努力呀。”   猝不及防的毒鸡汤令荞儿愣了一下,讷讷道:“爹,孩儿是庸才吗?孩儿是不是很傻?”   李钦载爱怜地道:“傻孩子,你当然不傻……”   “你的成绩拿到那些师兄弟面前,他们但凡还有一丝廉耻心的话,就应该羞愤地一头撞死。”   “爹,听说明年科考,天子欲让爹出算科的题,孩儿能否参加科考?”荞儿突然问道。   李钦载一怔,然后温柔地摸着他的头,道:“来,告诉为父,最近你吃了啥,让你变得如此狂妄自大,请务必介绍一下你最近的食谱。”   “毛都没长齐,就敢参加科考了,别的先不说,在算学方面,你先胜了宣城公主再说,哪来的底气敢小觑天下英雄?”   见李钦载突然严肃起来,荞儿急忙道:“对不起,爹,是孩儿狂妄了。”   “狂妄要有狂妄的资本,无能的狂妄只会令人耻笑,会解个二元一次方程你就觉得自己行了?差得远呢,做人要对自己的能力有清醒的认识。”   “你爹我在外面横行霸道的时候,对方如果人多,你爹我也知道果断撤退,因为啥?因为……”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道:“因为你爹打不过人家。”   父子俩回头,见崔婕正没好气将两碗莲子羹搁在桌上。   崔婕白了李钦载一眼,道:“听说夫君前日又干了一件有出息的事?”   李钦载笑道:“你夫君我干过的有出息的事多了,不知夫人说的是哪一件?”   “青楼揍人那一件,夫君不妨给妾身吹嘘吹嘘?”   李钦载飞快瞥了一眼荞儿,不自在地道:“此事容后再说,孩子面前莫乱说话。”   崔婕狠狠拧了他一下,道:“夫君可真是……逛青楼也就罢了,居然还闹事,长安城里都有闲言碎语了,说夫君恃功自傲,横行无状,听府里下人说,都有御史上疏参劾你了。”   李钦载无所谓地道:“他们参劾便是,我又不会少块肉,混朝堂跟混江湖一样,只要脸皮够厚,就没什么能伤害到我……”   一旁的荞儿冷不丁问道:“爹,啥是‘青楼’?”   夫妻二人一惊,李钦载随即微笑道:“青楼是一个快乐的地方,但前提是毛长齐了才能去,你还小,再发育个十几年才行哦。”   荞儿垂头看了看裤裆,气短地叹了口气。   李钦载瞥了崔婕一眼,目光很威严。   崔婕自知在孩子面前不该乱说话,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这时管家来报,百骑司掌事宋森求见。   李钦载顿时精神一振。   可可爱爱的宋森终于来了,以前在长安时关系相处不错,后来在凉州和吐谷浑,宋森麾下的百骑司给李钦载提供了不少情报,也帮他清除了凉州城里的奸细。   男人的铁交情,除了一起嫖那啥外,最铁的莫过于一起扛过枪。   宋森算是跟李钦载一起扛过枪了,就冲这一点,今日就算他不带礼物登门,李钦载都能原谅他。   国公府前院,宋森见了李钦载纳头便拜。   “李县侯,下官终于见到您了,吐谷浑一别,恍如隔世……”宋森动情地道,眼眶都红了。   李钦载拍了拍他的肩:“不要强行煽情,气氛还没烘到呢,情绪先收一收。” 第六百五十二章 景教水深   从吐谷浑归来,宋森好像更圆润了。   李钦载如同见到了知音,当初他归来时,都说他圆润了,好像他在吐谷浑没干过正事儿,每天就是吃喝玩乐,搞得他回来后原本打算立个呕心沥血人设的,然而自己圆润的身材却实在没有说服力。   现在看到宋森也圆润了,李钦载的心情莫名愉悦了许多。   好想给他脖子上挂个项圈,牵他在长安城遛一圈,让长安的臣民都看看。   是我们乐意圆润么?明明是吐谷浑部落纯天然的羊肉更养人。你去你也圆。   宋森见面就行礼,看得出欣悦的表情发自内心。   毕竟是一起扛过枪的袍泽,感情比当初离开长安前更真挚了几分。   李钦载也笑吟吟地托住了他的胳膊,就在宋森以为他要回礼时,却愕然发现他的手却摸向自己圆滚滚的肚皮,表情很爱怜,像摸着自己婆娘怀孕六个月的肚子。   “好,好!白白胖胖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呀。”李钦载夸赞道。   宋森顿时露出赧然之色:“呃,苏大将军横扫吐谷浑,残敌闻风而逃,下官留在凉州没啥事干,不知不觉肚皮就圆了起来。”   说着宋森又朝李钦载行礼:“下官还要多谢李县侯,您离开凉州城后,留下了几百头羊,下官和百骑司属下都养胖了。”   李钦载摇头笑道:“尽管吃,我请客了,反正是抢来的,不心疼。当然,做人要懂事,我在凉州城请你吃了那么多顿羊肉,你今晚在平康坊给我包一座青楼让我做点快乐的事情,不过分吧?”   宋森脸色一变,顿时愈发白皙可爱。   努力挤出一丝笑脸,宋森尴尬地笑道:“不过分,一点都不过分,今晚……全由下官安排。”   脸上堆满惨笑,宋森默默在心里盘算自己的家产。   长安城包一座青楼可不便宜,宋森算了算,发现自己倾家荡产都不够。   李县侯爽完也就一哆嗦的事儿,最多两三哆嗦,他宋森却可能要辞去公职,留在青楼里卖身还债,而他这样的长相和体型,大抵是一辈子都接不到客的……   人生突然灰暗了啊。   见宋森已被吓得没个人模样儿了,李钦载才重重一拍他的肩,大笑道:“跟你开玩笑的,啧啧,包个青楼多少钱呀,把你吓成这样,老实说,你在凉州城难道就没趁着战乱发笔见不得人的横财?”   宋森挺直了胸膛,义正严词道:“李县侯此言差矣,下官为陛下,为大唐社稷抛头颅洒热血,眼里心中只有报效君上,报效家国,只有奸佞小人才存了发横财的心思!”   李钦载亲热地勾住他的脖子,胳膊肘的力道将他的肥脖越箍越紧,脸上的笑容带着杀气:“姓宋的,我怀疑你在内涵我,我在凉州城就发财了,纵兵抢掠吐谷浑部落,好几次了,咋!”   宋森一惊,急忙道:“误会了,李县侯误会了。下官万万没有针对您的意思,您在凉州城和吐谷浑干的可是为国为民的大事,顺带着发点小财,就算陛下知道了也不会介意的。”   李钦载仍没放开他的肥脖,箍得他两眼翻白:“老实说,你发了多大的财,你若不能和我同流合污,我就杀人灭口了。”   “一千来贯,其中大部分都分给了百骑司麾下,下官以祖宗名义发誓,绝没骗您。”   李钦载这才松开了他,和颜悦色笑道:“来,咱俩交流一下发财的心得,你在西北干了啥见不得人的事?”   宋森活动着肥脖,苦笑道:“下官……只是拾李县侯之牙慧罢了,听说李钦载抢掠吐谷浑部落的牛羊和少女,牛羊犒军,少女们则送到凉州城发卖,下官也学李县侯,干了两回,小发一笔。”   “贩卖人口,不怕被雷劈吗?”   宋森一滞,要劈也该先劈你吧?   但他还是老老实实道:“下官觉得自己在做善事,吐谷浑深陷战乱,各部落都难以活下去了,尤其是苏大将军率部进入吐谷浑后,咱们王师每天杀的人可是成千上万。”   “被杀的那些人里,谁是真正的反抗者,谁是无辜者,战乱之下,谁还管这个,杀了也就杀了。不瞒李县侯,吐谷浑部落的少女们都是求着下官把她们卖出去,卖给主家还能有条活路,若仍留在部落,迟早是死路。”   李钦载点头,他认同宋森的说法。   自由与生命之间二选一,不是每个人都会为了自由而甘愿选择死亡,好死不如赖活着,为奴为婢是为了生存。   只有亲身经历过战争的人,才能理解人们为了活下去有多努力。   宋森接着说起了正事。   “听说李县侯要查景教,下官这两日派人查了查,呃,下官多嘴问一句,您是否与景教有了仇怨?”   李钦载摇头:“不算仇怨,揍了景教几个小泼皮而已。”   宋森松了口气,笑道:“没有仇怨就好,揍几个小泼皮没事。景教的水深得很,下官担心李县侯陷进泥沼里。”   李钦载皱眉:“景教多大的能耐,我是天子钦封的县侯,难道还惹不起他们?”   宋森犹豫了一下,道:“李县侯莫怪下官说话耿直,您还真惹不起景教。”   李钦载终于吃惊了:“为啥?”   宋森叹了口气:“下官换个说法,您敢惹佛家和道家吗?”   这个发自灵魂的问题令李钦载毫不犹豫认怂:“惹不起惹不起。”   佛教和道教,无论外来的还是本土的,在大唐都拥有无数信徒,当今天子都不敢惹,李钦载何德何能敢捅天?   宋森两手一摊,道:“那就对了,您惹不起佛家和道家,景教您同样也惹不起,跟权力地位大小无关。”   “人家的信徒多,收买人心的手段也高明,随便一声令下,那些信徒为了他们的神,可不会管你身份地位多高,他们是真敢跟你拼命的。”   宋森的实话有点难听,李钦载听得有点不舒服,但还是强忍住了。   “我听说景教在大唐布教的手段下作,而且为了捞钱啥下三滥的事都敢干,朝中君臣对他们的印象很坏,难道还惹不得他们吗?”   宋森苦笑道:“还是那句话,不管朝中君臣对景教如何看法,他们在民间的信徒多。”   “天子为了安抚民心,也断不会轻易对景教动手,毕竟,他们当初可是太宗先帝和房玄龄宰相亲自出城将他们请进长安的。” 第六百五十三章 启程,遇变   李钦载请百骑司查景教,其实只是一种习惯使然,毕竟揍了他们的人,总归要知道对方是个啥来路。   摸一下他们的底细,将来他们若要报复,李钦载也不至于手足无措。   本来就没多大的仇怨,而且在青楼里揍人,也是李钦载占足了便宜,就更没必要揪着景教不放。   只要景教中人不主动来寻仇,这件事就算揭过去了。   只是宋森调查的结果,令李钦载多少有点吃惊。   他一直知道景教的存在,而且听说信徒不少,大唐现存的宗教里,景教能排第三。   一个人能不能挑战大唐排名第三的宗教?结果毫无悬念,李钦载会被围殴得很惨,跪在李勣面前哭诉告状都没用。   不过李钦载跟景教基本谈不上恩怨,青楼里揍了几个泼皮而已,相信景教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敢挑战大唐县侯。   没事,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就好。   活了两辈子的人,心性肯定比寻常人成熟一些,不会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叫嚣着灭了人家整个势力。   办不到,也没必要。   男人如果永远热血沸腾,那么就会永远被人揍得热泪盈眶。   ……   上元节后,长安城终于恢复了以往的节奏。   朝臣们结束了休沐,每天穿着朝服,天没亮便打着呵欠前往太极宫参加朝会。   长安城一百零八坊的坊门继续开始每天的开和关,其实在李治登基后,长安城的宵禁已经不是那么严格了。   法令规矩还在,但入夜坊门关闭后,如果还有百姓在街上逗留,巡街的武侯也不一定会将他拿下,大多数情况下都会睁只眼闭只眼,只要这个犯夜的百姓自己不作死,基本不会吃官司。   立国数十年,经历了无数的外患内斗,李唐王朝的统治基本已经稳固,天下百姓也已归心。   天下承平,长治久安。当初长安一百零八坊的宵禁政策,如今已经稍显过时了。   新年过完,大唐麟德元年正式开启。   李钦载准备离开长安,带着妻儿回甘井庄了。   那里才是他的家庭和事业的所在,虽然自己是一条咸鱼,可学堂里教书育人,勉强也算事业了。   更重要的是,在那座小村庄里,李钦载能享受到人生的宁静祥和,没有长安城这般纷扰喧嚣。   翻译成白话文,待在甘井庄,惹是生非的几率要小得多。   大清早,李钦载领着崔婕和荞儿,向李勣和李思文夫妇拜别。   祖孙三代都没啥离愁别绪,毕竟甘井庄离长安城也不远,不到一百里,放个屁的功夫就见面了。   拜别了长辈后,麾下部曲帮忙收拾装车,李钦载出使西北后,崔婕和荞儿一直住在国公府,这段日子积攒了不少行礼,锅碗瓢盆啥的,她也舍不得扔,拿回庄子里继续用。   荞儿起得早,拜别了长辈后,便躲在马车里继续睡回笼觉。   日上三竿之时,行礼收拾得差不多了,李钦载和崔婕站在马车旁相视一笑。   刘阿四和老魏换上了新衣裳,领着近两百部曲分别侍立在马车左右,只等李钦载夫妻登车。   从西北归来后,李钦载的身边仅剩三十余部曲,将战死部曲的身后事和抚恤等安排妥当后,李勣又从国公府内调拨了一百多名部曲给他,补满了两百之数。   李钦载已是县侯,在长安城他有自己的府邸,也有属于县侯的仪仗,但他还是习惯用国公府的。   都是一家人,分什么彼此,更重要的是,自己招揽部曲要花钱的,花自己的钱。   成家立业的人了,要学会过日子,能省则省,能啃则啃。   一切收拾停当后,李钦载与崔婕登上了马车。   马车和部曲缓缓启行,从延平门出城,直奔甘井庄而去。   马车内,崔婕靠在李钦载的肩上,露出惬意的表情:“终于要回家了……”   李钦载笑道:“夫人不喜欢住在国公府?”   崔婕忸怩地道:“倒不是不喜欢,但国公府终究不是咱们自己的家,规矩也多,妾身总是害怕在长辈面前失言失礼,日子过得不松快。”   李钦载笑了笑,能理解,又是爷爷,又是公公婆婆的,哪个婆娘能肆无忌惮?   甘井庄就舒服了,崔婕是独一无二的女主人,阖府上下任她称王称霸。   人类进化至此,仍然带有许多的动物习性,比如喜欢到处圈地盘,领地意识很重。   李钦载不得不怀疑,崔婕难道半夜无人之时偷偷在甘井庄李家别院外的树下撒了一泡野尿?不然为何如此牵挂甘井庄?   崔婕突然白了他一眼,琼鼻轻哼:“夫君今日说走就走,舍得离开长安么?”   李钦载一怔:“有啥舍不得的?”   崔婕哼了一声,道:“长安城还有一位可怜的县主,如今怕是仍在痴痴地等夫君跟她告别呢,夫君打算不辞而别?”   李钦载老脸顿时一红,目光闪躲望向车外,讷讷道:“那啥……金乡县主说她最近贵体偶感不适,怀疑长安城的空气不好,打算过几日到她的好闺蜜家小住几日……”   崔婕愕然,俏目眨了半晌才回过味儿来,顿时气急败坏,狠狠捶了他几下:“混蛋!胆子越来越大了,敢把她往咱家领,当我死了吗?”   李钦载搂住了她,笑道:“夫人多担待,你若不愿见她,我这就派人去回了她,让她莫来了,如何?”   崔婕怒哼,虽说内心不得不妥协,接受金乡县主的存在。   但妥协归妥协,狗男人把小三往家里领却是另一回事了,这是在挑衅她这个正室的威信。   正要跟他没完没了,马车突然停下。   李钦载和崔婕一愣,当即掀开车帘。   “咋回事?不要告诉我堵车了,这特么又不是国庆黄金周!”   马车外,骑在马上的刘阿四神情凝重,道:“五少郎,前方百丈外的道路旁树林里,有人打斗。”   李钦载的表情也凝重起来,亲身经历过惨烈的战争,李钦载变得格外敏感。   “叫大家在马车四周支起盾牌,护住我妻儿,派一队人马前去看看。” 第六百五十四章 二女相逢   打斗很不寻常,李钦载刚离开长安才半个时辰,此地仍是大唐国都的管辖范围。   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居然有人敢集体斗殴。   李钦载不清楚打斗的两拨人是真有恩怨,还是对方设的局,或许是冲着他来的。   别的先不管,护住妻儿再说。   两百部曲立马将携带的盾牌集中起来,将马车周围团团护住。   另一队人马则在刘阿四的率领下,直扑百丈外的树林。   崔婕掀开马车的车帘,不安地道:“夫君……”   李钦载头也不回道:“给我缩回去,不然一支冷箭射来,咱俩今生夫妻缘分玩完了,下辈子你还不一定投人胎……”   崔婕恨恨剜了他一眼,但还是听话地缩回了马车内。   树林内,刘阿四领着数十名部曲悄然靠近,辨清打斗的地点后,众部曲呈半月型朝打斗之地包抄。   刘阿四猫腰拨开茂密的草丛,赫然发现树林中的一块空地上,一伙三十来人的黑袍武士,正将另一伙人团团围住,不停地朝他们劈刺。   被围住的一伙人皆已受伤,正苦苦抵抗黑袍武士的进攻。   两伙人的衣着皆是西域打扮,显然都不是大唐人。   刘阿四愣了一下,然后思考如何处置眼前的情况。从表面看,这两伙人的打斗似乎与五少郎无关,不像是设伏刺杀五少郎的样子。   否则自己和袍泽们都快摸到他们身边了,他们仍浑然忘我地打斗,完全没发现刘阿四等部曲们的靠近。   刘阿四是个典型的粗人,从来不干动脑子的事,眼前的情形下,刘阿四懒得管那么多,干脆围上去,不管这两伙人谁是正义谁是邪恶,先拿下再说。   右臂高举,刘阿四正要下令进攻,突然发现打斗的人群中,有一道袅娜的身影很熟悉,虽然她黑巾蒙面,可她那双紫色的眸子,简直是一张独特的个人名片。   她和十余随从被团团围住,黑袍武士们正朝她和随从们步步紧逼,若无人救援的话,顶多再过半刻时辰,她和随从们就会被全数杀死在这片树林中。   刘阿四大吃一惊。   紫奴!   这个女人他是认识的,当初在吐谷浑,大家还有过并肩战斗的经历,而且……她还是个客户,消费了我家五少郎。   刘阿四立马改变了主意,什么正和邪,什么是与非,老子只认熟人!   “快,围上去,把那伙穿黑袍的家伙宰了!”刘阿四喝令道。   部曲们二话不说,当即便冲了上去。   猝不及防的突袭,原本占尽上风的黑袍武士们瞬间被动了,惊愕地看着这伙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人,招呼都不打便对他们一通劈砍刺。   李家部曲虽是家宅护院,可他们的长辈皆跟随李勣南征北战,他们从出生便接受严苛的操练,这些护院若披戴铠甲,便是唐军的一支精锐。   论个人武艺,论战场对阵,黑袍武士哪里是李家部曲的对手。   交手刚开始,部曲们便对黑袍武士们形成碾压之势,三下五除二,便将黑袍武士放翻了一大半,剩下的十余人见势不妙,转身要逃跑,被早已严阵以待的部曲用弓箭射杀了几人。   “停!围上去,将剩下的拿下,给五少郎留几个活口审问。”刘阿四喝令道。   紫奴一脸懵懂地看着刚发生的变故,然后认出了刘阿四,紫奴顿时热泪盈眶,露出释然的表情。   刘阿四大步上前,朝紫奴抱拳:“紫奴姑娘,久违了。”   紫奴流泪道:“没想到,绝境之时又是你们救了我……”   随即紫奴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李,李钦载他……”   刘阿四呵呵一笑,道:“五少郎就在后面。”   打量了紫奴一番,刘阿四又道:“姑娘和贵属伤得不轻,是否需要治疗?”   紫奴摇头,却忍着伤痛,飞快朝树林外跑去。   刘阿四刚露出了然的笑容,随即想到少夫人也在马车上。   两个女人不期而遇,这……人间修罗场啊。   刚要发声提醒紫奴,但紫奴早已跑得没影儿了,刘阿四摇头叹了口气,喃喃道:“婆娘多了也不好,容易出事,还是花钱的实在,裤子一扒,各生欢喜,裤子一提,各自回家。”   ……   机智的刘阿四选择在树林里处置黑袍武士的尸首,打扫战场,将修罗场交给五少郎独自应对。   紫奴走出树林,百丈外的道路上,静静停着几辆马车,紫奴心中一喜,朝马车飞奔而去。   李钦载骑在马上,见一名黑巾蒙面的女人朝他飞奔而来,离近了才看清了她的那双诱人的紫眸,李钦载一惊,急忙下马迎上前。   二人在长安城外的古道上相遇,紫奴忘形地扑进他的怀里。   别后相思断肠,刹那尽偿。   天地间微风徐徐,树影婆娑,为这对有情人的重逢倾情起舞。   无声相拥良久,李钦载才温柔地笑道:“你为何在此?为何受了伤?刚刚在树林里打斗的人是你吗?”   很多问题想知道答案,可紫奴却在他怀里摇头,一声不吭。   她太贪恋他怀里的味道,此时此刻,一切都不重要,只想永远赖在他怀里,让灵魂得到短暂的休憩。   “别说话,让我抱一会儿,”紫奴在他怀里梦呓般呢喃:“我……只是路过长安,很快要走了,让我……多抱一会儿。”   “路过?不是来看我的吗?”李钦载不满地道。   紫奴在他怀里偷偷眨眼:“没错,就是路过,顺便看看你,看完我就走了。”   李钦载抬头,望向前方树林的深处。   他当然不会如此天真信了她的鬼话,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然而见紫奴贪恋的他的怀抱,死死不肯松手,李钦载只好苦笑一声,任由她抱着自己。   许久以后,身后传来崔婕的声音。   “夫君,她是谁?”   李钦载还没来得及说话,怀里的紫奴耸然一惊:“夫君?”   触电般松开手,紫奴迅速往后退了两步,一脸心虚地望向崔婕。   崔婕眼中含笑,与紫奴对视。   见到紫奴那双独特的魅惑的紫色双眸,崔婕愣了一下,立马知道她是谁了。 第六百五十五章 胡商伊铎   崔婕很早就知道紫奴的存在,因为紫奴,她还主动与金乡县主冰释前嫌,力求形成联吴抗曹的局面,来保证自己正室的位置不失。   深宅后院的婆娘们稚嫩的心计,李钦载知道了也不过微微一笑,就当给生活添了一点乐趣。   从老魏的口中,李钦载的口中,崔婕听说了紫奴的许多事。   可以说,虽然她与紫奴没见过面,但她对紫奴已经很熟悉了。   只是二女都没想到,今日竟在如此场景中第一次见面。   这个颇有几分传奇色彩的异域女子,正紧紧地抱着她的夫君。   崔婕的眼神有些复杂,她原本该生气的,然而想到紫奴与自己的夫君曾经同生共死的经历,身陷绝境仍不离不弃的坚贞,崔婕发现自己实在无法生气。   理智告诉她,夫君能遇到这样的女人,是福气。   面对崔婕复杂的眼神,紫奴仅仅只与她的视线短暂的接触后,很快便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她早已知道李钦载是有妻子的,而她也无意参与到李钦载的家庭中。   在她的世界里,爱就是单纯的爱,绝不掺杂别的东西。家庭,婚姻,柴米油盐,那都是对爱的消耗。   喜欢这个男人,就跟他睡一觉,睡醒后便离开,不给彼此造成负担。   如果某天突然很想他了,便千里奔赴而来,见他一面,就当是服下一帖慰藉相思的良药,然后转身潇洒离去。   但她绝不愿为了他而交付一生,从此被关在深宅后院里相夫教子,紫奴做不到。   这便是紫奴,独一无二的楼兰公主。   崔婕定定注视紫奴良久,红艳的嘴唇突然一抿,轻笑道:“这位,莫非便是楼兰公主,紫奴?”   李钦载没介绍,但崔婕就是认出了她,没办法,那双紫色的眼眸简直是行走的名片。   紫奴这时也回过神,硬着头皮上前朝崔婕盈盈一礼:“流亡之人,拜见李夫人。”   崔婕搀住了她的胳膊,笑道:“莫多礼,你与夫君的事,我早就听说了,都是自家人,无须客气。”   紫奴俏脸一红,也不知崔婕都知道了她与李钦载之间的什么事,但那一晚是她主动与李钦载春宵一度,这等羞人的事情,绕是开放大方的异域女子,也禁不住脸红心跳。   崔婕仔细打量着紫奴,然后轻轻叹息。   不得不说,夫君这双狗眼真是够犀利的,审美更是正常得不像话。   眼前这位异域女子确实是国色天香,无论容貌还是身段,皆是倾城之姿,尤其是那股子难以言喻的异域风情,就连崔婕这个女人看了都忍不住被她吸引,更别说对男人的诱惑力了。   “真美……”崔婕喃喃赞道。   紫奴垂头道:“李夫人才是人间绝色,李县侯好福气。”   崔婕拉起她的手,笑道:“当初夫君身陷重围,明知是绝境,你却仍对他不离不弃,这份情意不仅夫君刻骨铭心,我也记得呢。”   紫奴紧张地道:“当时……情难自抑,夫人见谅,我,我没别的心思……”   崔婕笑道:“好啦好啦,你莫怕,我没有怪罪的意思。”   说着从头上摘下一支碧绿的玉簪,轻轻地插在紫奴的满头秀发上,道:“今日相逢有点突然,没有备下见面礼,这支簪子是我的陪嫁,便赠予你,收下,莫推辞。”   略带强势的赠礼,紫奴只好收下并道谢。   李钦载站在一旁,一直没吭声,见二女已经论上了交情,这才上前问道:“紫奴,刚才树林里发生了何事?”   紫奴一凛,道:“自从与你分别后,我带着随从本打算去波斯国,后来遇到一个吐火罗胡商被一群黑袍武士追杀,我和随从将胡商救下,那群黑袍武士却不肯罢休,一直追杀到大唐的阳关。”   “本以为进了大唐境内,他们就不敢再犯,谁知从阳关到长安这一路,我们又遭遇了不下五次刺杀,他们显然是一个非常庞大的势力,这一路上到处都是他们的人马。”   李钦载皱眉:“那个胡商做了什么,竟被人如此锲而不舍地追杀?”   紫奴摇头:“那胡商狡猾得很,问他他也不肯说。”   李钦载愕然:“连底细都不清楚,你们保护他干啥?你是公主,又不是圣母,惯他的臭毛病。”   “保护他一次两次也就够了,你们居然还把他千里迢迢送来长安,那胡商来长安干啥?”   紫奴脸蛋一红,欲言又止。   崔婕狠狠白了他一眼:“夫君真是……是胡商要来长安么?明明是紫奴要来长安,你猜她来长安干啥?”   李钦载一怔,接着恍然大明白,叹道:“你一个外国女人,还学我们大唐人玩起了含蓄……啧,想见我就直说,莫名其妙还扯个胡商出来。”   紫奴红着脸,嘴硬道:“谁想见你,是胡商说,他有个东西,能让你升官晋爵,于是我顺便将他带来长安。”   李钦载冷笑:“凭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我就能升官晋爵,你知不知道你已涉嫌侮辱我大唐的官制?”   紫奴气得咬牙,狗男人的狗嘴越来越毒了,每天是把砒霜当零食吃么?   “李县侯,你最好认真一点,我觉得这个胡商的身份不简单,否则我们护送他的沿途不会有如此多的刺杀,至于他说什么升官晋爵,我也没当回事,重要的是问出他的底细,也许跟你们大唐有关。”   李钦载转身朝老魏挥手:“去树林里,把那个胡商带过来。”   老魏领着几名部曲进了树林,很快,众人搀着一名胡商走过来。   胡商的样子很狼狈,刚刚黑袍武士的追杀显然是冲着他去的,此刻他的身上伤痕累累,眼神里布满了惊恐之色,衣裳也处处都是刀痕,头上裹着的头巾耷拉下来,像一头拉磨快累死的驴。   虽然受了惊吓,但胡商的眼力无疑还是在线的,见李钦载衣着华贵,身边又有许多部曲围侍,顿知这是大唐的权贵人物。   于是胡商急忙躬身行礼:“在下伊铎,拜见唐国贵人。”   李钦载笑了笑:“你是商人?”   “是。”   “你究竟干了什么,让如此多的人一批又一批前赴后继追杀你?以你这种招人恨的程度,人间犯了罪都不足以得此待遇,你是犯了天条吧?” 第六百五十六章 弊大于利   这个名叫伊铎的胡商来历很可疑。   李钦载实在无法想象,一个人究竟造了多大的孽,才会被人数千里追杀,让一群黑袍武士把杀他当成了毕生奋斗的事业,千里迢迢从吐火罗追到大唐长安。   牛郎偷看织女洗澡,还偷了她的衣裳,罪过也不过如此了吧。   “你偷看仙女洗澡了?”李钦载冷不丁问道。   “啥?”伊铎愕然。   “没啥,说说究竟怎么回事,你到底惹了谁?还有,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伊铎苦着脸道:“小人真是吐火罗的商人,紫奴姑娘可以作证,她遇到我时,我正在吐火罗跟人做买卖呢。”   李钦载把目光转向紫奴。   紫奴却很不给面子,冷冷地道:“我在吐火罗没见过你做买卖,遇到你时,你正被人追杀。”   伊铎面色一惨,李钦载的眼睛却眯了起来:“姓伊的……”   “这位贵人,小人不姓伊……”伊铎弱弱地道。   “我决定让你姓伊了,”李钦载霸道地一挥手:“姓伊的,你说话最好老实点,我心地不太善良,而且耐心也少得可怜,惹得我不耐烦,就把你送给那些穿黑袍的家伙,反正你的生死与我无关。”   李钦载对伊铎的第一印象就不怎么好。   这货看着一副老实憨厚的样子,但眼神不正,目光处处闪躲,说话也是不尽不实,像影视剧里的炮灰角色,被反派捅刀快断气了才愿意说出凶手名字,千篇一律的没说完就蹬腿,给观众留足了狗血的悬念。   伊铎苦着脸道:“小人说实话,我在吐火罗行商,不小心得罪了当地的权贵,这才被人追杀。”   李钦载冷笑:“从吐火罗到大唐长安,数千里的路程,人家仍然锲而不舍地追杀你,你把人家的祖坟刨了?”   伊铎眼睛急速眨了几下,正要继续解释,李钦载却看清了他的念头,挥手道:“你不必说了,紫奴把你送来长安,已是仁至义尽,接下来你好自为之,咱们分道扬镳吧。”   说着李钦载朝紫奴笑了笑,道:“走,去我家庄子住几日,带你领略一下田园牧歌和令人发指的咸鱼生活……”   紫奴其实对伊铎的秘密也毫不在意,她护送伊铎来长安,不过是想见李钦载的一个借口罢了,此刻心爱的郎君已见到,伊铎是生是死,她已完全不关心。   紫奴犹豫地看了崔婕一眼,崔婕轻笑道:“莫看我,夫君都开口邀请了,你怎好意思不去?千里迢迢来长安,不就是为了他么?”   紫奴脸蛋儿一红,垂头道:“多谢夫人。”   崔婕狠狠白了李钦载一眼,随即叹了口气,道:“若换了别的女子,我可没这么大方,可你真的不一样,就凭你与夫君同生共死的经历,我都没法拒绝你。”   三人说着,竟真的扔下伊铎,转身朝马车走去。   见三人把他扔下,伊铎慌了。   好不容易逃过追杀,来到大唐长安,可是长安难道就安全了?   别的不说,刚刚就在长安城外的树林里,他还经历了一次生死劫关,若非那位贵人的属下相助,今日说不定就死在这里了。   现在贵人不耐烦了,把他扔在这里,伊铎接下来的命运将会如何?   怕是不出三日,他就会横尸野外,被野兽啃个干净。   眼前的贵人,是他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啊。   于是伊铎急忙往前跑了几步,扑通一声跪在李钦载身后,凄然道:“求贵人莫弃我,小人愿为贵人效犬马之劳。”   李钦载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冷笑道:“你这人不老实,我可不敢留一个来历不清不白的人在身边。”   伊铎明白李钦载话里的意思,神情挣扎犹豫半晌,终于咬牙道:“贵人若是介意,小人愿将自己的来历说出来……”   李钦载呵呵一笑:“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的来历对我来说很重要吗?你愿说难道我就愿听了?”   说着李钦载一挥手:“走,上马车。”   伊铎在他身后大声道:“贵人留步!我非歹人,只是……情非得已,事关小人生死,不得不隐瞒。”   “我……是亚述教会的人,只是不被教会所容,叛……叛出了教会,故而被教会中人千里追杀。”   李钦载再次停下脚步,神情有些不解:“亚述教会……是个啥教?”   伊铎仍跪在地上,表情比刚才老实了不少,垂头道:“在波斯和吐火罗,它叫亚述教会,在唐国,它叫‘景教’,贞观年间由使者阿罗本来到大唐所创。”   李钦载神情惊愕:“景教?又特么是景教!”   第一次仔细打量伊铎,李钦载道:“所以,你是景教叛徒?”   伊铎悲愤地道:“小人非叛徒,而是与教会的掌教有私怨,终不被教会所容,他们杀了我的父母妻儿,已断绝了我所有的生路,我不得不逃出吐火罗,来到东方的唐国。”   李钦载皱眉,他是真心不愿与景教扯上任何关系,每个行业,每个团体,都有他们自己的圈子,既然是圈子,自然免不了恩怨情仇。   不过,那都是他们圈子里自己的事情,李钦载一个外人,没兴趣去掺和。   若是收留了伊铎,就意味着自己担上了一桩麻烦。   大唐的景教迟早会得知消息,伊铎仍会被追杀,而李钦载,却不得不被动卷入这场争斗中。   成年人眼里,有时候是非对错其实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利弊。   收留伊铎,李钦载除了招惹景教,给自己惹来麻烦,还能得到什么?   犹豫半晌,李钦载叹了口气,转身走到伊铎面前,道:“景教……我惹不起,所以,不好意思,我护不了你周全。”   “给你一些银钱,你可在长安城内招揽一些游侠儿保护你,如果可以的话,尽量跑远点,一直往东去,跑到新罗或是倭国,那里或许没人再追杀你了。”   见伊铎表情失望,李钦载笑了笑,道:“好了,看在你与紫奴同行一路的面子上,给你一些钱财,我们不熟,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第六百五十七章 回庄   李钦载做不了白莲花圣母,他不会无缘无故发善心。   他人不坏,但也没那么善良,该做善事的时候毫不犹豫,不需要计较得失,该袖手旁观的时候,他比谁都喜欢看热闹。   如果向他求助的是朋友,李钦载一定不问利弊,甚至可以不分黑白,毫无保留地拔刀相助。   可是伊铎与他并不熟,而且伊铎也不像老实人,李钦载的善心自然就有点吝啬了。   都是成年人了,招惹麻烦可以,前提是要有足够的好处,否则我吃饱了撑的无端端为一个陌生人招惹麻烦?   衡量利弊之后,李钦载果断选择放弃伊铎。   拍了拍伊铎的肩,李钦载指向远方,热心地道:“看,你一直往东走,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曾经拥有着的一切,转眼都飘散如烟……”   “一直走到大海边,花点钱雇一艘船,东渡倭国或是新罗,从此定居在那里,不出意外的话,你应该能活到寿终正寝。”   伊铎脸色难看,他根本不愿离开长安,更不愿离开李钦载这位贵人。   从刚才他属下部曲的人数和身手来看,这位贵人显然是有实力保护他的,而且从李钦载的穿着和气度来看,这位贵人在唐国的官爵可能不低。   现成的一条大粗腿可以抱,他为啥要跑去倭国?   “贵人……”伊铎急了。   “不说了,就此告别吧,紫奴,你也跟这位同行的大叔告个别。”李钦载招呼道。   紫奴眼里满满全都是李钦载,对伊铎毫无留恋,敷衍似的朝他挥了挥手,转身便与崔婕手牵着手登上了马车。   李钦载吩咐部曲给伊铎留下一袋钱,然后转身骑上了马,在部曲们的护侍下,继续朝甘井庄行去。   伊铎呆呆地跪在地上,看着李钦载走远,神情愈发惶然,犹豫良久,伊铎一咬牙,起身便朝李钦载的方向追去。   为了保命,撒泼打滚都要留在那位贵人身边!   ……   马车内,崔婕和紫奴仍然手牵着手,二女由最初的陌生,到此刻的欢声笑语,用时仅仅不到一个时辰。   女人的友情真的很奇怪,它高效,快捷,但又不是那么牢靠。   马车内,一直在补觉的荞儿终于醒了,坐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好奇地望向马车内突然多出来的这个女人。   长得挺好看,而且眼珠子居然是紫色的。   荞儿睁着懵懂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紫奴。   紫奴扭头朝他微笑,崔婕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愣啥,快叫二娘。”   这称呼令紫奴又羞又急,忙道:“我不是……”   荞儿却老老实实道:“拜见二娘。”   紫奴红着脸,不知该不该答应,荞儿却好奇地道:“你是我爹的第二个婆娘吗?”   崔婕笑骂道:“不跟你爹学好,什么婆娘的,难听死了。”   荞儿对紫奴万分好奇,尤其是她的眼珠颜色。   “二娘,你与我爹在哪里认识的?你们成亲了么?吃席为何不叫我?你的眼珠为何是紫色的?是在眼珠里面镶了宝石么?”   一连串的问题,令紫奴有点招架不住。   好不容易应付了荞儿,紫奴仔细打量他,然后笑叹道:“你跟你爹长得真像,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   荞儿叹气道:“可我不如我爹有出息……他都两个婆娘了,我却一个都没有。”   二女大笑,崔婕揪着他的耳朵笑骂道:“十年以后才到时候呢,你现在是不是操心太早了?”   紫奴掩嘴笑道:“不仅长得像,这性子也像极了他爹,一大一小都是……哼!”   崔婕帮她把未尽之言补上:“都是混账,大混账和小混账。”   二女坐在马车里,崔婕问起了紫奴这些年的经历,从楼兰国灭,到辗转寄居于吐蕃大相门下,再到与李钦载分别后走遍大唐西域。   没多久,紫奴的言语娓娓之下,崔婕已领略了西域诸国的风土人情,她的神情不由浮上几许羡慕。   “真羡慕你,女儿家能走遍大川大河大漠,这一生活得真值了,不像我,从小被养在深宅后院,这辈子最出格的事莫过于逃婚离家出走,结果自己主动送到那混蛋的嘴边,被他一口吞下……”   紫奴惊愕,忙问缘由。   李钦载与崔婕的故事,他并不曾告诉紫奴,崔婕也不隐瞒,于是将当年她逃婚的种种经历说了出来。   紫奴听完后噗嗤一笑:“夫人你这逃婚可真是……”   崔婕也有些羞惭,苦笑道:“当初还是太年轻,也没经验,鬼使神差的主动送上门,至今仍被他取笑。”   紫奴主动握住她的手,道:“你和李县侯是天生的缘分,老天爷在你们前世便定死了,逃也逃不了的。”   崔婕嗯了一声,甜蜜地掀开车帘,朝马车外骑马的李钦载看了一眼。   马车外,见崔婕莫名其妙将头伸出马车外,李钦载狠狠朝她脑门一拍:“缩回去!”   一行人赶到甘井庄已是日落时分。   骑在马上,看着熟悉的山水和沃土,村落里袅袅升起的炊烟,闻着庄户家飘来的饭菜香,李钦载深吸了口气。   “这才是我的地盘,我的归宿。”李钦载喃喃道。   钟鼎山林各天性,人间宠辱休惊。   惊涛骇浪之后,终究归于平静。   一名庄户扛着农具走过村口,见到李钦载和部曲们,庄户一愣,接着大喜,没等李钦载招呼,庄户扯着嗓子大吼起来。   “五少郎回庄了!”   仿佛一滴水珠落入油锅,整个甘井庄瞬间沸腾起来。   无数庄户迎了出来,男男女女,老少妇孺,庄户们很快聚集在村口,一齐朝李钦载行礼,欢欣地围住他。   李钦载早已下马,忙不迭跟庄户们还礼,向每一个熟悉的面孔热情招呼。   庄户们显然已知道李钦载在吐谷浑的事迹,除了迎接,更多人向他道贺,恭喜他爵晋县侯,李家一门除了英国公,又多了一位侯爷,家业必百年不衰,而他们这些李家的庄户们,自然一荣俱荣。   跟着有本事的主家,大家都有好日子过,庄户们的价值观就是如此朴素。   一群人簇拥着李钦载和家人,慢慢地朝别院走去。 第六百五十八章 子夜跪人   一行人来到别院,宋管事早已等候在别院门口,见了李钦载和崔婕,自然上前又是行礼又是道贺,老泪纵横的样子不论真假,还是令李钦载颇为感动。   “明日请全庄吃席,李公子买单!”   心情舒畅的李钦载很大方,自家的庄户,大方是应该的,有事没事请他们吃点啥,送点啥,人家愈发感恩,锄头都挥得更勤快。   宋管事忙不迭派人去账房支钱,连夜赶去渭南县城采购。   请一村子人吃席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肉啊菜啊,都必须提前准备,李家五少郎一句话,下面的人跑断腿。   吩咐过后,李钦载等人便在别院安顿下来。   崔婕和紫奴似乎很投机,女人建立交情的能力真的很神奇,几个关于保养皮肤,衣裳款式等话题一出,立马变成了亲姐妹。   二女有说不完的话,李钦载在旁边欲言又止。   最后崔婕瞥了他一眼,轻笑道:“夫君今晚自己睡,我和紫奴妹妹多说说话儿。”   李钦载叹了口气,就知道是这结果,两个都是自己的女人,于是形成了微妙的平衡,矜持也好,礼貌也好,都不肯跟他睡。   紫奴也就罢了,毕竟只有一夕之欢,如今与他仍是名不正言不顺,今晚不可能跟他睡。   可崔婕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婆娘,她矜持啥?   当着妾室的面理直气壮把男人睡了,不是更有面子,更能立威吗?   瓜婆娘。   夜深人静,李钦载独守空闺。   正迷迷糊糊快睡着时,丫鬟小心翼翼地敲他的门。   一肚子怒火的李钦载猛地打开房门,丫鬟吓得跪在地上泪如雨下,仿佛自己打开了老虎笼子。   “五,五少郎恕罪,恕罪!”   李钦载冷着脸道:“你最好有正事,而且这件正事值得我醒过来,不然你就惨了!”   “是,是宋管事让奴婢叫醒您……”丫鬟颤巍巍地道。   “说正事。”   “府外有人跪在门口,一个西域胡商,好像走了很久的路,说是求见五少郎,宋管事赶他也赶不走,又不知他是什么来路,宋管事只好请五少郎定夺。”   说起胡商,李钦载立马想到是伊铎。   这货居然靠步行走到甘井庄了,为了活命,他也是蛮拼的,走夜路竟没被狼叼走,还真是福如东海。   这年头生态环境好,到处都是野生动物,庄子里每到晚上都能听到狼嚎,听说偶尔还有狼群或猛兽袭击村庄的事件,村里的孩子都被大人严厉禁止出村玩耍,怕的就是遇到猛兽被叼了。   伊铎这位胡商倒是艺高人胆大,有直面猛兽的勇气,还怕啥追杀呀,真是低估自己了。   “我跟他不熟,爱跪不跪!”李钦载打了个呵欠,转身便关了房门,然后从里面扔出一句话:“告诉宋管事,就当没看到。”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迷迷糊糊醒来,洗漱过后,崔婕和紫奴也牵着手走来,再加上荞儿,四人在后院里吃过早膳,崔婕便兴冲冲要带着紫奴参观村庄,顺便河里钓鱼,采蘑菇。   这些都是当初崔婕与李钦载认识后,两人点亮过的技能。   李钦载实在忍不住了,好心地提醒道:“刚过完年,渭河还没解冻,蘑菇也不是这个季节采的……”   紫奴噗嗤一笑,崔婕一滞,狠狠剜了他一眼,又对紫奴笑道:“无妨,我们去河边搭帐篷,生火烤肉,夫君烤肉的本事可是一绝,当今天子都喜欢极了呢。”   李钦载一愣:“你们俩婆娘玩耍,为啥带上我?”   崔婕哼道:“就要,紫奴妹妹头一回来咱庄子,夫君不该尽地主之谊吗?”   李钦载点头,望着紫奴道:“你喜欢吃烤肉吗?”   紫奴抿唇一笑:“还行吧。”   “那咱就不吃,乖乖等中午,家里厨子做饭。”   荞儿却道:“爹,我想吃烤肉……”   李钦载柔情一笑,摸了摸他的头:“荞儿乖,你听话吗?”   “听话。”   “听话,那咱今天不吃烤肉,想吃的话做一百道题,你选哪样?”   荞儿不假思索地道:“我不吃了。”   李钦载释然一笑:“摆平!”   四人走出别院,李钦载要去学堂看看,崔婕坚持带紫奴参观村庄,荞儿纯粹出门找熟人玩耍。   刚跨出门槛,李钦载脚步一顿,赫然发现昨日那个名叫伊铎的胡商仍跪在门口,他的身躯已摇摇欲坠,如今的时节仍非常寒冷,地上积雪未化,伊铎跪在雪地里不停发抖,脸色有几分不正常的潮红。   李钦载皱眉,耳房内,宋管事走了出来,指着伊铎道:“五少郎,这人跪了一夜,说是求见五少郎,您昨晚有吩咐,老朽不敢擅专,只好听之任之。”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给他找个屋子,把他扶进去,这模样显然发烧了,找个大夫给他灌点药,治好了再赶出去吧。”   宋管事点头应了。   伊铎的神智已有些迷糊,李钦载走到跟前他也仿佛没看见。   别院里出来几名下人,将伊铎搀扶进房。   走在去往学堂的路上,李钦载含笑跟遇到的庄户打招呼。   紫奴在他身后轻声道:“那个伊铎,似乎还有秘密,他说自己有一个东西,能让你升官晋爵,你不问问吗?”   李钦载摇头:“没啥好问的,他得罪了景教,若收留他,我也会得罪景教,说实话,我得罪不起。”   紫奴哦了一声,关于这些事,她其实并不太关心,她的眼里只有李钦载。   见李钦载不感兴趣,紫奴也懒得提了。   崔婕带着紫奴参观庄子,李钦载则独自进了学堂。   学堂还是老样子,建筑没啥变化,里面静悄悄的,学生们都放了年假回长安了,没到开学的日子。   正要去宿舍看看,冷不丁从宿舍里冲出一道人影,像只大耗子飞快窜到李钦载面前,抓着他的手便哭。   “李县侯终于回来了,出使西北为何没叫我?”来人嚎啕大哭。   李钦载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竟是骆宾王。   李钦载的表情立马有些尴尬:“观光兄,久违了。”   骆宾王却没顾得上问候,仍然悲怆哭泣:“为何不叫我?”   “呃……当初陛下令我出使的旨意来得急,我接到旨意立马就出发了,实在来不及叫上你。”李钦载诚恳地道。   骆宾王哭声一顿,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诚挚的表情,久久不动。   半晌之后,骆宾王又哇地哭出声来:“你明明是忘记叫我了!”   李钦载擦了把额头的汗,好尴尬,竟然被看穿了,是谁走漏了风声? 第六百五十九章 掌教登门   文化人不好骗,满嘴的鬼话人家一丝都不信,而且非常犀利地一语道出事实真相。   骆宾王哭得很真挚,看他的模样,是真伤心了。   作为李钦载的幕宾,出使西北如此重要的事情,幕宾不仅没参与,东家甚至都忘记跟他打一声招呼,骆宾王还是在李钦载上路后才知道的。   知道李钦载上路的那一刻,骆宾王可谓肝肠寸断。   太不尊重人了,幕宾也是每月领工资的,如此重要的人物咋就给忘了呢?   君不见当年卧龙凤雏的待遇,得一可安天下。这位东家倒好,出趟差都不带他。   “好了,下次若有差事,我一定叫上你。”李钦载安慰道。   骆宾王哭声再顿,接着又哽咽道:“不!你下次也不会叫我的,我已看穿你了!”   李钦载愈发尴尬了,好聪明啊,扪心自问,下次若还有差事,自己真的不会叫他,毕竟一个文化人在身边有点多余……   骆宾王的哭泣是有原因的。   他是初唐四杰之一,胸怀大志向的文化人,以他的能力和志向,当然不会甘心于屈居人下当一辈子幕宾。   简单的说,他当幕宾是为了要一个进身之阶。   李钦载出使西北,如果带上他的话,这个进身之阶就成功收获了。   逐鹿西北,领雄兵,征不臣,为大唐社稷扩充数千里版图,这样的功绩傍身,何愁天子不封他一个官职?   看看这位不靠谱的东家收获了什么。   从西北归来,爵晋县侯,更赐了一堆鸡零狗碎,各种赏赐各种升晋,一个二十多岁的臣子,靠着收纳吐谷浑的功劳,年纪轻轻便封了侯,关键是朝野的反对声很小,基本属于众望所归了。   想到这里,骆宾王更是心梗。   你特么多带个幕宾会死吗?让我沾沾光不行吗?哪怕把我当成一张厕纸呢。   “观光先生,我发誓,下次有机会一定带上你,我的人品你还信不过吗?”李钦载诚恳地道。   骆宾王脸颊抽搐几下,你好意思提人品,也是勇气可嘉。   努力平复了悲愤的情绪,骆宾王恢复了文化人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是在下失仪了,李县侯恕罪……”骆宾王使劲吸了吸鼻子,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李县侯为大唐立下大功,一朝封侯,百世长盛,在下恭喜李县侯。”   说起封侯,骆宾王又是一阵心梗。   这回真是……汤都没喝上啊!   大嘴一咧,骆宾王正要再哭几声,李钦载有些不耐烦了。   文化人都是啥德行,没完了还!   “再哭抽你了啊,你见过我抽那些小混账的。”李钦载冷冷道。   骆宾王立马乖巧起来。   “这就对了,”李钦载赞许地道:“屁大个事,哭啥?知道你想当官,咱们还年轻,多的是机会,下次若天子有诏,我一定带上你,若是征战敌国,我让你做前锋。”   “一人一枪朝敌军发起自杀式冲锋,能不能活我不知道,但一定会立功,就算死了,我也保证天子给你追封个啥子啥伯的,成全你一片铁血丹心……”   骆宾王叹道:“李县侯,在下是幕宾,是读书人,冲锋的事轮不到我。”   李钦载摇头,想要立功当官,光动嘴可不行。   比如李钦载,拳脚不行,可他还是出生入死,差点永远埋在西北,豁出命才挣到了这个县侯。   骆宾王若以为坐在帅帐里出出主意,就能博个功名,怕是在想屁吃。   “学生都放年假了,就连李敬玄都回家了,你为何还留在学堂?你是孤儿吗?”李钦载好奇地道。   骆宾王脸色一僵:“在下不是孤儿!留在学堂就是为了等李县侯归来。”   “等我回来,当着我的面哭几声,故意恶心一下我?”   骆宾王苦笑道:“哭几声是其次。主要是谴责一下李县侯,现在谴责完了。”   “眼看快开学了,既然观光先生没事,不如打扫一下课室和宿舍,新年新气象嘛,回头送你几坛好酒,对了,山上不是建了个亭子吗?你去山上喝,雅得一塌糊涂。”   ……   李家别院,一碗药汤灌下去,胡商伊铎醒来了。   挣扎着要起身继续求见李钦载,被宋管家牢牢摁在床榻上。   治你是一回事,见我家五少郎是另一回事。   五少郎不想见的人,磕破头都没用。   虽然不知五少郎为何死活不肯见这个胡商,但宋管事是个聪明人,他已隐隐察觉到,眼前这位胡商恐怕是个麻烦。   因为他脸上就差写“求生”俩字了,能让他如此惶惶不可终日的,自然是一桩大麻烦,五少郎若见了他,岂不是自惹麻烦上身?   于是宋管事对伊铎更没好脸色了,要不是伊铎仍然发着高烧,宋管事早就命人把他扔出去了。   “那胡商好不懂事,人还发着烧呢,死活要见您,老朽派人守在他房门口,不准他出门,若他还纠缠不清……”宋管事迟疑道。   “那就揍他一顿,再扔到村口,让他滚蛋,惯他臭毛病!”李钦载果断地道。   心里有点不爽,这是打算赖上自己了?   虽然伊铎没透露任何端倪,但李钦载隐隐察觉到,这货还藏着秘密不肯说。   对陌生人的秘密不感兴趣,但既然要向人求救,主动把秘密说出来是一种态度。   遮遮掩掩藏头露尾,既要保守秘密又要保命,当李钦载是大冤种么?   下午时分,李家别院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客人是个陌生人,手执一份名帖,站在府门外,彬彬有礼地请值守的部曲将名帖送进门。   李钦载正在前堂烤炭火,见到名帖后表情顿时凝重起来。   名帖上的名字和头衔都很陌生,但组合在一起,李钦载却不得不重视。   “东方唐国景教,掌教,杨树恩。”   头衔既然是“唐国景教”,那么至少是景教在整个唐国的瓢把子,正儿八经的宗教领袖。   来头不小,李钦载不得不见。   叫人将这位杨掌教请进前堂,李钦载客客气气地见了他。   杨掌教大约四十来岁年纪,穿着长衫文质彬彬的样子,看起来像一位志得意满进京赶考的书生。   隐隐明白人家登门的目的,可他是以礼求见,李钦载无法拒绝。 第六百六十章 礼数周到   李钦载在如今的朝堂分量不小。   天子宠信,而他也争气,没辜负天子的器重,抛开他大大小小的各种新发明不算,前后他也灭掉了两个国家。   能够灭两国者,他的爷爷李勣都没做到过。   爵封县侯,金字招牌响当当,虽然甘于平淡的生活,自己退居甘井庄过着如同隐士般的生活。   可谁要是觉得他真是个无权无势的隐士,那就是找死了。   景教内部显然是有人研究过李钦载的,他们很清楚李钦载的分量,更清楚用什么级别的人物来跟李钦载见面。   景教东方掌教,大唐境内景教最大的头儿,已经很给李钦载面子了。   杨树恩进了前堂很客气,首先主动行礼,然后告罪,连称来得冒昧失礼,最后又恭贺李钦载荣晋县侯。   礼数上无可挑剔,李钦载也只好以礼相待。   没那么多王霸之气可用,战场上用光了,人家身份够了,礼数也不缺,李钦载若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倨傲模样待人,那叫不懂事。   最重要的是,人家是带了礼物登门的。   宋管事给他递了悄悄话,人家带的礼物不轻,非常贵重,各种玛瑙宝石装了一箱子。   天降横财,这就是贵客啊。   “李县侯领军征战西北,驱吐蕃,收吐谷浑,数千精锐兵马驰骋塞外,扬我大唐国威,在下万分钦佩,今日得幸,得见尊容,实是三生有幸。”杨树恩态度谦逊地道。   李钦载笑了:“杨掌教莫客气了,你是掌教,事务繁忙,有事不妨直说,咱们省下客套寒暄的流程吧。”   杨树恩笑道:“李县侯快人快语,不愧是天子甚为器重的股肱。”   沉吟片刻,杨树恩缓缓道:“今日在下冒昧前来,是为了向李县侯讨一个人……”   李钦载眼睛眨了眨:“伊铎?”   “正是。此人是我景教的叛徒,吐火罗的亚述本教已经千里传书,令在下必须将此叛徒拿获,严正教法,以儆效尤,否则我景教若对叛徒纵顾,何以服天下百万教众。”   “听说伊铎此贼昨日被李县侯所救,在下实不忍李县侯被奸贼蒙蔽,此贼看似可怜,实则罪大恶极,在吐火罗亚述本教做了许多天怒人怨的恶事,教中上下义愤填膺,故而才会对他数千里追杀。”   李钦载哦了一声,懒洋洋地道:“你们景教的事,与我无关,谁是谁非我也并不感兴趣……”   杨树恩笑了:“李县侯眼中装的是江山社稷,是报效家国,我等微末教派的家务事,自然入不得李县侯的眼,是在下孟浪了。”   李钦载笑了两声,道:“不过有个事我想问问,你们景教追杀伊铎,为何还要杀我的女人?”   杨树恩愣了一下,接着大惊失色:“李县侯何出此言?景教何时对您的女人有加害之举?”   “从吐火罗一路护送伊铎,直到大唐长安,那个黑巾蒙面的,就是我的女人,这一路她可受了不轻的伤,身上的刀痕全是你们景教干的……”   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李钦载淡淡地道:“杨掌教,是不是该给我一个交代?”   杨树恩呆住了,李钦载说的那个黑巾蒙面的女人,他已从属下的描述中听说过。   简单的说,如果没有这个女人和她随从的保护,伊铎这会儿早就过完头七载歌载舞去投胎了。   所以,她竟然是李钦载的女人?   这就麻烦了!   景教要杀的是伊铎,那个黑巾女人保护他,景教的杀手当然连着一起干掉,结果那个女人好死不死竟是李钦载的女人……   接下来杨树恩都不知如何开口解释了。   “她……那个黑巾蒙面的女子,竟是李县侯的女人?”   李钦载眯着眼睛笑道:“她就在我家后院养伤,伤得很重,就剩一口气吊着了,要不要把她抬出来让你见见?”   杨树恩连道不敢,脸色已有些变了。   景教势大,教众虽然没有百万那么夸张,可规模也不小,数十万信徒是有的。   李钦载是天子面前的重臣,景教不是惹不起他,而是招惹他之后,付出的代价不小。   权衡利弊后,杨树恩立马选择认怂。   宗教领袖又如何?还是要向权贵低头,在权贵眼里,宗教不过是愚弄民心的工具而已。   “李县侯恕罪,此事是误会,在下实不知她是您的女人,否则借景教一百个胆子也断不敢加害她,我们要的一直只是伊铎而已。”   李钦载又笑了:“伊铎也在我府上养伤,你出门走几步就能见到他。要不……你现在把他带走?”   杨树恩眼皮一跳,见李钦载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很清楚,李钦载的这句话是反话。   此刻他若真把伊铎带走,怕是连他在内,今日都出不了村口。   杨树恩直起身,神情凝重地道:“在下向李县侯赔罪,如果不介意的话,在下亦愿向那位黑巾女子赔罪。”   “为了赎我景教冒犯之罪,在下愿再送上银饼万两,宝石两箱,象牙犀角珊瑚等,聊表景教歉意。”   李钦载嘿嘿笑了两声。   杨树恩咬了咬牙,道:“沿途追杀的景教信徒,在下将他们全拿下,绑到李县侯面前杀了,为您和您的女人出口恶气,李县侯意下如何?”   李钦载笑容渐敛,轻轻叹了口气。   一教掌教,已经妥协到这个地步,几乎可以说是卑微了,可见他对伊铎真是必除之而后快。   这货在吐火罗到底惹了多大的麻烦?   李钦载没法再提条件,而且他也没兴趣袒护伊铎,本来与他就是陌生人,而且那货看起来就很不老实。   沉吟良久,李钦载突然问道:“杨掌教是独自一人来甘井庄的?”   杨树恩急忙道:“在下带了一百余教众,不敢冒犯李县侯之虎威,进村之前让他们都留在村外。”   李钦载无奈地摇摇头,好吧,里子面子人家都给足了。   “伊铎就在前院的偏房里,人发烧了,还在养病,你们再等一日,明日再来把他带走。”李钦载道。   杨树恩大喜,起身朝他行了一礼:“多谢李县侯。” 第六百六十一章 峰回路转   七尺高的大活人,说卖就卖了。   这就是成年人的利弊。   本来想坚持一下原则和风骨,可人家给的实在太多,李钦载一晃神没搂住,情不自禁地把伊铎卖了个干净。   杨树恩非常恭敬地告辞,满心欢喜地离开了李家别院。   一百余教众仍然很懂规矩地守在村口,从始至终没敢踏入甘井庄一步,杨树恩就等着明日将伊铎从李家别院带出来,然后……给他举办一场隆重的告别人世的活动。   杨树恩走后,李钦载喜滋滋地数着院子里的礼物,一个个箱子打开,看着里面价值不菲的宝石象牙,欣喜地计算它们的价值。   这笔横财来得既意外又猛烈,李钦载甚至都有一种黄粱一梦的荒唐感。   那个叫伊铎的胡商显然很值钱啊。   内心稍微有点内疚,不管怎么说,李钦载终究是把人卖了,而被卖掉的那个人此刻仍不知情,他还在发着高烧,对屋外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李钦载决定探望一下他。   走进伊铎的屋子,里面光线很暗,伊铎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额头上搭着一块冷巾,正在痛苦地呻吟。   察觉到有人靠近床榻,伊铎睁开眼,见李钦载含笑看着他,伊铎顿时恢复了神智,激动得奋力支起身子,哽咽道:“贵人终于肯见我了!”   “躺下,好好养病,莫着了风寒。”李钦载柔声道。   “多谢贵人关怀,”伊铎哽咽道:“小人昨日第一眼见到您,就知道您是个好人,是善心人。”   李钦载尴尬地咧嘴:“好人……也没好得那么纯粹,终究是掺了点杂质的。”   伊铎非常懂事地一串马屁温柔地拍上去。   李钦载被拍爽了,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老伊啊,问你个事儿……”   “贵人您请说。”伊铎已无力计较自己究竟姓不姓伊这件事了。   “你在吐火罗到底犯了什么事?别告诉我说只是跟教徒有私人恩怨,私人恩怨不可能让人家数千里追杀到长安。”   伊铎脸色一变,陪笑道:“贵人多虑了,真是私人恩怨,那人后来在亚述教中掌了权,便容不下我了,当初的仇怨积得比较深,他铁了心要杀了我。”   李钦载冷笑:“真的?”   伊铎点头:“真的,小人不敢瞒骗贵人,吐火罗的风俗与大唐不同,那里的男人都很小气,若是结了仇怨,必要杀了仇人才甘心。”   李钦载长舒一口气。   好了,不愧疚了。   这货既然油腔滑调不说实话,就怪不得自己把他卖了,把自己当傻子糊弄,还想要保命,呵呵,长得丑,想得美。   今日本来打算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他刚才说了实话,李钦载说不定会让他偷偷逃了,也算对得起他跪了一夜的辛苦。   现在嘛……   “好好养病,来了大唐后好好生活,争取早日投胎换骨……”李钦载柔声鼓励道。   伊铎一惊,惶恐地看着他。   李钦载顿觉失言:“说错了,是脱胎换骨。”   伊铎的眼神迅速安宁祥和。   说了半天话,伊铎有些困倦,打了个呵欠。   李钦载识趣地退了出去。   ……   第二天,天刚亮,杨树恩领着两名景教教徒站在李家别院外。   不登门不求见,就这样静静地站着。   宋管事打开门吓了一跳,正打算去后院通禀五少郎,然而想到五少郎恐怖的起床气,宋管事立马打消了念头。   当然,宋管事还是很客气,将杨树恩请到侧门内的耳房里坐下。   一直等到上午时分,李钦载终于起床,听说杨树恩来了,于是走到前院,与杨树恩又寒暄了半天。   大家本来不熟,客套话翻来覆去的说,嘴里都淡出个鸟了,杨树恩这才小心翼翼地试探,能不能将伊铎送出来。   李钦载很大方地挥手,命部曲将伊铎一左一右搀扶出来。   伊铎本来没睡醒,被李家部曲强行开机,一脸懵逼地走出别院的大门,见到李钦载后还是很懂事地行礼。   李钦载笑着指了指门外台阶下的杨树恩,道:“老伊,有朋友来看你了,他说要将你接到他家养病。”   伊铎扭头望去,却对杨树恩感到很陌生,他本是吐火罗人,仓惶逃来长安,根本不认识景教在大唐的掌教。   虽然不认识,但伊铎却从杨树恩冷笑的表情上察觉到不妙,脸色剧变。   杨树恩朝伊铎笑了笑,道:“先通个名儿,我是景教东方掌教,杨树恩。伊铎,你叛出景教,罪大恶极,跟我走吧。”   伊铎脸色瞬间苍白,望向李钦载怒声道:“贵人何故出卖我?”   李钦载叹道:“我再三问过你的来历,你嘴里没一句实话,不好意思,只好把你含泪送人了。”   杨树恩朝两名教徒挥了挥手,冷笑道:“将我们这位教中叛徒请过来,带走!”   两名教徒身材魁梧,上前一左一右将伊铎架住,轻松地将他带到杨树恩面前。   伊铎奋力挣扎起来,犹不忘回头怒视李钦载:“你骗了我!你们大唐人都是骗子!”   李钦载冷笑道:“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该不会以为我们大唐的权贵真那么好糊弄吧?随口瞎编一套鬼话我就真会好好保护你?天真了啊。”   杨树恩也附和着笑道:“此贼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李县侯面前耍弄聪明,岂非自寻死路?哈哈。”   两名教众架起伊铎便走,李钦载在后面殷殷挥手作别:“有空常来玩啊!”   杨树恩朝李钦载长揖一礼,深深地道:“李县侯深明大义,这份人情杨某记住了,来日必有所报。”   交接的画面既温馨又愉快,双方在欢笑声中完成了肮脏的PY交易。   李钦载正要转身进门,不料被架住的伊铎突然大吼道:“贵人,贵人!我有一物献上,此物可活命百万,惠泽天下!”   李钦载脚步一顿,扭头嗤笑:“莫挣扎了,没用的,我可没见过能活命百万之物,当你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么?”   伊铎情知生死就在这一刻,顿时也不敢再遮遮掩掩了,厉声道:“此物产于大洋彼岸无名大陆,有人历经九死一生将其带到吐火罗,其物味美而高产,可活命百万!”   杨树恩见伊铎语无伦次,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刚要叱喝,却不经意间看到李钦载的表情。   刚刚还笑容满面的李钦载,此刻脸色竟已一片凝重肃然。   “你,说,什,么?”李钦载一字一字缓缓问道。 第六百六十二章 食言反悔   伊铎的一句话,彻底将李钦载震住了。   味美而高产,可活命百万。   李钦载脑海里第一个念头便是高产的粮食物种,土豆,玉米还是红薯?   仿佛无声处的一道惊雷,在漆黑的夜空炸响,李钦载忍住脱口而出的惊叫。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李钦载脸色沉了下来。   伊铎见李钦载脸色变了,情知刚才自己的话已起到了作用,不由长松了口气。   这是他保命的最后一个筹码,如果还不能引起这位唐国贵人的重视,那么老天注定他今日必亡。   幸好,这位贵人听进去了,而且重视起来了。   “我从吐火罗一个商人手中,得到了几株粮种,这种粮食,你们唐国没有,吐火罗波斯都没有。”伊铎此刻一点也不惊慌,反而朝李钦载露出了肆意的笑容。   “粮种在哪儿?”李钦载紧问道。   伊铎嘿嘿直笑,脸上又是那副讨厌的狡诈模样。   显然,命没保住之前,他不可能说出来。   李钦载挥手:“搜身!”   没等景教的教徒动手,门前的李家部曲已冲了上去,一个扫堂腿将他原地放倒,然后将他的衣裳扒了下来。   部曲们搜身有一套,从衣裳领子处一寸一寸地摸索,不错过没一处地方。   伊铎被扒得精光,寒风在他身上肆虐而过,他被冻得瑟瑟发抖,却也毫不在意,反而笑道:“贵人多虑了,如此重要的东西,我怎能放在身上,早就藏好了。”   李钦载脸色冷了下来,望向杨树恩。   杨树恩被眼前这一幕搞懵了,但他从二人的对话中隐约明白,伊铎已然有了新的筹码,这个筹码说不定真能保住他的命。   “李县侯,此叛贼惯来奸诈,您不可信他的鬼话。”杨树恩急忙道。   李钦载陷入挣扎中。   他不确定伊铎的话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为了这株粮种,李钦载不介意跟杨树恩翻脸,因为这是事关百万性命,事关大唐百年国祚的大事,彻底得罪景教也在所不惜。   如果是假的,而李钦载又因此跟景教翻脸的话,那可真就自陷麻烦,连他都不知如何善后了。   伊铎这种狡诈奸猾的人,能信吗?   来到这个世界至今,李钦载从未经历如此艰难的挣扎。   别院门前明明站着不少人,却陷入一片沉默,沉默中仿佛在酝酿着风暴。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李钦载那张阴晴不定的脸,杨树恩紧张地吞咽口水,伊铎有恃无恐地看着李钦载微笑。   李钦载身后,刘阿四等部曲也察觉到不对劲,手背在身后做了个手势,十几名部曲悄无声息地走位,隐隐将众人围在中间。   伊铎看出了李钦载的挣扎,笑道:“贵人,我的话一句不假,此粮种是我在吐火罗的一个商人手中得到的。”   “实话告诉你,得到它的手段不怎么光彩,正因为我亲眼见过它产出的量,尝过它的味道,所以我知道它对你们唐国是怎样的重要。”   “贵人要不要赌一把,赌我的话是真是假?”   李钦载深吸了口气,咬牙。   这种被人挟制的感觉真的很不爽。   经过许久的挣扎思索后,李钦载终于还是决定,赌一把!   抬起头时,李钦载的眼神已然带着一股子疯狂。   杨树恩将他的变化清楚地看在眼里,心中顿时一沉:“李县侯,大丈夫一言九鼎,说好的事情怎能反悔?”   “你若改变主意,可曾想过彻底得罪我景教的后果?”   李钦载叹气,苦笑着朝杨树恩拱了拱手,道:“杨掌教,抱歉了。今日伊铎怕是不能跟你走了。阁下放心,他纵在我的手里,也断不会太惬意。”   杨树恩见李钦载果然决定反悔了,不由又惊又怒,突然朝两名景教教徒厉声喝道:“动手!杀了他!”   两名景教教徒愣了一下,拔刀便朝伊铎劈去。   然而刘阿四等部曲早就对众人形成了包围之势,在知道李钦载决定保住伊铎之后,部曲们怎会任由伊铎死了?   幽寒的刀光从伊铎的头顶劈下,离他头顶尚有半尺,刀便被一柄横刀架住,发出刺耳的金铁相击的声音。   另一只手拖住伊铎,粗鲁地往后一拽,伊铎整个人在雪地里滑了半丈远停下,然后一名李家部曲毫不客气地将伊铎整个人翻转过来,利落地用绳索绑了一个大闸蟹式蝴蝶结。   另外几名部曲脚步横移,挡在李钦载身前,拔刀指向杨树恩。   一套动作可谓行云流水,李家部曲的配合默契令人叹为观止。   到嘴的鸭子飞了,杨树恩气急败坏,指着李钦载道:“李县侯,你过分了!说好的事情反悔,诚信何在?”   “你纵蒙天子宠信,怎能恃宠而骄,我景教也是能上达天听的,今日之所为,我必在天子面前参劾你!”   李钦载有些尴尬,揉了揉僵硬的脸,苦笑道:“要不,杨掌教就当咱们从未认识过?”   杨树恩脸色阴沉地盯着他,道:“伊铎此贼,李县侯确定要保他了吗?”   李钦载点头:“确定要保,当我欠你一份人情,杨掌教给个面子如何?一个叛徒而已,翻不起风浪,我的人情可比一个叛徒值钱多了。”   杨树恩不为所动,冷冷道:“你可知这恶贼在吐火罗做下了什么事?”   “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伊铎纵是罪恶滔天,今日我也必保他性命。”   见李钦载语气坚决,杨树恩终于绝望。   他知道,今日已断不可能从甘井庄带走伊铎了,李家部曲都是百战之悍卒,景教教徒论武力,没法跟李家部曲相比,不可能从他们手中把人抢走。   “好,好!李钦载,咱们朝堂上见,这大唐的天下,终归有讲道理的地方,告辞!”   杨树恩拂袖转身,领着两名教徒怒冲冲离开。   李钦载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一直在避免招惹麻烦,没想到终究还是把麻烦惹上身了。   就像老天爷也看不惯他当一条混吃等死的咸鱼,一定要给他找点事折腾他。   这不是他想要的人生啊。   扭头看着被五花大绑的伊铎,李钦载皱了皱眉。   虽然救下了伊铎,可李钦载对他却毫无好感,甚至十分厌恶。   “拖回去,找个没人的屋子,先揍个半死再说。”李钦载下令道。 第六百六十三章 吾往矣   不谦虚的说,李钦载就是大唐版的懂王。   没人比他更懂一种新粮食对大唐的重要性,无论是众生的生死,还是社稷国祚的延续,一种高产的新粮食的作用几乎是决定性,没有之一。   古往今来,那么多圣贤,说过那么多的大道理,历朝历代的皇帝也在不停地检讨和尝试如何治国治民。   归根结底,治国治民最重要的是什么?   很朴素的一个答案,别让百姓饿着。   但凡能勉强吃饱肚子,谁都懒得起来造皇帝的反。   华夏的百姓上下数千年来,是世界上最容易统治的群体,真的,只要喂饱他们,什么沉重的赋税徭役,什么官员贪污,什么被人欺压霸凌……   任何不公都能忍,没关系,只要坐在位置上的人能让我吃饱,吃个半饱也行。   直到一千多年以后,人们打招呼的问候语最常用的还是那句“吃了吗”,温饱问题,是刻进这个民族DNA基因里的,代代相传,都是温饱。   李钦载穿越至今,早已对身边人说过无数次,如果有胡商献上稀奇的种子,无论是植物还是粮食,皆高价收下。   很早以前,他便在想方设法得到一种新的粮食物种,它能彻底改变这个时代,能解决无数百姓的温饱。   不饿肚子的国家,文明才能狠狠往前迈进一大步。   谁都没想到,紫奴这姑娘在吐火罗随手救下的一个胡商,居然给了李钦载如此巨大的惊喜。   这婆娘不仅长得漂亮,会跳舞,居然还有旺夫相,性价比极高,一婆多能了属于是。   杨树恩极其败坏地走了,李钦载承诺要保伊铎的命,但并没承诺让他毫发无伤。   让自己陷入麻烦的混蛋,李钦载当然不会让他宾至如归。   伊铎被部曲们粗鲁地拖走,关在一间小屋子里,刘阿四彻底执行李钦载的命令,一顿毒打后再聊新粮种的事。   伊铎被拖走时大声狂笑。   他知道接下来自己会面临怎样的命运,无非是狂风暴雨般的摧残。   但他更知道,自己的命保住了,死里逃生,自当仰天大笑。   笑声疯狂的伊铎被部曲们拖进屋子里,屋门关上,笑声亦即止,接下来便是一声声惨叫。   李钦载站在门前,脸色阴沉地望向远处的皑皑白雪。   无论他是否自愿,总之,他已坐上了赌桌,并且押下了筹码。   若事实证明伊铎的话是子虚乌有,完全没有新粮种这回事,那么李钦载将会受到疯狂的反噬。   景教,是大唐的第三大宗教,不是那么好招惹的。   这场豪赌值得吗?   李钦载忍不住回忆刚才的场景,如果时光重来一次,他会不会动摇,会不会改变决定,任由杨树恩将伊铎带走。   思虑再三,李钦载的内心给了自己答案。   如果时光重来,他的决定仍然不会变,哪怕它是个谎言,是个错误,他也要坚持错下去。   新粮种的发现,已不仅仅是活命百万,而是代表着这个苦难的民族翻开新的篇章,天下再无饿殍,再无易子相食的惨事,再无家破人亡的灾荒。   玄奘西行,为大唐求来高深的佛法真经,可是菩萨并没有解决芸芸众生的生计。   菩萨做不到的事情,我来做!   众生皆苦,凭什么生来受苦?凭什么不好好活在今生,非要寄希望于来世轮回?   纵被千夫所指,吾往矣!   胸中莫名一股豪气顿生,李钦载久立门前,突然仰天大笑。   门口的宋管事和部曲们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李钦载的心情却突然愉悦起来。   一旦做出了重要的决定,接下来是好是坏,便事在人为,目标坚定了,结果反而不重要。   转身大步走进院子,恰好遇到崔婕和紫奴牵着手,二女凑在一起不知说什么八卦话题,一边说一边咯咯直笑。   李钦载笔直走过去,站在二女面前,突然双手抱住紫奴,在她白皙的脸蛋上狠狠地吧唧一口。   一口还不够,李钦载的嘴雨点般在紫奴的脸蛋上落下,小鸡啄米般的热情,令崔婕和紫奴都呆住了。   紫奴仿佛灵魂出窍一般,像一尊没有思想的瓷娃娃,任由李钦载的嘴在她脸蛋上猛啄。   崔婕也惊呆了,大白天的,人都在院子里,众目睽睽之下,夫君这个臭不要脸的……   啄了许久,李钦载这才放开了紫奴,表情瞬间变得从容淡定。   看着呆若木鸡的崔婕,李钦载虎躯一震,道:“别问,我没疯。紫奴立了大功,吩咐厨子,今晚加菜,加硬菜!”   难得的霸气侧漏,崔婕都整不会了,也不知该跳脚痛骂,还是狠狠吃紫奴的醋。   李钦载朝紫奴的屁股上猛地一拍,啪的一声脆响,紫奴浑身都颤栗起来,脸蛋儿也刷地通红。   李钦载却转身往后院走去,进了月亮门,仍然能听到他嚣张的狂笑声。   良久,崔婕瞪着紫奴:“你干了啥就立功了?他为何在你面前如此不知廉耻?”   紫奴却仍沉浸在刚才暴风骤雨般的甜蜜中,一脸缥缈地笑,娇柔的身子却仍在止不住地颤栗。   崔婕发现了她的不对劲,气道:“不过是被他拍了屁股,你抖啥?你,你们到底……呸!不要脸!”   ……   伊铎被部曲们揍得奄奄一息,李钦载叫来了大夫给他治伤。   人太讨厌,当然要揍,但不能揍坏了。   这货还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呢,没弄清新粮种的下落前,伊铎绝对死不了,就算他想自尽,李钦载也要把他从鬼门关里拽回来。   不急着审问,李钦载很清楚,这是伊铎保命的唯一筹码,他不会那么痛快招认,所以先熬着他。   不仅如此,李钦载还派人紧急飞赴长安,面见李勣,请求从国公府再调拨两百名部曲来甘井庄。   得罪了景教,李钦载很清楚后果,若杨树恩必将伊铎除之而后快,那么很难说甘井庄会不会受到景教教徒的进攻。   李钦载是个做事小心谨慎的人,尽量将所有的可能都预料到,并且未雨绸缪。   两日后,伊铎那里没审出结果,景教也没有派出刺客或是聚众冲击庄子,一切仍然风平浪静。   但长安城太极宫来了一名宦官,传李治的旨意,着李钦载即刻回长安面圣。 第六百六十四章 景教的分量   捅上天了。   杨树恩果然不是吃素的。   景教在大唐的地位不算低,排名第三看似不如佛教和道教,可人家终究有数十万信徒,当年进入大唐时,是受到太宗和宰相隆重欢迎的。   这样的分量,不是寻常臣子能比,杨树恩作为景教的掌教,自然也有面圣的权利。   从甘井庄悻悻离开后,杨树恩立马就回长安,进太极宫面圣。   显而易见,跪在李治面前痛哭流涕告状了,否则李治不会派宦官将他急召回长安。   天子有诏,不敢不从。   李钦载接旨之后立马吩咐备马,但在出发前,他还召集了庄子里的宿老们,将庄子里的壮丁们集结起来,分班在各个方向的村口巡逻,并在别院留下了两百部曲,自己只带了寥寥数人回长安。   风驰电掣回到长安城,径自进了太极宫。   安仁殿内,李治早已等候多时,见李钦载到来,李治叹了口气,招手命他免礼上前。   “景初啊,刚刚立了大功,又捅了个马蜂窝,朕都怀疑你是不是故意的,莫非景初害怕朝中非议,故意自污而保身?”   李钦载眨了眨眼:“陛下,臣没那么多心眼儿,捅马蜂窝没别的目的,哎,就是玩儿……”   李治气笑了:“你就嘴硬吧,昨日你干了什么,不需要朕提醒你了吧?景教杨树恩一早求见朕,跪在朕面前声泪俱下,说你包庇景教叛徒,失行丧德,对景教恶意启衅……”   说着李治顿了顿,道:“杨树恩说归说,朕听归听,总觉得有添油加醋的嫌疑,朕从不偏听偏信,所以朕今日急召你回京,想听听你的解释。”   李钦载叹了口气,无奈地道:“陛下,杨树恩所言,大多属实。”   李治一呆,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缓缓道:“景初,朕与你相识数年,你不是那种横行跋扈的人,……咳,或许以前是,但朕认识你以后,从未见过你跋扈的一面,今日为何如此?”   李钦载神情犹豫。   新粮种的事,按说此刻应该完完整整说出来,安李治的心的同时,也让他高兴高兴。   只要让李治知道他发现了新粮种,哪怕李钦载带着人在长安城杀人放火,想必李治都会原谅他。   这种等级的好消息,足够李治狠狠爆一次血管了。   但,事情完全没确定,李钦载甚至都不知道伊铎所说的新粮种究竟存不存在,没从伊铎口中得到确切的答案,李钦载此刻实在无法将此事说出来,不然将来无端落个欺君之罪,对自己更不利。   关于这件事,李钦载自己都不过是个毫无把握的赌徒,一切未见端倪前,就不必将李治强行拉上赌桌了。   犹豫许久,李钦载决定先忍一忍吧。   看着李治不敢置信的眼神,李钦载苦笑道:“陛下,臣有苦衷。”   李治点头:“当然事出有因,以景初的为人,想必不会无缘无故与景教结怨,也不会无缘无故包庇景教的叛徒,所以,朕想知道原因。”   李钦载沉默半晌,道:“陛下,恕臣今日无法解释。”   “为何?你我既是君臣,也是朋友,有什么话不能坦然以告?你若什么都不说,朕如何在杨树恩面前为你开解?”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陛下就当臣恃功而骄吧,臣的苦衷,眼下实在无法说出口,事若未定而妄言,臣更无颜见陛下。”   李治皱起了眉。   “景初若不解释,景教可不会放过你,杨树恩执掌景教,教中信徒数十万,若被他煽动起来针对你,连朕都不得不忌惮,你若无理而启衅,朕无法护你周全。”   “因为景教的信徒不仅在民间,朝臣之中也有,许多都已是部省官员,他们若发动御史参劾,你可知是何结果?”   李钦载笑了笑:“臣不怕参劾,因为臣问心无愧,陛下若要治臣的罪,臣甘心领罪。”   李治又愣了,这货今日吃错了药?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刚了?   沉默良久,李治叹气道:“一个景教叛徒,生与死无所谓,事情不大,怕的是有人铁了心要闹大,明白朕的意思吗?”   “臣明白,臣也做好了准备。”   李治摇头:“你做再多的准备,也扛不住这件事。景教……是大唐的第三大教,贞观年间,先帝与房玄龄宰相亲自出城迎接景教使者,一个异国的教派,你可知先帝为何如此隆重地迎接他们?”   “大约是先帝礼贤天下,待异国教派以诚,令天下域外归心?”   李治笑着摇摇头:“没那么简单。”   “贞观年间,大唐置安西都护府于西州,保护西域商路的畅通,立国以来首次将我王师置于西域境内,德被西域诸国。”   “那时的西域,诸国皆不甘为大唐藩属,侯君集灭高昌后,诸国方才被震慑,景教恰好在那年派使者来大唐。”   “先帝礼遇景教,是因为景教的本部在波斯国,处于西域之中,景教徒中多有精通汉语者,大唐需要他们翻译中外书籍和语言,为安西都护府效力,以本地宗教安西域百姓之民心。”   “这才是先帝如此礼遇一个外来宗教的目的,时至今日,随着大唐掌控了吐谷浑,将吐蕃赶回高原,西域与大唐陇右关中连成一片。”   “我们更需要景教徒在其中充当翻译和传播的作用,将我中原圣贤之经义远播域外,使其西域诸国服我王化,归心于大唐正统。”   李治叹了口气,道:“朕其实也不喜欢这种域外的教派,尤其是近年来景教中人良莠不齐,在长安多闻劣迹,可是朕作为君主,不可意气用事,尽管不喜欢,但朕不得不用他们。”   “如今你得罪了景教的掌教,人家都告到朕的面前,换了旁人,朕或许还能偏袒你几分,可是景教……”   李钦载点头:“臣明白,陛下不必为难,若是有人参劾,那就按规矩办吧,罢官或是削爵,臣无怨言。”   李治气道:“朕说了半天,白说了?朕说要罢官削爵了吗?朕要的是真相!你把真相说出来,朕有了底气,自会帮你说话,挺灵醒个人,咋就突然瓷愣了呢?” 第六百六十五章 尽心尽力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   大唐统治者对景教也是如此。   一个外来的宗教来大唐收信徒,立香火,等于是来扩展海外业务,对一个初创的企业来说,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才是它正确的打开方式,哪儿轮得到当今天子和宰相亲自出城迎接,这么高的待遇也不怕折寿。   李世民这一波的格局已妥妥地在天花板了。   景教来大唐立教,可以,但作为利益交换,你得以宗教的力量将大唐的西域稳住了,顺便给我当一当翻译,广播员,以及友好使者什么的。   宗教从来不会单独以宗教的形式存于世上,想要活得滋润,广纳信徒香火,首先要统治者点头。   统治者凭什么点头?你得付出点什么,交换点什么。   所以宗教向来是信仰与政治结合的产物。   李治一再对李钦载说景教的分量,其实就是为了告诉他,景教不好惹,如果你有什么苦衷,最好把话说清楚,李治知道了前因后果,自然有底气帮李钦载说话。   可李钦载没法解释。   新粮种是真是假,李钦载还不确定,若李治知道了,基本上朝堂和民间也都知道了,那时若事实证明伊铎是骗他的,根本没有新粮种这回事,李钦载如何向李治交代?李治如何向朝野交代?   这件事没得到求证之前,李钦载实在无法说出口。   “陛下相信臣的为人吗?”李钦载突然问道。   李治愣了一下,然后重重点头:“朕一直信你,任何事!”   李钦载欣慰地一笑,然后沉声道:“若陛下信任臣,还请帮臣拖延一些时日,再过数日,臣会给陛下一个交代。”   李治沉默半晌,然后无奈地笑道:“你都开口了,朕能不帮你吗?接下来朝堂上定有不少朝臣对你口诛笔伐,你要忍住,说不定还会波及到令祖和令尊。”   李钦载咳了咳,道:“臣脸皮厚,当然忍得住,主要是陛下……”   李治刚张嘴准备说自己的脸皮也厚,可想了想,觉得不能如此侮辱自己,只好点点头:“朕尽量忍住。”   随即李治又道:“景初你不愿解释便罢,可你终归要给朕一个盼头吧?再过数日,你会给朕一个怎样的交代?”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还是稍微漏了点口风道:“若此事能成,可保大唐社稷千百年太平,天下百姓再无饥饿之忧。”   李治龙躯一震,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的脸。   李钦载朝他肯定地点头,随即又道:“若此事不能成,便请陛下按规矩治臣的罪,掩朝堂诸公之口,安景教诸信徒之心,臣愿领罪。”   李治此刻已不在乎什么罪罚,什么规矩,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回荡着李钦载刚才的话,“天下百姓再无饥饿之忧”。   这句话分量很重,如同一个久贫的人,见到面前一堆金银珠宝,李治的呼吸不自觉地加重了,脸孔涨得通红。   李钦载急忙道:“陛下冷静!深呼吸,千万保重龙体啊。”   李治缓了半晌,才回过神,微微喘息道:“景初,所言不虚?”   李钦载苦笑道:“臣就担心陛下太认真,此事尚不确定,所以臣才不敢对陛下直言,总之,臣保下那名景教叛徒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数日后臣会给陛下交代。”   李治终究也不笨,立马问道:“那名景教叛徒身上,有大秘密?”   李钦载点头:“是。”   李治猛地一拍大腿,兴奋地道:“好!朕,朕……景初,你需要朕做点什么吗?什么都行!有此大功,朕更能在太庙前告慰历代先祖了,此功你必须给朕分润分润,朕也要掺进来!”   李钦载苦笑道:“目前……没啥能做的,臣还在求证,八字没一撇的事儿呢。”   想了想,李钦载迟疑地道:“若说帮助,臣倒是想请陛下调一个精通审问,甚至是刑讯的人手,如何在不让人断气的情况下,问出臣想要的讯息……”   李治大手一挥:“给!朕这就着人从大理寺和刑部找人,要啥给啥!”   “臣多谢陛下,但愿……能有好消息,若此事不实,也请陛下莫失望。”   “此事若不实,朕亦不怪罪你,你与朕都在为大唐社稷尽心力,有些事,不是尽了力就能有结果的,朕很清楚。”   这话说得既清醒又通透,李钦载感激地朝李治笑了笑。   生逢于斯世,得遇明君,此生之幸也。   该说的,不该说的,李钦载都说完了,于是起身告退。   临出殿门,李治叫住了他,小眼神可怜巴巴的。   “景初,一定要功成啊,朕在宫中殷殷等候景初的好消息!”   李钦载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这小眼神可怜的,像一只被主人寄养在宠物诊所的哈士奇。   你是天子啊,能体面一点吗?   ……   走出安仁殿,李钦载正要出宫门,刚下了石阶,拐角处伸出一只手,将李钦载拽到一个避风的角落里。   李钦载倒是没惊慌,大白天的,又是在宫里,基本不太可能发生刺杀朝臣的事。   拽他的人是李素节,角落里还站着李显,兄弟俩似乎在寒风里等了很久,冻得脸颊通红,还不停冒鼻涕泡儿,双手拢在袖中,不时还跺跺脚取暖。   这副形象很接地气,甘井庄的水土把堂堂皇子都养成了这副德行,李钦载倍加欣慰。   “干啥?”李钦载没好气道。   李素节和李显先朝李钦载行了一礼,然后李素节轻声道:“弟子听说,先生又惹祸了?”   李钦载一愣:“什么叫‘又’?”   随即回过神,李钦载劈手就是两个大逼兜:“混账东西,我惹没惹祸你们管得着吗?”   李素节吃了巴掌也不介意,嘿嘿笑道:“弟子昨日正好见到景教的掌教进宫,跪在父皇面前又哭又闹,告先生的状呢。”   “一点小误会,你们别掺和。”   李素节咳了咳,道:“对不住先生,弟子已经掺和了……”   李钦载吃了一惊:“你们干啥了?”   “咱们兄弟俩闲来无事在宫里转悠,就在刚刚,几名官员在尚书省里聚作一堆说先生的坏话,还说要联名朝臣上疏,告先生跋扈专横,恃功而骄,欺凌信男什么的,一大堆罪名,数都数不过来……”   “我们兄弟俩正好在尚书省的宫墙外耍陀螺,听到了那几个官员的话,于是二话不说,掏出弹弓赏了他们几颗石子……”   李钦载脸色立变:“慢着,你们哪来的弹弓?”   “荞儿师兄帮我们做的,他说可好玩了,让咱们玩够了借他玩几日……” 第六百六十六章 血脉压制   李钦载突然发现,荞儿越来越有熊孩子的倾向,而且是那种蔫坏的熊。   平日在他面前乖巧听话,眨巴着天真烂漫的大眼睛,爱学习爱劳动,偶尔还表现一下孩子的活泼好动,在府里做过最恶劣的事无非是把李勣的牡丹花连根拔了。   然而李钦载发现,外人对荞儿的印象可能与自己的不太一样。   荞儿隐隐已有长安小霸王的趋势。   亲爹还没封王,儿子倒成霸王了,这不能忍。   “我出使西北的日子里,你们经常跟荞儿玩吗?”李钦载好奇问道。   李素节点头:“经常玩呀,长安城一百零八坊,荞儿基本都熟了。”   “你们在一起玩些什么内容?”   李显不甘寂寞地掰着手指算了起来:“出城游猎,召集护卫逛西市,顺便收拾西市里不长眼的蟊贼,还上酒楼饮……”   话没说完,旁边的李素节脸色一变,伸手在李显的后脑勺狠狠啪了一记,然后若无其事地看着李钦载,表情依旧恭敬且懂事。   李钦载和李显的脸色都变了。   李显顿觉失言,抿紧了嘴没敢再说话。   李钦载眼睛却眯了起来:“你们还上酒楼饮酒?”   李素节正色道:“不,上酒楼登高远眺,一畅生平鸿鹄之志。”   李钦载冷笑:“你特么猜猜我信不信?”   李素节脸色渐渐白了,缩起了肩膀小声地道:“顺便……小小尝了几口酒。”   “不会还找了姑娘陪酒吧?”李钦载皱眉道。   李素节吓得浑身一抖,急忙道:“这个绝对没有!先生,您就算怀疑我们的人品,也不该怀疑荞儿师兄的能力呀……”   “荞儿有啥能力?”   “荞儿师兄的能力就是没能力……”   李钦载想想也是,荞儿今年才七岁,毛都没长齐,正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年纪。   师兄弟相处融洽自然是好事,但相处的地点不对,必须敲打。   “下次若被我知道你们带荞儿去不三不四的地方,下场你们懂的。”李钦载指了指他们。   李显苦着脸道:“弟子也不敢带他去,可荞儿师兄很好奇,逼咱们带他去,弟子只好从命……”   李钦载柔声道:“放心,先生是讲道理的,以后若是你们带荞儿去不正经的地方,每人抽一顿鞭子,若是荞儿逼你们带他去,每人也抽一顿鞭子……”   李素节和李显目瞪口呆,这特么是讲道理?   “先生的话就是道理,”李钦载微笑道:“认识先生这么久,你们难道还没习惯先生的风格吗?”   李素节和李显的表情立马平静下来。   是啊,为何还没习惯先生的嘴脸?这不很正常么?   ……   既然回了长安,自然还是要回一趟国公府,李钦载现在招惹的麻烦有点大,必须跟李勣说一声。   至于李素节和李显用弹弓把官员当鸟打的事……   李钦载只当什么都不知道,他们的亲爹是李治,惹了祸自然由亲爹摆平。   出了宫,李钦载直奔国公府。   进门与吴管家点头招呼了一声,李钦载径自向后院书房走去。   书房内,李勣和李思文父子俩都在,二人表情严肃,屋子里气氛凝重。   见李钦载进来,李勣还没说什么,李思文眉头一挑,跳起来怒道:“孽畜,你还敢回来!”   说着李思文便朝李钦载冲去,一个读书人,揍亲儿子竟能揍出万马军中一将冲阵的悍然气势,李钦载都惊呆了。   “给老夫坐下!”李勣突然横跨一脚,将跳起来李思文硬生生摁了回去。   嗯,来自血脉的压制。   “你,孽畜,过来。”李勣指着李钦载沉声道:“东张西望个甚?这屋子里除了你,还有别的孽畜吗?”   李钦载撇了撇嘴,这可不好说,亲爹少年时,难保没被李勣如此称呼过。   乖巧地走进书房,李钦载见李思文神色不善地盯着他,于是识时务地绕了个圈儿,坐在矮桌的对角,离李思文远远的。   今日亲爹有点暴躁,离远点儿。   “上午听说,景教的掌教杨树恩进宫告状,还听说他已开始串联朝臣,要在朝会上参劾你,钦载,你究竟做了什么?”李勣沉声道。   “孙儿没做啥啊,”李钦载无辜地眨眼:“不过是他给我送了礼,我没办事,听起来有那么一丢丢的缺德……”   李勣无视他话里的粉饰意味,紧接着问道:“他送礼让你办什么事?”   “景教有个叛徒,从吐火罗逃到长安,被孙儿救下,杨树恩向孙儿要人,我不给。”   说起来很简单,一句话的事儿,李钦载概括得很精准。   “为何收留景教的叛徒?他们教派中的事与你何干?”李勣皱眉问道。   李钦载还没来得及解释,李思文暴怒道:“招惹了景教,孽畜可知多严重么?朝野上下,景教教徒数十万众,你得罪得起吗?”   李钦载老老实实道:“孩儿得罪不起。”   “那你还不将叛徒交给杨树恩?痛快把人交出去,以英国公的地位,此事就此作罢,相信杨树恩也不会过多纠缠。”   李钦载沉默片刻,缓缓道:“人,不能交。至少现在不能交!”   李思文一愣:“为何?”   “因为孩儿还在青春叛逆期……”   李思文双目圆睁,倒吸一口凉气。   这混账封侯之后,头越来越铁了。   “封了侯你也是我儿子!纳命来!”李思文暴起,执砚而击。   李勣眼疾手快,快七十的老头儿,身手仍然敏捷,立马又将半空中的李思文重新摁回了蒲团上,没错,又是该死的血脉压制。   “思文,稍安勿躁,听钦载的解释。”李勣缓缓道:“钦载不是横行跋扈的人,他做事有他的道理,听完解释再揍也不迟。”   说着李勣望向李钦载,冷冷道:“再给你一个说话的机会,你若不珍惜,你爹再动手,老夫可不拦着了。”   李钦载一点也不害怕,眨眼笑道:“爷爷,父亲,孩儿这次想给咱李家求一道家业百代不衰的发财符,嗯,说错了,发达符。”   李勣不慌不忙地冷笑:“你下一句若还说废话,老夫亲自揍死你,让你爹娘再生一个继承香火。” 第六百六十七章 不怍天地   一家老小都有点暴躁,动辄便是揍死你,而且从不担心继承人问题,好像李家的繁殖跟鱼一样,生一窝几千上万条,不愁没后代。   李钦载知道自己不是在说废话,如果新粮种的事情最终证实是真的,而大唐果断种植推广,那么对百姓来说是活命大恩,对李家来说,也是一桩千秋大功。   这桩功劳认真论起来,比开疆扩土更大,影响更长久。   只要李家自己不作死,把李敬业那个隐藏版的反贼看紧了,李家基本都会受到历代帝王的器重,哪怕家族里出了一个最不争气的纨绔败家子,帝王也会客客气气养他的老,各种福利发到死。   万一遇到某代基因突变的,封个王也不是不可能。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李钦载三言两语便说完了。   然后书房里的三人陷入久久的沉默。   李钦载无聊地观赏书房里的摆设,留足时间让他们消化。   李勣和李思文目瞪口呆,父子俩捋胡须的动作都僵住了,不愧是亲生的,动作都一模一样。   “新粮种?你确定是新粮种?”李勣的声音微微发颤,曾经指挥千军万马的他,此刻也禁不住神情失色。   “不确定,但值得一赌。”李钦载老实地道。   李思文的脸上不再有怒色,沉吟片刻,缓缓道:“以你的说法,那个名叫伊铎的胡商性子奸猾,你能从他口中掏出这个秘密?按理说,这是他保命的筹码,应该不会轻易吐露吧?”   李钦载笑了:“试试吧,看他能不能扛得住各种刑罚,只要不让他断气,希望终归有的。”   李勣却想得更深远:“难道说,新粮种的秘密,这世上只有他一人知晓?说不过去吧。”   李钦载摇头:“孙儿明白爷爷的意思,但若要追查事情的源头,必须派人远赴吐火罗明察暗访,耗日持久不说,还不一定能查得到,所以眼下唯一的线索,只能着落在伊铎身上了。”   李勣点头,道:“难怪你不惜得罪景教也要保下他,若此人果真有新粮种的下落,那么得罪景教的代价是值得的,为了我大唐芸芸众生不再挨饿受苦,纵入地狱又何妨,钦载,你做得对!”   说完李勣淡淡地瞥了一眼李思文。   李思文明白李勣眼神里的意思,神情顿时赧赧,仍嘴硬道:“事情虽做得对,但方式仍太激烈,你本来可以跟杨树恩好好商量,待从那个伊铎嘴里掏出了秘密,再将叛徒还给他便是,何必与他反目成仇?”   李钦载苦笑道:“孩儿也是这么想的,可人家必将叛徒除之而后快,根本不跟我商量,刀都架到伊铎脖子上了,我能怎么办?只好出手救下来再说了。”   李思文又是一滞,搜肠刮肚试图找点吹毛求疵的毛病,来维持亲爹的威严。   李勣看不过去了,指了指他,道:“你再废话,莫怪老夫当着孩子的面抽你,给你台阶不知道自己滚下来么?”   李思文一凛,顿时俯首帖耳乖巧状。   李勣又望向李钦载,道:“是件利国利民,造福苍生的好事,放手去干吧,杨树恩若有异动,老夫帮你扛了,倒要看看英国公的面子比他景教掌教如何。”   李钦载感动地道:“多谢爷爷。”   “回去多带点部曲,别院四周日夜戒备,老夫担心景教狗急跳墙,会对别院突袭刺杀。”   “是。”   见李钦载神情有点不对,李勣温和地一笑,道:“事若不成,也没人会责怪你,此事本就是一场赌博,有赢自然有输,输了也没关系,用心唯善,纵败不怍于天地,大丈夫当如是也。”   李钦载笑了:“孙儿这就告辞了,长安城这边,有劳爷爷和父亲大人多多担待。”   “去你的吧。”   ……   甘井庄。   崔婕与紫奴这两日终于在村庄里逛累了。   庄子就这么大,也远不如长安城繁华,逛来逛去自然就没啥好看的。   李钦载还在长安跟天子和家人解释,紫奴却刚从床榻上醒来,慵懒地掩嘴打了个呵欠,却听到屋外有丫鬟的细细议论声。   紫奴眨了眨眼,隔着窗户偷听丫鬟们的聊天。   刚听了两句,紫奴的脸色变了。   丫鬟们的话题不是八卦闲聊,而是关于后院偏僻西屋关着的那个名叫伊铎的胡商。   紫奴当然对伊铎很熟悉,伊铎的命就是她救下的。   当听到伊铎为了保命,情急之下说什么新粮种的事,但被关起来后,无论刘阿四如何拷打逼问,伊铎仍死活不肯开口说出这个秘密,紫奴的眉头顿时越皱越紧。   这几日跟崔婕在庄子里玩得太开心,而紫奴也并不在意男人的公事,所以她根本不知道,在她将伊铎交给李钦载后,居然能引出如此多的麻烦。   脑海里闪过当初救下伊铎时,他曾经说过的话。   伊铎说,他有一物,得之可令人升官晋爵。   当初谁都没把他这句话当回事,只以为他为了求生而胡乱编造筹码。   然而想到今日李钦载匆匆赶回长安城时神情凝重的模样,紫奴不得不做出一个结论。   这个伊铎说的话,可能是真的。   他所谓的升官晋爵的物事,多半便是大唐不曾出现过的新粮种,只有新的高产粮种,才会让得到它的人升官晋爵,才会让李钦载如此重视。   出身楼兰公主的她,并不关心新粮种对天下苍生的重要意义。   但她关心自己的男人是否遇到了麻烦。   伊铎,显然便是李钦载遇到的麻烦,从丫鬟的闲聊里,显然这个伊铎不肯招,新粮种的下落还没拿到,李钦载一定很着急。   “新粮种么?这个胡商倒真是不识抬举……”紫奴拧眉喃喃道。   打开房门,紫奴俏脸含霜,缓缓朝关押伊铎的屋子走去。   昔日保护他,不过是顺手为之,但你给我的男人造成了麻烦,我也不介意倒戈而向,给你尝尝厉害!   关押伊铎的屋子位于李家别院的偏僻地带,屋子很简陋。   刘阿四和几名部曲守在门口,见紫奴到来,刘阿四等人躬身抱拳行礼。   紫奴扬了扬下巴:“开门,我进去跟伊铎说几句话。” 第六百六十八章 新粮种的来历   伊铎双手反绑,被吊在房梁下,浑身伤痕累累,一双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了。   李钦载离开前,跟伊铎和颜悦色聊过一阵。   伊铎仍是一副不老实的样子,顾左右而言他,不管李钦载如何许诺一定保他平安,伊铎仍然不肯说出新粮种的下落。   李钦载失望之余,就不必对他客气了。   没什么仁义道德可讲,更不需要考虑是否祸及无辜。   不论伊铎是否无辜,匹夫怀璧其罪,为了大唐世世代代的百姓,李钦载也必须不择手段从他嘴里掏出秘密来。   不得不说,伊铎尽管看起来不老实,可他却是条汉子,刘阿四亲自动手拷问,揍得手都软了,伊铎仍死活不开口。   大约伊铎心里也清楚,这是他唯一的保命筹码了,受再重的刑罚,他终究能活下去,可一旦招认了,那么他的性命肯定走到头了。   至于李钦载的承诺,伊铎一个字都不会信。   一天一夜的拷问,伊铎被揍了个半死,紫奴走进屋子时,见到的便是伊铎的这副惨状。   紫奴皱了皱眉,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些年寄居吐蕃篱下,虽说见过不少世面,但这血淋淋的世面她还是见得不多,而且女子天生对这种惨状感到厌恶和害怕。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紫奴深吸了口气,忍住恶心再次走进去。   伊铎双手被吊在房梁下,脑袋无力地耷拉着,看起来好像断了气。   紫奴身后的刘阿四笑了笑,道:“二夫人莫担心,这货没死,小人下手留了分寸,绝不会让他断气的。”   说话间,伊铎发出痛苦的呻吟声,脑袋奋力地抬了起来,从模糊的视线里发现紫奴站在他面前,伊铎顿时如见救星。   “紫奴姑娘,救我,求求你,我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唐国贵人为何如此害我?天理不公!”   紫奴皱眉看着他,缓缓道:“伊铎,从我当初从吐火罗救下你,你便隐瞒了我许多事,有些事我并不在乎,隐瞒便隐瞒,我还是一路将你护送至大唐。”   “可你在我男人面前也不老实,这就不对了,我男人的脾气可没那么好,事关家国社稷,看在我从吐火罗将你一路护送至大唐的份上,我只问你几个问题,你最好如实答我。”   伊铎似乎知道她要问什么,脑袋继续耷拉下去,默不出声。   紫奴叹道:“我男人的话,你或许信不过,我的话你信得过吗?我可以向你许诺,你若老实招认,我可保你活命,此生做个悠闲的富家翁,如何?”   伊铎终于缓缓抬头,挣扎许久,才轻声道:“紫奴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在下不敢不报,可姑娘应该清楚,我仅剩最后一个筹码了,若说出来,我对唐国贵人,对你,对所有人,都没了价值,我的命也就保不住了。”   紫奴加重了语气,道:“我说过,只要你老实招了,我会保你性命。”   伊铎惨然一笑:“姑娘亦非唐国人,在这里无权无势,那么多人要我的命,你如何保我?”   紫奴不由哑然。   接着伊铎又道:“姑娘对我有大恩,我愿再献一言。”   紫奴急忙道:“你说。”   伊铎低声道:“新粮种的事,是真的。它是我从吐火罗另一位商人手中取得,此物叶宽,聚伞状,一株产种两到四粒……”   “一年可两熟,其果结于地中,外呈暗红色,可生食,亦可熟煮,生者津脆,熟者粉糯,其味微甜,亩产较之主粮更高,尤可广种耐瘠,不侵良田。”   紫奴是公主身份,对农事并不熟悉,闻言并无惊讶之色,她只想从伊铎嘴里得到更多的信息,帮李钦载解决这桩麻烦。   于是紫奴继续问道:“按理说,此物在西域和唐国都不存在,你是如何得到此物的?”   伊铎咳了几声,一丝血水从嘴角留下,却惨笑道:“数年前,一个吐火罗商人被当地权贵所欺,家产尽被霸占,商人不得已只好逃了出去,一路南下入天竺,然时年天竺各小国征战不休,商人难以立身,于是雇船西去……”   “一路不知经历多少艰险,大海上航行数月后,那商人莫名来到一个全是昆仑黑奴的陆地,商人不知那是何处,刚登上岸,便被当地土著执矛而追杀。”   “商人与所雇的水手随从们在那片陌生的陆地上到处躲藏,饿了便在当地土著种植的田地里偷吃,恰巧便被他发现了此物,可生食亦可熟煮,靠着它的续命,商人和随从们才回到船上,仓惶拔锚逃走。”   “临走之前,商人留了意,偷了几株此物的种子,又运了一些泥土,在船上种植培育,后来几经辗转,回到了吐火罗……”   紫奴皱眉道:“那片陌生的陆地,商人难道从未听说过?连个名字都没有吗?”   伊铎断然道:“没有名字,他甚至都不知道那是陆地还是岛屿,毕竟他登岸之后便被土著追杀,躲藏的范围也仅仅是方圆数里之内。”   紫奴道:“也就是说,商人此行唯一的收获,便是那新粮种?”   “是。”   “你是如何从商人手中得到的?”   伊铎目光闪躲,又不出声了。   紫奴盯着他的眼睛,见他心虚的模样,顿知他得到新粮种的手段恐怕不是很光彩。   轻哼一声,紫奴又问道:“那么,新粮种在何处?你藏到什么地方了?”   伊铎仍不出声。   显然这是他的底线,在性命没得到保障之前,他是万万不肯说出口的。   紫奴又问了两遍,伊铎仍不肯说,她这才无奈放弃。   离开屋子,紫奴嘱咐刘阿四可适当善待他,等李钦载回来再定夺。   今日的审问多少还是有一些收获的,虽然没得到新粮种的下落,可毕竟知道了它的来历,以紫奴的眼光判断,伊铎今日说的话多半是真实的。   伊铎也需要证实新粮种的存在,让李钦载更重视,如此才能让自己仅有的保命筹码变得更有分量。   今日审问伊铎有收获,是不是也算帮到了李钦载?   紫奴一想到这里,心里顿时美滋滋的。   又想到伊铎是她无意间从吐火罗救下来的,若她不救,伊铎早已死在吐火罗了,新粮种从此湮没于尘世,不会再出现在这世上。   如此说来,自己对李钦载的帮助更大了。   想到这里,紫奴心里更美了。   不愧是本公主。 第六百六十九章 提前被发现的新大陆   紫奴不知道新粮种的意义多么重大,更不知道它会对世世代代产生怎样的意义。   她不关心这种粮食的产量,不关心它如何种植,一年几熟。   她只知道自己帮到了李钦载,给李钦载解决了麻烦,这就足够了。   女人,需要掺和那么多国家大事作甚?能帮到自己的男人便是好女人。   紫奴的想法就是如此朴素且简单。   别院外,一阵马蹄声停下,宋管事匆忙迎了出去,紫奴站在院子里,心中不由一喜,她知道李钦载从长安赶回来了。   于是紫奴飞快地窜了上去,比宋管事更早一步来到李钦载面前,一头扑进他的怀抱里。   李钦载被她撞得身子往后仰,急忙伸手抱住了她。   “大白天的如此热情,是等不到天黑了吗?”李钦载惊喜地道:“晚上你单独睡,给我留个门……”   “去你的!”紫奴羞红着脸推了他一下,接着面露得瑟,高傲地仰起小脸蛋儿:“我今日帮你做了一件事,你快点夸我!”   “夸你!”李钦载毫不犹豫地道。   “认真点,我真帮你做了事。”   “我很认真,刚才真夸你了。”   紫奴嘻嘻一笑,眉飞色舞地将自己刚才审问伊铎的过程说了出来,伊铎说的每个字她都记得很清楚,一字一字没有错漏一处。   随着紫奴的述说,李钦载原本带着笑容的脸上渐渐变得凝重,最后满脸惊骇与震撼。   “新大陆,南美洲……”李钦载怔忪地喃喃自语。   “什么南美洲?”   李钦载仍沉浸在震惊中,喃喃道:“这才唐朝,难道已经有人到过南美洲了?伊铎说的新粮种,分明是番薯……”   “番薯?新粮种名叫番薯么?你都没见过它,怎知它叫番薯?”紫奴的问题越来越多。   李钦载却没回答她,因为他不知如何回答。   他有答案,但那是来自前世的答案。   美洲大陆,是一片被老天爷赐福的大陆,那里的物产,肥沃的土地,独特适宜的气候,单从地理,物产和气候来论,不得不承认,美洲大陆确实比大唐中原要强很多。   大唐人民需要它。   从紫奴转述的话语中,李钦载确定了,伊铎所说的新粮种必然是番薯。   番薯,原本是一千年后的辫子朝才被引进到中国,然而一个误打误撞的商人,一桩阴差阳错的事件,让历史的车轮狠狠地拐了个道儿。   它提前出现在亚洲的陆地上,并且,被识货的李钦载发现了。   番薯又叫红薯,山芋,地瓜,甜薯等等,名字很多,南北方的称呼不一样,但说的都是同一个东西。   一千多年后,谁家的孩子没吃过街上的烤番薯?那不仅是童年的味道,还是灾荒年间百姓的保命符。   它确实是一种非常高产的主粮,而且味道还不错。   一亩地如果侍候周到,番薯的产量竟可高达五千斤以上,而且气候适宜的南方一年可以两熟。   不夸张的说,它真能活命百万千万,世世代代下来,因此一物,大唐将再无饥荒,国家人口将会百倍增长。   千古帝王事,说到底都是如何填饱百姓的肚子。   百姓不饿,江山永固。   李钦载若能帮李治解决这件事,他的功劳……不可思议。   “干得漂亮!”李钦载突然兴奋地在紫奴脸上狠狠吧唧一口。   旁边的部曲们目瞪口呆,忙不迭将目光移向别处。   紫奴虽有些害羞,但心中更是美滋滋甜蜜蜜。   她是异国公主,浑身上下充满了异域风情,而且也不会像中原女子那般忸忸怩怩,喜欢就是喜欢,喜欢被他亲,就是喜欢被他亲,众目睽睽之下的目光,她并不是太在意。   “今晚给你加硬菜都不足以奖励你了,要不,今晚你把我当一道菜吃了?”李钦载朝她眨眼。   “呸!我才不吃呢,臭男人!”紫奴喜滋滋地拒绝。   随即紫奴高兴地问道:“我问出来的结果,能帮到你吗?”   “当然能帮到我,现在我已确定了,果真有新粮种,伊铎说得很详细,绝非凭空臆造出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李钦载喜道。   本来当作是一场豪赌,现在李钦载发现自己的赢面越来越大了。   紫奴也笑了:“能帮到你就好,如果最后能找到新粮种,叫你们的天子给你狠狠封个大官儿。”   李钦载笑了两声,随即又道:“新粮种的下落,伊铎还是不肯说?”   紫奴顿时丧气地道:“他死活不肯说,估摸是他保命的秘密,用刑都没用,这人明明是个贪生怕死之辈,不知为何特别有骨气。”   李钦载也愁道:“唯一的筹码,不可轻易交付,否则性命不保。再贪生怕死的人,恐怕都会咬牙挺住。”   紫奴看着他道:“你去长安,是因为伊铎而招惹了麻烦吗?”   李钦载苦笑道:“不错,而且麻烦不小,估计很快就会被景教报复了。”   紫奴若有所思道:“所以,解决这桩麻烦的关键,是找到新粮种的下落?”   “对,可是伊铎不肯说,我又不能真把他弄死,谁知道新粮种被他藏在哪里了……”   紫奴沉默半晌,缓缓道:“伊铎是我从吐火罗救下的,救下他的当时,新粮种应该在他身上,我护送他一路从吐火罗逃到长安,路上餐风露宿……”   “唯一的可能就是,伊铎在扎营露宿的某一天,趁我们不注意,将新粮种留在某个秘密的地方,我若从原路返回,凭着记忆搜遍曾经每一处扎营的所在……”   李钦载两眼一亮,随即苦笑摇头:“此举无异于大海捞针,你莫指望了。”   紫奴沉默许久,迟疑地点头。   ……   当晚,李钦载终于睡了个踏实觉。   事实证明番薯这东西确实存在,而且它已在亚洲大陆上出现,李钦载的心情放松了不少。   有了希望,有了目标,就算这次在伊铎身上一无所得,李钦载还有别的办法,无非是多耗些时日和钱财。   这辈子终归有办法将番薯引进大唐广为种植,往后数十年时光,终究会有成功的那一日。   当然,最省心省事的还是直接从伊铎身上找到它的下落,一步到位。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正要亲自见见伊铎,争取问出番薯的下落,然而崔婕却匆匆跑来,告诉他一个消息。   紫奴不见了,带着她的十余随从,天没亮便离开了别院,不知所踪。 第六百七十章 报复来了   一如当初,紫奴再次不告而别。   风一样的女子,来去自由,离开的时候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带着十余名随从说走就走。   别院上下对紫奴的离开纷纷感到惊愕不解,在下人们眼里,紫奴是五少郎新纳的妾室。   妾室难道不是乖乖待在宅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等着夫君的宠爱吗?   这位妾室倒好,一声不吭便消失了,到底是域外胡女,一点都不懂宅门里的规矩。   阖府上下,唯有李钦载对紫奴离去的原因若有所悟。   昨日她的随口一语,李钦载没放在心上,沿着原路回去寻找,这种法子实在太愚蠢了,而且耗日良久,希望渺茫。   可是在紫奴看来,在没有别的办法之前,再蠢笨的法子也是唯一的法子。   人已经走了,李钦载无奈,心中却有些感动。   那个默默无言为他付出的女人,早已走进了他的心里,占据了一块方寸之地。   夜晚,一晌欢愉后,崔婕微微喘息趴在李钦载的胸膛上,静静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   “夫君最近好忙,妾身听说你发现了新粮种,它真的那么神奇吗?”   李钦载半阖着眼道:“很神奇,足以养活大唐世世代代的百姓。”   崔婕惊奇道:“如此说来,夫君岂不是又要立下大功了?若新粮种推及天下,大唐百姓世代皆受夫君之大恩,以夫君的功绩,天下人都要给你立生祠,供奉长生牌位了吧?”   李钦载笑了:“没想那么远,先把事干了再说。若真有立长生牌位的那一天,我让天下人把夫人也捎带上,你的牌位就立在我旁边。”   崔婕轻笑:“妾身什么都没帮到你,可没那么厚的脸皮呢,咱们呀,平平安安活到寿终正寝,老死之前选一块风水宝地,修个合葬墓,死后一同埋进去。”   “每年清明中元便上来看看,吃一吃子孙后代给咱们的供品,顺便看看哪个子孙不孝,半夜托梦吓一吓他,嘻嘻。”   李钦载笑着搂紧了她。   就喜欢平淡又有趣如同梦呓般的夫妻夜话,让人莫名感到温馨,生啊死啊的,夫妻间不必避讳,生能同榻,死能同墓,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财产权力都带不走,能一起走的,唯有枕边的人。   “夫君,府里的下人说新粮种的事,说得可玄了,听说是从很远很远的一块陆地上发现的?”崔婕又问道。   “没错,说起来那块陆地跟夫人还有些缘分呢……”   “跟妾身有何缘分?”   李钦载笑了:“当年初识夫人,夫人种种睿智的表现让我叹为观止,还那么有骨气,非要独立生活,我当时呢,做菜正好缺了几味调料,就好想给夫人画一张地图,把夫人送到那块陆地上给我摘辣椒。”   “想想辣椒丰收的时候,夫人欢天喜地一边采辣椒一边跳丰收舞的小模样,就觉得画面非常温馨,不争气的口水从眼角流下来……”   崔婕再笨也听出了他话里的调侃之意,恨恨地捶了他一记,道:“张嘴就没好话,辣椒什么的,妾身不懂,但夫君当年肯定没安好心,当年我与从霜活得那么狼狈,夫君肯定偷偷在旁边看笑话呢。”   “夫人说的什么话,我是那种偷偷在旁边看笑话的人吗?你要是没失忆的话,不妨仔细想想,哪一次我不是当着你的面笑话你的?没错,就是这么磊落。”   崔婕气得支起了身子,张嘴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脖子上。   打闹了一阵后,崔婕缩回了被子里,突然道:“夫君,紫奴说走就走,她是啥意思?未免太没规矩了,夫君下次可得好好教她,咱家是高门大户,妾室还是要守本分的,不然会被别人笑话。”   李钦载苦笑道:“紫奴就莫管她了,她有她的活法儿,深宅高门的生活不适合她。”   崔婕一愣,道:“夫君此言何意?紫奴难道不愿给夫君做妾吗?妾身都打算安排个小仪式接她正式进门了。”   李钦载笑道:“没必要,紫奴跟别的女子不一样,她本是楼兰公主,一生不愿受拘束,喜欢自由自在的日子,宅门里是留不住她的,她就像鸟儿一样,喜欢无忧无虑四处飞翔的生活……”   崔婕冷下脸来:“那可不成,没名没分的到处跑,哪有女人家该有的样子,她就算是鸟儿,夫君也要一弹弓把她打下来,毛拔光了养在笼子里,反了她了还!”   李钦载一愣:“咋又是弹弓?最近身边的人很流行这词儿,荞儿难道给你做了弹弓?”   “年前荞儿送了一副他亲手做的弹弓,说是见姨姨每天在后宅里无聊,送我弹弓让我没事打打鸟儿,我没要,后来荞儿大概送给四皇子殿下了吧?”   李钦载叹了口气,破案了,荞儿亲手做的这副弹弓,落在李素节手里,恰好打破了尚书省某个官员的狗头。   回头开学了,必须搞一次收缴非法武器的活动,重点关注荞儿,看看从他那里能搜出多少鸡零狗碎。   ……   伊铎仍被关在李家别院,李钦载跟他聊过两次,劝他将新粮种的下落交代出来,没出意料,伊铎一个字都不肯吐露。   李钦载后来换了另一种怀柔的方法,让人给他治伤,然后请他喝酒吃肉,又是利益引诱,又打感情牌,逢迎阿谀之辞说得李钦载自己都快吐了。   然而伊铎这货酒照喝,肉照吃,吃饱了一抹嘴,白眼一翻继续装死。   气得李钦载当即又把他挂在房梁下,晒了一整晚的月光。   甘井庄仍如往常般平静,可长安城却已是狂风暴雨。   尽管从未低估杨树恩报复的力度,可李钦载终究还是小觑了景教的能量。   两日后的朝会上,十余名御史率先发难,联名参劾李钦载横行枉法,启衅景教,权势干预教宗之事,恃功而骄纵,藏不臣之心。   大帽子一顶接一顶扣下来,更要命的是,不仅是御史,六部许多朝臣也跟着一起参劾。   朝会上,众臣群起而参,李治坐在上首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显然不是偶然事件,而是有人暗中串联朝臣,已有结党之嫌。 第六百七十一章 末日前的狂欢   大唐的统治者对宗教向来是开明且包容的。   任何宗教来到大唐,只要不跟统治者唱反调,它都能找到生存的土壤。   这是一个伟大的朝代,它能容得下六合八荒的人心,它有着世界上最大的都城,在都城里,人们能见到从各国仰慕而来的胡人,长途跋山涉水而来的商贾,穿着精美服饰的使节,还有各色皮肤各种风情的异域美女。   大唐的包容,不仅包容光明,也能包容阴暗。   作为大唐天子,李治从登基开始便如履薄冰,登基十余年的努力,他完美地继承了贞观遗风,并将大唐发扬光大。   而他的胸怀,比他的父皇毫不逊色。   可是,帝王的胸怀再博大,终究是有底线的。   参劾李钦载看似是小事,但是当如此多的朝臣都纷纷站出来,李治察觉到,景教的手已经伸进了朝堂。   坐在金殿上,听着群臣七嘴八舌罗织李钦载的罪名,李治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能站在金殿上的朝臣,当然是精明有眼力见的,没眼力见的人有没有呢?   当然有,那是因为金殿太大,离天子太远,看不清天子的表情。   离天子比较近的朝臣都是位高权重的,他们的眼力见便强多了。   金殿上,右相许敬宗距离李治比较近,老眼一瞥便看清了李治阴沉的表情。   而下面的朝臣们仍一个个站出来,滔滔不绝罗列李钦载的罪状。   许敬宗立马站了出来,喝道:“尔等住口!国朝金殿,决定社稷兴衰,左右苍生祸福之地,为了一桩小小的恩怨无休无止,尔等体统何在?”   金殿上距离李治比较近的不仅是许敬宗,还有李义府。   见许敬宗冒了头,李义府迅速看了看李治的表情,立马也窜了出来。   “许右相所言甚是,渭南县侯与景教之恩怨,根本上不得台面,尔等究竟存了什么心思,竟将此事闹上朝堂,国有疑难之时为何不见尔等如此慷慨踊跃?”   一个是当朝右相,一个是颇受宠信的河间郡公,这两位的分量在朝堂上可是不轻。   被呵斥之后,殿内顿时一片寂静。   坐在上首的李治表情瞬间松缓了许多。   李义府再次瞥了一眼李治的表情,心中顿时微喜,自己刚才这一步走对了。   作为政治人物,朝堂大佬,其实是不存在什么做人原则的。李义府以前跟李钦载结有仇怨,但不代表李义府会铁了心跟李钦载作对。   比如此刻,李义府掉转枪口,维护李钦载,倒不是他与李钦载的仇怨消失了,纯粹是因为李治的脸色。   陛下快乐,便是老臣的快乐,陛下若不快乐,老臣想办法让陛下快乐。   这就是李义府的想法,就是如此朴实无华。   原则?不,混迹朝堂的人若凡事讲原则,早就被大浪淘沙淘得干干净净了。   李义府说完后,李治迅速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充满了赞许。   近年来李治对李义府处处看不顺眼,只因李义府是武后的羽翼,李治早已有了替换调任之心,李义府对此亦隐隐有察觉,今日站出来帮李钦载说话,正是为了缓和他与李治之间的关系。   事实证明,李义府今日确实做对了选择题。   朝堂上沸腾的舆论,随着许敬宗和李义府两位大佬的镇压,顿时哑火了。   李治目光淡然地扫了群臣一眼,缓缓道:“诸公皆是重臣,朝堂事,天下事,何事值得在太极殿上商议,诸公当有分寸。”   语气平静,却暗含警告,李治说完后起身,宣布散朝。   一个字都没提李钦载,但群臣分明已看到了李治的态度。   圣眷就是圣眷,实实在在流露在外,未置一语,却稳如磐石。   离开金殿之前,李治突然停下脚步,迅速看了许敬宗一眼。   许敬宗露出心领神会的微笑,朝李治微微躬身。   李治扯了扯嘴角,旋即绕过了殿后的屏风。   ……   长安街头,一群街溜子正带着自家的部曲招摇过市。   街溜子来自各家权贵,他们皆被李钦载亲切称为“小混账”。   上元节已过,按日期算,小混账们再过几日便要离开繁华的长安城,回到偏僻的甘井庄学堂继续求学了。   趁着还没动身,小混账们必须放开了狠狠玩耍几日,下次再回长安城,不是被先生请家长,就是放暑假,至少都是数月之后了。   李素节年纪最大,大摇大摆走在前面,李显紧跟其后,还有契苾贞,许自然,以及年纪最小的上官琨儿等人。   “诸位师弟,抓紧机会玩耍吧,逍遥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了。”李素节神情带着几分失落,那小表情看起来根本没有玩耍的欣悦,反而有一种上坟的沉痛。   “素节师兄何故出此不吉之言?”契苾贞好奇问道:“啥叫过一天少一天?”   李素节凄苦地叹道:“上元节前,我登门拜访先生,先生说了,学堂开学后,首先来一次考试……”   话音刚落,小混账们顿时发出一阵哀嚎。刚才快乐的表情瞬间化作如丧考妣。   “活不成咧!”   “年前被家父揍过的伤还没好,先生何必逼我上绝路!”   “予我三尺白绫,我自挂东南枝,考试于我何惧哉!”   见众人哀嚎,李素节的心情终于平衡了,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这才对嘛,独哀嚎不如众哀嚎。   目光扫过众人,见契苾贞也是一脸凄苦惶然之色,李素节不由好奇问道:“契苾师弟为何如此哀恸?你不是说自己皮糙肉厚,不怕挨揍吗?”   契苾贞幽幽地道:“家父是武将,徒手揍也就罢了,你试过被二十多斤的混金镗揍吗?”   李素节打了个冷战,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师弟保重。”   众人一边哀嚎,一边停下脚步,仰头见街边正好是一家酒楼,李显咬了咬牙,道:“罢了,明日挨揍不过是明日事,今朝且尽兴痛饮,便让我醉死瓮中吧!”   李素节也叹了口气,然后一挥手:“走,上楼痛饮!”   一群小混账如同绑赴法场前的最后一顿饱饭,一个个神情悲壮地走进了酒楼。 第六百七十二章 弟子服其劳   明明是同学聚会,一旦赋上街溜子属性,便会搞得乌烟瘴气。   如果这群街溜子恰好还不差钱,场面更是奢靡又狂野,那种骚浪又嚣张的气息,酒楼外路过的人隔老远都能清晰地闻到。   单纯的聚会,随着李素节临时召来的歌舞伎,聚会于是慢慢变了味儿。   歌舞伎们扭摆着袅娜的身姿,用尽浑身解数来吸引这些权贵公子们的垂青。   李素节李显等人一手搂一个,左拥右抱好不惬意,狂欢中带着几分末日的悲凉。   诚如李素节所说,逍遥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了,进了学堂后,他们不仅享受不到眼前这酒池肉林般的美好生活,还会每天提心吊胆,先生的鞭子会随时落到他们身上,而且,根本没有讲理的地方。   半坛酒下肚,李素节已有了些许醉意,高举着酒盏大声道:“来,同窗们,与某痛饮达旦!”   一口饮尽,一旁的美人飞快又为他斟满,李素节的手则不规矩地在另一名美人胸前上下而求索。   “想我李素节,好歹也是皇子,学堂里却混得连狗都不如,先生家看门的狗挨的揍都没我多,思来尤觉悲从中来,怆然而涕下……”酒醉的李素节开始撒酒疯,红着眼眶感怀自己的命运。   一旁的契苾贞亦感同身受,幽幽叹道:“先生家的看门狗不必读书,不必每天清早起床,不必做题,不必考试,有一天我甚至发现,先生很有耐心地跟狗讲道理……”   小混账们顿时寂然,满堂盛宴,悲意丛生。   许自然含糊地道:“你们若不愿求学,可以不去呀,想必先生一定客客气气礼送出村。”   李素节等人脑子顿时一清,瞬间酒醒了。   “许师弟说的甚话!纵是过得再苦,怎能半途而废?先生早说过,求学的过程是艰苦的,但我们甘之如饴。”李素节正色道。   李显也道:“没错,是我们自己主动求着先生,拜入他的门下,先生脾气不好,我们当弟子的忍着便是,怎可叛离师门,被天下人不齿?”   许自然属于插班生,刚刚才融入这个奇葩的集体,闻言迟疑地道:“你们……真的甘之如饴吗?我怎么觉得不像呀……”   一只酒盏从半空中划过一道迷人的弧线,不偏不倚地砸在许自然的头上。   李素节收回手,指了指他,严肃地道:“年轻人说话注意点,今日我等的言语,若被先生知道,呵!”   “饮酒饮酒!明日之愁,明日再忧,今日当兴尽而归!”李显端杯大声道。   众人一边痛饮,一边对身边的美人不规矩,逗得美人们欲迎还拒,还咯咯直笑。   李素节目光一转,见上官琨儿只管吃喝,却对身边的美人不闻不问,李素节不由好奇道:“上官师弟为何如此正经?”   上官琨儿搁下银箸,幽幽叹道:“我倒是想不正经,身体它不允许呀。”   众人愣了一下,接着恍然,于是大笑。   上官琨儿的年纪最小,他才十来岁,对女色确实没啥需求,有心杀贼,无力回天,能吸引他的只有美食了。   “你以后跟荞儿师兄坐一桌。”李显大笑道。   上官琨儿冷笑道:“今日且由你们笑,老实告诉你们,我娘已有了身孕……”   “令堂有身孕与我们何干?”   “你们难道忘了先生说过的话吗?先生说我命中注定有一个妹妹,而且美貌绝色,艳惊天下,还说要跟我们上官家结个儿女亲事,以后我便是先生的亲戚了。”   众人一阵惊愕,契苾贞冷不丁道:“如此说来,你以后便是荞儿师兄的大舅哥了?”   上官琨儿傲然道:“没错。”   契苾贞又道:“那你考试不及格,先生会放过你吗?”   上官琨儿一滞,这个……以先生的脾性,绝无可能。   众人顿时露出鄙夷之色,大舅哥又如何?啥好处都没有,你得意个啥。   一片欢愉中,楼下传来脚步声。   一名禁卫模样的人出现在堂内,匆匆走到李素节身旁,附耳低声道:“殿下,长安城有异常动静。”   李素节不满地道:“啥动静轮得到我管?”   禁卫道:“是关于李县侯的。”   李素节一怔,沉声道:“怎么回事?”   “刚才西市有景教教徒集结,大约数千人,正朝城门外走去,说是李县侯对景教不敬,要找他讨个说法。”   李素节惊道:“数千人?官府没人管么?他们可有携带兵器?”   “没带兵器,但他们人数众多,而且是分批出城,官府无法管。据末将观察,里面有游侠儿和习武之人掺杂其中,若让他们去了甘井庄,恐对李县侯不利。”   堂内一片寂静。   禁卫的话众人都听到了,不由面面相觑,神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李素节沉吟片刻,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楼下正有一群布衣百姓走过,他们穿着很普通的粗布衣裳,但神情却仿佛被催了眠似的,一个个激昂又愤慨,叫骂着从楼下经过,朝城门走去。   李素节冷静地看着楼下的一切,表情渐渐冰冷。   其余的纨绔们也围了上来,李显皱眉道:“先生得罪了景教,这次怕是难以脱身,这些人全是教徒,又是百姓,打不得骂不得,如何是好?”   契苾贞叹道:“先生好端端的为何得罪了景教?”   “据说先生为了一个景教的叛徒,跟他们的掌教杨树恩反目了,这两日朝堂上也闹个不休,许多朝臣都要参劾先生呢。”   众人沉默片刻后,李素节突然道:“先生有难,弟子怎能坐视?”   “来人,派一骑快马飞赴甘井庄,将长安城的异动告之先生。”   说着李素节转身望着众人,缓缓道:“诸位,离学堂开学尚有几日,但我们必须提前动身了,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出城,赶回甘井庄。”   刚刚饮酒之时众人还在背地里吐槽李钦载的严厉,然而此刻众人却一齐点头,毫无迟疑。   李素节又道:“这次咱们各家多带些部曲随从,全部骑马,赶在那些教徒到达甘井庄以前,让咱们的部曲将村口封了,不得打扰先生平静的日子。”   说完李素节一挥手,众人马上转身下楼,招呼随从匆匆朝自家府邸赶去。 第六百七十三章 交锋   数千教徒出城,直奔甘井庄。这背后显然是有人指使。   教徒很容易被煽动起来,对掌教杨树恩来说,实在太容易了。   甘井庄。   李钦载翘着二郎腿坐在伊铎面前,二人之间摆满了酒菜。   两名部曲站在伊铎身后,对他虎视眈眈。   这些日,伊铎简直如同生活在地狱里,李钦载为了得到新粮种的下落,对他用尽了各种方法。   不仅有五花八门的刑具,还有更折磨人的疲倦审问法,以及从前世影视剧里学到的心理摧毁法,甚至让人从长安城找了两个美貌的青楼女子,美人计都使上了。   伊铎的坚强令李钦载颇为吃惊。   不知他对自己有着怎样的精神催眠,不管任何审问方式,伊铎始终没吐露半个字,好吃好喝照单全收,美人也睡了,总之就是不肯交代新粮种的下落。   搞到最后,李钦载都对他无奈了。   这是个狠角色,对别人狠,更对自己狠,这样的人,在吐火罗犯的事绝不简单,他在李钦载面前表现出来的谦卑和悲惨,几乎可以肯定是在做戏。   今日李钦载又换了一副面孔,让人将伊铎松了绑,然后好酒好菜招待。   伊铎浑身是伤,但松了绑后却飞快伸手,连筷子都不用,双手抓着饭菜狼吞虎咽,不时端起酒壶狂饮一口。   李钦载平静地看着他,并没有阻止,眼神却越来越凝重。   他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伊铎这个人很难对付。   此刻他狼吞虎咽不是因为饥饿,而是为接下来无休止的刑讯积蓄体力,也就是说,他已打定了主意坚持到底,绝不松口。   矮桌上几盘饭菜,很快被伊铎席卷一空,李钦载一口没动,伊铎却撑得打饱嗝儿。   狠狠抹了一把嘴上的油光,伊铎此时索性也不装了,目光带着几许凶狠和疯狂,冷冷地道:“新粮种的下落,我绝不会说的,你可以继续在我身上用刑,看我会不会招。”   李钦载笑了:“不用刑了,我知道那些东西对你无效,而你若被我弄死了,新粮种的下落岂不是从此断了线索。”   伊铎也笑了:“它是我唯一的筹码,我若交代出来,这条命大概也就完了,我不蠢,不会为了身体暂时的承受能力,而把性命彻底断送。”   李钦载点头:“人之常情,可以理解。换了我是你,也会如此,我只是佩服你的毅力,能撑到现在很不容易,在这方面,我远不如你。”   伊铎恶声道:“我只后悔,为何要跟着紫奴来长安,我原以为大唐是个讲究礼仪,崇尚文儒之地,来了以后能平安度过余生,没想到刚来便落入了你的掌中,这一步是我走错了。”   李钦载摇摇头,道:“你走错了一步,而我也错了。我承认之前小看了你,以为对你用刑后,你会马上交代新粮种的下落,但对你用过几次刑后,我发现你是个狠人,你在吐火罗的身份,应该不是商人吧?我可从没见过如此有骨气的商人。”   伊铎冷笑:“想套我的话?”   李钦载认真地道:“不,纯粹是好奇,今日不逼你交代新粮种的下落,也不对你用任何刑具,你看,好酒好菜招待你,你就当跟朋友饮酒闲聊,聊天的内容不触及新粮种的秘密,你不想说可以不说,如何?”   伊铎嘴角微扬,表情说不出的嘲讽味道。   “我倒是想知道,若我一直不肯吐露新粮种的下落,而你又对我毫无办法,你会如何处置我?”   李钦载想了想,道:“大约……会把你交给杨树恩吧,毕竟你对我没什么价值了,留着无用。而我,可以用你的命,帮我解决我与景教之间的仇怨。”   伊铎目光一黯,随即道:“新粮种的下落你彻底放弃了?”   李钦载笑了:“伊铎,你可能对我不是很了解,我其实很讨厌逼供用刑这种事,刑讯你只是为了节省时间和精力,就算你不肯交代,我也有办法得到新粮种,不过费一番手脚,比较麻烦罢了。”   伊铎冷笑道:“世上只有我知道新粮种的下落,那个带回新粮种的商人,他全家都被我杀得干干净净,留存的新粮种也被我毁了,只剩了那么几株,你还有别的办法能得到?”   李钦载笑了,自己的猜想果然没错,为了新粮种杀人全家,这个伊铎显然不是善类。   自己这些天对他用刑,仅剩的那一点所谓“怀璧其罪”的罪恶感,顿时烟消云散。   伊铎来到长安后的遭遇,只能说“报应不爽”。   李钦载让部曲撤去酒菜,又拿来纸笔。   在伊铎愕然的注视下,李钦载手中的笔在纸上挥洒涂画,片刻之后,一张包含海洋陆地的世界地图在纸上出现。   李钦载又用毛笔画了一道虚线,缓缓道:“这里是吐火罗,你说的那位商人,便是从吐火罗出发,南下天竺后,在沿海雇佣水手和船只,然后一路向南,绕过南亚大陆后,再转道向西航行……”   “经过数月的海上风浪颠簸,船只到达了这块陆地,它尚未被人类的文明发现,陆地上只居住着当地茹毛饮血的土著,那位吐火罗商人阴差阳错来到这块陆地,得到新粮种后立马登船逃离……”   “这片大陆,在很多年以后,会被西方的航海家再次登陆,刚开始给它取名叫‘新大陆’,后来改名叫‘美洲大陆’。”   “哦,对了,你藏起来的新粮种,它叫‘番薯’,是亩产数千斤的好东西,确实值得冒险得到它,它对一个国家很重要。”   李钦载搁下毛笔,朝伊铎露出微笑:“你看,我其实什么都知道,我甚至知道新粮种的具体地点,航线图我也能完整地画出来。”   “刚才我说,如果我要得到新粮种,无非是多费一些时间和精力罢了,这句是实话。”   “而从你身上得到新粮种的下落,只不过帮我省了麻烦,你若不肯说,我也无所谓,新粮种就在那里,造船招募水手去拿来便是。”   李钦载的笑容渐敛,目光如刀锋般盯着伊铎,缓缓道:“现在,你还觉得自己很重要吗?还是那么有恃无恐吗?” 第六百七十四章 攻心   伊铎目瞪口呆,他盯着眼前李钦载刚画的地图,默默地分辨这幅地图的真假。   地图上的那条虚线从吐火罗一直画到那片所谓的新大陆,每一个转折和曲线都无比真实,再结合当初那位吐火罗商人所说的经历,竟与这条虚线完全重合。   那位商人的航行路线,竟真的被他画出来了。   也就是说,新粮种的具体地点,眼前这位大唐贵人真的知道,正如他所说,逼供自己只不过是为了省点麻烦。   李钦载淡定地注视着他的表情,道:“你说的那种新粮食,味道不错,但生吃终究少了点美味,它更适合煮,烤,蒸,剥开红色的外皮后,里面的肉色暗黄,食之粉糯,带点甜味,比别的主粮更美味。”   伊铎震惊地道:“你,你见过?”   李钦载高深莫测地一笑,道:“刚才我的话,哪一句不对,你可以指出来。”   伊铎张了张嘴,随即垂下头。   没什么不对,每一句都有理有据,伊铎无法反驳。   从有恃无恐到完全绝望,只经历了一顿饭的时间。   伊铎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筹码了,眼前的这幅地图,将他坚守的唯一秘密打得粉碎。   李钦载冷眼看着他,今日他与伊铎对酌的目的,就是为了击碎他的心理防线。   肉体上的摧残,远不如一句话狠狠扎到他心窝子上。   该说的话已说完,李钦载的目的达到了,于是起身对身后的刘阿四道:“不必再绑住他了,好吃好喝招待,就当他是我府上的贵客。”   说完李钦载微笑转身离开。   刚走出屋子,宋管事匆匆走来,额头微微冒汗。   “五少郎,您的学生四皇子殿下派人传信,有数千景教教徒分批出了长安城,正朝咱们庄子而来,显然是打算来闹事的。”   李钦载一怔,接着冷笑:“杨树恩倒是很会煽动人心,朝堂民间双管齐下。”   宋管事低声道:“四皇子殿下还说,数千人里,恐有游侠儿和习武之人,怕是会趁乱潜入咱家别院,甚至对您行刺,请五少郎小心提防。”   “五少郎,咱们别院只有数百部曲,怕是挡不住这些教徒,不如召集庄户,封锁村口……”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再坚持几日,约莫会有结果了。”   宋管事迷茫地看着他,不懂李钦载口中说的“结果”是什么,他只知道眼前的危机必须解决,五少郎若在自家别院出了事,他这个管事百死莫赎。   “五少郎放心,您的几位弟子召集了各自府中的部曲随从,正朝庄子里赶来,约莫两个时辰后便到了。”   李钦载露出一抹微笑,喃喃道:“这群小混账……”   ……   长安城。   杨树恩的宅子坐落在平康坊,平康坊是个很神奇的地方,大唐的都城里,宰相与娼妓同住一坊便是此地。   至于杨树恩堂堂掌教为何也住在平康坊,大约……是为了生活方便吧,出门刚脱裤子就到地方了。   此刻的杨宅内,杨树恩面前站着一名教徒,恭谨地垂头,眼神里透出不正常的狂热崇拜,有几分疯狂的意味。   “你是说,护送伊铎的那个女子,又带着随从离开了甘井庄?”杨树恩缓缓问道。   “是的,我们在庄子周围布下了眼线,那位女子已在昨日出了庄子,朝西行去。”   杨树恩皱眉道:“据说她是李钦载的女人,这个时候无端离开,去做什么?”   教徒垂头道:“当日掌教向李钦载要人,那个伊铎临前说发现了新粮种,伊铎说了这句话后,李钦载立马改变了主意,临时反戈,选择保下了伊铎,那名女子突然离开,是否与伊铎所说的新粮种有关?”   杨树恩点头:“有道理,大约只有这个解释了……新粮种,呵呵,伊铎保命的筹码倒是不小,不管是真是假,李钦载都别无选择,必须保下他。”   教徒沉默片刻,突然迟疑地道:“掌教,李钦载在朝中分量不轻,天子甚为宠信,咱们为何非要为了一个叛徒得罪他?对咱们景教恐非智举。”   杨树恩冷冷道:“你以为我是不识时务的愚蠢之辈?一个月前,波斯总教便传来消息,令我务必击杀伊铎,此人在总教犯下弥天大罪,教坛下令,不惜一切代价追杀他,伊铎不死,东方景教的掌教就换人。”   “换了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教徒愕然半晌,只好苦笑道:“如此,景教只能选择继续与李钦载敌对了。”   杨树恩沉吟良久,缓缓道:“那个女人离开了甘井庄,对咱们是好事,你立马派教中高手出城,循着她的足迹向西追下去。”   “长安城范围,我奈何不了李钦载,但他的女人出了长安城,我景教岂惧哉?拿下他的女人,以此为质,逼李钦载交换伊铎。”   教徒恭敬领命而去。   杨树恩懒洋洋地往后一靠,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新粮种什么的,对一个宗教的掌教来说,根本毫不关心,他在意的是自己掌教的位置,因为这个位置这些年给他带来了太多的利益,舍不掉,不能舍。   ……   傍晚,甘井庄。   东南方的村口路中,悄然摆上了许多障碍物,有鹿角,拒马,木栅栏,皆是对敌战阵上抵抗敌军的东西。   这些都是庄户们摆出来的,别院宋管事招呼各家之后,庄子立马动员青壮,将村口的路封住。   封住村口没多久,又有几支百人骑队匆匆赶来,庄户们上前询问,原来是长安城各家权贵的部曲。   李素节等人得知教徒来甘井庄闹事后,立马召集部曲,并派出骑兵先行赶到甘井庄,帮先生坚守村口。   至于李素节等人,仍在赶来的路上,这几支骑队算是他们的前锋。   各家部曲下马后,为首的队正们简单交流几句,然后合兵一处,很快便在村口结阵,拔出刀戟严阵以待。   半个时辰的等待后,村口缓缓行来黑压压的一群人,他们有的走路,有的坐着牛车,皆是平民百姓。   村口的部曲们神情一紧,他们知道,一场艰难的对峙即将来临。 第六百七十五章 纨绔进村   景教发展教徒的方向,跟佛教和道教不一样,他们更倾向于在商人中发展。   不得不说,发展路线挺聪明的,商人有钱,一旦信奉了景教,便代表着源源不断的金钱供应教派,掌教又可以利用这笔庞大的金钱,来拉拢官员和百姓,使其越来越壮大。   拉拢官员自然是行贿,拉拢百姓则是靠着小恩小惠,比如送一桶油,几斤麦子,一边布教一边送礼。   办法也很聪明,很适合平民百姓的心理,反正这个神管不管用不说,先把实惠拿在手里才是正经,看在礼物的面子上,我暂时信一信,如果发现不管用,许的愿不灵,立马放弃。   毕竟,中华大地不养闲神。   天上的神仙那么多,人家都排着队,拿着爱的号码牌呢,竞争很激烈的。   从贞观年入大唐布教开始,景教经过初期的蓬勃发展后,近年来的布教却不尽人意,除了关中地区颇为势大之外,再往外发展便显得有心无力了。   而关中的百姓,也没有景教想象中那么忠诚。每年入教的人不少,但脱教的人也多。   外来的宗教,终究还是小觑了华夏百姓,他们不知道,勤劳朴实的百姓在信仰这方面,其实是无比现实的。   给你个面子,信一信你,你自己想办法实现我的愿望,实现不了,便是这个神仙不灵,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果断放弃。   此时出现在甘井庄村口的景教教徒,大约是景教在关中的骨干力量了。   村口被封死了,而且还有将士们严阵以待。   教徒们聚集后,便被眼前的阵仗吓住了。   他们信仰景教,但不代表愿意为它而不顾生死,都是有家有老小,都是要养家糊口的人,拿了点小礼物不过是出于占便宜的心理,可不代表为了景教私底下送的那点东西就要抛头颅洒热血。   眼前这些披戴铠甲,手执刀戟的人,分明是官兵,平民百姓哪敢跟官兵叫板?   人群顿时出现了骚动,数千人在狭窄的村口小路上挤得黑压压一片,但已有很多人悄悄地转身逃走。   村口的鹿角拒马桩后面,一名将领按剑而出,圆睁双目大喝道:“何人胆敢闹事,速速散去,否则以敌奸论处,杀无赦!”   这声暴喝又吓退了大批人,转眼间又跑了上千人。   仍留在原地的还有两千来人,很多人也不是不想走,而是被人群里的景教管事强行留住。   虽然人没走,但也没人敢闹事,毕竟眼前数百将士的刀戟正指着他们,刀尖幽幽散发着寒光,若是真有人敢出来大闹,说不定那些刀戟便会狠狠刺入他们的身体里。   双方于是形成一种安静又诡异的对峙中。   许久以后,远处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众人扭头望去,却见数百将士护侍着一群衣着华贵的年轻人,匆匆打马驰来。   村口的小路已被景教的教徒堵得水泄不通,那群年轻人的马儿无法前行。   来人正是李素节等小混账,见教徒们堵住了路,李素节顿时怒了。   在李钦载面前,他们都是低眉顺目的乖宝宝,可是在李钦载的视线之外,这群小混账可是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弟。   纨绔子弟被人堵了路,这得支棱起来呀,不然威严何在?   李素节也不说废话,当即便扬起了马鞭,狠狠朝堵在马前的教徒抽去,身后的众混账见状,立马有样学样。   狂风暴雨般的鞭子没头没脑抽在教徒们头上,身上,抽得教徒们哇哇惨叫,人群倏忽间给李素节等人让开了一条道。   李素节却仍不满意,一边策马前行,一边朝沿途的教徒抽鞭子。   “叫你们挡我路,叫你们挡我路!谁给你们的狗胆!”   “闹事!闹事!敢来庄子里闹事,你们谁是为头的?敢不敢站出来让我认识一下?”   伴随着声声惨叫,李素节一行人竟畅通无阻地进了村。   直到眼前突然一片空旷,部曲们恭敬地将他们迎进来后,李素节等混账仍觉得意犹未尽。   “先生的学识素节师兄怕是没学会多少,但先生的鞭法,素节师兄却已得了精髓,可喜可贺啊。”契苾贞咧嘴笑道。   李素节刚准备仰起高傲的头颅得瑟一下,然而咂摸咂摸嘴,又觉得不对味儿,一时也分辨不出这究竟是好话还是骂人。   李显走过来,朝村口仍然聚集的教徒们扬了扬下巴,道:“这些人都不走,我们怎么办?”   李素节迅速瞥了他们一眼,道:“先进庄,拜见先生再说。”   小混账们策马来到李家别院,进门后便轻车熟路找到了李钦载。   众人很有礼数地先行礼,然后又主动地献上从长安城带来的礼物。   虽然过年时众弟子已送过礼了,但小别重逢,还是要再送一次礼,不然开学后如果犯了错,没送礼的人挨的鞭子一定会特别重。   欣见门下众弟子,李钦载很高兴,顺手接过他们递上来的礼单,嘴里虚伪地客气道:“都不是外人,来就来嘛,送啥礼,搞得我很贪财似的……”   弟子中又浑又憨的契苾贞愕然道:“先生换了脾性,不喜欢收礼了?要不咱们把礼物拿回去?”   话音刚落,契苾贞的屁股就被李素节狠狠踹了一脚,踹完后李素节鄙夷地瞥了他一眼。   不教而诛,不解释。   “踹得好!”李钦载脱口赞道。   甘井庄学堂教的仅仅是知识吗?不,还有人情世故。   李素节转过身,面对李钦载时又恢复了恭敬的姿态。   “先生,村口围着那些景教教徒仍不肯走,先生打算如何处置?”   李钦载笑了笑:“随他们去吧,只要不进我的庄子,我没打算处置他们,说是教徒,其实也是大唐百姓,打不得骂不得。”   李素节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先生,弟子听说您为了一个叛徒,跟景教结下仇怨,弟子很好奇,先生为何如此?何必为了一个叛徒,自惹麻烦上身?景教的势力说大不大,但也不可小觑。”   李钦载沉默一阵,缓缓道:“结仇便结仇,这么说吧,就算今日那些教徒冲进庄子烧杀抢掠,景教的那名叛徒我也绝不放。” 第六百七十六章 夜刺   李素节等人在长安时听说了李钦载最近发生的事,但只知道一个大概。   他们知道李钦载为了景教的一名叛徒,竟不惜与掌教杨树恩反目,接下来的朝臣参劾和教徒闹事,都是杨树恩的报复。   但究其原因,李钦载为何如此不理智地保下一个与他毫无干系的景教叛徒,李素节等人却一无所知。   而李钦载此刻,也不想把新粮种的秘密搞得人人皆知,在新粮种没到手之前,会给他增添许多不确定性的麻烦。   “景教那名叛徒……与先生是朋友?”李素节小心翼翼地猜测,而且逻辑很合理。   只有朋友关系,李钦载才会甘愿惹下这桩麻烦吧。   谁知李钦载却摇头:“非亲非故,而且,我也很讨厌那个叛徒,此间事了,我还是会把他交给景教发落。”   李显目光闪动,轻声道:“莫非先生有把柄拿捏在那叛徒手中?”   李钦载亲昵地扇了他一记大逼兜:“我的把柄向来只拿捏在女人手中……”   李素节苦笑道:“先生,到底是为啥啊?无缘无故的,您为啥非要保下这个叛徒,为啥非给自己惹一身麻烦?”   李钦载神色一正,肃然道:“前日我在梦中,遇到一位白胡子老奶奶,老奶奶告诉我,可保下景教叛徒的性命,此人有气运在身,保住了他,来日必发横财。”   “老奶奶让我发,我不敢不发,想必过不了多久,自有横财天降,那时我请诸位小可爱吃席。”   弟子们一片寂静,呆怔地看着他,就连最小的上官琨儿都露出无语的表情。   良久,李素节幽幽叹道:“先生若不想说,可以不说,何必拿我们当蠢货?您这理由,就算糊弄人,也实在太粗糙了一点。”   李钦载抱歉地笑道:“不好意思,诸位都是考试不及格之人,每次想到你们的成绩,总会情不自禁将你们当成蠢货,所以也就懒得编太合理的理由了。”   众弟子顿时露出屈辱却又无奈的表情,一声不吭地任由李钦载往他们的心口扎刀。   成绩不好,是真的备受歧视又毫无办法啊。   别人读书,就算再蠢,只要肯努力,终归还是有一点起色,笨鸟先飞,勤能补拙什么的,多少也算励志。   可他们学的是数学啊。   生活也许会欺骗他们,但数学不会。   数学不会就是不会。   谈起成绩,伤害的是师生感情,李素节等人立马转移话题。   “呃,先生,弟子等人今日带了不少部曲随从,已将村口封死,不过弟子担心他们夜里会潜入村子,突袭您家府邸,还请先生务必小心。”   李钦载点头:“无妨,我家也有部曲,早已严阵以待。”   李素节不解地道:“按说数千人闹事,父皇也该得到消息了,这可不是小事,父皇为何毫无反应?”   李钦载笑道:“朝堂事,终归要谋而后动,你父皇不是没反应,而是事态还没严重,你父皇正在静观其发展,岂不闻‘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   “事态犹如拔疮,只有让伤口严重脓肿,再一举拔之,方可事半功倍。”   李素节惊道:“父皇欲对景教……”   李钦载叹道:“此事过后,景教在大唐或许不会再风光了,动辄能煽动数千百姓闹事,你父皇能忍得了?”   ……   当夜,果如李素节所料,李家别院潜入了刺客。   村口虽然封死,但对身负武艺的刺客来说,潜入进来根本不是难事。   三道黑影翻上别院的围墙,这三人白天就混杂在闹事的教徒中。   教徒闹事是幌子,这三个刺客才是真正的杀招。   可惜他们小看了权贵子弟的素质,权贵子弟并非酒囊饭袋,他们从小耳濡目染,见识过的阴谋比寻常人多多了。   尤其是那种经历过战争,在硝烟中九死一生归来的权贵子弟,区区刺客的把戏,实在上不得台面。   三名刺客翻入围墙,落地后便朝关押伊铎的屋子摸去。   他们的目标是伊铎,伊铎必须死。   刚跨入偏院,四周突然亮起无数支火把,拱门内,回廊下,屋顶上,齐刷刷地冒出许多部曲。   刘阿四披戴铠甲,冷峻的眼神盯着三名刺客。   刺客们慌了,他们立马意识到这是个圈套,白天教徒们闹事的时候,想必李钦载就已猜到他们夜里会行刺,于是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   逃走已来不及,后路已被悄无声息地封死。   刺客们正要跪地求饶,刘阿四突然暴喝道:“放箭,射杀!”   一阵箭雨后,三名刺客如同三只刺猬,死得不能再死了。   看着三人的尸首被抬走,刘阿四露出了冷笑。   “就这?”   ……   第二天一早,李素节等人听说了昨夜行刺的事,众混账倒是没什么惊讶,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   “景教越来越猖狂了,难怪父皇已有除掉的心思。”李素节喃喃道。   李显点头:“等着听消息吧,长安朝堂近日怕是有动静,胆敢潜入当朝县侯的府邸行刺,父皇断不能忍,这不是处置几个蟊贼能对付过去的事,父皇若动,则雷霆万钧。”   李素节低声道:“先生堂堂正正之人,岂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所有混账的目光瞬间集中在他身上,眼神里充满了惊愕和鄙夷。   李素节自知失言,不自在地咳了两声,道:“‘堂堂正正’这个词儿虽有些过分,但毕竟是咱们的先生,弟子怎可在背后非议?粉饰一下不行吗?”   众混账收回目光,露出赞同之色。   “父皇如今想必也在筹谋如何拔除景教,今日村口仍聚集上千教徒,不如咱们为父皇提供一些理由,也帮先生解决一下困境。”   李显睁大了眼睛道:“咱们如何帮父皇和先生?”   李素节笑了笑,然后朝众混账招了招手。   于是,几只狗头迅速凑在一起,轻声细语密谋着什么。   一个时辰后,李素节等人大摇大摆出现在村口。   村口仍摆放着鹿角拒马,昨日在部曲们的威慑下,数千教徒跑掉了大半,但仍有千余人聚集,他们夜晚索性在村口搭起了帐篷,或是点燃篝火席地而睡,似乎有长期对峙的打算。 第六百七十七章 我想给他什么   李素节骑在马上,隔着鹿角拒马静静地注视着不远处的千余教徒。   鲜衣怒马,紫衫翩翩,面若冠玉,不染尘埃。   谁能想象得到,这位骑在马上犹如浊世佳公子的少年,其实是一个经常被李钦载骂得狗血淋头的混账呢?   人不可貌相。   不管怎么说,此刻李素节的一身扮相还是很潇洒的,符合这个年代对俊俏少年郎的所有审美。   而不远处的千余教徒,则大部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与李素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身下的马儿不安分地刨了刨地,紫衫少年小混账突然抬手指向教徒们,喝道:“兀那些个混账,给我让开路,我要出去,谁敢堵我的道儿,鞭子不饶人!”   教徒们昨日已经历过李素节等人挥舞马鞭的雄姿,急忙识相地让开了一条道。   李素节嚣张地仰天长笑,脚下一踢马腹,便朝人群行去。   随着马儿踏出的每一步,人群纷纷尽最大的努力让开,李素节仿佛一根被人从茅坑里拔出来的搅屎棍,自动在人群中形成一个真空隔离带。   李素节有点失望,这与他的计划不太符,人群都躲着他,他哪有机会飙演技?   可是眼看自己就快走出围堵的人群了,再不发作的话,今日的筹谋便白费了。   骑在马上的李素节咬了咬牙。   没有条件,就硬演吧,权势面前,细节不重要。   于是李素节突然在马上捂住了胳膊,大叫一声哎呀,然后整个人突然掉下马来。   “有人行刺!”李素节声嘶力竭地大吼。   轰!   人群惊恐四散的同时,早已等候在鹿角拒马后的部曲们飞身而上,一名将领扯着大嗓门厉喝道:“保护殿下!”   “尔等聚众闹事,居然还胆敢行刺皇子,来人,将他们全部拿下送官,并奏报天子,请天子严惩!”   千余教徒里,混杂着教中的骨干,但更多的是看热闹或是纯粹被小恩惠诓来站场子的平民百姓。   见李素节从马上栽落,而且被冠上了“行刺皇子”的罪名,教徒们都慌了,无论是骨干还是站场子的,都担不起这么重的罪名。   没等部曲冲上前拿人,千余教徒瞬间一哄而散,忘情地在漫山遍野奔跑逃窜,远远望去,就像山林里的野猪窝被端了,十分的壮观。   聚集两日的景教教徒,随着李素节的轰然倒下,顿时作鸟兽散。   任由那些教徒四散而逃,部曲们则将李素节团团围了起来。   一名将领蹲在不停惨叫的李素节面前,轻声道:“殿下,教徒们都逃了,您不必叫了。”   李素节的惨叫声立马止住,凄惨痛苦的模样瞬间恢复正常。   “尔母婢也,多亏我神机妙算,救父皇和先生于水火……”李素节毫不吝啬地夸赞自己。   将领欲言又止,夸赞的力度有点过了,其实没那么严重。   “殿下,接下来如何处置?”   李素节道:“当然是快马禀奏父皇,就说我在庄子里被景教教徒行刺,请父皇严查。”   将领刚应命,却又迟疑地道:“殿下,虽说是做戏,可戏也要做足呀,您这浑身上下半点伤口都没有……”   “无妨,给我胳膊裹上布条,再洒点狗血,这不就扎扎实实遇刺了。”   将领为难地道:“可这……算不算欺君?若陛下派太医来验伤……”   李素节一怔,打量这名将领一眼,眯起眼睛道:“依你之见,当如何?”   “要不,殿下随便在胳膊上划拉一刀?”   李素节嗯了一声,缓缓道:“你是哪个卫的?”   将领恭声道:“末将羽林右卫副将……”   话没说完,李素节抬手便狠狠拍着将领的铁头盔,一下又一下,哐哐哐的拍得手生疼。   “你,是咋,升到,副将的!你戏,那么,多,为啥,不去,跳大神!”   随着一下又一下的拍打,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很有节奏感。   “蠢货,滚远!”   一脚踹开这个铁憨憨将领,李素节又虚弱地往地上一倒。   “来人,把我抬回先生的别院,我遇刺受伤,很严重……转告先生,今年考试放我一马,给我一个不挨揍的分数。”   ……   紫奴和随从们离开甘井庄后,每日的行程很慢。   她一边顺着原路往回走,一边回忆护送伊铎时的每一个细节,包括在何处停留用饭,何处扎营露宿,何处暂避风雨。   每一个停留的地方,伊铎都有可能将新粮种藏在那里。   从李钦载的述说中,紫奴知道这个新粮种对他很重要,听说若天下推广种植,可令百姓再无饥饿之忧。   对李钦载来说,这是大功德,但对紫奴来说,她并不在乎功德。   她在乎的是自己的男人需要这份功德。   她的男人,必须是万众瞩目的英雄,是活命千万的菩萨,为了自己的男人,她可以历经艰险,甚至粉身碎骨。   莫说山盟海誓,万千盟誓不如月夜下冒着风沙奔波的孤影。   算算日程,紫奴等人离开甘井庄已三日,可还没走出关中。   西行缓慢,靠着残存的记忆,紫奴和众人走走停停。   这是最笨的办法,但也是最有希望的办法。   来到庆州城外三十里外的一个峡谷外,紫奴骑在马上,美丽的紫眸微微收缩,她记得当日护送伊铎时,曾在这片峡谷里寻到了一个山洞,山洞很空旷,而且位置很隐蔽,不仅能遮风避雨,还能躲避追兵。   所以那一日,众人便在山洞中歇息了一晚。   “走,去当日的山洞里看看。”紫奴不废话,刚准备动身,马儿的缰绳却被一双有力的手拽住。   紫奴扭头,目光平静地看着尉托。   尉托跟她一样,也是楼兰国的遗民,这些年忠心耿耿陪在她身边,她的每一个决定,尉托都毫不迟疑地支持。   可是今日,尉托实在忍不下去了。   “殿下,我们究竟在做什么?我们在为谁效命?”尉托的眼神黯淡。   紫奴这半年来的变化太大,他几乎已不认识了。   “为了我的男人,这个答案你满意吗?”紫奴平静地道。   “你是尊贵的楼兰国公主,为何要对一个男人如此卑微?他给了你什么,令你对他如此忠心?”   “他不必给我什么,是我想给他什么。” 第六百七十八章 发现,遇袭   真爱不是计较谁先付出,付出了多少,那是做买卖。   尉托不懂这个道理。   紫奴以前也不懂,认识李钦载以后,她才发现,世上一定会有某个人,让她毫不后悔心甘情愿地主动付出。   他可以什么都不做,但她就是想为他做点什么。   夏天为他剥葡萄,冬天为他生炉火,为他裁衣,为他做饭,为他生儿育女。   也包括为他历经艰险,寻找新粮种的下落。   “尉托,你不懂,而且我无法跟你解释清楚,我为何要为他做这些。”紫奴嘴唇轻抿,眼中却露出笑意:“或许,你将来遇到一位让你心动的女子,你就会理解我今日所为。”   尉托冷声道:“我已经遇到……”   话说到一半,尉托突然住了嘴,然后脸色渐缓,叹道:“殿下,咱们这样做是毫无意义的,无异于大海捞针,那个伊铎根本不是老实人,他若将新粮种藏在吐火罗,我们一路寻过去,不知何年何月了。”   “殿下,你清醒点。”   紫奴摇头:“我断定伊铎藏新粮种的地方不在吐火罗,而是在咱们入了大唐的阳关之后。”   “当初在阳关外遇到追兵,伊铎很有把握地说,他有一物,可令升官晋爵,所以那时新粮种应该在他的行李中或身上。”   “入了阳关之后,伊铎才起了心眼儿,暗中将新粮种藏了起来,他知道那是他保命的筹码,断不肯放在身上,所以我们搜寻的范围,便从此地到阳关。”   尉托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殿下,这些只不过是你的猜测。”   紫奴笑了:“至少这是个方向,只要我尽了力,就算无功而返也不后悔,我怕的是,明明新粮种就藏在某个我们熟知的地方,而我却偏偏没去找。”   紫奴认真地道:“它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我想找到它,把它送到李钦载面前,看他露出开心的笑,我就很满足了,我不想让他失望。”   尉托黯然垂头,叹息。   紫奴又望向他,道:“当初你们跟随我,不是我的本意,若你们心中已不甘,已厌倦,我们随时可以分道扬镳。”   尉托急忙道:“我只是发发牢骚,没有离开的意思,殿下,不说了,咱们去山洞看看吧。”   众人策马飞驰到峡谷下方,然后往上攀岩,来到当日暂栖的山洞中。   山洞里空旷幽静,里面一片漆黑,众人走入,惊起漫天蝙蝠。   紫奴命尉托点亮了火把,慢慢朝里面走。   众人走到一处空地,地上还残留着篝火燃尽的痕迹。   “殿下,咱们上次便在此处落脚,天亮后离开,这个山洞……怕是没什么线索。”尉托摇头道。   紫奴没出声,静静地环顾四周,发现这个山洞内的气温宜人,如今已是开春,天气仍有些寒冷,山洞内的气温却好像比外面更高一些。   “往深处找找看,说不定有收获。”紫奴低声道。   “我记得那晚伊铎是睡在靠里面的,他若想藏起某样东西,半夜悄悄起身往洞内走几步,无人能察觉……”尉托回忆道。   众人支着火把继续往里面走。   突然,紫奴脚下一崴,身子一个踉跄。尉托刚要伸手扶她,她却下意识闪身,很快站稳了。   黑暗中,尉托露出失落之色,却没人察觉。   “这块地为何如此凸起?”紫奴蹲下来,打量着让她差点摔交的那块土地。   借着火把昏暗的亮光,紫奴发现脚下这块地确实不平坦,伸手拈起一点泥土,放在手心仔细端详,发现泥土的颜色都跟周围的有些不一样。   心跳陡然加快,紫奴努力平静下来,双手开始在那块地上不停地刨。   尉托一愣,也跟着她一起刨土。   挖了约莫半尺厚的泥土,紫奴的双掌突然感到触碰了某个硬硬的东西,于是动作一滞。   如同考古般小心地拂开泥土,刨开的小坑内,赫然出现几个比拇指稍大一些的果实。   “火把凑近些!”紫奴的语声抑制不住的兴奋。   火光凑近,紫奴发现这几个小果实呈暗红色,果实上已冒出几缕小芽,果实下方的根须已深深地扎进土壤里。   紫奴长长呼出一口气,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尉托静静地看着她,低声道:“找到了?”   紫奴用力点头,笑道:“找到了。”   再次环顾四周,紫奴轻笑道:“伊铎倒是好算计,这山洞内气候宜人,土质松软,虽照不到阳光,却也适合暂时将新粮种种在这里,过些日子取出来也不会伤了根。”   尉托冷笑:“好个杂碎,咱们一路拼了性命送他来大唐,他却跟咱们耍弄小聪明。”   紫奴笑道:“这几个小果实,大概便是他唯一保命的筹码了,现在落到咱们手里,他还有何倚仗?”   “快,取一个小盆来,咱们将它移植到盆中带走。”   “拿回去给李钦载,他一定高兴死了,嘻嘻!”   小盆早已准备好,本来寻找新粮种时便打算移植的,众人小心翼翼将几个果实从泥土从取出来,又将泥土覆盖上去,还稍微淋了一点水。   紫奴的心情很兴奋,本来做好了准备,打算一路找到吐火罗的,没想到在关中便找到了,运气不错。   “咱们快马赶回甘井庄,将新粮种交到李钦载手中。”紫奴兴奋地道。   一行人飞快出了山洞,来到峡谷下方。   正要骑马离去,不远处一块巨石后突然射出一支冷箭。   冷箭来得猝不及防,众人根本没反应过来,一名随从便中了箭。   人重重摔落马下的同时,中箭的随从仍声嘶力竭吼道:“敌袭!”   尉托从马上飞身而起,第一反应便是冲到紫奴身前,同时拔刀挥出,恰好磕飞另一支射向紫奴的冷箭。   “有埋伏,保护殿下!”尉托扭头厉喝。   众人立马朝紫奴围拢,并将各自的马儿都集中起来,用马儿的血肉之躯挡在众人身前,抵挡敌人的冷箭。   “来两个人,护送殿下先撤,剩下的人断后!”尉托毫不迟疑地下令。   “大家同生共死,我不走!”紫奴冷静地道。   尉托没半句废话,伸手朝紫奴后颈的某处血管一按,紫奴毫无预兆地昏了过去。   尉托随手指了两个随从,道:“扶她上马,带上新粮种,将她送到庆州城,用李钦载的名义请庆州刺史帮忙,快!”   两名随从二话不说,飞快将紫奴扶上马,一边挥刀磕飞射来的冷箭,一边策马飞驰而去。   尉托眼珠充血,通红的眼睛朝紫奴离去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然后扬刀大喝道:“楼兰国大将尉某人在此,有胆出来,与我决一死战!” 第六百七十九章 意难平   袭击来得很突然,直到冷箭射来的那一刹,尉托才发觉自己一行人实在大意了。   大概从出甘井庄开始,自己便已被人盯上,一路跟踪尾随。   直到他们顺利找到新粮种,打算回甘井庄之时,敌人才在峡谷内埋伏下来,给予凌厉一击。   尉托不知道眼前的敌人是来自哪一股势力,有着怎样的目的,他只清楚,今日是一道生死劫关,是紫奴的,也是自己的。   别的先不顾,把紫奴送走才能安他的心,自己才能从容杀敌。   巨石后,一轮又一轮的冷箭过后,箭终于停下,二十余名黑衣黑巾蒙面的汉子从石头后面缓缓走出来。   尉托双眼通红瞪着他们,厉声道:“尔等何人,意欲何为!”   二十余人不说话,挥刀便朝尉托等人杀来。   尉托凛然不惧,迎面而上。   双方像两股激流,狠狠地撞在一起。   刚交上手,尉托等人便落了下风,正要拼死一搏,突然发现对方分出十来个人,骑马朝紫奴离开的方向追去。   尉托瞬间明白,他们是冲着紫奴来的。   “拼了!”尉托瞋目大吼,一刀横扫过去,然后抢了一匹马翻身便上,朝紫奴离开的方向追去。   敌人也毫不留情,一支冷箭射向马背上的尉托。   ……   奔行十余里,快到庆州城门外时,紫奴终于在马背的颠簸中醒来。   扭头一看,一名随从正小心地托着她的肩,正朝庆州城门策马狂奔。   紫奴眨了眨眼,顿时恢复了神智,清冷地喝道:“尉托他们呢?”   “殿下您醒了?尉托他们还留在峡谷……”   紫奴明白了,大声道:“停下!”   随从勒马,紫奴将随从踹下马,怒道:“都是手足兄弟,说好的同生共死,怎能弃尉托他们于不顾?回去抗敌!”   随从急了:“殿下不可,尉托豁命保我们出来……”   话没说完,紫奴一记鞭子抽在他脸上,冷声道:“再废话,尉托就真没救了!”   正要拨转马头,然而挨了鞭子的随从却仍死死地拉住马儿的缰绳,倔犟地一动不动。   紫奴大怒,扬手正要继续抽鞭子,但看到随从那张坚毅毫不动摇的倔强脸庞,紫奴默默地放下鞭子,叹道:“前面便是庆州城门,我们快去城门请守将调兵驰援,如何?”   随从这才松手:“好。”   交涉的过程并不复杂,李钦载很早以前送给她一面代表身份的象牙腰牌,再说李钦载如今已是名满天下,无人不识。   庆州城守将确认了腰牌后,毫不犹豫地调集了两百余骑兵,随着紫奴出城,朝峡谷飞驰而去。   一路疾行,狂奔十余里,迎面遇到一人一骑,紫奴远远望去,却正是尉托。   尉托无力地趴在马背上,后背插着一支箭,他的身后,还有十余骑追赶着,不时还朝尉托射出一两支冷箭。   紫奴大急,朝守将道:“他们便是伏击我们的人,快!”   守将一挥手,身后的两百余骑兵立马从左右两边包抄,几支投枪从骑兵手中扔投而去。   追赶尉托的十余敌人见乌泱泱来了数百人,顿知不妙,于是拨转马头四散而逃,两百余骑兵则分兵而追。   尉托已奔行到紫奴面前,马儿不知是否受了惊,仍没头没脑朝紫奴撞去。   紫奴多年漂泊,练就了一身绝佳骑术,见状身子顿时从马儿的一侧倾倒下来,保持与尉托并肩同行的速度,然后俯身使劲拽住缰绳,许久后,尉托的马儿终于停下,不安地喷着响鼻,马蹄不停地刨地。   将失去知觉的尉托从马背上扶下来,紫奴看着尉托后背插着的箭矢,不由痛心万分,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尉托,你醒醒!”紫奴唤道。   尉托努力睁开眼,见紫奴安然无恙地蹲在他面前泪流满面,不由欣慰地笑了笑。   “殿下无恙……我便安心了。”尉托虚弱地道。   “莫说话了,我派人给你请大夫,你……”   “箭已入肺腑,救不了啦,”尉托潇洒地一笑,道:“以后,怕是不能陪殿下四海漂泊了……”   紫奴心痛大哭。   这些年无论是四处漂泊,还是寄身吐蕃禄东赞门下,尉托都一直陪着她,保护她,无怨无悔。   紫奴心里一直将他当成亲兄长,她想过此生或许会有生离,但从未想过竟是死别。   当初戏言一起游历天下,看遍山川,吃喝到老,戏言犹在耳,斯人却凋零。   “尉托,你要活着,听到了吗?要活下去!”紫奴厉声道。   尉托奋力张大嘴呼吸着空气,视线却越来越模糊,眼前的紫奴,已如梦如雾。   嘴角露出遗憾的微笑,尉托轻叹口气:“殿下……其实我,我对你……”   紫奴流泪看着他。   尉托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埋藏半生的那句话,终究没能说出口。   她已有了良配,何必说出来,惹她半生愧疚,扰她余生平静。   那些百转千回的情意,只能换作一句“罢了”。   恋恋不舍地最后看了她一眼,尉托面带微笑,缓缓阖上了眼睛。   此生相伴一程,意难平,但无憾。   ……   甘井庄。   李治来得很突然。   自从李钦载说过,有可能解决百姓饥饿之忧后,李治便寝食难安,这几日都没睡踏实,每天在太极宫翘首以盼,期望听到李钦载送来好消息。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长安城风起云涌,朝臣们不安分,景教也在暗中兴风作浪。   李治终于忍不下去了,他讨厌这种被动的等待。   于是果断下旨微服出宫,直奔甘井庄而来。   心中隐隐有一股期望,他希望自己能亲眼见证某个重要且伟大的时刻。   封锁的村口,随着李素节这个戏精的表演,景教教徒早已一哄而散。   消息也送到了李治面前,当然,李素节究竟有没有受伤,李治也听禁卫如实禀奏过了。   这个儿子,戏有点过了,但不得不说,确实给李治送来了一个不错的理由。   突袭县侯别院,行刺皇子,景教越疯狂,离覆灭便越近。   长安城内,许敬宗正在筹谋,只等李钦载这里尘埃落定,清算景教的日子就到了。 第六百八十章 疯魔又中二的李治   不知为何,李钦载总觉得李治来甘井庄的样子有点古怪。   在太极宫时,李治穿着黄袍,正襟危坐,一举一动都带着帝王威严。   可每次来到甘井庄后,李治却神情惫懒悠闲,此时的他,应该戴个蛤蟆墨镜,穿着花衬衫和沙滩裤衩,色眯眯地偷瞄比基尼美女。   没错,李治每次来甘井庄就是这模样,那独特的悠闲中带着几分猥琐的气质,根本没有半点天子的样子。   宦官登门通禀后,李钦载整了整衣冠,匆忙迎出来。   刚走出门口,李治恰好走下御辇,李钦载急忙上前行礼。   “臣拜见……”   “拜个啥啊,每次这套虚礼,累不累?”李治拽着李钦载的胳膊便熟门熟路往别院内走:“开春了还有些冷,莫站在门口现眼,前堂生火了吗?带朕进去暖暖。”   李钦载被他拽得踉跄进了门,院子里,别院的管事下人们惶恐跪地,李治却视而不见,径自朝前堂走去。   前堂内生了炉火,荞儿正趴在炉火前,用浸湿的卫生纸层层裹住一个鸡蛋,然后扔进炉火里,两手托着下巴一脸期待地盯着通红的炉火。   李治嘻嘻一笑,放慢脚步上前,蹲在荞儿身边,和他一起盯着炉火。   “喂,小后生,看啥呢?”   荞儿扭头见是李治,急忙起身行礼,被李治硬拽了下来。   “说说,在玩啥呢?朕也一起玩。”李治朝荞儿眨眼。   荞儿老老实实地道:“在等轰的一声……”   李治不解:“啥是轰的一声?”   话音刚落,炉火便轰的一声,刚扔进去的鸡蛋炸了,激起一阵火星和木炭残渣,纷纷扬扬落在李治和荞儿的头上。   李治愣住了,呆怔地看着荞儿。   荞儿无辜地道:“这,就是轰的一声。”   场面有点尴尬,李钦载只好出来解围:“陛下,果然是轰的一声……”   李治嘴角扯了扯:“朕听到了。”   李钦载一脚踹在荞儿屁股上:“混账东西,鸡蛋也是粮食,粮食是用来轰的吗?捡出来洗干净吃了。”   荞儿于是欢天喜地扒拉着火堆。   李治叹了口气,道:“景初啊,令郎越来越有你的风范了……”   “犬子青出于蓝,臣甚慰。”李钦载谦逊地道。   李治又叹了口气,现在叫他“犬子”,再过几年,怕是要升级为“孽畜”了,一定会的。   打发荞儿出去顽耍,李治不客气地坐在炉火边,终归还是手贱,跟荞儿一样扒拉起火堆,越玩越好玩。   男人至死是少年,至死都喜欢玩火,皇帝也不例外。不知今晚的帝王起居录上会不会添上一句“上尿炕,羞怒,杀近侍若干人灭口。”   “景初上次说,能解决百姓世代饥饿的问题,如今有眉目了吗?”李治一边玩火一边道。   李钦载苦笑道:“唯一的知情人仍未开口。”   李治皱眉:“如此嘴硬?是朕派给你的刑讯高手不争气么?”   李钦载叹道:“非也,刑具在他身上用了无数次,可在生与死之间,他选择了活受罪,臣倒是颇为佩服他的毅力,是条汉子。”   李治眼睛陡然一睁,目光中杀意森森:“千秋功业面前,世人皆可杀!在这件事上,朕不辨忠奸黑白,无论他是什么人,都必须给朕老实松口。”   “刑讯若不够力道,朕再调派高手来,好好整治一番。”   李钦载摇头:“陛下,这已不是刑讯的事了,再刑讯下去,约莫性命难保……”   “那就让他养几天伤,给他吃好喝好,待他松懈几日,冷不丁再给他上一套刑。”李治恶狠狠地道。   李钦载脸颊抽搐几下,这位也是个狠人呐,而且对心理战颇为精通。   “陛下,臣已将他的心理步步击溃,正在等他自己想通,约莫再过几日,他就该松口了。”   李治脸色松缓下来,表情期待地道:“景初说,能解决百姓世代饥饿的,是一种新的粮食,大唐从未出现过的?”   “是的。”   前日李治等得不耐烦,派人来询问进展,李钦载只好又向李治透露了一些关于新粮种的事情,李治越发热血沸腾,今日才有主动登门之举。   “这种新粮食,真能亩产五千斤?”   “是的,或许更多,而且在气候宜人的南方,一年能两熟。此物不占良田,山坡洼地皆可种植,且耐旱耐涝,也不必过多打理,基本属于种进土里不怎么搭理就能自然生长。”   李治呆怔半晌,脸孔顿时红了,眼珠子也慢慢充血。   李钦载吓坏了,急忙摇了摇他的肩膀:“陛下,陛下,冷静!”   这货要是在自己家爆了血管,那可就是妥妥的碰瓷了,李家世代翻不了身。   所以说,这哪是什么天子,分明是行走的利比亚自爆卡车啊,碰血瓷的那种。   李治深呼吸,脸色终于渐渐恢复正常。   “一年两熟,亩产五千斤,不占良田,耐旱耐涝……”李治咬牙切齿地道:“天下竟有如此神奇之粮食,竟非大唐物产,这怎能行!”   “它必须是朕的!”李治腾地站起身,脖子上青筋暴跳,力竭声嘶地吼道:“朕纵尽起百万大军,付出数十万伤亡,亦必将它收入囊中!”   “仅此一物,可抵开疆拓土万里,可抵灭十国,倾百城!”   “景初!”   李钦载头皮一麻:“臣在。”   “朕命令你,不惜一切代价,不择一切手段,正的,邪的,黑的,白的,全给朕用上!朕不管过程,只要结果,朕要那个新粮种,一定要!”李治几乎用尽力气嘶吼道。   “臣,呃,臣尽力。”   “不是尽力,是必须!朕必须得到它,景初这就给朕立个军令状,事若不成,提头来见,快立!”   李钦载眼皮一跳,李治现在这模样,已然有些疯魔了,疯魔中还带了几分浓郁的中二气质,好矛盾……   “臣……不立!”   “好,朕就当……嗯?啥?你不立军令状?为何?”李治气急败坏道。   “陛下,牛不饮水强按头,哪有逼别人立军令状的,世上没这道理呀。”李钦载苦笑道。 第六百八十一章 柳暗花明   没经历过灾荒的人,不会明白这个年代的人为何对粮食如此重视,从天子到百姓,现实也好,迷信也罢,一旦关乎农时和粮食,总是对上天充满了敬畏。   如今一种全新的粮食出现了,在李治看来,似乎即将唾手可得。   李治激动的心情自然能理解,这不仅是帝王个人功绩的问题了,它已关乎李唐江山的国祚。   若百姓世世代代不挨饿,只要历代的统治者自己不作死,江山丢不了,纵然是个昏庸无能的败家子,也足够他败百八十年了。   这就是新粮食对统治者的意义。   它的意义,已大大超越了开疆拓土,任何稍有远见的帝王都能一眼看出它的重要程度。   一想到如此大的功绩即将降临到自己头上,李治便忍不住兴奋且患得患失。   去年祭祖,李治跪在太庙祖宗牌位前得瑟过一次了,因为大唐将吐谷浑收入囊中,并为国土,那时的李治,毕恭毕敬地念着祭文,表情的得意却怎么都无法遮掩,就差在太庙广场上蹦迪了。   今年若是得到了新粮种,趁着如今开春播种下去,若果真能收获亩产五千斤以上,那么今年祭祖时,李治该以怎样的姿势在太庙前继续得瑟?   大约只有默默地在祖宗牌位前劈个叉,才能表达他喜悦又狂妄的心情了。   不敢想,不敢想,想想就尿颤。   “景初啊,为了新粮种,你要啥,朕给啥。哪怕动用我王师大军,灭了旁边哪个国家,朕都毫不犹豫地支持你。”   李治语重心长地道:“朕说过,不惜代价,不计后果,总之,新粮种必须弄到手,景初一定要办到,莫让朕失望。”   李钦载苦笑道:“臣还是那句话,尽力。这件事里,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而且惟一的线索只在那一人身上。”   “但请陛下放心,纵然这条线索断了,臣还有别的办法,虽然要耗费一些钱粮和时日,但臣能保证弄到新粮种。”   李治睁大了眼:“还有别的法子?”   “是,新粮种的出处,臣其实知道,麻烦的是它在大洋遥远的另一端,若要得到它,我大唐需要打造海船,招募水手,积累航海经验,以及需要一张正确的航海图……”   李治震惊了:“这些你都能办到?”   李钦载想了想,道:“臣能拿出航海图,指出具体的路线,剩下的,就看我大唐的海船结不结实,水手们争不争气了,来回一两年,约莫可事成。”   李治惊道:“你为何知道这些?”   李钦载飞快眨眼,这就不好解释了,难道说世界地图是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呃……”   谁知李治又哦了一声,恍然道:“墨家弟子,墨家弟子!你一身古怪的本事多矣,大约便是墨家所传,可笑朕还寻根问底,哈哈。”   李钦载愕然,随即感动地道:“正是!”   跟自以为是的人聊天真是既省心又省力。   “景教最近寻你的晦气,景初不必在意,”李治冷笑两声,道:“快了,再过些时日,朕会收拾他们,尤其是那个杨树恩。”   “谁给朕的新粮种设障碍,找麻烦,谁就是朕不共戴天的死敌!”   李钦载感激地道:“臣多谢陛下。”   “嘴上说句多谢就完了?越来越不懂礼数,朕进屋这么久,啥都没表示,快去弄十个八个猪蹄,朕热热身,再弄几斤牛肉,你看着办。”   ……   夜晚,吃撑了的李治照例留在别院睡下。   甘井庄都快成李治的第二个家了,一点都没把自己当外人。   原来的历史上,这段时期的李治对长安城没了兴趣,频频巡幸洛阳,如今洛阳去得少,倒是甘井庄隔三岔五就来了。   寂静的村庄,偶尔听到呼呼的风声,和庄户人家几声犬吠。   不知名的野鸟在山林里发出凄婉的鸣叫,万物复苏的季节,虫儿也不甘示弱地躲在草丛里,发出求偶的嘶鸣。   深夜子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村口传来,然后在村口消失。   李治来到甘井庄,警戒工作向来森严,从村口开始,一直到村庄的各个角落,都被禁卫封得死死的,任何陌生人都无法进入。   来自村外的马蹄声在村口便被拦下,片刻之后,一名禁卫将领匆匆朝别院飞驰而去。   别院大门紧闭,将领也不管许多,抡起拳头哐哐砸门。   宋管事披衣开门,一脸不满地瞪着将领。   将领满脸焦急,犹自大吼道:“请马上禀报天子和李县侯,村口有人携新粮种至矣!”   很快,李家别院各个厢房的烛火点亮,许多人闻声而醒。   李钦载披着单衣,刚推开房门,便见眼前一道白影嗖的一声窜了过去。   李钦载惊愕眨眼,见鬼了?   扭头一看,却见李治仅着里衣,赤着双足,拼命地朝大门方向狂奔。   李钦载愣了一会儿,紧接着也飞奔而去。   甘井庄村口,一群禁卫支着火把,将寥寥数人围在中间。   李治竟赤着双足跑到村口,浑然不顾地上硌人的石子。   李钦载紧跟其后,二人赶到村口,赫然发现紫奴和几名随从被禁卫围在中间,她和随从们皆伤痕累累,紫奴的手中却捧着一只铁盆,盆里装满了泥土。   李治见到那只铁盆,表情愈发疯狂,呼吸都粗重起来。   禁卫却不识相地拦在李治面前:“陛下,此人不知来历,小心……”   “让开!让开!滚!”李治一脚将禁卫踹到一旁,蹲在紫奴面前,炽热的双眼死死盯着她手上的铁盆,抖索着嘴唇颤声道:“它,它……就是新粮种?”   李钦载站在李治身后,他的目光没在那只铁盆上,而是心疼地看着伤痕累累的紫奴。   柳暗花明,李钦载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紫奴一声不吭离开,竟会给他带来如此大的惊喜。   当初紫奴离开后,李钦载可完全没做过她的任何指望,断定了她此行必然一无所得。   他的重点攻陷方向,是伊铎。   没想到伊铎还没开口,紫奴已将新粮种带了回来。   李治接过紫奴手中的铁盆,表情疯狂地盯着盆内平平无奇的泥土,脸颊不时狠狠抽搐几下,像一头飞驰百里的驴,粗重地喘息着。   李钦载却走到紫奴面前,双手将她扶起,为她拍了拍肩上的风尘,心疼地道:“伤在哪里了?还疼吗?”   神情疲惫的紫奴眼眶一红,突然扑进他的怀里大哭起来。 第六百八十二章 试种   凛冽寒夜,落魄归人。   紫奴的随从仅只剩下了三五人,包括她在内,每个人身上都受了伤,而李钦载以前见过的熟悉身影,此刻却在人群中缺失,包括那个似乎对他有着若有若无敌意的尉托。   李钦载知道,缺失的那些人,永远缺失了。   “都过去了,以后我保护你。”李钦载轻拍着紫奴的后背柔声道。   紫奴仍在他怀里痛哭,眼泪浸湿了他的前襟,冰凉透肤。   李治却在一旁捧着铁盆,颤声道:“里面,便是那新粮种?”   李钦载拍了拍紫奴的肩,道:“天子问话,你说一说。”   听到旁边的人竟是大唐天子,紫奴惊了一下,哭声立止,眼神复杂地看了李治一眼,然后单膝跪地,行了一个异族礼节。   “亡国之人,拜见唐国天可汗陛下。”   李治一愣,这才仔细看了看她,但此刻他最关注的不是紫奴的来历,而是他手里的铁盆。   “里面是新粮种么?”李治再次问道。   紫奴哽咽道:“是。”   李治小心翼翼地道:“能否将它从土里取出来,朕看看模样。”   李钦载笑道:“若臣所料不差,里面应是一种名叫‘番薯’的新粮食,番薯没那么金贵,陛下想看,小心拂开土面便是。”   李治心跳加速,亲自用双手将泥土拂开,一直挖到中层,赫然发现几颗暗红色的小果实。   李治仔细端详它们的模样,喃喃道:“它们……便是新粮种?是埋在地里结果的?”   李钦载也看到了它们的模样,愈发确定它们其实就是番薯,心中亦不由一阵激动。   不夸张的说,华夏的文明因为它,而狠狠往前迈了一步。   几颗小果实静静地躺在铁盆里,上面冒了几株萌芽,李治双手捧着它们微微发颤,仿佛捧着大唐的整座江山社稷,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一阵不合时宜的气流会伤害它们。   李钦载却没那么谨慎,伸手接过那几颗小果实,拈在手心仔细看了看,凑近闻了闻味道。   李治眼巴巴地看着,表情很紧张,就像自己刚出生的孩子落在他手里一样。   直到李钦载用手指甲在果实上划开一条小口,打算看看里面的肉色时,李治大惊失色:“孽畜住手!”   李钦载一愣,好熟悉的称呼,他从哪儿学到的?   李治将几颗果实抢了过来,不满地瞪着他:“没轻没重的,全天下就这么几颗粮种,若被你伤了根,杀千刀都不解恨!”   “陛下,它没那么脆弱……”李钦载苦笑解释。   “那也不行!亩产五千斤,它就是朕的宝贝,大唐的镇国之宝!朕都恨不得将它供在太庙,配享世代香火。”   爱怜地轻抚着手中的番薯,李钦载的目光柔情似水,仿佛对待大龄熟妇情人般温柔,表情特别瘆人。   “景初,它真有那么高的亩产吗?你确定?”李治仍然忐忑地问道。   “臣确定,而且只高不低。”李钦载肯定地道。   李治长长呼出一口气,道:“若真如此,景初为社稷立下的功劳……朕都无法估算,千秋万代之幸,皆是景初所赐。”   “景初,你积下大功德了,朕……都不知如何赏赐你了。”李治眼眶不知为何红了,语气都带了几分颤抖。   “有此一物,朕无愧于大唐子民,无愧于先帝打下的江山,朕自登基以来,朝臣世人皆拿朕与先帝比较,他们的口中,朕处处不如先帝,说朕是平庸懦弱之君,不肖乃父,先帝将江山托于朕,实不知吉凶……”   “这些年朕励精图治,从不敢丝毫懈怠,从不做一件昏聩之事,为的就是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可登基十余年来,天下非议仍不休,朕常做噩梦,寝食难安。”   重重地拍了拍李钦载的肩膀,李治感动地道:“幸好有你,景初,幸好有你。”   “你为朕造出的那些东西,军用的神臂弓,马蹄铁,火药,三眼铳,民用的滑轮组,水压机等等,王师东征百济,你顺手把倭国灭了,任你出使西北,你把吐谷浑给朕收了……”   “今日,你又给朕带来了亩产五千斤的新粮种,大唐百姓从此再无饥饿之忧,再遇到灾年亦能从容度过,我李唐的江山国祚至少延续数百年。”   李治越说越激动:“不说不觉得,细数景初的功劳,竟已如此之多,三言两语数不尽……景初啊,你是上天赐与朕的祥瑞,幸好有你,幸好有你!”   李钦载汗颜道:“陛下谬赞了,臣不过是尽本分而已,很多事情只是顺手而为,没有陛下说的那么伟大。”   李治摇头:“景初莫自谦,朕非谬赞,你确实有本事……”   “发现新粮种之功,功比天高,焉能不赏?朕决定了,封你为郡公……”   话没说完,李钦载眼皮一跳,急忙道:“陛下且慢,万万不可!”   “为何?”   “陛下晋臣县侯之爵,这才不过月余,立马又晋郡公,莫说天下人非议,臣也无法接受被千夫所指,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李治不悦道:“功劳是你实实在在立下的,朝臣若反对,叫他们也给朕立下这些功劳看看,赏功罚过,朕何错之有?”   李钦载苦笑道:“陛下,新粮种虽然到手了,但咱们还没看到实际的收成,不如先将它种下去,等秋后实际的收成出来了,陛下再封赏如何?”   李治一愣,接着苦笑道:“不错,是朕着急了,景初说亩产五千斤,朕毫不怀疑,以为那五千斤已经埋在地里了,哈哈。”   “好,就把它种下去,等秋后的收成出来后,朕再封赏。景初觉得将此新粮种种在何处为妥?”   李钦载沉吟一会儿,道:“不如就种在甘井庄吧,臣日夜照看它,不至于有失,当然,新粮种的消息瞒不住人,咱们也要提防贼人觊觎,甘井庄周围还是加强警戒为妥。”   李治点头道:“景初所言有理,便依尔所言,你在庄子里寻一处良田种下去,如今正好开春,赶上季节了,朕再从金吾卫调兵三千来庄子外驻守,将那块良田团团围住,管教一只鸟都飞不进去。” 第六百八十三章 赏功赐地   新粮种到手,李治的表现很激动。   英明的天子不会为所欲为,相反,他承受的压力,受到的委屈,甚至比普通人更多。   千古以来,大唐都被后人誉为“包容,开明”。   包容开明是由上而下的,统治者心胸开阔,面对新事物能够欣然接受,面对非议指责也能莞尔一笑,不以为意。   统治者有了这样的心胸,才会让朝野上行下效,将如此良好的风气带到民间。   可是有谁面对非议指责时真能做到毫不在意?无非是强作欢颜忍住了而已。   李世民在世时,朝中有名的铮臣魏徵处处对他挑刺劝谏,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喋喋不休地念叨。   李治登基后,朝中也有诸如刘仁轨之类的谏臣对他多有挑剔,更让他感到压力的是,无论朝堂还是民间,都沉浸在李世民这位天可汗给大唐带来的荣耀里不可自拔。   再对比李治登基后的表现,对外征战虽然仍是百战百胜,可频率却少了许多,没有了胜利者的光环加持,没有扩土的功绩,李治在别人的口中几乎成了扶不起的阿斗,处处不如先帝。   刚刚李治说的话没夸张,幸好有了李钦载,给大唐江山增添了许多亮色,近两年来,朝野间对李治的评价已渐渐有了一些好转,人们不再非议他处处不如先帝。   而李治,在收拾了长孙无忌之后,这些年时刻紧绷着神经,如今也终于可以稍稍松口气了。   确定了新粮种确实是番薯后,李钦载久悬的心也放下了。   转身看着紫奴,李钦载仔细打量着她。   紫奴受了伤,但伤势不是很重,伤口也包扎过了,李钦载倒是没像狗血剧情里那样,一点皮外伤便叫来一个专家团来会诊,还什么治不好她便让全天下人陪葬。   不仅狗血,而且中二。   伤势无大碍,李钦载放了心,沉声道:“你们在路上被人截杀了?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吗?”   紫奴摇头梗咽道:“在庆州城外的峡谷内,我们刚找到新粮种,便被人伏击了,尉托和几位跟随多年的弟兄为了救我,都……”   李钦载与李治迅速对视一眼,李治的表情顿时凝重起来。   “那伙贼人是冲着新粮种来的?”李治冷声问道。   紫奴沉默片刻,道:“他们的目的很明显,是冲着我来的,也许是为了杀我,也许是为了挟制。”   李治和李钦载都不笨,稍微动动脑子便明白了。   “多半是景教所为。”李治语气愈发冷冽。   李钦载点头:“大约是杨树恩所指使,紫奴是我的女人,若将她挟制住,以此要挟交换伊铎,恐怕我也很难不从。”   李治看着手中的番薯种子,突然笑了:“新粮种已经到手,杨树恩还有何倚仗?也该到收拾他的时候了。”   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紫奴,李治缓缓道:“新粮种是你拼了性命带回来的,为了大唐社稷,你们受苦了,朕……”   话没说完,紫奴突然道:“我做这些,不是为了什么社稷,只为了我的男人,他想要,我便帮他弄到。”   李治一滞,有些尴尬地看着李钦载。   李钦载微笑道:“陛下容禀,此女是楼兰国的公主,楼兰灭国后,她辗转漂泊,当初臣在吐蕃大营被困,是她助我脱出重围,后来被吐蕃重兵围困,也是她与我同生共死,她已是我的女人。”   李治恍然,然而表情仍有些尴尬。   楼兰国是被谁灭的,李治比谁都清楚,不夸张的说,他与紫奴可是有着灭国之仇。   良久,李治笑了:“重情重义,世间奇女子,不逊须眉之高节,朕深敬之。”   接着李治正色道:“以往的恩怨休提,不管你出于什么心思,毕竟你为大唐拼过命,流过血,付出惨重代价给朕带来了新粮种,朕岂能不赏?”   “吐谷浑已定,青海湖方圆五百里划为你的封地,予尔子民三百帐,牛羊万头,允尔世代放牧,藩属大唐。”   紫奴咬了咬下唇,求助地看了李钦载一眼。   李钦载含笑点头。   紫奴双膝朝李治跪拜,垂头道:“臣女多谢天可汗封赏。”   李钦载也朝李治躬身:“臣多谢陛下厚赐。”   李治叹道:“景初不仅本事高绝,就连找女人的眼光也是毒辣得很,前有崔氏之女贤助,后有楼兰公主舍生匡扶,朕实在是……”   想到自己虽是天子,可后宫生活却被武后死死拿捏,就连跟韩国夫人偷欢都要遮遮掩掩见不得人……   “景初,你夫人可知紫奴姑娘的存在?”李治不死心地问道。   李钦载微微仰起鼻孔:“早已知道,而且姐妹情深如同知交闺友。”   李治惨然一笑:“果然如此……”   大家都是男人,凭什么你就娶了个知书达理不妒的好婆娘,而朕……只不过想与韩国夫人母女同乐,做点快乐的事情,朕做错了什么?   一番折腾,天边已见鱼肚白。   李治这一晚的经历尤令他兴奋不已,索性也不睡了,催促李钦载赶紧找一块良田,将番薯种下去。   李钦载也不敢耽搁,询问了庄子里有经验的老农后,选在别院不远处一小块地,让老农试了试土地的肥沃程度,然后小心地将番薯种子种在地里。   李治的目光从头到尾盯着,一眨也不眨,直到番薯种子入了地,他才长松口气。   “来人,着令金吾卫调派三千兵马,驻扎甘井庄外,”李治指了指脚下的土地,然后使劲划拉了一圈,道:“以此为圆心,方圆半里内,不准任何人接近,遣经验丰富的老农十人,专职侍候新粮种。”   身后的宦官匆忙告退传旨去了。   李治盯着那块土地,叹道:“朕恨不得搬到庄子里长住才好,亲自盯着它,看看究竟能有多大的收成。”   李钦载一惊,李治虽是玩笑话,可他一定要把玩笑掐死在摇篮中,不然堂堂大唐天子长住在庄子里,整个庄子每天都会鸡飞狗跳。   别的不说,庄户们出门干个农活儿都会被禁卫搜身,日子还过不过了?   “陛下不可,大唐人民需要您,您快回长安吧。”李钦载诚恳地劝道。   李治不满地瞥着他:“咋?还赶客了?朕偏不走,今日朕要吃牛肉,炖得入口即化的牛肉,快去做。” 第六百八十四章 新吃法   招待李治是一件劳心又劳力的事。   这个年代的人虽说没见过啥世面,吃的菜无非是蒸煮烤,可李治自从尝过李钦载做的饭菜后,嘴越来越刁钻了。   现在李钦载做一些普通的食物根本不能让他满意,昨晚李治临睡前饿了,让厨子随便做了一道蒸糕和黄金酥,李治仅仅只尝了一口,然后嫌弃了半个时辰,在啰里啰嗦的叨逼叨中把自己催眠了。   这样一个货,李钦载想要让他满意,实在是绞尽脑汁。   他前世也不是厨子啊。   甘井庄有一座小山,山上有一片竹林。   李钦载领着几名部曲上山,走进竹林,随便寻摸了一根长得顺眼的竹子,让部曲将竹子砍了拖下山。   回到别院,李钦载将竹节分别砍下,洗干净后,从三分之一处劈开。   往劈开的竹筒里塞入泡过水的糯米和粳米,再将农家的肉干用酱腌制调味后,均匀地摆放在米上,合上竹筒固定,放在柴火上烤。   李治眼巴巴地坐在院子里,看李钦载忙活,今日新奇的做法令李治愈发期待。   他知道,今日自己有口福了,不是夫妻床帏间那种隐晦的口福,而是字面意义上的口福。   柴火上烤了两刻时辰后,李钦载取下竹筒,将上面一层揭开,一股浓郁的夹杂着肉干和米香的香味立马四散开来,整个院子都能闻到。   “好香!”李治两眼大亮,伸出双手像个乞丐求善心人布施:“快,给朕,快!”   李钦载叹了口气,为了这点吃的,帝王的脸面都不要了,远在昭陵里安详躺着的你爹,若见儿子这德行,也不知会不会炸坟……   捧着竹筒递到李治面前,又给了他一只木汤匙,李治埋头便吭哧吭哧开始干饭。   “好吃,太好吃了!尔母婢也!”李治幸福得骂了一句脏话。   李钦载捧起另一只竹筒尝了一口,嗯,味道确实不错,米饭夹杂了肉的油水,还有浓郁的肉香和酱香,吃起来特别下饭。   “陛下喜欢就好,”李钦载笑了笑:“此物名叫‘竹筒饭’,味道嘛,还行。”   李治边吃边狂点头:“岂止还行,简直太行了,景初,朕发现你浑身都是宝藏,以后日子还长,留着朕慢慢发掘。”   李钦载一怔,顿时露出得瑟又矜持的表情。   皇帝官方认证的宝藏男孩,啧!实锤了。   一份竹筒饭,李治三两下就吃得干干净净,要不是竹筒比较狭窄,不方便下嘴,李治估摸会将竹筒都舔得焕然一新。   说实话,李家看门的狗都没这么珍惜过粮食。   “好吃!”李治意犹未尽地吧唧嘴,满嘴的油光也懒得擦。   “臣把秘方写下来,陛下回宫后,可让宫里的御厨给您做。”   李治眉开眼笑道:“甚好,上道!”   “不过陛下,此物终究有些油腻,陛下旧疾未愈,还是尽量少吃。”李钦载劝道。   李治笑道:“无妨,自从景初给朕弄了偏方,银杏叶切丝泡水,朕每日必饮,从那以后就没犯过病了,你比太医都利害。”   李钦载脑中出现短暂的怔忪。   李治很久没犯过病了,所以,中国的历史从这里开始,已经改变了轨迹了么?   武后的野心怕是再也没有机会实现了,而李治这位雄心勃勃的帝王,大概也会多活很多年,他一生的抱负想必都能如愿了吧。   李钦载呢?   他没有任何野心,也没什么理想志向,看似为大唐做了很多事,但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做的事大多是顺手而为。   造火药,造三眼铳,收吐谷浑,还有如今的新粮种……   认真算起来,好像没有一件事是他非常有动力且主动去做的,都是事到临头,而他顺势而为。   如果说有什么不一样,大概要多亏他的三观还算正,虽说很多事是顺手而为,可终究还是让百姓们得到了实惠。   这就不错了,就算从此以后碌碌无为,靠着他如今做出的功绩,老了临终躺在床榻上与这个世界告别时,照样不亏心。   青史上,也一定会出现他的名字。   “景初,景初!”李治声声招魂:“你傻了?想啥呢?”   “陛下恕罪,臣吃饱了容易发呆,民间俗称‘发饭晕’。”   “朕也是如此,景初,新粮种的事就拜托你了,你好生照料,千万莫出纰漏,朕授尔临机专断之权,无论任何人觊觎朕的新粮种,可先斩后奏。”   “臣遵旨。”   “粮种大约何时能成熟?”   “夏后差不多了吧,请陛下耐心等待。”   李治点头:“虽然只有几株粮种,但成熟后大约能估算出亩产,这些粮种收获后全部用来做种,再过一两年……”   想到以后亩产五千斤的盛况,李治不由心情大好,仰天哈哈笑了两声:“今日心情不错,景初,再给朕来一份竹筒饭,只要肉不要饭。”   ……   李治打着饱嗝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甘井庄,回长安去了。   这一趟来得值,尤其是新粮种,更是让他兴奋得想尖叫,老实说,跟韩国夫人母女那啥的时候,他都没这么爽过。   临走之前,李治又在地里恋恋不舍地徘徊,像极了一条爱而不得的舔狗,痴痴地盯着那块土地发呆,许久才上了御辇离去。   李钦载将李治恭送出村,然后长长呼出一口气。   新粮种到手,都已经种进土里了,那个吐火罗胡商伊铎的价值在这一刻已经完全消失,简单的说,他就是一张用过的厕纸。   不过粮种虽然到手,可景教的麻烦还没解决,李钦载不急,先把伊铎关着,待到李治收拾了景教后,他再跟杨树恩算算账。   回到后院厢房,崔婕正陪着紫奴。   紫奴神情低落,二女眼眶都泛红,崔婕也不知怎么了,陪着紫奴一同掉眼泪。   见李钦载进来,崔婕起身迎上,哽咽道:“夫君多陪陪紫奴妹妹,她太可怜了。”   李钦载皱眉,这啥画风?一个正室,一个是妾室,按理说两人应该明争暗斗势同水火,而他这个当丈夫的则是焦头烂额左右为难。   可现在这情况,三人之间说不出的和谐,看崔婕的模样,她不仅和谐,还与紫奴共情了。 第六百八十五章 设局   姐妹情深是好事,至少李钦载省心了。   当然,李钦载也很清楚,女人与女人之间是很难做到真正的姐妹情深的,没在背后偷偷请道士作法诅咒姐妹就已经算得上情深意重了。   崔婕红着眼眶退出了厢房,李钦载上前将紫奴搂紧怀里。   “紫奴,从头到尾跟我说说,你们离开甘井庄后发生了什么。”李钦载轻声道。   紫奴抽泣不已,但还是听话地将离开甘井庄后发生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说到庆州城外峡谷内遇伏时,李钦载的眉头皱了起来。   “你们的行踪,应该早就被人盯上了,从你们离开甘井庄开始,你们就在别人的视线里,峡谷内的伏击便是他们谋而后动的决定。”   紫奴泣道:“是我太不小心了,我以为带了随从不会有危险,行走在外丧失了警惕,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尉托和兄弟们……”   李钦载见她愈发自责,不由道:“你没错,是被我牵累了,若不是新粮种一事,你们不会受此劫难。”   “你知道伏击我们的人是谁吗?”紫奴抬起泪眼看着他:“我要为尉托他们报仇!”   李钦载点头:“不出意料的话,应该是杨树恩,放心,我会让你报仇的,尉托为你而死,但终究是受我所累。”   “我欠他的,我亲自还。”李钦载加重了语气道。   ……   长安城的风向又变了。   李治回到长安后的第二天,群臣朝会上,左侍极兼检校陆敦信突然出班上疏,参景教不法事十桩,请天子严惩。   李治含笑接过奏疏,随意瞥了一眼,然后正色宽慰陆敦信,言其景教势众,信徒数十万,难免良莠不齐,可令掌教杨树恩约束信徒。   李治重拿轻放的态度,群臣也没当真,大多数人以为这不过是一桩很寻常的参劾事件,臣子参劾,李治提出了解决方法,此事就算过去了。   然而,群臣想得太天真了。   此事没有过去,陆敦信的参劾奏疏不过是开席前的小凉菜。   长安城的万年县衙前,这两日突然冒出许多百姓的身影,他们跪在县衙外,双手高举状纸,有的甚至面朝县衙磕头,磕得头破血破,更有许多人哭嚎震天,引来无数路人的围观。   万年县令不得不升堂办案。   这些手举状纸的百姓,有的是长安城内做买卖的商人,有的是入了景教的信徒,还有的则是某些权贵人家的下人。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与景教有交集。   告状者有的被景教勒索钱财,有的信徒则被景教骗光了家产,那些权贵家的下人更是受到了景教的威胁,逼他们将主家府邸内的隐私消息秘密报给景教,下人不堪其扰,终于报官。   万年县令惊呆了,看着桌案上堆积的状纸,脑中冒出一个念头。   景教要翻船了。   一件两件不是大事,但十件百件呢?尤其是景教逼人打听权贵人家的隐私消息,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更关键的是,这些状纸都是同一天,同一时间呈进县衙的,县令敢拿自己犬子百年单身来赌,这背后定是有人指使。   景教啊,大唐的第三大教,今日竟有人要捅这个马蜂窝了。   万年县令满头大汗,他只是个县令,这辈子说不上善良,也暗戳戳收过一些贿赂,可他对天发誓自己是个好人。   一个好人为啥要承受如此沉重的压力?   于是县令果断叫来差役,将所有告状的百姓和状纸当场移送刑部。   好人应该长命,长命的秘诀就是,自己担不起的事最好别沾。   案子在当天被移交给刑部,万年县令可谓雷厉风行。   刑部官员接到案子后,顿时冷汗都下来了。官员们首先在刑部大堂内痛骂了万年县令小半个时辰,县令祖宗十八代无一遗漏,全被刑部官员们亲切问候到了。   兹事体大,刑部官员们也不敢接,于是案子被送上刑部尚书刘祥道的桌案上。   刘祥道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状纸,还有刑部大堂外密密麻麻告状的百姓,刘祥道脸颊狠狠抽搐了几下。   拍案而起,四顾茫然。刘祥道是刑部尚书,他想甩锅已经没人能接了。   事情太大,这已不是简单的刑案,景教在大唐的地位仅此于佛道两教,甚至朝中许多官员都是景教的信徒。   刘祥道兜不住,这么多人在同一时间告景教诸多罪状,很显然是背后有人指使,而且指使者的身份必然不低,更不惧刑部严查,人家敢做就不怕查。   怎么办?机智的刘祥道立马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第二天朝会,刘祥道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民间百姓状告景教的事捅到了朝堂金殿上。   谁说刑部尚书不能甩锅?君臣这不每天还要开会吗。   在满朝文武面前,刘祥道面无表情如实将事情说出来后,不由暗暗松了口气,默默给自己点了个赞,老夫真是个老机灵鬼呢。   昨日陆敦信已在朝会上公然参劾景教,被李治轻飘飘地按下。   今日刘祥道又把景教顶到了风口浪尖,满朝文武面面相觑,站在朝班里默不出声。   能站在这里的,都是道法高深修炼多年的老狐狸,他们已闻到了浓浓的阴谋味道。   在阴谋没有显露原形前,但凡智商正常的人,都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跳出来表态。   所有朝臣的目光都望向李治。   李治则一脸惊愕,接着如同曹贼般仰天大笑:“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景教布教存善,教化世人,怎会做出如此恶行?不可能!”李治一脸轻松地摇头:“定是有恶人故意污蔑景教,坏景教清誉,刘尚书莫理会便是。”   李治这副纵容枉法的嘴脸,终于激怒了朝班中的一个人。   刘仁轨一脸不爽地站了出来,怒道:“事情没查清以前,陛下怎可妄作结论?景教也是人掌管的,是人就有可能做出不法之事,陛下若轻言不理,受害的百姓何以置之?陛下此举,非明君所为也!”   李治一愣,然后尴尬地笑了笑:“刘侍中所言,呃,有理。”   “既然有人告状,而且闹到了金殿之上,确实应该查一查。”   说着李治脸色冷了下来,沉声道:“着右相许敬宗,刑部尚书刘祥道,及有司缉查此案,查实后奏于朕。”   许敬宗缓缓走出朝班领旨,接着又笑道:“陛下,既然景教涉案,臣请旨将掌教杨树恩圈禁于宅,待此案查实后再做定论。”   李治严肃地道:“朕相信杨树恩是无辜的,但景教既然涉案,也该一视同仁,准许右相所请,着万年县颁安民告示,杨树恩非罪也,只是配合刑部办案,让信徒们不必小题大做。” 第六百八十六章 倾覆,报应   朝堂上,君臣们一唱一和,在表面上不敢置信的演技下,李治半推半就地将查缉景教的事落实了。   能闹上朝堂的都不是小事,一两张状纸没人当回事,但如果多达数十上百张,这就是个事儿了。   以万年县的级别根本处置不了,刑部也够呛。   景教拥信徒数十万众,如此大的势力,刑部尚书也不敢胡乱判案,稍有不妥便会造成大规模的事件。   刑部尚书刘祥道在朝堂浮沉数十年,自然是知晓其中利害的,于是毫不犹豫地往朝会上一桶,哎,就很润。   景教的势力庞大,李治也不得不忌惮几分,于是才有了金殿上与许敬宗一唱一和的表现。   当然,刘仁轨这个毫不知情的人根本没察觉到,李治和许敬宗悄无声息地利用了他一把。   以老刘的梗直脾气,自然是见不得天子枉法的,一百多张状纸都递进朝堂了,你还装聋作哑,这怎么能忍?   刘仁轨的耿直恰好给了李治顺水推舟的借口,于是李治像个素了多年的寡妇一样,半推半就让偷腥的汉子进了门。   拿到李治的旨意后,许敬宗和刘祥道开始雷厉风行地查缉景教一案。   神奇的是,二人办案的速度特别快,案情侦缉也特别的顺利。   不到一天时间,刑部已将景教涉不法之事的证据搜集了一大堆,而且都是铁证,人证物证俱在,涉案罪犯拿进刑部大牢,几乎没怎么动刑,人家就痛快招了。   太顺利了,顺利得好像那些证据早就准备好了,就等许敬宗和刘祥道伸手拿过来便是。   刑部诸多官员看在眼里,心中愈发震撼。   这特么要说是突发案件,我把脑袋拧下来给刘尚书当球踢。   这根本就是一个针对景教布的局,也不知景教得罪了哪一方的大佬,能劳动右相和刑部尚书两位大佬亲自动手。   铁证如山,景教这些年在大唐的不法事很快被钉死。   第三天的朝会上,许敬宗向李治递交了一摞厚厚的证据和供词。   这一刻,景教在大唐经营多年的口碑和势力,瞬间坍塌了。   朝臣们噤若寒蝉,许多人更是默默将自己与景教划清界线,不仅是自己,包括家人在内,但凡入了教的,必须马上退出。   当日朝会,李治看完证据和供词后雷霆大怒,着令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三司会审,原本圈禁于自宅的景教掌教杨树恩被缉拿入刑部大牢。   景教上下管事和一众骨干教徒亦被拿入大牢严审,各地官府着即查缉景教在辖内的不法事。   一连串的动作,可谓是天降雷霆,瞬间将景教打入了地狱。   在大唐这片土地上,真正的统治者是皇帝,是满朝公卿,就算人多势众的宗教惹怒了统治者,也不会有好下场,统治者一句话,宗教就会在一夜之间覆灭。   当然,李治终究还是留了几分余地,没把景教彻底覆灭。   景教在大唐的存在,终归还是有政治意义的,大唐收纳吐谷浑后,必须要稳固西域的统治,景教发源于亚述帝国,与大唐的西域接壤,若景教在大唐一朝被灭,对大唐在西域的统治不利。   景教可以留,但掌教不能留,这是李治的决定。   于是李治处置杨树恩的同时,也派出使节快马奔赴波斯国,以大唐天子的名义向波斯国训斥,并将杨树恩的种种不法事带到了景教总坛。   ……   杨树恩下狱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甘井庄。   李钦载听到消息后面无表情,仍然平静地坐在院子里,目光深邃地望向远方天际。   因果报应,冥冥自有天定。   杨树恩已经得到了报应,但,还不够。   处置叛徒是掌教的分内事,但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他李钦载的女人下手。   尽管李钦载与尉托不太熟,尉托对他甚至隐约存在敌意,可他终归为紫奴,为新粮种付出了生命。   尉托的死,必须有人偿命。   “阿四,派人入宫,向陛下转告我的一个请求。”李钦载唤道。   次日,天气晴朗,久违的阳光露出了笑脸。   刑部大牢,一道佝偻的身影踉跄走了出来。   大牢门外的差役为杨树恩除去了手脚镣铐,不客气地狠狠推了他一把,然后转身回了大牢。   杨树恩愣在原地,半晌没反应过来。   自己犯下那么多重罪,这几日景教曾经干过的所有见不得光的事一桩桩被挖了出来,杨树恩原本以为自己这次已难逃一死,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被放出来了。   所以,天子终归忌惮景教势大,不敢对他下杀手吗?   杨树恩沉思许久,终于得出了结论。   没错了,景教拥信众数十万,作为掌教,他有能力在大唐境内制造出各种混乱,如此庞大的势力,纵是大唐天子恐怕也不得不忌惮几分吧?   一念至此,杨树恩禁不住得意起来。   罄竹难书又如何?大唐天子又如何?我手握景教,你终归不敢动我。   随即杨树恩立马冷静下来。   得意之时莫猖狂,自己这次入狱就是吃了猖狂的亏,从今以后一定要谦卑隐忍,尤其在天子面前要放低自己的姿态。   回头就给天子上一道认罪疏,用最虔诚的态度向天子认罪悔过。   打定主意后,杨树恩活动了一下被镣铐箍得生疼的手脚,正打算回府写奏疏,谁知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来到他面前。   马车的车夫坐在横辕上,斜眼瞥了一眼杨树恩。   杨树恩也看着他,顿觉有点面熟,谁知车夫突然跳下马车,朝他龇牙一笑,突然一柄匕首顶住了他的胸膛。   “杨掌教,我家主人有请。”车夫灿烂地笑道。   杨树恩大惊,但匕首顶在胸前,而眼前的车夫看似笑得灿烂,但他已看出笑容里的杀意。   于是杨树恩一句话都没敢说,乖乖地上了马车。   甘井庄。   李钦载迈步走进关押伊铎的屋子。   屋子的窗户久未开启,里面充斥着一股淡淡的臭味。   李钦载皱了皱眉,见伊铎坐在屋子正中的矮桌后,手里还拿着半只鸡腿,正吃得满嘴油光。   李钦载笑了,伊铎看到他后也笑了。   二人相视,彼此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一个笑死人的笑话。   不同的是,李钦载的笑声毫无感情,而伊铎的笑声,却充满了绝望的味道。 第六百八十七章 因果,了仇   李钦载和伊铎都在笑,笑声却各不相同。   李钦载笑过之后很快便停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伊铎仍在笑,笑得停不下来,甚至夸张地捧着肚子。   半晌之后,伊铎终于笑得没了力气,终于不再笑了,喘息着望向李钦载。   “前日听说,我藏在峡谷山洞的新粮种被你们找到了?”伊铎缓缓问道。   李钦载点头:“没错,托你的福,新粮种已经种下了,如今恰好开春,季节正合适。”   伊铎嘴角微扬:“所以,我对你已经没有价值了,对吗?”   李钦载又点头:“没错,除非你还有什么惊天大秘密,而这个秘密恰好是我十分需要的。”   伊铎摇头:“我唯一的筹码只有新粮种,再无其他。”   看着沉默的李钦载,伊铎突然又笑了:“一个没有价值的人,是不配活在这个世上的,你打算何时对我下手?”   李钦载微笑道:“下手之前,我突然很想听听你的故事,我一直很好奇,你在吐火罗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让景教对你千里追杀,死咬着不肯松口。”   伊铎的笑容透出几许疯狂的味道:“我做的事若说出来,你怕是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   李钦载笑道:“无妨,你若不想说,可以不说。我纯粹只是好奇罢了。”   伊铎沉默许久,突然大笑道:“我说与不说,怕也是改变不了命运。人生在世,雁过留名,告诉你又何妨。”   “我本是亚述教内一名执事,这些年我为了本教壮大,兢兢业业布教传道,可是掌教对我的付出却视而不见,教内有晋升的机会也从来不考虑我。”   “一年前,教内有一位教使去世,以资历,我本有机会补位,可掌教却说我脾性残暴,无仁无义,须再磨练几年,故而不予考虑。”   “哈哈,我二十岁入教,为本教辛苦操劳数十年,这些年任劳任怨,唾面自干,却换来一句‘不予考虑’,既然掌教让我寒了心,我何必再扮那忠厚仁爱的样子。”   “所以我深夜潜入了掌教的府邸,杀他全家二十余口,享受了他的妻妾滋味,最后夺了他的财物,一把火将他的府邸全烧了,哈哈,痛快!”   李钦载平静地盯着歇斯底里的伊铎,表情却没有丝毫意外。   从接触伊铎的那天起,李钦载就觉得伊铎非善类,而且他曾不经意地说漏了嘴,当初发现新粮种的胡商,也是被他杀了全家,新粮种才落到他手上。   接下来他能扛住李家部曲对他的严刑拷打,心性之坚忍,不仅对别人狠辣,对自己更狠,更是证明了这人是个狠角色。   这人嗜杀成性,动辄灭家,李钦载早已对他动了杀机。   难怪吐火罗的亚述本教对他不惜代价千里追杀,敢将掌教全家都灭了,这样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活在世上。   伊铎说完后,表情愈见狰狞,宁教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他似乎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蹲在伊铎面前,李钦载突然笑了:“作为一个禽兽,你压力大不大?”   伊铎大笑道:“你是好人,我当然是坏人,好人要替天行道,所以我这个坏人活不了,对吧?哈哈,别人负我,我杀了负我之人,有什么不对?好人和坏人,是谁给你们下的定义?”   李钦载摇摇头,疯魔之人,鬼神皆憎。   没必要跟他谈什么大道理了,李钦载没兴趣在死人身上浪费口水。   起身走出屋外,李钦载朝守在门外的老魏点点头。   老魏眼中厉色一闪,拔出腰间的匕首走进了屋子。   ……   马车将杨树恩带到甘井庄外一座无名的山下。   杨树恩忐忑地走下马车,看着默不出声的车夫,杨树恩越看越眼熟,突然一声惊叫。   “你,你你……是李钦载的属下,我见过你!”杨树恩惊声道。   刘阿四朝他咧了咧嘴:“杨掌教,久违了。”   杨树恩愈发惴惴:“李钦载……意欲何为?我已被天子惩戒,景教也不再归我所辖,我……我不寻你家主人麻烦便是。”   刘阿四没说话,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李钦载从山脚的密林里缓缓走出来,身后跟着老魏等部曲们,而李钦载的身旁,赫然跟着紫奴和她的几名随从。   随从们皆带着伤,有的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可见到杨树恩后,众人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咬牙切齿地盯着他。   杨树恩眼皮直跳,上次与李钦载在别院外剑拔弩张之后,两人虽然没再见过面,可暗地里杨树恩可做了不少事针对李钦载。   今日自己刚从大牢里放出来,昔日的权势已不再,此刻的他,不过是一只刚从水里侥幸逃生的落水狗。   这个时候被李钦载的属下劫持到这个不知名的地方,杨树恩心中忍不住生出几许不祥的预感。   “杨掌教,数日不见,你好像憔悴了啊。”李钦载微笑着打招呼。   杨树恩脸颊微颤,努力陪笑道:“李县侯,久违了。”   李钦载笑道:“确实久违了。”   “李县侯将杨某带到此地,不知是为了……”   李钦载哦了一声,笑道:“上次你给我送了礼,但事情没办成,礼又没退给你,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杨树恩强笑道:“不必了,就当是杨某仰慕李县侯的为人,你我交个朋友便是。”   李钦载摇头,正色道:“那可不成,礼尚往来才是君子之道,受了人家的礼,就应该回一份厚礼,不然别人会骂我没家教的。”   杨树恩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不知他要做什么。   李钦载却朝身后的老魏使了个眼色,老魏拎着一个布包袱上前,将布包袱递给杨树恩。   杨树恩忍着心中惧意,小心地打开包袱,接着吓得手一抖,包袱落在地上,伊铎那颗血淋淋的头颅滚了出来。   杨树恩脸色苍白,惊道:“这,这是……”   李钦载眨眼:“这是伊铎呀,杨掌教心心念念要除掉的人,为了给杨掌教赔罪,我亲自将伊铎的人头带来了,感动吗?” 第六百八十八章 尘归尘,土归土   感动吗?   杨树恩不敢动,被刘阿四带到这个荒无人烟的野外后,他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伊铎的头颅被扔在地上,头颅血淋淋的,双目却仍然圆睁。   杨树恩一眼就认出了他,但此刻的他毫无喜悦之意。   他担心的是自己。因为李钦载的身后,紫奴一双美丽的紫眸正阴沉地盯着他,那双眼睛里散发出的仇恨光芒,令杨树恩心惊胆战。   “多谢李县侯,既然伊铎已死,你我的恩怨从此两消,如何?”杨树恩语气很软,几乎已带了几分恳求的味道了。   李钦载很爽快地道:“行,这件事上,你我恩怨两消了。”   杨树恩心头一松,苍白的脸色恢复了几分血色,然后又情不自禁看了一眼紫奴。   紫奴仍然面无表情,从出现到此刻,她一句话都没说。   “伊铎罪大恶极,李县侯或许不知道,此人在吐火罗犯下滔天之罪,不仅杀了掌教,还祸及掌教全家数十口人命,他是我景教最大的叛徒,景教不惜一切代价都要除去他。”   “从景教总坛传来的命令,在下不得不从,所以……情急之下难免与李县侯有了一些不愉快,看在我心急如焚举止失当的份上,还请李县侯莫予计较。”   杨树恩的姿态越来越软。   景教被朝堂君臣严惩后,这几日他蹲在刑部大牢里,看着景教的骨干信徒们一个个被拿入大狱严刑拷打,杨树恩情知自己这个景教掌教的位置坐不下去了。   因为景教的数十万众信徒,这些年他在掌教的位置上越来越膨胀,这次居然敢对朝臣下手,而且还是天子甚为宠信的臣子。   迷失本性的权欲终于给了他一次狠狠的反噬,将他从天堂瞬间打入地狱。   当今天子的几句话,景教已翻天覆地。   这一切,皆因眼前这位李县侯而起。   杨树恩走出刑部大牢的那一刻,他已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此时此刻,站在李钦载面前的他,不得不陪着小心。   面对杨树恩的小心求恳,李钦载笑了。   “不计较,当然不计较,宰相肚里能撑船,县侯的肚里当然也能撑船,此事是我失信在先,现在我把伊铎的人头带来了,而你刚才也说过,此事恩怨已消,对不对?”   杨树恩忙不迭点头:“对,对。”   李钦载指了指地上的人头,道:“那好,人头你收了,这件事咱们两清。”   杨树恩看了看李钦载的表情,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伊铎的人头用包袱重新包了起来,拎在手里。   正打算向李钦载告辞,谁知李钦载却又道:“这件事两清了,咱们再来说说另外一件事……”   杨树恩脸色一变:“不是两清了吗?”   “这件事当然两清了,但另一件事还没呢,江湖恩怨嘛,总是一环套一环,咱们一件件的来。”李钦载和煦地笑道。   杨树恩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脸色又苍白起来。   “还,还请李县侯示下。”   李钦载缓缓道:“别的不说,你派人追踪我的女人,还在庆州城外峡谷对她及随从伏击,这件事你怎么说?”   冷汗一颗颗从杨树恩的额头流下,惊惶的眼神望向紫奴,杨树恩不禁朝紫奴躬身一礼:“李夫人,恕杨某冒犯,杨某当时也是不得已……”   紫奴眼神冰冷地盯着他,直到此刻,她还是一句话都没说。   她已将掌控权完全交给了李钦载。   “杨掌教,这里,看这里,”李钦载和颜悦色地朝他招手:“我女人的事,由我做主,你都哭错坟了。”   杨树恩只好再次望向他。   李钦载微笑道:“景教总坛的命令,我当然理解,更理解杨掌教不惜一切手段除掉伊铎的心情,所以不管你对我使了什么手段,我都能原谅你。”   “比如煽动教徒堵我村口,派出刺客潜入我的府邸等等,这些事我今日根本提都没提……”   随即李钦载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表情变得冷漠:“不过,你派人跟踪我的女人,还伏击她和随从,这可触碰到我的底线了……”   “杨掌教,敢动我的女人,我若不报此仇,这辈子我如何在自己的女人面前抬头?你也不想我窝窝囊囊过一辈子吧?”   杨树恩脸色惨白,禁不住往后退了几步,惊道:“李县侯,你难道要杀,杀……”   李钦载又笑了:“不不,我不杀,我只负责摆好你的姿势,我女人说她要亲手报仇。”   说着李钦载扭头望向紫奴,温柔地笑道:“杨树恩交给你了,你爱怎么杀就怎么杀,砍头还是捅心窝,或是将他一片片剐下来,都由得你。”   紫奴接过刘阿四递过来的横刀,迟疑了一下,轻声道:“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李钦载眨眼:“不会,但你最好痛快点,别搞得血肉模糊的恶心人,我怕自己会做噩梦……”   紫奴勉强一笑,随即握紧了横刀。   杨树恩大惊失色,步步后退:“李县侯,你要三思,我虽不是掌教了,但大唐是有王法的,县侯杀人也会被拿问的!”   李钦载冷笑:“现在你跟我聊王法?庆州城外伏击我的女人时想啥去了?”   “还有,我当然知道大唐有王法,否则为何带你来这荒郊野外,当然是为了逃脱王法,不然呢?带你来春游踏青的吗?”   紫奴握着刀,朝杨树恩步步逼近,李家的部曲已默默闪身到杨树恩的背后,提防他逃跑。   紫奴红着眼眶,泪水如珍珠般滑落,恨声道:“杨树恩,我杀你不为自己,而是为尉托报仇,九泉之下,你去向他磕头赔罪吧!”   杨树恩大惊,跳起来正打算反抗,却被身后的刘阿四一脚踹中膝弯,杨树恩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一趔趄,双膝发软跪倒在地。   恰在此时,紫奴的刀锋正好掠过了他的脖子。   一道血丝从杨树恩的脖颈处绽现,血丝越放越大,很快咧成一道大口子,殷红的鲜血从口子中喷涌而出。   杨树恩圆睁双目,身子狠狠抽搐几下,最后重重扑倒在地,再无声息。   紫奴身躯发颤,手中的刀掉落在地,眼神却说不出的空洞。   李钦载抱住了她,柔声道:“尘归尘,土归土,尉托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紫奴反身紧紧抱着他,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第六百八十九章 大功德   杨树恩的尸体很快被部曲处理了。   将他带到荒郊野外本就是为了方便处理尸体。   就地掩埋后,部曲们又扫净了血迹,杨树恩留在世上的痕迹从此彻底被抹除。   李钦载带着紫奴离开,回到了甘井庄。   而杨树恩从长安城神秘消失的消息,最终还是传了出去。   知情人只看见杨树恩从刑部大牢出来后,被一辆神秘的马车接走,便再没见到他的踪迹。   景教虽被朝廷严惩,但景教的信徒终究还有数十万,杨树恩消失的消息沸沸扬扬,甚至有些忠诚的信徒还去报了官。   官府接了案,派了几名差役装模作样地查缉了一番,最后自然什么线索都没查到,于是以“失踪”为名,草草结案。   死忠杨树恩的信徒们没有办法,如今又正是朝廷对景教严查的时候,纷扰多日后,信徒们只好不了了之。   没有人知道,杨树恩的死,是在李治的默许之下,李钦载设计,紫奴动手。   当宗教威胁到皇权统治时,李治也不会容许杨树恩这种人活在世上,就算李钦载不除掉他,杨树恩也会死于各种匪夷所思的意外。   真当天子没脾气了?   ……   甘井庄。   李钦载蹲在田边,怔怔地注视着田地里悄然冒出的几株小绿芽儿。   番薯的长势喜人,连李钦载都没想到,显然这种高产粮食的长势超出了李钦载的预料。   只有几颗种子,李钦载于是只圈起了半分地,但在这半分地的周围,却密密麻麻站满了警戒的大内禁卫。   李治说的话没夸张,真的是一只鸟都别想飞进来。   确实有神射手每日执弓戒备,上空一旦有鸟飞过,就会被无情射杀。   因为种子已发了芽,禁卫们担心鸟儿飞来将绿芽啄了,影响番薯的产量,所以确实不能让鸟儿出现在附近。   李钦载正蹲在田边琢磨如何侍弄这种新庄稼时,嗖啪一声,又一只无辜的鸟儿被禁卫的弓箭射了下来。   李钦载被吓了一跳,转身看了那名神射手一眼。   神射手面无表情收回弓箭,一脸漠然地望向天际,像莫得感情的杀鸟狂魔,表情非常的寂寞。   “啧,射了一只鸟而已,表情为啥那么拽?我儿子也擅射鸟,他拽了吗?自豪了吗?”李钦载不屑地喃喃道。   从品行来看,荞儿更有绝世高手的风范,每次弹弓打鸟后,都小心翼翼地将弹弓藏起来,生怕被老爹没收,小表情更是不敢露出丝毫得意之色。   人家这才叫低调。   李钦载的身后站着两名老农,惴惴不安地看着地里冒出的绿芽儿。   老农是从别的村庄征调过来的,朝廷给发薪俸,一共征调了十人,他们是关中地区最有经验的农户,唯一的任务就是侍弄好番薯,力求收成最大化。   可番薯是一种全新的粮种,老农们见都没见过,不知这种新粮食的脾气,老农们也不敢胡乱侍弄,如今他们的心情可谓是忐忑又惶恐。   “李县侯,这种新粮食,它……究竟是个啥脾气?喜旱还是喜水,喜阴还是喜阳,施肥还是不施肥……”   李钦载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儿:“你是不是还要问它人品如何?要不我把它娶了,跟它共同生活一段日子,再告诉你它的脾气?”   老农呵呵直笑,接着叹了口气:“官府说让咱们侍弄它,可老汉也没见过这东西,不知如何侍弄才好,看这里里外外几千官兵,就为了保护它,显然是个金贵的东西,若被弄出个好歹,老汉百死难以赎罪呀。”   李钦载缓缓道:“说它金贵,它还真是金贵,大唐内外,万里疆域内,仅此几株种子,若真有个好歹,就算绝了种了。”   老农愈发忐忑,黝黑的脸色都白了几分:“如此金贵……这,老汉还是莫领这差事了吧,果然官府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   李钦载笑了:“其实也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你就按寻常的庄稼侍弄便是,该浇水时浇水,该施肥时施肥,心态放平稳,待到它结果留种之后,大唐境内都会推广普及,那时就不金贵了。”   老农苦笑几声,叹道:“您莫宽慰老汉,老汉知道,它肯定是个非常特别的东西,这两日听官兵们闲聊,说它的收成非常高,李县侯,它究竟有多高?亩产能有八百斤吗?”   李钦载笑了笑,道:“保守估计的话,亩产能有五千斤以上,若是种在良田,又侍弄周到的话,亩产破六千斤也不难,这东西见风就长,神滴很。”   老农大惊,倒吸一口凉气:“五千斤?李县侯怕莫不是在诓老汉吧?世上怎么可能有亩产五千斤的粮食?”   李钦载认真地道:“不开玩笑,它真有。”   老农瞠目结舌,喃喃道:“它若真有五千斤的亩产,天下从此再无饥荒……”   随即老农目光灼热地看着李钦载,道:“听官兵们说,这种新粮食是李县侯弄来的?”   “是,过程很坎坷,”李钦载黯然叹了口气:“为了得到它,我们付出了人命的代价,它种在土里是带着血的,所以还要拜托老人家,一定要小心侍弄,莫让英雄的血白流。”   老农咬牙,狠狠点头:“您放心,老汉就算死也不敢让它有丝毫好歹。”   沉默片刻,老农突然朝那片冒了绿芽儿的土地跪下,重重磕了几个头,眼里冒出了泪花儿,颤声道:“若亩产真有五千斤,天下的百姓再也不用挨饿了,旱涝灾年也不会流离失所,妻离子散。”   “李县侯,您可为世间百姓攒下了大功德啊!活命百万之恩,应受万家香火供奉。”   “回头老汉就跟村里的乡邻说,咱们为您立生祠,供长生牌位,您就是天下子民的大恩人。”   李钦载苦笑道:“大可不必,你们不挨饿,我也就安心了,好好侍弄庄稼,夏末收成的时候,咱们算算产量,争取多留些种,慢慢向关中普及。”   朴实的老农嘴拙,不知如何表达感激之情,跪拜了番薯后,紧接着又朝李钦载跪了下来。   李钦载急忙将他扶起,老农执意要继续拜下去,二人在田地间互相拉扯不清。   嗖啪!   一支利箭突然射出,一只没招谁没惹谁纯粹路过的鸟儿死不瞑目地栽落在地。   神射手面无表情地收弓,既萧瑟又寂寞地望向天际。 第六百九十章 学子归来   番薯被种进土里后,李钦载的生活陡然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甘井庄仍是老样子,不同的是,庄子周围驻扎了三千禁卫,他们每天执戈巡弋,任何陌生人接近庄子,都会受到严格的盘问。   那块种下番薯的半分地,更是严禁任何人靠近,连路过的鸟儿都会被射杀。   自己生活的周围莫名多了几千陌生人,李钦载开始时还觉得有些不习惯,然而一想到番薯对大唐的重要性,李钦载也只好忍了下来。   没事,反正自己只是个乡村教师,番薯种进土里后,他能插手的地方就不多了,毕竟关于农业方面,他的经验拍马都赶不上那几位老农,外行就不必领导内行了。   春暖花开,草长莺飞,正是暖春好时节。   甘井庄学堂的学子们终于陆陆续续回来了。   一大早,李素节,李显,契苾贞,还有国子监的诸多学子们便自觉地来到李家别院,众人聚在院子里互相谈笑。   纨绔们与国子监生们的关系非常融洽,众人聚作一堆谈笑风生,丝毫看不出这是浑然不同的两个阶级。   同窗之谊终究还是跨过了阶级,拉近了彼此的关系。   在国子监生面前,李素节等人也没表现出权贵子弟的嘴脸,而国子监生们则投桃报李,丝毫没把纨绔们当蠢货。   什么话题都聊,从新年如何过法,到先生最近又干了什么牛逼的事,李素节等人绘声绘色说起先生发现了一种新粮种,收成之时一定会惊艳世人,国子监生们顿时崇敬莫名,一齐发出敬服的赞叹声。   直到最后,不长眼的契苾贞突然说出开学后先生会进行一次大考,融洽的气氛顿时戛然而止。   包括国子监生在内,众人皆露出一脸绝望之色,开始默默倒数自己时日无多的逍遥时光。   见自己把天聊死了,契苾贞挠了挠头,对众人的反应很是不解。   先生出题向来很难,考试肯定翻船的啊,既然确定要翻船了,何必愁眉苦脸?做好回家挨一顿毒打的心理准备不就行了。   打不死我的,只会让我更强大。   日上三竿,众学子们仍聚集在李家前院,他们知道先生在睡觉,这个时候的先生是最危险的,谁敢作死去叫醒他,等待他的必将是先生的雷霆之怒。   学子们很有默契地聚在前院,一边聊天一边等先生自然醒。   这时一辆马车在别院前停下,一名宦官搀扶着宣城公主下了马车。   宣城公主刚下车,马车的帘子掀开,义阳公主拒绝了宦官的搀扶,一个鹞子翻身,从马车的车辕上飞了下来,双足轻巧地落地。   众弟子倒吸一口凉气。   早知道义阳公主跟随李家一位部曲供奉习武,没想到一个冬天过去,义阳的功夫愈见精进了。   “如此美若天仙般的公主殿下,她揍我一拳想必我会哭很久吧?”一名国子监生盯着义阳公主的绝世俏脸,目光痴迷地道。   “你太天真了,以公主殿下的功力,她揍你一拳想必贵府要办丧事做道场吧。”另一名监生拍了拍他的肩笑道。   两位公主盈盈走进前院,众学子纷纷上前见礼。   两位公主也很有礼貌地各自还礼。   见礼过后,两位公主也非常有默契地站在前院的廊柱下,她们可是领教过先生的起床气的,绝对没有挑衅先生的胆子。   李素节和李显走过来跟她们打招呼,四人皆是李治的子女,两位公主在宫里度过了一个冬天,彼此经常见面,自然没什么虚套的礼数。   “两位皇妹可惜了,你们若早来几日,便能亲眼见证先生又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李素节笑叹道。   宣城公主好奇道:“我们错过了什么吗?”   “错过的多了,先生啊,最近发现了一种新粮种,听说那粮种可了不得……”李素节绘声绘色将吹过的牛逼再吹一遍。   娓娓道过之后,两位公主双眼大亮,宣城公主兴奋得脸颊涨红,雀跃道:“先生果然厉害,这一桩可是莫大的功德,若新粮种能留种普及,咱大唐的百姓怕是世代都要供奉先生的长生牌位呢。”   李素节得意地仰起头,两只鼻孔高傲地瞪着她们。   “先生对天下人有活命之恩,皇兄我不才,在这桩事里多多少少也略尽了绵薄之力,也算是沾了一点先生的功德吧,哈哈。”   两位公主好奇道:“你为先生做了什么?”   李素节仰天长笑,铺垫了半天终于说到戏肉了。   今日在众学子面前如此卖力地吹嘘先生,难道纯粹是拍先生马屁吗?   不,那都是铺垫。重点是他李素节在这件事里发挥的牛逼作用啊,这个才应该划重点。   是谁闻知消息后立马带着禁卫紧急驰援?是谁为了解甘井庄之围,不惜戏精上身,演了一场苦肉计?是谁为父皇严惩景教提供了绝佳的借口?   是额,是额,哈是额!   早就为自己的丰功伟绩打好腹稿的李素节,将自己的光荣事迹娓娓道来。   两位公主听得眼放异彩,果然如他所愿,把他夸得天花乱坠。   李素节非常受用两位皇妹敬仰崇拜的目光,整个人连毛细孔都散发出舒坦的感觉。   原来一个人一生中做了一件牛逼的事,果然值得吹一辈子。   先生这番攒下了大功德,我李素节不才,跟在先生后面喝点残汤,混点小功德不过份吧?有功德傍身,下辈子投胎说不定就是太子了呢……   想到这里,李素节愈发得意,心情舒畅地再次仰天豪迈长笑。此刻的他,觉得自己像一位绝世剑客,用剑拯救千万子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笑声未歇,后院传来一声怒吼。   “哪个混账在笑,还笑得那么难听,你家祖坟炸了吗?把我都吓醒了,滚出来受死!”   李素节顿时像一只打鸣的公鸡突然被掐住了脖子,笑声猝不及防地扼止,冷不防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得面红耳赤撕心裂肺。   前院正在聊天的学子们瞬间寂静,毕恭毕敬地向神色不善的李钦载行礼。 第六百九十一章 师生闲叙   李素节敢拿祖宗的坟头发誓,他生平最恐怖的画面,就是李钦载鼻子喘着粗气,像一头被红布激怒的公牛,瞪着通红的眼睛呼哧呼哧向他步步走来的那一幕。   真的是做梦都会吓醒。   李素节腿都软了,眼睁睁看着李钦载像一辆坦克向他碾压而来。李钦载更是不客气,冲到他面前后一记飞腿,将他踹飞。   吵醒我睡眠者,虽远必诛。   这是李钦载铁打的规矩。   周围的学子们也被吓到了,一脸懵逼怔怔地看着他,四周寂静无声。   李钦载环视一圈,缓缓道:“过完年礼数都喂狗了?”   众学子一激灵,急忙上前又是行礼又是问安。   李钦载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吩咐下人给他端来膳食,也不管算是早膳还是午膳,吃就完了。   院子里摆上小矮桌,李钦载盘坐在蒲团上,大口大口地吃着膳食,众学子列队站在他面前,噤若寒蝉地看着先生大口吃喝。   李钦载吃了一半,胃部垫了底后,心头的无名火才慢慢消失。   “今日好生休息,学堂明日正式上课,明日上课前做一次大考,去年你们学业如何,拿成绩说话。”李钦载淡淡地道。   众学子面色一苦,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应了。   “先生,考得不好会挨鞭子吗?”人群中,契苾贞探出半个头不怕死地问道。   李钦载微笑:“考得不好的人我会请他吃饭喝酒,还会把他当菩萨一样供起来,每日配享香火,你觉得怎样?”   契苾贞一呆,接着惊喜地道:“真的吗?先生竟如此仁义?”   刚挨了踹的李素节终于看不下去了,如此愚蠢的货色居然是自己的同窗你敢信?   于是李素节一脚踹上契苾贞的屁股,压低了声音怒道:“蠢货,先生在说反话你听不出来?还想被当成菩萨一样供起来,你若真考得不好,只会被当成牲畜祭品供起来,每年清明中元配享香火,喜欢吗?”   契苾贞一惊,连连摇头:“扛揍我没问题,弄死我可不成。”   李钦载吩咐过后,继续埋头吃喝,他没发话,众学子站在院子里一动也不敢动。   见李钦载吃得微微冒汗,义阳和宣城公主上前,同时从怀里掏出一块精致的绣帕递上,然后二女一愣。   义阳递出绣帕的手仍然坚定,宣城眼神不自在地闪躲了一下,最终收了回去。   李钦载抬头便看见义阳伸出的手,手上那块洁白绣着花鸟的绣帕芳香扑鼻。   “先生吃得满头大汗,您擦擦吧。”义阳温柔地笑道。   李钦载有些感动,活了两辈子,向来只有他让女人擦擦,如今也有女人让他擦擦了……   这是道德的进步,还是人性的升华?   “还是女弟子有孝心,不像那群没良心的货……”李钦载赞道。   说着接过义阳手里的绣帕,胡乱地抹了一把额头,然后将绣帕递还给她。   义阳喜滋滋地接过绣帕,将它紧紧攥在手心里。   宣城瞥了她一眼,觉得阿姐今日有点怪,然而想到自己刚刚下意识递出绣帕的动作,赫然发觉其实自己今日也有点怪……   “义阳,让你跟老魏习武,老魏跟我走了一趟西北,你的功夫没人教,是否荒废了?”李钦载突然问道。   义阳忙道:“师父走后,弟子仍每日坚持习武,不敢丝毫懈怠。”   一旁的宣城公主也道:“先生,阿姐练功很刻苦,每日天不亮就站桩扎步,缚沙袋跑跳,还有魏师父教的几招拳法和刀法也是运用自如……”   李钦载笑道:“那就好,继续坚持下去,争取早日神功大成,东方不败。”   想到某年某日,正在打坐的义阳忽然突破,双目一睁,精光四射,一掌打出,房子炸了。   也别问为啥房子会被炸,反正神功大成的人出场一定要炸点啥,不是山洞就是房子,不炸不舒服斯基。   然后在唢呐的BGM中飞身而出,一身虬结的腱子肉站在他面前抱拳说,“我是可可爱爱的金刚小芭比……哟!”   那画面,啧!   这样的出场方式,大约要请道士作法才能降得住吧?   “先生,先生!您在想啥呢?咋定住了?”义阳好奇地凑了过来。   李钦载回神,认真打量了义阳一番。   义阳的身材还是有些柔弱,多日的练武让她莫名多了一股英气,眉宇间充满了自信,比起当初认识她时的模样,如今的她算是脱胎换骨了。   “先生,听说您发现了一种新粮种,弟子等今日进庄发现好多禁卫围在田地边,那里想必就是先生种植新粮种的地方吧?”宣城好奇问道。   众学子的目光顿时盯着李钦载。   李钦载点头,也不想炫耀什么,而是严肃地道:“你们在学堂求学,切记被禁卫围住的地方不准接近,天子对它甚是看重,而它确实也是我大唐世代百姓的希望,你们若动了它,天子真的会剁了你们。”   说着李钦载瞥了李素节李显这些皇子公主一眼,道:“皇子公主也不例外,好好学习,好好生活,不要作死,明白吗?”   李素节等人一凛,急忙指天发誓绝不靠近禁区半步,活着不好吗,怎么可能干作死的事。   “先生好利害!”义阳眼睛亮晶晶地注视着他。   李钦载一激灵,没用过就夸自己厉害的,义阳是第一人。   “先生攒下如此大的功德,咱们弟子以后也跟着沾光,走出去昂首挺胸说是先生门下弟子,那滋味,那风光,啧!”李素节开始憧憬未来美好的画面了。   李钦载微笑:“明日就是大考,你们若没考出好成绩,不但要请家长,而且还会挨鞭子,想想你们排着队被我轮着抽过去的凄惨样子,那滋味,那风光,啧!”   众弟子一惊,后背顿时冒出了冷汗。   是啊,明日就是大考了,此刻他们还在不知死活地闲聊,过了一个冬天,难道已忘了先生鞭子的味道了?   众弟子急忙起身告辞,慌忙回到学堂宿舍,开始临时抱佛脚。   前院满满当当的人瞬间走光,留下李钦载一人仍在慢悠悠地剔牙。   崔婕从身后扶住他的肩,轻笑道:“夫君的那些弟子,可被你拿捏得死死的,又打又骂又吓唬,他们就算学业有成从学堂出去了,这辈子提起夫君,怕也会忍不住打个哆嗦。”   李钦载冷笑道:“他们是权贵子弟,国子监生们的家境也颇为殷实,从小不愁吃穿,不知疾苦,若不对他们强硬一点,谁知会惯出什么臭毛病。” 第六百九十二章 父子传承   李钦载前世没当过老师,他对教育的理念仍停留在比较原始粗暴的状态,那就是平衡学生的人生。   对那些从小富贵,家境优越的学生,便有事没事无情打压,打击他们的信心,打击他们的优越感,让他们遭受各种冷言冷语,让他们明白自己与普通人没什么不同,挨骂了照样难受,挨揍了照样疼。   对家境贫寒的学生,则要鼓励与扶持,要对他们有耐心,更要多关怀,让他们不自卑自怨,从学堂出去后能够从容且不卑不亢地迎接人生的各种风浪。   这就是李钦载的平衡人生教育理念,把富贵子弟的嚣张气焰打下来,把贫寒子弟的自卑心理消抹掉,让他们回归平凡的心境,以后的人生才能用平常心面对人生的难。   可惜的是,甘井庄野鸡学堂是个贵族学校,里面全特么是富贵子弟,根本没有贫寒家的孩子,家境最差的国子监生,父母至少也是个小地主。   所以李钦载只能一视同仁,对所有人采取打压手段。   归结起来一句话,只要发现他们心态有点飘了,就立马无情打压下去,让他们的优越感像被高僧降服的魔鬼一样,老老实实被封印一辈子。   崔婕不明白李钦载的心思,她看到的是夫君对学子们向来没一句好听的话,每次都是冷言冷语,把学子们损得面色无光,那滋味想必比挨鞭子还痛苦吧?   吃过午饭,无所事事四处遛了一圈,像个街溜子一样到处招猫逗狗,又蹲在各家门口,与庄户们聊了半天闲话。   不知不觉又到了晚上,刘阿四跑来叫李钦载回家吃饭。   李钦载不由满足地轻叹,又是虚度光阴如咸鱼般的一天啊。   自己居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想来自己的人生又升华到了某种高深的境界。   想象一下,天上的神仙大多是凡人修炼而升天,于是被封了神位。他们成了神仙后每天做什么呢?都已是神仙了,难道还需要修炼?   其实还是跟李钦载一样,每天无所事事,当然,跟李钦载的级别不同,人家是神仙咸鱼。   回到府里,崔婕和荞儿都在等着他用膳,紫奴却没在,崔婕说她天亮后就出了门,不知跑哪里去了。   “夫君该跟紫奴说说了,”崔婕不满地蹙眉:“正当给她一个名分,将她收进门,但她也得守妾室的规矩,哪有天天往外跑的道理,她虽非大唐女子,不过嫁了唐人,也该学学大唐的规矩。”   李钦载苦笑道:“她生来自由,做事有她自己的分寸,我也不能强求,收妾也该两厢情愿才是,否则跟强抢民女有啥区别,夫人莫管了,还是顺其自然吧。”   见崔婕仍是一脸不满,李钦载奇道:“你们不是好姐妹吗?好姐妹彼此就该包容呀。”   崔婕怒了:“也不能啥都包容吧?姐妹归姐妹,规矩归规矩,我是李家的正室,总不能眼睁睁见她坏了规矩而不闻不问吧?将来若阿翁阿娘追问起来,妾身如何做人?”   李钦载不吱声了,崔婕看似温柔贤德,可她终归是世家门阀出身,性格自然保守一些,在她眼里,家中的名誉比天大,每个人都必须守好规矩,否则便是大逆不道。   可紫奴终究是胡女,天生喜爱自由,怎么可能像被鸟儿一样关在笼子里?   谁也说服不了谁,矛盾无法调和,只能避开。   李钦载挟了一筷凉拌野菜搁进荞儿的碗里,柔声道:“吃饭要营养均衡,不能光吃肉,也要多吃青菜……”   荞儿看出崔婕语气不好,正假装小透明,把头埋在碗里使劲扒饭,结果李钦载给他挟菜,顿时引起了崔婕的注意。   荞儿脖子一缩,头埋得愈发低了,嘴里含着饭粒不停喃喃念咒:“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然而他终究失望,崔婕语气不好地道:“荞儿,今日可练字了?”   荞儿小脸儿一苦,叹了口气道:“姨姨,你们大人的恩怨,不要牵累孩子,孩子是无辜的……”   崔婕嘴角扯了一下,板着脸道:“没牵累你,但你若在这个节骨眼上犯了错,就莫怪自己命舛了,问你呢,今日练字了吗?”   荞儿呆怔半晌,求助地望向李钦载:“爹,孩儿究竟该练了,还是该没练?”   李钦载笑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女人不高兴的时候,她说啥就是啥,这个时候你应该毫不犹豫地回答,练字了。”   荞儿立马大声道:“练字了!”   崔婕再也忍不住噗嗤一笑,恨恨剜了李钦载一眼,道:“你们父子真是……好担心荞儿长大后会是啥样,若像夫君这样,世上的女子可就倒大霉了。”   荞儿挺起胸膛,认真地道:“我也要像爹一样,娶好多个婆娘!”   崔婕气道:“夫君你看,你看!”   李钦载赞道:“不错,终归也算凌云之志,从今日起,每天练二十组下蹲提肛,不然长大娶那么多婆娘有心无力就闹笑话了。”   荞儿虽不明白练下蹲有啥意义,但隐约感到应该跟娶婆娘有关,于是喜滋滋地应了。   崔婕气得不行,狠狠捶着李钦载:“你就乱教吧!将来教出个混世魔王,看你有何脸面见李家列祖列宗。”   李钦载一边躲崔婕的拳,一边朝荞儿眨眼:“明日找你义阳师姐,让她教你练下蹲。神功大成之后,为父这里有祖传小黄图一份,接受我李家的传承吧!”   ……   第二天一早,学堂敲响了久违的檀板。   数十名学子一脸紧张地进了教室,安静地坐在蒲团上,战战兢兢接过李钦载发下来的试卷。   今日是大考,对学渣们来说,是渡劫的日子。   考得不好虽不至于天打雷劈,但那种惩罚比天打雷劈也好不了多少,轻则被先生言语羞辱,重则躺在床上养半个月的伤。   发完试卷后,李钦载盘腿坐在教室内,笑吟吟地看着学子们紧张的模样。   学子们虽说出身富贵,不过他们的优点也有不少,比如考试时,每个人都秉持君子之风,成绩再烂也不屑于作弊。   这大概便是来自权贵家庭最后的倔强吧。 第六百九十三章 学堂大考   作为监考老师,每次监考时,所见所闻者,皆是众生相。   李钦载前世并不太理解监考老师的心情,今生当了监考老师后,终于明白了。   真的,考试时下面的学生每一个细微的小表情,小动作,他都看得清清楚楚,若是有人想作弊,动作和表情更明显,只要不是瞎子,随便瞥一眼就能了然于胸。   比如此刻,李钦载就将学生们的表情和动作尽收眼底。   跟往常上课一样,许多人一脸懵逼地看着试卷,如见天书。   当然,学霸就不一样了,比如宣城公主,拿到试卷便埋头苦干,下笔既快又稳,如同单手开法拉利一样,轻松惬意又凡尔赛,小脸蛋上不时露出胸有成竹的笑意,所有难题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其次是荞儿。   认真论起来,荞儿虽有天赋,但比宣城公主还是稍微差了一点,但眼前的试卷对他来说难度也不大,他和宣城公主算是全班唯二落笔如有神的学霸。   其他人的表现就有点不尽人意了。   李素节狗看星星似的一脸茫然,他与试卷的关系就像两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谁也不认识谁。   李显完全放弃了成绩,盘坐在蒲团上,心思也不在试卷上,一脸如同修仙般虚无缥缈的微笑,元神出窍,显然这是化神境高手。   上官琨儿咬牙切齿地盯着试卷,脸蛋儿涨得通红,如同看到杀父仇人,却拿对方无可奈何。   契苾贞……嗯?   李钦载眯起了眼,契苾贞正偏头望着旁边一名国子监生,嘴唇无声地张合,然后亮一亮拳头,表情很凶恶。   国子监生没办法,不动声色地将试卷往桌下移了移,契苾贞大喜,急忙奋笔疾抄。   李钦载将纸揉成团,朝契苾贞的脑袋砸过去。学渣可以忍受,既是学渣又是恶霸,这就不能忍了。   契苾贞一惊,却见李钦载笑眯眯地指了指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再被我发现,成绩作废,吊在学堂大门外,全身脱光了抽鞭子。”   契苾贞急忙谄媚陪笑,然后俯首帖耳恭顺状。   他不怕挨抽,但全身脱光了……契苾家也是要脸的,他爹若知道了怕不是挨揍那么简单,今年清明大约会把他当成牲畜祭品,供奉在列祖列宗坟头。   反正契苾家人丁兴旺,少一个畜生不打紧。   教室里恢复了平静,每个人都在苦大仇深地对付试卷。   李钦载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宣城公主身上,露出深思之色。   真的是不由自主,原本李钦载以为自己跟别的老师不一样,可真正当上老师后就会发现,原来不论自己试图表现得多么公正,多么一视同仁,但不可否认的是,学霸真的很吸引老师的目光,这仿佛是一种刻入师生骨子里的宿命。   眼睛盯着宣城公主,李钦载脑子里想到的却是今年的算学科考。   李治让李钦载出算科的试题,而放眼整个大唐,真正专业学算科的学堂,只有甘井庄野鸡学校。   这座野鸡学校当然没那么神奇,绝大部分都是学渣,或是资质平庸,唯独宣城公主和荞儿可堪一战。   荞儿今年还小,参加不了科考,宣城公主已经十七岁了,她倒是可以成为甘井庄野鸡学校的种子选手,去大浪淘沙的考场试试身手。   接下来李钦载或许要对她开小灶了,以宣城公主的学霸光环,真的可以试一试,唯一的麻烦是,宣城是女儿身,无法参加科考。   除非跟李治说一声,也不搞什么女扮男装的狗血情节,只将算科的试题给她做一做,当着李治的面批阅出成绩,再拿成绩跟别的算科考生比一比。   证明自己,不需要封什么状元榜眼,只拿成绩说话。   脑子里思考着科考的事,李钦载的目光无意识地盯着宣城的脸蛋,许久之后,宣城的俏脸无端地红了起来,而且越来越红,握笔的手似乎也有些不稳,身子更是不自在地扭了几下。   李钦载回过神,目光不由一凝。   嗯?这是啥意思?女学霸的表情和动作,宛如在完成主人的任务……   尔母婢也,正在考试呢,你不要给我来这一套!   一个时辰后,考试终于结束,李钦载也结束了煎熬。   监考一群学渣抓耳挠腮的样子,对传道授业的老师来说,绝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简直是折磨,越看越生气。   在学子们悔恨的哭嚎声中,李钦载毫不留情地收起了试卷,然后挥挥手让他们滚蛋。   离出成绩还有十二个时辰,好好珍惜最后这十二个时辰的逍遥快活吧混蛋们。   学子们哭丧着脸走出考场,宣城公主走在最后,慢慢吞吞走到李钦载面前,俏脸红得快渗出血来。   “先,先生……刚才正在考试呢,先生怎能如此直勾勾地盯着人家,也不分个场合。”   宣城说完扭头就跑,而且还是娇羞捂面狂奔。   李钦载愣了许久,这才反应过来,顿时勃然大怒,追出门外脱下鞋子狠狠扔过去。   “说什么虎狼之词,咱们差着辈儿呢,孽畜!”李钦载大骂。   ……   深夜,李钦载坐在书房里,面前是一摞试卷。   李钦载脸色铁青,拿笔勾勾叉叉,不时深吸口气,伸大拇指使劲掐自己的人中,嘴里还含上一片人参,总之,用尽各种办法给自己续命。   折寿啊折寿。   这帮混蛋,不争气是自己的事,为何要折老师的寿?老师何辜,竟被你们拉着一起渡劫。   出使西北数月,看看混蛋们学了个啥,就连以前掌握了的知识都还给老师了,越学越退步,整体成绩一塌糊涂。   唯独只有宣城和荞儿的试卷还算可观,李素节和义阳公主勉强在及格线上下奋力挣扎,正应了前世那句歌词,甘于平凡却不甘平凡的溃败,这俩货是阿刁,是自由的鸟。   而李钦载,何时出成绩,记得带上卓玛刀……   所有人的试卷批阅完毕,李钦载虚脱地瘫坐在蒲团上,双目无神空洞,开始怀疑人生。   所以,为啥要办学堂,教这群糊不上墙的混账?安静地做一条咸鱼不好吗?   “开家长会!必须开家长会!”李钦载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道。 第六百九十四章 里外不是人   春衫薄,岁月长,李钦载终究活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人。   前世读书的时候,他最害怕最反感的就是老师动辄请家长,然后当着父母的面将他一通训斥。   父母在老师面前不停陪笑,回家后立马翻脸,再将他一顿痛揍。   那时的他便发下宏愿,将来一定要把老师写进作文里,就写老师老年后沿街乞讨,画面怎么心酸怎么写。   虽然不至于给老师带来什么实质性伤害,但精神上得到了满足。   没想到这一世,李钦载也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人,他当上了老师,而且也要请家长来训话。   不请不行,今晚李钦载批阅试卷已开始对自己人生的意义产生了怀疑。   明明是一条咸鱼的他,看在李治的面子上,好不容易从咸鱼生活里抽出时间来教学生,教了小两年,就教出了这么一群东西?   所以,耗费生命的意义在哪里?这群货的道德廉耻在哪里?家庭住址在哪里?   第二天,李钦载难得起了个大早,然后派出部曲入长安城,向各家权贵递名帖,将他们子女的考试成绩和排名都递了上去,并请那些小混账的家长们三日后来甘井庄开家长会。   安排之后,李钦载来到学堂。   学堂里传来郎朗的读书声,李钦载走进课室,屋子里的朗读声顿时一静。   学子们惴惴不安地看着他,显然都在担心昨日的考试成绩。   李钦载冷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等着渡劫吧,你们亲爹会给你们来一个雷霆之击,学堂即将迎来若干名非战斗减员。   课室当中,正站在一位穿着白衫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手里正捧着书,见李钦载进来,中年男子扭头,朝李钦载儒雅一笑。   李钦载很快认出了他。   李敬玄,这货还敢来教书?   “李县侯,久违了,别来无恙乎?”李敬玄微笑道,他的笑容明朗且灿烂,只看外表的话,不得不承认这货的外貌和气度比李钦载还像主角。   李钦载也笑了:“李博士,久违了。何时回的甘井庄,我都不知道呢。”   李敬玄笑道:“听说学堂开学了,下官昨晚从长安匆匆赶来,到甘井庄时已是深夜,便不叨扰李县侯清梦了。”   李钦载点头:“久别重逢,当浮一白。午时来我府上,为你接风。”   李敬玄指了指课室里的学子,苦笑道:“下午还安排了课业,午时怕是无法饮酒。”   李钦载淡淡扫了众人一眼,道:“无妨,让他们自习也罢,且容他们逍遥一阵,反正再过几日,他们会受到来自亲爹的迎头痛击……”   课室内顿时爆发出一阵凄婉的哀嚎声。   李钦载指了一圈,冷笑道:“越学越回去了,好,成全你们,想知道考试成绩吗?令尊们会用棍棒告诉你们。”   课室内,学子们的哀嚎愈发凄厉,不少学子的眼眶都红了。   李钦载拂袖而去,李敬玄手捧着书本,默默看着李钦载的背影消失在课室外拐角。   课室内,学子们仍愁眉苦脸哀叹,当然,也有无动于衷的,比如宣城公主和李素节。   宣城是学霸,她很清楚自己考得不差,也就无所畏惧。   李素节也大概清楚自己的成绩,虽然比不了学霸,至少也在及格线上下来回跳跃,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应该不会被惩罚。   其余的人就没那么轻松了,李钦载出使西北,学子们彻底放了羊。   他们个个都是权贵子弟,没有李钦载的威慑,他们恢复了昔日在长安城走马章台,眠花宿柳的逍遥日子,学业几乎完全荒废了。   今日报应来了。   课室的哀叹声中,李显脸色苍白,跟李素节凑在一起说悄悄话。   “兄长,咱们写遗嘱吧,这次怕是过不去了……”李显瑟瑟发抖。   他不能不害怕,谁都知道,他的亲生母亲是怎样恐怖的一种存在,连他爹都忌惮三分。   如此强势的母亲,若知道亲儿子的考试成绩简直比屎都臭,暴怒之下会不会大义灭亲,真不好说。   多年前,太极宫里有传闻,武后与王皇后当年斗得最激烈的时候,武后不惜亲手闷死了自己刚出生的女儿,以此达到陷害王皇后的目的。   传闻是真是假,没人知道,它成为宫廷里永远的秘密。   王皇后倒下后,仍有作死的宫人在背后悄悄议论此事,刚被册封为皇后的武后亲自下令杖毙十余宫人,从此太极宫内再也听不到当年那桩悬案的传闻了。   传闻的真假讳莫如深,但不管怎么说,李显对亲娘的畏惧是刻入骨子里的。   “怕啥?没考好而已,多大个事儿,皇后还会因这点事杀了你不成?”李素节慢条斯理地道。   李显脸色苍白地道:“道理不是这么论的,母后有四子,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更好,母后需要的是聪明儿子,淘汰一个愚笨的,对她来说不过是少了个拖累而已……”   李素节嘴唇蠕动了一下,话题涉及皇后,而他的身份尤为敏感,想想还是不说了。   见课室内学子们神情惶恐,李敬玄放下了手中的书本,摇头苦笑道:“李县侯对你们过于严厉了,今日我会帮你们向李县侯求情,尔等放宽心,偶尔没考好而已,不算多大事。”   课室内,学子们仍在哀叹,没人搭理他。   李敬玄脸色微微一变,又强笑道:“李县侯的脾气急,有时候喜欢拿你们撒气,待我劝他几句,等他火气消了,你们也就免了一场厄难,放心吧。”   这次终于有人理他了。   说话的人是李素节,起身朝李敬玄行了一礼,淡淡地道:“不劳烦李博士了,先生虽严苛,但也是为了我们好,是弟子们不争气,让先生失望了,该有的惩罚不推诿,以后咱们慢慢学好便是。”   课室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良久,李显也点头道:“不错,错了就该受罚,谁叫咱们去年玩得太忘形了,该挨的揍都咬牙挺着,以后端正态度跟先生求学,不让先生失望便是。”   众学子纷纷点头附和,一扫方才的颓靡哀叹,气氛渐渐充满了一去不复返的悲壮。   李敬玄脸色渐渐有些难看了,深深地注视着李素节。   李素节面带微笑,也毫不畏惧地直视李敬玄。   二人的目光相碰,各怀心思。 第六百九十五章 君臣齐至   从来到甘井庄当博士那天起,李敬玄便与这座学堂格格不入。   这不是错觉,而是事实。   本来李敬玄来到学堂的目的就不单纯,当初奉了武后之命,目的是想架空李钦载,或是打击他在学生中的威望。   可是李钦载不知对这些学生们灌了什么迷魂汤,无论怎样CPU学生,学生们仍对他忠心耿耿。   李敬玄至今想不通,这是怎样一种人格魅力,让学生们对他如此死心塌地。   李钦载出使西北后,李敬玄以为机会来了,于是在学堂里努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在老师和知心大哥哥之间来回切换,对学生更是无微不至的关怀,老实说,李敬玄对自己的亲儿子都没如此慈爱过。   可学生们却仍然不买账,到后来,李敬玄越来越难以压服学生了。   这就像西游记的后期,妖怪们个个有后台,猴子又学会了人情世故,本来不怎么厉害的各路妖怪,猴子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上天入地请救兵。   最后李敬玄没办法,只好让学堂放假,学生放羊。   其实从李钦载和学生们对李敬玄的称呼里也嫩看出端倪。   明明是学堂的同僚,李钦载和李敬玄之间是互称官爵的,而学生们对李敬玄也只称官职,从不叫先生。   这就是李钦载和李敬玄的区别了。   李钦载有本事,有学问,也为大唐立过不少赫赫功劳,学生们敬服他,所以李钦载不论如何CPU他们,学生们也只会无条件挨骂挨揍,从不敢反抗。   但李敬玄不一样,他也算有本事,可本事没那么厉害,尤其是他来到学堂后,三番五次挑拨李钦载和学生们之间的关系,小混账们都是权贵家庭长大的,李敬玄安了什么心思,难道他们看不出来?   有的人哪怕将人设扮演得再完美,长久相处下来,终究会暴露出他的阴暗面,于是慢慢不受人待见。   李敬玄就是如此。   李素节说话很客气,礼数也不缺,但李敬玄分明感受到李素节表情里的警告和冷漠。   李敬玄知道,李素节是在警告他,不要在学生们面前暗戳戳地行挑拨之事,身为皇子,李钦载不论如何打骂,李素节都能接受,但,仅限李钦载。   别人敢在他面前动歪心思试试。   李敬玄满腹怒火,却不得不努力做出大度的样子,他还命令自己必须微笑。   短短几句话,确实有挑拨的意思,谁知刚开了个头儿就被李素节看穿了,也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搞得李敬玄现在里外不是人。   李敬玄心里很生气,他想不明白,李钦载对这些学子们向来没好脸色,平日里又打又骂,就连说话都刻薄得很,为何这些学生偏偏就对他死心塌地?   凭什么!   ……   三天后,甘井庄迎来了一大批客人。   客人皆是贵客,不仅是各家权贵,就连李治和武后都来了。   李钦载以老师的名义向各家递去了名帖,其中也包括了太极宫。   不得不说,古代尊师重教的风气确实浓厚,事关子女的学业,哪怕是当今天子和皇后,都放下一切朝政匆匆赶来。   李钦载今日特地起了个大早,吩咐下人打扫庭院,自己则带着学生们来到村口,恭敬地迎接李治和各家权贵的大驾。   午时后,村路尽头缓缓行来一队队禁卫,李治和武后的御辇在层层禁卫的护侍下来到村口。   御辇的后面,跟着各家权贵的马车,华盖屏扇旌旗,各种仪仗遮天蔽日。   见仪仗离村口越来越近,李钦载身后的学生们纷纷露出慌张之色。   “先生,饶我这一回,弟子的父皇母后来后,还请先生嘴下留情……”李显拽着李钦载的袖子哀求。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早干啥去了?从去年冬天到今日,你老实告诉我,翻过几页书本,做过几道题?”   李显黯然叹道:“长安城太好玩了,弟子情不自禁……”   “每天都情不自禁?李显,学业是你自己的事,糊弄我毫无意义,你父皇对算科越来越重视,这些学问都将用于民生和军事,你的本事学得扎实,将来你父皇才会重用你,你的人生才会发光发亮。”   “当然,如果你自己抗拒学它,我也不反对,人生是你自己的,你想怎样活是你的事,我没法干预,将来你离开学堂,哪怕当我是陌路人,我也不介意。但是,今日我还是你的老师,就要尽老师的职责。”   一席话既说给李显,也说给所有的学子听。   李钦载说完后,身后的学生们一片寂静。   良久,李显和众学生整肃衣冠,朝李钦载行礼,愧疚地道:“先生受累,弟子知错了。”   李钦载笑了:“别行礼,我是看在你们各家长辈的面子上,才勉强教你们,不然以我的性子,你们觉得我乐意干这么费力不讨好的事?”   “未来离开学堂,你们说不定还会恨我,怨我,甚至视我为仇寇,我吃饱了撑的,教出一群仇人?”   李显等人急忙道:“弟子感激先生用心良苦,对先生只会一生敬服崇仰,绝不会有丝毫怨恚,弟子愿对天发誓。”   “发誓的话少说,当心雷劈。”   李钦载朝越来越近的御辇和各家马车努了努下巴,道:“先把这顿揍挨过去再说吧,不给你们一点惨痛的教训,我都开始怀疑人生了,你们这些小可爱今日受累,帮我恢复以往的念头通达吧。”   学生们顿时露出悲壮之色,挺起胸膛像就义的烈士,迎接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李钦载淡淡一瞥,又道:“不要给自己加戏,明明是你们自己不上进,现在搞得好像被残害的忠良似的……”   学生们立马垮下肩膀,面露讪讪之色。   御辇在李钦载面前停下,李治和武后相携下了御辇。   御辇的后面,各家权贵的马车也停下,众权贵纷纷步行上前。   李治见到李钦载便笑:“哈哈,景初,朕又来了!”   深深吸一口气,李治陶醉地道:“乡村果然好风景,惬意得很,炊烟中甚至能闻到一股肉香……”   李钦载赞道:“陛下好鼻子!臣为了迎接陛下皇后和各位长辈的到来,预先炖下了猪蹄,此时已炖了两个多时辰,火候正好。”   李治的身后,上官仪捋须上前,呵呵笑道:“李家小子又做了甚好吃的?听得老夫都馋了,猪蹄……倒是真没怎么吃过,怎么想起做这玩意儿?”   李钦载急忙行礼拜见上官仪,又道:“除了招待诸位,当然也为了弟子们准备的,以形补形嘛。”   上官仪一愣:“啥叫以形补形?”   “因为半个时辰后,你们或许便会气得将自家孩子打得断手断脚,猪蹄可以给他们补一补……”   君臣顿时都呆住了,李钦载身后的学生们则一脸惨笑。 第六百九十六章 治学先修德   开家长会是李钦载的职责。   人家把孩子托付给他,每年总要跟人家说说情况,老师的水平是高是低,教出的学生是怎样的成色,是变成了精英还是更废物了……   这些都必须给家长一个交代,不是说关上门闷头教书就可以了,开家长会也算是人情世故,该做的事情总要做。   当然,李钦载开家长会的目的主要是告状。   这群小混账太不像话了,成绩考成了一坨屎,一个个抽鞭子累得慌,让他们的亲爹去抽。   站在村口,君臣闲聊了一阵,然后……李治没进别院,而是带着各家权贵直奔地头。   别院正门外不远处的良田里,数千禁卫层层戒备,李治领着权贵们来到种番薯的那块地前,众人小心翼翼地站在早已划出的警戒线外,隔着老远对新冒出来的几片绿芽儿指指点点。   李治颇为兴奋,数日前他离开的时候,地里的番薯种子还没动静,没想到只过了几日就冒芽儿了。   那一片片绿色的嫩芽,代表着一个个希望,这些希望总结起来其实只有两个字,“不饿”。   “若非景初,朕还不知道世上竟有如此高产的粮食,亩产五千斤,说出去谁敢信?哈哈。”李治心情显然很愉悦,不时朗声大笑。   旁边的武后一脸惊奇地盯着那几片绿芽儿,然后又朝李钦载投去一瞥,眼神里没太多高兴的神采,反倒是有些狐疑。   显然番薯这个物种的存在,令武后不敢置信,在她的认知里,亩产五千斤真的是不可思议,于是对李钦载的估计产生了怀疑。   身后的权贵们皱着眉,显然他们也有些怀疑,倒不是对李钦载信不信任的问题,当一种东西打破了他们以往固有的认知,任何人的第一反应都不是欣喜若狂,而是先怀疑它的真实性。   “陛下,此物……果真有五千斤亩产?”武后轻声问道。   李治笑道:“朕原本也是不信的,但景初说得很肯定,朕对景初向来不疑,所以朕也信了,不错,朕敢肯定它必有五千斤亩产。”   身后众臣苦笑,你这话……除了毫无道理外,真的挑不出别的毛病了。   唯心主义战胜唯物主义,我相信李钦载,所以它必然有五千斤亩产。   听听,人言否?   李钦载却感激地朝李治躬身行礼:“臣谢陛下信任。”   李治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朕相信你,是因为你从未让朕失望过,说过的话也从未有过一句虚妄之言。”   权贵们顿时吃了一惊,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李钦载。   李治对李钦载的宠信,是天下皆知的事,但他们没想到李治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直白地表达出对李钦载的信任。   这可不仅仅是君臣相得那么简单,从李治的表情和语气里,分明是将李钦载视作兄弟了,否则不会在结果出来之前,如此肯定地表示番薯的亩产一定会有五千斤。   这样的话很容易打脸,尤其从帝王的嘴里说出来,将来若是没达到的话,对帝王的威信都是一种损害。   权贵们眼神复杂,对李钦载在朝堂的地位更多了一层领悟。   眼前这一位,可不单单是英国公之孙,渭南县侯,以及教书先生。   他最大的倚仗不是出身和官爵,而是帝王的宠信。   以后谁若不长眼跟他起了冲突,基本等同于挑衅当今天子,其下场……自己去想。   权贵们脸上仍带着笑,但表情和语气已跟刚才大不相同,微妙的变化,非局中人不能察觉。   站在田边许久,李治一脸期待,指着那几片番薯芽儿,絮絮叨叨述说着亩产五千斤后大唐未来的繁荣景象。   神态和语气很憧憬,简直把番薯当成了许愿池里的王八,许下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愿望。   其中包括亩产五千斤后,一定要弄点钱,修缮大明宫,东都洛阳也建一个行宫,对了,李钦载还弄出了水泥,下一步就是将长安和洛阳之间铺上水泥路,方便李治和武后在两地间反复横跳。   李治说得口沫飞溅,李钦载实在忍不住了。   “陛下,该抽孩子了……”   李治愕然:“嗯?”   “臣的意思是说,该开家长会了。”   “开呗,就在这里开,不去你家了,朕看着这些绿芽儿便心中欢喜,今日哪儿也不去,天大的事就在田边说了。”   李钦载无语,你真特么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再望向身后,一众中老年权贵面带微笑,露出赞同之色,显然大家都有同样的心思。   李钦载叹了口气,接着神情变得严肃起来:“陛下,诸位长辈,从去年冬天至今,半年过去了,前日学堂里进行了一次大考,成绩很不理想,可以说是痛心疾首!”   李钦载露出怒其不争的痛心表情。   李治却仍带着笑,哦了一声,道:“景初你继续说。”   一众权贵们也在笑,似乎根本没把考试成绩这事儿放在心上。   李钦载眨眼,这跟自己预想中的画面不一样呀。   “诸位,成绩那么烂,你们难道没有动手抽孩子的冲动?”   上官仪捋须呵呵笑道:“完全没有。”   李钦载愕然:“为啥?”   上官仪目注李钦载,深深地道:“治学先修德,德之俱矣,诸事可为,学问却在修德之后,我家孙儿来你学堂求学还不到两年,修德这方面,却已然做得不错了,求学是一辈子的事,老夫何必急躁,慢慢来便是。”   李钦载愈发不解:“上官爷爷,您家的孩子还不到十岁,您从何处看出他已俱德行?”   上官仪笑道:“老夫自有老夫的眼光,今日老夫来此,一来是为了这个……嗯,家长会,二来,也是为了当面感谢你,感谢你为我上官家培养出了一个好孩子。”   李钦载神情茫然,原以为穿越这几年,他已融入了这个世界,可今日此刻,他发现自己天真了。   他对这个世界仍感到陌生,尤其是这个世界的人的价值观。   考试成绩不好不应该抽出七匹狼吗?为何这些人却一脸赞许的表情?   这时武后也轻笑道:“上官侍郎所言甚是,显儿这孩子也变化不小,都是景初的功劳,今日本宫也是特意来感谢你的。” 第六百九十七章 可喜可贺   古人与今人的价值观确实不一样。   一千多年后,一个可悲的事实是,成绩才是衡量人才的唯一标准。   成绩好的学生,犯下任何错都可以被原谅。   而成绩差的学渣,放个屁都是弥天大罪。   但是对古代人来说,德行却是排在第一位的。   所谓的“德才兼备”,首先是“德”,其次才是“才”。   首重德行,李钦载可以理解。令李钦载不解的是,学堂里这群小混账在“德”这方面,也没发现他们多么出色呀。   他们在家是孔融让梨了,还是割肉饲鹰了?   “上官爷爷,您能展开说说吗?您家的小混……嗯,麒麟儿,在家是个啥样?”李钦载表情充满了求知欲。   上官仪欣慰地笑道:“当初送琨儿来学堂,说实话,老夫并没对他有多大的期望,只希望他在学堂里能约束自己,不在长安城惹祸,老夫便烧高香了。”   “求学大约一年后,老夫突然发现,琨儿与以往大不相同了。他变得比以前乖巧多了,也懂得关心长辈了,爹娘面前规规矩矩,清早起来主动跟长辈问安,就连对府里的管家下人,他也是和和气气……”   上官仪摇摇头,眼里冒出不可思议的光芒,叹道:“以前的琨儿,可不是这般模样的,老夫不知景初你是如何教育他的,但结果非常不错,老夫对如今的琨儿甚为满意,就算学业上有些愚钝,老夫也不介意,哈哈!”   武后也笑道:“显儿跟上官琨儿大致不差,在宫里也比以前规矩多了,本宫虽不知景初是如何教育这些孩子的,但景初教出来的孩子个个皆是不凡之才。”   “未来学业或许有高低,但修德这方面,景初不逊于当今天下任何名师大儒。我天家的子孙交给景初,本宫完全放心。”   说着武后望向李治,笑道:“陛下,咱们还有几个孩子,弘儿是太子,或许不宜将他送来,旦儿年岁还小,但贤儿的年纪却正合适,不如将他送来学堂,请景初费心帮咱们好好教育几年?”   李治点头笑道:“皇后所言正合朕意,就这么决定了,明日便让贤儿过来,景初不必在意他的身份,在你面前,朕和皇后不过是寻常的父母,贤儿亦是寻常的弟子,你该骂就骂,该打就打,朕和皇后绝无怨恚,只会感激。”   李钦载眼皮跳了几下。   这特么的,又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李贤,李治和武后的第二子,后来历史上李治的嫡长子李弘英年猝死,李贤捡了个便宜成了太子。   不过真实的历史上,李贤是个悲剧人物,武后羽翼渐丰之后,对自己的亲生儿子李贤也开始猜忌,最后指使酷吏寻了个“谋逆”的名头,逼他自尽,死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   这样一个悲剧人物居然也来甘井庄野鸡学校求学,李钦载依稀可以想象到未来学堂的景象。   每次李贤走进学堂,整幅画面立马从彩色变成黑白,同时还伴随着二胡和锁拿凄凉的出场BGM……   再想想自己如今收的弟子们,从义阳和宣城公主,再到李素节,李显,李贤,哪个不是真实历史上的悲剧人物?   想到这里,李钦载整个人都不好了。   整个学堂全都是悲剧,学堂迟早要黄。   然而李治和武后都开了口,李钦载敢反对吗?敢的话,李钦载也将变成悲剧人物。   “陛下皇后信任,臣愿鞠躬尽瘁。”   李治心情极好,欣然道:“那就说定了,明日便叫贤儿过来,景初多费心。”   武后美眸一转,望向人群里不出声的契苾何力,突然笑道:“契苾大将军一言不发,你家孩子在学堂如何?”   契苾何力咧嘴一笑,大喇喇地道:“臣是武夫,学业德行啥的听不大明白,说来我家小子近年来也变化不小,脾气没那么暴躁了,大约我契苾家将来会出个文人吧,哈哈。”   众人皆笑,契苾何力是铁勒族名将,一生战功赫赫,是与李勣程咬金苏定方等人齐名的人物,说是国器也不为过。   不过契苾何力是异族人,对族中子弟的教育方式也跟其他人不同,作为异族人,又颇受天子重用,那么就必须要努力融入大唐的文化里。   所以契苾何力还是很希望家族能出一个文化人的。   “李家娃儿,别的我不懂,也懒得问,就问你一件事,我家契苾贞这次大考成绩如何?”契苾何力很直接地问道。   李钦载两眼一亮,终于有个正常人了。   这才对嘛,成绩好就夸,成绩不好就揍,德行什么的,莫名其妙!这些小混账的老师本身的德行就拿不上台面,指望他的弟子们好到哪里去?   “契苾爷爷,契苾贞的成绩……”李钦载皱眉,重重叹了口气,道:“不甚理想啊,还得端正态度,这次大考,契苾贞排名倒数第二,小子实在愧对契苾爷爷的嘱托……”   话没说完,契苾何力却虎躯一震:“倒数第二?”   李钦载沉痛地点头:“是的,倒数第二。”   契苾何力沉默片刻,突然扬声喝道:“来人!”   契苾家的几名部曲站出来抱拳。   李钦载急忙道:“孩子嘛,还是以鼓励为主,体罚为辅,契苾爷爷略施薄惩便可,万不可伤了他的身子……”   谁知契苾何力却没理他,一脸欣喜地对部曲道:“派个人回长安府里,告诉家里人,遍邀亲朋,阖府举宴,庆我贞儿学有所成!哈哈!”   李钦载惊愕呆怔,李治等人也吃了一惊,纷纷不解地看着契苾何力。   契苾何力喜滋滋地道:“记得上次开这什么家长会,我家贞儿排名倒数第一,尔母婢也,气得老夫回去后往死里抽了一顿,没想到今年贞儿的成绩突飞猛进,从倒数第一变成了倒数第二,哈哈,可喜可贺!”   李钦载:???   这里到底有没有正常人?   “举宴,必须举宴!今年倒数第二,明年便是倒数第三,如此算来,只消二十年时光,我儿便是学堂里的佼佼者,独领风骚了,哈哈!”   李钦载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你特么现在就够骚的了。   契苾何力的喜悦不是装出来的,看起来是真的高兴。   “对了,进长安城后记得敲锣打鼓,老夫要让全长安的人都知道,我家贞儿出息了!快去!”   部曲抱拳匆匆离去。   李治一脸无语地道:“契苾将军,你这……有点夸张了。”   契苾何力却大大咧咧一挥手:“不夸张,只要他不是最差的,对臣来说便是最好的。” 第六百九十八章 结个亲家   李钦载深深地感到,这次的家长会完全失败了。   剧情根本不往自己预想的方向走,全特么走歪了。   契苾家的部曲执行力很高,立马就从庄子里借来了锣鼓,然后挑了个大嗓门的家伙一边敲锣一边大吼我家公子学有所成云云。   李钦载不知道契苾贞尴不尴尬,反正他挺尴尬的。   仔细观察了一下李治武后上官仪等人的表情,见他们也是一脸惊愕,李钦载才稍稍放心。   原来自己并非格格不入,而是契苾何力的脑回路放在大唐也是一朵怒放的奇葩。   “契苾爷爷,这事儿……就不必大肆庆贺了吧?”李钦载委婉地道:“契苾贞是考了倒数第二,不是第二,您这样,让考了第一第二的学子们情何以堪?”   契苾何力一瞪眼:“我管他们作甚?我家贞儿倒数第一考到了倒数第二,这就是本事,每年进一小步,数十年后必是大唐的国朝栋梁,于愿足矣。”   说完契苾何力朝敲锣的部曲狠狠踹了一脚:“没吃饭咋?用点力!”   李钦载身后,人群里的契苾贞呆住了,对眼前的景象感到无所适从。   “先,先生……弟子真有那么厉害?”契苾贞小心翼翼地道。   李钦载想了想,委婉地道:“厉害,但又不是特别厉害。”   契苾贞这时也有点飘了,喜滋滋地道:“我爹都敲锣打鼓了呢……”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看到了,又怎样?要给你颁个奖吗?”   契苾贞笑道:“弟子觉得自己还是很厉害的,倒数第二,啧!我爹说了,今日进一小步,日后便是国朝栋梁。”   李钦载终于忍不住了:“排在你前面的有几十个,你只是比垫底的稍微强一点,理论上,你若想成为国朝栋梁,大约要努力几百年。”   “我若是你,就会先找个厉害的道士嗑几颗长生不老的药,不然你的身体配不上你的努力。”   许久以后,契苾家的部曲在庄子里得瑟完了,一行人骑着马,敲着锣往长安城而去。   作妖之后,契苾何力终于满足了,豪迈地大笑几声,表情恢复了正常。   李钦载急忙将众人往别院请,李治武后当先而行,李钦载落在最后,迈开步之前对契苾贞柔声建议道:“你那么厉害,可以去师兄弟面前得瑟一下,师兄弟们会好好宠爱你的。”   契苾贞心态仍有些飘飘然,闻言立马欣喜地道:“弟子这就去。”   李钦载同情地看着他雀跃的背影,叹息着摇摇头。   就这智商,居然考了倒数第二,难道他舞弊了?   ……   一群大佬大驾光临,别院的管事下人们如履薄冰。   院子打扫了一遍又一遍,连看门的狗都连洗了两次澡,洗得田园犬差点揉搓成了斗牛犬。   狗可杀,不可辱,在宋管事打算给它洗第三遍的时候,看门狗不堪屈辱,终于呜咽一声,仓惶离家出走了,村东头有它的几个老相好,约莫是跟情人们欢度春宵去了。   李治等人前堂落座,各家权贵以身份高低自觉地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李钦载坐在李治身旁陪侍。   李县侯是实在人,君臣之间没什么虚头巴脑的客套,坐下之后李钦载立马吩咐上酒菜。   炖了两个多时辰的猪蹄儿静静地躺在砂锅里,揭开盖,一股浓郁的肉香飘散在堂内。   李治两眼放光,狠狠地吞了口口水,大手一挥,开干!   权贵们大约是第一次吃猪蹄,目光新奇地端详许久,见李治已吃得满嘴流油,当即也不再迟疑,捞起猪蹄大啃特啃。   一口咬下,浓郁的汤汁和炖得入口即化的皮肉顿时让人疯魔。   弘文馆学士出身的上官仪此时都顾不得仪态,两手各自捏住一只猪蹄的两头,啃得无比欢快。   在座的吃相都不怎么好看,最难看的莫过于契苾何力。   契苾何力是武将,不仅身材高大魁梧,而且嘴也大。   一只猪蹄根本不用过手,直接塞入嘴里,哧溜一下,一根完整的骨头吐了出来。   李钦载被他这手绝活震惊了,又羡又嫉地看着他。   “味道确实不错,老夫生平第一回吃如此美味的东西,就是分量太少,塞牙缝都不够,李家娃儿,你真是诚心请客么?”契苾何力不满地挑眉。   李钦载急忙吩咐宋管事:“给契苾大将军来一盆。”   片刻后,一只满载猪蹄的大盆端上来,粗略一数大约十几只。   契苾何力这才眉开眼笑,撸起了袖子,刚才那几只不过是热身,现在他要认真了。   武后看起来也十分喜欢猪蹄的味道,不过终究是妇人,又是当着臣子的面,只能浅尝辄止,端着仪态不舍地望着面前的美食。   李钦载心窍玲珑,立马凑在武后的耳边,轻声告诉她,稍后会让下人给她房里送几只猪蹄,请皇后独自品尝。   武后两眼一亮,掩嘴咯咯直笑,然后不着痕迹地点头。   两人相视一笑,这两年积下恩怨,似乎愈见缓和。   李钦载也打从心底里松了口气,得罪了女人,而且还是原来历史上的唯一女帝,自己居然还能化干戈为玉帛,这本事比收吐谷浑还大。   开疆拓土算啥?我得罪了女帝都没事,就问谁还敢如此作死?   猪蹄最美味,但不能多吃,李治的旧疾必须忌口,上官仪是垂老之年,也不能多吃。   啃了一只猪蹄后,上官仪恋恋不舍地擦了擦嘴,望着面前的食盘,有一种时不我予的哀愁。   凑到李钦载身边,上官仪眯眼笑道:“听我家琨儿说,景初很关心我儿庭芝夫妇的后嗣问题?”   李钦载一惊,急忙陪笑道:“上官爷爷莫怪,小子是玩笑话,千万莫当真。”   上官仪点了点头,道:“琨儿打从去年起,就不停在他父亲面前催促再生一娃,也不知是不是被催急了,我儿庭芝之妻去年已有身孕,大约六月生产……”   李钦载拱手:“恭喜上官爷爷喜添人丁。”   上官仪不满地道:“混账话!老夫添啥人丁,是我儿庭芝添丁。”   “都一样,都一样……”   “不一样!小子莫胡言乱语,信不信老夫抽你?”上官仪瞪着他道。   上官仪顿了顿,又道:“听琨儿说,你笃定我儿庭芝夫妇这一胎是女儿?还想跟他结个儿女亲家?”   “玩笑话,玩笑话,上官爷爷莫怪,全是小子胡言乱语,逗琨儿玩呢。”   上官仪浑浊的老眼眯了一下,捋须笑道:“老夫可是当真了,你家荞儿今年八岁了吧?虽说不是嫡出,但陛下恩宠甚重,已然给他封了官职和勋号,未来前程不可限量……”   “今日你我不如做个约定,若庭芝夫妇生的是女儿,咱们便结个亲家,若生的是儿子,便与荞儿义结金兰,如何?” 第六百九十九章 父女   与上官家结亲,而且对象还是千年来赫赫有名的上官婉儿。   说实话,李钦载的心中确实是有些激动的。   上官婉儿啊,技能释放狂拽酷炫,攻击却渣的一批,好吧,走错频道了……   真实历史上的上官婉儿,可是武后手下赫赫有名的辅臣,权力巅峰时期倾盖朝野,红袖掷诏,风光显赫。   虽然如今的上官婉儿还只是一颗受精卵,但李钦载很中意她的容貌身材,若能与荞儿成亲……   因为李钦载的到来,大唐的历史已经改变,上官婉儿的命运当然也不一样了,她会是荞儿的良配吗?   李钦载无法为荞儿做出决定,虽说包办婚姻习俗太腐朽,但也不能完全否定,至少他和崔婕的包办婚姻很幸福。   思忖良久,李钦载缓缓道:“上官爷爷,小辈的事如今决定为时过早,不如等他们长大后,让他们从小玩耍,再大一些,如果两人都不反对的话,咱们再谈两家的亲事,如何?”   上官仪捋须笑道:“怕我上官家生的女儿是个歪瓜劣枣?”   李钦载急忙道:“那倒不是,主要是希望两个小辈能够两情相悦,若他们从小就不对付,强迫他们成亲对彼此都非幸事,若闹得鸡飞狗跳的,咱们两家的长辈也头疼,您说对吧?”   上官仪沉默片刻,笑道:“长安城里都说李景初对儿子分外宠爱,如今看来传言不假,你是真把孩子疼到骨子里了,生怕他受半点委屈。”   李钦载急忙赔礼,上官仪大度地摆摆手,但还是强调了一遍,待他儿媳生娃之后,不妨让荞儿与娃儿多来往,从小培养感情,或许真能两情相悦呢。   李钦载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话不说死,事不做绝,凡事留几分余地,老实说,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李钦载也希望能结个亲。   至于上官仪主动提起结亲的动机,李钦载心里也有几分明悟。   上官仪已老,说话便要致仕了,可上官家除了上官仪外,他的儿子基本都比较平庸,官场上也是不上不下,上官仪致仕后,家族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盟友,儿女联姻便是结纳盟友最好的方式。   之所以选择跟李钦载结亲,是因为李钦载这几年实在太耀眼了。   无论是他本身的功绩,还是当今天子对他的器重,上官仪都清楚地看到,英国公一家自李勣之后,李钦载又将大放光彩,家族兴旺至少百年,朝中权势更是不可限量。   如此显赫的大腿,老奸巨猾的上官仪怎么可能视而不见?   恰好他的孙儿又是李钦载的弟子,恰好他的儿媳有了身孕,恰好李钦载嘴贱,对上官琨儿说什么生妹妹结亲家,上官仪当即便做了决定,第二胎连性别都没确定,便主动要求结亲。   可惜李钦载的反应让他有点失望,没答应,但也没拒绝。   失望归失望,但上官仪已暗暗决定,只要儿媳生的是女儿,那么一定要好好栽培她,从小熟读经史,学女红,背女诫,养成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将来再与李家提亲时,上官家也能昂首挺胸不心虚。   若养出个脾气暴躁,性格强势咄咄逼人的女儿,上官家可就没脸跟李钦载张嘴了。   话到此处为止,李钦载与上官仪都不再多说,二人同时举杯互敬,一饮而尽,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满堂盛宴,宾主尽欢。   李治武后和权贵们一边吃一边聊,大家都很开心。   唯一不开心的是李钦载。   画风走偏了,今日是家长会啊,看看外面阳光灿烂,正是打孩子的好天气,你们不仅不生气,咋还聊上了呢?   一顿猪蹄也不知是正餐还是零食,总之大家都吃饱了。   李治这时才问道:“景初说考试的成绩不甚理想,不知是谁考了第一?莫非是你家荞儿?”   李钦载起身道:“陛下,荞儿考了第二。”   李治扬眉:“谁是第一?”   李钦载迟疑了一下,道:“是……宣城公主殿下。”   话一出口,李治和武后的脸色微变。   在座的权贵们也不吱声了,堂内瞬间安静下来。   良久,李治突然一笑,道:“没想到宣城竟然有此天赋,多亏景初发掘了。”   李钦载低声道:“宣城公主天资聪颖,尤其是算学一道,悟性极高,不夸张的说,若她能参加今年的算科科考,说不定能拿头甲第一。”   李治吃了一惊,久不出声的武后突然道:“景初,不如将宣城义阳和素节他们都叫来,他们的父皇来了,总是要聚一下的。”   武后都开口了,李钦载当然不反对,于是索性将所有权贵弟子都叫来,说不定这些亲爹们看到儿子不争气的样子后,怒从心头起,抽出七匹狼呢。   那可就是意外的惊喜了。   小混账们忐忑不安地走入前堂,分别找到了各自的亲爹,老老实实站在亲爹面前。   亲爹们今日涵养颇高,似乎都没有动手的迹象。   李素节等四人则走到李治武后面前行礼,李治淡淡点头,扫视四人,目光落在宣城公主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听说宣城这次考了头名,不错,给父皇脸上增光了,我天家子弟,终究不同于凡人,哈哈!”李治大笑道。   宣城垂头不语,静立一旁的李钦载却清楚地看到,泪水悄无声息地滴落在地上。   久违的父爱,久违的夸奖,童年缺失的部分,今日清晰地看到了它的模样。   见宣城和义阳都垂头饮泣,李钦载心中一动,上前笑道:“陛下好福气,子女皆成才,宣城公主考得第一,义阳公主也不俗,她拜了个师父,正苦心习武,立志效平阳公主,为天子开疆拓土安天下。”   李治眼中异彩闪动,望向义阳公主时充满了慈爱。   平阳公主,高祖李渊的第三女,是大唐立国前后唯一的女将军,一生骁勇善战,赫赫有名的“娘子军”便是由她统帅,巅峰时期拥兵七万众。   李钦载将义阳比作平阳公主,无疑将她抬到了新的境界,就连李治都忍不住露出欣慰之色。   李治朝沉默的义阳公主招招手:“过来。”   义阳上前,李治握住了她的手,见她的手略显粗糙,指节也有些凸起,不由心疼地道:“你受苦了。”   义阳跪在李治面前,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李治神情黯然,他知道,自己欠这些子女太多了。 第七百章 封禅议定   生在帝王家,不见得是幸事。   帝王的子女大部分都是棋子,或是弃子。   大唐三位帝王,从李渊到李治,都不是称职的父亲,每一次帝王更迭,都伴随着各种兵变和逼宫。   心中只顾江山的人,眼睛里看到的是天下,很难低下头看见近在咫尺的亲情。   不一定是帝王心性冷酷,也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   比如李治,他登基后布下一盘大棋,为了对付世家门阀,从废王立武,到默许王皇后和萧淑妃被武后缢杀,再到后来收拾长孙无忌等等,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削弱世家门阀对皇家的影响。   这盘大棋里,唯独无法兼顾的是他的子女。   做大事,必须有牺牲,他的子女无疑成了牺牲品。   如果这个世上没有李钦载的存在,那么若干年后,李治的子女将会付出更惨痛的代价。   看着跪在面前的义阳和宣城两位公主,李治不由眼眶通红。   很多年前,他也是非常宠爱这对女儿的,可是从何时开始,他甚至已快忘了她们的存在?   大约,太忙了吧……   父女差点抱头痛哭,在座的人里,最尴尬的莫过于武后了。   李治子女如今的处境和命运,大多与武后脱不了干系。   武后坐在李治身边,面无表情地看着父女动情的哭泣,她的心中早已冷若磐石。   亲情不是她需要的东西,别人的亲情也一样。   李钦载向前一步,低声道:“陛下若挂念皇子和公主们,不妨多来甘井庄走动,天家亲情殊为可贵,还请陛下珍惜。”   李治嗯了一声,擦了擦眼眶,道:“朕以后会常来看看他们,景初,朕这几个子女交给你,朕很放心。”   李钦载躬身道:“定不负陛下所托。”   安抚了义阳和宣城的情绪后,两位公主识趣地告退。   前堂内一片寂静,李治恢复了平静,久久沉吟后,突然望着上官仪道:“上官侍郎,朕听闻最近朝野有些议论,朝臣的奏疏也比往常多了许多,是为何故?”   上官仪一惊,他是西台侍郎,主管便是朝中御史上疏。   李治突然问起这句话,当然不是随意出口的,自有他的目的。   上官仪沉思半晌,缓缓道:“陛下,近日朝臣上疏,除了地方事务外,所奏最繁者,便是恭请陛下与皇后封禅泰山。”   李治笑了,迅速与武后对视一眼。   “平百济一战,苏定方率军收吐谷浑一战,再加上去岁北方大旱,粮食歉收,这几年国库所耗繁巨,此时封禅……是否不大妥当?”李治端着架子假模假样地问道。   上官仪垂头没吱声。   契苾何力看看李治,又看看上官仪,饶是武将神经粗,此时也察觉空气里不对劲的味道,果断摸了摸鼻子,一手撑住额头,好像喝醉了。   武后掩嘴轻笑道:“陛下,封禅泰山,可不是今年便能成行的,陛下的旨意颁下去,从长安到河东道,国库拨出钱粮,各地官府为迎驾的准备,期间最少要一年半载。”   “去岁瑞雪来得早,今年开春天气也适宜,必是个丰收年,国库可慢慢充盈起来,若待到明年再启驾泰山,正合时也。”   说着武后又瞟了李钦载一眼,笑道:“再说,景初今年又为陛下立了大功,发现了亩产五千斤的新粮种,明年此时,陛下正好携新粮种登泰山,告祭天地,耀于庙堂。”   李治脸上顿时放了光,大笑道:“皇后所言有理,朕这几年,灭了百济,灭了倭国,收了吐谷浑,还发现了新粮种,如此多的功绩,登泰山封禅不过分吧?”   武后也笑道:“当然不过分,陛下可是古往今来难得的英明君主,功绩不逊先帝呢。”   夫妻俩一唱一和,然后就这样把事情定下来了。   上官仪坐在下首,捋须含笑不语,虽然没表态,可表情上却似乎颇为赞同。   契苾何力仍撑着额头装醉。   李钦载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见李治得意的样子,心里不知为何堵得慌。   ……   当夜,李治武后在别院睡下,照常例,住最好的厢房,别院里人影幢幢,全是大内禁卫,连房顶上都站了人。   李钦载和崔婕荞儿不得不住进了偏院里,夜深之时,身旁的崔婕已沉沉睡去,李钦载却失眠了。   起身披衣,轻轻推开房门走出去。   微凉的月色下,李钦载赫然发现上官仪也坐在院子里,正呆呆地望着天上一轮新月出神。   李钦载急忙上前:“上官爷爷,您……是失眠了还是尿炕了?”   上官仪一愣,接着笑骂道:“都说长安城李景初早年间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账,没想到传闻果然不虚。”   李钦载笑道:“晚辈大多数时候还是会说人话的。”   上官仪笑道:“你不说人话的时候没挨过揍吗?”   “早年挨过爷爷和父亲的揍,后来封了县侯后,别人便不敢揍我了。”   上官仪点头:“是实话,官爵加身,谁人不敬?少年郎春风得意,难得的是不骄不躁,谨守本分,长安城诸多子弟里,你是最有出息的。”   “上官爷爷莫夸了,除非您家还有俩未出阁的闺女,不然夸也是白夸。”   上官仪注视李钦载许久,突然道:“今日陛下说要封禅泰山,景初如何看?”   “小子当然用两只眼睛看。”   “滑头!当着陛下的面不敢说实话,背着陛下也不敢说?你可不是胆小之辈。”   李钦载呵呵一笑:“上官爷爷不也是一样?您都不敢说出口的话,小子人微言轻,当然更不敢说出口了。”   一老一小两只狐狸各自不怀好意地互推太极,都不肯先说实话。   良久,上官仪捋须正色道:“陛下封禅泰山,老夫当然是赞同的,今日陛下所言没错,这几年陛下之治,功绩颇多,已不逊于先帝的文治武功,不过封禅泰山而已,天下人谁敢说不是?”   李钦载也严肃地朝李治住的屋子方向遥遥拱手,正色道:“上官爷爷所言,正是小子心中所思也。陛下功盖千古,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小子生在明君治下,何其幸哉,莫说是封禅,依小子看,陛下就算从此住在泰山之巅也不过分。” 第七百零一章 刘仁轨贬官   住在泰山当然不过分,这年头登泰山既不收门票,也不是地产,李治爱住多久住多久,只要他受得了泰山之巅的冷风吹。   李钦载对鬼神没什么感觉,他是唯物主义者,虽然不算太坚定,偶尔也去庙里拜拜,怀着买彩票般的侥幸心理跟菩萨许几个愿望。   但他的骨子里其实并不相信所谓的天地鬼神。   如果天地有鬼神,自己教的数学物理有何意义?   当然,不信归不信,下次遇到许愿池里的王八,照样往它嘴里扔钱。   真是个该死的充满了魅力的矛盾男子啊。   大晚上的,一个白胡子老头儿跟他打了半天太极推手,老奸巨猾的家伙死也不肯开口说实话。   李钦载当然也不傻,他跟上官仪不算太熟,当然没有见面挖心掏肺的愚蠢举动。   封禅泰山如此敏感的话题,口头上夸夸当然没问题,若是背着李治把内心的真实想法说出来,那是嫌自己日子过得无聊,想给自己开启生存模式。   推诿半天,李钦载有点不耐烦了。   稀罕听你的意见咋?我继续当我的咸鱼,甘井庄离长安城近百里,你们在朝堂上闹翻天了都不关我的事。   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李钦载一脸困意地朝上官仪告辞。   刚要起身,上官仪突然道:“侍中刘仁轨,昨日被陛下下旨,贬官为给事中,刘仁轨都气病了。”   李钦载扯了扯嘴角:“老刘操的心事太多,嘴也贱……咳,不对,应该是言辞犀利,也该歇息一阵了。”   上官仪瞥了他一眼,悠悠地道:“你的嘴比他贱多了。”   李钦载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刘仁轨为何被贬官?”   上官仪叹了口气,道:“吏部的理由是,刘仁轨不辨是非,风闻奏事……”   李钦载皱眉:“刘仁轨是侍中,本来就有风闻奏事的权利,这理由说不过去。”   上官仪笑了:“是啊,人家本就是侍中,朝中向来不会因言问罪,刘仁轨倒是开我朝之先例了,呵呵。”   见上官仪的笑声暗含几分讥讽的味道,李钦载似乎明白了什么。   “刘仁轨被贬官有别的原因?”   上官仪笑道:“可算问到点子上了,不错,刘仁轨被贬官,只因他向陛下上了一道奏疏……”   李钦载眨眼:“关于封禅泰山之事?”   上官仪捋须含笑:“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没错,刘仁轨上疏劝谏陛下,暂缓封禅,言称国库入不敷出,近几年耗费糜巨,几场战事再加上北方干旱,朝廷甚至已欠下民间地主不少钱粮。”   “朝廷欠的钱粮可都是要还的,换句话说,就算今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国库还了去年的债后,仍是空空荡荡,无甚结余。”   上官仪的身子忽然往前一倾,压低了声音道:“你可知陛下封禅泰山需要耗费多少?”   李钦载苦笑道:“大概是个不敢想象的数字。”   “没错,封禅泰山,至少要耗天下赋税钱粮的一大半,不然你以为皇后为何要说各地官府须准备一年半载?你以为所谓的准备只是清街扫道,召集百姓跪迎圣驾么?”   “呵,陛下从长安出发,每日就算行百里,落脚之处必建一座行宫,随行者除了宦官宫女外,还有满朝文武,人数逾万,这一万余人每天慢吞吞地朝泰山走,每天要吃要喝,还要吃得精致奢逸,这笔数字又该多少?”   “更别说修建行宫,修建祭天台,修建各种登山的石阶,偌大的工程需要召集多少民夫,这些民夫吃什么喝什么?还不是官府给他们提供,如此算来,数十万民夫总该有吧?这又是一笔多么惊人的数字。”   上官仪摇头叹道:“举国之物力,就为了登泰山封禅,若是丰收盈余之年勉强还能支应,可近年来国库一无所入,反而还欠了民间不少钱粮,若还封禅泰山,老夫担心百姓不堪其苦,陛下的声誉也……”   “陛下说要封禅,朝中一片赞同声,他们都不是傻子,难道看不清现状?无非是明哲保身罢了。”   “刘仁轨宁折不弯,倒是直言不讳,可陛下的惩罚马上就来了,寻了个由头将他贬官,也是为了警告别的朝臣,莫逆了陛下的心意。”   上官仪摇头叹道:“这些年,陛下确实做出了不少功绩,可如今他却有些忘形了。”   李钦载沉默半晌,轻声道:“上官爷爷也不赞同陛下封禅泰山?”   上官仪还是没有直接表态,而是狡猾地一笑,道:“若是耐住心思再等几年,等国库慢慢充盈,等天下百姓恢复元气,陛下封禅自无不可,毕竟他的功绩是实实在在的,说来也够资格封禅了。”   “可如今,非其时也。”   李钦载眨眼:“上官爷爷何不效刘仁轨,亲自劝谏陛下?刘仁轨一人反对或许不足以让陛下清醒,但朝中若多几位如魏徵那般直言不讳的铮臣,想必陛下也会收回成命吧?”   上官仪老眼斜瞥着他,目光里充满了鄙视:“你为何不劝谏?”   李钦载矫揉地拂了拂发鬓:“……我还是个孩子啊。”   上官仪笑骂道:“你这个孩子比狐狸还奸猾,老夫跟你说了半晌,你真是一点也不肯松口。”   李钦载急忙摇头:“上官爷爷找错人了,晚辈的胆子小得很,夜里听见猫叫唤都会吓掉半条命,犯颜劝谏的事我可不敢干,粮食是国库的,命是自己的。”   上官仪失望地叹了口气。   李钦载心中却冷笑不已。   老狐狸算计到他头上了,以为几句话一煽,他就会像个热血又中二的少年一样,屁颠颠地奋笔疾书,上疏李治反对封禅。   呵,长得丑,想得美,当我是傻子吗?   李治的心思不说,封禅泰山可是武后的主意,李钦载好不容易跟武后的关系缓和一些了,又给自己找不痛快?   咬了咬牙,李钦载大义凛然地挺起胸,道:“为救天下苍生于水火,小子决定,陛下若封禅泰山,小子愿以私人名义向国库捐粮二十斤,以解苍生于眉睫之急。”   上官仪猛地吸了一口气,差点没厥过去。 第七百零二章 滕王回京   二十斤粮食,你也好意思说出口。   上官仪胡子都翘了起来,白眼翻得像在月光下上吊的寿星公。   以前跟李钦载打交道的机会不多,今日才知,这位长安城有名的混账是多么混账。   “滑头!”上官仪咬牙切齿道。   李钦载眨眼:“上官爷爷,大半夜的莫骂人,会被鬼惦记上的。”   上官仪气道:“你是陛下的近臣,就算委婉劝谏几句,总比我们这些臣子的劝谏更有用,难道你就不打算试一试?”   李钦载立马摇头:“没这打算,大家过好自己的日子,没到亡国的时候,不必如此紧张,陛下喜欢封禅就让他去,耗费点钱粮无妨,朝廷给民间的地主们多打几张欠条便是,多大个事儿,搞得天快塌下来了似的。”   上官仪怒道:“你怎能如此……”   话没说完,被李钦载打断了:“上官爷爷,您跟我发火没用呀,封禅泰山又不是我撺掇的,要不趁着此刻您怒火上升正好有状态,您赶紧求见陛下,把这股怒火在陛下身上彻底释放出来?”   上官仪语结,良久,摇摇头叹道:“罢了,老夫还是睡去吧。”   李钦载笑了:“这才对嘛,不好好睡个整觉,哪有精力操心国家大事呢?你看看我,每天睡眠充足,睡醒后天大的事都是小事。”   盯着上官仪失望离去的背影,李钦载却翻了个白眼儿。   老狐狸,想撺掇我去陛下面前自找不痛快,当我两辈子的饭白吃的?   ……   李治和权贵们第二天便离开了。   一行人兴高采烈登上御辇马车,在招展的旌旗下渐渐远去。   李钦载将李治等人送出村口,看着众人意犹未尽的背影,实在不知他们是来开家长会还是来农家乐聚餐的。   李钦载转身的刹那,学子们幸存者的笑容立马收敛,一个个低眉顺目分外乖巧,惹人怜爱。   李钦载叹道:“我是真没想到啊,长辈对你们的学业要求的下限简直低到不可思议……倒数第二居然都敲锣打鼓游街炫耀,你敢信?”   学子们意识到先生此刻的心情估摸不太好,于是愈发恭敬,人群里一个个使劲夹着腚,连屁都不敢放,恐惊天上人。   李钦载又道:“罢了,以后不开家长会了,你们考差了便由我亲自动手吧,父母将你们托付于我,总要对得起他们的信任。”   见到他们就烦,李钦载挥手让他们滚蛋,又单独留下宣城公主。   宣城公主朝李钦载盈盈一礼,红着眼眶道:“多谢先生,在父皇面前夸赞弟子,才让父皇对我高看一眼。”   李钦载摇头:“是你自己争气,我不过是顺口一提而已。”   顿了顿,李钦载又道:“你的算学天赋不错,今年科考算学科由我出题,可惜你是女子,无法参加科考,接下来你的学业与别人不一样,我更加深了一些,以你的天赋,不是问题。”   “以后我对你单独辅导教学,知识将会更繁杂,你若还能领会吸收,我或许会请当世算学大师李淳风为你出一套题,试试你的本事,做好准备,你若是天才,便将承其重。”   宣城公主恭敬点头:“是,弟子全凭先生吩咐。”   说完宣城公主突然抬头盯着李钦载,目光灼热且深情,很不对劲。   李钦载吓得后退一步,然后下意识一记大逼兜扇过去。   宣城哎呀一声,捂着脑袋幽怨地看着他。   李钦载沉下脸:“眼神不好可以考虑捐给有用的人,不要扮什么深情人设,给自己乱加戏。”   说完李钦载转身就走。   最近宣城变化不小,最大的变化是胆子比刚来的时候大了,连先生的主意都敢打,色胆包天!   必须及时将这股不好的苗头活活掐死在摇篮里。   李钦载已经招惹了一堆公主县主啥的,实在不能再招惹了,他家又不是KTV荤场,凭啥收留那么多公主。   ……   长安城。   金乡县主正招呼下人将收拾好的行李装上马车,并细心地一件件清点。   她的脸上带着柔和的微笑,眼睛灼灼放光,表情充满了喜悦。   应好闺蜜崔婕的邀请,金乡县主要去甘井庄小住几日。   崔婕的邀请究竟是否出于真心,她不管。   “小住”几日究竟是几日,她也不管。   总之,她今日便会见到心爱的情郎了,这才是重点。   “那对花瓶是父王最心爱的青瓷贡品,小心点,莫碰碎了!”金乡县主忐忑地叮嘱道。   下人小心地将那对精美的花瓶搬到马车上,用厚厚的褥布垫好。   “那两坛酒也是父王最喜爱的葡萄酿,莫碰洒了。”金乡又叮嘱道。   下人们惶恐又小心地将金乡吩咐的东西搬到马车上。   全是父王珍爱的稀罕东西,全是她精心为情郎准备的爱心小礼物。   父王修路去了,反正用不着,借花献佛嘛。   所有东西装点得差不多了以后,金乡急不可待地登上了马车,下令出城。   车夫扬起鞭子正要启行,赫然发现马车前站着一队人马。   当先一人身着紫袍,身材圆滚滚,肤色晒得黝黑,脸上布满沧桑之色,却仍难以掩饰他那玩世不恭的轻狂表情。   车夫一愣,仔细打量后,赫然一惊,急忙滚下马车,站在那人面前行礼。   “小人拜见滕王殿下。”   马车后面的随从听到声音,也纷纷朝那人恭敬行礼。   金乡县主掀开车帘,见到马车前站着的滕王,不由大吃一惊,表情立马变得很复杂,似心虚,又似失望。   “父王?”金乡赶紧下了马车,垂头屏息朝滕王行礼。   并州修路大半年,滕王变化不小,金乡几乎认不出他了,也不知滕王这大半年在并州遭了多少罪,整个人看起来毫无贵气,活脱像个每日为生计糊口而辛勤耕种的老农。   滕王见到金乡也很高兴,张嘴露出一口白牙,将他肤色衬托得愈发黝黑,这模样走在街上,若不是身后有部曲随从,说不定会被巡街的武侯当作昆仑逃奴抓起来。   “乖女,可想死为父了……嗯?你这是要搬家?” 第七百零三章 被偷了塔的滕王   父女久别重逢,自是人生一大喜事。   乍见爱女,滕王老泪纵横,情难自已。   半年非人的日子啊,独在异乡的滕王殿下除了每天思念他的爱犬,爱鸟,还有他的蛐蛐儿,斗鸡,宠妃……之外,其次便是思念他最疼爱的女儿了。   最初的激动和欣喜过后,滕王这才赫然惊觉,自己的女儿今日有点奇怪。   金乡似乎要出行,满满当当收拾了三辆马车,脸蛋白里透着红,眼神里洋溢着雀跃的光彩。   以滕王十多年对这个性格清冷的女儿的了解,他敢对天发毒誓,女儿现在这副模样绝对跟他无关,她的雀跃和喜悦,绝对有别的原因。   迎着滕王狐疑的眼神,金乡神情慌张,不自在地理了一下发鬓,道:“父王突然回京,也不派人事先打个招呼……”   “嗯?”滕王愈发狐疑了,打招呼啥意思?提前给你报个信儿么?   “乖女啊,你这是……要出远门?”   金乡愈发慌乱,道:“啊,不,不是。女儿打算将家里不需要的东西运到城外扔掉,省得占地方……”   滕王眯起了眼睛,绕过金乡走到马车后面,掀开车帘,第一眼赫然便看到他无比珍爱的那对青瓷贡品花瓶,那对花瓶还是先帝在世时,有一年过寿,宫中饮宴,先帝一时高兴赏赐给他的。   滕王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这,这……这是不需要的东西?”   金乡目光闪躲瞟向一边,道:“花瓶不过是件摆设,不能吃又不能玩,留在家中有何用?”   滕王深吸一口气,没关系,没关系,自己的种,温柔文静之外,偶然有点小调皮,还是怪可爱的。   目光回到马车,滕王又闻到一股酒香,赫然竟见马车内两坛没开封的酒,闻味道依稀仿佛是自己最喜爱的葡萄酿。   滕王脸色又难看:“乖女,这两坛酒也扔掉吗?”   “父王久不在家,酒留着何用?不如丢了。”   “这两匹没开封的贡品蜀锦……”   “父王久不在家,留着蜀锦何用?不如丢了。”   “这两支百年山参……”   “父王久不在家,留着山参何用?不如丢了。”   “这条看门狗……”   “父王久不在家,留着看门狗何用,不如……嗯?咦?哎呀!这条狗何时窜进马车里的?快下去!”金乡慌张地将狗赶下马车。   滕王叹了口气:“这三辆马车里的东西都是你要扔掉的?”   金乡脸蛋儿通红,心虚地道:“是。”   “乖女啊,你这……多少有点侮辱父王的智慧了。”   金乡愈发心虚地道:“反正……都是些没用的东西,丢掉也没什么,父王再换新的便是。”   滕王突然回京,金乡欣喜之余,却还是有些失望。   今日怕是去不了甘井庄,见不到李钦载了。   滕王再次看了看三辆马车,以及马车后整装待发的部曲随从,摇了摇头,走进了府内。   压下了心头的疑惑,父女俩气氛颇为祥和热烈地聊起了各自的见闻。   天色近午,金乡又陪滕王吃了一顿饭,算是为父王接风,最后金乡才回了后院。   滕王独坐堂内,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招手叫来了老管家。   老管家是个聪明人,他当然清楚这个家里谁是老大。   几乎没怎么盘问,滕王便从老管家的嘴里得到了答案。   “甘井庄?崔家的女儿相邀?”滕王皱眉喃喃自语,随即突然狠狠一拍大腿:“不好!有奸情!”   什么崔家女儿相邀,全特么是幌子。   滕王可没忘记,自己去并州之前,李钦载那混账东西便与自家女儿不清不楚的。   女儿说是去甘井庄,满满当当三辆马车的贵重礼物,难道是送崔家女儿的?金乡性格清冷,可从来没对任何人如此客气过。   所以,这三辆马车的礼物是为了拿去讨好李钦载?   狗贼,欺人太甚!   本王前脚去并州修路,你后脚便偷本王的塔。   做人怎能如此无耻,一个有妇之夫也敢觊觎本王心爱的女儿。   然而看到女儿满怀欣喜装了三辆马车的礼物去见李钦载,滕王的脸色不由愈发凝重。   这特么是两厢情悦了?双向奔赴了?   被偷了塔的滕王觉得事态很严重,李钦载那混账难道趁他不在家,与女儿做出了败坏门风之事?   堂堂县主,天子的堂妹,若与有妇之夫有染,传出去滕王一脉岂不是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必须将苗头掐死在摇篮中!   滕王暗暗做了决定,随即又变得颓然,离家大半年,也不知那混账小子跟女儿究竟发展到哪一步了。   最怕的就是摇篮里的不是苗头,而是他那无名无分的外孙儿……   “来人,传本王令,今日起闭门谢客,任何人不得出入,包括县主,也不准她出门。”   “另外,备马车,本王要去甘井庄!”   ……   甘井庄。   李钦载蹲在田边,静静地观察番薯的绿芽儿。   又过了几日,绿芽儿愈发壮大,绿叶已渐成型,显然长势不错。   等到秋收时,收获必然不小。   润物无声,从番薯开始,彻底改变这个世界。   离开番薯地,李钦载走到庄子的另一头,那里都种着普通的麦田。   春播已至,庄户们都在播种,李家别院的部曲们也被李钦载调派到地头,帮庄户们做农活。   老魏挥舞着锄头正在翻土,一滴滴汗水流落在土地里,瞬间渗入泥土中。   李钦载蹲在田埂边看着他,脸上带着微笑。   老魏直起身才发现李钦载来了,急忙上前招呼。   李钦载冲他摆摆手:“忙你的,别管我,莫耽误了活计。”   老魏咧嘴笑道:“今日已忙完了,老汉这是帮宋寡妇家松土呢。”   李钦载挑眉:“宋寡妇还没得手?”   老魏为难地叹了口气,道:“怕是还得下点功夫,从西北回来后,老汉抢掠吐谷浑发了点小财,送了她不少,结果被她连人带物全扔出来了……”   说着老魏嘿嘿冷笑:“脾气倒是倔滴很,这么多钱财都打动不了她,呵,不得不说,她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   李钦载委婉地道:“老魏啊,有没有一种可能,她之所以对你不动心,是因为你太丑了呢?”   老魏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颓然一叹:“还真有这个可能……” 第七百零四章 征调壮丁   舔狗哪朝哪代都有,不分男女老少。   李钦载至今也想不通,老魏如此舔村里的宋寡妇,究竟是为了什么。   若说宋寡妇是个绝色倾城的美人倒也罢了,如果她正好长在李钦载的审美点上,说不定李钦载也愿意偶尔舔一舔。   可李钦载认识宋寡妇,人家那是一条倒拔垂杨柳的好汉啊,老魏如此舔她,难道是打算到手后每日与她切磋武艺,以求自己的杀敌本领精益求精?   “老魏啊,你若真有意纳妾,只要你家婆娘不反对,而且你也真的完全不要个逼脸,以你这些年攒下的战功和钱财,完全可以在附近村庄重金礼聘一位黄花闺女,将她纳为妾室,何必在宋寡妇这棵树上吊死呢?”李钦载不解地问道。   老魏大嘴一咧:“不,我就相中宋寡妇了,绝色美人也不换。”   “为啥?恕我眼拙,宋寡妇究竟有啥魅力?”   老魏笑道:“宋寡妇能有啥魅力,腰比水桶粗,胳膊上的腱子肉比我还壮,腋窝还有狐臭,脱了鞋那双大脚能把人活活熏死……”   “更何况她孔武有力,一把菜刀耍得风生水起,以我百战余生的老兵的战场经验,我和她若捉对厮杀,不敢保证最后活下来的人是我还是她。”   李钦载听得脸都绿了:“这分明就是个母夜叉啊,你到底图啥?”   “就图她对我不搭不理,对我从来没个好脸色,见到我就挥着菜刀要剁了我,”老魏露出迷离的微笑:“世上竟有如此风骨的寡妇,我就不信攻不上她这座城头!”   “迟早有一天,我要把她的毛都拔干净,让她软绵绵躺在我怀里,任我揉搓蹂躏,把她这些年对我挥刀的狠劲儿全化作千依百顺的绕指柔,啧!想想就美滴很!”   李钦载终于听明白了。   这老货就是贱的。   当然,也可以换个客气点儿的说法,这老货化身为霸道总裁,这个桀骜不驯的女人成功地引起了他的注意。   疯批婆娘,你点的火,你自己来灭。   “五少郎,老汉一直好奇,您好像啥都没做,那些美人儿就被你俘获了,您究竟是咋做的?”   李钦载沉默片刻,委婉地道:“老魏啊,女人缘这方面,是天生的,大约跟宿命有关,有的人真的啥都没干,女人便主动扑上来,有的人舌头都舔麻了,求一女仍不可得。”   老魏迷惑地道:“五少郎您能说得更清楚一点吗?宿命啥的,老汉听不懂……”   “那我就直白一点,俩字能概括,‘看脸’。”   李钦载矜持地指了指自己,道:“我,白衣少年,温润如玉。”   又指了指老魏:“你,半百丑汉,傻大黑粗。”   “咱俩并排站在一块儿,你猜猜女人会主动扑向我,还是会主动扑向你?”   老魏脸色难看道:“但凡不是瞎子,应该会扑向您吧。”   “对喽,人生就是这样不公平,一个腰比水桶粗的寡妇你都求而不得,而那么多女人喜欢我,你以为我像你想象中那么快乐吗?不,我的快乐你根本想象不到……”   老魏脸都绿了,嘴唇嗫嚅半晌,终于黯然一叹。   李钦载心里有逼数,他知道若非自己是李家五少郎,刚才那番贱嗖嗖的话出口,老魏早就挥起锄头恶向胆边伸了。   “老汉还是本本分分想着如何将宋寡妇弄到手吧。”老魏闷声道,手里的锄头再次挥了起来,动作娴熟地给宋寡妇的地松土。   “干完活儿早点回去歇着吧,春播的日子还没过去,不急这两天。”李钦载招呼了一声。   正要往回走,老魏却突然道:“还是尽快把庄子里的农活干完吧,昨日官上来人了,归统庄子里的壮丁人数,说是春播之后要征调壮丁出远门服徭役呢。”   李钦载脚步一顿,转身愕然道:“服啥徭役?为何没人跟我说?”   老魏叹了口气,道:“昨日渭南县衙来了个司户,朝廷下了征召令,咱关中一共征调四十万壮丁,从关中到河东道这一路,要建十几座行宫,还要征调上泰山铺垫石阶……”   李钦载立马明白了:“因为天子欲封禅泰山?”   老魏点头:“庄子里几百号壮丁,至少要抽调大半,这一走,怕是一年半载回不来了,幸好老汉是咱府上的供奉师傅,可免徭役,别家的壮丁可就遭罪了。”   “听说各地官府都在征召辖内壮丁,建行宫也好,铺石阶也好,都是劳累活儿。”   “官府说是管饭,但官家的饭大家都清楚,每日也就填个半饱,待庄子的后生们一年半载服完徭役后回来,怕是没个人样儿了。”   老魏心疼地叹息,可他很清楚如此大的事不是他一个草民能解决的,只好闷头挥舞着锄头,发泄心中的闷气。   李钦载站在田埂边,脸色愈见凝重。   如果自己漠不关心,能躲掉世上一大半的麻烦,可有些事情就算自己逃避了,它终究还是会主动找到头上。   原以为封禅泰山的事离自己很遥远,李治爱得瑟,便由他得瑟,这几年李治确实干了几件值得得瑟的事儿,跟老天爷邀邀功并无不可。   国库没钱没粮,再多跟民间的地主借一点儿,反正都欠下那么多了,运气好遇到几个风调雨顺之年,或许便能还清。   一个人如果想躲避麻烦,总能找出各种理由借口。   躲开麻烦是性格原因,但李钦载内心真正的想法,其实对封禅泰山还是持反对态度的。   曾经试探过李勣的反应,李勣严厉警告他不要掺和后,李钦载才不再公然表露态度,就连上官仪那只老狐狸几番试探戳火,他也没上当。   原本不怎么在意的,而且他也深知封禅泰山对大唐对李治有着怎样的政治意义,如此敏感的话题,自己当然是躲得越远越好。   然而此刻当他得知自家庄子上的壮丁已然被官府征调后,李钦载的心中顿时很不舒服。   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情绪,如果硬要形容,大概是一种护犊子的心态吧。   我家庄子上的年轻人,自己这个主家怎么使唤都好,你要跟老天爷得瑟,凭啥让我家的庄户给你建屋子修路? 第七百零五章 无丁可征   很多事情不是蒙上双眼,它就不会发生。   一心躲开的麻烦,有一天仍然蛮横地闯进了李钦载的生活里。   身边朝夕可见的年轻庄户们在朝廷的征召令下,不得不离乡背井,用血汗和劳累来满足帝王的虚荣心。   李钦载这次是真的反感了。   反感归反感,李钦载也很清楚,封禅泰山是李治铁了心要做的,从武后提出建议开始,长安城内便莫名其妙有了风声。   什么万民请愿,什么百官赞附,舆论一旦造起来,天下人都会不自觉地跟着赞同,这其实就是民心,单纯冲动,且容易被愚弄。   预先做了铺垫,造起了舆论,国库再欠几年债也在所不惜。   李治封禅的决心无比坚定,李钦载也没那胆子敢公然反对。   第二天,渭南县令亲自来到甘井庄,毕恭毕敬地站在李家别院门外,求见李钦载。   李钦载在偏厅内见到了这位县令。   县令姓马,上任渭南县令不到一年,去年夏天刚上任时,马县令还登门拜访过他,算是拜个码头,讨个方便。   李钦载虽已是县侯,但还是要给予地头蛇充分的尊重,于是去年也设宴款待了马县令,那一次宾主尽欢,彼此都分外投契。   然而这一次李钦载见他,可就没什么好脸色了。   马县令进门便行礼,直起腰时,才赫然发现这位李县侯面色含霜,冷冷淡淡不搭不理。   马县令心头顿时咯噔一下,立马开始三省吾身。   我刚才行礼姿势不标准乎?我的表情不够殷勤乎?我得罪这货了乎?   想来想去,马县令实在不清楚为何这位李县侯刚见面就给他甩脸子,心中愈发惶恐不安。   “久不见李县侯尊面,下官发现李县侯竟然愈发俊朗秀逸,风度翩翩,美人如玉,下官心中不胜仰慕。”   李钦载眉头一挑:“马县令用‘美人如玉’来形容我?你读过书吗?”   马县令愈发愕然:“李县侯,古之用词,‘美人’本就指男子呀。下官错了么?”   这下轮到李钦载愕然了,都忘了摆脸色,睁大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见李钦载那副表情,马县令只好解释道:“‘美人’者,相貌俊秀,德才出众之美男子也。《诗》云,‘彼其之子,美如玉。’,《离骚》又云,‘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见李钦载表情渐渐变得复杂,马县令小心翼翼地道:“下官以‘美人’谓李县侯之俊美秀逸,绝无半点不敬之意,完全是发自内心的赞颂呀。”   李钦载一点也不尴尬,顺势便拈了个兰花指:“如此说来,我果真是我见犹怜的美人了,马县令说得好,……下次不要再说了。”   马县令不明其意,但还是唯唯应是。   接着马县令小心地道:“下官见李县侯眉宇间隐有阴郁之气,似乎心情欠佳,不知是何人得罪了您?若是下官辖内事,下官愿为李县侯分忧。”   李钦载没回答,却反问道:“马县令今日亲自登门,可有事?”   马县令陪笑道:“是,这两日县衙司户在辖内各村各庄归统了壮丁人数,甘井庄有年轻庄户计二百余,李县侯想必知道,陛下欲封禅泰山,朝廷下令征兆壮丁徭役,您家庄子将抽调壮丁一百二十二人。”   “下官今日前来便是跟李县侯通禀一声,待春播之后,贵庄上的壮丁们可就要上路了,可能会被遣往两百里外的蒲州,工部来人说,陛下巡幸封禅之行,大约会在蒲州附近建一座行宫。”   明知马县令今日登门的目的,但他的话说出口后,李钦载的脸色还是阴沉下来,倒也不是针对马县令,他知道马县令并没有做错什么。   “我家庄子抽调不了庄户。”李钦载断然道。   马县令一呆,期期艾艾道:“为,为何?”   李钦载缓缓道:“新粮种的事知道吗?陛下派了数千禁卫驻扎在我家庄子周围,不仅如此,我家庄子上的两百多庄户也要日夜照看新粮种,全庄上下数百号人拿它当亲祖宗侍奉,把谁抽调走了都不行。”   马县令惊愕道:“这,这……下官委实没法做主,各庄徭役的人数是刺史府派下来的,工部的官员们做了归统,各地州县一个人都不能少,否则问罪首官。”   “下官不敢为难李县侯,可您多少也为下官考虑,贵庄一百二十二名庄户已在刺史府造案立册,更改不了,否则上面问罪下来,下官固然没个好下场,势必也将牵连李县侯呀。”   李钦载哼了一声,道:“我说不能抽调,就是不能抽调,要不你让差役把我抓进县衙大牢,来个杀鸡儆猴?”   马县令冷汗潸然,陪笑道:“李县侯莫侮辱自己,您怎么可能是鸡呢……”   李钦载神色一滞,特么的,看不出这货的嘴也很贱。   拍了拍马县令的肩,李钦载语重心长又诚恳地道:“规矩是人定的,也是人改的,马县令啊,做官不要太死板,该变通的时候也可以变通一下的,你说呢?”   马县令断然摇头:“下官无法变通,刺史府来要人,下官交出的人若少了一个,便要受严惩,还请李县侯体谅下官的难处。”   李钦载沉默片刻,又道:“拿钱换如何?你开个价,我家每个庄户的劳力值多少钱,我把钱给你,你把他们的徭役免了。”   马县令脸色愈发难看:“李县侯,您莫闹了。这根本不是钱的事,陛下封禅巡幸,普天之下谁敢拿钱充劳力?若然事发,下官和您都是大罪。”   马县令顿了顿,又道:“李县侯,下官多嘴问一句,您到底是为啥啊?为啥不肯把庄户抽调出来?”   “朝廷征召的是民夫,只是辛苦一点造行宫,又不是让他们上战场,根本不会有伤亡,您何必为了这点事跟朝廷闹呢?”   李钦载后背一靠,露出跋扈的嘴脸:“不为啥,就是心里不痛快,想找点麻烦,不行吗?”   马县令苦笑道:“行,但下官不过是个可怜的县令,您想找麻烦可否莫牵扯下官?下官经受不起啊。”   李钦载正待要跟他继续讨价还价,宋管事匆匆进了偏厅,行礼道:“五少郎,滕王殿下驾至门外。”   李钦载一愣,接着腾地站起身,惊喜道:“大冤种……啊,不对,滕王殿下至矣?快快迎接,高规格迎接!” 第七百零六章 宾至如归   不管滕王的性格如何,在李家,滕王绝对是贵宾,洗完直接上三楼休闲区消费的那种,很贵。   幸福来得太突然,李钦载一时间竟出现了短暂的怔忪。   要不是时间来不及,他还打算沐浴焚香后再待客,这样比较隆重。   现在滕王已在大门外,李钦载只好整了整衣冠,默默地将表情管理到最佳状态,然后步履若游龙般轻灵,别院侧门打开,李钦载张开双臂热情地迎了上去,脸上堆满了宾至如归的爽朗笑容。   “哎呀!滕王殿下驾到,寒舍金光闪闪,蓬荜生辉啊!”李钦载的语气很夸张,当初迎接李治武后时,他都不曾如此用力过。   站在门外的滕王脸色不大好看,眼神里凶光闪烁。   从长安城到甘井庄这一路上,滕王已经酝酿了足够的情绪,设想了九种弄死李钦载的方法,九种!   然而他却没想到李钦载热情得如此过分,眼睁睁看着李钦载飞快出门,张开双臂向他奔来,像极了天真可爱的敛财童子奋不顾身地奔向财神……   滕王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李钦载一双猿臂狠狠地抱住,抱得很用力,滕王整个人都离开地面小半尺。   这简直是拥抱初恋的力道啊。   滕王还在懵逼中时,李钦载已放下了他,然后热情洋溢地搀住他的胳膊,拽着他往门内走。   “殿下一路辛苦,酒宴必须安排上,今日我亲自下厨,为殿下接风……”李钦载深深打量了他一番,喟叹道:“殿下清瘦了许多,并州修路想必受了很多苦吧?”   滕王这时终于回过神来,不对呀,本王是来兴师问罪的,差点被糖衣炮弹腐蚀了,必须赶紧找回初心。   于是滕王怒哼一声:“本王今日登门,是想告诉你,你与我女……”   话没说完,李钦载突然心疼地比划了一下他消瘦的胳膊,叹道:“明日我便向陛下上疏,殿下在并州修路劳苦功高,陛下理应封赏,您是宗亲,官爵无可再封,但我可向陛下进谏,再给您安排一桩差事……”   滕王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无话可说。   热情地将滕王引进前堂,李钦载吩咐下人端上糕点,然后向滕王告了一声罪,便独自去厨房忙活。   半晌之后,李钦载端着亲手下厨的菜肴进了前堂。   滕王鼻翼抽动,不得不说,李钦载做菜的手艺真是长安一绝,难怪长安城的权贵们赞不绝口,仅闻这些菜肴的味道,滕王就有些忍不住了。   虽然这货是祸害自己女儿的小流氓,但……美味的菜肴是无辜的呀。   于是滕王闷不出声,开始大口地喝酒吃菜,吃得满嘴流油。每吃一口还用凶恶的眼神狠狠瞪李钦载一眼,吓人得很。   贵客临门,李钦载当然要一直客气下去。   滕王大吃大喝的时候,李钦载端起酒杯不时敬酒。   然而滕王终究还是有几分骨气的,菜可以吃,酒可以喝,但对李钦载的敬酒,他却视而不见,李钦载几次敬酒他都毫无反应,仿佛面前的菜肴都比李钦载顺眼多了。   李钦载也不尴尬,不过滕王今日显然是挟怒而来,必须得把他陪舒坦了,理论上他也是自己未来的老丈人呀。   僵局难以打开,李钦载思考了片刻,赫然想到此刻偏厅里还坐着一位马县令,刚才急着迎财神,差点把他忘了,想必他还傻傻地坐在偏厅里等着自己呢。   哪怕一张厕纸都有它的用处,马县令那么大一个活人用处自然更大。   于是李钦载告了一声罪,走出前堂,进了偏厅。   马县令果然还傻傻地坐在偏厅里,一脸懵然地望着房梁发呆。   李钦载进来后没跟他废话,开门见山地道:“马县令,有个事情劳烦你,今日我家来了贵客,是当今天子的叔叔滕王殿下。你是官场中人,迎来送往酒没少喝,现在给你个任务,帮我把那位贵客陪好。”   马县令愕然道:“‘陪好’的意思是……”   “灌醉他。”   “呃,下官……”   李钦载不待他拒绝,立马道:“若你能灌醉他,征调庄户的事,我不让你为难,保证一个不少。”   马县令顿时精神一振,挺胸道:“下官不是自夸,酒宴内下官未曾遇过敌手。”   领着马县令回到前堂,马县令立马热情迎了上去。   滕王以前是个老纨绔,可在并州修路大半年后,兴许也体察了一些民间疾苦,如今的他性格多少有了一点变化,对品级低微的马县令倒也含笑招呼。   虽然对李钦载满腹怒火,但滕王并未迁怒到马县令头上,面对马县令的频频举杯敬酒,滕王也是来者不拒。   李钦载笑吟吟地在一旁看着马县令发挥他的特长,小半个时辰后,滕王已然有了七八分醉意,马县令再敬酒时,他已有些迟疑。   李钦载朝马县令投去一记眼色,马县令心领神会,于是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停地向滕王敬酒。   半晌之后,滕王终于承受不住酒场老油子的进攻,脑袋猛地朝前一栽,扑倒在桌上,酒渍菜汤溅了一身。   从进门到醉倒,滕王终究还是忘了初心,兴师问罪的话一句都没机会说出口。   见滕王醉倒,李钦载笑得愈发灿烂,朝马县令赞许地点点头。   承诺马县令一定会将庄子里的壮丁带给他,马县令千恩万谢地告辞。   看着堂内不省人事的滕王,李钦载拍了拍掌,叫来几名下人,命他们将滕王抬回房休息。   然后李钦载又叫来刘阿四和几名部曲,指着前堂精致的摆设,道:“抄上家伙,给我把前堂砸个稀烂,越烂越好。”   刘阿四大吃一惊:“五少郎,您没喝醉吧?”   “我倒是想喝醉来着,人家不给我机会呀。”李钦载叹道。   “不必废话,给我砸,砸完以后再去前院,把院子里种的花花草草都祸害了,总之,我要看到盗匪闯进我家灭门的效果。”   刘阿四和部曲们一脸怪异地看着他,眼神里透出浓浓的担忧。   “我很正常,再用这种眼神看我,信不信我抽你?”李钦载指着前堂,道:“砸!” 第七百零七章 毁灭吧   摆设精致的别院前堂,随着李钦载的一声令下,刘阿四等部曲不得不将它砸了个稀烂。   李钦载站在院子里,看着前堂内尘土飞扬,叮当哐啷,不由大笑出声,像极了一只刚拆了家的二哈。   院侧的回廊下,下人们面面相觑,五少郎这跋扈的模样,这魔性的笑声,活脱一副败家纨绔子弟的德行,时隔数年他该不会又犯病了吧?   李家的下人都清楚,这位少郎君的纨绔名声,在长安城可是有口皆碑的,好不容易痛改前非,这才几年呀,就故态复萌,把自家前堂砸了,还砸得那么开心……   刘阿四等部曲砸完后,来到李钦载面前复命。   李钦载摸着下巴沉吟片刻,道:“还不够……要不你们干脆放把火,把别院烧了吧。”   刘阿四等部曲大惊失色,立马道:“五少郎,这就过分了,恕小人不敢领命。”   李钦载表情有些失望,叹了口气道:“也对,屋子烧了,我婆娘孩子住哪儿?罢了,给我的胳膊缠上布条,上面再洒点狗血,这活儿会干吗?”   刘阿四点头:“会干,凉州城时小人干得很熟练了。”   当初三国使节谈判,李钦载遇刺,也伪装了伤势,刘阿四对这个情节记忆犹新。   一边帮李钦载缠布条,刘阿四一边好奇问道:“五少郎今日这番作为,是为了设计?您要对付谁?”   李钦载哼了哼,道:“我只是戏精上身而已,说了你也不懂。”   做好布置之后,李钦载又指了指部曲和下人们,道:“明日,都给我加戏。”   ……   第二天一早,滕王终于从睡梦中醒来。   睁眼后的第一感觉就是头痛,痛得快裂开了,嗓子也痛,全身都痛。   然后便是到处找水喝,嗓子干得快冒烟了。   衣衫凌乱地打开门,早已守候在门外的丫鬟急忙递上水,滕王大口咕噜咕噜灌了好几大杯。   丫鬟为他整理衣冠,服侍他洗漱后,滕王这才忍着头痛走向前堂。   脚步刚迈进院子,滕王便赫然一惊。   昨日进李家别院时,院子里还种满了花草,前堂也是富丽堂皇,然而今日滕王视线内见到的李家别院,院子里的花草如同被狗啃过似的一块绿一块秃,前堂更是被砸得七零八落,满地狼藉。   滕王呆怔半晌,顺手拽住一名过路的下人,惊愕道:“昨晚贵府进盗匪了?”   下人脸色苍白,见到滕王更是如同见了鬼似的,任由滕王如何盘问,就是瑟瑟发抖不敢吱声,使劲挣扎之后,下人抱头鼠窜。   下人的反应令滕王莫名其妙,别院的宋管事这时战战兢兢地迎上前行礼。   滕王急忙拽住他询问。   宋管事神情畏惧,不敢迎视他的眼神,抖抖索索地道:“殿下昨日与五少郎饮酒,大醉之后做了什么,莫非殿下不记得了?”   滕王震惊地睁大了眼,心头涌起不祥的预感:“本王……做啥了?”   宋管事叹了口气,一脸萧瑟地指了指院子里狗啃似的花草,以及七零八落的前堂,摇摇头没出声,但他表情里流露出的意思滕王却看懂了。   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滕王惊道:“本王干的?”   宋管事默默点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本王岂是酒后丧行无品之人?”   宋管事也不争辩,只是长长叹了口气,陪笑道:“殿下说不是,那便不是,无妨的。”   宋管事这态度,让本来自信的滕王心里不由犯起了嘀咕。   “难道真是我干的?”滕王喃喃道,脸色越来越难看。   很难说,滕王的酒品其实也不算多坚挺,严格说来,滕王算是半个艺术家,与文人士子厮混多年,那些文人士子喝醉了是啥德行,滕王当然也是啥德行。   文艺的说法是狂放不羁,浪荡潇洒,通俗的说法是酒疯子,喝醉后啥都敢干,打砸抢也不是没干过。   昨日怒气冲冲来甘井庄兴师问罪,结果莫名被一个连姓名都没记住的县令灌醉,本就是挟怒而来,喝醉后的滕王很难说不会干点什么发泄一下。   滕王与宋管事两两对视,良久,滕王痛苦地揉了揉太阳穴,没宿醉过的人不会理解这种痛苦。   “李钦载呢?”滕王问道。   宋管事的表情愈发复杂,看着滕王几番欲言又止。   “快说!”滕王怒了。   “五少郎他……在后院养伤。”   “好端端的,他为何受伤了?”   宋管事又抬起头,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滕王脸色瞬间铁青,这该死的熟悉的眼神……   “也是我干的?”滕王很自觉地锁定了凶手。   宋管事默默点头,随即陪笑道:“无妨,殿下开心便好。”   滕王的头愈发痛了,仰天深深吸了口气,道:“带本王去见李钦载。”   “殿下……”   “带路!”   ……   李家后院,李钦载的胳膊缠着白色的布条,上面隐隐可见血迹,一只眼的眼圈黑了,额头上盖着一块湿巾,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滕王走进屋子,第一眼便见到李钦载这副模样,滕王吃了一惊,脚步一顿,表情变得很复杂。   虽说从长安城赶来,确实是为了兴师问罪,可李钦载现在这模样,自己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紧接着,滕王心头又浮起浓浓的危机感。   若这些事真是自己干的,事情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这里可是英国公的别院,李钦载是英国公的孙子,自己不过是个落了闲的藩王,本就不被天子待见,昨日无端启衅砸了英国公的别院,还伤了他的孙子,若传到天子耳中……   想到这里,滕王冷汗都冒出来了。   得罪了天子的同时,还得罪了英国公,滕王发现自己的人生一夜之间灰暗了。   不仅如此,李钦载还是大唐冉冉升起的朝堂新贵,深受天子宠信,这小流氓又是自己女儿的心上人,不管他们能否修成正果,自己把李钦载弄成这样,女儿肯定也记恨他了。   也就是说,昨日一场大酒喝下来,滕王一夜之间得罪了天子,英国公,李钦载和自己的女儿。   想通了一切的滕王顿觉心灰意冷。   毁灭吧,累了。 第七百零八章 意外之财   今日绝对是滕王殿下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天。   昨晚的宿醉还在不停捶打他的脑袋,此刻李钦载奄奄一息躺在他面前,屋子外面还有一地狼藉的前堂和花草。   走进屋子,滕王的脑子还在嗡嗡作响,心中不由自主冒出三个哲学问题。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干了什么?   此刻的滕王仍处于懵逼状态中,昨晚醉得太厉害,他只记得自己被马县令灌醉后,迷迷糊糊倒在矮桌上,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就完全不知道了。   喝酒断片不是什么稀奇事,滕王以前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今日看到院子里如同被狗啃过的花草,一片狼藉的前堂,还有胳膊上缠着布条的李钦载,以及李家别院下人见到他后露出的畏惧表情……   各种迹象都在佐证,昨晚大醉后的他,似乎真干了不少丧心病狂的事,由不得他不信。   人家总不能无缘无故自己把自家的别院砸了吧?更不会搞什么苦肉计把自己的胳膊打断吧?人家图什么?   为了讹他的钱吗?笑话!大家都是体面人,这点钱好意思张嘴?   本来心怀疑虑的滕王,此刻越来越确信,所有的孽都是他造的。   床榻上,奄奄一息的李钦载奋力睁开眼,看到滕王后,李钦载露出虚弱的笑容。   “殿下,恕我招待不周。”李钦载挣扎着起身。   滕王上前扶住了他,神情透着复杂,既解恨,又愧疚,还有几分招惹麻烦后的忐忑。   “李县侯,昨晚本王实在是……”滕王脸色赧然,愧然叹息。   李钦载苦笑道:“无妨,殿下高兴就好,你快乐就是我快乐……”   滕王张了张嘴,竟无言以对。   祸害自己女儿的小流氓突然变成了宽容大度的正人君子,把滕王的情绪都搞乱了,不知道此刻该怒气冲冲继续向他兴师问罪,还是哂然一笑恩仇尽泯。   “景初啊,昨晚是本王孟浪了,本王对不住你,也对不住英公……”滕王愧然叹道。   李钦载急忙道:“殿下不必自责,你能在我府上酒酣尽兴,正是我这个主人的荣幸,说明我招待得很好,殿下才有昨晚醉酒后的不羁之举。”   滕王目注李钦载,眼神仍然很复杂,打量一番后,道:“景初的胳膊也是本王所伤?”   李钦载敏感地注意到,滕王对他的称呼已有了变化,于是笑道:“无妨,是我自己不小心,殿下昨夜醉酒后,动作过于……呃,奔放,我只好上前劝阻,却不料殿下抢了我家部曲的铁镗砸了我的胳膊。”   “而我脚下一滑,仰面栽倒,恰好地上有您摔碎的瓷片,胳膊骨裂不说,还被划伤了……”   滕王眼皮一跳,仔细又看了一眼,发现李钦载胳膊缠绕的布条上,确实隐隐有血迹渗出。   冷汗不由自主地从额头冒出,滕王心中愈发沉重。   事情比他想象中更严重,这都见血了,若被天子和英公知道,他这辈子的前程怕是彻底没救了。   此时此刻,滕王无比痛恨自己嗜酒的毛病,虽是皇室宗亲,可他一直不被天子待见,好不容易谋了个并州修路的差事,事情刚办完回京,又招惹了这么一桩大麻烦。   冉冉升起的事业,像一只路过番薯地上空的倒霉鸟儿,猝不及防被莫得感情的禁卫神射手射下来了。   “昨晚是本王不对,啥也不说了,本王给贵府和景初造成了多少损失,我十倍偿之。”滕王果断地道。   李钦载一阵懵逼,接着两眼放光。   惊喜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吗?   昨晚到现在,又是拆家又是自残,李钦载其实根本没有讹诈滕王的意思。   搞这些动作主要是为了转移滕王的注意力,最好让他心中多添几分愧疚,如此一来,关于他和金乡县主的事,滕王也就不好意思兴师问罪了,就算他脸皮厚还是兴师问罪,至少语气上也不会太激烈。   没想到啊没想到,居然还有意外的收获。   早知他如此痛快又豪爽,李钦载昨晚应该把整个别院都放火烧了才对。   “哎呀,这教我如何好意思呢……”李钦载表情夸张地推让。   滕王一挥手:“必须赔,本王造的孽,自当本王来收拾善后。恰好去年本王忙于修路,无暇挥霍,家中倒是积存了不少钱粮,明日便叫人送来贵府。”   李钦载感激地叹道:“殿下高义,既有君子之雅度,亦有孟尝君之遗风,下官钦服。”   几句马屁一拍,滕王顿时露出得意之色,然而想到十倍赔偿的大致数目,滕王得意的神色立马一滞,表情变得有些肉疼了。   “呃,贤侄啊,本王造的孽该赔的一定赔,不过昨夜本王的孟浪之举……”滕王脸色赧然地道。   李钦载心领神会:“殿下放心,下官这就下封口令,府中人等一律不准外传,保证殿下昨夜的威猛之举一个字都不会传出去。”   滕王终于放心了,含笑点头。   莫名其妙得了一笔横财,李钦载的心情很不错,而滕王,用钱摆平了自己惹下的大麻烦,自然也是心情愉悦。   老纨绔和小纨绔相视一笑,这一波双赢了属于是。   接下来二人开始闲聊,但大家都很自觉,对金乡县主一字不提。   李钦载是因为心虚,滕王则是察觉到此时并非好时机。   自己在别人家闯了祸还赔了钱,在气势上已然完全落了下风,主动化为被动,真与李钦载争论起来,滕王发现自己很难占领道德制高点。   既然如此,索性不提,留待下次再兴师问罪。   回头把自己的女儿管好,罚她禁足不准她出门,小流氓就算想祸害女儿也无从下手。   略过金乡县主的话题后,滕王聊起了并州修路的见闻。   李钦载含笑安静地听着,他不仅在听滕王讲的大事琐事,同时也在暗暗观察滕王的表情。   大半年未见,李钦载赫然发现,滕王的变化真的很大。   眉宇间的倨傲之气已然淡了许多,提起修路时充当苦力的寻常百姓,滕王的脸上竟露出钦佩之色,眼神里透出发自内心的尊重。   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眼神,换了以前的滕王是绝对不可能流露出来的。   当年的他也是臭名昭著的老纨绔,恶劣的名声比李钦载的当年丝毫不逊色,甚至隐隐还强上几分。   李钦载当年就算再不争气,恶劣的名声至少还只限于长安城内。   滕王就牛逼了,全天下都知道这是个老纨绔老混账老败家子,一个破阁子,这里修了再换个地方又修,连名字都不改。   就这,还好意思混文艺圈。 第七百零九章 此行圆满   不得不说,今日见到的滕王,比以往稳重了许多。   说来有点好笑,滕王今年已四十多岁,女儿都到了怀春的年纪,跟小流氓眉来眼去就快被拐跑了,当爹的这把年纪才开始变得稳重。   男人至死是少年,滕王大约是发育得比较晚吧。   不知为何,看着谈吐稳重的滕王,李钦载心里莫名涌起一股长辈对晚辈的赞许和欣慰,情绪很诡异。   “并州的路已经修了大半,开春后朝廷来了调令,让本王回京述职,尚书省派来了一位工部侍郎与本王轮值,想必并州修路未尽之事,已不需要本王参与,终于能好好休憩一阵了。”   李钦载笑道:“恭喜殿下,并州修路的差事圆满而归,殿下在天子心中终于有了分量,将来天子必有更重要的差事交托于你,殿下不再是闲散的藩王,得以重用指日可待。”   滕王叹了口气,道:“此次监督并州修路的差事,本王感触良多。这些年沉迷于酒色玩乐,我竟从来不知道,原来民间的百姓过得如此贫苦。”   “修路虽说有官府提供两餐,可官府提供的饭菜别说美味,吃都吃不饱,本王曾经尝过一次,差点连隔夜粮都吐了出来,可那些百姓却甘之如饴,吃完后立马干活,不拖不赘,任劳任怨。”   滕王表情怔忪地叹息,道:“都是大唐的好子民啊,相比之下,本王真的是一只社稷的蛀虫,多年来对社稷毫无寸功,吸的都是这些纯朴善良百姓的民脂民膏,至今思来,犹觉惭愧。”   抬眼望定李钦载,滕王缓缓道:“此次回京述职之后,还请景初在陛下面前继续帮我荐举,我还想谋个差事。”   “不矫情的说,谋差事的初衷自是为了名利富贵,但我也不否认,有那么一点心思是想为大唐的百姓做点实事……”   “水泥一物问世后,修路便是惠泽天下百姓的百年大计,朝廷当初将并州作为试点之一,如今并州的路修得很完美,想必天子也该考虑将此事推及天下。”   “如果可以的话,本王想换个地方继续主持修路一事。不知景初可否帮我美言?”   李钦载咂咂嘴,求人办事,尤其还是谋皇差,当然要收取一点好处费,这不仅是官场上的规则,也是人情世故。   可是滕王说得如此正经且正义,搞得他想敲诈点钱财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总觉得自己像一个搜刮民脂民膏的狗官……   “殿下爱民如子,既有为民立命之心,下官自然乐意向天子荐举殿下,”李钦载顿了顿,咬牙道:“……免费荐举。”   滕王一愣,然后失笑指了指他:“大半年未见,你这德行还跟以前一样,不过本王再也不会上你的当了,想从我这里再敲诈出钱财,简直白日做梦。”   李钦载冷不丁道:“殿下刚才说,给我家造成的损失,你愿十倍偿之……”   滕王又愣住了,脸色难看地道:“这个不算,该赔的钱,一文不会少。”   李钦载无所谓地撇了撇嘴。   滕王虽然莫名变得聪明了,可他还有一个恋爱脑的女儿呀。   以后李钦载缺钱了,只消搂住金乡县主说几句肉麻话儿,还怕她不将滕王的毕生积蓄送来?   大冤种你当定了,逃不掉的。   聊了许久,滕王宿醉的痛苦仍未缓解,见天色不早,滕王便起身告辞。   李钦载热情挽留,希望滕王殿下留下再睡一晚,今夜府里再举宴,为滕王透一透,然而李钦载的提议被滕王果断拒绝。   此地龙潭虎穴,不宜久留,仅仅过了一晚,自己便赔出去了不少钱,若再睡一晚,还要继续透一透,打死也不干。   王府的资产不足以让他支撑到明天了,万一今晚他酒后又干了什么过分的事,怕是只能回家变卖田产了。   见滕王去意甚坚,李钦载只好将他送出村口。   正要登上马车时,滕王终于忍不住了。   特么的大老远从长安跑来兴师问罪,结果兴师问罪的话半句都没说,反而莫名其妙赔了一大笔钱出去。   滕王越想越亏得慌,感觉这次来了个寂寞。   临登上马车前,滕王叫住了李钦载,眼神里带着几许杀意。   “李钦载,若下次教我看见你祸害我女儿,打断你的狗腿!”滕王声色俱厉地喝道。   李钦载被吓了一跳,还没等他回话,滕王却理也不理他,傲娇地哼了一声,钻进了马车里。   马车启行,缓缓驶向长安。   滕王坐在摇晃的马车里,嘴角露出了一丝快意的微笑。   此次甘井庄之行,虽然绝大部分时光过得稀里糊涂,而且还破了财,但刚才的最后一句话,终于还是不忘初心点题了。   就很圆满。   李钦载站在村口,看着滕王的马车远去,良久,才喟然一叹。   “看来以后只能让金乡祸害我了……这方面,她可以向紫奴取取经。”   ……   深夜,李钦载照例将荞儿哄睡后,回到自己的卧房,上了床榻后,将熟睡的崔婕搂在怀里,然后,一双手开始不规矩地乱动。   今日的崔婕表现有点奇怪,似乎没什么精神,李钦载记得她晚饭也没吃几口,脸色更是比以前白了几分,看起来病恹恹的。   以往李钦载的手不规矩时,崔婕总是羞怯地欲迎还拒,最后干柴烈火烧成一堆。   可今晚李钦载上下其手半天,崔婕却将头埋在他怀里,轻声道:“夫君,妾身今日有些不适,不知为何总是没力气,胸口也堵得慌,夫君今夜还是饶了妾身吧。”   李钦载很懂事地收回了手,他是丈夫又不是禽兽,婆娘既然没兴致,自然不好相强。看崔婕的模样,应该是月事快来了。   这个时候,妾室的地位就比较重要了。   崔婕打起精神道:“紫奴派人传了话回来,新粮种之事紫奴立了功,陛下赐她青海湖五百里方圆的牧场和三百帐牧民,这次她离开就是带着随从去归置她的牧场了。”   说着崔婕恨恨地道:“太没规矩了,待她回来后,夫君定要狠狠惩罚她,该用到她的时候人却不在,什么破牧场,比服侍自家男人更重要么?” 第七百一十章 长安消息   崔婕是世家出身,在她的认知里,女人嫁了男人后,就应该安安分分在家相夫教子,去邻居家串个门都应该先征得丈夫的同意,这才是好女人的典范。   像紫奴那样一声不吭就跑到青海湖视察自己的牧场,这种行为简直是大逆不道,浸猪笼都不过分。   李钦载倒是觉得无所谓,他甚至有点欣赏紫奴的个性。   前世那个社会,女人真的能顶半边天了,职场上的女强人玩起命来比男人更剽悍,哪怕是单身女人,她们过的小日子也远比男人更精致。   三不五时出门旅个游,邀上闺蜜喝个下午茶,网店里偷偷买根狼牙棒,夜深人静时狠狠教训一下自己……   要男人干啥?完全没这个必要。   紫奴这样的女人若活在一千多年以后,一定也是个飒爽又潇洒的人,她的人生坎坷又精彩,浪费在高门大院里可惜了。   夫妻俩的观念不同,但李钦载也没有争辩的想法,婆娘发牢骚的时候,但凡智商正常的男人都应该无条件附和,而不是反驳。没学会这个人生道理,活该一辈子鸡飞狗跳。   “夫人放心,待紫奴回来,为夫我一定狠狠惩罚她,打她屁股一百下,把她屁股抽肿,让她每天撅着屁股丢人现眼。”李钦载信誓旦旦许诺。   崔婕噗嗤一笑:“夫君的心思太龌龊了,你那是惩罚么?美不死她。”   叹了口气,崔婕无奈地道:“紫奴没正式进门,名不正言不顺的,妾身倒还不方便管束她,夫君还是定个日子,走个过场,先将紫奴收进门再给她定规矩吧。”   “放心,绑也把她绑上喜堂,不服就揍,烧杀抢掠的事,我在吐谷浑干得熟。”   崔婕恨恨白了他一眼:“不想跟你说话了,总是没个正经!”   说着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崔婕睡眼惺忪地道:“奇怪了,今日为何如此困顿?干啥都没精神,心里也堵得慌,像憋了一股无名火……”   李钦载关心地道:“夫人应该是上火了,明日让阿四从长安城请个大夫来瞧瞧。”   “咳,夫人可要保重身子,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咱大唐的公主我估摸得收一半进门,那些公主们排着队睡你的夫君,就问九泉之下的你气不气……”   崔婕立马不困了,俏脸气得通红,咬牙切齿道:“大半夜的说什么混账话,我先把你送到九泉之下!”   说完崔婕掐住他的脖子,夫妻俩在床榻上滚作一团,打得可凶残了。   ……   甘井庄的日子平静得像一潭死水,颇有几分“山中无岁月”的味道。   但李钦载特别喜欢这样的日子。   咸鱼嘛,就喜欢每天风平浪静挂在房檐下的日子,偶尔翻个面晒晒太阳,偶尔吹一阵风,淋几滴雨,而他,在阳光和风雨中像个入定的老僧,丝毫不牵挂外面的万丈红尘。   李勣派人从长安城带来了消息。   刘仁轨被罢官了,不仅被罢官,而且还被李治下令打了廷杖。   “廷杖”不是明朝独有的产物,这种刑罚实际上早在春秋战国就有了,只不过在明朝被发扬光大了而已。   臣子不听君主的话,专跟君主唱反调,论罪又没到抄家斩首的程度,坐牢流放都嫌太严重,于是廷杖便是最适合这种刺头儿的惩罚方式。   刘仁轨从侍中被贬到给事中,短短数日,又从给事中被一撸到底,还被李治打了屁股,这个消息委实有点惊到李钦载了。   详细打听之后,李钦载才知道,刘仁轨被贬为给事中后,不但没有学会乖巧,反而一发不可收拾,接连上了十几道奏疏,向李治劝谏封禅泰山的危害。   正陶醉在自己文治武功的功绩里洋洋自得的李治,这个时候怎么可能听得进刘仁轨的劝谏?   于是,十余道奏疏如石沉大海,毫无下落。   刘仁轨气疯了,天子居然不听劝,这是礼崩乐坏的先兆,绝不能忍!   于是耿直的刘仁轨干了一件作死的事,他独自一人跪在太极宫外求见李治,跪了整整一夜,谁劝都不好使。   李治被逼无奈,只好召见了他。   刘仁轨进殿见到李治后,立马开始细数封禅的弊端危害,而李治却听得不以为然。   李治的态度深深地激怒了刘仁轨。   刘仁轨暴怒了,在大殿上跳起来,指着李治的鼻子大骂三声“昏君”。   三声昏君把李治气得脸色铁青,可是长久以来的良好涵养,李治还是忍住了弄死刘仁轨的念头,甚至大度地不想与他计较。   然而刘仁轨的作死之路仍未停止。   骂完昏君后,刘仁轨又说了一句话,“陛下昏智独断,不纳良谏,逊先帝甚也。”   用大白话说,你这个独断专行不听忠言的昏君,比你爹差远了。   刘仁轨说完,仿佛点燃了炮仗的引线,李治原地爆炸了。   这句话可是扎扎实实戳痛了李治的肺管子,气得他差点当场犯病。   很伤人,也很严重,刘仁轨狠狠触到了李治的逆鳞。   登基十余年,李治深知天下人都拿他跟李世民做比较,相比天可汗陛下生前创下的赫赫威名和功绩,李治在天下人的口中自然样样比不过他爹。   而这个敏感的话题,也永远是李治的忌讳,他很讨厌天下人拿他跟李世民比较,更讨厌天下人说他处处不如李世民。   所以朝臣们私下纵有议论,但从来没人敢当面跟李治说,你比你爹差远了。   现在,刘仁轨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这比指着李治的鼻子骂娘更严重。   君臣之间的矛盾顿时尖锐升级,李治满怀杀机,刘仁轨凛然不惧。   二人僵持良久,李治终于还是克制了弄死他的冲动,从齿缝里迸出一句话,罢官免职,拉出宫门外,当众廷杖十记。   平心而论,刘仁轨真的是命大。   换了个心胸稍微狭窄点的皇帝,这会儿全家老小都被剐成一片一片的了。   暴怒的李治能克制冲动,恢复理智,只打了刘仁轨十下屁股,实在算得上仁君了。   国公府派来的人将前因后果说得很详细,李钦载听完后幽幽叹了口气。   老刘同志是失恋不想活了吗? 第七百一十一章 探望   李钦载欣赏刘仁轨的为人,这样的人属于朝堂里不可多得的一股清流。   他性格耿直,坚守正义,为了是非曲直不惜以身殉道,九死而不悔。   是个好人,心里也确实装着芸芸苍生,李钦载也欣赏,但他绝不会效仿。   有的人只适合远远欣赏,千万不能学,毕竟他的作死之路是不可复制的。   将来荞儿长大后若入朝为官,敢学刘仁轨一定把他的狗腿打断。   嫌命长了可以自己拴绳吊颈,自己作死挑衅皇权也就罢了,何必连累全家跟着倒血霉。   “老刘是个好同志。”李钦载轻飘飘扔下一句评语,然后转身就打算回后院。   朝堂里的沸沸扬扬,李钦载并不关心,他的目标不是星辰大海的征途,而是鸡零狗碎的岁月静好。   没错,李钦载的岁月静好,是刘仁轨在默默为他负重前行。   打发了国公府的下人回去,李钦载悠哉躺在院子里,晒着春天的阳光,心情却有些沉重。   封禅一事,已然有愈演愈烈之势,刘仁轨不过是个开端,朝臣们虽然大多附和李治的决定,但朝中仍不乏有识之士。   这类人头脑清醒,心怀苍生,他们终究没被官场污染,他们仍是理想未死的一群逐梦者。   刘仁轨的遭遇不过是吹响了号角,接下来的朝堂,恐怕不会太平。   这声号角,大约已唤醒了那些沉睡的良知,他们醒来后,成为第二个,第三个刘仁轨,前赴后继地为维护良知而舍生忘死。   其实那些朝堂上的臣子们,谁会不知道封禅泰山的弊处呢?   国库空得能跑耗子了,民间还欠下一屁股债,穷得叮当响的李治居然还有心情封禅。   国库的负担重,势必将会影响民间。   每年固定的开支是不能免的,国库的账簿上又是个负数,如果李治仍坚持封禅,那么唯一的解决方法便是向百姓加赋。   “加赋”,伤的是国本,毁的是民心,苦的是百姓。   李钦载打心底里也不赞同李治封禅,这纯粹是自毁根基。就像中产家庭的女大学生,生活已经很勉强了,却为了自己的虚荣心而借贷买名牌包包,这合适吗?   自从马县令亲自登门,请求征调甘井庄的青壮后,李钦载的心里便对封禅开始有了明显的抗拒,这几日他一直在琢磨,如何用委婉的方式劝谏李治,让他收回成命,取消封禅。   想了几天,他发现很难。   一个人的虚荣心无限膨胀后,就像易燃仓库里燃起来的大火,很难扑灭。   人性里唯有那些阴暗的欲望,才是最疯狂也最执着的。   李钦载不想步刘仁轨的后尘,可是刘仁轨的遭遇,却又让他感到忧愤。   或许,那十记廷杖也唤醒了李钦载的良知。   独自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心情却越来越感受不到阳光的温暖,反而全身陷入一种阴冷中。   李钦载阖眼养神,嘴里却不自觉地喃喃吟诵:“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良久,李钦载赫然睁开眼,突然放声道:“来人,备马,我要回长安!”   ……   甘井庄离长安很近,两个时辰后,李钦载领着部曲进了延平门。   入城后没回国公府,而是打听了刘仁轨的府邸地址,然后领着部曲们来到刘仁轨的府邸门前。   门前冷落车马稀,破旧的门楣,脱漆的门柱,窄小的侧门,门外的石阶上斑斑青苔,显然是多年不曾修缮过了。   刘阿四手执名帖,轻轻敲门,侧门打开,一位老管家模样的人蹒跚走出来,默默朝李钦载行了一礼,然后转身进后院通禀去了。   许久后,老管家缓缓走出来,客气地请李钦载入内。   刘仁轨趴在床榻上,屋子里弥漫着中药的味道,他的上身仅着里衣,下身却光着,只盖了一张薄薄的毯子,正抱着一只石枕痛苦呻吟。   床榻旁坐着一位老妇,正在默默地抹泪,显然是刘仁轨的发妻。   见李钦载走进来,老妇飞快擦了擦眼眶,露出若无其事的矜持微笑,朝李钦载微微颔首。   刘府这般光景了,老妇仍是不卑不亢,雍容不凡。   李钦载客气地朝老妇行礼,老妇侧身一让,然后自觉地走了出去。   这时李钦载才露出了笑容,蹲在刘仁轨面前。   “刘侍中,刘侍中……我来探望您了。”李钦载轻声唤道。   刘仁轨抬眼一看,见是李钦载,不由意外地睁大了眼。他显然没想到,自从挨了廷杖后,第一个到府探望他的人居然是李钦载这个纨绔子弟。   “啥侍中,老夫已被陛下罢官免职,如今不过是一介草民而已。”刘仁轨闷声道。   李钦载随和地道:“好吧,刘草民,感觉如何?贵屁还痛吗?”   刘仁轨一愣:“啥贵屁?”   “就是您尊贵的屁股,挨了十记廷杖,还痛吗?”   刘仁轨叹了口气:“你是见老夫活罪受够了,所以特意来气死我的么?”   李钦载嗔道:“您这是什么话,好心好意来看你,咋就不识好歹呢?”   说着李钦载一只手探向刘仁轨的屁股,似乎打算用实际行动呵护他。   刘仁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李钦载的动作,在他的咸湿手即将碰到他的贵屁之前,刘仁轨眼疾手快喝道:“住手!敢碰老夫一下,老夫当场死给你看!”   李钦载一愣,只好讪讪缩回了手。   一点都不热情待客,完全感受不到丝毫的宾至如归。   刘仁轨又痛苦地呻吟了两声,突然笑了,笑声扯动了伤口,立马圆睁双眼,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昨日老夫挨了廷杖后,满朝文武视我为蛇蝎,避之唯恐不及,家中更是门庭冷落,老夫没想到第一个来探望我的居然是你。”   说着刘仁轨摇摇头:“景初啊,你冲动了,你不该来的,陛下对我已是心生厌恶,朝臣们纷纷与老夫划清界线,你主动登门探望老夫,若传到陛下耳中,怕是会令陛下不快。”   李钦载哂然一笑:“陛下的心胸不至于如此狭窄,您与晚辈当初在百济时便有同僚之谊,同僚之间探望个伤势正是人之常情,陛下不会责怪的。” 第七百一十二章 忠直之臣   探望刘仁轨不是临时起意,是李钦载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   李钦载没想过风险,因为他对李治有信心。   论帝王功绩,李世民与李治难分上下,论胸襟之博大,李治甚至比李世民更宽容。   史书评价李治说他懦弱,史官刻笔如刀,大多是抹黑之辞。   李治不是懦弱,而是心胸宽广,若李世民在世,父子俩面对同一件事,李治能原谅的事,李世民不一定能原谅。   刘仁轨确实惹恼了李治,话说得那么过分,也只挨了十记廷杖,由此可见,李治真不是小气的人。   所以李钦载敢坦然登门探望刘仁轨,他相信李治不会介意。   唯一能让李治动杀机的,大约便是皇权受到了威胁。如今的大唐朝堂上,政见不合算不得什么原则性的恩怨。   刘仁轨对李钦载的到来感到很意外,严格说来,他与李钦载的关系并不好,有几次在朝堂上还与他站在对立面。   没想到自己挨了廷杖,同僚好友皆退避三舍,第一个上门探望他的竟是李钦载,实在让刘仁轨感到既意外又警惕。   这纨绔子究竟想干啥?   李钦载第一次来刘仁轨府邸,环顾四周观察了一下环境后,缓缓点头。   “刘草民啊……”   刘仁轨瞪圆了眼,我虽然已被罢官,确实是一介草民,可你特么的真敢这么称呼?国公府出来的人,教养都喂狗了?   李钦载却浑然不顾刘仁轨的怨气,环顾屋子四周啧啧摇头:“贵府难道刚被盗匪洗劫过?”   刘仁轨一呆:“啥意思?”   “家徒四壁啊,连条看门的狗都没有,您这官儿当的太失败了,放眼望去一片荒芜,真应该把我爷爷叫来,让他看看昔日的政敌混得何等的落魄,啥仇都报了。”   李钦载敢对天发誓,这次真不是自己嘴贱,刘仁轨的家是真的穷,穷得叮当响的那种。   一套二进的老宅子,家里唯一的下人就是那位老得快走不动路的管家,屋子里倒是整洁,可是墙壁上光秃秃的啥摆设都没有,蒲团和矮桌也是破破烂烂的,桌上一只陶碗还豁了个口子。   贼进了门都会红着眼眶默默留下两文钱再走。   清官,绝对意义上的清官。   李钦载虽说性格咸鱼,但在享受生活这方面,过得比谁都精致,刘仁轨与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刘仁轨深吸气。   不生气,不生气,长安的纨绔会说人话的不多,自己应该大度……   “今日登门,除了探望老夫,还有别的事么?”刘仁轨脸色冷了下来。   “哦,没啥事,就是看你有多穷……”李钦载随口道,接着立马改口:“咳,不对,晚辈是特意来瞻仰您的府邸,久闻刘侍中清廉如水,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嘴上说着违心的话,李钦载心里却啧啧称奇。   穷成这样,婆娘居然没跟他离婚,真爱实锤了。   刘仁轨见李钦载不以为然的表情,顿知他说什么“清廉如水”的鬼话不可信,这货肯定在心里骂自己穷鬼呢。   “现在你看过了,老夫有伤在身,不便招待……”刘仁轨说着扬声道:“来人,送客!”   李钦载急忙道:“哎,不急,世上哪有逐客的道理,再说我还有事呢。”   刘仁轨面色不善道:“有事就说,说完马上走。”   李钦载坐直了身子,道:“晚辈听闻刘侍中不惧天威,犯颜进谏,晚辈深感钦佩。”   刘仁轨狐疑地盯着他,心里默默分辨这货究竟说的是不是真话。   李钦载笑了:“是真话,您莫多疑,不瞒刘侍中,您说的话其实我也想说,可我没那么大的勇气,在您面前,我显得很渺小。”   刘仁轨脸色稍霁,淡淡地道:“人各有天性,不可强求,李县侯做的事,老夫也做不到,说来老夫其实更佩服你才是。”   李钦载摇摇头,道:“刘侍中,晚辈虽佩服您的犯颜进谏,但并不觉得您的法子正确,恕我直言,您的做法只会让君臣关系更紧张,对你也没有任何好处。”   刘仁轨不满地道:“天下久贫,陛下还要封禅泰山,浑然不顾百姓死活,老夫若不进谏,还能如何?像你们一样一声不吭,置百姓疾苦于不顾吗?”   李钦载叹气道:“晚辈的意思是,咱们可以用委婉点的法子,让陛下认识到封禅泰山是错误的,而不是当面指着他的鼻子骂街。”   “老实说,您骂了陛下,除了自己解气之外,根本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反而会让君臣矛盾更尖锐。”   刘仁轨冷笑:“你有委婉的法子?”   李钦载无奈地道:“眼下还没有,但我知道,在没想到好法子劝谏陛下之前,最好先谋而后动,而不是像某个傻子……嗯,某位德高望重不公开透露姓名官职的刘姓侍中一样,不管不顾指着陛下的鼻子骂。”   刘仁轨再次深深吸气。   不生气不生气,在晚辈面前要有涵养……   “李县侯,老夫来总结一下哈,你今日登门,首先是嘲笑老夫穷,然后阴阳怪气说什么佩服老夫犯颜进谏,又说老夫所为像个傻子,最后还指责老夫加剧了君臣矛盾……”   李钦载愣了,听他的总结,好像……还真是这样。   刘仁轨脸色铁青地道:“李钦载,你今日来者不善,是来挑衅老夫的吗?”   李钦载尴尬地道:“刘侍中莫怪,晚辈习惯先抑后扬,夸您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呢……”   刘仁轨使劲一挥袍袖:“不必了!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老夫一个字都不愿听,好走不送!”   李钦载叹了口气,自己跟这穷鬼……嗯,跟这清官真是完全不对路啊,说不了几句话就翻脸了,难怪被李治打屁股,就这狗脾气,活该!   李钦载也不想多留,于是起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李钦载突然转身,道:“以如今的现状来说,陛下封禅泰山确实是恶政,恶政就必须由忠直之臣站出来谏止。”   “刘侍中,你已尽力了,接下来的事,我一力担之。”   刘仁轨一呆:“你……”   李钦载笑了:“别误会,我不是什么忠直之臣,我干过的缺德事绝对比善事多,只是纯粹见不得大唐伤了国本,影响我过日子。” 第七百一十三章 回府求援   天不容善,天不容奸。   太坏的人不长命,迟早会被人弄死。太善良的人也不长命,迟早会被坏人弄死。   活得最滋润的往往是那种亦正亦邪的人,这种人行事随心,不会被世人定义的所谓善恶而左右,万丈红尘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场可赢可输的游戏。   李钦载走出刘仁轨的府邸,转身再看了一眼那扇破败简陋得令人发指的大门,摇了摇头。   “……以后少跟穷鬼打交道,影响我的财运。”李钦载喃喃道。   他与刘仁轨真的是格格不入,无论从任何角度,都很难找到共同点。   无可否认,刘仁轨是朝堂里的一股清流,但对所谓的清流,李钦载向来是敬而远之的。   因为清流往往更薄情寡义,更喜欢占住道德制高点俯视所有人,这种人最可恨的地方在于,天下的正与邪,善与恶,是由他来定义的,任何人试图推翻他的定义就是与天下人为敌。   李钦载不知道刘仁轨以前干过什么,只说眼下这桩事,刘仁轨算是做对了,既然他已没有办法继续做下去,李钦载不介意与他临时组个队。   仅此一次。   ……   登上马车,李钦载命车夫朝国公府驶去。   来到国公府门外,李钦载下了马车,门口值守的部曲们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纷纷按刀行礼。   李钦载微笑颔首招呼,抬步便跨进了侧门。   正好迎头遇到吴管家,李钦载笑着朝他挥了挥手:“老吴,最近有没有偷看别人尿尿?”   吴管家吓了一跳,自动忽略李钦载的问题,愕然道:“五少郎为何突然回长安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能发生啥事,想家了,回来看看不行吗?”   李钦载一边说一边往府里后院走去。   吴管家跟在李钦载身后絮絮叨叨,说着家里的近况。   “五少郎,您的父亲调任文书下来了,除润州刺史一职,调任吏部侍郎,以后您一家老小可常居京城,团圆美满了。”   李钦载脚步一顿,意外地道:“我爹当吏部侍郎了?管官的官儿,不错不错,回头得让我爹包个青楼请我饮宴。”   吴管家一怔,随即脸色难看地道:“五少郎莫闹,哪有亲爹请儿子上青楼的,这话可千万莫在您父亲面前说,不然少不得又是一顿棍棒……”   “无妨,我现在不仅跑得快,翅膀也硬了,我爹撵不上我。”   进了后院,李钦载照例朝李勣的书房走去。   书房外的空地上,几株白色和粉色的牡丹刚种进土里,正在阳光下努力地吸收来自太阳和土地的养分。   李钦载站在牡丹面前沉思,撩开衣袍下摆,正打算给牡丹来个人工施肥,然而犹豫半晌,还是决定算了。   甘井庄的地里还种着番薯呢,得给自己积点德。   于是犹豫过后,李钦载将倦鸟收回笼内,长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微笑。   日行一善,多福多寿。   刚转身,李钦载赫然发现李勣站在书房门外,正一脸阴沉地盯着他。   “呃,爷爷,您啥时出来的?”李钦载尴尬地道。   李勣瞪着他道:“刚才你那泡尿若撒出来了,老夫管教你这一房彻底绝后,反正李家子孙多得很,差了你这一支,不怕香火断绝。”   说着李勣的手从袍袖中伸了出来,李钦载赫然发现,他的手里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   看着李勣慢条斯理地将匕首归鞘,李钦载不由裤裆一凉。   刚才那句话,似乎不是吓唬他……   李勣气定神闲地将匕首收入怀中,打量了他一眼,道:“无端端的,为何突然回长安?”   “这不是想您了嘛,回来看看您。”   李勣冷笑:“不会又惹祸了吧?”   “孙儿对天发誓,绝对没有。爷爷,孙儿已是县侯了,是个体面人,哪能整天惹祸呢。”   李勣仍然冷笑:“县侯啊,了不起,果真体面得很……”   说着李勣转身进了书房,李钦载老老实实跟在后面。   书房的摆设没变化,唯一的变化是书案上隔着一串珠子,李勣坐在桌后,顺手便拿起那串紫檀珠串儿,两手不停地摩挲,摩挲,表情很享受。   李钦载笑了,李勣手里那串珠子正是他做的,车一串珠子费了不小的劲儿,如今这串珠子已被盘得油光发亮,隐隐可见一层包浆,由此看来,李勣对它很上心,几乎是时刻不离手。   一边盘着珠子,李勣一边淡淡地道:“老夫听说你弄来的新粮种已在甘井庄种下,朝堂里有不少权贵都亲眼见了,亩产吹得神乎其神,老夫问你,那东西果真能亩产五千斤?”   李钦载认真地道:“确实有五千斤的产量,只多不少。事关黎民温饱,孙儿在这件事上绝不开玩笑。”   李勣笑了,望向李钦载的目光终于有了暖意:“这桩功德可大了,说是万家生佛也不为过。”   “将来新粮种普及天下,朝野赞颂如潮,百姓世代铭记你的恩德,那时你可不能飘飘然,否则福兮祸所伏,太得意的人可没好下场。”   李钦载笑道:“孙儿从来不会飘,当时陛下恨不得封我为郡公呢,幸好孙儿清醒得很,立马就拒绝了。”   李勣赞许地笑道:“不错,绝不能受封,你刚晋县侯没多久,无论从任何方面说,都不宜晋升太快,人言可畏,朝野非议往往便是加颈的钢刀。”   “待新粮种有了收成,确如你所言亩产五千斤,那时陛下定会正式封赏……”   李勣突然怔忪了一下,感慨地叹息道:“小混账,这才几年,功劳一个接一个的立……”   “老夫犹记得三四年前,你还是个跋扈狂妄不争气的废物,数年前竟像是被过路的仙人开了灵窍一样,突然就有了一肚子鬼神莫测的本事。”   “从最初的县子,到如今的县侯,不过两三年光景,你便走完了别人一辈子都走不到头的路。”   “待新粮种收成,你说不定成郡公了……”   感慨许久,李勣才渐渐回神。   “突然回长安城定是有事,说吧,需要老夫做什么?”   李钦载嘻嘻一笑:“爷爷您慧眼如炬,孙儿确实需要您帮忙。” 第七百一十四章 吾往矣   祖孙俩的交流跟别人不同,至少在这个时代,李勣与李钦载之间交流聊天显得有点怪异。   别人家的孙子在爷爷面前那是毕恭毕敬,大气也不敢喘,爷爷一皱眉,孙子就条件反射般跪下,吓得瑟瑟发抖。   然而在李家,完全没这回事儿。   李钦载这一辈人里,就数他在李勣面前最没正形儿,无论是一句话还是一泡尿,都能把李勣气个半死。   跟李勣聊天,李钦载的态度很随便,很少有什么形式上的礼数,说话也常常不过脑子,整个李家唯独李钦载敢在李勣面前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可奇怪的是,李钦载这一辈孙儿里,李勣最宠爱的偏偏是他。   抛开李钦载为李家做出的功绩不说,单只说李钦载的性格和做派,李勣嘴上虽训斥得多,但实际上李勣内心里还是很赞许李钦载的性格。   这个孙儿平日里不拘小节,嘴里冒出一句话让人恨不得一棍子敲死他,可一旦遇到事儿了,整个家族里李勣最信得过的人就是李钦载,而且他从来没怀疑过李钦载的品行。   大半生过去,李勣识人的眼光还是不俗的,自己的孙儿是个什么成色,李勣比谁都清楚。   他知道这个孙儿不正经的外表下,心里装着的是家国天下。   李钦载只是把自己的善良掩藏起来了,生怕被人知道后,会笑他矫情一样。   别人看不穿的本质,终究逃不过李勣的眼睛。   “说吧,需要老夫帮什么忙,”李勣瞥了他一眼,道:“你最好不要给家里惹祸,否则老夫会在王法来临前,先清理门户。”   李钦载叹道:“爷爷,您眼里的孙儿,难道是那种整天无事生非,招猫逗狗的纨绔败家子?”   李勣吃惊地道:“难道你不是?”   李钦载也震惊了:“爷爷怎能如此看孙儿?我难道是从茅坑里捡来的?”   李勣神情陷入回忆中,缓缓道:“二十多年前,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咱家茅坑传来一阵婴儿啼哭声……”   “好了好了,爷爷莫糟践孙儿了,说正事呢。”   李勣捋须微笑,另一手盘着珠串儿,动作手法已然很老练了。   “老夫知道,你今日突然回京,是为了天子封禅泰山一事,对吗?”   李钦载又惊了:“爷爷怎会知道?”   李勣冷笑:“老夫这双招子阅尽世人,你个混账一张嘴,老夫就知道你要吃什么味儿的屎……”   李钦载:“……”   老头儿的嘴越来越毒了,是谁带坏了他?   “爷爷反对孙儿惹这桩祸?”李钦载试探着问道。   “你也知道是惹祸,为何不收手?”   李钦载叹了口气,却答非所问:“刘仁轨被廷杖,如今还躺在床榻上养伤……”   “与你何干?”   李钦载又道:“各地官府已下了征召令,待春播结束,便征调关中各县庄户,为陛下修路建行宫,此次大约要动用民夫数十万,用时一年多,国库所费,每天都是一笔庞大的数字……”   李勣眼里露出几分笑意:“这些又与你何干?”   李钦载叹道:“往大了说,位卑未敢忘忧国,往小了说,周围皆是愁云惨雾的庄户,孙儿自己的悠闲日子没法过,所以,孙儿必须阻止陛下封禅。”   李勣表情一肃,喃喃道:“‘位卑未敢忘忧国’……说得好!你能说出这句话,想必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大唐社稷。”   李钦载笑道:“说实话,真不是为了什么社稷,嘴里敢说‘社稷’二字的人,都是饿不着肚子的人,如果非要让孙儿伟大一次,我宁愿为了黎民百姓,他们才是真正的可怜人。”   李勣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深:“你打算如何劝谏陛下?”   “还没想到办法,所以孙儿想求爷爷一件事。”   “你说。”   “不知府里可有专门打听消息的部曲或下人,孙儿打算了解一下关中各地州县的人丁,土地,官仓存粮等情况。”   李勣想了想,道:“老夫尚有一些门生和部将在各地为官,待老夫去信一封,不日便可有回信。”   李钦载喜道:“多谢爷爷。”   随即李钦载一愣,好奇道:“孙儿这次又打算闯祸,说不定会累及家族,爷爷为何不阻止我?”   李勣哼了一声,捋须道:“天下唯有你一人在忧国忧民?江山是先帝和老夫等一干老将一刀一剑打下来的,老夫比你更不愿见江山毁了,陛下封禅,确非善政,你若不谏止,过不了几日,老夫也会上疏。”   李钦载迟疑了一下:“孙儿突然发现,自己干这事儿有点多余了……”   李勣乐了:“不多余,有事你先顶上,待你快被陛下剁了的时候,老夫再来救你。”   李钦载脑海里顿时冒出熟悉的影视剧画面,萧瑟的秋风中,自己一身囚衣跪在法场,刽子手正要一刀挥下,突然远处一声大喝:“刀下留人”……   画面戛然而止,李钦载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为了不让如此狗血的剧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李钦载决定……一定不要惹怒李治,不要给刽子手挥刀的机会,万一那声“刀下留人”喊迟了几秒呢?万一刽子手没收住手呢?   ……   离开李勣的书房,李钦载心里莫名多了一股底气。   不得不承认,亲情真的能给人以力量,李勣的认同,让李钦载更添了几分勇气,再无后顾之忧。   走到前院,李钦载正要招呼刘阿四离开,迎面走来一人。   李钦载定睛望去,却是老爹新纳的妾室赵道蕴。   赵道蕴仍是柔柔弱弱的样子,每迈出一步都仿佛被尺子量过似的,非常符合大户人家女人的教养,也不知为了进李家的门,赵道蕴背后付出了多少努力。   抬眼见到李钦载,赵道蕴似乎有点吃惊,然后急忙垂下头道:“李县侯回来了……”   虽然名义上是李钦载的长辈,但赵道蕴从来不敢以长辈自居,在李钦载面前仿佛矮了一截,就连名字都不敢直呼,向来以官爵称之。   李钦载淡淡地点头:“府里的日子还过得习惯吗?”   赵道蕴有些吃惊,显然没想到李钦载竟会与她聊天,令她一时有些怔忪,下意识地左顾右盼,以为李钦载是在对别人说话。 第七百一十五章 微服私访   李钦载对赵道蕴姐弟一直保持客气又疏离的态度。   爹娘那一辈人的感情问题,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当儿子的自然没道理说什么,赞同或反对都不合适。   李钦载只能决定自己的态度,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在她没融入这个家庭以前,最好不要太把她当回事儿。   面对李钦载的主动聊天,赵道蕴显然有点受宠若惊,急忙道:“已习惯了,府里的人都对我很好,我也在学府里的规矩和礼数。”   李钦载笑了笑:“学规矩不必太刻意,日子过得随意一点,时日久了,守规矩的人自然就懂了,不守规矩的人,就算把规矩倒背如流也没用。”   赵道蕴眼皮一跳,不敢抬头,心中却在暗暗思忖李钦载这句话的意思,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似乎暗含警告。   “我明白了,规矩我会好好学,也会好好守,不会给府里蒙羞的。”赵道蕴老老实实地道。   李钦载突然又道:“令弟还在跟管家当差呢?”   赵道蕴点头:“是,他有些愚笨,三两年内怕是无法独当一面。”   李钦载笑了:“无妨,让他好好学,府里的差事不复杂,多留意吴管家是怎么做的,往后若有机会,可让他打理府中的部分产业。”   赵道蕴感激地道:“多谢李县侯。”   李钦载摇头:“莫谢我,只要你们姐弟守正明意,我会把你们当家人的。”   赵道蕴谦逊地应了。   不咸不淡聊了几句,李钦载便转身离开。   面对赵道蕴姐弟,李钦载还是无法放下戒意,如果只看表面,出身贫寒的姐弟不懈努力之下,终于出人头地,听起来挺励志的。   可李钦载总觉得这个故事太简单了,剧情,人物,设定,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这几年在朝堂里好歹也学过几手狗刨式,李钦载不会那么天真地相信任何人和事。   故事挺好听的,但它可以更复杂一点。   ……   招呼刘阿四等部曲来前院偏厅,李钦载又命下人准备了十几套普通百姓的麻布衫,自己换上后,又让刘阿四和部曲们也换上。   部曲们老老实实地执行,刘阿四忍不住问道:“五少郎,咱们换这身衣衫去作甚?”   “出城,随便找几个地方逛一逛。”   “为何要换衣衫?”   李钦载微笑脸:“要不我写一份详细的报告书,好好跟您解释一下?”   刘阿四讪笑道:“小人不识字,倒是不必了。”   “那就不要废话,赶紧换!”   众人换好衣裳,李钦载又命他们卸下兵器,然后领着众人骑马出城。   没有明确的目的地,李钦载等人出了含光门后,在城门外停下,然后李钦载掏出一张地图,闭着眼随意往地图上一戳。   “就去这里!”李钦载收起地图,策马疾驰而去。   刘阿四等人目瞪口呆,这……是不是太随意了?五少郎究竟要干啥?   李钦载所指的地点是泾阳县,距离长安城很近,大约六十多里,骑马不到两个时辰便到了。   众人进入泾阳县地界,李钦载没进县城,而是径自朝城外有农田的地方驰去。   大概奔行了二十余里地,崎岖的道路两旁全是刚播下种的麦田,李钦载才勒马停下。   将马拴在路边的树上,留下一名部曲看护马儿,李钦载领着其余的部曲朝不远处的村庄步行。   一边走一边左右看了看刚播种的麦田,李钦载满意地点点头:“去年末的瑞雪来得早,今年开春也下过几场雨,若是年中没有天灾的话,今年应该是个丰收年。”   刘阿四喜道:“那可真要感谢老天爷了,去年一场大旱,大唐的百姓全遭了殃,今年若能丰收,多少也能补一下去年的亏空,庄户们能多存几斗粮食。”   李钦载的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只是叹道:“上官仪算了一笔账,就算今年大唐所有农田都丰收,仍不够偿还这两年的国库亏空,更别说陛下还要封禅泰山,又是一大笔钱粮和劳力……”   “陛下这件事若真干成了,大唐至少五年内缓不过气来。”   刘阿四挠了挠头,道:“五少郎,小人是粗鄙武夫,不懂什么大道理,天子想必是懂道理的,若国库真亏成这样,何必非要跑泰山封禅?缓几年待国库丰盈了再说封禅的事,朝野皆大欢喜不好吗?”   李钦载苦笑道:“是啊,你都明白的道理,偏偏天子不明白……”   左右都是信得过的部曲,李钦载说话也不怕犯忌讳,叹息道:“天子这两年确实创下了不少功绩,认真论来,倒是有资格封禅,可国库空虚,民无余粮,这样的情势下封禅,委实不合时宜。”   刘阿四挠头道:“若天子不讲什么排场,轻车简从去一趟泰山,封完禅再赶回来,应该花费不了多少吧?”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封禅,自古便有森严的礼仪和法度,缺了任何一项排场,封禅都会变成一场笑话,你以为是你家婆娘回娘家省亲呢?”   闲聊间,众人走到了不知名的村庄内。   村庄里很冷清,李钦载走进庄子,发现能看到的大多是老人和妇孺,村里的青壮却很少。   孩子们聚作一堆,好奇地看着李钦载等人走来,怯生生地远远跟着他们,老人则各自坐在自家的门口晒太阳,浑浊的老眼无神地望着远处的青翠的麦田,仿佛沉浸在半生悲苦的回忆里。   李钦载走到村子东侧,随便找了一家庄户人家,这家庄户看起来很穷困,木屋子年久失修,处处透着破败,院子外的篱笆也是稀稀拉拉,还塌了一块。   饶是如此,李钦载还是站在简陋的篱笆外,很有礼数地朝屋子唤了一声。   屋子里蹒跚走出一位老人,佝偻着腰慢吞吞地拉开门,努力睁大眼费力地打量李钦载一行人。   李钦载朝老人很有礼貌地笑了笑:“这位老丈,小子等人路过此地,有些口渴了,想向老丈讨碗水喝,不知老丈是否方便?”   老人哦了一声,露出关中人热情的一面,将李钦载等人往院子里领,没多久,老人颤巍巍端了一个大陶壶和几只陶碗出来。 第七百一十六章 所见所闻   李钦载对权贵和对寻常百姓的态度截然不同。   在权贵面前,李钦载的嘴向来又毒又贱,把人气得半死还不敢发作,因为谁也不敢跟李钦载玩横的。   但在寻常百姓面前,李钦载的态度却是谦逊有礼,如沐春风。   如果投胎技术不强,想必李钦载与世间所有的平凡人没什么区别吧,在他们面前,有什么资格摆权贵的架子呢?   老人端来水,李钦载招呼部曲们喝水,顺势便在长了青苔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老人热情且和善,邀李钦载进屋坐,被李钦载笑着拒绝了。   一手端着陶碗,李钦载跟老人话起了家常。   老人已六十多岁了,曾经是府兵,后来解甲归田。发妻早亡,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儿子世袭了府兵,在松漠都督府戍边,那里曾是突厥的地盘,后来突厥被灭,大唐在东北边境建了松漠都督府。   老人还有一个儿子,留在家里务农,侍奉孝敬老人,三日前泾阳县衙来了司户,将他的儿子征调了,说是去蒲州建行宫。   不仅是老人的儿子被征调,这个村庄里几乎大半的青壮劳力都被征调了。   所以李钦载进了村后,便只看到了老人和妇孺,几乎不见年轻人的身影。   “附近的村庄都如此吗?年轻人都被征调了?”李钦载好奇问道。   老人笑了笑:“官上来了人,说是奉了朝廷的令,谁敢不遵?幸好官上也通情达理,让咱们春播之后才征调劳力,不然今年的收成又是个麻烦……”   李钦载目光闪动:“去年大旱,您家的收成如何?”   老人叹道:“勉强能活下去,幸好有个儿子在身边,粮食虽收得少,但他给地主做工,偶尔也接点商队货品搬运的劳力活儿,赚得几文补贴,不然咱一家都得饿死。”   “咱们泾阳离长安不远,年景再差,官府也不会坐视,不然伤了天子的面子呢,听说北方的真有人饿死了,唉!”老人摇头叹息。   李钦载安慰道:“今年似乎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您家一定丰收。”   老人笑了,浑浊的眸子里闪动着希望的光芒:“不错,确是个好年景,但愿年中莫再闹天灾了,老朽还打算存点粮去县城换点布头呢,咱一家子好几年没做过新衣裳了……”   李钦载抬眼看着青翠的麦田,道:“您家没个壮劳力,地里的活儿怎么办?”   老人挺起了胸,道:“我还干得动,虽说比年轻后生慢了些,但比他们稳当,村里剩下的几乎都是老人孩子,不能指望别人了,咱自己干。”   李钦载叹道:“修建行宫,一年半载可回不来,明年的春播怕是要耽误……”   老人叹了口气,道:“尽力吧,谁叫官上出了什么征调令呢,听说天子要去泰山封禅,这位后生,‘封禅’是个啥?”   “就是祭祀天地的仪式,排场很大,天子代黎民百姓向上天祈福呢。”   老人急忙道:“祭祀啊,那是大事,可不敢耽误。”   说着老人虔诚地朝天空拱了拱手。   李钦载笑道:“天子祭祀天地,您儿子修的是排场,地里的活儿可就辛苦您了。”   老人欲言又止,随即叹了口气道:“祭祀是大事,老朽不敢对天地不敬,不过说句犯忌的话,若是再迟两年就好了。”   “去年大旱,庄子里很多人差点没撑过去,许多人家都借了地主不少钱粮,今年指着还债呢,好不容易盼到个风调雨顺的年景,庄子里的劳力都被征调了,肯定影响收成……”   说着老人又惶恐起来:“不是老朽不赞成祭祀啊,对老天爷可不敢不敬,就是……唉,缓缓就好了。”   见李钦载沉默,老人起身又续了一壶水来。   李钦载却搁下陶碗,笑着向老人告辞,离开前,刘阿四悄悄搁了十几文钱,压在陶壶下。   走出老人的陋屋,李钦载又领着部曲们在村子里转了一圈,照例用讨水喝的借口,与庄户闲聊。   傍晚时分,李钦载终于离开了庄子,朝长安城赶去。   回到府里已是深夜,李钦载回到后院便睡了。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又领着部曲出城,这次去的是蓝田县。   第三天,第四天,每天都在关中各个村庄转悠,与庄户们闲聊。   这天夜晚,在赶回长安城的路上,刘阿四终于忍不住了。   “五少郎,小人知道您不赞同天子封禅,可您直接跟天子上疏劝谏不行吗?您这天天私访各个村庄,实在太辛苦了。”   李钦载叹道:“你觉得我向天子上疏劝谏,他会听吗?”   刘阿四挠头:“那就不知道了,可您这天天走访村庄,究竟是为了啥?”   李钦载淡淡地道:“有的事必须要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才有资格昂首挺胸说话。我要听到民间最真实的声音,见到民间最真实的疾苦,这些东西,在官员的奏疏上可见不到。”   刘阿四似懂非懂,只好道:“好吧,小人是个粗鄙武夫,不懂朝政国事,五少郎去哪里,咱兄弟们跟着便是。”   李钦载摇头道:“明日回甘井庄。”   ……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领着部曲们回到甘井庄。   进了庄子后没回别院,而是径自来到学堂。   此时是中午时分,学生们大约用饭去了,李钦载独自坐在课室里,盯着窗外葱翠的树林发呆。   许久之后,听到课室外嘈杂的笑闹声,学生们都回来了。   李钦载仍不言不动坐在课室里,第一个进门的是李素节,刚跨进门便赫然发现失踪了数日的李钦载,李素节欣喜地道:“先生回来了。”   说完便躬身行礼。   身后的小混账们也跟着行礼。   李钦载抬眼一扫,盯着李素节道:“你刚才进门迈的是哪只脚?”   李素节愕然:“呃,好像是左脚……”   “弥天大罪啊!来人,拖出去抽五十鞭!”   李素节大惊失色:“先生,以往您抽鞭子多少还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这次的理由竟已如此敷衍了吗?”   李钦载突然哈哈一笑,随即又沉下脸道:“罢了,吓唬你的,先生今日心情不好,看谁都不顺眼,你们最好莫惹我。”   小混账们闻言一凛,顿时噤若寒蝉。 第七百一十七章 尝尝疾苦   在甘井庄野鸡学堂里,李钦载向来是绝对权威的存在。   他的权威除了令人信服的学问和本事,还有鞭子,以及喜怒无常的脾气。   有了这三样,那些在长安城横行跋扈的权贵子弟们被治得服服帖帖,李钦载偶尔也反省自己,是不是对这些小混账们太严苛了。   直到上次的家长会,诸位权贵口口声声夸赞小混账们越来越懂事,李钦载顿时便理直气壮了。   教育弟子,当然是道理加棍棒,啊不然咧?把他们当祖宗供起来吗?   李素节等人站在李钦载面前,大气都不敢出。   先生刚才说得很明白了,今日心情不好,谁都莫惹他,就连最头铁的契苾贞此刻也老实得像只鹌鹑。   李钦载的心情全写在脸上,此刻表情阴沉,像堵门的债主。   “上次大考的成绩,你们让我很失望……”李钦载缓缓道。   李素节眼皮一跳,他知道先生这是开始认真找茬儿了,稍有疏忽便是一顿鞭子。   “先生,上次大考,您已罚过弟子了……”李素节小心翼翼地道。   李钦载一愣,随即又道:“你们同窗之间……”   话没说完,李素节赶紧道:“同窗情深,兄友弟恭,相亲相爱,与子同袍……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争吵殴斗了。”   说着李素节扭头朝身后一瞥,小混账们求生欲极强,二话不说,一人抱住一个国子监生,大家的拥抱热烈且深情,用肢体语言实实在在地表现出同窗情谊。   李钦载一滞,不死心地道:“每日的膳食……”   话没说完,李素节急忙又道:“弟子们深知农户耕种艰辛不易,每日膳食不敢丝毫浪费,皆是饭菜俱净。”   李钦载挠头,有点恼羞成怒了,思忖良久,突然一脚踹上李素节的屁股。   李素节捂着屁股愕然道:“先生,弟子何故挨揍?”   李钦载怒道:“说,刚才为何左脚先进门?”   李素节悲愤地长叹,李钦载踹出这一脚后,阴郁的心情莫名松缓了许多,哎,原来暴力使人快乐。   “收拾一下行装,明日我带你们离开庄子。”李钦载吩咐道。   小混账们一脸不解,李钦载又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几日我带你们搞个课外教学,你们用心看,用心听。”   众人仍不明其意,但还是老老实实行礼应是。   回到别院,李钦载刚准备抬腿迈进门,垂头一看,发现自己抬起的是左腿,于是立马收了回来,改抬右腿迈进门槛。   宋管事便迎了上来,恭敬地告诉李钦载,昨日渭南马县令又来了,催促李钦载征调甘井庄的青壮去蒲州。   李钦载于是派人转告马县令,明日便让青壮们出发。   深夜,崔婕躺在李钦载身边,懒洋洋地伏在他胸膛上,静静地聆听他强劲的心跳声。   “夫君这几日好忙,你在忙什么呢?”   李钦载叹了口气:“我若说我在忧国忧民,未免太伟大了,强行给自己加人设的样子。可我仔细想了想,这几日我干的事,好像真是忧国忧民,实锤了,没法解释。”   崔婕笑了:“忧国忧民的事,夫君不是一直在做吗?从神臂弓,到三眼铳,从灭倭国,到收吐谷浑,夫君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天生就是忧国忧民的英雄,为何不敢承认?”   李钦载揉了揉脸,神情有些疲惫:“我不想站在那么高的位置,因为站得越高,我的人生会被这些东西彻底绑架,说到底我其实是个自私的人,只是纯粹地想过好自己的日子,别人的悲苦,我或许偶尔才会发一次善心……”   “但是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坐视了,它决定了太多人的命运,大丈夫有所必为,我只能选择插手。”   黑夜里,崔婕的眼睛里倒映着月光,像黎明前的启明星。   “夫君是说天子封禅的事吗?”   “是。”   崔婕眼中露出担忧之色:“夫君会有危险吗?”   李钦载迟疑了一下,道:“眼下没什么危险,夫人放心。”   月光透过窗棂,映照在床榻上,李钦载依稀可见崔婕的神色间仍有些担心,于是搂紧了她笑道:“为夫我在吐谷浑经历过千军万马,我都活下来了,如今这点场面实在不够看,夫人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明日我要带弟子们出门几日,家里的事便拜托夫人操持了,荞儿还小,让他留在庄子里,夫人多监督他的学业。”   崔婕嗯了一声,正要说点什么,却见李钦载已是睡意朦胧,翻了个身竟已睡着了。   月光下,崔婕叹了口气,随即纤手抚上自己的小腹,又露出甜甜的笑,抱住李钦载的腰,也沉沉睡去。   ……   第二天一早,学生们在村口集合。   按照李钦载的吩咐,每个学生的穿着都是寻常的麻布短衫,腰间也只是随便系了一根布带,身上不允许佩戴值钱的饰物。   除了几十个学生,还有近百名庄户,他们自觉地排在学生后面,众人静静地看着人群前面的李钦载。   李钦载环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挥了挥手,下令出发。   庄户们都是粗人,没什么娇贵的性子,李钦载却受不了这份苦,早就提前让人准备了十几辆牛车马车,百余人坐上车,一路晃晃悠悠朝蒲州进发。   两日后,众人终于来到蒲州城外二十里的一处工地上。   众人下了车,一脸新奇地看着工地上热火朝天的场面。   工地占地约百亩,无数青壮正在搬运石块,夯地打基,穿着官服的官员手执图纸,正在与工匠商议着什么,远处炊烟袅袅,近处尘土飞扬。   李钦载都有些吃惊,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古代工程的样子,在这个完全依靠人力的时代,成千上万人聚集在一处,做着同一件事,场景很震撼。   一名官员上前,打量了李钦载一眼,道:“你们是……”   李钦载笑了笑,道:“我等是渭南县甘井庄的青壮,奉渭南马县令征调,庄子一共一百二十二人,来此听候官上吩咐。”   官员掏出一份名册,仔细找了一番,找到了渭南县甘井庄的人数,核对一番后,便用笔在名册上划了一道,然后指着远处的一座小山,让李钦载组织青壮去搬运山石。   官员安排过后便离开,身后的李素节等弟子们惊愕地看着李钦载。   “先生,咱们是来做苦力的么?”李素节讷讷道。   李钦载微笑:“难道是请你们来野炊露营的?”   李素节看着满头大汗的劳力们,脸色有点苍白:“可是……为何要弟子们做苦力呀?”   李钦载拍了拍他的肩,道:“你们出身富贵,偶尔尝尝人间疾苦不是坏事,乖,去干活吧,别逼我抽你们。” 第七百一十八章 从来如此便对么   来修建行宫的工地上看看,是李钦载早就计划好的打算。   既然决定劝谏李治封禅,那么就要将所有的准备工作做好,事关自己和家族的前程,在李治面前更不能信口开河,在李治面前说的每一句话都要有理有据。   “有理有据”四个字,只有自己亲身调查了,才有发言权,才能说得理直气壮。   当然,带学生来工地只是顺便。   这群小混账日子过得太安逸了,总要经历一下艰苦磨难,权贵子弟更须如此,不然将来教出一群何不食肉糜的废物混蛋,偏偏这群混蛋在若干年后还会当官,掌握权力,那对李钦载将是一种犯罪。   学生们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他们死活没想到,先生带他们出来竟然是要他们做苦力。   这与他们的身份太不相符了,这个年代的阶级是有非常森严的规矩的,出身皇室和权贵的他们,怎么可能去干苦力活儿?   李钦载也不废话,更没心情跟他们做什么思想工作,指了指前方的小山包,一言不发的沉默模样令学生们心中生惧,只好几人一组,走到山包前。   李素节赫然发现,山包前有十几个奇异的装置,正是李钦载曾经发明的滑轮组,后来被工部大量打造之后,显然已用在各种工程上。   滑轮上的铁链不停拉扯,一块重逾千斤的巨石就这样被轻易地抬起来,民夫们轻松地套上绳索,然后数十人合力抬起巨石,喊着号子朝工地上艰难地行进。   李素节兴奋地道:“先生快看,这滑轮组出自您的手,它们已经被用上了。”   李显也是一脸兴奋:“先生果真厉害,有了这东西,千斤巨物也能轻易抬起,仅此一物,不知省下多少劳力……”   李钦载朝滑轮组淡淡地一瞥,道:“一个小玩意儿罢了,你们记住,我教给你们的学问,最终是要用于实用,改善如今原始的劳动方式,学问若不能用于世人,则毫无用处。”   众弟子纷纷恭敬行礼受教。   师生在工地上的这番做派,显然有些引人瞩目,无数工匠和民夫们向他们投来好奇的一瞥。   虽然师生穿的都是寻常的粗布衣裳,可是肤色和气质是无法骗人的,这群人一个个皮肤白嫩,举手投足优雅不凡,气质里透着一股从容不迫。   这特么像是来工地扛包的?   一名官员终于忍不住走到李钦载面前,上下打量半晌,说话时客气了许多。   “尊驾……是来做工的?”官员问道。   李钦载点头:“当然,刚才名册里不是已经确认了么?我们难道不像?”   官员嘴角一扯,这特么的,多少有点侮辱人的智商了。   “尊驾莫闹,还请实话实说,工地里很多活儿呢,您这个样子哪里像是做工的?”   李钦载认真地道:“就是来做工的,我们这就开始干活了。”   说着朝学生们挥挥手,李钦载带头,将一块大石扛起,挣红了脸咬牙朝工地搬去。   见先生带了头,学生们身份再尊贵也不敢摆架子,于是一个个苦着脸,几人一组开始合力搬运石块。   官员在旁边愣愣看了半晌,然后转身掏出名册,一脸严肃认真地核对起来。   虽然不知李钦载的身份,可官员也不是瞎子,一眼就觉得这位肯定是个有身份的人,也不知是哪家权贵的子弟,吃饱了撑的来工地找乐子。   待他们的身份确认后,官员一定要上报的,谁知道这群人究竟是何方大佬的子弟,万一在工地上有什么三长两短,他这个官儿还做不做了?   核对名册的同时,官员还是非常谨慎地给李钦载师生们换了个轻松的活儿,不再让他们搬石块,而是负责清点工料记账。   一直干到晚上,李钦载等人回到民夫们临时搭的窝棚里,学生们精疲力尽瘫倒在草席上,大声哀嚎哭诉今日的艰苦。   李钦载也累得不行,养尊处优久了,真的受不了长时间的劳作,虽说没做什么苦力活儿,但仅仅在工地上站了一整天,走来走去忙着清点记账,也不是他们这些富贵子弟能忍受的。   没关系,这几日就当健身了,看着弟子们一个个痛苦哀嚎,李钦载的心理顿时平衡了。   自己虽然不争气,旁边不是还有一堆更不争气的么?相比之下,自己已经很优秀了。   师生们就这样在简陋的窝棚里勉强睡着了,第二天一早,李钦载招呼众人起来,继续干活儿。   弟子们又是一阵哀嚎,但在先生目光的压迫感之下,众人不得不起身。   干活前有膳食,官府免费供应的,一个野菜团子,半块面饼子,这就是早餐的全部,官府一天只管两顿饭,这是其中的一顿,下一顿大约在下午时分。   以李钦载刁钻的口味,这种东西实在难以下咽,李钦载吃了几口面饼,剩下的野菜团子送给了李素节。   李素节大喜过望,吭哧吭哧几下吃完。   待众人吃饱后,李钦载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包夹了肉干的饭团和一只肥嫩的鸡腿,在众弟子惊愕不解的目光下,淡定地一口一口吃完。   见众人一脸受伤地看着他,李钦载气定神闲地道:“有事弟子服其劳,无事先生先吃饱,咦,居然特么的押韵了……”   “以后你们学有所成,自己收弟子时,也可以拥有这样的特权。”   众弟子沉默半晌,渐渐释然。   先生不当人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何必如此计较。   收拾过后,师生整理行装,继续去工地干活。   李素节跟在李钦载身后,不解地道:“先生欲磨练弟子人等,弟子可以理解,可是先生,除了这个原因,您还有别的目的吗?”   李钦载眼睛看着热火朝天的工地,淡淡地道:“我只是想亲眼看看,一座仅供你父皇临时歇脚的行宫,是如何一砖一瓦建起来的。”   李素节愕然道:“就为了这?”   “你觉得无所谓?”李钦载微笑。   “可是……父皇欲封禅泰山,建行宫不是很正常吗?从古至今的帝王封禅,都会建行宫的。”   李钦载沉默许久,轻声道:“有一位我很喜欢的文人,他说过一句话,‘从来如此,便对么?’” 第七百一十九章 身份暴露   鲁迅曰:“这句话特么真是我说的。”   从古至今都在干的事,就一定正确吗?   李钦载不觉得,他也想学大唐一样,包容世间的一切,可他做不到包容穷奢极欲的陋习。   一边是富丽华贵的行宫,如坠天堂云雾,触目所见,皆是金光闪闪的奢华。   一边是百姓忍饥挨饿,挑起千斤重担,只为帝王轻狂的欲望。   一人之骄奢,万人之苦泪。   帝王的欲望,不该建立在生民的痛苦之上,至少李钦载所喜爱的大唐,不该如此。   看着眼前这座占地数百亩的行宫规模,李钦载摇了摇头。   耗费如此巨大,它的作用仅仅是李治路过的时候睡一晚,或许归途时还会睡一晚。   数万民夫一砖一瓦耗时一年盖起来的宫殿,对李治来说不过是一家快捷酒店,第二天就走人。   而国库却要为此付出海量的银钱和粮食,以及无数青壮的徭役劳动。   可笑吗?   李钦载只认为这是伤害国本,为了这次封禅,李治给正在奔向盛世的大唐狠狠踩下了一脚刹车。   李素节似懂非懂地看着先生,从先生阴沉的表情和语气里,李素节察觉到,先生其实并不赞同父皇封禅泰山。   “先生,您对父皇封禅……”李素节欲言又止。   李钦载也不解释,拍了拍他的肩,道:“这座行宫,是你父皇要修建的十几座行宫之一。”   “从此地到泰山,不仅要建行宫,还要修路,固堤,补墙,地方官员为了让陛下看到太平盛世的样子,他们会不惜代价,不计人力物力,为的只是给你父皇留下好印象,让你父皇以为盛世真的来了。”   “工部的官员不是让咱们清点工料记账吗?咱们好好记下,看看仅仅一座行宫需要耗费多少工料,多少钱财物力,多少青壮劳工的苦累血汗。”   师生们在工地继续整日的劳累,谁都不会想到,大唐的一位县侯领着众多权贵子弟和国子监生,在行宫的工地上做起了苦活儿。   弟子皆是富贵出身,昨日的劳累已令他们有点难受了,今日很多人开始受不了,趁着干活的空档,他们抓住一切机会摸鱼偷懒。   一旦监督的官员和工匠不注意,他们便一屁股坐在地上,揉着酸疼的大腿,脱下鞋子挤脚上的水泡,痛得龇牙咧嘴还不敢大声喊痛,怕引来监工的呵斥。   在这里,他们彻底放下的身份,只把自己当成普通的青壮劳力,与所有人一样,做着辛苦又繁琐的工作。   若是一直这样下去,倒也合了李钦载的心思,他带弟子们来此,另一个目的就是为了磨练这些富贵子弟。   出身好不过是投胎技术强,这些不事生产的家伙尝多了爱情的甜,大海的咸,也要让他们尝尝生活的苦,不然人生会缺失的。   可惜李钦载的目的终究还是有了一点变故。   快到傍晚时,李素节等人已经迫不及待收工了,简陋的窝棚再破烂,味道再难闻,至少也比工地上强多了。   于是众人摸鱼的频率越来越高,终于引来了一名监工官员的注意。   官员走到李素节等人面前,指着他们便是一通大骂。   小混账们都是权贵子弟,李钦载平日里打骂他们都能接受,先生嘛,教育弟子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可眼前这个连品级都够不上的小官吏算哪根葱?你敢叱喝我们?给你脸了!   就在官员骂得起劲时,脾气火爆的契苾贞不高兴了,也不跟他废话,抬手便朝官员脸上狠狠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官员脸上顿时留下一道五指红印。   官员惊呆了,捂着脸怔怔地看着契苾贞。   “你,你敢殴打官上,不想活了!”官员一脸震惊地道。   众弟子听到动静,纷纷围了过来,契苾贞此刻索性也懒得装了,脸往上仰,用鼻孔瞪着官员,手指嚣张地一下一下戳着官员的胸膛。   “狗杂碎,你什么身份,我什么地位,轮得到你来教训我?”   众弟子突然爆发出一声喝彩。   这才对嘛,这才是咱们纨绔子弟的本色。   官员大怒,当即便尖声叫差役,一众小混账却面露冷笑。   百姓怕官,但他们可不是百姓。   于是李素节等人上前一步,将契苾贞和官员围在中间,仿佛一群饿狼盯住了绵羊。   官员脸色变了,这时他才意识到,眼前这群人恐怕不是什么平民百姓,看他们有恃无恐的样子,应该是有来头的。   这时李钦载终于慢吞吞地走来,弟子们立马噤若寒蝉,自觉地让开一条道。   李钦载左右一扫,淡淡地道:“发生何事?”   官员盯着他道:“你是为头的?”   李钦载没理他,转身看着契苾贞。   契苾贞指着官员道:“他骂弟子,弟子抽了他,就这样。”   李钦载哦了一声,道:“既然占了理,就无妨。”   众弟子心中一阵温暖。   先生对他们虽然严苛,但在外人面前,他还是很护犊子的。   李钦载说着又望向那名挨了耳光的官员,淡淡地道:“你骂了人,我的弟子抽你,有来有往,合乎礼数,接下来你打算如何?是要把我们拿进大牢,还是论一论道理?”   “尽管说,都可以,我们配合你来。”李钦载语气一顿,却又道:“不过要拿我们下狱的话,后果怕是你一个小小的官员承受不住。”   身后李素节等一群街溜子顿时笑开了,不停地起哄。   “把我们抓进去吧,求你了,抓我们下狱吧,牢房里也管饭吧,还不用干活,多好。”   官员气得脸色铁青,正要横下心叫差役拿人,不远处却听到一声惊呼。   李钦载扭头望去,却见昨日那名工部官员匆匆赶来,他的身旁赫然竟是渭南马县令。   马县令一脸震惊朝李钦载飞驰而来,跑到李钦载面前上下打量着他,良久,马县令一跺脚:“还真是你,李县侯,您这是……唉,您玩归玩,莫害下官呀,堂堂县侯怎能做此劳苦之事。”   工部官员见马县令确定了李钦载的身份,顿时一凛,急忙朝李钦载躬身行礼,脑子里却仍在嗡嗡作响,怀疑人生。   天子钦封的县侯,穿着粗布衣裳来工地干苦活儿,如今的权贵都无聊到这个地步了吗? 第七百二十章 完美交接   马县令这一趟来得冤枉。   工部官员发现李钦载这群人来历不凡,绝不像是寻常庄户,再三核对名册后,还是不放心,连夜派人向渭南马县令查实。   派去渭南县衙的人将李钦载的模样气度描述了一番,马县令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   听人描述的样子,这货分明就是李县侯本侯啊。   至于李县侯带去的人,那么年轻,穿着粗布衣裳却一个个公子哥气派,马县令自然知道李钦载在甘井庄办了个学堂,收的弟子不是皇子便是权贵败家子,来头一个比一个大。   现在李县侯居然带着这些弟子去工地搬砖?   你们会玩是你们的事,特么别连累我好不好?   你们无论是谁在工地上划破了个口子,对马县令来说都是弥天大祸。   你辖下的人,跑到蒲州的工地上受了伤,自己在脖子上抹一刀以谢天下吧。   没错,人治大于法治的社会里,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确定是李钦载和那些富贵弟子后,马县令立马从渭南县衙出发,赶了一夜的路,来到蒲州的行宫工地上。   一边擦着脑门的冷汗,一边朝李钦载行礼,目光不经意一瞥,特么的!四皇子郇王殿下,七皇子英王殿下,还有契苾大将军的次子,上官侍郎的孙子,许左相的次子……   这特么是怎样的神仙组合啊。   此刻这些权贵子弟一副庄户打扮,穿着粗布短衫,脚上穿着草鞋,白皙粉嫩的小腿裸露在外,上面沾满了泥点儿,脸上也是黑一块红一块。   一群人看起来活脱刚从北方逃难过来,路上顺便还被盗匪洗劫过一遍的难民……   马县令腿都软了,脸色苍白抖抖索索,上前一个个见礼,从头拜到尾,腰都没直起来过。   契苾贞与工地的官吏争执,此刻正在气头上,见马县令行礼,契苾贞指着他望向李素节:“这货是谁?”   李素节对马县令这种小人物也不认识,甘井庄学堂藏龙卧虎,马县令对甘井庄从来都是绕着走,对这些权贵子弟敬畏莫名,平日里面都不敢见。   “应该是个官儿吧?”李素节打量马县令。   马县令急忙自我介绍:“下官是渭南县令马伏山,拜见契苾小公爷。”   契苾贞指着马县令道:“管你啥官儿,让开!兀那孽畜,给我过来,刚才的事咱俩再划个道儿,这事儿没完。”   马县令立马闪身躲到一边,安心当一个吃瓜群众。   蒲州工地上的事儿,可跟他渭南县令没关系,你们爱咋咋。   刚才与契苾贞争执的官员,此刻见几位上官对这群人都是一脸敬畏恭敬,情知自己惹到大人物了,脸色瞬间惨白,再无盛气凌人的表情,而是战战兢兢上前。   “下官,下官不知……”   契苾贞一挥手打断了他:“废话少说,接下来啥章程?是拿我下狱,还是揍我一顿?你说,我全接着。”   官员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下官知错,请贵人恕罪,实在是不知您的身份,无意冒犯贵人……下官给您赔罪了。”   说着官员长揖一礼,久久不起身。   契苾贞还要抖抖威风,旁边的李钦载不耐烦了,你一个配角,戏咋那么多?抢镜了知道吗?   “差不多行了,要抖威风,回长安城抖去。”李钦载冷冷道。   一脸嚣张的契苾贞立马收起表情,眨眼间变得毕恭毕敬,老老实实应是。   变脸之快,令旁边的人叹为观止,工地上的几名官员都将眼神望向李钦载。   如果这群人一个个都是不好惹的小魔王,这个带头的年轻县侯淡淡一句话便轻轻松松压制了他们,那么这位年轻县侯显然更不好惹……   工部官员挥了挥手,令围观的几名官吏散去,然后才上前殷勤见礼。   官员的心里有点悲愤,却不敢表露出来。从马县令口中,他得知眼前这位竟是名震天下的英公之孙,深得天子宠信的重臣。   如此显赫的身份,你特么来我工地上搬砖?   想害死我可以直接送把刀,没必要搞得如此隆重的。   李钦载应付了几句,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才两天就暴露身份了,接下来他要继续在工地上干活,怕是没人敢给他安排工作了。   马县令躬身将李钦载请到一旁,这才苦着脸道:“李县侯,您莫害下官呀,朝廷征调的是劳力,您咋还亲自上了呢?”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甘井庄出青壮一百二十二名,包括我和弟子们在内,一个都不少,我不是青壮吗?我看起来不像劳力吗?亲自上有何不可?”   马县令快哭出来了:“您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手上稍微划破一点皮,陛下都不会饶了下官,李县侯,您发发慈悲,算是救下官一命,如何?”   李钦载神色悻悻。   当然选择答应啦,不然还能怎样?身份暴露,他和弟子们在工地上也混不下去了。   “马县令勿忧,就当是个玩笑,其实我只是带弟子们出来游历一番,让他们体会一下民间疾苦,免得教出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败类,放心,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李钦载和颜悦色安慰道。   马县令深深地看着他。   什么带弟子出来游历之类的鬼话,他半个字都不信。   这位李县侯行事颇为古怪,来行宫工地上搬砖必然有原因的。   不管什么原因,马县令不想知道,更不想掺和,他只想赶紧把这尊大神毕恭毕敬地请走。   “不走,我还要继续带着弟子游历呢,你忙你渭南县的事,莫管我。”李钦载断然拒绝。   马县令还要再劝,李钦载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   他的脾气不算好,废话多说几句便已不耐烦了。   马县令不敢再劝,只好转身找到工部官员,将李钦载和他的弟子们的身份详细地告诉了他。   马县令越说心里越敞亮,眼睛大放异彩。   对呀,这里是蒲州,不是我渭南,李县侯和弟子的身份也跟工部官员交代了,这分明是完美交接呀,接下来他们不管发生什么事,与我渭南县令何干?   重重一拍大腿,马县令说完后,不待工部官员反应,扭头便飞奔而遁,留下工部官员一脸懵逼地看着马县令离去的方向。 第七百二十一章 念头通达   念头通达后,马县令顿时解脱了,拂衣而去一骑绝尘,欢天喜地的样子仿佛去参加前妻的婚礼。   工地上,工部官员懵逼了。   等马县令跑远了,他才反应过来,我特么是不是被坑了?   一位县侯,两位皇子,还有好几位朝中大佬的子弟,这堆烫手山芋被马县令毫不犹豫地塞到他手里,有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   马县令跑了,工部官员望向李钦载的目光也变了。   过年祭祀自己的祖宗牌位都没如此恭敬过。   “再给咱们安排点活儿呗?”李钦载试探着道。   工部官员一惊,脑袋摇得像五档电风扇:“绝不!除非您从下官的尸体上踏过去!”   表态如此悲壮,李钦载只好黯然叹息:“果然……失业了。”   身后的小混账们长松一口气,权贵出身的子弟都是好逸恶劳的,若不是先生逼他们,谁愿意累死累活的遭这份罪?   影视剧里富家子弟吃一次路边摊如同发现了宝藏,隐瞒身份非要装成平民百姓,干起苦活累活不但不抱怨,反而一脸新奇雀跃……   这种人若不是天生喜欢受虐,就是天生的戏精。   除了那位众所周知的王校长,没有哪个富家子弟真喜欢路边摊和干苦力。   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种事,能免则免,不然手里那么多钱留着清明节烧过去吗?   “先生,工地不让咱们干活了,咱们是不是……”李素节小心翼翼地问道,言下之意很明显,体验两天疾苦够了,该回家了。   李显也凑了过来:“先生,弟子保证回到学堂后潜心向学,孜孜不倦,今年一定考个好成绩。”   众弟子一脸期盼地盯着李钦载,大家都不想在工地上干活了。   李钦载当然不会让大家失望,于是微笑道:“在先生面前,你们的意见重要吗?”   众弟子一愣,神情顿时沮丧起来。   “读书不用功,干活也不积极,文也不行,武也不行,你们想当废物我不拦着,反正不是我亲生的,但你们以后从学堂出去莫说是我的弟子,我丢不起那人。”   这话有点难听,弟子们神情讪然,纷纷低头不语。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你们养尊处优,是因为投胎投得好,除此一无是处。但你们难道真打算就这样碌碌一生混吃等死?你们的下一代,下下一代呢?‘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你们的富贵能延续几代?”   所有人脑袋垂得更低了,李钦载惯来毒舌,可刚才这番话没有讽刺,没有嘲笑,只有浓浓的语重心长,偏偏这一席话,却深深刺痛了众人的心。   李钦载叹了口气:“我不愿跟别人讲大道理,人生是自己的,想怎么过是你们自己的事,苦口婆心这种事儿,我最讨厌干了。李素节,你来带队,将所有人都带回甘井庄。”   李素节一愣:“先生,您呢?”   李钦载淡淡地道:“我要留在此地,事没办完,我不能走。”   刚刚一席重话,令弟子们心有触动,闻言纷纷行礼请缨:“弟子愿与先生同往。”   李素节垂头道:“先生,弟子知错了。谢先生教诲,先生若有未办之事,弟子愿服其劳。”   所有人纷纷躬身,异口同声道:“弟子愿服其劳。”   李钦载环视众人,眼中终于露出几分笑意。   “既然你们都留下,那就给我搭把手。”李钦载缓缓道:“咱们的身份既然已暴露,估摸没法干活了,但咱们不能走,这几日就住在工地旁……”   “李素节,你给大家分工,两三人一组,跟工部官员打听这座行宫的预算,用料,人工,饮食等等,我要具体的数据。”   李素节刚要领命,随即又迟疑起来:“先生,这些数据都是工部所造,他们怕是不肯轻易给咱们看……”   李钦载嗯了一声,突然一脚踹中他的屁股。   “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劲儿呢?你们在长安城猖狂横行的混账气质呢?该跋扈的时候你跟我装纯情,工地上干了两天活,脑子都干傻了?”   李素节等人的神情顿时浮起明悟。   对啊,我们是无法无天的纨绔混账啊,对那些工部官员用得着讲礼数吗?   完全不必任何套路,拿出自己的本色,什么目的达不到?   跟马县令一样,小混账们的念头瞬间也通达了。   然后,李钦载亲眼看着这群混账的表情和眼神渐渐开始有了变化,那是一种猖狂,邪恶,桀骜,以及蛮不讲理等等元素糅合在一起的表情,非常欠揍。   想想自己当年也是这般模样横行长安,李钦载顿时觉得无地自容,好想狠狠扇自己几耳光。   既丑,又蠢,还装。   偏偏他们自己还洋洋自得,以为这是一种风光。   李钦载暗暗决定,这群混账在学堂里至少要待够五年才放他们毕业,不然自己好不容易攒出来的声誉和名望,会被这群混账败得干干净净。   重重叹了口气,李钦载无奈地道:“虽说是本色演出,你们多少收着点儿……”   众混账立马对自己的表情来了个微调,效果不尽人意。   李钦载嫌恶地挥手:“都滚!”   ……   接下来的两日,李钦载和弟子们仿佛在工地边定居了似的,虽然官员不敢给他们安排活儿,可李钦载每天却无所事事在工地上闲逛。   工部官员满头雾水,只见这位年轻的县侯跟工匠聊天,跟监工聊天,跟民夫聊天,见人就聊。   就连路边的狗趴在阴凉处吐舌头,这位李县侯也满脸和煦地凑过去,跟狗聊起了爱情,婚姻和家庭,聊得那条狗直翻白眼,显然单身的它感觉有被冒犯到。   如果说李县侯的举动还算人畜无害的话,他的那些弟子这两日可就真成了工地上的祸害了。   四皇子李素节带头,每一位权贵子弟领着两个国子监生,分成几组在工地里到处找官员工匠和监工询问。   工部预算是多少,每日提供民夫的粮食所费几何,采石伐木人工多少,工料几何等等,只要是工地上关于数字的人力物力,他们都不厌其烦地问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用笔认真地记下来。   这些弟子来头太大,官员们不敢得罪,但有些数据实在敏感,里面多少有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不敢不说,又不敢全说,搞得很矛盾。 第七百二十二章 深宫得讯   举凡官方工程,无论规模大小,账目方面都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有虚报的,做假账的,以次充好的等等,论起这些手段可谓琳琅满目,简直大开眼界。   蒲州这座行宫的工程自然也不例外。   小混账们仗着自己的纨绔身份,大摇大摆在工地内出入,如入无人之境,官员监工们不敢怒更不敢言。   他们要看什么,只能任由他们看,旁边还得有人陪同。   他们要什么数据,当然也痛快地拿出来给他们看。   总之,在这片工地上,小混账们的任何要求,官员们都不敢拒绝。   几日以后,李素节拿着一摞账簿兴冲冲地找到李钦载,并表示完美地完成了任务,工地的用料和各种开支账目都弄到手了。   李钦载接过来随手翻了几页,然后面露冷笑。   这账簿做的真是……辣眼睛。   仅仅只看了几行,李钦载至少发现了五处问题,每一项基本都虚报了两三倍。   虚报的钱最终流向了谁的口袋,李钦载懒得查,本来就不是什么查账的朝廷钦差,而且他也没兴趣。   水至清则无鱼,朝廷做出如此庞大的工程,若指望下面办事的官员一个个清廉如水,是不是太可笑了?   一块猪肉放进冰箱,过一道手都得沾点油花儿呢,更何况是动辄数十万贯的大工程。   李钦载不是什么律政先锋,更没有道德洁癖,他要做的是掌握数据,以此为依据劝谏李治。   查腐惩贪的事儿,轮不到他来管。   “干得不错,”李钦载拍了拍手里的账簿,朝李素节笑了笑,赞许道:“总算干了一件靠谱的事儿,今晚奖励你一只鸡腿。”   李素节喜滋滋地谦虚了几句,随即若有所思道:“先生,弟子看这些账簿,数目似乎不对,比如上面记的采买工料,价格有点高……不,不是有点高,是非常高,里面怕是有名堂……”   李钦载摆了摆手:“那不是咱们该管的事,天子没有赋我查缉之权,你我不能逾越。”   李素节不解地道:“先生,见罪而不究,岂是人臣之道?”   李钦载叹了口气,笑道:“再过十年你就知道,世上的黑暗只能控制,不能灭绝。”   “为何不能灭绝?”   “因为有黑才有白,有阴才有阳,黑白并存,阴阳相济,才是真实的世界,所谓的人人如贤,不过是臆想出来的理想罢了。”   李钦载垂头看着手里的账簿,又幽幽地道:“这些账簿能让你们轻易拿到手,说明它……”   李钦载说到这里突然停下,然后摇了摇头。   能轻易拿到的账簿,大概率是假账,不客气的说,是工地上的官员为了糊弄李素节这些纨绔子弟,而让人故意胡乱编造的账簿。   李钦载敢肯定,真正递上朝廷,供宰相尚书们查看的,一定是另外一本账簿,那个账簿虽然也会有水分,也会有见不得光的东西,但不会太离谱,否则便是引火烧身。   见面前的李素节一脸成就感的样子,李钦载也不忍心打击孩子。   “素节啊,你还是努力学好数学吧,不然账簿都看不明白。”李钦载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   “先生,弟子看明白了啊。”李素节茫然地道。   李钦载摇摇头:“看懂了账簿数字背后隐藏的讯息,才叫真明白。”   ……   太极宫。   番薯种到甘井庄的地里后,李治和武后都很高兴,这种高兴的情绪延续了好些日子。   粮食问题,是困扰历朝历代帝王的终极问题,不夸张的说,解决了粮食问题,剩下的基本都不算问题。   从古至今,改朝换代的源头,是“吃不饱”。君不见各个朝代的更迭,起因都是大灾,大灾之后便是大变,快饿死的农民自发也好,被煽动也好,总之,揭竿而起,天下易主。   如果有一种粮食,亩产有五千斤以上,不占良田,不惧旱涝,广泛种植之后,百姓还会为粮食而发愁吗?   百姓肚子填饱了,哪个吃饱了撑的还会起来造反?   一种高产的粮食,能延续一个国家的国运,在古代纯农业社会来说,这绝非夸张。   所以李治和武后从甘井庄回来后,心情一直很不错。   他们知道番薯这种新粮食对大唐社稷,对李家皇族的意义是何等的重大,李治几乎每天都要掰着手指算日子。   “番薯种下去已十多日了吧?听禁卫来报,已经发芽了,叶面有小指宽,离成熟还有……嗯,好几个月呢。”   李治算了算,又摇摇头,露出焦躁之色:“好粮食咋都长得那么慢,朕真是度日如年啊……”   武后轻笑道:“陛下勿急躁,不管什么粮食,等它收成总要些时日的,陛下每天都数着日子,越数越觉得日子难熬,不如先忘了它,待过几个月,陛下便会突然发现,收成已在眼前了。”   李治含笑点头:“皇后说得甚是,朕安心等着便是,就算今年收成了,还要留种,还要推及,估摸得要好几年才能在大唐广泛种植,这是千秋功业,惠泽后世千百代的大事,急不得。”   武后又笑道:“番薯可是在陛下的麟德年被发现的,无论它普及天下需要多少年,至少史官的笔下,陛下这桩功绩可是了不得,必须浓墨重彩记下来呢。”   “去年末,大明宫含元殿外,宫人发现瑞兽麒麟的脚印,显然是上天赐给陛下的祥瑞,您看,今年是不是诸事皆顺了?陛下既收了吐谷浑,又发现了新粮种……”   “趁着万事皆顺的当口,得让三省抓紧动工,莫耽误了陛下封禅泰山,不然臣妾担心陛下迟迟不登泰山表示谢意,老天爷会见怪呢。”   李治神情一凛,点头道:“不错,各地的行宫和修路必须加快了,钱粮之事,不妨向民间地主士绅暂借,既然景初发现了亩产五千斤的新粮食,还怕朕还不起吗?”   夫妻俩又聊了几句,李治不经意地打了个呵欠,似有春困之意,武后便识趣告退,离开了大殿。   走出大殿没多远,一名宫女走来,凑在武后耳边说了几句话。   武后脚步一顿,一双黛眉蹙了起来。   “李景初没事跑到蒲州去作甚?还带了那些弟子,查问什么账簿,陛下可有给他封任职司?”   宫女摇头:“奴婢查阅了最近吏部的公文,没发现李县侯被陛下封任官职……”   武后眉头越皱越紧。   这个李钦载,没事又搞什么名堂?蒲州行宫与他何干?   “工部的官员来禀,说李县侯和他的弟子们刚去工地时隐瞒了身份,甚至带着弟子们主动干起了苦力活儿,身份暴露之后也不走,让他的弟子们到处搜集行宫建造所费的工料开支……” 第七百二十三章 真正的账簿   李钦载的举动,根本瞒不住任何人。   工部官员也不傻,见他带着弟子到处搜集建造行宫的各种数据,行为如此诡异,在搞不清李钦载的动机,又不敢当面阻止,当然要往上报了。   工部官员报到尚书那里,尚书也摸不准李钦载的目的,不知道李钦载是奉了李治的旨意在干什么秘密的差事,或是他自己一时兴起在打算在工地上搞事情。   尚书捉摸不定之余又不好装聋作哑,于是把消息报进宫里。   武后刚走出大殿,便得知李钦载在蒲州行宫的工地上行为诡异。   “他是带弟子出来游历,让他们长长见识,还是对行宫工地有别的目的?”武后蹙眉喃喃自语。   宫女站在一旁不敢说话,以她的身份,不配参与这个话题。   左思右想,武后还是想不通,不由气得咬了咬牙:“这个李景初,总不让人省心,他究竟要作甚?”   想不通索性不想了,反正李钦载没做出什么影响行宫建造的事情,武后也懒得猜测李钦载究竟有什么目的。   正要回后宫休息,武后刚迈开脚步,随即又停下了,转身看着宫女道:“你刚刚说,李钦载让弟子搜集建造行宫的工料账目?”   宫女垂头道:“是,工部的官员是这么说的。”   武后喃喃道:“他是发现了建造行宫的官员手脚不干净,还是说……”   还有一种可能,李钦载或许不想让行宫顺利建造下去,于是打算在账目上找理由,也就是说,他反对天子封禅泰山?   武后心中一凛,不得不说,作为皇后,武后的智慧和敏感性都是顶尖的,一个念头便猜到了李钦载的用意。   随即武后的眉头越皱越深。   天子封禅泰山,不仅对李治重要,对她更重要。   当初撺掇李治封禅,武后可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深思熟虑过后才开口的,因为李治封禅泰山时,作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她是要站在李治身边的,武后比李治更需要这里面的政治意义。   她绝不允许任何人破坏这件筹谋已久的盛事,李钦载也不行!   “派人出宫,传本宫之命,请李钦载入宫一叙。”武后语气冰冷地道。   ……   白天喧嚣的工地,太阳落山以后渐渐恢复了平静。   但仍有少量的匠人举着火把,在工地上敲敲打打,官员们各自巡弋着四周,都在想办法如何加快工期,上面催得紧,没人敢耽误,提前完成的话,不大不小也算一笔政绩。   寂静的工地边,有一片黑暗的密林,林子不大,里面草木繁盛,天黑后让人望而生畏。   李钦载此刻便坐在密林外的一株被砍倒的木墩上,四周漆黑的环境让他心里有些发毛,可还是强自镇定地不言不动。   虽说自己为大唐立过不少功劳,开疆拓土什么的,李钦载早已名震天下,被无数百姓视为大唐的英雄。   但……英雄也是怕黑的好不好,就算唯物主义者不怕鬼,可谁能保证密林里没有别的东西?这年头生态环境好得离谱,各种凶猛的野生动物到处乱跑,谁知道密林里会不会突然窜出一只老虎把他叼跑?   英雄又如何?老虎吃起来味道还是一样。   独自坐在密林边,李钦载惴惴不安地不停扭头朝密林里望去,双腿随时保持抱头鼠窜的姿势。   不知坐了多久,刘阿四终于领着一名官员悄然走来。   李钦载长长松了口气,这货再不来的话,自己这英雄的人设怕是要崩……   “五少郎,人带来了,工部主事王敏之。”刘阿四在李钦载耳边轻声道。   李钦载嗯了一声,低声问道:“钱给到位了吗?”   “给了,二百贯钱,王主事答应了。”   李钦载点了点头,起身掸了掸屁股上的灰尘,朝这位工部主事拱了拱手,笑道:“王主事,久仰久仰。”   王敏之惶恐地躬身行礼:“下官王敏之拜见李县侯。”   李钦载摆手,又指了指四周漆黑的环境,笑道:“事关机密,就不点火把引人注目了,咱们快点把事儿办了,然后一拍两散。”   王敏之一愣,毕竟是初识,他还无法适应这位李县侯的说话方式。   片刻之后,王敏之才陪笑道:“是是,李县侯有探幽寻梅之兴,点起火把未免失之风雅,实为焚琴煮鹤也。”   “不要说那么多废话,什么探幽寻梅之兴,你我选在此处见面,分明是干见不得人的事。啊不然咧?跟你花前月下幽会吗?”李钦载很直白地道。   王敏之被这句话噎得直翻白眼儿,又不敢发作,只好努力强笑。   “东西带来了吗?”李钦载朝他伸手。   王敏之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摞纸,双手捧着恭敬地递了过去。   李钦载接过,也没翻阅查看,转手朝刘阿四手里一塞,又道:“这份账簿,你保证是真实无误的?不会胡编乱造一本账簿敷衍我吧?”   王敏之指天发誓道:“下官以祖宗名义起誓,账簿绝对真实,下官负责记账,这本账簿是下官原封不动腾抄下来的。若有一字虚假,下官甘愿领罚。”   李钦载眯起了眼,道:“拿你家祖宗发誓也没用,若被我发现有误,下场可不是丢官下狱那么简单,以我的身份,要弄死一个主事,实在太容易了。”   王敏之急忙惶恐地道:“下官保证账簿是真实的,若有半点虚假,下官愿自戕谢罪。”   李钦载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如此,咱们的交易圆满完成,此后无论出现任何事,都牵扯不到你头上。”   王敏之心头忐忑不已,小心翼翼地道:“李县侯,恕下官多嘴问一句,您要这些账簿究竟要作甚?”   李钦载微笑道:“要不等回头我写一份详细的条文给你,向你一五一十禀报我拿这账簿干啥去了,好不好?”   王敏之再蠢也听懂了这句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于是急忙道:“不敢不敢,下官只求李县侯守口如瓶,莫将下官牵扯出来。”   李钦载嗯了一声,不自觉地扭头看了看身后的密林,胳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天色不早,王主事若仍有探幽寻梅之雅兴,不妨自往,我就不奉陪了。”   王敏之当然也没兴趣在这鬼地方待下去,于是二人作别,王敏之换了个方向,从密林的另一侧悄悄回了工地。   李钦载看着刘阿四手里捧着的账簿,神情渐渐浮上忧色。   该准备的东西都差不多了,可是接下来如何向李治劝谏,用怎样的方式能够既不激怒李治,又能将封禅泰山的事劝阻下来?   这事儿实在太伤脑筋,李钦载宁愿在吐谷浑跟吐蕃军再打几场,也不想在这不见硝烟却凶险万分的战场上晕头转向。   “阿四,准备一下,明日一早离开蒲州。”   刘阿四问道:“咱们是回长安城吗?”   李钦载凝视漆黑的夜空,淡淡地道:“不,回甘井庄。” 第七百二十四章 武后急召   第二天一早,刘阿四等部曲收拾了行装,李钦载领着弟子们走出窝棚。   他们的身后,跟着工部几名官员,一个个努力掩饰着雀跃的表情,演技精湛的居然还能挤出恋恋不舍的模样。   这群货终于要走了!   最近这几日,在李钦载和弟子们的身份暴露之后,官员们可谓是度日如年,每天都在煎熬中度过。   尤其是那些来头不小的弟子们,在工地上吆五喝六,脾气一个比一个暴躁,对官员们动辄便是一通骂,骂了还不敢还口,惹不起。   身份暴露后,纨绔子弟们索性不装了,这群街溜子整天在工地上游荡,像极了一支非法强拆队,领头的还是个护犊子的县侯。   这样的神仙组合,实在是人憎鬼厌。   盼星星盼月亮,这群祸害今日终于要走了。   官员们雀跃的心情忍得很用力,李钦载看在眼里,也不点破。   相比官员的雀跃,小混账们更雀跃。   权贵子弟谁会愿意整天在这破工地上转悠?餐风露宿不说,每天与先生同吃同睡,时刻感受来自先生的该死的压迫感。   不过小混账们的演技还是可圈可点的,先生带他们出来的目的是游历磨练,此刻终于要走了,当然不能露出高兴的表情,不然就有点欠揍了。   “先生,这几日弟子受益良多,今日突然要走,弟子还真有点舍不得啊……”李素节无比唏嘘地叹道。   旁边的李显也立马凑了过来,沉痛地道:“先生说过,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弟子在这工地上磨练多日后,确有所悟,先生所言极为有理。”   契苾贞居然也不甘寂寞地附和道:“没错,弟子也学到了很多,可惜欢乐的时光总是太短暂……”   身后国子监的监生们见这群街溜子如此不要脸地说着昧良心的话,顿时也纷纷表态。   “没错,受益良多,依依不舍。”   “世间万物皆学问,弟子此行受教矣。”   七嘴八舌的附和声,令李钦载十分感动。   这群混账终于懂事了,也不枉自己这两年苦心教诲,把一群小畜生教化成人类的成就感,没有体会过的人不会明白。   “好孩子,都是好孩子啊!”李钦载老怀大慰。   “为师我很欣慰……既然大家都舍不得离开,便在此多留几日吧,正好有些未尽之事需要你们留下来帮我处置……”   小混账们心头咯噔一下,脑海里同时闪过一个念头。   演过了!   旁边送行的工部官员们心头也咯噔一下,脸色瞬间铁青。   这群嘴贱的小孽畜,是想玩死我们吗?   李钦载却严肃地望向李素节,沉声道:“素节,师弟们都舍不得走,你们便留下吧,由你来带队,工地危险,保重自己,十日后你我长安城再见。”   说完李钦载翻身上马,领着部曲们竟头也不回地离去。   工地上,李素节等人神情呆滞地看着远处的尘土飞扬,以及官员们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良久,李素节一个激灵,下意识飞起一脚将李显踹得一滚,随即拔腿就朝李钦载追去。   后面的小混账们也如梦初醒,也顾不得许多,纷纷跟在李素节身后狂奔,一边跑一边哀嚎认错。   “先生留步,弟子错了,真的错了!”   不远处打马疾驰的李钦载嘴角微微上扬。   一群狗东西,戏那么多,老子成全你们!   老师在前面策马奔腾,一群学生在后面一边哭嚎一边狂奔,像极了虐心又狗血的午夜连续剧,画面一度非常感人,催人泪下。   足足跑了三四里地,李素节等人快累趴了,眼泪也流干了,李钦载才停下。   飞扬的尘土里,李钦载面前跪满了一群人,小混账们一个个虔诚又悔恨地认了错,李钦载才饶了他们。   出了蒲州行宫工地,李钦载正要改道朝甘井庄行去,走了数十里后,迎面遇到一名宦官和一支羽林禁卫骑队。   宦官在马背上被颠得愁眉苦脸,路上见到李钦载等人后不由大喜过望,急忙下马行礼,然后告诉李钦载,武后相召,请李县侯速回长安城。   李钦载心头一沉,然而迎着小混账们不解的目光,李钦载也无法说什么,有些事情太复杂,太凶险,小混账们不宜知道。   ……   临时更改了原计划,李钦载打发李素节等人回甘井庄,而他则跟着宦官回了长安城。   太极宫,安仁殿。   武后垂帘单独召见了李钦载。   李钦载进殿行礼,珠帘后的武后久久未出声,李钦载也只好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不敢稍动。   半晌之后,珠帘后的武后才清冷地道:“景初免礼,坐吧。”   李钦载也不客气,盘腿便在蒲团上坐下。   武后又沉默许久,道:“景初是从蒲州归来?”   “是,本打算回甘井庄的,路遇宫人传皇后之命,臣急忙赶回长安了。”   武后又道:“景初去蒲州作甚?”   李钦载眼也不眨地道:“臣带弟子们出门游历,弟子们皆是权贵之后,臣不敢带远了,于是便在蒲州附近看看。”   珠帘后,武后轻叹口气,道:“景初还打算瞒本宫么?一不奉诏,二不领差,无缘无故去蒲州行宫工地,你觉得本宫会相信你只是单纯带弟子们游历?”   李钦载苦笑道:“皇后多虑了,臣并无别的心思。”   武后又沉默半晌,突然命宫女将珠帘掀开,李钦载急忙垂睑屏息,不敢直视。   武后笑了笑,道:“景初不是外人,在本宫面前不必避嫌,陛下纵是知道也不会见怪的。”   李钦载仍垂睑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臣不敢逾矩。”   “本宫问你,陛下欲明年封禅泰山,你如何看?”   李钦载低声道:“微末之臣,不敢言政。”   虽然垂睑不敢抬头,但李钦载仍感到一道锐利的目光直刺心房。   “你不敢说,是怕得罪本宫,其实你并不赞同陛下封禅泰山,对不对?”武后的语气渐渐犀利起来。   李钦载叹了口气,苦笑道:“皇后,臣本是一个胸无大志混吃等死的庸碌之辈,您何必咄咄逼人?”   “混吃等死的庸碌之辈,却不声不响跑到蒲州行宫工地,你意欲何为?” 第七百二十五章 决裂   武后的语气越来越凌厉,李钦载倒是没害怕,不过心中还是暗暗叹息。   好不容易跟她的关系缓和下来,以往的恩怨大家都一笑泯之,没想到今日又与她对立起来。   李钦载不喜欢干得罪人的事儿,尤其对象还是当今的皇后。   可是他要做的事,不可更改,所以他与武后的矛盾也就无法避免。   这不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是双方利益上的冲突。   李钦载的利益是黎民百姓,武后的利益是个人的地位稳固。   焦点都集中在李治封禅泰山这件事上。   李钦载希望劝阻李治,暂缓封禅,武后却恨不得马上动身,当她陪在李治身边,夫妻俩站在泰山之巅,李治这位天子固然是天命所系,她这位皇后当然也是天命所系。   武后无比迫切地需要这个神圣的仪式,来消除朝野至今对她的种种非议。   人与人之间的仇怨,很多时候真的是不由自已。   本来相安无事的两个人,一旦利益有了冲突,就算自己不想与对方为敌,情势都会逼着彼此站到对立面。   此刻的李钦载和武后就是如此。   李钦载去蒲州行宫的目的,无论他再怎么掩饰,在武后面前都毫无作用。   李钦载知道不能小觑这个女人,她的聪慧,她的厉害,远比自己想象中更可怕。   “景初,本宫对你印象一直不错,当初你我那点恩怨拿不上台面,本宫也从未往心里去,所以皆恕过了。可是今日,你为何还要跟本宫过不去?”武后幽幽叹息道。   李钦载沉默片刻,叹道:“皇后,不管你信不信,臣真的无意与您结怨,臣的胆子和野心都一样的小,如果可以,臣愿一生留在甘井庄不出门,长安城的种种纷扰纠葛,臣可以不闻不问,绝不掺和。”   武后沉声道:“可你还是掺和了,景初,这一次,可不是小仇小怨了,你在动本宫的根基。”   李钦载叹道:“皇后,子民与社稷,孰轻孰重?”   武后冷笑道:“依孟子腐儒之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但本宫不认同。”   “子民与皇后,孰轻孰重?”   武后傲然道“当然是本宫为重。李景初,不要拿儒家那一套来挟制本宫,本宫地位稳固,才会督使天子行仁政,举善策,兴农桑,天下子民才有福祉,宫闱若不平,何以平天下?”   说着武后突然站起身,盯着李钦载道:“本宫与天子夫妻一体,天子即社稷,本宫亦是社稷!”   李钦载身躯微微一颤。   历史上唯一的女帝,说出来的话果真是霸气无双,虽然完全不认同她的话,可李钦载还是情不自禁被她的气势所震撼。   “当年天子废王皇后,立我为后,那时起,天子与本宫便已无法割裂,我们这些年无时无刻不在与世家门阀相抗,天下非议本宫久矣,这些年来,废后的传闻此起彼伏,天下纷扰不休。”   “除长孙无忌,兴科举,削王爵,排姓氏,打压世家门阀,这些年来,天子与本宫为了巩固皇权,与世家门阀亦友亦敌……”   “天子得位正,他们不敢为难天子,便将所有的过错都怪罪到本宫头上,世家与士子们每天都在背后叫嚣,请天子废后,清侧,正视听……”   武后的目光突然变得伤感又黯然。   “景初,本宫需要那场封禅的仪式,比天子更需要,你明白吗?只有站在泰山之巅,代天下兆万黎民向上天祈福,才能平息天下人对我的非议,我这个皇后才算是名正言顺。”   武后眼中露出凶狠的光芒,冷冷道:“无论谁阻挠天子封禅,便是本宫的敌人,景初,你是大唐的重器,是大唐立国以来难得一见的人才,本宫很不愿意视你为敌,你不要逼我。”   长长的一席话,李钦载神情震撼,久久不语。   他终于明白,为何武后会向李治提出封禅泰山的建议。   他一直觉得武后是个不逊须眉且非常有大局观的奇女子,明知国库空虚,民间疲乏,却仍然选择进谏封禅,这本身就很不正常。   原来她不是昏了头,而是被情势所逼迫。   只有参与了封禅仪式,皇后的位置才会固若金汤,就算李治将来有了废后的心思,只要想到她曾经陪他登上泰山封禅,就不敢贸然出手。   因为废黜参与过封禅的皇后,这件事很严重。等于得罪了上天,同时也不会被朝臣和百姓所允许。   在这个年代,不要说迷信无用,它在适当的时候也会变成一柄利器,变成道德的制高点,这个制高点,连皇帝都无法攻占。   可是,一人之利,与天下人之利,孰轻孰重?   这个问题李钦载不想开口问武后,他知道武后的答案与他的答案一定不一样。   “皇后可知,去年大唐北方的大旱,直到今日,北方多地州县的百姓仍在依靠朝廷的赈粮度日?”   武后冷着脸道:“本宫知道。”   “皇后可知,国库去年不仅毫无结余,反而各地官府欠下了民间许多地主的债?”   “本宫知道。”   “皇后可知,今年就算是风调雨顺,民间百姓也不一定能填饱肚子,而朝廷为了筹备封禅之资,还打算向民间加赋?”   “本宫知道。”   李钦载露出讥讽之色:“所以,为了封禅,哪怕遍地饿殍,子民流离,皇后也在所不惜?”   武后面无表情地道:“本宫说过,宫闱不平,何以平天下。”   李钦载叹道:“如此,臣已无话可说,臣请告退。”   说完李钦载朝武后行了一礼,转身决然地走向殿门。   武后腾地站起身,盯着他的背影厉声道:“李钦载,你欲与本宫为敌乎?”   李钦载脚步不停,仍走向殿门。   “朝野内外,疆域万里,就你李景初一人是圣人吗?”   李钦载终于忍不住道:“去他妈的圣人!你们华裳锦服在泰山上跟老天爷祈福时,有没有想过天下多少人正在饿死?祈福?哈哈,明明是在造杀孽!” 第七百二十六章 邀猎于野   走出太极宫,李钦载心中仍然充满怒火。   这不是价值观的冲突,而是两个阶层无法调和的矛盾。   权贵永远是权贵,他们的利益永远比百姓的性命重要百倍。   李治需要封禅,武后更需要封禅,至于多少百姓会因为这次封禅而家破人亡,多少人会饿死在逃难的路上,他们不管。   人死了,再生几个便是,草芥而已,春风一吹,又是遍地开满,少几棵草有何关系?   李钦载已无法跟武后争辩什么了,他的价值观在武后面前简直是对牛弹琴。   走出太极宫后,李钦载脸色铁青,匆匆朝国公府走去。   身后的刘阿四等部曲见李钦载脸色难看,也不敢说什么,纷纷跟上。   回到国公府,李钦载径自去了李勣的书房,这次不敲门了,一脚大力踹开,坐在书房里的李勣正在看书,被吓得一激灵,接着老脸露出怒容。   李钦载先声夺人:“不要骂我,不要打我,我心情不好,门是我踹的,怎样?”   李勣呆怔片刻,接着勃然大怒:“不怎样,老夫这就让你心情变好!”   说完抄起书房墙上挂着的一柄横刀,摘下刀鞘便朝李钦载杀来。   李钦载眼皮一跳,心情不好都不体谅一下的吗?   然后李钦载转身就跑,李勣挥舞着刀鞘在后面追,快七十的老头儿,追杀孙子时那叫一个身轻如燕。   爷孙俩满院子跑,国公府的下人们惊呆了,好熟悉的场景,多少年没见了。   李钦载有点悲愤,心情不好想回家撒个气,刚起了个头儿就被爷爷灭了火。   说好的家庭是男人的避风港呢?   许久之后,爷孙俩坐回了书房,李勣一手支着刀鞘,微微喘息不已,李钦载低眉顺目跪坐在李勣面前,乖巧得让人心疼。   “熄火了吗?冷静了吗?要不要老夫把你扔湖里再巩固巩固?”施暴过后的李勣精神矍铄,满脸爽歪歪的笑意,唯一不完美的是还差一根事后烟。   李钦载乖巧地点头:“熄火了,熄得不能再熄了,再熄就没气了……”   “说吧,今日回来发啥邪火?外面谁惹了你,你找谁报仇去,莫把狗脾气带到家里来,否则老夫虽远必诛。”李勣面容渐冷问道。   “惹孙儿的人,孙儿惹不起……”李钦载无奈地道。   李勣白眉一挑:“世上还有我英国公府惹不起的人?”   “有。”   “谁?”   “当今武皇后。”   爷孙俩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良久,李钦载小心翼翼地道:“爷爷您看,孙儿惹不起皇后,回家发一顿邪火,是不是合情合理?”   李勣皱眉道:“武皇后惹你了?你今日回长安后进了宫?”   “是。”   “然后你与皇后有了争执?”   “是。”   李勣叹了口气:“为何争执?”   李钦载老老实实地道:“为陛下封禅泰山一事。”   李勣又不出声了。   这些年在朝堂上,李勣向来很本分,他很清楚自己的定位,武将就是武将,除了军事,朝政国治的事情他从来不参与。   可是不参与不代表装聋作哑,李治封禅泰山,李勣内心里其实也很不赞同,在满朝文武不得不附和的时候,李勣能做的只有沉默。   可谁能想到,他的孙儿终究还是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   “陛下和皇后封禅,不仅仅是为了显摆功绩,明白吗?”李勣缓缓道。   “孙儿明白,更重要的是巩固皇权。”李钦载叹了口气,道:“爷爷也觉得孙儿做错了?”   李勣摇头:“老夫认同你的想法,封禅之事宜缓,但老夫不会与天子和皇后正面争执,那是很不智的。”   李钦载笑了:“孙儿是年轻人,年轻人难免气盛冲动,脑子一热,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脱口而出。”   李勣叹道:“皇后更需要这场封禅的仪式,你若反对,与她的仇怨便结死了,老夫问你,你还要坚持与皇后对立下去吗?”   李钦载点头:“既然我已表了态度,那就不会改。封禅是恶政,趁着朝廷还未下令给天下百姓加赋,趁着各地官府动用府库之财力物力还未消耗太多,孙儿必须谏止陛下。”   “任何理由,都不能成为荼害百姓的屠刀,无论正当的还是不正当的。”   李钦载说得掷地有声,李勣呆怔地看着他,眼神里渐渐有了几分赞赏和欣慰。   “钦载,你长大了,不靠家中恩荫,自己挣来官爵,自有你的本事。凡事你有你的想法,老夫不干涉。”   从矮桌上抽出一摞纸,李勣拍了拍它,道:“老夫的门生旧部送来了你需要的东西,关中各地州县动用的财力物力劳力,大多在此,每一笔都记得很清楚。”   “你拿去,好生用它。”李勣顿了顿,语气渐渐肃然:“三日后的朔望大朝会,老夫会参加。”   李钦载一呆:“爷爷您年事已高,何必……”   李勣摇摇头:“老夫食三代君王之禄,岂是尸位素餐之辈?江山是先帝和一干袍泽老兄弟打下来的,绝不容许任何人糟践。”   “连你这年轻后生都敢挺身而出,为民请命,老夫岂能不如你?呵!”   ……   李钦载当日便离开了国公府出城,回到了甘井庄。   就在李钦载出城的同时,一封书信递进了太极宫,宫人将它送到李治的手上。   李治正与武后同膳,王常福双手捧来书信,李治接过一看,不由愣了。   “李景初的信?他好端端写啥信?有事进宫当面说不行吗?”   武后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却努力笑了笑,道:“景初虽立功颇多,心性却像个孩童,毛毛糙糙的,缺了几分稳重。”   李治一边展开信笺,一边扭头看了她一眼。   目光回到信笺上,李治仔细看了一遍,展颜笑道:“皇后猜猜景初在信里写了什么?”   “臣妾不知。”   “哈哈,景初说,近日春暖花开,田园乡间一派好风景,景初邀朕明日赴甘井庄外会猎。”   李治收起信笺,笑道:“说来确是春暖花开之时,一年中难得的好天气,朕许久未出过宫,也该出去逛逛啦,正好顺便看看那番薯的长势如何。” 第七百二十七章 君臣狩猎   看着李治将李钦载的信笺收了起来,武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陛下,春日仍峭寒,陛下小心身子着凉,不如过几日暖和些了再出宫如何?”武后柔声劝道。   李治笑道:“今年开春后天气不错,哪有什么峭寒,认识景初数年,他这是头一次主动邀朕会猎,朕若不答应,岂不是扫了兴?”   “明日便微服出宫,对了,宫里养了几只猎犬,脾气烈得很,正好一并带去,为朕和景初搜寻猎物。”   见李治主意已决,武后无法再劝,只好强笑,拢在袖中的双手却微微发颤,眼神在这一刻渐渐冰冷如霜。   ……   甘井庄。   李钦载穿上一身猎装,站在硕大的铜镜前左顾右盼,摆出各种英武帅气的姿势。   倭国落难公主,如今的后院管事大丫鬟鸬野赞良,默默地站在李钦载的身旁,面无表情地看着李钦载在铜镜前各种得瑟的样子。   “如何?本主人俊俏否?英武否?你的小心肝儿扑通扑通跳否?”李钦载盯着铜镜里的自己问道。   鸬野赞良知道他不是在问铜镜,而是在问她,于是垂头道:“是,主人很俊俏。”   李钦载指了指她:“咱们两国人民第一次有了共识,没错,我也觉得自己很俊俏。”   鸬野赞良耷拉的眼皮往上一抬,眼看即将要翻个白眼,正在照镜子的李钦载仿佛心有灵犀,头也不回地道:“敢翻白眼就打断你的腿,让你成为倭国首位身残志坚的公主。”   鸬野赞良立马乖顺地垂头,嘴角一瘪。   今日绝非黄道吉日,偏偏被夫人派来伺候李钦载穿衣,以往她可被夫人防得厉害,通常是不给安排服侍男主人的活儿的。   李钦载这是第一次穿猎装,穿上之后发现大唐的猎装还真有点好看。   猎装是短衫制式,外面再套一层皮甲护住胸背,再配上皮腕和皮膝,后背皮甲还有几个金属小扣儿,专门用来固定箭囊,腰间再系上一根镶满了铜钉和玉片的腰带。   “确实是英武不凡,山上的野兽要是识相的话,看到如此英武的人物来猎杀它们,最好自己主动一头撞死,省得费我一番手脚……”   李钦载整了整领口,突然又道:“今日为何是你来服侍我穿衣?夫人呢?”   鸬野赞良垂头道:“夫人在后院躺着,近日夫人精神不济,频频犯困,睡眠比以往多了不少。”   李钦载倒也没往深处想,点头道:“春困秋乏,自然现象,过段日子天气热起来,约莫就有精神了。”   “告诉夫人,待为夫今日凯旋,给她射几只王八煲汤补补。”   鸬野赞良顿时开始怀疑自己的关中话水平,情不自禁惊愕道:“射……射王八?”   “哦,就是鳖,水里游的那种。”   鸬野赞良仍然迷茫地道:“水里游的……也能射?”   “后羿射日,辕门射戟……对男人来说,世间万物皆可射,王八不过是其中之一。”   ……   甘井庄村口,马蹄东来,尘土飞扬。   一身猎装的李钦载站在村口,身后跟着百余部曲,皆是猎装披甲打扮。   李治领着近千羽林禁卫赶到,人还没下马,李钦载和部曲们便躬身行礼。   李治今日心情显然很不错,下马大笑道:“难得景初邀朕会猎,朕今日天没亮便出了宫,已然迫不及待矣!”   李钦载微笑道:“臣亦荣幸陛下能亲临,近日春光正好,万兽齐动,正是会猎的好时节。”   李治抬眼朝甘井庄四周的山林一扫,笑道:“甚是,朕亦有此雅兴,不如今日咱们君臣赛一场,看谁射的猎物多,如何?”   李钦载拱手道:“臣愿附骥尾。”   李治挥手道:“好,都上马!景初今日赴何处狩猎,朕听你的。”   李钦载利落地上了马,道:“甘井庄附近无甚可猎,不如臣带陛下往稍远处走走?”   李治允了,一行千余人纷纷打马,朝甘井庄北面飞驰而去,众人的身影隐没在尘土中。   一个时辰后,众人来到渭南县内的一座村庄外。   村庄外有一片非常茂密的山林,山林外却是一片平原开阔地带,草地上隐隐可见野兔蹦跳,小鹿觅食,林边溪水潺潺,鸟语花香。   李治打量一番,忘情叹道:“好一派春意盎然,风景甚佳。”   李钦载指了指不远处的山林,笑道:“陛下,那片山林里猎物想必不少,不如就定此处?”   李治叹道:“如此绝佳风景,朕都不忍在此杀生了……”   “陛下,每年春秋狩猎,是因野兽若繁多,会啃食破坏庄稼,杀生固然不可取,但若为子民生计故,适当的会猎还是可以的。”   李治点了点头:“不错,便依景初,今日在此山林会猎一番,所猎之收获,全部赠予当地庄子里的百姓。”   李钦载赞道:“陛下仁厚,子民之幸也。”   距离山林尚有一段距离,而且必须穿过眼前的村庄。   羽林禁卫在前开路,李治和李钦载并肩骑行在后,李家百余部曲殿后。   一行人刚进入村庄,李治便觉得有点不对,一手勒住了缰绳,放缓了马速,一边左顾右盼。   李钦载不解地道:“陛下看啥呢?”   李治皱眉道:“奇怪,这个庄子里为何只见老人妇孺,却不见青壮?”   李钦载笑道:“陛下明年封禅泰山,是为普天之盛事,关中各地的青壮全都被官府征调,给陛下建造行宫,铺修道路去了。臣的甘井庄也被征调了一百多人呢。”   李治脸色一滞,还是没说什么,但神情已有几分不自然了。   众人骑马继续前行,穿过村庄后,来到庄外的平地上,平地皆是良田,田埂分明将土地切割成一块块的,非常严整,很适合强迫症患者观赏。   李治骑在马上,看着道路两旁的良田,也不由露出了赏心悦目的微笑。   走了一段路后,李治微笑的表情突然一怔,随即猛地勒住了缰绳,身下的马儿立马停下,前后的随行禁卫见李治住了马,也纷纷停了下来。   “不对!朕刚想起来,如今已过了春播时分,为何这些土地还是空荡荡的,没人种下庄稼么?”李治脸色已铁青。 第七百二十八章 讽谏   李治虽是天子,但在这个纯粹的农耕社会里,终究还是有一些农业常识的。   春播时节,田地里空荡荡的,李治终于发现了问题,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粮食问题何等重要,无论天子权贵还是普通百姓,对农耕的重视简直胜过自己的生命。   如此重要的春播时节,地里居然没有种上庄稼。   “怎么回事?庄稼呢?无论这片地是谁家的,春播不种庄稼,等着饿死吗?”李治有点愤怒了。   李钦载在旁边温言劝慰道:“陛下勿急,想必是有什么误会……”   顿了顿,李钦载却又道:“臣见这个村庄的田地不少,荒几块地不算什么,大唐那么大,少收点粮食能如何?饿不死人的。”   李治吃了一惊,飞快瞥了李钦载一眼,显然对李钦载的这句话感到很惊讶。   “大唐那么大,但没有一亩地是多余的,只要是田地,就必须在该种庄稼的时候种庄稼,哪有让田地荒芜的道理!”李治语气有些不满。   李钦载急忙道:“陛下息怒,今日君臣乘兴会猎,何必为了这点不起眼的小事坏了陛下的雅兴?不如咱们继续赶到那座山林里,让禁卫将山林围起来会猎吧。”   李治又看了他一眼。   不知为何,李治总觉得今日李钦载说的话有点刺耳,如果说以往的李钦载既有本事,又有悲天悯人的心怀,那么今日的李钦载,却十足像个不知疾苦,漠视百姓的纨绔败家子。   李治不明白李钦载今日为何性情大变,但他是天子,当然不可能跟李钦载一样,对农田耽误春播的现象视若不见。   “不行,来人,传此庄地主和里长过来,朕必须问个清楚。”李治脸色难看地道。   随侍的宫人急忙朝村庄里跑去。   李治面沉如水,盯着那片荒芜的农田沉默不语。   李钦载却道:“陛下,天色不早了,若耽误了会猎……”   李治终于忍不住了:“景初,你今日是怎么了?天下何事比耽误春播更重要?会猎算个甚,今日朕必须查明耽误春播的原因,还要知道耽误春播究竟是仅此一例,还是随处可见。”   “好不容易盼来今年的风调雨顺,若地主庄户无故荒芜农田,那就是真该死了!”   李钦载笑了笑,退到一旁不吱声了。   良久,一名六十来岁的老人匆匆赶来,许是宫人告之了李治的身份,老人来到李治面前抖抖索索纳头便拜,口称天子,并自我介绍他是本庄的里长。   李治命老人起身,指着农田沉着脸问道:“春播时节将过,这片农田是怎么回事?为何没有种上庄稼?大好的田地不耕种,难道等秋后朝廷来赈济你们吗?”   老人吓得浑身直颤,讷讷道:“陛下容禀,不是草民等不种庄稼,实在是村子里如今十室九空,青壮被征调一空,全村只剩了一些老人妇孺,实在无能为力呀。”   李治一愣:“如今是太平年间,大唐并未发动大战,为何十室九空,为何青壮尽数被征调?”   老人的眼神里露出惊愕之色,随即很快垂下头,颤声道:“听官上说,陛下明年打算封禅泰山,从长安到泰山,沿途要修路,建行宫,关中各地各村的青壮几乎都被征调了,故而各地农田无人可耕。”   李治恍然,这才想起来,征调青壮是他对尚书省下的旨意,尚书省再将旨意颁传到各地州县官衙。   李治的脸色愈发难看,呆怔半晌后,有些羞恼地道:“朕的旨意是春播之后再征调青壮,先抢农时,再建行宫,本地的官衙是如何做事的?”   老人垂头道:“不怪县衙,听说上面催得紧,要赶工时,长安城几乎每天都有官差来向县令要人,县令没法,只好匆忙征调青壮。”   “上面说这次征调青壮,每户可抵三年徭役,于是我们便告诉青壮们,家里的春播可托付村里的老人妇孺……”   老人叹了口气,道:“终究是老的老,小的小,比不上青壮的劳力,全村老弱妇孺拼尽全力,还是耽误了不少田地,草民作为里长,实在愧对村里的后生们啊……”   李治深吸一口气,脸色顿时涨红了,想发怒,又不知对谁发。   李钦载急忙安慰道:“陛下息怒,莫气坏了身子。少播几亩地而已,无妨的。”   李治怒道:“只是几亩地吗?按这位里长的说法,整个关中耽误的春播农田,怕是以十万百万亩计,待到秋收时,国库如何支撑,百姓如何过活?”   李钦载不解地眨眼:“呃,陛下究竟在气什么?是气征调青壮,还是气关中耽误了春播?”   李治一滞,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他这个皇帝啊。   李钦载哈哈一笑,道:“陛下不必为这点小事发怒,反正农田春播已经耽误了,补也补不回来,不如忘了这事儿,咱们痛痛快快会猎,最后尽兴而归如何?”   李治怒道:“景初你今日是怎么回事?你向来心系黎民,今日为何屡屡发此冷血之辞?如此大的事,朕还有心情会猎吗?”   李钦载低声道:“不知陛下可听说过‘物竞天择’的说法?”   李治一愣:“何为‘物竞天择’?”   李钦载缓缓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人也好,家禽也好,野兽也好,皆是如此。”   “生于天地间,本就是残酷的生存竞争,谁的本事大,就有机会活下来,并且活得不错,谁若天生羸弱,当然争不过那些本事大的,被自然淘汰,自然死亡,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人也是如此,若今年关中粮食收成不够,就看谁有办法在缺粮时能活下去,撑过难关的人,往往都是不凡之辈,换句话说,就是优胜者,这些人对陛下来说,才是有价值的人。”   李治目瞪口呆看着他,震惊地道:“景初,为何你的嘴里竟说出如此冷酷的话?你……是不是被鬼附身了?”   李钦载的笑容渐渐收敛,直视李治的眼睛,一字一字缓缓道:“陛下,这不是正是你如今在做的事吗?”   “修路,建行宫,征调关中数十万青壮,陛下要的是宽阔平整的道路,是富丽堂皇的行宫,是锦绣匹缎铺就的泰山祭台。”   “春播,农田,收成,全都去他娘的!只要能够封禅泰山,管它民间洪水滔天!陛下,下面的官员都是遵照您的旨意办事,而他们办得很完美,陛下究竟在气什么?” 第七百二十九章 直言进谏   李钦载说完后,神情有些懊恼。   其实他本来的措辞没这么难听的,从甘井庄到此地,这一路上李钦载都在心中默默地打着腹稿,不停告诉自己,要委婉,要平和,要温言细语……   当头棒喝的事儿,是得道高僧才有资格干的,他李钦载算哪根葱,凭什么站在为国为民的制高点谴责李治?   可是一旦把话题说开了,李钦载实在搂不住火儿,话越说越难听。   李治轻飘飘下一道旨,他以为封禅泰山很轻松,站在他的角度,御辇从长安城出发,多带一些臣子和随从。   白天赶路,晚上歇脚,到了泰山之巅,跪在祭台前说几句祈福的话,顺便得瑟一下自己这些年治理天下的功绩,最后心满意足地回长安城。   看,多简单,既达到了政治上的目的,也显摆了自己的功绩,他爹李世民一辈子都没机会封禅,他却做到了,说明了什么?   说明他比他爹成功,说明他已走出了太宗先帝的阴影。   征调一些青壮,建造几座行宫,这些事对李治来说,反而是非常渺小的。   李治不知道的是,他心目中渺小的事,会对大唐的民生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   今日李钦载打着会猎的幌子,引他来到泾阳县,目的就是让他亲眼看看这个后果有多恶劣。   李治呆愣站在原地,听着李钦载讽刺的话语,脸上渐渐布满了阴云。   此刻李治已回过味来,李钦载主动邀他会猎,刻意把他领来这座村庄,其实根本就是为了让他亲眼看看这一片片荒芜的农田,用这种方式讽谏李治和武后筹备许久的封禅仪式。   一股羞怒的情绪充斥李治的胸间。   臣子劝谏是正道,纳不纳谏是天子的事,李治不是什么心胸狭窄的天子,不可能因言而罪。   可是站在帝王的立场,李钦载用会猎当借口,将他引来这座村庄,然后用非常刻薄的言语评价李治和封禅,李治无法接受这种方式的劝谏。   犯帝王的忌了!   “李钦载,今日你邀朕来此,是你布的一个局?”李治脸色铁青地问道。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臣岂敢对天子布局,臣只是觉得,闻不如见,臣想让陛下亲眼看看这些荒废的农田,看看满村仅剩老人妇孺的村庄……”   “看看明明是风调雨顺的年景,黎民百姓却不得不因为陛下欲封禅泰山,而再次面对生存的困境。”   “陛下若觉得臣的一番苦心是在布局,臣无话可说,愿领罪。”   李治目光冰冷地注视着他,道:“你反对朕封禅泰山?”   李钦载垂头道:“是的,臣反对。”   “为何?”李治的语气愈发阴沉。   李钦载镇定地笑了笑,然后指着不远处荒芜的农田。   李治冷漠地道:“因为耽误了春播?”   “不仅如此,陛下,大唐这几年天灾频多,粮食连年歉收,国库所入已然透支,再加上几场征战,民间百姓的生存真的越来越艰难了……”   “臣还听说,三省得了陛下的授意,打算在三日后的朔望大朝会上商议加赋?”   李钦载勇敢地直视李治愈发阴沉的眼神,缓缓道:“陛下,于公于私,臣对陛下皆无二心,臣只是不能眼见陛下一步一步伤了大唐的国本,失了大唐的民心。”   “或许陛下的功绩有资格封禅泰山,但今明两年不宜,臣请陛下垂怜苍生,封禅一事暂缓几年,待国库民间恢复了几分元气,臣那时一定第一个站出来赞成陛下封禅泰山。”   说完李钦载朝李治长揖,久久不起身。   李治盯着他的脸,语气冰冷地道:“李钦载,你为大唐确实立过不少功劳,但你现在却越来越放肆了,功臣便有资格恃功而骄了吗?”   李钦载心头一沉,道:“臣不敢,臣只是劝谏陛下,并无丝毫骄纵之心。”   李治沉默地盯着他。   数年来融洽的君臣交情,此刻一落千丈,僵冷无比。   李钦载仍躬着身子,脸上却无半点悔意。   该说的,该做的,他都做了。   若因为融洽的君臣关系,而不敢直言谏止李治昏聩的决策,李钦载才真正会后悔,这种后悔或许会伴随他一生。   僵冷的气氛相峙良久,君臣二人谁都没说话。   沉寂了一炷香时辰后,李治终于扬声喝道:“来人,摆驾回长安!”   说完李治冷冷地看了李钦载一眼,转身上马离去。   李钦载这时才慢慢直起身,看着李治和羽林禁卫远去的背影,黯然叹了口气。   落子无悔,那就这样吧。   如果李治仍然坚持己见要封禅泰山,那么李钦载不介意君臣关系日渐疏远,从此自己在甘井庄当一个安享太平的富家翁,不是正合自己的意吗?   见李钦载久久站立不动,身后的刘阿四上前,他虽是粗鄙武夫,可也明白事理,于是轻声道:“五少郎,小人不懂大道理,但小人觉得您今日所为没错。”   李钦载笑了:“所以,错的是陛下?”   刘阿四迟疑了一下,道:“小人不敢妄议天子,但……反正五少郎没错!”   不远处,一直呆立的那位里长老人终于动弹了,他走到李钦载面前,突然朝李钦载双膝跪倒。   李钦载吓了一跳,急忙搀住他的胳膊,使劲将他扶起来。   “老人家,这可使不得,您这是折我的寿。”   老人红着眼眶道:“这位贵人,老朽虽不知您的高姓大名和官职,但老朽知道您一定是好官儿。”   “刚才在天子面前,许多内情老朽不敢说,怕给自己惹祸,给庄户们惹祸,大唐如何,社稷如何,老朽完全不知,但老朽知道,这几年大家都过得穷。”   “去年大旱,庄子里差点饿死人,侥幸没饿死的,却也借了不少粮债,今年又是整年的徭役,家里的地没人照料,眼看秋后又要闹饥荒,陛下明年封禅泰山,庄子里怕是会死人……”   “刚才贵人为我等草芥之民请命,老朽都记在心里,不管陛下会不会收回成命,至少您是好人,是好官。”   “老朽代庄子上下青壮和妇孺,必须向您行个大礼。”   老人还要往下拜,李钦载却死死地搀住了他,不让他跪下。   在李钦载的苦苦相劝下,老人这才不得不放弃行大礼的举动。   转身看着明媚的风景,青葱的绿林和麦田,李钦载突然洒脱一笑。   被当成好人的感觉……真的挺不错的。   杀头都值了。   当然,最好别杀。 第七百三十章 宠辱不惊   跟朋友闹掰了,大约会互相生几天闷气,或是背地里痛骂对方,若有个合适的时机,见面后一方给另一方一个台阶下,再痛快喝一顿酒,基本都能和好。   也有心思重的,确实不合适一块玩儿的,或许从此会老死不相往来,这段交情断也就断了,不影响彼此的工作生活,只是人生里多了一个过客,少了一个朋友。   那么,臣子跟天子闹掰了呢?   李钦载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也许长安城的天使马上就会来到甘井庄,宣旨李钦载罢官除爵,贬为庶民,更严重者,说不定还会流放。   天威不可揣度,李治究竟是什么脾气,以前的李钦载或许有几分了解,但自从他出使西北回来后,便发现李治有点飘了,性情也比以前狂妄了许多。   现在的李治,李钦载完全不了解,他只觉得李治在往昏君的道路上一路狂奔,头也不回的。   也许,一切的源头在于自己的穿越终究改变了历史轨迹吧。   因为李钦载,大唐有了三眼铳,有了水泥,还灭了倭国,将吐谷浑也纳入版图,更有亩产五千斤的新粮食……   这个世界,李钦载不知不觉改变了太多,然而终究也催化了李治心中的魔。   大唐已如此强大,有犀利的兵器,有充足的粮食,还有万邦俯首的赫赫兵威,作为大唐天子,很难不飘起来。   以李治目前的心态,封禅泰山不过是十分正常的操作,反对它的人才叫其心可诛。   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如果李治仍然不听,李钦载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他不可能像刘仁轨那样作死,敢在金殿上指着李治的鼻子骂昏君。   是的,李钦载不敢。   他有婆娘,有孩子,上有老下有小,他做不到豁出一切的大义凛然。   今日劝谏李治的方式,对他来说都稍显激进,而李治果然也生气地拂袖而去。   臣子该尽的责任义务,他已经做了,对自己不亏心,对百姓不愧疚,这就够了。   回到甘井庄,李钦载进了别院倒头就睡。   太累了,不管咸鱼般的生活,还是为国为民,总感觉睡眠不够,像冬天窝在洞里的熊,缺觉。   一觉睡到第二天上午,李钦载终于神清气爽地起床。   都说时间能治愈一切,其实睡眠也可以。   一觉睡醒后,李钦载突然发现昨天得罪了李治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反正自己罪不至死,大不了被罢官除爵,被流放千里,怎样?以李钦载的德行,在任何地方都能活得潇洒惬意。   这么一想,哎,李钦载突然感觉自己生龙活虎了。   最近为劝谏封禅的事忙个不停,自己的婆娘儿子都忽略了不少,今日必须弥补一下。   不知道如何弥补,索性大白天献个身吧,当初紫奴睡他时还付了费,明媒正娶的婆娘必须免费。   整了整衣冠,李钦载抬步便走进后院的卧房。   刚打算迈进门槛,鸬野赞良端着食盘匆匆走出。   李钦载一愣,拦住了她:“慌慌张张的干啥去?”   鸬野赞良见是他,先行了个礼,然后苦着小脸道:“夫人这几日吃不下东西,看见吃食就皱眉,今日厨子炖了一只鸡,夫人闻到味道就让奴婢端走……”   李钦载一惊,回想这几日崔婕确实食欲不振,还以为是犯了春困,现在想想,分明是病了呀。   “让宋管事马上派人进长安城,请一位大夫来给夫人看看。”李钦载沉声道。   鸬野赞良急忙跑向前院。   李钦载走进卧房,见崔婕正懒洋洋地躺在床榻上,一脸不爽地瞪着他。   李钦载脚步一顿,奇道:“夫人瞪我作甚?我做错什么了吗?”   崔婕哼了一声,将头扭到一边,道:“整日不知忙什么,这几日连夫人的面都见不到,夫君怕是厌倦了明媒正娶的妻子,不知跟哪个小狐狸精腻着呢。”   李钦载叹了口气,外面李治不讲理,回到家婆娘也不讲理。   突然发现自己又走回了前世的老路,妥妥的社畜一枚。   “真跟小狐狸精腻在一起,我需要躲着你吗?难道我不懂什么叫双倍的快乐?”李钦载哼了哼:“为夫我这几日为国为民去了,刚进门的时候你没发现我的身形都伟岸了许多吗?”   崔婕琼鼻一皱:“信你才怪。”   随即崔婕摸了摸肚子,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哭丧着脸道:“夫君,妾身好饿……”   李钦载这才想起婆娘最近没食欲,急忙上前摸了一下她的额头,三根手指搭上她的手腕脉搏,凝神静气地给她把脉。   崔婕被李钦载的一通操作惊呆了,她知道夫君本事不小,可若是连把脉问诊都懂,未免太神奇了。   把脉良久,李钦载的眉头越皱越深,沉声道:“张嘴,伸舌头,看看舌苔。”   崔婕乖巧地吐出小香舌,让李钦载仔细端详。   李钦载观察过后嗯了一声:“好了,缩回去。”   崔婕立马缩回舌头,随即惊讶地道:“夫君会看病?”   “完全不会。”   崔婕呆怔,然后气愤地道:“夫君不会看病,为何又是把脉又是看舌苔?”   李钦载气定神闲地道:“这是关心夫人必须走的流程,‘多喝热水’的升级版,虽然我不懂医术,可这道流程走下来,夫人心里是不是满满的爱和感动?比多喝热水四个字听起来悦耳多了。”   崔婕噗嗤一笑,接着又恨恨白了他一眼:“夫君总是弄这些不正经的名堂,让妾身想生气都气不起来……”   然后崔婕又可怜兮兮的摸着肚子,道:“可妾身还是很饿,吃又吃不下……”   说完崔婕狡黠地眨了眨眼,俏脸浮起一抹神秘的红晕。   “夫人放心,我已派人去长安城请大夫了,几个时辰后约莫便来了,待大夫把了脉,开了药方,保管夫人能日食三斗,生裂虎豹。”   崔婕一愣,随即嘴角扬起一道优美的弧线:“夫君请了大夫么?”   “让大夫来看看也好,嘻嘻……夫君,可不要太激动哦。” 第七百三十一章 大喜   今日的崔婕有点神秘,脸蛋儿一直红红的,总是看着他莫名其妙地笑,搞得李钦载都有点期待了。   难道婆娘打算来点新鲜的刺激,双马尾或是女仆装什么的……   大夫来得不算慢,甘井庄到长安城,一来一回整个白天基本过去了。   傍晚时分,大夫终于被部曲请来,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一路上被马背颠得快散架了,李钦载见他第一面就在犹豫要不要先抢救一下他。   坐在前院吃了一些糕点,恢复了一下体力,大夫这才起身,让李钦载把夫人请来。   大户人家规矩多,大夫本来想让李钦载在他和崔婕之间竖一扇屏风,他可以隔着屏风问诊,只需要露出手腕把脉即可。   李钦载拒绝,看病就好好看病,搞那么多规矩,病能看得准吗?再过一千多年,男科医院割个那啥,旁边围一圈女护士,那才叫真的羞耻。   崔婕被丫鬟搀扶出来,大夫告了一声罪,然后三根手指搭上她的手腕。   崔婕伸着皓白的手腕,却朝一旁的李钦载嫣然一笑,脸蛋儿又红了。   大夫仔细把着脉,许久后,又换了另一只手腕继续搭脉。   终于,大夫收回手,捋须朝李钦载呵呵一笑,起身朝他躬身行了一礼:“恭喜李县侯,尊夫人已有身孕,您家要添丁啦!”   李钦载瞬间呆住,半晌没回过神。   崔婕红着脸掩嘴轻笑,上前拽了拽他的衣袖,嗔道:“傻啦?大夫恭喜夫君呢。”   李钦载浑身一颤,立马回过神来,表情又惊又喜:“我,我婆娘怀上了?”   大夫含笑点头:“没错,尊夫人确有身孕,不过如今尊夫人气血稍亏,老夫开一副安胎养身的方子,请尊夫人照方服药,几帖之后便可。不过切记勿劳累,勿伤怀,忌生冷……”   “总之,这几个月李县侯就把尊夫人当菩萨供起来便是。”   李钦载惊喜过后,顿时又狐疑地道:“您把脉到底准不准?要不您受累再把一回?莫搞错了让我白高兴一场。”   大夫笑容一僵,瞬间翻脸了:“老夫行医数十载,长安城有口皆碑,若连小小的喜脉都能搭错,李县侯不如赐刀一柄,老夫这就抹脖子谢罪!”   确定婆娘真的有了身孕后,巨大的惊喜之下,李钦载竟有些无措。   “大夫莫怪,我就是……哎,啥也不说了!来人,赏钱,给大夫一个大红包,赏十贯钱,快!”   如此巨大的红包,大夫再大的怒火都烟消云散,顿时又眉开眼笑了,躬身再次恭喜夫妻俩,又郑重地写下一道安胎养身的方子,注明了煎药服药的流程后,拎着十贯钱喜滋滋地告辞。   李钦载欢喜得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崔婕俏脸红润,掩嘴笑着看他难得一见的激动又毛躁的模样,眼底里满满的甜蜜。   良久,李钦载突然猛地一拍大腿:“对了,来人!”   一名部曲出现在屋门外抱拳。   “快马速去长安城国公府,向我爷爷和爹娘报喜,夫人有身孕了!”   部曲一愣,接着也笑着先恭喜了夫妻俩,然后飞快转身离去。   李钦载又来回踱步片刻,大笑道:“来人,再派个人告诉学堂,东家有喜,放假三日!”   崔婕白了他一眼:“难听死了,好好的学堂,你又是哪门子‘东家’。”   “无所谓,重点是放假。”   此刻的李钦载仍沉浸在巨大的惊喜中。   旁人很难理解他的感受,血脉的传承才能让他感觉自己与这个世界是真正融为一体了,它就是自己的归宿,前世的种种,似乎已是黄粱一梦。   荞儿也是他的孩子,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见证荞儿的出生,更遗憾的是,没有见过荞儿的母亲。   如今崔婕的肚子里正孕育着新的生命,这一次,他不再允许自己错过任何一个激动的时刻。   惊喜过后,李钦载突然想起崔婕今日脸上神秘的微笑,顿时恍然。   “你早就知道自己有身孕了?”李钦载愕然问道。   崔婕白了他一眼,嗔道:“妾身怎会像夫君一样粗心,前几日发现身子不对劲,妾身便让丫鬟找了大夫来把过脉了,是喜脉。”   “本来打算今日告诉夫君的,结果夫君又找了大夫来,索性便让大夫告诉夫君这个好消息吧。”   李钦载咧嘴呵呵一笑:“好,谁告诉都好。”   “从今日起,夫人好生保重身子,大夫的话都记住,夫人身边只有一个从霜服侍还不够,多遣几个丫鬟日夜贴身照顾夫人,以后每天的饮食都由我亲自定下,一定要保证夫人的营养。”   崔婕招了招手,李钦载凑过来,崔婕将头靠在他肩上,幸福地道:“有夫君在身边,妾身便心满意足了,丫鬟饮食什么的,妾身不在乎。”   李钦载柔声道:“我也会陪在你身边的。”   崔婕却嘻嘻一笑,道:“夫君不必如此,偶尔陪陪妾身就好了,夫君可是大唐的栋梁重器,妾身怎敢如此自私,将夫君绑在身边。”   李钦载笑了笑,道:“天大的事都没有夫人重要,以后任何国家大事我都不管了。”   见李钦载笑容带了几分苦涩的味道,崔婕关心地道:“夫君为何郁郁不乐?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事,夫人莫多想,你现在要做的是吃好喝好,安心养胎,八九个月后,给我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子或闺女。”   “夫君放心,妾身有预感,一定给夫君生个小子。”   “重男轻女可不行,生个闺女我也喜欢……”   崔婕却执拗地道:“不,妾身一定生个小子,没得商量!”   李钦载撇了撇嘴,好吧,怀孕的婆娘最大,不跟她争。   ……   消息传得很快,崔婕怀孕的消息第二天便传遍了甘井庄,小混账们听说师娘有了身孕,立马聚集到李家别院,向李钦载和崔婕道喜。   跟李钦载求学这两年,先生的脾性小混账们大抵也明白了,上门道喜没一个空着手的,值钱的礼物堆满了半间屋子。   下午时分,长安国公府来了人,李勣听说崔婕有了身孕,大喜之下立马派了几名老妇人,专门服侍崔婕的吃穿住行。   这几位老妇人资历颇丰,国公府豢养多年,专门负责照顾主家的孕妇,也包括接生。   据说李钦载出生时,也是其中的一位老妇人给接生的,连他的脐带也是她剪的。   搞得李钦载见面之后有了心理阴影,与老妇人们闲聊时,他总是不自觉地护住自己的肚脐。 第七百三十二章 明夷利艰贞   崔婕有身孕的消息传得比想象中的快。   第二天学子们不但登门道喜,还派人将消息送进了长安城。   一夜之间,长安城各家权贵都知道李钦载的正妻有身孕了。   正妻怀孕是大事,在古代,正妻生下来的是嫡子,将来是要继承爵位的,就算李钦载从此以后再无封赏,那么他的嫡子在若干年后至少也是个县伯。   若是李钦载这几年再争气一点,一不小心晋了县公或是郡公,李家这一房的嫡子可就了不得了,出生后根本没有什么起跑线,落地就是终点。   下午时分,长安城各家权贵们纷纷派人来到甘井庄道喜。   不得不说,小混账他爹们的礼物厚重了许多,看起来磅礴大气,丝毫不坠权贵高门的面子。   一块块马蹄形状的黄金,各种名贵的药材,丝绸,宝石等等,大大小小堆满了府里的库房。   李钦载站在门口心花怒放,虽然有点不是人,但不得不承认,此刻正在收礼的他,比听到崔婕怀孕的消息更高兴……   直到门外来了一位老仆,奉刘仁轨之命前来送礼,老仆只带了一只普通的小木匣,打开木匣,里面居然是一个铜制的小马。   马腹部位还刻了一个古怪的图案,李钦载辨认了许久,老仆才在旁边解释,说这个图案是易经里的卦象图。   这个图案是易经里的第三十六卦。   李钦载一脸懵逼地看着老仆,老仆也一脸无辜地看着他,两人对视许久,无语凝噎。   李钦载在等他具体解释这个破马以及破卦象是啥意思,老仆觉得李县侯才华举世皆知,易经上的卦象当然不必解释,一看就懂。   直到老仆发现李钦载的眼神已渐渐开始不耐烦,眼看快发飙了,老仆这才上前解释道:“《易》第三十六卦曰:‘明夷利艰贞’,其卦云:‘内文明而外柔顺,以蒙大难,文王以之’,‘君子以莅众,用晦而明’……”   李钦载微笑:“……说人话。”   老仆拱了拱手,道:“我家主人的意思是,君子当在艰难困境中坚守正道,我家主人愿与李县侯共勉。”   李钦载将那匹破铜马在手中掂量了一番,又不死心地将装铜马的木匣拆得稀碎,终究没发现除了铜马外还有别的礼物。   于是李钦载叹了口气,缓缓道:“你家主人真是……送得少,还玩得花,搞这么多名堂,就这?”   老仆呆愣许久,半晌,老脸涨得通红。   提钱就伤感情了老铁。   老仆讪讪告辞,李钦载堆起满脸假笑请他转达对刘仁轨的谢意。   礼物很好,寓意也很深刻,下次别送了。   送走了老仆,李钦载垂头又看了看手里的破铜马。铜马上那道卦图映入眼帘。   李钦载撇了撇嘴,知道古人尤其是清高的古人喜欢借物寓意,文化人嘛,就喜欢含蓄这一套,卖个关子的同时又假装不经意展现一下自己的才华。   不过,你特么倒是送个金的呀。   铜的当然也值点小钱,李钦载决定回头就把它送给荞儿玩,以后跟小朋友打架抡铜马砸头,既豪气又霸道,蛮不讲理又有钱惹不起的人设完全立得住。   至于刘仁轨所谓的“明夷利艰贞”,大约指的是眼下劝谏封禅泰山的事。   昨日李钦载为了这事儿跟李治闹掰了,不仅如此,他还把武后得罪个死死的。   想想确实很艰难,同时得罪了皇帝和皇后,李钦载想想自己的下场就觉得后背发寒。   越看越觉得刘仁轨送的这个破铜马晦气得很。   罢了,不给荞儿玩了,免得把晦气传染给下一代,以后用它来砸核桃吧。   刘仁轨怕是会错了意,大家气场不合,这次只是凑巧彼此站在同一阵线上,嗯,一次性的。   他不会以为堂堂英国公家的孙子,又是爵封县侯有着大好前程的李钦载,跟他一样也是穷酸脾性吧?   啧,老刘真敢想。   转身再看库房里堆积的各家权贵送来的厚礼,李钦载这才露出真诚的微笑。   还是权贵家族好,看看人家送的礼,低调奢华有内涵,崔婕要是再争气一点,每年搞个一胎九十九宝,这不就发家致富了么。   ……   送走各家权贵送礼的车队后,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李钦载走回后院,来到荞儿独居的院子。   自从李钦载和崔婕成亲后,荞儿在后院有了单独的居所,崔婕指派了三四个丫鬟专门服侍荞儿,吃穿用度方面,崔婕对荞儿真是无微不至,一点都不像影视剧里刻薄尖酸的后娘形象。   荞儿正和两名丫鬟在院子里玩耍,两名丫鬟大约十四五岁的年纪,跟荞儿倒也玩得愉快。   李钦载悄悄走近,发现荞儿居然在跟她们玩骰子。   骰子这东西,早在战国时期就出现了,一直传延至今。   白玉瓷碗扣住骰子,荞儿一通乱摇,放下瓷碗后,荞儿一脸神秘地微笑。   “两位姐姐说好了啊,我若摇的点数比你们大,你们便亲我一口,若我的点数比你们小,我便亲你们一口,不准耍赖。”   两名丫鬟掩嘴咯咯直笑,倒也忸忸怩怩地答应了。   李钦载倒吸一口凉气,震惊地睁大了眼。   荞儿已经成长到这个境界了吗?遥想前世的自己,七八岁的年纪还在撒尿和泥巴,跟班上的女同学传个小绯闻都觉得是奇耻大辱。   相比之下,荞儿的道行简直是陆地神仙了。   不知为何,李钦载心中突然涌起深深的隐忧。   这样发展下去,恐怕再过几年,李钦载要当爷爷了。   他才二十多岁啊。   思忖间,荞儿揭开了瓷碗,里面三颗骰子,居然是三个六点,豹子。   三人凑近一看,荞儿不由大喜,两名丫鬟却满面羞红地瞪着他。   荞儿也不客气,立马闭上眼睛,使劲撅起了嘴儿,慢慢朝丫鬟娇羞的脸蛋儿凑过去。   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果断又无情地捏住了荞儿撅起的嘴,李钦载闪身而出,沉声道:“住嘴!”   两名丫鬟吓了一跳,看清了李钦载后,不由尖叫一声,捂着脸羞奔而去。   荞儿的嘴仍被李钦载捏着,发出呜呜呜的含糊声。   李钦载也不松手,冷笑道:“你真是长本事了呀,不到八岁就敢调戏府里的丫鬟了,毛都没长齐的混账,我给你找个绝色美人脱光了扔你被窝里,就问你能干啥?” 第七百三十三章 生老病死   富贵人家的子弟,总会沾染一些坏毛病。   当然,李钦载也不想上纲上线,荞儿不过是跟丫鬟玩个游戏,再说,亲亲脸蛋也不代表罪大恶极,前世幼儿园的小朋友也有互相亲来亲去的呢。   但李钦载总觉得这个苗头不大对劲。   不到八岁的孩子,就懂得用套路骗丫鬟亲亲,若再过个十年……不,也许根本不需要十年,只要荞儿再发育一点点,李钦载三十岁前当爷爷便有无限可能。   丫鬟跑了,荞儿仍站在李钦载面前。   李钦载蹲下身,与他的目光平视。   “荞儿,刚才跟丫鬟干啥呢?”李钦载和颜悦色地问道。   “玩骰子呀,快天黑了,没人跟我玩,正好院子里有丫鬟,便让她们陪我玩。”荞儿认真地道。   “你们的赌注是互相亲脸蛋?”   荞儿点头:“没错,爹说过,小孩子不能耍钱,再说丫鬟也没钱。”   李钦载微笑:“爹还有没有跟你说过,小孩子也不准耍流氓?”   荞儿摇头:“爹没说过,……啥叫‘耍流氓’呀?”   李钦载叹了口气,仔细回忆了一下,还真没跟荞儿说过,几岁大的孩子,李钦载也根本没往那方面想,总觉得再过几年说也不迟。   “你先别管啥叫耍流氓,告诉我,为何要亲丫鬟的脸蛋?”   荞儿无辜地道:“丫鬟的脸蛋好看,而且嫩嫩的很舒服,所以荞儿想亲一亲。”   李钦载叹为观止,这特么已经具备小流氓的潜质了啊。   仔细打量荞儿,他的眼神仍如当初一般清澈纯真,李钦载端详许久,才渐渐肯定,荞儿亲丫鬟不是什么流氓心态,而是纯粹觉得丫鬟嫩嫩的脸蛋让他感到心生喜欢,所以想用亲一口来表达他的喜欢。   “男人不能随便亲女人的脸蛋,会坏了女人的名节,谁教你亲人家的?”李钦载严肃地问道。   荞儿无辜地看着他:“爹经常亲姨姨的脸蛋,荞儿为何不能?”   李钦载老脸一红,原来是自己带的坏头……   荞儿仍天真地盯着他:“爹亲姨姨算不算耍流氓呀?”   “不算,爹和姨姨已经成亲,夫妻之间可以互相亲亲。”   荞儿哦了一声,恍然道:“原来要成亲以后才可以亲女人,爹,荞儿差不多长大了,能成亲了吗?”   李钦载叹了口气:“你……离长大还差很多,别人家的宝贝闺女,总不能嫁过来守活寡吧?”   “爹,啥叫守活寡?”   “闭嘴!总之,以后跟女子保持一点距离,莫太亲近了,除非是你真心喜欢的人,决定将来要娶的人。”   荞儿似懂非懂,小脸顿时涌上愁意:“我喜欢的女人太多了,村里就有三四个,府里的丫鬟也有几个……怎样才能把她们都娶了呢?”   李钦载吃惊地睁大了眼,露出仰望我辈楷模的眼神。   这小子,长大后必定为祸一方。   李钦载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够花心了,毕竟除了崔婕外,还有几个女人跟他不清不楚。   没想到自己儿子青出于蓝,这个年纪已然有好几个备选的婆娘了,李家开枝散叶的重任,李钦载恐怕还挑不起,得指望儿子一力担之。   一个活了两辈子的人,论泡妞的本事,居然还不如一个八岁大的孩子。   李钦载也不知自己该欣慰还是该愤怒。   果断地避开这个扫兴的话题,李钦载想起了今日来找荞儿的初衷。   “姨姨有身孕了,知道吗?”李钦载问道。   荞儿点头:“知道,今日府里来了好多人送礼,吵死了。”   “你要当兄长了,无论姨姨生的是弟弟还是妹妹,你都是兄长。”李钦载微笑道。   荞儿好奇地道:“爹,兄长需要做什么吗?”   “别把弟弟或妹妹往死里欺负就行,尽一个当兄长的责任,如果有外人欺负弟弟或妹妹,你要挺身而出保护弟弟妹妹。”   李钦载双手捧起荞儿的脸,又笑道:“爹和姨姨不可能陪你到老,等我们去世了,你还有弟弟妹妹陪伴,不会那么孤单。”   “等你老了,力气不够了,如果有外人欺负你,弟弟妹妹也会保护你。当你开心时,伤心时,弟弟妹妹都能很快赶到你身边,分享你的开心和伤心,这便是亲人的意义。”   荞儿仰着脸看他:“爹和姨姨可不可以不去世?”   “生老病死,所有人都无法躲开的规律,爹也想陪着你,看着你到老,可是不行啊,老天爷觉得爹活太久了,就会把我收走的,等你老了也是一样。”   荞儿有些伤感,执拗地摇头:“可我想让爹和姨姨陪我到老,怎么办?”   李钦载想了想,道:“二十年后,你再来问我,我会给你答案。”   荞儿又高兴起来,开心地道:“说好了,二十年以后,荞儿再来问爹。”   李钦载也笑了。   二十年后,荞儿想必已明白了什么是生老病死,什么叫岁月无情。   答案一直都在,不过二十年后他才会懂这个答案。   ……   各家权贵刚给甘井庄送完礼,长安城便莫名传出了一些流言。   流言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有根有据。   被天子甚为宠信的渭南县侯李钦载,两日前与天子突然闹得很不愉快,据说是因为封禅泰山一事,李钦载与天子当面起了争执。   天子最后拂袖而去,而李钦载则回了甘井庄。   流言如同瘟疫,迅速传遍了长安城各家权贵府中。   权贵们闻之变色,对李钦载除了暗暗钦佩,却也不好出声说什么。   众所周知,天子对明年的封禅尤为看重,这件事的政治意义无比巨大,是必须要完成的。   从去年长安城传闻蔓延,民间到朝堂纷纷有人主动请旨,说什么天子功高德重,远迈前朝,堪比秦皇汉武,正当封禅泰山,为生民祈福,为天地正气。   民间百姓不明所以,还以为天子封禅泰山是众望所归,但朝堂上的权贵们心里都清楚,长安城这些所谓请天子封禅的传闻,都是有人背地里暗暗操作的。   至于究竟是谁在操作,答案还用想吗?   前期铺垫了那么久,天子就等着水到渠成,然后装出顺应民心的样子,勉为其难地封禅一下子。   这个节骨眼上,前有刘仁轨,后有李钦载,这两人突然跳出来反对封禅,刘仁轨被陛下责了廷杖,还被罢免了官职,正躺在府里养伤。   而李钦载呢?   在如此重要的事情上与天子唱反调,他的下场能好了? 第七百三十四章 帝王心思   “传闻”这东西很有意思。   朝堂上的风吹向民间市井,再经过民间市井消息人士或指点江山人士所谓的权威解读后,传闻往往会夸张到离谱。   而这种离谱的传闻就像存在酒坛里的酒,在民间市井发酵一段时间后,再次吹回朝堂。   然后,朝堂的权贵臣子们各自分析和脑补过后,整件事情的性质已跟当初完全不同了。   李钦载向李治劝谏封禅泰山一事便是如此。   出于公心向李治劝谏,事情本身没错,可朝臣们都很清楚封禅泰山对天子是何等的重要,刘仁轨这个反面教材已受到了惩罚,在这种情势下,李钦载又站了出来。   李钦载的分量跟刘仁轨完全不一样。   刘仁轨是清直之臣,勉强算是继承了魏徵之遗风,李治登基后,刘仁轨初任给事中时,便向李治提过不少忠谏。   这些忠谏李治选择性地接纳或驳回,一来一往,也算君臣之间的正常交流。   哪怕这次刘仁轨谏止封禅,被责了廷杖又罢了官职,可明眼人都知道,天子不过是一时之愤,也许过不了多久,天子的气头过了,刘仁轨又能官复原职。   可李钦载不是刘仁轨,他的身份和位置不一样。   李钦载的出身,他为社稷立下的功劳,他在李治心中的分量,都比刘仁轨强许多。   李钦载说出来的话,分量也比刘仁轨要重得多。   不夸张的说,李治之所以有封禅泰山的底气,其中至少有一半来自于李钦载为大唐立下的功劳,才有了李治敢于跟老天爷得瑟的勇气。   现在,这个为大唐立下巨大功劳的臣子公然反对封禅,天子羞恼之下,会对李钦载做出怎样的惩罚,长安城没人知道。   他们唯一知道的是,李钦载这次真的触犯龙颜了,后果只有两种,很严重和更严重。   于是长安城的权贵们一夜之间讳莫如深起来,无论公开和是私下的场合,对李钦载触怒天子一事皆绝口不提。   他们在等着天子的反应。   他们更知道,明日便是朔望大朝会的日子。   无论李治还是李钦载,对于封禅各自有着不同的意见,在这次的大朝会上都会引爆出来。   ……   太极宫,安仁殿。   距离跟李钦载闹掰已经两天了,李治仍然怒气未消。   这两日宫里人心惶惶,天子跟李钦载会猎回宫后,脸色便一直铁青,心情差到极点,守门的狗都莫名其妙挨了俩嘴巴。   安仁殿内,李治面色阴沉地盯着桌案上的奏疏。   奏疏堆积如山,绝大部分皆是大唐各地州县官员送来京城的,他们在奏疏里异口同声地颂扬天子的功绩和美德,最后点题,天子功绩远迈秦皇汉武,自当封禅泰山,为大唐社稷寿,为黎民祈福。   以前看到这些奏疏,李治或许还会心花怒放,觉得自己封禅泰山正是众望所归,不然全天下的官员为何都商量好了似的一齐上奏,请天子封禅。   可是自从与李钦载有过一次争吵后,李治看这些奏疏却越来越不顺眼,里面的每一句夸赞颂扬的话,都仿佛是在无声地嘲讽,嘲讽他这个天子好大喜功,虚荣自私。   “来人,将这些奏疏全部发往三省,着许敬宗李义府许圉师几位处置,关于封禅泰山的奏疏不必再呈于朕,留尚书省封存。”李治淡淡地道。   王常福领着几名内侍入殿,小心翼翼地将桌案上的奏疏搬走。   坐在李治旁边默不出声的武后心中咯噔一下。   简单一句旨意,透出许多不寻常的含义。   地方州县官员请旨封禅的奏疏被封存,难道李治已改变了封禅的主意?   武后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了。   相比李治的虚荣,武后更需要这场封禅仪式,这是她坐稳皇后位置最扎实也是最有效的途径。   而此刻李治对这些奏疏的反应,让武后感到有些忐忑。   如果这次真的取消了封禅泰山,那么下一次还不知是何时,武后筹谋已久,为此做出了太多的准备,她实在无法接受李治收回成命。   想到这里,武后对劝谏封禅的刘仁轨和李钦载不由更痛恨了。   都怪他们影响了李治的决定,害她长久的筹谋一朝落空。   心里恨得直咬牙,武后却堆起笑脸柔声道:“陛下封禅泰山正是天命所归,朝野皆赞同,何必为一两个不识时务的人坏了心情?”   李治面无表情地道:“刘仁轨倒也罢了,老货向来挑三拣四,唱反调也不是一次两次,朕懒得跟他计较,过些日子给他任个熊津道都督,把他扔到百济去,朕眼不见心不烦。”   “可是李景初他……实在太过分了!他居然跟刘仁轨唱一个调子,难道他不知朕对这次封禅多么看重吗?这等重要的大事,他竟与朕相左,简直是拆朕的台!”   武后目光闪动,轻声道:“陛下,满朝文武皆赞同,唯独刘仁轨和李景初反对,陛下不必为这两个人而改变决定,至于李景初,这次确实有些过分,不如等事后,陛下也寻个由头,把他支到州县为官如何?”   李治咬牙道:“朕还要夺了他的爵,苏定方正好已将吐谷浑肃清,吐谷浑纳入大唐版图,李景初功劳甚伟,既如此,索性让他滚到吐谷浑,给朕守疆安民,每天啃吐谷浑羊肉去吧!”   武后心情稍定,所谓让李钦载滚到吐谷浑为官,当然是李治的一时气话,但武后从李治的话里听出了意思。   似乎李治还未改变封禅泰山的决定。   如此就好,武后最怕的就是李治改变决定,至于她与李钦载的恩怨,容后再说,如今最重要的是将封禅泰山一事彻底定下来。   武后心念转动,再次试探地道:“陛下,明日便是朔望大朝会,封禅泰山一事,以刘仁轨和李钦载的脾气,臣妾担心他们会让陛下当众落了面子……”   李治一愣,然后迅速沉下脸道:“明日朝会,不准刘仁轨和李钦载参加!” 第七百三十五章 愿与先生同进退   甘井庄。   李钦载打着呵欠,伸着懒腰走出卧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午间小憩半个时辰,下午顿时神清气爽,如果后院的婆娘没那么作的话,生活或许会更美好。   自从确定怀孕后,崔婕的日子堪比前世的大熊猫,衣食住行皆有人小心翼翼地侍候。   饭后出门散步都跟着一大群人,左右两侧还有两位老妇人随时盯着她,一旦崔婕一步没踩稳,老妇人便会果断出手扶住她。   场面有点夸张,李钦载这个一家之主都没被人如此侍候过。   如今整个李家别院的下人几乎都以崔婕为中心,无论少夫人出现在何时何地,都要保证少夫人的心情愉悦。   尤其是肚子,绝不能饿,各种主食各种零食都备妥,府里的厨子轮班待命,哪怕是半夜崔婕突然醒来觉得饿了,厨子都能在片刻之间端出热腾腾的饭菜。   总之,一切以崔婕肚里的小侯爷为重,他可是未来的爵位继承人,绝不能有半点闪失。   “可是妾身还是想吃夫君亲手做的菜……”崔婕委屈地嘟着小嘴儿,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个孕妇受到了多么非人的虐待。   天可怜见,这个孕妇要是会后空翻的话,早就骑在李钦载的脖子上撒尿了。   李钦载堆起了满脸的假笑:“夫人想吃什么,为夫这就给你做去。”   孕妇的心情很重要,李钦载不得不承认,这个阶段的崔婕,自己惹不起她。   崔婕高兴地道:“妾身想吃糖醋鱼……夫君做的糖醋鱼特别好吃,酸酸甜甜的,很爽口呢。”   李钦载掰着手指默算,酸儿辣女,喜欢吃酸的,莫非真怀了个小子?   不过这年头没有辣椒,缺少实验数据,如果有的话,说不定她更喜欢吃辣的……   “为夫这就给夫人做糖醋鱼。”李钦载无比乖巧地道。   “夫君再做一道鸡翅,荞儿喜欢吃鸡翅,妾身稍停给他送去。”崔婕又叮嘱道。   李钦载点头。   崔婕终究是冰雪聪明,她怀孕了尤其关注荞儿的心情,怕他会有一些落寞的念头,若再出现一声不吭跑到他娘坟前的事,崔婕会更内疚。   糖醋鱼和鸡翅很快做好,崔婕亲自给荞儿送去鸡翅后,才回到后院享用糖醋鱼。   最近崔婕的胃口有点怪,有时候食量很大,一顿能吃不少,有时候又粒米不进,吃啥吐啥,孕吐反应很激烈。   吃或是不吃,啥时候吃,啥时候吐,完全随机。   看着崔婕大快朵颐的样子,李钦载稍稍安心,显然今日崔婕的食欲不错。   掏出一块洁帕,给吃得满嘴黑乎乎的崔婕擦了擦嘴,李钦载脸上带着宠溺的笑容。   崔婕也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自己又擦了擦嘴儿,维持自己世家女的仪态。   李钦载陪着崔婕将整条糖醋鱼吃完,崔婕满足地抚了抚肚子,舒服地叹了口气。   突然,崔婕冷不丁道:“明日便是朔望朝会的日子,夫君该动身了。”   李钦载一愣,惊讶地道:“夫人怎会……”   崔婕白了他一眼,道:“妾身虽有身孕,可也不是诸事不理,长安城里的风声早就传到咱庄子里来了。”   握住李钦载的手,崔婕的手心微凉,抬眼深情地看着他,崔婕轻声道:“夫君为民请命,不惧触怒天颜,妾身以夫君为傲。”   “我崔婕的夫君,不仅是盖世无双的英雄,也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心怀悲悯,拯救苍生,明日朝会后,无论夫君会是怎样的结果,妾身都与夫君共担之。”   崔婕朝他嫣然一笑,道:“妾身连行李都收拾好了,若天子贬谪流放夫君,妾身与夫君同往,荞儿便将他留在国公府,请爷爷代为管教。”   李钦载反手握紧了她的手,低沉地道:“夫人不必如此,你还怀有身孕……”   崔婕眨眼:“夫君会因为妾身怀有身孕,而放弃参加明日的朝会吗?”   李钦载沉默半晌,叹息道:“对不起,夫人,我实在……”   崔婕打断了他的话,轻笑道:“既然夫君不会放弃,妾身愿与夫君共进退,夫妻本该共赴患难,妾身若连大义与私情都分不清楚,怎有资格做你李景初的结发妻子?”   抬眼深深注视着李钦载,崔婕的眼中有爱慕,也有决然。   “夫君,放心去吧,妾身在庄子里等夫君的消息。”   将李钦载的手缓缓移到自己的小腹上,崔婕满脸甜蜜地道:“咱们的孩子将来出生后,也会以夫君为傲,妾身希望他长大后像夫君一样,俯怍不愧天地。”   ……   与崔婕道别,李钦载走出卧房的门,心情有些沉重。   这一次或许是他穿越以来遇到的最艰困的时刻。   而崔婕恰恰在这个时候有了身孕,如果明日朝会遇到最坏的情况,李钦载当廷再次触怒李治,也许他真会被贬谪流放,崔婕若铁了心要跟他一起走,身子怎会受得了颠簸?   有那么一瞬间,李钦载甚至想放弃参加明日的朝会。   家庭与妻儿,是男人的铠甲,也是男人的软肋。   当得知崔婕有了身孕的那一刻,李钦载承认自己的心确实软弱了许多。   不畏死,不惧难,最怕的却是自己舍生取义之后,妻儿怎么办?凭什么妻儿要为自己的正义凛然买单?   可是,当崔婕亲自将他送出门时,李钦载知道,这件事必须继续下去。   论舍生取义的精神,崔婕这个古代的女子做得比他更彻底,相比之下,她才是最伟大的。   李钦载走到前院时,方才瞬间的软弱与迟疑,已化作昂扬的斗志。   简单的行装已收拾好,崔婕似乎早有准备。   李钦载眼神坚定地叫来刘阿四,让他召集部曲随他进长安城。   走出别院大门,李钦载脚步一顿,赫然发现大门外黑压压站着一群人。   李素节,李显,契苾贞等学子们静静地站在门外注视着他。   见李钦载出来,李素节带头朝李钦载行礼。   “先生,弟子愿与先生同往。”   李钦载皱眉:“同往什么?知道我要干啥么?你们没事凑啥热闹,都滚!”   李素节向前跨了一步,掷地有声地道:“弟子当然知道先生要作甚,先生为苍生请命,功德无量,弟子不才,愿与先生同进退。”   身后的学子们异口同声道:“弟子愿与先生同进退!” 第七百三十六章 回京   李素节等人眼神坚定,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拦在李钦载的面前。   李钦载笑了,心里确实有点感动,自己对这群小混账平日里没半句好话,教学问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想到小混账们对他却如此忠心耿耿。   “你们……别这样,搞得太煽情了,我以后怎么好意思骂你们?但是不骂你们的话,我的人生又失去了意义。”李钦载叹息道。   李素节挺胸道:“自古以来,弟子求学哪有不挨骂的?我们都知道先生是为我们好,骂得再难听也是先生的一番苦心。”   “师徒如父子,今日先生有难,弟子岂有坐视之理?我们愿与先生同往长安城。”   身后的小混账们也纷纷行礼:“愿与先生同患时难。”   李钦载眯起了眼:“你们知道我要去干啥吗?”   眼神朝众人一扫,道:“你们的祖辈父辈皆是朝中权贵,我今日所为,是要得罪人的,你们自己冲动也就罢了,难道要给自己家族惹祸不成?”   说着李钦载又盯住李素节和李显,道:“我今日要去跟你们父皇吵架,说不定你父皇还会揍我罚我,你们跟去做甚?看你们父皇发怒还是看我挨揍?”   李显大声道:“父皇若要责罚先生,弟子愿代先生受罚!”   所有弟子也纷纷附和,愿代先生受罚。   李钦载沉默半晌,突然笑了笑:“诸位的心意我领了,口头上表达一下我已很感动,说说可以,别玩真的,都回学堂好好读书,我若回不来了,让李敬玄教你们。”   众人心头一紧,但李钦载却根本不搭理他们,招呼部曲转身便上马离去。   别院门口,李显看着李素节愕然道:“事情已如此严重了么?先生说他可能回不来了……”   李素节脸色阴沉地道:“父皇欲封禅泰山,今日朔望朝会,先生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谏止父皇,若先生言语惹怒了父皇,后果很难说……”   李显迅速与李素节对视一眼,无声之中,同父异母的兄弟俩已有了默契,然后各自点了点头。   “来人!备马,我要回长安!”李显大喝道。   小混账们在甘井庄求学,当然不可能是孤家寡人,各家都有禁卫或部曲随侍左右。   李显带了头,其余的小混账们如梦初醒,纷纷叫来自家的部曲备马。   李素节和李显当先翻身上马,众弟子跟随,追着李钦载而去。   ……   李钦载骑在马上,心情有些沉重,今日出门他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对妻儿,对学生,他都像跟他们交代后事,颇有几分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意味。   “五少郎,您的弟子们好像追上来了,跟了咱们一路……”刘阿四大声禀道。   李钦载扭头往后一瞥,道:“这群混账……我又不是肉包子,他们还跟着我干嘛?”   想了想,李钦载摇头道:“罢了,赶不走就让他们跟着吧,朝会是在明日,今晚他们回了家,他们的祖辈父辈会教他们做人的。”   两拨人马很快赶到了长安城。   李钦载也没跟李素节他们照面,径自回了国公府。   国公府内的气氛有点反常,下人们没精打采,吴管家耷拉着脑袋坐在耳房里,浑浊的老眼无神地望向大门外的人来人往。   李钦载刚下马,吴管家两眼一亮,像一只油光发亮的大耗子窜了出来,李钦载双脚刚落地,吴管家的手便搀扶上来。   “五少郎可回来了,老公爷和二郎他们都在后院等您呢,话说最近几日不知咋了,长安城里的味道不大对劲,市井坊间对咱们国公府的议论不少……”   吴管家一边絮絮叨叨地啰嗦,一边将李钦载引进门。   李钦载却轻松地笑道:“天塌不下来,咱国公府可是金子招牌,还怕它垮了?”   吴管家笑道:“五少郎说的是,咱家不说老公爷和二郎这一辈儿,单论年轻一辈,出了五少郎这等栋梁英才,咱李家后继有人,天大的风浪都能撑过去。”   李钦载拍了拍他的肩:“说得好,老吴放心,管家这碗饭,不但你能捧一辈子,你的儿子孙子都能接上,咱家只会越来越兴旺。”   吴管家兴奋得浑身一抖,忙不迭朝李钦载道谢。   自己的饭碗当然没问题,但五少郎提到了自己的儿子孙子,显然老吴子孙后代的饭碗也稳了。   以五少郎如今在国公府的分量,他的一句话可比他爹管用,几乎跟老公爷一样落地生根了。   于是吴管家腰躬得更深了,堆起满脸褶子的笑容,像给倭寇带路的皇协军似的,一路殷勤地将李钦载送到后院拱门外。   国公府后院书房,李勣和李思文都在。   二人对李钦载突然回京一点也不意外。   明日便是朔望朝会,那小子既然选择了直言谏止,甚至已经触怒了李治,但以他的脾气,肯定不会半途而废。   明日的朝会,那小子肯定要参与的。   进了书房,李钦载朝二人行礼,李勣捋须颔首,李思文却哼了一声。   李钦载眨眨眼:“爹,孩儿好像闯祸了,您这个时候难道不应该抄起兵器满院子追杀我吗?”   李思文一愣,然后冷下脸道:“本来不打算揍你的,但你既然主动要求,我便让你求仁得仁,来人,送棍棒来!”   李钦载急忙道:“不不,爹,孩儿只是玩笑,您莫当真,我还是个两百多月的宝宝……”   李勣捋须哈哈大笑,眼前父慈子孝的一幕让他很开心。   李钦载眼角一瞥,见李勣手里不停摩挲着一串紫檀手串儿,手串儿油光发亮,起了一层浓厚的包浆,这玩意儿若是放在后世文玩市场,怕是值不少钱。   “爷爷,珠串儿盘得不错,下次孙儿再给您弄一个沉香木的。”李钦载笑道。   李勣摇头:“不,老夫只盘这一串儿,盘到老夫寿终正寝,让它给老夫陪葬。”   说着李勣抬头,脸色突然严肃起来:“明日朔望朝会,你想好了?”   李钦载点头:“想好了,既然已经开了头儿,便不能放弃,明日孙儿必须参加朝会。” 第七百三十七章 遇阻   半途而废不是李钦载的风格,再说这件事很严重,事关无数百姓生死,李钦载更没有放弃的道理。   各地的行宫已开始动工了,民夫也渐渐征调到位,国库更是不知开支出去多少钱粮。   李钦载要做的是马上止损,趁着行宫和修路等诸多工程刚开始,还没造成太大的损失,如果明日朝会能够谏止李治下旨停工,天下百姓也就能缓口气,安心归乡种地。   至于个人前程,李钦载无所谓。   他本就没什么仕途上的野心,再世为人若还为了名利蝇营狗苟,未免活得太可悲了。   然而,虽不在乎个人前程,但明日若触怒了李治,难免影响英国公府,这是李钦载最过意不去的。   “爷爷,爹,明日朝会,两位还是留在府里吧。”李钦载迟疑着道。   李勣嘴角一扯,道:“孙儿是英雄好汉,老夫这个当爷爷的却在家避祸?小子,显着你了是吗?把你爷爷看扁了?”   “孙儿不敢,只是明日难免有所争执,孙儿担心陛下迁怒国公府……”   李勣叹了口气,摇头道:“你实在是低估了老夫和国公府的分量啊……”   李思文淡淡地道:“我是吏部侍郎,岂有不参与朔望朝会的道理?”   “钦载,以前你惹祸颇多,老夫揍你也不是一次两次,这次虽说也是惹了祸,但你终归是为了苍生黎民,所以,老夫这次就不怪你了。”   李思文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笑意,道:“虽说还是惹祸不止,但终究比以前争气了许多,认真说来,倒也算不得惹祸,为生民请命,是堂堂正正的君子之为。”   李钦载眼眶一红,垂头道:“多谢爹的教诲。”   这次他是真的感动了。   亲情之外,最幸福的莫过于亲人的理解和赞同,他们的理解不是因为亲情而不得不妥协,而是他们就事论事,真的赞同自己的所作所为。   自己能穿越到这个家族里,上辈子当社畜的同时,难道无意间拯救了银河系?   李勣笑了,捋须快慰地道:“哈哈,这才是一家人!”   “钦载,明日放心上朝,在金殿上畅所欲言,大唐还是大唐,天子仍是天子,朝堂上若连这点容人的胸襟都没有,怎配得老弟兄们打下江山付出的血汗和性命?”   ……   第二天一早,天边刚现鱼肚白,李钦载便起床了。   在丫鬟的服侍下,李钦载难得地穿上了朝服,头戴金线梁冠,腰系玉带,玉带上还配了两只金鱼袋。   穿着朝服走出大门,部曲们都已等候在门外。   李钦载刚跨出门,脚步突然一顿。   “刘阿四,你疯了吗?我只是上个朝而已,你给我整出两百多部曲,生怕我被御史参劾得不够?”李钦载沉下脸道。   刘阿四却挺胸抱拳道:“五少郎,小人知道轻重,但这是老公爷吩咐的,他说今日要小人多带些部曲,护侍五少郎进宫。”   李钦载一愣:“我爷爷吩咐的?”   说着扭头朝漆黑的后院看了一眼,李钦载若有所思。   李勣绝不会无缘无故安排这么多部曲,想来一定有原因的。   李钦载不好多问,今日虽说是祖孙三代上朝,但李钦载为了避嫌,还是选择独自进宫。   刘阿四不仅集结了两百多部曲,还将渭南县侯的全副仪仗也准备好了,仪牌,屏扇,金镗,一应俱全,看起来威风十足,让人望而生畏。   李钦载叹了口气,封县侯这么久了,以前不爱出风头,不管到哪儿都是轻车简从,今日倒是头一次用上属于自己爵位的仪仗。   但愿第一次不是最后一次,不然也太晦气了。   仰望苍穹,头顶仍是一片漆黑,但天边已现微光。   前世有一位明星说过一句台词,“天亮后便会很美的。”   整了整朝服衣冠,李钦载不发一语登上了马车。   马车前行,轱辘发出吱呀的磨合声,在静谧无人的朱雀大街上悠悠回荡。   车行至太平坊,马车突然停下。   坐在马车里的李钦载皱眉,但没动弹。   马车外,一道陌生的声音突然传来。   “奉谕,渭南县侯李钦载今日不得入宫参加朝会!”   马车内,李钦载仍然未动,阖目养神。   车外的刘阿四喝道:“我家少郎爵封县侯,朔望朝会凡六品以上在京官员必须参加,为何我家少郎不能?”   那道声音继续传来:“我只是奉命行事,与我争辩何益?还请渭南县侯掉头回府。”   刘阿四的声音冷了下来:“我们若不回府呢?”   “你们过不了太平坊!”   马车内,李钦载眼睛睁开,此刻他终于明白了李勣为何安排两百余部曲跟随。   一定是宫里传出了风声,但阻拦他的人不一定是李治,否则李勣不会做出如此明显的对抗举动。   车帘掀开,李钦载起身站在车辕上,目光微沉注视对面的人。   对面是一位魁梧大汉,满脸络腮胡子遮住了五官,看不出美丑,却能感受到他的剽悍气势。   他的身后站着数百人,看似三三两两站得不成型,可每个人的表情和站立的姿势都透出一股浓浓的肃杀之气。   李钦载笑了,这伙人全都穿着普通的布衣,可若说他们不是军伍汉子,李钦载愿意把眼珠子抠出来当泡儿踩。   于是李钦载跳下了马车,几名部曲迅速护在他身前,刘阿四凑过来低声道:“五少郎,这伙人不是百姓,应该是军伍中人,看他们站立的位置,分明是三五人的小阵,一旦咱们要硬闯,百十个小阵就能马上合为大阵拦住咱们。”   李钦载颔首,拨开身前的部曲,上前走了几步,盯着为首的魁梧汉子道:“你是何人?”   魁梧汉子抿唇不语,眼前这阵势,说他们是普通百姓未免太侮辱对方的智商,可也无法说出真正的身份,那是给自己找麻烦,只好避而不答。   李钦载似乎明白他的心情,于是又问道:“好吧,换个问题,你奉了谁的谕令来此拦我?”   魁梧汉子叹了口气,抱拳道:“李县侯名震天下,小人也深感钦佩,今日拦住您是不得已而为,还请李县侯审时度势,自行回府吧,对大家都好。”   李钦载打量着他,笑道:“你也算是一条磊落汉子,藏头露尾可不是丈夫行径。”   “小人不过是无名之辈,不值得一提。”   李钦载目光微沉,指了指漆黑的太极宫方向,道:“我今日必须参加朝会,如果我硬闯,你会杀了我吗?”   魁梧汉子面露难色,迟疑半晌,却答非所问道:“天子也不想李县侯参加今日的朝会。”   “我是渭南县侯,只要天子没下旨除我的爵,我便有资格入宫上朝,你若拦我,便是犯了国法,你确定要拦我?”   魁梧汉子神情挣扎,最后却一咬牙,往后退了两步,躬身抱拳道:“小人奉命而为,李县侯见谅,还是那句话,今日有我在此,您过不了太平坊,若要硬闯,请恕小人得罪了。” 第七百三十八章 势不可挡   朝会前派人阻拦朝臣入宫,这绝不是李治的做派。   李治当然也不希望李钦载出现在今日的朝会上,但他不会用这种下乘的法子。   所以,阻止他入宫上朝的人是谁?   李钦载心里已有了答案,盯着面前这位魁梧汉子,居然笑了起来。   “我是当今天子钦封的县侯,不谦虚的说,我也是大唐社稷的功臣,我的身上加持国威国势,天下无人可挡,现在我要入宫上朝,敢碰我一根寒毛你试试!”   李钦载脸上带着笑,眼神却愈发冰冷。   魁梧汉子脸色也分外难看,今日这桩差事对他来说,简直是地狱般的煎熬。   阻挡一位当朝县侯,而且还立过赫赫战功的勋贵,哪怕李钦载站在原地不言不动,他也深深感受到一股浓浓的威势扑面而来。   当朝功臣,加持国威,势不可挡。   李钦载旁边的刘阿四和部曲们上前一步,与对面的数百人呈剑拔弩张之势。   “五少郎,小人为您开路!”   最后一个字落音,刘阿四腰侧的横刀已出鞘。   刀刚出鞘半截,被李钦载抓住刀柄,缓缓地摁回鞘内。   “皇城之内,不可动刀兵!”李钦载沉声道。   刘阿四一惊,随即点了点头,撸起了袖子道:“动拳脚小人也不惧!”   说完刘阿四一挥手,李家两百余部曲纷纷上前,与对面的数百人越逼越近。   魁梧汉子死死咬着牙,他想退,却不能退。   他接到的命令,是不准李钦载入宫上朝,太平坊的坊门绝不能让李钦载跨过一步。   李家部曲站成数排,朝对面步步逼近,双方争斗一触即发。   正在这时,李钦载身后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李钦载转身,赫然发现身后黑压压一群人朝他跑来,李家部曲也紧张了,纷纷将李钦载围在中心,警惕地注视着后方。   待人群走进,李钦载露出了笑容。   李素节和李显走在前方,后面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弟子们都来了,而他们的身后,则是各家的部曲护卫,黑压压的加起来上千人。   众弟子走到李钦载面前,首先朝他行礼,然后李素节直起身,朝魁梧汉子走去,边走边道:“四皇子郇王在此,谁敢拦我家先生!”   旁边的李显也不甘示弱道:“七皇子英王在此,谁欺辱我家先生,便是欺辱本王!”   身后的弟子们纷纷叫骂,挥手喝令自家的部曲迎上前。   魁梧汉子面色大变,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   李素节躬身道:“先生,弟子来迟了。今日朔望朝会,弟子们定将先生送进太极宫,谁敢拦便将他乱棍打死,皇子在长安城杀几个人,倒也不必偿命!”   说着李素节和李显一左一右抓住李钦载的手,李素节道:“先生,弟子们送您入宫上朝!走!”   李钦载苦笑道:“你们俩货,不怕你们父皇抽死你们?”   李素节笑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生为生民立命,弟子也想沾沾光,聊附骥尾。”   李显也笑道:“父皇抽我们,我只要在地上打几个滚便是,先生的事更重要,莫耽误了上朝的时辰。”   三人当先跨出,身后乌泱泱跟着上千人,前方拦路的魁梧汉子和数百手下却只能步步后退,此刻莫说阻拦李钦载,就是碰了他一根寒毛,今日也必然会被当场打死。   李钦载三人往前走一步,魁梧汉子不得不往后退两步,双方的对峙已见高下。   退了几丈后,魁梧汉子颓然叹气,他知道今日无法阻拦李钦载了,这差事太难,他做不了。   于是魁梧汉子一咬牙,转身朝数百手下挥手,众人如蒙大赦般纷纷窜进了街边的暗巷内,瞬间无影无踪。   李素节等人仍然带着上千人护送着李钦载,沿着朱雀大道一直走,走到太极宫外的含光门前才终于停下。   李素节等弟子们朝李钦载长揖一礼,道:“先生,弟子只能送到这里了,先生可入宫上朝,弟子们在宫外静候。今日无论是谁,都休想伤害先生分毫。就算父皇要责罚先生,弟子亦愿代先生受罚。”   李钦载微笑看着他们,心中愈发感动。   生平第一次享受被自己的学生们保护的感觉,不得不说,这种感觉真的很窝心。   此刻宫门未开,门外站着许多等待上朝的朝臣。   李钦载被千人护送到宫门前,这一幕画面深深地震撼了朝臣们。   封禅泰山一事已然满城风雨,李钦载身处暴风雨的中心。   朝臣们看着李钦载的眼神很复杂,有钦佩,有羞愧,也有不屑。   他们佩服李钦载直谏的勇气,羞愧于自己明明也能仗义执言,却不敢触怒龙颜,不得不违心地赞同封禅。   至于那些不屑的人,自然是能在封禅的各种筹备中获利的人,李钦载无疑阻了别人的财路,自然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千张面孔,千种表情,芸芸众生相,不一而足。   李钦载站在群臣面前,却没人敢上前跟他招呼,李钦载也不在乎,负手傲然而立,身后的弟子们也一个个抬头挺胸。   良久,李钦载突然朝表情各异的朝臣们笑了笑,拱手道:“诸位,介绍一下。”   说着指了指身后李素节等人,李钦载笑道:“他们皆是我李钦载的弟子。嗯,介绍完毕。”   群臣的表情茫然,不明白李钦载无端端介绍这些弟子作甚。   李素节等人却红了眼眶。   这是先生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自己是他的弟子了。   李钦载却笑了笑,当众承认自己是他们的先生,没别的目的,就是为了师徒的名正言顺。   我李钦载的学生或许学业不行,成绩不行,但,我仍以这些学生为傲。   宫门外的气氛有点尴尬,这时宫墙上的钟鼓楼突然敲响了钟声。   几名宦官合力推开厚重的宫门,监察御史们也纷纷走到一边,客气地请群臣排好朝班,准备入宫。   李钦载站在朝班靠前的位置,默默地扭头看了一眼。   李素节等弟子仍站在原地,纷纷朝他长揖。 第七百三十九章 金殿对峙   在弟子们的目送下,李钦载站在朝班中,缓缓走进太极宫。   大唐的朝会并不是每天都有,按照在位帝王的勤勉程度,有三日一朝,也有五日一朝。   李治在登基初期,基本都是每日一朝,立勤勉人设也好,真心励精图治也好,平心而论,李治确实比他父皇在位时更勤勉。   朔望朝会是大朝会,所谓“朔”是指每月初一,“望”是指每月十五,也就是说,每月的初一和十五,大唐必须进行一次大型的朝会。   所谓的“大型”,就是在朔望这两次朝会里,京中但凡六品以上官员,还有各国使节,进京述职的地方官员,以及各家权贵,勋爵,武将等等,全部都要参加。   如此规模的朝会,只要有任何一个人,在朝会上做出任何一个反常的举动,都将是震惊天下的大事。   入含光门,进太极殿。   太极殿是太极宫的主殿,大唐的朝会大多在此举行。   入殿后,李钦载站在朝班中,左右张望一番,谁知不远处的监察御史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掏出小本子,在上面刷刷写着什么。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逆子,不要东张西望,莫给御史送参劾你的借口!”   李钦载愕然扭头,发现老爹李思文正站在自己身后,他的眼神和监察御史一样,都是恶狠狠的。   当然,李钦载扭头的这个动作,也被监察御史刷刷记在小本子上……   李思文站在李钦载身后,气得咬牙切齿,若不是场合不对,真恨不得跳起身来给这孽畜一记兔子蹬鹰。   李钦载有点不好意思,他发现自己在朝班中的位置比老爹还靠前。   不过这也没办法,李思文从润州刺史调任吏部侍郎,而李钦载却有爵位在身,朝班中的位置自然比他爹强多了。   “爹,那个记小本子的孽畜姓什么叫什么,孩儿回头收拾他。”李钦载盯着不远处奋笔疾书的监察御史道。   曾经有个叫崔升的家伙,也不知在起居录上写了他什么坏话,后来怎样了?   后来李钦载把崔升的亲妹妹睡了,不仅如此,还把她肚子搞大了。真正把“日你妹”这句口头禅落到了实处。   敢记小本本的,这就是下场。   ——也不知那位记小本本的监察御史有没有妹妹……   李钦载这般作派,李思文气浑身直颤,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闭嘴!”   “回头老夫收拾你这个孽畜!”   钟鼓楼又传来钟声,悠扬在深宫中回荡。   天子临朝,群臣拜伏。   穿着正式的明黄袍的李治,头戴十二道冕旈帝冠,手握一支小巧的玉如意,在群臣的轰诺声中缓缓走进太极殿。   坐在专属的龙椅上,李治首先朝殿内扫了一眼,然后,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人群中的李钦载。   李治的眼神惊愕了一下,然后目光微沉,面无表情很快瞥向别处。   李钦载神情从容地站在朝班中,眼神干净清澈,静静地直视李治。   朔望朝参,首先是各国使节出来,向李治歌功颂德,代表各自的国家向大唐上国表达忠心和钦慕。   然后便是左右相出来向李治述职,举凡近期的朝政国事,都会在君臣面前列出一个简洁的提纲,今日的朝会便是围绕左右相的提纲而商议。   不得不说,初唐时期的朝堂还是非常务实的,无论君臣都不会搞那些花团锦簇的形式主义过场,基本都是就事论事。   今日出班的是右相许敬宗。   许敬宗从怀里掏出一份条陈,从各地州县的春播情况,说到南方治河,北方的农桑,西域的商贾等等。各种事宜都列得很详细。   许敬宗说完后,收起条陈退了回去。接下来便是君臣商议的流程。   李钦载站在朝班中,嘴角微微上扬。   有点意思,封禅泰山如此重要的事,许敬宗是一字不提,他和李治是在怕有人砸场子吗?   君臣围绕许敬宗提出的纲领,一件件地商议,殿内气氛既有不服的争吵,也有融洽的玩笑。君臣之间一团和气,倒也没有传说中那般剑拔弩张。   李钦载站在人群中一言不发。   许敬宗提出的诸多朝政,李钦载根本不了解。   对不了解的事物,李钦载向来不会多嘴,那只会显得自己狂妄且浅薄,而且误国误君。   这场盛大的朝会,从清晨一直开到午时。   再过不了多久,会有临时的休会,群臣将走出太极殿,站在殿外的回廊下,享用宫人端来的热食,这便是大唐著名的“廊下食”。   用完廊下食后,群臣将会再次入殿,继续商议朝政,直到把许敬宗列出的条陈全都落实议定,今日的朝会便差不多结束了。   朝会的流程大概便是如此,但李钦载不想再等下去了。   大家都挺忙的,我这个与朝政无关的人士没必要在这里浪费生命,说完了我的事你们再继续。   于是李钦载抓住殿内短暂的沉默瞬间,果断地站出来,面朝李治躬身道:“陛下,臣,渭南县侯李钦载,有事奏。”   满脸微笑的李治表情一怔,然后脸色迅速沉了下来。   殿内一片寂静。   最近长安城流言不少,大多是关于封禅和李钦载的,今日金殿之上,大家虽然都在商议各自职司内的朝政事宜,但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不经意地瞥向人群中的李钦载。   他们仿佛都在等待李钦载补血蓄蓝,发大招。   从李钦载今日出现在宫门外时,群臣便清楚,今日的主角,今日朝会的风暴中心,必将是李钦载。   此刻,李钦载站出朝班,风暴终于来了。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目光全都聚集在李钦载身上。   李钦载站在大殿中央,不卑不亢地仰首,直视李治的眼睛。   李治的脸色已然阴沉下来,良久,淡淡地道:“李县侯若有奏,稍停等散朝后,来安仁殿与朕单独说便可。”   李钦载听出李治有逃避之意,但他不能退下,因为事实证明,他要说的事情,李治根本不会再给他单独说的机会了。   只能在此刻大庭广众之下,把该说的事情说出来。   于是李钦载抿了抿唇,躬身重复道:“陛下,臣李钦载,有事奏。”   李治皱眉:“李卿,朕刚才的话,你没听清楚么?”   “臣听清楚了,但臣要说的事十万火急,必须现在就说。”   “李钦载,你给朕退下!”李治勃然大怒。   李钦载眉梢一挑,眼神里露出久违的桀骜之色,正要继续说下去,突然见王常福匆匆入殿,躬身禀道:“陛下,英国公至矣。” 第七百四十章 定海神针   英国公李勣的到来,令金殿君臣震惊不已。   李勣快七十岁了,而且深谙官场为臣之道,自从在李治废王立武事件中说了关键一句话后,李勣便选择了急流勇退。   一来不想给李治造成恃功而骄的印象,后宫的水太深,李勣当初说“此为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这句话,从臣子的本分来说,其实已经算有些僭越了,事后当然要果断抽身。   二来当初废王立武事件,不仅是为了肃清后宫,更重要是敲打关陇门阀集团,罢免长孙无忌褚遂良,更是警告关陇集团不要插手皇权。   李勣在这件事里虽然只说了一句话,但这句话的分量很重,这句话代表了军方的态度,给李治吃了一颗定心丸,让他能够放开手脚毫无顾忌地肃清后宫。   当然,李勣也因此与关陇集团有了嫌隙,当初郑家设局李钦载卖掉白玉飞马,便是关陇集团的报复之一,差点把整个李家拖下水。   李勣是绝对的聪明人,聪明人从来不会给自己埋隐祸,从那以后李勣便果断退出了朝堂的权力和是非,基本处于退休状态。   所以,平日无论任何规模的朝会,李勣通常是不会参与的,只有在每年末的天子祭天仪式上,李勣才会出现一回。   今日此刻,一次寻常的朔望朝会,李勣居然出现了。这不得不令满殿君臣震惊。   李治当即便起身,快步走到殿门外,恰好见到老态龙钟的李勣,正佝偻着腰,在宫人恭敬的陪侍下慢慢地踱来。   李治伸出双手搀住李勣的胳膊,叹道:“朝中无事,怎敢劳大将军亲至,您受累了。”   李勣穿着正式的紫色朝服,头戴梁冠,腰系紫金鱼袋,闻言轻轻挣脱了李治搀扶的手,执拗地朝李治躬身行臣礼。   腰刚弯下去,李治便急忙托住了他的手肘,苦笑道:“老将军莫折煞朕了,免礼免礼,莫把您折腾出好歹来,朕的罪过可就大了。”   李勣摇摇头:“君是君,臣是臣,君君臣臣,礼不可废。”   李治急忙将李勣往殿内搀去,李勣跨入太极殿,殿内十余名武将也站了出来,恭敬地朝李勣抱拳行礼,心悦诚服之态,连站在殿中的李钦载都看得羡慕不已。   这得是有多高的威望,才能得此高规模的礼遇啊。   从殿门往里走,短短不到百步,李勣所过之处,无论文臣武将,皆毕恭毕敬地朝他行礼。   李勣却像个邻家慈祥的老头儿,脸上毫无倨傲之色,一脸微笑地朝群臣颔首致意。   然而目光瞥过孤独地站在大殿中央的李钦载,李勣却仿佛没看到他似的,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   李钦载摸着鼻子苦笑。   这一幕自然也看在君臣眼中,顿时许多人露出意味深长之色。   李治眼中也闪过几分莫测的光芒,从李勣走进大殿这一刻开始,他便隐隐明白了什么。   搀扶着李勣走到殿首,李治吩咐宫人给李勣赐座,就坐在李治的下首不远处,群臣羡慕之余,倒也无话可说。   以李勣的资历和功绩,还有他在大唐军方的分量,值得被天子隆重礼遇,旁人也只能羡慕了。   李勣到来之前,殿内李治和李钦载原本已剑拔弩张,李勣再晚来片刻,说不定李钦载就会被李治下令乱棍赶出太极宫了。   然而此刻李勣的到来,却仿佛给沸腾的水里淋了一盆冰水,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降温。   当着人家爷爷的面,你好意思揍他孙子?心智正常的人都干不出这事儿。   李治心中无奈,倒也对李勣没什么不满,扭头陪着笑道:“今日只是寻常的朝会,老将军何必亲至,朕倒有些不安了。”   李勣跪坐在蒲团上,朝李治揖手,道:“老臣多年未参与朝会了,今日早起听到太极宫钟鼓楼的钟声,心中顿时感慨良多。”   “当年老臣身子尚健之时,每日风雨无阻入宫与先帝和诸多贤臣同僚议事,如今先帝远逝,同僚凋零,唯剩老臣苟活于世,思来不觉潸然涕零。”   李勣说着,浑浊的老眼顿时泪光闪动,表情也变得伤感起来。   “故而老臣厚颜入宫,听一听诸位同僚议事,追忆一下当年尔,陛下莫怪老臣唐突。”李勣抬袖擦了擦眼眶,揖手道。   李治急忙道:“不唐突,不唐突,老将军虽年迈,忧国之心未减当年,朕既感到荣幸,又觉惶恐,位居庙堂之高,朕若有丝毫行差踏错,还请老将军及时棒喝,朕不胜感激。”   李勣捋须笑了笑,道:“君臣议事,老臣只是坐在殿中旁听,不会插言,陛下放心。”   说完李勣面带微笑,然后……竟然在大殿内阖上双目,仿佛快睡着了。   这一下搞得李治很是尴尬,刚才朕还打算教训你孙子呢,现在这么一搞,是继续还是停止?   独自站在大殿中央的李钦载嘴角微微一扯。   老狐狸果真不愧是老狐狸,一张嘴便是追忆先帝当年,满满的回忆杀,说完便承诺不插言不捣乱,就坐着听听。   面子里子都给了李治,自己却坐在一旁打起了瞌睡。   然而从李勣入殿的那一刹开始,谁会以为他真是没事来追忆先帝的?多年不参加朝会的老国公突然来了,他来干啥,君臣心里没数吗?   李治此时也是满嘴苦涩。   李勣今日突然到来,说是来旁听,但一张嘴便是追忆先帝,李治基本的情商还是有的,他知道这是李勣拿话点他呢。   人家进来便提起先帝,是为了什么?是在告诉他,要做个像先帝一样英明的君主,你不是活在先帝的阴影下吗?你不是想在文治武功方面超越先帝吗?首先你得英明呀。   又说什么同僚凋零,意思是江山是先帝和老臣们拼了性命打下来的,你最好且行且珍惜,不要当败家子。   李勣的几句开场白,被君臣解读得很深,够写一篇小作文读后感了。   见李勣已坐在一旁看似打起了瞌睡,李治无奈地笑了笑,然后目光再次望向大殿中央站着的李钦载。   嘴角努力挤出一丝和蔼可亲的微笑,李治的嗓子都仿佛变了调,夹里夹气的,那叫一个柔情似水。   “景初爱卿,有事尽管奏来,朕虽不及先帝之胸襟博大,却也自问能够纳谏如流,再逆耳的忠言,朕都听得进去。”   李钦载听得后背都炸了毛。   这称呼……   要不你特么还是打我一顿廷杖吧。 第七百四十一章 直言不讳   君臣和风细雨在金殿上吵个架而已,你把爷爷请出来撑腰,这特么简直是耍流氓。   李治心里苦,但脸上却还带着笑。   殿内所有人都清楚,天子此刻脸上的笑容,不是笑给李钦载看的。   李勣仍跪坐在蒲团上阖目不语,仿佛真的睡着了,李治说话时不停地瞥向他,似乎在确定老狐狸会不会真的不插言。   李钦载站在殿中,感受四周朝臣们投来的异样目光,他也觉得有点委屈。   这尊大佛不是我请来的啊,是他自己要来的啊,我难道能给他来个亚洲式捆绑不准他出门?   今日上朝,李钦载本来没指望过任何人帮他,李素节等弟子的保驾护航,李勣的突然到来,都非李钦载的本意。   男子汉大丈夫,跟皇帝吵个架而已,我犯得着请救兵吗?   然而,不得不承认,有一位德高望重的爷爷当靠山,真的很舒服。   比如此刻,李钦载就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压力了,李治脸上那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已说明了很多。   整了整衣冠,李钦载先朝李治长揖一礼,然后直起身道:“臣李钦载有事奏。”   “景初爱卿尽管奏来。”李治微笑道。   “今日朔望朝参之期,满殿公卿,文臣武将,为何无一人提及来年陛下封禅泰山一事?”李钦载环视四周道。   此话一出,殿内又是一片寂静,主持朝会的右相许敬宗脸色有点难看,但他迅速瞥了李勣一眼后,还是选择默不出声。   李治笑容愈发勉强:“景初爱卿不妨直言。”   李钦载垂头道:“臣若直言,只有一句话,请陛下暂停封禅泰山之议,此议,至少五年内不得提。”   李治表情难看,但没发怒。   不得不说,李勣的存在,真的是核弹一般的威慑。   哪怕是天子,在李勣面前都不敢发脾气。   这是对三朝功勋老臣发自内心的尊重,同时,李治其实也隐隐有些心虚。   封禅泰山对百姓是利是弊,李治难道心里真没数?   不过是虚荣心令他失了智罢了。   刘仁轨和李钦载的劝谏,李治可以发怒,可以责廷杖罢免官职,但在李勣这位三朝功勋面前,理亏的李治怎敢发怒?   “景初可直言不讳,无论对错,朕不罪也。”李治微笑道。   李钦载当然不会跟他客气,于是从怀里掏出几页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双手捧起高举过顶。   “臣近日在关中诸州县借调了一些数据,请陛下御览。”   宫人快步走来,接过李钦载手里的几页纸,然后匆匆送到李治手中。   李治不想看,他知道里面肯定没啥好消息。   但李勣就在不远处打瞌睡,李治不能不看。   心里叹了口气,李治仍然面带微笑展开纸,一目十行看了起来。   李钦载站在殿内,仿佛为了让殿内群臣都广而知之,于是扬声道:“陛下封禅泰山,此举本是敬崇天道,告慰神明的好事,但不合时宜。”   “最近一个月内,关中诸州县共计征调青壮民夫三十余万,许多地方官员为了不影响仕途,早在朝廷公文下发之际便已开始征调各村各庄青壮,以至许多地方连春播都耽误了。”   “去年北方大旱,国库告罄,无数百姓被官府赈济,天下农户都指望今年这个好年景里能多些收成,让妻儿家小能够糊口,能够翻身,然而朝廷征调令一下,许多青壮不得不只身离家,为天子修路,建造行宫。”   “据查,仅是关中一带,今年各州县耽误春播的土地便不下数十万亩,不出意外的话,今年本来年景不错的,但关中土地的收成却仍然不容乐观。”   “而据臣所知,去年国库因赈济北方大旱和收吐谷浑之故,已在江南产粮诸地积欠了不少地主富户的存粮,今年陛下本应下文颁诏,督促各地春播耕种。”   “而陛下却因封禅之故,各地州县农户不仅耽误了春播,反而雪上加霜,将关中青壮尽数抽调,而致关中十室九空,村田乡土仅剩老弱妇孺。”   “陛下封禅泰山,是为敬崇天地神明,为百姓祈福,为何因封禅而苦百姓耶?”   “陛下,国库钱粮去年透支几何,积欠民间几何,还需几年才能充盈,此外,陛下为封禅而修路,建造行宫,而致国库正常开支之外,尚需额外支出几何,这一笔笔的国库债务,殿内诸位公卿可曾想过多少年才能翻身?”   李钦载越说越激动,转身环顾四周,愤然道:“臣还听说,有朝臣上奏天子,议民间加赋之事……”   “权贵公卿之奢靡所耗,竟加诸于无辜劳苦百姓,先帝曾言,‘水亦载舟,水亦覆舟’,大唐贞观之治是何等的清明贤达之世,时隔不过十余年,尔等竟全都忘了当初先帝的警世铮言了吗?”   殿内群臣垂头不语,能站在这个殿里的都是精明干练之士,谁能看不出封禅之举的弊处?   只不过贞观之后,功臣凋零,贤臣渐去,剩下的人有的为名,有的为利,明明能看到的弊处,却还是选择了忽视,只知一味阿谀附和而已。   李钦载说完后,长长吐出一口气,似乎在抒泄最近以来胸中积蓄的郁懑之气。   然后李钦载站直了身子,直视李治道:“陛下,臣言尽于此,封禅泰山是举是废,臣不再多言。臣只想请陛下在徒耗民脂之时,多想想民间百姓的疾苦心酸。”   “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们,才是撑起社稷的基石,子民之福,来自天子的仁义,来自朝廷的善政,来自满朝公卿的悲悯之心。”   说完后,李钦载后退两步,面无表情地站回了朝班中。   李治呆坐良久,脸色时青时红,倒也不像是愤怒,反而多了几分说不出复杂意味。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群臣不知是否心中有亏,或是被李钦载凌厉的气势所慑,许久没人敢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李治仿佛回过神来,垂头又看了一眼李钦载送来的几页纸。   纸上列满了关中各地州县征调青壮的人数,官仓所耗的粮食,各地修路建造行宫所支出的钱粮工料等诸多数据。   一行行触目惊心,数据会让一件事的利弊更具体化。   李治此刻才发现,这个封禅的仪式居然耗费如此巨大。   半晌,李治收起了纸,环视群臣缓缓道:“今日朝会罢了,封禅之事,……容后再议。”   说完李治深深地看了一眼人群中的李钦载。   话音刚落,殿内一片喧哗声,群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们又在开始解读李治的这句“容后再议”,究竟是今日以后继续再议,还是自己下个台阶,言外之意其实是废止了。   李勣此时却仿佛被殿内的动静惊醒了美梦似的,浑身激灵了一下,然后茫然四顾,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   “朝会散了?这就散了么……唉,陛下恕罪,老臣果真是老了,一不小心睡得深了,御前失仪,老臣之罪也。” 第七百四十二章 诉衷肠   今日李勣的演技……看似演了个寂寞,除了开场白,别的一句话都没说,然而细思起来,今日朝会上,李勣的作用可谓是定海神针般的存在。   自从李勣出现在太极殿后,今日朝会的气氛也好,走向也好,都在朝着不可测的方向发展。   李勣的出现,让满腹怒火的李治瞬间心平气和,让原本打算附和李治封禅的群臣哑口无言,也让李钦载有了开口的机会,在金殿上畅所欲言,细剖时弊。   如果李勣没来,李钦载的下场如何,还真不好说。   也许会跟刘仁轨一样,不但没有开口的机会,反而会被暴怒的李治拖出去责廷杖,面子里子都丢了的同时,事情也没法解决。   事实证明,个人能力再强大,背后也需要一个德高望重的牛逼爷爷撑腰。   散朝了,李治当先起身,朝殿后走去。   群臣恭送李治后,才直起身朝李钦载投去意味深长的眼神。   可是大家都没动弹,直到李勣缓缓起身,朝殿门走去,群臣纷纷朝李勣躬身。   李勣笑吟吟的,像个和蔼的邻家老头儿,不停朝群臣致意。   走到殿门外,王常福站在回廊下等他,恭敬地告诉李勣,天子有请,劳驾英国公赴安仁殿。   为了表示尊敬,李治还派出禁卫抬上了软轿。   李勣客气地谢过王常福,然后坐上软轿,四名禁卫抬着李勣,朝深宫内走去。   李钦载站在殿内眨眼。   叫了爷爷不叫我,啥意思?友谊的小船真的翻了么?   屁股后被人踹了一脚,李钦载扭头,赫然见李思文正眼神不善地盯着。   “孽畜,今日可让你出风头了,还不快滚回府去,等着天子请你吃饭呢?”   李钦载迟疑了一下,道:“说出来爹莫生气,孩儿真以为天子会请我吃饭……”   ……   安仁殿。   李治站在殿门外,直到李勣的软轿来到殿门前,李治亲自迎上,搀住李勣的胳膊。   李勣笑着摆手:“不不,天子不可失仪,老臣还没老到要人搀扶的地步,被御史看见了,老夫说不得又要挨上几本参劾。”   李治笑道:“老将军三朝功勋,德高望重,朝中哪个不长眼的敢参劾您呢。”   恭敬地将李勣请进殿内坐下,李治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未多时,宫人端来酒菜,李治又起身双手捧杯,向李勣敬酒,李勣连道不敢。   君臣满饮之后,太常寺的歌舞伎们翩然入殿,丝竹笙箫乐声四起,舞伎们踏歌而舞,殿内一片欢愉。   一舞之后,舞伎们行礼退下,李治又敬了李勣一盏酒,搁下酒盏后,才苦笑道:“老将军今日可把朕吓坏了……”   李勣呵呵一笑,道:“老臣这不是怕陛下怒极,做出冲动的决定,事后若后悔更损天子威严,故而今日来给陛下消消火。”   李治点头。   这句不完全是实话,但也算是半真半假了,刚才在太极殿说什么追忆先帝,功臣凋零什么的,那就完全是骗人的鬼话了。   李治当然不蠢,他看出李勣今日突然参加朝会的意图。   给李治和李钦载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降温是其一,当然,也有私心的,为他孙儿李钦载撑腰是其二。   但李治却看到了最深层的本质。   李勣今日又是降温又是撑腰的,大把年纪跑金殿上飙演技,又是洒泪又是打瞌睡,老人家吃饱了撑的玩这个?   最本质的原因是,李勣也不赞同李治封禅泰山的决定。   这才是李治在散朝后把李勣单独请来安仁殿的原因。   李勣年迈,固然不会随便干预朝政,但他终究是大唐军方的砥柱,别看李勣完全没有表过态,可李治却还是非常重视李勣的意见。   以李勣在大唐朝堂的分量,李治根本无法忽视李勣的意见。   说到底,李治还是有些不甘心,他仍不想放弃封禅。   他知道这辈子可能只有这么一次风光的机会了,错过眼前的机会,将来不知多少年才能实现泰山之巅耀武扬威的梦想。   李治又向李勣敬了一盏酒,苦笑道:“老将军,朕与令孙多年来颇为投契,令孙也非常争气,这几年为朕前后立过不少功劳,景初对社稷的付出,朕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朕与景初,在公为君臣,在私,实为兄弟。朕对他向来宠信,向来不疑,景初也没让朕失望过,他为朕为社稷做的桩桩件件,都是足以载入青史,正因为他做出的这些功绩,朕才有了封禅泰山的底气。”   李勣笑吟吟地听着,眼皮却一耷一耷的,渐渐变得沉重。   李治暗道不妙,这老狐狸又要装睡了!   砰!   李治狠狠一拍桌案,提高了声量怒道:“可是这一次,景初伤了朕的心呐!”   眼皮沉重的李勣终于被吓得一激灵,整个人清醒过来,刚要露出茫然四顾的样子,但又觉得有些不敬,于是继续保持礼貌的微笑,捋须颔首不语。   “哦哦,钦载那孽畜伤了陛下的心,嗯,请陛下从严处置,老臣绝无二话。”李勣收起笑脸严肃地道。   李治叹了口气,仿佛在向长辈告状的语气,但实则又是在为自己解释。   “老将军,朕欲封禅泰山,不全是为了虚荣,朕登基以来,自问不是昏聩之君,国中大小事无不明察明辨,这两年国力渐衰,朕身为天子,又怎会不知?”   “可是,老将军,朕急着封禅,也是被情势所逼,自从朕废了王皇后,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被罢,无论关陇还是山东士族,对我李唐的皇权都颇有怨恚。”   “而朕,也不甘皇权旁落,朝堂皆被世家门阀所把持,故而必须推广科举,让天下寒门来分世家之权,朕才好左右平衡朝局。”   “故而,在科举逐渐推广之前,朕需要封禅泰山这个仪式,来巩固我李家的皇权,让天下士子归心,让百姓崇信拥戴。”   “不是朕漠视黎民生死,而是朕也焦灼为难之极,朕岂不知明年封禅多么仓促,岂不知是给黎民雪上加霜?可是,情势逼人,朕两权相害取其轻,不得已之举矣!” 第七百四十三章 隋鉴不远   李治与其说是在向李勣解释,还不如说是在寻求李勣的支持。   理由,当然也算是正当,世家敌视,科举难行,皇权不稳,搞个封禅仪式昭告天下李唐的皇权正统,站在帝王的立场上,谁敢说不应该?   在李勣面前,李治可算是掏心窝子了,连平衡朝局这种帝王心术的话都坦然相告,显然没把李勣当外人。   李勣确实不算外人,自高祖皇帝赐李姓后,李勣便是天子赐姓之宗亲,他和李家子孙的名字可都是记录在皇室宗亲族谱上的。   所以李治对李勣的尊重和亲近,不单单是李勣三朝功勋的原因,而是诸多因素综合起来决定的态度。   李治滔滔不绝说了半天后,眼神期待地盯着李勣。   李勣倒也很给面子,没有继续装睡,而是频频点头:“陛下所言有理,老臣附议,嗯,附议。”   嘴上说着附议,可李治的表情却有些失望。   他发现李勣说这话时一点也不诚恳,敷衍的态度简直昭然若揭。   深深叹了口气,李治苦笑道:“老将军有话不妨直言,您说的话,朕听得进去。”   李勣沉默半晌,方才轻声道:“陛下,老臣年纪老迈,神魄不济,陛下说的这些苦衷,老臣听着有些糊涂……”   李治急忙道:“老将军莫非没听明白?”   李勣缓缓道:“老臣只有一个问题,提出这个问题后,无论陛下的答案是什么,老臣都绝无二话。”   李治情不自禁坐直了身子:“朕洗耳恭听。”   李勣嗯了一声,捋须道:“老臣其实是草莽之徒,隋末天下大乱,老臣起于瓦岗,降于先帝,武德年也好,贞观年也好,老臣也为大唐略尽过绵薄之力……”   “老臣不是天生反骨之人,隋末那几年,老臣先是立身于草莽,后来又降于先帝帐下,那时的我,还有卫公,鄂公,卢公等一批老弟兄领兵扫荡天下,哪怕拼却性命也要推翻隋帝,教日月换新天。”   李勣神情渐渐变得严肃,盯着李治的眼睛缓缓道:“陛下猜猜,老臣和诸多老弟兄为何要拼命推翻前隋?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么?”   “当年最艰困的时候,我等被前隋十万大军包围,谁都没把握活到明天,更没有人想过将来会封公建衙,位极人臣。”   “陛下觉得,当年的我们浴血厮杀,打下偌大的江山,是为了什么?”   李治神情怔忪,呆呆地看着李勣。   李勣却笑了笑,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叹道:“真是不中用了,也就说了几句话,老臣竟困得不行了,陛下,请恕老臣精神不济,想告退回府歇息了。”   李治下意识起身,张口道:“老将军,朕……”   李勣转身,又笑道:“老臣老矣,既顽固又守旧,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心思,多言反倒徒增耻笑。”   “只是我们当年那些老弟兄啊,何曾想过能活着见到自己亲手打下的江山,竟有盛世气象,多不容易啊……”   “陛下,先帝有句话没说错,‘水亦载舟,水亦覆舟’,打江山不易,皇权的根本,在民,而不在君,还请陛下慎思,善待。”   “隋二世而亡,何也?史书已有定论,天子不仁也。”   说完李勣起身离去,跨出殿门那一刻,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直到李勣走远了,李治仍呆滞地坐在殿内,耳畔仿佛还回荡着李勣的叹息声。   ……   朝会散去,李钦载走出太极宫,刚穿过龙首原外的金水桥,赫然发现李素节等弟子果然仍等候在宫门外。   李钦载朝他们笑了笑,李素节等人却大喜过望,飞身迎了上来。   “先生居然毫发无伤,可喜可贺!”李素节惊喜地道。   李钦载的笑容顿时一僵,眯起了眼睛道:“听你这意思,我必须死在宫里才合情合理对吧?”   “弟子绝无此意,纯粹是为先生安然归来而高兴。”李素节立马解释道。   从李钦载眯起眼睛里,他察觉到了危险临近。   李显凑过来好奇道:“先生,今日朝会如何?有没有很激烈?先生是否舌战群儒,最后兴尽凯旋而还?”   李钦载更无语了。   “激烈”,“舌战”,“兴尽”……这几个词能合在一块儿说吗?   一个活了两辈子,饱受前世各种污秽段子的荼毒,思想有多龌龊你们懂吗?   李素节小心翼翼地道:“先生今日在殿上跟父皇吵起来了吗?”   李钦载摇头,随即想到一个有名的送命题,于是突然问道:“我和你父皇掉进水里,你会救谁?”   李素节吃了一惊,显然没想到先生竟然提出如此卑鄙的问题。   李素节想了想,道:“当然是下令禁卫救人,先生和父皇都救。”   李钦载继续送命:“不,你周围没有侍卫,只有你一人,你救谁?”   李素节小心翼翼地道:“先生,弟子说实话您莫怪罪,弟子以为,该先救父皇,毕竟父皇是天子,若不救父皇,就算先生得救了,上了岸怕也难逃一死……只有先救父皇,先生在水里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   李钦载一怔,哎,忘了他爹是皇帝了,这个送命题真是自取其辱啊。   既不能证明自己的重要,还有恶意诅咒天子之嫌。   “换个问题,如果我和你父皇同时掉进粪坑,你先洗谁……”   话没说完,李素节和李显一左一右架住李钦载就往宫外走。   “先生,您今日的问题太多了!”   “就是,活着不好吗?”   弟子们将李钦载送回国公府才恭敬地告辞。   李钦载在前院等了大半个时辰后,李勣才姗姗归来。   刚跨进门,李钦载便迎了上来,先行礼,然后一脸期待地盯着李勣。   李勣表情如常,看不出端倪,见李钦载发呆地盯着他,李勣不满地皱眉,一脚踹了过去。   “说话,孽畜!傻呆呆地看着老夫作甚?今日殿上的慷慨激昂呢?有本事在老夫面前抖落抖落呀。”   李钦载挨了李勣一脚,笑道:“孙儿不过逞口舌之快,爷爷才是决胜千里的大将军,天子单独召见爷爷,是否收回封禅成命了?”   李勣哼了哼,道:“哪有这么快,天子不需要下台阶的吗?” 第七百四十四章 前朝秘辛   从李勣的话里,李钦载听出了意思。   封禅泰山的决定很有可能会被收回,随之而来的是,各地的修路以及建造行宫也会被叫停,青壮民夫们会被回乡农作,国库支出也将暂停封禅泰山之耗。   这件该死的恶政,终于到了天子收回成命的时候了。   今日的朝会显然没白去,李钦载突然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至于天子需要一个台阶下,没关系,要多少台阶给多少台阶。   陛下陛下的,“陛”就是台阶的意思,说明人家天生就是需要下台阶的人。   是个好消息,值得浮一大白。   今晚必须找几个狐朋狗友聚一聚,追忆一下久违的纨绔子弟走马章台的风光。   “来人,请薛讷高歧他们过来,今晚包平康坊最豪华的青楼,找一百个青楼姑娘给我乖乖撅着!我请客!”李钦载扭头朝下人吼道。   耳畔一声怒吼:“孽畜狂妄!当老夫死了吗?”   李钦载一激灵,赫然发现李勣还在身旁,急忙低眉顺目乖巧状:“不敢,孙儿一时高兴,就想拉动一下咱大唐的内需……”   舔了舔干枯的嘴唇,李钦载试探道:“今日朝会,爷爷居功甚伟,要不,孙儿也给您找俩姑娘撅着?放两响礼炮庆祝一下嘛。”   李勣开始左顾右盼,李钦载眼皮一跳,急忙拽住了李勣蠢蠢欲动的麒麟臂。   “爷爷,孙儿错了。”李钦载果断认怂。   李勣怒哼一声:“事情刚有了点起色,你便忘形了,莫忘了陛下还未正式下诏暂缓封禅,此事便存在变数,明白么?”   “孙儿明白了,”李钦载眨了眨眼,随即拍起李勣的马屁:“今日孙儿见爷爷在朝会的英姿,不愧是赫赫威名的三朝功勋,您一出场,整个大殿的人都对您毕恭毕敬,令孙儿既崇拜又羡慕……”   一番马屁拍得李勣眼中露出了笑意。   李家子孙辈里,李勣独宠李钦载,终归是有原因的。   别的孙子在他面前诚惶诚恐,大气也不敢喘,唯独这个孙儿,无论他是怎样的表情和心情,都没被吓到过,嘴里那一套套的阿谀之辞,听得让人既愉悦又脸红,偏偏心底里却很舒服。   这样有本事又会聊天的孙儿,李勣怎能不宠?   “滚!”李勣高兴地笑骂道。   “孙儿终于知道爷爷之前说,我太低估英国公的意思了,今日朝会上,连天子都对爷爷如此恭敬礼遇,想必天子对爷爷的圣眷和信任也算是天下无双了吧。”   李勣捋了捋须,含笑道:“老夫这些年行得正,站得直,只忠于天子,天子当然信任老夫。”   “贞观二十三年,太宗先帝病重,临终之前,先帝毫无缘由地将老夫贬谪叠州任都督,并着令老夫马上出城赴任。”   “老夫当时领命,连家都没回,仅只带了兵部的任命文书,以及几名部曲,出宫后便直奔城门,出陇西赴任。”   “经此一事,先帝和当今天子才对老夫彻底信任。数月后,先帝驾崩,天子将老夫召回长安,加封开府仪同三司,并宣读先帝遗旨,着长孙无忌,褚遂良和老夫三人共同辅佐新君,从此,天子对老夫从无猜忌,信任至今。”   说起往事,李勣目光闪动,神情浮上几许感慨。   李钦载恍然,他这才知道李治为何对李勣如此信任。   不仅仅是废王立武一事里李勣站对了位置,而是早在贞观年间,李勣便已得到两代帝王无条件的宠信。   时隔多年,李钦载还是能想象得到李世民病危时给李勣下的那道诏令,当时李勣的处境是多么凶险。   如果李勣稍有迟疑,接旨后不愿离开长安,那么等待李勣的可就不是什么好下场了。   李勣当时领旨后连家都没回,只带了几名部曲直接出城赴任,这个举动无疑令李世民和李治都安了心,这既是一次试探,也是一次筛选。   所以李世民驾崩后,李勣被第一时间召回了长安,并与长孙无忌褚遂良并列,成为三大托孤重臣之一。   时过境迁,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倒下了,三位托孤重臣,唯有李勣安然无恙,并且愈见风光,可见李勣平日的为人处世多么滴水不漏。   当然,历代帝王更迭之时,对重要的臣子先抑后扬,先帝贬谪,新君加恩,这样的小把戏就更是司空见惯了。   家里别的兄弟对李勣如何畏之如虎,李钦载并不清楚,但他本人却还是颇为喜欢跟李勣聊天的,尤其是听老头儿聊当年的种种秘辛故事,从李勣的嘴里说出来尤让人神往。   当晚,李钦载果然把薛讷高歧叫来了。   兄弟三人久未见面,大家的变化都不小。   高歧的气质越来越文雅了,据他说最近在家读书,很少跟纨绔们在长安城厮混了。   他爹高真行见儿子居然脱胎换骨,不由老泪纵横,不仅去庙里给菩萨捐了一大笔香火钱,还在佛前还愿,吃素半年,以此感谢菩萨让他儿子浪子回头,迷途知返。   李钦载听得心里一阵发堵,你都哭错坟了,明明该感谢的人是我啊,你来我面前还愿,吃不吃素我不管,香火钱多少意思一下……   相比之下,薛讷的气质就有点难以形容。   这货不知做了多大的买卖,如今也算是脱胎换骨。   腰间的玉带镶满了金玉,头上的发簪是白玉镶绿宝石,手腕上戴了两个硕大的金镯,身上的衣裳也是内嵌了许多根金线绣花。   整个人看起来像一个行走的提款机,无论走在何处,都仿佛在向四周的盗匪之流发出热情洋溢的邀请。   来啊,来啊,我有钱,快来抢我啊……   “景初兄,可想煞兄弟我也!”薛讷上来便是一记熊抱。   李钦载嫌恶地推开了他。   一股腐朽的铜臭味,熏得人……挺喜欢的。   “你特么最近发了多大的财?”李钦载上下打量薛讷问道。   薛讷露出含蓄矜持的得意之色,笑着摆了个姿势,无意间露出他手腕上那一对金镯:“不多不多,勉强糊口谋生而已。” 第七百四十五章 圣眷不复   也不知是薛讷的审美有问题,还是李钦载的审美太另类,总之,看薛讷这身打扮,李钦载越看越不顺眼。   就像前世辫子朝两位皇帝,雍正和乾隆俩人之间的审美差距。   一个是清雅素静,一个是红黄喜庆。俩人留下的瓶瓶罐罐文物摆在一起比对,那个视觉反差简直难以言喻。   犹如此刻的李钦载和薛讷。   “慎言贤弟啊……”李钦载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委婉地道:“贤弟有钱了,品味方面还需多多加强,好歹是将门犬子,搞得像披红戴绿祭祖的牲畜似的,不大合适吧。”   薛讷一呆:“祭祖的……的,牲畜?”   高歧在一旁诚恳地道:“景初兄太委婉了,兄弟之间不必如此客气,您直接骂他是个纨绔败家子,穷极乍富暴发户,想必慎言贤弟闻之亦甘之若饴。”   这番不怎么委婉的话,薛讷终于听懂了,脸孔顿时涨红,咬牙盯着高歧怒道:“鼠辈,敢与我决一死战否?”   高歧却气定神闲地掸了掸衣袍下摆,微笑道:“我是读书人,不动拳脚。”   李钦载叹了口气,俩货凑在一起便吵,脑阔疼。   “今晚平康坊青楼,你我兄弟走起,”李钦载刚准备拍拍自己的胸脯,随即猛然想起什么,一巴掌拍到薛讷的胸脯上:“慎言贤弟请客。”   薛讷得瑟地挺胸:“愚弟自当从命,不瞒景初兄,愚弟如今空虚得只剩下钱了。”   李钦载拍了拍他的肩,认真地道:“为了填补贤弟的空虚,愚兄今晚一定让你散尽家财,让你的心灵变得充实……”   薛讷脸色一变,急忙拽住他的胳膊,强笑道:“倒也不必太充实,适度便好。”   三人出了门,此时正是掌灯时分,街上人流攒动,长安的夜生活刚刚开始。   三人共挤在一辆马车里,薛讷打量李钦载道:“愚弟听闻景初兄又干了一件大事,今日朝会的消息,早已传遍长安城了。”   高歧面露崇拜地道:“景初兄为民请命,直言抗谏天子,梅风傲骨令人敬佩。”   薛讷郁郁地叹了口气,道:“景初兄如今已是胸怀天下,庇护苍生了,而愚弟,却在为那点铜臭阿堵物终日忙碌,与景初兄相比,愚弟越来越粗鄙不堪了。”   高歧也叹道:“你我兄弟相聚太少,如今景初兄已是忧国忧民的朝堂砥柱栋梁,愚弟和慎言已追不上景初兄的步伐了……”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白天忧国忧民,散了朝会换身衣裳,大晚上邀朋唤友逛青楼,我这样的栋梁之才就问你们见过几个。”   薛讷到底是性格开朗之辈,闻言心中郁闷尽去,嘻嘻一笑道:“逛青楼也是拯救苍生呀,那些可怜的女子若无人关照买卖,将会更可怜,实在是苦了景初兄,白天忧国忧民,晚上也奔波在拯救苍生的路上。”   李钦载笑道:“你这样一说,我也瞬间觉得自己伟大起来了。今晚便请慎言贤弟破费,包下整座青楼不过分吧?”   “过分!景初兄手下留情,容愚弟留点钱过日子……”薛讷苦着脸道。   马车内顿时一阵大笑。   多日不见的兄弟,本来已有了身份上的几许隔阂,然而几句玩笑过后,兄弟们又恢复了当初无间的样子。   男人之间的友谊,真的不必太矫情,什么身份,官职,志向,全都是狗屁,一句话,臭味相投便是兄弟。   ……   又是熟悉的青楼,看着里面生张熟魏来来往往,李钦载嘴角微微上扬。   其实他本不太喜欢来青楼,这地方太嘈杂,三教九流的货色聚集一堂,很容易闹点事出来。   可是这年头无论官员还是富贾,唯一的消遣方式就是青楼,李钦载也没办法。   三人下了马车,便不约而同恢复了当年嚣张纨绔的风采,大摇大摆目中无人地走进了青楼。   知客是个有眼力的,见三人如此嚣张的模样,显然不是寻常散客身份,于是识趣地将三人领往楼上的阁子。   三人坐定后,各自挑了几个顺眼的姑娘服侍,又选了个弹古琴的姑娘给阁子里添点儿动静,这才端杯互敬起来。   李钦载喝得最多,今日朝会上的表现,薛高二人崇拜之余,也深以为豪,于是频频向李钦载敬酒表示敬意。   李钦载不知不觉便已有六七分醉意了。   停杯休息的当口,高歧望着微醺的李钦载欲言又止,良久,轻声道:“景初兄为民请命之壮举,天下百姓皆敬仰万分,可是愚弟听说因为景初兄劝谏天子封禅一事,也把天子得罪狠了,长安城颇多流言……”   李钦载瞥了瞥他,道:“什么流言?”   高歧苦笑道:“流言说,就算这次天子依景初兄所言,暂缓封禅,但景初兄的圣眷恐怕从此不复矣。”   李钦载咳了咳,道:“我澄清一下啊,这不是流言,是真的。”   薛高二人愕然。   李钦载叹道:“搅和了天子封禅的大事,你觉得天子心里会舒服吗?我今日还能安安稳稳坐在这里,多亏了我当年投胎投得好,有个好爷爷,不然今日两位贤弟怕是要去法场给我送临刑酒了。”   高歧愣了半晌,朝李钦载郑重长揖道:“明知后果,仍不惧强权,犹显景初兄之风骨,愚弟愈发敬佩了。”   薛讷却皱眉道:“景初兄这等国朝栋梁,若以后被天子所恶,从此不再重用,岂不是社稷之损失?”   李钦载无所谓地一笑:“我对大唐百姓做了该做的事,对社稷亦问心无愧,如此足矣。若天子以后恶我,我便隐于甘井庄,做个无欲无求的教书先生,老实说,我求之不得。”   薛讷和高歧互视一眼,然后薛讷笑道:“也好,愚弟会经常去甘井庄看望景初兄,以后没事多带些人马,去庄子附近会猎,保管景初兄绝不寂寞……”   话没说完,李钦载捂住了他的嘴,盯着他的脸认真地道:“看我可以,不要祸害附近的飞禽走兽,那都是我家的。我不缺这点儿动静,你安安静静的来,安安静静的走,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   薛讷挣脱了他的手,解释道:“愚弟这不是怕景初兄寂寞吗,让你的村子热闹一点咋了……”   “不要热闹,我大多数时候喜欢睡觉,莫吵我,吾好梦中杀人。” 第七百四十六章 隔墙非议   在这个基本没有太多娱乐消遣的年代,与兄弟上青楼喝顿酒算是基本操作了。   这就像前世呼朋唤友上KTV唱歌一样,有兄弟有女人还有酒,要的就是这种被钱色包围的爽感。   李钦载喝得有点多了,心情很高兴。   从李勣透露出来的意思看,李治大概率会收回封禅的决定,这段日子他的努力终于有了好的结果。   至于什么圣眷不复之类的,李钦载完全没放在心上。   归隐于乡野,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教完眼下这批弟子后,李钦载便打算退休了。   将荞儿抚育长大,崔婕肚里的孩子好生教导,最后想个办法把金乡县主也收了,那个像个吉普赛女郎似的紫奴也把她弄回来。   有妻有妾,有子有女,有房有田。   人生不就圆满了吗。   圣眷也好,官爵也好,不过是一些点缀的东西,可有可无。   一条连翻身都懒得动的咸鱼,会在乎身外的名利吗?   快到子夜时分,三人都醉得不轻了。   薛讷踉踉跄跄趴在姑娘的怀里,一只手还不安分地回首掏,也不知在掏啥。   高歧醉眼迷蒙,正跟身旁的姑娘念《离骚》,念得抑扬顿挫,很骚。   李钦载还算清醒,但他旁边服侍的姑娘却好像醉了,她一边吃吃笑着,一边在李钦载的胸膛上摸来摸去。   李钦载尚有几分余力,不停地反抗,然而这姑娘力气太大,实在无力反抗,只好忍辱负重任她轻薄,无神地仰望房梁,一滴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男孩子在外面真的要好好保护自己,县侯又如何?落在流氓手里还不是任人摆布。   酒已尽兴,三人正打算离开,突然隔壁阁子传来一阵肆意的大笑。   唐朝的建筑大多是木制,木制的玩意儿缺点很多,主要是不隔音。   旁边阁子里嚣张的语声很快便传了过来。   “恃宠而骄的下场便是如此了,哈哈,英国公能护他一时,能护他一世么?”   “李钦载他凭什么骄纵,无非是倚仗天子宠信,如今他搅和了天子封禅,天子深恨之,莫说圣眷,风头过后说不定天子会寻个由头把他贬谪出京,扔到荒郊野外赏个小官小吏,试问英国公还能护他么?”   “落翅的凤凰不如鸡,两年前我与李钦载那恶贼积下的仇怨,终于可以报还了!哈哈!”   李钦载三人刚起身,听到这番话后,顿时停下了动作,惊愕地互相看了一眼。   “旁边阁子那货谁呀?竟比我还猖狂。”李钦载不解地道。   薛讷的酒也醒了一半,眼睛却充血通红,表情激动地直喘粗气。   “景初兄,多少年了,多少年了!”薛讷神情癫狂地道。   李钦载愕然看着他:“啥多少年了?”   “咱兄弟多少年没有并肩作战,横行长安了!”薛讷激动得肩膀直哆嗦。   “属于我们横行的年代过去了,慎言贤弟,时代变了。”李钦载沉声道。   高歧在一旁阴恻恻地煽风点火:“景初兄,旁边阁子那货说你不如鸡……”   李钦载是成年人了,当然不会轻易冲动上当,闻言诚恳地道:“有些鸡情操高尚,爱国敬岗,我确实不如。”   正说话间,旁边阁子那道嚣张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李钦载这次得罪的可不仅仅是天子,他更得罪了皇后。据说朔望朝会后,皇后在后宫雷霆震怒,摔碎了不少贡瓷花瓶,身边最宠信的宫女也无缘无故被扇了几耳光。”   “同时得罪了天子和皇后,李钦载真是狂过头了,很快就有报应了。此事过后,待风头平息,天子约莫便要对李钦载动手,要么是贬官出京,要么是削爵为民,朔望朝会之后,李钦载的风头从此不再矣。”   李钦载三人静静地听着,听到这里,李钦载还只是眉梢一挑,淡淡地笑了笑。   高歧凑过来低声道:“景初兄,这你都能忍?”   李钦载苦笑道:“他说的可能是实话,此事确实把天子得罪狠了,三年五载估摸缓不过来。”   薛讷冷声道:“实话是实话,但在背后非议,嚼人短长,就该揍!”   李钦载摇摇头:“不要打架,我现在是老师,要给学生做榜样……”   “景初兄不必动手,咱们兄弟帮你料理了旁边那杂碎!”薛讷恶狠狠地道。   “不好不好,我们已是成年人,不能再像少年时那般肆无忌惮横行霸道了,要平和,要宽容,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旁边阁子的声音又传来。   “咱们且擦亮眼睛等着,只等李钦载被天子发落,咱们便痛打落水狗,他以为隐居乡野便可躲了朝堂是非?哈哈,做梦!”   “听说李钦载那厮的婆娘出身世家,长得绝色倾城,咱们虽然不敢调戏,但登门见一见总是合乎礼数的……”   薛讷和高歧听得脖子青筋暴跳,愤怒的眼神顿时望向李钦载。   这特么要是还能忍,兄弟真做不成了!   李钦载的眼神也布满了森森杀意。   背后议论自己,无论多难听都无妨,就当是听狗叫唤了。   但议论起自己的妻子,是个正常男人都不能忍,在古代这样的保守社会里,别的男人用调戏的语气议论自己妻子,是平白给妻子的名声抹黑。   李钦载用力揉了揉脸,叹了口气,缓缓起身。   薛讷大喜,一脚便踹翻了面前的矮桌,旁边的姑娘们吓得花容失色,急忙躲到角落瑟瑟发抖。   高歧一个箭步冲到窗边,支开窗棂朝楼下大吼了一声:“部曲亲卫何在?上来揍人!”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顿时往楼上涌来。   李钦载往前两步,抬脚重重一踢,将两个阁子之间的木制墙壁踹倒,在一片飞扬的尘土中,李钦载昂然走了进来。   脚步停下,李钦载环视一圈,目光落在为首一位穿着锦裳的男子身上,然后,李钦载的嘴角微微一勾。   难怪这人说起自己时语气如此怨恨,难怪听着声音有点耳熟。   呵呵,老熟人,也是老仇人了。   武元爽,当今武皇后的同父异母的哥哥,李钦载曾经与武元爽有过两次冲突。   一是武元爽虐待伤残老兵,被李钦载教做人,二是军器监生铁料,被李钦载捅破后,武元爽不得不老老实实把缺额补上,损失了一大笔私财。   今夜,是第三次冲突了。 第七百四十七章 快意恩仇   已经过了一腔血勇不计后果的年纪,又是活过两辈子的人,每次遇到正面冲突,李钦载总觉得有点不适应。   不过,该打的架还是得打,该揍的人还是得揍。   良言劝不住该死的鬼,那就用拳头教他做人。   阁子的墙壁倒下,李钦载三人从尘土中缓缓走出来,出场很闪亮。   武元爽两眼发直,呆呆地看着昔日的仇人出现在他眼前,他的手里还端着一只酒盏,仿佛被使了定身法儿,动作久久凝固不动。   “好热闹啊,”李钦载哂然一笑,道:“刚才在旁边听着诸位聊天,声音有点耳熟,于是打算串门拜访一下,过来一看,哈,果然是熟人,武少监,久违了。”   武元爽是少府少监,官职两年来没变过。   说是皇后的兄长,可武后其实也不怎么待见他,当年武后落魄时,娘家的兄弟可没少欺负她们孤儿寡母。   武元爽看了看那片被踹倒的阁子墙壁,脸孔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愤怒,涨得通红。   你管这种方式叫“拜访”?   “李钦载!”武元爽咬牙怒视。   “在呢在呢。”李钦载微笑道。   淡淡扫视一圈,阁子里除了武元爽,还有几个年轻男子,大多不认识。   薛讷显然混得比李钦载熟,在他旁边耳语道:“穿月白衫的那个是邺县伯之子,穿紫衫那个是礼部魏侍郎之子,没穿衣裳那个是……嗯?尔母婢也,居然有个没穿衣裳的,伤风败俗,道德败坏!”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进了青楼没穿衣裳,有毛病吗?”   当然没毛病,冲的就是不穿衣裳来的,不然咧?讨论量子力学吗?   施施然走到武元爽面前,李钦载微微弯腰,居高临下俯视他,眼神里杀意盎然。   “刚才听你在背后非议我和内人,武少监,可否麻烦你当面再说一次?我家夫人绝色倾城,你打算如何来着?”   武元爽脸庞顿时涨成了猪肝色。   背后嚼舌头的事没少干,这次却教正主逮个正着,不仅尴尬,而且危险。   李钦载的脾气,当年可是名满长安,有口皆碑的暴躁,武元爽有幸也挨过他的揍。   见此刻李钦载目露凶光,武元爽尽管心中仇恨,可也不由自主地胆怯,因为李钦载的眼神太吓人了。   “李,李县侯,你最好冷静,你已是自身难保,莫再惹祸了,否则万劫不复。”   众人在场,武元爽终归放不下面子,李钦载的眼神再吓人,场面话他也要壮着胆子交代几句,否则以后怎么抬得起头。   阁楼上,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十余名李家部曲出现在李钦载身后,刘阿四上楼便看到眼前剑拔弩张这一幕,顿时明白了什么,于是一挥手,部曲们入阁,将阁子里武元爽几人团团围住。   见李钦载竟调动了部曲,武元爽等人愈发胆寒。   一名穿着紫衫的年轻男子起身陪笑道:“在下可什么都没说过,家中突然有事,在下……”   话没说完,薛讷抬手指着他:“坐下!”   男子老老实实坐下,接下来没人敢动弹。   李钦载脸上仍带着笑,盯着武元爽道:“把你刚才说过的话重新说一遍,当着我的面说,说得再难听我也敬你是条汉子。”   武元爽当然不敢说,刚才那些话有多难听,他自己很清楚,背后议论别人也就罢了,当着正主的面再说一遍,不管他的身份多么尊贵,估摸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李县侯,做人做事不可做绝,武某可是当今外戚,今日你若动手,想想后果……”武元爽色厉内荏道。   话没说完,啪的一声脆响,武元爽脸颊上顿时多了一道通红的五指印,李钦载缓缓收回手,脸上仍带着和煦的微笑。   “你还敢威胁我?武少监,你是外戚我便不敢动你了么?试试。”   说完李钦载再次出手,在他另一边脸颊上又扇了一记,武元爽双颊顿时都有了通红的五指印,左右对称,对强迫症患者很友好。   “李钦载,你欺人太甚!”武元爽勃然大怒,刚准备起身,膝弯处却传来一阵剧痛。   站在一旁的薛讷用脚狠狠一踹,将武元爽踹回了蒲团上。   啪!   李钦载又是一记耳光扇在武元爽脸上。   甩了甩手掌,李钦载朝刘阿四一笑:“手打痛了,你们上吧,教他做人。”   刘阿四毫不犹豫地上前,首先一脚将武元爽踹倒,然后部曲们蜂拥而上,狂风暴雨般的拳脚朝武元爽头上身上倾泻而去。   武元爽双手护住头,身子蜷缩在地上,嘴里发出凄厉的惨叫。   旁边几名年轻男子目露惊恐之色,躲在角落里抱团取暖瑟瑟发抖。   群殴武元爽的人群里,当然也少不了薛讷和高歧的身影。尤属薛讷揍得最欢。   不知过了多久,武元爽连呻吟声都变得虚弱时,李钦载咳了两声,众人这才住手。   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武元爽,李钦载蹲在他面前,露出轻蔑的冷笑。   “武元爽,你这种货色也配在背后议论我?”   “我李钦载混得再落魄,也是堂堂正正的国朝栋梁,为社稷出生入死,为黎民安生请命,纵然从此圣眷不复,我也是不愧天地的大唐功臣,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背后叫嚣报复我?”   “没才华没本事,一辈子也就是个外戚了,外戚要有外戚的觉悟,自己几斤几两,心里没数吗?有些人纵是落魄了,你也惹不起!”   说完李钦载站起身,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冠,盯着地上蜷缩着身子的武元爽,眼底里再次闪过一道轻蔑的目光。   “揍你,真的是脏了我的手,刚才不该亲自动手的……”李钦载微笑道:“武元爽,我就住在渭南县甘井庄,等天子发落我后,欢迎你来甘井庄寻仇,我无时无刻奉陪。”   冷冷瞥了瞥那几名瑟瑟发抖的男子,李钦载与薛讷高歧等人转身走出了青楼。   夜风微凉,李钦载站在青楼外的马车前,深深叹了口气。   长安繁城似锦,然而,也有处处躲不开的恩怨纠葛。   烦透了,不如归去。 第七百四十八章 入宫告状   第二天,李钦载还在宿醉中,长安城便传遍了他昨晚的光荣事迹。   李县侯不是在惹事,就是在去惹事的路上,永远不停歇,永远是少年。   武元爽作为反派炮灰,他的下场也被传得神乎其神。   开始说是被李钦载揍了,后来说被李钦载带的部曲圈踢了,再后来说李钦载动了兵器,武元爽受了重伤。   最后的终极版本是,武元爽被李钦载一刀刺中腹部,重伤不治,府里已起了灵堂白幡,和尚道士进门准备办法事超度了。   传闻越说越严重,李钦载成了杀人犯。   顶着宿醉的李钦载头疼得不行,起床后一脸懵逼地听着刘阿四的禀报,两眼呆滞发直。   “武元爽真被咱们弄死了?”李钦载惊愕问道。   刘阿四断然道:“不可能,小人和弟兄们下手有分寸,虽然揍得比较凶,可没往要害招呼,武元爽死不了。”   “可长安城为啥都传武元爽死了?”   “小人不知,但小人敢拿脑袋担保,武元爽没死。”   李钦载迟疑了一下,道:“要不你以我的名义,给他府上送些花圈贡品啥的,试探一下他到底死没死……”   刘阿四恶寒,这特么是人话吗?   “五少郎,真这么干的话,武元爽死没死不一定,但小人是真的上门送死……”刘阿四有点不乐意。   死有重于泰山,也有轻于鸿毛,这种死法……他不大感兴趣。   李钦载想了想,觉得刘阿四说的很有道理,于是叹了口气,道:“那就再等等吧。”   事实证明,让子弹多飞一会儿还是很重要的。   中午时分,又有新的消息传来,武元爽没死,但伤得很重,估摸要在床榻上养两个月才行。   对于长安城的谣言,武元爽也被恶心得不行,拖着重伤的身子,让家仆抬着他直穿朱雀大街,就这样被抬着游街之后,进了太极宫。   李钦载用屁股想都知道,这是到武后面前告状去了。   换了以前他或许还会进宫解释一下,毕竟是武元爽口出不逊在先,李钦载占着理呢。   可是现在,李钦载已懒得解释。   反正得罪了武后,解释得再有理,人家买账吗?该使阴招还得使,长安城是非之地,赶紧躲了吧。   同时得罪了皇帝和皇后,还能不伤毫毛活到现在,甚至连爵位都没被削,李钦载突然觉得自己也挺牛逼的。   下午,从朝会回来的李思文听说了李钦载昨晚的壮举,于是赶在李钦载收拾行李准备回甘井庄之前,抄起棍子又来了一出父慈子孝大追杀。   场面一度催人泪下。   在李思文眼里,自己的儿子性情实在太复杂了。   白天还在朝堂上慷慨激昂,为民请命,甚至不在乎自己的前程,一定要劝谏天子暂缓封禅,那舍生取义的模样,李思文当时站在朝堂上都忍不住想崇拜一下自己的儿子。   结果从朝会回来,到了晚上,他便邀上狐朋狗友进了青楼,狎妓饮乐不说,还借着酒劲痛揍外戚,把人家揍了个半死不活。   这是有多分裂的人,才能在一天内干出截然不同两种风格的事啊。   李钦载被李思文追着打,他也很委屈。   白天那么正义了,晚上邀上朋友庆祝一下,没毛病吧?   不小心听到有人言语调戏自己的婆娘,是个男人都不能忍吧?   自己哪里做错了?   父子俩在府里追逐,李钦载抱头鼠窜,从前院跑到后院,打算寻求爷爷的庇护,谁知李勣站在书房门口捋须微笑,丝毫没有庇护他的意思,看他的模样,似乎还想摇旗助威。   于是李钦载只好继续跑,从后院跑回前院,出了大门窜进了马车。   在李思文的跳脚大骂声中,部曲们护侍马车仓惶离开,直奔甘井庄而去。   ……   太极宫。   武元爽奄奄一息躺在安仁殿内,连嚎哭都仿佛没了力气。   武后皱眉站在他面前,盯着他那张因痛哭而扭曲的脸,越看越丑陋,嫌弃地移开了目光。   李治却一脸看戏似的笑意,远远地看着这对兄妹。   “陛下,皇后,臣受此奇耻大辱,求陛下皇后为臣做主啊……”武元爽咧嘴大哭道。   武后的脸上却毫无怒色,反而有几分奇怪的快意,似乎兄长挨揍令她很痛快。   倒不是武后偏袒李钦载,事实上武后现在恨不得把李钦载一刀捅死。   但武元爽挨揍……也确实令她很痛快。   童年和少女时代的记忆涌上心头,同父异母的两位兄长,在她的记忆里扮演的可不是什么光彩角色。   武后的母亲杨氏是武士彟续弦娶的夫人,但武元庆武元爽俩兄弟对杨氏这个后母以及武后姐妹可从没有半点亲情。   不仅如此,武士彟死后,兄弟俩还将杨氏母女赶出了家门,极尽羞辱,母女最艰困的那段时期,都快上街要饭了。   后来武后入宫成了太宗身边的才人,在深宫几番沉浮,直到李治登基,废王立武之后,武后一家才真正扬眉吐气。   而武家兄弟这时也换了一副面孔,对武后极尽谄媚逢迎之能事。   对这样的兄长,武后怎会有好脸色?   武家兄弟之所以能够安稳地活到现在,官运也还算不错,不是武后照顾娘家人,而是李治立她为皇后的时候,按照朝仪是必须要对皇后娘家人加封的。   再加上武后的亡父武士彟本也是大唐开国功臣,爵封应国公,武家兄弟如今的腾达,一半靠父荫,一半靠外戚的身份。   今日这个让武后无比嫌恶的武元爽,居然被李钦载揍了,而且揍得这么惨,武后想生气,但不知为何,心里却涌起一阵快意。   揍得再惨一点就好了,李景初这家伙不中用啊。   “陛下,皇后,您二位若不为臣做主,臣就不活了呜呜呜……”武元爽见天家夫妻对他的表演毫无表示,愈发着急了,索性撒泼耍赖打滚。   李治凑上来看了一眼,见武元爽整张脸肿成了猪头,身上处处缠着布条,人躺在殿内像一头即将入殉葬坑的牲畜。   李治不由啧啧有声:“打得这么惨啊……”   武元爽精神一振:“是啊,臣真的好惨啊!” 第七百四十九章 跳梁小丑   理论上来说,李治是武元爽的妹夫。   当然,给武元爽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直呼“妹夫”,活着不好吗。   大舅哥的惨嚎听在李治的耳中,他的内心毫无波澜。   事情问清楚了,李钦载和薛家高家俩小子进青楼饮乐,武元爽也在青楼饮乐。   两伙人在青楼里喝多了酒,然后打了起来,武元爽被揍了。   事情就这么简单,李治能表什么态?难道要把这件事上升到政治高度?丢不丢人。   “看见啦看见啦,朕知道你有多惨了。”李治点头,态度却有点敷衍。   青楼打架闹事这点小事,居然闹到一国之君面前,不得不说,武元爽对自己的地位真是没有一点逼数。   “兄长挨了打,你欲如何?”武后语气清冷地问道。   武元爽咬牙道:“请陛下严惩李钦载,狂徒作恶,国法不容!”   李治飞快瞥了武后一眼,没吱声儿。   这是皇后的家务事,李治不想插手,再说,他对武元爽也没什么好感,武后当年的一些遭遇,李治也是听说过的,对武家兄弟这样的人,李治喜欢不起来。   武元爽却浑然不觉天家夫妻对他的嫌恶,反而露出神秘的表情,轻声道:“陛下,皇后,臣听说李钦载那恶贼昨日在朝会上大放厥词,竟敢劝谏陛下封禅泰山……”   “如此胆大妄为,大失臣子本分,陛下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或许不便处置李钦载,但臣昨晚被他痛揍,此事岂不正是绝佳的理由么?”   “借着李钦载酒后丧德,陛下下旨严斥,那时除爵也好,流放也好,全由陛下做主,将这恶贼远远赶出京城,陛下封禅泰山自然没人再敢反对……”   “陛下觉得,臣此议如何?”   武元爽说完,武后的眼皮不禁跳了两下,迅速瞥向李治。   原本没打算处置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不得不说,武元爽今日进宫告状是有备而来,有那么一瞬,武后竟对武元爽的提议颇为动心。   是的,她还想再努力一下,她比李治更需要封禅泰山这个仪式。   如果真借由此事将李钦载贬谪,满朝文武谁也没理由反对,毕竟李钦载确实做了酒后丧德之举,天子惩罚也是合情合理。   武后没吱声,迅速望向李治。   李治的脸色却突然阴沉下来,武后心中咯噔一下,顿觉无望,暗暗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地看着武元爽。   武元爽却浑然不觉,他还在为自己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而沾沾自喜,为天子分忧,为天子报仇,多么好的机会,自己抓住了!   李治的脸上再无调笑的表情,而是渐渐严肃起来,走到武元爽身前,居高临下俯视他。   “武元爽,你昨晚为何跟李钦载起了争执?”李治突然问道。   武元爽咬牙道:“臣本在青楼阁间与友人饮酒,李钦载便带着部曲冲进来,二话不说揍了臣一顿。”   李治眯起了眼睛:“以李景初的为人,他会无缘无故动手?”   “陛下,李钦载当年可是横行长安的纨绔,不少人都无缘无故被他痛殴过,臣不过是受害者之一罢了。”   李治笑了笑。   他知道李钦载以前确实有些不堪,但近几年来,李钦载已脱胎换骨,昨晚若无理由,李钦载不会无故对人动手。   尽管仍然恼恨李钦载在朝会上的所为,但李治终归还是一个讲道理的天子,而且他对李钦载的性情也颇为了解,他不会轻易相信武元爽的一面之辞。   “武元爽,你们殴斗的缘由,朕懒得管,但你若觉得朕要拿这件事做文章,以此严惩李钦载,那你可就看错朕了。”   李治蹲下身,视线与武元爽平齐,脸上带着微笑,眸子里却是一片冷意。   “封禅之争,争的是国朝政事,争的是社稷国本,是堂堂正正之争,无论是非曲直,朕皆欣然接受。”   “但是,若要朕拿一件小事做文章,小题大做严惩直谏之臣,这种事,朕做不出来。”   武元爽惊愕地看着李治,半晌没回过神来。   这……画风与自己想象的不一样啊。   李治的脸上仍然带着微笑,却缓缓道:“你是小人,朕不是。回去好好养伤,不要到处乱跑了。”   身侧的武后暗暗叹了口气,对眼前这位兄长愈发痛恨起来。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武元爽呆怔半晌,吃吃地道:“陛下,臣,臣……挨揍了啊!”   李治点头:“你挨揍,朕知道了。对了,你现在不痛了吗?”   武元爽一惊,捂着肚子痛呼起来:“痛,痛!臣痛不欲生矣!”   李治大笑,扭头看了武后一眼。   武后脸上已是一片冰霜,喝道:“来人,将武少监送出宫,陛下说了,养伤不要乱跑,武元爽三月内不准出门!”   一脸懵逼的武元爽被抬出了太极宫,出了宫门都没想明白,今日明明是告状,为何搞得自己好像成了施暴者。   是刚才的沟通出了问题吗?   太极宫内,武后一脸羞惭地道:“陛下,臣妾的兄长实在是……太不争气了,跳梁小丑一般,污了陛下的视听,臣妾之罪也。”   李治笑吟吟地摆手:“无妨,谁家还没几个不争气的亲戚呢,朕的亲戚里面,不争气的更多,眼不见心不烦罢了。”   武后咬着下唇,迟疑许久,终于忍不住道:“陛下,封禅之事究竟……”   李治嗯了一声,神情淡然地望着殿外的蓝天白云。   良久,李治突然道:“皇后,你说李景初如此冒犯触怒朕,他究竟为了什么?”   “匹夫之勇也好,君子之勇也好,终归是有缘由,他才会不顾生死不顾前程站出来,与天子抗辩,皇后,你说李景初究竟为了什么?”   武后垂头沉默,她知道答案,但她不愿正视答案。   李治悠悠地道:“世人蝇营狗苟,熙熙攘攘,不是为名,就是为利。李景初本是个懒散毫无野心之辈,他如此激烈地反对封禅,难道也是为了名利?”   “他为社稷立过那么多的功劳,若要名利,只需开口,朕自然会给他,何必与朕闹到几乎决裂?”   李治看了沉默的武后一眼,笑道:“因封禅之议,他把你也得罪得不轻吧?”   武后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是。”   “敢同时得罪天子和皇后,这事儿也就李景初敢干,哈哈。”   武后小心端详李治的脸色,见他的脸上无悲无喜,看不出端倪。   李治悠悠地道:“皇后,你说咱们是做一对宽容大度的英君贤后,还是做一对睚眦必报,将来史书徒留骂名的昏聩夫妻?” 第七百五十章 封禅即止   人这一辈子难免会有头脑发热的时候。   就像中了邪一般,执拗得近乎病态的非要去做一件事,身边的人嘴皮子磨破了都劝不住,执着地觉得自己是世界上唯一的真理,把自己想象成孤身逆行的勇士……   李治封禅泰山的念头,除了虚荣心和需要的政治意义外,大约也存在这种自以为是的孤勇者心理。   如今被刘仁轨,李钦载和李勣的当头棒喝之后,李治发现自己清醒了。   不得不说,前阵子坚持封禅的念头,连瞎子都看得出多么虚荣,不仅虚荣,而且中二。   徒费那么多民脂民膏,就为了穿着华丽的衣裳在泰山之巅跟老天爷得瑟一下自己的功绩。   自从登基以来,李治自我感觉不错,觉得自己怎么也算不上昏聩,多少还是比较勤勉的,但这一次的封禅之议,自己表现得像个纨绔败家子,偏偏下面一群朝臣还满口赞同附和。   真正站出来劝谏的人,只有刘仁轨和李钦载。   李勣寥寥数语点醒李治后,李治这两天都在反省。   如今他终于发现,自己确实错了,李钦载和刘仁轨是对的。   尽管两人惹恼了自己,可站在社稷的立场上,有这样直言劝谏的忠心臣子,是大唐之幸,天子之幸。   “能臣固可贵,忠臣尤难得……”李治喃喃道。   武后心头一沉,她知道李治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长安城最近风传李钦载已失了圣眷,天子不再宠信他,然而谁能想象,其实天子对他的圣眷未改,或许,比以往更甚。   李钦载以前立过那么多功劳,有灭国之功,也有发明一些新奇玩意儿改变大唐之功。   可是帝王真正喜欢的是什么?   是忠诚,本事大固然能得帝王欣赏,但忠诚才能得到帝王彻底的信任。   旁人眼里的李钦载,因为封禅之议而失去了天子的宠信,可武后此刻却看清楚了,李钦载因此事反而愈发得到李治的器重。   就是李治刚才那句话,“能臣固可贵,忠臣尤难得”。   封禅?   武后暗暗苦笑,还是绝了这份心思吧,李治分明已做出了决定。   果然,李治沉吟许久后,无奈地摇摇头,随即扬声道:“王常福。”   王常福快步出现在李治的身前。   “传话给许敬宗,李义府,许圉师等省台朝臣,以朕的名义颁旨下发六部及各地州县官衙。”   李治顿了顿,缓缓道:“暂缓封禅泰山之行,各地正在修建的行宫,猎场,马场,车驿等马上停工,着工部核算成本,暂停支出一应开销,各地所征调的青壮民夫着即马上归乡务农。”   “着各地州县官衙核算各村乡春播损失情况,上报户部后,国库酌情开支补偿,西台御史下放各地州县,务必督查补偿落实到农户,官员不得贪墨,违者重惩。”   “关中征调青壮之各州县,免三年徭役,农户赋税半之。”   王常福认真地将李治的每一句话都记了下来,行礼后正要转身离去,李治突然叫住了他。   沉吟片刻,李治又道:“刘仁轨官复原职,着晋大司宪,参知政事,督查百官。”   “李钦载,赐黄金百两,赐万金,丝帛五十匹,赐太平坊府邸一座……”   顿了顿,李治扭头望向目瞪口呆的武后,道:“朕前日听说,李钦载的正室夫人有身孕了?皇后可知此事确否?”   武后回过神,颔首道:“确有其事,长安许多权贵都携礼道贺了。”   李治笑了:“景初这般英才,正应子嗣兴旺,开枝散叶,他这官爵和满腹学问才不怕后继无人。”   “正室夫人有身孕是大喜事,天家当然要表示一下,王常福,你亲自跑一趟甘井庄,从内库里挑一些贵重的东西赐予他……”   王常福刚要领旨,李治犹豫了一下,又改口道:“罢了,朕明日亲自去一趟甘井庄,这货脾气犟得很,也不知跟朕服个软儿,君臣闹点小别扭,真打算老死不相往来了?”   武后和王常福震惊地看着李治。   李治有点尴尬,揉了揉脸道:“看啥?朕与景初既是君臣,也是知交,朕可不想与他因谏而生隙……”   沉默半晌,李治脸色赧然道:“再说……景初没做错什么,错的是朕,他把朕从错误的边缘拉回来,朕便服个软跟他化解一番又如何?”   王常福站在殿内等了半晌,见李治没有补充的旨意后,这才告退出殿。   武后神情复杂,封禅泰山之事算是彻底没指望了,她的那点小心思自然也打了水漂。   不甘心,却不得不认命。   沉默良久,武后低声道:“陛下,说起李景初,臣妾倒是听说了一件事……”   “何事?”   武后迟疑片刻,声音压得更低了:“臣妾听说,李景初与滕王之女金乡县主有些……”   李治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有些啥?”   武后掩嘴轻笑:“陛下还听不明白吗?男男女女之间,还能有啥。”   李治睁大了眼睛:“金乡县主跟李景初……这,李景初怎敢……”   脸色渐渐有了变化,李治的表情看不出喜怒,武后悄悄端详半晌,也不知他究竟是何态度。   李治脸色时红时青,似愤怒又似无奈。   一个有妇之夫,跟宗亲之女不清不白,对天家来说,显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可是,这个有妇之夫偏偏是李景初……   李治的心情很复杂,大唐在男女关系这方面,其实算是比较开放的,从李世民到李治,他们干过的不合礼制的苟且之事多了,此刻坐在李治身旁的武后,严格说来,两人的夫妻关系更不合礼制。   更别说李治跟韩国夫人,魏国夫人那一摊子乱事了,说出来都脸红。   所以李钦载与金乡县主之间那点事,对李治的心理承受方面来说,不算太震惊,只是事关宗亲声誉,李治有点挂不住脸。   许久之后,李治叹了口气,道:“这件事,朕就当没听到。”   武后心头一沉。   李钦载的圣眷,竟已到这个地步了么?   李治扯了扯嘴角,道:“若李景初跟金乡县主真有什么,呵,他家后院可就热闹了,朕就静静看他如何处置。” 第七百五十一章 夫妻夜话   李钦载和部曲们回到甘井庄时已是傍晚时分。   众人骑马刚到村口,便见村口的槐树下有一道袅娜的人影,正在痴痴地张望路的尽头。   李钦载一愣,急忙翻身下马,快步迎了上去,搀住了她的胳膊。   “有身孕了还到处乱跑啥,当心肚子里的孩子……”李钦载皱眉责备道:“啥毛病,以前我回庄子也没见你亲自站在村口迎接,今日怎么了?”   崔婕仰脸朝他温柔地一笑:“妾身恭贺夫君安然归来,夫君上朝后,妾身一直不安,今日听到长安城传来的消息,妾身才安了心。”   李钦载笑道:“我运气好,倒也安然无恙回来了,以后就陪你和孩子们好好过日子,朝堂那些破事我都不管了,为民请命啥的,一辈子干一次就够了,以后再有事,找个子高的顶着,我不干了。”   崔婕深深注视着他,轻声道:“夫君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以后若有事,夫君肯定还是会站出来的。”   “我肯定不会站出来,有多远躲多远。”李钦载断然道:“干一次就够糟心了,我活这辈子是享受生活的,不是为了玩命的。”   崔婕轻笑:“夫君就嘴硬吧,反正妾身不信。”   李钦载眨眨眼:“夫君能硬的可不止是嘴哦……”   崔婕茫然半晌,这才回过味来,不由大羞狠狠捶他:“说两句话就没个正经了,哪有顶天立地的样子,分明是个猥琐的登徒子!”   搀着崔婕的胳膊,夫妻缓缓朝别院走去。   夕阳西下,将二人的身影拖曳得老长,地上二人的影子紧紧地贴在一起,仿佛融为一体,金色的残阳中透着一股岁月静好的诗意。   “大夫说,夫人刚怀上,头两个月不宜过多活动,恐有滑胎的风险,夫人这俩月还是多躺着,待两月之后,每日适当散散步,让盆骨多锻炼,生产的时候才不会有危险……”李钦载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   崔婕笑道:“夫君为何懂得如此多?”   “这话说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怀孕吗?”   崔婕气得又是一记重捶:“妾身若是猪,怀的是谁的种?”   李钦载一愣,哎呀,不小心误伤自己了……   生气过后,崔婕又开朗起来,高兴地挽住李钦载的胳膊,笑道:“不管如何,夫君总算安然回来了,天子没有为难你,对咱家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什么家国社稷,什么黎民苍生,妾身都不管,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夫君心里装着天下,妾身没那么伟大,心里只装着夫君。”   李钦载揉了揉她的头,笑道:“夫君心里也装着你,踏实过日子的人,心里哪有那么多家国社稷,只容下妻儿老小足矣。”   夜晚,李钦载伸着懒腰躺到崔婕的身旁,手便习惯性地勇攀高峰。   崔婕红着脸将他不规矩的手推开,轻声道:“夫君,妾身这几个月怕是不行……”   李钦载一怔,拿开了手讪然道:“习惯了,没别的意思,夫君又不是禽兽,怎会连有身孕的夫人也不放过……”   崔婕白了他一眼:“夫君是不是禽兽,妾身可不清楚……”   李钦载正色跟她科普:“夫君若是禽兽,夫人此刻就不是怀孕了,而是痛痛快快下了个蛋。卵生与胎生的区别,夫人了解一下……”   崔婕噗嗤一笑,随即又红着脸道:“妾身有身孕这几个月,夫君怕是忍得辛苦,妾身听说男人都是有需要的,夫君若有襄王之意,不如将紫奴召回来,或是让金乡县主……”   李钦载笑了:“夫人不吃醋?”   崔婕轻哼,抚了抚依旧平坦的肚子,傲然道:“妾身是正室原配,还怀有李家的嫡子,能吃什么醋?”   “就算金乡县主想抢这原配的位置,妾身也不惧她,她是宗亲之女,我也是世家出身,不比她差。”   李钦载点头,这个年代,真的是家世决定地位,崔婕有了世家出身,才镇得住别的女人,在这个家里也有绝对的权威。   所以崔婕怀孕后,也不怕别的女人趁机上位,在这个年代,权贵大户人家的正妻绝对不会轻易被休的。   除非是犯下重大的过错,否则一旦休正妻,男人的名声也毁了,一辈子都会被人指指点点,甚至会影响官运前程。   不过崔婕大方,李钦载却没那么急迫。   紫奴远在青海湖的封地放羊,也不知有啥好玩的,难不成她还打算复国?   傻姑娘拿到李治给她的封地后便屁颠颠跑去自己的地盘上巡视了,要想把她召回来,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   再说,人家现在不是楼兰公主,勉强算半个女王陛下,那该是啥形象,穿着贴身的皮衣皮裤,手拿小皮鞭,脚蹬高跟鞋……   把这样一位女王从千里之外召回来,目的只是为了陪男人睡觉,这位女王陛下怕是会把小皮鞭换成钢丝球……   至于金乡县主,李钦载更不敢随便突破最后一层关系,他和她之间的事既复杂又艰难,在没有得到结果前,李钦载不能坏了她的名声。   “夫人,不要紧的,为夫可以自力更生,”李钦载搂着她,深情款款地伸出了自己的双手,道:“夫人你看,夫君这双灵巧的手,它们都是你的好姐妹……”   半夜,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划破了黑夜的宁静。   丫鬟胆战心惊叫醒了李钦载,瑟瑟发抖地告诉他,长安国公府来人了,有要事禀报。   李钦载窝着一肚子火气,披衣来到前院,然后得到了李勣送来的消息。   天子已颁旨,暂停封禅之行,所有青壮民夫归乡务农,所有工地全部停工,工部户部停止一切关于封禅的开支,国库并出了补偿政策,弥补关中青壮农户们春播的损失。   听到这个消息,李钦载表情平静。   意料之中的事,朔望朝会之后,李钦载就知道李治肯定会收回成命的。   若李治还是执迷不悟,他这个臣子当得也没啥意思,真要考虑隐居乡野,从此不问世事了。   现在看来,李治果断纠错止损,还算英明,不枉自己为大唐社稷的付出。 第七百五十二章 不负苍生   李治下旨暂停封禅,是个非常重大的消息。   它的意义不仅仅是纠正错误的政策,其实也关系到君臣之间的博弈,以及对天子品性的考验。   都是无形的东西,但身在局中的人却能清楚感受到。   所以李勣得知后,才会派人星夜传讯,告诉李钦载这个消息。   李钦载心中还是有些欣喜的,他知道自己没看错人。   他有着超越这个年代的才华和本事,他也不介意将才华和本事都掏出来,为这个美好的朝代添砖加瓦。   前提是,所托良人,不负苍生。   如果不幸遇到一个昏君,李钦载绝不会如此慷慨,最大的可能是在二十多岁告老还乡,从此做个隐于乡野的村夫,攒点余财,买点土地,平淡度过一生。   江山事,朝堂事,不过等闲事。   幸好,李治刚走上弯路,自己拐回了正道上。   指望天子下什么罪己诏不现实,李治当然也是要面子的,能及时纠错就好,不愧是英明君主,历史上不逊太宗的好皇帝。   就是娶婆娘的眼光实在是……   听完了消息,李钦载打着呵欠转身回房继续睡觉。   天大的事都不如睡觉重要,看在国公府派来的人深夜飞驰太辛苦的份上,打扰他睡眠的罪过就不追究了,不然这会儿他该在车底。   回到温暖的床榻上,李钦载阖眼继续睡。   崔婕粉嫩白皙的胳膊搭在他的胸膛上,迷迷糊糊地问道:“夫君作甚去了?”   李钦载温柔地拂起她鬓边的乱发,笑道:“爷爷见你有了身孕,我一个男人无处排解,于是送来了一百个美女,正在院子里撅着呢。”   “我选了个最大最圆的,让她坐在磨盘上,给咱家磨豆浆,乖,明早就能喝上了……”   崔婕赫然睁眼,呆萌地眨了半天,随即软弱无力地捶了他一下:“夫君大半夜还胡说八道,你这张嘴真是……”   第二天,快到中午时李钦载才起床。   伸着懒腰走出房门,丫鬟侍候梳洗后,后院便渐渐热闹起来,仿佛随着李钦载的起床,整个府邸按下了喧嚣的按钮。   没办法,现在全府上下都深知李钦载的睡眠多么重要,以前有不知死活的家伙,在李钦载睡觉时发出的动静大了点儿,结果真被绑在门口的旗杆上,差点当成牲畜供品祭天了。   从此府内上下在李钦载睡觉的时候都小心翼翼,连放屁都努力夹着腚,不敢高声放,恐惊梦中人。   直到李钦载起床,府里才恢复了生机勃勃热闹喧嚣的模样。   一家之主,就是这么有排面。   起床后至少还要眯瞪一会儿,这是惯例。   丫鬟侍候梳洗后,李钦载梦游般来到院子,丫鬟端上米粥和腌咸菜,还有一个煎得半生的荷包蛋。   稀里哗啦一阵吃完后,李钦载这才彻底醒过来。   “又是美好的一天……”顿了顿,李钦载发现此时已是中午,于是面不改色地改口:“……半天。”   今天的行程安排好了,下午去学堂转转,给弟子上两节课,教授一点新知识。   那群货如今的数学水平大约才到小学六年级水平,大约能算圆的面积,正方体长方体的体积,分子分母的运用,一元一次方程等等。   今日李钦载打算教他们开平方和开根号。   没兴趣在朝堂上发光,更没指望自己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李钦载估摸了一下自己的能力,大约能在中国古代数学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就不错了。   一切现代科学的奠基学科,便是数学,李钦载不过是历史上一块比较重要的垫脚石而已。   决定了,崔婕将来生出的娃儿,不管是男是女,都取名叫“数学”。   后人史书上提到他,理直气壮的“数学之父”,就问谁敢不服。   不过说服崔婕同意给娃儿取这个名字,可能要费一点口舌,或许还会挨几锤……   吃饱喝足,正要出门,宋管事匆匆跑来。   “五少郎,门外聚集了很多人,都说要见您……”   李钦载眼睛一眯,目露杀气:“好狗胆,真当我是泥捏的,没脾气是吧?召集部曲,管他什么来路,先打了再说!”   宋管事尴尬地道:“这……真不能打,都是附近乡县的庄户家眷。”   李钦载一愣:“他们来干啥?”   神情忍不住浮起几许心虚:“我当年敲遍了附近乡县的寡妇门,还是挖遍了附近乡县的绝户坟?”   不省心的前身,还不知道给自己留了多少坑,李钦载实在没有理直气壮的勇气面对突发事件。   宋管事苦笑道:“您……太谨慎了。五少郎,附近乡县的妇孺老人们都来了,好几百人站在门外呢,说是感谢您劝谏天子封禅,给他们家挣了一条活路。”   李钦载神情一紧:“出去看看。”   别院侧门打开,李钦载刚跨出去便被吓到了。   黑压压的一大群人静静地站在门外,每个人神情局促,不安地捏着衣角,在这座富丽堂皇的别院前,贫苦人家出身的他们难免感到自卑。   扫视人群一圈,李钦载发现这些人大多是妇孺老人,基本很少见青壮。   见李钦载走出来,人群中为首的一位老人颤巍巍地转身,对众人喝道:“恩人现身矣,李家少郎君有大恩于我父老子民,诸位当以大礼拜谢!”   说完老人当先便朝李钦载双膝跪了下去,身后的妇孺老人也纷纷跟着跪拜。   李钦载吓了一跳,下意识横移几步避开,又慌忙上前将老人搀扶起来。   “老人家,乡邻们,不必如此,快快起来,莫折了我的寿……”   老人仍执拗地跪在地上,泣道:“当初天子一道敕令,关中数十万青壮丢下农活,背井离乡三两年不得还,眼见农田荒芜,留下妇孺老人无力耕种,各家即将苦撑灾年。”   “多亏李少郎君直谏天子,废止各地工期,遣归各家青壮,官府还补偿咱们耽误的春播,李少郎君给咱们黎民百姓挣出了一条活路,不行大礼,无以报答我等对少郎君的感激之情。”   “您对我关中百万苍生有活命之恩,请受我等三拜!” 第七百五十三章 你有毒吧   苍生如草芥,春风吹又生。   这大抵便是权贵对普通百姓的看法。   可对李钦载来说,苍生不是草芥,他们是强大且隐忍的。   改朝换代的大事,起初都是一群活不下去的草芥,索性豁出一切,登高一呼,于是大势已成,无坚不摧,旧的王朝轰然倒下。   李钦载从来不敢把百姓当成随意踩踏的草芥,相反,他永远对底层百姓心怀敬畏,哪怕地位再高,权势再重,也当执礼甚恭。   他很清楚,承载自己地位和富贵的,正是这些任劳任怨的百姓。   莫说什么爱民如子之类的虚套话,人家辛苦劳作,交出粮赋养活你,不管怎么说,你对人家客气点没错吧?   如果能在人家艰困之时,尽其所能伸手帮他们一把,也不算过分吧?   李钦载直谏的初衷,大约便是如此。   说不上伟大,也没那么纯粹。直白的说,一是看不惯李治得瑟虚荣的嘴脸,二是看不惯君臣无缘无故给百姓增加负担的行为。   你在宫里翘着二郎腿剔着牙,云淡风轻说一句朕要封禅,下面的百姓就得背井离乡妻离子散,凭啥?   皇帝也要讲道理吧。   只是李钦载没想到,自己冒着风险的付出,终究还是有回报的。   纯朴的百姓们其实比皇帝更能分辨忠奸。   面朝李钦载的这一跪,李钦载收获到比官爵更有意义的东西。   民心,从来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   数百人的拜谢,李钦载头一次感到手足无措,他不知如何回应百姓们这满满的感激。   扶起一个又跪倒另一个,李钦载手忙脚乱,最终还是生生受了百姓们的跪拜大礼。   百姓们没有空手来,都带了点礼物,有的是几个鸡蛋,有的是半块肉干,还有的索性采了一大筐野菜。   朴实又穷苦的人们,实在不知如何表示自己的谢意,只能尽其所能,努力让自己送给恩人的礼物显得不那么寒碜。   李钦载本打算拒绝,可话刚出口,人们又是一言不合要下跪的架势,李钦载只好勉强收下。   送走了千恩万谢的百姓乡民,李钦载看着门外堆积的礼物,苦笑着叹了口气。   如果李治刚才也在场,看到这一幕,想必根本不会浮起封禅的念头吧。   民心不可欺,天子若不能明白这个道理,他的位置怕是不太稳固。   下午,李钦载去了学堂,给弟子们教了新知识。   结果……当然是一如既往的不尽人意,不然呢?指望这群货突然变成举一反三的天才吗?   面带微笑去上课,李钦载满心温柔,毕竟弟子们在自己上朝一事中的表现,让李钦载感到很温暖,很欣慰。   然而课上到一半,李钦载的满心温柔渐渐化作满腹怒火。   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自己竟要教这么一群比猪还蠢的东西,如果我有罪,请上天降一道神雷给我来个痛快,何必如此折磨我……   幸好,课堂里还有宣城公主和荞儿两位学霸,这算是李钦载教学生涯唯二的安慰了。   檀板敲响,李钦载松了一口气,下面的弟子们也松了一口气,从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活过来了。   “再见!……不,最好再也不见!”李钦载扔下一句话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出了学堂,李钦载没回家,而是照例去地里巡视一番。   番薯种下去已有月余,如今地里的绿芽已变成了巴掌大的绿叶,绿叶下根茎粗壮,几名老农战战兢兢眼都不眨地盯着地里,仿佛这几片绿叶是他们祖宗十八代传下来的身家性命。   禁卫们仍然恪尽职守围在四周,照例,天空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过去。上千名禁卫中,也不知其中有多少神射手,正眼神冰冷地注视着天空,手里扣着弓箭和箭矢,一旦有鸟飞过,嗖啪一声,千山鸟飞绝。   李钦载身份特殊,重重禁卫对他不设防。   走进地里,禁卫们自动让开,李钦载蹲在几株绿叶前,凝神细心观察它们的长势。   长势喜人,从粗壮的根茎来看,显然营养也够充分,过不了多久,这些番薯便成熟了,它们的收成……必将震惊天下。   身后传来脚步声,然后一道身影来到李钦载的身旁,李钦载扭头,赫然发现竟是李治。   李钦载吃了一惊,事前没人通禀,当今天子就这样无声无息离开太极宫,大老远又跑来了?   今日的李治穿着寻常的紫衫,打扮很朴素,身上也不见什么华贵的饰物,就连固定发髻的簪子都是寻常的铁簪。   李钦载急忙起身打算行礼,却被李治重新拉了回来,君臣俩面朝绿叶,并肩蹲在地里,仔细地观察番薯的长势。   “再过三两月,约莫能收成了吧?”李治缓缓地问道。   李钦载想了想,道:“或许吧,四五月也有可能。”   李治不满地道:“东西是你发现的,你咋没个定数呢?错过了收成,番薯烂地里了,谁再给朕找种子去?”   李钦载苦笑道:“陛下,东西是臣发现的,又不是臣生的,臣也是在摸索中寻求真理呀……”   李治嗯了一声,没说话了,眼睛继续盯着面前的番薯叶。   有点尴尬,但又不完全尴尬。   君臣前几日在朝堂上还对峙得无比尖锐,李钦载差点惹下杀身之祸。   可是今日李治无声无息到来,君臣二人像没事人似的蹲在一起。   孩童闹了别扭,还会说一句“我以后不跟你玩了”,以后若遇到,记仇的孩子或许还会奶凶奶凶地发出一声怒哼。   但李钦载和李治都是成年人了,成年人闹了别扭,又打算和好,怎么操作?   大约便如此刻一般,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蹲在一起算计番薯。   挺好的,不用给台阶,也不用陪笑脸。   “这玩意儿是粮食,听你说过味道好像还不错,它……真的好吃吗?”李治嘴里嘟嚷道。   李钦载点头:“好吃,软软糯糯的,带点甜味,生吃还是煮熟吃,烤着吃,都行。”   李治舔了舔嘴唇:“说得朕都动了馋念,恨不得……”   李钦载眨眼:“要不,咱们挖一个出来尝尝鲜?”   李治一怔:“总共就这么几颗种子,你还要挖一个出来?”   李钦载不怀好意地撺掇:“少一个天又不会塌,咱们先尝过了,才会对番薯更有信心嘛……陛下,味道特别美哦。”   李治显然动心了:“这个……不好吧?”   “陛下,给臣一个面子!”   “那就……”就在李治忍不住差点答应的时候,一阵冷风拂来,李治面颊一寒,浑身一个激灵,顿时醒过神来了。   好神奇,刚才是被这货催眠了吗?朕怎能干出如此背离人民,背离信仰的事?   “你,你……李景初,你有毒吧!”李治羞怒道。 第七百五十四章 吃素   君臣围着番薯一来一往算计,弱小的番薯躲在地里瑟瑟发抖。   幸好李治大部分时候脑子还是很清醒,嘴再馋也分得清轻重。   “不准打它的主意!尤其是你,你每天来地里转悠,朕实在很担心……朕要吩咐禁卫,以后你离开番薯地时要搜身。”李治严肃地道。   “陛下把臣当成啥人了,臣岂会为了区区口腹之欲便敢……不过说真的,番薯烤出来味道是最好吃的,外焦里嫩,里面的糖分像蜜汁一样往外流……”   李治又被震慑住了,狠狠吞了一口口水,努力克制地道:“那,那也不准吃!莫说它还没成熟,就算等到收成了,也一个都不准动,留着做种呢,三两年以后,最少渭南县普及了,咱们才能尝尝。”   李钦载赞道:“陛下果非常人,就这坚定的意志力,活该您是天子。”   李治脸色顿时浮起赧然,有点羞愧,不过是忍住少吃一口番薯,居然跟意志力扯上了。   “走走走,莫蹲在地里看了,再看下去,朕恐怕会犯下大错!”李治扯起李钦载便往外走。   走出番薯地,君臣缓缓朝李家别院步行而去。   路上二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提朔望朝会上的冲突,仿佛彼此同时都忘记了那段不愉快的经历。   “朕听说昨日你把武元爽揍了?”李治笑吟吟地问道。   李钦载也笑道:“是的,武元爽嘴贱,臣懒得跟他斗嘴皮子,只好动手了,幸好那晚臣带的部曲不少。”   李治哼了哼,道:“武元爽第二天就被抬进太极宫,跑到朕和皇后面前告你的状了。”   李钦载眨眼:“臣相信陛下明察秋毫,不会轻易相信奸人的挑唆和污蔑。”   “哈哈,没错,不是谁先告状谁就有理的,总要查清楚了再说。朕事后令百骑司查访了一番,事实证明,是武元爽出言不逊在先,竟辱及景初的家眷妻儿,景初出手揍他,也在情理之中。”   李钦载试探道:“臣揍了陛下的大舅哥,陛下不生气?”   说到“大舅哥”仨字,李治顿时一愣,从来没人当着他的面用这种百姓家的称呼,一时倒有些新奇。   随即李治突然打了个冷战,脸上露出恶心的表情。   “景初莫胡说,什么‘大舅哥’,朕是朕,皇后是皇后,武元爽是武元爽,那种趋炎附势的货色,岂能入朕的眼?当初加封他不过是礼法规矩,否则,朕能看得上这种人?”   李钦载也露出感同身受的表情,不停点头。   看来天家跟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大家都有一个看不顺眼的大舅哥。   不过实话实说,李钦载的大舅哥虽然彼此看不顺眼,但论人品德行才华,崔升还是比武元爽强多了。   李治如此毫不顾忌地嫌弃武元爽,当然也不是情商低,实在是因为……武后都对她的两位兄长嫌弃得不要不要的,作为妹夫的李治,当然也就没了顾忌了。   人品坏了,莫说前程官爵,在天子面前,就连起码的尊严都得不到。   跨进别院的门,下人们见天子来临,顿时放下手中的活计,纷纷躬身行礼。   李治很随和地摆摆手,随即笑道:“久未来甘井庄,景初今日给朕准备了啥好吃的?”   李钦载正色道:“陛下放心,臣定让陛下吃得满意,乐不思蜀。”   李治大喜,搓着手笑道:“那朕就等着了。”   接着李治突然想起什么,转身令跟随的宫人将礼物抬进来。   然后李钦载便惊喜的发现,一担担来自皇宫内库的礼物被禁卫抬进门,虽然不方便打开当场验货,但皇宫出品,必属精品,显然这堆礼物价值不菲。   “陛下,臣何德何能……”李钦载感动得语无伦次。   “你当然无德无能,礼物是送给你夫人的。”李治毫不客气地道:“听说尊夫人有了身孕,嫡子将出,阖家之喜,亦是我大唐社稷之喜,相信景初会为朕培养出德才兼备的栋梁之材。”   “这点礼物是朕亲自挑选的,算是道贺了。说真的,这些东西价值不菲,说‘小意思’未免有点狂了,中等意思吧。”   “臣多谢陛下,臣明白陛下的意思,绝非意思意思那么简单,必然含有别的意思……”   李治不停眨眼,还没理清这一堆“意思”的意思,李钦载又道:“陛下请稍等,臣亲自下厨,定为陛下奉上绝美佳肴。”   李治喜道:“快去,朕便等着。”   没多久,府里的丫鬟们排着队将一道道美食送进堂内。   然后李钦载也跟着进来,与李治相对而坐。   解开食盖,李治满脸惊喜地抄起竹箸准备下手,然后动作突然凝滞,脸上的笑容也跟着僵硬起来。   美食不少,分量也很足,但满桌却全是一些不入眼的菜肴。   波斯菜,清煮莲菜,凉拌芫荽,凉拌野菜根……   李治呆怔半晌,不死心地用竹箸挑起菜叶的底部,试图寻找肉类的踪迹,然而终究失望了,真的是一丝肉都没有。   搁下竹箸,李治叹道:“景初啊,这是何意?朕来你家是出家的么?”   李钦载露出愧疚之色,垂头道:“陛下恕罪,刚才府里的下人提醒,最近已是清明时节,正是祭奠先祖之时,为了表示心诚,全家上下必须食素半月,否则便玷污了后人对先祖的崇仰之情。”   李治脸颊狠狠抽搐了几下。   祭奠先祖没错,最近确实也是清明时节,更没错,但朕总觉得你在故意针对我,可惜没有证据……   然后李钦载又笑道:“陛下放心,虽然菜色不佳,但至少还有酒喝。”   李治瞥了他一眼:“饮酒不算破了食素的戒么?”   “是素酒。”   李治绝望地叹了口气。   素酒,当然也是酒,它不是用粮食酿的,而是水果酿成,比如著名的葡萄酿,严格说来,它便算是素酒。   素酒在这个世上百无禁忌,就连和尚也能喝的。   西游记里的唐僧也喝素酒,比如唐太宗送行时,比如跟女儿国王眉来眼去时,喝的都是素酒。   可惜一千多年后,素酒与荤酒的含义彻底被扭曲了。   千年以后,素酒就是罗汉局的意思,而荤酒,嗯,包厢里没几个同玩骰盅的精神小妹儿,没有帮你倒酒点歌的公主,好意思叫荤酒吗? 第七百五十五章 和解   今日李治和李钦载喝的显然是素酒,无论是字面意思上,还是千年以后的定义,它都是素酒。   毕竟,李家别院也没豢养过歌舞伎和乐班,李治也不可能把臣子家当成窑子。   罗汉局也就罢了,这些菜实在是……   虽说是客随主便,可当主人的太随便,客人多少还是有点不爽的。   “你家吃素还需几日?”李治不死心地问道。   李钦载掰着手指算了算,道:“还需半个月。”   李治愕然:“不是总共才半个月吗?”   “是啊,今日是食素的第一天。”   李治:???   看出来了,这货是故意的!   啥意思?那还用猜吗,君臣怄气闹别扭,李钦载的气劲儿还没过去呢。   君臣之间这般搞法,李钦载此刻大约应该挂在长安的城楼上示众了。   但李治今日微服私访,访的是朋友。   朋友之间可就没那么多礼数,就不给你肉吃,你能咋?   李治还真不能拿他怎样,李钦载占着理呢,清明祭奠先祖,为了心诚而吃素,如何挑理?   “陛下请用,菜肴虽寡淡,但幸好明君与忠臣同饮,却也是人生之幸事,多年以后回忆起来,想必都是满满的美好……”   李治嘴角扯了扯。   竹箸挟起一片野菜入口,李治味同嚼蜡般吃了几口,实在不想再吃第二筷了。   朕是来吃肉的,不是来忆苦思甜的,你祭奠先祖与朕何干?   于是李治猛地放下竹箸,大声道:“李景初,你差不多够了!朕难道要跟你赔礼道歉不成吗?”   李钦载惶恐道:“臣不敢,臣不解陛下之意,何来赔礼道歉一说?”   李治狠狠瞪了他一眼:“天子又不是圣人,就不能犯错吗?犯错不要紧,及时纠正仍不失英明,朕问你,封禅泰山的事,朕纠错了吗?”   “纠错了。”   “朕今日主动前来,已是邀好之意,你还想如何?”   李钦载无辜地道:“臣啥都没说呀,清明祭祖,吃素,臣错了吗?”   李治深呼吸,一字一字缓缓道:“朕不管,朕,要,吃,肉!”   “臣最近吃素……”   “羽林禁卫何在?给朕烧了他家厨房!”李治大怒。   李钦载急忙拽住李治的衣袖:“好好,吃肉,咱这就吃肉!”   李治恨恨甩袖:“属蜡烛的不是?不点不亮!”   肉食很快端了上来,还冒着腾腾热气。   李治扭头看了李钦载一眼:“你其实早就做好了,就等朕服软呢,是不是?”   李钦载无辜地道:“臣怎敢让天子服软,肉食确实早就做好了,臣只是担心陛下的身子,故而不敢让陛下吃太多肉……”   李治指了指李钦载,怒哼一声,抄起竹箸便大吃起来。   肉食都是李治喜欢吃的,有炖烂的牛肉,炖烂的猪蹄,还有烤得滋滋冒油的羊排羊腿,就连米饭都是李治最喜欢的竹筒饭。   这一顿李治吃得不少,明明是个病秧身子,这顿饭却明显超过了一个成年人的饭量。   吃到最后,李治都快翻白眼了,李钦载急忙劝谏,李治才意犹未尽地住嘴。   像滩烂泥似的,李治坐没坐相半躺在堂内,一边剔牙一边斜瞥着他。   “咱们君臣这一场有来有往,算是打平了,以后照旧,莫再给朕难堪了。”   “是,臣遵旨。”   李治叹了口气,道:“历朝历代帝王,权与利都不缺,他们还缺什么?无非图个名而已。”   “自三皇五帝以来,史上封禅泰山者不过三人,始皇帝,汉武帝,汉光武帝,这三人都做过惊天动地的大功绩,才有了封禅的资格,天下莫敢言非者。”   “贞观年间,先帝也曾考虑过封禅,不过当时恰好东征高句丽,事情便搁置了,直到先帝去世,终究没能如愿,先帝临终前哀哀叹息,此生未能封禅,是他一生最大的遗憾。”   “朕即位以后励精图治,江山继承十余年,这十余年里,朕不敢比先帝的功绩,但文治武功方面,也不比先帝差太多吧?”   “当然,朕治下这江山的功绩里,景初对社稷的贡献不小,或者说,朕之所以敢封禅泰山,有一半的底气来自于景初的功劳。”   “朕只是觉得,趁着年富力强还能动弹,不如赶紧把此生的心愿了了,莫像先帝那般,待到去世也未能如愿,徒留遗憾,死不瞑目。”   李钦载委婉地道:“陛下还年轻,说您寿数万年未免夸张,但正常来说,多活数十年问题不大。”   “陛下若能再忍几年,待国库充盈,民间藏富,百姓的日子好起来了。”   “那时陛下再封禅泰山,不仅理直气壮,更是众望所归,史书上也会对陛下多有赞誉,岂不美哉?来日方长,何必争于一时。”   李治点头,释然一笑道:“朕想通了,放心,最近几年不会再动封禅的心思,这几年大唐过得艰难,国库空荡荡的,民间百姓也颇多困苦,这样的情势下封禅,朕也怕千百年后被人戳脊梁骨。”   李钦载由衷地长揖一礼:“陛下英明,百姓幸遇明君,天下之福也。”   说完二人相视一笑,这些日子闹出的种种不愉快,一笑尽泯。   ……   李治在庄子里待了两天便离去了。   皇帝不是闲差,没那么多个人度假时间,能挤出两天下乡搞个农家乐放松一下,已是很难得了。   临走前李治对李钦载千叮万嘱,非常严肃地告诉他,地里的番薯绝对不准动,它是大唐未来的希望。   这一趟,李治和李钦载最大的收获便是君臣恩怨尽释,重归于好。   男人之间没那么多矫情的猜疑,吵就是吵,吵完和好也是真的和好。   为了陪李治,学堂不得不放了两天假。   第三天早上恢复上课时,荞儿正安静地坐在课室里翻书,后面的弟子们陆续都来了,当然,李钦载是永远不准时的。   翻书做了几道题,荞儿扭头一看,发现课室里少了一个人。   “契苾师弟为何没来?”荞儿侧过身问李素节。   李素节苦笑道:“师兄莫提了,契苾贞昨晚在长安城被人揍了,正在府里养伤呢。” 第七百五十六章 师兄师弟   荞儿年纪小,但他却是师兄。   出身很重要,荞儿大约在娘胎里的时候就已经预定了师兄的位置。   甘井庄野鸡学堂如果严肃一点的话,荞儿便是未来的少山主,正经继承他爹衣钵学问,顺便继承学堂的固定资产。   李素节等弟子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从来不敢因为荞儿的年纪小而生出轻慢之心,对他一直很恭敬。   荞儿大多数时候没什么师兄的气质,他现在除了读书做题,就是想方设法怎么玩,如何能玩出花样。   只是此刻李素节说契苾贞挨揍了,荞儿这才露出皱眉的模样。   “契苾师弟他父亲是大将军,也有人敢揍他?况且契苾贞一身横练力气,寻常人怕是也揍不过吧?是谁有如此大的本事?”   李素节摇头:“我也不太清楚,早晨才接到长安城传来的消息,先生这两日陪父皇,学堂没上课,契苾贞便偷溜回长安城玩耍,昨晚不知跟什么人起了冲突,然后就被揍了。”   荞儿哦了一声,然后垂头继续做题。   李素节也只是随口一说,见荞儿继续做题,也就不再打扰。   片刻之后,荞儿突然又抬起头,问道:“我爹说,我是学堂里的大师兄,你们都是我的师弟师妹……”   李素节一愣,道:“没错。”   荞儿叹了口气,道:“我的年纪明明最小,怎么就成师兄了呢……”   李素节苦笑道:“师兄是先生的亲儿子,打从娘胎里就注定是师兄了,这是没法争的。”   荞儿托着肉肉的下巴,叹道:“我爹还说,师兄不仅仅是称呼,同时也要担起责任,要照顾好师弟师妹……我还是个孩子,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能照顾你们呢。”   李素节努力跟上荞儿师兄的思路节奏,轻声道:“师兄,我们能照顾好自己……”   荞儿愁眉苦脸地道:“可是,契苾师弟被人欺负了呀,我这个师兄难道装聋作哑?真这么干了,以后你们谁会服我这个师兄?表面叫得恭敬,心里却骂娘,我可受不了。”   “呃,不会的,师兄年纪还小,没必要帮契苾师弟出头,我是皇子,手里也有人马,契苾师弟的仇,我去帮他报了。”   荞儿看了看学堂外的天色,道:“你有人马,也有马车吧?”   李素节满头雾水,但还是道:“有的,学堂外有禁卫兵马保护我们,马车……也是有的。”   荞儿站起身,伸手比划了一下自己的个子,认真地道:“我年纪还小,个子还没长开,而且我也不会骑马,所以只能坐马车,我家的马车不敢用,怕被我爹知道,只能用你的了。”   李素节惊愕道:“呃,师兄,你究竟要干啥?”   荞儿一边收拾书本,一边道:“备马车,去长安城看看。”   “可是先生他……”   “我爹估摸还在睡觉呢,上午的课照例是泡汤了,我作为一个成绩优异的好学生,偶尔旷个课,不过分吧?”   “咱们现在就动身,快点!”   见荞儿难得一见的果决,李素节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感觉这位年纪最小的师兄要搞事情啊……   李素节的第一反应就是向先生报信,毕竟荞儿师兄是先生的心头肉,进了长安城鬼知道他会惹出什么祸来。   然而荞儿却仿佛知道李素节在打算什么,于是道:“莫跟我爹告密,不然咱们师兄弟没得做了。”   李素节报信的心思顿时偃旗息鼓,心想自己是皇子,长安城多少有点权势,不管荞儿师兄惹了怎样的祸,自己这个皇子应该能帮他兜住。   于是李素节正色道:“师兄当我是啥人了,师兄弟情同亲兄弟,哪有背着兄弟告密的道理,师弟我的人品你还信不过吗?”   荞儿瞥了他一眼,缓缓道:“不说我还忘了,既然你主动提起人品……此刻开始,你必须一步不离跟着我,不然你肯定会告密。”   李素节:“……”   荞儿和李素节起身离开,课室内的弟子们纷纷好奇张望。   片刻后,李显,上官琨儿也跟了出来。   荞儿也不解释,既然跟出来了,便邀众人一同登上马车,李素节不放心,又召集了百来名禁卫跟随。   众人于是向长安城驶去。   ……   就在李钦载还在别院里呼呼大睡之时,荞儿和众师弟们已经赶到了长安城。   进城之后,李素节立马着人打听,很快便有了结果。   昨日契苾贞偷溜回了长安,邀了几个狐朋狗友在酒楼买醉,权贵子弟爱玩的那些,他一个都没落下,全上齐了。   契苾贞这位毛刚长齐的精神少年,年纪不大,玩得却花,也不知是不是在甘井庄野鸡学堂过了太久寡淡的日子,一朝回到长安城,便像流氓进了女厕所,整个人完全放飞了。   大手一挥,整座酒楼全包场,无关人等全赶出去,好看的姑娘全留下,美酒佳肴全都上。   这等神豪做派,自然博得酒楼掌柜眉开眼笑,但被赶走的酒客们却不高兴了,虽说酒楼白请他们吃一顿,但其中也不乏权贵子弟,人家缺你这顿酒钱?   吃喝到一半被赶出去,根本不是钱的事,面子上挂不住呀。   于是,冲突就这样发生了。   契苾贞好不容易回一趟长安城,急着出来饮酒作乐,没带什么部曲人马,而对方也是权贵子弟,来头不小,恰好带的人马比较多。   所以,契苾贞和狐朋狗友们寡不敌众,个人武力再勇猛,也无法摆脱被圈踢的命运。   了解了事情的大概,但还是没打听到昨晚圈踢契苾贞的罪魁祸首,李素节想了想,于是派人送了个口信去契苾何力大将军府邸。   半个时辰后,额头缠着布条,一瘸一拐的契苾贞出来,与众弟子碰头。   “谁干的?”荞儿见面第一句话便直奔主题。   契苾贞满身是伤,咬牙道:“是外戚,名叫武敏之,当今皇后的外甥。”   众人吃了一惊,连皇子身份的李素节都有些迟疑了。   外戚不算啥,可皇后的外甥似乎有点……惹不起呀。 第七百五十七章 设局报仇   武敏之在长安城算是一位传奇人物。   他的传奇之处不仅在于他的出身,也在于他的混账程度,论起混账,比当年的李钦载丝毫不逊。   武敏之本姓贺兰,他是韩国夫人武顺的儿子,嗯,就是跟李治不清不白,连同女儿魏国夫人,母女一起跟李治不清不白的那位韩国夫人。   韩国夫人当然早就不是黄花闺女,早年间她嫁给了韩国公贺兰安石,生下一儿一女后,贺兰安石去世了,韩国夫人成了寡妇。   无论模样身段还是年龄,以及寡妇的身份,韩国夫人都恰好符合了李治的审美,李治于是忍不住当了曹贼。   武元庆和武元爽兄弟俩被武后深深嫌恶,武后决定将贺兰敏之过继为武家子弟,继承武士彟的爵位,于是贺兰敏之改名为武敏之。   论起武敏之的身份,他是武后的外甥,韩国夫人的儿子,魏国夫人的兄长,还有个见不得人的身份,李治的便宜儿子。   理论上,按照某岛的剧情,李治完全可以在武敏之他婆娘的耳边问一句,“你也不想你丈夫有事吧?”   关系很乱,难怪后人谓大唐为“脏唐”。   还有更乱的,武敏之不知是啥心态,居然跟他的外婆,也就是武后和韩国夫人的亲娘杨氏……嗯,坊间传闻。   这就有点震碎三观了。   后世说娱乐圈就是一个圈,其实大唐的权贵圈……它也是一个圈儿,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听到武敏之的名字,李素节和李显都不吱声了,李显虽然是武后亲生的,武敏之算是他的表哥,但李显也没那胆子主动招惹武家的人。   荞儿年纪小,无知者无畏,闻言盯着契苾贞道:“想不想报仇?”   契苾贞此刻全身都在隐隐作痛,昨晚被揍的遭遇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立马毫不犹豫地道:“当然要报仇!”   “你爹契苾大将军怎么说?”   契苾贞颓然道:“我爹说,大丈夫审时度势,不可逞匹夫之勇……”   “啥意思?”   李素节凑在荞儿耳边轻声道:“就是怂了的意思。”   荞儿哦了一身,拍了拍小胸脯,道:“我不怂!叫声师兄,师兄帮你报仇。”   契苾贞也是个愣货,立马脱口道:“师兄,请帮师弟我报此大仇!”   “走你!”荞儿一拍契苾贞肩膀,二人大步流星朝马车走去。   李素节和李显大吃一惊,这么草率的吗?先生前几日刚惹了武元爽,今日先生的儿子又惹武敏之,父子俩跟武家的八字有多不合。   李素节兄弟俩互视一眼,气氛都烘到这儿了,不同流合污实在不合适,大家同出一门,遇事不讲义气,以后怎么混?   于是二人咬了咬牙,一脸悲壮地跟着荞儿上了马车。   豪华宽敞的马车内,众混账满满当当挤在里面,众人隐隐以荞儿为首。   荞儿面无表情,从怀里默默掏出一堆鸡零狗碎。   有弹弓,有石子儿,有炮仗,还有一包用纸层层包裹起来的东西,不知是啥。   惹是生非方面求知欲极强的众混账们好奇地提问。   “我也不知是啥,从我爹的衣裳内襟里偷出来的……”荞儿思维清晰地道:“能被我爹藏得如此隐秘的东西,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用来居家旅行杀人灭口,定有奇效。”   荞儿这时也终于露出了门派大师兄的威势和气质,指着李素节道:“你人手多,去打听武敏之今日在作甚,速速来报。”   又指着契苾贞:“你是苦主,去召集你家部曲,多带点人马,以防敌人的疯狂反扑。”   契苾贞兴奋抱拳:“得令!”   荞儿又指着李显:“你既然跟来了,也要做点事,便由你安排人手准备善后,以及备好车马,策应咱们事成后撤退。”   众混账面面相觑,不由大感钦佩。   不愧是先生的亲儿子,平日里不显山露水,遇到事儿了,能力便显现出来。   踩点,策应,聚势,善后,方方面面都谋划好了,思路可以说非常清晰了。   ……   李素节派出去打听的人很快就有了消息。   武敏之今日午后要在平康坊的一家酒楼里宴请宾客。   荞儿当机立断:“派人提前混进那家酒楼,然后……”   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包神秘的不知用途的药粉,递给李素节。   李素节心里有点忐忑,总感觉自己跟着荞儿师兄混,可能会惹祸。   可转念一想,自己是皇子,有啥人不敢得罪?   他在李治面前虽然不算得宠,但终究是李治亲生的,总比武敏之那个便宜货强吧?   在荞儿的带头下,众混账商议了一番,李素节派了身边一个比较伶俐的随从混入了酒楼,然后荞儿又带着他们将酒楼对面一座民居包下,众人搭着梯子趴在房顶。   事先经过踩点,房顶的视角恰好能看到武敏之宴客的阁子。   等到午后,一名穿着月白长衫,走路姿势说不出怪异的年轻男子走进阁楼,坐了下来。   李素节指着那人悄悄告诉荞儿,他便是武敏之,昨晚揍了契苾贞的罪魁祸首。   荞儿点头,不动声色地继续等待。   等了一炷香时辰,另一名穿着紫色长衫的男子也走进了阁楼,武敏之急忙上前行礼,宾主二人落座,酒菜这时也端上了桌。   趴在房顶远远看着阁楼动静的李素节等人脸色剧变。   李素节颤声问道:“师兄,你那包药粉……已经下在酒菜里了?”   荞儿不明所以地道:“下了啊,不是你的人去下的药吗?”   眼见阁楼内,宾主二人同时端杯,饮尽了酒,又执箸挟菜送入口中,李素节脸色苍白地喃喃道:“完了,我命休矣!”   脸色同样难看的李显也喃喃道:“我命亦休矣!”   说话间,阁楼里的宾主二人突然停杯止箸,神情微变,接着身躯开始摇摇欲坠……   荞儿大喜,立马从怀里掏出弹弓,瞄准了阁楼里的武敏之:“看我一弹取敌酋首级!”   李素节失声道:“师兄不……”   话没说完,荞儿手里的弹子已激射而出,阁楼内本就摇摇欲坠的武敏之,额头突然一阵剧痛,随即二人同时软软地倒了下去。   射完一弹后,荞儿这才扭头道:“你刚才说啥?”   阁楼里已有护卫发现不对,纷纷冲了进来,将二人扶起,匆匆架了出去。   李素节惨然一笑:“没啥,师兄好准头!”   荞儿也很满意刚才的那一发,徐徐点头道:“不错,今日手感特别好,可惜宴请的那位宾客倒得太快,来不及吃我一发……”   李显哭丧着脸道:“不是可惜,是幸好……师兄,武敏之今日宴请的客人,是我的兄长,太子李弘。”   “师兄把他放倒了,咱们还是赶紧逃命吧。” 第七百五十八章 东窗事发   李钦载起床后来到学堂,站在课室里懒洋洋地朝弟子们一瞥,然后……发现亮点了。   课室里几个座位空荡荡的,最跳脱的那几个人不在。   李钦载冷笑:“很好,活腻味了,我的课居然也敢旷。”   默默记下名字,这次一顿鞭子是跑不了了。   随即李钦载一愣,我儿子哪去了?   “荞儿也旷课了?”李钦载愕然问道。   学霸宣城公主小心翼翼地道:“是荞儿师兄带李素节他们走了,他们走得匆忙,不知作甚。”   李钦载愈发吃惊:“荞儿旷课居然还带跑了别人……”   李钦载不由热泪盈眶,真是出息了,上辈子自己曾经干过的事,儿子原样复制了一遍,这就叫传承。   没关系,旷课就旷课,孩子淘气一点挺好的,阳光开朗有活力,童年的美好能治愈一生的伤。   亲生的就是亲生的,旷课都那么潇洒不羁……   “继续上课。”李钦载咳了两声道。   如何处置旷课的人,李钦载绝口不提了。   没错,当初办学的宗旨就是“不公平”。   快到傍晚的时候,荞儿和李素节等人终于回了甘井庄。   众人回来的时候神情既惊惶又狼狈,就像被狗追了一路。   李钦载开始时并不以为意,小孩子旷课跑出去玩了一天,很正常嘛,这么小的孩子能惹什么祸。   直到夜晚,李钦载伸着懒腰打算去睡了,打开房门,见荞儿正在门外徘徊,神情踟躇迟疑,一脸的担惊受怕。   “咋了?”李钦载和颜悦色问道,对于白天旷课的事,他也没责备。   偶尔为之的事情,不必太上纲上线,如果后面经常旷课,那就得跟他深聊一下了。   荞儿一惊,随即咬了咬牙,垂头道:“爹,我今日好像闯祸了……”   李钦载露出老父亲的慈祥微笑:“是偷了谁家的鸡蛋,还是抢了谁家娃儿的糖?”   荞儿讷讷道:“比这个……更严重。”   李钦载愕然:“你到底干了啥?”   荞儿目光闪躲,沉默半晌,道:“爹,您年轻的时候是否也经常闯祸?”   “口出什么狂言!爹现在不年轻吗?闯祸当然也闯了不少,多年以前,爹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荞儿好奇道:“爹闯了祸后,爷爷和曾祖揍不揍您?”   李钦载叹了口气:“当然揍了,抄着棍子满院子追杀,必除之而后快……”   荞儿瘪着嘴儿道:“为何孩子犯了错一定要揍呢?”   “不一定要揍,比如我,还是很讲道理的,除非是在同一件事上一次两次犯了同样的错误,这就必须要揍了,不然不长记性。”   荞儿默默理了一下逻辑,发现自己今日闯的祸的性质属于首次发生的新品种,顿时心安了。   上前拉住李钦载的手,荞儿严肃地道:“爹,您说得对,孩子犯了错,要多讲道理,不要动手,记住您说的话。”   说完荞儿一扭身跑了,背影欢快了许多。   李钦载刚露出微笑,随即反应过来:“哎,你还没说今日闯了啥祸呢……是不是偷庄户人家的鸡了?这可不对啊!”   ……   李钦载终究还是没太重视荞儿闯了什么祸。   这大概是成年人的通病,意识里总觉得,那么小的孩子,没体力又没能力,能闯出多大的祸,给他一根竿儿,他也捅不破天。   第二天,李钦载正在学堂上课,李敬玄匆匆跑来,打断了李钦载的课。   李钦载冷眼瞥着他,上课是最神圣的时刻,房子着火了都得老老实实等课上完,这货胆子越来越大了,敢打断自己的课。   李敬玄进来后先朝李钦载行了一礼,然后苦笑道:“李县侯,学堂外有人找……”   “什么人?”   李敬玄一脸复杂地看着他:“东宫的宦官。”   “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等我授业之后再说。”李钦载挥了挥手,继续上课。   李敬玄只好讪讪退下。   课室内,荞儿和李素节等人的脸色陡然大变,众人面面相觑,神情渐渐惶恐。   李钦载浑若不觉,淡定地上完课,这才收拾了书本走了出去。   学堂外,一名年轻的宦官等候多时,神情微显不耐,然而见到李钦载走出来,宦官立马换上殷勤恭敬的笑脸,腰也迅速微微躬了下去。   宫人向来势利,对内对外都一样,看人下菜碟,对谁该客气,对谁可以倨傲,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   对李钦载,宦官可不敢露出半点倨傲嚣张之色,李钦载的身份,在天子心中的分量,以及他的出身等等,都是一块块闪亮的招牌,没有哪个宦官敢在他面前摆脸色。   “奴婢见过李县侯。”宦官陪笑道。   李钦载随意打量了他一眼,道:“东宫的人?找我何事?”   宦官笑道:“奉太子殿下谕,请李县侯赴长安东宫一行。”   李钦载很想说没空,但对方终究是奉了太子的谕,拒绝得太生硬了,未免得罪未来的天子。   最近他已得罪过不少大佬了,实在不想在仇人名单上再添一个。   沉吟半晌,李钦载好奇道:“不知太子殿下何事召我?”   宦官愣了一下:“李县侯不知道?”   “我知道啥?”   宦官咳了两声,道:“太子殿下昨日饮宴,被放倒了……”   李钦载愕然道:“‘放倒’的意思是……”   宦官也不解释,来了个无实物表演,一手端杯状,仰头饮尽,然后脖子一歪,头一偏,翻着白眼儿,居然还把舌头伸了出来:“啊!晕了!”   李钦载秒懂,不愧是东宫的人,演技好,废话少,一个动作就把整个事情说清楚了。   “太子殿下被人迷晕了?现在怎样了?人可无恙乎?”李钦载惊愕道。   宦官恢复了原貌,笑道:“殿下无恙,贵体安康,只是晕了一下午而已。所以,殿下请李县侯赴东宫一行。”   李钦载缓缓道:“那么问题来了,太子殿下被迷晕了,召我去东宫作甚?”   宦官苦笑道:“冤有头,债有主,昨日殿下出事后,百骑司很快便查实,事情是令郎和您门下几位弟子干的……”   李钦载震惊地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想起昨晚荞儿那一副心虚说自己闯祸了的样子。   特么的,一直没当回事,结果小混账一声不吭干了件大事!   这不得给他们加一个残血无蓝状态。 第七百五十九章 宽宏大量   李钦载回忆自己小时候闯过的祸,试图唤醒自己对荞儿所作所为的同理心。   小时候用弹弓打过别人家的玻璃,茅房里扔过石头,长串鞭炮绑在狗尾巴上,点燃了把狗吓得凄厉乱窜……   闯过很多祸,但大抵还属于孩童懵懂单纯的范围,当然,挨的揍也不少。   但李钦载上辈子绝没给人下过药。   荞儿闯的这个祸,显然青出于蓝了,尤其是,药翻的还是当今储君。   李钦载脸都绿了,心里不禁犹豫,是该抽出七匹狼先揍熊孩子一顿,还是赶紧去东宫先把太子殿下安抚下来。   宦官见李钦载脸色难看,小心地安慰道:“李县侯宽心,殿下昨日醒来后,听百骑司禀报是令郎和弟子们干的,殿下便将此事压了下来,严令不准外传上报。”   李钦载脸色稍霁,他知道李弘这是给自己面子,换句话说,自己欠了李弘一个人情。   啥都没干,莫名其妙就欠了太子的人情,李钦载越想越气不顺。   太子的人情是那么好欠的吗?   李钦载顿时对宦官都客气了几分,没办法,熊儿子闯了祸,当爹的实在横不起来。   “还请这位内侍带我速去东宫,拜见太子殿下。”李钦载客气地笑道。   随手一掏,一小块分量不轻金子不着痕迹地塞入宦官手里。   宦官顿时眉开眼笑,小指顺势一勾,那块小金子不知怎地就神奇地消失在宦官的掌心中。   宫里出来的人,个个都是身怀绝技之辈。   顾不得揍孩子了,先平事。   李钦载和宦官当即便动身,匆匆朝长安城奔去。   两个时辰后,李钦载进了长安城,牵马步行,直奔东宫而去。   东宫坐落于太极宫的旁边,其实算是同一座宫殿,不过被高高的宫墙隔成了两座。   多年以前,废太子李承乾与他爹李世民所住的太极宫仅一墙之隔,这货等于是在亲爹的眼皮子底下谋反,当世英明君主以及麾下偌多的贤臣名将,李承乾仅仅拉拢了一个侯君集,不失败才叫有鬼了。   李钦载第一次来东宫,进了殿门便按朝仪小心翼翼地行路,绝不敢左顾右盼。   与这位太子殿下不算太熟,上次见面还是人家登门道歉,不知李弘是啥品性,李钦载不敢在人家的地盘上造次。   在宦官的带领下,李钦载入太子寝宫。   进殿之后,李钦载便看到太子李弘目光呆滞地躺在床榻上,额头上还搭了一块白色的帕巾,表情空洞地睁着眼,仰望头顶房梁。   李钦载面颊狠狠抽搐了一下。   小混账也不知给他下了多重分量的药,李弘好像被药傻了……   真是这样的话,李家九族都不够李治诛的。   “臣李钦载,拜见太子殿下。”李钦载站在殿内大声道。   李弘浑身一激灵,扭头看了李钦载一眼,认出了他后,李弘脸上露出了笑容,起身甩掉额头上的帕巾,仅着足衣便下了床榻,大步迎了上来。   “李先生来了,哈哈,孤的东宫你可是头一次来,稀客呀。”李弘笑容热情,李钦载端详片刻,发现他并没有生气的迹象,再看李弘此刻的言谈和举止,好像也没傻……   李钦载悄悄松了口气。   没傻就好,大唐的未来仍旧充满希望,盛世可期。   “臣的犬子顽劣,闯下大祸,臣今日是来负荆请罪的,臣对不起殿下,请殿下严惩……”李钦载满脸悔恨地道。   李弘哦了一声,好奇地道:“荆呢?”   “啊?”李钦载愕然抬头。   “不是负荆请罪吗?荆呢?”李弘打量李钦载道。   李钦载吃了一惊:“殿下,您认真的?”   李弘突然哈哈大笑,拍着李钦载的肩道:“玩笑尔,长安早有传闻,说李家麒麟儿不仅本事高绝,也是个风趣妙人,我在东宫亦闻名久矣。”   在李弘的笑声中,李钦载努力挤出一丝笑意:“殿下比臣更风趣。”   怎么说呢,这样的玩笑还不如强行挠胳脐窝。   宾主落座,李弘唤来酒菜和歌舞伎,在悦耳的丝竹笙箫声中,宾主互敬几盏。   一曲歌舞毕,李弘才搁下酒盏,缓缓道:“李先生,昨日的事不必放在心上,孩童玩闹,我不过是比较倒霉而已,回去后还请先生莫苛责令郎,否则我心中不安。”   李钦载抿了抿唇,道:“错就是错了,错了就该受到惩处,臣定会好生训斥犬子。”   李弘摇头:“事出有因,昨日我醒来后,百骑司奏报说,此事乃因契苾贞和武敏之的冲突而起,令郎作为大师兄,为师弟报仇,无可厚非。”   李钦载惊愕,着急从甘井庄出发,来不及询问事情的缘由,没想到这里面还掺杂了这些恩怨。   “武敏之?”   李弘颔首:“韩国夫人之子,后来母后将其过继给了武家,故而改姓武。”   李钦载点头,他听说过这个人,名声很大,但他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不好说,毁誉参半吧。   李弘喝了几盏酒后,一只手撑住了额头,苦笑叹道:“我真的很好奇,令郎昨日给我下的究竟是什么药,药劲有点猛,直到此刻还犯晕,下次令郎就算要恶作剧,还请……温和一点,我这身子实在经不起折腾。”   李钦载尴尬地道:“是臣无事琢磨出来的药方,名叫‘蒙汗药’。殿下若需要,臣给殿下弄一点儿?”   李弘愕然:“我要那东西作甚?李先生,我需要的是解药呀。”   李钦载干笑:“没解药……殿下多喝热水。”   李弘摆了摆手,道:“罢了,李先生放心,我绝无怪罪之意,孩童恶作剧而已,我岂能连这点度量都没有?”   “不过,李先生,昨日令郎要对付的是武敏之,百骑司查出来后,事情已经传出去了,武敏之那里,李先生怕是要给个交代,此人的性情实在是……”   李钦载心中一沉:“武敏之性情很暴躁吗?”   李弘摇头:“倒是不暴躁,而是……唉,有点喜怒无常,在我面前或许还能克制,但我听说,他的为人可是很……怪诞,嗯,没错,就是怪诞。”   “没人能把握他的喜怒,本来心情愉悦哈哈大笑之时,瞬间便狂怒起来,砸桌子摔花瓶啥的,片刻之后突然又恢复了愉悦,继续大笑……”   李钦载静静地听着,心里顿时给武敏之做出了评价。   这特么根本就是个疯批啊。 第七百六十章 义薄云天   不知怎么回事,李钦载发现自己跟武家真的是八字犯冲。   得罪过武后,得罪过武元爽,如今又得罪了武敏之。   李钦载忍不住有一种冲动,想请个高明的道士去武家的祖坟看看,顺便给他家先人迁个风水宝地,默默地干,做好事不留名。   唯一的意外之喜是,得罪了当今太子李弘,他居然没生气。   李钦载看得出,他是真没往心里去。   早就听说这位太子殿下颇有贤名,朝野间多年来素有赞誉,无论求学还是问政,无论个人品德还是胸襟气度,都表现得可圈可点。   李钦载一直以为是李弘买的水军给自己造势,没想到是真的。   太子干到这个地步,真的很不容易了。粉丝没买一个僵尸粉,全都是活粉,很实在。   “臣多谢殿下宽宏大量,不计较犬子顽劣闯出来的祸事。”李钦载真心实意地给李弘行了一礼。   李弘急忙托住他的胳膊,不让他的腰弯下去。   “李先生莫客气,我还要感谢你呢。”   “为何?”   李弘顿了顿,缓缓道:“李先生为国直谏,不惜触怒天颜,胆色魄力,当世无人能及,心怀苍生疾苦,舍生取义之风骨,令我深感钦佩。”   李钦载笑了笑:“尽臣子本分而已,殿下不必谢,既食天子之俸禄,岂能做尸位素餐之辈。”   李弘摇头:“不,李先生或许不知,您直谏的这件事多么重要。满朝文武皆不敢言非,就连我,也不敢直指父皇之过失,因为我害怕父皇降罪。”   “唯有李先生不惧强权,当面直谏,生生将这桩恶政扭转,此情此恩,天下人当世代铭记,我也会记得。”   李弘苦笑道:“在这件事上,我这个太子的胆魄远不如先生甚也,惭愧!”   李钦载摸了摸鼻子:“呃,其实也没那么伟大,臣不过是个直性子,看不顺眼就当面说了,天子宽宏,不与我计较,臣心中感激万分。”   李弘顿了顿,又道:“听说母后对先生此举甚为恼怒,至今耿耿于怀,先生放心,母后那里,我会为先生美言开解,先生是国朝重臣,母后怎能因先生直谏而怀恨。”   “我是大唐太子,当然希望大唐的未来越来越好,也希望朝堂里像先生这样的英才越来越多,先生的风骨与才干,我会一力维护。”   李钦载见他表情严肃,可见此话发自内心,不由感激地行礼道谢。   宾主尽欢,李钦载也放了心,至于武敏之那里,他倒是不急着登门道歉。   从事情的性质来说,武敏之揍契苾贞在先,有因才有果,太子是被牵扯进来的无辜受害者,李钦载必须登门赔礼,但武敏之那里,其中的是非倒是要好好论一论。   李县侯的赔礼,也不是那么廉价的。   向李弘再次道歉,并告退,李钦载刚转身,李弘突然叫住了他。   “听说先生的甘井庄风景怡人,庄子里好吃又好玩之处甚多,父皇近年来都不常去洛阳,反而常去先生的庄子……”   “不知我是否有幸,偶尔去先生的庄子做客?”李弘神情有点忸怩,似乎自己提出了很过分的要求。   李钦载愣了一下,急忙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殿下若愿屈尊来臣的庄子,臣当扫榻以待,大礼相迎。”   “我……也能吃上香喷喷的猪蹄儿吗?”李弘期待地问道。   李钦载又愕然,看来李治已将自己做的猪蹄隆重地宣扬出去了,好好的皇帝当着,非要当水军,还是自来水……   “只要殿下吃得下,猪蹄管够!”李钦载痛快地道。   李弘脸上喜色一闪,起身郑重地朝李钦载长揖一礼。   “素节,显儿有幸,得拜先生为师,我虽无此福分,却也愿将先生以师事之,还望先生莫弃。”   李钦载急忙还礼:“殿下若对算学有兴趣,可偶尔来甘井庄野鸡……嗯,咳咳,来甘井庄学堂听听课,不必拜师,学堂永远为殿下开放。”   李弘愈发兴奋:“不知先生每月几日与弟子授业,我当亲自恭听受教。”   “呃,啥时候授业……哈哈,随缘,随缘。”李钦载脸上闪过不自在之色。   这话不是敷衍,真的是随缘。学堂的小混账们都知道,李先生上课向来都是很佛系的,啥时候睡醒了,觉得无聊了,才懒洋洋去上一次课。   ……   离开东宫,李钦载长长松了口气。   荞儿闯下的祸,总算解决了一大半,剩下一个武敏之,倒不是那么急了。只要李弘没往心里去,这件事就不算大。   亲爹给儿子擦屁股,虽说是天经地义,但也不必擦得太干净,因为亲爹本身也是个不怎么靠谱的人。   回到甘井庄已是傍晚,李钦载刚跨进院子,却见荞儿和李素节李显等人耷拉着脑袋站在院子里,看样子好像等候已久。   李钦载笑了,好眼熟的模样,也不知是哪个师傅教的,从古至今,闯了祸的孩子都是这副认罪伏法的样子,好像表现得越乖巧,就能抵消罪状似的。   “大家站得如此整齐,宛如插标卖首,啥场面?”李钦载笑吟吟地道。   众人互视一眼,荞儿慢吞吞地上前,垂头道:“爹,孩儿错了,孩儿昨日闯了祸……”   李钦载盯着他的脸蛋儿,问道:“你闯的祸我已知道了,就想问问你,这件事谁是主谋,谁是帮凶?”   荞儿还没说话,李素节却站了出来,昂首道:“先生,此事是弟子主谋,荞儿师兄不过是跟咱们去看热闹的,全是弟子一人之错,先生若要责罚,请责罚弟子一人便是。”   话刚说完,荞儿却大声道:“不,此事是我干的,给武敏之和太子殿下下的药也是我从爹的衣裳里偷出来的,武敏之脑袋上那一记弹弓也是我打的,与他们无关。”   李显和契苾贞等人纷纷都站了出来,主动又急切地把罪责往自己的身上揽。   李钦载脸色渐冷,众人眼见气氛不对,顿时寂然。   “挺光荣呗?一个个评职称争功劳似的,是不是以为我会奖赏你们?还是觉得此刻的自己简直义薄云天,恨不得载入史册才好?”李钦载冷着脸问道。 第七百六十一章 恩怨分明   出来混,当然要讲义气。   但还有一句话,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李钦载此刻的心情很复杂,既欣慰于弟子之间的团结,又怒于他们的团结却只为干下的这桩混账事。   现在的苗头说不清是好是坏,李钦载忍不住想象十年以后,一群从学堂出来的混账们在长安城跋扈横行,招摇过市的模样了。   好事坏事大家一起上,东窗事发便很讲义气都往自己身上揽。   听起来很燃很感动,可……这特么分明是个黑恶犯罪势力团伙啊。   见小混账们一个个争先恐后主动揽罪,李钦载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行了行了,你们义薄云天的形象已经完美地表现出来了,学堂里的同窗们会非常崇拜你们的,你们的人品也因此而得到了升华,以后行走江湖,好事者会在你们的名字前加个非常威风的雅号。”   “比如,‘义薄云天李素节’,‘两肋插刀李显’,‘打不死的小强契苾贞’等等……”   契苾贞一怔:“慢着!先生,为何弟子的雅号如此难听?”   李钦载缓缓道:“你前日被武敏之打了,他打死你了吗?”   “……没有。”   “所以,这个雅号有什么不对吗?”   契苾贞讷讷道:“倒也没什么不对,可就是……”   “难听没关系,你长得难看这个事实,这么多年下来,你不也慢慢接受了吗?”   李钦载笑了笑,突然想起什么,猛地一脚踹过去,契苾贞一个趔趄差点栽进草丛里。   “我在跟你们聊闯祸的事,你特么跟我计较行走江湖的雅号?”   “先生,弟子错了。”   李钦载朝荞儿招了招手,荞儿垂头走了过来。   李钦载盯着他的脸,道:“你知道错了吗?”   荞儿点头:“孩儿知错了。”   “你错哪儿了?”   “孩儿帮契苾师弟报仇太过草率,没有经过深思熟虑。”   李钦载摇头:“对方挑衅在先,你帮师弟报仇,并没有错。”   荞儿想了想,试探地道:“孩儿不该伤及无辜,放倒了太子殿下?”   “呃,这个当然也算错,但不是主要的错误。”   荞儿不解地眨眼:“孩儿到底哪里错了?”   李钦载环视众人一圈,然后缓缓道:“你最大的错,就错在惹了祸以后不负责任地跑了。”   “我不求你们一辈子做人顶天立地,但遇到事情后,不仅要想到如何以牙还牙,更要想到出现了严重的后果时,如何收拾善后,完美地收尾解决它,而不是掉头就跑。”   “君子与小人的区别,大约也在此了。君子不是圣人,当然也会犯错的,但君子犯了错,立马就会寻求解决的方法,而小人,眼见惹下的麻烦大了,就会毫不犹豫掉头跑路,把这个麻烦扔给别人去解决。”   李钦载微笑看着荞儿,道:“你昨日的行径,是君子还是小人?”   荞儿神情愧疚地道:“是小人行径。”   李钦载又道:“如果再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让时间回到你昨日下药放倒了太子殿下和武敏之,又一弹弓将武敏之的脑袋打了,回到那个时候,你会如何解决?”   荞儿想了想,咬牙道:“伤及太子殿下是孩儿未曾料到的,孩儿会马上去那家酒楼,把太子殿下救醒,然后当面赔礼,如果太子殿下要追究,孩儿愿领国法。”   李钦载眨眼:“武敏之呢?”   荞儿不假思索地道:“他活该,孩儿用在他身上的手段,不觉得有错。”   李钦载笑了:“不错,有情有义,恩怨分明,是条汉子。”   身后的李素节等人听着父子二人的对话,越听神情越恭敬,众人的站姿已然是躬身肃立,如聆大道。   李钦载说完后,李素节上前朝他长揖一礼:“先生教诲,弟子一字不漏深记于心,多谢先生。”   众弟子也一齐上前行礼。   李钦载笑了:“态度很端正,不过你们该不会天真的以为,行个礼,说一句受教,你们犯的错就一笔勾销了吧?”   “我今日辛辛苦苦跑到长安城,进了东宫给太子殿下赔罪,帮你们擦屁股,呵呵,先生我这辈子可不是受委屈的人呀……”   众人一凛,李素节苦着脸道:“弟子愿领罚,无论先生怎样责罚我们,弟子皆无怨言。”   李钦载想了想,道:“此事不是一顿鞭子便能交代过去的。明日开始,所有参与此事的人,全部给庄户干活去,捡柴,挖野菜,采蘑菇,修补庄户屋顶,给孤寡老人挑水,总之,庄子里的活儿你们全包了。”   “我每天都会检查,做足一个月,这个月你们就把自己当牲口吧,”说着李钦载指了指荞儿,道:“你也一样,这次没啥不公平的,必须一视同仁。”   ……   这次的处罚没挨鞭子,看似轻松,但第二天李素节等人就知道有多辛苦了,相比之下,他们倒宁愿挨一顿鞭子。   几个学生包了整个庄子的活儿,可以想象有多累。   天没亮就起床,然后给庄户挑水,捡柴,挖野菜,给地里除草……   晚上回来一个个累成了狗,躺在床榻上一动也不动。   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一个月,简直生无可恋。   几日后,甘井庄来了一位陌生人。   陌生人很年轻,大约比李钦载小两三岁,穿着华贵的丝绸长衫,身上的饰物琳琅满目,像个兜售金玉宝石的二道贩子,抢他一次够一个土匪窝躺平一年。   打扮另类又夸张,年轻人的模样却是不凡,剑眉星目,薄唇高鼻,放在武侠小说里,这人简直就是艺成下山,锄强扶弱,然后被反派BOSS追得跳悬崖的少侠,满满的主角光环附身。   唯一有点破坏形象的是,年轻人的额头上缠着一道布条,额头的一侧高高隆起,像极了内功深厚的武林高手。   年轻人进了庄,向路边的庄户问了路后,径自来到李家别院门外。   门外值守的部曲好奇看了他一眼,年轻人却打量着别院大门外的装饰摆设和高高的门楣。   良久,年轻人嘴角勾起一抹微笑,也不在乎身上华贵的衣裳和饰物,突然就地一倒,整个人横趴在地上,大声哀嚎呻吟起来。   门口的李家部曲一愣,年轻人往地上倒下的刹那,部曲们动作划一地拔刀出鞘,神情警惕地执刀指着他。   “你们杀了我吧!我不活了啊——!”年轻人趴在地上撒泼打滚。 第七百六十二章 宾至如归   跑到别人家门口撒泼打滚的人,李钦载闻所未闻。   这人居然还是个男人,庄子里最泼辣的悍妇都干不出这事儿。   李钦载听到部曲禀报的时候惊呆了。   “他撒泼打滚的时候要钱了吗?”李钦载缓缓问道:“有没有说必须私了,必须找大夫看伤?”   刘阿四也是一脸懵逼,摇头道:“没有,他只是在门外满地打滚,鬼哭狼嚎,倒是没提啥要求。”   李钦载摸了摸下巴,这个碰瓷的道行有点深啊。   不提条件意味着要更多的条件。   “碰瓷碰到我头上了……”李钦载冷笑:“我若是轻易被人讹诈,这个县侯也没脸当了。”   “让弟兄们揍他一顿结实的,然后扔进渭南县衙大牢,告诉马县令,从严从重判处,就算不能秋后问斩,至少也得流放三千里。”李钦载淡淡地吩咐道。   刘阿四刚待领命,突然想起什么,迟疑道:“五少郎,小人见那人穿着华贵,身上的饰物很值钱,似乎……不是要讹诈您的样子。”   李钦载眼睛眯了眯,随即叹了口气:“我亲自去看看吧,究竟是何方妖孽,居然敢来我家门前找晦气。”   来到大门外,李钦载便看到一个人满地打滚,诚如刘阿四所说,这人穿得很华贵,比李钦载穿得都好,身上的贵重饰物更是闪瞎眼。   不错,怎么看都不像是来碰瓷的样子。   悄悄走到这人身前,李钦载蹲了下来,和颜悦色道:“这位仁兄……我特么招你惹你了?”   年轻男子浑若未闻,仍然满地打滚,像极了熊孩子跟爹娘要钱买玩具的样子。   “我不活了!活不下去了!欺人太甚啊!”男子凄厉叫道。   李钦载不解地道:“尊驾若不想活了,可以死远一点儿呀,你我无冤无仇,就不必死在我家门口了吧?”   男子仍打滚,双腿像触电的驴,止不住地在半空中乱蹬乱刨。   李钦载皱眉,已经不耐烦了。他可没有惯着别人的好脾气。   站起身,李钦载微笑着望向刘阿四:“先揍一顿吧,如果还不能好好说人话,那就再揍一顿,揍到他能好好说话为止。”   说完李钦载拍拍屁股就走了。   打滚的男子一呆:“李县侯,你胆敢……”   话没说完,早就看他不顺眼的李家部曲们顿时蜂拥而上,对他一顿圈踢。   只见李家别院门前尘土飞扬,伴随着一阵阵惨叫,最后尘土散去,男子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李钦载走过来,看着鼻青脸肿的男子,道:“能好好说话了吗?”   男子哀哀呻吟。   李钦载点点头,朝刘阿四示意:“加大药量,继续治疗。”   刘阿四用力点头,一群部曲又围了上来。   躺在地上的男子浑身一激灵,急忙道:“停!恶贼住手!能说话,我能好好说话!”   李钦载挥手,众部曲散开。   走到男子面前,李钦载扫了他一眼:“你特么是不是贱?会说人话何苦挨这顿揍?”   蹲在他面前,李钦载淡淡地道:“说吧,你是何人,什么来历,来我家门前闹事意欲何为?”   奇怪的是,男子挨了一顿狠揍,表情居然没有痛苦之色,嘴里哀哀呻吟,眼睛里却散发出古怪的光芒,好像是……兴奋?   李钦载后背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这人有点邪门儿,问完了话赶紧让他滚蛋。   “我,名叫武敏之,你李家威风得很,前日你儿子暗算我,今日当爹的又揍我,欺人太甚!”男子咬牙道。   李钦载悚然一惊,脸色顿时变了。   “敏之贤弟——!”李钦载惊喜唤道。   “你滚!我要去天子面前告状,太欺负人了!”武敏之挣扎起身。   李钦载心中一紧,大手一伸,将起身到一半的武敏之摁了回去,武敏之猝不及防脸着地,又吃了满嘴的尘土。   “敏之贤弟息怒,有话好好说……”李钦载扭脸愤怒地望着刘阿四等部曲们:“你们怎能对敏之贤弟如此粗鲁?本地的帮会实在太没有礼貌了!”   刘阿四等部曲面面相觑,垂头默默退到一边。   “敏之贤弟今日来访,寒舍蓬荜生辉,难怪我一大早就听到喜鹊叫,原来今日注定撞妖,啊不,注定贵客登门……”李钦载一边深情款款地迎客,一边将武敏之搀扶起来,为他拍打身上的尘土。   “李钦载,就算你前倨而后恭,这事儿也揭不过去!”武敏之怒瞪着他道。   李钦载掐着他的后脖颈就往府里走,嘴上嗔道:“敏之贤弟说的甚话,长安皆知我素有‘小孟尝’之雅称,何来前倨后恭之说?莫闹了,快快里面请,来人,传宴!”   满腹怒火的武敏之被李钦载掐着脖子,想挣扎却挣扎不了,只能任由他像拎着一只刚放过血的鸡一样进了门。   厨子动作很快,片刻之间,热腾腾的酒菜便上了桌。   李钦载热情地为他布菜,斟酒。   以李钦载的观察,这货脑子不太灵光的样子,所以他决定热情一点,赌一把,万一人家是真傻,见人客气就把结下的仇忘掉了呢。   武敏之没让李钦载失望,酒菜上桌后,便大口喝起酒来。   李钦载笑吟吟地陪着他,菜凉了让丫鬟端下去再热,酒没了继续搬坛子来。   总之,一定要让贵客宾至如归。   半个时辰后,武敏之喝光了一坛酒,眼神有点飘忽了。   李钦载暗暗撇嘴。   一坛米酒就飘了,你这也不行啊细狗。   继续搬来一坛,武敏之斟满之后仰头一饮而尽。   喝着喝着,武敏之毫无征兆地噗嗤一声,满嘴的酒喷了出来,喷出来后伏案埋头,肩膀一耸一耸的。   李钦载吓了一跳,还碰瓷?这次改羊癫疯了?   谁知武敏之肩膀耸了半晌,突然大笑出声,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流出来了。   “哈哈哈哈!李钦载,李景初……你是不是以为好酒好菜款待,我便忘了你儿子暗算我,你让部曲揍我的事了?”   武敏之笑得不可遏止,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喘着粗气道:“多少年了,别人只觉得我是疯子,今日是头一次遇到有人以为我是傻子,哈哈哈哈!” 第七百六十三章 疯批外戚   武敏之此刻确实笑得像个疯子。   李钦载忍不住怀疑这货的脑子是不是真的不正常。   正常人不可能笑成这副歇斯底里的模样。   看着笑得癫狂的武敏之,李钦载神色不变,自斟自饮了一杯酒。   “哈哈哈哈,李钦载,你不会以为一顿酒菜就能尽释前嫌吧?你不会如此天真吧?”   李钦载笑了笑,道:“先兵后礼,礼而后兵。这是我的为人处世,武敏之,你尽管笑,笑完咱们再好好聊。”   武敏之的笑声一顿,不解道:“‘礼而后兵’是啥意思?”   李钦载淡淡地道:“刚刚在门外揍了你一顿,这叫先兵后礼,现在我好酒好菜款待你,这叫礼而后兵。直白的说,给你脸你要给我兜着,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武敏之沉默片刻,道:“意思就是说,你说不定还会揍我?”   李钦载欣慰道:“不错,总算听懂了……老实说,你刚才的疯癫样子,让我的心情有点不愉快,感觉有被冒犯到,脑子里已然有一种把你废了的冲动……”   武敏之眼皮一跳:“我是当今外戚,皇后的外甥!”   李钦载笑了:“当今皇后我也当面得罪过,还差你一个?”   武敏之笑不出来了。   他知道李钦载说的是实话,天子对这货甚为宠信,他是真的不怕得罪皇后,更何况他这个刚被过继的武家外戚。   见武敏之沉默下来,李钦载又笑了:“当然,我会尽量克制把你废了的冲动,毕竟,我也不是喜欢惹事的人。”   “所以,我希望接下来咱们能好好说话,如果你要表现一下你的狂野不羁,豪迈奔放的性格,可以。不过等把正事说完,你从我家滚出去,出了我家的门,你爱怎么奔放我都管不着。”   指了指脚下,李钦载笑容已有些冷意:“此刻你在我家的地盘上,最好按我家的规矩来,安安分分做客,不要惹我。”   “听明白了吗?”   武敏之仍沉默不语。   李钦载端杯朝他遥敬:“敏之贤弟,来,饮胜。”   武敏之木然端杯,一饮而尽。   李钦载搁下酒盏,然后说起正事:“前日你揍了我的弟子契苾贞,这笔账怎么算?敏之贤弟不如给个章程吧。”   武敏之一呆,今日明明是自己登门兴师问罪的,为何转眼却成了自己的错,被他问罪了?   “你……难道不该先说令郎暗算我的事吗?”武敏之愕然道。   李钦载叹了口气:“凡事有因才有果,若非你先揍了我的弟子契苾贞,我儿岂会无缘无故暗算你?说起来,此事的源头是你先挑起的,就算官司打到天子面前,我也占着理。”   武敏之瞠目结舌,仔细一想,好像还真是……   李钦载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你还真是猖狂得很,不但揍了契苾大将军的儿子,还跑来我府上撒泼讹诈,真以为是天家外戚,全天下的人都奈何不了你了是吗?要不要在这里继续撒泼,看我能不能治你?”   武敏之忍不住道:“我是……”   李钦载接道:“知道了知道了,你是天家外戚,当今皇后的外甥,可是我不但得罪过皇后,你武家的人我也揍过。”   “武元爽那货,算是你的叔叔吧?呵,我揍过他两次。”   “在我面前,你若老实跟我讲道理,我便与你讲道理,你若是跟我犯浑,我特么比你更浑,随便你怎么选。”   武敏之身躯一颤,神情数变之后,眼神却突然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不是惊恐,不是愤怒,而是……更兴奋了?   李钦载的身躯也一颤,这疯批该不会有啥特别的癖好吧?   良久,武敏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罢了罢了,一点小小的恩怨,谁是谁非重要么?李县侯,此事揭过不提,如何?”   李钦载颇为意外地看着他。   原本以为今日断难善了,自己天生与武家八字不合,眼前这个难免会结成死仇,所以他对武敏之说的话也很不客气。   没想到武敏之居然主动揭过了。   这货怀着什么心思?   李钦载表情开始认真了。   他发现自己很缺乏跟不正常人士打交道的经验。   原本该结成死仇的,谁知毫无征兆的就揭过去了,这货究竟是认真的,还是暗暗怀恨在心,等待时机报复?   “揭过了,真的揭过了。”武敏之大笑道:“老实说,我惹不起你,当然,你若要把我往死里整,你的下场也好不了,你我何必为了这点小事闹到头破血流?”   “人生在世,趁着春光正好,富贵加身,当珍惜时光吃喝玩乐,大肆吾欲,若是为了报仇而时刻怀恨,耍弄心机报复,恩怨因果喋喋不休,活着有甚趣味?”   “李县侯,在下所言然否?”武敏之笑嘻嘻地问道。   李钦载的表情渐渐缓和下来。   无论武敏之心里是什么想法,至少这番话确实很通透。   眼前这货才二十来岁,但他是真活明白了。   脑子有点乱,这种疯子似的人物,李钦载是真的很难捉摸他的想法。   良久,李钦载试探问道:“你被我儿药翻了,脑袋还被打了一弹弓,又在我家门前被揍了一顿,……你难道真的不记恨?”   武敏之又露出癫狂的笑容:“哈哈,是我活该,挨揍也是活该,李县侯若觉得不舒坦,不如再揍我一顿?我保证不记恨。”   李钦载眼皮一跳。   这疯批……有点危险。   “不不,进门即是客,我怎会无端揍客人呢。”李钦载强笑道。   听李钦载说不揍他了,武敏之的眼神居然闪过一丝失望。   然后武敏之垂头,将自己身上的贵重饰物都摘了下来。   镶嵌宝石的发簪,晶莹剔透的玉带,腰间悬挂的佩玉,甚至从怀里掏出一柄小巧精致全是金玉所嵌的匕首。   一股脑儿堆在桌上,武敏之笑道:“前日饮酒失德,欺负了你家弟子,这是在下的赔偿,李县侯若嫌少,在下回家再取点来?”   李钦载脸颊微微抽搐,越看越不明白,生平头一次对人产生了惧意。   这特么的,怎么就惹到一个疯批了? 第七百六十四章 朋友?   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疯的。   这是一条千古不变的食物链。   很显然,武敏之处于食物链顶端。   李钦载胆子不算小,千军万马厮杀他也经历过,那时的他没害怕过,可今日面对武敏之,说实话,真有点害怕。   害怕的源头基于前世的法律,神经病杀人不犯法。   所以,武敏之若是现在突然抄刀杀了自己,他会不会受到法律的制裁?   李钦载左思右想,觉得武后应该会保他,不仅会保他,说不定还会在背地里拍手称快。   但李治一定很想弄死他。   毕竟在李治的心里,他与李钦载的性价比不同。   一个对大唐立下许多功劳的国朝栋梁,和一个混吃等死的神经病,谁更重要?   酒宴过半,李钦载已经有了一种呼唤部曲进来保护自己的冲动。   “敏之贤弟,给你出个趣味题吧。”李钦载笑吟吟地道。   武敏之挑眉:“久闻李县侯才学惊世,名震天下,能得李县侯出题,在下不胜荣幸。”   “假如你面前有个盆,盆里装满了水,给你一个小木勺和一个大瓢,你会选择用哪种工具把水弄出去?”   武敏之不假思索地道:“当然用瓢,这还用想吗?”   李钦载脸上忧色更甚。   确定了,这家伙真是个神经病。   武敏之回答过后,神情一怔,小心翼翼地道:“李县侯的题,想必不会如此简单吧?在下答错了吗?”   李钦载郁闷地道:“正确答案是……端起盆直接倒出去。”   武敏之:“……”   李钦载叹气,据说这题在前世很出名,但他想不起来这题究竟是用来测试神经病还是弱智的。   总之,武敏之不是神经病就是弱智,实锤了。   思维无限发散,如果用这道题来考学堂里那些小混账……   李钦载瞬间就打消了这个主意,他有预感,结果一定很悲伤,或许全班都是弱智,甘井庄野鸡学堂改名叫野鸡残障学堂……   武敏之的行为逻辑很难测,主动寻衅契苾贞,还把人揍了,显然是不怕他爹契苾大将军的,更具体的说,他其实并不害怕权势人物。   但被荞儿暗算后,又跑来李家别院撒泼,被李钦载揍了一顿后,却主动表示揭过,不仅如此,还把身上值钱的饰物掏出来赔偿给契苾贞。   李钦载认真思忖后,觉得武敏之揭过此事,当然也不是害怕李钦载的权势,说实话,论后台背景,武敏之虽然不如李钦载,但也不存在害怕,斗下去只能是两败俱伤。   他连契苾何力都不怕,没道理怕李钦载,逻辑上说不通。   所以,这货究竟是怎么想的?   “敏之贤弟年纪轻轻,却实在让人猜不透啊。”李钦载感慨地道。   武敏之眨眼:“李县侯觉得我城府深沉?”   “我觉得你不太正常……”李钦载很耿直地道。   “以李县侯的想法,在下该如何才叫正常?”   李钦载想了想,道:“你今日应该带着人马浩浩荡荡上门寻仇,进门就打砸抢,见到我便直接拔刀追杀……”   武敏之愕然:“李县侯喜欢这样?”   “相比之下,我倒宁愿你这样,如此我便可以毫无顾忌地把你杀了祭天……”李钦载苦笑道:“现在你又是释怨又是赔偿,把我的思路都搞乱了,也不知该把你当成朋友还是敌人。”   武敏之又露出癫狂的笑容:“哈哈哈,能让名震天下的李县侯发愁,我武敏之今日就算没白来,此生足矣!”   笑了一会儿后,武敏之才道:“李县侯莫多虑,在下纯粹只是想与李县侯结识,我虽有时候不大灵光,偶尔犯癫狂的毛病,但我不傻。”   “与李县侯做朋友,远比做敌人强无数倍。”   李钦载嘴角一勾:“朋友?”   武敏之笑着揖礼:“愚弟高攀景初兄了。”   李钦载沉默半晌,终于也笑了:“好,朋友。”   ……   朋友交下了,但李钦载心里还是不大踏实。   但武敏之却显然很踏实,听到李钦载承认他是朋友,武敏之高兴得手舞足蹈,然后拼命地饮酒。   炫坛的手法令李钦载心惊肉跳,虽说这个年代的酒度数很低,可一坛坛的喝还是很容易醉的。   一顿酒宴整整进行了一个下午,直到夜幕降临,武敏之才终于醉倒。   李钦载吩咐下人将他搀扶到前院的厢房里睡下,这才摇摇头往后院走去。   崔婕在后院的床榻上躺着,旁边有两个老妇人和两个丫鬟侍候着。   床榻边的矮几上摆满了各种零食,肉干青梅蜜饯,酸酸甜甜各种口味都有。   崔婕手里捧着书,当眼神从书本上移开,瞟向矮几上的零食时,经验老道的老妇人便准确地捕捉到她的目光,将她看中的零食塞入她的嘴里。   小嘴蠕动几下,老妇人见她要张嘴了,于是双手接在她的颔下,一枚梅核便吐了出来,恰好吐在老妇人的手上。   这默契,没个三两年的训练绝对练不出来。   李钦载不由叹为观止。   “怎么做到的?有啥讲究吗?”李钦载羡慕地问道。   崔婕瞥了他一眼:“什么讲究?”   李钦载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老妇人:“你俩这默契,怎么做到的?”   “啥?”   “我做梦都想要一个这样的下人,想吃什么想吐什么,根本不用说一个字,一道眼神就能完美解决,太适合我这样的咸鱼了。”   老妇人矜持地一笑:“老公爷派奴身几人侍候少夫人,终归是看中了奴身那点微不足道的长处,侍候主家的活儿,奴身干了一辈子。”   “若连这点眼力都没有,怎值得老公爷亲自下令遣奴身几人来?”   崔婕放下书本,道:“后院的事,夫君莫操心,听说今日府上有人来闹事?”   李钦载回过神,道:“哦,不算闹事,先前有点误会,后来他心悦诚服之后,与我互认朋友了。”   崔婕不解地道:“夫君是如何让他心悦诚服的?”   李钦载看了她一眼:“当然是用拳脚物理服人,不然咧?难道是以德服人吗?”   “听下人说,闹事的是武家的人……夫君,咱是不是跟皇后家族结怨越来越深了?”崔婕神情浮上担忧之色。   李钦载伸手抚上她的腹部,孕期尚短,她的腹部仍旧平坦,看不出凸起的迹象。   “好好安胎养神,外面的事少管,有我在,天塌不下来。”   “再说,今日闹事的这个……很难形容,也许不是敌人。” 第七百六十五章 鸡飞狗跳   虽然嘴上认了武敏之这个朋友,但老实说,李钦载心里其实并没把他当朋友。   相反,李钦载对他仍存有几分戒心。   毕竟,他是武家的人。   如今李钦载与武后的关系很僵冷,他实在无法确定武敏之究竟是过来卧底的,还是真来交朋友的。   入夜,荞儿从学堂回来,听门口的部曲说武敏之来了,荞儿脸色大变,嗖的一下迅速窜回了房。   回房了还不放心,又央求刘阿四派两名部曲守在房门外。   仇人寻上门来,居然还在他家喝醉了,荞儿幼小的心灵既害怕又费解,CPU都快烧坏了,也没搞清楚武敏之这套迷之操作的目的。   深夜子时,别院的人都睡下。   李钦载搂着崔婕睡得很沉,自从有了身孕后,崔婕的睡眠状态不好,总是半夜醒来,而且起夜的次数比较多,脾气也有点阴晴不定。   更明显的是,最近几日崔婕的孕吐开始频繁起来。   幸好李钦载前世碎片化了解过一些关于孕妇的知识,知道怀孕期间的女人在生理和心理方面会有各种变化。   李钦载每晚都搂着崔婕,虽然无法帮她解决什么,可奇怪的是,李钦载的手搂着她时,她总是会睡得很香甜。   至于李钦载的睡眠,这个……完全不用担心,除非雷劈在身上,否则很难醒过来。   然而,今晚李家别院注定不平静。   夜半,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夫妻俩。   李钦载迷迷糊糊睁开眼,瞬间便火冒三丈,眼神里带了杀气。   丫鬟在门外战战兢兢,声音都带着悲壮的颤抖。   “五少郎,前院出事了。”   李钦载暴躁地吼道:“出啥事?死了人都给我停尸停到明日再说,滚!”   屋外没了动静,丫鬟显然不敢再轻捋虎须。   胳膊被狠狠拧了一下,崔婕不满地瞪着他:“自家出了事,夫君还能睡得着?快出去看看!”   李钦载只好起床,潦草地穿戴过后,发了疯似的朝空气狠狠抡了几拳:“造孽啊!!”   “不管谁搞出事,今晚便是他的忌日,受死吧瓜怂!”   杀气腾腾的李钦载来到前院。   前院已有数十名部曲集结,每个人都支着火把,宋管事和刘阿四一脸惶急地等着李钦载。   见他面若寒霜走出来,宋管事当即迎上前,也顾不得赔礼,急忙道:“五少郎,不好了,今日来咱家的客人跑了……”   李钦载本来满腹怒火的,闻言顿时连生气都顾不上了,惊愕道:“跑了是啥意思?”   “跑了就是跑了的意思……”   李钦载冷冷瞥了他一眼:“没挨过打的人都喜欢这么说话吗?”   宋管事一惊,急忙解释道:“那位客人醉酒后,老朽便安排下人将他扶进前院的北厢房里睡下,今夜子时,门口值守的部曲来报,那位客人突然醒来,然后不知何故,竟穿着单薄的里衣,赤着双足跑出了门外,一溜烟就没影了……”   李钦载吃了一惊,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沉吟片刻,李钦载试探道:“或许……他习惯半夜锻炼身体?”   宋管事叹了口气,道:“老朽不敢妄自猜测,但那位客人跑出去后,全村的狗都叫唤起来了,这个……”   话刚落音,大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李钦载与部曲们走出门外,却见数十名庄户打着火把聚集在门外,见李钦载出来,一名老庄户上前行礼。   “五少郎,大半夜的叨扰您的清梦,请恕我等不敬之罪……”   李钦载急忙道:“无妨,有事说事。”   老庄户迟疑了一下,道:“就是想问问您,今日贵府是否来了一位客人,刚才村里的狗叫个不停,有人说看到那位客人光着脚在庄子里到处乱跑,还钻进咱庄户家的院子里偷鸡……”   “咱庄子多少年没遇过偷鸡的贼了,实在不敢确定他是否您的客人,所以斗胆过来问问您……”   李钦载脸颊狠狠抽搐了几下。   果然,疯批很可怕。   “那人偷了鸡之后呢?”李钦载赶忙问道。   老庄户道:“那位客人偷了鸡后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把鸡身上的毛活生生拔了一大半,鸡叫得比狗都惨,造孽啊……”   李钦载仰天长叹:“然后呢?”   “村里的狗当然容不下这等恶贼……咳,这等贵客,于是全村的狗跑出来追他,那位客人兴许是不耐烦了,于是扔了鸡,转身去撵狗。”   “咱庄子上的狗还是少了见识,啥时候见过这等不要命的阵仗,于是纷纷掉头就跑,狗在前面跑,人在后面追,客人追了一里地,横穿了整个庄子,最后……不知所踪了。”   李钦载用力揉了揉脸。   此刻他已心力交瘁。   “这特么是黄鼠狼成精了吧……”李钦载喃喃道。   见李钦载脸色难看,老庄户小心翼翼地道:“五少郎,您那位贵客似乎有点……嗯,与众不同,老朽认识附近道观的道士,作法灵验得很,要不老朽帮您请来,给他驱个邪,镇个魂啥的……”   李钦载真有点动心了,忍不住问道:“真的灵验吗?”   老庄户顿时挺胸,露出自豪状,也不知自豪个啥:“当然灵验,喝一碗符水,百病皆消,念一段咒语,终生不孕……”   李钦载暗暗记下,留作备选方案,他真觉得武敏之是中了邪。   普通的疯批疯不到这种程度,这得是资深疯批的道行。   “先找人,”李钦载一语定音:“把人找到再说,这人身份不俗,他要是在咱庄子里出了事,我可就说不清楚了。”   “劳烦庄子里的庄户们,今晚辛苦一下,全都组织起来,四面八方去找。府里所有的部曲都出发,对了,老魏呢?他是找人的行家,让他负责分工。”   老魏领头,带着所有人出了庄,打上火把分赴各个方向找人。   李钦载站在空荡荡的大门外,呆立良久,突然朝空气狠狠抡拳:“造孽啊!”   如果时光能重来,李钦载会选择向武敏之道歉,不管谁对谁错,总之道歉就对了,道完歉毕恭毕敬把他送出庄,从此江湖路远,纵使相逢应不识。   最愚蠢的做法就是认下这个朋友,还请他喝酒,让他留宿。   随即李钦载突然一愣,这疯批该不会真的是武后派来报复他的吧?   如果是,武后特么的成功了! 第七百六十六章 又见加钱居士   李钦载怎么也没想到,大半夜的,武敏之给他来了这么一出。   也怪他自己,当初就应该先把武敏之这个人调查清楚,然后再决定对他的态度。   如果早知道这人是个疯批,说什么李钦载都不会见他,更不会认他做朋友。   武敏之,他亲爹是韩国公贺兰安石,亲爹死得早,亲娘那德行……,又是武后的外甥,二话不说给他改了姓,当今天子还跟他亲娘和亲妹妹不清不白……   这样的家庭环境,这样的至亲,一个人生活在其中,心理不变态不扭曲实在太难了。   然而,李钦载招谁惹谁了?   整个庄子都发动起来了,庄户和李家部曲们上山下河,对庄子附近展开地毯式搜索。   李钦载说得很清楚,这人身份不一般,绝不能有事,尤其不能在庄子里出事,否则李家很难逃过干系。   一整夜,庄子里鸡飞狗跳,附近的山包上,密林里,河滩边,处处都有一队队人马打着火把搜寻。   快天亮的时候,李钦载终于等来了消息。   武敏之找到了,人就挂在距离庄子两里外的山林里的一棵树上。   李钦载急忙领着部曲赶去。   来到山林深处,里面聚满了人,庄户们围在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槐树下,众人表情呆滞,动作一致地仰望树干。   李钦载顺着大家的目光望去,却见浑身破烂狼狈的武敏之像一条风干的腊肉,腰部折叠挂在树干上,微风拂来,耷拉下来的手脚有节奏地前后晃动。   飘飘乎如遗世独立。   “死了吗?”李钦载脸色分外难看。   首先发现武敏之的老魏摇头:“看到他时,手脚还动弹了几下,应该没死。”   “上去把他弄下来,弄一副担架抬走。”李钦载吩咐道。   把挂在树上的人弄下来,工程难度不小,差点动用滑轮组。   众人七手八脚把武敏之从树干上摘了下来,然后抬着他回到别院。   庄子里的大夫过来认真看了半晌,告诉李钦载一个结论。   这货疯了一整晚,居然没怎么受伤,大约与村里的狗互相追逐嬉戏时被咬了几口,除此别无大碍,此刻仍然昏睡,是因为他宿醉未醒。   李钦载深呼吸,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中忍不住冒出了怒火。   把老子的庄子搞得鸡飞狗跳,你还好意思呼呼大睡?   “谁尿黄的,给我嗞醒他!”李钦载压抑着怒火道。   身边众部曲愕然。   李钦载不耐烦了,一撩衣袍下摆:“我来!”   刘阿四眼疾手快拽住了李钦载的裤头:“五少郎,三思啊,这人毕竟……身份不俗。”   李钦载稍微冷静了一点,随即道:“弄盆凉水来。”   凉水端来,李钦载接过,毫不客气地朝武敏之的脑袋上淋去。   哗啦一声,睡梦中的武敏之打了个激灵,随即嚯嚯地惨叫起来,人也猛地跳到半空中手舞足蹈。   李钦载扔了盆,寒脸盯着他。   待武敏之终于彻底清醒了,李钦载二话不说,一脚狠狠朝他肚子踹去,踹得武敏之又是一声惨叫,身子像一只烫熟的虾米,弓了下去。   还没完,李钦载扬手又是一记耳光,扇得武敏之脸颊泛红,留下一道手指印。   然后李钦载猛地揪过他的衣襟,盯着他的脸,恶声道:“特么的,敢在我的地盘上搞事,以为你是外戚老子就不敢动你么?”   武敏之被扇得晕头转向,惨叫过后,突然神经质地发出桀桀的怪笑声。   李钦载皱眉,猛地松开了他的衣襟,往后退了一步。   又草率了,忘了他是个疯批,说不定人家越挨揍越舒服,抖密这类人,无论古代和现代都是存在的。   “把他群殴一顿,然后扔出去。”李钦载挥手吩咐道。   武敏之怪笑声突然停下,表情瞬间恢复了正常,急忙道:“景初兄且慢,一切都是误会……”   “把我的庄子搞得鸡飞狗跳,你还敢说是误会?”李钦载冷笑:“你这种人,用来祸害我的庄子实在太屈才了,天子应该把你空投到高句丽去,你一人足可灭一国。”   武敏之哎呀一声,道:“真是误会了……昨晚是愚弟失礼了,向景初兄赔罪。”   “你特么昨晚把庄子折腾成这样,一句‘失礼’就交代过去了?”   “我赔!”武敏之非常上道:“景初兄说个数,我全数赔偿,不差钱!”   提起钱……不知为何,李钦载的怒火小了很多。   提钱伤感情,但也要看怎么提了,比如此刻,武敏之提钱只会增进感情。   认真说来,武敏之昨晚倒也没给庄子带来太大的损失,就是害得全庄人找了一晚,除此之外,也就祸害了一只鸡,以一人之力独战全村的狗,而且大胜。   “赔偿的数额先不谈,有个疑问还请敏之贤弟解惑。”李钦载的态度渐渐缓和了,没办法,对不差钱的人终归还是要客气一点儿的。   “景初兄请说,知无不答。”武敏之也变得文雅了,昨夜发疯偷鸡撵狗的雄风完全不复,浑若两人。   “昨晚你无端端祸害村里的鸡,是为何?庄户养的鸡得罪你了?”   武敏之飞快眨眼,半晌才回忆起自己昨晚干了啥,不由露出腼腆的微笑。   “愚弟午夜梦回,醒来后发现肚子饿了,所以打算出去找点食物果腹,出门后恰好听到一声鸡叫,愚弟也就不客气了。”   李钦载沉默半晌,缓缓道:“我偌大的府邸,肚子饿了你可以叫下人,叫丫鬟给你送吃的呀。”   武敏之忸怩地一笑:“这不是不好意思么,怕麻烦你们……”   李钦载怒火腾的一下又上头了:“你特么折腾全村人一整晚,就不觉得麻烦了?”   武敏之无辜地眨眼:“愚弟醉酒无状,惊扰了景初兄和庄户们,愿奉银钱若干,补偿景初兄和庄户们的损失,……景初兄,这点小事总不至于让我自刎以谢天下吧?”   李钦载深呼吸,特么的,有钱就能为所欲为吗?   最恨你们这些有钱人的嘴脸!   “得,加,钱!”李钦载阴寒着脸,一字一字铿锵有力地道。 第七百六十七章 突生变故   折腾一整晚,不加钱说不过去。   武敏之主动摆出了人傻钱多的姿态,李钦载还跟他客气什么。   “村里一共一百多户人家,昨晚都出动了,漫山遍野的找你,每户补偿一贯钱的辛苦费,不过分吧?”   武敏之摇头:“不过分,应该的,应该的。”   “再加上我李家的几百部曲,也参与了搜寻,每人赏个一百文打酒喝,不过分吧?”   “完全不过分。”   “具体数目我懒得算了,四舍五入,你就赔个五百贯吧,回头我让府里的账房给庄户们分钱。”   武敏之脸色一滞,一百多户人家,每户赔一贯钱,四舍五入下来五百贯……   不愧是当世算学大师,这账算得可以说是触及灵魂了。   “没问题吧?你自己说过的,不差钱。”李钦载关心地看着他,手搭着他的肩膀,却不知为何,手指正缓缓朝他的脖子移动……   不是抖密么?敢说半个不字,我让你尝尝啥叫窒息式快感。   武敏之摇头,又用力点头:“没问题,五百贯,愚弟这就叫人回长安去取来。”   李钦载笑了:“以后贤弟闲着没事不妨多失踪几次,也给庄户们多创造几次挣快钱的机会,一年搞几次,都不用种地了。”   “尽量,愚弟尽量。”武敏之苦笑。   五百贯不是小数目,哪怕是富得流油的外戚,武敏之这回也要大出血一次了,真正的伤筋动骨。   李钦载露出关爱弱智的眼神,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骚年还是太天真啊,当初的滕王不比你财大气粗?人家跟自己打了几回交道后,都已经在破产的边缘反复横跳,亲生闺女堂堂县主,连新衣裳都买不起,阖府上下整整一年才缓过劲来。   你才几斤几两,竟敢在我面前口出狂言说什么不差钱……   这不,现实的耳光来得又快又狠,痛了吧?   武敏之脸上的笑容已有点勉强。   他确实有点疯,可他不傻。五百贯对一个尚未掌握家族财富的年轻人来说,怕是没那么容易弄出来。   李钦载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   李治册立武后之后,武家渐渐崛起,如今的家族产业可不少,基本都由武敏之他亲娘韩国夫人以及武后亲自掌握着。   如此庞大的家产,不出个败家子帮忙消费一下,实在说不过去。   “朋友交下了,酒也喝过了,你耍酒疯也耍完了,敏之贤弟,接下来你是不是该回长安了?”   武敏之目光很受伤地看着他:“景初兄这就要逐客了么?”   李钦载脸颊抽了抽:“不然呢?留你在我家过年好不好?”   武敏之试探着道:“要不多留愚弟几日?愚弟刚给了五百贯呢,翻脸也不能如此快吧?”   李钦载揉脸叹息。   武家怎么养出这么个货色,不但够疯,脸皮也够厚。   看这样子,武敏之似乎不想走了。   “我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有啥好玩的?长安城多好,有酒肆,有青楼,还有一群不知死活整日惹是生非的混账陪你疯,岂不比我家庄子好玩多了。”   武敏之不屑地笑了:“长安城那些混账玩的东西,都是景初兄当年玩剩下的,愚弟怎屑与之伍?”   “还是景初兄的庄子好玩,风景怡人,主人也足够热情……”   李钦载冷着脸道:“你特么哪只眼见我对你热情过了?”   “景初兄揍我的时候特别热情……”武敏之笑嘻嘻地道。   李钦载叹了口气。   赶人吧,人家确实刚承诺了给五百贯,庄户人家每户一贯钱呢,多大的福利,钱没到手,赶人确实不大礼貌,万一人家被赶回长安后反悔了呢。   不赶人吧,把这货留在府里,总感觉癞蛤蟆爬脚面上,心里膈应得很。   思忖良久,李钦载无奈挥了挥手:“留下吧,让我家部曲带你附近转转,打个猎,钓个鱼,掏个鸟窝啥的,全套农家乐搞完你就可以滚蛋了。”   武敏之喜滋滋地答应了。   李钦载忍不住叮嘱道:“记住了,不准偷庄户家的鸡,也不准撵庄户家的狗,村里的狗若是追你,你可以跑,但你不能反咬它们,狗狗何其无辜,莫名遭此劫数……”   打发了武敏之后,李钦载愁意满面地叹了口气。   随即叫来了刘阿四,李钦载吩咐道:“跟庄户们打声招呼,各家看紧自己的鸡和狗,对了,各家的茅房最好也看紧点儿……”   刘阿四惊愕道:“看紧茅房作甚?您是怕武敏之偷屎吗?”   李钦载幽幽地道:“万一呢?”   疯子的思维,岂能以常理揣度?   ……   安排了几名部曲随时随地跟着武敏之,李钦载便不再管他了。   有部曲看着,武敏之想必也做不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上午在学堂给弟子们上完课,李钦载打着呵欠回了别院。   刚打算进屋睡个午觉,脚刚跨进后院,却听厢房里传出砰的一声。   李钦载心中一紧,急忙进屋。   却见崔婕俏面含霜,地上溅了一地的瓷器碎片。   “咋了?啥事跟瓷器发火,败家婆娘,瓷器不要钱的啊?”李钦载不高兴了。   怀孕的婆娘虽说性情阴晴不定,可也不能太惯着了。   崔婕眼眶发红,从桌上取出一张纸递给他,委屈地道:“夫君,这事儿你必须出手管管了。”   李钦载接过纸,嘴里问道:“啥事必须得我管?”   展开信笺,李钦载上下看了一遍,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金乡县主写来的信,她被她爹关了大半个月的禁闭了。   关禁闭倒也罢了,老子教训女儿,天经地义,无可厚非。   可滕王却不知为何,紧急给她安排了一门亲事,对方也是大唐名臣之后,当年的太子舍人于素的儿子于隐。   两家长辈已开始接触,甚至交换了各自子女的生辰,这等于是在走六礼中的“问名”的流程了。   据金乡县主信中所说,滕王已经请了道士掐算了日子,大约在夏天便准备完婚。   崔婕气得胸脯急促起伏,用力拍了拍桌子,厉声道:“金乡是我李家的人,夫君早已定下,怎能让她另许二夫?此事断不容许!”   李钦载脸色也不好看,搁下信笺,瞥了崔婕一眼,好奇道:“夫人为何如此生气?”   崔婕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夫君没仔细看信么?金乡都愁得快要悬梁自尽了,夫君还不快想想办法。”   “她既与夫君私许了终生,便是咱家的人了,妾身纵然心里不舒服,可也容不得外人欺辱她,在夫君之前,她与妾身终归是多年闺中密友。”   李钦载展开信又看了一遍,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将信笺折叠起来,收入怀中。   李钦载缓缓道:“这件事,我来解决。” 第七百六十八章 叛逆纨绔   金乡县主这封信递出来很艰难。   滕王关了她的禁闭,除了每日饭食,禁止她与府里任何下人见面。   多亏府里的老管家,就是当初李钦载登门与她相会时,在旁边露出姨母笑的老管家,终究还是不忍心县主为情所伤,于是在送饭食的时候悄悄递了话。   金乡县主急忙写信,托老管家送来了甘井庄。   收到信的是崔婕。   崔婕是府里的女主人,大小事皆是一手抓,展信看过之后不由勃然大怒。   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崔婕对金乡终究是有些嫉妒的,毕竟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夫君,换了任何女人心里都不舒服。   但另一方面,李钦载与金乡私定终生已是事实,崔婕不得不接受。再说,如今的高门大户里,谁家主人只有正妻一个女人?完全不可能的。   尤其是,她的夫君比别人更耀眼,本事更强,一个光芒万丈的男人,被他吸引的女人当然更多。   既然无法避免,金乡县主终归是多年的闺蜜,让她进门总比那些不知根底的女人更合适。   已经接受了事实的崔婕,得知金乡被她父亲另许他人,自然勃然大怒。   老娘好不容易接受了她,结果转头就不作数了?夫妻俩都认定的女人,谁敢抢,谁就是跟我李家过不去。   “夫君,把金乡抢回来!”崔婕咬牙道:“那个笨女人,糊里糊涂被人安排了一生,也不知反抗,哪里像我,当初那么果断英明……”   李钦载笑了:“你还好意思提当初?我都不好意思点破你,辛苦坎坷的逃婚,最后逃出个啥来?无比精准地逃到我嘴边,我连接亲都省了……当初你是瞄准了我才动身的吧?”   崔婕气急败坏,狠狠捶他:“妾身有身孕呢,你不准气我!”   默默拉过她的手,李钦载深深地道:“夫人,多谢你……”   崔婕眼眶一红,扭过头去:“莫谢我,女人天生气量狭窄,我让你去抢别的女人,你觉得是为何?”   “是因为夫人心里有我,不想让我遗憾终生,所以夫人选择让自己妥协,委屈。”李钦载语气低沉地道。   崔婕噗嗤一笑:“知道就好,有你这句话,我心里纵是不舒服,但也甘心认了,最怕就是夫君不知好歹,以为一切都是天经地义,那才叫人寒心。”   “夫人的恩德,我永远记得,以后每日抽签,我会暗箱操作,争取每月让夫人多睡我几次……”   ……   走出别院大门,李钦载已满面含霜。   我的女人,任何人都别想染指!   “阿四,备马,回长安!”李钦载骤然喝道。   刘阿四等部曲急忙备好了马,李钦载翻身上马,众部曲紧紧跟随。   骑马至村口,李钦载突然勒马。   差点忘了,府里还有一个祸害。   自己离家回长安,把祸害留在府里,家里只有妇孺,鬼知道这祸害会干出什么事。   所以,绝对不能留客了。   于是李钦载拨转马头,领着部曲们又回到了别院。   一声令下,正在厢房里睡觉的武敏之被部曲架了出来,一脸惺忪加懵逼。   “咋了?咋了?我又干了啥?”   李钦载也不解释,让部曲给武敏之备了一匹马,部曲把武敏之拽上了马,众人再次出发。   直到离开村口,武敏之才醒过神来:“景初兄,咱们这是回长安?”   “没错。”   “你回长安,拽着我干啥?我不想回长安……”   “不,你想回!”   “不,我真的不想……”武敏之脱口,接着回过神,仿佛明白了什么,不由噗嗤笑了,然后越笑越大声,露出了李钦载最讨厌的癫狂神态。   李钦载冷冷瞥了他一眼:“告诉你一个真理,人笑得越猖狂,接下来的反噬会越严重,世上绝大多数反派都是这么笑没的。”   “呃,咳咳,不笑了,愚弟失礼了。”武敏之立马收敛的笑声。   “你已经失礼太多次了。”李钦载毫不客气地道。   武敏之笑着叹气:“其实景初兄不必如此提防愚弟,我虽偶尔有点疯癫,可做人还是有底线的。”   李钦载嘴角扯了扯,神特么有底线……   你亲娘,你亲妹妹,你舅妈,还有你那便宜干爹李治,这些至亲的关系简直乱七八糟,至亲都乱成这样,我特么敢相信你的底线?   武敏之见李钦载的表情,突然失落地一叹:“景初兄,其实你一直没把我当朋友,是吗?”   李钦载沉默片刻,道:“你我相识不久,你为何莫名其妙拿我当朋友?”   武敏之想了想,笑道:“最初是因为你的名声,令郎又惹了我,于是想上门寻你的晦气,你知道的,你跟咱们武家那些恩怨,也让我蠢蠢欲动,毕竟对武家来说,你是敌人。”   李钦载也笑了:“很坦率,我喜欢这种说话不费力的聊天方式。”   “后来寻上门后,发现你人还不坏……”   李钦载回忆了一下,愕然道:“你在我家门口的时候,我不是下令揍了你吗?”   武敏之认真地道:“正因为揍了我,我才觉得你人不坏。”   李钦载:“……”   抖密竟如此坦诚了吗?就不稍微遮掩一下?   “后来愚弟醉酒,景初兄发动全庄的人马找我,找到我以后又揍了我一顿,那时我便觉得,景初兄或许真是一位值得交的朋友。”武敏之表情难得的正经。   李钦载又沉默片刻,道:“我发动庄户找你,是怕你给我带来麻烦,找到你后又揍你,是因为你已经给我带来了麻烦,没你想的那么感人。”   武敏之又笑了:“不管怎么说,愚弟记在心里了。”   “我这一生,命运总不由自已,完全被武家所左右。父亲去世后,看尽人间冷暖,我一会儿姓贺兰,一会儿姓武,武家落魄,众人踩踏,武家风光,众人追捧,我这个韩国夫人的亲儿子,不过是皇后用来利用的棋子罢了……”   李钦载皱了皱眉。   武敏之又露出癫狂的笑容:“无妨的,大逆不道的话我说过太多次了,我倒巴不得皇后把我弄死,总好过活在世上像棋子一样被人摆弄,皇后要把我摆在哪里,我就必须摆在哪里。”   “武家的爵位,不让武家继承,非要让我这个外姓人改姓去继承,哈哈,当我稀罕那什么应国公么?我的父亲也是韩国公,哪里差了?”   “把我当棋子,把我当傻子,每天告诉我,未来的国公该如何,该看什么书,该说什么话,该用什么礼仪,从来没人说,你可以肆无忌惮地活着,人生不必给自己加那么多桎梏束缚。” 第七百六十九章 乍嗑又塌房   锦衣玉食的人也会有烦恼吗?   有,而且比普通人多得多。   或许在普通人眼里看来,纨绔子弟的痛苦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然而如果真正了解了他们的环境和内心,就会发现,世上其实还有比饥饿和寒冷更痛苦的事。   当一个人的心仿佛被关在牢笼里,而且一关就是一辈子,牢笼里的他就算每日锦衣玉食,他真的觉得快乐吗?   李钦载没体会过这种痛苦,他穿越至今,从来都是我行我素,没人能关住他。   但李钦载也是纨绔的一员,他知道这个群体其实并不像普通人眼里的那般无忧无虑。   至少眼前的武敏之,李钦载就很理解他的痛苦。   如果可以选择,想必武敏之甚至连投胎都不愿意吧。   老实说,李钦载之前确实没把武敏之当朋友,毕竟,李钦载选择朋友的眼光没那么廉价,只有共同经历过患难的人,才配当他的朋友。   酒桌上勾肩搭背,说一句“咱们以后就是朋友”,酒宴过后,背过身去,问问彼此的内心,多傻缺的人才会把这句话当真。   成年人的游戏和话术而已,喝酒也好,交朋友也好,都是社会现实强迫成年人必须遵守的游戏规则。   既然是游戏,没人会当真。   可是此刻,李钦载不得不承认,心里终究对武敏之有了许多改观。   他主动把心剖开来,向李钦载展示自己的伤痕。   举止有点生嫩,但,足够赤诚。   或许他也不知如何才能取信李钦载,只能用展示弱点和伤痕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诚意。   但凡有别的选择,他不会用如此不堪的形式来交朋友。   只有非常需要朋友的人,才会这么做。   李钦载终于正视他了,用朋友的眼光。   “敏之贤弟,喜欢吃咸还是吃淡?”李钦载冷不丁问道。   武敏之愣了一下,下意识道:“我喜欢吃淡一点的。”   李钦载笑了:“下次来我家,我亲自下厨,给你做清淡点的菜,我的厨艺比治国安邦的本事更大,想必贤弟在长安城听说过的。”   不着痕迹的一句话,武敏之愣了半晌终于听懂了,眼眶顿时一红,却用癫狂的笑容来掩饰。   “哈哈哈,好,下次我登门做客,一定斯文一点。”   “也不必太斯文,不然我没借口敲诈你了。”李钦载也笑道。   武敏之迅速扭过头去,今日暴露出来的脆弱一面已经太多,他不想再展露了。   众人骑马前行,许久之后,武敏之才平复了心情,好奇问道:“景初兄为何如此焦急回长安?是出了什么事吗?”   李钦载想了想,坦诚地道:“我要回长安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很重要的人?”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道:“我要去见金乡县主,因为她的父王要将她许配给别人。”   短短一句话,信息量很大。   武敏之眨着眼,半晌才消化了这句话,不由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没想到啊,不但娶了世家女为正妻,外面还跟金乡县主……   啧,世上就没有一个能立贞节牌坊的男人了吗?   呸!狗男人!   武敏之只是感到惊讶,惊讶于李钦载和平日低调得几乎很少听说过的金乡县主居然搞到了一起,但短暂的惊讶之后,神情却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以武敏之的家庭环境,平日的所见所闻,以及乱成一团麻的亲人们的经历,说是阅尽千帆也不为过。   相比之下,李钦载和金乡县主之间简直是纯爱了,至少两人之间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关系,爱得那么纯粹,嗑了嗑了。   武敏之当即脸上露出了姨母笑,笑容很诡异,令人头皮发麻。   “景初兄高才啊,没想到你居然跟金乡县主……你俩啥时候的事?她爹是滕王吧?”   “滕王,不是滕王八。说王不说八,文明你我他……”李钦载叹了口气:“她爹与我,当初关系还是不错的,我和她爹原本兄弟相称,我还请他吃过饭呢……”   武敏之脸色立马变了,连连摆手道:“停,停!我不听了,已经有点乱了,我不想听!”   默默仰头望天,武敏之黯然叹息。   没想到景初兄这个浓眉大眼的居然也这么乱……   刚嗑上的CP,塌房塌得如此迅雷不及掩耳。   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果真没有一块净土了。   “景初兄急着回长安,就是为了见金乡县主?”   李钦载神情阴郁地点头:“不过她爹把她关了禁闭,我又无法带人闯门而入,见她一面还得想想办法……”   武敏之自信地笑了:“景初兄若相信愚弟,不妨让愚弟帮你分忧一二。”   “傻孩子,说什么蠢话呢,我当然不相信你。”李钦载不假思索地道。   武敏之笑容僵在脸上。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道:“我与金乡县主的终生幸福,你莫闹!”   武敏之急了:“愚弟的本事也不差,不过是见心上人一面,有何难的,今日我还非帮你不可了!”   李钦载警惕地注视着他,朋友归朋友,武敏之的疯批属性可是一直存在的,鬼知道他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你不要乱来!”李钦载警告道。   武敏之冷冷地道:“咱俩究竟谁乱?”   李钦载面颊抽搐了一下,这该死的伦理梗……   “景初兄,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武敏之无比诚恳地道。   李钦载迟疑了半晌,才勉强点点头。   ……   两个时辰后,众人进了长安城。   进城便直奔滕王府,然而就在距离滕王府还有两个坊街的时候,武敏之突然翻身下马。   李钦载急忙叫住他:“贤弟作甚?”   武敏之笑道:“愚弟安排一下便来。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李钦载脸色一僵,刚刚是被这货占便宜了吗?   “贤弟到底如何谋划的,总要给我一点提示吧?”李钦载心情忐忑地道。   武敏之露出阴沉之色,眼中凶光一闪,压低了声音道:“愚弟将滕王杀之,岂不定?”   李钦载呆了一下,接着大惊失色,翻身下马死死地抱住了他:“你特么要害死我吗?”   武敏之又癫狂地大笑:“哈哈哈,骗你的,我岂会做如此疯狂之事?愚弟是有底线的!”   李钦载的心情一点也没轻松起来。   真有点后悔交这个疯批朋友了。 第七百七十章 运筹帷幄   武敏之的安排让李钦载心情愈发忐忑。   他开始自我怀疑,把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武敏之,总感觉会出事。   可是武敏之的态度实在太热情了,不仅信誓旦旦,而且目光灼灼,激动得好像一条盯着主人手里骨头的狗……   刚认的朋友,这位朋友心里的悲伤辣么大,李钦载迟疑了很久,实在狠不下心拒绝。   罢了,让他试一次吧,如果搞出了事,再弄死他不迟。   “你打算如何创造机会,让我与金乡见一面?”李钦载问道。   武敏之自信地挺起胸:“一切包在愚弟身上。”   看着他自信的样子,李钦载愈发不踏实了。   “王府后院围墙上搭个梯子,让我翻进去不就行了吗?”李钦载不解地问道。   武敏之叹了口气:“兄台,王府戒备多森严你知道吗?无论哪一段围墙,戒备的禁卫都是密密麻麻,景初兄你确定能翻进去?”   抬头看了看天色,李钦载心情有些焦急,今日必须要见到金乡,时间快来不及了。   “就相信你一次!”李钦载咬牙,仿佛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决断。   武敏之猛地一拍大腿,兴奋地道:“交给愚弟,景初兄放心,事若不成,愚弟提头来见!”   看着武敏之兴冲冲地离去,李钦载叹了口气。   但凡身边有一个能动脑子的,他都不会选择相信武敏之。   这货疯起来连他自己都怕,让他帮自己这个忙,鬼知道会搞成什么样子。   半个时辰后,武敏之又兴冲冲地回来了。   “景初兄,再等片刻,你便能见到心上人了。”武敏之自信满满地道。   “你是怎么安排的?”李钦载好奇道。   武敏之傲然一笑:“调虎离山,声东击西,如此而已。”   李钦载眼睛一亮,哎,听起来有点意思了,俩成语用在一块儿,莫名高深起来,感觉胜利的天平已在渐渐朝他倾斜。   “具体说说。”李钦载发现自己也有了一股莫名其妙的信心。   武敏之笑道:“景初兄若欲见金乡县主,首先要把滕王这头拦路的虎调离王府,此事便交给愚弟来解决。”   “愚弟与滕王不算熟,不过幸好大家志同道合,都是吃喝玩乐的翘楚……”   李钦载脸颊微微一抽,神特么“志同道合”……   算了,不计较,自己是数学老师,不是语文老师。   “所以愚弟已经向滕王递了帖,请他与愚弟出城玩乐,愚弟告诉他,长安城外新开了一家斗鸡之处,拥趸者众,童叟无欺,下注必有所获。”   “滕王答应了?”   武敏之自信地笑道:“景初兄不喜此道,或许不知,如今长安城斗鸡风靡,权贵人家一场斗鸡输赢至少百贯,滕王在其中可是赫赫有名,长安城无论何处有斗鸡,他必参与。”   李钦载好奇道:“所以,城外真开了一家斗鸡之处?”   武敏之一怔,然后朝他投去关爱弱智的眼神。   李钦载秒懂,暗暗咬牙。   特么的,跟这货混在一起,自己都降智了。   “调虎离山我懂了,声东击西呢?”   武敏之神秘一笑:“请恕愚弟卖个关子,我已安排了人手,等愚弟和滕王出城后,愚弟自会安排景初兄大摇大摆进滕王府,与心上人幽会……”   “是见面,不是幽会……”李钦载叹了口气:“我虽没教过你语文,但我至少也是个老师,在我面前注意点用辞,不然我会忍不住代你语文老师抽你。”   武敏之顿时露出猥琐的笑容:“老师干这种背德之事,啧,更刺激了!”   ……   武敏之的猜测没错,大约一炷香时辰后,王府的侧门打开,穿着一身常服便装的滕王从侧门内走出。   李钦载被武敏之安排等在偏僻的暗处,他则大摇大摆出现在王府门外,见滕王出来,武敏之上前行礼,热情招呼。   武后权柄渐重,前些年连奏疏都是她帮天子批阅,武家子弟的分量自然不轻,就连滕王在武敏之面前也不敢托大,急忙还礼示好。   两人在王府门前不知说了什么猥琐的笑话,同时仰天哈哈大笑,然后武敏之邀请滕王上了马车,两人同乘一车,朝城外驶去。   李钦载和部曲们仍在王府外的偏僻暗巷里等候。   许久之后,一名穿着青衣下人模样的人找到了暗巷,恭敬地请李钦载移驾。   片刻后,下人带李钦载等人围着王府转了一圈,来到王府西面的围墙外。   就在李钦载以为还是要翻围墙时,下人却拿出几套王府禁卫的衣裳,请李钦载和部曲换上。   李钦载隐隐明白了什么,但其中关键的流程还是不大清楚。   王府戒备森严,换上禁卫服色也不可能大摇大摆进去,所以,武敏之还安排了什么?   “李县侯稍候,约莫一炷香时辰后,便有结果了。”下人恭敬地笑道。   李钦载沉住气,表现得一点也不急躁,脸上甚至还露出了微笑。   到目前为止,武敏之的安排还算靠谱,李钦载对他的信任不由也增了几分。   这货虽然是个疯批,看起来很不正常的样子,但遇到正事了还是比较稳重的,从他的安排能看得出,武敏之不像表面上那么轻浮跳脱。   然而没等李钦载安心多久,一炷香时辰后,变故发生了。   王府围墙内,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锣声,还有人在里面气急败坏地嘶吼。   “马厩走水了,快来人!”   “何方恶贼,朝我王府内扔火把,禁卫出去拿人!”   “火烧到后院了,快请贵人们出来一避!”   下人站在李钦载面前,神情似乎带了几分得意,然后变戏法似的从围墙下的矮丛里摸出几只木桶递给李钦载,笑道:“此刻王府大乱,禁卫们拿人的拿人,救火的救火,根本不会查验进出之人的身份。”   “请李县侯大摇大摆进王府救火。”   李钦载目瞪口呆,武敏之这疯批,果然够疯!   为了帮这个忙,他是真豁得出去啊。   想想也对,反正烧的是滕王的房子,他心疼啥。   正在这时,围墙内又传出凄厉的嘶吼。   “不好!县主还锁在后院,快救人!”   李钦载脸色剧变,站在他面前的下人也笑不出来了,脸上瞬间布满惊惶之色。   “我特么……回头再弄死武敏之!”李钦载拎起水桶便朝王府侧门冲去。 第七百七十一章 何不另择佳婿   长安城外郊道。   郊道很平坦,世界上最大,人口最多的城池国都,城外的道路被南来北往的商旅行人踩踏,多年下来,平坦得已然有点像后世水泥马路了。   滕王和武敏之同乘一辆马车,车内微微晃悠,两人相谈甚欢。   在今日之前,滕王和武敏之其实并不太熟。   两人在各种场合见过面,当然,见面时也情深义重地引彼此为今生的至交好友。   可是两人都清楚,酒桌上说的话,含金量比放的屁还低。   严格说来,二人其实连酒肉朋友都算不上,因为在一起喝酒和吃肉的次数都不多。   不过武敏之今日提起斗鸡耍钱,不得不说,恰好挠中了滕王的痒处。   滕王殿下就好这一口儿。   于是滕王立马屁颠颠地跑了出来。   马车驶出城外一个时辰了,滕王此刻仍然毫无怀疑,反而兴致勃勃地盘算今日如何相中一只百战百胜的斗鸡,多赢些钱。   直到一个时辰后,滕王有些不耐烦了。   “敏之啊,那处斗鸡之所离长安城如此远吗?”滕王掀开车帘朝外面看了一眼。   武敏之也朝车外看了一眼,皱眉道:“按理说早该到了,这车夫太慢了,磨磨蹭蹭的,好不晓事!”   说着武敏之掀开车帘,拍了拍车夫的肩膀,道:“停下,滚下去,我亲自驾车!”   车夫不敢多说什么,停下马车后灰溜溜地滚了下去。   滕王有些惊讶,权贵子弟亲自驾马车很少见,这位武家的子弟似乎非同一般。   马车上只剩了滕王和武敏之两人,武敏之盘腿坐在车辕上,双手拉着缰绳,滕王也不好意思真让人家当车夫,于是也出了马车,与武敏之并肩坐在车辕上。   “敏之真是……呵呵,与众不同啊。”滕王开始没话找话尬聊。   缰绳操控在武敏之手中后,他的表情却变了,变得沉默且麻木,唯有眼神里不时闪过兴奋又疯狂的光芒,然而坐在身旁的滕王并未注意到。   相比滕王的尬聊,武敏之的话题明显正常多了。   “听说殿下的闺女金乡县主,最近要出嫁了?”武敏之突然问道。   滕王一愣,心中有些奇怪。   与于家的婚事目前还只限于双方的长辈知道,男女婚姻若要确定下来,至少要经过六礼中的纳采和问名两道程序,媒妁定下婚书之后,才算是尘埃落定,可以对外宣布。   武敏之是怎么知道的?   “啊,是有这个想法,但还不一定呢,”滕王露出了自傲的微笑:“本王的闺女国色天香,长安子弟思慕者众,事关闺女的终生,选婿还是要谨慎一点的。”   话说得很保守,符合国人的习惯。   事情未定之前,话千万不要说得太满,免得出了变故后打脸。   武敏之笑了笑,道:“于家的家主于素,当年曾是太子舍人,也算是一时风光,可天子登基后,于素已老,于家渐失圣眷,其子于隐如今好像不过是嘉州司仓参军,六品的官儿,殿下选他为婿,怕是委屈了令媛吧?”   滕王一愣,嘴里咂摸咂摸,终于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今日武敏之怕不是仅仅邀他斗鸡那么简单。   “敏之有话不妨直言,呵呵,你我忘年知交,不必拐弯抹角。”滕王捋须呵呵笑道。   武敏之扭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殿下的家事,我能说啥?不过是觉得殿下嫁女有些仓促罢了,长安俊才如云,何不再多挑选一番?”   滕王皱起了眉头,脱口道:“敏之莫非有求凰之意?哎,不对!”   话说出口后,滕王才想起来,武敏之早已成亲,家中不仅有正妻,还有一大堆侍妾,怎么也不可能对金乡有求娶之心,说白了,成了亲的男人都不可能有资格娶金乡,身份再高贵也不行。   武敏之笑了:“我早已成亲,怎配得上令媛?不过,我倒是有一个人选,比那个于隐强了何止千百倍,殿下既然嫁女,何不考虑一二?”   滕王挑眉:“不知敏之所荐何人,是哪家的俊才?”   “渭南县侯,李钦载,李景初。我的好大哥。”   滕王呆怔片刻,接着大吃一惊:“你,你怎么跟那恶贼……”   武敏之笑了:“刚结识的朋友,人不错,为人仗义,品行高洁,既有经天纬地之才,亦有万夫不当之勇,实为殿下佳婿不二之选。”   滕王露出怒色:“是李钦载让你来当说客的?你可知李钦载早已婚配,我女儿嫁过去难道给他做妾不成?”   “啧,名分有那么重要吗?”武敏之撇嘴,这话确是发自内心。   他亲娘,他亲妹妹,他舅妈,跟天子李治那乱七八糟的关系,除了武后,几个女人谁有名分了?   滕王却勃然大怒:“名分怎么不重要?我闺女可是皇室宗亲,堂堂县主,给人做妾岂不令天下人耻笑?本王以后如何抬头做人?”   见滕王怒发冲冠,武敏之急忙笑道:“哎呀,我不过是随口一说,殿下何必动怒,既然殿下不乐意,此事就当我没说过,如何?”   见武敏之服软,滕王怒哼一声,便不再做声了。   武敏之双手仍操控着马车的缰绳,看着前方不见尽头的道路,然后不着痕迹地抖了几下缰绳,拉车的双马于是越跑越快。   滕王坐在车辕边,明显感到车速加快,再看看武敏之面无表情的脸庞,滕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车壁的门框。   “呃,敏之兄弟,慢一点儿,本王没那么着急。”滕王脸色发青,颤声道。   武敏之却浑若未闻,双手又抖了几下缰绳,马儿跑得更快了。   路边的风景急速地倒退,呼呼的罡风如刀锋般刮在脸上。   滕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神惊惧地看着前方,又不敢强拽武敏之手中的缰绳。   “敏之,敏之贤侄,敏之兄弟,不,不要太激烈,太快了,本王受不住……”滕王浑然不觉自己的车速比武敏之还快。   武敏之的眼神却越来越疯狂,良久,幽幽地道:“殿下,你说,人活在这世上有啥意思……”   滕王一愣,接着整个人炸裂了。   你特么活得没意思,拉我垫背干啥?   “敏之,敏之兄弟,听我说,你还年轻,不要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滕王脸色铁青,语气却温柔得能掐出水来,生怕再刺激到这个不要命的疯子。   武敏之却突然从车辕上站了起来,双脚稳稳地站在车辕上,双手使劲抖着缰绳,口中大喝:“驾!”   拉车的马儿发疯似的狂奔起来。   滕王吓得尖叫:“狗贼,你疯了吗?来人,禁卫呢?快护驾,护驾!啊啊啊啊——!”   武敏之哈哈狂笑:“你叫啊,叫啊,你越叫我越兴奋,哈哈哈哈!” 第七百七十二章 刻骨相思   滕王现在慌的一批。   他只是个毫无野心,每天无所事事的藩王,留在长安享受与世无争岁月静好的日子,有点好酒好色好赌的小毛病。   结果突然就被骗上了贼车,体验了一把啥叫速度与激情。   真的,速度和激情一样都不缺。   疾驰的马车上,滕王心中的恐惧被无限放大,前方路上一颗小小的石子,都有可能成为要了他性命的元凶。   滕王晕车,想吐,更想跳下马车求生。   驾车的武敏之笑得愈发癫狂,表情兴奋到极点。   他的命,滕王的命,全都不在乎了,刺激就够了。   “桀桀桀桀,殿下,好玩吗?”武敏之迎着罡风,扯着嗓子大笑道。   滕王脸色惨白,死死抓着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中布满了临死前的惊恐和不甘。   “还有更好玩的,殿下要不要玩?”   疾驰如电的车速下,武敏之居然还敢扭头看他。   滕王手脚发软,指了指前方:“看路,狗贼!”   武敏之却浑不在意,扬起鞭子狠狠朝马屁股上抽了一记,马儿吃痛,更加快了速度。   滕王的脸色白得没个人样儿了,他发誓,只要今日能活下来,从今以后绝不坐马车,绝不跟武家的人见面。   “殿下,给你玩个更绝的,你信不信我能倒立驾马车?”   滕王尖叫一声:“姓武的,你够了!今日之后,我必向天子参劾你!”   武敏之哈哈大笑:“随便,殿下,我这就倒立给你看!”   “且慢,且慢!我信,我信了!你能倒立吃屎我都信!”   疾驰的马车好像碾过了路面的石子,狠狠颠簸了一下,滕王整个人飞了起来,又重重落下,抓框的手更紧了。   然后,滕王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吐完后滕王又开始大哭,他现在最后悔的是,今日为何要上这个疯子的马车。   绝望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滕王愈发觉得今日很可能是自己的末日,不幸落在这个疯子手里,岂有幸理?   武敏之的笑声十足像个疯子,那种兴奋到极点的癫狂,绝不是装出来的,人家是真的在享受此刻的刺激。   “啊!殿下,我想到了,你信不信我能在双马背上后空翻?睁大眼看着,我给你演示一遍!”武敏之又大笑道。   滕王的精神终于全线崩溃。   正常人怎么玩得过疯子?   我只是个人畜无害的小皇叔呀。   “武敏之!你到底要作甚?直说吧,本王答应便是了!”滕王厉声道。   武敏之一手拽住缰绳,另一手从怀里掏出一份婚书扔给他:“签了。”   滕王展开婚书,上面赫然写着他女儿和李钦载的名字。   滕王大怒:“本王绝不!今日本王就算是死,就算从马车上跳下去,也绝不……”   武敏之突然狠狠朝马屁股上又抽了一鞭,马车的速度越来越快,车下的轱辘这时也恰到好处地发出难听的咯吱声,整个车厢已经开始抖动起来,眼看要散架了。   滕王脸色愈发惨白,如果马车散架,轱辘损坏,如此高速的情况下,人坐在马车里不死也会丢了半条命。   然后,滕王赫然看到武敏之扔了缰绳,双手撑在车辕上,双腿缓缓地腾空而起……   滕王睚眦欲裂,这疯子居然真的打算倒立了!   “签了!本王签了!”滕王泪流满面咆哮:“畜生,你简直是畜生!等着,本王定让你生不如死,仇结大了!”   咬破手指,滕王在婚书上狠狠写下名字,然后按下血手印,礼成。   片刻后,马车停下,滕王像个球一样滚落车外,趴在路边的野草丛里一动不动,静静地任泪长流,一边流泪嘴里还一边狂吐,画面既心酸又恶心。   ……   滕王府火了。   字面意义上的火了。   大火从马厩烧到了后厨,又从后厨烧到了后院。   李钦载和几名部曲穿着禁卫的衣裳,拎着水桶直奔大门。   诚如武敏之所预料的,大门内外进出的人太多了,有的去抓纵火的人,有的去报官,还有惊慌失措的家眷和下人朝门外跑。   李钦载和部曲们真就大摇大摆进了门,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进门直奔后院,李钦载神情焦急,心里把武敏之弄死了一百遍。   滕王府李钦载来过一次,那一次也是他和金乡定情之日。   靠着对王府地形依稀的记忆,李钦载带着部曲穿过前院和回廊,进了后院。   后院的几排厢房冒着滚滚浓烟,一群禁卫和下人忙着灭火,李钦载不由大急,顺手便拽住一名擦肩而过的下人。   “县主还困在里面吗?”李钦载厉声问道。   下人一呆,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人,惊惶中顾不得辨认,匆忙道:“县主刚被救出来了。”   李钦载大松了口气,正要在混乱的人群中寻找金乡,突然手腕被人拽住,然后不由自主地被人拖走。   扭头一看,却见衣衫狼狈,脸上还被熏得黑漆漆的金乡正沉着俏脸,用力地拽着他。   李钦载笑了,任由她拉着自己,来到一处偏僻的角落。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不要命了!若被父王看见,他可不管你是不是县侯,定会打断你的腿!”金乡嘴上责怪,眼底里却是满满的温柔。   李钦载抬袖擦了擦她被熏黑的脸蛋儿,释然笑道:“我差点以为要吃你的席了……”   说完李钦载突然张臂,狠狠地抱住了她,抱得很用力。   金乡骤然被抱,不由大羞,微微挣扎了一下,然后阖眼放弃了挣扎,沉醉在他的怀里,安心地贪这一晌欢愉。   “好久不见你,我好想你……”金乡呢喃道。   感受着怀里的柔软,李钦载也叹息道:“我最近忙,但我不忙的时候,也很想你。”   金乡轻笑:“这时候了,也不说句好听的哄哄我,你就说忙的时候也在想我,我又不会追问你每时每刻如何想我,哄我开心都不会么?”   “你每时每刻都在想我吗?”李钦载反问道。   金乡温柔一笑,垂头道:“嗯,每时每刻,刻骨相思……”   “相思若刻骨,水可拉成丝,你拉丝了吗?”李钦载柔声问道。 第七百七十三章 慰藉,婚书   金乡还是个黄花闺女,车轱辘从她脸上压过去她也无法明了其中的含义。   有些事情,总要让少女变成妇人后才会懂。   比如崔婕,李钦载现在在崔婕面前稍微踩个油门,她都秒懂,然后又羞又欢喜地捶他。   相信过不了多久,崔婕会主动在他面前开车,而且车速快得会让他这个老司机都脸红心跳。   金乡……大约也快了。   二人在偏僻的王府后院温存了许久,金乡才从拉成丝的相思中回到现实,随即俏脸浮上焦虑。   “对了,父王要把我许配给于家……”金乡焦急地道。   “嗯,我都知道了,所以今日才来见你。”   “怎么办,父王说婚期就定在夏末,于家已经送了生辰名帖了,接下来父王若签了婚事,于家给了聘礼……”金乡急得跺脚,心情一着急,泪水都蓄满了眼眶。   李钦载柔声道:“不要急,一切交给我。”   金乡期待地看着他:“你有办法吗?”   李钦载笑了:“相信我,我的女人,怎能让她嫁给别人?”   金乡主动搂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感受他强劲有力的心跳,此刻心安,慰藉相思。   “反正……我宁死不嫁他人,事若不成,我便不活了!”金乡的语气温柔又坚定。   “没那么严重,”李钦载严肃地道:“你爹可以不活,他才是制造问题的人,你必须活下去……”   金乡恨恨掐了他一把:“说什么胡说呢,大逆不道!”   既然李钦载说了能解决,金乡莫名地放了心。   她只是个弱女子,而且,对他完全信任。   “今日王府乱得很,也不知是哪路杀才纵火,我都差点被烧死,”金乡咬牙道:“若抓住这个人,一定要狠狠地罚他!罚他……流放三千里!”   李钦载顿时露出不自在的神色。   金乡说完瞥了他一眼,这才发现他今日穿的竟然是府里禁卫的衣裳。   “你……是怎么进来的?”金乡狐疑地问道。   李钦载面不改色道:“见王府大乱,进出之人毫无防备,我便混进来了。”   “所以,你早知道王府会走水,于是早早地换好了禁卫的衣裳,在府外等着火起?”   李钦载眼皮跳了跳,这个谎要圆过去,有点难。   “胡说,我难道能掐会算?当然是见你王府火起后才匆忙换好衣裳,跟王府禁卫一同混了进来。”李钦载正色道。   金乡虽然性情柔弱,却也不是傻子,狐疑的目光不停打量他。   “今日王府的马厩无端被人纵火,而且是从府外扔进的火把,刚刚火起,你便穿戴禁卫衣裳冲了进来,现在你跟我说,此事与你无关?”   金乡柳眉微微挑起,原本搂着他的腰的双手已开始掐住他腰间的软肉,旋转,旋转……   李钦载咬牙道:“此事真与我无关,我以武家的十八代祖坟发誓,若是我干的,让武家的祖坟被雷劈炸了!”   “为何无故提起武家?”   “总不能拿我家的祖坟发誓吧?先祖泉下有知,会生气的。”   安抚了金乡,慰藉了相思,此时王府的大火也扑灭了,府内的禁卫和下人们正在清理现场。   金乡纵然再不舍,也只能催促李钦载离开,否则被禁卫拿住可就麻烦了,无论这把火是不是李钦载放的,都会扣在他头上,金乡不愿心上人背上纵火犯的恶名。   李钦载不怕死地与金乡温存了许久,并承诺金乡再委屈几日,他会完美解决这件事。   最后李钦载在部曲们的簇拥下,穿着王府禁卫的衣裳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离开王府没多久,神情惊惧的滕王在禁卫的搀扶下回到王府。   今日大受刺激的滕王刚回到家,发现王府竟然被烧了,还是有人恶意纵火,滕王脾气再好,此刻也忍不住暴跳如雷。   “武敏之,李钦载!本王一定要参劾你们,一定!”滕王在府内跳脚大骂。   说完滕王便气冲冲地出了门,直奔太极宫而去。   ……   离开滕王府后,李钦载没回国公府,毕竟今日的动静闹得有点大,若被李勣知道此事与他有关,只怕不是一顿棍棒能交代过去的。   带着众部曲来到西市,进了一家酒楼,这是他与武敏之约好事后碰面的地方。   李钦载一肚子邪火,就等着武敏之来后,在他身上彻底地释放出来。   大约等了两个时辰,武敏之终于姗姗来迟。   进了酒楼的阁子,李钦载还没发飙,武敏之便长揖一礼,满脸喜色:“恭喜景初兄,贺喜景初兄,有情人终成眷属,今日景初兄不请愚弟痛饮一番可说不过去。”   李钦载满头雾水,忍下了怒火:“喜从何来?”   武敏之伸手入怀,掏出一份婚书递给他:“今日愚弟约滕王殿下出城,路上愚弟对滕王殿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滕王殿下被愚弟的诚意打动,不仅感动得嚎啕痛哭,还非常慷慨地决定将金乡县主许配给景初兄。”   说着武敏之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叹道:“没想到滕王殿下跟愚弟一样,都是性情中人呐!”   李钦载仔细看了看婚书,看着上面用鲜血书下的滕王名字,和那个血迹干涸后已有些暗红的血手印,顿时睁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疯子……他是怎么办到的?   李钦载也感动了,捏着婚书的手微微发颤。   “……你把刀架滕王脖子上了?”李钦载感动地问道。   武敏之正色道:“景初兄怎可冤我?我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吗?”   李钦载扬了扬手中的婚书:“若非刀架在滕王脖子上,他怎会签下这纸婚书?你当他傻了吗?”   “总之,愚弟绝对没把刀架在滕王脖子上,婚书是他心甘情愿签下的。”武敏之理直气壮地道。   目前为止,他敢拿祖坟发誓,他说的每句话都是真实的。   李钦载当然不会信他,事情发展得太诡异了,滕王与武敏之不过是出了一趟城,回来便签下了婚书,这要是没用手段,李钦载愿意把脑袋割下来当球踢。 第七百七十四章 亲痛仇快   成年人的世界很复杂,已经不是天真的非黑即白,事实上,成年人的世界里,看到最多的是无法定义的灰色。   只看到事情的表面便义愤填膺,出现反转后默默地忘记不久前的所谓正义之声,下一次继续热血沸腾,继续义愤填膺。   驴才会每天被人牵着鼻子走,人不是驴。   李钦载很想从武敏之的表象看到他内心的真实,他已经很努力地不被武敏之的表象所迷惑。   可惜的是,目前为止,武敏之该死的表里如一,里外全是疯批的样子。   在李钦载的逼问下,武敏之讪讪地告诉李钦载这份婚书是怎么来的。   李钦载听完后沉默许久,他不知道该如何定义武敏之这个人。   如果换个角度,换个立场,武敏之若是他的学生的话,此时此刻武家应该起灵堂,请道士做道场了。   努力忍住自己想要抽他的冲动,毕竟武敏之干出如此过分的事,全是为了他。   可是不抽他,李钦载又实在憋得难受。   “敏之贤弟,我如果抽你,你会记仇吗?”李钦载努力挤出笑容道。   武敏之两眼一亮,呼吸都粗重起来,转身背朝李钦载,撅起了屁股:“大丈夫一诺千金,景初兄不可食言,狠狠地抽吧!”   李钦载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差点忘了这货的抖密属性……   “你想得美!”李钦载寒着脸道。   见李钦载改变了主意,武敏之顿时露出失望之色。   “景初兄,婚书我帮你弄到手了,滕王下马车的时候痛哭流涕,想必是得到了景初兄这般乘龙佳婿,喜极而泣矣,他日景初兄与金乡县主喜结良缘之日,莫忘了愚弟的功劳。”武敏之得意地笑道。   李钦载脸颊使劲抽搐了几下。   还特么“喜极而泣”,还“功劳”……   疯子眼里的世界是不是与正常人完全不一样?   叹了口气,李钦载指着婚书道:“你觉得你逼滕王签下这玩意儿,它有用吗?”   武敏之眼睛一瞪:“亲笔写的名字,亲手按的手印,咋没用?敢不认账,官府告他去!”   李钦载无语望着寂寥的天空。   “等着吧,咱俩很快要进宫,跟天子聊聊了……”李钦载神情郁闷地道。   他能猜到滕王下一步的动作,除了进宫告御状,还能怎样?   相比大唐别的藩王,滕王算是比较弱势的,毕竟李治并不怎么待见他,去年李钦载荐举滕王监察并州修路工程后,李治总算对这位皇叔正眼相看了,但滕王仍然没有胆量在长安城飞扬跋扈。   武敏之这个外戚欺负了他,他都只能进宫告御状,若换了别的藩王,早就下令把武敏之废了。   武敏之当然也知道弄到婚书的手段有点不光彩,但却毫不在乎地道:“告御状呀,呵呵,我若怕这个便枉活这些年了,最好天子勃然大怒,下旨把我绑赴法场,给我来个痛快利落的。”   李钦载深深看了他一眼。   他越来越确定,武敏之这人有很严重的心理疾病。   自虐,自弃,癫狂,以及……社交悍匪症,毛病实在太多了。   可是,他需要朋友时的眼神是真诚的,干净的。   就冲这一点,再多的毛病李钦载也不愿放弃这个朋友。   “景初兄放心,既然愚弟应承了此事,一定把佛送到西。”武敏之表情突然很严肃地道。   李钦载神情顿时忐忑了:“你……真的够了,此事我自己解决,不劳贤弟费心了。”   “做事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景初兄莫把我当外人,咱们是朋友,朋友有互助之义,这件事我管定了。”武敏之执拗地道。   李钦载心惊胆战,但面若平湖,试着阻止这个疯子。   “敏之贤弟,你看啊,托贤弟之功,婚书已经到手了,也就是说,此事差不多已成了,没有后续了,贤弟不妨家中安坐,等愚兄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好消息,如何?”   武敏之神秘地一笑,笑而不语。   李钦载叹气,交这个朋友,有点费命啊。   ……   意料之中的旨意果然来了,来得很快。   下午时分,宫里来了宦官传旨。   就是这么神奇,宦官居然找到了西市酒楼里的李钦载。   想来多半是百骑司的功劳,京城的风吹草动都在百骑司的视线内,要找到李钦载的下落,毫无技术含量。   宦官见李钦载和武敏之在一起,不由露出轻松的笑容。   运气真好,不用跑两趟了,反正天子的旨意是俩货都要见。   二人各怀心思进了太极宫。   安仁殿内,李治和武后并肩而坐,李钦载和武敏之进殿后老老实实行礼。   殿内还有一位老熟人。   滕王正满脸铁青地瞪着二人,尤其看到武敏之时,滕王的眼睛简直要喷出火来。   武敏之面对滕王杀人的眼神,他却毫不在乎,笑嘻嘻地朝李治和武后行礼后,假装不经意扭头,吃惊地道:“咦?滕王殿下也在,身子好些了吗?不吐了吧?”   滕王大怒:“狗贼,你……”   李治突然咳了两声,滕王深呼吸,努力压住满腹的怒火。   然后李治的目光望向李钦载,露出无奈之色。   又搞事了!   不愧是名满长安的纨绔子,这几年貌似改邪归正,可还是隔三岔五惹点祸出来,就像是生活里的调剂品一样,不搞点事浑身难受。   这是病啊,得治!   武后没看李钦载,她的目光投注在武敏之身上,和李治一样,眼神里透出深深的无奈。   对武敏之这个族中晚辈,武后其实是对他寄予厚望的。   由于万分憎恶武元庆武元爽兄弟,武后索性将她父亲武士彟的应国公爵位夺了,又让贺兰敏之改姓武,这其中的含义不言自明。   她是打算让娘家的外甥继承武家的爵位。   由此可见,武后对武敏之寄予了多大的厚望。   然而武敏之自从改姓之后,性情却变得越来越乖戾,离经叛道的事也越干越多,长安权贵早有风声传到她耳中,这位刚改姓没多久的武家子弟,根本就是个疯子。   今日这个疯子又干了一件出格的事,更令武后惊愕的是,这货居然跟李钦载搞到一起去了。   他难道不知李钦载是本宫的仇人吗?   此情此景,唯亲者痛,仇者快,武敏之最痛快。 第七百七十五章 赐姓宗亲   但凡稍微对朝政敏感一点,武敏之结交李钦载之前多少都会有点顾忌。   武后与李钦载的嫌隙,几乎已是满朝皆知的事了。   与皇后交恶可不是什么好事,从古至今,后党的势力向来都不小,更何况武后可以说是千古以来最出色的女人,没有之一。   所以在封禅风波之后,许多朝臣都跟李钦载保持了距离,免得被皇后迁怒,惹祸上身。   李钦载浑若不觉,当然,他也不在乎。   一个教书先生本来就没必要跟朝臣官员交朋友,尤其是那种墙头草似的朋友。   于是封禅风波后,李钦载的朋友圈优化了不少,比以前简洁多了,当然,质量也高多了。   如今能留在李钦载朋友圈里的,都是真正的朋友。   唯有武敏之这货,不管不顾地找上门,挨了两顿毒打后,竟被打爽了,于是主动腆着脸结交李钦载,最后,两人莫名其妙居然真成了朋友。   至于朝中的风向,武后的喜恶,朝堂中的站队等等,武敏之完全不在乎。   没错,就是这么尿性。   李钦载和武敏之在殿内下首坐下。   李治淡淡瞥了滕王一眼,望向李钦载时,眼神掩饰不住的无奈。   “景初,你又惹祸了……”李治叹道。   李钦载愣了一下,正要抗辩,然而想到武敏之做的一切虽然不靠谱,但终究也是为了自己,于是李钦载只好扛下来。   “陛下恕罪,臣毕竟年轻,性子急躁,做事不计后果。”李钦载苦笑道。   一旁的武敏之愕然道:“景初兄道啥歉?都是我干的,你与何干?”   武后凤目阴沉,盯着武敏之冷冷道:“你做了什么?”   武敏之毫不心虚地挺胸,大声道:“滕王殿下是我用计骗出府的,滕王签下婚书,也是我逼的,滕王府的火是我让下人干的,反正,此事从头到尾都是我出的主意。”   武后怒道:“如此胡闹,你便一点悔过之心都没有么?”   武敏之昂然道:“景初兄与金乡县主情投意合,我帮景初兄谋划,是为了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可是积阴德的善举,皇后应该褒奖我才是。”   武后重重拍案:“还在胡说八道,当本宫奈何不得你么?”   武敏之却毫不畏惧,嘻嘻一笑道:“皇后快将臣贬谪千里,臣这般顽劣又作恶多端的废物,当然应该支得越远越好,眼不见心不烦。”   武后腾地站起身,气得脸颊涨得通红,眼中凶光毕现。   然而酝酿许久,武后又重新坐了回去,暴怒的表情眨眼间亦消失不见。   李钦载一直在静静观察武后的表情,见状不由叹为观止。   不愧是古往今来最牛逼的女人,这情绪管理能力,这收放自如的表情,还有那不停急促起伏的波澜壮阔的胸脯……   怒哼一声,武后冷冷道:“本宫知你混吃等死,不求上进,也巴不得离开长安,放逐越远你越自在,平日故作癫狂悖叛之举,就是为了激怒本宫。呵,本宫偏不让你如意!”   武敏之不怕死地继续煽风点火:“招惹滕王也不行?我还放火烧了王府呢,这都没事?”   武后沉下脸,道:“罚你禁足半年,关在府中用功读书,半步不准离开,我会请当世大儒教授你学问……”   武敏之摇头:“不不,我不喜欢读书,我不学!”   顿了顿,武敏之仿佛想起什么,不怀好意地朝李钦载瞥了一眼,随即笑道:“若皇后一定要让臣读书,臣愿拜在景初兄门下,做他的弟子,臣欲入算科。”   没等武后表态,李钦载吓了一跳:“敏之贤弟,你莫闹!咱们是平辈的朋友,怎又成师徒了?打死我也不收!”   武敏之嗤笑道:“称呼,辈分,最是无用的东西,眨眼间就能改过来……”   说完武敏之突然起身,双膝朝李钦载重重拜倒,还梆梆梆磕了三个响头。   响头磕得很用力,抬起头时,武敏之的额头已是一片红肿。   “师尊在上,弟子武敏之见礼了,束脩之礼,稍后便奉上。”武敏之大声道。   殿内众人都惊呆了,李钦载飞快窜到大殿一角,远远躲开了武敏之的拜礼,又惊又怒道:“你搞事就搞事,不要搞我啊!”   武后气得又狂拍桌案:“武敏之,胡闹也该有个限度,本宫忍你很久了!”   坐在一旁久不出声的滕王脸颊一阵阵抽搐。   是不是跑题了啊?   你们武家的恩怨,有必要在我这个受害者面前越扯越远吗?   今日的重点是什么?   是讨论我受害的过程,严惩凶手啊!   滕王满腹不悦,可在天子和皇后面前,他却一个字都不敢说。   皇叔没排面,放屁都不响。李治这个侄儿不待见他,滕王只好忍着。   武后和武敏之争吵,李治和李钦载反倒成了看戏的围观群众。   二人越吵越兄,李治已悄悄走下殿,坐在李钦载身边。   胳膊肘轻轻顶了李钦载一下,李治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们这次可把滕王得罪死了,滕王刚进宫的时候都恨不得自戕以雪耻,还是朕拼命拉住了他……”   李钦载苦笑道:“臣与金乡县主……那啥。”   李治早就知道他的韵事,却恶意地笑道:“那啥是啥呀?”   李钦载飞快看了看李治的脸色,终于还是硬着头皮道:“臣与金乡县主两情相悦,双向奔赴……”   “莫奔了,停下往回走吧。”李治嘴角扯了扯:“你与金乡县主情投意合,你家中正妻如何处置?”   “内人并不反对……”   “不反对金乡进你家的门?嗯,倒是个明事理的贤惠女子,不过,你若想跟金乡有结果,你夫人不反对可不够,金乡可是皇室宗亲,断无给别人做妾的道理,我大唐天家的脸都会丢光的。”   李治迅速瞥了对面眼观鼻,鼻观心的滕王一眼,声音压得更低了。   “滕王今日进宫还说了,此事断不能善了,他已派人朝宗正寺递了状纸,请求宗正寺定你的罪……”   李钦载不解地道:“臣是外臣,又不是宗亲,宗正寺管得着我吗?”   李治叹了口气:“这方面,你真是不学无术……景初,你记住了,当年高祖皇帝赐你爷爷改徐姓李,‘李’是赐姓,也是天家之姓。”   “从赐姓的那天起,你爷爷,你大伯,你爹,以及你们这一代李家的孩子,全都在宗正寺造了册,记了谱,也就是说,你们李家早在武德年间便是宗亲的一支了。”   “你以为,高祖赐姓就是让你们换个姓那么简单?天真!”李治嗤笑道。 第七百七十六章 警告敲打   大唐立国之前,李勣本不叫李勣,他叫徐世勣。   武德年间,高祖李渊惜其才,感其忠,念其功,于是赐姓李,徐世勣便改姓李世勣,到了永徽年间,为避先帝李世民名讳,“李世勣”从此改名叫“李勣”。   高祖赐姓,确实没那么简单,虽是赐姓,也视作皇室宗亲,纳入宗亲族谱。   这一点,史书上有明确的记载,“乃附宗正属籍”。   本以为是简单的男女之事,你情我愿双向奔赴,李钦载却没想到,这已经不是单纯的两个人的事,甚至它都超出了两个家庭的范围,居然跟宗正寺扯上了关系。   也就是说,他和金乡的情事,莫名其妙成了国事?   坑死人了!   李治说完后,李钦载的脸色变了。   “陛,陛下,莫闹!”李钦载表情有点狰狞。   李治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朕那么闲,喜欢跟你闹?”   “若真的闹上了宗正寺,他们会如何处置臣?”   李治想了想,道:“大约……圈禁吧,流放也说不定,看宗正寺卿的心情,你知道的,宗正寺是专门处置皇室宗亲不法之事的地方,可皇室宗亲又不能动辄打杀,所以圈禁是他们最常用的惩处法子。”   李钦载叹了口气,愁容满面。   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归宗正寺管。不仅是自己,家里祖孙三代都归他们管。   这就要命了。   李钦载是宗亲,金乡也是宗亲,宗亲和宗亲谈恋爱……啧,该死的伦理梗。   “陛下,有没有一种可能,臣是爹娘在外面捡回来的?”李钦载试探着道。   李治淡定地笑了:“捡回来的也算宗亲,只要你是李家的人,你就跑不了,挫骨扬灰了也得埋在宗亲的祖坟里。”   李钦载皱眉:“臣与金乡县主的事,宗正寺果真接了?”   李治似笑非笑:“滕王的状纸已经递上去了,你说呢?”   李钦载心头一沉。   若宗正寺出面,他和金乡的事就麻烦了。   自己倒也罢了,可若是惩罚到金乡身上,李钦载一把火烧了宗正寺的心思都有。   李治朝滕王努了努下巴,道:“你啊,还是赶紧讨好一下滕王吧,他这会儿憋着火呢,朕就想不通,你为何跟武敏之搅和到一块儿去了。”   “看看你俩干出来的事,又是逼迫人家签婚书,又是放火烧人家的府邸,不共戴天之仇也不过如此了吧?”   李钦载满嘴苦涩,这特么根本不是我干的啊,鬼知道武敏之那疯批竟疯到如此地步。   大殿的另一侧,武后和武敏之争吵越来越激烈,武敏之在武后面前像极了青春叛逆期的不羁少年,梗着脖子唱反调。   武后气得脸颊通红,想狠下心给他一记厉害的,然而她已将武家的希望全都寄在武敏之身上,武后纵是心狠手辣,终究舍不得对武家的希望下狠手。   双方就这样对峙着,气氛无比僵冷。   滕王独坐一旁,成了大殿内最尴尬的人。   本来是苦主受害者,结果莫名成了吃瓜群众,明明是来向天子告状,结果皇后跟外甥吵起来,没他啥事了。   而以滕王在天子和皇后心中卑微的地位,他连插嘴打断都不敢。   最后还是李治咳了两声,武后和武敏之听到天子的信号,于是各自正襟危坐,不再争吵对峙了。   “今日殿内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剑拔弩张?”李治缓缓道。   武后急忙道:“陛下恕罪,臣妾失仪了。”   李治又笑着望向滕王:“一点小误会,说开了就没事了,滕王叔,对吗?”   滕王嘴角一扯,想附和又不甘,想反对又不敢,只好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不置可否地揖礼。   李治微笑着又望向李钦载,眼神饶有深意。   李钦载多么冰雪聪明呀,从李治的眼神里立马明白了什么,于是朝滕王道:“臣年少轻狂,难免孟浪,对滕王殿下多有冒犯,实在该死,改日必向殿下登门赔罪。”   滕王不敢怼李治,但怼李钦载还是毫无压力的,闻言冷冷地道:“你孩子都九岁了,怎好意思说自己‘年少轻狂’?既然做了,便是处心积虑,赔罪什么的,本王可不敢当。”   李治眨了眨眼,突然笑道:“说来滕王叔近年倒是让朕刮目相看啊,并州路政完美收工,工部官员禀奏,说滕王叔监察工地,事必躬亲,能忍常人不能忍之辛苦,实在是劳苦功高。”   滕王一愣,顿时喜出望外,连生气都顾不上了,急忙起身长揖谢恩。   虽说天子的话锋转得有点生硬,可天子提起并州路政,而且这是第一次当众褒奖他,显然滕王已简在帝心,未来前程不可限量呀。   滕王心中的打工魂开始熊熊燃烧。   什么藩王,什么富贵,本王全不在乎,本王有一颗为人民服务的心。   滕王刚谢完恩,谁知李治话锋又一转,笑着望向李钦载道:“说来还要多谢景初,当初若非景初荐举,朕还真不知滕王叔竟有如此才干,也算是我天家宗亲之荣耀了。”   李钦载急忙道:“为国荐才,是臣的本分,绝不敢当陛下之谢。”   此话一出,滕王的脸色刷地变了。   冷不丁提起并州路政,滕王还以为天子要褒奖他呢,原来只是铺垫。   而天子的言外之意,就算是个傻子也该听得懂了。   当初要不是李钦载向朕推荐你,你如今估摸还在洪州醉生梦死顺便建滕王阁呢。   所以,别忘了李钦载对你有恩,你就是这样对你恩人的?   宫廷叙话,步步凶险,谈笑风生便冷不丁给了滕王一记重击。   天威难测,难测便在这里了。   李治面带微笑说出来的这句话,滕王听后,背后无端冒了一层白毛汗,脸色也吓白了。   笑吟吟的这番话之中,暗含天子的警告和敲打。   滕王也听出了天子的意思,天子不希望滕王继续追究此事了。   原因?   没别的原因,就凭俩字,“宠信”。   这还不够么?   朕就是无条件宠信李景初,咋了?   滕王瞬间明白了李治的意思,以滕王又刚又怂的性子,他哪敢跟李治对着干。   于是滕王朝李钦载奋力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李县侯,……本王觉得,今日之事,或许是个误会。”   李钦载点头,正色道:“必须是误会。” 第七百七十七章 婚书不作数   天子亲自下场当裁判,不共戴天的仇恨也瞬间给消除了。   不敢不消除,至少滕王没那么大的胆量忤逆天子的意思。   滕王从出生开始,便注定了不受待见。   原因很简单,他是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软禁李渊的产物。   弑兄杀弟,逼亲爹退位,李世民大大方方允许史官写进史书里,给了壮阔的贞观之治一个带着血腥味的残酷开端。   李渊退位,从此被软禁于深宫,李世民那几年向李渊进献了无数倾国倾城的美女。   事已无法挽回,年迈的李渊也决定躺平了,于是每天醉生梦死,与美女们不分昼夜做着最荒唐的事。   滕王就是这个时期出生的,李渊一生共有二十二子,其子绝大部分都是被软禁于太极宫后出生的,滕王排名最末,虽也被封了王,但地位可想而知。   荒唐的出生背景,滕王一生都在努力挣扎摆脱。   然而面对正统天子时,他还是打从心底里感到自卑。   这种自卑的心理很容易延伸为顺从。   所以李治很含蓄的一句敲打,滕王立马改了口风。   尽管心里不愿意,可滕王对天子的顺从是发自骨子里,甚至几乎不需要思考,就自然而然脱口而出了。   殿内凝滞的空气,随着滕王的一句“误会”,骤然间春风化雪,云散天开了。   李钦载朝滕王友善地笑了笑,他当然也不是得势猖狂的人,李治暗戳戳帮了他一把,李钦载更是顺势让彼此都下台阶。   “殿下府邸被烧,是我的错。贵府的损失由我一力承担,明日便将奉上赔偿,还请殿下恕我冒犯。”   滕王满脸假笑,笑得腮帮子发酸。   “无妨无妨,呵呵,年少轻狂,难免孟浪,事情过去便算了。”   被李治敲打之后的滕王表现得既大度又乖巧。   明明是受害者,结果进宫告御状反而受到了二次伤害,滕王此刻尤为后悔。   早知如此,何必这么斯文来告状,他放火烧我府邸,我放火把英国公府也烧了,不就不拖不欠了吗?   就算李勣来理论,本王也占着理呢,怕他不成?   李钦载露出钦佩的神情:“殿下宽宏海量,胸襟博大,令人敬佩。”   滕王心情一缓,听到别人夸奖,下意识便待得意又矜持地捋须微笑,手刚抬起来,顿时回过神。   他烧了我的房子,还逼我签婚书,半条命都差点交代了,最后我被迫不得不原谅他……所以,本王究竟得意个啥?   于是滕王突然坐直了身子,想露出一个冷笑的表情,然而又猛地想起李治刚刚的敲打,冷笑的表情顿时化作真诚的笑容,两种表情转换得很生硬,以至于脸上的肌肉呈现一种扭曲的怪异模样。   李治和李钦载一眨不眨地盯着滕王的脸,见滕王这副又像哭又像笑的模样,二人满脸不解。   滕王这副怪异的表情,到底是想哭还是想笑?   有李治帮忙,李钦载当然趁热打铁,试探着道:“至于那份婚书……”   滕王的表情顿时一怔,随即尖声道:“婚书不作数!它是被武敏之这狗贼逼迫签下的,你想都别想!”   李钦载无辜地道:“我也没说啥呀……”   滕王这时变得无比坚定,面朝李治长揖一礼,沉声道:“陛下,恕臣失仪,我女金乡县主绝不嫁有妇之夫,陛下纵治臣的罪,臣意亦不可易也!”   李治有点尴尬地看了李钦载一眼,表情讪讪地道:“朕也没说啥呀……咳,朕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对吧?”   李钦载点头,正色道:“正是。”   一旁的武敏之不高兴了,婚书是自己拼了命发了疯换来的劳动成果啊,咋一句话就不作数了?   “滕王殿下,不管婚书是怎么来的,它毕竟是殿下亲手签下的,咋能不作数呢?”   武敏之不开口还没什么,一张嘴便勾起了滕王惨痛的回忆,滕王闻言顿时暴跳起来:“你,你你这狗贼,你还好意思说话?本王差点被你害死,你以性命相挟,逼本王签下这婚书,此仇此恨,本王必将讨还!”   面对滕王的暴怒,武敏之毫不在意。   他连武后都不怕,还怕滕王这个卑微的藩王?   于是武敏之撇了撇嘴,道:“殿下反悔便罢了,你可以不作数,但婚书签了就是签了,事情传出去,别人可不管它是怎么签的,签了婚书又不认账,天下悠悠众口,殿下堵得住么?”   此话一出,殿内顿时一片寂静。   李钦载乖巧地闭嘴,李治左看看,右看看,也识趣地闭嘴,武后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也不知是针对谁。   滕王脸孔却迅速涨红,然后渐渐变白,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惧。   武敏之的话不好听,可它是事实。   婚书已签,传出去让天下人知道,滕王若然反悔,不仅自己的名声坏了,连金乡县主的名声也受了牵连,那时于家还愿意与滕王结亲么?   诚如武敏之所言,婚书签了就是签了,天下人谁会在乎签下婚书的过程,别人听到的看到的,是滕王出尔反尔悔婚。   沉默的李钦载也想通了这一点,不由向武敏之投去诧异的一瞥。   原以为这货逼滕王签婚书是他发疯,失去理智所为,毕竟飙车飙嗨了,做出任何事都能理解。   没想到武敏之逼滕王签婚书居然还有这么一个圈套。   签下婚书,造成既定事实,蛮横地抢过整件事的主动权,不管婚书是什么来路,不管金乡要嫁的人是不是有妇之夫,总之,它签了,那就是事实。   在这个注重契约的年代,它将个人和家庭的信誉,名声,品德,性情等等,牢牢地捆绑在一块儿,无法割裂,一损俱损。   婚书便是白纸黑字的契约。   看着滕王愤怒又挣扎的模样,李钦载的眉头却皱得越来越紧。   他喜欢金乡县主,他渴望与她终成眷属。   此时此刻,希望已在眼前,只要自己再加一把火,李治再从旁递几句威压的话,滕王有很大的可能不得不屈服。   可是,这样的成功,真是李钦载所希望的么?   用一纸婚书要挟金乡的父亲,跟逼迫杨白劳卖女儿的黄世仁有啥区别?   今日若滕王被迫答应了,此事将成为他和金乡一辈子都无法释怀的心魔。   “婚书,不作数。”李钦载突然开口道。   众人一愣,惊讶地看着他。   李钦载语气越来越坚定,再次重复道:“婚书,不作数。”   说完从怀里掏出那份婚书,刺啦一声,撕掉了。 第七百七十八章 时势强人意   做人要有底线,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是权势滔天还是落魄窘迫,都要有底线。   失去底线的人,像挣脱了牢笼的猛兽,它得到了自由,但会给别人带来灾难,而自由的猛兽,最终也会被彻底毁灭。   李钦载喜欢金乡,也下定决心将她娶回家。   但他无法说服自己用一纸婚书逼迫滕王妥协。   站在滕王的立场上,他只是一位用尽全力保护自己女儿的父亲。   李钦载不想看到滕王被权势压得抬不起头,无论滕王最终选择妥协,还是以死相抗,都是李钦载不愿见到的。   无论是悲愤地妥协,还是奋起抗争,都是对人性最大的讽刺。   李钦载也是一位父亲,一个成为父亲的人,做人做事总会比年轻时更多了几分仁慈。   不是妇人之仁,而是敬畏天道,敬畏因果。   他害怕自己曾经做过的恶,将来会报应到自己孩子的身上。   每一个疼爱孩子的父亲,内心里多少都有几分这样的敬畏。   “婚书当然不能作数,本是敏之贤弟的一个玩笑,这个玩笑开得有点过了。”李钦载望着滕王微笑道。   大殿的地上,那份婚书被撕成了碎片,静静地摊落一地。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包括滕王在内,每个人的眼神都充满了不可置信。   李治都已有了玉成李钦载和金乡县主的心思,他正在想借口,如何让这份婚书从恶作剧性质变得正式又合理。   县主嫁有妇之夫,说出去当然不好听,但李治个人的私生活本就乱得不行,旁边坐着的皇后还是他从亲爹那里撬来的墙角,在男女之事方面,李治放得很开,也没觉得有妇之夫娶县主有什么大不了的。   像李钦载这样有本事的国之重器,多娶几个婆娘怎么了?按照李治朴素的逻辑,人才就应该多娶婆娘,多娶身份高贵的婆娘。   将来开枝散叶,生下无数个像李钦载这样天才的后代,对大唐社稷来说当然是好事。   可是李治没想到,李钦载居然毫不犹豫便将婚书撕了。   这等于是将自己的主动权放弃了,没了婚书,滕王凭什么妥协?   武敏之忍不住喝道:“景初兄,你是不是傻?我好不容易……”   李钦载朝武敏之冷冷一瞥,道:“将来你若是有了女儿,被权贵人物看上了,不怕别人也这样对你吗?”   武敏之一愣,接着冷笑:“哪个权贵人物敢打我女儿的主意?”   李钦载也冷笑:“权势如高山,山外更有山,你便如此笃定你的权势永远不坠,永远压别人一头?”   “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但我,是孩子的父亲,我夫人还怀着身孕,我害怕报应,不敢做恶,没错,就是这么怂。”   静坐一旁的武后眼中闪过异色,尽管如今她与李钦载已成了仇人,可她还是忍不住朝他多看了两眼。   李治却一拍大腿大笑道:“好!景初行得正,站得直,堂堂正正顶天立地,大丈夫当如是也!”   殿内唯有滕王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说不清此刻自己心中是什么感觉,有释然,也有感激,还有淡淡的怨恨。   “你,你放弃娶我女儿了,是吗?”滕王满怀希望地问道。   李钦载摇头:“当然不,我还是要娶她的。”   滕王一怔,道:“可你撕了婚书,不就是……”   “撕了婚书跟娶你女儿有关系吗?”李钦载微笑道:“我只是不喜欢用这种方式逼你而已,但你的女儿,我还是要娶的。”   滕王又呆怔片刻,怒道:“本王不答应!”   “老丈人,认命吧,不要挣扎了……”李钦载情真意切地道。   滕王再次暴跳起来:“谁是你老丈人?不要乱叫,本王不承认!”   李治又咳了两声,滕王立马低眉顺目乖巧状。   君臣又闲聊了片刻,然后各自散去。   滕王进宫告状,事情解决了,但没完全解决。   火烧王府的事,李钦载甘愿赔偿,但在娶金乡县主的事情上,双方仍然不肯退让。   没关系,来日方长。   武敏之跟在李钦载身后正要走出大殿,却被武后叫住了。   武后冷着脸让武敏之留下,李钦载转身看了看武后,微笑行礼,退出了大殿。   滕王走出太极宫,刚准备登上马车,动作突然一滞,沉吟半晌,叫来了一名随从,让随从去一趟宗正寺,将状告李钦载和武敏之的状纸撤了。   今日宫中滕王看清了很多事实,其中李治对李钦载的态度尤令滕王感到震撼。   滕王虽是不求上进吃喝玩乐俱全的老纨绔,可他终究是出身皇室的成年人,最基本的政治眼光还是比较敏锐的。   他已看出来了,李治对李钦载很偏袒,若非李钦载有妇之夫的身份,估计李治早就下旨赐婚了,哪里还需要他同不同意。   同时,滕王对李钦载的敌视态度,也令李治有些不满,所以李治今日才会含蓄地敲打他。   于是滕王出宫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撤销宗正寺的状纸。   朝堂凶险,滕王没有李钦载那样逆天的本事,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他不想引起李治的不满。   女儿是他的底线,他可以无所畏惧地抗争,但别的事情就无所谓了。   状纸递进宗正寺,宗正寺真会办李钦载吗?   呵,李治一个眼神扔过去,宗正寺屁都不敢放。   就算宗正寺办了,又如何?烧了王府几间房子而已,顶多罚俸半年,这种惩罚给李钦载挠痒都不够。   所以,状告李钦载有什么用?还不如主动撤了状纸,给天子留个好印象。   太极宫。   武敏之百无聊赖地站在殿外等候,李治和武后却在殿内商议。   “景初也真是的,怎么就偏偏看上金乡县主了,宗亲之女,总不能嫁给人家做妾吧?”李治无奈地笑道。   武后表情有些清冷,迟疑半晌,还是轻声道:“陛下不如帮帮李景初吧。”   李治惊异地看着她:“你竟也愿意玉成此事?”   武后幽幽叹息,她当然不愿玉成,封禅之争李钦载坏了她的好事,她已将李钦载当作仇人了。   气量再大的女人,也不可能心甘情愿成全仇人的心愿吧?   可是,不成全不行,时也,势也。 第七百七十九章 舆论沸腾   个人的力量是很难与时势抗衡的,权至皇后也不例外。   李钦载喜欢什么人,想娶多少婆娘,跟武后半点关系都没有,在李钦载遇到阻碍,无法心想事成时,武后只会喜闻乐见,不落井下石已经是她最大的善良了。   可是,武后为何突然提出成全李钦载和金乡?   因为时势。   皇后与帝王一样,看待任何事物都要站在战略的高度,全盘地俯瞰。   哪怕是这种男女之间的小情小爱,皇后也要一眼看穿事物的本质,将它升华到政治的高度。   大人物通常都会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说不清是优点还是毛病。   武后不得不成全李钦载的心思,其实跟封禅泰山的性质差不多。   武后当初如此迫切地希望李治封禅,主要是为了给自己这个皇后的身份正名,以陪同天子封禅的形式,让天下人对她的非议闭嘴。   因为武后这个皇后位置,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准确的说,它是皇权与世家门阀激烈斗争的结果。   当初的王皇后,她是太原王氏与皇家联姻的正宫,婚事是李世民亲自定下的,皇后之位是朝臣和天下士子百姓共同见证的,无论身份地位还是名分,王皇后都是理所当然的正配之选。   后来皇权与世家门阀的斗争渐渐激烈,后宫也卷入了其中,王皇后是失败者,也是被牺牲的一颗棋子。   然而,就算她是失败者,在名分方面,天下人至今都觉得武后不如她。   最让天下人诟病的,是武后曾经的身份。   她曾是李世民身边的才人。   从伦理上说,她算是李治的长辈,勉强也算后娘。   刺激吗?   或许李治觉得刺激,但天下人却口诛笔伐,一个女人服侍了爹,转身又服侍儿子,这算什么?礼乐崩坏啊。   这些年武后不知听了多少恶毒的流言蜚语,所以她迫切需要正名,迫切需要巩固皇后的位置。   封禅泰山被李钦载搅黄了,但李钦载和金乡县主的情事,对她来说有利无弊。   大唐需要什么?是包容万象,是无所不容,从天家到宗亲再到权贵,大家都放开点,不要那么拘束,都浪起来。   有妇之夫能娶宗亲之女为妾,天子为何不能娶后娘?我们都是真爱啊,拆散会被天打雷劈的。   在武后心中,两者已经划上了等号。   李钦载面对的现在,就是她当年的曾经。   别人乱了礼法,打破了规则,武后当然喜闻乐见,如此就显得她和李治的乱,没那么突出了。   如果再多几桩乱礼法的事,天下人越看越麻木,谁还会在乎天子娶了什么人?   天家事,宗亲事,世人无需指指点点,与尔等无关。   所以,尽管武后如今视李钦载为仇人,但这件事上,武后的利益和李钦载是一致的,她必须支持。   一码归一码,仇人归仇人,但利益一致时,暂时合作一把也不是不行。   都是成年人,私人恩怨和利益都分得清楚,利益在前,私人恩怨可以先放到一边,以后再过招便是。   李治不知武后这般玲珑的心思,以为她已跟李钦载和解了,对李治来说,当然也不算坏事。   “景初连婚书都撕了,朕如何帮他?”李治无奈地笑道。   武后眨了眨眼:“陛下是天子,天子若要成全臣子的婚事,有何难处?”   “朕总不能直接赐婚吧?此事终归不合礼法,直接赐婚,朝堂和天下将会骂声四起,对朕,对景初都非好事。”   武后想了想,道:“李景初不愿用强,滕王又不答应,能改变此事结果的,只有两个人……”   “谁?”   “一个是金乡县主本人,还有一个,是正打算与滕王结亲的于家……”   李治一怔:“于家?”   武后轻笑道:“李景初的心上人,可不能真让于家捡了便宜,陛下给于家使个眼色,想必于家会明白的。”   李治喃喃道:“使个眼色……”   随即李治仿佛明白了什么,问道:“与金乡县主成亲的,是于素的哪个儿子?”   武后似乎早已打听清楚了,立即答道:“名叫于隐,是于素的独子,官封嘉州司仓参军。”   李治若有所思:“司仓参军啊……”   武后又轻笑道:“听说于家为了提亲,人已来了长安,正在馆驿等问名之后回去准备聘礼呢,陛下可要快些决断了。”   ……   王府的一把大火过后,长安城有了许多议论。   议论的不仅是滕王府的大火,而是大火背后的内幕。   世上没有瞒得住人的秘密,滕王府究竟为何突然走了水,所谓的内幕消息很快便传了出去,然后,满城皆知。   奇怪的是,内幕消息居然还很准确。   英国公之孙欲娶滕王之女,刺激吗?   不够刺激。   那么,英国公之孙本是有妇之夫,却还想娶滕王之女,刺激吗?   有点刺激了。   那么,英国公之孙为了逼滕王答应嫁女做妾,不惜纵火烧滕王府,事情还闹上了太极宫,够刺激了吧?   确实刺激了。   风平浪静的城池里,舆论被点燃往往只需要几个时辰。   议论这些八卦闲事的,通常是一些市井草民,简称“好事者”。   可在这个信息并不通畅的年代,传播消息最快的途径,就是这些好事者。   而且世人对权贵事,风流事尤为独钟,这方面的事情往往传播得更快。   很不幸,李钦载都占全了。   消息传播的速度比滕王府着火还快,快得有些不正常。   酒肆,酒楼,各种场所里,人们绘声绘色地述说滕王府走水的壮观景象,以及渭南县侯李钦载艳福无边的风流韵事。   人群里不仅有市井百姓,也有时刻隐没民间,体察民情的监察御史。   御史们比寻常百姓更八卦,因为这是他们的工作。他们的耳朵支得老高,市井坊间关于李钦载和金乡县主的每一句八卦传闻,都被他们默默记下。   同样在长安市井坊间聆听八卦传闻的,还有一位重要人物。   于隐,嘉州司仓参军,从嘉州来长安城已有半月,为的是向滕王府提亲,一切进行得很顺利,过几日便打算回嘉州了。   平地一声炸雷,渭南县侯李钦载和金乡县主的韵事,今日此刻传入了于隐的耳中。   于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里燃起熊熊怒火。 第七百八十章 暗揣天意   于家是河洛氏族,早在隋朝时便是赫赫有名的大族。   于隐的父亲于素,曾是太子舍人,李治登基后,于素因年迈而告老,他的儿子于隐则任嘉州司仓参军。   于素告老后,离开长安回到故土,于家也就渐渐远离了权力中枢,不过于家终究是世家大族,族人官职看似低微,但在朝堂上还是颇有几分势力的。   以滕王选婿的眼光,区区一个司仓参军,六品的官儿,当然入不了他的眼,之所以愿意联姻,是因为看中了于家的世家大族地位。   举世之内,但凡朝中新贵,都愿意与老牌的世家门阀联姻,已蔚然成风,程咬金也好,苏定方也好,包括李钦载在内,都娶了世家女。   正因于家的世家地位,于家才有希望与藩王之女成亲。   而就在于家与滕王即将走完六礼流程,准备正式下聘礼时,长安传出来的风声让于隐坐不住了。   婆娘还没娶到手,结果却跟别的野男人传了绯闻,就算是个普通百姓都受不了这般屈辱,更何况是世家子的于隐。   听到市井坊间的传闻后,于隐脸都气绿了,咬着牙不吭声,直到回到馆驿的厢房内,才暴怒起来,一阵噼里啪啦摔了无数东西。   “欺人太甚!”于隐喉头蠕动,声音嘶哑,像一头被逼急了的困兽。   是可忍孰不可忍,随着流言在长安城无限扩散,越传越难听,最后甚至连李钦载和金乡私下幽会的传言都被说得绘声绘色。于隐作为一个男人的脸面全丢光了,不仅如此,于家的脸面也丢光了。   人没过门就被戴了一顶绿帽子,若是成了亲,日子怎么过?   厢房的门被敲响,于隐坐在房里没吱声,脸色铁青地瞪着满地被摔的碎片。   屋外的人敲了一阵后,索性推开门进来。   来人名叫韩遂,是个落魄书生,拜入于家门下后暂时成为于家的幕宾,等待有朝一日被于家荐举入仕。   韩遂是陪同于隐来长安提亲的,于家对这次的联姻很重视,河洛氏族与皇室宗亲的联姻,对于家的发展当然大有好处,必须重视起来。   本来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问名的流程走完后,于隐和韩遂都打算离开长安,等夏末之时再正式迎娶金乡县主。   谁知长安城莫名爆出了金乡县主和李钦载的绯闻,于隐气愤难抑,韩遂的心情当然也好不了。   屋子里黑漆漆的,见于隐像地藏菩萨似的独自坐在黑暗中,神情淡漠地盯着他,韩遂不由吓了一跳,然后小心走近。   “少郎君莫气,传闻有真有假,待咱们分辨清楚后再做决定不迟。”韩遂低声劝道。   于隐冷冷道:“滕王府的那把火是真的吧?滕王进宫告状是真的吧?当初李钦载陷厌胜案时,金乡县主请大儒牛方智营救是真的吧?”   “现在你告诉我,传闻哪句是假的?”于隐眼眸通红地瞪着韩遂道。   韩遂被噎住了,随即叹了口气,道:“少郎君的意思,是要退婚么?滕王终究是宗亲皇叔,于家若主动提出退婚,天家颜面受损,怕是会得罪天子。”   于隐怒道:“不守妇德,未出阁便与人行苟且之事,莫非我还要把她娶进门羞辱自己不成?”   韩遂眉目不动地道:“可是,于家需要这桩联姻。”   一句话,堵死了于隐所有正当的理由和愤怒。   高门大户的悲哀,娶什么人不重要,娶的人是什么德行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两家的联姻。   于隐出身世家,当然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韩遂见他久久不语,不由笑了:“该娶还得娶,娶回家不妨将她高高供着,少郎君在外面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情当是去道观请了一尊老君像,每日香火不断也就是了,日子照样过下去。”   良久,于隐咬牙点头:“没错,该娶还得娶,长安城那些流言,我就当没听到。”   二人正说着,突然听到屋外有人大声叫于隐的名字。   于隐一愣,起身出门,却见一名神情倨傲的宦官,双手高捧着一卷黄绢,正不咸不淡地看着他。   “嘉州司仓参军于隐接旨。”宦官尖声喝道。   于隐和韩遂心中震惊,但还是二话不说面朝太极宫方向跪下。   宦官展开圣旨,抑扬顿挫地宣念起来。   前面一通诘屈聱牙难懂的开场白之后,宦官话锋一转,终于说到了正题。   “……着免于隐嘉州司仓参军之职,改任蜀州刺史府主簿,即日离京上任,钦哉。”   说完宦官将圣旨一收,双手递到于隐手里,朝于隐笑了笑,转身离去。   馆驿的院子里,于隐和韩遂半晌没回过神来,神情呆滞地互视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惊愕和茫然。   良久,韩遂将于隐扶了起来,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少郎君,事有变故,快遣人回于家报信。”   于隐语声发颤,道:“天子……为何突然给我下这道旨意?我一个六品参军,天子竟直接越过吏部,将我调任蜀州,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韩遂神情凝重,沉思半晌,方才叹道:“不知少郎君注意到没有,天子将您改任蜀州刺史府主簿,主簿不过是八品官,您原来可是六品参军,天子这是……将您贬职了啊。”   于隐浑身一颤,道:“对,所以到底是为何?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天子为何将我贬官?”   韩遂摇头道:“无缘无故贬官,本就不同寻常,少郎君留意到圣旨的最后一句话吗?‘即日离京上任’,天子要您马上离开长安。”   “宣旨的宦官既然能找到馆驿里来,说明天子是知道您在长安城里的,更准确的说,天子知道您是来向滕王提亲的,提亲还没完便将您贬官,催促您离京,这里面的意思难道少郎君还没想明白么?”   于隐想了想,震惊地道:“天子他,他难道……”   韩遂沉默半晌,轻声道:“若在下猜测没错,天子……恐不愿见于家与滕王联姻。” 第七百八十一章 谋划   天子的这道旨意,对于隐来说可谓是晴天霹雳。   他想不通天子为何无缘无故干涉臣子的婚事,你那么闲多批阅几份奏疏好不好?   干涉婚事也就罢了,你特么莫名其妙把我官职贬了是几个意思?   “韩先生是不是多虑了?天子应该不会干这种事吧?”于隐到此刻还不敢相信。   韩遂叹了口气,道:“真不是在下多虑,少郎君不妨把圣旨再仔细看两遍,就会懂了。”   于隐不甘心地道:“我父亲曾是太子舍人,天子潜邸之时有拥戴从龙之功,他怎会对从龙旧臣如此无情?”   韩遂摇头道:“天子本是嫡子出身,被先帝册立太子之时,魏王李泰已失势,天子并无夺嫡之忧,当年的从龙旧臣多矣,若咱们于家如今做了什么让天子不舒服的事,他怎会顾及当年的情分?”   于隐愕然道:“我与滕王之女成亲,令天子不舒服了?为何?”   韩遂目光闪动,沉吟半晌,轻声道:“在下听说,天子尤为器重李钦载,二人明为君臣,私下里实为兄弟一般,这道圣旨,怕是天子为李钦载撑腰,想废了这桩婚事……”   “可李钦载已是有妇之夫,金乡县主怎么可能……”   韩遂冷笑道:“大唐国都里,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有可能,若有天子撑腰,县主嫁有妇之夫算什么?当今皇后是什么来历,她是如何册立的,少郎君莫非不知?”   “少郎君若有暇去长安市井里闲逛几日,便会听到许多关于天家和权贵的传闻,那些传闻简直……呵,咱们小地方来的人足以大开眼界。”   于隐脸色阴沉地道:“韩先生,天子已下旨,咱们怎么办?”   韩遂叹息道:“还能怎么办?马上收拾行李,明日离京赴任蜀州,不然呢?你敢抗旨不遵么?”   于隐不出声了,他没那胆子,于家上下都没那胆子。   “与金乡县主结亲的事……”于隐不甘心地道。   韩遂沉吟了一下,道:“稍停在下亲自赴滕王府一行,问问滕王殿下的意思,少郎君安候。”   于隐沉着脸点头,道:“有劳韩先生奔波了,我去长安西市转转,散散心。”   韩遂担心地道:“少郎君,国都内藏龙卧虎,少郎君可莫惹事。”   “不会惹事的。”   ……   英国公府。   偏院的花厅里,李钦载正与薛讷高歧等人聚会饮宴。   心情有点烦躁,他和金乡县主的事经历了风波之后,却莫名僵持住了,没有任何进展。   李钦载不愿用手段逼迫滕王,又无法坐视金乡许给别人,进退维谷的境况让他的心情很不爽,于是回到国公府就叫来了狐朋狗友饮酒散心。   “景初兄,长安城都传遍了,”薛讷朝他拱了拱手,笑道:“不得不说,景初兄的本事实在让愚弟肃然起敬,居然跟金乡县主……”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总觉得你这话不太像夸我的意思……”   薛讷正色道:“愚弟绝无嘲讽景初兄的意思,大丈夫生于斯世,自当……嗯,那啥,多找几个婆娘算啥,愚弟生平睡过的婆娘……”   话没说完,却被高歧冷冷地打断了:“你睡过县主吗?没睡过就闭嘴,莫拿那些风尘烟花女子凑数。”   薛讷一滞,接着暴跳起来:“姓高的……”   话没说完,又被李钦载眼疾手快死死摁住:“今日饮酒,主角是我,你们安静陪我便是,不要抢戏。”   薛讷的怒火被迅速镇压,很快又嘻嘻笑道:“景初兄与金乡县主的韵事已传遍长安,有何不高兴的?愚弟若是你,现在就大摇大摆上街,接受长安百姓的羡慕目光,多得意。”   李钦载冷冷道:“滕王要将金乡嫁给于家,你觉得我该高兴?”   薛讷一呆,然后惊愕道:“咋回事?愚弟没听说啊。”   高歧在一旁低声道:“我倒是听父亲说过,滕王和河洛氏族于家正在商议结亲,据说已换了生辰帖了……”   薛讷不解地道:“连你都听说了,我为何毫无察觉?”   高歧缓缓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家是国公,你家只是县男,差着好几阶呢,消息当然传不到低级的薛家……”   这次没等薛讷暴跳,李钦载反手就给了高歧一记大逼兜:“嘴那么毒,被鹤顶红喂大的?”   高歧被抽得不吱声了,薛讷大为解气,顿时眉开眼笑。   随即薛讷收敛了笑容,道:“这个河洛于家……又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货色?”   李钦载沉声道:“他父亲于素,曾是太子舍人,后来告老致仕,其子于隐正在长安向滕王府提亲……”   薛讷睁大了眼睛:“也就是说,跟金乡县主成亲的那货如今正在长安?”   李钦载沉闷地点头。   薛讷眼中冒出杀意:“呵,敢在老虎嘴边抢食,还敢独闯龙潭虎穴,有种!景初兄安坐,愚弟这就去帮你办了他!于家嫡子莫名失踪,金乡县主还能嫁给谁去?”   说完薛讷刚起身,又被李钦载摁了回去。   李钦载满脸疲惫叹道:“我最近的麻烦够多了,你不要再惹祸,长安城流言四起,朝中御史恐怕早已盯上我了。”   相比薛讷的冲动,高歧无疑冷静了许多,闻言缓缓道:“景初兄,于家之子既然在长安,我们纵是不打不杀,但也要让他知难而退……”   李钦载看了他一眼,道:“你有什么主意?”   高歧笑道:“景初兄若相信愚弟,此事交给我来办,保证让于家之子受点惊吓,果断与滕王府退婚……”   李钦载很不给面子地道:“然后再给他一个装逼的机会,临走前说一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高歧失笑道:“景初兄多虑了,于家不过是落魄的河洛氏族,你我两家皆是国公背景,他想要娶金乡县主,怕是没那么容易……”   旁边的薛讷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高歧很给面子地补充道:“……还有一个县男。”   薛讷怒哼:“回头我就跟爹说,让他争点气,早日混上国公!”   高歧没理他,径自道:“我和薛讷出面,会一会于家的那位,保证不对他动手,不会让景初兄身陷非议之中,兵不血刃地解决这货,让他自己滚出长安城。”   李钦载揉了揉脸,喃喃道:“这浓浓的阴谋味道,这一张张奸诈的嘴脸,我总感觉自己越来越像反派了……” 第七百八十二章 践行恭送   有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就是,长安城的权贵圈子真的是权与势交织起来的一张网。   每个人都是这张网上的一根线,所有的线交织起来,这张网便形成了密不透风的一块利益链。   在这其中,各家权贵的子弟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外地的权贵来到长安城,不太容易融入进这个圈子,而这个圈子里的纨绔子弟们若想干出什么成就比较困难,毕竟是养尊处优长大的一代人。   但这群人如果要搅黄某件事,找某个人的麻烦,出手就能彻底拿捏了。   他们是京城所有乌烟瘴气的源头,是京城治安问题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说的就是这群人。   薛讷和高歧便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俩货至今没混到一官半职,高歧认识李钦载以后,也算是洗心革面在家读书,薛讷则成了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可他们的能量却比以往大了许多。   于家最大的不幸就是,在没打听清楚滕王闺女的底细前,贸然让于隐来长安城提亲。   长安城当然是李治的,但长安城的另一个圈子里,李钦载绝对有资格占据半壁江山。   ……   长安西市的一座酒楼里,于隐独自坐在靠窗的一方矮桌前自斟自饮。   窗外楼下,便是来往不绝的大街,街的对面是延寿坊。   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都里,这片市场人潮汹涌,各自为自己的前程奔波着。   于隐在喝闷酒,李治今日传来的旨意令他此刻都有些心神不宁。   韩遂猜测天子不愿见到于家和滕王府结亲,不过猜测归猜测,于隐此刻仍怀着侥幸的心思。   万一韩遂猜错了呢?   于隐不愿放弃这桩婚事,哪怕金乡县主跟李钦载的绯闻传得满城皆知,他也不愿放弃。   家族联姻的利益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于隐亲眼见过金乡县主的画像。   画像是滕王交给于家的,画像上的女子绝色倾城,温婉柔美,五官都恰好长在于隐的审美点上。   本来联姻提亲于隐是不必亲自来长安的,严格说来于礼不合。   但于隐自从见过金乡县主的画像后,便辗转难寐,相思成疾。   没有一见钟情那么浪漫纯情,男人见到任何一个绝色倾城的女人,不管这女人什么性格,什么品行,他都会动心,都会犯相思。   说白了,于隐对金乡县主就是见色起意。   眼看要到手的绝色美人,如今却骤然多了一堆不确定因素,偏偏还是来自天子的压力,于隐很不甘心。   闷酒喝了一盏又一盏,于隐的双目已有些泛红,神情却愈发寥落。   正在闷头饮酒的他,却不曾注意到,酒楼的酒客们不知何时悄悄被店伙计劝走,楼上仅只剩于隐一人独饮。   楼梯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群衣着光鲜的年轻人走了上来,随意一瞥便看到了于隐。   这群年轻人大约十余人,为首的正是高歧和薛讷。   认出于隐后,薛讷当先走过去,大马金刀坐在于隐面前,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于隐。   于隐已有了几分醉意,但神智还是很清醒的,见这群人衣着华贵,气质不凡,于隐心中一沉,想起了韩遂的叮嘱,于是客气地拱手:“不知诸位是……”   薛讷朝他笑了笑:“我叫薛讷,河东县男薛仁贵是我的父亲。”   旁边的高歧也笑道:“我叫高歧,申国公高士廉是我祖父。”   后面还有人自我介绍。   “我叫苏庆节,邢国公苏定方是我爹。”   “我叫程伯献,卢国公程知节之孙。”   “我叫屈突仲翔,蒋国公之孙。”   “刘奇,渝国公之孙。”   “……”   听着这群人一个个自我介绍,于隐眼皮直跳,心跳也加快了许多。   长安城最顶层的那群纨绔子弟,今日都来齐了,他们莫名其妙找到自己,是要干啥?   于隐开启回忆模式,玩命地在记忆中搜寻,试图反省自己在长安的这些日子有没有招惹过他们。   薛讷见于隐脸色不对,于是笑道:“不必想了,你没招惹我们,如果招惹了,现在可就没那么客气了。”   于隐拱手陪笑:“在下……曾经的太子舍人于素之子,不知各位有何贵干?”   薛讷笑道:“我知道你是于素的儿子,今日就是冲你来的。”   于隐愈发谨慎地道:“不知薛兄有何见教?”   薛讷眨眨眼:“你来长安几日了?”   于隐想了想,道:“大约半月余了。”   薛讷叹了口气,自顾从矮桌上取过一只干净的酒盏,斟满后端杯朝于隐一敬:“来得匆忙,走也走得匆忙,可惜未能长留,恨未识荆,可惜可惜,于兄,来,饮胜。”   于隐稀里糊涂跟薛讷对饮了一盏,酒刚入腹,于隐这才反应过来。   “呃,薛兄说我走得匆忙是啥意思?在下还没打算走呀。”   薛讷笑了:“不,你想走。”   “今日我等便是来为于兄践行的,长安城有头有脸的兄弟好友皆在,于兄离开长安也算风风光光了,若于兄觉得场面还不够宏大,我可以再叫些人来,保证于兄走得既有排面又安详。”   于隐惊愕半晌,道:“你们这是……要逼我离开长安?”   “‘逼’这个字眼不好听,我等是‘恭送’于兄离开长安,于兄有何未了之事,尽可托付我等,我们帮你利索办了,谁叫于兄走得匆忙呢。”   于隐脸色有些难看了:“诸位是打算仗势欺人么?”   一旁的高歧摇头道:“于兄此言差矣,从我等上楼见面到此刻,对于兄都是以礼相待,以礼恭送,何来‘仗势’之说?”   于隐沉下脸道:“我若不走呢?”   薛讷又笑了:“你当然可以不走,长安闹市之中,我们打不得你,更杀不得你,你若不走,我们能拿你怎样?”   高歧冷着脸道:“但于兄还请考虑一下后果,河洛于氏偌大的家业得来不易,莫因一桩小事而家业尽毁。”   于隐身躯一颤,忍着愤怒沉声道:“诸位,逼我离开总要有个原因吧?我自问与诸位素不相识,从未与诸位结过仇怨,何故咄咄逼人?”   薛讷站起身,叹了口气,道:“于兄,世上的仇怨很多都是莫名其妙的,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劝于兄还是尽早离开吧。”   “于兄,我等先告辞了,两个时辰后,长安安化门外折柳亭,我等恭送于兄离开。” 第七百八十三章 心生退意   风度翩翩,有礼有节,但言语中却是刀光剑影,杀意森森。   长安的纨绔们也在成长,他们再也不是当年那群打打杀杀,一言不合动辄亮拳头的铁憨憨了。   他们学会了用兵不血刃的方式达到自己的目的。   其中成长最快的便是薛讷。   这两年在外行商,薛讷赚得盆满钵满的同时,心性也成熟了许多。   今日便是他唱主角,用和煦温柔的方式,劝于隐离开长安城。   方式很有效果,于隐果然被震慑住了。   面对一群大唐顶尖的纨绔子弟,光是气势上已将于隐压得喘不过气来,每个人的身后都代表这个庞大的家族势力,每一股势力都有能力搅动朝堂风云。   这样一股势力合起来用在于隐身上,于隐哪里抵抗得了?   自从于素告老后,整个于家都在走下坡路,所以才迫切需要与滕王联姻,今日这么一大股势力合起来针对于隐,于隐真有些扛不住。   “诸位皆是名臣勋贵之后,我于家也曾是天子从龙旧臣,彼此无怨无仇,何故苦苦相逼?凡事总要讲个道理吧?”于隐无奈地道。   薛讷笑着点头:“好,讲道理。”   说着薛讷盯着于隐的眼睛,缓缓道:“听说于家欲与滕王联姻?”   于隐浑身一震,他终于明白这群人逼他离开长安的原因了。   “你们是李钦载叫来的?”于隐脱口道。   薛讷笑了笑,道:“不知者不罪,我不怪你,但今日此刻,你既然知道了,若仍执迷不悟,那可真就是结仇了。”   “听闻于家三世显赫,锦绣文章誉满天下,当知君子之德,君子之忌。”   “君子不夺人所爱,金乡县主与李景初早已两情相悦,互许终生,于兄何苦横插一手,惹得三家不快。”   “与滕王府联姻,对于家固然有好处,但好处之外,也有弊端。若因你之故,拆散了景初兄和金乡县主这对有情人,以后于家在长安朝堂上更加寸步难行,靠着攀附滕王,你于家果真能腾达吗?”   薛讷盯着于隐的眼睛,温和地笑道:“在下言尽于此,于兄请多思量。”   “还是那句话,两个时辰后,我等在安化门外折柳亭恭送于兄离京,于兄莫让我们失望。”   一众纨绔轻飘飘地走了,来去皆是温文尔雅,连一句重话都没说。   可于隐却独坐原地,脸色白得像灵堂里高挂的灯笼。   说是仗势欺人也罢,说是警告也罢,今日这群人的目的已达到了。   于隐此刻已有了退意。   若只面对李钦载这一个情敌,于隐完全不惧,毕竟他与金乡眼看就有名正言顺的夫妻名分了,成亲之后,李钦载还能拿他如何?   可于隐没想到,他将要面对的是整个长安城的权贵子弟。   如此庞大的势力,说实话,于隐惹不起,整个于家都惹不起。   若执意迎娶金乡县主,等待于家的恐怕不是什么满堂大喜,而是提前准备后事,于隐自己也是世家出身的纨绔子弟,对这群权贵子弟的实力,他毫不怀疑。   这桩亲事发展到如今,已是祸非福,避之为上。   对金乡县主的美貌再是不舍,也该舍了。   深深叹了口气,于隐脸上的不甘已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心灰意冷。   长安城藏龙卧虎,果真不是他这种人能融入进来的。   酒楼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于隐抬眼,却见韩遂一脸凝重地走来。   “总算找到少郎君了,少郎君,听在下一句劝,咱们还是放弃这桩婚事吧……”韩遂叹息道。   于隐自嘲地一笑,道:“你又打听到什么了?”   “在下去了一趟滕王府,打探了一下滕王殿下的口风,看来天子有意偏袒李钦载,对于家和滕王府这桩结亲是真的不赞同,在下的猜测没错,天子有意阻拦此事。”   “少郎君,天意不可违,天威不可测,咱们还是遵旨而为,速速离开长安赴任,否则难保不会给于家招来灾祸。”   于隐的表情却毫无所动,似是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闻言只是怆然一笑:“离京吧,马上就走,回去请我爹写封信给滕王,联姻一事再也休提。”   起身拂了拂衣袖,于隐脚步一踉跄,似乎有些醉意了。   韩遂急忙扶住他。   于隐失落地道:“快点走,长安城外,还有人为我践行呢,哈哈!”   ……   滕王府。   后院的围墙内外搭起了两架梯子,墙内王府的丫鬟扶住梯子,神情紧张地四下张望。   墙外刘阿四等部曲也扶着梯子,李钦载和金乡县主各自站在梯子的一头,两人在墙头相逢。   “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支红杏出墙来……”李钦载诗意大发,伸手揉了揉金乡的发鬓,深情地道:“杏儿啊……”   金乡啪地打开了他的手,嗔道:“谁是杏儿?难听死了!真不愧是名满长安的纨绔子,偷鸡摸狗的事做得轻车熟路,围墙搭梯子的主意是你想出来的吗?”   李钦载正色道:“什么偷鸡摸狗,我不许你如此侮辱自己,你怎能是鸡呢……叫‘偷香窃玉’不更好听些吗?”   “反正是偷,都是鬼鬼祟祟的勾当,下次可别叫我了,被我父王发现,我还要不要做人了?”金乡站在梯子上也有点紧张,一边说话一边心虚地四下张望。   “你还是太单纯,偷的刺激只有过来人才懂,”李钦载眨了眨眼,随即问道:“你父王还是每日关着你吗?”   金乡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还好意思问,自从你放了那把火后,父王看我看得更紧了,现在谁叫他出门玩乐饮宴他都不去,也不知为何,他连马车都不敢坐了,提起‘马车’二字都打摆子,干呕……”   越说越气,金乡忍不住伸手狠狠掐了他一下,道:“我好好的父王,你都把他整得魔怔了!”   李钦载叹道:“马车和纵火两件事,真不是我……”   说到一半,李钦载还是决定不出卖武敏之,人家毕竟也是一片好心。   金乡幽幽地道:“刚才于家的一位幕宾来了,似乎在探听父王的口风,也不知是何事,听府里的丫鬟说,天子给于家下了旨,不知旨意是何内容,怕是跟联姻一事有关……”   李钦载一怔,李治给于家下旨,这事他还是刚听说,李治究竟是啥意思?莫名其妙给于家下旨,想必不会那么客气祝两家百年好合吧?   回头必须去打听一下圣旨的内容。   “李钦载,接下来怎么办呀,父王若还是执意要我嫁给于家,我……除了死,别无他法了。”   李钦载轻松地笑道:“放心,我会安排的,于家……不一定有胆子娶你。”   金乡一愣,道:“为何?你又做了什么?”   李钦载神秘地道:“容后再告诉你,我也在等消息。” 第七百八十四章 孽缘难断   墙头相会,卿卿我我,有了几分才子佳人的味道。   张生和崔莺莺大约便是如此了,浓情蜜意地干着偷偷摸摸的刺激事,难怪这样的情节古今中外的话本里是经典。   “你……快回去吧,若被父王发现,会饶不了你的。”金乡心虚地四下张望,神情特别紧张。   “急啥,你就这么想赶我走?”   金乡慌忙摇头:“不,我想多看看你,每天每时都能看到你……”   李钦载笑了:“放心,熬过这几日,约莫会有好消息,总之不会比现在更差。”   金乡忧虑地道:“你莫为了我又闯祸,你闯的祸够多了。”   “这叫什么话?我闯的祸都是有理有据有节,御史都没说啥,你操啥心。”   金乡红唇微微一抿,忍着笑低声道:“父王说,村里的狗见了你都躲着走,怕你抢它们的……屎,嘻嘻。”   李钦载的脸顿时黑了:“你父王在家吗?我想跟他聊聊人生,房子烧没了的那种惨淡人生。”   金乡白了他一眼,道:“你就会祸害我父王,跟他越处越僵,以后怎么办?”   李钦载眨眼:“相信我,只要你嫁给我,我与你父王的关系只会越来越好,简直蜜里调油。”   金乡抬眼注视着他,李钦载的眉眼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每一个毛细孔都化为一颗相思的红豆。   “我听府里的丫鬟说,你昨日在宫里当着天子和父王的面,把那份婚书撕了?”   李钦载点头:“撕了。”   金乡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为何?你不想要那份婚书吗?虽说父王是被逼而签的,可有了它,你便占住了主动,父王也会多了许多顾忌,你我的未来至少比现在更有曙光……”   李钦载笑了:“你希望我留着它?”   金乡眉目低垂,幽幽地道:“我……不知道。”   李钦载叹道:“那份婚书,得来不正,我若用它要挟你父王,你我一生都不会快活的,他终归是你的父亲,我怎能对他下此狠手?”   金乡的眼神更灼热了,轻笑道:“我知道的,你素来没个正经,又喜惹是生非,但你其实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大是大非的事情上,你从来没让人失望过。”   李钦载笑道:“以后没事多夸夸我,没准我一高兴,又给你干一件顶天立地的大事出来……不过婚书被我撕了,咱俩的事只能从头计议,时日还长,我们慢慢来。”   金乡点头,然后幽幽地叹道:“你我何时才能拨云见日?就算没有于家提亲这回事,父王也不会答应把我嫁给你的。”   “我若不是县主就好了,若只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子,兴许父王便不会那么执着于你有妇之夫的身份,平民女子能嫁入县侯家做妾,都算是高攀了呢。”   李钦载也叹了口气,道:“身份是出生就注定的,无法改变,我会另想办法,终归要说服你父王答应。”   金乡神情怔忪,突然兴奋起来:“你说,我若突然不是县主了,父王会不会痛快答应咱俩的事?”   李钦载不解道:“你明明是县主,怎么又突然不是了?”   金乡嘴唇微微抿起:“也许,发生了某件事后,我便突然不是了呢……”   李钦载上下打量她:“这语气……跟我惹祸之前是一样一样的,你可别乱来,若真惹出祸来,你父王舍不得抽你,我可下得了手,不信你问婕儿。”   金乡吃惊地道:“你对婕儿……你打过她?”   李钦载荡漾地笑了:“打过,不过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打,总之,打过之后大家身心都比较愉悦……”   ……   滕王坐在王府前堂,一手撑着额头叹气。   鼻子里还能隐隐闻到一股焦糊味儿,那是前日李钦载和武敏之造的孽,火虽被扑灭了,但空气里的焦糊味却依然经久不散,好好的王府搞得像火葬场的炉子。   闻到焦糊味,滕王心中便难忍怒火。   此时的王府马厩和后院仍是一片焦土,下人们还在收拾残垣,滕王抽空去后院看了一眼,见满目疮痍仿佛刚经历过战乱的样子,滕王不由悲从中来。   “不是说好了今日给本王送赔偿来的吗?这竖子又骗我!”滕王恨恨咬牙。   为了提防李钦载又使诡计,滕王现在连门都不敢出,耍蛐蛐儿斗鸡等这些娱乐活动更是绝迹,为了李钦载这竖子,滕王觉得自己牺牲太大了。   无论古今,有女儿的老父亲都有一个共同的念想,绝不能让外面的小痞子祸害自己的闺女。   但奇怪的是,如果是儿子,当爹的就没那么担心了。   比如荞儿,李钦载就从来不在乎荞儿跟村里的小姑娘们厮混,反正吃不了亏。   今日于家的幕宾韩遂登门,告诉滕王一个不好的消息。   天子下旨,贬于隐为八品主簿,并催他即日离京赴任。   滕王的心情愈发烦躁。   他知道这是天子的态度,只差没把“偏袒”俩字写在圣旨上了。   昨日进宫告状时,滕王便看出李治对李钦载的偏袒态度,明里暗里都在劝滕王答应两人的婚事算了。   县主女儿给别人当妾,滕王当然丢不起那个脸,果断拒绝后,原以为事情就算没过去,至少也是僵持住了。   没想到天子的动作那么快,立马便下了一道圣旨,将滕王看中的佳婿人选贬到蜀州去了。   要不要这么明显?你多少遮掩一点,给皇叔留点面子啊。   韩遂登门是打探滕王口风的,这道圣旨让两家都惊疑不定,滕王自然无法粉饰太平,只好实话实说。   韩遂达到了目的后,很客气地告辞,也没帮于家表态。   但滕王很清楚,这样的压力下,于家恐怕已有了退意。   娶个婆娘的事,这家不成便换一家,于家哪里有胆子跟天子对着干?   滕王是为了誓死保护女儿不落入小痞子的火坑,于家图啥?为了娶一个县主,拿全家的前程性命跟你们玩儿?呵。   前堂气氛沉抑,滕王眉头紧锁,盯着堂外的银杏树发呆。   回廊传来轻碎的脚步声,金乡县主出现在滕王的视线内。   滕王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暗暗叹了口气。   她跟小痞子的这段孽缘,真是怎么掐都掐不死啊。 第七百八十五章 无怨无悔   抛开李钦载有妇之夫的身份不谈,仅仅只看李钦载的品行性格,滕王也不觉得此人是女儿的良配。   在滕王的心里,李钦载确实就是一个小痞子。   没见过李钦载正经的模样,与滕王初识之时,李钦载一张嘴忽悠,滕王差点破产。   认识了自己的女儿后,李钦载与她便一直不清不楚,无论滕王如何阻拦,二人的孽缘终究像春天里的绿芽,用力地破土而出。   这样一个不正经又透着痞子习性的人,滕王怎么可能答应将女儿嫁给他?   金乡县主走进堂内,眼睑低垂朝滕王行礼。   滕王嗯了一声,淡淡地道:“女儿若觉得王府里无聊,可邀京中闺友上门一聚,外面乱得很,就不必出门了。”   金乡苦笑道:“父王,女儿此生便是笼中鸟的命运了么?”   滕王面色渐冷:“此事过后,你便恢复自由,我难道能关你一辈子?”   金乡沉默片刻,低声道:“女儿听说今日陛下向于家下了一道旨……”   滕王表情顿时阴沉了下来。   “不错,下了旨,”滕王盯着她的脸,道:“如你和那竖子所愿,天子将于隐贬官,催他即日离开长安,显然天子亦不愿玉成咱们与于家的亲事。”   金乡脸色顿时闪过一丝喜色,但很快掩饰下来。   然而她那一闪而过的表情,却被滕王准确地捕捉到了。   “你觉得很高兴?”滕王冷冷问道。   “女儿不敢。”   滕王哼了一声,道:“高兴也无妨,天子不愿玉成,我便再换一个良善人家,哪怕将你许给平民百姓,也是清清白白的未婚之身,总好过你一生低眉顺目在别人家做妾强。”   金乡眼眶一红,凄苦地道:“女儿与李钦载两情相悦,我不在乎他已有正室,只要他一生爱我怜我,于愿已足,名分对女儿来说,真的不是那么重要,只求得一心人白头偕老,那些世俗名分难道能带进一捧黄土里吗?”   滕王大怒:“胡说八道!你不在乎名分,我在乎!我滕王也是皇室宗亲,我的女儿嫁给别人做妾,滕王府将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我丢不起那人!”   金乡心中大急,不由跪地掩面哭泣起来。   见金乡脆弱无助的样子,滕王心头也是万分悔恨疼惜。   这个女儿向来是他的掌上明珠,滕王亦有别的子女,可这些年他被不停贬谪,身边唯有金乡这个女儿无怨无悔跟着他漂泊。   曾经的金乡性子清冷,沉默寡言,但侍奉父亲却是谨守孝道,无可挑剔,家中诸多子嗣里,滕王最疼爱的也是她。   可是苍天无眼,如此乖巧听话的女儿,为何偏偏让她陷入这段孽缘中?   想到自己的女儿被祸害,滕王不由对那个小痞子愈发咬牙切齿。   见女儿哭得梨花带雨,柔弱无依地跪在地上掩面,滕王心中又一阵抽疼。   “女儿啊,李钦载到底哪里好?你究竟中意他什么?”滕王无奈地叹息道。   金乡泣道:“中意就是中意,是良缘还是孽缘,皆是天注定,女儿也逃不脱。”   滕王冷冷道:“不要告诉我,你喜欢他为国立功,为天子分忧,为生民立命,他在君臣和百姓心中确实光芒万丈,但这跟夫妻过日子完全没关系,一个对社稷有功的栋梁,不一定是好丈夫。”   金乡凄苦摇头:“女儿敬佩他的功绩,但女儿从来不觉得这跟过日子有何关系……女儿喜欢的,是他随时能逗我开心,随时让我觉得自己是被宠爱着的,是他对人生无欲无求的恬淡性子,是他不正经的外表下,发自心底的善良……”   抬眼看着滕王,金乡幽幽地道:“他当着父王的面,撕掉了那份得来不正的婚书,父王以为他为何如此做?”   滕王不由语滞。   他当然清楚李钦载为何要撕掉婚书。是因为他不忍心逼迫一个拼尽全力维护女儿的可怜父亲,不愿用威胁要挟的不光彩手段达到目的。   无论李钦载在滕王心中的形象有多么不堪,可滕王不得不承认,这竖子为人处世确实是有底线的,说不上好,但绝对没那么坏。   “但他终究是有妇之夫,你是宗亲之女,给人做妾,于礼不合!”滕王加重了语气道。   金乡眼睑低垂,轻声道:“若女儿不是县主了呢?若女儿被宗正寺除了县主的名位呢?”   滕王震惊地睁大了眼,却见金乡一脸坚定,毫不畏惧地直视他的眼睛。   滕王被她的眼神惊呆了,那是一种为了信仰而狂热的眼神,是一种不惜舍生而殉道的眼神。   李钦载究竟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好好的女儿竟被蛊惑至此!   “你敢!你……究竟想做什么?”滕王语声发颤。   金乡微微一笑,却垂头轻声道:“父王的一生,可曾有过为心爱的人奋不顾身做一件事的经历?”   “人这一生,总要经历一次飞蛾扑火,身死或是涅槃,皆无怨无悔。”   ……   英国公府。   李勣阖目坐在躺椅上养神,李思文跪坐在他面前,一脸无奈的述说逆子最近干的破事儿。   “父亲,钦载这逆子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娶了崔家的女儿还不够,居然觊觎宗亲之女,此事朝中已有非议,听说许多御史已打算上奏参劾,长安市井坊间的传闻更是难听,对咱国公府,对滕王府,都不是好事。”   李勣嗯了一声,眼睛仍未睁开,却淡淡地道:“儿女那点情事,算得了什么,你都能纳个不省心的妾室,钦载为何不能?”   李思文苦笑道:“孩儿纳妾纳的是平民家的女儿,可钦载他纳的却是宗亲之女,能一样么……呃,父亲,您说孩儿的妾室不省心是啥意思?”   李勣终于睁开眼,淡淡朝他一瞥,却懒得回答。   李钦载和金乡县主的韵事在长安城传开后,李勣却并不意外。   早在去年厌胜案时,金乡县主主动登门询问,李勣便察觉到二人之间的不同寻常,如今不过是东窗事发而已。 第七百八十六章 司农   李勣年纪渐老之后,已经渐渐不喜干涉家事,包括儿女事,他甚至连朝政军事都懒得过问。   他就是一个退休的老头儿,每天侍弄一下花花草草,用悠闲平静的态度,慢慢走向人生的终点。   一生荣光,名震天下,江山社稷在年轻天子的带领下,虽然偶尔打个踉跄,却也在干劲十足地往前跑,百姓不被官吏祸害,官吏不被昏君祸害,如此世道,已然算得上清平了。   李勣夫复何求?年纪一大把了,还像个老不修似的到处指指点点,多讨厌呀。   但是李钦载的事,终究还是引起了李勣的注意。   这个不省心的孙子,永远也安分不下来,上一次劝谏封禅的事刚摆平,这次又爆出了他与金乡县主的韵事。   “韵事”是一个贬义词,它代表着男女关系混乱,家风不正,品行有亏。   如今李钦载和金乡县主的事已传遍了长安城,市井坊间说得多难听,李勣当然很清楚。   据说朝中不少御史已蠢蠢欲动,参劾的奏疏怕是早已成文,就等着往尚书省递了。   众口铄金之下,又是一场没完没了的嘴仗,有心人再煽风点火一番,嘴仗会慢慢演变成劫难。   朝堂上永远不可能做到没有敌人,这些年来,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处冷冷地盯着英国公府,就等着拿捏李家人的把柄,然后将李家彻底扳倒。   所以尽管李勣不愿管儿孙之事,可事关家业,李勣不得不做出一点动作了。   “父亲,钦载又惹下这桩麻烦,看来越闹越大,咱们是不是该插手了?”李思文小心地问道。   李勣嗯了一声,道:“听说此事已闹到天子和皇后面前,可知天子是何态度?”   李思文露出古怪之色,道:“天子倒是没表态,毕竟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不过天子给于家的独子于隐下了一道旨,将其贬官,并催促他离京赴任,于隐不敢耽搁,今日下午便匆忙离开了长安城。”   “父亲,可以肯定的是,有了天子这道旨意,于家应该绝了与滕王府结亲的心思。”   李勣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捋须道:“天子心存偏袒,钦载倒是好运气……”   李思文沉声道:“不过,也难免授人以柄,惹得朝臣非议,虽说钦载是我儿子,但……孩儿还是觉得,天子此举不妥。”   李勣摇头:“没什么妥不妥的,世道本就不公平,天子心中自然也有亲疏之分,而且钦载也争气,相比于家之庸碌,钦载好歹也为社稷立过几桩功劳,私下又与天子极为相得。于公于私,天子偏袒钦载是人之常情。”   捋须沉思半晌,李勣缓缓道:“老夫是军方将领,不宜与藩王过从甚密,不过为国荐才,不避亲,不避仇,倒是不必在乎那么多。”   李思文不解地道:“父亲的意思是……”   李勣捋须笑道:“老夫久不问朝事矣,但钦载弄来的那几株番薯粮种,据说对国朝有大用,再过俩月,眼看番薯就要成熟了,接下来关中将会慢慢留种普及,惠泽天下。”   “这可是千古流芳的大事,天子不可能亲力亲为,交给别的朝臣去做,如此拉拢民心的事,不论哪个外臣做都难免犯了忌讳,有笼络民心之嫌。”   “唯有滕王,他是天子的皇叔,既是宗亲,又继嗣无望,既有能力,又无兵权。正适合给钦载打个下手,为天子分忧,将番薯粮种推广出去。”   “你我父子不妨联名给天子上一道奏疏,保举滕王为司农,专职推广番薯粮种,与钦载一同将番薯普及天下。”   李思文一惊:“父亲是打算让钦载和滕王共事?”   李勣悠悠地道:“老夫听钦载说,滕王监察并州路政,功成归京后,一直赋闲在家,钦载说滕王虽是藩王之尊,但也害怕被天子所恶,更怕天子对他不闻不问,将他排挤出朝堂之外。”   李思文明白了,笑道:“父亲和孩儿联名保举滕王,也算是咱李家向他示好了,不仅解了滕王之忧,又显出李家的胸襟和诚意。”   李勣捋须笑道:“以钦载那张嘴皮子,若与滕王长久共事下来,多少会让滕王的心意动摇一下,不奢求他将金乡县主许配给钦载,至少对他俩的事睁只眼闭只眼,接下来的事,老夫相信钦载会完美解决的。”   李思文笑道:“父亲高明,老谋深算,孩儿佩服。”   李勣笑容突敛,瞥了他一眼,道:“以后在家中不可议论朝堂政事,更不可议论皇室是非。”   李思文愕然:“为何?”   “不为何,因为这是你老子说的。”   ……   久不问政事的李勣,和在吏部任侍郎的李思文,父子俩竟破天荒地联名上疏,荐举滕王为司农。   尚书省接到李勣父子的奏疏后不敢怠慢,右相许敬宗第一时间将奏疏仔细看了几遍,里面的每个字都细细咂摸许久,然后将奏疏递进了太极宫。   太极宫内,李治看到李勣的奏疏后,跟许敬宗一样,认真地看了好几遍,最后哈哈大笑。   荐举滕王为司农,姜不愧是老的辣,亏李勣想得出来。   官职很微妙,李勣恰好拿捏住了这个微妙的点。   藩王当然不宜参与军事,更不宜笼络民心,这都是很犯忌讳的事。   但司农一职,专事农业耕种方面的事宜,而且在推广番薯粮种这方面,滕王也不是首官,李钦载才是,不存在藩王笼络民心的机会。   不得不说,这道荐举奏疏来得既合适,又合时。   当然,李治很清楚李勣父子为何要上这道奏疏,推广番薯一事,朝中早有了布置,司农一职其实可有可无,但是让滕王任这个可有可无的官职,实在太合适了。   李勣为何要上这道奏疏?   还能为啥,当然是为了李钦载和金乡的事,这道奏疏便是为了破两家的冰,安抚滕王的心,也为仇怨越来越深的两人创造沟通的机会。   关于李钦载与金乡的事,李治本就心存偏袒,如今李勣主动送上了机会,李治岂有不答应之理?   于是李治大手一挥,准奏。   滕王府。   大清早滕王刚起床,王府便迎来了宣旨的天使。   抑扬顿挫念了一大通听不懂的废话后,天使话锋一转,宣布了李治的封任旨意。   着滕王任司农,专司番薯普及之事,辅佐渭南县侯李钦载,三年内将番薯推广至整个关中。 第七百八十七章 投其所好   滕王接旨之后,整个人处于懵逼状态,就连天使告辞离去他都没起身相送。   李勣父子联名荐举,刚失业的滕王莫名其妙迎来了事业的第二春。   番薯是个啥东西,滕王也听说过。   朝野皆有传闻,据说此物高产,亩产可达五千斤,若普及天下,百姓将再无饥荒之忧,就算是灾年也能安稳度过。   可是滕王根本不信,在他的认知里,任何种类的粮食亩产都不可能有五千斤,这个数据太可笑了。   本来怀着看热闹的心思,静静地等着看李钦载的笑话,然而今日天子的一道旨意,将他任为司农,滕王顿时懵了。   沉寂许久,滕王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喃喃道:“太欺负人了,你们一家子齐上阵啊!”   表情有点扭曲,滕王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搐,看不出是哭是笑。   好消息是,并州路政之后,天子又给了他差事,这次的差事比并州路政更重要,可以说,滕王已然在朝堂上正式登场亮相了。   如果番薯的亩产果真惊人,滕王甚至能在青史上留名,千古流芳。   坏消息是,这次的差事是李家的荐举,而且还要跟李钦载那小痞子共事,圣旨上写得明明白白,滕王扮演的是辅佐的角色,他负责辅佐李钦载推广番薯粮种。   给小痞子当副手,滕王满心不情愿。   然而,天子的旨意,他敢不遵吗?天子给你脸,你敢不兜着?   “接了吧,就当被狗咬了!”滕王暗暗咬牙,脸上的表情就像一个为生活妥协而不得不接客的半老娼妇。   为何是李勣父子联名荐举,滕王心里也有数。   英国公府这是公然向他示好,其目的自然是金乡县主。   呵,本王是那么轻易被一点小恩小惠感动的?为了一桩差事,不惜卖女求荣?   想多了。   转身正要回屋,却听下人来报,渭南县侯李钦载登门拜访,正在王府门外等候。   滕王呆怔片刻,随即勃然大怒:“这竖子还敢来本王府上?找死!”   “传令王府禁卫,把那竖子乱棍赶走!”   下人愣了一下,惶恐地道:“殿下,李县侯好像带了礼物,说是送赔偿的……”   滕王沉默片刻,努力压下心头的怒火。   虽是恶客,可人家也是依礼拜访,没有主人揍客人的道理,传出去王府的名声更难听。   “让他滚进来!”滕王冷冷道。   片刻之后,一身华裳的李钦载施施然跨进王府的侧门,负手挺胸而入。   见到院子里面若寒霜的滕王,李钦载露出满脸笑容,急忙上前行礼:“下官拜见滕王殿下,一日不见,殿下又英俊了几分,气色更是红润满面,喜上眉梢……”   场面话没说完,李钦载突然一顿,使劲抽了抽鼻子,道:“啥味道?贵府今日烤羊肉了?殿下,烤糊了……”   滕王本来还压着火的,闻言顿时怒不可遏:“啥味道你心里没数么?你当日纵火,王府至今仍在善后,府里府外焦糊味经久不散,本王每日如同在炉子里被人当丹药炼了!”   李钦载一怔,露出讪讪之色,努力地往回圆场:“焦糊味……其实闻习惯了也挺不错的,再过一千多年,有一种名叫‘咖啡’的玩意儿,世人喜欢的就是那股焦糊味,特别上瘾……”   滕王寒着脸道:“说得好,李县侯既然喜欢闻焦糊味,不知可愿让本王去你英国公府放一把火?”   李钦载大方地一笑:“当然愿意,殿下尽管放火,下官绝无半句怨言,真的,我早看国公府不顺眼了,当年便发下火烧国公府的宏愿,奈何爷爷看得紧,一直没得手……”   滕王脸色铁青,深呼吸。   特么的居然是一块滚刀肉……果然是个混不吝的小痞子,女儿嫁给他岂止是入火坑,简直是入太上老君的八卦炉,进门就炼成丹了。   李钦载也不好意思再提王府焦糊味的事儿,于是招了招手,刘阿四等部曲抬着一担担礼物进了门。   “前日一场误会,贵府无端遭此横祸,是下官的错。下官早已三省吾身,不但认错,也要担起赔偿的责任,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殿下收下,并恕我冒犯之罪。”   滕王下意识朝那一担担礼物看了一眼,然后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没办法,滕王穷过,与李钦载相识后,他便狠狠穷过一回,整整一年,亲闺女都舍不得做一件新衣裳,而他,就更窘迫了,以至于那一年养成了习惯,见到跟钱财有关的东西,总是情难自已伸手。   手刚碰到礼担,旁边的李钦载冷不丁道:“殿下碰了我的礼物,就当它是我送的聘礼了……”   滕王大惊,烫了手似的缩了回来,又惊又怒道:“李钦载!”   李钦载急忙笑道:“玩笑,玩笑,殿下本是既风雅又风趣之人,咋连玩笑话都听不出了?这些都是下官赔偿贵府损失的,一点小心意……”   滕王脸色稍霁,又望向礼担,却见一名李家部曲手中还拎着一只铁笼,笼子里竟有一只威风凛凛的斗鸡。   滕王两眼一亮:“这是……”   李钦载笑道:“也是送殿下的一点小心意,是下官重金从西市上购来,据说它名叫‘金羽花背大将军’,斗鸡场上素无败绩,殿下看它的模样便知,味道一定很不错。”   “啊,嗯?”   李钦载面不改色道:“口误,成绩一定很不错。”   滕王面露喜色,却迅速恢复了面若寒霜的模样。   虽然仍很讨厌这个小痞子,但……小痞子送的礼是无辜的,这只金羽花背大将军显然很合他的心意。   滕王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恨屋及乌的事他从来不干,恨人就可以了,鸡是纯洁的。   目光一转,又落在一个檀木盒子上面。   李钦载顺着他的目光将盒子打开,里面竟是一副白玉精雕细琢而成的麻将牌。   “殿下应该听说过‘麻将’一物吧?下官不才,正是我手中所创,殿下若不弃,下官愿教殿下如何玩法,殿下从此又多了一项娱乐,只要玩得精,保管殿下大杀四方,日进斗金。” 第七百八十八章 宾主尽欢   李钦载送的礼物不算太贵重,但绝对送到了滕王的心巴上。   斗鸡是滕王的心头好,赌博工具也是,滕王本就是个老纨绔,但凡跟吃喝嫖赌沾边的,他都极有兴趣。   滕王只好努力绷住脸色,再不努力,他怕自己会笑出声来。   然而表情绷住了,眼神却该死的怎么也无法掩饰,那兴奋放光的两只小绿豆眼,已彻底地出卖了他。   李钦载不动声色看在眼里,从一百单八张麻将牌里盲摸了一只,手指朝牌面搓了一下,口中突然道:“八万。”   牌面翻开向上,果然是一张八万。   又摸了一张,口中道:“六条。”   牌面翻开,却是一张九条。   李钦载脸上闪过尴尬之色,这玩意儿虽然是他发明的,可他对赌博向来兴趣不大,手艺日渐生疏了。   见李钦载翻了车,滕王不屑地冷笑,也伸手朝牌面一摸,趾高气昂道:“一个圆坨坨!”   牌面翻开,李钦载笑道:“殿下猜得真准,不过它不叫‘圆坨坨’,它叫‘一饼’。”   滕王一瞪眼:“本王乐意叫啥就叫啥!”   李钦载急忙陪笑:“没错,它就是一个圆坨坨。”   讨好未来的老丈人,卑微一点不丢人。   只要等他松了口,心甘情愿把闺女嫁给自己,生米煮成熟饭后,再恢复以往坑与被坑的关系,那才是生活的常态。   然后,下一刻,李钦载便出现在滕王府的偏厅里,手把手教滕王玩麻将。   不得不说,老纨绔对吃喝玩乐的悟性真是天才级别的,李钦载简单介绍了一番,然后示范了两次,滕王便基本了解了麻将的玩法,再教了几种牌型后,滕王已升级为精通级别。   不仅懂得了各种牌型的胡法,甚至还懂得了如何算番,如何计算各种牌型胡牌后的赌金。   李钦载这回是打从心底里感到钦佩了,这智商……不去开个赌场放高利贷,实在可惜了。   学会了麻将的玩法后,滕王提上裤子便不认账了。   “麻将本王已学会,天色不早了,本王也就不留你了……”滕王淡淡地道。   李钦载惊愕道:“过河拆桥都不稍微掩饰一下的吗?”   滕王冷笑,斜眼瞥着他:“李钦载,你今日主动登门是啥目的,你我心里有数,本王告诉你,没门儿!想都别想,我的闺女自幼便是掌上明珠,岂会给人做妾?”   李钦载眨眼:“伸手不打笑脸人,殿下,下官今日送了这么重的礼,至少留我吃顿饭不过分吧?”   滕王冷冷道:“本王不留你吃饭,你待如何?”   “出了这个门我就在大街上嚎啕大哭,说滕王没礼数,收了我的礼还把我赶出来,这跟抢钱啥区别……”   滕王脸色铁青道:“吃吃吃!”   王府夜宴,菜色颇为丰富,大鱼大肉只管招呼,既然决定留客,滕王倒是没小气,不仅酒肉皆俱,还让府里豢养的歌舞伎出来娱客。   宾主之间的气氛当然算不得融洽,李钦载几次主动敬酒,滕王却装作没看见,眼睛只盯着面前跳舞的舞伎,状态非常的浑然忘我。   两人各喝各的,酒宴气氛颇为尴尬,就连跳舞的舞伎们都察觉到不对,心中紧张之下,舞姿动作都有点走形。   李钦载也不介意,只要滕王没在廊下埋伏刀斧手,或是亲自效仿项庄在他面前舞剑,无论多尴尬的气氛,李钦载都甘之若饴。   酒宴过半,滕王自斟自饮已有五六分醉意,却突然猛地一拍桌案:“剑来!本王欲舞之,与贵客助酒兴!”   李钦载眼皮一跳,特么的要不要这么狗血,想吓唬人就直说,古往今来为啥都一个德行,非要在酒宴上舞剑才能表达想刀人的心情?   李钦载立马也站了起来,反应飞快地喝道:“顺便再取一把菜刀来,我与殿下互砍……,不对,互舞!”   “菜……菜刀?”滕王脸色难看,然而王府的下人已飞快将一柄长剑和一把菜刀送了上来。   滕王盯着面前的长剑和菜刀,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二人抄刀互砍的血腥画面,啧!   脸颊微微抽搐几下,滕王终于拂袖喝道:“退哈!”   下人毕恭毕敬捧着长剑和菜刀消失。   李钦载暗暗冷笑,跟我玩混蛋路数,你特么还是嫩了点儿,自己前二十年的人生,在长安城挣下的臭名昭著的名声,你以为是白给的么?靠的全是实力和技巧!   滕王悻悻地坐回桌案后,端杯痛饮一大口,瞪着李钦载道:“酒宴款待,宾主尽欢,你也该走了吧?”   李钦载叹气,好歹也是皇室宗亲,教养和礼数都喂狗了么?哪有主人逐客的道理?   还特么“宾主尽欢”,咱俩现在这气氛,差点都抄刀互砍了,跟宾主尽欢有半文钱关系么?   前堂后方的一扇屏风内,一道娇俏的身影悄悄地走近,默不出声地站在屏风后,听着前堂二人的动静。   李钦载搁下酒盏,叹了口气,表情难得一见的诚挚。   “殿下,不提身份,不提出身,我与令媛是两情相悦,男女之情,发乎于心,却不乱于礼。”   滕王冷眼瞥着他:“一个有妇之夫嘴里说出这话,你不觉得太虚伪了么?你若未曾婚配,本王的闺女嫁你自无不可,但你已有家室,我家闺女可是宗亲,若打着给你做妾的主意,可就痴心妄想了。”   李钦载笑了:“说这话倒不是虚伪,而是坦然,也不是求着你把闺女嫁给我,只是事情已经发生,长安城各种传闻沸沸扬扬,但我还从未在殿下面前正式表态。”   “今日与殿下说这些,没有别的目的,只是堂堂正正告诉殿下,我喜欢你闺女,不遮掩,不推搪,喜欢就是喜欢,殿下不答应也没关系,知道我喜欢你闺女就够了。”   滕王眯起了眼睛:“你这是挑衅么?”   “不敢挑衅,今日在殿下面前,我的态度很端正,也很真诚,每个字都是发自内心,而且未失礼数。”   滕王冷笑:“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想迫使本王就范?”   李钦载直视他的眼睛,平静地道:“我若真要打坏主意,怕是殿下接不住,当日在天子面前就能让你乖乖听话,可我还是选择堂堂正正地求娶令媛。”   “关于此事,我不会在殿下面前耍弄半点诡计,因为我与金乡县主是干干净净的,我也希望给她一个干干净净的未来,诡计换来的妥协,对我对她都将是一生的污点。”   滕王露出惊讶之色,半晌没吱声。   李钦载笑道:“殿下不必把我当成好人,我自问此生干过的事,符合‘好人’这个字眼的不多。”   “但殿下也不必把我想得太坏,我其实没那么坏。” 第七百八十九章 千古第一骈文   李钦载今日登门确实没别的目的。   他就是想堂堂正正告诉滕王,自己喜欢他闺女。   事发之后,李治明显在偏袒他,天子之尊却暗地里给他打助攻,自己的爷爷和亲爹也在想办法打圆场,联名上奏给滕王安排差事。   薛讷和高歧更是直接插手,合起伙来把于隐赶出了长安。   身边的亲人朋友都在帮他,可李钦载却发现,至今自己连坦然表态都没有。   这就很不男人了。   别人都在帮自己娶婆娘,自己至少应该在未来的老丈人面前表明心迹吧?   若连这点勇气都没有,他还真不配娶金乡这样的婆娘回家。   于是今日李钦载来了,主动登门,先赔礼,再送礼,最后坦然无惧地告诉滕王,我喜欢你闺女,就是这样。   不玩套路,不谋诡计,李钦载希望这桩事从头到尾都是光明正大的,他不想给金乡的未来蒙上不光彩的阴影。   滕王仍坐在堂内,呆怔地注视着桌案上的琥珀色酒盏,神情陷入深思。   李钦载没玩弄任何诡计,但滕王此刻的心理压力却比山还重。   压力来自于周围的一切人和事。   天子明里暗里帮李钦载,英国公府的老老小小更不必说,就差临门一脚的于家果断退出,自己的闺女也是要死要活……   滕王活到这把年纪,压力从未如今日这般大过,说实话,有点顶不住了。   总感觉自己跟整个天下在较劲,仿佛全天下的人都对李钦载和自家闺女乐见其成,唯独自己在与天下为敌,咬着牙死扛。   有那么一瞬,滕王真的有些动摇了。   王府固然需要体面,可是……就连天子都在偏袒这小痞子,若拂了天子的意,被天子暗暗记了仇,对滕王的子孙后代都不是件好事。   若知道李钦载是个火坑,滕王或许还会理直气壮有理由拒绝,绝不答应把女儿推进火坑。   然而事实上,李钦载这几年为国立功,为君上分忧,出身又是英国公府,更是被天子无比宠信,前途简直不可限量。   人品方面,除了前些年有些不堪之外,近年已没听说什么恶迹,可以说,李钦载除了已婚配之外,各方面都拿得出手,简直是完美的佳婿人选。   更无奈的是,自己的闺女要死要活非要嫁给他,滕王眼里的火坑,闺女却当成了西方极乐世界……   滕王重重叹气,现在的情势是,周围的人都在明里暗里劝他,而他,却里外不是人。   堂内宾主二人各自沉默。   表明了心迹之后,李钦载也很识趣,他知道酒宴差不多该结束了,于是起身含笑告辞。   滕王仍面无表情,淡淡地嗯了一声,也没有起身送客的举动。   李钦载笑了笑,刚朝堂外走了两步,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滕王。   “下官听说贞观年间,太宗先帝将殿下封在滕州,故为‘滕王’,我又听说,先帝在世时,又将殿下改封洪州,任江南洪州都督,殿下早在永徽年间便在洪州买了地,动工修建滕王阁……”   “不过后来天子又将殿下改封滁州,于是洪州的滕王阁刚只打了个地基,便停工了,是吗?”   滕王皱眉:“你提起此事作甚?”   李钦载想了想,道:“洪州的滕王阁既然已打了地基,停工未免可惜,我见殿下似乎对修建滕王阁颇有执念,当年在滕州时便建了一座滕王阁,洪州的那座滕王阁,便由我帮殿下继续建完它吧。”   滕王一愣,接着惊道:“你帮本王建滕王阁?洪州那座?”   李钦载点头笑道:“是,由我出钱出料,英国公府招雇当地工匠民夫,将洪州那座滕王阁建好之后,再赠予殿下,如何?”   滕王眼中闪过狂喜之色,他虽出身皇室,可他向来自诩文人雅士,此生的梦想除了吃喝玩乐之外,便是广交天下文士雅客,然后在风景优美之处建一座高楼,与众骚客们临江而赋,栏杆拍遍。   洪州那座滕王阁,当年因为被李治再次贬谪滁州,于是不得不停工,此事也成了滕王心中永远的意难平。   今日此刻,李钦载突然提出修建滕王阁,不得不承认,滕王此刻真有些激动了。   刚露出狂喜之色,滕王又警惕起来:“你为何帮我?”   李钦载笑道:“当然是讨好未来的老丈人啦,不然呢?”   滕王一呆,然后大怒:“本王不需要!我又不缺钱,难道自己建不起那座滕王阁么?”   李钦载也不急,闻言笑了笑,道:“殿下确实不缺钱,但殿下缺文采啊,就算你建好了滕王阁,然后呢?总要在这座楼阁里留点墨宝,让它留名千古吧?你有墨宝吗?有文采吗?”   说着李钦载从怀里掏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递给滕王,笑道:“不谦虚的说,文采呢,下官恰好有一点点,这篇《滕王阁序》是我昨夜所作……”   “楼阁虽然没建好,但文人才子,也就是我,所著之序已然完成,殿下看过之后,再决定要不要我帮你建,殿下若还是不答应,不妨将这篇《滕王阁序》当场撕了,让这篇千古骈文从此泯然于世。”   滕王下意识接过,满脸冷笑:“你还真是不谦虚,自吹自擂什么‘千古骈文’,当本王没见过锦绣文章么?”   李钦载摇摇头:“这样的锦绣文章,殿下还真没见识过。”   说着李钦载含笑朝滕王拱拱手:“下官告辞,回国公府静待殿下的回复。”   李钦载翩翩走出王府,滕王注视着他的背影,久久凝滞。   堂后的屏风后,静立许久的那道娇俏身影也微微一动,转身悄然离去。   滕王独坐堂上,缓缓展开李钦载的那篇《滕王阁序》,草草浏览了第一遍后,表情从不屑鄙夷渐渐变得震惊,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用最端庄的态度再次细读了一遍。   不知读了多少遍之后,滕王的表情已是一片凝重,眼神里闪过几分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钦佩。   “《滕王阁序》,果真是千古流芳的第一骈文,此子竟有如此文采……”滕王震惊地喃喃自语。   此时此刻,滕王整个人仿佛已完全融入到这篇骈文里不可自拔。   垂头再次细读一遍,当他读到“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这句时,滕王身子一震,突然伏案痛哭起来。 第七百九十章 文章传世   来到这个世界后,李钦载很少拿前世那些名篇佳作来显摆。   自己的出身不凡,已是显赫之极了,诗词名篇什么的,对自己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   若对历史敬畏,何妨给那些本应在青史中湛湛生辉的诗人文士们留一条活路,让他们回到历史的轨迹上,继续绽放本应属于他们的光芒。   不过这一次,李钦载实在没有别的选择,再说,将《滕王阁序》送给滕王,实在太应景了,情不自禁就拿出来了。   当然是自己的原创,这是毫无争议的。   王勃?他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这时候大约正在亲爹的棍棒下读书,说不定偶尔也会拿弹弓打鸟。   所以,这篇千古第一骈文的作者就是李钦载,渭南县侯,英国公之孙。   出身如此高贵的人,写一篇千古第一骈文不是正常操作吗?   滕王独自坐在堂内嚎啕大哭,《滕王阁序》里的每一个字都触到了他的灵魂。   一生纵情山水的无奈,一生怀才不遇的痛苦,一生颠沛流离的委屈,这篇《滕王阁序》尽俱矣。   它仿佛一把尖刀,狠狠地割裂了滕王隐藏多年的伪装,将他从出生到如今种种屈辱不堪的经历无情地暴露在阳光下。   是的,滕王也曾经是一个有抱负的人。   他不仅仅是只懂吃喝玩乐的老纨绔,曾经他也学识不凡,他擅乐律,工书法,精丹青,他生活的圈子尤喜与文人名士相聚,与他们吟诗作赋。   除此之外,他还是一个希望报效社稷的臣子,所以他尽管衣食无忧,但也不得不矮下身段,让李钦载帮忙游说李治,给他安排差事。   他不想被排挤到朝堂权力中枢之外,他渴望以一己之力为大唐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小改变。   可惜他终归只是李渊纵欲的结果,他从出生开始,便不可避免地与玄武门之变,弑兄杀弟,逼高祖禅位等等不光彩的天家丑闻联系在一起,他的命运里,注定了无法入李治的正眼。   一篇《滕王阁序》,道尽滕王的委屈心酸。   独自在堂内哭了许久,滕王小心地将这张名篇收起来,然后搬起面前的一坛新酒,仰头便大灌起来。   良久,闻声而至的金乡县主匆匆赶来,却见滕王已大醉,像一滩烂泥躺在冰凉的地上,嘴里还发出尖利的嘶嚎声。   金乡吓坏了,急忙上前摇动滕王的身躯:“父王,您怎么了?”   滕王迷蒙地睁开眼,瞳孔充血通红,盯着闺女惊吓的俏容,滕王嘴角扯了扯,叹道:“女儿啊,李景初确是当世大才,他是大才啊!”   说完滕王眼睛一闭,沉沉睡去。   金乡惊愕地看着滕王,她不明白为何刚刚还在与李钦载对饮,双方那剑拔弩张的气氛,她躲在屏风后面都能清楚地感受到。   可为何眨眼的功夫,自己的父王不仅酩酊大醉,而且还夸李钦载是当世大才,她离开后的短暂时辰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无奈之下,金乡正要吩咐下人将滕王抬回房去,却不经意看到滕王内襟露出一页纸角。   金乡好奇抽出那张纸,上面赫然写着《滕王阁序》,看那熟悉的凌乱且难看的字迹,竟是李钦载亲笔所写。   金乡急忙上下通读了一遍。   一遍读完后,金乡两眼无神,脑子里嗡嗡作响。   这篇骈文……是他作的么?   认识他也有两年了,她原以为李钦载精通算学,当世天家和权贵仰其才,纷纷送子弟前来拜师学艺,算学一道,李钦载是当世公认的开山宗师之才。   然而金乡没想到,李钦载除了算学,竟也有如此斐然文采,这篇骈文显然是写给她父王的,里面字字珠玑,每一句单拎出来都是美妙的诗句。   尤其是文章后半部分感怀身世,以及怀才不遇的不平,继而直转而上,一句“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又让文章升华到另一种励志不屈的境界。   金乡越读越觉得,这篇骈文其实是李钦载对滕王的怜惜和劝慰。   难怪李钦载走后,父王独自一人酩酊大醉,难怪他大醉之下尚言李钦载有大才。   “果然是大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上下千年,唯此骈文可称第一。”金乡喃喃自语,眼睛却越来越明亮。   以文而识人,从这篇骈文里,金乡看到的不仅是李钦载的才华,还有百折不屈的精神,和堂堂正正的君子气度。   她愈发觉得,自己没看错人,他值得自己奋不顾身地奔赴。   滕王被下人抬回房,金乡却双手捧着这篇骈文,如同揣着绝世珍宝,脚步轻快地回到自己的卧房。   她要将这篇骈文誊抄下来,让天下人都看到他的才华,也让天下人看到她的选择没错。   如果说这篇骈文最大的缺点,那就是……字太丑了,简直如同五岁孩童的涂鸦之作,实在拿不出手,千百年后,谁敢相信这是千古第一骈文的亲笔原稿?   ……   长安城出现了一篇很神奇的骈文。   骈文原本在文人士子之间传递诵读,后来读的人多了,文章也就慢慢传了出去,直至上到朝堂权贵重臣,下到市井贩夫走卒,都听说了这篇了不得的文章。   在这个年代,文章写得好是真能出名的,而且出大名。   无数文人士子皓首穷经,冥思苦想,也要写一篇看得入眼的文章或诗作,用来向权贵人家投行卷,换取晋身之阶,一篇文章的好坏,基本能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命运。   《滕王阁序》出名了。   它最神奇的地方在于,文章里所述的洪州滕王阁如今还只是一块地基,而这座楼阁的传序却已然问世。   文章因景而抒怀,无数文人诵读之后,对那座远在洪州的滕王阁已然产生了无比的向往,甚至许多人读过之后,已决然地启程离开长安,带着随从家仆朝洪州而去,为的便是瞻仰文章里那座楼阁。   很少有人知道,这座楼阁根本还没建起来。   但,文章已传世。 第七百九十一章 风靡长安   中午时分,李钦载才懒洋洋地打着呵欠起床,洗漱过后来到院子里。   与金乡的事情暂时看不到转机,离家几天了,李钦载打算今天回甘井庄。   家里还有个怀了身孕的婆娘,李钦载不能离家太久,他不愿错过人生每一个重要的时刻,婆娘怀孕,生娃,喂奶,换尿布等等,曾经错过了荞儿的遗憾,李钦载希望能够补全它。   伸着懒腰走进前院,李钦载突然发现今日府里下人们的表情有点怪异。   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透着几许与往常不同的意味,大多是崇拜,也有类似于爱豆饭圈脑残粉丝的激动表现,比如府里的丫鬟,见他走近便不由自主发出尖叫声,然后娇羞地一哄而散跑开。   就好像……李钦载朝她们人群中扔了一坨屎一样。   从后院走向前院,漫长的小半里路,李钦载已遇到三四拨儿尖叫的丫鬟了。   最后一次,李钦载终于忍不住了,趁着丫鬟四散跑开的时候,眼疾手快拽住了一名叫得最大声的丫鬟。   丫鬟吓坏了,在李钦载的手中瑟瑟发抖,但眼神却兴奋地冒光,也不知谁是猎人,谁是猎物。   李钦载定睛一看,呵,老熟人了。   不配拥有姓名的八号技师,曾经带给他身体上的极度愉悦。   “你们都疯了?见到我跑啥?”李钦载不客气地用手指戳八号技师的脑袋,丫鬟的脑袋像被长杆撞过的台球似的,被戳得连连后退。   “五,五少郎……”八号技师老老实实站着挨戳,随即抬起头壮着胆子兴奋地道:“五少郎,您在长安城出名了!”   李钦载嗤笑:“废特么话!我一直很出名,用得着你说?”   八号技师使劲摇头:“不是,总之,您又出名了!五少郎好厉害。”   “咱俩是清清白白的按与被按的关系,不要随便夸我厉害,搞得好像我对你干了啥似的……”李钦载指了指前院的厢房,道:“去,给我烧水,准备木桶,今日来个全套。”   随手从怀里排出几文钱扔给她:“赏你了。”   八号技师接过钱,行了个礼后兴奋地跑开。   李钦载咂咂嘴,突然发现自己刚才思路跑偏了,自己到底啥事又出名了?   没关系,做全套比较重要。   心态很放松,作为经常登上长安城热搜的名人,李钦载如今对出名已有些麻木了,索性懒得问自己究竟为啥又出了名,看府里丫鬟们兴奋的样子,应该不是坏事。   前院厢房内,李钦载趴在一张特质的软榻上,八号技师卖力地给他推拿肩腰。   李钦载一脸爽歪歪,舒坦的样子简直魂飞天外。   人生就该多享受,哪怕在娱乐不发达的农业社会里,也要学会善待自己。   那些所谓的勤劳,所谓的刻苦,呵呵了,辛勤劳作也好,刻苦求学也好,做这一切的最终目的不就是让自己和子孙后代的生活变得更富足更美好么?   李钦载出生时已在终点了,再立什么勤劳刻苦的人设,是不是傻?   躺在终点安静地看别人奋力奔赴的样子,才是他这种人该干的事。   八号技师满身大汉,李钦载在考虑要不要加个钟的时候,厢房的门被推开,一道人影快速走了进来。   见厢房内只有李钦载和丫鬟二人,进来的人不由一愣,接着便待发怒。   主人和丫鬟太容易发生不规矩的事了,但对家风来说不是好事。   然而看到李钦载是趴在床榻上,丫鬟虽然是骑在他身上,但两人都穿着衣裳,丫鬟的手正在给他推拿。   李思文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冷着脸怒哼一声:“骄奢淫逸,不求上进,颓靡之极!”   李钦载挥了挥手,让八号技师出去,然后坐起身笑道:“爹也来试试?很舒坦的。”   李思文冷着脸道:“不必了,老夫尚有廉耻之心!”   这理由不错,眼前这位有廉耻之心的老夫,刚娶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妾,比李钦载的年纪还小,也不知亲爹这沧桑失修的老腰子受不受得住……   这话不敢说,怕李思文羞愤之下爆血管,李钦载一片孝心感天动地,不敢刺激亲爹。   “爹您亲自过来,……有事?”李钦载忐忑地问道。   说这话的时候李钦载脑子飞快转动,主要是搜寻记忆,看自己最近有没有闯祸,没闯祸的话,说话的音量不妨大声一点。   李思文却露出难得一见的笑脸,嘴角那僵硬且不自然扬起的弧度,让李钦载愈发心惊胆战。   “爹,您正常点儿,有事说事,孩儿若错了一定认打任罚,您就别笑了,孩儿心里瘆得慌……”李钦载战战兢兢道。   “混账!”李思文果然不笑了,大约在亲儿子面前露出笑容的举动也让他很不自在。   板着脸捋了捋须,李思文淡淡地道:“老夫听说,最近你作了一篇文章,《滕王阁序》,嗯?”   李钦载眨了眨眼,这才反应过来,长长松了口气。   “孩儿一时戏作,主要用来讨好未来老丈人的。”李钦载乖巧地道。   李思文皱了皱眉:“好好说话,什么叫‘戏作’?什么叫‘讨好’?一篇好文章的背后,也应有一个风雅不俗的立意和初衷,你这个理由拿出去,岂不令天下人耻笑?”   李钦载立马挺起胸膛,正色道:“孩儿前日偶临曲江池,见池面水波微澜,清风拂面,竟有去国怀忧,感极而悲之兴叹,故作此文,以为抒怀,又闻滕王殿下欲建滕王阁,孩儿便献上此文,愿文章与楼阁同垂千古,万世流芳。”   李思文的脸色顿时缓和了许多,捋须展颜道:“不错不错,这个理由很好。”   说着李思文又疑惑道:“以前的你简直是个绣花草包,虽不至于不通文墨,但也绝对称不上惊才绝世,那篇骈文果真是你所作吗?”   李钦载理直气壮道:“孩儿这几年早已痛改前非,脱胎换骨,爹难道还不相信我么?”   李思文想了想李钦载近几年的表现,确实称得上“脱胎换骨”,不仅如此,简直换了个人似的,肚里的才华几乎都装不下,咕噜咕噜地往外冒了。   能作出如此神奇又惊艳的文章,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李思文又露出了瘆人的微笑:“钦载,这次表现很不错,你那篇《滕王阁序》已然风靡长安,令文人士子倾倒,争相传诵。”   “你给咱国公府长脸了。” 第七百九十二章 佳婿难得   长脸了?   李钦载有点意外,仔细想想又不觉得意外。   《滕王阁序》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确实当得起“千古第一骈文”。   以景抒怀,在最华丽的辞藻下,堆砌出真实的人生际遇,和不屈的意志,那是孤独者的诗篇,也是怀才不遇者的檄言。   只是经过了李钦载的修改润色后,原作本来是对作者本身的感怀,转嫁到滕王身上去了。   于是这篇骈文便被认为是李钦载感怀滕王的际遇所作,不仅得到了滕王的共鸣,长安城的文人士子也深为李钦载的文采而震撼。   苍天可鉴,李钦载写下这篇文章时,可没有一丝想出名的念头,他的初衷纯粹是为了讨好未来的老丈人。   《滕王阁序》送给滕王,这不正是合情合理吗?   长安城内疯传的这篇文章,无数人都知道李钦载其实根本没去过洪州,滕王阁如今也只是一片地基,不过没人认为这是BUG。   文人写文章,不是非要到现场观赏风景之后才能写出来的,文章里很多景色的描写,完全可以凭借作者本人的想象而落笔。   比如后来的《岳阳楼记》,范仲淹在写这篇文章之时,根本没去过岳阳楼,里面描写的所谓“巴陵胜状”,全出自于范仲淹的脑补,谁敢信?   “才华”这东西之所以弥足可贵,是因为它……真的很可贵,绝大部分靠天赋,老天爷赏饭吃,没有的人那就是真没有,除了羡慕,别无他法。   所以,没去过洪州,没见过滕王阁的李钦载,却能在长安城里写出《滕王阁序》,这不是很正常的操作吗?   李思文今日是特意来表扬儿子的,以往李钦载为国立功也好,造出那么多小玩意儿也好,对李思文来说,都不如这篇文章的分量重。   亲爹难得一见的笑脸,让李钦载感到无比陌生的同时,隐隐有些害怕。   笑得太难看了,下次别笑了,还是曾经那个一言不合抄棍棒满院子追杀儿子的亲爹比较熟悉。   “爹谬赞了……哈,”李钦载语气低沉地道:“孩儿不过一时兴起而作,那篇文章已送给滕王殿下了。”   李思文嗯了一声,随即斜眼瞥着他:“滕王殿下还没松口?”   “啊?哦,那啥……”李钦载脸色讪然:“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孩儿觉得殿下迟早会答应我和金乡县主的事,毕竟有我这个大才子当他的佳婿,对他来说也是长面子的事儿。”   李思文哼了哼:“此事老夫和你爷爷都出过手了,但也只能帮到这里,你毕竟是有妇之夫,滕王心里那道坎儿过不去,老夫和你爷爷也只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否则就有点不要脸了。”   “是,孩儿明白的。”   “多想想法子讨好滕王吧,既然下定决心将金乡县主娶回家,就别怕受委屈,未来老丈人的气,该受就得受着。”   李钦载笑了笑。   讨好滕王是礼数,毕竟是金乡的父亲,但讨好也该有个分寸,李钦载能给滕王最大的讨好,就是出资给他建好滕王阁,这就够了。   再付出可就有点舔狗的意思了,李钦载可不想惯着滕王的臭毛病,毕竟他知道,滕王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蹬鼻子上脸的事没少干。   ……   太极宫。   李治和武后脑袋凑在一起,面前摆着那篇《滕王阁序》,文章是宫里的舍人誊抄下来的。   两人已读了无数遍,这篇骈文的文采,让李治无数次拍案叫绝,就连武后的眼里也是异彩闪现,赞叹不已。   “李景初这心窍,到底怎么长的?朕原以为他只是精于算学,没想到作文章竟也是惊才绝艳,教人敬慕。”李治啧啧叹道。   武后也不得不点头笑道:“不愧是当世奇才,能文能武,上马可治军,下马著文章,每一样本事拿出来,皆是当世之翘楚,陛下得此人才,实为幸事。”   说着武后暗暗一叹,眼神飞快闪过一丝失落。   如此人才,若能被自己所用该多好。   伸手指着文章上面的一句话,武后轻声道:“‘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这话倒是说得妙,陛下,李景初不声不响夸您呢。”   李治频频点头,面露得色道:“景初这话没错,谁说天下没有圣主?不过是怀才者自己没有明察局势,掌握时机罢了,说到底,这样的怀才者,有才但有限,用之于社稷,不一定能成就功业。”   武后深感认同,夫妻半生,虽然彼此间有些勾心斗角,但不得不说,毕竟是同床共枕之人,在基本的三观上,夫妻俩还是颇为投契的。   “陛下,臣妾听说,李景初这篇文章是为滕王而作,那么文中这些怀才不遇的感怀,也是因滕王而发,李景初莫非在为滕王造声势,想请陛下重用他?”武后目光闪动道。   李治沉默半晌,缓缓道:“去年的并州路政,朕见下面官员奏报,滕王叔的表现可圈可点,贵胄宗亲之尊,与官员工匠们同吃同住,王叔之策论如何,朕不知道,但看他的表现,似乎有可取之处。”   武后掩嘴一笑,道:“正好英国公荐举滕王叔辅佐李景初推广番薯之种植,陛下不妨再看看他的表现,若这次也没让陛下失望,以后还是多少委以一些重任,莫使怀才者籍籍无名湮没于尘世才是。”   李治点头,再次读了一遍《滕王阁序》,然后叹道:“好文章啊!景初之才,朕钦之敬之。”   随即李治一顿,道:“滕王得此绝妙文章,难道还没对李景初松口?能得此佳婿,滕王叔还有何不满意的?有妇之夫算个甚,朕的大唐非要拘于这些俗礼么?老实说,朕都想嫁个公主给景初了。”   武后苦笑道:“毕竟是宗亲之女,县主之尊,纵然滕王心里松动了,可礼法在前,滕王也不敢轻易答应。”   李治想了想,道:“此事拖了这么久,也该彻底解决了,景初争气,作此绝妙文章,朕再帮他一把也算有了底气。”   说着李治扬声道:“来人,宣金乡县主入宫。” 第七百九十三章 独一无二   金乡原本被滕王关着禁闭。   李钦载承诺建滕王阁,李钦载写《滕王阁序》,李钦载登门送礼,该尽的礼数都尽了,但金乡还是被滕王关在王府里,不准外出。   不管滕王如今心里是怎么想的,总之绝不能轻易放闺女出门。   一对被棒打的鸳鸯,若让他们见了面,几乎可以肯定会发生什么。   滕王也曾年轻过,他至今仍是赫赫有名的老纨绔,他比谁都清楚年轻人是怎么想的。   最近王府已陷入舆论风暴中心,滕王绝不敢再让王府又添一桩丑闻,那可就彻底无法翻身了。   然而,天子宣金乡入宫觐见,滕王敢反对吗?   接到旨意的滕王不假思索便让金乡穿戴整齐,王府禁卫备马备仪仗,打扮一新的金乡县主便出门登上马车,朝太极宫驶去。   滕王站在门口,呆呆地注视着马车远去,脸上的表情愈发复杂。   闺女这一去代表着什么,滕王很清楚。   天子显然打算再次插手,滕王若还咬着牙不表态,可就有点不识趣了,天子如此明显的偏袒,活了半辈子的滕王难道还打算继续跟天子对着干?   相比上次在太极宫被天子逼迫时的屈辱和愤怒,滕王惊讶地发现,今日自己的心情竟平和了许多。   不得不接受李钦载即将成为自己女婿的事实,滕王认真思忖半晌,感觉内心似乎没那么愤怒了。   是天子若有若无施加的压力,是李钦载承诺的修建滕王阁,或是那篇写到他心巴上的《滕王阁序》?   滕王的心情很复杂。   以势压人,滕王只会越发愤怒,甚至敢于豁命相抗。   但是若以才华压人……   滕王好像无法拒绝。   毕竟,谁能拒绝一个能写出《滕王阁序》的女婿呢?那些嘲笑滕王府的人,那些因李钦载已婚身份而说三道四的人,就问一句,你们家的女婿能作出《滕王阁序》这样的文章么?   不能就闭嘴,暗暗羡慕去吧!   文采惊世的佳婿,得之是他滕王的面子,已婚算个啥?有如此才华的人,纵把闺女嫁给他做妾,有何不可?   自我心理催眠了许久,滕王的嘴角终于微微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然后转身回了王府。   接下来的事,便顺水推舟吧,演技比较难拿捏,既要表现出淡漠冷酷的样子,又要假装半推半就的模样,用一副不情不愿的表情成全这桩婚事,很考验演技。   ……   太极宫。   金乡县主眉目低垂,在李治和武后面前盈盈行礼。   李治笑吟吟地看着这位亲堂妹,虽是亲人,但两人见面的次数可不多,以前是李治不待见滕王,滕王的亲眷自然更懒得见。   直到李钦载和这位亲堂妹暗藏的情事爆出来,李治赫然发现这位看似温柔恬静的堂妹,竟有胆子不声不响干出如此叛逆的大事。   人不可貌相,堂妹更不可只看表象啊。   让金乡坐近了一点,李治扬眉笑道:“看不出阿妹如此柔弱的女子,竟与李景初私下里互许终生,啧,啥时候的事?朕真的一点风声都没听说,你俩真是太神秘了。”   金乡俏面羞红,垂头不出声。   武后笑着拽了拽李治的衣袖,投以嗔意的一瞥:“女儿家面皮薄,陛下莫调笑了。”   李治哈哈一笑,道:“都是自家人,有何不能说的?朕又没笑话她,不过是好奇而已,李景初的性子,跟朕这位阿妹的性子可完全不一样,朕是真的很想知道,阿妹究竟看上了李景初哪一点?”   金乡垂头轻声道:“他……与别人不同。”   李治兴致勃勃地道:“哪里不同?”   金乡抬起头,勇敢地直视李治的眼睛,道:“他是李钦载,世上只有一个李钦载,独一无二。”   李治眨眨眼:“世上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阿妹为何独许李钦载?”   “因为他是我眼里的独一无二,认识他以后,天下无人再入我的眼。”   金乡这句话掷地有声,话音已落,殿内仿佛仍在悠悠回荡着她坚定的声音。   李治和武后互视一眼,二人从金乡的眼中看到了磐石般坚定的意志。   那样的眼神,李治和武后曾经也有过,那是一种为了彼此而奋不顾身,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无畏勇气。   可惜的是,当年那股纯粹且坚定的勇气,被岁月冲刷过后,已然掺进了太多的杂质,曾经互许一生的誓言,在权势和利弊的侵袭下,早已渐渐黯淡褪色。   李治和武后心中同时升起许多感慨,怅然若失的目光碰撞,然后又很有默契地转移开来。   时间最残酷的,不是带走了年华,而是让纯净的东西沾染风尘,一如石板上的青苔。   当初愿意倾尽一生为之求索的东西,最终不可避免地厌倦了。   李钦载和金乡,多年以后是否也会如此?   李治不知道,但他很希望二人的结局比他美好,也算是偿还了自己曾经的纯粹。   “阿妹是真心想嫁给李景初么?”李治似笑非笑看着她,道:“你可是宗亲之女,县主之尊,本朝自立国而始,从未有过宗亲之女予臣为妾的先例。”   金乡淡淡一笑,垂头道:“臣女愿削县主之爵,以白身入李府,富贵何加焉,愿得一心人。”   李治惊讶地道:“为了嫁给他,你连县主都不要了?”   “不要了,对我来说,李钦载比这个县主的名衔重要得多。若必须取舍,臣女愿取李钦载,舍县主。”   武后也震惊地盯着金乡看了半晌,摇头叹道:“真是个傻女子……”   金乡抬头看着武后,坦然笑道:“他已为我做了许多,我也想为他做点什么,至少不要让他太为难,也不能让父王太难堪。”   说着金乡突然朝李治跪拜下来,道:“臣女请陛下削金乡县主之爵,除名宗正寺,求陛下成全。”   李治长长呼出一口气。   如果真的削除金乡县主之爵,整件事就好办多了。   既然已非宗亲之女,金乡便是一介平民白身,嫁给别人做妾当然说得过去,也不违背大唐宗亲的礼法,整件事通畅了。 第七百九十四章 除爵去号   奔放的年代,是从上而下的。   天子权贵们的开放思想,造就大唐朝野间的胸襟大度和民风朴实,大唐才会成为中国历史上一个如诗般的梦幻朝代,仿佛历史上一切的美好都聚集在这两百年间了。   君王的开明是不可掩饰的重要作用。   从李世民到李治,两代帝王都完美地展现了何谓帝王胸襟。   包括对待男女情事,李治也表现出极大的宽容。   很幸运,李钦载和金乡出生在这个年代,若换了另一个对礼法稍显严苛的朝代,李钦载和金乡就算不被拿入宗正寺问罪,至少也该浸猪笼。   相比之下,李治确实显得很宽容了。   对他来说,道德礼法跟纯粹的男女之情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礼法必须向男女之情让路。   事实上,李治自己也是这么干的。   看看他这些年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就知道,他也是管不住裤裆的货,李钦载还只是多娶一个宗亲之女,李治连辈分都一通乱搞了,两人相比起来,李钦载简直是世间硕果仅存的纯情少男。   纯情少男这点小小的男女之情,当然要成全,屁大点事儿,搞得满城风雨的,有必要吗?让他得逞不就完了。   “便传旨宗正寺和礼部,着除金乡县主之号吧。”李治望着武后道。   武后嗯了一声,道:“不过师出当有名,总要有个理由吧?不然莫名其妙除了县主的号,难掩悠悠众口,朝臣们会说得很难听的。”   这下李治犯愁了,金乡县主老老实实一个女子,性格温婉柔静,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天家有什么理由废了她的县主之号?   金乡恬静地笑了笑,道:“陛下不必为难,随便编造一个理由都可,臣女既已不要县主之爵,名声清誉皆是云烟,理由再难听也不过是身后事。”   李治皱眉道:“终归要有个拿得出手的理由,比如……犯了什么事?”   武后也难住了,苦笑道:“陛下看金乡县主老实乖巧的样子,看模样就知道,她不可能犯什么事……”   金乡看了看两位天家夫妻,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地道:“臣女有个建议,若陛下和皇后不反对的话,臣女这就回家,亲自点火把王府再烧一次,如此重大的罪过,够除我的县主之号了吧?”   李治和武后惊愕地看着她,良久,李治嘴角抽搐了一下,叹道:“真看不出来,你是个狠人呐!”   金乡羞怯地垂下头去,低声道:“我没干过这事,若真要做,怕是要请李钦载帮帮忙,他是放火的行家……”   武后失笑道:“多好的女子,跟了李钦载后也学坏了,以后嫁进李家,当谨守心中仅存的正气,莫被带入魔道。”   李治瞥了她一眼,没吱声儿。   武后笑吟吟地望向李治,道:“陛下,臣妾觉得,除县主号的理由就不必找了,径自下旨便是。”   李治皱眉:“若无理由……”   武后笑中带了几分傲气:“天家的旨意,有必要跟朝臣们解释得那么清楚么?天威不可违,天意不可测,除号就是除号,天家自己的事,与朝臣何干?谁若不满意,自己上奏疏来辩。”   李治两眼一亮,豁然开朗。   对呀,我是皇帝,用得着跟他们废话么?   再次望向金乡县主,李治神情严肃地道:“你可想清楚了,朕的旨意一下,断难更改,若想恢复县主之号,几乎不可能了。”   金乡俏脸闪过喜色,拜伏于地道:“多谢陛下皇后成全,臣女万死无悔。”   ……   一道圣旨从太极宫发往宗正寺和礼部。   圣旨很简单,只有一句话,“着去金乡县主之号,并除宗室籍。”   一句话,金乡县主从高高在上的宗亲之女,瞬间成为一介平民白身,连宗亲的籍号都除去了,也就是说,从此以后,她与大唐天家宗亲再无关系。   圣旨出宫,宗正寺和礼部震动,有司诸官员纷纷上疏询问理由,然而这次的圣旨很霸道,根本没给任何理由。   除号就是除号,天家的家务事,用得着跟你们外臣解释么?   当然,能混朝堂的都是成了精的人物,结合长安城最近几日的传闻,英国公之孙与金乡县主之间的韵事,有司诸官员顿时仿佛明白了什么。   想通之后不由愈发吃惊。   为了李钦载,金乡竟连县主都不要了么?为了一个男人,她怎会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   闺女这么任性,滕王也不管管?大嘴巴抽她呀。   别人的想象在第一层,更聪明的官员却已想到了第五层。   他们立马想到昨日风靡长安的《滕王阁序》,作者正是李钦载。   据说那座楼阁至今还只是一片地基,李钦载更是连楼阁的影子都没见过,却写下如此文采斐然,足以流传千古的文章送给滕王……   几件事结合起来,围观群众不由愈发震惊。   什么风流韵事,什么《滕王阁序》,什么除爵去号,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完整的局。   为了娶金乡县主,李钦载那货也是真的很拼了。   至于吗?为了一个女子如此劳神费力,天下女子何其多矣,为何独钟于斯,还不惜耗费物力和才华,布下这么一个局。   更值得一提的是,天子居然也跟着疯。   大唐,真是一个魔幻的朝代。   金乡出了宫,神情有些复杂,既有终成眷属的欣喜,又有怅然若失的失落。   独自走过金水桥,出了宫门,孤独地站在宫门外,金乡神情怔忪地看着巍峨庄严的太极宫门,良久,突然掩面大哭起来。   一双温暖的手抚上她的肩头,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人便已被拥入宽阔的怀抱。   金乡惊惶抬头,却见李钦载满目柔情地注视着她。   金乡心头一松,也不再顾忌周围禁军的目光,将头埋在他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李钦载,从今以后,我便只有你了,你若负我,我……我便亲手杀了你,然后陪你一起死!”   李钦载笑着叹了口气,宠溺地揉了揉她的乱发,笑道:“从今日始,你这辈子都是我李钦载的女人,就算是死,也是我李家的死鬼。” 第七百九十五章 云见天开   这辈子如果遇到愿意豁出一切,奋不顾身跟你在一起的女人,一定要娶她。   放弃那些已经拥有的东西,仅剩一腔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却仍无怨无悔要与你共度此生,这样的傻女人,怎舍得让她输?   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鬓,李钦载心中无比愧疚。   有些事真走不了捷径,穿越者也不例外。   什么虎躯一震,人家就屁颠屁颠把闺女送到自己的床上,这样的想法未免太不现实了。   凡成事者,必经波折。   穿越者又如何?不过比普通人多会几道数学题而已,还没到可以无视人情世故的牛逼程度。   金乡在他怀中哭得梨花带雨,李钦载用力抱紧她,喃喃道:“以后你就是我的女人,若言辜负,唯死而已。”   金乡在他怀里渐渐止住了哭声,李钦载陪着她登上了马车。   马车徐徐朝滕王府行去。   穿过朱雀大街,马车在王府门前停下,门前值守的禁卫见李钦载搀扶着金乡下了马车,不由纷纷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二人刚下了马车,王府的侧门突然打开。   滕王静静地站在门内,目光复杂地注视着二人。   金乡眼眶一红,愧疚地垂下头。   李钦载却整了整衣冠,朝滕王长揖一礼:“拜见殿下。”   滕王的目光仍在金乡的身上,久久注视,突然叹道:“刚才我已接到天子的旨意了。”   金乡泫然道:“父王,女儿不孝……”   滕王冷冷道:“不求连城璧,但求一心人,你有你的选择,不过你要想清楚,你与大唐宗室再无干系,从今以后,你唯一的身份便是这小子的女人,一生皆如是。”   李钦载忍不住道:“她不仅是我的女人,也是殿下的女儿,一生皆如是。”   金乡眼泪扑簌而下,用力点头。   滕王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长叹道:“罢了,家门不幸,这段孽缘注定是命中一劫,圣旨都下了,我还能如何?”   见女儿和李钦载并肩站在一起,从外貌上看,确实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看起来赏心悦目。   但滕王心中不忿,怎么看都不顺眼,忍不住指着李钦载问金乡:“你究竟看上这小子哪一点?你知不知道他其实不是好人?”   金乡没敢回答,李钦载脸色有点黑。   当着面说这话,本地的藩王太没有礼貌了……   滕王见女儿眼眶又红了,顿时有些心疼,叹了口气道:“进来吧,不管怎么说,这里仍然是你家。”   金乡感激地行了一礼,乖巧地上前搀住滕王的胳膊。   李钦载也厚着脸皮跟父女二人一同进门,见滕王不满地瞪着他,李钦载正色道:“这里也是我的家。”   滕王怒哼一声,李钦载立马道:“殿下,洪州滕王阁的工地,英国公府已出面招揽长安的工匠,不日便要启程赴洪州了。”   “小婿不才,私下托了几位大匠,他们正连夜赶工画图纸,一定将这座滕王阁建得雄伟大气,名留千古。”   说起滕王阁,滕王的怒火莫名地消了许多。   暗暗痛恨自己不争气的同时,滕王又实在无法拒绝李钦载的好意。   一座滕王阁,从人工到物料再到装潢,少说也要花费几万贯,饶是财大气粗的滕王,也无法拿出这么多余财,不然洪州的滕王阁也不会停工多年一直未动。   “不要乱叫,什么‘小婿’?你是谁家小婿?”滕王瞥了他一眼,语气冷淡地道。   金乡搀着滕王的胳膊,垂头没吱声儿,但悄然无声地连耳朵根都红透了。   李钦载很乖巧地搀上滕王的另一只胳膊,也不顾滕王的奋力挣扎,死死地搀住他,如同制服犯人似的,不由分说朝王府内走去。   “丈人说这话就见外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从今以后,小子便是丈人的佳婿,我会像您女儿一样好好孝敬您的。”李钦载诚恳地道。   滕王哼道:“本王用得着你孝敬?你不把我气死就谢天谢地了。”   “丈人言重了,小婿的父亲被我气了这么多年,如今仍然生龙活虎,日食三斗,丈人得此佳婿,以后身子只会越来越强壮……”   滕王气结,指着李钦载朝金乡怒道:“看看你找了个啥玩意儿!”   金乡仍垂头,却抿唇无声地笑。   被李钦载死死地搀着胳膊,滕王挣脱不开,三人并肩而行,用这种别扭的姿势走进了王府前堂。   不情不愿的滕王吩咐上酒菜,二人算是第一次以翁婿的身份同饮。   金乡乖巧地坐在二人面前,殷勤地为二人斟酒布菜,脸上的幸福表情越来越掩饰不住了。   敬了滕王几盏酒后,李钦载主动提起了与金乡的婚事。   圣旨已下,金乡已是平民白身,嫁入李家更是以妾室的身份,滕王很清楚,李钦载无法给金乡一个万众瞩目的婚礼。   越想越气,本来气氛渐渐融洽的酒宴上,滕王突然有了一股强烈的想掀桌子的冲动。   “丈人,小婿会尽我所能,给您女儿一个风光的迎娶仪式。”李钦载认真地道。   滕王眼睛一眯,冷笑道:“我女儿如今已非县主,嫁入你家更是妾室身份,妾室进门,能有多风光?”   李钦载笑了笑,道:“国公府会安排,不会让丈人丢面子,更不会让您女儿受委屈。”   滕王哼道:“你正妻是崔家之女,她不反对?”   “婕儿与您女儿是多年闺交,再说,在我眼里,若欲家庭和睦,便不能有正妻和妾室的区分,只要是我的女人,我皆待之如一,绝不让她们受到半点委屈。”   “丈人若不信,再过三五年,您不妨再问问女儿,若她在家中有半点不遂意,小婿任打任罚,绝无二话。”   滕王沉默许久,仰头饮尽一盏酒,叹道:“木已成舟,我奈若何?”   望向金乡,滕王眼中满是疼惜不舍,红着眼眶道:“女儿啊,从今以后,你便是他人妇,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但当爹的只要活着,仍会为你担待一辈子。”   “这小子若是欺负了你,只管告诉我,我必将他抽筋扒皮,将他的脑袋拧下来聊作酒器。”   今日的滕王醉得很快,不到半坛酒便已满面通红,最后一盏酒没喝完,便突然往后一倒,沉沉睡去。 第七百九十六章 礼成归去   金乡县主被除号的消息在长安城越传越广。   这个年代的天家,其实对爵位的封晋是处于收缩状态的,也就是说,天家不希望被封爵位的臣子太多,最好越来越少,如果那些有爵位的臣子全家死光光,那就谢天谢地了。   宗亲也是一样,天子也不希望宗亲太多。   因为宗亲和爵位一样,都是不事生产的非劳动者,朝廷不得不给每一个宗亲赐号,封地,还有实食邑。   宗亲这种不劳而获的物种还特别会生,一生生一窝,一窝的崽子都跟天家沾亲带故,不给个封号也说不过去,给了封号又要封地食邑……   如此一来,便陷入了一种恶性循环。   长久下去,国库的负担会越来越重,还会衍生出更严重的恶果,尤其是豪强地主阶级对土地的兼并。   帝王很早就清楚这个问题,所以从贞观年间开始,天家便有意无意地削除臣子的爵位,减少宗亲的俸禄,尽量减轻国库的负担。   站在大局上,天子除了金乡县主的号没什么毛病,就算不给理由,也没啥毛病。   非要解释的话,国库养不起这个县主了,行不行?   不过长安朝野的议论可就没那么单纯了。   毕竟金乡被除号之前,可是跟李钦载闹过绯闻的,还把曾经的河洛于家也牵扯进来了。   滕王与于家结亲,眼看都快抬上花轿了,却被李钦载适时阻止,消息灵通人士更是绘声绘色地描述,有人亲眼看到李钦载的好友薛讷高歧,领着一群长安顶尖的纨绔子弟,在长安城外的折柳亭送别于隐。   “送别”是粉饰过的字眼,说得不好听就是驱逐。   然后,金乡就被削了县主之号。   显然,此事必须还有后续。   在众多围观群众热情的期待下,后续果然来了。   金乡县主被削号的第二天,英国公府内走出一队人马。   人马大约数百人,皆是国公府的部曲。   部曲们打扮一新,腰侧的横刀刀鞘上挂着绸缎彩带,部曲们在前开路,后面跟着打扮隆重的李钦载,最后还有一队下人抬着礼担,队伍浩浩荡荡延绵数里,从朱雀大街一直排到太平坊。   除了开道的部曲,其余的全是抬着礼担的下人随从,除此之外,还有从礼部请来主持大礼的官员,以及媒人,婚书,大雁,喜饼等等。   婚礼用得上的仪仗和物件,全都用上了。   这阵仗在长安城摆开,完全不像娶妾室的样子。   长安城沸腾了,围观的百姓比迎亲的队伍还长,万人空巷跟着李钦载来到滕王府外。   李钦载下了马,整了整衣冠,当着长安城看热闹的百姓们的面,大声朝紧闭的王府大门道:“我,李钦载,今日迎娶滕王之女李祎秀,还请诸位父老做个见证。”   话音刚落,滕王府的大门徐徐打开。   一身华裳的滕王站在门内,目光复杂地盯着李钦载,看着府门外的人山人海,和延绵不见尽头的礼担,以及随行的礼部官员和三媒六证,滕王眼神闪过一丝欣慰。   这排场,谁敢相信是娶妾室的仪式?   李钦载昨日所言,果真说到做到了。   虽然女儿嫁过去仍是妾室,可为了迎娶女儿而不顾世俗目光的男人,嫁给他一定不会受委屈。   滕王心中最后一丝愤懑,终于烟消云散。   他接受了现实,也终究为了女儿而做出了妥协。   每一个做父亲的人,一生中总会不停为儿女妥协,一次又一次。   似乎这已成了一代又一代人注定的宿命。   穿着新装的金乡被喜娘搀扶出门,与李钦载并肩朝滕王跪拜行礼。   滕王强笑几声,挥了挥手,又叮嘱了李钦载几句,看着金乡进了花轿,李钦载行礼后骑上马,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离去。   那一刹,滕王仿佛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容颜也苍老了许多。   从滕王府到国公府,再次敲锣打鼓穿街过巷,迎娶妾室如此大张旗鼓,李钦载的与众不同再次让长安臣民开了眼界。   虽然没有按照正式的大婚礼仪流程走,但李钦载安排的场面,已让滕王府和金乡足够风光。   进了国公府,金乡依礼拜见了李勣和李思文夫妇,长辈们笑吟吟地送上价值不菲的见面礼。   从这一刻开始,金乡便正式成了李钦载的女人。   迈进李家门的那一刻,当初那句“天打雷劈也不能放手”的誓言,至今犹在耳边回荡。   拜见公婆后,按礼该入洞房的,但李钦载临时改了礼仪,搀着金乡上了马车,点齐部曲直奔甘井庄而去。   自己的家里还有一位大肚婆呢,为了金乡的事,李钦载已离家多日,再不回去,大肚婆该发飙了。   行程很赶,李钦载和金乡拜别了李勣和父母后,便匆匆出城了。   直到出了长安城门,马车里的金乡才长长舒了口气,神情既兴奋又有些疲惫。   心底里满溢出来的幸福,浮现在她那张绝色俏丽的脸上。   此刻的她还不敢相信,自己竟真的嫁给了想嫁的人,能与心爱的人共度余生,付出再多的代价也值得了。   悄悄掀开马车的车帘,金乡看着车外骑着马的李钦载,那张俊朗的脸上不时闪过几分玩世不恭的意味。   金乡羞怯一笑,让她如疯如魔着迷,让她欲罢不能,便是这张熟悉的脸庞,还有脸庞下掩藏着的有趣的灵魂。   优点,太多了,金乡的眼里,李钦载就是一块瑰宝,幸运的是,她发现了这块瑰宝,历经磨难,得到了这块瑰宝。   马车外,李钦载也发现了金乡羞怯的微笑,于是朝她一瞥:“你这副盗匪下山刚抢了金银财宝的得意表情是咋回事?我终于被你得手了,打算开庆功宴是吗?”   金乡噗嗤一笑,又呸了一声:“又不正经了。”   李钦载哼哼:“成了亲,处心积虑大胜而归的表情不需要隐藏了吗?多少矜持一点,再说,呵,你的好闺蜜婕儿还在庄子里磨刀霍霍等着你呢。”   金乡顿时笑不出了,神情浮上内疚,担心地道:“婕儿她……会不会很伤心?”   “丈夫莫名其妙被人分走一半,换了是你,你伤不伤心?”   金乡肩膀垮了下来,低声道:“我……从来不愿跟她抢的,但是你,让我生了不该有的心思,真的没法忍住……”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回去后好好待她吧,咱家不分什么正妻妾室,但婕儿的牺牲不小,就冲这一点,你也该尊她为姐,敬她让她。”   金乡乖巧地道:“我与她相识多年,以往我们在一起时,她便像姐姐一样照顾我,凡事都是她拿主意的。” 第七百九十七章 姐妹相见   从长安城骑马到甘井庄很快,大约两个多时辰就到了。   但乘马车就明显慢了许多,时间上大约要翻个倍。   二人成了礼后,金乡的性格仿佛也开朗多了,一袭嫁妇新装的她,在马车上絮絮叨叨,完全不复长安城时的恬静模样。   “回去后我便改口叫婕儿为阿姐,婕儿孕期这几个月,我亲自侍候她。”   李钦载笑道:“你可是宗亲之女,从小到大都是被人侍候的命,你哪里会侍候别人。”   金乡淡然一笑:“不会可以慢慢学,咱家不缺权也不缺钱,想要对婕儿表一表心意,唯有亲自侍候才显诚意。”   李钦载笑了,氛围挺好的,已经可以预见未来左拥右抱的美好生活了。   遥想前世的自己,也是左拥右抱,一只是左手,一只是右手……   这一世的左拥右抱,终于抱着活人了。   不仅仅是左拥右抱,还有一个不省心的楼兰公主,算起来这辈子自己有三个女人了。   腰子稍微差一点的,都没勇气笑出来。   随即李钦载暗暗警醒自己,从明日开始,真要开始锻炼身体了。   武力值几乎等于废材的他,一不小心娶了好几个婆娘,看似享尽无边春色,然而夫妻床笫之事不足为外人道,将来若自己表现差了,力不从心了,实在是很没面子的一件事。   嗯,决定了,以后每天三组深蹲,顺便撸一撸大铁,练一练电动小马达……   听说胯下吊杠铃也有某种奇效,但风险太大,不如劝劝武敏之,让他先试试,疯批的思维与正常人不同,说不定这货真答应了呢。   总之,李钦载已开始领悟前世那句语重心长的鸡汤,“一夫一妻制是用来保护男人的。”   这一世的他,无疑已失去了法律的保护。   回到甘井庄已是傍晚时分,在别院门前停下马车,金乡却躲在马车里半天不敢下来。   李钦载掀开车帘,金乡一脸紧张且无助地看着他。   “我……有点害怕。”金乡柔柔弱弱地道。   “这话留着洞房再说,现在怕啥?你跟婕儿不是好闺蜜吗?姐妹情深,共侍一夫,正是人间佳话,快点下来。”   金乡瑟缩着道:“听说有身孕的人脾气特别暴躁,万一婕儿抄棍子要揍我怎么办?”   李钦载笑了:“要揍也是揍我,谁叫她嫁了个渣男呢。放心,我这次去长安把你娶回家,就是婕儿授意,她不会怪你的。”   金乡这才放了心,小心翼翼地被搀下马车。   别院门口值守的部曲们早已得了长安的消息,见绝色天姿的金乡盈盈下了马车,部曲们纷纷按刀行礼,齐声喝道:“拜见二夫人!”   金乡被吓了一跳,神情慌乱地望向李钦载,却见李钦载目光温柔,含笑看着她,金乡心中稍定,强自镇静地道:“免,免礼。”   下意识紧紧拽着李钦载的衣袖,金乡与他并肩走进侧门。   崔婕得了消息,早已在前堂静坐等候。   二人入堂,李钦载朝崔婕咧嘴一笑,金乡却目光闪躲,在崔婕面前心虚地垂下头。   崔婕面无表情看了看二人,然后盯着金乡道:“都进咱家的门了,还心虚个啥?”   金乡抬起头,低声道:“婕儿……阿姐,我……对不住你。”   崔婕哼了一声,道:“咱们从小认识,谁能想到多年以后,居然嫁给同一个男人,真是造孽啊。”   金乡含羞带怯看着崔婕,轻叹道:“情之所起,不由自已,我实在是无计可逃,阿姐恕我……”   崔婕看了看并肩站在一起的二人,酸酸地道:“珠联璧合,郎才女貌,我若不成全你们,岂不是咱李家的罪人?”   李钦载哈哈一笑,上前揽住崔婕的腰,道:“夫人永远是咱们的大当家,以后包括金乡在内,府里上下皆唯夫人之命是从。”   金乡也急忙乖巧地点头。   李钦载搂着腰的手突然上下摩挲了几下,惊奇地道:“哎,几日不见,夫人又圆润了许多,渐渐显怀了……”   说着李钦载抚上崔婕的肚皮。   崔婕本来还想对他甩甩脸子的,结果被他一番插科打诨,顿时也懒得计较了,不自觉地挺起了肚皮,让李钦载摸得更顺手,顺便还朝金乡投去挑衅且得意的眼神。   金乡非常配合地露出艳羡之色,眼巴巴地盯着崔婕渐显凸状的肚皮。   崔婕终于满足了虚荣心,心里那点酸涩的滋味也消散了许多。   ……   雨骤云歇后,洞房停红烛。   伴随着急促的喘息过后,一切归于平静。   羞得不行的金乡整个人缩进被褥里,半晌不肯露头,李钦载扯了好几次,没想到柔柔弱弱的她,力气居然不小,半天没把被褥扯下来。   “都行过周公之礼了,何必如此羞涩?坦诚相见不好吗?”李钦载无奈地道。   许久后,金乡才从被褥里探出头来,脸色仍然带着几许潮红,脑袋像电钻似的直朝他怀里钻。   “夫,夫君……以后你就是我的夫君了。”金乡轻声道:“以后不可负我,我此生只有你了。”   “当然,当然,你也是我风风光光娶进门的女人,没有提上裤子不认账的道理。”李钦载搂着她的肩柔声道。   金乡像只乖巧的猫儿缩在他怀里,温柔地道:“以后妾身也会用心服侍夫君,夫君的吃穿住行,妾身和阿姐都会亲手打理。”   “妾身也想为夫君生娃,生许多娃,让咱家开枝散叶,香火兴旺。”   李钦载揉了揉她稍显凌乱的发鬓,沉声道:“你知道懂事的女人会如何服侍她的夫君么?”   金乡不解地看着他,然后摇头。   李钦载坏笑两声,突然用力掀开二人身上的被褥,在金乡的惊叫声中大笑道:“懂事的女人,会在完事后主动给夫君擦擦,顺便再试试夫君尚能战否,若能,自己坐上去。”   金乡羞得无地自容,用力拧着他的软肉娇嗔不已。   二人正在笑闹时,屋外突然传来崔婕没好气的声音:“大半夜的鬼叫个甚,让不让人睡了?”   屋内二人一怔,金乡噗嗤一笑。   李钦载无奈地道:“大肚婆吃醋了,我去安抚一下她,你今日辛苦了,早点睡吧。”   金乡听话地道:“阿姐心情不遂,夫君多哄哄,有身孕的人总是容易伤怀……”   说着金乡羞怯地道:“这几日……夫君便不必来我房中了,多陪陪阿姐,妾身……身子不适,怕是要休憩多日。”   李钦载点头赞同:“没错,必须多日。” 第七百九十八章 万有引力   一夜鱼龙舞,舞得两人都累极睡去。   第二天一早,金乡忍着身子的不适,强咬着牙起了床,见李钦载仍在呼呼大睡,金乡不敢吵醒他,又忿于他昨夜动作太过粗鲁,只好恨恨地白了他一眼。   虽已是削去县主之号的白身,但滕王府可没把她当白身看,金乡嫁进李家,滕王也送了不少陪嫁,和许多服侍的丫鬟。   在丫鬟的服侍下,金乡洗漱过后,来到后院另一间屋子拜见崔婕。   大户人家的规矩森严,以前是无话不说的闺蜜,但嫁进门后,必须要尊敬大妇,否则家中迟早鸡飞狗跳。   金乡是个聪明的女人,她很清楚李钦载在乎什么,早就暗暗警醒自己,不要在李钦载在乎的地方耍小聪明。   后宅争宠之类的事情,一旦开始争了,便意味着两败俱伤。   李钦载起床的时候,已是午时左右。   仿佛早就了解了他的作息规律,李钦载刚洗漱完毕,别院便来了许多人。   于是李钦载带着含羞带怯的金乡,来到前院见到了学子们。   学子们嘻嘻哈哈纷纷上前行礼,口称“二师娘”,金乡羞得不行,但还是镇定且端庄地应了。   “荞儿拜见二娘。”荞儿从人群中站出来,规规矩矩行礼。   金乡自然是认得荞儿的,当初她曾在甘井庄小住过一阵,与荞儿相处得颇为愉快。   金乡含笑朝荞儿道:“多日不见,荞儿好像又长高了。”   荞儿眨眨眼:“上次荞儿叫您二娘,您还生气说没这回事,今日却不生气了?”   金乡大羞,白了他一眼道:“你跟你爹一样,越学越坏了!”   李钦载笑道:“没事,男人坏一点不吃亏,太老实反而会被欺负。”   说着看了众弟子一眼,李钦载脸上的笑容亲切而和煦。   “今年科考,算学科是我出题,敢问各位谁有把握能高中?”   一句话瞬间破坏了融洽欣愉的气氛,众弟子笑容僵在脸上,有人抬头望天,有人垂头看地,还有人不停眨眼,大约在想什么家里着火了之类的借口打算遁走。   唯一有个声音大声道:“先生,弟子想试一试。”   众人循声望去,毫不意外地发现,说话的人是宣城公主。   就连李钦载也没感到意外,学堂所有的弟子中,宣城公主算是唯一一位学霸,她的悟性和成绩甚至比亲传亲教的荞儿都强上不少。   李钦载含笑点头,然后望向其余的弟子,摇头叹道:“你们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学生,没有之一。”   “本想教你们在知识的海洋里游泳,结果你们不仅连狗刨都学不会,反而活活溺死了一大堆,唯有宣城成了浪里白条……”   越说越起劲,不知道为何,每次面对这群小混账时,李钦载嘴里损人的话一句接一句,灵感简直停不下来。   小混账们被李钦载数落得脸都绿了,旁边的金乡实在看不下去,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袖子,李钦载这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明日教你们新的知识,物理力学的基础,”李钦载沉吟了一会儿,又道:“村口的水压机都见识过吧?那便是以物理知识为基础打造的。”   “知识才是改变这个世界的根本,任何新事物的问世都不是偶然,而是知识大成之后必然的产物。”   “明日咱们学的物理知识,首先从万有引力开始……”   李素节好奇地道:“先生,何谓‘万有引力’?”   这个问题算是问到李钦载的心巴上了,于是笑了笑,道:“如果你们坐在一棵苹果树下……”   话没说完,李显小心翼翼地举手:“先生,‘苹果’是何物?”   李钦载一愣,然后拍了拍脑袋,差点忘了,苹果一物虽然早在汉朝便由西域胡商带来中原,但它的名字并不叫苹果,而是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叫“林檎”。   看着殷殷求教的学子们,李钦载心中一柔,和颜悦色地解释道:“……你们成绩一个比一个烂,就是因为管得太宽,苹果就是苹果,一种果子,吃了能升仙,满意了吗?”   众学子两眼大亮,一反刚才萎靡不振的听课状态,显然他们对这种神奇又神秘的果子充满了浓浓的求知欲。   李钦载继续讲课:“比如你们坐在一棵苹果树下,秋风拂过,一颗苹果突然掉下来,恰好砸到……”   环视一圈,指了指契苾贞,这货憨直,适合被苹果砸头。   “嗯,恰好砸到契苾贞的脑袋……”   旁边的学子幸灾乐祸地大笑,契苾贞却气得涨红了脸:“凭啥砸我?”   话音刚落,李钦载一脚踹过去,冷冷道:“因为是我安排的,你的五官天生就长着一副活该被苹果砸的样子,不服咋?”   契苾贞这才意识到发飙的场合不对,急忙陪笑道:“服,弟子服,弟子该砸。”   “然后呢,愚昧的正常人被苹果砸了,脑子里想的第一件事是啥?”李钦载谆谆善诱问道。   契苾贞不假思索道:“当然是吃掉,先生说了,吃了能升仙呢。”   众弟子忙不迭点头,刚才的幸灾乐祸瞬间化作对契苾贞满满的羡慕。   李钦载仰天叹了口气。   其实早就该麻木了,这就是李钦载教课的日常,无论教授他们任何知识,话题都能成功地被他们带偏。   小混账们也不再关心苹果砸中头之后的物理启蒙知识,而是兴致勃勃讨论那个能让人升仙的果子究竟长啥样,啥味道,吃了以后我家的爹娘能否顺带着一同升仙……   有这么一群混账学生,当老师的想不呕心沥血都难,每天沥的血至少二两。   突然没了教授知识的兴致,李钦载意兴阑珊地挥手:“都滚。”   小混账们意犹未尽,很想听李钦载继续说那种会升仙的果子。   李钦载气得抬起一只脚,众人这才吓得作鸟兽散。   沉沉叹了口气,叹授业之维艰。   学子们都散去后,金乡凑了上来,眼睛笑成了月牙儿,掩嘴道:“原来夫君授业是这般模样,您与弟子们教课的样子真有趣儿。”   李钦载瞥了她一眼:“你觉得有趣?”   “当然有趣,夫君虽然没一句好话,但也在认真授业,弟子们虽然没个正形,但妾身看得出,他们是打从心底里敬畏崇仰夫君,师生若斯,让妾身看了好生羡慕。” 第七百九十九章 英雄不可无羽翼   李钦载对小混账们怒其不争,金乡却觉得师生情深。   看待事物的人不同,角度自然也不同。   李钦载仔细想想,这群小混账除了有点愚蠢,有点跋扈之外,平心而论,倒也真没什么太大的毛病,就算有,也能被李钦载镇压得死死的。   接下来李钦载带着金乡在庄子里闲逛。   金乡曾经在庄子里住过一阵,对甘井庄自然不陌生,但以前她是客人的身份,如今已嫁作李家妇,身份不同了,立场当然也不一样了。   这一次她是以李家女主人之一的身份巡弋自家的领地,心情和姿态跟做客时截然不同。   李钦载甚至带着她看了被禁卫层层封锁的番薯地。   时已春末,番薯长势愈发喜人,叶子已有巴掌大小,虽然看不出地里番薯的个头,想必也差不了。   为了这几株番薯,李治特意征召了十名经验丰富的老农打理,仅从农作物的角度来说,这几株番薯算是大唐境内被侍候得最周到的庄稼了。   金乡从小养尊处优,没干过农活,甚至连庄稼都见得少,此刻却也饶有兴致地蹲在番薯叶子前仔细打量。   “这就是夫君弄来的新粮种么?听说天子对它甚为看重,还给父王下旨,待番薯成熟后便辅佐夫君推广此物……”   李钦载哦了一声,道:“新粮种亩产确实不小,不过让你父王辅佐什么的,就纯粹是讨好你父王了……”   “把你从你父王那里骗过来,可花了我不少精力呢,这辈子你若不给我生十个八个娃,我都亏死了。”   金乡俏脸一红,哼道:“夫君又不正经了,十个八个的,当我是猪吗?”   “多耕耘,多干活,天道酬勤,咱们一定能生很多的。”   金乡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夫君不如多娶几个女子进门,雨露均沾之下,咱家生十个八个娃倒也不是不可能。”   李钦载露出深思之色,缓缓道:“有道理,想要产量大,便要多引进几条生产线,如此朴素的道理我为何今日才发现……”   金乡气得狠狠拧了他一下:“你还真打算娶很多女子啊?也不怕累死。”   李钦载正色道:“身负家族繁衍重任,累点怕啥?都是为自家服务,光荣!”   两人打情骂俏之时,一道瘦削的身影慢慢走来。   刚接近番薯地的田埂边,便被禁卫拦住,来人只好悻悻地站在田埂外,远远地朝李钦载招手。   李钦载眯眼望去,不由一笑。   这货大概是甘井庄里存在感最弱的人了吧?   骆宾王,理论上是李钦载的幕宾,可李钦载向来遇到任何事都是自己拿主意,自己行动,骆宾王莫说插不上嘴提不了建议,就连李钦载的人都见得少。   后来骆宾王也算识趣,于是自己在学堂里住下,负责学堂里的一切杂物,偶尔也代李敬玄给学子们上几节文化课。   骆宾王教文化课当然是手到擒来,除了李钦载这位当时算学大师外,李敬玄是弘文馆学士,骆宾王是初唐四杰之一。   就连当初短暂任教过的狄仁杰,那也是曾经明经科出身的进士,未来的大唐宰相。   小小的学堂里竟是藏龙卧虎,不知不觉底蕴已然很浑厚了。   李钦载经常在嘴上叫它野鸡学校,平心而论,确实有点过分了。   许久不见骆宾王,他仍是那副穷酸书生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李钦载这个校长克扣了老师的工资。   牵着金乡的手迈过田埂,二人来到骆宾王面前。   骆宾王首先朝金乡恭敬行礼,口称“二夫人”。   先朝金乡行礼是合乎礼数的,当初骆宾王之所以拜在李钦载门下为幕宾,全因金乡的推荐,而李钦载那时很痛快地收下骆宾王,一来是初唐四杰的名头不小,二来,也是给金乡一个面子。   所以金乡算是对骆宾王有知遇提携之恩。   朝金乡行过礼后,骆宾王又朝李钦载行礼,这才起身苦笑道:“多日不见李县侯,您倒是在长安城混了个风生水起,在下远在庄子里都听说了李县侯的赫赫事迹。”   李钦载眨了眨眼:“这话是夸我吗?听着不太像呀。”   骆宾王认真地道:“当然不是夸您,在下是在暗讽……李县侯,下次不管遇到什么事,能否与在下先商议一番再决定?身为您的幕宾,每次都是最后一个听到您的消息,在下这个幕宾实在很失败……”   “失败就多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你若是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儿,模样长得迎人,我保管每天在你面前没话找话,你一个大男人,我跟你说那么多干啥。”李钦载翻了翻白眼道。   金乡不着痕迹地拧了他一下,然后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骆宾王还是很有眼色的,先恭喜二人喜结良缘,然后朝李钦载使了个眼色。   李钦载会意,让金乡先回别院,他和骆宾王便沿着庄子的田埂慢慢散步。   “有事说事。”李钦载很直白地道。   骆宾王叹了口气,道:“在下作为您的幕宾,虽然您行事通常都是自己拿主意,甚少问在下的意见,但在下既然在其位,当然要谋其政,否则愧拿李县侯给在下的俸禄了……”   李钦载冷不丁问道:“我一直忘了问你,我每个月给你多少俸禄?”   骆宾王一愣,道:“呃,俸禄一事,是尊夫人定的,由李家账房支取,每月粮黍五斗,钱百文……”   李钦载算了算如今的物价,点头道:“也算不少了,足够你吃饱穿暖,省一省的话,每月还能咬咬牙逛一回青楼,那么问题来了……”   骆宾王急忙揖礼:“李县侯请说。”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李家每月给你的俸禄不少,你为何至今还是一副遭了灾的穷酸样子?身上的衣裳,脚上的鞋子,都是当初我刚认识你时穿的那一套吧?这么多俸禄,你连一套新衣裳都没置办过?”   骆宾王苦笑道:“家道中落,上有高堂,下有稚儿,在下不敢奢侈,俸禄大多都托人给了家小。”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以后每月给你涨百文钱,回头我跟府里账房打声招呼。男人养家糊口的同时,也莫亏待了自己。”   骆宾王感激涕零,长揖一礼:“多谢李县侯慷慨之恩。”   李钦载摸了摸鼻子道:“倒也不是慷慨,主要是你这副打扮太穷了,跟我站在一起让我很没面子,别人会笑话我的……”   骆宾王:“……”   想拍马屁都不知说啥好,天聊死了啊我的侯。   “说正事,找我作甚?”   骆宾王这才想到了来意,急忙正色道:“在下今日见李县侯,特为献一言,请李县侯斟酌。”   “你说。”   “在下以为,英雄不可无羽翼!” 第八百章 文人风骨   从古至今,幕宾谋士类人物都有一个通病,他们为主家谋事之时,野心比主家还大,自信心比主家还膨胀。   被聘为主家的幕宾那一刻起,就自动形成了意识,不管主家有没有想法,他都要撺掇主家支棱起来,最好是成功造反称帝。   不要问他为何无缘无故要谋反,问就是天生的使命感,是宿命。   李钦载听完骆宾王这句话后,凝视他许久没说话。   他突然想起骆宾王这人好像确实是个天生的反贼,历史上著名的《讨武曌檄》就是他写的,这篇檄文的文采简直炸裂,要不是题材不合适,李钦载都恨不得提前抄出来得瑟一下。   李钦载现在的选择是,要么自己百分百被谋反,要么把眼前这个煽风点火的货剁了,剁得稀碎一点,法医都拼不起来的那种。   “观光兄,来,详细说说,你为何突然有这种想法的?先说说你的心路历程,我尽量跟上你的思路。”李钦载笑得和颜悦色。   李钦载的笑容看在骆宾王眼里有点瘆人。   但骆宾王还是挺直了胸膛道:“夫英雄者,借势而为,顺势而起,李县侯如今极得圣眷,然风光之外,四周仍然危机四伏,比如您与当今皇后已有嫌隙,此为祸患,不得不未雨绸缪……”   李钦载面色古怪地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招兵买马,准备起事?”   骆宾王还没看出李钦载此刻的表情有多危险,径自道:“倒不是招兵买马,而是预做铺垫……”   脖子毫无征兆地被李钦载死死勾住,骆宾王一愣,垂头一看,自己的肋下不知何时竟被一柄锋利的匕首顶住。   “观光兄,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李钦载笑得灿烂,但手下的匕首却更用力了几分,锋刃已透过了骆宾王的衣裳,直刺他的肌肤。   骆宾王大惊:“李县侯,在下为您谋略,您何故对我下此毒手?”   “我特么好好的县侯当着,家里是三朝功勋,我跟天子关系亲密无间,与兄弟无异,我的婆娘不是世家女便是宗亲之女,婆娘肚里还怀着孩子,你特么吃多了猪油蒙了心,竟然劝我起事谋反?”   “你特么活腻味了,我不介意送你一程,但你别把我拖下水。”   骆宾王呆怔片刻,突然尖声道:“李县侯你在胡说什么?谁劝你谋反了?我骆某人也是忠心不二的唐臣,怎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念头!”   李钦载一愣:“你刚才说,英雄不可无羽翼,不就是劝我谋反的意思吗?”   骆宾王沉默半晌,缓缓道:“李县侯,您是当世有名的算学大师,您的那篇《滕王阁序》已流传天下,被读书人奉为至宝,可是在下还是有一句逆耳忠言必须要说……”   “你说,但尽量委婉点,我脾气不太好,太逆耳的忠言不但听不进去,还有可能杀人。”   骆宾王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大声道:“李县侯,你多读点书好吗?”   “我特么……”李钦载手里的匕首差点就打算给他来一记心飞扬,透心凉。   骆宾王飞快地道:“‘英雄不可无羽翼’,这句话为何从你耳里听出谋反的意思了?”   李钦载冷冷道:“你特么给我翻译翻译,什么特么的,叫特么的,‘羽翼’!”   “‘羽翼’,当今各家权贵,各大世家门阀,谁家没有羽翼?令祖英公足下,他难道没有羽翼?你看得见的地方,英公拥部曲两千余,各地田庄里的青壮庄户更是万计……”   “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英公名下的商队,商铺,田产,暗中清理各种麻烦的刀手刺客,各地折冲府和官衙的部将故吏等等,它们都叫‘羽翼’,李县侯,您听懂了吗?”   李钦载怔忪半晌,表情渐渐尴尬,顺势收起了手里的匕首,突然恍然一笑,亲热地搂住骆宾王的肩膀:“观光兄,原来这就是特么的‘羽翼’啊……”   骆宾王脸色铁青,使劲抖落了一下肩膀,试图把李钦载的手抖下去。   李钦载可不惯他的傲娇小脾气,强行搂着他的肩朝田埂边走去。   “咱俩是沟通有问题,不是我读少了书,不夸张的说,我的文采还是颇为不俗的,不仅惊艳了时光,还温柔了岁月……”   骆宾王冷哼道:“李县侯的文采刚才差点置我于死地。”   “是我右手的锅,文采是无辜的。”   李钦载哄了两句后,有点不耐烦了,幕宾怎么了?才子怎么了?我哄自家婆娘都没如此用心过,你一个大男人矫情一下见好就收,没完没了了还。   “你快点给我恢复正常,我快要翻脸了……”李钦载脸色有些阴沉,像堵住巷口敲诈小学生零花钱的高中生,这该死的压迫感。   骆宾王一激灵,文人的风骨告诉他,不能对强权摧眉折腰……   “李县侯,对不起,在下刚才说话太大声了。”骆宾王诚恳地摧眉折腰行礼。   “原谅你了。”李钦载大度地拍了拍他的肩,道:“详细说说,羽翼是咋回事?好端端的我为何要有羽翼?”   骆宾王沉吟片刻,道:“在下在学堂闲来无事,将李县侯近几年干的事归纳了一下。”   “远一点的就说当初并州旱灾,然后出使凉州,近一点的就说番薯粮种,谏止封禅,以及最近的迎娶金乡县主等等……”   骆宾王叹了口气,道:“李县侯,您发现了吗?所有的事情,您都是在单打独斗,您以一人之力,独抗各方敌对势力,甚至独自承受皇后的怒火。”   李钦载皱眉道:“我可不是单打独斗,我的身边还有……”   骆宾王打断了他的话,道:“您是想说,身边还有刘队正等这些部曲吗?”   笑着摇摇头,骆宾王道:“他们只是你的护卫,是你性命的最后一道屏障,严格来说,他们只是挡在你身前的一面盾牌,却不是主动击敌的刀戟。”   “如果李县侯一直只依靠他们,以后遇到任何事,你永远都会陷于被动之中。” 第八百零一章 反派不可无爪牙   大唐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延续了魏晋时期的风气。   李世民就十分向往魏晋时期,他的偶像便是魏晋时的书圣王羲之。   魏晋时期的民间惨不忍睹,但门阀权贵却过着仿佛天堂般的生活。   在权贵眼里,那是一个值得追崇的时代,名士狂放,文章风流,权贵们在雪地里煮酒,隐士们在终南山嗑五石散……   总之,何不食肉糜的权贵们眼里,魏晋荒唐且美好。   而魏晋的世家门阀之遗珠,也完美地被大唐继承了。   世家门阀就是一个个的小朝廷,根深蒂固的地方势力,朝廷都无法撼动,李治和武后用尽一生,也只能堪堪做到削弱,而无法根除。   而门阀最重要的一个特征,就是主家麾下有数不尽的人才,这种人才在春秋战国时期叫“门客”。   主家势力越大,门客越多。   门客不是食客,他们不吃白食。必须要有某种异于常人的特长,而这种特长能够被主家所用,才有资格成为门客。   先秦之时的苏秦张仪,大唐的魏徵马周等等,他们都曾是门客出身。   英国公府里有没有这样的人才,李钦载不是很清楚。   李勣那只老狐狸不会闲着没事把自己的家底到处乱说,哪怕是亲孙子也不行。   在这个年代,权贵门阀之家招揽门客,并不是什么犯忌讳的事,相反,哪家权贵若没有豢养门客,才叫真的不正常。   眼前的骆宾王,表面上是李钦载招募的幕宾,但论其本质,终究也属于门客。   “观光兄的意思,是让我大肆招揽门客,扩充势力?”李钦载若有所思问道。   骆宾王摇头:“‘大肆’二字,用得不妥,李县侯在朝堂上虽说不上举足轻重,但您圣眷尤隆,无数人的眼睛都盯着您,若真大肆招揽门客,无疑是给那些暗中的敌人双手送上把柄。”   “万一有人参劾您一条‘图谋不轨’,李县侯可真是说不清楚了,但您又不能没有门客,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遇事没有亲自上的道理,更没有单打独斗的道理,不仅没有抽身而退的能力,看起来也颇为凄凉落魄。”   “在下的意思是,可以少量招募一些人才,聚于李县侯帐下,平日以俸禄养着他们,一旦遇事,便能派上用场,无论是用间,刺杀,造势,替罪等等,这些人才都用得上。”   李钦载懂了,缓缓道:“也就是说,我需要几个帮我干脏活的呗,我不方便出面的事情,违法乱纪的事情,见不得人的事情,都可以交给他们去做……”   骆宾王苦笑道:“大约是这么个意思,但李县侯不必说得太直白,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您是君子,做的事情都是光明且坦荡的,那些不光明不坦荡,但又必须要做的,可以交给旁人,您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李钦载沉默。   不得不说,骆宾王的提议对他这种并不怎么正义的人来说,委实有点动心。   活了两辈子的人了,李钦载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正人君子,偷偷摸摸见不得光的事情,他干过不少。   想想如果每次干坏事都是自己亲自上,不仅没有逼格,而且……确实看起来有点凄凉落魄啊。   古往今来,除了黑木崖上亲自绣花的东方不败,还有哪个反派人物干坏事是亲自动手的?混得这么惨了,还有必要当反派吗?正经找个班上不更好吗?   “你说的……似乎有点道理。”李钦载喃喃道。   见李钦载难得认真地听取了自己的建议,并且开始认真考虑了,骆宾王心情不由一阵激动。   终于刷到幕宾的存在感了!   每月两百文钱和五斗粮食没白拿。   李钦载思忖半晌,又问道:“以你的意思,那些我不方便亲自干的脏活儿,你来帮我干?”   骆宾王呆怔一下,然后吓了一跳:“李县侯,我不脏,也不干脏活的……”   “那你没事提什么建议。”   骆宾王苦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李县侯,在下是幕宾,幕宾只负责出主意,顶多帮您跑跑腿,动手的活儿可不关我的事,在下若是什么都能干,何必当幕宾,早就上战场自己挣功名了。”   李钦载叹了口气,说书生百无一用未免有点过分,可实际的情况却是,除了那张嘴皮子,书生还真没太大的用处。   “要不,从我的部曲里挑几个伶俐的家伙,以后专门负责给我干脏话儿?”李钦载眉头紧锁喃喃道。   骆宾王摇头:“不妥,您的部曲皆是骁勇善战之辈,但背地里干脏活,要求的可不仅仅是身手,更要有玲珑心窍,以及圆滑的处事能力,和临机应变的急智,您那些部曲,呃,实在是……”   话没说完,李钦载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骆宾王说得比较委婉,直白点说,刘阿四和那些部曲们动手打架拼命都能胜任,但玩阴谋诡计,动心眼子,做见不得光的事,他们都不是那块料。   “这样的人才,我上哪儿找去?”李钦载意兴阑珊地叹气,随即又道:“便烦请观光兄帮我留意一下,若有合适的人才,不妨推荐给我,每拉一个人头,给你提成一百文。”   骆宾王:???   拍了拍骆宾王的肩膀,又习惯性地拍了拍自己的屁股,李钦载潇洒地转身离去。   ……   苹果砸到脑袋上,会发生什么?   牛顿会思考苹果为啥砸脑袋上,脾气若稍微暴躁一点,可能还会思考凭啥不砸别人,只砸我?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然后抄起斧子把苹果树砍了。   若砸到学堂那些小混账脑袋上,那就不堪入目了。   自从听说苹果这东西能升仙后,小混账丝毫没有怀疑,一个个都在琢磨上哪儿寻找苹果树,不仅要兴高采烈把苹果吃了,连苹果树都跟遭了蝗灾似的啃得干干净净。   “混账东西!你们就不想想苹果为啥往下掉落,为啥会砸到脑袋,它为啥不往天上飞,不往旁边飘,为啥?”李钦载站在课室里,气得脖子青筋暴跳。   “不管它飞哪儿,弟子都要把它逮回来,吭哧吭哧吃了!留两口给爹娘,让他们也吭哧吭哧吃了,大家一起升仙。”契苾贞两眼放光,一脸的势在必得。   “就特么知道吃!混账!”   用石灰粉烧制的粉笔头不偏不倚砸中了契苾贞的额头。   契苾贞不觉得痛,急忙讨好地道:“……当然也要给先生留两口,先生先升仙,再轮到弟子。”   “这特么是留不留两口的事吗?”李钦载太阳穴突然有点痛,被气的。 第八百零二章 归来仍是中二少年   教这群小混账是件非常艰难的事,小混账们的思维很活跃,可惜这种活跃没用在学业上,反而是各种发散,各种跑偏。   有时候连李钦载都不自觉地跟着跑偏了,所以往往课上到一半,课堂内便鸡飞狗跳,要么是小混账们抱头鼠窜,要么是李钦载破口大骂。   “很久以前,一位很闲的人坐在苹果树下,恰好一颗苹果成熟落下,砸中了那个人的头,那个人便在思考,这颗苹果为何笔直往下坠落,而不是往天上飘。”   “当这个问题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后,整个人类的文明便往前迈了一大步,从此诞生了一门新的学科,名叫‘物理’……”   李钦载娓娓而谈,李素节却忍不住插嘴道:“先生,被苹果砸中的人是您么?”   李钦载一愣,然后摇头:“不是我。”   李素节却露出仿佛明白了一切的眼神,兴奋地道:“弟子听父皇说,先生应是墨家弟子,所授的学问也应是墨家流派。”   “所谓的‘物理’也是先生提出来的,所以,被苹果砸中的人,也应是先生的同门师兄弟吧?”   李钦载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如此丰富的想象力,用在学习上该多好。   下面的弟子们闻言却沸腾了,一个个兴奋得不行,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先生若是墨家弟子,那咱们也应该是墨家弟子吧?”   “先生已如此厉害,他的同门师兄弟不知是何等的风采……”   “莫乱说,墨家已隐世,比出家人藏得还深,除非天下大乱,否则墨家弟子是不会出世的,先生或许是特例,毕竟是英公的孙儿,想藏都藏不起来。”   “没错,越想越有道理。难怪先生并不热衷于名利,难怪先生不屑于住在繁花似锦的长安城,非要在这庄子里生活,原来是墨家弟子的天性。”   “先生天性恬淡,大隐于市,比那些沽名钓誉故意住在终南山妄图走捷径的无耻之徒强多了。”   李钦载揉了揉额头,朝课堂内摆了摆手:“都闭嘴,你们想太多了,物理就是物理,这门学问与墨家流派完全没有关系。”   李素节又露出明白一切的眼神:“先生,弟子懂了。物理这门学问必是经天纬地之学,未经同门允许,绝不能外传。”   “先生为造福苍生,竟还是将这门学问传授出来,当然不能承认与墨家流派有关系,否则墨家说不定会出来清理门户……”   下面的弟子闻言不由大惊,然后又激动又崇拜地看着李钦载。   契苾贞腾地站起来,瓮声瓮气道:“不管什么门派,谁敢对先生动手,便是与我契苾家为敌!”   李素节和李显也激动地道:“也是与我大唐天家为敌!”   众弟子们纷纷响应,一时间群情激愤,仿佛已经看到有人把刀架在李钦载脖子上了。   看着鸡飞狗跳的课堂,李钦载瞠目结舌,既生气又感动:“你们特么……”   似曾相似的青春啊,热血又中二。   课堂里乱成一片,这堂物理启蒙课显然上不成了,大家都已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   先生为造福苍生,不顾自身安危将绝世学问传授天下,然后被同门追杀,中二的学生为了保护先生,不惜发起战争……   越想越沸腾,恨不得现在就冒出两个墨家门人让大家牛刀小试一番。   李钦载无奈地叹道:“不管我有没有被同门追杀,看在我冒着风险将绝世学问传授天下的份上,你们……至少先把绝世学问学会了再说吧?”   李素节大手一挥:“不重要!重要的是保护先生!”   李钦载翻脸了:“很特么重要!都给我坐好,乖乖上课,我已打算尽量用爱心感化你们这群小可爱了,别逼我用鞭子。”   一声冷喝后,中二的梦醒了,众人骤然发现自己还在课堂上,先生还是那个凶神恶煞的先生,而他们,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保护先生的血战,归来仍是少年。   ……   傍晚,李钦载坐在院子里亲手打磨着一副白玉麻将牌。   麻将已渐渐风靡长安城了,如今上到李治,下到贩夫走卒,闲来无事都会邀上亲朋摸两圈。   作为麻将的发明者,家里却没有一副麻将,实在说不过去。   再说家里那位大肚婆每天闲着无聊,确实应该给她找点消遣。   女人无聊起来,家中必生祸患,活了两辈子的李钦载很清楚这个道理。所以,不能让大肚婆闲着,得让她时刻有事干,才不会找家里男人的麻烦。   麻将多好,既能练脑,又能练手,打一天下来,啥运动量都达到了。   崔婕坐在李钦载的身旁,好奇地看着他一张张地打磨,偶尔也出手帮个小忙,递杯水,塞个零食啥的。   夫妻俩在院子里忙活,竟有了一股子岁月静好的味道。   “夫君,听说长安城里有奸商开了店,专卖麻将牌,有竹制的,木制的,玉制的,生意红火着呢,”崔婕越说越生气,道:“明明是咱家的东西,凭啥让外人赚了钱?夫君就不管管?”   李钦载头也不抬地道:“管,明日便让阿四去灭了他全家,以后谁敢卖麻将牌,杀无赦!”   崔婕噗嗤一笑,推了他一把:“又不正经了!倒也没那么严重,招呼都不打就卖咱家的东西,世上没这道理,妾身已让阿四带人去了一趟长安城,跟那家不知死活的掌柜聊聊。”   说着崔婕眼里迸出一股杀气:“吃了我的,全都给我吐出来,侯府的东西也敢染指,真是不要命了。”   李钦载笑了笑,这婆娘平日里温婉柔静,但女主人的样子露出来,还是有几分威势的,高门大宅里就需要一个这样的女主人镇着,比门口的石狮子管用。   崔婕仿佛又想起什么,道:“对了,听回来的部曲说,夫君新交的那位朋友似乎又惹祸了……”   李钦载一愣:“谁?”   “武敏之呀,他不是夫君新交的朋友吗?” 第八百零三章 丢人现眼   武敏之算朋友吗?   在李钦载心里,原本是不算的,毕竟武敏之的疯批形象让他有点发憷,正常人没胆子交疯子朋友。   不过后来武敏之用行动证明了,疯子其实也是讲义气的,他与金乡能终成眷属,武敏之帮忙不少,尽管办出来的事有点不靠谱,终归还是起到了推动的作用。   想得到李钦载的友谊不容易,没有共同经历过患难的人,在李钦载的心里是不会认同他为朋友的。   如今的武敏之,确实值得李钦载把他当朋友对待。   “武敏之又惹了啥祸?”李钦载眉目不动,一个疯批,又是皇后的外甥,未来的应国公,惹祸实在很正常,没什么好惊讶的,理论上来说,长安城没有他惹不起的人,当初滕王的命都差点交代在他手上。   崔婕想了想,道:“听说是揍了人……”   李钦载哦了一声,反应很平淡。   太正常了,武敏之揍人,这不是日常操作吗?   “揍了什么人?来头很大吗?”李钦载又问道。   崔婕掩嘴一笑:“听说揍了一个更夫,然后被拿进大理寺了。”   李钦载打磨麻将牌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第一次露出惊奇之色:“更夫?半夜敲得梆梆响,给城里报时的那种更夫?”   “对,就是那种更夫。”   “武敏之揍了更夫……居然能被拿进大牢?”李钦载愈发震惊。   不可置信,以武敏之的权势和背景,揍一个无权无势的更夫,怎么说也不至于蹲大牢呀,大理寺多大的胆子敢招惹皇后的外甥。   “怎么回事?详细说说。”李钦载认真地问道。   “夫君那位新朋友,脾气怕是不怎么好……”崔婕尽量委婉地道:“听说就在昨晚,武敏之在府里睡得正沉,府外打更的更夫路过,恰好到了整点的时辰,于是敲了三下梆子,又敲了一下锣。”   “更夫打更,自古都是先敲梆子再敲锣,没啥好说的。可武敏之昨晚正睡着呢,更夫最后那一记敲锣把他震醒了,人家一个激灵从床榻上弹了起来,然后勃然大怒……”   崔婕掩嘴轻笑,有点不好意思地道:“也不知武敏之是啥毛病,睡觉竟没穿衣裳,大怒之下不管不顾,就这么光溜溜地冲出了府外,追打那个更夫。”   “更夫敢在半夜打更,胆子自是不小的,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然而看到武敏之光溜溜朝他冲来,更夫终于还是害怕了,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这阵仗,于是更夫吓得扭头就跑,武敏之在后面狂追……”   “听说两人一前一后横穿了半个长安城,一个在前面抱头鼠窜,一个光着身子狂追,那场面真是……”崔婕噗嗤笑出了声,扭头瞪了他一眼:“夫君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太不要脸了。”   李钦载脸颊抽搐几下。   光溜溜地在大街上跑,以武敏之的性格来说,实在是很正常了。   “其实我跟他不太熟……”李钦载无奈地叹道。   崔婕白了他一眼,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夫君可不要被他带坏了,你若也光溜溜地在大街上跑,妾身还要不要做人了?爷爷和阿翁也饶不了你。”   李钦载正色道:“这次我愿诚心诚意发毒誓,绝对不会干这么丢人现眼的事,他是疯批,我不是。我的底线是……最少也要穿一条貂皮裤衩。”   崔婕接着又道:“后来更夫边跑边呼救,终于引来了巡城的官兵,一把就将武敏之摁住了,武敏之还不服气,不停挣扎拒捕,后来人群中不知什么人使了阴招,一记刀鞘将他拍晕,最后扔进了大理寺……”   “听说事情闹得不小,连太极宫都知道了,皇后气得一天没吃下饭,最后还是大理寺卿做了个人情,以妨害风化之由将武敏之训斥了一顿后,将他放了出来。”   李钦载笑了笑,算不上什么大事,甚至连丑闻也谈不上,毕竟发生在武敏之身上的事,他做出任何反应都不奇怪。   崔婕此刻说出来,无非是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笑一笑就过去的事。   然而李钦载没想到,这件事对他来说,不止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打着呵欠走进课室,正要给小混账们上课时,不经意朝课室内一瞥,赫然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而且这人还是熟人。   武敏之一脸淡然坐在课室中间,像入定的老僧岿然不动。   旁边的学子们离他远远的,不时用惊惧的目光打量他,众人皆是权贵子弟,对武敏之的名声当然是如雷贯耳。   学子们和李钦载一样,都想不通为何他会出现在这里。   李钦载吓得倒退一步,惊愕地指着他,道:“武敏之?你为何在此?”   武敏之起身,整了整衣冠,毕恭毕敬朝他长揖一礼:“弟子武敏之,拜见先生。”   李钦载不假思索避开他这一礼,叹道:“敏之贤弟……莫闹了。若是上门做客,你先去我家等等,午后我便与贤弟一聚。”   武敏之摇头:“弟子没闹,先生大约是忘了,当初滕王那老东西在太极宫告咱俩的状,当着天子和皇后的面,弟子已向先生行过拜师礼了。”   李钦载气笑了:“那是闹着玩儿的,这也能信?”   武敏之很认真地摇头:“不,弟子当真了,既然行过礼,便是师生,师生如父子,以后先生就是我爹了。”   李钦载倒吸一口凉气,其余的学子们吸了两口凉气。   这疯批……又要搞事了?   “武敏之,你最好正常点,别人对你如何我不清楚,但我,绝不惯你的臭毛病。”李钦载盯着他的脸道。   武敏之露出希冀之色:“先生会用生平最厉害的招式,狠狠地打在我的身上吗?”   嘶——   课室内的学子们肃然起敬,眼神却愈发惊恐,不自觉地离他更远了,屋子里武敏之独坐中间,方圆两丈内空荡荡的,学子们躲在角落惊惧地看着这位传说中的史诗级混账。   李钦载却突然笑了,和颜悦色朝武敏之招了招手:“来,你出来,我给你看一样宝贝……”   武敏之听话地跟李钦载走了出去。   学子们趴在窗户边看着二人走到了学堂的操场中间,然后,见李钦载突然暴起身形,对着武敏之便是一记飞腿,然后搬拦捶,揽雀尾,顶心肘,猴子踹桃…… 第八百零四章 死皮赖脸   李钦载下手很残暴,他是真不惯武敏之的臭毛病。   套用一句猴子的台词,“在我面前装什么野兽呀。”   打着打着,李钦载渐渐发现不对劲。   因为武敏之表情虽然痛苦,但眼神却闪动着兴奋的光芒,越挨揍越兴奋。   李钦载急忙停手,果断后退。   对抖密,还真没啥好办法,人家就好这一口儿,别人眼里的惩罚对他来说却是奖赏。   “滚,滚得越远越好!”李钦载指着学堂的大门道。   武敏之嘿嘿直笑,身上的伤势却令他痛得脸颊抽抽,倒吸凉气。   “不滚,今日要么你打死我,要么让我进去求学,反正你是我的师尊,我磕过头的。”武敏之耍起了无赖。   李钦载叹气:“我给你磕回去行不行?这事儿就当没发生过。”   武敏之大笑:“晚了,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师尊在上,受徒儿……”   话没说完,李钦载飞起一脚,将武敏之踹了个四脚朝天。   懒得理会武敏之哀哀痛呼,李钦载转身叹气。   这可如何收场,学堂里一群脑子有问题的混账里,突然多了个心理有问题的混账,这是怎样的神仙组合……   以后别叫野鸡学校了,改叫甘井庄智障精神病院,专收非正常人类。   李钦载对武敏之动手的过程被扒在窗户边的学子们看在眼里,见李钦载下手如此狠辣,学子们吓得瑟瑟发抖,扒在窗根下抱团取暖。   原以为先生抽他们鞭子已经够残暴了,没想到他还是手下留了情。   被武敏之这么一搅和,李钦载也没心情上课,轻车熟路地宣布自习,然后自己回了别院。   中午时分,饭菜上桌,李钦载父子俩刚坐在桌边,武敏之便窜了进来。   进门便在桌边坐下,毫不见外地吩咐丫鬟添一副碗筷。   李钦载发现自己有点忍不住了。   这货不仅搅和了自己上课的心情,同时还破坏了自己吃饭的食欲。   神经病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搁下碗筷,李钦载阴沉着脸,就打算给他来一记狠的,谁知武敏之仿佛察觉到了危险临近,身子急忙往后一缩。   “钱!弟子是送钱来的!”武敏之高声道。   李钦载的怒火再次很不争气地熄灭了。   不管什么德行,在李家,送钱上门的必须是贵客,对待贵客必须尊敬。   “来人,加菜,加硬菜!”李钦载对丫鬟吩咐道。   武敏之确实是送钱来的,门外停着马车,上面满满的铜钱,以及等同价值的银饼和黄金。   上次武敏之把庄子闹了个天翻地覆,在李钦载的敲诈下,武敏之承诺赔偿五百贯。   五百贯不是小钱,在这个物价便宜的年代简直是巨款了。   面对送巨款的人,哪怕是个神经病,那也是李家的贵宾。   院子外,部曲们忙着将马车上的铜钱和银饼搬进库房,李钦载看着忙碌的部曲们,心情不由大好,看武敏之的眼神也顺眼多了。   当然,演技还是要展示一下的,人情世故嘛。   “敏之贤弟何必如此客气,当初说的五百贯不过是玩笑之语,没想到贤弟居然当真了,你我之间难道还需见外吗……”李钦载装作不悦地道。   武敏之眨了眨眼:“师尊若不愿收下,弟子不如把这些钱收回去?没错,你我之间确实不必见外。”   李钦载表情一滞,咳了两声道:“钱已进了我家库房,账房先生也做好了账,再拿回去怕是不妥,下次有机会请你吃饭,算是回礼了。”   武敏之噗嗤一声,接着哈哈大笑起来,没错,又是那副欠揍的癫狂的大笑。   “景初兄真是……哈哈,您这虚伪的样子若再逼真一点就完美了。”   李钦载不自在地笑了笑:“意思一下就够了,如果一定要我真诚的话,不妨跟你直说。钱进了我家的库房,断无再拿出去的道理,你若等我的回礼,只怕也要等到猴年马月。”   武敏之笑得快抽风了,手舞足蹈仿若癫痫,也不知到底在笑什么。   一旁的荞儿吓坏了,端着碗筷一脸惊恐地看着他。   李钦载适时教育他道:“现在知道当初你那一弹弓打中了一个什么玩意儿了吧?”   荞儿木然点头:“爹,孩儿错了,孩儿悔不当初。”   揉了揉他的头,李钦载微笑道:“回房去,饭别吃了,小心被他传染,敢学他这副模样,为爹我一定抽死你。”   荞儿扔了碗筷,连行礼都顾不上了,仓惶地逃出了屋子。   武敏之的癫狂症发作一阵后终于安静下来。   李钦载也不介意,他已习惯了武敏之的疯批模样,见怪不怪了。   “贤弟拿出五百贯钱,怕是把贵府的库房都掏空了吧?”李钦载有点不好意思。   进了库房的钱不可能拿出来是一回事,表示一下内疚的心情又是另一回事,两者不冲突。   武敏之却毫不在乎地道:“库房空了,家里值钱的东西也卖掉了几件,凑够了五百贯。”   李钦载干笑,搓了搓手道:“这怎么好意思呢……”   武敏之嗤了一声,道:“莫演了,你比谁都好意思,信不信只要我离开了,你马上就会办酒宴庆祝天降横财。”   李钦载一呆,这疯批还真聪明,他还真有这打算。   武敏之又笑道:“无所谓,哈哈,世上最没用的便是钱财了,回头找我娘亲,找我舅母,找我外婆去要便是,我可是武家的人,武家的买卖可不少,不差钱。”   说到“武家的人”时,武敏之的表情说不出的讥讽,那种蔑视和自嘲糅合起来的眼神,委实让人心疼。   想到武家,贺兰家以及皇室那一揽子糟心事,李钦载突然理解武敏之为何这副疯批模样了。   老实说,若李钦载出生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说不定比他疯得更厉害。   不知如何安慰他,李钦载只好转移了话题。   “听说前夜贤弟大发神威,光溜溜跑了半个长安城,贤弟胆气之壮,脸皮之厚,让愚兄我肃然起敬,厉害厉害,佩服佩服。”李钦载拱手道。   武敏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得意地笑道:“等闲事尔,不值一哂。愚弟被大理寺关了一晚,却让我心气不顺……不过蹲了一晚大牢,倒是让愚弟结识了一个颇有意思的人……” 第八百零五章 好汉姓唐,虐到忧伤   大牢里交到了新朋友,对李钦载来说大喜事。   尽管交朋友的地点不大对劲,但……终归是好事。   “去拜访你的新朋友啊,与他痛饮,与他同嫖,”李钦载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期待:“……莫来祸害我了,可好?”   武敏之斜瞥了他一眼:“偏不!”   李钦载的目光瞬间黯淡下来。   看在五百贯的面子上,今日便暂时把他当贵客吧。   武敏之灌了一口酒,抬袖抹了抹嘴角,笑道:“大理寺大牢里那人,说来真有点意思……”   “那人本是官宦之后,父亲曾任代州刺史,多年前天子废后,株连天下官员上千,他的父亲也被牵扯进来了,于是被罢官免职,全家流放黔南。”   “流放黔南的路上,他父亲的政敌重金贿赂了押解的官差,半夜将他父亲闷死,据说他父亲被闷死的当晚,他根本没睡着,在一旁装睡。”   “他亲眼见到父亲死在他面前,手脚挣扎的样子都被他记在心里,可他却死死咬着牙没出声。第二天醒来,官差强辩说他父亲死于重病,将事情往黔南报了。”   “那人也是真狠,一路上都没吱声,好像已接受了父亲暴病的事实。”   “直到官差将他和剩余的家人快押解到黔南时,他才半夜悄悄偷了官差的刀,抹了官差的脖子,三名押解的官差,被他分成了几百块,啧,真够狠的。”   李钦载听着来了兴致,道:“后来呢?”   “后来当然是东窗事发了,事涉官吏,刑部将此事转到大理寺,他的家人被留在黔南,而他又被押解回长安,蹲在大理寺大牢里已有四五年了……”   李钦载好奇道:“先不说是非对错,那人杀了三名官差,大理寺早该判斩刑了吧?为何蹲了四五年大牢还没被处置?”   武敏之笑道:“那人的父亲在官场上有政敌,但也有朋友,那人是家里唯一的男丁,老友不忍见故人绝后,于是跟大理寺使了手段。”   “也许是人情,也许是贿赂,总之,那人活下来了,但也没人敢放了他,索性就把他仍在大牢里不闻不问。”   武敏之又道:“前日我被拿进大理寺大牢蹲了一晚,恰好旁边的牢房便是那人住的,我闲来无聊,便跟他聊了一整晚,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后,我都不得不佩服这人是条汉子。”   李钦载点点头。   不错,确实是条汉子。   而且心性坚定,杀伐果断,面对杀父仇人居然能不动声色,隐忍到地头才报仇,报仇时下手也够狠,三个人活活被分了几百块,很难想象他抄刀剁肉时是怎样的心情。   沉吟片刻,李钦载突然心思一动。   前日骆宾王的建议此时不由自主在耳边回荡。   以李钦载如今的身份,确实需要羽翼,说得直白一点,需要那种能帮他干脏活的人才。   那位蹲大牢的,岂不正是合适的人才?   虽然没见过他的面,甚至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但是如果武敏之的描述没掺假的话,这样的人才真的很合适收入帐下。   现在的问题就是,李钦载有没有这个魅力收服人心。   “那人叫什么名字?”李钦载突然问道。   “姓唐,名叫唐戟,据说祖上跟凌烟阁功臣之一的莒国公唐俭还沾了一点儿远亲,唐俭过世后,朝中人心炎凉,也没办法护唐戟一家周全,唐家才被卷入了废后案里。”   李钦载点头,沉思许久后,突然拽住武敏之的胳膊,道:“走,陪我去长安城。”   武敏之一愣:“干啥?”   “突然怀念大理寺的大牢了,想故地重游一番。”   武敏之叹道:“又诓我,景初兄难道动了惜才之心,想将那唐戟收了?”   “你懂我!”   “景初兄,放弃吧,那唐戟桀骜不驯,对谁都是一副冷硬的样子,景初兄若欲收他,怕是难如登天。”   李钦载好奇道:“听你说得这么玄乎,他为何肯跟你说出他的身世?交代得如此清楚明白,很平易近人的样子嘛。”   武敏之冷笑:“那是因为他在大牢里饥一顿饱一顿,我让狱卒送了好酒好菜进来,邀他同饮,唐戟喝醉了,才把他的身世全交代了,清醒之时他可没这么多话。”   李钦载眨眨眼:“不管那么多,先去见见他。”   “景初兄,我还没吃饭呢。”   “没空等你,去长安城再吃吧,饿一顿死不了人的。”   ……   长安城,大理寺。   唐戟盘腿坐在铺了干草的监牢里,眼神空洞地仰首望着半尺见方的小窗。   小窗是监牢里唯一的光源,唯有通过这扇小窗,他才能知道日升日落,才知道冷暖寒暑。   从四五年前被关进这座监牢开始,这扇小窗已成了他唯一了解世界的途径。   今日阳光正好,气温稍微有些炎热,想必春天已快结束,夏天要来了。   身上的囚服散发着难闻的酸臭味,头发和身体也长了许多虱子,那些虱子在他肌肤上尽情地蹦跳噬血,经常咬得他半夜惊醒,皮肤也一片一片地溃烂。   这一生,或许已快走到尽头了,就算大理寺不判他,他也觉得自己活不了太久。   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像一只臭虫般,死在阴暗的大牢里,太窝囊了。   血海深仇还没报还,父亲的政敌仍然在官场上蹦跶,而唐家,已彻底落魄。   成王败寇,家业兴衰,没什么好说的。但父亲的大仇未报,却断难瞑目。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耳中依稀能听到狱卒熟悉的声音,不过往常狱卒那飞扬跋扈的语气,今日却显得尤为谄媚乖巧。   脚步声来到唐戟的监牢外便停下了。   唐戟睁开眼,眼神平静地注视牢房外。   李钦载也平静地看着他,二人隔着牢门栅栏,眼神相碰,无悲无喜。   站在李钦载旁边的武敏之指着唐戟介绍道:“景初兄,他就是唐戟。”   李钦载点头,然后仔细打量唐戟。   唐戟的目光也不躲避,仍然保持盘腿的动作,坐在监牢里任由他打量。   良久,李钦载突然道:“我帮你恢复自由,你帮我做五年的事,这笔买卖你干不干?”   唐戟闻言毫不犹豫地道:“不干,滚!”   李钦载两眼一亮:“高级货呀,我喜欢!” 第八百零六章 应诺,要人   一开口便毫不犹豫拒绝李钦载,不是心高气傲就是价钱出得太低。   两种情况都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本人必然有真本事,有自傲的资本。   看起来确实像高级货,身手是其次,李钦载看中的是他的心性。   真正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活到最后的,不是那种膀大腰圆以一敌百的悍卒,反而是那种善于利用地形,善于在躲闪中突进的小机灵鬼。   两军交锋之时,那怕是寻常的小卒子也要动脑子才能提高生存几率。   面前的唐戟虽然没上过战场,但听说过他事迹的李钦载下意识便觉得,这人是个用脑子的。   “可以谈。”李钦载也不管大牢的地上多么脏,盘腿便在牢门外坐了下来,两人隔着栅栏对视。   “没什么好谈的,这位贵人请离开。”唐戟淡淡地道。   “帮我做事五年,我每月给你开工钱。”李钦载提高了价码。   唐戟冷冷一笑,索性阖眼不理他了。   李钦载也不生气,笑吟吟地道:“你犯的是命案,大理寺能让你活到今天,算你运气好,但你此生若想恢复自由,怕是不可能了。”   “你才二十多岁,一辈子都要关在这座监牢里,从二十多岁关到五六十岁,这几十年里,你还不能生病,不能出任何意外,更要提心吊胆大理寺卿换人,然后重翻案宗,将你这桩旧案办了。”   “就算我刚才说的都没发生,你能在大牢里平平安安活到寿终正寝,但你终归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死去。”   “待你死后,狱卒会用草席将你的尸体一裹,扔到城外的义庄,或是干脆扔到乱葬岗,让你的肉身被野狗啃噬干净。”   李钦载注视着唐戟,淡淡地道:“你喜欢这个结局么?你很清楚,我刚才说的一切,不是有可能,而是必然会发生的。”   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李钦载傲然道:“不谦虚的说,我的到来,是你人生中的机遇,甚至是你一辈子唯一的一次机遇,错过了我,你这辈子大抵是没希望了。”   听完李钦载的话,唐戟的表情有了明显的变化。   他不再倨傲冷漠,神情怔忪之后,渐渐陷入挣扎。   蹲在一旁无聊的武敏之嗤了一声,道:“景初兄说那么多废话作甚,若换作是我,便一把火点了这监牢,这小子关在里面出不去,要么答应,要么去死。”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   老实说,真正适合干脏活的人是武敏之,看看人家的道德底线,看看人家疯狂的人生态度,看看人家的心狠手辣……   可惜他的身份没法干这活儿,而且李钦载感觉自己也拿捏不住这疯批。   可惜了。   再看唐戟,他的表情越来越松动。   李钦载的一番话说到了他的心里。   他不愿自己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窝囊地死去,因为他的大仇未报,身负血海深仇,他怎敢死?   良久,唐戟突然认真地打量李钦载,道:“你是何人?”   “我名叫李钦载,爵封渭南县侯。”李钦载笑吟吟地自我介绍。   唐戟露出恍然之色。   李钦载好奇道:“你听说过我?”   唐戟淡淡地道:“贵人灭倭国,战吐蕃,收吐谷浑,早已名震天下,待罪之人自然也是听说过的。”   李钦载起身站了起来,拂了拂衣袍下摆的灰尘,道:“你的答案呢?若是答应,我这就想办法让你恢复自由,若是拒绝,你我此生永别。”   唐戟沉默许久,挣扎着道:“我若答应你,你能否帮我报仇?”   李钦载笑了笑,道:“不能。是我用你,不是你用我。做人要清楚自己的定位和价值,主家可没有帮手下报私仇的义务。”   唐戟再次沉默,等了许久,李钦载有些不耐烦了,唐戟才重重地道:“我答应你!我的家仇,自己报!”   李钦载笑了:“是条汉子,等着,过两日便恢复你的自由。”   说完李钦载头也不回地离开。   ……   走出大理寺监牢,李钦载向武敏之道谢之后,便打发武敏之离开。   而他站在大理寺门口许久,招手叫来了刘阿四,附在他耳边密语了几句,刘阿四领命而去,李钦载则独自拜访了大理寺少卿杨德裔。   杨德裔本是司宪大夫,去年不知涉了什么事,被贬至大理寺少卿,只是降职一级,想必事情不是很严重。   李钦载与杨德裔并无私交,但他还是让大理寺差役递上了自己的名帖。   大理寺后堂东侧的厢房里,李钦载见到了杨德裔。   杨德裔已五十来岁,五官颇为端正,颌下一缕花白的胡须,更添了几分正义感,从面相上看,确实适合干大理寺的活儿,铁面无私的官儿就该长这模样。   杨德裔对李钦载的来访感到很意外,平日里根本没有来往,属于逢年过节连礼物都不送的陌生人。   陌生人突然登门,代表着肯定有事相求,杨德裔的心里首先便有了几分戒意。   李钦载进了门,笑吟吟地行晚辈礼,杨德裔也站了起来,急忙谦逊回礼,口称久仰。   官场的寒暄废话是必经的程序,若连这点涵养都没有,也就不配当官了。   于是李钦载跟杨德裔两人开始无目的地闲聊,从今日的天气呵呵呵到昨晚的美人儿嘿嘿嘿,从英国公的贵体康健否,到遥祝天子万寿无疆……   一套废话说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差不多该说正事了。   李钦载耐着性子干了大半个时辰的符合社交礼仪的无聊事,说到正事的时候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开门见山便恳请从大理寺提个人出来。   杨德裔面带微笑拒绝。   说半天废话是因为你和你家爷爷来头不小,真以为咱俩很熟么?张嘴就要提人,我这大理寺少卿是许愿池里的王八,谁往池子里许个愿我特么都得答应?   杨德裔的回答在李钦载的意料之中,能痛快答应才叫有鬼了。   不着急,今日既然登了门,就不能空手而回。   面对长安城曾经臭名昭著的纨绔,杨德裔心里其实是有些顾忌的,李钦载近年来的事迹他听说过太多,这次拒绝了他,很难说这个纨绔会干出什么事。   果然,二人又干熬了小半个时辰后,一名青衣青帽的下人进了屋,附在杨德裔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杨德裔听完后脸色大变,立马不满地瞪着李钦载。   “一声不吭朝我家送了几大箱银钱,李县侯好大的手笔,呵,想拿我话柄,本官那么容易就范的吗?”杨德裔冷笑。   李钦载无辜地眨眼,指了指那名报信的下人,道:“杨少卿为何不问问,礼物是谁送来的?”   杨德裔望向下人,下人讷讷道:“是百骑司雍州掌事,宋森。” 第八百零七章 人间清醒   杨德裔的脸色变了。   一声不吭送礼上门不稀奇,杨德裔经历过太多了。   不是说礼物送进门就能拿住了他的把柄,而他就必须要帮人办事,世上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礼物进了门照样能出门,杨德裔宦海沉浮多年,还怕这个?   但送礼的人却很有讲究。   官场上的人无论如何都不想跟百骑司有丝毫的牵扯,身在朝堂,大家都很清楚百骑司是什么来头,更清楚百骑司是干什么的。   百骑司雍州掌事宋森亲自上门送礼,这里面的含义就很深了,看杨德裔怎么理解。   往好的方向理解,面子很大,百骑司掌事都亲自给大理寺少卿送礼,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往坏的方向理解,百骑司掌事亲自送礼,面子要不要给?如果不给,以后会不会被百骑司盯上?   杨德裔是个刚犯了事被贬官的人,从司宪大夫贬到大理寺少卿,究竟犯了什么事,李钦载不清楚,也没兴趣知道。   但如果今日杨德裔不给面子的话,李钦载便会对他犯的事产生极大的兴趣了。   官场上的人最怕被卷入事件里,不管什么性质的事件,也不管是无辜还是真有罪,都不愿牵扯丝毫,人在官场,平安是福。   杨德裔犯事是不是无辜,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经不经得起百骑司再查他一次。   今日李钦载请百骑司掌事送礼,杨德裔顿时面临两种选择。   如果他没干过亏心事,那么大可正义凛然地告诉李钦载,百骑司随便查,老夫身正不怕影子斜。   若杨德裔真是这种正义的人,李钦载还真拿他没办法,不可能为了监牢里的一个犯人就将一个好官置之死地。   若杨德裔心虚了,害怕了,事情就有了转圜的余地。   说白了,官场上的人物,谁的屁股干净?   李钦载笑吟吟地看着杨德裔。   杨德裔面色数变,良久,仿佛已权衡了利弊,强自端着少卿的架子,捋须淡淡地道:“不知李县侯欲提何人?”   李钦载心头一松,呵,果然妥协了,显然这位貌似正义的官儿,屁股也是不干净的。   “五六年前,大理寺的大牢里关进了一位年轻人,名叫唐戟,我要这个人。”李钦载不客气地道。   杨德裔拧眉回忆许久,终于哦了一声,露出恍然之色。   “本官翻过旧宗,数年前押解黔南的路上,杀了三名官差……”杨德裔缓缓道:“此人杀三名官差居然还没被斩首,看来此案背后不简单,李县侯确定要提此人出狱?”   “确定。”   杨德裔笑了笑:“既如此,便请李县侯静待消息。”   “两日之内,可否?”李钦载朝他眨了眨眼:“下官给您送的礼可不轻呢,几乎伤了元气了,稍微催促一下杨少卿,不过分吧?”   杨德裔白了他一眼,阖目捋须不再吱声儿,显然已是一副送客的姿态了。   李钦载也笑了,官场上的人说话向来不会说死,总要留下转圜的余地,杨德裔能说出“静待消息”这句话,已是很肯定的承诺了。   于是李钦载道谢之后,识趣地告辞离去。   ……   两天后,大理寺门外,一身破烂衣裳的唐戟慢慢走了出来。   仰头望向蓝天白云和头顶的烈日,唐戟眯起了眼睛,觉得眼睛一阵刺痛,阖目许久才恢复正常。   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   久违的自由的味道。   五六年了,终于重见天日。   出走半生,放出来仍是少年。   李钦载站在不远处笑吟吟地看着他。   想不明白的是,从前世到今生,任何走出大牢的人,首先第一个动作便是深呼吸,然后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做出仿佛拥抱自由的动作。   第一个这么干的人很酷很潇洒,第二个这么干的人有点拾人牙慧之嫌,第三个第四个……就显得很中二了。   如果是李钦载被释放,绝对不会做这个动作,他只会面朝大理寺的大门狠狠地竖起中指,门口没有守卫的话,撩开下摆冲着大门撒泡尿也不是不可能。   “自由拥抱完了没?”李钦载等了许久,有点不耐烦了,上前道:“出了大牢,能抱的东西太多了,自由这东西不必拥抱,你可以把它写进诗里。”   唐戟看到他以后,立马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   李钦载朝他示意了一下,道:“跟我走,我带你开开荤……”   唐戟脸色微变,冷声道:“大仇未报,小人发誓不近女色,请李县侯见谅。”   李钦载神色不变道:“‘开荤’的意思,是带你去吃肉,你是不是想多了?逛一次青楼要花很多钱的,你以为我很大方?想啥美事儿呢!”   唐戟冷酷的气势顿时一颓。   这位名震天下的年轻县侯,冷酷无情的形象根本震慑不到他,人家不吃这一套。   李钦载说完转身就登上了马车,正要钻进车厢,突然想起什么,吩咐刘阿四道:“给他一匹马。”   说着李钦载望着唐戟解释道:“刚从大牢里放出来,你身上又脏又臭,而且晦气,我就不邀请你同乘马车了,自己骑马吧。”   话很伤人,但该死的又那么真诚。   此刻唐戟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啥心情,只好闷闷地应了一声,利落地飞身上马。   李钦载果然没那么大方,就连字面意思上的“开荤”,也没找什么豪华的酒楼,而是带着唐戟来到一家露天的烤肉摊。   让胡商上了几盘烤肉,再叫了几块胡饼,努了努下巴示意唐戟。   “吃吧。”   唐戟也不客气,大口吃喝起来。   李钦载眯着眼打量他,眼神有点考究的意思。   唐戟的饭量不小,也不知是否在大牢里饿久了,烤肉吃了几大盘,胡饼也吃了几大张,咀嚼的速度不算快,但节奏很均衡,那张大嘴像一台莫得感情的碎食机,任何食物投进去很快就粉碎咽下肚。   从武敏之那里听说了唐戟此人后,李钦载还没见识过他的能力。   没关系,有的是机会,真正的人才不会在脸上刻“我很牛逼”几个字,而是需要别人用心去观察的。   “我和你的仇人同时掉进水里,你先杀仇人还是先救我?”李钦载冷不丁问道。   “先救你,再杀仇人。”唐戟头也不抬地道。   “为什么?你不急着报仇么?”李钦载好奇地道。   唐戟咽下一口烤肉,认真地道:“我若先杀仇人而不救你,此事过后,无论你是死是活,我肯定活不了。”   李钦载点头,属于是人间清醒了。 第八百零八章 世外高人   唐戟吃肉的手很稳,端杯的手指肚不时在酒盏的边沿摩挲,如同抚摩着情人的手……   嗯,夸张手法,没那么恶心,但唐戟吃的肉倒是很多,面前的盘子已经摞起来一叠,胡商乐得眉开眼笑的同时,也不动声色地占住了有利地形,一旦客人跑单,拿命拼也要拦住这伙人。   一大串铜钱摔在桌上,李钦载白了胡商一眼:“先把钱拿去,看看你那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嘴脸,尤为可憎。”   胡商接了钱,忙不迭躬身道谢,顺势离开了刚刚占据的有利地形,烤肉的动作也愈发利落起来。   李钦载笑了笑,市井小民那点小心机,小动作,有时候还是很可爱的,都是为了生活,不丢人。   “吃饱了吗?吃饱了跟我走。”李钦载起身。   唐戟嘴里塞满了肉,含糊地道:“若再来两盘肉,约莫便差不多了……”   李钦载只好吩咐胡商再上肉。   看着面前大口吃肉的唐戟,李钦载心里突然浮起淡淡的担忧。   以自己的身家,该不会养不起这货吧?那就闹笑话了。   起身走到一旁,离唐戟远了一点儿,然后招手叫来了刘阿四。   “阿四,你观察唐戟这人如何?”李钦载问道。   刘阿四不动声色地瞥了唐戟一眼,道:“五少郎若是问他的身手的话,小人暂时没看出来,不过饭量倒是不小,比咱们部曲最魁梧的汉子吃得还多,不错。”   李钦载翻了个白眼:“废话,光看饭量能看出什么?”   刘阿四笑了笑,道:“自古穷文富武,寻常人家培养一个有身手的人出来可不容易,不光要请对师父,更要用钱砸,无论饭量还是药材,都不是小数。”   “这姓唐的能吃这么多,想必平日里的消耗也大,以小人看,这人确实有不凡之处。”   李钦载嗤笑:“看人家吃几盘肉,你还看出理论来了。”   刘阿四也笑道:“五少郎,其实最简单的法子就是让小人和几名弟兄上去揍他一顿,小人一伸手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成色了。”   李钦载再次看了看唐戟,道:“不用,至少今日不用,人家刚从大牢里放出来,正是最虚弱的时候,你们此时出手说明不了什么。”   刘阿四于是也就不再提了。   等到唐戟吃完,又过去差不多半个时辰。   见唐戟捧着自己的肚皮,发出满足的叹息声,李钦载知道这货终于吃饱了。   从胡商点头哈腰的服务态度来看,显然今日接的是一笔超级大单,唐戟一人都差点把他摊子上的存货吃光了。   “走吧。”李钦载招手示意。   唐戟抬袖擦了擦嘴,捧着肚子便翻身上马。   李钦载登上马车前特意看了一眼他上马的动作,嗯,也看不出什么。   唐戟本是官宦家庭出身,骑马之类的能力自然是从小就有的,根本无法从他的骑术看出身手的好坏。   不急,以后有机会。   唐戟上马后也不问目的地,一副自己已经被卖掉的淡然,特别的随遇而安,骑在马上不急不慢地跟着李钦载的马车走。   出城后,队伍的速度加快了一些,离长安城二十里外,李钦载等人刚拐过一道山坳,突然发现前方的道路上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站在道路中间,将原本并不宽敞的道路占得满满的。   马车里的李钦载没察觉,护侍一旁的刘阿四却皱了皱眉。   “谁人胆敢占道,速速让开!”刘阿四暴喝道。   那人却仍站着一动不动,脸上甚至露出了微笑。   马车旁,同样骑在马上的唐戟也皱起了眉,眯眼打量了对方一番后,唐戟的眼神中仿佛明白了什么,嘴角噙起一抹冷笑。   刘阿四见占道的那人仍然不动,不由大怒,国公府上的部曲说话都不管用,这人是不是有点飘了?   于是刘阿四飞身下马,正要上前将那人踹到路旁,不料那人却突然上前几步,看都不看刘阿四,面朝马车行礼道:“小人拜见渭南县侯足下。”   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而且站在路中等候已久,刘阿四神情顿时浮起几分戒意,手背在身后打了个手势。   马车旁的部曲们会意,纷纷策马上前,拦在马车的前面,目光冰冷地注视着他。   良久,马车的车帘掀开,李钦载那张不耐烦的脸出现。   “先报上来历,我不跟鬼鬼祟祟的人说话。”   那人却微微一笑,保持着躬身的姿势道:“小人不过是高门大户一犬尔,来历不便细说,怕污了李县侯的耳。”   “不说来历就滚蛋!”李钦载放下车帘缩了回去,车厢内还犹自骂骂咧咧道:“最烦你们这帮鬼鬼祟祟的东西,明明是车匪路霸,非要装出一副世外高人的神秘样子,世外高人就没挨过揍吗?”   “阿四,把这货给我扔远点儿,莫耽误我回家吃饭!”   刘阿四大声应了,狞笑搓手上前。   唐戟飞快朝马车一瞥,眼中不知为何闪过一丝笑意。   见满脸狰狞的刘阿四上前,所谓的神秘人顿时有点不淡定了。   按照剧本,不该这样呀。   自己如此神秘的出场方式,大人物通常不是会好奇地问东问西,从而引出正题吗?   为何这位李县侯竟是如此反应?   “李县侯且慢!小人有话说!”神秘人急忙抬起手臂道。   刘阿四根本懒得理会,蒲扇般的巨掌一抬,朝那人脸上狠狠扇去。   啪的一声脆响,世外高人终于挨揍了,脸上鲜红的五指印让他的神秘形象荡然无存。   踉跄退了几步,神秘人捂着脸不敢置信:“你,你们……李县侯也是三朝功勋出身,怎能如此粗鲁?”   刘阿四冷笑:“对占道的狗,咱们向来都是如此对付的,不服咋?”   “还敢骂人……”   “谁骂人了?你自己刚才说的,不过是高门大户一犬尔,不管你是自谦还是说的实话,咱们五少郎都没有惯着你的道理,给我滚开!”   被刘阿四的杀意所慑,神秘人后退几步,一脸惊怒地盯着刘阿四,片刻后,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只竹哨,用力吹了起来。   须臾之间,山坳旁的密林里,数十条身影出现。 第八百零九章 半途狙截   随着数十条人影出现,事态显然升级了。   刘阿四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高喝道:“列阵,护住马车!”   李家部曲们纷纷下马,以马车为圆心,迅速组成了一个防御的阵型,腰侧的横刀也锵地出鞘,每个人保持微微猫腰的攻击姿势。   从刘阿四下令,到迅速列出阵型,几乎只在一瞬间,山道四周顿时充斥着肃杀之气。   刘阿四眼神阴冷地注视着神秘人,喝道:“荒郊野外,设伏欲谋刺当朝县侯,谁给你们的胆子?不怕九族尽诛吗?”   李家部曲的阵势也吓了神秘人一跳。   原本埋伏在密林里的数十人没打算用上的,只不过刚才他挨了揍,眼看要被继续揍下去,神秘人不得已才让那些人现身。   现身的目的主要是为了给自己壮胆,完全没有刺杀李钦载的意思。   李家部曲如此表现,是不是反应过度了?还是故意要给他们扣上一顶刺杀县侯的帽子,把事情闹大?   “且慢,且慢!小人并无谋刺李县侯之意,误会了!”神秘人急得满头大汗,不停朝身后的数十人摆手,示意他们不要靠近。   密林里窜出数十人,李家部曲也是数十人,双方人数基本想当。   不同的是,李家部曲皆是上过战场的老兵,只要一声令下,瞬间就能结成一个攻守兼备的小阵。   而对面的数十人,虽然看不出来路,但从他们出现到此刻的措手不及的表现来看,显然是不如李家部曲的。   双方正在僵持时,马车的车帘再次掀开,外面的动静惊动了李钦载。   “呵,谋刺我?好好!多少年没见过如此有种的好汉了,弟兄们,拿下这些刺客,绑到渭南县衙领功,不多不少能得几贯酒钱。”李钦载呵呵笑道。   部曲们轰应一声,瞬间摩拳擦掌气势如虹。   神秘人大惊失色,急忙道:“慢着!李县侯且慢!听小人一言,小人不过是下人,代我家东主有话奉上。”   李钦载笑着摆了摆手,道:“我说过,不跟鬼鬼祟祟的人说话。”   神秘人咬牙道:“李县侯请见谅,东主的来历小人实在不便透露,只有一句话。”   李钦载微笑盯着他:“态度好一点儿,我或许肯听。”   神秘人倒也干脆,二话不说便双膝跪在马车前。   “刚才是小人冒犯了,请李县侯看在我不过是东主豢养的一条狗的份上,莫与小人计较。”   李钦载叹了口气:“话都被你说到这份上了,再跟你计较似乎是我不够大度了,行吧,有啥话你说。”   神秘人迅速看了看马车旁的唐戟,道:“东主有句话奉劝李县侯,唐戟此子不明黑白,道德败坏,李县侯断不可留。”   李钦载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朝唐戟看了一眼。   原来这伙人竟是冲唐戟来的,显然是唐戟昔日的仇人。   刚被放出大理寺,对方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派出人马半路狙截,这股势力当真不可小觑。   不过,李钦载可不是被吓大的,于是似笑非笑地瞥向唐戟,道:“人还没到家,麻烦就来了,我这是不是招了个惹祸精呀?”   唐戟叹了口气,道:“我的事,我来解决,李县侯不必插手。”   李钦载朝对面努了努下巴,道:“对面几十个人呢,你来解决?你打得过他们吗?他们看起来好凶哦……”   唐戟翻身下马,淡然一笑:“人生除死无大事,如此罢了。”   说完唐戟一步一步朝那位神秘人走去。   神秘人显然是认识他的,见唐戟走来,脸上不由露出笑意,笑意中带着几许杀气。   “唐公子,久违了。”   唐戟盯着他的脸,道:“我今日刚出大理寺,你们便在这山道上设了伏,果真是权势滔天呀。”   “唐公子,为了自己好,也为了你家人好,更不要将李县侯牵扯进来,小人劝唐公子还是跟我走吧,事情了了,你远在黔南的唐家亲眷才能安然无恙地过好日子。”   提起家人,唐戟的眼中顿时露出杀意:“你在威胁我?”   神秘人平静地道:“不是威胁,是事实,从令尊被涉事流放的那一天起,此事便注定了结局。”   “不过我家主人说了,唐家只剩您一位男丁,唐公子若跟我们走,黔南的唐家亲眷可以放过。”   唐戟脸色阴晴不定,显然内心正在挣扎。   良久,唐戟突然道:“好,我跟你走,望你们说话算话,莫害我的家人。”   神秘人笑了,笑容里满是得意之色,他甚至挑衅地朝李钦载瞥了一眼。   神秘人转身就走,唐戟老实跟在他身后。   从头到尾,对李钦载竟连一句交代都没有。   李钦载也不介意,坐在马车的车辕上,笑吟吟地看着他们走远。   刘阿四忍不住凑到他身旁道:“五少郎,这唐戟似乎……软得很,您是不是看错人了?”   李钦载悠悠地道:“他一个大男人,软不软我怎么知道?不过我应该没看错人……”   话刚说完,已走出数十步外的唐戟经过那几十名汉子身边时,身形突然一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手夺过一名汉子手上的刀。   刀刚到手便毫不犹豫地狠狠朝前一劈,那名神秘人应声而倒,后背被划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   紧接着唐戟又挥出第二刀,又准又狠地劈在神秘人的脖子上,神秘人还躺在地上抽搐时,脑袋和身体便分了家。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眨眼间那名跋扈的神秘人便死得透透的,鲜血流满了一地。   而直到神秘人脑袋搬家,身旁的那数十名汉子才反应过来,大惊之下纷纷怒骂上前。   唐戟收刀,快步后退,一直退到李钦载的马车前才停下。   数十名汉子正要继续冲来,一道尖利的啸声,一支利箭从为首一名汉子的胸膛穿过,汉子扑通倒地。   这一箭顿时震慑了其余的汉子们,他们的身形立马停下,惊惧地盯着马车车辕上的李钦载。   马车旁,刘阿四手中的强弓缓缓收起,朝他们发出冷漠的嘲笑。   一切发生得太快,几个呼吸间便已尘埃落定,该死的人都死了,不该死的人怎么也死不了。   李钦载笑吟吟地道:“在我面前,敢拿我的人,你们是不是当我不存在?还是说,你家主人觉得我这人天生脾气好,耳光扇脸上也不生气的?”   满面笑容里,汉子们分明看出了森森的杀意,愈发噤若寒蝉,不敢动弹。 第八百一十章 恩怨全收   看得出唐戟以前的恩怨不小,仇家的来头很大,否则不会冒出数十人要他的命。   不过李钦载既然决定收了唐戟,他的恩怨便是李钦载的恩怨,作为讲良心的好老板好东家,这点担待还是要有的。   须臾之间,两条生命突然陨落,地上一片鲜血流淌,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四周。   剩下的数十名黑衣汉子呆住了,在李家部曲们的虎视眈眈之下,他们不敢再妄动。   李钦载仍然保持微笑的表情,对地上趴着的两具尸首视而不见,眼神平静的扫视四周。   刘阿四上前沉声道:“五少郎,是否留下这群杂碎?”   李钦载挑了挑眉:“有把握么?”   刘阿四点头:“一群乌合之众而已,顷刻间可定。”   对面数十名汉子心头一沉,如坠冰窖,神情惊惧地看着他。   他们很清楚自己的实力,在这些上过战场的李家部曲面前,还真只有被单方面屠杀的份。   于是所有人都盯着李钦载,他的一记眼神,便能决定他们的生死。   李钦载沉吟半晌,缓缓道:“敢设伏谋刺当朝县侯,罪名不小,杀了也无妨,那就……”   话没说完,旁边的唐戟突然道:“李县侯,请放他们离去。”   李钦载一怔,随即微笑道:“为何?”   唐戟道:“是小人自己的恩怨,不敢劳李县侯贵属动手,厮杀若有伤亡,这份人情我还不起。”   李钦载啧了一声,这货还挺有骨气,既会耍酷又讲规矩,连续剧里至少能活到大结局,最后因保护主角而被反派砍死……   “阿四,放了他们,让他们滚。”李钦载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其实李钦载也不喜欢杀人,不是不敢,而是一地残肢断臂血赤糊拉的,看着恶心。   既然唐戟开了口,能不杀最好还是不杀吧,他也舍不得让自家的部曲付出伤亡。   “回去告诉你家主人,唐戟已被收归我的麾下,有啥不满意的,让你家主人自己来找我,对了,找我时态度最好谦逊一点,我这人脾气不好,一言不合就会发火的。”李钦载笑吟吟对数十名黑衣汉子道。   黑衣汉子们如蒙大赦,此时根本连句场面话都不敢交代,转身便飞快跑了。   众人灰溜溜离开后,唐戟朝李钦载抱拳一礼:“多谢李县侯仗义相助。”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不用谢,你只要记住,你又欠了我一份人情,想想以后怎么还我吧。”   唐戟应是,李钦载下令继续上路。   唐戟忍不住问道:“李县侯为何不问我,那群人究竟是何来历?”   李钦载斜瞥着他:“我若问了,你肯说吗?”   唐戟犹豫了一下,叹道:“那人来头不小,是我父亲昔日的政敌,我和家眷落到今日的下场,亦是拜他所赐。”   “不是我不肯说,李县侯有恩于我,我实在不愿将您牵扯进这桩恩怨里,恕我自不量力,我想试试能否自己解决这桩多年的灭家大仇,请李县侯莫见怪。”   唐戟的回答已在李钦载的意料之中。   少侠嘛,都是这调调儿,脾气和骨气都是又臭又硬,生怕别人帮了他就玷污了他的人品似的,撞得头破血流也要独力把事情解决了,否则不算英雄好汉。   迂腐得很,看看李钦载自己,但凡稍有风吹草动,都是连滚带爬跑回国公府,求李勣吹哨子叫人。   现成的大腿摆在面前,不紧紧抱住,搞什么自力更生那一套,被人揍得鼻青脸肿就光荣了?   “没关系,我能理解你的苦衷,”李钦载笑吟吟地道:“你放心,以后就算敌人在我面前把你吊起来点了天灯,你若不张嘴,我绝对视而不见,英雄好汉嘛,求人帮忙就差了点儿意思了。”   唐戟神情一滞,总觉得这话有点讥讽的味道,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只好讪讪道谢。   数十里路也要半路停下来休息一阵,主要是李钦载受不了颠簸。   这年头的马车没有避震系统,道路也不算平坦,坑坑洼洼奔行一路,全身的骨子都快被颠散架了,走到一半李钦载便下令部曲原地休息,随便补充一下干粮和水。   下了马车,李钦载坐在树荫下,刘阿四递上一块肉干和一皮囊水,李钦载喝了一口,擦了擦嘴边的水渍,眯眼看着不远处独自盘腿而坐的唐戟。   “阿四,你觉得唐戟此人如何?”李钦载问道。   刘阿四想了想,道:“为人品性还看不出究竟,但身手不错,习惯下阴招,若在战场上与我为敌,麻烦不小。”   李钦载颇为意外地道:“评价这么高?从哪儿看出来的?”   刘阿四解释道:“刚才那群人拦住咱们,唐戟没有直接上前拼命,而是假装顺从跟他们走,然后暴起突然发难,第一刀将那为首之人重伤,重伤之后也没打算留活口,第二刀便割了他的喉。”   “整个过程看似简单,但其中的时机拿捏必须十分精巧,更难得的是,被人胁迫的情况下,他还能清醒地判断出形势,他很清楚,家眷被人挟持,无论他是否顺从,家眷都一定会落在人家手里。”   “奋起反抗,挣脱别人的掌控,他的家眷反而有存活的机会,若他真顺从跟了别人回去,他和家眷必然再无生望,全家皆灭,所以他才会创造机会选择动手。”   李钦载点头,唐戟的这份冷静的心性,以及狠辣的手段,确实值得为他所用,适合隐藏在暗处,帮他解决一些自己不方便出面干的活儿。   “奇怪,他明明是官宦子弟出身,父亲若没出事的话,如今至少也是个州城里的顶尖纨绔,这样的人,何时学会了这一身本事和心性?”李钦载喃喃道。   刘阿四叹道:“五少郎,任何人遭此大变,命运坠落尘埃,全家人的性命如蝼蚁一般任人拿捏,这个人只要不是烂得没救,或多或少都会脱胎换骨,学得一身本事的。”   “他要活下去,也要家人活下去,那就必须改变自己,为全家挣得一线生机。” 第八百一十一章 你不要过来啊!   大人虎变,君子豹变。   一个男人的成长,必然是在经历了大变之后。   所以,一个曾经鲜衣怒马的纨绔子弟,短短数年间变成了一个为全家人生存而隐忍且冷血的人物,并不奇怪。   既然唐戟拒绝李钦载的帮忙,李钦载当然不会自己多事。   说句很现实也很残酷的话,在唐戟没有充分证明自己的价值以前,他不会得到李钦载太多帮助。   从古至今,有本事的人才会赢得别人的尊重,一个只会哀哀求助的窝囊废,没人有兴趣帮他,就算出手帮了,也是出于利用的心理,这个窝囊废将会付出更惨痛的代价。   千年以来,儒家的外衣下,彬彬有礼的权贵阶层骨子里其实奉行的还是丛林法则。   李钦载是权贵,不是圣母,他只会帮助值得帮的人,在唐戟还没证明自己的价值以前,唐戟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   如果要把他和唐戟的交情量化的话,大约十文钱左右。   也就是说,如果唐戟开口向他借钱,十文钱以内李钦载愿意借,超过十文就要犹豫一下了。如果超过百文,立马绝交。   这样的交情,帮他报杀父之仇实在还没到那个程度。   回到甘井庄,李钦载下了马车便直奔后院。   崔婕和金乡正坐在后院的厢房里,二女各自安静地在绣布上描摹图案。   崔婕画的是五毒之一的蟾蜍,金乡画的是喜鹊闹春枝。   李钦载进门,金乡急忙起身迎上前,崔婕却动也不动,拿眼瞥了瞥他,发出不满的哼声,然后垂头继续描摹。   李钦载见崔婕面色不善,立马送上新鲜的马屁。   “夫人好功底!这癞蛤蟆画的,内行人一看便知,这是吃过天鹅肉的高级癞蛤蟆!”   金乡噗嗤一声,崔婕嘴角扯了扯,又哼了一声,沉默片刻后,终于还是忍不住,狠狠捶了他一记。   “什么癞蛤蟆,它是蟾蜍,祈福用的!”崔婕怒道。   李钦载一脸懵逼地望向金乡:“两者有区别吗?”   金乡掩嘴轻笑,垂头不语。显然不想加入两口子的嘴仗,更不想被牵扯进来。   有两个婆娘的男人,首先要学会的第一生存法则便是,雨露均沾。   一旦分赃不均,下场会很惨,后宅里的女人们闹起来,对男人来说不亚于一场渡劫天雷。   于是李钦载又急忙夸金乡的画功:“不错不错,你画的也很好,这只鸟儿又黑又壮,虎头虎脑的,一看便是久经人事,战功彪炳,是照着夫君我的模样画的吧?”   车速太快,金乡甚至都没察觉到车轱辘从脸上碾过去,闻言不满地嘟嘴:“夫君,人家画的是喜鹊,哪有虎头虎脑的……”   李钦载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没错,喜鹊画得很传神,下次别画了……为夫我出钱给你爹修滕王阁,搞得元气大伤,下次绣一幅财神送宝图,这个比较实用。”   说完李钦载一手抚上崔婕微隆的肚皮,道:“肚里的娃儿闹腾没?有没有踢来踢去?”   崔婕一把拍开他的手,没好气道:“才多大,刚成人形儿呢,怎么可能踢来踢去?”   说着崔婕又捶了他好几下,怒道:“夫君整天往外跑,不知瞎忙个甚,陛下又没封你官职,用得着那么忙吗?再过些时日,怕是忘了妾身肚里还怀着你的骨肉了。”   李钦载正色道:“绝对不可能,我亲自播的种,一直惦记着收成呢。”   崔婕哼道:“还知道惦记收成,夫君为何总是往外跑?妾身经常几日不见夫君的影儿,都不知道你在忙什么。”   李钦载笑道:“这次是意外,我去长安城收了个人才回来,未来为我所用,当然要亲自安排一切,事情办完这不就立马赶回来了。”   “夫君又收了人才?怎样的人才,是男是女?”崔婕紧张地问道。   李钦载叹了口气,婆娘这格局,也就只在乎男女了,生怕他给家里多领回来一个姐妹。   “男的,男的,夫人放心,他既不能给我暖床,也生不了孩子,威胁不了夫人的正室之位。”   崔婕转忧为喜,呸了一声。   接下来居然都懒得问了,只要是个男的,管他是怎样的人才,崔婕都无所谓,李钦载这些年收的人才不少,文有狄仁杰骆宾王,武有刘阿四和当初征伐吐谷浑的几位袍泽武将。   男人的事,女人是没法参与,甚至都想不明白的,也就没必要问东问西了。   ……   来到甘井庄的李家别院,刘阿四带着好奇的唐戟参观了一圈,然后给他安排了前院的厢房独居。   唐戟沉默中接受了刘阿四的安排,不管合不合心意,都没说过半句反对的话,似乎吃住的条件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   身负血海深仇的人都是这德行,行尸走肉般活着,像莫得感情的机器。   第二天,李钦载难得起了个大早,打着呵欠走向学堂。   乡村教师虽然悠闲,偶尔也要勤奋一点的,不然明年都不好意思收天价学费了。   来到学堂,李钦载刚往里走了几步,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脚步停下,警惕地观察四周,山是山,水是水,树是树,没什么不同,可他还是觉得不对劲。   直到来到课室门口,李钦载这才发现哪里不对劲了。   太安静了,简直安静得不可思议。   以往上课之前,课室里都是闹哄哄的,喧嚣的声音能传遍半个村子。   小混账们没一个安分的,课室内外追赶打闹,骂娘哭泣等等,各种声音充斥耳边,就像一锅被煮沸的屎尿,既臭且骚还新鲜。   喧嚣声大约会持续到李钦载跨进课室,小混账们才会突然安静下来,一个个装模作样捧着书,做出凝神思索孜孜求学的样子。   就好像他们的本质都是勤奋向学的学霸,刚才的喧嚣不过是李钦载的幻觉而已。   然而今日此刻,李钦载敢发誓,自己真的没听到一丝喧嚣吵闹的声音,这种诡异的安静绝非幻觉。   李钦载思忖片刻,随即胸中冒出一股怒火。   能让一座学堂如此安静,让小混账们鸦雀无声,唯一的合理解释就是,特么的这群混账集体旷课了。   愤怒的李钦载一脚踹开课室的门,然而意料中的满室无人的场面没见到。   课室里,小混账们全到齐了,不同的是,他们没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而是数十人挤在墙角瑟瑟发抖。   课室中央,武敏之独自一人好整以暇地坐着,见李钦载进来,武敏之笑意盎然起身,刚准备行礼,被挤在角落的一名胆小的国子监生歇斯底里地大喊。   “你不要过来啊——!” 第八百一十二章 夏末   场面很诡异,李钦载作为野鸡学校的绝对权威,几年来对这群小混账恩威并施,但也没见过他们对自己如此害怕过。   这根本已不是敬畏了,而是纯粹的惊恐。   课室中央,武敏之朝他露出人畜无害的微笑,与瑟缩在角落的学子们形成鲜明的对比。   李钦载再扫了一眼,发现课室靠边的位置上,荞儿和两位公主倒是安静地坐着,显然武敏之虽是个疯批,但至少还是有着基本的眼力见儿,知道学堂里什么人能惹,什么人惹不起。   比如荞儿,就是他绝对惹不起的存在。   李钦载奇怪的是,武敏之究竟对小混账们做了什么,导致这些人如此害怕他。   “弟子拜见先生,先生授业辛苦了。”武敏之起身朝他长揖一礼。   李钦载皱眉,越斯文越变态,前世的影视剧没白看,武敏之此刻的模样让他想到了人肉叉烧店,屯门恶魔,沉默的羔羊等等。   懒得还礼,李钦载望向那群惊惧的小混账,道:“你们怎么了?武敏之对你们做了什么?”   半晌没人敢吱声。   等到李钦载有些不耐烦后,李素节才躲在人群中悲愤地道:“他,他……不是人!”   李钦载愕然望向武敏之:“你当着他们的面吃屎了?”   武敏之笑容一僵:“先生何故有此一问?”   李钦载慢吞吞地道:“如果你当着我的面吃屎,我也怕你,但心里也会默默敬你是条汉子……”   想了想,李钦载又补充道:“不管是浅尝辄止,还是大吃一斤,我都敬你是条汉子。”   武敏之脸色发青:“弟子疯是疯了点儿,可再疯也不会干如此恶心的事。先生莫冤我。”   点点头,李钦载懒得再追问,而是瞥向角落里仍旧瑟瑟发抖的小混账们。   “平日里人五人六的,一个个跋扈得不行,武敏之不过是个肉体凡胎的普通人罢了,看你们现在这副多行不义必自毙的烂怂样子!有本事合起伙来干翻他呀。”   小混账们仍不敢吱声,也不知武敏之究竟对他们做了什么,竟让他们对他的恐惧渗进了骨子里。   “恶人还需恶人磨,武敏之,以后你就是我的课代表了,谁学习不认真,你帮我给他加状态,务必让他精神抖擞情绪饱满地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不可自救。”   武敏之起身笑吟吟地应了,温润如玉谦逊有礼的样子,像极了大结局阶段才原形毕露的变态反派大BOSS。   角落里,一群小混账面色无光,只觉得头顶的天都要塌了,他们意识到,自己愉快的求学生涯从今日起,怕是要终结了。   李钦载将众人的表情看在眼里,暗暗冷笑不已。   想要让一个群体永远保持活力和竞争力,最好的办法就是放一条鲶鱼进去,哎,大家都精神点儿,都动起来。   ……   接下来的日子恢复了久违的恬静安宁。   朝堂上出奇的风平浪静,李治也没任何毛病,想吃啥就吃啥,想睡谁就睡谁。   他与武后恩爱也好,矛盾也好,夫妻之事出不了后宫,至少在外人眼里,这对天家夫妻是非常恩爱的,而且越来越恩爱,简直如胶似漆。   唐戟在甘井庄住了下来,李钦载没给他安排活计,而且他也衷心希望唐戟最好不要有活计,因为一旦动用唐戟之时,便代表着李钦载有了麻烦,必须要唐戟去帮他干见不得光的事。   没事当然固所愿也,天下太平。   奇怪的是,当日在半路狙截唐戟的那伙人,自从被李钦载狠狠给了个教训后,至今没有任何动静了,仿佛这件事被那位所谓的主人从此忘记。   岁月静好,无病无灾。   不知不觉到了夏末,空气中感受不到一丝凉爽之意,庄子里的狗也没了精神,连叫都懒得叫,耷拉着舌头有气无力地看着被阳光折射得白茫茫的沃野。   树上蝉鸣阵阵,仿佛知道夏天快结束了,蝉儿也愈发歇斯底里起来,鸣叫声愈发疯狂,让人心生烦躁。   李家后院里,崔婕的肚皮越来越显怀了,鼓鼓囊囊隆起,像刚偷吃完供品的净坛使者。   崔婕的伙食是李钦载亲自安排的,整整一个夏天下来,崔婕比以往更圆润了一圈,脸上有点婴儿肥,白白嫩嫩的特别撩人。   这一天,甘井庄来了一拨贵客。   一大早便有宦官匆匆登门,请李钦载做好接待工作。   上午时分,村口尽头便见旌旗蔽日,羽林禁卫手执各种仪仗用具,宫女们高举着九翅屏扇,宦官们围在御辇四周,捧着代表天子的金瓜,金镗,如意,旌幡等等,徐徐朝村口行来。   天子御辇后面,还跟着无数朝臣的车驾,一行人浩浩荡荡,延绵数里,气势可谓十分宏大。   领着学子们在村口迎驾的李钦载惊呆了,喃喃道:“没事搞得如此正式作甚?”   排场确实有点大,以往李治御驾前来,基本都是轻车简从,进了庄子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庄子里任何地方,包括李家别院,他都是鸠占鹊巢,脱鞋就睡,仿佛回到了自己家一样。   这样的李治虽然看起来有点没礼貌,李钦载偶尔也会冒出逐客的大逆念头,但相比今日李治的排场,李钦载还是比较怀念那个没礼貌但低调的他。   御辇来到村口,在李钦载面前停下。   李钦载领着一众学子和庄户们上前行礼,御辇的珠帘掀开,王常福搀扶着李治和武后款款走下御辇。   “臣李钦载,拜见陛下。”李钦载躬身道。   李治今日的心情很不错,愉悦中带着几分小小的兴奋和忐忑。   “免礼免礼,景初,朕听说你最近悠闲得很,躲在庄子里数月没出过门,连朕都甚少见你了,哈哈,都快忘了你长啥样……咦?慢着,景初好像又圆润了几分……”   李钦载的笑容僵住。   什么叫圆润?什么叫“又”?吃你家大米了?   一旁的武后瞟了李钦载一眼,颔首轻笑道:“陛下说的没错,臣妾见景初确是圆润了一些,也白净了一些,看来躲在荒山僻野当隐士果然悠闲。” 第八百一十三章 举头三尺   男人其实不太在乎自己是胖是瘦,李钦载是例外,已经二十多岁的他,一直还以为自己仍是翩翩少年。   众所周知,“翩翩少年”的最低标准,至少不能太圆润,尤其是自己即将又当爹,将来等二娃长大会说话了,冒出来的第一句话是“这肥佬是谁呀”,太伤当爹的自尊了。   李治是天子,天子说什么李钦载都无法反驳,只好苦笑承认。   “是,臣最近食量有点大,夫人有孕在身,臣安排的食谱她有时候吃不完,臣又不能浪费粮食,于是她吃不完的便由臣代劳了,不知不觉食量就超标了。”   李治想了想,道:“说来你家夫人还有几个月临盆?”   李钦载急忙道:“大约在秋末。”   李治笑道:“景初有嫡子,是大喜事,府上一定妥善安排,该置办的喜庆场面,赶紧提前置办起来,莫到临盆后搞得手忙脚乱。”   武后也笑道:“陛下,待景初的嫡子出生,咱们也该送上一份厚礼呀。”   李治点头:“回头待景初的嫡子出生,朕亲自给景初在曲江池办三日游园会,长安城有头有脸的权贵都来捧个场,至于贺礼,就交给皇后置办了。”   李钦载急忙躬身道谢。   君臣寒暄过后,后面的朝臣们这才涌了上来,纷纷与李钦载含笑招呼。   李钦载急忙以晚辈的姿态谦逊行礼。   一轮轮招呼过后,李勣才捋须缓缓走了过来。   李钦载吓了一跳,急忙行礼:“爷爷,您咋还亲自来了呢?”   李勣似笑非笑地道:“今日是你出风头的日子,老夫过来共襄盛举,不行吗?”   李钦载眨眼:“一点小事而已,爷爷何必劳累跑一趟,您这把年纪正应在长安城里找几个老婆婆搂着跳舞才是,大老远的,咱庄子上的老婆婆质量也不高……”   李勣沉下脸道:“刚说一句话便耍混账了是吗?老夫若当着君臣的面抽你,你这堂堂县侯怕也没面子吧?”   甘井庄本是李勣名下的庄子,李钦载这个孝顺的好大孙不过是占了爷爷的庄子而已。   见老主人李勣露面,庄户们惊喜万分,纷纷上前行礼拜见。   李勣频频颔首致意,上前亲自将他们搀起,一大把年纪了,李勣居然能清楚地说出每个庄户的姓名,以及当年随军时被分在哪个卫哪个营,甚至还能说出哪个人曾经立过什么战功。   庄户们见老主人这么多年都没忘记他们,激动得不由热泪盈眶。   与庄户们叙话之后,李勣打量了庄子一番,见附近的田地茂盛,庄稼长势喜人,庄户们也是精神十足,面貌俱佳。   李勣不由欣慰地看了李钦载一眼,含笑道:“这几年庄子被你打理得不错,可贵的是,老夫看得出你很善待庄户,这就好。主家有善念,家业怎么也败不了。”   李钦载当仁不让地咧嘴一笑:“那是,您老看看庄户们,吃得比孙儿都胖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剥削我呢。”   李勣对孙儿的混账话已然免疫了,自觉地忽视了他的话。   站在不远处的李治朝李钦载招了招手,笑道:“景初,差不多到时辰了,该去地里看看了吧?”   李钦载急忙领命。   今日君臣如此大张旗鼓从长安赶到甘井庄,是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当初费尽千辛万苦,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才弄到的几株番薯种子,在经过老农的精心培育后,今日已到了成熟的时候,该收成了。   经过李钦载的描述后,李治对番薯寄予厚望,今日终于到了验证李钦载的话是真是假的时候,此刻李治的内心颇不平静,但帝王的威严和礼仪不允许他失态,只能故作淡定。   李钦载领路,李治和朝臣们跟在后面,一行人来到那片千山鸟飞绝的番薯种植试验地。   试验地早被禁卫们清理一空,君臣们在地里围成一圈,好奇地注视着地里长势茂盛的番薯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讨论着这种新粮食究竟亩产几何。   李治与李钦载并肩站在番薯面前,李治此刻也无法掩饰紧张的表情,手心都冒出了汗,语气忐忑地道:“景初,你莫诓朕,此物果真能收获五千斤?”   李钦载愕然道:“陛下,您莫吓臣,臣说的是亩产五千斤,眼前这几株是绝对不可能有五千斤的……”   李治急忙道:“是朕口误了,朕的意思是,它真有亩产五千斤的收成?”   李钦载肯定地点头:“臣不敢欺君,此物必有五千斤亩产。”   李治喜道:“景初从不妄言,既然你说有,那必然是有的。”   说着李治大声下令,在地头摆下香案,数十名道僧盘坐于地,不停诵念祈福经文,还有两名穿着古怪服色,脸上画满迷彩,头顶一蓬乱草的怪人上前,面朝番薯蹦蹦跳跳,咿咿呀呀唱着古怪的歌词。   后面的君臣们这时也停止了议论和说笑,神情变得肃穆起来,李治和武后带头,面朝番薯双膝跪地,虔诚地三拜。   李治口中犹在喃喃自语,李钦载凑近听了几句,依稀听出大意。   大意应该是朕以天子之尊,祈求上天赐人间高产粮食,免我万世百姓不受饥荒之苦,从此安享太平,朕愿拿亲生儿子单身二十年换此一诺,还请老天爷给朕这个面子云云。   李钦载不由肃然起敬。   天子不愧是天子,果真豁得出去。   国人的信仰还真是极具功利性,敢跟老天爷做强买强卖的生意,许完愿也根本不管老天爷答不答应,从皇帝到平民百姓皆如是。   就像往庙里功德箱里扔几文铜钱,菩萨就必须保佑他世代富贵,最好下辈子让他当皇帝,否则你就不是真菩萨,是缅北的诈骗集团。   这特么叫许愿吗?这叫悍然打劫神仙。   许完愿后的李治顿觉神清气爽,一脸轻松地结束了作法。   李钦载表情古怪地道:“陛下,不过几株番薯而已,不必如此隆重吧?”   又是道僧念经,又是跳大神,又是君臣跪地祈福,莫说李钦载被吓到了,地里的番薯宝宝只怕也被吓到了。   这玩意儿在后世属于粗粮杂粮,是上不了席面的东西。   番薯若有在天之灵,怕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到,自己居然能有如此待遇吧?   李治抬头看了看他,严肃地道:“你为何还站着?快跪下,虔诚一点,举头三尺有农神,你若不诚心,会连累番薯产量的!”   李钦载挣扎半晌,终究还是不情不愿朝番薯跪下。   自己居然会有朝几坨地瓜跪拜的一天,活了两辈子都没想到啊。 第八百一十四章 收成   除了李钦载和李治,在场绝大部分人对番薯此物仍很陌生。   以前倒是听说过,英公的孙儿不知从何处弄了几株新粮种,亩产了不得,天子甚为看重,派了数千禁卫日夜看守。   朝臣们听说后,也只是唯唯附和,既然天子说亩产了不得,那一定了不得,但是在各人的心里其实是不以为然的。   这个世界的几种粮食,大约会是怎样的产量,朝臣们比谁都清楚,就算弄到了新粮种,它的亩产再惊人,终究也逃不过自然规律。   说它亩产比寻常的麦子稻谷黍米高一两百斤倒是可以接受,但如果说它的亩产比目前的粮食多了好几倍,甚至上十倍,这就有点扯淡了。   神仙撒尿施肥也不可能种出这效果,这完全超出了自然规律了,大家都是理性的人,怎么可能接受如此无稽的说法?   眼前的仪式弄得很隆重,明明只是收几株番薯,一把锄头把地刨开便是,偏偏李治却非要叫上僧道念经,还要跳大神作法。   这倒也符合李治的性格,别看李治三十多岁了,可他的性格却仍然中二。   一言不合就换年号,取的年号一个比一个尴尬,朝堂的官署也经常改名,好好的御史台不用,非要叫什么东台,西台,搞得像妈咪带着小姐窜包厢一样。   为了眼前甚为看重的番薯,正式收成之前搞个开镰仪式,其中除了确实掺杂了一些政治因素。   比如让番薯与当今天子实实在在地扯上关系之外,李钦载觉得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李治心中的中二之魂又开始熊熊燃烧了。   没关系,你是皇帝你说了算,开心就好。   李钦载无所谓地陪着君臣跪在番薯面前,心里颇有微词。   番薯是他发现的,也是在他家的地里种下的,结果最后却要他给番薯下跪,这跟老子跪儿子有啥区别?   待会儿收成之后,必须暗中贪污两个,晚上悄咪咪烤了吃。   君臣虔诚祈福良久,跳大神的可能跳累了,于是打完收工,神神叨叨地跪在番薯面前,神情凝重地望天,手里不知掐着什么决。   良久,神棍一脸高深地朝李治点头示意:“陛下,吉时已至矣。”   李治又欣喜又紧张,朝李钦载看了一眼,道:“此物是景初发现的,不如与朕一起亲自动手,看看它的收成究竟如何?”   李钦载当然不反对,亲自动手才好,有机会偷两个烤着吃。   不客气地拿过一柄锄头,李钦载在番薯叶边刨了几下,挥锄头的力道十足,李治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不停地道:“慢点,小心点……莫伤了根。”   李钦载嘴上答应,下手仍然不客气。   锄头在番薯叶旁挖开一块深坑,李钦载扔了锄头,徒手用力刨了几下,然后探手一摸,用力一扯,一串黑黑红红的果实便被他从地底拽了出来。   在场众人一愣,看到李钦载手中那一大串不知名的果实,粗略估计了一下重量后,众人大吃一惊,刚才轻视的表情此刻已变得凝重。   跪在人群中的上官仪不敢置信地站了起来,惊呼道:“陛下,此物……竟真的,真的……”   李勣也在人群中,他的表情却无比淡定,只是捋须的手微微颤抖,看似浑浊的老眼里闪过激动的光芒。   武后站在李治身后,看着李钦载手中的果实,她也不自禁地挺直了身子,双手死死地拽住自己的衣角,表情努力维持镇定。   李治此刻已懒得保持什么帝王仪态了,兴奋得说话都结巴了:“这,这这……便是番薯?朕记得开春种下时,才几颗种子而已,如今竟收获了这么多?”   李钦载也不答话,而是俯下身在地里摸索着什么,随即双手伸进泥土深处,使劲一拽,又拽出一大串番薯果实。   人群倒吸一口凉气,随即爆发出尖叫声。   “诸位稍安勿躁,还有,还有……”李钦载是在场的人里面唯一一个不意外的人。   他比谁都清楚番薯的真实产量,这东西在前世可是了不得的高产粮食,高产到什么地步呢?很多农村地方每年必须要种上一两亩,一亩所得基本能保证一个大家族整年不挨饿。   当然,这东西产量再高,它终究是杂粮,不是主粮,不能当饭吃,可一旦遇到灾年,番薯可就是救命的粮食了。   开春时李钦载记得自己种了好几株苗叶下去,刚才不过是拽了两次,地里仍然还有不少。   然而就是这两大串番薯果实,已经让在场的所有人疯狂了。   “陛下,您亲自试试?尝一尝收获的快乐吧。”李钦载朝李治眨眼笑道。   李治激动地深呼吸几次,然后走上前,也不管会不会弄脏黄袍,学着李钦载的样子将双手伸进泥土里,循着地面番薯叶的根茎摸索,然后一挖,一拽,哗啦一声,李治手里也多了一大串果实。   果实大小不一,大的如拳头,小的如桃李,暗红色的外皮上沾满了泥土,透着一股令人欣喜的生气。   这下连李勣都有些不淡定了,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群臣这时也都顾不得失仪,纷纷上前将李钦载和李治围住,凑近观察二人手中的番薯。   上官仪伸手掂了掂其中一只番薯的重量,激动地道:“这分量压手,亩产怕不是……”   李勣也伸手掂了掂,沉声道:“是个好东西,亩产五千斤怕是往少了说,若照顾得周到,亩产六七千斤也不成问题。”   虽然都是文臣武将,可大唐以农耕为本,上到帝王,下到朝臣,对农事或多或少都有些了解。   仅仅只掂量了一只番薯的分量,二人就将它的亩产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李治扬了扬手中的那串番薯,表情得意地笑道:“多亏李景初慧眼识珠,发现了这新粮种,此物若普及天下,必将惠泽万民,景初此举万家生佛,善莫大焉。”   李钦载急忙道:“臣不敢居功,是陛下力排众议支持臣,当初从种植到侍弄,皆是陛下高瞻远瞩预先安排,方有今日之喜,臣不过是帮陛下跑跑腿,陛下才是对万民有活命之恩的活菩萨。” 第八百一十五章 晋爵之议   君臣二人互相谦虚,李勣站在旁边捋须微笑,别的朝臣羡慕得两眼通红。   亲眼见证了番薯的收成后,他们终于意识到,这将是多么逆天的一桩大功劳。   比别的粮食翻了好几倍的产量,不占良田不惧旱涝,开春播种,几个月就能收获硕硕果实。   将来此物推广天下,若再遇灾年,有了番薯一物,天下不知少饿死多少百姓,说是“万家生佛”真的一点都没夸张。   这已不仅仅是政绩,在民间的口碑中简直能封神立碑著传了。   朝臣们直到这时才终于相信,大唐真的有了一种亩产惊人的新粮食,这种粮食往近了说,它能巩固皇权统治,收天下之心,往远了说,它甚至能决定朝代兴亡,增益国运气数。   如若从此天下再无饿殍,再无饥荒,江山社稷自然固若金汤,无人可撼动。   如此神奇的东西,当初怎么就叫他发现了呢?   群臣又嫉又羡地看着李钦载,四周充斥着酸酸的味道,像谁家的醋烧开了。   番薯全都挖了出来,接下来必须称重。   只有数据才是最真实,最不会骗人的。   几名官员上前将番薯一一称过,记录下来以后再统计总重。   “陛下,番薯所产共计八十一斤。”一名官员禀道。   群臣再次发出惊呼声。   李治兴奋地道:“再算算,亩产大约多少。”   官员好整以暇地道:“若用上等良田种植,粮种充足的话,以目前的播种行距列距来算,一亩地所产,至少有六千斤以上。”   李治和群臣惊呆了,人群一片寂静,半晌没人说话。   李钦载倒是很淡定,这个数字在他的意料之中,若无一定的把握,当初就不会吹下这个牛皮,现在,牛皮实现了。   见众人不说话,李钦载蹲在地上端详新出土的番薯,然后趁人不注意,偷偷摘了一个下来,先用帕巾将泥土擦干净,再掏出匕首削了外皮,外皮下的果实白里透着些许淡黄色。   见李治和群臣仍在发呆,李钦载张嘴咬了一口,喀嚓!   嗯,生番薯入口有点柴,口感算不上太好,但味道稍微有点甜,里面含糖和淀粉一定不少。   嘎嘣嘎嘣嚼了几口,李钦载吃得正欢,李治这时才回过神,见李钦载居然趁他不备自己吃上了,李治不由大惊失色,几步上前拽住他的手腕。   “住手,住嘴!你你……多么金贵的东西,来年要留种的,你竟吃上了!混账!”   李钦载这头才刚吃出点儿味道来,被李治拽住手腕,于是无辜地道:“陛下,收成了八十多斤呢,不差这一个吧?”   “大唐良田何其多,需要的种子何其多,一丝一毫都不能浪费,你怎能……”李治见他吃得嘴冒水光,语气不由一顿:“好吃吗?”   话锋转得太快,李钦载都没反应过来:“啥?”   “朕问你,此物味道如何,好吃吗?”   李钦载立马朝番薯堆里伸手,打算给李治也削一个尝尝,却被李治眼疾手快拦住了。   “不要浪费,朕就吃你手上这个……”李治不由分说抢了过来,随手在衣襟上擦了擦,也不嫌弃被李钦载吃过,张嘴就咬了下去。   一口咬下,李治两眼大亮:“好,好吃!生津回甘,香甜脆口,食之难忘,此物不仅高产,味道也不错,好!”   群臣眼巴巴地看着,不少人暗暗咽了口口水,都想尝尝味道,但见李治将它看得如此金贵,显然死活不会请客的,只好识趣地闭嘴。   李治边吃边赞不绝口,频频点头:“好吃,天上的仙果怕也不过如此了吧,朕吃了几口后,感觉阳寿都增了不少呢……”   李钦载小心地道:“陛下,不至于,不至于,没那么夸张,就是个填饱肚子的东西。”   李治瞪起了眼:“咋不至于,以后它便是我大唐的物产,大唐的物产能与天宫媲美,毫无瑕疵,朕这么说有错吗?”   好了,从今以后,无论民间传说还是正式的史书上,番薯一物的原产地便是大唐了,不服的话,跟朕的百万雄兵去辩。   李钦载觉得无所谓,他是实用主义者,只要东西好用,能吃,管它产自哪里,反正最后都会进肚里。   “陛下,烤着吃更好吃哦,比生吃更甜,更软,更糯……”李钦载悄悄地蛊惑道。   李治眼神闪过一丝意动,随即理智立马战胜了食欲,断然摇头。   “不行,不能再祸害它了,要留种呢。快马送一批番薯种去南方,趁着南方气候尚可,今年试着再种一季,看能否有收获,顺便比对一下南北亩产的差异。”   李治又望向李钦载,叹道:“景初又为朕立此不世之功,说实话,朕都不知如何封赏你才好了……”   李钦载急忙道:“臣只是尽本分而已,此物被发现纯属偶然,种植之后,皆是陛下在安排人手侍弄保护,臣未出半分力气,不敢贪天之功。”   李治笑了笑:“朕若不能做到赏罚分明,焉能堵天下悠悠之口?你以为朕是否封赏是你一个人的事?它还关乎朕的名声……”   说着李治淡淡朝群臣扫视一圈,缓缓道:“刚才有司官员说了,番薯一物,可亩产六千斤,如此高产的新粮食,对大唐的意义何等重大,诸卿不必朕多言吧?”   “此物是李钦载发现的,这桩功劳太大,朕都有些嫉妒了,哈哈……以景初之功,朕觉得,晋爵郡公可矣。”   此话一出,四周一片寂静,群臣无人说话,连表情都失去了。   李勣站在人群里,暗暗皱了皱眉,站出来道:“陛下不可,李钦载轻狂,二十多岁的年纪晋爵郡公,殊为不妥,请陛下三思。”   李钦载也急忙道:“陛下,臣何德何能,怎能贸然晋爵,此议不妥,请陛下三思。”   别人还没说话,跳出来反对的却是这对祖孙俩,李治不由有些意外,不满地皱了皱眉:“朕觉得,晋爵并不为过。”   “陛下,臣实在无法领受,陛下请三思。” 第八百一十六章 木秀于林   发现一种新粮食,究竟有没有资格晋爵?   这是个争议性很大的问题,在场的朝臣们大多不吱声儿,其实沉默也算是他们的一种态度了。   倒也不纯粹都是反对,很多人也在震惊之中忘了说话。   要知道李钦载今年才二十多岁,这几年被赐封的爵位像不要钱的大白菜一样蹭蹭的往上冒。   李钦载首次被封为县子是哪一年的事?   龙朔二年。也就是前年。   所以,短短两年间,李钦载从县子就快升到郡公了?   不得不说,有点过分了,在场那么多朝臣为大唐兢兢业业打拼了一辈子,临老了连个县子都没混上,凭啥这乳臭未干的小子两年间就能混上郡公?   这不是立了多大功劳的问题,而是资历问题。   二十多岁的郡公,大唐立国以来闻所未闻,天下人若知道了,往好了说,天子这叫不拘一格提拔人才,往坏了说,天子这叫任人唯亲。   后人有首诗,“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说的是东汉一位天子一天之内封了五位最亲近的人为侯。   李钦载若在二十多岁晋爵郡公,或许也会被人写进诗里,成为后人辛辣讽刺的对象。   这也是李勣和李钦载主动站出来坚决反对的原因之一。   树大招风,处世一向稳妥的李勣怎会让孙儿出这种风头,无端端给政敌送去把柄,继而连累整个李家的门风。   祖孙俩态度一致,出奇的默契。   “请陛下三思,晋爵之议不可取,老臣一家已足够显赫,空食君禄而不知如何上报国恩,怎可再受天子恩典,累加于身,诚惶诚恐。”   李勣的语气很坚定,这次说啥都不能晋爵,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弊大于利。   李钦载也道:“陛下,臣若欲晋爵,功名只在马上取,若因番薯一物而晋爵,不仅天下人耻笑臣这爵位来得佞幸,臣也觉得无地自容,受此爵位却无法昂首挺胸。”   李治叹了口气,道:“你们祖孙俩真是……白送到你们面前的爵位咋就不要呢?番薯一物多么重要,在场的人都清楚,未来千秋百世的天下人都会因此受益,朕赏罚分明,因此事而晋爵,谁敢不服?”   说完李治淡淡朝在场的群臣一瞥,群臣似乎感受到李治压迫的目光,纷纷垂头不语。   李勣捋须缓缓道:“陛下,钦载对大唐社稷固有微末之功,然君赐之爵,必德行相配,功高德沛者方许之,德不配位,必受其咎。钦载年岁尚浅,修德不够,贸居高位,恐于不利。”   李钦载闻言有点不高兴了。   意思呢,当然听懂了,不但要有功,也要有德,李勣这意思就是自己缺德呗?   拒绝就好好拒绝,谁也没稀罕当这破郡公,咋还骂人呢?   李钦载忍不住低声道:“爷爷,孙儿的品德也是颇为高尚的,别的地方不说,甘井庄内可谓有口皆碑老少皆宜,尤其深受弟子们的爱戴……”   李勣冷冷瞪了他一眼:“你闭嘴,显着你了?”   李治噗嗤一笑:“景初品德之高尚,朕也是亲眼见识过的。”   君臣说笑几句后,李治见祖孙俩确实对晋爵一事很抵触,于是也就不再提了。   ……   当夜,李家别院设宴款待李治和群臣。   今日李勣这位老主人亲临庄子,别院里的下人们既兴奋又紧张,从管事到厨子,做事都战战兢兢,生怕哪里没做好而被老主人挑了错儿。   李钦载见府里下人们战战兢兢的模样,心里不由来气。   特么的我在家的时候,你们咋就那么放松呢?不但没有任何如履薄冰的模样,反而有事没事来打扰我的睡眠。   跟李勣一对比,搞得李钦载这位年轻的主人很不得人心似的。   别院夜宴上,李勣和李钦载祖孙俩毫无意外成了主角。   朝臣们趁着酒兴,纷纷上前跟李勣和李钦载寒暄敬酒,对李钦载更是殷勤有加,言语间皆是赞誉之辞,对李钦载立下功劳更是如数家珍,好像提前做好了功课似的,李钦载自己都没记得那么清楚过。   在座的大多是长辈,李钦载只好来者不拒,杯到酒干,幸好这年代的酒不烈,喝起来跟果酒差不多,酒宴的前半场李钦载倒是喝了个豪气干云,赢得满堂喝彩。   李钦载也看出来了,当他拒绝了晋爵,李治也不再提此事后,朝臣们都松了口气。   他们打从心底里大约也是不愿见如此年轻的臣子骤然晋为郡公的,那太吓人了。   如果李钦载真接受了,以后在场的人绝大多数见了他都得主动行下官礼,以天子对他的宠信,只要这货一辈子不犯什么低级错误,四十岁之前封王也不是不可能。   哪怕出于人性赤裸裸的嫉妒,今日也没人乐于见到李钦载晋爵。   李钦载也不介意,爵位这东西够用就行,县侯跟郡公有区别吗?是吃饭的碗比较大,还是穿得更保暖?   既然没区别,自己何苦当那出头的鸟儿,没事站在高枝上得瑟,被人拿弹弓打下来?   酒宴前半场逞完英雄后,李钦载渐觉酒劲上头,后半场便开始耍赖装愣。   就像后世影视剧里的大侠炫坛一样,明明一坛酒全倒在衣襟上了,可别人还是轰然叫好,直夸大侠长得平平无奇,难得却是好酒量云云,也不知那些人是真瞎了眼,还是害怕大侠抄刀报复。   李钦载也这么干了,然而得到的却是在场所有人的鄙视。   不瞎就好,鄙视没关系,淡然收下,唾面自干。   感觉自己不太行了以后,李钦载果断撤出了战场。   从前堂屏风后溜走,李钦载来到后院,将崔婕,金乡和荞儿都召唤出来,四人聚在后院东偏院里。   按照李钦载的吩咐,几名丫鬟从厨房搬来几斤木炭,李钦载用火点着了,静等木炭烧到通红。   崔婕挺着大肚子,不时掩嘴打呵欠,金乡给她搬了一张椅子坐下,帮她轻柔地推拿肩膀和大腿。   “夫君不在前堂招待天子和诸位朝臣,把妾身等人叫来作甚呢?”崔婕打着呵欠道。   孕妇容易犯困,这时候其实已是崔婕睡得深沉的时候了。   李钦载神秘一笑,道:“有个好东西,夫君请你们吃,低调点,莫要声张。” 第八百一十七章 梦幻泡影   没挨过揍的童年是不完整的,同样的,没吃过烤红薯的人生也是残缺的。   小时候追着卖烤红薯的三轮车满街跑,没钱闻闻红薯那香甜的味道也很满足,尤其是看着烤好的红薯表皮溢出暗红色的蜜汁,就忍不住流口水。   长大以后虽然还是没什么钱,但至少烤红薯还是吃得起了。   然而不知为何,当自己有钱吃得起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回童年那垂涎欲滴的感觉了。   大概是因为人长大了,曾经单纯无邪的食欲,已经被人生中别的欲望占满了吧。世界上吸引人的东西那么多,谁还会在乎童年时玩烂了的玩具,和不值一提的一口烤红薯呢?   蹲在院子里,李钦载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望向荞儿。   我的童年他的童年其实都一样……   当然,也有不一样的,荞儿明显挨揍太少了,不像前世的李钦载,小时候就被迫练成了一身钢筋铁骨。   “爹,这是今日从地里收的番薯吗?”荞儿好奇地凑近番薯打量,还拿起一个放到鼻子前闻了闻。   “没错,爹好不容易偷出来的,今日给你们尝个鲜,记住要低调,天子都舍不得吃呢,若非我今日眼疾手快顺了几个,哼哼……”李钦载表情满是得意之色。   崔婕白了他一眼:“夫君说什么呢,也不怕教坏荞儿,本来就是夫君发现的,又种在咱家的地里,收成了吃几个又何妨,什么偷不偷的,难听得很。”   李钦载笑道:“我就喜欢夫人这理直气壮的样子,明日我便给夫人在村口搭个棚子,让夫人端坐里面,村里的狗路过都得给夫人交过路费……”   崔婕呸道:“夫君又不说人话了!”   一旁的金乡噗嗤一声,掩嘴轻笑不已。   崔婕瞪了她一眼,道:“你笑啥?”   金乡摇摇头,随即温柔地笑道:“我……就喜欢夫君现在的样子,满腹经天纬地的学问,却经常弄点小惊喜藏着掖着,然后拿回家来跟妻儿一起偷偷分享,日子过得……嗯,很有烟火气呢。”   崔婕一怔,随即也望向李钦载温柔地笑了。   “夫君既然拿了几个番薯,就莫浪费了,该怎么做才好吃,夫君想必比妾身更清楚。”   荞儿也兴奋地道:“爹,快点做番薯,咱们尝尝鲜。”   李钦载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自信满满地在炭火上支起一个铁网状的烤架,然后将几个番薯往烤架上一扔,打完收工。   三人愕然注视着他,崔婕半晌吃吃地道:“夫君,这就完了?”   “不然呢?我叫它们站起来给你跳个舞好不好?”   崔婕白了他一眼:“这半年妾身只听说这东西很金贵,还以为它的做法多复杂,原来就是烤熟而已……”   “不好意思,为夫我也想炫个技,但实在没有发挥的空间。”李钦载遗憾地道。   总不能拿它来炒菜吧?那未免太反人类了,就像豆腐脑喝咸的一样堵心。   等了很久,番薯表皮开始起褶,空气中散发着浓浓的香甜味道,番薯表面也流淌出一丝丝红色的蜜汁,看着崔婕三人都暗暗咽口水,荞儿更是像动物园下午四点的猴子一样躁动不安。   李钦载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于是用一个铁夹子夹起一个番薯,犹豫了一下。   荞儿吞了吞口水,但还是非常克制地道:“爹,先给姨姨吃,姨姨肚里有阿弟,他也很想吃。”   崔婕宠溺地揉了揉荞儿的脑袋,笑道:“我一个大人跟孩子抢食,传出去还要不要做人了?夫君,给荞儿吧。”   李钦载想了想,将第一个烤好的番薯给了荞儿,叮嘱他放凉了以后拨开外皮再吃。   “再过不久,荞儿就要当兄长了,以后你的人生里,或许处处都要谦让,凡事都要让着阿弟阿妹,但现在,你还是父母眼里唯一宠溺的孩子,珍惜好时光吧。”李钦载揉着他的脑袋笑道。   荞儿不解地道:“爹以后不疼荞儿了吗?”   “说什么胡话呢,爹只要活着,当然永远疼你。”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只是以后,爹要多疼几个人了,比如一家人只有一个烤番薯,如今你可以独自吃一整个。”   “但以后,这个烤番薯会分成好几份,你只能吃其中的一份,其余的要分给你的阿弟阿妹,你愿意吗?”   荞儿点头:“荞儿已经长大了,没小时候那么馋了,其实我也可以不吃的,都给阿弟阿妹,荞儿也没意见。”   一句话说得崔婕和金乡动容,李钦载笑道:“不必太懂事,让人心疼。你年岁不大,还可以在爹面前再任性几年的,那么快长大做什么?”   “成年之后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烦恼,为名为利,为权为色,多年以后当你回忆人生,你会发现,原来人生里最快乐的时光,便是今夜此刻,一家人偷偷摸摸聚在一起烤番薯……”   “今晚烤出来的番薯,味道简直是人生中唯一绝美的味道,一辈子都很难再吃到了。”   荞儿懵懂地眨眼:“爹是在说烤番薯吗?”   李钦载淡淡地一笑:“不,爹跟你谈的是人生。关于生老病死,关于聚散无常,关于岁月残酷,我,你姨姨,你二娘,若干年后,我们终将在你的生命中缺席。”   “幸好你现在听不懂,等你听懂了,你就真的长大了,那就一点也不好玩了。”   崔婕和金乡莫名红了眼眶,崔婕使劲吸了吸鼻子,道:“夫君又惹妾身伤感了……”   金乡眼里含着泪光,却白了他一眼,嗔道:“明明一家人偷吃烤番薯,夫君弄得如此伤感作甚?坏了好心情。”   荞儿确实没听懂,番薯渐凉,荞儿已开始剥皮,烫得龇牙咧嘴但兴致勃勃。   李钦载将另外几个烤好的番薯分给崔婕和金乡一人一个,他自己也拿了一个剥开外皮。   冒着袅袅热气的番薯,空气中散发着浓浓的香甜味。   李钦载轻轻咬下一口,入口既软又糯,粉糯的甜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鼻腔里,几乎不用怎么咀嚼,松软到极致的番薯瞬间便化为流质,在嘴里翻滚。   入口即化,唇齿留香。   果然还是前世熟悉的味道。   李钦载闭上眼,有那么一瞬间,自己仿佛回到了千年以后,那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子,追着卖烤红薯的三轮车满街跑,没钱却馋意满眼地盯着卖烤红薯的老头儿。   老头儿掰下一块小的递给他,故作不忿地挥挥手,严厉地告诉他,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脏兮兮的小子嘻嘻一笑,将小块烤红薯扔进嘴里,也不道谢,转身就跑。   花褪残红,青杏尚小。   回首已是千年身,庄周与蝶,梦幻泡影。 第八百一十八章 粮食与人口   烤番薯的味道令一家人赞不绝口,果然如李钦载以前所说,入口即化,软软糯糯,带着沁人心脾的甘甜。   每人一个烤番薯,大家吃完后还有些意犹未尽,荞儿恋恋不舍地嘬着手指,崔婕和金乡则优雅地擦着嘴。   “夫君……”崔婕拽着李钦载的胳膊撒娇:“咱家下次何时能吃上烤番薯?”   李钦载苦笑道:“至少要等明年了,今年总共收成八十多斤,我能偷几个出来已经是犯了天条了。”   崔婕叹了口气,苦着小脸道:“有了身孕的人就想吃个烤番薯,还吃不着……”   说着无比怜惜地抚了抚隆起的腹部,幽怨之情溢于言表。   李钦载笑了:“你少作妖,能吃一个就不错了,天子都没吃着呢,想想你们多大的福气吧。”   院子边的回廊下,漆黑的夜色里忽然传出一道声音:“朕没吃着啥?”   李钦载一家子脸色全变了,崔婕和金乡慌张地望向李钦载,荞儿则闷不出声将地上的番薯皮往花园里踢。   关键时刻还是儿子靠谱,这熟练的毁尸灭迹手法,想必也是经历过许多次血与火的考验吧。   “愣啥!快把烤架收起来!”李钦载也有点紧张了。   金乡急忙将炭火上的烤架收起,崔婕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索性一脚将炭火炉踹了,砰的一声,通红的炭火散落一地,犹如漫天星光。   黑暗里,传来李治幽幽的声音:“莫遮掩了,朕都看见了……”   一家子动作一僵,然后看到李治从黑暗里走出来。   李钦载面不改色上前行礼:“陛下还没歇息呢?臣与家人在院子里赏月,共叙天伦……”   李治抬头看了一眼,夜空阴沉,无星无月,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仿佛在无声地嘲讽李钦载的鬼话。   李治叹了口气:“你现在连编瞎话都不愿多动动脑子了么?朕就这么不值得你用点心思糊弄么?”   李钦载愧疚地道:“陛下来得突然,臣来不及编太完美的鬼话,陛下恕罪。”   荞儿打扫战场显然没扫得太干净,李治走近便发现了地上的烤番薯皮,空气里还残留着番薯香甜的味道。   李治脸颊抽搐了几下,道:“李景初,你是真该死啊……”   “刚才堂内饮酒,朕见你鬼鬼祟祟离开,便知你必然没干好事,一路跟过来,果然没让朕失望,”李治咬牙道:“拢共那么几十斤番薯,你说你糟蹋了多少?整个大唐只有这么几十斤,明年还要不要留种了?”   “陛下,臣知罪,”李钦载忍不住道:“不过,此物易生长,待到明年再种一季,漫山遍野都是,那时陛下就会烦不胜烦了,陛下勿忧。”   李治哼道:“如果大唐的粮食有一天如野草一般漫山遍野都是,朕还不乐疯了?”   看了看地上没收拾干净的番薯皮,李治幽幽地叹了口气:“……一点也没给朕留,你是真该死啊。”   李钦载眨眼,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生番薯,道:“陛下,臣给您留了一个……”   李治顿时又惊又喜:“你,你到底偷了多少?”   李钦载无辜地道:“没了,真没了。这是最后一个了。”   李治悲愤地一挥手:“给朕烤上!你们吃得不亦乐乎,朕还巴巴地节省过日子,凭啥?朕不过了!”   崔婕和金乡轻笑,行礼过后,识趣地领着荞儿告退,将院子的空间留给君臣二人。   重新生起炭火,支上烤架,李钦载将最后一个番薯放在烤架上。   没多久,番薯熟了,李治迫不及待地剥皮就吃,烫得哇哇乱叫也不停口。   “好,好吃!”李治两眼放光:“果如景初所言,此物入口甘甜粉糯,味道极佳,比稻谷和麦子的味道好多了。”   三下五除二,李治吭哧吭哧很快吃完了整个番薯,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   李钦载不怀好意地撺掇道:“陛下若没吃够,不如给臣下一道旨意,臣再去拿几个来?”   李治一激灵,立马清醒了,指着他严肃地道:“你给朕记住了,明年番薯收成以前,你一个都不准再拿,否则军法处置。朕会给看管番薯的禁卫下一道严旨,剩下的番薯全部编号,少一个必问罪。”   李钦载叹了口气,他知道,今年怕是吃不了番薯了。   吃完了烤番薯,李治心愿已了,呆坐在院子里开启了贤者模式。   “景初,你说再过若干年,大唐真的种满了番薯,天下百姓再无饥荒之忧,大唐社稷是否能延续万年?”李治平静地问道。   李钦载想了想,道:“粮食是维持皇朝统治的重要因素,但不是唯一的因素。陛下,延续一代王朝国运的因素有很多,粮食,仁政,军事,吏治,天灾等等,它们都能影响一国气运。”   “臣只能说,有了充足的粮食,大唐的国祚会稳固很多,但绝不敢说万年不变。若是外敌入侵,或是吏治腐败,民怨四起,社稷仍然有累卵之危。”   李治点头:“是这个道理,光填饱百姓的肚子还不够,想要江山永续,当权者仍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朝懈怠,便是亡国的开始。”   李钦载又笑道:“陛下也不必太劳神,有了番薯一物,臣可以保证,未来百十年内,大唐的人口会以倍数增长,说不定有生之年能看到大唐人口破亿呢。”   李治喜道:“真的吗?”   李钦载含笑点头,这话可不是吹牛皮,真实历史上,番薯是在明朝万历年间被传入中国的,真正天下普及种植却已是辫子朝乾隆时期,从那时起,天下人多了一种粮源,人口便呈爆炸式增长。   在那个汉人被野猪皮蛮夷统治的黑暗年代,各种苛捐杂税压得百姓生存艰难,可饶是如此,辫子朝的人口却远超中国历史上所有的朝代。   这与粮食的逐渐多样性脱不开关系,尤其是番薯这种容易种植且产量巨大的新粮源,更是造成人口增长的直接原因。   未来的李唐皇朝,只要当权者不犯什么脑残式大错误的话,人口的剧烈增长必然是板上钉钉的事。 第八百一十九章 新差事   如今的大唐不缺地,缺的是人。   李治登基后的永徽三年,户部尚书高履行奏,时有户三百八十余万,人口约一千四百万左右。   偌大的疆域,仅仅只有一千多万人,后世差不多的疆域上却有着十几亿,两者比较,可见如今的大唐是何等的地广人稀。   所以自从大唐立国后,困扰三代帝王最大的问题便是如何鼓励生育,为了让民间百姓多生,朝廷官府出台了不少奖励政策。   与生育有关的民间男女婚配问题,也被提到了政治高度。   “官媒”这个字眼,便是贞观年所创,官媒不是唐朝的媒体,是有官方背景的媒人,一般由县衙的司户兼任,他的任务就是上山下乡,走村窜巷。   谁家孩子到了婚配的年纪便上门催婚,没有对象不要紧,官媒负责介绍,负责拉媒,甚至连婚礼都负责,总之,凑合成功一对入了洞房,便是官媒的政绩。   官府给发对象,这年头也没人敢提什么天价彩礼,实在无法感受古代劳动人民过得多悲惨……   李治是有抱负的帝王,绝对不像史书中形容的那么不堪。   史书所载,不过是史官的个人宣泄,将武周篡取江山的怒火全怪罪到李治身上,尽管所有人都知道,武周篡谋江山是李治去世之后。   李治的抱负很远大,他想做的不是安享前人余荫的太平天子,而是比先帝李世民更雄才伟略的一代英君圣主。   谁都不愿活在前人功绩的阴影下,李治尤如是。   超过李世民的难度太大,不但要扩充更大的国土,也要比贞观年间的国库更充盈,人口也要更多,方方面面的数据都超过,李治才能实至名归。   幸好,他认识了李钦载。   上天见他选择了地狱级游戏难度,实在看不过眼,于是偷偷塞给他一个外挂。   外挂就是李钦载,从他这几年各个方面的表现来看,确实像个没天理的外挂,被官方封一百年都不冤枉的那种。   “若我大唐的人口真能破亿,天下何事不可为?”李治脸上散发着湛然的光彩。   所谓的“大国”,是必须有前提条件的。   首先是辽阔的国土纵深面积,其次是丰富的各种资源,最后是无比庞大的人口基数,三者缺一不可。   前两者,大唐可以发动战争去掠夺,但后者,却只能老老实实鼓励百姓多生育。   若大唐有了充足的粮食,人口将不再是困扰帝王的问题,时机成熟了,民间的生育自然水到渠成地增加。   强盛帝国的外部条件,在这几年里不知不觉已具雏形。   仔细一想,好像每件事都跟李钦载有关,国土,粮食,以及军事,各个方面都有李钦载至关重要的贡献。   接下来呢?李唐皇朝要面对的问题很多,不仅有外部的,也有内部的。   “景初,一个月后,朝廷要开科考了。”李治严肃地道:“每一次的科考,朕都非常看重。”   “你知道的,朕要摆脱世家门阀的影子,朕不希望朝堂里到处都是世家门阀的人,由他们来参与或掣肘大唐的兴衰。”   “天下的权力必须归于天家,归于皇帝,如秦皇汉武,号令天下如臂指使,那才是皇帝该有的样子,而不是现在,任何一项国策的推行,朕都不得不左右平衡各方势力的利益,那样太累了,皇权也无时无刻受到威胁。”   “科考取寒门之士,才是朝堂摆脱世家门阀的根源办法,打压世家的同时,也给天下寒门士子一线出头的希望,更令天下归心。”   李治深深地道:“景初,明算科本由太史局李淳风出题,但李淳风本是修道之人,而且年事已高,近年早已深居简出,潜心求长生之道,甚少过问凡俗事,明算科出题朕只好交给你了。”   李钦载露出犹豫之色,这桩差事他是真不想应,不仅吃力不讨好,而且很容易结仇,招惹麻烦。   背靠李治也不一定是百无禁忌,若与人真正结下大仇,人家一刀捅来,他总不好意思让李治帮他挡刀吧?   “陛下,天下精于明算的人才多矣,据臣所知,国子监明算科就有不少当时博士大家,陛下何不让他们出题?臣无书无籍立世,又是年纪轻轻,声望资历皆不够,实在担心士子们不服,最后闹出事来。”   李钦载试图拒绝,他很清楚李治对科考多重视,李钦载实在负担不起搞砸的责任。   李治摆了摆手,道:“若论明算一道之精通,天下何人能与你比?怕是李淳风先生都不如你,这是长安城所有权贵公认的事实,否则你以为为何大家都把族中子弟送来你处求学?”   “大唐每次科考,报明经科者多如过江之鲫,而报明算科者寥寥无几,一来明经是主流,朝廷取士名额甚多,二来,世上实在没有太多精于明算的人才。”   “这一次朕已颁下旨意,今年科考,明算科比以往多取士五十人,要从万众考子之中选出合适的人才,朕只能请景初出题,审卷,取士。”   李治拍了拍他的肩,道:“景初不要拒绝朕,朕需要你的辅佐。”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李钦载实在无法拒绝。   “臣……愿为陛下分忧。”李钦载叹了口气,又道:“若臣因此而与人结仇,还请陛下果断下旨剁了他。”   “景初放心,科考里的种种阴暗事朕多少也明白几分的,有朕在,谁也不敢为难你。”   ……   李治每次交给李钦载的差事都不简单,李钦载每次都想拒绝,每次最后还是被迫答应下来,搞得很矫揉造作的样子,特别绿茶。   第二天一早,李治武后便带着朝臣们离开了甘井庄。   昨日大喜,君臣皆醉,据说后来朝臣们在李家的前堂载歌载舞,差点把前堂拆了。   幸好李勣昨晚也在,最后实在忍不了众人放浪形骸的样子,亲自下场踹了上官仪一脚,众人才老实了许多。   番薯丰收,接下来便是留种继续种植,这件事也是李钦载负责,还有一位辅佐他的,刚封为司农的滕王,据说在赶来甘井庄的路上。 第八百二十章 丈人登门   老丈人自长安来,李钦载必须隆重接待。   中午时分,滕王的车驾还没到,李钦载带着金乡已站在村口恭迎。   县侯的仪仗也在村口摆开,虽然跟藩王的排场没法比,但态度比什么都重要。   两百余李家部曲身着崭新的皮甲,手执刀戟,在村口雁形排开,威风凛凛凶神恶煞,来往的庄户都好奇地看着他们,也不知今日五少郎迎接哪位贵客。   对当今天子怕是都没如此隆重迎接过吧?   金乡被庄户们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拽了拽李钦载的衣袖,轻声道:“夫君,这排场……是不是有点过了?”   “不过,一点也不过。”李钦载严肃地道:“夫人的父王亲临,说不定还窝着一肚子火气,我若稍微怠慢一点,便是一场翁婿互殴,那就太失礼了。”   “翁婿……互殴?”金乡瞪大了眼,随即气得在他身上打了一整套歹徒兴奋拳:“你,大逆不道!”   李钦载一边抵挡一边笑道:“这事你跟我说没用啊,要劝劝你爹,不要那么暴躁。”   金乡停了手,气道:“父王不早就承认了你这个女婿了么?”   “承认归承认,心里终究还是不舒服的,就像做了一笔亏本的买卖,虽然已经成交了,来不及反悔了,但也不耽误他自扇耳光。”   正说着话,村子尽头的道路上徐徐行来一队人马,为首的禁卫打着滕王的旗幡,后面跟着数百名禁卫,和一乘豪华的马车。   车驾行至村口停下,李钦载和金乡迎了上去。   滕王被搀下马车,却看都没看李钦载一眼,完全无视了他。见到金乡后不由露出疼惜之色:“乖女儿,嫁人才几天,竟消瘦至斯……”   李钦载:“……”   你女儿每天大鱼大肉换着花样吃,你特么哪只眼睛见你女儿消瘦了?   金乡抚了抚自己的脸颊,道:“父王,女儿没瘦,还胖了几分呢。”   滕王执拗地道:“不,你瘦了。是李家的饭菜不合胃口吗?还是李钦载那混账不给你饭吃?”   李钦载忍不住道:“老丈人,这话过分了啊……”   滕王一愣,眼神茫然四顾:“谁?谁在说话?大白天的闹鬼了么?”   李钦载:“……”   你特么真该庆幸自己是我的老丈人,不然你今天得横着抬出庄子。   滕王飙演技,金乡拽了拽他,嗔道:“父王……”   滕王哼了哼,仍然对李钦载视而不见。   “本王奉旨,来甘井庄监察番薯留种一事,并调拨若干发付岭南琼州,趁今年南方气温尚可,抓紧农时再种一季。”   滕王说话时也不看李钦载,就像对着空气说话。   李钦载没吱声,金乡笑着打圆场:“父王既有公务在身,咱们便先回府,您与夫君好生商议吧。”   滕王哼了一声,道:“你夫君是怎么回事?为何只见你来迎本王?不说是我的佳婿吗?佳婿这点礼数都没有?”   金乡愕然看了看旁边的李钦载,父王这演技……他是真的没看到夫君吗?   李钦载终于忍不住了,给你脸了是吗?   “来人,把滕王的马车砸了!”李钦载悍然下令。   两百余李家部曲齐声轰应。   滕王吓得一哆嗦,厉声喝道:“李钦载,你敢!”   “好,不砸了!”李钦载挥手令部曲退下,然后笑嘻嘻地看着滕王:“小婿拜见老丈人,这回您终于看见我了吧?”   滕王悻悻一哼,道:“这么大个活人站在面前,本王怎么可能没看见?”   李钦载欣喜地行礼:“老丈人亲临,蓬荜生辉,请回寒舍一叙。”   众人来到别院,李钦载照例吩咐设宴。   别院没有豢养歌舞伎,对滕王来说,酒宴的气氛未免有点寡淡。   席间崔婕出来了一趟,以晚辈礼拜见了滕王。   滕王见崔婕挺着的大肚子,叹了口气,喃喃道:“造孽啊。”   然后又看了看金乡。   虽然心情有点复杂,但女儿嫁给李钦载已是事实,如今正室夫人怀了身孕,滕王不得不为女儿担心起来。   在这个年代,妇人嫁进夫家不是说就万事大吉了,若是无后,地位终究还是不够稳固。   当初金乡嫁给李钦载,闹得满城风雨,若是有一天金乡因为无后被李钦载休了,滕王府的面子可就扔在地上世代都捡不起来了。   “你俩……要抓紧了,早点生娃。”酒后的滕王语重心长地道。   李钦载乐呵呵地点头:“小婿一定加班加点,日夜操劳,争取今年便让您女儿怀上。”   滕王嗯了一声,神情不大自在地道:“也不必,呃,也不必太操劳了,身子要紧。”   “劳逸结合,劳逸结合,老丈人放心。”   金乡在一旁听得满面羞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父王,夫君,你们说什么呢!”金乡红着脸嗔道。   滕王咧了咧嘴:“还不好意思了,当初死活要嫁给这混账时的那股劲儿呢?现在倒是害羞了,呵。”   崔婕在一旁似乎看出了滕王的担心,笑吟吟地道:“殿下,妾身与令媛情同姐妹,我与她可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无论她怀没怀上身孕,在李家还怕我欺负她么?”   滕王讪讪一笑,低声嘟嚷道:“那可说不好,妇人嫁了夫家,什么姐妹情深,也就嘴上说说了,本王府上那几个不省心的不就是如此么……”   崔婕笑道:“您女儿可是藩王宗亲之女,妾身长了几个胆子敢欺负她呀。”   滕王哼了哼:“你也不差呀,青州崔家偌大的门阀,本王也招惹不起,挺好的俩女娃,咋就都看上这小混账了,他有哪点好……”   李钦载忍不住插嘴道:“老丈人,小婿有很多优点……”   滕王瞥了他一眼:“你唯一的优点是脸皮厚,本王算是栽在你手里了,听说修建滕王阁的钱料尚未拨付,你快点,莫等本王催你。”   李钦载面色一苦,叹道:“小婿尽快,这不是小数目,待小婿周转一番。”   金乡见李钦载面露苦色,心中一疼,拽着滕王的衣袖轻声道:“父王,滕王阁耗资颇巨,夫君手头不便,要不……再等几年如何?”   滕王虎躯一震,顿时尖利地叫了起来:“不行!本王的滕王阁就等着动工呢,工匠都请好了,没钱?把这混账卖了也要凑出来!” 第八百二十一章 翁婿情深   滕王阁确实不是小工程,李钦载粗略估算了一下,从雇人到用料,至少需要两万贯。   虽说李家如今不差钱,李钦载的驻颜膏和冰块生意做得不错,但开销也不小,除了豢养商队以外,这两桩生意如今也成了国公府的主要收入来源。   跟薛讷一样,如今偌大的国公府也要靠李钦载养着呢。   临时调拨两万贯钱出来,对李钦载来说压力不小。   滕王哪管那么多,反正李钦载答应出资帮他建滕王阁,说话就要算数。   “你爹要把我卖了……”李钦载可怜兮兮地看着金乡,凑在她耳边悄声道:“太禽兽了,你忍心见我在富婆的胯下绝望挣扎吗?”   金乡噗嗤一笑,白了他一眼,然后拽着滕王的衣袖道:“父王,滕王阁不必太急着建,天子不是给了您和夫君一桩差事吗?女儿听说此事非常重要,事关大唐国运气数和世代百姓温饱,待父王和夫君好好办完这桩差事再谈滕王阁的事,不可因小失大呀。”   滕王眉眼微抬,淡淡地道:“两者不耽误,差事要办,钱也要给,贤婿不会是想赖账吧?”   李钦载咧了咧嘴,笑道:“当然不会赖账,小婿的人品在长安城是有口皆碑的……”   滕王挑了挑眉:“说到你的人品……贤婿啊,你最好还是写一份欠债的契书吧,不然本王心里不踏实。”   李钦载:“……”   人与人之间这点信任都没有了吗?   “不如这样,老丈人对滕王阁如此看重,小婿这就向天子上疏,请天子撤了老丈人的差事,让老丈人回洪州,亲自监工您的滕王阁,如何?”李钦载不怀好意地笑道。   滕王顿时一滞。   这话不好接,他早就知道番薯一物的重要性,李治封他为司农,监察番薯留种以及南方种植一事,差事若办好了,那可是千古流芳,史书上都会浓墨重彩记他一笔的。   尤其此事是李勣父子亲自联名上疏,向李治推荐的滕王,满朝文武不知多少人对他又嫉又羡。   如此一桩注定青史留名的美差落在他身上,换了别人谢天谢地都来不及,他若如此不珍惜,只怕从今以后李治绝不会再用他。   李钦载一句话便将他怼到了墙角,滕王悻悻一哼,也不敢再作妖了,于是不自在地道:“倒也不必撤了差事,本王有一腔报效君上之心,贤婿岂可误我。”   “滕王阁一事,嗯,待此间事了,你我翁婿再议吧。”   李钦载嘿嘿一笑,治不了你了还,这一年你双手插兜,是不是以为不知道什么叫对手?   接下来酒宴的气氛就正常多了。   当一个老丈人不再作妖时,他的智商和情商还是比较正常的,李钦载至少能用人类的语言与他沟通,神奇的是,老丈人完全听得懂。   “如今是夏末,关中这里快入秋了,气候不宜再种一季,但南方如今仍是炎热天气。”   “朝廷会发下公文,快马送至岭南和琼州,让当地官府腾出土地,争取今年再种一季番薯,留下充足的粮种后,明年大约可在关中铺开了广泛种植。”   李钦载看着滕王笑道:“如此便要辛苦老丈人奔波了,从长安赶到岭南,一路餐风露宿,而且路程很赶,老丈人还请做好吃苦的准备。”   滕王点点头:“既是天子差遣,本王自是不辞劳苦,不过本王尚有一问……”   “老丈人请说。”   滕王缓缓道:“这桩差事本王不过是辅佐你,为何不是你餐风露宿赶往岭南,而是本王去?”   “因为你女儿刚过门,小婿怎能让您女儿守活寡?老丈人还有疑问吗?”李钦载笑吟吟地道。   滕王震惊地睁大了眼,张了张嘴,发现这个理由简直无懈可击。   滕王但凡一丝良知尚存,都无法说出半句反对的话。   幽怨地看了金乡一眼,滕王沉沉叹了口气,默默接受了这个事实。   你跟我女儿夜里颠鸾倒凤玩得开心,本王却为了你们千里奔波,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把女儿嫁给了一头畜生。   “庄子里尚余十位经验丰富的老农,老丈人这次一并带去,凡事不要自作主张,术业有专攻,种地的事,老丈人记住都要听老农的,他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老丈人只需要给他们创造良好的环境便可。”   李钦载认真叮嘱,滕王不情不愿地应了。   此刻是上司对下属交代事宜,不是翁婿闲聊,滕王对身份的转换还是很拎得清的。   李钦载又笑着给老丈人送上一颗甜枣。   “此间事了,岭南今年若收获良多,老丈人可是为国立下大功,将来风风光光回到长安,必得天子褒奖,从此深受天子重用,滕王一脉眼看已踏足朝堂,进入权力中枢,可喜可贺。”   滕王闻言表情不由飞扬起来。   这几年他拼了命的往上钻营,不断向天子求差事,为的不就是受到重用,将来子孙后代不至于不被天家待见,像狗一样赶来赶去随时贬谪么?   只要办好了差事,从此简在帝心,滕王一脉便可安稳下来,子孙后代也能拥有一片稳固的基业,天子多少也会给他几分好脸色看了。   李钦载端杯敬酒:“老丈人,饮胜。”   滕王犹豫了一下,也端起杯,一饮而尽。   搁下酒盏,李钦载认真地道:“此去千里,事关国祚,还请老丈人谨慎处事。”   “今年甘井庄种植番薯,所得共计七十余斤,老丈人此去岭南,带三十斤去,剩下的留在庄子里,由禁卫看管,粮种很重要,老丈人莫浪费了。”   滕王忍不住道:“慢着,本王为何听说今年所得番薯是八十余斤?贤婿这数目不对呀……”   李钦载肯定地道:“数目没错,那啥……收成之后,我与家小享用了几斤,老丈人不必在意这些细节。”   滕王深吸了口气,奇怪的是,一点也不生气,因为这等行径实在很符合这混账的性格,完全没有违和感。   “番薯此物得来不易,为了它,付出了很多人命,同时它也是兆万黎民生计之所倚,将来普及天下,于公,老丈人功德无量,名垂青史,于私,老丈人亦得天子重用,王脉振兴有望。”   滕王点点头,沉声道:“本王会小心处事,浪荡半生,毁誉一身,我也想为天子,为黎民真心做点事。”   深深地望向金乡,滕王笑了笑:“本王也想为后代子孙积点功德,百年以后,子孙祭拜我时,我也能坦然无愧地享用后人的香火。” 第八百二十二章 学堂鲶鱼   李钦载还是喜欢当初那个滕王。   那个稀里糊涂被自己敲诈得破产的滕王,那个带着自己玩斗鸡浑然忘我的滕王。   现在的滕王突然多了一些高尚伟岸的气质,李钦载反倒有些不习惯了。   大约李钦载天生对高尚伟岸比较过敏吧,他总觉得人性中那些真正高尚伟大的东西,是默然无声,绝不会让外人发现的,一旦被人看到,难免有些矫情的成分。   与滕王的关系变成翁婿后,李钦载与他的相处就不大愉快了,尤其是,敲诈与被敲诈的关系颠倒过来,李钦载成了被敲诈的对象,实在有些气难平。   金乡嫁给李钦载做妾这件事,更是让李钦载和滕王的关系降到了冰点,两人开始互相看不顺眼,这种关系在未来很长的时间内仍然不会改变。   翁婿对饮,气氛说不上融洽。   男人饮酒的状态很怪,一旦与自己对饮的人不对路数,酒量就会差了很多,几乎连平常酒量的一半都不到。   话不投机半句多,酒不投机半杯倒。   滕王醉得很快,几盏酒下肚就有点飘了,又喝了几盏,滕王索性原地醉倒,鼾声如雷。   李钦载没怎么饮酒,此刻倒是清醒得很,见滕王醉态可掬的样子,李钦载嫌弃地撇了撇嘴。   “小趴菜,下次喝酒去小孩那一桌。”李钦载不屑地道。   金乡瞪了他一眼,道:“你好意思说,还不快让下人将父王扶回房歇息。”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你爹究竟啥脾气,没人敬他酒,自己把自己灌醉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来我家蹭酒喝呢。”   金乡幽幽地道:“妾身也是第一次见父王醉得如此快,以往跟那些名士雅客们饮酒,都是通宵达旦而不醉,兴致高昂之时击缶而歌,常以‘建安遗老’而自居,自谓世间仅余之雅骨……”   “今日父王与夫君饮酒,三两盏便大醉,想必是真的与夫君话不投机吧。”   李钦载讪讪一笑:“我若有个女儿被某个小痞子拐跑了,我也醉得特别快,不过我若醉了一定不会像你爹这么老实,说不定借着酒劲索性让女儿当寡妇了。”   金乡白了他一眼:“那你要多谢我父王的不杀之恩。”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难得起了个早,滕王要启程了,李钦载与金乡不得不将他送到村口。   滕王临走前站在村口打量着甘井庄的风景,见三面环山,庄子处在群山中间的洼地里,村外还有一条渭河流经。   怎么说呢,算不上穷乡僻壤,但也绝对说不上肥沃富饶,站在滕王这个局外人的角度看,甘井庄只能算是中庸之姿。   如果一定要把它拟人化的话,庄子就像一个大街上随便能遇到的卖葱大婶,壮实耐劳,孔武有力,干活是一把好手,但关了灯脱了衣裳,绝对勾不起男人的欲望。   当然,这样的比喻不一定贴切,但很符合滕王的性格,只有他这种流连花丛的老渣男才能情不自禁做出这样的比喻。   李钦载和金乡夫妻俩并肩站在村口,金乡满脸不舍地看着滕王。   滕王打量过甘井庄的风景后,又看了看眼前这对夫妻,神情闪过几分痛惜,那表情活像自己的女儿被卖到穷乡僻壤给傻子当婆娘一样。   长长叹了口气,滕王终究什么都没说,转身上了马车离开。   李钦载目送滕王的车驾走远,这才皱眉道:“你爹刚才最后那个眼神啥意思?我为何感觉受到了侮辱?”   “夫君多虑了,父王想必是叮嘱咱们好好过日子呢。”金乡说着脸蛋儿突然一红,轻声道:“父王说,让妾身早日怀上你们李家的娃,夫君……”   李钦载荡漾地一笑:“夫人既然盛情相邀,为夫我定当豁命以赴,天色不早了,你我不如回房歇息吧……”   金乡羞极,瞪了他一眼道:“什么天色不早了,咱们不是刚起么?太阳都没出来呢,夫君还是先做正经事吧,学堂那么多弟子都等着夫君授业呢。”   ……   提起小混账们就闹心,李钦载脾气和耐心都不算好,有时候恨不得亲自放一把火,把学堂烧个干净,一了百了。   走进学堂,还没进课室,却发现课室内鸦雀无声。   李钦载点点头。   这大概是最近几月唯一的可取之处了,自从来了武敏之这条鲶鱼后,课堂纪律真的是立竿见影,小混账们老实得跟鹌鹑似的,众人每次望向武敏之的眼神都充满了恐惧。   而武敏之却仍是一副笑眯眯人畜无害的样子,李钦载想破头也想不通,武敏之到底对这些小混账做了什么,以至于他们如此惧怕他。   印象里,他们对自己这个老师好像都没如此恐惧过。   然而武敏之也是个学渣,他并不常来上课,属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那种,李钦载也从来不惩罚他,仿佛当他不存在似的,本来这个学生他也从未承认过。   不敢惩罚他是因为……李钦载觉得自己惹不起他。   谁也不知道把一个疯批惹毛了会有怎样的后果,滕王比较有发言权。   走进课室,武敏之果然坐在正中,逻辑很合理,有武敏之在的课室才会如此安静。   李钦载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接着坦然接受了众混账的行礼。   站在讲台上,李钦载翻开书籍,正要讲课,突然听到李素节大声道:“先生引进新粮种,番薯丰收,亩产惊世,天下黎民皆受先生大恩,先生壮哉!”   说完众弟子再次起身,朝李钦载长揖一礼,齐声道:“先生壮哉!”   李钦载一愣,然后笑了笑:“不必如此隆重,天下黎民不过是多了一种粮食而已,我能发现它也是偶然之下,不值得歌功颂德。”   趁此机会教育弟子,李钦载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这里学到的东西,将它学以致用,用来改善民生与军事,方为人间正道。”   众人齐声道:“是,弟子受教。”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从你们清澈而愚蠢的眼神里能看得出来,你们所谓的‘受教’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 第八百二十三章 不争功名   李钦载自己也曾是学生,他太清楚学生的德行了。   叛逆的学生其实不多,但有口无心的学生却不少,读书也好,说话也好,在老师面前往往涂了一层伪装。   这种伪装不见得是为了什么目的,他们大多数时候根本没目的,纯粹是将老师视为另一个阶级,从而产生的一种天生的戒意。   大唐的学生或许不一样,他们至少比前世那些像老油条一样的学生多了一些真挚,可老师与学生之间的关系没有实质性改变,他们在面对李钦载时敬畏有之,亲密就谈不上了,没人敢。   李素节或许是例外,他的成绩不是最好的,但也不是最差的,难得的是,他的情商却是最高的,在李钦载面前说话很有分寸,既能与老师亲密谈笑,同时又不至于说太过分的话惹恼老师。   拿捏住这点分寸不容易,他毕竟还只是个少年郎,大约这些年深宫的勾心斗角也教会了他许多,为了活下去,掌握任何一门技能都不如提高自己的情商。   深宫险恶,情商才是他唯一能活命的技能,这种技能如果用在李钦载身上,自然会让人感到很舒服。毕竟所谓的“高情商”,其实本质上是一种高级的逢迎术,让每个与他相处的人如沐春风。   比如今日,别的学子什么都没说,李素节便率先起身,当着众人的面将李钦载的功绩拿出来大声宣扬。   对他来说,不过是多说一句话的事,换了虚荣心稍微强一点的老师,心情却能愉悦好几天,看李素节的眼神都会跟以往不一样。   这就叫“高情商”。   “李素节,晚上来我家吃饭,我家今晚宰了鸡,你和荞儿一人一只鸡腿。”李钦载笑吟吟地道。   他当然不是偏心,更没有虚荣心,只是纯粹觉得李素节这孩子可怜,作为老师,多给可怜的学生一点关爱,很正常。   李素节喜滋滋地应了。   旁边的弟子们露出懊恼之色,反应慢了。有时候拍马屁就跟战场躲冷箭一样,出手慢了黄花菜都凉了。   马屁谁不会拍?区别在于谁更不要脸而已。   这一点上,李素节无疑比任何人都豁得出去,所以先生在学堂除了最宠荞儿之外,其次就是他了,几年前征百济灭倭国都带着他。   也有不甘心的,李显腾的一下站起来,刚要说点什么,被李钦载指着鼻子道:“秀儿,你坐下。迟来的马屁比草都贱,下次赶早。”   李显只好坐下。   翻开书页,李钦载正打算讲课,突然一顿,缓缓道:“今年的科考,天子已命我出算科题,为了避嫌,近期就不给你们授算学的学问了,讲课主要以物理为主。”   此话一出,课室内又是一片震惊。   李素节腾的一下又站了起来,李钦载又指着他道:“你坐下,没必要一拍再拍。”   又望向弟子们,李钦载笑道:“在座诸位大多是权贵出身,对科考想必也没什么在意的,我也不赞成你们去参加科考,一来你们的本事不济,考得一塌糊涂最后丢的还是我的脸……”   “二来,你们不为前程发愁,所以尽量给寒门子弟让一条道,让他们多一线登天的机会,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说着又望向课室内十几名国子监生,李钦载笑道:“你们可以考虑一下,若觉得今年自己的学问还过得去,自问能应付一下科考,下课后来跟我说,以国子监生的名义报考上去。”   国子监生的出身虽不至于贫寒,但跟权贵子弟没法比,最多只能算是中产阶级。   所以他们才是真正的“寒门”,李治和武后这些年推及的科考,主要就是给这些寒门子弟一线希望,李钦载当然明白李治的意思,他并不反对国子监生参加科考。   至于其余那些养尊处优的小混账就算了,平日里浪费粮食也就罢了,怎还能让他们浪费宝贵的名额?   一节课风平浪静地过去了,李钦载收拾完书本,看着课室内众人茫然的眼神,暗暗叹了口气。   “清澈而愚蠢……”李钦载摇摇头。   十几名国子监生围了上来,他们都是要求参加科考的,当然,参加的是算科。   李钦载将他们的名字一一记下,嘱咐他们好好将算学的知识从头到尾巩固几遍。   正要离开学堂,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义阳和宣城两位公主跑来。   李钦载停下脚步,见二人跑得喘粗气,不由笑道:“莫急,我跑不了。”   宣城的胳膊被义阳拽着,似乎有点不情愿,义阳却很执拗地拽着不松手,从二人的神情来看,显然是义阳逼着宣城来的。   “先生,阿妹也想参加科考。”义阳大声道。   李钦载看了宣城一眼,宣城却只是低着头,没说话。   “让她自己说。”李钦载淡淡地道。   义阳不敢吱声了,悄咪咪地将宣城往前推了一下。   李钦载看着宣城公主笑道:“你要参加科考?”   宣城犹豫了一下,怯怯地道:“是,是……吧?”   “你自己还没拿定主意?”李钦载皱眉。   宣城低声道:“先生,弟子是女儿身,我朝没有女子参加科考的先例……”   “那你为何想到要参加科考呢?”   宣城老老实实地道:“是阿姐让我参加的。”   李钦载乐了:“所以,你自己其实是不想参加的,对吗?”   宣城沉默片刻,道:“弟子只是觉得,所学还很浅薄,没资格参加科考,怕给先生丢了脸,若女子能参加的话,两年后的下一次科考,弟子兴许有几分把握。”   李钦载啧了一声。   看看人家学霸说的话,谦逊有礼,且敬畏知识,这才是学霸该有的模样。   哪像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们,知识没学多少,为人处世却一个比一个狂,想想就生气,恨不得把他们拎过来每人抽一顿鞭子。   看看别人家的孩子!   李钦载沉吟片刻,道:“我刚才说过,不赞成你们跟寒门子弟争抢名额,你们不愁前程,但寒门子弟需要功名……”   宣城露出失望之色,显然她内心还是希望参加的。   “先生,弟子只想试一试,至于结果,无论弟子考得如何,都不需要朝廷给我功名,而且朝廷也没法给,不是吗?”   李钦载笑道:“所以,你只是想证明一下自己,顺便与天下的算学高手过一过招?”   宣城用力点头:“是。”   “你才学了多久,功夫不够,但试一试也无妨,先生可以给你安排。”李钦载微笑道。 第八百二十四章 主考出题   李钦载的这些弟子里,有几个是一直有着心理阴影的。   李素节,义阳和宣城。   他们的母亲都是后宫争斗的失败者,失败者的命运无可避免地影响了下一代,在认识李钦载以前,他们在宫里被压得抬不起头,整日生活在死亡的恐惧里。   后来进了学堂,他们的人生才重新绽放出光亮,看起来似乎已向过去的恐惧彻底告别了。   但只有李钦载知道,他们的心里的结只是被尘封了而已,心结还在。   这世上没那么多与世界和解的美好故事,事实上,绝大部分人做不到与世界和解,因为世界根本懒得跟你和解,它都不认识你是老几。   宣城公主要参加科考,大约是想给自己争一口气,这口气争给谁看?当然是她那个几乎快忘了她的父皇。   李钦载甚至能想象出宣城心里期待的画面,那个曾经被你无视的女儿,差点死在太极宫里的女儿,其实她很厉害,她的算学能与天下士子共争锋,她值得被更好的对待。   心底里,她还是希望父皇能后悔的吧,后悔这些年对她缺失的父爱。   李钦载很理解她的心情,也不反对她参加科考。   这是他教过的最有天赋的学生,李钦载其实也很好奇,自己的学生在这个不重视算学的年代,究竟能达到怎样的水平。   “想参加科考,我可以安排,保证公平公正,也会给你一个成绩排名,让你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李钦载缓缓道:“但丑话说在前面,你得不了功名,无论多好的成绩也得不了功名。”   宣城终于露出了坚毅之色,点头道:“先生,弟子不在乎功名,弟子只是想知道自己的斤两。”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从今日起,你回长安城备考,你我师生在科考之前不必相见,这是为了避嫌。”   “我也不会给你任何学问方面的帮助,回长安后自己学,有疑问自己去向别人求教,总之,就当不认识我。”   宣城长揖道:“正当如此,弟子多谢先生。”   李钦载望向义阳,笑道:“你呢?你也打算参加科考?”   义阳苦笑道:“弟子天赋不够,不敢给先生丢脸。”   李钦载点头,这位义阳虽然也是公主,但她在算学方面确实没什么天赋,成绩几乎跟李显契苾贞差不多,都属于学渣,开家长会要犯愁好几天的那种。   “先生,弟子愿与阿妹同回长安城,阿妹安心备考,弟子日夜保护她。”义阳又道。   李钦载好奇道:“你现在的功夫很高了吗?老魏教了你多少招?”   义阳露出傲然之色:“若与宫中禁卫厮斗,弟子能以一敌三……”   “然后禁卫跪在你面前掐你人中,痛哭流涕求你不要死?”   义阳一滞,嗔意满面地白了他一眼:“先生……”   啧,习武的人撒起娇来,妥妥的铁汉柔情。   “去吧,待我安排好了,派人告诉你们,回到长安后谨言慎行,莫惹是非……”   李钦载说着语气一顿,神情有些赧然。   算了,自己这个当老师的隔三岔五惹事,实在没脸告诫学生莫惹是非,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何必勉强别人?   努力思考了一下究竟有什么事是自己能做到,所以有资格告诫她们的。   想了半天,李钦载终于挤出来一句:“你俩……不准早恋!”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抛开前身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论,李钦载如今倒是想早恋来着,来不及了……   ……   出科考题不是轻松的事,大唐的科考如今不算太规范,没有明清时期的先秀才后举人最后进士这种不停打怪升级的规则,但也有固定的流程。   通常是地方官员荐举,然后经过当地的选拔后,长途跋涉来到长安城,成千上万的考生便通过一场考试定胜负。   贞观年间,李世民站在太极宫的钟鼓楼上,看着当科的进士们排着队走进太极宫觐见,李世民不由志得意满,说了一句名言,“天下英才尽入吾彀中矣!”   然而这只是一句粉饰的话,事实上贞观年间由正常科考渠道入仕当官的人才很少,少得可怜。   当时的主流途径还是经由世家门阀举荐,读书人不得不向当时的高门权贵投行卷,被世家看重者,自愿为其党羽者,才有资格免试当官。   直到如今的李治登基后,多年来朝廷取士其实也大多以世家举荐为主,科考每隔两年一次,但推行得颇为艰难,为了推及科考,这件事李治和武后干了一辈子,才堪堪将世家门阀打压下去。   李治和武后要做的,便是绕过世家门阀,让寒门子弟接受朝廷的直接考核,由朝廷决定人才的选拔和淘汰,将朝堂里的世家势力降到最低。   李钦载接受了这桩差事,其实是非常麻烦的。   首先要参考历年来算科题目的题型,在此前提下,李钦载再决定自己出题的难度,朝廷取士的名额也决定了题目的难易程度。   就像后世高考的一本分数线一样,如果决定录取一百人,题目便要相对简单一点,不能让太多的考生折戟沉沙,黯然回乡。   如果决定录取五十人,题目便要难得多,用题目的难度来淘汰那些学艺不精的人,留下真正的精英。   义阳和宣城两位公主很快收拾了行装,向李钦载告辞,二人在禁卫的护送下离开了甘井庄。   第二天,国子监派来了一位博士,博士带来了整整一马车的卷宗,全都是历年算科考试的题目,还有历年考生的留存试卷。   看着满满一马车的试卷,李钦载呆立许久,人快疯了。   这特么……是人干的活儿?   国子监如今的祭酒是谁来着?他该不会以为自己如此勤奋,真会把这些鬼东西一张张看完吧?   “李县侯,奉天子旨意,自贞观年至今,大唐所有的算科科考题,以及历年考生的试卷全在此,还请李县侯签收,下官好回去复命。”博士笑吟吟地道。   李钦载沉默半晌,缓缓道:“你们……是想弄死我吗?”   博士愕然:“李县侯何出此言?”   指了指超载的马车,李钦载道:“这么多的题目和试卷,你要我独自看完它们?想要我的命直说,给我来个痛快的。”   博士为难地道:“历年科考,主考官都会审查参考往年的题目,下官也是按规矩办事,这……”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李钦载悲愤地捂着耳朵跑远。 第八百二十五章 宾客盈门   一个习惯了摆烂的人,不论本事高低,不论责任大小,对他来说,最大的禁区就是逼着他重新勤奋起来。   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前世当社畜也不过是每天混着日子,等着每个月发工资的那天,除此再无别的野心与苛求,升职加薪什么的,也从未指望过,只希望公司偶尔的裁员名单里不要有自己的名字。   如此佛系且人畜无害的人,为何来到唐朝后却累得像条狗?   付出与回报要成正比的,相比前世,李钦载在唐朝得到了什么?   非要比较的话,他在唐朝合理合法地多娶了俩婆娘,而且身份地位似乎也不错。   好吧,享受了多么精致的生活,就要付出多么繁重的劳动。   李钦载想通了之后,还是决定勉强将大唐历年的科考题目看一遍。   考生的试卷就不看了,整整一马车,真会死人的。   “留下吧,我会认真看完的,每一张都会看。”李钦载对国子监博士正色道。   博士显然不容易糊弄,人家是有智商加持的,不像学堂里那些愚蠢的混账。刚才李钦载捂耳泪奔的画面此刻还停留在他脑海里,久久不曾散去。   “李县侯,您真会看吗?”   李钦载认真脸:“看我诚挚的眼神,会!”   博士幽怨地道:“您莫骗下官了,您肯定不会看的,下官一走,您就会将这一马车的试卷拿去生火……”   被拆穿了心思,李钦载不由有些恼怒,挤出笑脸道:“我是不是给你脸了?戏那么多,咋不去西市卖艺去?东西留下,你,滚蛋!”   博士唉声叹气告辞,李钦载转身就吩咐宋管事。   “马车上的东西,历年的题目留下,其余的都拿去生火!”   ……   研究题目是件非常折磨人的事,幸好绝大部分试卷被一把火烧了,留下的历年科考题目逐一研究,压力也不算太大,就当给小混账们批阅作业了。   看了整整一晚的算科题目,李钦载总算心里有了数。   这年头的算科题目不算复杂,大约是前世初中生水平,夹杂一些高中的基础知识。   它是以《周髀》《九章算经》《河洛图》等当世算学教材为基础,然后再添加一些诸如鸡兔同笼之类的趣味题,也以易经八卦为参考,出几道诸如平面几何题之类的。   当然,不仅是算学,里面也掺杂了一些从先秦便流传下来的天文历法,地理勘测之类的题目。   对李钦载来说,题型很简单,现在他要考虑的是朝廷取算科考生的名额,以具体的取士名额来决定自己出题的难易程度。   两天后,李钦载便有了大概的腹稿,只等长安礼部和国子监派遣官员和学士,与自己一同确定科考题目。   然而,李钦载不知道的是,今年科考天子任李钦载为主考出题官的消息,已经在长安城传开了。   数日之后,甘井庄莫名多了许多不认识的客人。   客人登门都很有礼貌,都没空着手,他们带的礼物都非常贵重,贵重到只要李钦载敢收,基本能美美活半辈子。   客人的身份很杂,有当朝三省六部的重要朝臣,也有世家门阀的主事人,还有各地的地方官员,甚至连国子监生的族人都来凑热闹。   李钦载接待第一位素昧平生的客人时,便警觉事情不正常。   客人登门不说正事,拉着李钦载聊着闲话,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啥破事都聊,就是不聊正事。   直到客人离开,正事也不提,留下礼物便待告辞。   李钦载赶紧将礼物退还,客人不愿收回,李钦载差点下令部曲揍人。   明白了登门拜访的客人大概是什么意思,李钦载更不敢收礼了。   不是不爱钱,但这礼物太烫手,若被李治知道自己收了礼,必然会很失望,而李钦载也不想在这件事上给自己平添人生的污点。   送走了第一位客人后,李钦载给门口的部曲下了令。   任何客人来访,带来的礼物一律不准进门。   然而饶是如此,登门拜访的客人仍然络绎不绝。礼物被留在门外没关系,他们还有精致的礼物藏在怀里。   进了门便往怀里掏,一掏便是几张契书,长安的房产,城外的良田,绝色舞伎的卖身契什么的,总之,一点也不耽误他们用各种办法送上财和色。   这几日李钦载大开眼界,别的没学到,送礼的套路倒是学了个十足,实在叹为观止。国人的智慧在送礼这件事上发挥得淋漓尽致,老外拍马几千年都追不上。   李钦载表现得很正直,除了绝色舞伎的卖身契他多看了一眼外,田产房产什么的,根本看都不看。   最后李钦载被逼无奈,只好下令闭门谢客。   这下连客人的面都不见了,彻底杜绝了客人送礼的心思。   主要是李钦载对自己的意志力没有信心,被这些糖衣炮弹每天不停的轰炸,李钦载发现自己快扛不住了。   比如今日有一位客人送上一份卖身契,是一对双胞胎美女的,不仅绝色倾城,色艺俱佳,而且一模一样,双倍的快乐,是个正常男人都很难拒绝。   李钦载差点没把持住,最后还是咬牙忍痛将客人送走。   这样下去不行,迟早会被腐蚀的。   科考是李治无比看重的事,李钦载不能在这件事上让李治失望,更不能因此而毁了诸多寒门子弟的前程。   闭门谢客也好,自己杜绝了诱惑,耳根也图个清静。   然而,有的客人可以拒绝,但有的客人却实在无法拒绝。   比如老丈人。   李钦载目前只有两位老丈人,紫奴不算,她爹估摸早已投胎转世了。   两位老丈人来头都不小,一个是滕王,另一个是世家的家主。   这天,青州崔家来人了。   来的正是崔林谦,崔婕的父亲,青州崔氏的家主。   李钦载听到宋管事的通报不由大吃一惊,来不及多想便立马下令打开大门迎客。   未多时,李家别院的大门打开,李钦载和挺着大肚子的崔婕并肩出门。   崔林谦站在门外,捋须笑吟吟地看着夫妻俩,李钦载赶忙上前行礼。   “小婿拜见丈人,丈人一路舟车辛苦。”   崔林谦捋须爽朗大笑:“怕莫有一两年没见贤婿了,贤婿别来无恙乎?” 第八百二十六章 人情压身   最近日子有点邪门,老丈人扎堆往甘井庄跑。刚送走一位老丈人,又来一位老丈人。   娶多了婆娘的弊端这就体现出来了,婆娘多了,不仅仅是双倍的快乐,同时也要付出双倍的人情世故。   在崔林谦面前,李钦载不敢怠慢,行礼行得端正,礼数也周到,大门都敞开了,两排部曲雁形排开,一齐朝崔林谦按刀躬身。   排场很隆重,几乎是侯府的最高规格了。   这记马屁无疑将崔林谦拍得很舒服,眉眼都笑弯了。   虽说青州崔氏是世家门阀的一支,但世家终归是世家,在官方的仪仗上,终究比天子钦封的县侯差了点火候。   比如眼前的排场,崔家就不敢轻易摆出来,因为他没那身份。   别的不说,崔家的护院连铠甲都不敢穿,犯王法的。   只有功勋将门才有资格让部曲整整齐齐穿戴铠甲,执大唐制式的横刀。   崔林谦站在别院门口,非常有面子地仰起了头。   李钦载行礼过后才发现,崔林谦身后还有两位年轻人,大约十八九岁的模样,面容稚嫩,眼神飘忽。   崔林谦也不忙着介绍,而是望向崔婕,盯着她隆起的大肚子,崔林谦老怀大慰。   崔婕红着眼眶上前,崔林谦小心地搀住她的胳膊,笑道:“何时临盆?”   崔婕轻笑道:“大约在秋末,家里都准备好了。”   崔林谦欣慰地点头,长舒了口气。   女儿是李家的正室,但这年头正室的地位也不一定牢固,若是未给夫家生个一儿半女,迟早会有变故。   如今见女儿已临盆在即,崔林谦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   从今日起,我家嫁出去的女儿的售后服务,便到此为止吧,无理由退货的期限已过,娘家再管就不礼貌了。   看着崔林谦露出的笑容,像刚完成一单的淘宝客服,李钦载心中奇怪,但也不方便多问。   崔林谦这才转过身,将身后两位年轻人叫过来。   “这是崔龄,这是崔瑞,二人皆是青州崔家本房的,婕儿的堂弟。”   两位年轻人朝李钦载和崔婕长揖一礼,口称阿姐,姐夫。   李钦载含笑点头,然后将三人请入府。   照例设宴,翁婿互敬,气氛一片祥和融洽。   不得不说,李钦载与崔林谦的相处还是颇为愉快的,比滕王愉快多了。   世家的家主,气度见识自然不凡,纵是饮酒闲聊,也是引经据典,字字珠玑。   李钦载跟他聊天差点都搭不上话,要不是最后李钦载灵机一动,给他出了一道二元一次方程,让酒宴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还不知接下来如何聊下去呢。   “丈人来得巧,正好婕儿临盆也就两三个月了,不如在寒舍长住一段,待婕儿临盆,丈人亲手抱一抱您的外孙,也不枉千里奔波一趟。”   崔林谦大笑,随即捋须一叹,道:“家中琐事繁多,怕是无法长住,待婕儿临盆后,老夫再寻个闲暇之时登门。”   李钦载忍不住问道:“不知丈人今日此来,是为了……”   崔林谦含笑,朝崔龄崔瑞两个年轻人看了一眼,道:“贤婿觉得我崔家这两个后生如何?”   李钦载飞快瞥了二人一眼,笑道:“人中龙凤,气度不凡。”   崔林谦得意地笑道:“此二人是我族中最优秀的子弟,五岁便识文断字,八岁可赋诗作文,十六岁……”   李钦载忍不住道:“丈人且慢,八岁到十六岁之间他俩干啥去了?”   心中暗暗揣测,难不成八岁胸口碎大石,养伤养到十六岁?   崔林谦一滞,愕然眨眼,半晌没反应过来。   旁边的崔婕气得狠狠拧了李钦载一记,低声嗔道:“夫君,我爹面前你正经点儿!”   这时崔林谦总算跟上了李钦载的思路节奏,认真地道:“八岁到十六岁,他俩一直在赋诗作文,通读经义,专研学问。”   李钦载点头:“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大家不熟,没啥好夸的,只能敷衍几句。   崔林谦接着道:“十六岁,二人转研算学,天赋过人……”   李钦载终于明白老丈人今日来访的目的了。   暗暗叹了口气,李钦载满脸苦笑。   人情世故,怎么躲都躲不开,闭门谢客都没用。   旁边的崔婕也明白夫君最近接了天子的差事,登门拉关系的人不少,见自己的父亲也登门拉关系,不由欲言又止。   “十六岁文科转理科,两位阿弟果真是天赋过人呐。”李钦载含笑夸道。   崔龄崔瑞二人表现有点腼腆,闻言没答话,而是一齐望向崔林谦。   崔林谦笑道:“我崔家这两位后生在族中也是拔尖的,若是不堪委用的庸才,老夫怎有脸将他们带来,丢我崔家的脸面?”   李钦载拱了拱手,道:“丈人的意思是……”   崔林谦缓缓道:“老夫听说,近年天子对算学一道的人才日渐重视,其中或是贤婿谏言,天子纳之。”   “老夫还听说,今年科考,天子将算科取士的名额增加了五十人,而且算科主考出题官还是贤婿你,老夫这便厚着脸皮将族中最拔尖的子弟带来引荐一番。”   李钦载低声道:“丈人的意思是,让小婿开个方便之门,将这两位阿弟录用?”   崔林谦笑道:“莫说得如此直白,贤婿掌千百考生之前程命脉,手指缝漏两个名额而已,给自家人行个方便,想必贤婿不会太为难吧?”   有那么一瞬间,李钦载突然很想冲出门快马赶往长安太极宫,当着李治的面辞了这桩差事。   这特么实在是要命,一辈子都不曾如此为难过。   老丈人面前若摆出公事公办的嘴脸,从今以后只怕会与崔家交恶,老死不相往来,崔婕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若是睁只眼闭只眼将这两人放过去了,李钦载实在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想想那些寒窗苦读一心求取功名的寒门子弟,还有李治的殷殷期望,两个名额放过去不算大事,但规矩破了,以后李钦载做人做事再无底气,别人就算指着他的鼻子骂娘,他都没勇气还嘴。 第八百二十七章 夫人出马   大唐科考的重要性,李钦载或许比李治和武后更清楚。   他知道这件事的推行多么艰难,要面对多大的压力,李治夫妇正在挑战自东汉以来形成的门阀政治。   对李治夫妇来说,推行科考是为了巩固皇权,但李钦载却更明白,科考是寒门子弟的希望,一旦成功了,它的影响将会延续千年,直到一千多年后的现代,科考仍是寒门跨越阶级的最大途径。   这是天道给普通人留下的一线生机,因为它对任何人来说相对公平。   不说忠君报国之类的矫情话,科考是影响后人的千秋功业,仅凭这一点,李钦载也必须要与李治站在同一条战线。   然而,眼前的老丈人显然不明白这一点。   作为世家门阀的家主,他与李治的想法明显是背道而驰的。   他主张的仍是门阀政治,以门阀精英来辅佐天子治理天下,这是当今世家门阀普世的价值观。   至于那些寒门子弟,只不过是搬不上台面的狗肉而已,出身不好,没投个好胎,没有纯正的门阀血统,这便是原罪,他们没资格当官。   所以崔林谦才毫不在意地向李钦载要名额,给族中子弟求功名。   在他看来,给不给这个功名,无非是李钦载一句话的事,科考这件事在崔林谦的眼里毫无严肃性,不过是可以随时拉关系走后门的一个资源而已。   李钦载无法跟老丈人讨论什么价值观,更无法说服他认同科考制,因为科考制度与世家从来都是敌对关系,李钦载不可能让一位世家的家主认同它。   人情求上门,李钦载在思考如何应付过去。   “丈人若欲给族中子弟求取功名,何必参加科考?如今世家仍可向朝廷荐举人才,丈人只需修书一封,天子自然会任用两位年轻俊秀的。”李钦载含笑道。   崔林谦呵呵一笑,摇头道:“不不,没那么简单。如今天子对世家可不怎么待见,自长孙无忌被黜以来,世家门阀大受打压。”   “各大世家荐举人才已渐渐不被天子重视,纵然任用,也不过给个不痛不痒的官职,在那个位置上徒耗光阴,毫无作为。”   “天子如今所重视者,是科考所取之士,老夫希望族中这两位后生由科考录用,将来他们所授官职才有前途可言。”   李钦载听明白了,心情也更沉重了。   堂内气氛渐渐有些凝滞,崔林谦侧过身笑道:“贤婿可有为难之处?”   李钦载还没答话,崔婕却不客气地道:“爹,天子交给夫君的差事,您总得让夫君考虑考虑,没有当着面让夫君答应的道理。”   崔林谦一愣,接着苦笑道:“女大不由娘,果真如此,这就偏着夫家说话了。”   ……   酒宴散去,崔婕安排崔林谦和两位堂弟住下。   入夜,李钦载和崔婕躺在床榻上,崔婕肚子大了,只能侧躺,李钦载则轻轻给她按摩着小腿。   由于怀孕的缘故,崔婕的身材圆润了许多,小腿也有些浮肿,走几步就累得不行,李钦载每天夜里都给她按摩。   见李钦载愁眉不展,崔婕小心地道:“夫君,爹提的要求让你为难了么?”   李钦载勉强一笑,道:“两个名额不是什么大事,但……规矩破了,我以后不好做事。”   顿了顿,李钦载解释道:“不是针对你崔家,你也看见了,最近我闭门谢客,怕的就是人情求上门,只是你爹来了我总不好将他拒之门外,但他提的要求,实在是……”   崔婕想了想,道:“夫君不方便拒绝,不如让妾身去跟爹说?我是他的女儿,有些话可以说得直白一些,相信爹会理解的。”   李钦载摇头:“你我夫妻一体,你拒绝跟我拒绝没什么区别,你爹心里终究会不舒服,以后两家来往就尴尬了,我不想你夹在中间为难。”   崔婕想了想,道:“妾身那两位堂弟说不定真对算学精通呢?若如此,让他们去参加科考,夫君也不必为难,一视同仁便是了。”   李钦载苦笑,实话比较难听,不好说出口。   那两位若真有这个本事,崔林谦也不会带着他们登门讨这个人情了,有本事的人向来是不缺底气的。   据崔林谦说,那两位十六岁开始转研算学,撑死了才学三年,三年能学到个啥?充其量也就跟李素节差不多水平。   换了前世的进度,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学数学,学到大学毕业,每一年都有新的知识要学,加起来至少十几年寒窗苦读,堪堪才能学个皮毛,进了社会也就是个流水线勉强合格产品。   那两位姓崔的后生除非跟宣城公主一样,是个天赋惊人的天才,否则才学三年根本不可能有多大的本事,进了考场也只是被碾压的命,不然崔林谦为何主动找上门?   李钦载沉默不语,崔婕心疼地抱紧了他的胳膊,柔声道:“夫君,妾身永远跟你站在一起,明日让妾身试试,说不定能劝退两位堂弟。”   ……   第二天一早,崔婕挺着大肚子将崔龄崔瑞两位堂弟叫出了房门,嘴上说着带他们参观甘井庄,三人便在无数部曲和老妇的簇拥下出了门。   崔婕出了门便直奔学堂而去,崔龄崔瑞二人满头雾水跟着她,见崔婕腿脚蹒跚,二人上前一左一右打算搀扶,却被崔婕推开。   学堂是李钦载的地盘,崔婕来得很少,她向来识分寸,男人的事业她很少掺和。   小混账们正在操场玩闹,见崔婕进来,众人急忙上前恭敬行礼,口称“师母”。   崔婕笑着与众人打了招呼,然后招手将李素节叫了过来。   “拿两套试卷,稍微难一点的,找个避风的角落搭两张桌子,将试卷拿给我这两位堂弟做。”   李素节立马执行,很快便在操场角落搭起了两张矮桌,桌上试卷和笔墨皆俱。   崔龄和崔瑞两人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崔龄看着崔婕,道:“阿姐,不必如此吧?”   崔婕却头也不回地指着矮桌,道:“你俩坐下,好好做题,爹说你们是崔家最拔尖的子弟,我想知道你们究竟有多拔尖,若是做不出来,就莫给崔家丢脸,更莫让我夫君难做,自己识趣点滚蛋。” 第八百二十八章 藏龙卧虎   为什么从古至今,无数男人都在说“娶妻当娶贤”?   因为一位贤惠的妻子是真的能够帮丈夫处理很多事,尤其是男人面子上不好拒绝,无法拒绝的事,贤妻一出面,什么都解决了。   女人在这方面比男人现实得多,她们从来不在乎所谓的人情和面子,只要你触犯了我家的利益,那就是我的敌人,拒绝的时候从不会客气,甚至话都说得很难听。   不能说女人是唯利益论,但不可否认的是,在家庭的范围内,她们往往能非常清醒地看清事物的本质。   李钦载为难的事情,崔婕一出马,直接将两位堂弟叫来了学堂,当着众多学子的面给了他们两套试卷。   不是说“精通算学”,“天赋过人”吗?   当着大家的面做套题证明自己,不必废话。   操场周围,好奇的学子们已经围了上来,众人的目光集中在崔家两位后生身上,交头接耳窃窃议论。   崔龄崔瑞二人的脸色很难看,他们没想到堂姐居然这么不给面子,原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昨日的酒宴上,李钦载都没说什么,似乎已经默认给他们名额了,谁知堂姐这里却不知为何过不去了。   “阿姐,何必如此?”崔龄脸色铁青道:“这么多人看着呢……”   崔婕冷冷道:“他们都是夫君的弟子,看看又何妨?不要废话,先把试卷做了,我要称量你们的成色几何。”   旁边的李素节突然坏笑道:“师母,弟子愿给两位俊秀英才磨墨。”   崔龄大怒,他不敢对崔婕发火,但姐夫的弟子显然是个不错的发泄怒火的对象。别的不说,至少辈分上能碾压他。   “你是何人?”崔龄怒道。   李素节懒洋洋地指了指自己,道:“当今四皇子,郇王。兄台有何指教?”   崔龄愕然,随即想起崔林谦曾经跟他说过,学堂里的学子藏龙卧虎,身份都不简单,里面不仅有皇子和公主,还有长安城各家权贵的子弟,随便拎一个人出来,都能把长安城弄个天翻地覆。   所以,自己刚刚挑中了一位皇子,还想用辈分碾压他?   崔龄脸都绿了,慌忙长揖:“拜,拜见郇王殿下。”   李素节咧嘴笑道:“不必多礼,学堂里任何身份都不好使,先生想抽就抽。”   然后李素节一脸天真懵懂地问道:“你是何人?是先生的亲戚吗?”   两位崔家后生语滞,这位皇子一脸坏笑,说话夹枪带棒的,显然是在敲打他们。   崔婕冷冷道:“你俩安分点,这个学堂里,你俩谁都惹不起。坐下来做试卷,素节,点三支香来,香头燃尽便让他们交卷。”   香头点燃,崔龄和崔瑞不得不坐了下去,他们看出崔婕的态度很坚决,今日不做完试卷只怕过不去了。   坐在矮桌前,二人抓耳挠腮,面红耳赤,盯着试卷半晌才落笔。   围观的契苾贞呵呵一笑,低声道:“这两人怕是跟我差不多,若跟先生求学,挨的鞭子一定不比我少。”   李素节一脚踹上他的屁股,道:“混账,噤声!还没看出来吗?这二人必是师母娘家的亲戚,来找先生求科考功名的。”   旁边一众权贵子弟恍然,但也无所谓。   众人出身高贵,科考功名对他们来说根本没放在眼里,先生给不给功名都正常。   李显倒是一脸钦佩地道:“师母铁面无私,对娘家的亲戚如此不留情面,比先生公正多了……”   李素节微笑看着他:“你活腻了不要连累我们,敢在先生背后指摘,皮痒痒了?”   三支香燃尽,崔婕拍了拍手,吩咐李素节将二人的试卷收上来。   试卷上倒是写满了字,但崔婕看不懂,里面全是算学的内容,崔婕没接触过。   学堂的学霸宣城公主已然回了长安城,剩下的学霸还有一个。   崔婕左右张望一番,恰好看到了围观人群里的荞儿,于是两眼一亮,朝荞儿招手:“荞儿,过来。”   荞儿走过来,小脸蛋上布满了不耐烦。   崔婕将二人的试卷递给他,道:“你帮姨姨看看,他俩的试卷做得如何。”   荞儿随便一瞥,然后撇了撇嘴,道:“一塌糊涂。”   崔龄再次不服气地扬起了眉,然而想到这座学堂藏龙卧虎,随便拎个人出来他都惹不起,于是只好忍住一口气没吱声。   李素节将崔龄的表情看在眼里,不怀好意地上前,凑在他耳边煽风点火。   “无妨的,这座学堂里别人不可招惹,但你可以招惹他,他没啥背景,他爹连国公都不是。”   崔龄终究不傻,李素节越是煽风点火,他越觉得阴谋味道十足,只好苦笑道:“郇王殿下,刚才是在下说话太大声了,请您恕罪,莫再害我了。”   见崔龄不上当,李素节失望地哼了一声,骂骂咧咧地走了。   崔婕揉了揉荞儿的脑袋,柔声道:“你帮姨姨看看,他俩在学堂里是啥水平,能比得上你吗?”   荞儿嗤笑一声:“莫说跟我比了,就算是最蠢的契苾贞也比他们强上一大截呢。”   围观的学子大笑,契苾贞当即黑了脸,不满地道:“大师兄评价他人,何必把我拉出来踩一脚?”   荞儿挑眉看着他:“就踩你了,咋?”   契苾贞闷哼一声,道:“莫咋,你爱踩就踩吧。”   见契苾贞这位魁梧大汉竟也忍气吞声,而且称呼荞儿为大师兄,崔家兄弟眼皮跳了几下,心中不由庆幸万分。   幸好刚才没跟这位大师兄发火,不然此刻下场难料。   听崔林谦说过,姐夫李钦载还有一个儿子,昨日酒宴上没见着,想必便是眼前这位了。   额头不自觉地渗出了冷汗,这里岂止是藏龙卧虎,简直是龙潭虎穴啊。   崔婕拿着试卷,盯着崔家兄弟,冷冷道:“这就是你们的本事?我爹说你们精通算学,天赋过人,告诉我实话,你们学算学究竟才多久?”   崔龄讷讷不敢言,崔瑞羞愧地低下头。   崔婕将试卷收入怀中,冷笑道:“你们这点本事,就算夫君肯通融,你们好意思接下这功名吗?天子要用的是算科人才,你们没这本事,到头来害的是我家夫君。” 第八百二十九章 态度突变   崔婕的话掷地有声,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   昨夜与李钦载闲聊时,她还有过一丝希望,觉得若是两位堂弟算学果真天赋过人,那么夫君给他俩通融一下也不算为难,毕竟有真才实学在身,别人纵是追究起来,夫君也不心虚。   然而今日当面考核之后,崔婕彻底心凉了。   此刻她才明白,父亲崔林谦塞过来的两位族中子弟,根本没能力考取功名,他纯粹是为族中子弟求官。   如今的世家虽说被天子频频打压,但世家的势力仍在,而世家与皇室的关系很微妙,不纯粹是敌对,也不纯粹是互相利用。   太平年景,皇室与世家是休憩与共的关系,一荣俱荣,但私下里也免不了勾心斗角,阳奉阴违。   若是天下大乱,皇室凋敝,那么世家可就不客气了,江山社稷,能者居之,谁也不会傻乎乎地满腔忠勇保皇室。   当初隋末年间,各地民变四起,义军遍布天下,那时的世家跟隋炀帝客气过吗?还不是跟李渊联起手来,只用了一年多便将隋朝彻底推翻了。   直到现在,皇室与世家的关系仍很微妙,天子登基后推行的科考,也就成了皇室与世家之间的一种敌对的因素。   这样的前提条件下,崔林谦硬要李钦载给两个功名,显然是为了让青州崔家在朝堂里多布下两颗棋子,多安插一股势力。   崔婕满心不忿。   皇室与世家的明争暗斗,扯上我家夫君作甚?   连你的女婿都利用,还有没有人性了?   “走,跟我回去。”崔婕收起试卷便往外走。   一众学子急忙躬身相送,崔龄崔瑞忐忑不安地跟在堂姐身后。   有身孕的女人脾气本就比平常更暴烈,今日父亲用人情逼着夫君做不愿做的事,崔婕心中已很恼火了,哪里还管什么血脉亲缘。   领着两位堂弟从学堂回到别院,崔婕在两名老妇人的搀扶下走进后院,推开崔林谦的房门,进去后正要发火,却赫然发现李钦载和崔林谦相对而坐,翁婿二人正气氛融洽地聊天。   见崔婕进来,崔林谦的笑脸顿时有些沉了下来。   “嫁了人连家教都忘了么?敲门了吗?”   崔婕瘪了瘪小嘴,有点委屈地望向李钦载。   李钦载笑吟吟地接道:“嫁了人当然就是我李家的人,在我们李家,婕儿百无禁忌,她就是家里的主人,主人不管进哪间屋子都不需要敲门的。”   崔婕感动而甜蜜地看着李钦载一笑。   崔林谦一愣,随即苦笑道:“贤婿啊,虽说是老夫的女儿,你也不能太宠溺了,家里该有的规矩要立起来,我崔家的女儿自小学的礼仪教养,总不能嫁了人却变得粗鄙无礼,让人笑话。”   “婕儿把屋子点火烧了也无妨,我的女人爱干啥就干啥,谁敢笑话,我弄死他。”李钦载笑容不变道。   崔林谦一凛,他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位贤婿可不是什么善茬儿,这些年他的事迹名震天下,虽未在朝堂上居职,但朝堂上却没人敢惹他。   崔婕不自觉地挽上了李钦载的胳膊,与他并肩而坐,嘟着小嘴道:“爹,崔龄崔瑞两人实在不适合……”   话没说完,李钦载突然打断了她的话,笑道:“婕儿,刚才我与丈人谈好了,科考之时,你那两位堂弟我会适当通融一下,无非两个功名嘛,举手之劳而已。”   崔林谦捋须欣慰地微笑。   崔婕却大感惊愕,道:“夫君,你……可三思过了?”   李钦载点头:“自家人当然要帮自家人,不然丈人把你许配给我,岂不是亏得慌?就冲着丈人将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我,我也不能让丈人失望,对吧?”   崔林谦愈发欣慰,捋须大笑起来:“贤婿为人处世果然通透极了,以贤婿之资,将来封侯拜相亦不在话下。”   李钦载谦逊地道:“丈人,小婿已经封侯了……”   崔婕气得暗暗咬牙,手伸到崔林谦看不到的角落,狠狠拧了李钦载一下,脸上却带着吓人的微笑道:“夫君莫非昨夜宿醉未醒?刚才妾身拿了两套试卷给堂弟们做了,夫君可知他们……”   话没说完,又被李钦载打断了:“无妨的,试卷不重要,做出啥样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老丈人对族中子弟的成全提携之心,作为女婿,我当然要与老丈人站在一起,开个方便之门等闲事尔,夫人不必多言。”   崔林谦愈发欣喜,眼前的女婿越看越顺眼。   再想想自己那个在宫里当中书舍人的儿子崔升,一年到头板着一副霸道冷酷总裁脸,跟眼前这位解语又体贴的女婿比起来,简直该扔进他娘的肚子里重新改造一番。   见崔林谦高兴舒畅,李钦载也笑道:“丈人,两位阿弟小婿一定行个方便,无非两个功名而已,不过科考终究是天子非常重视的盛事,小婿只能承诺在职权范围之内帮忙。”   “若超出了小婿的职权范围,请恕小婿无能为力,毕竟总不能为了两位阿弟,而令天子对小婿生了嫌隙,那可就得不偿失了,丈人以为然否?”   崔林谦大笑道:“出题的人是你,贤婿只要提前将题目透露出来,别的就不用贤婿操心了。”   李钦载苦笑道:“题目可真没法透露,科考题不是小婿一人能决定的,还要会同礼部,国子监算科博士等一众官员共同参研,奏请天子御览后,才能最终定下来。”   “在出题之前,小婿就会被封闭起来,不见任何外人,也是为了避嫌,科考题可实在没法透露。”   崔林谦理解地点点头,科考的大概流程,他其实多少也知道一些,知道李钦载说的是实话。   于是崔林谦又道:“那就换个法子,贤婿批阅考生试卷时,不妨给两位族中子弟行个方便,如何?”   李钦载含笑道:“这倒是可以,小婿勉强能胜任,除非有别的变故。”   崔林谦喜道:“如此,咱们可就说定了,老夫等贤婿的好消息。”   翁婿尽欢而散,李钦载搀扶着崔婕告辞离开屋子。   回到后院的厢房里,崔婕气得狠狠拧了他一把,怒道:“妾身使劲帮夫君拒绝爹的无理要求,夫君怎就答应他了?你不是说过,规矩不能破吗?”   李钦载眨眼:“规矩当然不能破,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夫君什么意思?”   李钦载笑道:“接下来的事,夫人就不必操心了,让我来处置,保证在不打破规矩的同时,也不会得罪老丈人,夫人安心养胎,争取给我生个大胖儿子,大胖女儿也行。”   崔婕呸了一声,道:“必然是儿子,不可能是女儿,妾身有强烈的预感。”   李钦载迟疑了一下,轻声道:“有些话我不方便跟老丈人直说,既然这次我帮了老丈人的忙,这个忙不能白帮吧?你帮我去暗示一下你爹,希望你爹懂点事……” 第八百三十章 高手切磋   帮人办事总要表示表示,这也是人情世故,二十岁以上的成年人基本都懂这个道理,古今皆然。   崔林谦或许懂事,但他女儿不一定懂。   崔婕愣了半晌,然后气得挺着大肚子朝李钦载抡了一顿王八拳。   李钦载怕她伤了胎气,也不敢再提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遗憾。   世家和宗亲的格局就是不一样,看看人家滕王多懂事,为了给自己表示表示,都差点倾家荡产,诚意满得快溢出来了。   大家都是老丈人,李钦载总不能厚此薄彼吧?   打累了的崔婕躺在身旁,突然有点犯困,意识迷迷糊糊之时,脑子里突然想到还没问清楚夫君的态度为何转变如此之快。   昨夜还见李钦载愁眉苦脸不知如何拒绝她爹,今日便痛快答应给两个功名,他难道不为难了吗?   “夫君,”崔婕打了个呵欠,双手自然地抚上自己隆起的肚皮,含含糊糊地问道:“夫君为何突然答应我爹了?”   李钦载笑道:“我自有办法,既不得罪你爹,又能完美地推卸责任,事若不成,他也不会怪罪我……”   正说着,身边没了动静,李钦载扭头一看,却见崔婕已经睡着了,面容安宁,嘴角带着一丝微笑,双手搭在肚皮上,喉咙里传出像小猫一样的咕噜声,睡相有点萌。   李钦载理了理她的发鬓,顺手给她搭上一张被褥,目光怜爱地看着沉睡的她。   一生一世一双人,趟风冒雪,浮沉无常,富贵荣华身外物,终老之年若仍如今时今日,人生足矣。   ……   得到李钦载确切的回复后,崔林谦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好女婿,乖女婿,果然没让他失望,朝廷的科考算个屁,小皇帝终究差了火候,打压门阀也好,提携寒门也好,总归还是让世家钻了空子。   世上的事哪来的公平?权势才是唯一的公平,科考亦如是。   崔林谦离开前留下了崔家两位后生,让他们留在甘井庄学堂暂住一阵,虽说功名之事已定,但跟着女婿多学点学问总归是没坏处的。   再说下个月便是科考之期,总不能跟着他千里迢迢跑回青州吧?   崔龄崔瑞满脸苦涩,但崔林谦发了话,二人不敢不从。   甘井庄学堂怎样的藏龙卧虎,他俩已经亲身体会过了,说实话,有点恐怖,里面任何一个人他们都招惹不起,而且看那些学子的态度,似乎脾气都不怎么好。   所以接下来便是他俩忍辱负重的日子,大嘴巴扇脸上都不敢还手的那种。   李钦载和崔婕将崔林谦送出村口,李家部曲也披戴整齐摆开仪仗,崔林谦老怀大慰,非常有面子。   见崔林谦已经登上马车,李钦载心中一急,道:“丈人慢走,您多少给点儿……”   话没说完,被一直防备他的崔婕眼疾手快捂住了嘴。   崔林谦不解地回头,崔婕朝他挤出一丝笑容:“爹慢走,夫君对您依依不舍呢。”   崔林谦欣慰点头:“好女婿,乖女婿啊!”   崔家随从簇拥着马车离开,崔婕这才狠狠抡了他一拳,怒道:“还不死心呢?敲诈了滕王还不够,还想让我家也倾家荡产吗?”   李钦载正色道:“你们崔家怎能跟滕王比?千百年的底蕴,要你家倾家荡产可不容易,你夫君我最近比较穷,丈人补贴一点咋了?”   崔婕白了他一眼:“没一句正经话!”   李钦载认真地道:“‘穷’这个字是真的,你夫君我是真的穷……”   见崔婕已懒得理他,李钦载不由惆怅地看着崔林谦的马车离去的方向,幽幽叹道:“没想到老丈人是真不懂事啊……”   居然真的一点表示都没有,那就别怪我真把事情办砸了。   ……   送走了老丈人,夫妻俩回到别院,崔婕打着呵欠又去补觉了,大肚婆容易犯困,一天大部分时光不是吃就是睡。   李钦载独自来到前院,却见老魏和唐戟正在切磋功夫。   李钦载心中一喜,立马找了个顺眼的位置蹲在地上欣赏起来。   老魏在李钦载的心里绝对是高手,而唐戟,据刘阿四的观察,似乎身手也不错。   这两人切磋功夫,简直是难得一见的绝世高手对决,精彩程度不逊于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紫禁之巅一战。   不买门票就能观赏到如此精彩的对决,简直赚大发了。   二人切磋没动兵器,只动拳脚,李钦载走过来之时,切磋已经进行一会儿了。   李钦载对这个年代的武术了解不多,拳脚功夫的门派大约还没发展起来。   早在南北朝时期,传说中的少林达摩禅师已从天竺来到中原,不过所谓的达摩所授少林功夫不过是后世武侠小说的虚构而已,达摩是禅宗之祖,人家传授的是大乘佛法,根本不是什么少林武功。   当然,大唐也是有真功夫的。   据说有一门拳脚功夫叫“唐手”,后来被倭贼偷了去,改了几个招式,换了个名字叫“空手道”,堂而皇之地引为国粹,这脸皮也是无敌了。   李钦载对功夫了解不多,但不妨碍他懂得欣赏。   前世影视剧看得太多了,里面的高手飞来飞去,一拳打过去,还没碰到对手的衣裳,对手便倒飞出去,口吐鲜血。   这个就叫专业。   于是李钦载满怀期待地看着老魏和唐戟,不求他们飞来飞去,老魏年纪大了,估摸飞不动。至少吐二两鲜血表示一下对中国功夫的尊重不过分吧?   然而李钦载看了半天,表情渐渐由期待变成了失望。   两人的切磋很实在,你一拳我一脚,一记拳头打过来,能躲过去便躲,实在躲不过去了,便硬扛下这一拳,然后回敬一拳。   偶尔也有些不磊落的招数,比如猴子踹桃,双指插眼什么的,双方打得毫无侠士风范,反倒像是两个分赃不均的盗墓贼在内讧。   李钦载脸颊抽搐了几下。   就特么这?   前世铜锣湾浩南哥抢地盘都比这俩货打得好看。   打得这么难看还切磋个啥?照面就吐口水撒石灰不是更有效率?   李钦载蹲在一旁,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以后最好还是立个家规,再有袍泽之间的切磋,只准抄刀互砍,禁止痞子斗殴式的对决,不够丢人钱。 第八百三十一章 刺客之术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在拳脚功夫方面,李钦载是纯粹的外行,他连热闹都看不懂,因为在他看来,老魏和唐戟的切磋根本不热闹。   此生唯一一次拿起刀剑拼命,还是在吐谷浑被吐蕃大军围困之时,四面楚歌,生望已绝,只好临死前奋力一搏。   战场归来后,李钦载也就没再想过苦练功夫的事。   人活在世上是有分工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那些出身不凡,出行前呼后拥,能够左右一国决策的大人物,有谁还苦哈哈地练武功?这不纯纯的有病吗?   功夫练得再高,都不如顺手招揽几个绝世高手贴身保护自己,既然是大人物了,时间精力多么宝贵,明明花点钱就能解决的事情,何必自己亲自练武功?   除非穿越到项羽的身上,天生有万夫不当之勇,否则功夫练得再高,终究一山更比一山高。   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李钦载正要起身,却见刘阿四站在一旁,面色凝重地盯着正在切磋的二人。   李钦载一愣,这货难道看出门道来了?   “阿四,他俩的功夫如何?”李钦载好奇问道。   刘阿四沉声道:“攻守兼备,无懈可击。”   李钦载脑子有点懵,这一拳打过来,我再一拳还回去的切磋,跟街头痞子抢地盘似的,哪里无懈可击了?   我上我也行啊。   “我书读得不少,你不要骗我。”李钦载严肃地道:“这俩货一来一往的,你觉得他们无懈可击?我冲进去抡一通王八拳都能把他们放倒。”   刘阿四失笑:“五少郎,这方面您可没话说,他们是在不伤和气的切磋,论的是招式和角度,两人都刻意放慢了速度给彼此喂招解招,这才叫真正的切磋,不是非要分个胜负。”   “如果是生死之战,他们出招的速度会比现在快好几倍,那时您连他们拳脚的影子都看不清,而胜负往往也在几招之间便能决定。”   李钦载恍然,原来此刻二人的切磋是放慢了速度,就像武打片里用慢镜头来展现主角打斗时的牛逼。   “难怪打得如此难看……”李钦载喃喃道:“还以为遇到闪电五连鞭那种江湖骗子了呢,原来是我浅薄了。”   刘阿四非常直男地点头:“没错,是您浅薄了。”   嗯,李钦载突然也想跟刘阿四切磋了,单方面动拳脚,不准还手的那种切磋。   一脚将他踹得一趔趄,李钦载继续观看。   外行看热闹,既然刘阿四都觉得他俩是高手,那就一定是高手,打得再难看也是高手。   高手过招,不但有动作优美的天外飞仙,还有不怎么优美的懒驴打滚,可以理解。   看了半天,李钦载忍不住又问道:“阿四,唐戟的身手如何?”   刘阿四赞道:“不错,能与老魏打这么久,是个高手,听说他出身官宦,也不知这身武艺跟谁学的,看人家的气势,仿佛从千军万马中厮杀出来的一般,跟老魏过手都能不相上下,五少郎收了一位人才。”   李钦载沉吟半晌,又道:“你能从他的招数里看出他的性格么?”   刘阿四顿了顿,道:“唐戟的性子有点阴,看他与老魏过手的招数,大多是出其不意从某个诡异的角度攻击,一击而出,无论中与不中都飞身后撤,五少郎,唐戟此人练的是典型的刺客之术。”   刘阿四此刻的眼神很权威,像久经沙场的老将在点评敌我的阵列。   “唐戟此人,可以把他当成矛,但不能当成盾。矛只能进攻,却无法防守,若留在身边保护您,未免大材小用了,也根本发挥不了他的强项,但若是将他派出去主动寻求战机,往往能将敌人一击致命。”   见李钦载沉默不语,刘阿四赧然一笑:“小人一点浅薄之见,五少郎莫笑。”   李钦载笑道:“我大费周章将他从大理寺弄出来,本来就没打算把他当普通的部曲对待,此人留着,我有大用。”   说话间,老魏和唐戟的切磋也到了尾声,老魏虚晃一招,及时收手退了一步,唐戟却像一条阴狠的毒蛇蜿蜒而上,手指又快又准地直插老魏的眼睛。   老魏急忙叫道:“好了,停!到此为止!”   唐戟适时停手,老魏松了口气,擦了一把额头的汗珠,随即一脚踹中唐戟的大腿,笑骂道:“混账小子,只是切磋一下而已,你打算要了我这条老命吗?”   唐戟挨了一脚却纹丝不动,非常恭敬地抱拳一礼:“李县侯身边高手如云,唐某今日见识了,多谢魏老赐招,晚辈受益良多。”   老魏摇摇头:“一代更比一代强,我果真是老了啊……”   李钦载走过来笑道:“老了就服老,您是咱家的供奉,再老也是供奉,往后钓钓鱼,喝喝酒,日子过得惬意,少干那些刀尖舔血的活儿,闲着无聊多培养几个袍泽兄弟出来便是。”   老魏眼神闪过一丝英雄迟暮的颓然和不甘,随即咬了咬牙,瞪起眼道:“谁说我老了?老朽尚能日食三斗,亦能生裂虎豹,与这年轻后生切磋也不曾落败,我不老!”   斜眼瞥着唐戟,老魏冷笑道:“小子,太平日子里的切磋证明不了什么,真正的杀招都是留在战场上用的,你若能在万马军中杀个来回,那才叫真正练成了。”   李钦载拍了拍老魏的肩:“好了好了,您老最厉害,您就是咱家的东方不败,我封的。”   说着李钦载朝刘阿四等人招了招手,道:“备马,进长安。”   刘阿四急忙转身备马。   准备停当,李钦载刚跨出别院大门,睡一觉醒来的崔婕追了出来,惊愕道:“夫君去长安城作甚?”   李钦载翻身上马,朝崔婕嘿嘿一笑:“给你爹上眼药去。”   两个时辰后,李钦载领着部曲进了长安城。   进城下马,牵马步行,直奔太极宫而去。   站在宫门外等了一会儿,便有宦官出来,领着李钦载往宫里走去。 第八百三十二章 科举之弊   回长安城不是突然决定的,李钦载确实有要紧的事觐见李治。   在其位,谋其政。   既然应了科考出题的差事,便要把事情做好,若是敷衍了事,何必答应别人?   走进安仁殿,李钦载除履入内,站在殿中刚要行礼,却见李治和武后并排坐在一起,武后掩嘴忍笑不语,李治则满脸愁容盯着面前的桌案。   李钦载整了整衣冠,长揖道:“臣拜见……”   话没说完便被李治打断:“拜见啥啊,景初快过来,帮朕看看,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呃……”   “呃个屁,快来。”李治不耐烦地道。   李钦载只好上前,凑近李治面前的桌案一看,却见桌案上有一个硕大的砂锅,砂锅里有几坨黑黑的条状物体,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李钦载一惊,吓得蹬蹬后退两步,惊愕道:“陛下何故玩屎?这可不是好习惯,臣必须冒死进谏……”   李治一呆:“玩,玩……屎?”   随即大怒:“朕没玩屎!”   武后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迅速扭过头,肩膀一耸一耸的。   李钦载指了指面前的砂锅,道:“此为何物?”   李治面颊狠狠抽搐了一下,黯然道:“朕说它是猪蹄,你信吗?”   “陛下莫玩笑,猪蹄怎么可能做成这样?臣家里的狗下厨做得都比它强,”李钦载哂然一笑,随即问道:“对了,陛下,此物是何人所做?臣以为此人有谋害陛下之心,必须拿问,好好审一审。”   武后的肩膀耸得更剧烈了,李治阴沉着脸半晌没说话。   李钦载见二人表情古怪,愣了片刻后,仿佛明白了什么,立马改口道:“呃,其实这猪蹄做得倒也不算太……那啥,从外表上看,还是颇有几分美食神韵的。”   “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烹饪方式,忙碌了一天的李师傅……咳,陛下,美食的最高境界是‘外焦里嫩’,臣观这猪蹄,已颇具美食的最高境界了。”   李治神情黯然道:“外焦倒是不假,里嫩……是真没有。”   李钦载也编不下去了,只好讪讪地道:“这猪蹄是陛下亲手做的?”   李治断然道:“不,朕没做过什么猪蹄,朕刚才只是玩屎,景初说了,这习惯可不好,朕以后戒了。”   笑得不行的武后喘息着叫来宦官,让他们把面前碍眼的砂锅端走。   直到砂锅里的猪蹄离开了视线范围,李治和李钦载纠结的表情这才恢复正常。   “陛下若想吃猪蹄,臣将烹饪秘方写下来,陛下若有闲心亲自下厨,可照秘方而做,臣保证味道差不了。”李钦载识趣地道。   李治的笑容顿时明媚起来:“景初懂朕!”   武后瞥了李钦载一眼,随即笑道:“陛下,太医说了,您要戒荤腥,戒油腻,猪蹄此物太肥,不宜多吃,陛下要当心身子才是。”   李治摆了摆手:“朕知道,偶尔浅尝而已,不会多吃的。”   李钦载又道:“陛下可适当吃一些红肉,正巧臣的庄子昨日又摔伤了一头牛,明日便着人送些牛肉进宫,臣再给陛下写一份做牛肉的烹饪秘方,陛下一并笑纳。”   李治大喜,笑道:“还是景初最贴心,尔不妨多盯着你家庄子上的牛,兴许会多摔伤几头,那时你再多送些牛肉来。”   “是,臣保证庄子上的牛一定经常出意外。”   见君臣一唱一和,武后不由翻了个白眼儿。   君臣聊完,李治才问道:“景初今日为何突然进宫?是有事吗?”   李钦载正色道:“臣为科考一事而来,有谏进上,请陛下纳谏。”   李治也坐直了身子,旁边的武后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沉吟片刻,李治正打算叫舍人入殿记录君臣奏对,却被李钦载适时制止。   “陛下,臣不过是提个小建议而已,不必太正式了。”   李治点头:“好,你说,朕听着。”   李钦载想了想,道:“陛下,科考事关国运与皇权,不可不慎也。首先要明白一点,科举制与当今世家门阀的利益是有冲突的。”   “自长孙无忌倒下后,陛下推行科举制,当今世家门阀多有反对者,他们对陛下一力推行的科考非常敌视。”   李治点头:“没错,但世家越是敌视,说明科举制越是正确,朕越要推行下去。”   李钦载接着道:“由于世家门阀的敌视,这些科举制推行其实并不算顺利,世家利用手中的权力和在民间的声望,钻了科举制的空子。”   “陛下可有统计过,这些年以科举入仕的进士,他们有多少是真正的寒门子弟,又有多少其实出身于世家族人?”   李治的表情严肃起来,缓缓道:“去年礼部给了朕一份名录,他们统计了十二年来四次科考的甲榜进士名单,其中出身各大小世家门阀者,不低于七成,余者三成才是中等殷实地主人家子弟。”   李钦载沉默片刻,道:“也就是说,陛下一力推行的科举制,朝廷最终取士者,大部分仍是世家子弟。”   “陛下的本意是让寒门子弟有一线出头的机会,同时遏制世家的势力扩张,然而科举制的结果却仍成了世家门阀的后花园。”   李治脸色阴沉,旁边的武后也蹙眉不语。   武后沉吟道:“世上的读书人多出于世家,或许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只有家境殷实者才供养得起读书人,是否这个原因,才导致世家门阀的进士居多?”   李钦载拱手,道:“臣有些话,说出来不好听,但不能不说。”   武后也端正了态度,道:“国朝大事,但说无妨,陛下与本宫不是听不进逆耳忠言的人。”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道:“臣以为,世上的读书人没有陛下和皇后想象中的那么少。”   “事实上,一般的中产人家都能供得起至少一位读书人,而且为了跨越中产,但凡家境殷实者,也肯定会供养族中子弟读书。”   “哪怕是穷人家的孩子,只要稍有机会,比如村庄里有教书先生,比如孩子聪慧好学,穷人家都会咬牙供养一个出来,这是改变家族命运的机会,没人会不珍惜。” 第八百三十三章 谏糊名制   国人对知识的敬畏,对功名的追逐,从古至今无出其右者。   若论读书的初衷,其实大多数没那么高尚。   很简单的一句话,读书为了考取功名,为了做官。   至于做了官之后,当然是家族跟着鸡犬升天,家业开始兴旺,古人说的“家国天下”,“家”排在“国”的前面,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等到官位稳固了,步步为营往上爬了,官场上有了利益同盟和党羽了,那时再考虑忠君报国,为民谋福的事。   不可否认,世上确实存在那种读书为了报效君国的人,不过数量非常少,大部分人读书也好,做官也好,其实初衷都是为了个人或家族的利益。   人性并没有那么美好,对想当官的人来说,要求他们为报效家国而读书,未免太不现实。   科举的本质是遏制世家的势力发展,提携寒门子弟,收天下士子之心,所有这些本质里,关于人性的部分,其实没法去要求什么。   寒门子弟读书的初衷,大多也是为了改变个人和家族的命运,终究也是追逐利益的。   追逐利益不可怕,英明的君主懂得如何利用人性,将利益变成他们效忠的动力。   李钦载话里的意思,李治听懂了。   “景初的意思是说,事实上民间的读书人并不少,不过世家子弟读书看起来比民间的多而已,对吗?”   李钦载点头:“是,大唐立国至今数十年,天下承平,民心思定,太宗先帝与陛下为盛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盛世之兆,首先是温饱,满足了温饱,人会产生欲望,对功名的欲望,对权色的欲望,无论贫富,人的欲望是没有区别的。”   武后淡淡地道:“景初说民间读书人其实也不少,为何十余年来科考所取者,大多是世家子弟?”   李钦载不慌不忙地道:“是因为朝廷科举取士的过程出了问题。”   李治眉梢一挑:“朕愿闻其详。”   “其一,能来长安参加科考的各地读书人,是需要地方官府荐举的,虽然陛下三令五申地方官府必须荐举寒门子弟,但上令下达,中间难免被人钻了空子。”   “所以地方官员推荐来长安科考的考生里,掺杂了大量的世家子弟,世家子弟的基数庞大,高中功名被朝廷录用的几率也就大了。”   “其二,长安朝堂批阅试卷的官员也有问题,朝臣大多出自世家,他们必须站在世家的立场上,为各自的家族谋利。”   “同样精彩优秀的两份试卷摆在面前,阅卷官员首先看的是考生的姓名和出身,世家出身的考生,录用的几率比寒门子弟更大,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李钦载顿了顿,道:“科举制从朝廷而始,然而政令出宫廷,却诸多阻碍,再好的制度若被有心人利用,政令下达地方,往往完全变了味道,最终人亡政息,一场徒劳。”   李治坐直了身子,沉声道:“景初所言有理,朕今日振聋发聩,受教了。”   说着李治望向武后,武后也是一脸凝重,点头缓缓道:“景初若不言,臣妾还不知科举竟有如此多的弊端。”   李治突然冷笑起来:“可笑这些年来,朝中臣子竟无一人向朕当面直言弊病,他们表面唯唯诺诺,背地里却首鼠两端,教朕心寒!”   李钦载缓缓道:“陛下,臣刚才说过,朝臣大多出身于世家,他们不得不站在世家的利益上行事,这是无法避免的。”   武后笑了笑,道:“景初说,今日有谏进上,刚才你说的科举弊病,是否有解决之道?”   李钦载道:“有,虽不能完全解决,但臣以为能缓治其弊。”   “快说!”李治急道。   “其一,科举之前,调拨东西台御史发赴各地州县,监察地方官员荐举考生事宜,力保荐举名录的公正,对世家和寒门考生的比率严格控制。”   “荐举以寒门子弟为主,同时为了不彻底得罪世家,陛下也可许世家门阀少许官职,适当对他们妥协。”   “其二,为保科举阅卷的公正,臣请陛下采用糊名制,杜绝阅卷官员以考生出身籍贯而择人取士的弊端。”   李治和武后迅速对视一眼,李治惊奇地道:“何谓‘糊名制’?”   李钦载用手比划了一下,道:“考试过后,各考生的试卷放在一起,叠成一摞,在考生填写姓名的地方用白纸暂时糊住,让阅卷的官员无法看到考生的姓名籍贯,只能以考生试卷所答的内容择优而取。”   “待成绩排名定下来后,在监察官员的监督下,阅卷官再将试卷糊住姓名的地方打开,只凭成绩而宣布录用的人选。”   “在这个过程里,朝中各级官员层层监督,并立下严法禁止官员徇私舞弊,如此,可保证科举考试的公正性,亦可服天下士子之心。”   李钦载说完后停顿下来,留足了时间让李治和武后慢慢消化。   李治和武后咂摸着李钦载刚才话里的意思,半晌之后,二人眼睛越来越亮。   猛地一拍大腿,李治兴奋地道:“景初高才,巧思如神,朕太佩服了!”   武后也含笑道:“景初所谏之法甚妥,如此可极大地避免科举考试中官员和考生舞弊,杜绝世家门阀以权势插手干预科考,甚善也!”   李治大笑道:“如此,朝廷科举便是完完全全的择才取士,再无权势与人情舞弊徇私,同时,天下寒门子弟入仕的机会也大多了。”   说着李治起身,兴奋地在殿内来回踱步,然后转身指着武后,道:“皇后,记下来,刚才景初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下来!”   武后含笑点头,眼神望向李钦载时,少了几分怨恚,多了几分善意。   私人恩怨放在一边,这一次,李钦载站的立场与她一致,那么,她与李钦载便是同盟。   成熟的政治人物不会被私人恩怨影响心智,盟友也好,敌人也好,因利而分,因利而合,是敌是友,立场不可能永不改变。   比如这一刻,武后便突然觉得,在科举这件事上,她与李钦载又形成了暂时的同盟。 第八百三十四章 忠孝两全   一千多年后,试卷糊名已经普及,无论学校的小考还是全国统一的高考,采用的都是糊名制。   不要小看只是将试卷糊起来这么一个小举动,它对杜绝考试舞弊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这个小小的制度,给中国一千多年来的考生带来了希望,同时也堵死了那些想徇私舞弊的官员和考生的路。   阅卷的考官能看到考生的姓名籍贯,跟看不到姓名籍贯,两者的评判标准是截然不同的。   利益也好,人情也好,不论出于什么目的,考官与考生之间的暗中勾结,随着糊名制的出现而终结。   有意思的是,真实的历史上,想出糊名制这个办法的人,正是眼前的武后。   若干年后,武后执掌权柄,为了更公平公正地推行科考,打压世家门阀,从而首创了试卷糊名制度,并设立层层监管,从而让考生们真正只需要凭本事便能当官。   如今,李钦载把糊名制出现的年代提前了。   提出糊名制李钦载不存在个人利益,实在是如今的科考乱象频生,它的本意是为了遏制世家势力,收天下寒门士子之心,结果科考却成了一块任由世家门阀分割享用的蛋糕。   而高坐庙堂之上的李治,还傻乎乎地以推行科考而洋洋得意,以为自己给寒门子弟开了一扇登天的门,他没想到这扇登天的门已经被世家强行堵住,寒门子弟根本进不来。   所以,糊名制出现了。   它的作用是疏通这扇登天的门,给寒门子弟真正的希望。   “景初列个细则,糊名制如何施行,如何杜绝各种舞弊的现象,如何让徇私的官员和舞弊的考生无路可走,从头到尾都列出来,朕必纳之。”李治兴奋地挥手道。   李钦载想了想,道:“除了糊名制,更重要的是对科考各级官员的监管,比如阅卷,每一份试卷不可由单独某位官员决定成绩和排名,而是必须几个阅卷考官之间交叉阅卷。”   “一份试卷在甲考官手中批阅过后,再转到乙考官手中再阅一遍,然后是丙考官……以此类推,如此便又多了一道杜绝徇私舞弊的关卡。”   李治和武后又呆住了,许久之后,李治又重重拍了一下大腿,兴奋地道:“景初又是一道巧思,好!”   武后也笑道:“景初对人心把握得很精妙,似乎世上所有舞弊的心思都被你猜到,然后提前想出法子杜绝,甚善。”   李钦载也谦逊地笑道:“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舞弊方法,臣也没有万无一失的杜绝舞弊的方法,无非攻防而已,最大限度地断绝舞弊者的方法,让科举尽量做到公平公正,这才是臣的本意。”   李治欣喜地道:“不管怎么说,景初所谏的法子朕很认同,不知景初还有何办法断绝舞弊?”   李钦载想了想,道:“还有就是抽调御史,在阅卷现场监督考官,以及……陛下在阅卷期间多辛苦几日,随时走访抽查考生试卷,百骑司也派人出去,查访阅卷官员的品性德行,是否与世家过从甚密等等。”   “总之,为国选才是头等大事,丝毫不可怠慢,陛下亦不可嫌繁琐,若要制约世家势力,有些辛苦是必须付出的。”   李治用力点头,道:“今日朕闻景初一言,如醍醐灌顶,瞬间通透了,景初今日之谏,朕全数纳之,回头便让右相拟个章程,在科考还未开始之前,将这些事宜提前布置下去。”   “今年的科考,一定会给朕一个大大的惊喜,哈哈!”   李钦载微笑道:“臣这些法子若施行下去,世家必然会有所反弹,如何安抚世家,如何对世家门阀做出适当的妥协,这些臣就不多言了,陛下胸中必有沟壑。”   李治点头:“朕自会处置,国策便是在雷霆手段与怀柔妥协结合之下徐徐推进的,今日景初又为朕立下一桩大功。”   武后掩嘴笑道:“景初是英公府出身,英公三代以还,也算是世家子弟了,而且你娶的也是世家之女,为何你好像对世家心怀敌意。卯足了心思跟他们作对呢?”   李钦载认真地道:“臣从不在意自己的出身,臣只知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陛下欲制约世家,臣便帮陛下想制约的办法。”   “若陛下觉得哪天需要抬举世家了,臣还有抬举世家的法子,总之,臣以陛下的喜恶为行事的标准,跟着陛下走,总归是没错的。”   李治由衷地叹道:“景初这话说得实在,比那些动辄表忠心的朝臣强多了,不枉朕对你的器重,日后诸事托付景初,朕心里更有底了。”   李钦载又道:“臣还有一个请求……”   李治愉悦地笑道:“你说。”   李钦载想了想,道:“关于杜绝科考舞弊的种种布置,还请陛下保密,莫对外提是臣的主意……”   “为何?”   李钦载苦笑道:“因为臣的老丈人也登门托付了,臣无法拒绝,可又不愿因徇私而毁了陛下重视的科考……”   “今日臣进宫上谏,主要也是被人情所逼,索性想个公正的法子,让老丈人死心,同时也怪不到臣的头上,于公于私,臣都有个交代了。”   李治和武后对视一眼,然后大笑。   “景初真是……难得的实诚之人啊!”李治大笑道:“就冲景初这份坦诚,你老丈人的托付朕便徇个私帮你应了,送他几个功名又何妨,朕的大唐不缺这点俸禄。”   李钦载摇头:“陛下,规矩不可破,否则今日臣所谏之言便失去意义了,臣本慵懒闲散之辈,若非跟陛下一样重视咱们大唐的科考,臣何必吃力不讨好进谏这些话?”   “既然陛下愿纳臣之谏,那么就不能有例外,否则难服天下士子之心,科考也就失去公正性了。”   李治和武后肃然起敬,李治缓缓点头道:“景初的心思,朕明白了。但景初一番报国之心,朕做事也不能不近人情。”   “朝廷除了科考,尚有世家荐官举孝廉之制,朕便给你老丈人两个荐官的名额,与科考并不冲突。景初也好对家人有个交代,否则就算丈人不责怪,尊夫人怕是也不让你进房,哈哈。” 第八百三十五章 国子监生   男人不管是什么身份,说起男女那点事的时候,表情都一样的猥琐,皇帝也不例外。   说到“尊夫人不让你进房”时,李治哈哈大笑,他觉得自己说了一个非常风趣又高雅的笑话,而且能够引起男人之间的共鸣。   李钦载却连嘴角都懒得扯动一下。   真不知道这货怎么好意思开男女玩笑的,李钦载觉得自己要是把李治私生活里那点破事当成玩笑抖落出来,李治怕是当场下旨把他推到宫外斩首示众。   自己玩得花的人,聊天的时候最好低调一点,因为你的把柄比别人多得多,很容易成为被调侃被攻击的对象。   幸好李治是皇帝,李钦载没胆子开这种玩笑。   告退之后,李钦载离开太极宫。   宫门外,刘阿四等部曲仍在等着他。   众人牵马步行,来到朱雀大街上,看着人来人往的商贾和行人,李钦载不由长舒口气。   如今的大唐说不上盛世,百姓们大多仍在为温饱而奔波。   但大唐已有了盛世的基础,走在大街上,李钦载清楚地看到一股勃然的生气,洋溢在人们的脸上。   那是一张张对生活充满希望的脸庞,或许贫穷,或许劳累,可他们的眼里有光,前面有方向,他们知道只要努力,便能满足自己小小的梦想。   盛世气象,从每个人的脸上能看出端倪。   李治驾驭着这个庞大的帝国,正缓缓地朝着他希望的方向前进。   在这盛世气象里,李钦载算什么?   算一条幸福的咸鱼吧,这个世界多他不多,少他不少。如果没有他,地球不会停止转动,历史不会突然翻车。   但是有了他,世人也许会多几分乐趣,多吃一口饱饭,这大概便是李钦载存在的意义吧。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前方人群突然一阵骚动。   跟在李钦载身后的刘阿四加快了脚步,没有任何动作,但已紧紧围侍在李钦载身边,眯眼警惕地注视着前方。   李钦载笑着摆手:“不要那么紧张,这座城池太大了,鸡毛蒜皮,争吵斗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这是人间烟火,不是刀光剑影。”   刘阿四咧嘴一笑:“五少郎说得轻松,但小人身为部曲,一次错漏都不能有,否则全家性命都赔不起。”   “给你打个折,不用赔全家的命,出了事把你做成陶俑给我陪葬就成。”   骚动是小范围的,甚至没有影响朱雀大街的交通,显然事情不大。   李钦载走到骚动的人群外面,好奇地探头望去。看热闹的人群挤得太密,李钦载几次都没挤进去,这场热闹看得未免有些扫兴。   身为忠心的李家部曲,刘阿四怎能让五少郎扫兴?   于是刘阿四当即飞起一脚,将前面一个不长眼的家伙踹飞,又飞出几脚,就这样撕开了看热闹的人群,李家部曲们也趁势插入,给李钦载硬生生挤出一条宽敞的大道,恭请五少郎大摇大摆进去看热闹。   被踹飞的人们大怒,然而看到李钦载和部曲们气势汹汹的架势,显然这伙人绝非善类,于是怒火顿消,缩了缩脖子,不敢吱声。   李钦载毫无心理压力,素质这东西,只要自己没有,别人就不能拿他怎样。   昂首挺胸走进人群,占住最佳观赏位置,李钦载定睛一看,果然是两个人在争吵,其中一人还动上了手。   只不过李家部曲强势插入人群这个小插曲,让二人争吵的进度被打断了,两个当事人惊愕地看着李钦载,一时间竟有些无措。   李钦载耐着性子等了半天,见两人既不吵架也不斗殴,不由有些不耐烦了,皱眉道:“你们继续呀,我抢个位置容易么?”   争吵的是两个年轻人,大约二十来岁的样子,两人皆身着长衫,看起来竟像是读书人。   不过从衣裳饰物来看,两人明显存在贫富差距,其中一人锦衣华裳,腰系玉带,头顶的发簪镶嵌碧玉,这货如果被人打劫的话,大约能让三口之家舒舒服服过一年。   另一人则是衣裳破旧,长衫上打了几个补丁,腰间系的是一根普通的布带,头顶的发髻也只是用一支铁簪固定住,脸色蜡黄沧桑,活像被穷神附身,半辈子翻不了身的那种。   由于李钦载蛮横无礼的插入,两位当事人愣在原地,呆怔地看着他,半晌没吱声。   李钦载也不赶时间,今日该办的事都办完了,闲着也是闲着,于是也站在原地不动,眼神期待地看着两位年轻人。   怎么就不打了呢?打出脑浆子才精彩,傻愣着算怎么回事?   “到底打不打?不打就散了,怂货,害我等半天。”李钦载不满地皱眉道。   两位年轻人呆怔注视着李钦载,半晌之后,两人神色突然一惊,急忙整了整衣冠,同时对李钦载长揖一礼。   “学生拜见李县侯。”两人异口同声道。   李钦载吃了一惊:“你们认识我?”   衣着华贵的年轻人道:“学生是国子监生,久闻李县侯赫赫大名,学生的几位明算科的同窗还在李县侯门下求学,故而得识李县侯。”   李钦载恍然:“原来是国子监生,你也是明算科的?”   年轻人笑道:“学生是明经科的,当初国子监博士遴选学子赴贵庄求学,很遗憾没有明经科的名额,错失聆闻李县侯教诲的机会,实在抱憾终生。”   李钦载咧了咧嘴,这话说得四平八稳,隐隐透出几许逢迎的味道,这人显然是个会聊天的。   相比之下,衣着破旧的那位年轻人就显得内向多了,从头到尾都是这个华贵年轻人在说话,另一个只能木讷地站在一旁,神情无措地看着他。   李钦载点点头:“你俩在大街上公然争吵,好像还动了手是吧?国子监生不怕失了体统吗?”   衣着华贵的年轻人垂头道:“是学生的错,学生不该丢了体面,这就回国子监自省吾身,面壁思过。”   李钦载笑道:“你这么懂事,搞得我想教训一下你都没借口了……”   叹了口气,李钦载失落地道:“既然打不起来,我就不浪费时间了,各回各家吧,再见!”   说完李钦载扭头就走。   两位年轻人愕然看着他,衣着破旧的年轻人终于开口道:“李,李县侯,您都不问问我们为何争吵吗?”   李钦载朝他投去关爱智障的眼神:“我既不是你爹,也不是你老师,你俩争吵关我何事?我纯粹只是看热闹的,没热闹看当然要走了……”   “不过有句话我还是想说,虽说你俩是读书人,但该动手时便动手,浪费别人的时间很无耻知不知道?我庄子上的狗不爽了都知道咬人,你俩难道连狗都……嗯,算了算了,告辞告辞。” 第八百三十六章 郡望寒门之争   正常人的恶趣味不过是闲极无聊看看热闹,蹲在街边手里一把瓜子,看大妈大婶们互吐口水互扯头发互相谩骂。   但如果有人要向看热闹的人科普这场热闹的来龙去脉,也许有人感兴趣,但李钦载没兴趣。   他想看的只是热闹的场面,争吵,斗殴,就像看丑国爆米花大片,管你们谁正谁邪,只要打起来的时候多烧钱,多制作特效,打得精彩屌炸天,这就够了。   谁会思考爆米花大片里的精神内核?那不妥妥的有病吗。   “你俩真不打了?”   见二人一齐摇头,李钦载失望地叹了口气,道:“走了!下次若不打个头破血流就别搞那么大的动静,扫兴!”   衣着破旧的年轻人突然叫住了他:“听说李县侯是今年科举主考官,学生想请问李县侯,朝廷科举是量才而录,还是只是走个过场,实则朝廷仍会录选世家子弟?”   李钦载脚步停下,转身注视着他。   自打看热闹到现在,这是李钦载头一次正眼打量他。   “尊驾何出此言?”李钦载问道。   年轻人指了指旁边与他争执的国子监生,又指了指自己,苦笑道:“在下出身寒门,他出身世家,敢问李县侯,若您阅科考卷,是会录用他,还是录用在下?”   “朝廷录用他,则可抚世家之心,维一方平安,世家的势力亦可为朝廷所用,其利之大,何乐不为?而录用在下,区区一介寒门子弟,无权无势,无人无地,朝廷用之何益?”   “自汉以来,庙堂多取世家族人为官,数百年历如此,今日又弄出什么科考,看似给了寒门子弟希望,但在下请问,朝廷果真会取寒门而用之吗?”   李钦载仿佛明白了什么,含笑道:“所以,你们刚才争执的是这个?”   年轻人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他说我们寒门子弟在国子监求学,若只为求知,修德,增闻,未尝不可,若想求取功名,还是莫痴心妄想,朝廷取士不是我们寒门子弟能觊觎的。”   “在下不忿,故而与他有了争执。”   李钦载突然问道:“尊驾高姓大名?”   年轻人长揖道:“在下魏真宰,宋州人氏。”   李钦载又望向那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问道:“你叫什么?”   年轻人也长揖道:“学生汝南郡,袁公望。”   李钦载点头,汝南袁氏,他听说过,大多数国人都听说过。   早在东汉末年便是著名的顶级门阀,袁家四世三公,三国时期的袁绍袁术都是这个家族的。   后来司马氏得位,袁家渐渐没落,到了如今的大唐,虽说还是门阀之一,但势力已大不如前,只能说虎死不倒架。   李钦载望向袁公望,道:“科考所取之士,皆是世家子弟,这话是你说的?”   袁公望垂头道:“学生失言了,但事实上,朝廷十余年来取士,所取者大多都是世家子弟,若学生说得不对,还请李县侯赐教。”   李钦载的语气有些冷意:“你所言者,是朝廷科举之弊,既是弊端,朝廷自会慢慢纠正。”   袁公望惊讶地看了李钦载一眼,随即又垂下头去:“是,多谢李县侯赐教,学生明白了。”   李钦载没再理他,而是转望向魏真宰,道:“你是国子监生,也是今科的考生,你要做的是专心向学,而不是与别人争执无谓之事,寒门求学本已不易,将大好光阴浪费在这种事上,不觉得辜负父母和自己吗?”   魏真宰躬身道:“学生知错,多谢李县侯点拨。”   李钦载顿了顿,又道:“科举自隋而始,自我朝而兴,世上的事没有一蹴而就者。”   “你想要公正,朝廷也有人在为‘公正’二字而奔走,事情终归是往好的方向在发展,心怀希望,提升自己,老天终不会辜负苦心人。”   魏真宰长揖道:“学生受教了。但学生听说如今长安城有许多不好的流言,说今科取士仍如往年一般,只取世家子弟,许多寒门学子心灰意冷,已收拾了行装回乡了……”   李钦载沉默片刻,道:“机会终归是留给那些心怀希望不肯放弃的人的,人生在世,每一道劫关都需要自己去渡,那些提前离开的人,只能说心志不坚,渡不了这一道劫关,怨不得旁人。”   拍了拍魏真宰的肩,李钦载转身离去。   魏真宰盯着李钦载的背影,突然大声道:“李县侯,学生名叫魏真宰,今科的进士,必有学生的名字,金榜题名之时,学生再拜会李县侯。”   李钦载转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莞尔一笑:“好,我记住你了,寒舍已备美酒,等你金榜题名,与尔畅饮。”   魏真宰再次长揖一礼,随即扭头盯着袁公望,握紧了拳头沉声道:“今科的应试,我一定会高中,我不信命!”   袁公望也毫不示弱地盯着他:“天道岂可违?不信命终归还是要认命。我们千百年积蕴,无数族人先辈之所累,凭什么给你们寒门子弟让道?”   魏真宰咬牙道:“天道在争,而不在和。今日的寒门,未尝不是明日的郡望,你我拭目以待!”   ……   李钦载回到英国公府,进后院首先拜见了爹娘。   李思文如今被调回长安任吏部侍郎,每天都要在官署理政,家里只有母亲崔氏。   李钦载进门后,赫然见崔氏正坐在屋子里,而她的身前,李思文的妾室赵道蕴正毕恭毕敬地站着。   崔氏面无表情,正跟赵道蕴说着府里的进项开支事宜,崔氏每说一句,赵道蕴便恭敬地应是,无论态度还是表现,都无可挑剔。   见李钦载进来,崔氏终于露出了笑容,而赵道蕴也与李钦载招呼了一声,李钦载不咸不淡地笑了笑,赵道蕴识趣地告退。   “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让府里的厨子给你备些你爱吃的菜。”   崔氏慈爱地掸着李钦载的肩,明明身上的衣裳干净得很,可崔氏还是不停地做着掸灰的动作,好像儿子在外面的泥地里刚打过滚回来似的。   李钦载微微屈膝,刻意将身子矮了一截,方便崔氏能够得着他的肩。   “孩儿回自己家何必提前说,家里有啥便吃啥呗,娘若觉得家里厨子做的菜不地道,孩儿亲自下厨给您做几个菜如何?”   崔氏笑道:“我儿已是县侯了,千金之躯哪有亲自下厨的道理,传出去不怕人笑话。”   “孩儿这是在爹娘面前尽孝,谁敢笑话孩儿半夜就把他家房子点了。”   崔氏气得狠狠拧了他一记:“又说混账话!这些年你都点过多少房子了?”   李钦载仿佛受到莫大的冤枉:“除了太原王家,吐蕃大营,还有我那老丈人滕王府,孩儿还点过谁家房子?娘不可冤枉孩儿,我一直是本本分分的老实人!” 第八百三十七章 有眼无珠   这辈子老老实实做人,从来不惹祸,烧人家房子这种事,李钦载干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   崔氏满眼慈爱地看着他。   儿子就是好,咋看咋顺眼,烧人家房子的样子一定也很潇洒不羁。   “婕儿快临盆了,这等时候你不要到处乱跑,在家多陪陪婕儿,女人家一辈子最难的一道关口就是生娃,生一次如同过一次鬼门关,人家心里想必忐忑得很,最需要你在身边安她的心。”崔氏殷殷叮嘱道。   李钦载苦笑道:“娘,孩儿最近很少出门了,大多数时候都在陪婕儿,只是今日确实有事不得不回长安。”   崔氏嗯了一声,道:“事情忙完记得早点回去,过些日子待你父亲休沐之期,我和他再去庄子上看看婕儿。”   李钦载眨了眨眼,笑道:“爹娘您二老来便是,莫再带些不相干的人……”   崔氏一愣:“谁是不相干的人?”   李钦载笑着往门外一瞥。   崔氏恍然,伸指戳了戳他的额头,笑骂道:“进了门便是一家人,咱家里没有不相干的人,如今国公府里的开支一项,我已交给赵道蕴,她做得不错。”   李钦载愕然道:“府里账目您怎能交给她?”   崔氏白了他一眼,道:“府里商铺众多,还养了两支胡人商队,这几年你又弄出了驻颜膏和冰块买卖,事情越来越繁杂,为娘一人怎能顾得过来?你想累死我吗?”   “赵道蕴的阿弟赵道生如今也在府里任了管事,吴管家说他天资聪慧,凡事一学就会,为娘还打算让他跟着吴管家学两年后,将他送到你庄子里当管家呢。”   李钦载面容苦涩道:“娘,这个……真不用。”   崔氏不满地道:“娘给你的安排,你不满意咋?”   李钦载叹道:“娘啊,您可长点儿心吧……”   崔氏瞪眼道:“啥意思?”   “意思就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娘,进了门的人,也不一定是一家人,您可得擦亮眼睛呀。”李钦载若有深意地道。   崔氏皱眉:“你这话……怎跟你爷爷说的差不多?你爷爷偶尔也骂你爹几句,说他有眼无珠什么的……”   李钦载立马面朝李勣书房的方向遥遥拱手:“爷爷英明!”   崔氏若有所思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赵道蕴姐弟俩有问题?”   李钦载眨眼:“孩儿可什么都没说,只是提醒娘莫太轻信旁人,有时候背后捅刀的往往是家人……”   “孩儿打个比方,滕王地位够显赫了吧?他家的房子还不是被自家女婿一把火烧了,看看人家挑女婿这眼光,跟爹一样有眼无珠……”   崔氏噗嗤一笑,狠狠捶了他一记,笑骂道:“也就是你了,骂自己都骂得这么狠,你家老丈人有眼无珠,你是什么?”   李钦载笑道:“孩儿当然是白眼狼,吃里扒外的那种。”   崔氏笑容一僵,开始咂摸李钦载刚才的话,越想越觉得意味深长,不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为娘听你的,今日起,府里的账目还是由我亲自掌管,重要的东西不可假手于外人。”   李钦载赞道:“娘英明!您比爹强多了,照理说,您应该坐在吏部大堂里理政,爹回家带孩子。”   崔氏嗤道:“去!这话你当你爹的面说试试,抽不死你!”   ……   回长安城该办的事办完了,李钦载在国公府里吃了一顿家宴后便匆匆告辞,领着部曲出城回甘井庄。   崔氏的话没说错,崔婕快临盆了,李钦载确实应该多陪陪她,这年头医疗技术不强,女人生孩子真如同过鬼门关一般,李钦载也担心自己不在的时候崔婕会发生什么意外。   出了国公府,一行人牵马朝城门走去。   走出延平门,众人这才跨上马,正待打马而行,刘阿四赫然发现城外的路口站着一队人马。   这队人马簇拥着一辆颇为豪奢的马车,马车双马拉辕,显然主人身份不低。   人马就这样大明大亮地停在路中间,好像在等什么人。   刘阿四久受李钦载的影响,也不跟他们争执,正要下令袍泽绕过这队人马,突然见对面行出一人一骑,直朝李钦载奔来。   马到跟前,骑士也不下马,而是坐在马上抱拳大声道:“尊驾可是渭南县侯当面?”   李钦载平静地点头:“是我。”   骑士抱拳道:“我家主人久候多时,还请李县侯拨冗一见。”   “你家主人是谁?”   骑士傲然道:“赵郡李氏南祖一房,名讳上游下道,官居大理寺少卿。”   李钦载眼睛眯了起来。   赵郡李氏,又是世家门阀,而且是当世显赫士族。   当今世上顶尖的世家门阀共有七姓十家,赵郡李氏便是其中之一。   赵郡李氏共有三大分支,分别为东,南,西三支,故世人谓之东祖,南祖,西祖三大房。   对面马车里那位大理寺少卿李游道,便是南祖一房的人物了。   李钦载叹了口气,虽然毫无征兆,但他有预感,麻烦来了。   敌友不明之前,该有的礼数不能少,终归是当世显赫士族,李钦载也不愿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跟他们起冲突。   于是李钦载下了马,步行走向对面的马车。   直到李钦载来到马车前,车帘才被掀开,露出一张大约三十多岁的脸庞,朝他笑了笑。   李游道,官居大理寺少卿,赵郡李氏世代受帝王恩宠,哪怕是如今天子对世家门阀不待见,但也不敢得罪世家太深,在世家门阀子弟面前,李治也要以礼相待。   “久闻李县侯是大唐百年难遇的英才俊秀,在下神交已久,恨未识荆,今日得见真颜,三生有幸。”李游道笑着朝李钦载拱手道。   李钦载也挤出了一丝笑容,道:“李少卿,久仰了。”   李游道哈哈一笑,这才从马车上下来,走到李钦载面前长揖一礼。   “李县侯莫怪在下唐突,本打算亲赴贵庄拜望,奈何近日李县侯闭门谢客,在下实在没办法,只好在你出城的路上等候,冒犯之处,还请李县侯恕罪。” 第八百三十八章 李大冤种   李游道一句话,李钦载立马知道了他的来意。   科举主考官,虽然只是明算科的,但李钦载在其中的分量也非常重了。   消息传开后,各大世家权贵纷纷登门送礼,李钦载不得不闭门谢客,显然眼前的李游道便是登门的宾客之一,只不过在甘井庄吃了闭门羹,这才打听到李钦载的行踪,特意在城外必经的大道上等他。   李钦载对他的来意心知肚明。   李治纳李钦载之谏,今年科考拟增明算科进士名额五十人。   不要小看这五十个名额,扔进大唐的官场上算不了什么,但对世家来说,若能安插五十个名额进入朝堂,无论对哪个世家都是一股庞大的新增势力。   想想一旦朝堂上有什么国事争论,五十名官员突然站出来众口一词发声,对国策的影响,对人事的调动等等,五十名官员都能发挥巨大的作用。   当然,这五十个名额不可能任由某个世家单独吞下,根本不现实。   既然是摆在眼前的利益,就一定会有争抢,不能独吞时,各大世家背地里也会暗中勾兑,达成守望互助的协议后,一齐合力吞下这五十个名额。   李钦载大约明白了李游道的意思,只是不知道这是赵郡李氏一家的想法,还是说各大世家已经达成了协议,再让李游道出面游说。   “不知李少卿今日在城外等我,是为了……”李钦载懒得跟他废话,开口便直奔主题。   李游道笑道:“特意为结交李县侯而来,拦了李县侯的路实在冒昧,还请恕罪。”   李钦载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胆子小,刚才你们一伙人拦在面前,我还以为有人劫道儿呢,吓得我差点打算报大理寺了……”   李游道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大笑道:“我就是大理寺的官儿,李县侯报官倒是不用跑太远。”   玩笑两句后,李游道指了指路边,道:“咱们拦在路中间说话未免有些失礼,不如请李县侯移驾,到路边细说?”   李钦载望向路边,发现路边的平地上早已搭好了两个方方正正的东西,上面铺了绒布。   有备而来,好整以暇。   李钦载笑了笑,便走过去,坐在那个方方正正的台子上。   屁股刚挨着,却被李游道制止了,笑道:“李县侯且慢,这两个箱子可不是用来坐的。”   说着李游道掀开铺在上面的绒布,露出绒布底下的两个木箱。   木箱很大,看上面的漆光和色泽,应是紫檀所制。   仅这两个箱子便价值不菲了。   李游道将箱盖揭开,李钦载眼睛瞳孔骤然缩小。   箱子里的珠光宝气很刺眼,摆在最上面的是两根洁白如玉的象牙,下面则是堆成小山的各种颜色的宝石,李游道拨开成堆的宝石,宝石下面则是不计其数的明珠,珊瑚,和烧铸成块的黄金。   李钦载呆住了,呼吸情不自禁地急促起来。   虽说出身国公府,可李钦载这辈子也没见过如此多的宝贝。   跪在箱子面前毕恭毕敬叫它一声祖宗,不过分吧?   李钦载差点想跪了,挣钱嘛,不寒碜。   李游道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微微一笑,于是又打开了另一个箱子。   另一个箱子同样平平无奇,仍是一堆值钱的宝贝,许多东西李钦载甚至都叫不上名字,但只看外表便觉得它们一定很贵重。   “这些……送我的?”李钦载有些结巴了。   不能责怪自己不争气,实在是别人给得太多……   李游道笑道:“当然是送你的,如果李县侯觉得不够,还可以商量。”   李钦载立马正色道:“朋友贵在交心,我这人交朋友从来不在乎他有没有钱,因为我交的朋友都比我有钱……”   “既然李少卿如此盛情,我要是拒绝,未免矫情了……说好了,你只是单纯的送礼,我只是单纯的收礼,你送出礼物,得到了我的友谊,而我,得到了礼物……”   李游道的笑容渐渐有点僵硬。   画风好像有点跑偏了……   “呃,李县侯,送您礼物呢,当然是有所求的……”李游道绞尽脑汁组织措辞。   话没说完,李钦载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道:“李少卿,送礼就送礼,交朋友就交朋友,你我贵在相知,除此之外,不要牵扯任何事,不然这朋友交得可就不纯粹了,这是对你我友谊莫大的亵渎。”   说着李钦载拍了拍掌,大声道:“阿四,来几个人,给我把箱子抬走,笑纳了,笑纳了!”   然后李钦载朝李游道长揖一礼,叹道:“好人一生平安,多谢李少卿的厚礼,我就不客气了,告辞,有缘再聚,我请客。”   李游道一脸懵逼站在原地,见刘阿四等部曲上前,已经将两个大箱子抬了起来,李游道如梦初醒,死死地摁住了箱子,瞪着李钦载,道:“李县侯,今日你若不明不白就这么走了,才是对我莫大的亵渎。”   李钦载佯嗔道:“李少卿莫闹,我都没碰过你,哪里亵渎你了?我不好这一口儿,大理寺少卿可不能制造冤案呀。”   转身瞪着刘阿四等人,李钦载怒道:“磨磨蹭蹭的干啥?快搬呀,没见人家要反悔了吗?”   刘阿四等部曲立马抬起箱子,李游道也顾不得体面,整个人扑在箱子上,又惊又怒瞪着李钦载。   没想到这货居然如此不讲究,真以为如此贵重的礼物是白送的吗?就单纯为了交你这个朋友?这货平日里也这么不要脸的吗?   “李县侯,咱们先聊聊,聊完再搬如何?就聊几句,只有几句!”李游道急道。   “做事不能违反公序良俗,啥叫公序良俗?先收礼,再聊天才是公序良俗,李少卿快让开,我先收了礼,咱们再聊。”   李游道不敢让开。   本来信心满满在半路上拦住李钦载,按照世上的游戏规则,人家答应了,礼物自然送得毫不心疼,若是不答应,人家也会自觉地拒绝这份厚礼。   但遇到李钦载以后,李游道才赫然发觉,这货不太像遵守游戏规则的人。   自己若真让开,任由他把礼物搬走,李游道敢对天发誓,这货收了礼以后一定不会认账,到头来礼物收了,事没办。   我特么看起来像纯纯的大冤种么? 第八百三十九章 横财难得   既不想办事,但又想收礼。   怎么办?   只好不要脸了,世界上的事情如果不要脸面不讲良心,你就会惊奇地发现,很多事办起来既顺畅又容易。   影视剧里的大反派为何让主角那么头疼,整个剧情里都将主角折腾得欲仙欲死?   因为大反派不要脸又心狠手辣,没有道德良心的束缚,做事只求目的,不在乎过程,世上的所谓规则对他无效的话,就相当于在游戏里开了挂一样,当然会让人头疼了。   李钦载也想开挂。   事实上他正在开挂。   人家的厚礼都主动送上门了,不要的话是不是很不礼貌?   李钦载向来是个有礼貌的好孩子。   自信满满的李游道此刻却慌了神,他发现事情已不在自己的掌控中。   面对这么一号无视游戏规则的货,他能怎么办?   除了拼死拦住,还能怎么办?   李游道只恨自己来之前没把李钦载这个人打听清楚,早知道他这么不要脸,打死他也不会首先将礼物摆出来。   现在好了,被贼惦记上了,本来是送他的,但李钦载此刻的架势分明是想拿钱又不肯办事,这就不能让他得逞了。   “李县侯,做人不能这样!”李游道挣红了脸急道。   李钦载茫然地道:“今日你不是特意来给我送礼的吗?”   “……是。”   “你送礼,我收礼,让人搬走礼物,我做错了吗?”   “……没错。”   “你我刚才是不是聊得很开心?双方的气氛一度非常融洽,你我甚至还互相得到了对方的友谊,最后我让人将礼物抬走,并且客气向你告辞,整个过程哪里不对?李少卿何故突然阻拦?”   李游道的脑子顿时有点懵,对呀,整个过程哪里不对?   随即李游道突然反应过来,特么的差点被他洗脑了。   “不对!咱们先聊事!”李游道坚定地趴在箱子上道:“事没聊完,今日死也不能让你搬走礼物。”   李钦载无奈地道:“你这么干就没意思了,先聊事就是对我有所求,所以才送我厚礼,如此说来,我算是被你收买,或者说被你雇佣了,我堂堂县侯,你这么对我,是对我莫大的亵渎。”   李游道愕然,这货既不要脸,口才又好,他……真的有朋友吗?   看着李游道拼死阻拦的样子,李钦载失落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今日怕是没办法白嫖这些贵重的礼物了。   要不干脆在这城外的大道上把他做了,来个杀人越货?   晁盖吴用能劫生辰纲,他李钦载为啥不能?   邪恶的想法一旦冒出脑海,就很难遏制,李钦载看李游道的眼神都有些不善了。   李游道眼皮一跳,警觉地道:“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李钦载的眼神再次失落,这货怕是不好劫,毕竟是赵郡李氏的人,而且今日在此等他,必然有很多人知情,杀人越货很难做到天衣无缝。   “聊事吧……”李钦载懒洋洋地道,挥手让刘阿四放下箱子,依依不舍地看了箱子一眼,此生与它们怕是无缘了。   李游道不敢再耽搁,眼前这位县侯脑回路太清奇,鬼知道他下一步又会干出什么不要脸的事来。   “听说天子下旨,任李县侯为今科明算科出题兼主考官,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请李县侯给个薄面。”李游道缓缓道。   李钦载似乎已知道他要说什么,淡淡一笑,道:“明算科所录进士,皆是单纯钻研学问的人才,他们做的不是官,是事。”   “这些功名就算给你们又有何用?天子随便考究一下你们就露馅儿了,那时说不得又是一桩惊天国朝弊案,你们都会被牵扯进去。”   “所以说,明算科的功名可有些烫手啊。”   李游道似乎早有准备,傲然一笑道:“李县侯以为,我们安插进来的人都是不学无术之辈?每个家族,每个门阀都有深厚的底蕴,我们储备的人才多如过江之鲫,这些人才里,自然也有明算科的人才。”   李钦载不解地道:“你们既然有真才实学的人,完全可以自己去参加科考,凭本事考上进士,不需要求任何人呀。”   李游道叹了口气,笑道:“李县侯把科举想得太简单了,世事岂有十拿九稳的?世家门阀固然人才众多,但寒门子弟更多,要与那些寒门子弟争抢功名,必须拿出狮子搏兔之势,倾尽全力一搏。”   “我们这些世家有权有势,有充足的人脉,也与朝堂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你看,我们拥有这么多,为何弃而不用。”   “能用一点礼物,动用一点人脉就能办成的事,我们何必那么辛苦与寒门子弟去硬拼?”   “李县侯是主考官,只要你一句话,那些寒门子弟纵是再努力,他们也永无出头之日,既如此,何乐而不为?我今日所为者,便是将一步险棋变成一步稳棋。”   拍了拍身边的箱子,李游道笑道:“这些礼物用来换李县侯的一句话,够不够?”   李钦载沉默半晌,道:“足够了。”   李游道脸上闪过一丝喜色:“那么……咱们成交?”   李钦载再次沉默许久,就在李游道有些不耐烦的时候,李钦载终于开口了,眼神充满了期待。   “……这些礼物,你就不能白送我吗?咱们可以交个朋友。”   李游道脸色一僵,然后,深呼吸。   不生气不生气,习惯他的无耻嘴脸就好。   “……不白送!”李游道咬牙切齿地道。   李钦载叹了口气,神情失落地喃喃道:“看来我没有发横财的命啊……”   李游道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不由惊愕道:“你……不答应?”   李钦载叹道:“你若是白送,我二话不说就收下,但你若是提条件,而且是如此过分的条件,不好意思,我答应不了。”   李游道呆怔半晌,惊怒地道:“为何?你也是权贵出身,英公三朝功勋,你家也已是世家,为何你不答应?为何你要帮那些寒门子弟?”   李钦载冷冷道:“因为我有病。”   “什么病?”   “干了丧良心的事就会死的病。” 第八百四十章 谈判破裂   谈判破裂早在李钦载的意料之中,他清楚李游道的来意,也清楚自己的底线,两者完全相冲突,还怎么聊下去?   李游道的脸色却变了。   李钦载的答案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看李钦载贪婪吞没礼物的样子,李游道一直觉得这是个很容易被收买的人,如果不能收买,那么一定是价钱不合适。   价钱不合适可以聊,李钦载出身国公府,想必也是见过世面的,这两个箱子的礼物或许无法让他动心。   拍了拍箱子,箱子发出沉闷的声音。   李游道笑道:“我可以再加两个这样的箱子,李县侯觉得我的诚意如何?”   李钦载点头:“诚意很真挚了,老实说,两个箱子都足以让我动心,再加两个的话,我可能会跪下来……”   李游道一喜:“李县侯的意思是……”   李钦载朝他龇牙一笑:“所以,为了不让自己跪下来,我还是眼不见为净,告辞了!”   李游道一惊,大声道:“李县侯且慢!此事没有商量了吗?”   李钦载摇头叹道:“你们世家积点德吧,朝堂的位置让你们占了几百年,拥有权势也几百年了,世上的好处总不能全让你们世家占了吧?总要给别人留点活路。”   李游道眼神渐渐阴沉下来:“李县侯,我知道你是天子甚为宠信的重臣,也知道令祖英公在朝中威望甚重,但你还是莫小看了我们世家。”   “互相给个关照,你我的路都越走越宽,若是如此不给面子,得罪世家的后果,可不是领着大军与吐蕃厮杀几场那么容易解决的。”   李钦载眼睛眯了起来:“威胁我?”   李游道温和地一笑:“不敢,只是劝李县侯识时务,这一次你站错位置了。”   李钦载冷笑:“说话客气点,我这人脾气不是很好,小小的刺激都能让我疯起来,今科的明算科进士你们不要想了,世家子弟若要功名,自己上考场凭本事去争。”   “争不到就拿权势压人,还压到我头上,所谓的世家门阀也就这点出息了。”   李游道脸色难看起来,冷声道:“李县侯,还请慎言,就事论事,莫牵扯我们的家族。”   李钦载眨眼:“我惹你生气了?我不该牵扯你们的家族?今日你在此等我,是你个人的意思,还是你们家族的意思?”   李游道语结,沉默半晌,叹道:“看来李县侯没有答应的可能了……”   李钦载点头:“没错,老实说,你送的钱财很诱人,我真的很心动,但……若要付出万千寒门子弟的功名前程的代价,这笔钱财我若拿了,会损阴德的,死了都难投胎,生生世世遭报应。”   “所以我仔细算了算,觉得收下这笔钱我还是亏了。”   李游道突然冷笑道:“没想到昔日名满长安无恶不作的纨绔子弟,居然还是个天良未泯之人,倒教人意外了。”   李钦载微笑道:“做人应该对天地存敬畏之心,否则容易夭折,缺德事做多了,哪怕自己没事,终究也会报应到子孙后代身上,这句话与君共勉。”   话不投机,多说无益。   一场谈话很不愉快地结束了。   李游道转身就走,李钦载含笑目送。   世家门阀如此重视科举功名,说明了一个事实。   那就是李治对正经科考高中的进士越来越重视了,安排的官职也越来越重要。   如今朝廷取士并不止科考这一途,还有世家门阀的荐举,朝中重臣的推荐,以及地方官府以“举孝廉”的名义上表推荐等等。   除了科考外,其他的荐官方式漏洞太多,被推荐上来的人不是世家的党羽,就是庸碌无能之辈,长此以往,对皇权并不是好事。   只有科考进士,他们凭个人的真才实学考进朝堂,无论文采还是见识上,都比那些被推荐的官儿强得多,所以近年来,面对各地世家或官府推荐的所谓人才,李治往往是随便给个闲职,很少重用。   这也是世家为何找上李钦载的原因,若只有科考进士才能得到重用,世家门阀当然要往这个空子里钻营。   不仅是李钦载的明算科,想必明经科的主考官受到的诱惑更多,而明经科的主考官,不一定能扛得住这种诱惑。   李钦载无法改变什么,有些事情不是一两年内能解决的,累年积弊,也不是靠个人能扭转的。   幸好自己还年轻,来日方长。   看着李游道的马车启行,李钦载眼睛眯了眯,然后拽过身旁的刘阿四,道:“你箭术如何?”   刘阿四迟疑了一下,道:“勉强还行。”   李钦载指了指李游道的马车,坏笑道:“赶紧给我放一箭,射中他的马屁股。”   刘阿四惊愕道:“五少郎,这……”   李钦载踹了他一脚:“快点!你若不行我就换人。”   刘阿四咬了咬牙:“我行!”   说完刘阿四取过弓箭,搭箭拉弦,瞄准拉车的马,嗖的一声,一箭激射而出。   马儿毫无征兆地痛嘶,痛得两只前蹄都腾空了,接着仿佛屁股被点了炮仗,发了疯似的狂奔起来。   马车里的李游道大惊,车夫使劲拽缰绳也没拉住,李游道几次掀开车帘试图跳车,然而车速太快,终究没那勇气。   马车后的随从们也惊慌失措地策马赶上,在疾驰的速度中营救李游道。   一群人就这样气急败坏跑出了李钦载的视线。   站在原地的李钦载得意地一笑:“特么的居然敢说我无恶不作,我若不做点恶,岂不是辜负了你对我的评价?”   ……   回到甘井庄,正好赶上晚饭。   李钦载进了门,便见崔婕,金乡和荞儿坐在一起,饭菜都上桌了。   见李钦载回来,崔婕气得柳眉一竖,李钦载急忙道:“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你若气死谁如意……”   崔婕的表情立马缓和下来,然后恨恨地指了指他,又目光不善地朝金乡瞥了一眼。   金乡一脸懵逼左顾右盼。   荞儿乖巧地给李钦载摆上碗筷,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吃顿团圆饭。   李钦载殷勤地给崔婕挟了一只鸡腿,笑道:“夫人安胎要紧,最忌大悲大喜大怒,心态平和最重要,总之,为夫我最近就算杀人放火强抢民女,你也当视而不见,肚里的娃儿最重要……” 第八百四十一章 风云又变   “杀人放火也就罢了,你还敢强抢民女?”崔婕终于还是忍不住怒了。   李钦载叹气,女人这三观真是……   杀人放火没事,强抢民女绝对是首恶,尤其是抢民女的还是她丈夫,尤其是这个丈夫的婆娘还怀有身孕,即将临盆。   想想就觉得奇渣无比,杀千刀都不解恨。   李钦载哪里知道孕妇的情绪如此敏感多疑,见崔婕脸颊通红,再不降温就要原地爆炸了,急忙安抚道:“不强抢民女,只杀人放火,夫人放心。”   崔婕这才息怒,狠狠白了他一眼:“你敢强抢民女试试!”   李钦载叹气,杀人放火的事你是只字不提啊……   见崔婕在老妇的搀扶下,摇摆着傲娇又臃肿的身姿离去,久不出声的金乡这才松了口气,凑过来小声道:“夫君,有身孕的女人都这么可怕吗?”   李钦载想了想,道:“大概……是吧。”   金乡敬畏地道:“婕儿她以前……挺温柔的,有了身孕后脾气粗暴多了,不过做事也不那么温婉了,风风火火的样子,确实有大妇的威风呢。”   李钦载眨眨眼:“你若想体验一下,为夫我尽快把你的肚子也弄大,让你享受一下被全府上下追捧的滋味,那时你就算骑在婕儿脖子上,她也不敢说什么。”   金乡噗嗤一笑:“等妾身生下来,可就活不成了。夫君莫害我。”   李钦载轻笑道:“今晚……给我留门,我努努力,争取让你也怀上,你和婕儿一人一个,谁都不眼馋。”   金乡红着脸娇羞又慌张地推开他,低声道:“夫君莫闹,荞儿还在呢。”   “嗯?”李钦载茫然扭头。   荞儿却气定神闲地啃了一口鸡腿,道:“没错,我在,我一直都在。爹,不要教坏小孩子。”   金乡大羞,掩面而奔。   李钦载苦笑道:“你小子……过些日子爹也给你预定一房婆娘,等你长大后就完婚。”   荞儿对男女婚事没什么概念,完全没意识到这跟自己的终生幸福相关,而是好奇地问道:“是上官家的闺女么?”   “你怎么知道的?”   荞儿撇了撇嘴:“上官琨儿最近总在我面前夸他的妹妹如何的国色天香,一个不到一岁的女娃,也不知他从何处看出来国色天香……”   李钦载想了想历史上对上官婉儿的描述,似乎正史上对上官婉儿的外貌颇多赞誉之辞,想来模样肯定差不了的。   就是打辅助太菜了。   “上官家垂涎你的美色很久了,不如就遂了他们的愿吧,不过上官家的闺女估摸性格比较强势,等你长大后,一定要支棱起来,自家的婆娘,敢炸刺儿一定要拾掇之。”李钦载严肃地叮嘱道。   荞儿也严肃地点头,小脸写满了使命感:“爹放心,孩儿一定支棱起来,爹在学堂用的那根鞭子,不如当作传家宝赐给孩儿,孩儿有个趁手的兵器,定能如虎添翼。”   李钦载眼皮一跳:“你小小年纪,口味还是适当清淡一点比较好。”   见荞儿仍一脸懵懂,李钦载改口道:“等你长大后便送你了。”   ……   科考在即,学堂里也渐渐有了几分紧张凝重的气氛。   除了已经回到长安城的宣城公主,学堂里还有十几名国子监生也要参加今科的科考。   于是天还没亮,便能见到学堂的课室里点亮了烛火,国子监生们各自坐在一方,紧张地做题,巩固知识。   由此看来,古代的学生和现代的学生在心态上几乎没啥区别。   都是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的那种势利之徒。   这群混账平日里玩玩闹闹,李钦载的课听得懂就听,听不懂就当什么都没发生,等到考试临近才慌了神,急急忙忙吃回头草。   李钦载知道这十几个国子监生最近很努力,都挑灯夜战了,当然足够努力。   可他完全没有给他们补课的想法。   一来是他们的学习态度太懒散,必须要给他们一个足够的教训。   二来,李钦载是明算科的主考官,今科的题目都是他出的,跟考生来往太频繁未免有失公正,既然决定做一件问心无愧的事,那就时刻注意谨言慎行。   自己的学生也不能随便开小灶。   连两大箱绝世珍宝都能狠心拒绝的人,还拒绝不了十几个混账么?   所以李钦载索性决定在科考之前,将学堂里的学生分为两部分。   一部分是李素节这批不用参加科考的人,另一部分则是国子监那十几个考生。   平日里李钦载上课一视同仁,但下课后,国子监生被改调往学堂后院南房住宿,其他人则住北房。   李钦载还下了令,两拨人若无必要,最好不要来往,给出的理由是让他们安心备考,实则也是为了彼此避嫌。   李素节等人当然无所谓,反正他们不必参加科考,考前的紧张气氛丝毫影响不到他们。   国子监生们也没有任何不满,备考本来就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就算有什么问题不会的,现在去问先生也来不及了,谁叫自己平时不认真听课呢。   于是学堂被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氛充斥着。   国子监生们紧张备考,空气仿佛都凝滞起来,每个人忙得满头大汗,半夜都能听到某个不争气的学生的哀嚎,“这道题我不会做,不会做,太难了!”   至于李素节这群混账,接着奏乐,接着舞,没心没肺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帮他们的家族清理门户,留着这群货对他们的家族绝对是祸害。   安安分分在家陪了崔婕两天,夫妻都在期待即将诞生的宝贝,国公府遣来的几位老妇人已经着手准备生产时必用的铜盆,大灶,洗干净的布条放在阳光下暴晒,包裹婴儿用的襁褓等等。   一片喜气之中,门下幕宾骆宾王匆匆登门,告诉李钦载一个不好的消息。   长安朝堂突然刮起了一阵妖风,矛头直指李钦载。   无数御史上奏,言称李钦载年少不经,昔日劣迹斑斑,诸多荒唐,科举主考非德高望重者不能任,请天子收回成命,改任大儒任之。 第八百四十二章 注定寿终正寝的人   朝堂上的发难往往毫无征兆,突如其来便发生了。   御史参劾别人有一个共同点,先挖黑料,然后趁势站在道德的高点上,居高临下地指责他,将他的个人价值完全否定。   也就是说,只要他曾经有过瑕疵,那么他连做人都不配,哪里还配堪当大任?   朝堂衮衮诸公,都是洁白无瑕的君子,李钦载是唯一的一粒老鼠屎,不仅不配担当主考官,简直应该自绝于天下才勉强算有廉耻心。   听到这个消息,李钦载简直无语,仰天不知翻了多少个白眼儿。   “真没看出来,朝堂上那么多同僚居然个个都那么纯洁且清澈,全特么拥有婴儿般的无邪和智商……”李钦载冷笑。   骆宾王看着李钦载也很无语,东家这张嘴真是……   多亏了命好,投了个好胎,不然未成年时恐怕就被人活活揍死了吧。   “李县侯,您得赶紧想想办法,不然事若闹大,待到民间非议四起,怕是连天子都顶不住呀。”骆宾王劝道。   李钦载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天子顶不住又如何?”   “为了顺应民意,天子只能妥协,不得不纳群臣之谏,那时或许会撤免了您主考官之职,可就不妙了啊。”骆宾王忧心忡忡地道。   李钦载的眼神更古怪了:“你觉得我很稀罕当这个主考官?”   骆宾王一愣:“称量天下英才,手握朝廷取士之标尺,对录用之士有提携之恩,这些人对您来说是偌大一股可用之势力,李县侯不想当?”   “站在你的角度,当然希望我这个东家越显赫越好,出的主意也都是奔着如何让我显赫而去的。但,我无意在朝中培养什么势力,更无意当这个里外不讨好的主考官……”   “老实说,天子若能撤免我,我不仅求之不得,更谢天谢地,亲自跑到太极宫门外跪谢皇恩浩荡。”   骆宾王呆怔地看着他。   在骆宾王这位求官而不得的人眼里,李钦载的思维岂止是不可理解,简直该杀千刀。   他视若珍宝的东西,李钦载却弃如敝履,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难道仅仅是因为别人投胎技术比较强?   想了半天,骆宾王不得不颓丧地承认,是的,投胎真的很重要。   这该死的人生!   然而李钦载一解释,骆宾王也明白了。   一个对权力毫无野心的人,当然完全没有培养势力的动机,既然都不追求权力了,平白无故培养势力有何必要?这不是给那些敌人白送话柄吗?   李钦载这样的人,只靠本事封官晋爵,朝堂上不管谁当势,他都不攀附,只坚定地站在皇帝身边,不结党,不争权。   一副懒散咸鱼的样子,天子给差事就办,不给差事正合意,躲在庄子里钓鱼教书,辱骂学生,调戏丫鬟……   骆宾王左思右想,这样一个人,无论谁当了天子,都只会对他毫无保留地信任且重用。   因为这种人实在太让人放心了,哪朝哪代的天子都喜欢这样的臣子,难怪当今天子与他的私交甚厚。   除了两人看对眼的脾气外,恐怕主要还是李钦载毫无野心懒懒散散的样子,让天子情不自禁便放开了防备,从此交心。   而历朝历代,太能干太出风头太有权势的臣子,得到好下场的并不多,唯有李钦载这一类人,往往能活得非常滋润,而且鲜少横死,绝大多数都是子孙兴旺,寿终正寝,死了都被皇帝哭灵封谥号的那种。   骆宾王越想越惊奇,望向李钦载的眼神也越来越崇拜。   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看似举止荒诞,恶迹颇多,但谁敢相信他早就立好了自己的人设,而且是最安全最稳妥,对后世子孙最有利的一种人设。   大智慧啊!骆宾王比他大十来岁,可他自问达不到这种境界,因为他这个年纪仍然醉心于追逐名利。   格局小了,路走窄了!   “李县侯,我终于懂你了!”骆宾王深情款款地道,眼里的温柔能掐出水来。   “啥?”李钦载一脸懵逼,见骆宾王此刻恶心的样子,不由下意识后退一步,然而转念一想,这货虽是才子,但也不过是自己的员工,我为啥要退一步?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果断给他一个大逼兜啊。   于是李钦载也就不客气了,一记大逼兜扇过去:“有病就去看病,不要在我面前表现你的症状,再这副恶心样子,把你扒光了跟武敏之关在一起信不信?”   ……   朝堂上的参劾不是无风起浪。   凡事总是有因才有果,李钦载被任主考官的消息传出来已多日,长安朝野也不见有什么风吹草动,以李钦载算学上的资质,当明算科的主考也不是很过分。   一件明明没有风吹草动的事情,却突然掀起了风浪,而这股风浪恰好在李钦载拒绝了李游道之后才起来。   那么此事背后的主使人还用猜吗?   李钦载不由深深叹气,世家这么嚣张的吗?都不稍微掩饰一下?好歹藏头露尾搞点阴谋的味道出来迷惑一下对手吧,不然自己会有一种淡淡的被敌人羞辱到的感觉。   朝堂御史参劾后的第二天下午,李钦载美美睡了个午觉刚醒,伸着懒腰走出房门,门外站着一名不配拥有姓名的丫鬟。   见李钦载睡到自然醒,丫鬟松了口气,然后小心翼翼禀报李钦载,武敏之求见。   李钦载愣了一下,点头表示知道了。   见丫鬟战战兢兢的样子,李钦载平易近人地道:“不必如此害怕我,我又不吃人,就算睡着了被叫醒,也是如沐春风般亲切的。”   丫鬟不敢翻白眼,但敢在肚子里骂娘。   李钦载这句话跟渣男脱裤子前发的誓一样,狗都不信。   来到前院,李钦载赫然发现武敏之正坐在院子里,不知从哪里逮住一名过路的丑丫鬟,一本正经地给人家看手相,逗得丑丫鬟咯咯直笑,腰间的赘肉也随之摇曳生姿。   李钦载皱眉,上前就掐住了武敏之的脖子,丑丫鬟见少主人露面,吓得惊叫一声,转身就跑。   武敏之被掐得两眼翻白,眼神里却露出极度兴奋舒服之色。   李钦载想到这货的癖好,顿时惊醒,急忙松手,仿佛摸到屎似的嫌弃地在他衣裳上擦了几下。   “不要调戏我家的丫鬟,再丑也是我家的!”李钦载严正警告。 第八百四十三章 孽障   对武敏之的态度分寸很难拿捏。   不能对他太客气,不然他顺杆子往上爬,越来越无法无天,他管这叫“友谊”。   但又不能对他太残暴,越残暴他越舒服,而李钦载则越恶心。   这么一号货色混迹在甘井庄这片人间净土里,李钦载就感觉一碗十全大补汤里混进了一粒老鼠屎。   不喝吧,食材可惜了,喝了吧……那特么是屎啊!   这种纠结的心情,没在男科医院门口踟躇徘徊过十次以上的人不会懂,人生没阅历。   武敏之被掐爽了,见李钦载骤然松手,眼神不由闪过一丝失落,停顿片刻,见李钦载没有继续掐他的意思,居然不怕死地挑衅。   “来啊,你掐啊,掐死我啊!”   李钦载厉声道:“你再不知死活,我把你扒光了跟骆宾王关在一起信不信?”   武敏之大喜:“说话算话?”   李钦载恶寒,下意识一记大逼兜无情地挥出,啪的一声过后,李钦载毕恭毕敬地道:“对不起,刚才是我说话太大声了,你有事说事,没事我就送客了。”   武敏之浑不在意地揉了揉脸,然后恢复了正常,道:“我听说长安朝堂有人参劾你?”   “没错。”   武敏之又道:“我还听说,今日国子监生也开始闹事了……”   “嗯?”李钦载皱眉,这个消息他倒是不知道。   “国子监那帮瘟生,不知被谁灌了迷药,今日上午跑到礼部官署门前聚集,跪地请愿,请求天子撤免你明算科主考官之职,若天子不纳谏,国子监生罢考今年的科举。”   李钦载愣了片刻,然后冷笑。   事情好像越闹越大了,不得不佩服世家的手段,煽风点火这种事都是步步为营,看起来既合理又很有节奏感。   “国子监生的理由是不是说我年少不经,恶迹累累,不堪此任?”李钦载淡淡地问道。   武敏之点头:“差不多是这意思,总之就是德不配位。”   李钦载想了想,道:“他们的下一步,大约会在长安市井散播流言,先拿我当年的累累恶迹说事,然后蛊惑百姓,让朝野臣民皆在道德上谴责我,事态愈演愈烈,最后在某个朝会上开始集体发难……”   “前有把柄,后有民意,无懈可击,来势汹汹,天子只怕也顶不住压力,说不定真就把我撤免了。”   武敏之拱了拱手:“李先生高明,弟子也是这么想的。”   李钦载苦笑道:“咱们还是论朋友吧,每次你自称弟子的时候,我都瘆得慌……”   武敏之正色道:“礼不可废,既已行过拜师礼,怎能再论朋友,总之,你以后就是先生,敏之必以师礼事之,此生不易。”   李钦载仰天叹息,又特么被喂了一嘴掺了老鼠屎的十全大补汤……   好想死给他看,又有诸多牵挂无法割舍。   “你……尽量正常点。”李钦载无奈又疲惫地道。   武敏之嘻嘻一笑:“是,弟子遵先生谕。”   随即武敏之又正色道:“先生,长安城如今沸反盈天,都是冲着先生来的,先生岂可坐视?此事背后必有人指使,先生最近可是得罪了人?”   李钦载点头:“得罪了赵郡李氏,或许还有别的几个世家。至于为何得罪他们,嗯,怀璧其罪,我手里握着诸多考生的功名,他们求而不得,于是索性毁了我,懂吧?”   武敏之啧啧叹道:“先生大手笔,一出手便得罪诸多世家,弟子何时才能有先生如此气魄……”   李钦载被夸得有点上头,闻言得意又矜持地道:“这算什么,太原王氏的祖宅我都放火烧过,得罪世家不过等闲事尔。”   此言一出更不得了,武敏之的眼神愈发崇拜,崇拜中还带着几许狂热。   “难怪弟子与先生一见如故,见到先生我便情不自禁纳头便拜,原来我们都是同路人,先生!烧房子的事,弟子也干过,我们有共鸣!”   李钦载气得脱口而出:“共你妈……令堂贵体康健否?”   武敏之不解地眨了眨眼,眼神突然露出古怪之色,道:“呃,家母尚康健,多谢先生挂念。”   李钦载心头一沉,虽然不想让他太爽,但更不想让他胡思乱想,于是毫不犹豫一脚踹去。   “我跟令堂不是很熟,刚才只是随口一问!”李钦载厉色道。   武敏之果然被踹爽了,李钦载说啥就是啥,眯着眼频频点头:“是,是!”   李钦载叹气,当初要不是这货帮了自己的忙,而且确实也把自己当朋友,此时此刻他大约被挂在旗杆上迎风招摇了吧……   前世的自己固然有点缺德,但也没造孽呀,怎么这辈子竟招惹了这么一号孽障。   “长安城的事,不关你的事,准确的说,其实也不关我的事,你回去洗洗睡吧。”李钦载疲惫地挥手。   自己刚刚午觉睡醒,跟这货聊了几句后竟然又累了。   武敏之有些失望,但还是不死心,凑近他耳边阴鸷又狠厉地道:“先生,弟子愿服其劳。”   李钦载条件反射般跳了起来,尖利地道:“不用!”   武敏之也吓了一跳。   李钦载仿佛怕刺激他,尽量温和地道:“不用你出手了,这件事不是点火烧几间房子就能解决的。”   “先生小觑弟子了,弟子的手段岂止是点火烧房子如此肤浅又单调……”   李钦载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问道:“你如此热衷此事,究竟是为了帮我解决问题,还是为了满足自己想搞事的心理?”   武敏之认真想了想,还是坦率地道:“两种念头都有,而且,这两种念头有冲突吗?”   李钦载也想了想,发现从逻辑上论的话,好像真没啥冲突。   “总之,这件事你不准再管,赶紧回学堂,吃饱了睡,睡醒了吃,做个无忧无虑的废物,不要再给我惹麻烦了。”李钦载警告道。   武敏之不甘地道:“可是先生……”   “滚!”李钦载的眼神有点不耐烦了。   武敏之只好告辞,刚走出两步,突然见到别院宋管事脸色苍白地跑过来。   “五少郎,不好了!村口不知被哪路凶神杀了好多马,大约十几匹马,全是开膛破肚,死得惨!” 第八百四十四章 杀马威胁   李钦载带着部曲匆匆赶到村口,便见一地马匹尸体。   尸体占满了村口的道路,地上的鲜血流淌成河,马的内脏滩满一地,散发着刺鼻难闻的血腥味。   李钦载脸色铁青地盯着地上的马尸,嘴唇紧抿不发一语。   刘阿四上前查看了一番,回来禀道:“五少郎,共计十三匹马尸,皆是被活生生的开膛破肚,刀法很娴熟,从脖颈到肚皮,一刀到底,显然是个老手。”   李钦载淡淡地道:“看见了,我不需要知道他是怎么杀马的,我要的是过程,咱家的庄子,怎么就神不知鬼不觉让人在村口杀了这么多马,你们没安排人巡庄吗?”   刘阿四急忙道:“五少郎,巡庄有固定的路线,两队巡经村口的间隔约莫有一刻,这一刻时辰,已足够让贼人做很多事了,但咱们府里部曲人数有限,故而没安排人固守村口。”   李钦载嗯了一声:“不怪你,这事儿是冲着我来的。”   刘阿四惊道:“五少郎知道是谁干的?”   “不但我知道,其实你也见过,若不是你磨磨蹭蹭,咱们差点就把人家的大箱子搬走了,白得一笔横财。”   刘阿四立马懂了,惊道:“李游道?赵郡李氏?”   李钦载淡淡地道:“最近我得罪过的人只有他了,而且得罪的是一件大事,人家不记恨才怪。”   刘阿四呆怔片刻,接着大怒:“胆敢在县侯庄子杀马示威,活腻味了!五少郎请下令,小人带兄弟们回长安,给您找回面子!”   李钦载嘴角一撇:“怎么找回面子?你有证据吗?没有证据便冲过去找麻烦,人家巴不得你这么干呢,知不知道我现在在长安城有多红,朝堂那么多人盯着我,就等着我给他们送上把柄呢。”   盯着地上的马尸,李钦载眼中闪过煞气,喃喃道:“这真是不死不休了,多少年没被人如此挑衅了,很好!”   跟着出来一旁看热闹的武敏之却兴奋了,身子禁不住地微微颤抖,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嘴角莫名其妙流下了口水。   不得不说,疯批兴奋起来的模样,确实很让人害怕的,正常人一眼看到后便心生惧意。   “先,先生,弟子愿服其劳。”武敏之语声有些颤抖。   李钦载好奇看了他一眼:“你病了?为啥打摆子?”   武敏之激动地道:“弟子这是高兴,见猎心喜也。”   李钦载叹了口气:“你正常点,莫再惹麻烦了。”   武敏之仍在打摆子:“弟子很正常,也不会惹麻烦。”   李钦载盯着他的表情,迟疑道:“你……庄子里有一位给牛羊接生的大夫,要不要叫来给你治治病?”   武敏之瞬间正常,朝李钦载长揖一礼:“两日内,必有结果,先生静待弟子佳音。”   说完武敏之转身就走。   李钦载有些慌了:“武敏之,你冷静点,对方可是好几个世家……”   武敏之脚步一顿,却没回头,沉默片刻,缓缓道:“无所谓,我会出手。”   李钦载惊呆了,这姿势,这语气,特么的妥妥装逼男一号。   没有犹豫,再犹豫他就跑了。   李钦载一个助跑,然后一记飞腿,将渊渟岳峙的武敏之踹得翻了个跟头。   踹完一脚后,李钦载整个人神清气爽。武敏之趴在地上哀哀呼痛。   这不就接地气多了。   ……   武敏之终究还是兴冲冲离开了庄子。   李钦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并不担心。他的背后有武后和韩国夫人罩着,惹出天大的祸事想必也能全身而退。   让部曲们打扫村口,收拾马尸清洗内脏和鲜血,李钦载则回到别院,站在门口深呼吸几次,迅速调整了脸上的表情。   跨进门,崔婕便挺着大肚子迎了上来,焦急地道:“夫君,听说有人在村口杀了马?”   李钦载轻松地笑道:“什么杀马,夫人莫听下人嚼舌根,不过是路过一支商队,有马染了病,死在村口,我已让人清理了,没事。”   崔婕急道:“夫君莫骗我,分明是有人杀了马,是冲着夫君来的吗?”   李钦载无辜地道:“夫人莫被骗了,为夫我不招灾不惹祸的,外面平易近人,鲜无仇家,谁没事在咱家村口杀马呀,乖,安心养胎,不信谣不传谣。”   说完李钦载朝崔婕身后服侍的两位老妇使了个眼色,两位老妇心领神会,一左一右上前劝慰崔婕,哄着哄着,便把崔婕哄回了后院。   直到崔婕离开,李钦载的脸色才渐渐阴沉下来。   来到这个世界,他在乎的东西其实并不多,家和家人都算。   甘井庄是他的家,也是他心灵上的净土,如今这块净土被污染了,有人已经威胁到他的家了。   坐在院子里,李钦载思虑许久,轻轻敲了几下石桌,突然扬声道:“唐戟何在?”   唐戟很快出现,在李钦载面前站得笔直。   李钦载缓缓道:“帮我做件事。”   “李县侯请吩咐。”   “今日村口杀马的事你也看到了,对方是赵郡李氏的李游道,官居大理寺少卿,此事不一定是他做的,但我只能算在他头上。”   唐戟冷冷道:“李县侯的意思是,让在下去杀了李游道?”   “不能杀他,很容易把我牵扯进去,但要给他们教训,一个对等的教训,而且做得天衣无缝,就算他们怀疑我,也找不到证据。”   李钦载盯着唐戟的脸,道:“你能做到吗?”   唐戟想了想,道:“不杀李游道,能杀别的人吗?”   李钦载阖上眼睛,淡淡地道:“那是你的事,我不问,也不知。”   唐戟明白了,也不多废话,朝李钦载抱拳一礼后,转身消失在门外。   唐戟离开后,李钦载又叫来刘阿四,让他派人回长安国公府调拨两百部曲。   别院的部曲增加巡庄频率,庄子的防务外松内紧,别院的家眷必须时刻守护。   安排了一切后,李钦载独自坐在院子里,悠悠地呼出一口气,喃喃道:“在我家门前杀马,就是下战书了,那就开战吧!” 第八百四十五章 自卫反击   李钦载遇到了生平最强的敌人。   他的敌人是当世几大世家的联盟,这几大世家的势力合在一起,就连李治都憷三分。   李游道有句话没说错,跟几大世家为敌,可不是像吐蕃军阵中厮杀几场那么简单,这不是用兵器能解决的恩怨。   大战将启,李钦载首先要做的是保护家人,先调部曲将庄子和别院守得密不透风,再考虑还击的事。   第二天一早,学堂的学生们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村口杀马的事,李素节等人纷纷登门询问。   “先生,究竟是何方恶贼,胆敢惹到咱们庄子头上,您说个名字,弟子调集人马活剐了他!”契苾贞杀气腾腾地道。   李素节沉稳地道:“弟子等人既拜在先生门下,我们的命运便与先生休戚与共,荣辱一体,不夸张的说,弟子等人在长安城还是能拿捏得住别人的,不管是朝堂公卿还是权贵豪门,在咱们面前都不够看。”   “这次不管是谁惹到先生头上,便是弟子不共戴天的仇人,必除之而后快!先生说个名字,其余的事,弟子愿服其劳。”   众人一齐行礼,慷慨地道:“弟子愿服其劳!”   李钦载很感动,脸上露出了慈祥的微笑:“你们……做完作业了吗?作业布置得不够是吗?给你们加点儿?”   “呃……”李素节等人傻眼。   “我私人的事,用得着你们帮我出头?想我欠你们人情,以后抽你们时下手轻点?打错算盘了!想都别想,我的事自己解决,还没老到要小辈帮我出头的份上,不够丢人钱!”李钦载训斥道。   李钦载又道:“最近庄子里怕是不太平,你们出身尊贵,最好让各家多调些护卫来保你们周全。”   李显眼皮一跳:“先生,事情已严重到如此地步了么?”   李素节撇嘴道:“人家都敢在家门口杀马了,下一步当然敢杀人,这还用猜吗?”   李钦载笑了:“不一定敢杀人,杀马归杀马,吓唬一下我罢了,若是敢直接对我动手,他们的麻烦可就大了,不是什么不共戴天的大仇,他们不见得敢这么做,我提前布置不过是以防万一,终究不能拿自己的性命赌。”   李素节当即道:“先生,弟子这就向父皇禀报,请父皇调宫中一千羽林禁卫来,这一千禁卫随时听先生差遣。”   李钦载失笑:“不必如此夸张,一千禁卫人吃马嚼的,谁请客?再说,此事不宜让你父皇知道,否则难免闹大,事闹大了,我就不好办事了。”   指了指其余的权贵子弟,李钦载道:“你们各家有部曲的,随便调一两百人来,保护学堂的同窗们,人数够的话,也顺便保护一下庄户,莫让他们被我牵连。”   众人躬身领命。   李钦载指着门外微笑道:“还不滚蛋,等着我留你们吃饭?”   李显嬉皮笑脸道:“眼看到吃饭的光景了……”   “滚!”   “好哒!”   ……   毫无征兆地,庄子里的气氛渐渐凝重。   随着各家权贵子弟临时调集的数百部曲到达庄子,驻扎在学堂四周,将学堂紧紧包围起来,庄子里凝重的气氛更浓郁了。   庄户们议论纷纷,村口杀马的事瞒不住人,很快在人群中散播开来。   情知五少郎惹到了仇家,庄户们义愤填膺,二话不说自发组成了巡庄队,各自带上兵器在庄子内外巡逻。   不仅仅李钦载将甘井庄当成了净土,住在庄子里的人皆是如此。   庄子是所有人的家园,家园不容亵渎,在这片土地上,不允许任何人对它有一丝的不敬。   长安城。   武敏之牵着马,笑嘻嘻地看着久违的繁华风景,深吸了一口气。   待在庄子里久了,乍回到繁华的长安,武敏之竟一时有些不适应。   然而,疯批怎能容许自己不适应这个世界?   当然是这个世界来主动适应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就是唯一的王。   “当今皇后最疼爱的外甥驾到,闲杂人等速速闪开!”武敏之在大街上突然放声大喝道。   附近的人一愣,见武敏之一身华裳,后面还跟着几个家丁下人,一时倒也分辨不出这人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但敢在街上如此说话的人,说话真假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人一看就有点疯,正常人惹不起。   于是武敏之前方数丈内的路途瞬间一空,行人纷纷躲到路边,给他让出一条宽敞大道。   武敏之露出了疯癫的笑容,笑声桀桀桀的,很瘆人。   在庄子里他不敢这么叫,李钦载会抽他,回到长安城后,武敏之的胆气也壮了许多。   朝身后勾了勾手,一名下人上前。   武敏之道:“带我去李游道的府上。”   下人迟疑了一下,小心地道:“少郎君您刚回长安,不去拜见夫人和皇后么?”   武敏之浑身一颤,顿时大哭失声:“我竟如此不孝,回城了也不拜见母亲和皇后,我该死,我不配活着,母亲,孩儿去矣!”   说完立马拔刀就要往自己脖子上抹。   下人大惊失色拦住他,谁知武敏之刀光一闪,刀却落到下人的脖子上。   下人被吓得面如土色,武敏之的哭声也瞬间敛起,阴恻恻地盯着下人:“我做事需要你来教我?你也是我的先生?我给你行个拜师礼好不好?”   下人已抖如筛糠,急忙跪地请罪。   武敏之拍了拍他的肩,温柔地道:“现在可以带我去李游道府上了么?求求你好不好?”   下人打着摆子起身,乖乖领着武敏之朝李游道府上走去,再也不敢说一个字。   李游道是大理寺少卿,在长安城有府邸,而且世家置办房产向来不小气,李游道的府邸位于长安城的延寿坊,离太极宫和大理寺步行可至,无法想象这座府邸多么昂贵。   武敏之在下人的带领下来到李游道府门外,见府外富丽堂皇,许多饰物虽未逾制,但显然用料方面比皇宫还奢华。   下人递上名帖,武敏之在门外等候,目光随意一瞥,眼神不由一凝。   李游道的府门外不远处,一道人影静静地背对着府门,坐在一棵大树的阴凉下,像一个走累了歇脚的路人。   那道背影武敏之在庄子里见过,在大理寺的监牢里也见过。   武敏之嘴角一勾,喃喃道:“原来你费尽辛苦把他弄出来,是专门为你干这活儿的,看来要下狠手了,哈哈,哈哈哈!” 第八百四十六章 登门启衅   武敏之登李游道的门,不纯粹是为了帮李钦载报仇,多少也想给自己无聊枯燥的生活增添一点乐趣。   毕竟他的家庭环境太乱太复杂,武敏之的心理已经很扭曲了,一个心理扭曲的人是很害怕平淡单调的生活的。   就像孩子总是喜欢搞破坏,以此来博得大人的注意一样,他要的是闹出动静,时刻刷一刷自己的存在感。   此刻武敏之站在李游道的府门外,仰头打量着高大的门楣,和檐下一排高挂的灯笼,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笑容。   武敏之与李游道不熟,可以说毫无交集。   一个是靠着外戚身份改姓幸进的纨绔子弟,一个是世家门阀多年培养,如今官居大理寺少卿的世家精英,这两个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一路人。   身份不同,名声不同,圈子也不同,长安城那么大,官场那么大,两人能出现在同一个场合的机会几乎很少,就算在某个权贵家的酒宴上遇到了,大约也是那种连表面点头招呼都懒得虚应的人。   所以李游道接到武敏之的拜帖时感到很诧异。   一个素无交往的人,在没有中间人介绍的情况下独自登门拜访,其实已经算是比较失礼冒昧了。   李游道拿着武敏之的拜帖,琢磨他的来意,犹豫要不要见他。   良久,李游道叹了口气。   世家精英子弟也有惹不起的人,比如皇后她外甥。   搁下拜帖,李游道挤出一丝客气的微笑,整理衣冠后快步迎出门去。   李府门外,李游道和武敏之相见甚欢,互道久仰。   武敏之正常的时候,说话倒也很合礼数,没说一句不着调的废话,李游道心头疑惑,也不便见面就问,两人各怀心思在门口寒暄几句后,李游道客气地将武敏之往府内请。   武敏之进门后便对李府啧啧赞叹不已,从照壁上的瑞兽,到院子里的银杏,从房顶的鸱吻到前堂的屏风。   当一名路过的丑丫鬟都被武敏之狠狠夸了一句“倾城之姿”时,李游道便已确定,这货不是一个真诚的人,要小心提防。   宾主前堂落座后,李游道吩咐设宴,歌舞伎照例也要上来扭一扭。   酒过三巡,李游道捋须看着武敏之微笑道:“在下听说武贤弟不日前拜在渭南李县侯门下为弟子,不知确否?”   武敏之哈哈笑道:“当然不假,我在他家庄子上都住两个月了,他家庄子不好玩,酒也没贵府的好喝,歌舞伎更是不见踪影,啧,过得像个清修隐士,也不知他怎么受得了。”   李游道目光闪动:“武贤弟拜在李县侯门下,皇后没说什么吗?”   武敏之又饮了一口酒,道:“我拜我的师,皇后能说什么,她管不着我,除非她让我做太子,不然凭啥管我?哈哈!”   李游道吓得手一颤,杯里的酒都被他抖掉一半,脸色惊恐地看着他。   这混账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李游道决定立马结束这个话题,不仅结束话题,最好在一炷香时辰内把这个祸害送走,不然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受牵连的可是他。   于是李游道索性直奔主题,强笑道:“不知武贤弟今日莅临寒舍,是为了……”   武敏之伸出小拇指掏了掏耳朵,然后起身整了整衣冠,突然朝李游道长揖一礼。   李游道吓了一跳,下意识避让一旁,不敢受礼。   武敏之直起腰后,大声道:“武某今日特来向李少卿求亲,还望李少卿玉成。”   李游道大惊失色:“求啥亲?”   “武某听说李少卿之次女年方二八,明艳温婉,君子当求,便请李少卿高抬贵手,成全我们这对有情人吧!”   李游道惊怒道:“你们这对……有情人?你二人何时有了私情?”   “完全没私情,连面都没见过,但我相信令媛见我的第一眼,我和她便一定是有情人。”武敏之理直气壮道。   李游道快气炸了,现在他才察觉,这货根本就是个疯子。   “武贤弟,你太失礼了!”李游道忍不住喝道。   “不失礼!”武敏之义正严辞接过话头,道:“若李少卿点头,我这厢有贵重聘礼送上,要啥给啥,聘礼之厚重,定教李少卿眉开眼笑。”   李游道脸色阴沉下来:“我记得,你是已经成过亲的,孩子都有了,对吗?”   武敏之腼腆地道:“正妻之位虽难得,但幸运的是,家中妾位空悬久矣,只待有缘人,令媛便是有缘人……”   李游道挥手打断了他的话,神情冷凝道:“今日求亲,是你的意思,还是皇后的意思?”   武敏之眨眼:“我说皇后的意思,你就会答应吗?”   “都不答应!但若是皇后的意思,此事我便要上朝堂问问皇后,何故如此折辱我家女儿!”李游道愤怒地道。   武敏之茫然地睁大了眼:“我哪里折辱你女儿了?这不正正经经在求亲吗?”   李游道气笑了,指了指他,道:“你管这个叫‘求亲’?”   武敏之恍然道:“是嫌我没带聘礼吗?此事不急,你还没点头答应呢,若是拒绝了,我总不能既丢人又失财吧?”   李游道深呼吸,虽然不知贺兰家究竟是什么神奇的风水,竟养出这么个混账,但这个混账与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实在没有资格出手揍他。   “武贤弟,我认真地告诉你,你与我家女儿无缘,此事再也休提,今日此刻你仍是我府上的贵客,但愿莫伤和气。”李游道脸色难看地道。   武敏之不死心地道:“我可是外戚,就不能通融一下吗?”   “外戚又如何?我赵郡李氏用得着拿女儿巴结吗?”李游道冷笑。   武敏之小心翼翼地道:“二女儿若不行,贵府三女儿如何?虽然听说才八岁,但模样周正我也等得起……”   李游道终于克制不住勃然大怒,下意识抄起桌上一只酒盏,狠狠朝武敏之头上砸去,嘴里怒喝道:“竖子欺人太甚!”   酒盏疾若流星砸向武敏之,武敏之眼中喜色一闪,然后肩头一晃,是的,他没有大意,他闪了。   不过奇妙的是,他闪的方向却恰好迎着酒盏飞来的落点。   就好像他主动把脑袋凑上去迎接那只酒盏的到来一样。   哐的一声,酒盏不偏不倚砸中了武敏之的额头,不砸中都没天理,武敏之瞄准了的。   鲜血顿时顺着额头流下,武敏之凄厉惨呼:“啊呀!杀人了啊!!” 第八百四十七章 夜色下的鬼魅   武敏之捂着额头倒在李府前堂,满地打滚。   李游道脸色苍白盯着自己的手,一脸的不可置信。   怎么就没忍住脾气呢?还是说眼前这混账实在太欠揍,据说皇后都拿他无可奈何。   想到自己失手打伤了皇后的外甥,李游道不由愈发惊惶。   他是知道皇后的手段的,更知道皇后对所谓的世家门阀向来态度冷淡,当年的长孙无忌权倾朝野,还是被天家这对夫妻联手推了下去。   在李游道心里,皇后的分量显然比李钦载重多了,他有胆子得罪李钦载,但绝没胆子得罪皇后,他背后的家族加起来都不敢。   事实上世家精英是非常冷静的一类人,他们从小接受的精英教育涉及很多方面,审时度势必须是最重要的一环。   见面第一眼便能确定对方惹得起还是惹不起,这已成了世家子弟的本能直觉,而且直觉很少出错。   李游道觉得自己惹得起李钦载,但惹不起武敏之,因为惹武敏之就是惹皇后,整个赵郡李氏都还没那道行。   武敏之已是满脸鲜血,李游道也急了,慌忙命下人端水,又让府里供奉的大夫为武敏之治伤。   武敏之仍满地打滚,凄厉惨叫,叫声引得府内许多下人聚集在廊下远远围观。   今日必是李府最晦气的一日,就像莫名其妙迎了一尊瘟神进门。   李游道忍住怒火,蹲在武敏之面前,叹道:“武贤弟,刚才在下一时激动,失手了,还请恕罪,冤家宜解不宜结,在下会备上厚礼给贤弟赔罪,贤弟莫计较在下之失,如何?”   武敏之放开嗓子尖利地叫道:“李游道又要杀我啦!”   声音之凄惨,吓得李游道蹬蹬后退两步,举起双手表示自己很清白,完全没有杀他的意思。   武敏之的惨叫声突然一顿,满脸鲜血地望向李游道,语气恢复正常问道:“你女儿能嫁给我吗?”   李游道大怒:“当然不能!”   “救命啊,李游道杀人啦!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武敏之动作迅疾地起身,一脸鲜血地朝府门外跑去。   李游道呆呆地注视着武敏之跑远,眼神里露出浓浓的不解和愤怒。   很正常,第一次跟疯批打交道的人都是这德行,这一点上,李钦载和李游道其实很有共同语言。   眼见武敏之冲出了府门,李游道赫然想起他满脸的鲜血,以及嘴里叫着的所谓“李游道杀人”。   李游道心头顿时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此刻武敏之的扮相实在太真实了,若真被他冲到大街上,他李游道裤裆里落黄泥,不是屎也是屎了。   于是李游道也顾不得体面,拔腿朝武敏之追去。   ……   李游道府门外,一直坐在树荫下的唐戟欣赏了一出闹剧。   首先见到武敏之满脸鲜血仓惶跑出来,然后见李游道气急败坏追了出去,后面还跟着一群李府的下人。   唐戟古井不波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之色,这个情况确实是出乎意料之外,他没想到武敏之掺了一脚进来,更没想到李游道追出了门。   尽管是意外,但并不影响唐戟的行动计划。   坐在树荫下等了片刻后,唐戟起身,缓缓朝李府的围墙西面走去。   地形早已勘探好了,唐戟知道这段围墙下是李府部曲巡弋的漏洞,站在围墙下左右四顾一番后,唐戟飞起身形,双手稳稳地扒在墙头上,缓慢地探出头,迅速朝围墙内扫了一眼。   围墙内风平浪静,唐戟不再犹豫,双手用力,身子利落地借着巧劲翻进了围墙。   落地之后,唐戟趴在一座假山的阴暗角落,放缓呼吸,像一只锁定了猎物的豹子,无声且冷静地等待着对猎物发起致命一击。   时间很漫长,唐戟一点也不急,而且也看不出丝毫不耐烦的样子,他甚至有点享受此刻的刺激和孤独。   唐戟匍匐在假山后,他的身躯与厚厚的落叶混杂在一起,连呼吸都仿佛静止,若非有人特意走到唐戟的面前,弯腰仔细查看的话,根本察觉不出这里还潜伏着一个人。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太阳快落山了。   一道金色的残阳铺展在陌生的院子里,院子围墙边的假山也仿佛罩上一层祥瑞金光。   唐戟用最轻微的动作转头,麻木的眼睛迎向天边的残阳。   那一轮被无数诗人竞相赞颂的落日,对唐戟来说却毫无魅力。   他的眼里没有诗,只有浓浓的血色。   家破人亡后,他已完全失去了欣赏世间风花雪月的能力。   如果可以,他甚至想毁灭世间的一切,包括自己。   黔南流放的经历里,他风餐露宿,杀过荒蛮之地的悍匪,也抢过乞丐碗里的残食,他在坟地里睡过觉,他与神明菩萨争抢过供品。   他的一身高绝身手不是掉落悬崖捡了什么绝世武功秘籍,而是这些年为了生存与人搏命,一招一式换来的教训。   每一道刀口都是一个失败又侥幸的故事,每一道伤疤都是他为了活下去而做出的努力。   他的身手是在与无数盗匪强梁游侠儿的厮杀中,自己总结出来的。   在此之前,他是翩翩浊世佳公子,不知世间阴暗为何物,家破之后,他已融身于阴暗,用自己的生命赌博尝试,换来如今的高绝身手。   这样的人,是不会在乎残阳有多么美丽的,世间的风景已配不上他的心境。   许久之后,夜幕降临。   李府内外支起了灯笼,唐戟趴着的假山应该属于后院比较偏僻的角落,这里没人挂灯笼,却恰好方便了唐戟的行事。   院落外,一队队巡弋的部曲走过,唐戟半阖着眼,默数着每一队部曲巡弋的时间间隔。   又等了半个时辰,唐戟终于有了把握,赫然睁眼,眼中已有杀气。   今夜,是他第一次为别人做事,这个人好像不是什么好人,但是没办法,这个人对他有恩。   围墙外,两声梆子敲过,唐戟突然从厚厚的落叶中起身,然后悄无声息地潜向院落的拱门之外。 第八百四十八章 仇杀,入瓮   夜色深沉,更漏声声。   唐戟像一只黑夜里的大鸟,飞落在李府院落之外,然后弓着腰潜行,动作轻灵如猫。   潜行至院落外的花园里,唐戟趴下身匍匐前行。   李钦载的命令唐戟记得很清楚,那就是以牙还牙。   李游道在甘井庄的村口杀马示威,李钦载便要在李游道的府里杀人回敬。   唐戟曾经也是纨绔子弟,也曾经与别的纨绔子弟斗过气,争过锋,但他知道,李钦载和李游道之间不是斗气。   家门前杀马,这已远远超出斗气的范围了,这是结仇。   今晚他要杀李府的人,是为李钦载报仇,用这种直接的方式回应李游道。   杀什么人,杀多少人,李钦载没说,唐戟心里有数。   在花园里匍匐前行,唐戟已听到前院方向传来人声。   唐戟趴在草丛里一动不动,静静地等面前经过了一队巡弋的部曲后,这才悄悄继续潜行。   前院的东北面,远离中庭的几处院落,两排屋子灯火通明。   唐戟悄悄潜行到屋子外面,听着里面的动静。   大约四五个部曲正交卸了班值,聚在一起玩着骰子耍钱,昏暗的烛火下,汉子们两眼通红注视着骰盅,气氛很是热烈。   唐戟在屋外观察了许久,然后默默将一柄精巧的匕首抽出鞘,雪白的利刃在月光下闪烁着幽幽寒光。   目光沉静如死湖,唐戟站在门外等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推开门,垂头走了进去。   屋子里的大汉毫无防备,这里是李府,还是李府部曲们平日休息驻扎的屋子,怎么可能有敌人闯进来?   正在耍钱的大汉们甚至都懒得抬头看唐戟一眼,他们的眼睛仍死死地盯着骰盅。   唐戟嘴角微微一勾,藏在袖中的匕首滑落到掌心,然后缓缓探向一名大汉的脖颈,如同对情人爱抚一般轻轻一抹……   大汉捂着喷血的脖颈跳了起来,转身瞋目裂眦地瞪着唐戟,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然而喉咙已被割断,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身子一软便倒了下去。   大汉倒下的同时,另外几名大汉终于回过神来,惊骇发觉屋子里竟然混进了刺客,正要厉声呵斥示警,唐戟的身子已动。   疾若流星,势若闪电,雪白的匕首在小小的屋子里上下翻飞,几个呼吸间,屋子里几名大汉便断了气,团灭之前,他们连呼救示警的声音都来不及发出。   唐戟是个做事很谨慎的人,大汉们倒下还不放心,上前给他们每人的心窝上补了一刀之后,看着满地死得不能再死的大汉们,唐戟点点头,似乎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   起身,出门,缓缓关上门,昏暗的烛火在门缝中渐渐缩成一线,唐戟那张阴鸷又满带杀气的脸庞隐没在黑暗中。   接下来的目标,下一间屋子。   ……   长安西市的一条暗巷里,李游道被挂在巷子左侧一棵歪脖子槐树上。   此时已天黑,长安城如今虽说已不再执行宵禁,但入夜后仍在街上晃荡的人不多,敢钻进黑暗小巷子的人更少。   李游道身上的衣裳已被扒得只剩下一层白色的里衣,他的外裳早被武敏之剥了个干净。   流年不利,命犯太岁。   武敏之满脸鲜血跑出李府后一路狂奔,李游道怕出事,更怕将武家彻底得罪死了,于是赶紧出门追。   武敏之很快窜进了西市,李游道仍不屈不挠在后面追,后面李府的下人们也跟着追。   三拨人马一前一后,直到武敏之窜进了一条暗巷,李游道也毫不犹豫地跟了进去,李府的下人则在两人混进西市的人群后便跟丢了他们。   李游道进了暗巷,发现整条巷子漆黑无光,他这才心中微微有些不安,但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   世家精英从小学的是学问礼仪和谋略,但很少学过江湖经验。   穷寇莫追,逢林莫入的道理,他们大抵是不怎么熟悉的。   于是独自一人闯进暗巷的李游道后脑勺突然挨了一记闷棍,晕过去的刹那,他终于明白丰富的江湖经验是何等的重要。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是墨黑,李游道悠悠醒转,发现自己被绳索绑住。   整个人凌空倒吊在一棵老槐树上,四周空无一人,他的嘴里还塞着一团臭烘烘的东西,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足衣。   树下蹲着一个人,武敏之笑得很开心,一脸灿烂地端详他。   “你醒了?”武敏之笑得癫狂,顺便将塞在他口中的足衣扯掉。   李游道连连呸了几声,又干呕了几下,盯着武敏之又惊又怒道:“武敏之,你……意欲何为?”   武敏之叹道:“只不过想找个无人的地方,你我促膝谈心而已,李少卿放心,我不是什么好人……”   “早就看出你不是什么好人,武敏之,你胆敢如此对待大理寺少卿,后果是你承担不起的,哪怕你有皇后撑腰,也断不能折辱朝臣!”李游道厉声道。   武敏之无辜地眨眼:“我没折辱你呀,只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与李少卿商议一下我与令媛的亲事而已……”   李游道大怒:“做梦!武敏之,尔不过是幸宠的外戚,我赵郡李氏千年门阀,千金之女岂可付身无赖之徒!”   武敏之大笑:“骂得好!骂得好!李少卿不如再骂几句,把我的亲眷家人都骂上,岂不大快人心?”   李游道有些崩溃了,此刻自己被绑在歪脖子树上动弹不得,武敏之莫名其妙绑了他,而他根本不知武敏之的用意。   未知才是一个人内心最大的恐惧。   “武敏之,你究竟意欲何为,不如痛快说出来,你我好商量,你我无怨无仇,想必你也没必要与我结下生死大仇吧?”李游道的语气里带了几分哀求。   武敏之长舒一口气,道:“好吧,有一事想请教李少卿。”   “你说。”   “最近几日,有没有做过亏心事呀?”   李游道沉默半晌,神情渐渐恍然,盯着武敏之道:“现在我看出来了,你今日是来我府上闹事的,求亲什么的,不过是借口。”   武敏之吃惊状:“啊?这么快就被你看出来了?我以为我演得天衣无缝呢……”   随即武敏之也不再装了,脸色沉了下来:“李少卿,今日请君入瓮,我想了结一桩恩怨,你若不愿,怕是走不出这条巷子了。” 第八百四十九章 做人要有骨气   结仇是要有理由的,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   尤其对李游道和武敏之这种权贵人物来说,更不会毫无理智地轻易得罪人。   权贵圈子里当然有盟友也有敌人,结盟自然是因为永恒的利益,但结仇,每个权贵家族都是分外慎重,思之再思。   权贵世家出来的人,基本不会结下莫名其妙的仇,如果发现了端倪,也会尽其所能在仇恨爆发前消弭它。   这也是为何武敏之满脸鲜血跑出李府后,李游道拼命追出去的原因。   世家精英子弟在权衡利弊方面都是当世顶尖,他们结下的仇人,一定跟利益有关,而且是久经思考后的决定,绝不会无缘无故主动招惹别人。   比如李钦载,李游道与他结仇便是来自家族的指示,因为李钦载阻碍了世家的利益,要么把他从位置上拽下来,要么除掉。   但现在李游道却无比疑惑。   他不明白武敏之为何拿他当仇人一样算计。   “我得罪过你?”李游道仍然被吊在树上,眼神却已冷静下来。   武敏之摇头:“怎么可能得罪我,咱俩都没见过几次。”   “我赵郡李氏有族人与你结过仇?”李游道继续问道,顺便提醒自己的出身,算是含蓄的警告。   谁知武敏之对他的出身浑若无视,仍然笑道:“我与你们赵郡李氏毫无瓜葛。”   李游道深吸了口气,道:“那么,在下请教,为何无故算计我?结仇终归有个原因吧?”   武敏之眨眼:“我在你府上做客时,你不是说过吗?我,是李钦载的弟子。”   李游道呆怔半晌,然后明白了,表情充满了不可置信。   武敏之拜师李钦载的事,长安城权贵圈子里皆有传闻,李游道自然也听说过的。   但是跟所有的权贵一样,没人把这条传闻当回事,恐怕当今皇后也不会当回事,毕竟朝堂上至今仍有很多人知道,在泰山封禅一事上,李钦载已深深得罪过皇后。   与皇后结了仇,武家子弟怎么可能再拜李钦载为师?   武敏之拜师的事,听说的人多,相信的人少。   因为武敏之在长安城的名声本就是疯疯癫癫,一个疯批做出的任何举动,没人会当真。   但是现在,李游道终于不得不信了。   疯批行事,果然让正常人无法揣测,着了他的道了。   “所以,你是为李钦载报仇?”李游道表情绝望地道。   武敏之蹲在地上,仰脸看着他嘻嘻地笑:“不完全是,主要是我在先生的庄子里待得太无聊了,恰好你居然敢在先生的家门口杀马,啧啧,老实说,我很佩服你,敢如此大摇大摆往死里得罪我先生……”   “既然先生遇到了事儿,而我又很无聊,这件事我当然要插一脚进来,顺便见识一下,让我家先生视为仇敌的人,究竟有何本事……”   李游道仍不敢相信地瞪着他:“你这种人,会为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与我结仇?”   武敏之挑眉:“我是哪种人?”   “做事不分是非善恶的人。”   武敏之又发出桀桀桀的怪笑:“没错,我行事不分是非善恶,所以,经常干坏事,偶尔也干好事,凭心而活,岂不快哉!算计你么,算坏事还是好事,我懒得分辨,干就完了。”   李游道眼皮直跳:“你……打算对我怎样?”   武敏之好奇地眨眼:“我想知道,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对付我先生?”   李游道情知人在屋檐下,急忙道:“不对付了,就此罢手,我愿登门向李县侯赔礼。”   武敏之叹了口气:“我骗女人身子时,发的誓都比你有诚意,你觉得我信吗?”   李游道脸色一变,色厉内荏喝道:“武敏之,我是赵郡李氏的人,官居大理寺少卿,你今日若动了我,想想后果!”   武敏之脸色顿时惊恐起来,蹬蹬后退两步,双膝猛地朝李游道跪倒,失声痛哭道:“对不起!今日算计你时,我竟忘了你的身份,若动了你,后果我确实承担不起,我该死!我不配活着啊!”   说完从怀里抽出一柄匕首,出鞘后雪白的利刃对准自己的心窝,眼看就要捅进去。   李游道眼皮猛跳,他显然还没学会如何跟疯子打交道。   他只知道若武敏之真死在他面前,而他此刻被捆绑动弹不得,若被人发现,他跟皇后的仇可就真结死了,不死不休的那种,整个家族的性命都要押上去。   见武敏之莫名其妙要自戕,李游道赶紧大喝道:“住手!此事作罢,作罢了!我不再追究,也不跟任何人提起,武贤弟万莫自贱!”   武敏之闻言突然收手,见李游道表情惊恐,不由吃吃地笑了,笑声越来越变态。   “哈哈,李少卿当真是无邪得很,哈哈哈哈!”武敏之笑得直不起腰。   李游道神情怔忪片刻,接着脸上露出羞恼之色:“你骗我?”   武敏之笑了许久,才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儿,叹道:“长安城……真的很好玩,要不是乌烟瘴气的话,鬼才愿意在那破庄子里住那么久……”   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又点亮了一根火折子,武敏之将火折子递到李游道面前,借着微光让他看清楚。   纸上写满了字,大概是一份认罪书,从赵郡李氏行贿重礼,意图索要科考功名,到派人在甘井庄村口杀马示威,一系列的事情写得既详细又传神,仿佛有人在旁亲眼见到了似的。   指了指那张纸的落尾,武敏之淡淡地道:“签字画押,按手印,今日便放你回去,往后各不相干。”   李游道已看完了这张纸上的内容,顿时暴怒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李游道今日就算是死,就算是被绳子活活勒死,被你的匕首捅死,我也绝对不可能签字画押!”   谁知武敏之闻言却大喜过望,迅速将那张纸收入怀中,兴奋地搓了搓手,舔了舔嘴唇,笑道:“你知道么,我还真怕你痛快答应了,你若答应得太痛快,我还玩什么?”   “不答应就对了,做人要有骨气,尤其是世家子弟,更要有骨气。”   “李少卿,嘻嘻,李少卿,你忍着点儿,我来疼疼你……哇哈哈哈哈。” 第八百五十章 不共戴天   李游道回到自家府邸时,整个人很狼狈。   走路一瘸一拐的,走几步便停下来,露出痛苦之色,他的身上仅着里衣,白色的里衣也不知为何被折腾得脏兮兮的,看起来像一个被四处驱赶的乞丐。   李府早已乱成一团,跟丢了李游道,李府管家正站在门外厉声痛骂下人,府里也是处处点起了火把,骂声叫声犬吠声不绝于耳。   见李游道独自一人狼狈走向大门,管家愣了一下,接着大惊失色,快步迎了上来。   “郎君何故如此?何方贼子敢将郎君祸害至斯?”   李游道脸色阴沉,但没说话,冷冷瞥了管家一眼,管家也不敢再问。   管家的问题绝对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禁忌,只能永远埋藏在心底,对任何人都不能提起。   武敏之为何会将他安然无恙地放回来?   不满足他,李游道能囫囵着回来?   认罪书当然还是被迫签了,顺便还被武敏之折磨了一通。   若要问他经历了什么,只能说……幸好贞操还在。   若要问武敏之究竟对他干了啥,只能说……他不是人!是畜生!   今晚的经历,李游道必须烂在肚子里。   阴沉着脸跨进门,李游道见府内人影幢幢,无数部曲家仆打着火把叫嚣着四处搜寻,李游道心头不由一紧,沉声道:“府里发生何事了?”   管家不敢多说废话,只将他领到前院。   前院中间,整整齐齐躺着十几具尸首,尸首的脸部被盖上了一方白布,李游道揭开其中一具尸首的白布,熟悉的面容映入眼中,那是他府上的部曲之一。   管家在旁边低声道:“都是咱府上的部曲,事发于入夜之时,部曲们交了差事,聚在东北角的屋子里耍钱,不知何时被人潜入,无声无息杀了他们。”   李游道冷冷问道:“刺客没拿住?”   管家神情愧疚地道:“发现尸首时,他们的血已流了一地,刺客早已不知所踪。”   李游道咬了咬牙:“废物!连对方的影子都没摸着,现在打着火把到处找人还有何用?敲锣打鼓让全长安知道我府上丢人现眼吗?”   管家一惊,急忙下令让搜索的部曲和下人撤回来。   李游道盯着面前的尸首,也懒得数,冷冷问道:“刺客杀了多少人?”   “十三人。”   李游道呼吸愈加粗重起来,一股暴烈的愤怒充斥胸腔。   刺客是谁已不重要,他知道背后主使是谁了。   昨日派人在甘井庄村口杀马,恰好也是十三匹,李钦载不多不少报复回来了。   不同的是,李游道杀的是马,李钦载是直接在他府上杀人。   再加上今晚被武敏之的暗算和羞辱之仇,李游道的情绪已在崩溃的边缘。   管家期期艾艾地问道:“郎君,咱们要不要报官?”   李游道愤怒地瞪着他:“报什么官?我就是官,专司刑名的大理寺少卿,报官有何用?你拿着证据了吗?谁先动的手?一旦报官,整个赵郡李氏都会被卷进来!”   “速速派人回李氏祖宅,告诉当家老祖,请老祖派人来长安助我,此仇,不共戴天!”李游道终于暴烈地嘶吼出声。   ……   李钦载领着部曲离开甘井庄,赶往长安。   这次离开非他本意,本打算在家陪崔婕临盆,可李勣的一道召令,李钦载不得不屁颠颠上路了。   一行人骑马赶到长安城,城外下马,牵马缓行进城。   从延平门转朱雀大街,前方却被汹涌的人潮堵住了去路。   李钦载放眼眺望,见朱雀大街上人山人海,许多都是年轻人,更多的是看热闹的百姓。   李钦载没心情看热闹,正要吩咐部曲改道,却突然听到人群里一声激昂的大喝。   “朝廷科考取士,怎能任一黄口小子为主考?弱冠之年而手握万千考子生杀之权,何德何能居此显位,我等国子监生不服!”   无数年轻人纷纷附和,高举拳头振臂而呼。   李钦载停下了脚步,神情渐冷。   他听出来了,这句话是针对他的,也就是说,这群在朱雀大街上闹事的年轻人,就是为了抗议李治任他为明算科主考而聚集起来的。   仔细观察这些年轻人的穿着打扮,居然绝大多数衣着破旧,显然皆是寒门子弟,不知被谁蛊惑,竟聚集起来闹事。   有那么一瞬间,李钦载突然感到一阵心寒,自己为他们所做的一切不但不被理解,反而被痛骂被抵制。   所以,自己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究竟有何意义?   旁边的刘阿四也听出了不对,浓眉一竖,上前两步正要呵斥,却被李钦载拉住。   “五少郎,如此污蔑轻慢,岂能纵容?”刘阿四不满地道。   李钦载淡淡一笑:“我该怎么做?让这些人排好队,我用鞋底一路扇过去?还是报官把他们全抓起来?”   刘阿四咬牙道:“旁人不知,小人却看得分明,五少郎为了这些寒门子弟能出头,不仅自身和家眷被威胁,被朝堂污蔑痛骂,还被造谣污蔑,泼了一身脏水,五少郎,咱们究竟图啥啊?”   李钦载沉默半晌,缓缓道:“我不全是为了寒门子弟,重要的是,科考制度要推行下去,公平公正,自我而始,后世千年的寒门子弟们才有出头的机会,国家才不至于埋没人才。”   “眼前的纷争和误解,在上下数千年的历史长河里,又算得了什么呢?它连浪花都不算。”   刘阿四似懂非懂,只好道:“五少郎,咱们是否改道而行?”   李钦载正要答应,然而闹事的人群里突然传出一道声音:“他就是渭南县侯李钦载!”   众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李钦载身上。   李钦载摸了摸鼻子,有点尴尬了。   当然,更尴尬的是那些国子监生,他们都知道自己刚才在做什么,那些高呼的口号还在朱雀大街悠悠回荡,此刻正主儿出现了,却不知为何没人敢吱声了。   既然已被发现,就没必要改道了,李钦载也懒得绕路,于是客气地朝众监生笑了笑:“劳驾,让个道儿……”   众监生默默地在朱雀大街上让开一条宽敞无人的大道,部曲们牵马穿过人群,李钦载还露出微笑频频朝监生们点头致意。   监生们则有些心虚地垂头,避开李钦载的目光,脚下不自觉地又退了几步。   很轻松地穿过人群,李钦载的眼前豁然开朗。   见身后鸦雀无声没了动静,李钦载好奇转身,鼓励道:“你们继续呀,莫耽误饭点了,办完事快回国子监吃饭去。”   众监生木然点头。   人群里不知是谁又高呼了一声:“国朝不公,无才无德之辈岂可窃据主考之位,拿捏我万千考生之前程,不公,不公!”   “不公!”   “不公!”   有人带头,一众监生顿时又热烈起来,纷纷振臂附和,刚才被李钦载破坏的气氛瞬间恢复如初,现场一片慷慨激昂,让人心神激荡。   李钦载瞥了一眼,转身就走,走了几步,突然洒脱地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罡烈,苍天可闻。 第八百五十一章 立龙门,凭鱼跃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特么的君子乎。   李钦载懒得跟那些稚嫩的监生们计较,大家根本不在同一个层面,把他们拎出来挨个儿揍一顿,也不见得是多么光彩的事。   老子打的是精锐。   李游道无疑是精锐,这桩仇,过不去了。   一行人回到英国公府前,李钦载刚要进门,脚步突然一顿。   他开始反省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总体来说还是可圈可点的,除了招惹了几个世家以外。   李勣突然召自己回京,想必应该不会祝他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虽然同是相亲相爱一家人,但该防还得防啊。   李钦载拽住刘阿四,道:“你先进去。”   刘阿四愕然:“哪有部曲先进门的道理,坏规矩了。”   李钦载拍了拍他的肩:“这次不算,是我让的,对了,戴胸甲了吗?”   刘阿四下意识拍了拍胸,梆梆作响。   英国公府是武将府邸,按制武将府邸的部曲是可以佩戴皮甲的,但数量有限,朝廷严格控制。   铠甲这玩意儿,私藏的话,比私藏兵器更严重。   为什么呢?   因为如果武将有了别的心思,打算造反的话,朝廷派兵镇压,战士刺客法师之类的,都很容易被推平,但坦克就不好推了,会付出巨大的伤亡。   还有一个更浅显的比喻,网友奔现,对方如果是坦克的话,你有与之决一死战的军心士气吗?   所以从古至今,历代王朝对铠甲的管理都比兵器严厉得多,就是这个道理。   李勣是开国功臣,早在武德年间,高祖李渊便允许李勣府邸部曲拥甲胄两千,这是特赐的恩旨,殊荣至今未变。   站在府门外,李钦载推搡了刘阿四几下:“快进去,府内若无异常你再叫我进来。”   刘阿四没办法,只好挺胸而入。   刚跨进门,便听一声尖啸,刘阿四顿觉胸口被一股大力撞退了几步,大惊之下低头一看,竟是一支削去了箭头的箭矢。   再抬头,李勣正一身戎装,手执强弓冷冷地盯着他。   刘阿四大汗,果然是一家人,五少郎真是算无遗策,但……倒霉的为何是自己?   侧门外,李钦载也是一阵余悸未消。   好险,差点遭了毒手。   “拜见老公爷!”刘阿四慌忙抱拳行礼。   李勣冷冷道:“滚一边去,叫那孽障进来,吃老夫一箭!”   刘阿四身后,李钦载隔着门大声道:“爷爷,有话好说,您先放下凶器!不要在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李勣厉声道:“再不滚进来,老夫派兵围剿了你!”   “爷爷,孙儿是全家唯一的希望……”   话没说完,又一支利箭射中侧门,发出沉闷的一声,然后坠地。   不是箭法不准,而是箭矢被刻意削掉了箭头。相亲相爱一家人嘛,没必要动杀机。   门外久不见动静,半晌之后,李钦载从侧门探出脑袋,小心地道:“爷爷,您若执意要揍孙儿,我可回甘井庄了啊,大把年纪就不能心平气和一点吗?吴管家都说您最近尿黄上火……”   “放屁!”李勣勃然大怒,但李钦载的威胁他也无法忽视,今日叫他回来是聊事的,揍孙子的事只能暂缓。   将强弓挂在院子一侧的兵器架上,李勣朝李钦载怒喝道:“滚进来!”   ……   后院书房,祖孙俩对面而坐。   李勣一脸隐怒,李钦载却满不在乎地四下张望。   “孽障,不声不响得罪了几个世家门阀,麻烦都找上门了,你倒是轻松得很,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妻儿老小的性命也不在乎么?”   李钦载嘻嘻一笑:“当然在乎,这不孙儿前日便向咱府里调拨了几百部曲吗,为的就是保护妻儿。”   李勣叹了口气:“你如今是出息了,但闯的祸也越来越大了,再过几年,你闯的祸估摸老夫都帮你扛不住了。”   李钦载眨眼:“这次闯的祸,爷爷能帮孙儿兜住?”   李勣怒道:“老夫拿什么跟几大世家斗?靠我昔年的军功,还是靠我这把老骨头?”   “你今日进城,长安城里的动静想必你也看到了,你啊,应了天子这桩差事,把自己搞得里外不是人,就连寒门子弟也不容你,你说,你究竟为了什么?”   李钦载沉默半晌,低声道:“我只想为后世千年的寒门子弟们,铺垫一条宽敞又公平的路,世家不能永远是世家,寒门也不能永远是寒门,一代换一代,各领风骚才是一个国家永远的活力。”   “一个有活力的国家,才有希望,子民才有奔头,路都让世家门阀占了,寒门子弟难道世世代代只能是寒门,永远跨不过去这道龙门吗?”   李勣也沉默了,他明白李钦载的意思。   李勣也是从瓦岗寨起家的,当年的匪流,今日的三朝功勋,他以命相博,才换得今日的显赫。   可惜的是,有的事情,纵是性命相搏,也不一定有结果。   世家门阀是一座高山,连李治和武后都无法征服,自己的孙儿能行吗?   “爷爷,孙儿做错了吗?如果您觉得孙儿错了,那么孙儿请教,我错在哪里?”   “朝堂已见暮气,科举积弊甚深,这些事情前人不敢做,后人不敢做,总要有人做,总要有个愚公站出来,一锹一铲把山挪走。”   “江山是先帝和爷爷你们打下来的,付出了多少性命,牺牲了多少健儿,才博了个改天换日,孙儿只想为这座你们辛苦打下的江山妆点一番,让人间更公平,让你们当年的牺牲更值得。”   李勣微微动容,良久,捋须长叹道:“你啊,一肚子道理,老夫都辩不过你,而且不知为何,老夫总觉得你说的话似乎确实有道理,然后傻乎乎地站出来帮你扛事……”   越想越不甘,李勣索性伸脚狠狠踹了他一下。   李钦载愕然:“爷爷,为何踹我?”   李勣捋须冷冷道:“再听你说几句,老夫多半要被你说服了,趁着未被说服以前先动手过个瘾,不然等你说完,老夫实在不好意思动手了。”   李钦载呆怔半晌,心悦诚服地道:“爷爷果然是个很讲道理的人,不愧是德高望重的三朝功勋。” 第八百五十二章 掌柜与雇工   李勣将李钦载紧急召回长安,不是为了兴师问罪。   当然,能有机会揍这孙子一顿,李勣也不介意,毕竟这孙子太争气了,平日里想揍他都找不到理由。   揍完孙子后,李勣不由神清气爽,老脸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李钦载揉了揉屁股,幽怨地道:“爷爷的腿法越来越精进了,最近有偷偷在家练功吧?”   李勣捋须呵呵一笑:“牛刀小试尔,你小子奸猾似泥鳅,想揍你一顿还真不容易。”   顿了顿,李勣神情严肃地道:“知道老夫为何突然召你回长安吗?”   “爷爷想揍我了?”   “嗯,揍你是顺手为之,主要是这次你惹的祸太大了,同时招惹了几大世家,你以为自己能扛过去?”   李钦载目光闪动:“孙儿当然扛不过去,如果扛不动了,就把锅扔给陛下,反正差事是他让我干的,出了事陛下总不能置身事外吧?”   李勣一愣,接着失笑:“你倒是打的好主意,也就是天子与你私交不错,否则你这念头已是大逆不道。”   李钦载摇头:“孙儿为陛下办事,是因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说白了,朝臣是雇工,君主是掌柜。雇工为掌柜办事尽心尽力,掌柜在雇工无法扛住事时,也应该出来帮雇工解决困难。”   “无论掌柜还是雇工,大家都是同一条船上的,都希望这条船能驶得越远越好,君主该站出来办事时,也不能推搪,说到底,这条船的所有权是君主的,船漏水了,最着急的人应该是他才对。”   李勣呆怔许久,愕然叹道:“你这个说法……”   李钦载眨眼:“更大逆不道了?”   李勣笑了:“倒也不是完全没道理,比喻还是颇为贴切的,君臣一体,共治天下,本是立国之本,江山社稷是条大船,每个人都希望它行得越远越好,没错,是这个道理。”   李勣顿了顿,却又道:“比喻归比喻,你招惹了那几个世家,纵是陛下也无法帮你扛下,自长孙无忌倒下后,陛下虽对世家颇多打压,可终归还是对他们忌惮三分。”   “所以,这一次你招惹世家,陛下能帮你的地方恐怕不多,最终还是要靠自己扛过去。”   李钦载无所谓地耸肩:“掌柜的不能扛事,雇工怎么办?爷爷,人家都已经在我家门前杀马示威了,我难道忍气吞声?”   李勣眼睛眯了起来:“以老夫对你的了解,别人在家门前杀马,你不可能什么都没干吧?说说,你如何反击的。”   李钦载正色道:“孙儿向来遵纪守法老实本分……”   李勣冷冷地打断了他:“再说这种不要脸的话,莫怪老夫痛下杀手了。”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孙儿早已派人回了长安城,伺机潜入李游道府中,他们怎么在我家示威,我就怎么回敬过去,公平公正,童叟无欺。”   李勣皱起了眉:“杀人?”   李钦载点头,目光平静坦然地直视他:“杀人。”   李勣叹了口气,道:“手段太激烈,此仇怕是不死不休了。”   “他们杀马的那一刻,已然是不死不休了。孙儿纵然不是国公府的子弟,也忍不了这口气,大丈夫立于世间,若不能快意恩仇,遇事只能忍气吞声,未来不知会变成什么窝囊样子,整个人都废了。”   李勣朝他投去赞赏的一瞥,笑道:“我李家男儿,当有此气魄。”   李钦载眨眼:“爷爷不揍我?”   李勣捋须冷哼道:“你没做错事,老夫何必揍你?我英国公府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看着李钦载的脸庞,李勣露出了一丝笑意:“你啊,还是太年轻,对世家门阀的势力和手段太过轻视,招惹了他们,可不是杀几匹马那么简单。”   “陛下既任你为科举主考,你安心办你的差事,剩下的事,老夫来帮你解决。”   李钦载目光灼灼地盯着李勣的脸,突然道:“爷爷,不知为何,孙儿发现您越来越英俊了,您就算不是当世名将,就凭您这张老脸,也足以迷倒长安万千老妇,您年轻时一定祸害过不少绝世美人吧?”   “孙儿依稀能想象到爷爷当年拉着无数少女,在广场上翩翩起舞的潇洒英姿……”   李勣冷着脸道:“话说完就滚,灌点迷魂汤就以为老夫忘乎所以了?你若再闯祸,莫怪老夫清理门户!”   李钦载乖巧地滚了。   李勣独坐书房内,突然取出一面小铜镜照了起来,左看看右看看,端详许久,脸上每个老年斑都数清楚了,这才放下铜镜,捋须喃喃道:“老夫果真如此英俊么?”   “算你识货!”   ……   太极宫。   百骑司雍州掌事宋森站在李治面前,正一五一十地向李治禀报最近长安城的风吹草动。   当年李世民设百骑司的初衷,便是为了风闻奏事,缉探百官,尤其是长安城的朝野动静,百骑司更须事无巨细禀奏。   毕竟是天子皇城,当皇帝的若连自己住的城池的动静都不了解,未免太无能了。   宋森是个能干的官吏,这些年干得一直很不错,当初配合李钦载出使吐谷浑,百骑司给李钦载提供了不少情报,大唐能收回吐谷浑,宋森也立下了汗马功劳,那时起,李治便对他高看了一眼。   此刻宋森正恭敬地站在李治面前,说起了赵郡李氏在甘井庄杀马示威的事。   李治的眉头渐渐皱起:“赵郡李氏竟张狂若斯?”   宋森垂头低声道:“陛下,李县侯为明算科主考官,他的手里可握着数十个功名,数十个功名便是数十个官职,天下哪个世家不动心?”   李治沉默片刻,道:“李景初如何反应?不要告诉朕他忍了,景初从来不是忍气吞声的人。”   宋森圆滑地笑了笑,道:“陛下猜得没错,李县侯没忍,当时便派了人潜入李游道府上,昨夜丑时左右,李游道府上死了十三个部曲,恰好与甘井庄前杀的马数量一致。”   李治苦笑道:“朕就知道,这混账忍不了。” 第八百五十三章 天家暗助   李治也伤脑筋。   说实话,贵为天子,他对世家门阀其实也忌惮三分。   隋朝是如何推翻的?高祖李渊起兵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当年隋炀帝无道,天下世家门阀皆有反心,恰好李渊那时登高一呼,世家门阀便欣然景从。   大唐立国后,三代帝王都对世家门阀不敢怠慢,每代帝王都与各大世家联姻拉拢,怕的就是当年隋朝墙倒众人推的场面又对李唐皇室来一出。   哪怕到了李治这一代,他已深知世家门阀对皇权的威胁,刻意用各种政策打压世家,然而李治也不敢做得太过分,总归要缓行,徐徐图进,逐年削弱。   当皇帝的要平衡朝局,做事就不能太冲动。对世家门阀再恶心,每年朝贺的时候李治也要捏着鼻子笑吟吟地对世家示之恩宠,每隔几年或许还要送个公主出去与世家联姻。   可是李钦载这个臣子却管不了那么多,人家活得太潇洒了,快意恩仇,有仇当场就报,而且连数量都保持一致,简直是对李游道的另一种羞辱。   此刻李治甚至有点羡慕李钦载,生于世间百无禁忌,不但有个牛逼的爷爷帮他兜底,还有一个冤种天子当他的靠山。   这样的人生,不一定比皇帝差。   “向李钦载要功名的只有赵郡李氏么?”李治又问道。   宋森道:“赵郡李氏只是浮出水面的,事实上山东有几大世家都联合起来了,他们打算瓜分李钦载手上的数十个功名,给自家在朝堂上扩张势力……”   李治冷笑数声:“数十个功名,世家的吃相还不至于如此难看,他们更重要的目的是,将科举制搅黄,名声搞臭,朝廷从此失信于天下士子。”   “若是科举乌烟瘴气,仍然只凭权势便可插足,从此以后,天下寒门子弟谁敢再信朕?谁还会参加下一次的科举?”   宋森心悦诚服道:“陛下比臣看得更远,臣佩服。”   李治淡淡地道:“李景初如何反应?”   宋森道:“若是李县侯答应了他们,就不会有杀马示威这回事了。正因为他拒绝了李游道,便惹了麻烦上身,得罪了那几个世家,此事怕是难以善了。”   李治欣慰笑道:“景初不负朕望,守住了良知,朕没看错他,哈哈。”   随即李治的眼神盯住宋森,缓缓道:“朕听闻,你与李景初私交不错?”   宋森眼皮一跳,急忙跪地道:“臣虽与李县侯略有私交,但臣从来未做过对不起陛下的事,李县侯偶有所请,臣也只是量力帮忙,帮他查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陛下明鉴!”   李治笑了笑,道:“朕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和景初都是朕信任的臣子,你们私下里交情不错,自是无可厚非,再说,你俩也曾合力帮朕立过大功,当初收吐谷浑,你亦功不可没。”   宋森心情这才松缓了一些,悄悄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   李治沉吟片刻,缓缓道:“景初招惹了几大世家,凭他一己之力,怕是应付不来,既然你与他私交不错,不妨帮帮他,百骑司这些年想必积累了不少关于世家的案宗吧?”   宋森立马心领神会,躬身道:“臣遵旨,定会帮李县侯从容应对世家。”   宋森退下后,李治独自坐在殿内沉思许久,突然扬声道:“常福,传许敬宗觐见。”   ……   太极宫的另一座宫殿,名曰“贞观殿”。   武后坐在殿内,垂帘召见了河间郡公李义府。   李义府是不折不扣的后党,而且是后党的中坚力量。   没办法,当年抱李治大腿的朝臣太多,有本事有资历的人也太多,李义府排了好些年的队都没轮到他,只好另辟蹊径,转身抱上了武后的大腿。   抱上武后的大腿后,不得不说,官运也是一样的亨通,枕头风吹得劲道,李义府升官的速度简直飞起。   这些年下来,他与武后的利益已深深地捆绑在一起。   如今武后的利益是什么?   跟李治一样,削弱世家势力。   武后是应国公武士彟之女,说是国公府出身,但武士彟原本只是个商人,单论出身的话,却是无法高攀上那些千年底蕴的世家。   废王立武事件后,长孙无忌倒台,武后从此与世家门阀更是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李治下定决心削弱世家势力,多多少少也是武后吹了枕头风。   赵郡李氏在甘井庄村口杀马一事,李治听说了,武后也听说了。   李治召见宋森的同时,武后也紧急召见了李义府。   她和李治的想法一致,李钦载一个人扛不住世家的报复。   所以天家必须出手,与私下的交情和恩怨无关,李钦载现在做的事,恰好符合武后的利益,她也希望借李钦载之手狠狠打压一下世家,将朝廷的科举制正式立起来。   李义府自然是唯武后马首是瞻,听完武后的述说后,李义府皱起了眉,沉声道:“这些世家,简直越来越猖狂了,连朝廷的科举都敢插手,是该好好敲打一下。”   武后坐在珠帘后,叮当脆响的珠帘遮住了她的面颊,却能听到她清冷的声音。   “李郡公,科举制是陛下和本宫都十分看重的,本宫不希望此事有波折,纵有人暗中兴风作浪,本宫也希望能够将风浪死死压下去,科举必须风平浪静如期举行,不容一丝错漏。”   李义府迟疑了一下,试探道:“不知皇后的意思是……”   武后冷冷道:“李钦载得罪了世家,他终归太年轻,有些事情他独力难支,本宫希望李郡公在朝堂上与他呼应。”   李义府毫不犹豫地道:“臣明白了,皇后放心,臣一定为皇后尽力帮李县侯。”   沉默片刻,李义府小心翼翼地道:“皇后,臣有一事不解……”   “你说。”   “咱们与李钦载……臣想问的是,当初李钦载谏止泰山封禅,与皇后有了嫌隙,这桩恩怨,皇后是否已经揭过了?还请皇后坦言以告,臣与李钦载相处时也好有个章程。”   武后明白李义府的意思,是在问她与李钦载是否恩怨已消,李钦载是否有投靠后党的迹象。   武后沉默许久,缓缓道:“本宫是那么容易原谅别人的人么?”   李义府立马懂了。   利益归利益,恩怨归恩怨,做人不能太天真。 第八百五十四章 黑料   两个人之间的恩怨一旦发酵,很容易变成两股势力对垒。   或许李钦载自己都没料到,他与李游道之间的恩怨,已经牵动了许多人。   这些被牵动的人里,有当今天子,皇后,宰相,以及李勣这位大将军。   这么多人马,打平安县城足够了,小李一辈子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长安出了事,李钦载只能留在国公府过夜。   第二天一早,国公府来了客人。   李钦载打着呵欠来到前院,便见宋森一脸憨厚的笑容站在院子里。   李钦载挑了挑眉:“呵,老宋,久违了呀。”   宋森三两步跑到李钦载身前,二话不说先行礼,脸上的肥肉白白胖胖,脸蛋屁股傻傻分不清楚。   “李县侯隐居乡野,可想煞下官也。下官无数次想去渭南县拜会李县侯,无奈公务缠身,片刻不得离,每到夜深人静之时,下官便独自望月,回忆与李县侯的点点滴滴,思来不觉珠泪涟涟……”   李钦载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如今长安当官的马屁功夫已如此精进了么?   “停!你正常点儿,用辞不必太夸张,咱俩没到‘珠泪涟涟’那份儿上。”李钦载果断叫停。   宋森嘿嘿笑道:“主要是怕李县侯怀疑下官对您的一片思念之心,下官必须要多表一表忠心。”   李钦载打量他良久,突然啧了一声,道:“老宋啊,我怎么觉得你又圆润了?升官不到一年,你至少胖了三十斤吧?看来百骑司雍州掌事这个官儿,果真比当初那个副掌事有油水,看你这脑满肠肥的,啧!”   宋森慌忙摆手:“李县侯莫冤下官,我可从未贪墨过,只是俸银比当初多了一些,每月能多吃几斤肉而已……”   李钦载嗤了一声,道:“你再糊弄就是侮辱我的智商了,行了,我又不是御史台的官儿,你贪就贪了,我难道会去告发你不成?”   “这世上真正清廉如水的官凤毛麟角,而且不受待见,比如刘仁轨那老货……”   “所谓‘千里做官只为财’,贪点儿没事,重要的是贪的同时,多少为天子为百姓卖力干点实事,拿了钱就得办事,朝廷的钱也是钱呀。”   宋森连连称是,一脸受教的模样。   李钦载揉了揉脸,他发现自己最近话太多了,也许是当老师当习惯了,见人就说教一番,不知不觉活成了自己前世讨厌的模样。   “来我家蹭饭?”李钦载劈头问道。   宋森一愣,对李钦载的耿直颇有些不习惯,半晌才期期道:“呃,不必劳烦贵府了,下官刚吃过。”   “直说吧,来找我干啥,不好意思,你不是什么绝世美女,我也就没那功夫陪你谈人生理想了,咱们说话都痛快点儿。”   宋森陪笑了几声,压低了声音道:“下官听说,李县侯与赵郡李氏有了误会?”   李钦载嘴角一扯:“‘误会’俩字太轻了,可不止是误会。”   宋森笑道:“李县侯好气魄,敢跟世家门阀争锋,下官佩服。”   李钦载望着他,神情有点古怪:“赵郡李氏在我家庄子村口杀马,想必你们百骑司应该知道了吧?”   “当然知道。”   李钦载盯着他的脸又道:“前夜李游道府上死了十几名部曲,这事儿你们知道吗?”   宋森若有深意地一笑:“百骑司可以不知道。”   李钦载大笑起来。   是个妙人,也是个聪明人,难怪自己喜欢与这货打交道,做人做事确实非常通透。   宋森笑道:“只要李游道不报官,百骑司当然不会多事,所谓‘民不举,官不究’,咱百骑司又不是一群吃饱了没事干的闲汉,他若不出声,下官当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顿了顿,宋森又叹道:“不过下官不得不说一句,李县侯出手确实够狠,长安终究是天子皇城,十几条人命委实有点过了……”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你在教我做事?”   “下官不敢,只是真心劝李县侯几句,长安官署众多,无数双眼睛都盯着您,李县侯若轻举妄动,容易落人话柄,有时候一个要命的话柄,往往会害得人一辈子翻不了身。”   见宋森难得的正经,李钦载也明白了他的担忧。   不管怎么说,宋森这番话是把他当朋友才说得如此直白,李钦载若不领情就不知好歹了。   拍了拍他的肩,李钦载笑道:“老宋,多谢金玉良言,你的话我记住了,以后尽量收敛,这次是被逼无奈,别人已先动手,我若忍了这口气,连家人都会因我而蒙羞。”   宋森沉默片刻,道:“李县侯可知,赵郡李氏对您动的手,可不仅仅是在村口杀马,如今长安朝野的声势,市井的流言,还有煽动国子监生上街闹事等等,皆跟赵郡李氏有关。”   李钦载点头:“我知道。”   “接下来便该是朝堂参劾了,那时定有无数朝臣群起而参之,誓要将你从主考官的位置上拉下来。别人对付你可是一步一步算计好了,李县侯可有应对之策?”   李钦载一听这话里似乎别有深意,于是笑道:“老宋,有话不要遮遮掩掩,直说便是。”   宋森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份厚厚的案宗,嘴里嘟嚷道:“老实说,这份东西可珍贵得很,李县侯若不请我大吃一顿,我可亏了。”   李钦载接过一看,眼睛不由眯了起来。   厚厚的一摞,全是黑料,而且皆跟赵郡李氏有关。   李钦载一页页认真翻阅,越看越生气,合上了案宗怒道:“本来我还觉得杀他十几个人未免有点狠了,现在看来,赵郡李氏从上到下是真该死啊!”   宋森苦笑道:“确实该死,但死不了。纵是天子也不得不忌惮几分,有些事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李钦载指着案宗,道:“天子知不知道,赵郡李氏干的很多事是在动摇国本?”   宋森若有深意地道:“天子什么都知道,还是那句话,朝堂事,世家事,天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不慎也。” 第八百五十五章 升级   削弱世家是个非常麻烦且危险的事。   不是一道圣旨,千军万马把世家踏平抄家那么简单,真那么干的话,李治这个皇帝大约也当不了多久,他会像隋炀帝一样,被天下世家联起手来赶下去。   李钦载明白李治的难处,真实的历史上,李治和武后夫妻穷极一生,才堪堪将世家的势力打压下去。   人家干了一辈子才略有收获,李钦载当然不会以为自己神通广大,一出手就能将世家灭了。   宋森今日主动将赵郡李氏的黑料送到他手上,李钦载不禁揣测,这究竟是宋森个人的行为,还是受了李治的指示。   当然,有些事不必当面戳破,那就很无趣了。   “老宋,正好我从庄子里回来,带了一些牛肉,这些牛肉……”   话没说完,宋森神色一喜,急忙接口道:“下官明白,贵庄的牛又崴脚了,下官就盼着这一天呢……”   李钦载愣了一下,道:“你说的是人话吗?”   宋森嘿嘿笑道:“老实说,下官馋您家牛肉可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玩意儿确实比羊肉美味,小火炖上两个时辰,香味扑鼻,终生难忘。”   李钦载笑道:“你倒是个会吃的,没错,小火慢炖才有滋味儿,回头我写个秘方给你,按秘方上所写炖牛肉,连陛下都赞不绝口,他惦记我家的牛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宋森识趣地送上马屁:“长安城里但凡吃过您家牛肉的朝臣,都盼着您家的牛天天崴脚……”   “长安城里没好人呐……”   送走了宋森,李钦载将他送来的黑料小心藏了起来。   国公府今日不知为何,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   这些人匆忙进出国公府,李钦载能察觉到他们身上的剽悍之气,凑近了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儿,像干涸多年的血。   他们不苟言笑,见了李钦载也不打招呼,进后院与李勣见了面后便匆忙离去。   国公府的气氛也莫名凝重起来。   李钦载正打算去后院问李勣的时候,从门外走进一个人。   这个人与李钦载曾经有过两面之缘,还是前两年李勣过寿的时候,在酒宴上见过。   他叫曾适,大约四十多岁,曾是李勣麾下的部将,贞观年间,李勣奉旨征高句丽,曾适是李勣的前锋官。   后来战事失利,李世民撤军,李勣奉旨殿后,曾适领三千铁骑死守大同江狙击追兵,三千部将血战不退,最后活着回来的只剩二百余人。   曾适也因那一次血战受了重伤,右腿落下终生残疾,李世民感念其功,欲将他调任右武卫,却被曾适拒绝,不仅如此,曾适以身躯残疾为由辞官归田,从此成了李勣田庄上一名平凡的农夫。   见到曾适后,李钦载急忙行晚辈礼,曾适笑容爽朗,大笑着托住了他的胳膊。   “五少郎,尊卑有序,可不敢当您的礼。”曾适笑道。   李钦载笑道:“您是爷爷的旧部,行礼是应该的,可莫提什么尊卑,爷爷听到会抽死我的。”   曾适大为欣慰,笑道:“老公爷有孙若此,李家兴旺指日可待,将来一门两公,也是一段佳话,不错不错。”   “您今日来找爷爷?爷爷在后院,小子带您去如何?”   曾适摇头:“我自去便是,老公爷有召,不敢怠慢呀,天没亮就从庄子动身了。”   强硬拒绝了李钦载的搀扶,曾适一瘸一拐地走向后院。   李钦载心中若有所悟。   这些登门的陌生人,大约便是爷爷李勣的老班底了,而且可以肯定,能被李勣亲自召来的人,必然都是有本事的。   有些人注定藏在阴暗处不见天日,一旦主家有事相召便会立马赶来,他们潜藏在暗处,做的事也是见不得光的事,就像唐戟对李钦载的意义一样。   所以,这些人便是英国公府潜藏在暗处的力量?   这个年代,每一个豪门权贵都不简单,他们可不止是府里养一批部曲护院,豪门权贵真正的底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有事发生的时候,他们一定会神奇地出现,然后,事件便莫名其妙被平息了。   英国公府也是一样,这些隐藏在暗处的力量,就连李钦载的身份都所知不详,这次若非招惹了世家,恐怕也很难见他们露面。   ……   长安城里的流言越传越广,大多是冲着李钦载来的。   流言基本都是拿着道德说事儿,细数李钦载多年前干过的一桩桩荒唐事,然后对比李钦载如今的主考官身份。   不得不说,这么一对比,确实很有冲击性,就连李钦载都忍不住觉得自己确实不配当主考官。   你见过哪个主考官当年偷了府里的御赐之物充赌债的?   你见过哪个主考官的强项是烧人家房子的?   李钦载就是那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大唐不是海纳百川,能容万物么?怎么就容不下一个擅长烧房子的人当主考官?不公平嘛。   流言越传越广,终于有一天,御史在朝会上公然参劾李钦载了。   拿曾经的荒唐说事,拿道德说事,拿年龄资历说事,总之一句话,李钦载不可任主考,否则天下士子不服。   李治懒得理会,小山般堆起来的奏疏往桌案上一扔便没再理会了。   李钦载这个主考官可是李治亲自任命的,而且还是求来的,李治说了多少好话,画了多少饼才换得李钦载勉强同意,现在几道参劾奏疏就想让他换人,呵,做梦!   然而李治不理会,不代表御史们善罢甘休了。   朝会上的议论声越来越大,站出来参劾的朝臣越来越多。   自诩纳谏如流不逊先帝的李治终于坐不住了。   这已不是简单的参劾了,李治分明感到朝堂上有一股势力在涌动,它在有意地将事态推向严重的方向,而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殿内的朝臣里,孰忠孰奸李治不清楚,但他却知道,皇权与世家势力的对抗已经开始了。   事情不再是主考官问题,而是皇权能否压得住世家的势力。   一个时辰后,一名宦官匆匆出宫,来到英国公府,见到李钦载后,转告了李治的口谕。   着李钦载明日入宫,参加朝会。 第八百五十六章 朝会   朝堂金殿不一定是解决问题的地方,但一定是事情不可收拾后的一个必要流程。   朝堂传闻也好,市井流言也好,终归都是非官方的各执一词,随着科举日期的临近,朝野流言愈演愈烈,再不解决眼下的事,李治无比重视的科举可能会出问题。   于是李钦载不可避免地亲自上朝,与那些世家势力们对线。   李钦载无所谓,生平或许干过几件亏心事,但在科举这件事上,他干干净净,问心无愧,与谁对线他都不怕。   第二天,天还没亮,国公府后院便点起了灯火。   要上朝的不止是李钦载,还有他亲爹。   这个存在感一直很薄弱的亲爹如今是吏部侍郎,也是每天要上朝的朝廷重员。   只可惜他的老子和儿子光彩夺目,把他的风头压了下去,在国公府里混成了老透明。   李钦载的屋子里,丫鬟们井井有条地给李钦载穿戴朝服,紫色官袍穿在身上,愈发衬出李钦载的唇红齿白,风流俊俏。   就连给他穿衣裳的丫鬟都情不自禁羞红了脸,呼吸重了许多。   李钦载斜眼瞥着这名丫鬟,见她穿衣的动作越来越走形,忍不住提醒道:“给我穿好了再做白日梦,穿到一半你害啥羞?是觉得我会娶你,还是半夜会跑到你梦里糟蹋你?想啥美事儿呢?”   丫鬟大羞,呀的一声居然转身捂面就跑。   李钦载咬牙,这特么能惯?   丫鬟刚跑开一步,李钦载眼疾手快一把揪住她的双丫髻,把她硬生生揪了回来,沉着脸道:“继续穿!”   丫鬟终于从羞涩的美梦中惊醒,又一个少女的芳心碎掉了。   李钦载面无表情,无所谓了,自己不仅能在少女的芳心里纵火,还能在芳心里强拆。   穿戴一新,看着铜镜中穿着官袍的自己,李钦载有点着迷。   “难怪迷死万千少女,原来我果真有这实力。”李钦载喃喃道。   出门来到前院,刘阿四等部曲已整装待命。   李钦载刚跨出府门,却见老爹李思文的马车正要启行。   李钦载急忙叫住:“爹,咱俩同路,孩儿与您同往,蹭个车!”   说完李钦载飞快爬上了李思文的马车,刚掀开车帘,被马车里的李思文一脚踹中胸膛,李钦载身子往后一仰,幸好后面的刘阿四接住了他。   “滚!”马车里的李思文言简意赅扔下一个字,马车扬长而去。   李钦载愕然:“啥意思?是亲生的吗?车都不让蹭……”   刘阿四迟疑道:“或许二郎觉得五少郎这次闯的祸比较大,心中怒气难消吧?”   “闯再大的祸又如何?谁让我是亲生的呢,这么多年他还没接受自己活该这个现实么?”李钦载不甘地道。   刘阿四不吱声了,这话不好接,依稀感到五少郎曾经纨绔又混账的神韵笼罩周身。   蹭不了亲爹的马车,李钦载只好带着部曲骑马朝太极宫行去。   来到太极宫门前,李钦载刚下马便吸引了无数朝臣的目光。   最近长安城流言肆传,李钦载是当之无愧的主角,眼见主角亲至,众臣纷纷露出各异的目光。   李钦载跟大多数朝臣不熟,自成名以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自己踏入权力中枢,极力推脱李治的各种任命,只在朝堂的边缘游走,与大多数朝臣没有太多交集。   只要我不踏入江湖,江湖的恩怨便与我无关。   心态是好的,可惜江湖的恩怨有时候也会主动找人麻烦,比如今日。   下了马后,李钦载孤单地站在人群之外,神情自若地看着朝臣们窃窃议论。   突然听到一声呼喝,李钦载扭头,却见契苾何力竟远远朝他招手。   李钦载露出微笑迎上前,契苾何力可不管别人的目光,重重一掌拍在他肩头。   李钦载仿佛莫名挨了一记军棍,咬牙半晌没吱声。   “小子,听说你又惹祸了?哈哈!”契苾何力爽朗大笑。   旁边几名武将也凑了上来,李钦载居然认识不少,有薛仁贵,梁建方,竟还有程咬金的长孙程伯献。   灭倭国一战后,程伯献因辅佐李钦载杀敌有功,差点落魄的程家总算有了一点起色,去年程伯献被封右卫将军,执禁宫戍卫,风雨飘摇的程家算是加固了一下根基。   眼前皆是一群老杀才,李钦载二话不说纳头便拜。   “小子拜见各位长辈……”   刚躬腰便被契苾何力单手拎了起来:“好好说话,拜啥?梁建方这狗才最老,估摸会死在你爷爷前面,到时候去他坟头上拜。”   梁建方气得怒骂了几句,契苾何力也不在乎,嘿嘿直笑。   薛仁贵比契苾何力和梁建方的辈分小了一辈,只是站在旁边微笑不语。   见两位老杀才斗嘴,薛仁贵才拍了拍李钦载的肩,道:“你小子最近干的事有点大,世家可不是那么好拿捏的,天子都拿捏不住,你却敢得罪,你爷爷抽过你没?”   李钦载见他话里竟有帮李家清理门户的意思,急忙道:“抽过了,抽过了!就在前晚,小子的惨叫声传遍了半个长安城,薛叔您没听到?”   薛仁贵似乎有点遗憾地咂咂嘴,道:“或许我家离得有点远……”   “总之,今日朝会你好好应对,遇事不可冲动,说话前要三思,说错一句话便是一道杀机暗伏,你要小心。”   话刚说完,契苾何力却凑过来大喇喇地道:“怕啥?今日朝会上,有咱们这帮人帮你兜着,想啥说啥,不服来战!”   李钦载顿时心窝暖暖的,果然还是老杀才们的性格合胃口,难道自己出身将门,骨子里天生带有亲近武将的DNA?   契苾何力说完后,又推了推李钦载,道:“我家契苾贞自从在你的学堂读书后,性子变了许多,变得比以前懂事了,是个好事,不过……为何没变灵醒?老夫总觉得他跟以前一样愚笨。”   李钦载苦笑道:“契苾爷爷,这事可真怨不了小子,我已经倾尽全力教他们学问了,可他们皆是权贵子弟出身,从没吃过苦,没有前程之忧,对学问自然不那么上心。”   契苾何力沉思片刻,道:“你的意思是……揍得少了?”   李钦载一阵无语,这神奇的理解能力,你家孙子为何愚笨,难道你自己不清楚么?家族伟大的传承呀。   “没错,揍少了!”李钦载果断附和,反正不是自己亲生的,揍坏了不心疼。   契苾何力重重点头:“老夫懂了!” 第八百五十七章 掀桌子   契苾何力的“懂了”,究竟是不是李钦载理解的“懂了”,这个无所谓,李钦载觉得每个人的少年和青年时期被揍几次不是坏事。   至少在真正成为男儿之后,每次说话和做事之前,身上的伤痕都会提醒自己不要行差踏错。   成年人说话做事是要负责任的,挨亲人的揍总比在社会上挨陌生人的耳光强。   正好契苾贞那货最近在学堂里有点飘,纵使契苾何力不抽他,李钦载也会找个莫须有的理由抽他一顿。   太极宫城上,钟鼓楼的钟声敲响,朝臣们纷纷列班站队。   半晌后,宫门大开,朝臣们鱼贯而入,朝会开始了。   李钦载跟着队伍走进太极殿,跟着群臣等了许久,穿着黄袍,头戴十二道旒冕皇冠的李治才姗姗入殿。   群臣行礼后,李治便安静地坐在首位,等候臣子出班议事。   今日的朝会气氛很诡异,李治干巴巴地坐在殿内等了很久,居然没人说话。   李治环视殿内,笑了笑道:“诸卿无事可奏,莫非大唐已是四海升平,国富民强,内无忧外无患了?”   殿内朝臣人群里顿时发出几道阴阳怪气的哼声。   显然如此诡异的气氛下,有些正直的朝臣还是对李治的这句话表达了满满的嘲讽。   李钦载敢发誓,这些阴阳怪气的哼声里,绝对有刘仁轨的一份。   不要问为什么,问就是满朝文武里刘仁轨最正直。   李治终究是胸襟博大,对殿内的嘲讽冷哼也不介意,仍然笑意满面环视群臣。   沉默仍在继续,群臣面面相觑,其实大家都清楚,今日李钦载参加朝会,便是两股势力的当面交锋。   现在阵势已经摆出来了,敌我双方都到场了,但大家都在犹豫谁先站出来当前锋,率先对敌发难。   人群里,右相许敬宗面无表情,一双浑浊的老眼却骨碌四转。   当他的目光落在对面李义府的身上时,许敬宗赫然一愣。   他从李义府的眼神里发现了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一种与他暂时志同道合同流合污的眼神。   许敬宗与李义府向来不是一路人,他们各自的靠山不同。   许敬宗是当年的天策府出身,曾经赫赫有名的贞观十八学士之一,另外的十几位学士里,还有杜如晦,房玄龄,孔颖达等名人,也就是说,当年的许敬宗是跟这几位齐名的人物。   要不是在长孙皇后的葬礼上无故失礼发笑,被朝臣狠狠参了一本,李世民怒而不用,否则许敬宗早在贞观年间便是封相的人选。   看看,大唐的混账岂止李钦载一人耶?许敬宗混账起来,比李钦载差哪儿了?   而李义府,早年不过是李治当太子时期的东宫属官,后来在废王立武事件里站对了位置,并果断抱上了武后的粗大腿,李义府才混到如今显赫的地位。   两人的出身和起点都不同,论资历论出身,许敬宗比李义府强了一大截,而且李义府一直是坚定的后党党羽,这也是许敬宗颇为鄙夷的。   不过今日的朝会上,两人不经意间对视,并且同时露出了狼狈为奸的眼神。   一眼千年,两人顿时都懂了。   今日不仅仅是李钦载对付世家,而是天子和皇后一同发力,没说的,联盟吧。   殿内久久没人说话,气氛却越来越肃杀。   许多人的眼神渐渐集中在李钦载的身上,那是一种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眼神。   李钦载站在朝班里毫无所动,他面无表情地眼观鼻,鼻观心,在朝会上仿佛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旁观者,冷静而超然。   良久,就在李治都有些不耐烦的时候,群臣一阵窃窃议论,其中一人正要站出来说话的时候,李钦载却突然动了。   他首先站出了朝班,先朝李治行礼,接着昂然道:“陛下,臣有事奏。”   李治顿时有些意外,殿内群臣也是一阵哗然。   今日朝会其实大家心知肚明,是一场攻防战。   进攻的一方是世家势力,他们人多势众且高举“道德”这面旗帜,无往而不利。   防守的一方是李钦载,他势单力薄,孤军奋战,李治担心他无法应付,甚至给他安排了盟友。   没想到率先站出来的竟然是防守一方,李治委实吃了一惊。   这特么把朕都整不会了,节奏乱了呀。   “你先退回去……”李治脱口而出,接着发现群臣表情古怪,李治顿觉失言,急忙挤出笑容:“李卿有事只管奏来。”   李钦载清了清嗓子,抬头直视李治,朗声道:“臣参大理寺少卿李游道!”   殿内发出一阵哗然声,君臣皆震惊地看着他。   议论声越来越大,肃穆的金殿内几乎成了菜市场,各种窃窃不休的声浪,群臣交头接耳,目光诡异地望向李钦载。   人群内,大理寺少卿李游道面色一片苍白,接着又转白为红,显然由惧生怒,已是气极。   李治的表情也是无比震惊,良久,李治缓缓道:“李卿因何参劾李游道?”   李钦载铿锵有力地道:“臣参李游道,其罪有四。”   “其一,李游道暗中指使,在长安城散播谣言,诋毁污蔑臣的清誉,此为小人行径。”   “其二,李游道挟世家门阀之权势,向臣索取功名,借此安插世家子弟为官,破坏陛下筹谋多年的科举制,罪大恶极。”   “其三,李游道利诱不成,转而威逼,在臣的庄子村口杀马十三匹,以此威胁,逼臣就范。”   “其四,李游道在朝中广结党羽,暗植势力,干预左右朝政,一人登高,四方呼应,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李钦载一番话说完,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李游道脸色越来越苍白,李治的表情也变得阴冷起来。   四大罪状,字字诛心。   尤其是最后一条最严重,结党营私,不臣之心,胸襟再博大的帝王想必也容忍不了。   群臣的议论声也绝迹了,每个人心中都无比惊骇。   没想到李钦载一出场便直接掀桌子,这真是不死不休的恶战了。   良久,脸色苍白的李游道跳了出来,指着李钦载又惊又怒道:“李钦载,构陷朝臣可是重罪,你焉敢在天子面前欺君!”   李钦载转身面向他,朝他微微一笑:“李少卿,敢做不敢当么?” 第八百五十八章 朝会之争   一言既出,石破天惊。   朝堂有朝堂的游戏规则,臣子之间的朝争斗破了天,也要按照游戏规则来玩。   斗争的方式有很多种,比如先遣炮灰试探敌方火力,比如抓着一件小事,慢慢把它闹大,比如让政敌洋洋得意,而己方任其疯狂,直到最后关头拿出强有力的证据,来一记绝杀,彻底翻盘等等。   这些都属于游戏规则,敌我双方心照不宣,各凭手段。   但没有上来就直接掀桌子的,桌子都掀了,大家还怎么玩耍?   李钦载直诉李游道四大罪状,桩桩致命。   罪状很严重,尤其是对李游道来说。   因为李游道不仅是朝臣,还是大理寺少卿,是朝廷的执法者。   执法犯法,罪加一等。   李钦载说完后,就连李治都呆住了,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臣子朝争之时,李治充当的是裁判的角色,他负责给敌我双方打分,而且帝王表面上反感朝臣同僚之间内讧内斗,但实际上心里是暗暗欣喜,甚至暗中主动挑起臣子争斗的。   这就属于帝王心术了。   朝臣之间太团结,形成一块铁板,皇帝还怎么玩?等着臣子们众口一词跟皇帝对着干吗?   所以朝堂上必须要有争斗,要在皇帝可控的范围内形成互相对立的派系,方便皇帝施展平衡术,打一拉一的过程里,达到他的政治目的。   李治才三十多岁,他的帝王术运用得其实不太成熟,很多时候感情用事,否则也不会私下里跟李钦载有交情。   但李治绝对没料到,今日朝会李钦载居然给他来了这么一出,不仅震惊了群臣,也震惊了他。   接下来怎么玩?   李治不想玩了,思忖良久,索性装聋作哑,坐在金殿内不言不动,把自己当成小透明。   小透明或许不够,李治还得学会当一个合格的捧哏。   “李卿,金殿之上,话不可乱说,凡事要有证据,你所参李游道四宗罪,可有实证?”李治果然负责任地担当起捧哏的角色。   李钦载挺起胸,道:“陛下,臣有实证。”   李游道心头一沉,脸色愈发苍白。整个金殿上唯有他自己最清楚,李钦载参他的所谓四大罪状,其实基本是真实的。   如果李钦载真拿住了证据,今日便是李游道一脚跨进鬼门关的日子。   殿内群臣又是一阵窃窃议论,好几名打算出班参劾李钦载的御史也临时改变了主意,站在朝班中静观事态发展。   李治盯着李钦载,语气缓慢地道:“李卿果真有证据?”   李钦载点头:“有。”   李治嘴角一勾:“呈来!”   李钦载道:“臣先说第一宗罪,李游道暗中遣人在长安城散播流言,污蔑诋毁臣的清誉,挑起民间舆论,刻意制造朝野臣民对我不满的理由……”   “此罪,家祖私下遣人暗查,昨日拿获贼人两名,贼人供述,他们正是李游道府上管事,他们用钱财收买长安市井无赖闲汉,教他们散播流言,贼人已在宫门外等候,随时待陛下召见垂问。”   “第二宗罪,李游道以权势威逼,向臣索要功名,第三宗罪,李游道杀马相挟,逼臣就范,此二罪也,臣已暗中策反李游道府上心腹部曲一名,也在宫门外等候,他可为臣做证。”   “至于第四宗罪,李游道暗植势力,广结党羽,左右朝政,要佐证此罪很简单,今日朝会,是群狼伺虎之局,陛下且看今日参劾臣的人有多少。”   “为何那些与臣素无瓜葛之人突然冒出来,打着所谓的‘道德’旗号,目的就是为了罢免臣的科举主考之职,好方便他们祸乱科举,从中取利。”   话音落,李钦载向李治行了一礼,一声不吭地退回了朝班。   群臣却早已鸦雀无声,许多人脸色难看地站在朝班中,本来打算一哄而上,对李钦载群起而攻之。   然而李钦载对第四宗罪的指控,意思分明在说,现在谁站出来参劾他,谁便是李游道的党羽,坐实了李游道结党的罪证。   不但桌子被掀了,话也被堵死了,李钦载这口才真是……   李游道气得跳脚,指着李钦载怒道:“这是什么鬼证据?我不信!纯粹是污蔑!陛下,臣请将宫门外等候的所谓人证传召入宫,与臣当面对质!”   李治抬眼,迅速向朝班中的李钦载望去。   君臣二人的眼神隔着老远对视,片刻之后,李治又望向李游道,淡淡地道:“李少卿息怒,黑白善恶,朕自有评断,朝堂上发怒,不仅失仪,而且显得心虚,你说对不对?”   李游道一惊,瞬间冷静下来,躬身道:“是,臣失礼了,请陛下恕罪。”   这时一名宦官从大殿后方匆匆走入,走到李治身侧,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掏出一张纸双手奉上。   李治接过纸,眼睛匆匆一扫,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古怪,情不自禁地望向李游道。   李游道见李治这般模样,心头不由一沉。   不知道李治为何突然看向自己,但显然刚才那名宦官入殿跟李治的几句低语,分明与他有关。   李游道额头渐渐渗出了冷汗。   自打朝会开始后,随着李钦载的先发制人,今日本来针对李钦载布下的围杀之局,竟全数被破坏。   此刻不知不觉已被李钦载掌握了主动,李游道不由自主地跟着李钦载的节奏疲于应对。   本来是进攻的一方,结果莫名其妙变成了防守的一方。   殿内群臣正在窃窃议论之时,李治却突然笑了笑,道:“李少卿,渭南县侯参你之罪,证据什么的不忙拿出来,朕这里倒是有个很有意思的东西……”   李游道顾不得擦拭冷汗,强自镇定道:“请陛下示下。”   李治将手中那张纸一挥,旁边的宦官接过,走到殿中,将纸递给了李游道。   李治悠悠地道:“李钦载参你杀马示威,强行索要功名之事,似乎……嗯,不需要李钦载出示什么证据了,这张纸是一份认罪书,上面有你的亲笔签押,还有你按的指印。”   “朕只问你,这份认罪书上的签押和指印,是你本人的吗?” 第八百五十九章 剩勇追穷寇   李游道脸色苍白,双目无神地站在金殿内,身子差点瘫软在地。   前几日被武敏之逼迫签下的那份认罪书,终究还是爆雷了。   他可以否认,但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是不是他的亲笔签押和指印,只需召来一名刑部主簿随便鉴定一下便知真假,然后,李游道会被再扣上一顶“欺君”的帽子,罪上加罪。   李钦载站在人群里,他的表情也有点吃惊。   武敏之逼李游道签认罪书的事,李钦载一概不知,这几日他忙着应对世家,根本都空见武敏之。   所以他根本不知道这份认罪书是武敏之的杰作。   很神奇的一个疯批,特别喜欢用各种匪夷所思的逼迫方式,让对方白纸黑字留下证据,比如滕王和李游道,都在武敏之的手里狠狠栽过跟头。   李钦载现在想的是,这特么是什么缺心眼的反派,居然自己签下认罪书,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奇葩是吧?   认罪书此刻就在李游道手里,李治大大方方地交给他,不怕他撕毁证据。   甚至于,李治并不在乎他承不承认,因为认罪书递到李游道手中的那一刻,李治便从他脸上的表情找到了答案。   于是李治的表情也渐渐古怪起来,此刻他脑海里冒出跟李钦载一样的念头,如今的反派都如此作死的吗?   转念一想,宦官说这份认罪书是武敏之的杰作,想想当初滕王被逼签下婚书的遭遇,李游道签认罪书似乎……也算合情合理了,毕竟任何奇葩的事跟武敏之扯上关系,都变得合情合理了。   见李游道脸色苍白木然不语,群臣愈发疑惑,看李游道的表情,这份认罪书好像有点含金量呀。   然后群臣此刻脑海里也冒出跟李游道一样的想法,这特么不是纯纯作死么?天王老子也救不了啊。   良久,李游道突然尖利地大叫起来:“陛下明鉴,此为武敏之逼迫,臣的性命被武敏之胁迫,不得不虚与委蛇,签下认罪书。陛下,奸恶之人不是傻子,岂会不打自招,自认其罪?”   人群里,李钦载突然嗤笑了一声,道:“没拿出证据前,打死不承认,说是污蔑,拿出证据了,又说是被逼迫,道理全站在你这边了,做人做成这副德行,李少卿你要不要反省一下自己?”   李游道气得身躯摇摇欲坠,却辩无可辩。   李治若有深意地看着他,笑道:“也就是说,这份认罪书,李少卿不承认?上面所述之罪状,也是子虚乌有,朕不应采信?”   李游道犹豫了一下,咬牙道:“是,全是假的!”   李治又笑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朕若不严查下去,怕是满朝文武也不答应吧?”   随即李治道:“着刑部,西台御史查缉此案,将事情查到水落石出,再奏报于朕,谁若欺君,朕必严惩!”   李游道身子一抖,汗如雨下。   到了此时此刻,他的党羽是指望不了了,李游道现在这种处处挨打的局面,傻子才会站出来与他公开站在一条战线上。   似乎为了马上转移这个对他不利的话题,李游道立马转身指着李钦载道:“陛下,案情归案情,李钦载任明算科主考德不配位,资历尚浅,还请陛下斟酌,此非臣一人所思,而是天下士子民意如此。”   李钦载叹了口气,只好又站出朝班,道:“陛下,臣有话说。”   李治欣然道:“你说。”   李钦载走到大殿中央,转身环视群臣,扬声道:“说我不配为主考,说我德不配位,说陛下不该将主考之位交给我这个黄口小儿,好,我只有一句话……”   李钦载加大了声音,道:“今日在这朝会上,我们就事论事,单只说明算一科之学问,殿内同僚有人自问能超过我,不妨站出来,我们当着天子的面比试。”   “我若败,自行辞官而去,我若胜,天下人都给我闭嘴,老老实实等我出题,定尔前程!”   殿内再次鸦雀无声。   李钦载在明算一道上的学问,可谓是举世皆知。   那么多权贵将自家子弟送到甘井庄求学,就连皇子和公主都去了四个,难道群臣都是聋子瞎子吗?   这些年来李钦载发明的滑轮组,水压机,水泥,三眼铳等等,诸多物事,皆与明算和格物之学有关。   长安朝野流言纷纷,说他道德低下,说他年龄尚小,说他资历不够,千万种理由里,唯独没人敢说他学问不够。   因为李钦载的学问足够,在这一点上,就算是敌人都无法污蔑他。   李钦载说完,殿内一片寂静。   没人敢吱声,更没人敢跟他比学问。   许久之后,李钦载叹了口气,道:“明算科考的是实实在在的学问,干干净净的事情,你们非要把道德搬出来恶心人,科考出题跟道德有关系吗?考生能做出题,是因为他们道德高尚吗?”   “明明各自打着利己的主意,偏偏还要拿一块正义凛然的遮羞布挡住丑陋的面孔,恶不恶心?”   殿内群臣面面相觑,不少人脸孔涨红,却哑口无言。   在这金殿上,李钦载毫不客气地扯下了他们的遮羞布,那些广为流传的理由,此刻全成了笑话。   李游道面色时红时青,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李钦载。   李治却突然抚掌大笑,接着咬牙道:“没错,景初说得痛快!朕生平最痛恨的,就是凡事把道德拿出来当旗号!”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你特么快闭嘴吧。   你干的那点破事,已经不是道德层面的事了,而是上升到法律层面了,自己心里没逼数吗?   若非你是天子,没人敢动你,你早该浸在猪笼里沉河了,陪着你一起沉河的还有你家的皇后,韩国夫人,魏国夫人……   别人拿道德说事恶心,你提起“道德”二字,道德该恶心了。   似乎感受到李钦载远远投来的眼神,李治老脸一红,接着表情镇定地道:“明算科主考一事,今日便议定,渭南县侯李钦载任主考官,此议,不易!”   群臣半晌没出声,朝班里,契苾何力,薛仁贵,梁建方等人却突然异口同声道:“陛下英明,臣无异议!”   有人带了头,而今日的局面确实注定了无法翻盘,群臣只好跟着行礼附和。   李游道脸色惨然,失魂落魄地站在殿内,瞬间仿佛老了十岁。   然而,事情没完。   与世家已翻脸到这个地步了,李钦载岂能放过李游道?   主考之议刚刚尘埃落定,群臣正松了一口气时,李钦载却突然又站了出来,道:“陛下,臣还有事奏。”   李治一愣,道:“你说。”   “臣奏赵郡李氏圈地,伤农,蓄奴,苛税等大小罪状计十二桩!” 第八百六十章 演技精湛   又是十二桩罪,这次是李钦载的绝地反击。   既然跟世家撕破了脸,就不必再存任何天真的幻想,更不必思考什么人情世故,跟敌人没有人情世故可讲,战场上都是刀来剑往,你死我活。   李钦载的话刚出口,殿内又是一片哗然。   李游道大惊,指着李钦载怒道:“李钦载,构陷朝臣是大罪,我赵郡李氏千年门阀,岂容你污蔑诋毁!”   李钦载眉目不动,淡淡地道:“犯了罪的门阀,在我眼里比庶民更卑贱。”   李游道咬牙道:“今日你若拿不出证据,我赵郡李氏与你不死不休!”   殿内正坐的李治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随即很快沉下脸来,语气也变冷了。   “李卿,说话要有证据,金殿之上岂容信口开河?赵郡李氏千年世家,有功于社稷,你所言赵郡李氏诸多不法事,每一桩可都是要有真凭实据的,否则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朕不得不治你的构陷之罪。”   李钦载嘴角一扯,昨日宋森将那一摞赵郡李氏的黑材料送给他时,李钦载便猜到了,这事儿若无李治的点头甚至暗中授意,宋森天大的狗胆也不敢掺和,更不敢将如此重要且敏感的黑材料交给他。   所以,现在是飙演技的时间?   李钦载迅速整理了表情,沉痛地道:“陛下,臣也知赵郡李氏对社稷有功,对天家亦是忠心耿耿,刚得知赵郡李氏诸多不法事时,臣也感到非常震惊和痛心,但国法在前,臣岂敢徇私?”   李治怒而拍案:“朕不信!寻常小错小瑕疵也就罢了,世人谁不犯错?但你说赵郡李氏竟有十二大罪款,朕怎能信你?”   这时殿内赵郡李氏的党羽们也忍不住了。   现在可是生死存亡时刻,赵郡李氏若真被李钦载扳倒了,他们的大腿也就没了,往后在朝堂上没靠山没背景,还怎么混?   事关个人的前程和生死,党羽们必须要站出来为赵郡李氏说话。   于是一名御史当先站了出来,躬身道:“陛下,臣请治李钦载妄言构陷之罪!”   “赵郡李氏不仅是千年世家,族中子弟多为国之栋梁,当年高祖晋阳起事,赵郡李氏更有从龙拥戴之大功,德被四海之郡望门阀,岂容黄口小儿随意构陷,而使家族平白蒙羞,清誉受损?”   不少朝臣这时也站了出来纷纷附和,人人皆义愤填膺,更有脾气暴烈者,指着李钦载破口大骂不休。   李钦载面无表情,心中却在冷笑。   现在这种情势,还敢站出来为赵郡李氏发声的,必是门下党羽,他们的结局最终也好不到哪里去。   李治为何让宋森交给他那摞黑材料?   李钦载多少有些猜到他的目的了。   李治最重视的科举,在未开考之前却被世家横加干预,又是行贿又是威逼,还在长安城大肆散播流言,妄图将科举弄得乌烟瘴气,使其在民间士子心中失去公信力,这种行为已触碰到李治的底线了。   所以,今日必须要办赵郡李氏,这是李治为了维护皇权的利益。   至于李钦载,在这件事里不过是个工具人而已,就算他不出头,也有别人出头。   重要的不是谁来参劾赵郡李氏,而是在朝堂金殿上必须走个流程。   可笑的是,李游道和党羽们仍在色厉内荏地谴责,仍在为赵郡李氏辩解。   他们不知道,早在赵郡李氏威逼李钦载,干预科举之后,他们已然大祸临头了。   殿内,李治仍沉浸在角色体验中不可自拔,见许多人站出来谴责李钦载,李治也不由点头,声色俱厉道:“李卿,你今日必须给个交代,赵郡李氏乃是国朝功勋世家,不可轻侮!”   “李氏一门为社稷立过无数功劳,门下子弟为官皆是殚心竭虑,如此显赫门阀岂会做出这些丧心病狂的不法之事?不要仗着朕宠信你,你便无法无天,否则纵是英公在场,今日朕也保不住你!”   李治一席话令李游道和党羽们感激不已。   千年门阀,圣眷仍隆,听听天子说的,分明对赵郡李氏宠信不减,不仅如此,他们还从李治的话里听出了他对李氏世家深深的敬意。   李钦载再受宠,李勣威望再重,李家一门不过寒门而起,论底蕴,论势力,论民间影响力,论朝堂重要性,李家怎能跟千年世家相比?其中利害处,天子怎会拿捏不清?   李治的话说完,殿内群臣仿佛受到了无形的鼓励,站出来指责李钦载的人越来越多。   金殿内的情势已然呈现一边倒之势,李钦载却不慌不忙,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衣冠,冷冷道:“满朝衮衮诸公,多为其张目,臣今日方知,世家门阀在朝堂上的权势何等滔天!”   殿内顿时一静,沉寂半晌后,突然爆发出更大的指责声,痛骂声。   李治和李钦载的脸色都渐渐冷漠下来,李治眼神冰冷地环视群臣,落在那些口沫飞溅的党羽身上时,他的眼神更露出几许杀意。   面对千夫所指,李钦载却打了个无聊的呵欠。   该站出来的大多已站出来了,那么,时辰已到。   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摞厚厚的纸,李钦载面噙冷笑看着李游道。   “李少卿觉得我是信口开河,随意污蔑?没证据的事,我会乱说吗?”   神情激愤的李游道一愣,见李钦载手中那摞厚厚的纸,李游道的脸色刷地又苍白起来。   敢在金殿上拿出这摞纸,说明它的分量必然不轻。   赵郡李氏做过亏心事吗?千年门阀,聚财如山,量土敌国,如此庞大的财富,其中怎能没有利益牵扯?既有利益牵扯,怎么可能没干过亏心事?   所以,李钦载手中的那摞东西究竟是什么?里面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如果都是真的,不得不说,赵郡李氏今日大祸临头了。   当事情摊在朝堂金殿上公开时,已经注定了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李钦载这时将那摞纸高举过顶,大声道:“陛下,这是臣千辛万苦搜集而来的证据,里面皆是赵郡李氏多年来所行不法事的真凭实据,若有一字掺假污蔑,臣愿领罪。”   李治身边的宦官匆匆走下来,小心地接过李钦载手中的证据,然后小跑着送到李治手中。   这份证据李治当然早就知情,它本就是李治授意宋森送给李钦载的,接过证据,李治假模假样翻了几页,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变化。   从不屑,到惊愕,到不敢置信,再到愤慨,最后化作一声怒其不争的无奈长叹。   殿内群臣的心情也随着李治的表情变化而变化,尤其是李游道,心情简直像在坐过山车,当最后发现李治的表情定格时,李游道的双膝一软,差点瘫倒在地,额头上的冷汗潸潸而下,擦都擦不干。   李钦载冷眼看着李治的表演,心中却叹为观止。   这演技,真特么厉害!今日才知道李治的演技如此精湛,这是一位被皇帝职业耽误的影帝啊。 第八百六十一章 一败涂地   不想当影帝的搅屎棍不是好皇帝。   李治今日的演技绝对压过了李钦载的风头,明明今日的主角是李钦载,可李治却凭着实力抢走了不少戏份。   这要是在剧组片场,李治绝对会被导演打爆狗头。   显着你了是吗?剧本给你,你来改。   站在殿内的李钦载无所谓,严格说来,当他将那摞证据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交给李治的那一刻起,他的戏份基本已经结束,可以杀青了。   剩下的看李治如何跟群臣继续飙演技,如何给赵郡李氏狠狠一击。   身为主角的李钦载,此刻的角色已经变成了吃瓜群众。   金殿上,李治的表演仍在继续。   手中那摞证据在微微发颤,那是李治愤怒的双手。   李治的表情也越来越冷漠,目光从那摞证据中移开,瞥向李游道时,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深深的失望和痛惜。   见李治这般模样,李游道一颗心沉入谷底。   证据都不必亲眼看,李游道仅从李治的表情就知道,赵郡李氏今日大祸临头了。   群臣的目光也全都集中在李治脸上,他们小心翼翼地端详着,心情却各不相同。   李氏的党羽手脚渐渐冰冷,他们也察觉到不妙了。   其余世家的门生党羽也煌煌不安,他们不知道李钦载交上去的证据是否牵扯到自己攀附的世家。   至于那些与世家没什么干系的朝臣,则跟李钦载一样,怀着轻松惬意的心情淡然看热闹。   良久,李治将手中的证据轻轻一挥,身旁的宦官飞快接过。   “李少卿,你先看看这些证据,朕对赵郡李氏向来不疑,李少卿看完后,朕可以给你一个解释辩白的机会。”李治的语气有些冷漠。   宦官捧着那摞纸飞快走到李游道身前,将它们递给李游道。   李游道神情木然地接过,然后仔细看了起来。   越看越心惊,心跳越来越快,脸色越来越白。   证据非常周全,几乎说是毫无破绽,赵郡李氏这些年干过的不法事,里面桩桩件件记得非常详细,而且人证物证俱在,证据链条完整且清晰。   就算经验最老道的刑名官员看来,这份厚厚的证据也毫无疑点,几乎可以定案下判了。   看完之后,李游道身躯猛地一颤。   这时他终于察觉到一个事实。   这份证据,绝非李钦载所为!   太详细了,时间线拉得太长了,里面最早的案子是贞观年间的一桩圈地杀人案,正是赵郡李氏南房一脉所为,人证直到如今还活得好好的,物证也封存在刑部。   如此详细准确的证据,绝不是李钦载个人能力可以办到的,哪怕是李勣全家出手,调动李家所有的人脉资源,也断然做不到如此天衣无缝。   那么只有一个解释,这份证据根本就不是李钦载弄到的,而是另有其人。   放眼天下,能将一个家族的底细和黑历史挖得如此干净彻底的,除了百骑司,还能有谁?   所以,今日朝会上,真正要对付赵郡李氏的其实并不是李钦载,而是……天子?!   想到这里,李游道双腿顿时失去了力气,情不自禁双膝一软,跪倒在金殿上。   冷汗从额头潸然而下,李游道抬头想望向李治,却被滑落的汗水糊住了眼睛,视线内一片苍茫模糊,犹如家族未来的命运。   李治不演了,他的表情已冷,盯着李游道的脸,语气平静却暗蕴惊雷。   “李少卿,赵郡李氏缘何堕落至此?从今以后,你们如何面对天下人?”   李游道无力地道:“陛下,陛下,臣,臣……”   话没说完,等候已久的许敬宗和李义府终于动了。   落井下石正是二人的强项,此时再不吭声就来不及了。   “陛下,若渭南县侯所呈证据属实,臣建议严查赵郡李氏!”许敬宗凛然道。   李义府不甘示弱,补充道:“十二款大罪非同小可,若然属实,必是震惊天下的大案,为公正起见,臣建议刑部,大理寺,东台三法司会审,所有与李游道有牵连的官员不得参与过问此案。”   两位重臣的开口,分量可不轻,将赵郡李氏所涉之案狠狠踩上一脚,彻底钉死了。   李游道失魂落魄地瘫软在地上,他已完全无视朝堂的动静了,脑子仍在嗡嗡作响。   世家子弟不论何等脾性,他们普遍的毛病就是傲气。   出身高贵,才华不凡,前程似锦,他们有傲气的资本。   但傲气往往也会要人的命。   因为傲气,李游道从来没想过天子会对付自己的家族,对傲气的世家子弟来说是不可思议的。   今日的朝会明明是群狼伺虎的局面,一开场他却陷入被动,几乎是处处挨打,李钦载一人追着一群人揍,这根本不合逻辑。   现在李游道终于想通了。   若非背后有靠山撑腰,甚至是暗中指使,今日怎么可能被区区一人追着打?   此刻一切都有了答案。   李钦载的靠山就是天子,有如此强悍的背景,难怪今日朝会处处挨打。   所以,天子为何突然要对付赵郡李氏?   李游道隐约察觉,天子对付他们家族的动机,或许跟科举有关。   赵郡李氏以为可以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朝廷科举,或许正是天子的逆鳞,触碰不得,谁碰谁死。   李游道想通了这一切,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无声惨笑数声,李游道突然双膝跪在殿内,面朝李治叩首。   “臣……无话可说。”   殿内陡然一静,接着突然炸了锅,群臣再也顾不上朝仪,不敢置信地大声喧哗起来。   李氏门下的党羽则脸色苍白地站在人群中,身躯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大祸临头,覆巢之危,他们皆不可幸免。   李治面无表情盯着李游道,冷笑几声,接着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   “可笑,可笑啊!千年世家,竟是如此模样!哈哈!”   说完李治站起身,拂袖离开了金殿,宦官尖声喝了一声“散朝”,然后屁颠颠跟着李治而去。   朝会散了,但朝臣们却仍站在殿内不肯离去。   他们仍不敢相信这个令人震惊的事实,赵郡李氏……这就爆雷了?   下场呢?天子将如何处置赵郡李氏?   李钦载却不想在殿内逗留,宦官宣布散朝后,他立马便转身朝殿门走去,走道太极殿东南拐角,李钦载躲开了人群,在回廊下静静站了一会儿。   果然,一名宦官匆匆走来,朝他行了一礼,恭敬地告诉他,天子在安仁殿召见他。   李钦载微微一笑,整了整衣冠,跟着宦官缓缓朝安仁殿走去。   ……   太极宫朝会激烈之时,长安城外东郊的大道上,静静地停着一辆奢华的马车。   马车的车帘已掀开,李勣穿着简朴的便装,盘腿坐在车内,正阖目捋须,不知在等着什么。   低调深居的李勣难得出门一趟,今日却破天荒走出家门,出城来到这片陌生的东郊大道边,实在是匪夷所思。   跟着李勣的只有一队部曲,他们骑在马上,或许是名将的赫赫威势,就连部曲身下的马儿也不敢发出声音。   一行人就这样等候在大道边,他们已经等了整整两个时辰了。   李勣保持盘腿的动作,仿佛入定的老僧,对身外的一切漠不关心。   终于,马车前方传来马蹄声,一名骑士飞马而来,离马车数丈时飞身下马,跑到马车前行礼。   “老公爷,曾适已发现对方的人马,一切已布置妥当。”   李勣眉目不动,连眼睛都没睁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道:“再探。” 第八百六十二章 东郊伏击   争斗的战场不止在庙堂,也在江湖。   朝堂金殿上,李钦载独战群儒,而在长安城东郊外,李勣则在安静地等人。   等人,是为了送人。   相见即是别离。   深秋的阳光照进马车内,李勣半边身子沐浴在阳光下,另半边身子隐没在黑暗里,像一尊看透世情的佛像。   他已老迈,来日无多。   曾经以为自己的子孙大多平庸,或许三代内勉强能守住家业,李勣无奈之余,只能接受这个现实。   可是几年前,他的孙儿李钦载性情大变,跟以前判若两人,然后神奇地变得争气起来,发明新玩意儿,为国立功,与天子私交渐深……   一切的迹象都在表明,李家家业兴旺的重任完全可以交托在李钦载身上。   于是,李勣觉得自己突然对家业有了更重的责任,他要为李钦载保驾护航,既要让李钦载闯荡风雨,也要为他摆平麻烦。   有时候他甚至都想废了李敬业,将英国公的爵位传给李钦载。   抛却祖孙的亲缘关系不说,单从个人而言,李钦载这几年的所作所为也颇令李勣欣赏。   相比之下,李敬业那个爵位继承人实在乏善可陈,远不如李钦载。   可惜朝廷有规矩,家族也有规矩,爵位只能传给长房长孙,不可轻言废黜。   不过李勣也不觉得遗憾,他相信以李钦载的能力,将来爵晋国公是迟早的事,终究是李家的血脉,一门双公,亦是快事。   今日李勣出现在长安东郊,也是为了给李钦载保驾护航。   这一次李钦载招惹的麻烦太大,李勣不能让他独力处置了,趁着自己尚能动弹,在朝野间余威犹存,朝堂之外的麻烦,他便帮李钦载解决了。   一骑快马再次狂奔而来,在马车外停下,骑士面朝李勣行礼:“老公爷,对方来人了,距此二十里外,一共百余骑,皆是族中死士,他们已入曾适布下的埋伏圈。”   李勣仍然没睁眼,嗯了一声,淡淡地道:“告诉曾适,当年战场上的把式莫丢了,老夫今日倒要看看他曾适的本事是否生疏。”   骑士抱拳行礼,上马离去。   骑士离开后,李勣终于睁开眼,看似浑浊的眼睛望向太极宫的方向,目光闪过一丝忧虑。   今日李家面临的是两处战场,东郊这一处,李勣有绝对的把握,可是金殿上呢?   也不知那小混账能否压得住场面。   ……   长安城东郊二十里外,道路有些崎岖,黄土地夯实的路面上,此刻已是遍地鲜血残肢。   这里正在进行着一场血战。   这条路是通往长安城的必经之路,站在这里甚至能隐隐看到长安城巍峨高耸的城墙。   这里也是最让人心情放松的地方,因为目的地已在视线内,从人的心理上来说,最让人放松警惕的时候,便是快到达终点的时候。   不得不说,曾适选择伏击的地点很精妙,他算准了人心。   就在百余骑死士策马而过时,路边半人高的草丛里突然放出一阵漫天箭雨,双方还没照面,百余死士便栽了一小半。   接着草丛里杀出两支兵马,他们不是官兵,出手却比官兵更狠辣,更要命。   每一刀都朝着死士们的要害而去,而且手法利落熟练,仿佛演练了无数遍似的,进退之间颇具章法,隐隐透出几分行伍合击阵法的路数。   百余死士遭遇奇袭,瞬间慌乱起来,但他们却仍死死地护着队伍中间的一辆马车。   马车里坐着一位老人,老人年已龙钟,须发皆白。   哪怕车外遭遇变故,己方的死士接连被屠戮,马车里的老人仍神色不变,淡定自若。   曾适领着袍泽们仍在拼命地砍杀,这是李勣交给他们的命令。   这支人马绝对不准让他们进入长安城!   作为李勣曾经的前锋官,曾适知道这道命令的分量。   一个字的折扣都不能打,老公爷说不准让他们进长安城,那么今日这些人一个都跑不了。   曾适已经瘸了一条腿,但并不影响他杀人,他的手法甚至比当年更狠厉更残酷。   手下的袍泽们其实早已在乡务农多年,他们如今的身份是庄户,但同样不影响他们杀人。   这些人在多年前,皆是李勣身边的亲卫部曲,论个人战力,大将军身边的亲卫在军中通常是神一般的存在。   时光或许会老,但他们杀人的手法不会老。   他们是李勣暗中培植的一股势力,大多数时候,李家不会用到他们,他们便是老实本分的农家庄户。   一旦动用了,干的便是杀人的活儿,所以这些年来,他们杀人的手艺从未懈怠过。   一如当年追随大将军南征北战时的初心,谁敢对李家不利,谁便是他们不共戴天的仇敌,必杀之而永除后患。   一炷香时辰后,这条道路上已遍地鲜血残肢,死士们的惨叫声也越来越单薄。   不知不觉,只剩下最后一名死士,他眼露惊恐,但仍然握刀死死守护在马车旁,试图想要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保护马车里的老人。   曾适直起身,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子和手臂,见最后那名死士负隅顽抗的模样,曾适不屑地一笑,手中的横刀如箭矢般突然飞了出去,正戳中死士的腹部。   死士惨叫倒地,腹部笔直地插着那柄横刀,鲜血内脏流了一地。   曾适环视四周,发现该死的人都死了,这才招手叫来一名袍泽,道:“快马禀报老公爷,事已办妥。”   袍泽指了指马车里仍旧神情自若的老人,悄声问道:“杀不杀?”   曾适笑了:“这是个重要角色,是死是活等老公爷的吩咐。”   ……   一个时辰后,从长安城方向徐徐驶来一辆马车。   马车在遍地尸首中停下,李勣慢慢走下马车,见满地的尸首和残肢,不由皱了皱眉,沉声道:“混账东西,办完了事也不知收拾一下,吓到路人怎么办?”   曾适迎了上来,憨厚地笑了笑:“老公爷息怒,小人这就收拾。”   李勣随意扫了一圈,见遍地死士尸首中,有一人的胸膛还在微微起伏,李勣愈发不满,抬腿便狠狠踹了曾适一脚。   “年纪大了,提不动刀了还是变得仁慈了?漏网之鱼都没发现,嗯?”   曾适顺着李勣的目光望去,不由愈发羞惭,几步上前,一刀便抹了那名死士的脖子,然后大声道:“兄弟们都仔细看看,不管死没死,全都补上几刀!” 第八百六十三章 相见即别离   都是曾经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杀才,他们的心中不存在慈悲。   既然动了手,便要把事做绝,留下任何一个活口,都有可能给自己的未来埋下家破人亡的隐患。   数百名袍泽按曾适的吩咐,开始打扫战场,每次抬起一具尸首前,都狠狠地给尸首再戮几刀,确定尸首死透了,才将他们抬到路边的密林里。   地上的鲜血已渗入泥土中,他们又在路面上洒下细碎的尘土,掩盖地上的血迹,很快现场就被清理干净,不仔细看的话,根本没人看出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惨烈的生死厮杀。   曾适率部忙活的同时,站立良久的李勣整了整衣冠,抬步走到马车前。   马车的帘子已掀开,里面的老人盘腿而坐,神情淡然,门下的死士全数被屠戮他也丝毫没感到愤怒和悲痛,他的表情仿佛一个纯粹围观者,一切与他无关。   李勣走到老人面前,朝他笑了笑,然后长揖一礼:“赵郡李氏的南祖家主,李政藻?”   马车里的老人这才捋须淡淡地道:“不错,正是老夫。英公李勣,久仰大名了。”   李勣爽朗一笑,道:“得知先生欲赴长安,老夫特在此迎候,失礼之处,还望莫怪。”   李政藻冷笑:“英公迎候之礼颇为隆重,老夫领教了。”   李勣呵呵笑道:“亲迎城外二十里,是为诸侯之礼,我李家虽不是千年门阀,但从来也不缺礼数。”   说着李勣后退了两步,笑道:“此处风景尚好,路旁已备好了酒菜,先生何妨下车移驾,你我共饮对酌?”   李政藻平静地点头:“好,盛情难却,老夫叨扰了。”   说完李政藻下了马车,两位老人便移步路旁一块空地,空地上铺了一块草席,两个蒲团和一张矮桌,桌上果然有酒有菜。   看着早已备好的酒菜,李政藻神情复杂,叹道:“老夫慢算了一步,英公不愧是智勇冠三军,料敌于先,佩服!”   李勣毫无得意之色,只是客气地伸手:“先生,请坐。”   二人相对跪坐,李勣主动端杯,朝李政藻敬了一杯酒。   李政藻一饮而尽,搁下酒盏,叹道:“你我两家的仇怨,怕是解不开了,子孙世代亦难消弭。”   李勣淡淡地道:“先生携百余死士,从赵郡祖宅远赴而来,所为何事?”   李政藻阴沉着脸没出声。   李勣这句话很犀利,他是在告诉李政藻,两家的仇怨不是从此刻而始,而是从李政藻带百余死士从祖宅出发的那一刻,便已经解不开了。   李政藻带百余死士来长安是来做什么的?   他是来杀李钦载的。   杀他李勣的孙儿,已是不共戴天之仇,李勣岂能坐视?   今日伏击截杀赵郡李氏死士的起因,便是如此了。   李政藻沉着脸道:“今日你杀我赵郡李氏百余人,英公可曾想过后果?”   李勣淡然道:“老夫既然决定动手,便想清楚了后果。不过,后果不一定如先生所想,可能会让你很失望。”   “为何?”   李勣扭头看了看长安城太极宫方向,若有深意地一笑,道:“先生可知,此时此刻,太极宫里正是一场鏖斗,你我的孙儿正在金殿内各自称量斤两。”   李政藻冷笑:“那又如何?无论他们谁胜谁负,今日你杀我赵郡李氏百人,你们李家便已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李勣捋须大笑:“老夫领兵征战一生,岂是有勇无谋之辈?若无善后的把握,老夫焉敢率部伏击截杀?先生久未入长安,怕是已不知天下事矣。”   李政藻心头一沉。   虽然是敌人,但李政藻对李勣的威名却是一点也不敢怀疑。   李勣既然说出这句话,说明他真的有恃无恐,或许,赵郡李氏在这场争斗中疏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果然,李勣沉默半晌,突然道:“先生觉得,欲与赵郡李氏为敌的人,是我那孙儿李钦载?”   “不然呢?”   “令孙李游道威逼我孙儿,行贿不成转而威胁,意图操控朝廷科举,索要功名,他得罪的人难道是我孙儿?”   李政藻眼皮一跳,冷笑道:“所谓科举,不过是过场而已,天子登基以来,科举数次,哪一次取士不是皆取世家子弟,寒门所录者不过十之二三,我孙儿李游道要几个功名又何妨?又不是没给好处。”   李勣笑着摇头:“以前可以,现在不行。先生啊,朝中风向变了。”   李政藻心中浮起不祥的预感,道:“英公何出此言?”   李勣叹道:“天子是有为之君,天下读书人众矣,功名官职岂能皆被世家所占?寒门子弟若无机会,对天下对皇权都不是好事,所以,这次科举,天子欲取者,大多为寒门出身。”   “令孙李游道在这种时候胆敢触天子逆鳞,试图左右操控科举,甚至敢对今科主考不惜杀马相挟,他却不知,我孙儿李钦载的态度,其实是天子的态度,李游道杀马威胁的不是我孙儿,而是天子。”   李政藻老脸顿时白了。   直到此刻,他终于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   李勣朝他笑了笑,道:“令孙杀马已是大逆,而你,身为赵郡李氏南祖家主,竟敢带百余死士意图进都城刺杀我孙儿李钦载,你比令孙的胆子更大,你猜猜天子会是什么态度?”   李政藻心神俱裂,苍老的身躯不禁微微发颤。   诚如李勣所说,远在赵郡的他,已不知天下事,所以犯下今日的大错。   李政藻率死士来长安,是因为收到了李游道的书信,李钦载杀李游道府上部曲十三人,此仇不可不报。   从始至终,无论是李政藻还是李游道,都一直认为这是两个家族之间的争斗,从来没想过此事竟已触犯了天子的皇权。   李勣几句话一解释,李政藻终于知道自己是何等的作死了。   这已不是个人的前程性命安危,而是祸及整个家族了。   见李政藻脸色剧变,李勣捋须淡定一笑,道:“所以说,老夫既然敢杀你赵郡李氏百余死士,便不会怕什么后果,真正要害怕后果的,是你们赵郡李氏,先生,可想清楚了?”   良久,李政藻艰难地开口:“太极宫,太极宫的朝会……”   李勣叹了口气,悠悠地道:“算算时辰,此刻朝会应已结束,你们赵郡李氏等候天子发落吧。”   说着李勣斟满了两杯酒,笑吟吟地端杯:“相见即是别离,老夫对先生甚为不舍,祝先生一路顺风,来,饮胜。”   李政藻手脚冰凉,面前的这杯酒仿佛重若千钧,怎么都端不起来。   李勣却不理会他,自顾端杯,一饮而尽。   搁下酒盏,李勣满足地叹息一声,然后站起身,对侍候一旁的曾适道:“传令,退!”   曾适抱拳领命,大手一挥,喝道:“退!”   数百袍泽如鬼魅般,从道路两旁瞬间消失,道路中间,尘土覆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如往常般平静荒芜。   李勣则在部曲的搀扶下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李政藻仍坐在矮桌旁,失魂落魄地木然呆坐。 第八百六十四章 谏言示警   跟李钦载相比,李勣的杀伐果断表现得更决绝,布局设伏也更从容,出手便是毫不留情的杀戮,除了李政藻,一个活口都没留。   杀百余死士的目的,一是为了警告赵郡李氏,二是为了除掉隐患,让这百余杀人凶手在未进长安城以前便饮恨归西,给孙儿李钦载消弭一场人生大劫。   更甚者,杀了百余死士后,李勣还能坐下来与李政藻谈笑风生,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最后客气地与李政藻告别,潇洒离去。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尤其是干了一辈子杀人活计的名将,无论算计还是气势,李钦载都没法跟爷爷比。   人生的成就确实需要岁月的沉淀积累,没活到这把年纪,终究看起来还是差了一点火候。   李勣离开了,刚才激烈厮杀的大道上,只剩李政藻和一辆马车。   战场已被打扫干净,百余死士的尸首被李家部曲收拾后,在附近的山坡上挖坑全埋了,有头有尾,善始善终,一群有理想有身手有礼貌的高素质杀才。   可是空气中仍然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道,李政藻呆立许久,突然弯腰忍不住哇地一声呕吐起来。   近八旬的老人,吐得像刚喝了两斤烧刀子的无助醉汉。   吐过之后,李政藻眉头紧锁,抬袖擦了擦嘴角,眼睛望向长安城方向。   今日李勣已经将整件事的利弊剖析得非常清晰了,李政藻心头愈发沉重,他现在知道,赵郡李氏这次惹错了人。   李游道以为只是招惹李钦载,没想到其实他招惹的是当今天子。   这还怎么斗?   算算时辰,今日的朝会已经结束,一切都来不及挽回了。   作为一个庞大家族的家主,李政藻此刻仍在衡量利弊。   良久,李政藻咬了咬牙,转身艰难地攀上马车,养尊处优的他,在没人服侍的情况下,也只能亲自驾车,马车在原地掉了个头儿,从来路返回。   ……   太极宫,安仁殿。   李治坐没坐相,一条腿盘蜷,一条腿支棱,像庙里的弥勒。   此刻李治脸上的笑容也像弥勒,笑得眉眼不见,天子端庄的形象荡然无存。   李钦载坐在他对面无奈地苦笑。   彼此虽然私交不错,但终究也是君臣关系,你这副街痞的模样表现在我面前,是不是太不把我当外人了?   于是李钦载正色劝谏道:“陛下这个姿势特别潇洒,放浪之中带着几许尔雅,威严之中带着些许俏皮,沉穆与奔放这两种气质,天下唯有陛下能够完美地同时驾驭,臣隐约可见陛下身上散发出淡淡的建安风骨与魏晋遗风,不胜钦羡之。”   李治闻言愈发欣喜,乐道:“满朝上下,唯独景初有此慧眼,不愧是朕最信任的臣子。呵,那些迂腐酸儒还参朕,说朕……坐没坐相,失天子之仪,简直岂有此理,朕失仪了吗?朕明明是魏晋名士之风!”   李钦载心悦诚服道:“陛下何惧流言蛮语,虽千万人吾往矣,天子也不能总是端着,当年太宗先帝亦是魏晋之拥趸,更痴迷于王右军之书法,可见魏晋之雅,唯有真正的名士才得其中之味。”   李治欢喜不胜,连连点头,顺便伸手在自己的脚趾头上抠了一阵,龇牙咧嘴的舒爽后,君臣相视而笑,彼此之间愈发引为今生知己。   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   李钦载直起了腰,对自己今日的劝谏感到很满意,这才是忠臣的本分呐。   二人相视笑过后,聊起了正事。   “景初今日在朝会上干得漂亮!”李治赞道:“朕都差点被你搞懵了,直到朝会散后,朕才发觉,今日殿内君臣都被你牵着鼻子走,你没见李游道最后的脸色,哈哈,比死人还难看。”   李钦载微笑道:“臣不过是为陛下发声而已,朝会之外的一切,皆是陛下在筹谋布局,臣岂敢贪功。”   李治摇头:“朕唯一做的,便是让宋森给你送了点东西,除此之外,朕没为你做过什么,说来今日朝会收获不小,赵郡李氏……呵!”   说着李治脸上露出了冷笑:“这一次,朕倒要看看赵郡李氏如何收场,世家门阀在地方上阳奉阴违也就罢了,这次敢把手伸到科举里,朕焉能不剁了他们的手。”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李游道?”   李治哼了一声,道:“李游道必须死,他若不死,朕何以震慑那些世家?不仅是李游道,赵郡李氏也要脱层皮,否则天下世家门阀不会明白朕对科举何等看重,有此为例,以后的科举他们想必就不敢伸手了。”   说着李治眼中冒出森森杀意,殿内的空气仿佛都无端冷肃了许多。   李钦载暗暗一惊,此刻他才意识到,这位宽仁的天子其实也是会杀人的,而且杀起人来毫不手软。   “历朝历代,任何形式的变革都会用生命和鲜血铺路,臣理解并赞同陛下的做法。”   李治欣慰点头:“不错,想要将科举顺利推行下去,不杀人是不行的,那些心思叵测之徒不见屠刀,还以为朕软弱可欺,朕便亮出屠刀给他们看看。”   李钦载想了想,道:“陛下,臣今日参赵郡李氏十二桩罪,所谓伤农,蓄奴什么的,诸多不法事,天下各大世家门阀皆有犯,不过对社稷而言,大多是疥癣之疾,可徐徐图之……”   “但有一件事,臣今日必须严正进谏陛下,请陛下警醒,提防。”   李治神情严肃起来,坐直了身子道:“景初尽管直言。”   李钦载缓缓道:“赵郡李氏……或者说,天下世家门阀所犯十二桩罪,其中最大的一桩罪,是‘圈地’!”   “这桩罪,不仅世家门阀在犯,朝堂但凡有权势的臣子和功勋也在犯,陛下,大唐权贵和世家圈地已经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若朝廷置若罔闻,对皇权,对社稷,对国祚,皆是灭顶之灾。”   李治悚然一惊:“景初何出此言?”   “历朝历代,成败兴衰皆系于土地。皇权社稷的根本,是土地,是农民,若天下耕者有其田,子民便会无条件拥戴当朝的天子……”   “否则,若田地被权贵们兼并,吞食,农民没有了土地,不得不沦为农奴或流民,那么,社稷的根基便会动摇。”   “几百几千的流民,纵是作乱,朝廷或许不会放在眼里,一支兵马便轻松镇压,但若有几万,几十万流民,他们聚集起来,再被心怀不轨者稍微煽动一下,陛下可知会有何后果?” 第八百六十五章 来日方长   土地兼并是历朝历代一个无法回避,也很少能够解决的问题,唐朝尤甚。   李世民李治知前而不知后,但李钦载却很清楚唐朝的历史。   可以说,唐朝的衰亡,原因或许很多,什么藩镇割据,什么奸臣误国,什么军队战力渐弱等等,但这些原因只是表象,大唐衰亡的根本原因,是土地兼并。   民间大量的土地被权贵吞食霸占,农民沦为农奴或流民,皇权威严渐丧,民心已失,府兵制不得不改为募兵制,军人不再为了自己的土地而战,失去了信念,战力自然衰弱。   于是繁荣到极致的大唐盛世,被安禄山轻轻一推,锦楼云城轰然倒塌。   如果它是真正的繁华,仅仅凭安禄山一人之力,真的能推翻吗?   因为权贵兼并土地,大唐的根基已经土崩瓦解,外力才能轻松将它推倒。   而土地兼并的现象,在如今的李治当政时期,已经有了端倪。   李钦载在朝会上参劾赵郡李氏十二桩罪,其中包括圈地。   参劾是扳倒赵郡李氏的手段,但百骑司交给李钦载的罪状却都是真实的,如今的世家门阀普遍都在蚕食圈占农民的土地。   而据李钦载所知,无敌于天下的大唐府兵,在李治当政的后期,也将慢慢名存实亡,从而不得不以募兵制代替。   这是大唐的隐患,非常巨大的隐患,它关乎大唐的国祚,关乎大唐这个朝代能维持多少年的统治。   李钦载已经习惯了大唐的生活,他在这里娶妻生子,他有了亲人和朋友,他与这个世界已无法分割,所以他不想看到自己喜欢的朝代仍然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走下去。   他无法想象,当若干年后,已经是迟暮之年的荞儿还要经历战乱之苦,颠沛流离。   所以他希望改变点什么,让这强盛的朝代能维持得更久一些,让岁月的宁静更长一些。   这便是李钦载今日进谏的目的。   不完全是公心,也夹杂了一些私利,可两者并不冲突。   庆幸的是,李治终究不是昏聩的帝王,而且对于李钦载的谏言,他向来都是非常重视的。   听完李钦载的话后,李治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他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作为帝王,李治最在乎什么?除了惦记大姨子和侄女这点私人小爱好外,当然最在乎皇权了。   跟男人喜欢炫耀的东西一样,他既在乎皇权的质量,也在乎皇权维持的时长,更在乎匍匐在皇权之下的人是怎样的感受。   如果大家都一样的愉悦,当然最好,如果只有他单方面觉得爽,下面的人因为他的粗暴而感到痛苦,那就索然无趣了。   “琴瑟和鸣”这种境界,不单单指男女,也能套用在统治者和被统治者身上。   “景初所言甚是。”李治凝重地点头,随即叹道:“这几年,百骑司给朕递过不少奏报,许多都是关于世家和朝中权贵圈占民间土地的。”   “如今他们还不敢肆无忌惮,毕竟大唐勉强也算是吏治清明,民风朴实,与其说他们是圈占,不如说是购买,双方算是一桩交易。”   “可土地如此重要,世家权贵购买也不行,卖地的农民多了,权贵占的土地也多了,对社稷终究不是好事。”   李治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景初啊,朕不是没看到这些弊端,而是……世家若不削弱,朕的许多政令都无法贯彻下去。”   “世家在地方上的势力很深,而且彼此之间盘根错节,对他们不利的朝廷政令,他们完全能做到阳奉阴违,而地方官员对他们也毫无办法。”   “这就是朕为何铁了心要削弱世家的原因,世家若不除,朝廷再多的仁政善政,到了地方上也只是一纸空文,毫无用处,景初可明白朕的苦衷?”   李钦载苦笑起来。   他其实也清楚如今朝廷的积弊,若是李治现在颁下政令,强令各地世家权贵不准购买圈占土地,世家会遵从吗?   谁会将吞进肚里的肥肉再吐出来还给别人?   治国,委实只能用文火慢炖,再着急也没办法,火候不到,事情便解决不了。   幸好,李治和李钦载还年轻,李治如今才三十多岁,而李钦载,也才二十多岁,李治的旧疾在慢慢的调养下,不出意外的话,他的寿数应该比真实历史上的多了不少。   而李钦载,他早已立志,一定要活到李治先断气,君若不死,臣不敢死……   他们的人生还很漫长,有足够的时间解决这些积弊已久的问题。   君臣相视苦笑,随即李钦载的神情又变得轻松起来。   来日方长,如今的短期目标,就是配合李治削弱世家。   “陛下,臣还有一事……”   “你说。”   “臣有一位得意门生,这次也想参加科考。”   李治有些意外:“朕已任你为明算科主考,你门下的弟子想参加科考,你自己便可决定,跟朕说甚?”   李钦载迟疑了一下,道:“臣的这位得意门生有些特殊,她是女儿身。”   李治愣了,甘井庄学堂的弟子他多少有些了解,李钦载门下的女弟子只有两人,都是他多年前的某个晚上打了个哆嗦后亲自造出来的。   “宣城和义阳?”李治惊讶道。   “只有宣城公主,臣必须坦言,她是臣所有的弟子中最出色的一位,在明算格物这方面,她的天赋很高,甚至比臣都高。”   李治哈哈一笑,跟天下所有的家长一样,顿时露出了自豪之色,又假装矜持地摆手:“景初谬赞了,哈哈,谬赞了。”   李钦载认真地道:“臣并无夸大之处,宣城公主确实有很高的天赋。”   李治愈发得瑟:“朕当年不过是打了个哆嗦,没想到居然有此意外之喜……难怪朕当年那个哆嗦打得如此之爽。”   李钦载:“……”   你特么是真不拿我当外人啊,这么喜欢得瑟,把细节写进史书里好不好?让后人看史书时跟你一起哆嗦一下?   沉吟片刻,李治正色道:“女子是不能有功名和官职的,这一点景初想必也很清楚,但她若想称量一下天下英才,朕也不能让女儿失望……”   “科考当日,朕就在这安仁殿内置单独的考场,让宣城坐此考试,试卷与科考相同,朕亲自监考,考后仍由景初阅卷,景初觉得如何?”   李钦载大喜,躬身道:“多谢陛下成全。”   李治笑容不减,眼中满满的欣慰与自豪:“朕也很想看看,朕的女儿究竟能否与天下英才一较长短。” 第八百六十六章 尘埃落定   李钦载的身份有很多,他是县侯,也是李治器重的重臣,是儿子是丈夫也是父亲,但他还有个重要的身份,那就是老师。   在李钦载眼里,世间所有的爵位官职其实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有时候爵位和官职还会给他的生活带来麻烦。   前世工作那么累,这辈子本来打算彻底躺平,可是人终归是社会性动物,怎么可能真正躺平不问世事?   那些归隐山林的所谓隐士们,说不定每天清晨也得拎着菜篮子上集市买菜,跟小贩们争的面红耳赤,买完顺便还恶狠狠地顺走一把葱。   如果人在世上必须要有一种职业,李钦载倒是对老师这个职业不反感。   学堂里没那么多勾心斗角,小混账们虽然愚蠢了一点,可他们偶尔还是很可爱的,而李钦载,在学堂里便是唯一的王,他不需要对谁硬生生挤出笑脸应酬逢迎。   这或许是李钦载唯一不反感,而且不觉得累的职业了。   所以,能为自己的学生做点事,李钦载心里还是很高兴的,门下弟子里突然冒出宣城公主这样的天才,李钦载其实也很想知道,她未来的成就究竟有多大,能走多远。   君臣该说的话已说完,不该说的李钦载一句都没问。   比如李治会如何处置李游道和赵郡李氏,李钦载不想问,他知道李游道活不了,李治已铁了心要拿他杀鸡儆猴,震慑别的世家。   至于赵郡李氏,李治要扳倒整个世家却不现实,世家那么容易被扳倒,李治何至于花一辈子时间才只堪堪做到削弱。   没关系,来日方长,只要李治还活着,君臣俩总有机会把世家压下去。   告别李治,李钦载出宫后便径自回了国公府。   进门后回到自己的院子,发现院子里静静站着一个人。   李钦载眼睛一眯,接着笑了起来:“唐戟,你啥时回来的?”   唐戟朝他抱拳行礼:“午时方回。”   李钦载上前拍他的肩,手快落到他肩上时,唐戟突然下意识地肩头一沉,随即反应过来,眼前这位是领导,也是金主。   唐戟急忙恢复了姿势,甚至悄悄踮起一只脚,让肩头稍微高一些,争取让李钦载拍得舒服。   熟练又乖巧的模样让人心疼。   李钦载眼眶一热,仿佛看到了前世的自己,这特么哪里是高手,分明还是个社畜啊。   手落到他肩上,李钦载用力拍了拍,笑道:“这次干得不错,以后若有这种事,交给你我很放心。”   唐戟垂头道:“幸不辱命,托李县侯之福。”   李钦载笑道:“听老魏说,你的身手属于刺客之术,跟谁学的?”   唐戟目光一黯,低声道:“早年家未破之前,小人便跟一位游方的道士学了一点皮毛,后来家破了,小人为躲避追杀,常匿于野外山林,那里野兽众多,小人为了活命,不得不与野兽豁命相拼。”   “身手大约便是那段时光练出来的,无法与野兽当面厮杀,只能暗里伏击,久而久之,便练成这身鬼鬼祟祟见不得光的武艺,惭愧。”   李钦载笑道:“一点也不惭愧,我若是有你这身手,做梦都笑醒,啥见不得光,只要能干倒敌人就是胜利,胜者为王懂吗?”   唐戟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小人明白了。”   “别人在我家村口杀十三匹马,你便杀他十三个人,这事儿干得很解气,效果也不错,唐戟,你是个人才,不过力量单薄了一些,以后我若遇到更强大的敌人,你一人之力再如何伏击也成不了事。”   “所以,你不妨招揽几个与你身手差不多的人为我做事,条件可以谈,要钱要物要承诺,咱们都好商量。”   唐戟沉默片刻,道:“李县侯要小人做的事,都是这种……”   李钦载似乎看出了他的意思,笑着道:“没错,都是见不得光的事,无论成败,我都不会承认与我有关,但你不是死士,我不需要你为了我送命,风向不对该跑就跑,下次再找机会。”   唐戟点头:“小人明白了,这就按李县侯的吩咐,去寻摸人才。”   李钦载高兴地勾住唐戟的肩往屋里走,笑道:“你以前也是官宦子弟,咱俩有共同语言,走,一起喝几杯,互相交流一下当年为非作歹的宝贵经验……”   唐戟脚步一顿,李钦载勾着他的肩却没带动他,不由好奇地看着他。   唐戟垂头道:“物是人非,浮沉飘零,家破之后,我已发誓不饮酒了。”   李钦载沉默一阵,又笑道:“好,不勉强你,不饮酒难道还不吃饭?我喝酒,你吃饭,总之,今日咱俩必须凑合一顿。”   “我一直认为,一起吃过饭的人才算朋友,咱俩可以论朋友。”   唐戟心中一暖,还是拒绝道:“小人身份卑微,不敢与李县侯同桌同食。”   “当然不同桌,你不饮酒,坐小孩那桌去。”   ……   就在李钦载与唐戟同饮之时,长安城又传出了消息。   天子下旨,罢李游道少卿之职,并着刑部严审,李钦载在朝会上参李游道四款罪,刑部皆须落实证据。   不仅如此,旨意中还下令查封李游道府邸,府中一干涉案人等皆下狱审问,同时也向赵郡李氏下旨严厉训斥,指责赵郡李氏教子无方,家主必须承担责任。   神奇的是,训斥赵郡李氏的旨意还没出长安,赵郡李氏居然已有了动作。   南祖一房家主李政藻跪在太极宫门前请罪,李政藻面朝宫门叩首,磕得头破血流,哀哭长号许久。   一个时辰后,宫门打开,天子召见李政藻。   又过了一个时辰,李政藻失魂落魄地走出宫门。   不知李治与李政藻在宫里聊了什么,外人只见李政藻出宫后便匆匆离京,至于李游道的遭遇,李政藻问都没问,更没托人打点,仿佛放弃了他似的。   第二天,又有消息传出来。   关在刑部大狱的李游道在监牢中自杀。   自杀很决绝,李游道撞墙而死,狱卒听到动静赶来时,李游道的脑袋都变形了。   自杀之前,李游道留下了遗书,遗书里将所有的罪状都承认了,甚至连赵郡李氏涉案的几桩罪也都揽到自己身上,所谓圈地伤农蓄奴等,皆是李游道一人所为,与家族无关。 第八百六十七章 功德不减,正义依然   李游道死得很干脆,而且没有任何疑点。   亲笔遗书坐实了他的罪状,连赵郡李氏的罪都认下了,不仅如此,关于插手科考,煽动国子监生闹事,威逼主考官等罪状,更是全盘承认,并在遗书中忏悔。   这封遗书的内容不知为何很快传遍了长安城。   朝野哗然,舆论在一夜之间反转。   当初针对李钦载的流言有多恶毒,今日那些曾经中伤他的人就有多羞愧。   一时间,长安城内忏悔声四起,正义的人们又重新定义了何谓正义,他们纷纷在叹息认错,纷纷痛骂李游道蒙蔽世人,纷纷诉说今科主考李钦载是个好人。   有意思的是,却从来没人质疑自己明明是个毫不相干的路人,却能神奇地定义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里,谁是正,谁是邪。   所有传播流言的人,都觉得自己是正义的执法者,自己在干着一件替天行道的事,不计报酬,用爱发热,痛心疾首,指天骂街,正义终于得到了宣泄。   李游道的遗书散播出来后,长安城许多百姓聚集在英国公府门前,用庄严肃穆的态度郑重其事地面朝大门躬身行礼。   一礼下去,仿佛李钦载受到的所有伤害全部抵消了,大家不拖不欠。他们又成了正义人士,功德不减,以后继续替天行道。   路人朝国公府行礼的时候,李钦载就站在府内的院子里,望着紧闭的大门,他嘴角含笑,笑容有几分冷意。   “五少郎,外面许多百姓都在跟您行礼认错呢,您要不要出去见见他们?”刘阿四笑呵呵地道。   李钦载摇头,嘴角一扯,淡淡地道:“善良又可爱的人们,如果多长点脑子就更可爱了,呵!”   说完转身回了屋。   李游道死了,插手科考的案子也算真相大白了。   但事情没完。   李治要的可不仅仅是真相大白。   李游道死后的第二天,太极宫又传出旨意,罢免朝堂十二名朝臣,有的流放千里,有的是贬谪地方,还有的限时归乡。   朝堂哗然,看到这十二名朝臣的名单,有心人一眼便看出来了,这十二人皆是赵郡李氏的党羽,而且每个人的官职都很重要。   他们的罪名语焉不详,刑部发下的公文只说是涉科考案,但没有详细的原因。   字越少,事越大。   十二名朝臣就这样被罢免,赵郡李氏在朝堂上的势力瞬间空了一大半,可谓元气大伤。   李治这一次打压下手很毒辣,差点将赵郡李氏的势力连根拔起,从此以后,赵郡李氏若还想回到当初在朝堂的风光位置,大约要从头努力十多年了。   有了赵郡李氏这个反面教材,其余的世家顿时噤若寒蝉,对科考不再指手画脚,朝堂上几乎听不到关于科考的任何非议,连说都没人说起。   李治杀鸡儆猴的目的至此也算达到了。   ……   尘埃落定,李钦载不再耽搁,当即让部曲备马,向李勣和李思文告辞后,李钦载骑马便匆匆出城赶往甘井庄。   婆娘就快生了,若非被这些闲事牵绊了手脚,此刻的他应该在陪着大肚婆娘遛弯,深情款款地朝婆娘嘴里塞鸡腿。   马作的卢飞快,一个多时辰后,李钦载和部曲们便赶到了甘井庄。   勒马静立村口,李钦载深深吸了一口气。   久违的人间烟火味。   长安城的繁华,像一场不真实的梦,只有在这里,才像真正的活着,每天思考的事情除了哲学和宇宙,还有油盐酱醋。   李钦载兴奋地挥舞鞭子,朝别院狂奔而去,众部曲纷纷跟上,村口乡道上卷起漫天烟尘。   回到别院刚勒马,府门便打开,宋管事猫着腰窜了出来,殷勤地将李钦载搀下马,为他拍打身上的灰尘,扯着嗓子招呼下人上前侍候。   李钦载扔了缰绳,顺便给宋管事画了个大饼,表示给他年底加薪,然后便兴冲冲地朝府里走去。   崔婕正在后院散步,临盆的日期越来越近,她也不敢出门乱走,害怕出现意外。   几名老妇在身旁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后面还跟着一堆丫鬟,手里都准备着担架铜盆和布巾,这阵势这排场,李钦载都没享受过。   见李钦载回来,崔婕看了他一眼,然后白眼一翻,鼻孔哼了一声,完全无视他的存在,从他身旁走过去。   “夫人翻白眼都那么美丽动人,为夫我醉死在夫人的白眼下不可自拔……”李钦载赶忙送上马屁。   崔婕嘴角一扯,本不打算理他,可终究气愤难忍,于是恨恨地用手指戳他的胸膛。   “整天到处乱跑,妾身若是突然临盆,都找不到夫君在哪儿,孩子也可怜,生下来第一眼都找不到爹。”   李钦载笑道:“夫人放心,以后没事了,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陪夫人,一直等到孩子出生。”   崔婕很好哄,狠狠戳了他几下后便消气了。   “长安城的麻烦解决了吗?”崔婕关心地问道。   “解决了,英雄忍辱负重,反派露出了他的丑恶面目,最终反派伏诛,英雄平反,重新得到了人们的崇拜与尊重,完美的大团圆结局。”   崔婕白了他一眼:“没一句正经话!”   随即崔婕又道:“昨日长安城来了几名官员,有礼部的,也有国子监的,说是关于科考出题一事,打算与夫君商议,他们留下话后便告辞了,说是明日再来。”   李钦载点头,道:“科考的题目我大概已有了定案,明日与他们商议后,科考题便定了吧。”   崔婕笑道:“夫君越来越了不得了,如今可是万千考生的座师呢,夫君为国选才,功德无量,百年以后史官写史,夫君能独占一个人物列传吧?”   李钦载矜持地一笑:“没错,不过如果写史的是我那大舅哥,可就不一定有什么好话了,夫人没事给你兄长写信聊聊亲情,顺便警告他不要胡说八道,我连王府都敢烧,殴打史官想必不在话下……”   崔婕气得捶了他一记:“我兄长哪有那么坏,他对你可从没有过坏心思,还在妾身面前夸过你呢。”   “你兄长那副天下人都欠他钱的模样,他还会夸人?”   “人家是天生不爱笑,但对夫君的才华和能力,兄长却在妾身面前夸过不少次了。”   李钦载叹道:“告诉你家兄长,以后夸我的话,可以在我面前尽情表达,又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事,偷偷摸摸干啥,难道怕我承受不住?” 第八百六十八章 给得太多了   回到家没多久便天黑了,一家人吃过饭后,坐在一起聊了一会儿便睡下。   这晚李钦载跟崔婕睡,崔婕肚子越来越大,睡觉时连仰躺都做不到,只能侧着身捧着肚子艰难地睡着。   特殊时期,府里的老妇和丫鬟们高度紧张,半夜都有人在屋外轮流值守,生怕崔婕突然发作。   屋子里的生产用具也都备齐了,随时发作随时能用。   在这个医疗匮乏的年代,就算是大户人家的妇人生产,都要老老实实从鬼门关走一遭。   李钦载不敢大意,稍有疏忽便是两条人命,他承受不起。   崔婕睡得不安稳,李钦载也没睡安稳,一整晚都是迷迷糊糊,身体乏累,但精神紧张,身旁的崔婕稍有动静,他便不由自主惊醒过来。   第二天一早,崔婕终于睡沉了,可李钦载却只能顶着俩熊猫眼出现在学堂。   睡眠不好的人,脾气当然好不到哪里去。   数日不见先生的弟子们,见李钦载走进课室,本打算热烈欢迎一番,然而李钦载一脚跨进课室后,众人见到他那张不爽的债主脸,顿时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喘。   师生相处数年,彼此之间都有了解,他们至少懂得看脸色了,知道这个时候的先生绝对不要轻易招惹,否则大难临头。   弟子们乖巧,李钦载又不爽了。   你们不搞点事,我哪来的借口抽你们?   “来呀,快活呀,造作呀……”李钦载期待地盯着他们:“年轻人要有活力,要有野性,不气盛还叫年轻人吗?谁来撒个野,让我看看你们的朝气。”   课室内一片静谧,没人敢吱声。   很明显,李钦载早已被他们看穿了,知道这是在给他们下套呢。   就连武敏之这个疯批此刻也是正襟危坐,不言不动。   等了半天没反应,李钦载失望地叹了口气。   讲台上蠢蠢欲动的鞭子被他默默地收进了台下。   小混账们纷纷露出劫后余生的庆幸眼神,这要是在电视剧里,他们这些死跑龙套的又幸运地撑过了一集。   “科考即将开始,为了避嫌,今日只温习,不讲新内容,咱们学堂里已有几人参加了科考,你们没事不要打扰他们。”李钦载说着翻开了课本。   两堂课上得无风无浪,李钦载与小混账们相处特别融洽,面对李钦载不时的挑衅,小混账们一个“忍”字贯彻头尾,终究没让李钦载得逞。   上完课,李钦载夹着书本正要往家里走,武敏之跟了上来。   李钦载露出了笑容,道:“这次又多亏你帮忙了,多谢。”   有一说一,武敏之这货虽然是疯批,但这次确实帮了忙。   当日朝会上,宦官交给李治一份关于李游道的认罪书,据说就是武敏之送进宫的,时机拿捏得刚好,帮李钦载一举扭转了朝会上的颓势。   武敏之嘻嘻一笑,道:“有事弟子服其劳,先生还有什么看不顺眼的人,尽管跟弟子说,弟子抽空把他办了。”   李钦载急忙摇头,这货在长安城如此跋扈,居然没被人打死,有个皇后亲戚的人果然能在长安城横着走,李钦载当年都达不到这境界。   “有个事我很好奇,你是如何逼李游道签下那份认罪书的?”李钦载问道。   武敏之无辜地眨眼:“李游道见到弟子后痛不欲生,跪在我面前痛哭忏悔,不停抽自己耳光,二话不说便主动写下了认罪书,……或许他被弟子正义的气质所震慑了吧。”   李钦载下意识便伸出手,狠狠扇了他后脑勺一记。   我特么才是胡说八道的祖宗,啥时候显着你了?   武敏之捂着脑袋,挨这一记似乎很享受,眯着眼笑道:“反正李游道死了,赵郡李氏也倒霉了,先生达到了目的,过程如何何必计较。”   “还有个事我很好奇……你为何总是喜欢让别人签下文书,当初逼滕王签婚书,如今又逼李游道签认罪书,你对契约这东西很看重?”   武敏之睁大了眼睛道:“当然看重,如今礼崩乐坏,道德沦丧,说话不算数的人太多了,不签下白纸黑字的契书,怎能让我相信?”   李钦载愕然,居然还是个很严谨的疯批……   “你有没有想过,别人签下的东西都是被逼的,认真说来,你才是道德沦丧的一方。”   武敏之哂然一笑:“谁看见了?谁有证据?过程不重要,结果才重要。”   李钦载笑了,这货疯是疯了点儿,不过性格倒是颇合他的胃口。   武敏之见李钦载此刻心情似乎不错,于是小心翼翼地道:“先生,弟子有一事相求。”   “不答应,你闭嘴。”李钦载的回答很果决。   武敏之被整不会了,半晌才道:“先生喜欢钱吗?”   李钦载一愣,表情顿时春风化冻,拍着他的肩柔声道:“刚才我说话有点大声,不好意思,你别往心里去,愿闻其详。”   武敏之脸颊抽搐了一下,道:“弟子的母亲和妹妹听说甘井庄风景怡人,又闻先生烹厨手法是谓天下一绝,她们想来庄子上小住几日……”   “弟子不敢让先生劳累,愿奉上银钱若干,聊表弟子孝心……”   李钦载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若干’是多少?”   武敏之迟疑地道:“一百贯?”   “令堂令妹如此尊贵的人物,在你眼里才值一百贯?”   武敏之立马改口:“二百贯!”   “成交!”李钦载高兴地笑了。   笑过之后才反应过来,武敏之的母亲和妹妹不就是韩国夫人和魏国夫人?跟李治不清不楚的母女俩,来自己的庄子搞农家乐,是不是有点不妥?   若被李治闻着味儿找来了,三人在自己高风亮节的别院里乱七八糟胡搞瞎搞,多晦气。   正打算反悔拒绝,武敏之却喜不自胜地道:“多谢先生,弟子明日就将二百贯送来。”   李钦载沉默片刻,长长地叹了口气。   最近要给滕王阁工程筹钱,数额太大,国公府的钱实在不好动用,他正到处想办法呢。   不是自己不坚定,实在是人家给得太多了。 第八百六十九章 不求上进   大多数人面对金钱时都不会表现得太有骨气,李钦载当然也不能免俗。   挣钱嘛,生意,不寒碜。   眼里只有那二百贯钱,李钦载甚至都忘了问,韩国夫人和魏国夫人好端端的,为何突然来自己庄子上搞农家乐。   没关系,李钦载是收钱的掌柜,她们是付钱的客户,大家的关系纯洁且正当,钱货两讫便是岁月静好。   二百贯不会是终点,等她们来了,李钦载有九种方法让她们付出更多的金钱,九种!   横财入手,心情美好,回到别院时,原本一肚子起床气的李钦载甚至哼起了小调儿。   后院已做好了饭菜,崔婕和金乡坐在桌边等他回家,荞儿面前的碗里搁着一只完整的鸡腿,但他没动一口,也乖巧地坐在位子上等李钦载。   一家之主的排面让李钦载心理上得到极大的满足,不客气地占住主位,宣布开饭,一家人便开吃。   荞儿抓起鸡腿大口啃咬,嘴角流油犹自不觉,边吃边道:“爹,过些日子便是科考了,待科考过后,孩儿能看看明算科试卷吗?”   李钦载欣慰点头:“当然可以,而且这是必须的,你的师弟们都要亲自做几遍,我还会逐题跟你们讲解。”   是个好习惯,前世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都是为了下一次的考试做准备,查遗补漏,自我总结,非常有必要。   想当年,李钦载也是从百万高考生的独木桥上厮杀过来的,最后不负众望……考了个二本,还不得不服从调剂,进了一个姥姥不疼舅子不爱的无用专业。   以荞儿目前的能力,无视年龄的话,参加明算科考试还差了点火候,若再等两年,知识巩固了,能够系统运用了,说不定还真能在科考上露个脸,不指望当状元,三甲前百名还是可以期待一下的。   毕竟李钦载是当今明算学科的宗师级人物,他的儿子不会差到哪里去。   “荞儿想参加科考吗?”李钦载笑吟吟地问道。   荞儿好奇道:“科考是为了当官吗?”   “差不多吧。”   “当了官是不是每天要应卯当差,不能像爹一样无所事事东游西荡了?”   李钦载老脸一黑,崔婕和金乡同时噗嗤笑出了声。   “……你礼貌吗?”李钦载瞪着他道:“爹也是有正经差事的,而且很忙,上马管军,下马治民,非常繁忙的。”   荞儿懵懂地睁着清澈的眼睛,道:“可是爹每天都在庄子里晃荡,不是钓鱼就是睡觉,偶尔才去学堂上上课,哪里忙了?”   这倒霉孩子,不但缺少社会的毒打,也缺少亲爹的毒打……   崔婕和金乡已笑得前仰后合,一点都不给国家栋梁面子。   李钦载黑着脸道:“食不言寝不语,规矩都不懂了吗?吃饭就好好吃饭,少说无聊的废话!”   荞儿乖巧地继续啃鸡腿。   李钦载满意地收功,很好,封建家长的霸道式镇压起了作用,讲道理有啥用?残酷镇压才是王道。   一家人沉默地吃饭,安静才片刻,荞儿突然道:“爹……”   李钦载瞪起了眼,荞儿急忙道:“爹,就一句,一句。”   “你说。”   “爹,孩儿再长大一点了也想试试科考,不过孩儿不想要什么功名,孩儿只是想看看自己与天下英才还差多少。”   李钦载笑了:“为何不想要功名?”   荞儿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孩儿想像爹一样,做一个闲的发霉的富家翁,每天在庄子里闲晃荡,于愿足矣。”   “等爹死后,不如把学堂传给孩儿吧……”   崔婕和金乡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二女慌忙起身,异口同声道:“夫君,妾身……哈哈,妾身吃饱了。”   说完金乡搀扶着崔婕,二女踉踉跄跄跑出了门,隔老远还能听到她们放肆且不礼貌的笑声。   李钦载无力地叹息,盯着荞儿的眼睛认真地道:“你记住了,咱父子俩只能有一个街溜子,你特么最好上进一点。”   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了画面,若干年后,父子俩嘴里都叼着牙签,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一脸痞气地在庄子里晃荡。   遇到美女就一同上前调戏,遇到庄户便骂骂咧咧,欺男霸女,招猫逗狗,坏事做尽,天怒人怨……   想想那个画面,李钦载便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必须将这个苗头彻底掐死在萌芽中!   孩子不求上进怎么办?一定是作业布置得太少了。   “荞儿,为父我这里有几套试卷,晚上全做出来,我明日检查。”李钦载和颜悦色地笑道。   荞儿小脸一垮,精气神瞬间被抽光了,嘴里的鸡腿都味同嚼蜡,蔫蔫地应了。   ……   第二天,庄子里来了官员。   一名礼部侍郎,两名国子监博士,还有两名西台御史。   五人来到别院拜见了李钦载,互相见礼都很客气。   官员是来与李钦载一同参与科考出题的,礼部和国子监属于辅佐主考,参详商议题目的难易,两名御史则负责监察考官的举动,防止考官泄题和徇私。   李钦载无所谓,只要不是专门针对他,监督便监督,反正他问心无愧,按规矩办事他都愿意配合。   随着官员的到来,甘井庄的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凝重。   学堂临时被封闭,所有学子全都转移到宿舍区域,不得靠近课室。   官员们带来了金吾卫禁军,将学堂封锁起来,李钦载和他们临时搬进了学堂内吃住,然而日夜商议科考题目。   出题不难,李钦载早已有了腹稿,但商量起来就有点繁琐了。   李钦载虽是主考,可他出的题在礼部和国子监这里不一定能得到认同,毕竟考生的起点不一样,而主考官的思路也不一样。   李钦载以为很容易的题目,在官员们眼里却比登天还难,而历代的明算科题目里,还要包含天文地理和历法等知识,这又是李钦载所不能认同的。   大家的争执很激烈,每天都吵得脸红脖子粗,两位西台御史却袖手旁观,在一旁无聊地打呵欠。   只要几位考官不泄题不徇私,如何出题是他们的事,打出脑浆子也跟御史无关。 第八百七十章 科考取士   以德服人,以理服人。   李钦载讲道理的美好品质是举世皆知的,与他争执的几位官员显然跟他不熟,没关系,人不知而不愠,不亦那啥乎。   从专业角度出发,李钦载耐着性子跟官员们解释自己出每道题的原因,这个题是考究什么方面,那道题是考究什么方面,不要跟我扯什么天文地理,那跟算学有个毛关系。   历法?可以适量加两道,意思一下,算是给你们面子。   我都给你们面子了,我出的题你们敢不给我面子?   明算只是基础,它是所有基础学科的工具,不能拿工具太当回事,所以,简单的物理题是不是也来两道?   今年朝廷取明算科进士的名额增加了五十人,所以出题不必太难,适当给考生们放放水,无论水平高低,多少能做出几道题,录取率更大一些。   出题的方面多考虑一下寒门学子在获取知识方面的局限性,应用方面的题型更须偏向寒门所在阶级的常识范围,从而将那些养尊处优的权贵世家子弟排除出去。   李钦载提出的建议都是非常务实的,与几名官员的争执也大多来自于此。   国子监官员对李钦载的提议表示强烈反对,站在他们的立场,为国取士必须考究全面,不可偏颇。   按照往年的出题惯例,天文地理和历法都在明算科考中占据了很大的比例,今科不能减除太多,否则难以服众,考生们闹事的责任谁都承担不起。   李钦载有点不耐烦了,他本来脾气就不算太好,耐着性子跟他们叨逼半天,结果白说了,这么不给国家栋梁面子的吗?   于是纨绔子弟的嘴脸开始现形,给脸不要脸,非逼我动手是吧?   脸色阴沉下来有点吓人,官员们都是精于察言观色的角色,自然看出李钦载的脸色不对,于是非常识趣地闭嘴。   莫说现在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就算不是,以他多年积攒的纨绔恶名,还有那深不可测连天子都给他撑腰的恐怖背景,官员们发现自己真没什么资本跟他争。   “我是主考,我负责出题,你们识相点就闭嘴,按我说的办,不识相就挨我一顿揍,最后还是要闭嘴,自己选。”李钦载冷着脸道。   官员们不吱声,脸色都很难看。   李钦载扭头朝外面大喝:“来人,弄只鸡来,杀给他们看!”   官员们勃然变色,一名国子监博士颤声道:“李县侯,何至于斯!”   李钦载突然变脸,哈哈一笑道:“诸位莫误会,只是杀只鸡给你们补补身子……”   我信你个鬼!   官员们面面相觑,互相交换眼神,然后,从彼此的眼神里他们看到了各自的妥协。   苦笑数声,国子监博士行揖道:“便按李县侯所言出题便是,毕竟您才是天子钦点的主考官,下官一切听您的。”   李钦载叹了口气,心里微微有些后悔。   早知如此,刚见面就该杀鸡的,浪费半天口水,何必呢。   统一了认识后,接下来的事情便容易多了。   李钦载和官员们开始动笔出题。   考题早已有了腹稿,李钦载下笔如飞,很快便将一套试卷出完。   众人再次进入商议模式,逐题讨论,每一道题都严谨地商议许久,从出题的初衷,到考题的难度,以及涉及的知识面等等。   一套科考试卷很快商议完毕,这次的过程很通畅,也许大家都急着吃鸡。   确定了考题之后,李钦载将新鲜出炉的试卷交给两位监察御史,御史当然不会多嘴,简单看了一遍后,当着众人的面将试卷用火漆封存,然后派出一队人马将它送到长安城礼部刻版印刷。   出完题的李钦载还不能走,参与出题的人都必须留在学堂里,大家仍然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   这是为了避嫌,也为了防止主考官泄题徇私。   李钦载欣然配合,在大家都不违反规矩的前提下,他也不介意遵守规矩。   三天后,随着长安城钟鼓楼冗长的钟声敲响,两年一度的科考开始了。   科考从隋文帝而始,但历年来却有名无实,到大唐贞观年间才渐渐有了正式的规模,不过贞观年的科考虽说是面向全国,实际上参与科考的大多是世家子弟,而且规模很小。   李世民曾经站在太极宫笑着说“天下英才尽入吾彀中”,然而事实上,他说这句话的那年,朝廷科考取士总共才区区数十人。   以大唐士子的总基数来说,贞观年间的科考更像走个过场,事实上仍以录取世家子弟为主。   直到李治登基,决定对世家采取打压政策后,科考才真正被重视起来,历年的科考规模也越来越大。   如今的大唐科考初期,长安城没有专门用于科考的贡院,礼部临时征调了新昌坊的青龙寺作为考场。   大唐麟德元年九月十三,科考开始。   今年的科考气象大不相同,成千上万走进考场的,大多是衣着陈旧的寒门子弟,考场内外戒备森严,禁卫林立。   李钦载和几名出题的官员也离开了甘井庄,被礼部安排在考场内的偏殿中坐镇。   作为主考,李钦载到达考场后没有休息,而是径自带着几名礼部官员在考场内巡弋。   为国取才不是小事,李钦载也很希望从这次科考中帮李治发现几个人才。   可惜的是,科考终究以明经科为主,在明经科的考场,那些考生们提笔挥毫,畅所欲言。   相反,明算科的考场则沉寂了许多,考生的人数也远不如明经科。   许多考生咬着笔头,仿佛盯着杀父仇人似的看着试卷,更有甚者,有的考生心理素质实在脆弱。   见试卷上的题目大多不会时,顿时嚎啕大哭起来,被巡场的官兵闻声赶来,一记耳光先让考生闭嘴,然后不客气地拖出去扔远。   李钦载目睹这一切,暗暗叹了口气。   从古至今,这是最公平的跨越阶级的方式了,如果这还不行,只能证明自己本事不济,没有跨越阶级的资本,能怨谁? 第八百七十一章 临盆即产   站在考场内,李钦载仿佛回到了前世的高考,甚至比高考的气氛更紧张。   曾经,李钦载也是万千考生中的一员,为自己的前程拼命努力着。   可惜自己终究不是读书那块料,再努力也没用,可怜的高考分数是社会狠狠扇向他的第一记耳光,让他从此明白了“努力”“天赋”和“结果”三者之间,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置身这座临时征为考场的寺庙内,看着考生的众生相,李钦载暗暗叹息。   无论如何强调生而平等,有个不争的事实就是,从古至今,人类的阶级都是一座金字塔,越往上越难,越是上层,人数越少。   想要跨越阶级,谈何容易。   就算考取了功名,未来官场上仍有无数劫难等着他们,真正能够登堂入室者凤毛麟角。   此时此刻,万千人争的便是这凤毛麟角的机会,一线天机。   在考场内巡弋许久后,李钦载才走向偏殿。   日已西沉,寺庙远处传来暮鼓声,金黄的残阳沐浴在考生们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国运加持的金光。   此刻李钦载终于理解当年李世民站在龙首原上为何会那么自豪地说,“天下英才尽入吾彀中”。   天下英才,为国所取,才尽其用,国势方兴。   ……   快天黑时,一阵云板敲响,科考结束。   如今的科考不像明清时期那样,考生坐在号房里一坐就是两三天,吃喝拉撒都在里面。   大唐处于科考初期,很多规矩没有形成,考题也没那么复杂,考试的时长通常只在一天之内。   一直等到官兵收完试卷,李钦载和礼部官员进入密室,在御史们的监督下,所有考卷全部摞成一叠叠,然后糊名封存,打上火漆,由禁军看管。   这次科考的差事,总算告一段落,接下来李钦载还要阅卷,取士,题榜等等,仍然还有很多繁琐的事等着他。   走出青龙寺,部曲们等在门外,众人簇拥着李钦载刚要离开,却见黑暗处传来一声急呼。   李钦载扭头望去,赫然发现竟是甘井庄别院的一名部曲,见他满头大汗跑来,李钦载心头不由一沉。   “五少郎,快!少夫人临盆了!”部曲大声道。   李钦载脸色顿时白了,二话不说跨上马,朝延兴门奔去。   此时城门已关,按理是不允许任何人进出的,李钦载急了,从怀里掏出腰牌,示意守门官兵放行,见他们仍在迟疑,李钦载一通鞭子抽下去。   官兵捂头四窜,得罪不起只好将城门开了一条线,放他们离城。   夜晚赶路风险不小,但李钦载顾不得许多,部曲们紧紧护侍着他,众人摸黑朝甘井庄疾驰。   一个多时辰后,终于赶到了别院,李钦载飞身下马,拔腿便往后院冲去。   后院内,李钦载夫妻的卧房已成了产房,一道门帘垂在门口,几名老妇神色紧张地进出,丫鬟们匆匆端着热水净布不停更换。   宋管事等在院子外,见李钦载回来不由大喜,立马迎了上去。   “五少郎回来便好,家里不能没有主心骨呀,老朽都急坏了……”   李钦载没理他,几步冲到产房门口,掀开帘子便待进去,刚跨了一步,被一名老妇死命推了出来。   “五少郎莫添乱了,里面忙着呢,产房阴晦之地,男人可不能进去。”老妇不客气地道。   “婆娘生娃,我怎么不能进去,又不是外人……”李钦载又抬脚往里走,再次被老妇拼命推了出来。   产房内,崔婕的声音突然传出来:“夫君莫闹,产房不吉,莫坏了夫君的气运,快出去!”   李钦载撇嘴,有啥不吉的,一千多年后的妇产科还鼓励丈夫进产房陪夫人生产呢,夫妻俩共同见证孩子降生,多么伟大的意义。   悻悻退开几步,金乡在一旁搀住了他的胳膊,柔声道:“夫君莫担心,姐姐定能顺利渡此一劫的。”   李钦载默默点头,在这个年代,女人生孩子说是渡劫倒也没错,产妇和孩子都是一脚踏在鬼门关里,稍有意外就过不去了。   随即李钦载又想起来,道:“刚才听婕儿说话中气十足,快生完了吗?”   金乡笑了:“夫君不懂女人家的事,生孩子哪有那么快,今日傍晚姐姐便有些腹痛,直到现在还折腾呢,总要等到开了十指才能顺利生下来。”   李钦载心情既紧张有烦躁,使劲挠了挠头,道:“我能做点啥?”   金乡笑道:“啥都不用做,这不是男人该操心的事,夫君好好在这里等着便是。”   李钦载点点头,然后像只无头苍蝇在院子里乱转。   转了几圈后,李钦载突然想起什么,用尽力气朝产房大吼:“里面的人听着,保大!我说的!”   产房内传出崔婕的一声轻笑,然后一名老妇走出来,对李钦载也没好脸色。   “五少郎,夫人正在等破水,您不要乱说话,打扰了夫人专心,老身可担不起罪责。”   李钦载难得露出卑微之色,没办法,婆娘孩子的小命都捏在她手上。   “你忙,你忙,对了,生娃后有重赏,每人二十贯,也是我说的。”   老妇都懒得理他,转身便匆匆进了产房。   于是李钦载再次沉默下来,只是默默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良久,又仿佛想起了什么,李钦载一拍大腿,这次朝着后院拱门大吼。   “宋管事,马上派人去长安城,告诉那些熟人,我又当爹了,让他们准备好贺礼!”   “还有我爷爷,我爹娘,都知会一声,虽是亲生的,但礼不可废,必须隆重且昂贵……”   金乡小心地拽了拽他的衣角:“夫君莫说了,再说又挨骂。”   李钦载终于闭嘴。   他也清楚,再嚷嚷下去,那几位老妇可不管什么少郎君,惹急了说不定会抄刀砍他。   不敢进产房,李钦载在门外看了一会儿,又扒着窗棂听了一会儿,神情越来越焦躁。   这一等便是一个多时辰。   直到夜色深沉之时,产房里终于传出了动静,一名老妇欣喜地道:“破水了,夫人破水了!快快准备接生!” 第八百七十二章 添丁   大多数男人对产科的了解并不多,见红,开十指,破水什么的,听起来就像一道道难解的奥数题。   李钦载也不例外。   虽说活了两辈子,可他前世没经历过结婚生子,关于女人生产的流程他根本不懂。   很无助的场面,自己的婆娘在里面经历生死大劫,一群老妇丫鬟忙里忙外,而他作为丈夫,最亲的人,却只能在院子里干等,什么忙都帮不上。   心情紧张又害怕,他对这个年代的医疗水平太没信心了,女人生产时基本不请大夫,而是靠一两个稳婆完成生娃的过程,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是事关人命的大事。   简单的说,命硬的人才能撑过去,否则便认命。   正因如此,李钦载才感到害怕。   随着产房里的老妇一声高喊“破水了”,产房内外如同启动了机器,所有人都繁忙起来。   丫鬟们端着热水匆忙进出,老妇有条不紊地将干净的布条和剪刀拿进产房,刚刚听声音还比较轻松的崔婕,此刻已在哀哀痛呼。   李钦载呆立院中,额头上的汗珠潸潸而下,两眼空洞地注视着产房的门帘,双手紧紧攥拳,此刻竟不知如何是好。   一只小小的手牵住了他,李钦载木然垂头,见荞儿一脸惧怕地盯着产房,父子俩此刻的表情很统一,都是同样的手足无措。   “爹,姨姨生娃那么痛,为何还要让她生?”荞儿颤声问道。   李钦载扯了扯嘴角:“不生下来,难道在她肚里消化了吗?”   说完李钦载叹了口气,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爹,孩儿长大后也会生娃吗?会不会跟姨姨一样痛?”荞儿又问道。   李钦载叹气道:“乖,你没那功能,受苦的是你未来的婆娘。”   产房内崔婕的痛呼越来越高亢,显然已开始发作了。   看着荞儿惊惧的表情,李钦载揉了揉他的脑袋,牵着他的手离开了后院。   孩子太小,不宜见到这种场面。   父子俩来到前院,李钦载找了个石凳坐下,道:“子孙繁衍,女人生娃,都要经历这一遭的,无法避免的事。”   “正因为女人生娃受了太多苦,所以我们男人应该对自己的婆娘好一点,若不是为了自家夫君,她不必走这一遭鬼门关。”   荞儿似懂非懂地点头,想了想又道:“孩儿将来娶了婆娘,可以不让她生娃……”   李钦载笑了,小伙子还是太年轻啊,成年以后你若管得住自己的裤裆算我输。   尤其是生在这样的家庭,虽是庶出,但也注定了妥妥的富贵公子,还有一堆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师弟,这样的出身能缺女人?能不搞大女人的肚子?   “不生娃不太现实,你……多少收敛一点,不要往家里领太多儿媳妇就好,爹那时年纪大了,怕受不了刺激。”李钦载语重心长地道。   荞儿懵懂点头,随即又道:“爹,姨姨会给我生弟弟还是妹妹?”   李钦载好笑地道:“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荞儿不假思索地道:“喜欢弟弟。”   “为何?”   “弟弟能跟我玩到一块儿去,妹妹不行,村里的女娃都矫情得很,爱哭,爱生气,孩儿现在已不喜欢跟她们玩了。”   李钦载叹了口气,揉了揉他的脑袋。   真是个傻孩子,如果长大后五官变丑的话,这几年怕就是你这辈子唯一的高光时刻了,以后再想要女人跟你玩,得花钱。   “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你都要担负起兄长的责任,咱家你就是老大,弟弟妹妹都需要你照顾,也需要你来教育,明白吗?”   荞儿用力点头:“孩儿明白,我不会欺负他的,还会带他玩,若有外人敢欺负他,我便弹弓招呼……”   李钦载欣慰一笑。   在家里,他一直都在努力淡化所谓的“嫡出”和“庶出”的观念,平日里也严厉叮嘱过崔婕和下人们,不准在荞儿面前灌输什么嫡庶之分的概念。   都是自己的种,谁生的都一样,嫡庶没那么重要。   以荞儿如今的能力和聪慧,就算是庶出,长大后的成就差不到哪里去,李家的家业注定有荞儿的一份,说不定他还会给自己一个惊喜。   “想要弟弟,趁着姨姨还没生下来,去后院吼一声,给姨姨加个祝福术。”李钦载笑吟吟地怂恿道。   荞儿毫不迟疑地跑到后院的拱门外,气沉丹田放开声音,稚嫩的童音在后院回荡。   “姨姨,我要弟弟,莫生错了!”   话音刚落,产房里的老妇顿时冲了出来怒目横视。   李钦载拍了拍他的屁股:“要挨骂了,快跑!”   荞儿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生产的过程很漫长,至少在李钦载看来,这个过程几乎等待了半辈子。   产房内所有人仍在紧张地忙碌,李钦载烦躁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金乡也紧张地等候在产房外,见李钦载神情越来越焦躁,于是上前牵住他的手,道:“夫君勿急,女人生孩子总归有个过程的。”   李钦载叹道:“我知道需要过程,但这个过程未免太漫长了,就不能像孙悟空一样,石头一炸,轰的一声生出来了,刚出生就会后空翻……”   金乡懵懂地眨眼:“孙悟空是谁?谁家孩子竟有如此本事?”   “天生地养没爹没娘,而且是只猴儿……他的故事以后说给你听。”李钦载心不在焉地道。   金乡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夫君又没正经话了!”   直到后半夜,崔婕的痛呼声都没了力气,变得断断续续的时候,静谧之中突然爆出一声嘹亮高亢的婴儿啼哭,随即产房的门帘终于掀开,一名老妇跑出来欣喜地朝李钦载福礼。   “恭喜五少郎,夫人生了!”   李钦载大喜:“大小平安吗?”   “大小平安,夫人生了一位少郎君,足秤六斤八两,小模样跟五少郎很像,咱府上又添丁了!”老妇笑道。   李钦载呆了半晌,然后原地跳了起来,双手朝天空狠狠挥了几下拳头,朝产房脱口吼道:“妈的!夫人好样儿的!英雄母亲!”   金乡也欣喜地抱住了他的胳膊,笑道:“大小平安,恭喜夫君,咱家又添了一口人,大喜!”   李钦载捧着她的脸蛋狠狠吧唧一口,又催促老妇道:“快进去照顾夫人……算了,我亲自去,告诉宋管家,给长安城的爷爷和爹娘报信,赶紧送礼来!”   老妇来不及阻拦,李钦载已一溜烟儿窜进了产房,引得产房里的老妇和丫鬟们一阵惊呼。   李钦载才懒得理会她们,冲到崔婕的床榻边,见她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发鬓都被汗水湿透,也不知遭了多大的罪,李钦载心中不由疼惜万分,半跪在她面前帮她理了理乱发。   “辛苦夫人了,以后咱不生了,没道理再遭这样的罪……”李钦载愧疚地道。   崔婕睁开眼,露出虚弱的微笑,却执拗地道:“不,妾身以后还能生,女人生了第一个娃儿,以后再生就轻松了。”   老妇将一个小小襁褓包裹的婴儿递到李钦载面前,婴儿粉嫩嫩的,出生后刚在热水里洗过,皮肤上沾的羊水和秽物已洗干净,此刻看起来粉雕玉琢,分外可爱。   “五少郎,看看您家的少郎君,可了不得,刚生下来时哭声都快掀翻屋顶了,将来必是个封公拜相的大人物。”   李钦载小心地接过婴儿,两辈子没抱过这么小的孩子,他显得有些无措,在老妇的指引下才以标准的姿势抱住他。   仔细端详,老妇没说错,眉眼口鼻与他都有几分相似,就连闭眼手足乱蹬的样子,也透着一股熟悉的桀骜不羁的混账味道。 第八百七十三章 道贺   六斤八两的分量很完美,李钦载抱在手里不敢用力,认真打量这位家庭的新成员。   新成员是有点桀骜的,被包在襁褓里手脚仍不安分地挣动,似乎不愿受到一丝束缚。   眼睛紧紧地闭着,眉头也皱得很深,一脸不爽的表情像极了李钦载的起床气。   头发稀稀疏疏地耷拉在头皮上,小拳头伸出了襁褓外,不时挥舞两下,透出一股浓郁的“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的不羁味道。   李钦载接手抱了一会儿,小家伙便有些不高兴了,眼睛都没睁开,小嘴儿突然一瘪,随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老妇没说错,哭声确实嘹亮,底气十足,肺活量显然很超常。   李钦载半边耳朵被哭声震得嗡嗡响,却高兴地笑了。   “好小子,将来就算啥本事都没有,回咱庄子上吹唢呐给人办红白事也算能谋生了。”   这话委实有些混账,旁边的老妇猛翻了个白眼儿,虚弱的崔婕实在忍不住怒道:“夫君说的什么话,他再不济也不可能差到这个地步,就算是个一无是处的败家子,咱家的家产也够他败半辈子了。”   “就算咱家的家产被他败光了,妾身的娘家也不可能让他饿死。”   李钦载一怔,然后叹了口气。   这才想起来,这小子的出身真是牛逼哄哄了,不但有个当侯爷的亲爹,一个当世名将的国公曾祖,一个在吏部当侍郎的爷爷,还有一个显赫的世家外公……   想必李治也不会亏待他,明日或许便会给他封个官职,妥妥的赢在起跑线上,教那些努力跨越阶级的寒门子弟情何以堪……   对了,他还是李钦载的嫡长子,将来注定要继承李钦载爵位的。   搞得现在李钦载都有些羡慕他了。   “这投胎技术……啧,咋练的?给阎王塞红包了吧?”李钦载摇头叹息。   将哇哇大哭的孩子递到崔婕的枕边,崔婕的手轻轻抚上襁褓,孩子便神奇地止住了哭声,眼睛居然也睁开了,目光新奇地打量四周,最后眼神集中在崔婕的脸庞上。   崔婕痴痴地看着他,眼眶莫名一红,泪水便流了出来。   使劲吸了吸鼻子,崔婕伸出一根手指逗了逗孩子的下巴,温柔地笑道:“孩儿,爹娘等你好久,你终于来了。”   懵懂的婴儿被逗得突然咧开了小嘴儿,无声地朝崔婕露出了笑容。   “夫君快看,他笑了,笑了!”崔婕欣喜地道。   李钦载凑了过来,婴儿看到他的脸,刚露出的笑容立马收了起来,小模样严肃地看着他,又是那副很不爽的样子。   李钦载气笑了:“这货是我的债主,这辈子找我讨债来了!”   崔婕咯咯直笑,随即道:“夫君,该给孩子取个名字了。”   李钦载翻了个白眼儿:“家里一堆长辈,取名的事儿轮得到我?”   夫妻俩相视而笑,婴儿也在襁褓里再次露出笑容,一家三口的画面此刻无比温馨。   安顿好了妻儿,李钦载走出产房,接下来还有许多收尾工作交给老妇们。   荞儿还没睡,等在后院拱门外,见李钦载出来,荞儿跳出来问道:“爹,是弟弟么?”   李钦载含笑点头:“是弟弟,等他长大一点便可陪你玩耍。”   荞儿高兴地笑道:“好,孩儿教他放炮仗,玩弹弓,捉鱼,逮兔子……”   “还有做作业。”李钦载温馨地补了一刀。   大小平安,心里一块大石落地,李钦载此刻神清气爽,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后,不知不觉走出府门外。   打开府门,却见门外火把无数,火光汇聚亮如白昼,数百庄户和老人妇孺静静地站在门外。   李钦载吃了一惊,众庄户却一同朝他行礼。   “恭贺五少郎喜添人丁!”庄户们异口同声道。   李钦载呆怔片刻,然后大笑出声,笑声在寂静的深夜回荡,山林沙沙作响,似在作和。   ……   渭南县侯喜添嫡子,大事件!   这年头在大户人家里,嫡长子的分量可不轻,按规矩,只要不出现意外情况,包括皇家在内,嫡长子都是注定要继承家业的不二人选。   当然,李家皇室的情况有点特殊,李世民和李治都不是嫡长子,可谁叫老李家的孩子个个都不省心呢。   李钦载的主动报信,消息很快在长安城传开了。   从国公府到太极宫,再到长安城各家权贵,当天夜里便得知了李钦载添丁的消息,长安城一度出现了短暂的混乱,各家天没亮就开始准备贺礼。   第二天一早,甘井庄便迎来了一拨又一拨的客人。   首先到来的是李勣和李思文夫妇,李钦载这一房的嫡长子,李勣和李思文夫妇必须重视,所以来得也最早。   李钦载等候在村口,李勣在李思文夫妇的搀扶下走出马车,下了车便重重一拍李钦载的肩:“好样儿的,干得不错!”   李钦载一怔,“干”这个字眼让他脑海里产生了一些不良的画面……   李崔氏是最高兴的,拽着李钦载的胳膊笑得眉眼不见:“当初定下亲事时,我便一眼看清了,婕儿是个好生养的,头一胎便是男丁,果然没让我失望,婆娘生娃遭罪,钦载可要好好待她。”   李钦载急忙道:“娘,这事儿孩儿也有功劳的,不容抹杀……”   旁边的李思文不屑地嗤笑:“你有个屁功劳,明明是你婆娘肚皮争气,与你何干?”   李钦载张了张嘴,算了,今日大喜,就不跟亲爹闹不愉快了。   李勣捋须呵呵笑道:“咱家就剩你这一房没个动静,今日喜闻嫡长子降生,老夫心里这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走,进去看看老夫的曾孙,也不知是何等模样。”   李思文夫妇跟着李勣往别院走去,李崔氏一路笑吟吟的,李思文却低声嘟嚷道:“但愿不像儿子这般混账,否则老夫必折寿数矣。”   李钦载微笑,今日大喜,忍了忍了!   刚将李勣等人领进府,下人又来禀报,契苾何力,梁建方,薛仁贵等一干老将亲至道贺。   李钦载急忙整了整衣冠,匆匆出门迎接。 第八百七十四章 宾客盈门   无论李钦载立过多少功劳,封到什么爵位,他的出身其实属于军方。   有个牛逼的名将爷爷,李钦载的属性从出生就已被注定。   出身将门,幸好李钦载也算争气,在如今的李家来说,正有青出于蓝之势,他的爵位不靠祖荫,不靠家族背景,完全是自己挣来的,这样的人才,足够大唐的军方将领们对他重视了。   所以李钦载有了嫡长子,老将们不可能不来凑个热闹,在这个年代,家族的传承是一件非常严肃且隆重的事,老将们亲自登门道贺,面子给得足足的。   李钦载整理衣冠走出府门,出门便见一群部曲护侍着老将们下马,老将们拉拉扯扯互相骂街,马鞭都快指到对方脸上了。   凑近了才知道,原来是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来的路上老将们兴致来了,于是决定赛马。   契苾何力是突厥人,论骑术当然不差,结果梁建方却不服输,非说契苾何力的马扬起的灰尘迷了他的眼,行为很卑鄙,一群老杀才就这样争吵起来。   李钦载站在原地,开始犹豫要不要凑过去,毕竟这种时候凑过去很容易被当成炮灰。   犹豫了一会儿,李钦载决定自保。   于是仰头望天,猛地一拍大腿,仿佛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转身就往府里跑。   “给老夫站住!”梁建方大吼道:“小后生连礼数都不讲了么?长辈来了也不出迎,转身往府里跑是啥意思?”   李钦载只好站住,朝梁建方讪讪陪笑:“啊,原来是梁爷爷亲至,晚辈失礼了,府里后厨刚在烤全羊,晚辈忘翻边了……”   跑是跑不了了,李钦载只好上前一一行礼。   梁建方输了赛马,正一肚子窝囊气,眼神不善地打量他:“可算是当爹的人了,精气神都不一样,在咱们面前也敢趾高气昂起来了。”   李钦载连道不敢。   契苾何力呵呵一笑,道:“景初莫理他,老货输了赛马,输又输不起,正找由头寻晦气呢。”   梁建方瞪圆了眼:“老匹夫,说谁输不起呢?”   契苾何力可不怕他,好整以暇地伸出手指,指了指他:“老夫说你输不起,咋?”   梁建方怒目圆睁,沉寂半晌,突然喝道:“来人,取我马槊来!”   契苾何力哈哈笑道:“战就战,姓梁的,莫说老夫看不起你,与我动手,你照样还是个输。”   二人正闹得不可收拾时,李勣慢慢从府里走出来,一脸不高兴地盯着门外的众人。   军方最牛逼的大佬出面,老杀才们顿时不敢闹了,纷纷躬身朝李勣行礼。   李勣也不回礼,恨恨指了指梁建方和契苾何力,道:“要拼命给老夫滚远点儿,老夫的曾孙儿刚睡着,吵醒了他老夫必剁了你们这帮杀才!”   梁建方和契苾何力乖巧地摇头,然后二人蹑手蹑脚鬼子进村似的悄悄走进了府门。   等他们进了门,久不出声的薛仁贵才上前朝李钦载笑了笑。   “恭喜贤侄,喜诞麟儿,生作贤侄之子,是他的福气,有贤侄悉心教育,令郎未来必是大唐栋梁。”   李钦载笑道:“薛叔您可莫夸,小子承受不起,这些年听过的赞誉之辞多矣,小子快飘飘然了,人一飘就容易惹祸。”   薛仁贵大笑,接着叹息道:“我家那逆子如今醉心于做商贾之事,虽说家道改善不少,可商贾终究低贱,让他来学堂跟贤侄求学,他却拉不下脸面,说与你本是知交好友,骤然成了师徒实在没道理……”   “为了这事儿,老夫都抽过他几回了,可他打死都不愿,老夫也拿他没法了。”   李钦载温言劝慰道:“薛叔勿忧,孩子需要多教育,有道是棍棒底下好成材,慎言贤弟还是被揍少了,小子学堂里那些弟子,动辄都是挨一顿鞭子,他们的变化薛叔应该听说了,何也?揍便是了。”   薛仁贵两眼一亮,顿觉醍醐灌顶:“‘棍棒底下好成材’,贤侄金玉良言,老夫受教了。不错,孩子不争气,就是揍得少了。”   李钦载腼腆地道:“小子与慎言贤弟是知交好友,也盼着他能早日长大成材,扛起家业,未来若能与慎言贤弟同殿为臣,互为守望,则是彼此之福也。”   薛仁贵心情莫名明朗了许多,拍着他的肩笑道:“贤侄果然不负盛名,听贤侄一言,老夫豁然开朗,哈哈,回头老夫便与那逆子好好聊一聊。”   说完薛仁贵心满意足地跨进门,李钦载则站在门外微笑。   薛讷这货最近赚钱赚疯了,自己生娃这么大的事,派人通知时他居然没在长安,不知跑哪里谈业务去了。   今日不仅人没到场,礼物也欠奉。   这样不好,救救孩子。   ……   李家别院今日宾客满堂,来的人不少。   李治和武后没来,但也派了宦官,送来了一枚五福钱,和一块李治随身佩戴的玉环,宦官不仅送来了天家夫妻的礼物,也带来了圣旨。   钦封李家嫡子为上骑都尉,正五品的勋官。   刚出生的第二天便当了官儿,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取,吏部名册上已经有了他的传说,这投胎技术……李钦载不得不再次羡慕了。   宾客到齐后,李钦载从后院将婴儿抱出来,满堂宾客立马围了上去,一个个不是当朝重臣就是当世名将,此刻却围着孩子一脸宠溺,值钱的玩意儿不停往襁褓里塞,从玉佩到金锁,种类繁多,价值不菲。   看着李勣将他抱在怀里不停逗弄,李钦载叹了口气。   不仅官运亨通,连财运都了不得,这一波赚麻了。   “小模样儿长得迎人,俊俏的很。”梁建方眼馋地看着李勣怀里的婴儿,道:“长大后又是个祸害良家姑娘的货……英公多栽培他,打小开始站马桩,将来承英公衣钵,李家再出一位名将指日可待。”   李勣欢喜得眉眼不见,垂头看着不停打呵欠的婴儿,冷厉的眼神瞬间融化了。   梁建方咂了咂嘴,老货一把年纪,却有点手贱,见小婴儿长得实在太俊俏,梁建方突然眉头一皱,道:“男儿少有如此俊俏之相,到底是不是个带把儿的?”   说着梁建方飞快掀开襁褓,将婴儿的两条肥嫩的光腿露出来,两根手指一拈,将两条小肥腿分开……   众宾客都惊呆了,李勣也目瞪口呆看他的骚操作,一时竟忘了反应。   梁建方飞快瞥了一眼,然后神情一呆,黯然叹道:“还真是个带把儿的,而且本钱不小,啧!”   话音刚落,婴儿似乎很不爽被人如此无礼对待,小肥腿猛地一蹬,恰好一脚踹在梁建方的鼻子上。   梁建方哎呀一声,捂着鼻子又酸又疼,眼泪都流了下来。   众宾客这才轰然大笑起来。   李勣笑骂道:“该!我李家麟儿天纵之才,岂是你这老货敢轻慢的,踹死你才解气!” 第八百七十五章 不分嫡庶   生娃是喜事,人类的繁衍是严肃且隆重的,而且也是收礼发横财的好机会。   李钦载今日收获不小,登门的宾客们没有空手来的,每人身后都跟了一队抬礼担的下人,各种值钱的东西不停往库房里搬。   托滕王老丈人的福,最近李钦载的财政压力有点大,承诺建滕王阁的两万贯一直拿不出来,就这样拖着。   这次生娃倒是缓解了不少压力,李钦载估摸了一下,再凑一点大约便能给滕王一个交代了。   实在凑不出来也没关系,薛讷那货最近纵横商场成了霸道总裁,从他那里周转一点问题不大,眼看快到冬天,今年许家的冰块买卖差不多也该到分账的时候了……   盘算许久,李钦载舒了一口气,他开始考虑要不要再开一门新买卖,刚生了娃,家里添了丁,全家上下那么多张嘴嗷嗷待哺,养家糊口压力大呀。   要不干脆卖保健品吧,弄个面粉丸,里面掺点人参鹿茸灵芝啥的,治不了病又吃不死人,对外宣称是从太上老君身上搓下来的泥垢,凡人吃了延年益寿早登极乐……   心绪有点混乱,满堂宾客欢谑之时,李钦载却走神了。   良久,突然察觉衣袖被人拽了拽,李钦载扭头,发现是上官仪。   一把年纪了,居然还调皮地朝他挤眼,那模样,那五官……这副猥琐的样子,很难想象是历史上跟武后掰腕子的狠角色。   上官仪朝门外示意了一下,李钦载会意,二人走出前堂,来到院子东侧的回廊下。   “上官爷爷您这是……”   上官仪捋须呵呵一笑,道:“先恭喜景初喜得麟儿,老夫昨夜听闻喜讯,连夜准备了薄礼差人送来……”   李钦载急忙躬身感谢。   上官仪摆摆手,道:“前堂人多嘴杂,不好说话,老夫倒是有件事想跟你聊聊。”   “上官爷爷尽管吩咐,小子无不从也。”   上官仪捋须笑道:“年初之时,老夫与你说过,家里生了个女娃,欲与景初结个亲家,这都快过一年,家里的丫头也长大了不少,咱们两家结亲之事却没了下文,老夫耐不住性子,想问问景初的意思。”   李钦载懂了,飞快朝前堂方向瞥了一眼,笑道:“上官爷爷肯与小子结亲,当然是小子的荣幸,只是儿孙年岁尚幼,将来长大后若脾性不合,处不到一起去,说来倒是长辈害了他们……”   上官仪眼睛一瞪:“谁不合?谁敢不合?别的不说,我家丫头的脾性好得很,虽说才一岁,模样上已看得出温婉贤德,宜家宜室,旺夫兴家之相。”   李钦载目瞪口呆,才一岁的小姑娘,居然能从模样上看出这么多内容?   大唐要是有市场管理局的话,上官仪得被请进去喝茶,因为涉嫌虚假广告,传播商品不实信息……   “呃,上官爷爷的意思,是我家荞儿与令孙女……”   上官仪眼神微闪,下意识朝前堂一瞥,没吱声儿。   李钦载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上官仪改主意了,结亲当然还是想结亲,但他想跟李钦载刚出生的嫡子结亲。   至于原因,那还用猜?   荞儿终归是庶子,不但无法继承家业,也无法继承李钦载的爵位,当初上官仪透露出结亲的意思,是因为李钦载当时仅荞儿一子,而上官仪又急着想跟李钦载攀上关系。   如今嫡子出生,上官仪当然有了更好的选择,再说上官仪的孙女跟李钦载的嫡子年岁上相差只有一岁,两人似乎更适合结为夫妻。   李钦载却有点不爽了。   特么我家向来不分嫡庶,你一个外人倒对我家挑挑拣拣,稀罕跟你结亲么?   上官婉儿又如何?再过几年上官仪致仕告老,你上官家还有谁出来挑大梁支撑家业?   我家荞儿配你即将没落的上官家绰绰有余,轮得到你来挑拣?   于是李钦载打了个哈哈儿,笑道:“上官爷爷,孩子都还小,太早定下终生大事,我可有点不放心,我家犬子顽劣无礼,怕是配不上您家的孙女,此事便作一桩笑谈罢了。”   上官仪一愣,李钦载突然改变了口风,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以前聊起儿女亲事,李钦载虽然也是含糊其辞不肯给正面回应,但此刻李钦载话里的意思分明已是拒绝了。   上官仪毕竟是老奸巨猾的老狐狸,立马开始反省刚才自己哪句话说错了,然后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态度显然有些轻慢了李家那位庶子,让李钦载生气了。   反省之后的上官仪立马亡羊补牢,拽着李钦载苦笑道:“景初真是……心思太重了,误会了老夫的意思。”   “老夫可什么都没说,一直都是心属你家荞儿的,看荞儿英朗俊俏的模样,正是我家婉儿之良配,早就说好的事,景初可不能反悔呀。”   李钦载淡淡一笑:“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做长辈的倒也不好干涉太多,不如等两小长大后多来往,看看彼此脾性是否投契,再决定结不结亲,上官爷爷以为如何?”   上官仪无奈笑了笑,道:“老夫真没别的意思,景初……罢了,你我便留个说法,待两小长大一点咱们再说。”   ……   宾客来得快也去得快,像一场爱情的龙卷风。   照例饱餐一顿后,宾客们纷纷告辞,留下前堂一片狼藉。   李家别院恢复了宁静,全家继续过着岁月静好的日子。   李钦载仍然有点忙,侍候崔婕坐月子的事倒不必他太操心,可学堂授课不能荒废,还有科考阅卷也是一个重大的任务。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李钦载两头奔忙,明明只想做一条咸鱼,李钦载却莫名有了一种被扔进油锅炸至两面金黄的煎熬感。   李治采纳了李钦载的谏言,阅卷不仅用了糊名制,而且还是数名官员交叉阅卷的方式,每一份试卷至少要经四位官员之手,此举极大地避免了徇私和错失,让真正的人才能够被毫无意外地发现。   整整阅卷了五日,李钦载长出一口气。   金榜已定,人才浮出水面。 第八百七十六章 武家恩怨   金榜题名,不过是阅卷官提笔勾画的几个名字,却是士子们一生的荣耀。   李钦载阅卷过后,与其他几名阅卷官员互相对照了一番,确认无误后,李钦载提起笔,将头甲前三的名字写在一张红色的纸上,然后连同他们的试卷一起,派人送进太极宫。   按照民间的说法,头甲三名被称为“状元”“榜眼”“探花”,但是在科举制实行的大唐初期,头甲三名可没这种说法。   第一名通常被称为“榜首”或是“状头”,而“探花”的称呼,虽也是在唐朝出现的,但探花最初并非指的是第三名。   确定科考名次后,宫中举办宴会,在所有进士中选两位年轻且容貌俊美者,被众人推举为“探花使”,探花使负责将皇林花苑里最美的花朵采集起来,并亲自给第一名佩戴上,故称“探花使”。   直到宋朝以后,探花才成为科考头甲第三名的固定称谓。   唐朝时期,探花就真的只是探花,字面意思上的,而且是一时的戏称,非官方的。   今科明算科进士一共取士六十二人,李钦载分明将他们的名字和名次写在纸上,提笔时表情很郑重,仿佛手中握着许多人的前程。   认真写完之后,李钦载搁下笔,长舒了一口气,心中瞬间卸下千钧重担。   终于结束了。   这一次的科考,李钦载可以拍着胸脯说,已经做到科考出现以来最公正的一次。   任何人质疑结果,李钦载都问心无愧。   当阅卷完毕,所有试卷的糊名被拆开时,李钦载也清楚地看到了崔家两兄弟崔龄崔瑞的名字。   意料之中的,他们没上榜,名落孙山。   接下来跟老丈人怕是还有一番狡辩,当初献上糊名制以及交叉阅卷等建议,李钦载就是为了杜绝人情来往,老丈人纵是心里不舒服,也由得他了。   进士名单送进太极宫后,李钦载也从明经科阅卷官员处得到了进士榜单。   有趣的是,李钦载在榜单上看到一个略微熟悉的名字。   魏真宰,当初在朱雀大街上与国子监某位纨绔子弟起了争执,并深深怀疑朝廷取士的公正性。   如今尘埃落定,魏真宰名列明经科进士榜第四十八名。   扫过几眼后,李钦载便不再在意。   这次科考,终究给了寒门子弟一个交代,大唐门阀政治的风气将自此而改变,从今以后,会有更多的寒门子弟涌入朝堂,慢慢掌握治理天下的话语权。   是好事,当浮一大白。   ……   科考定榜,国之大事。   进士名单和试卷送进太极宫,李治格外重视,于是屏退左右,亲自翻阅试卷,抽查新科进士们的应答。   整整一天,李治都在废寝忘食地查阅,李钦载无数次在他面前强调科考的公正性,唯有公正,方有权威,才能得天下士子之心。   李治将李钦载的话记在心里,对这次科考,李治的态度难得地严肃,绝不放过一丝错漏。   李治忙于国事,后宫的武后倒是有些清闲。   有了李钦载的出现,历史发生了一些偏差。   原本李治身体有恙,不得不将国事托付武后,从而助长了武后掌权的野心。   然而李钦载出现后,李治按照他提供的偏方,身体已好了许多,天子无恙,国事当然不可托于外人,自家婆娘也不行。   于是武后近两年已经有些清闲了,不是她不想上进,是丈夫不给机会呀。   若是强行干预政事,是很犯忌讳的。狗男人已经废过一次婆娘,就不能废第二次么?   武后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她知道自己何时该进,何时该退。   李治不召不问,她便不言不动,聪慧又能干的女人扮起乖巧来,比青楼女子更懂得如何抓住男人的芳心。   此时的武后闲坐在后宫的望云亭里,她俏面含霜,正听着贴身宫女禀报。   贴身宫女自然是武后信任的人,但信任也只是相对而言,武后这种经历过后宫残酷厮杀的人,永远不会对任何人太过信任,包括她的夫君。   宫女站在武后面前,明明武后没说一句话,可她仍感到周围一股寒意萦绕,后背阴风阵阵。   “本宫的两位族兄武惟良和武怀运进京述职?”武后皱眉问道。   宫女战战兢兢地道:“是,二人已来长安城三日了。”   武后神情愈冷:“来京三日,竟未进宫觐见,他们是何居心?”   “奴婢不知,只听说二人到长安后终日饮宴狎妓,醉生梦死,不仅没去吏部述职,也未曾拜望同僚故友。”   武后咬了咬牙:“两个不争气的东西,本宫抬举他们,他们却扶不上墙!”   武惟良和武怀运是武后的堂兄,说是堂兄,但当年的仇怨可结的不小。   武元庆和武元爽兄弟当年欺辱武后的母亲和姐妹也就罢了,作为堂兄的武惟良和武怀运也没少欺凌过她们。   总之,当年武后母女落魄之时,整个武家上下,无论直系还是旁系,都没给她们母女好日子过。   后来武后被册立为皇后,武后曾坚决拒绝李治恩荫家族亲戚的举动,无奈朝堂有规矩,外戚终归是要恩荫封官的,武后不得不捏着鼻子给四位兄长封了官。   封官归封官,武后对这四位兄长可从来没给过好脸色,向来都是不闻不问,当初李钦载将武元爽揍得那么惨,武后也没出来帮兄长报仇,里面多少还是有些私人恩怨在的。   听到武惟良武怀运两位堂兄进京后,连基本的拜会礼数都无视了,武后不由感到愤怒。   托我的福你们才当上官儿,结果你们就是这样对我的?   深呼吸半晌,武后才渐渐平复了情绪,冷冷道:“罢了,由他们自生自灭吧!将来官场上出了纰漏,可莫来求本宫!”   话已说完,宫女却久立而不去。   武后奇道:“还有事?”   宫女敬畏地道:“是,奴婢还没来得及说,昨夜二人至韩国夫人府上饮宴,席间二人醉酒,说了一些胡话,却将老夫人气得哭泣半夜而不止。” 第八百七十七章 亲情薄如纸   “老夫人”指的是武后的母亲杨氏,受封荣国夫人。   昔年落魄时,母女四人饥寒度日,抱团取暖,在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里,母女几番在生死边缘挣扎。   也正是在穷困之极的患难时光里,母女四人的感情才显得愈发珍贵,这也是为何当韩国夫人后来与李治勾搭在一起后,向来心狠手辣的武后却破天荒饶了姐姐的命。   因为那段饥寒艰困岁月里的患难亲情,是武后心中最后一寸净土,与其说是为了亲情,还不如说是她为了维护自己心中那片仅剩的干净的角落,总之,她终究没能狠下心。   对勾搭自己丈夫的亲姐姐尚且如此,武后对母亲杨氏更是孝顺,事事不敢忤逆。   此刻听到武惟良武怀运兄弟俩竟将自己的母亲气哭了,武后心中顿时涌起滔天的杀意。   宫女站在亭中瑟瑟发抖,她发现周围的寒意更深了,仿佛要将人冻住似的。   良久,武后语气平静地道:“他们兄弟俩为何气哭我母亲?”   宫女战战兢兢地道:“昨夜饮宴,老夫人席上只是问了一句话……”   “什么话?”   “老夫人问,‘颇忆畴昔之事乎?今日之荣贵复何如?’”   武后点头,杨氏这句话的大概意思是,你们兄弟还记得以前的事情吗?可曾想到咱们武家竟有今日之荣耀?   话说得委婉,但绵里藏针,其实就是在问他们,还记得以前你们兄弟欺辱我们母女的事吗?没想到我们母女也有今日的富贵,你们后悔当初那么对待我们母女了吗?   被武家欺辱多年,老夫人终究有些意难平,在面对武家族人时,难免话里带了几分锋芒。   站在武后的立场,她的母亲杨氏说这句话完全没错,当年把我们母女欺辱得那么惨,我们还不能说了?凭啥?   武后缓缓道:“武家兄弟如何作答?”   宫女垂头道:“武惟良说,‘惟良等幸以功臣子弟,早登宦籍,揣分量才,不求贵达,岂意以皇后之故,曲荷朝恩,夙夜忧惧,不为荣也。’”   武后怔忪片刻,不由大怒。   武惟良的回答很不客气,大概意思是说,我武家本是应国公之后,蒙父辈之荫而袭官爵,我们兄弟如今的发达是朝廷对武家的恩典,与皇后半毛钱关系都没有,老东西你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岂有此理!”武后重重拍案而起,饱满的胸脯急促上下起伏。   宫女吓得双膝一软,就地跪倒。   “这么多年了,武家欺我何其甚也,是可忍孰不可忍!”武后暴怒,姣好的面容被浓浓的杀意掩盖。   众所周知,应国公武士彟亡故后,朝廷对武家的恩典早已消失殆尽,武士彟本是商贾起家,李渊起兵立国,武士彟最大的功劳是给唐军提供了不少钱财辎重,由此而得国公之爵。   虽说是功臣,但终究是商贾之流,李家皇室对武家的恩典其实很一般,武士彟死后,人走茶凉,天家的恩典已少得可怜。   武家几兄弟如今的官职,完全是靠着皇后外戚的身份得来的,谁知这几兄弟竟丝毫不知感恩,反而说是武家蒙父荫而得。   对这样的白眼狼,武后岂能不暴怒?   武后的脸庞此刻阴云密布,向来心狠手辣的她此刻已意识到,武家不可托,不可信,更不可使之攀附。   女人富贵显赫后,通常都会下意识地让娘家人沾光,寻找帮手也好,报答娘家也好,娘家人总归不会吃亏。   所以从古至今,外戚都是朝堂的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   然而到了武后这里,她不仅不想让娘家人沾光,反而还想清理门户。   当然,武家几兄弟的骚操作也很迷,妹妹都已是皇后之尊了,他们居然还不肯服软,大约都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子,下雨天雷劈不到他们。   ……   李钦载伸着懒腰走出礼部大堂。   金榜进士名单已定,接下来便没他什么事了。   终于又能恢复无忧无虑的咸鱼日子,每天在庄子里上上课,陪陪婆娘,吧唧一下刚出生的儿子,顺便马不停蹄给学堂那群小混账制造心理阴影,不让他们的日子过得太痛快。   多么美好的生活,这辈子如果无灾无祸,一直维持现状该多好。   等到自己八十岁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回忆自己的一生,该吃的都吃过,该玩的都玩过,没加过班,也没愁过房贷车贷,婆娘还娶了一大堆。   儿孙满堂,或许有那么几个不孝顺的,管他呢,不孝顺也好,太孝顺的话经常把自己挖出来缅怀一番,自己也受不了折腾。   出了礼部,走在朱雀大街上,李钦载神清气爽,这种感觉就像过年前的最后一天上班,心里想着明天就放长假,内心之舒爽,笔墨难以形容。   部曲们跟在李钦载身后牵马缓行,虽说李钦载有长安城骑马的殊荣,不过殊荣只是个说法,别当真,没什么火烧屁股的急事,在长安城内步行才是最不招灾惹祸的。   沿着朱雀大街步行没多久,一辆奢华的马车突然在他身边停下。   车帘掀开,武敏之那张熟悉的脸从车里探出头来,欣喜地朝李钦载招呼,然后蹭地跳下马车,站在李钦载面前躬身行礼。   “先生欲何往?”   李钦载一愣,然后笑了笑:“回庄子,天色还来得及,估摸天黑前能赶到。”   武敏之挤挤眼,笑道:“弟子还没恭喜先生喜获麟儿呢……”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恭喜道贺是我华夏美德,无论何时何事,道贺时都要诚心诚意,心中不掺一丝虚假,你扪心自问,刚才恭喜我时,心中果真有诚意吗?”   武敏之愣了一下:“呃,弟子当然有诚意,刚才确实是诚挚道贺,绝无半点不由衷之处,弟子愿对天发誓。”   “不要拿渣男的套路糊弄我,反正我没看到你的诚意……”   武敏之怔忪半晌,猛地想起这位先生的德行,于是试探着道:“明日弟子吩咐送价值一百贯的重礼到府上,算有诚意了吗?”   李钦载转嗔为喜,用力拍了拍他的肩:“你这人虽然有点疯癫,但人情世故这方面却是可圈可点的,保持下去。”   飞快朝马车扫了一眼,李钦载问道:“进宫?”   武敏之点头,然后指了指马车,脸上的表情却有点不自然:“天子召舍妹入宫,听说今日科考定榜,天子心情高兴,弟子送她进宫……”   李钦载望向马车,这时马车的车帘掀开,一张容貌绝佳的面庞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第八百七十八章 兄妹   李钦载以前从未见过魏国夫人,但她在李钦载的脑海里早已成了不朽的传说。   她是韩国夫人的女儿,武敏之的亲妹妹,同时她也跟李治的关系不清不白,甚至宫闱常有母女同侍天子的流言。   流言是真是假,唯有当事人自知,当车帘掀开的那一刹,李钦载终于第一次看到了魏国夫人的真容。   容貌确实绝佳,毕竟父母基因都不差,她的父亲是鲜卑望族贺兰越石,母亲是韩国夫人,都是权贵出身的人物,生出来的女儿当然容貌不凡。   魏国夫人年方大约十八九岁,正是少女芳华之时,俏脸含春,肤白貌美,尤其是生就一双迷人的丹凤眼,顾盼皆是风情。   李钦载纵是阅女无数,但在看到她的那一刹,还是忍不住为之暗赞,心里不由自主冒出一个念头:李治是真该死啊。   天子就是天子,看看人家挑选小三的品味,都是那么的精准且刁钻,眼光毒得很。   魏国夫人掀开车帘,却没下车,只盘坐在马车里,朝李钦载嫣然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李钦载也朝她颔首示意,彼此没有多余的废话。   武敏之却朝他挤挤眼,笑道:“咋样?我妹妹生得俏丽否?”   当着魏国夫人的面,李钦载当然不宜评价人家的容貌,只是含笑,装作没听到。   李治的女人,他长了几个胆子敢评价?一句话不对劲就变成了调戏,传出去就给自己惹祸了。   抛开君臣关系不说,朋友妻,不可骑。   魏国夫人俏脸一红,嗔道:“兄长莫胡说!”   武敏之却毫不在乎,嘻嘻一笑,附在李钦载耳边轻声道:“以先生的风流容貌和才华,稍微使点劲儿,把我妹妹迷得神魂颠倒不过等闲事尔,弟子愿将舍妹嫁给先生为妾,不知先生意下……”   话没说完,李钦载勃然变色,几乎条件反射般飞起一脚,将武敏之踹得一滚,脸朝地重重扑倒在地上,扬起一阵尘土。   接着李钦载大步上前,狠狠揪住武敏之的衣襟,咬牙道:“我是你的先生,不是你的仇人,你特么找死别拖我陪葬。”   武敏之挨了一脚也不喊痛,满面灰尘却仍吃吃地笑:“弟子失言了,哈哈,只是随口一说,并无谋害先生之意,先生若不愿,就当我没说过。”   抬眼迅速朝马车一瞥,见魏国夫人正掩着小嘴儿,吃惊地看着他们,李钦载立马松开了武敏之,朝她歉意地一笑,顺便踢了武敏之一脚。   “滚吧,莫让我在长安城看到你,不然我见你一次,不认识你一次!”   ……   马车继续朝太极宫驶去,车厢内,魏国夫人温柔地为武敏之擦去脸上的尘土,嘟着小嘴儿不高兴地道:“久闻李先生才华盖世,以前虽多有荒诞不经之举,现在却已温文尔雅,为何对兄长如此无礼?”   武敏之嘻嘻笑道:“不懂就莫乱说,先生是个好人,认识他以后我才觉得,人生其实也不算完全无趣,多少有点意思,哈哈。”   “对兄长动辄打骂,也算有意思?”   “当然有意思?试问长安城内外,除了先生,谁敢对我打骂?先生打我骂我,是因为他没把我当外人,你是没见到先生在不熟的外人面前的做派,虚伪得让人想吐,还不如对我拳打脚踢来得痛快。”   魏国夫人哼了一声,沉默良久,突然道:“兄长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为何要把我嫁给李先生为妾?你难道不知……”   武敏之打断了她的话,道:“我知道,所以我才有此一言,给李先生做妾,总好过你与……与他不清不楚,既坏了门风,也毁了自己的名节。”   魏国夫人眼眶一红,垂头道:“深宫庭院,步步凶险,我们这些妇道人家能怎么办?”   武敏之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道:“抽身而退那么难吗?只要你不愿意,就算他不满,还有皇后帮你,她总不愿见有人抢她的夫君,尤其还是自家的亲侄女。”   “明明是你沉迷于他的甜言谎言之中不可自拔,何必一副不情不愿仿佛被胁迫的样子。”   一句话戳中了魏国夫人的心事,她垂头许久不语,俏脸时红时白,不再吱声。   武敏之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语气也不自觉地拔高了:“他对你如是,对皇后如是,对母亲也如是,武家的女人全被他一锅端了,为了那点男欢女爱,竟连伦理纲常都……你可知外人如何看待咱们?”   魏国夫人愈发无地自容,低声道:“外人如何看待,我不管,难道连兄长也看不起我么?”   武敏之叹了口气,他恨全世界,唯独对他这个妹妹,实在恨不起来。   对她只有满满的疼惜之情,还有怒其不争的愤怒,偏偏这种愤怒无法宣泄,打不得骂不得,武敏之只能久久地压抑在心里,无力毁掉这个世界,他只能毁掉自己。   太极宫遥遥在望,马车里的武敏之癫狂地笑了两声,随即瘫倒在马车里,此刻他突然很想找个人喝酒,这个人最好是朋友,能听懂他的悲苦,能陪他一场大醉。   ……   甘井庄别院。   风尘仆仆从长安城赶回来,李钦载回到后院,迫不及待地看儿子。   后院的一张石桌上,新生的孩子被包裹在襁褓里,睁着懵懂无邪的眼睛四下张望,对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都感到无比新奇,嘴里不时咿咿呀呀发出无意义的单字音。   李钦载和荞儿蹲在石桌前,他们也好奇地看着这个新出生的孩子。   “爹,他咋还不会说人话?孩儿啥时候能带他出去玩呀?”荞儿问道。   李钦载想了想,道:“大约两岁以后便可带他出去玩了,但说人话有点难,你爹我这么大了,还经常不说人话,此事不可强求。”   荞儿点头:“嗯嗯,孩儿听别人说,异人常有奇语,不说人话的人必是有大本事的人,孩儿以爹为榜样,争取长大后也不说人话。”   李钦载欣慰地摸了摸他的狗头:“……你特么能学点好吗?”   “爹,此事不可强求……” 第八百七十九章 父子   莫说荞儿,就算李钦载这个成年人,对新生的婴儿也是满满的好奇。   实在是太萌太可爱了,尤其是那粉嫩的小脸蛋,小手小脚,还有那清澈又无邪的大眼睛,仿佛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在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阴暗与悲苦。   李钦载前世没结过婚,从不曾亲手抱过小婴儿,对他的一切也感到好奇。   他甚至都不敢抱这个新生的小生命,生怕稍微用力会伤到他,于是父子俩把他放在石桌上,好奇地观察。   “爹,他咿咿呀呀在说啥呢?”荞儿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逗了逗弟弟的下巴,孩子突然咧嘴,发出咯咯的声音。   荞儿喜道:“爹,他笑了,他笑了!他没长牙,哈哈。”   李钦载沉稳地道:“约莫要等到两岁才会慢慢长出牙齿,在这之前,他只能喝奶,可怜的娃儿,明明出生在富贵人家,想吃大鱼大肉却不可得……”   随即望向荞儿,李钦载道:“等他长大了,你带他玩点高雅的东西,不要又干那些茅坑炸屎之类的腌臜事,不求学会琴棋书画,但求不要成为庄子里的祸害。”   荞儿正色道:“爹放心,孩儿已长大了,近来玩的东西已越来越高雅。”   “比如?”   “比如跟丫鬟玩骰子,输了亲一口,又比如跟师弟们去长安城玩耍,师弟们说,等孩儿毛长齐了,带我玩更好玩的……”荞儿一脸懵懂地道:“爹,有啥事是必须毛长齐了才能玩的呀?”   李钦载脸颊抽搐了几下。   那群小混账……不抽何以谢天下?   曾经多单纯的孩子,现在已依稀可见未来纨绔子弟的混账模样了。   努力微笑摸了摸他的狗头,李钦载柔声道:“荞儿,这个世界太龌龊了,男孩子要保护好自己,要不你出家当几年和尚吧,等毛长齐了再下山……”   荞儿一愣,接着小心翼翼地道:“爹,孩儿说句逆耳忠言,您莫见怪……孩儿觉得,您刚才这句话,不是人话。”   李钦载欣慰地笑了,孩子终于长大了,知道说逆耳忠言了,也就是说,当爹的也可以放手抽他了。   正在思索用什么兵器抽他,石桌上的婴儿或许感觉被忽视太久,有点不爽了,于是在襁褓里挣动手脚,小嘴儿一瘪,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李钦载手忙脚乱地抱起他,嘴里不停“哦哦哦”地哄他。   后院厢房里很快窜出几道身影,老妇和丫鬟慌忙上前,接过李钦载手里的孩子,然后道:“五少郎,小郎君约莫是饿了,老身这就抱他去娘亲那里喂奶。”   李钦载点点头,众人飞快走远。   院子里,父子俩面面相觑,随即李钦载勾住荞儿的肩,笑道:“走,陪爹钓鱼去,今晚吃烤鱼,还有香喷喷的羊腿。”   父子俩正要高兴地出门,随即李钦载一愣,思索道:“咦?刚才我打算干啥来着?”   荞儿小心地道:“不出意外的话,爹刚才应该是想抽孩儿,被阿弟的哭闹声打断了,但爹又决定去钓鱼,心情一定明朗起来了,如此明朗的时候,就不必旁添枝节给咱父子扫兴了,爹以为如何?”   李钦载欣然一笑:“罢了,饶你今日一死,走,钓鱼是正事。”   父子俩高高兴兴出门,背影很温馨,阳光下充满了家的味道。   ……   太极宫,薰风殿。   薰风殿属于后宫,臣子是不可能进来的,里面只有李治和嫔妃,以及侍候天家的宫人,这片广袤的后宫是真正意义上的“千山鸟飞绝”,不出意外的话,整个后宫只允许李治一人有鸟。   此刻薰风殿内丝竹绕耳,笙乐阵阵。   大殿的中央,一群妖娆婀娜的舞伎翩翩起舞,她们脸上带着媚笑,目光集中在李治的身上。   李治单手搂着魏国夫人,另一只手端盏痛饮,发出欢愉的笑声。   今天的李治很高兴。   因为朝廷传来两个好消息,一是苏定方已彻底平定吐谷浑,率数万大唐将士征伐近一年,终于将吐谷浑境内所有的抵抗武装全部剿杀。   在李钦载赶走吐蕃军之后,吐谷浑虽在法理上已收归大唐版图,但境内的贵族和少许百姓却不愿认大唐为主,民间仍有许多支权贵和地主武装起来的反抗军。   说是反抗军,其实都是小股的乌合之众,在无敌的大唐将士摧枯拉朽的碾压下,根本无人能抵挡,可架不住人家队伍多且杂,而且善于游击。   苏定方这一年来,也被吐谷浑的反抗军折腾得够呛,终于在快入冬之时,彻底平定了吐谷浑。   至于那些抵抗大唐王师的反抗军,以苏定方的性子,可不会跟他们讲什么怀柔安抚,无论是战是降,都是全数屠戮,不留一个活口。   如今的大唐王师就是这么霸道,领军的将军为了省事,也为了节省粮食,基本很少留什么俘虏,平白给自己添累赘,无端增加粮草支出。   抓住就杀,管杀不管埋,大漠的秃鹫会帮唐军将敌人的尸首啃得干干净净。   这一年里,在苏定方的军令下,吐谷浑被杀得赤血千里,尸横遍野。唐军毫无怜悯的屠戮,也终于收到了效果。   吐谷浑境内已无人再敢反抗唐军了,活着的百姓虽未归心于大唐,但他们已臣服,只求苟活于性命。   军报送进长安,李治大喜过望,当即令兵部和吏部委派将领和官员,在吐谷浑设立都护府,接管吐谷浑的军政之权,集权于长安。   第二件喜事,是科考已定榜,李治亲自监察数日,从礼部的名单上了解到,今科进士的人选与往年大不相同。   在朝廷有意的偏袒和控制下,今科进士十之八九皆出于寒门子弟。   李治和武后为打压世家而推行的科考制,在这一年终于开花结果,未来朝堂上,世家与寒门的势力相较,更利于帝王左右平衡与集权。   两件事,对李治都是好消息,怎能不歌舞痛饮贺之?   而今日宣召魏国夫人进宫,也是李治给自己的嘉奖,男人在功成名就之时,身边怎能缺了女人?   至于为何不叫武后与他同贺,这个……   功成名就的男人,身边缺的是年轻貌美的女人,关键词:“年轻貌美”。 第八百八十章 杀意顿生   千年以来的饭局上,都少不了女性的角色。   直到千年后的现代社会,这样的传统文化也流传了下来,饭局上的女性可以是领导的女下属,女同事,也可以是乙方的美女经理,关系户的女秘书等等。   她们出现在饭局上的最大作用是气氛组,让整个场子莫名嗨起来,尤其是饭局的主角恰好获得了某项成就和荣誉,那就更需要女性角色将它无限放大,然后满桌宾客围绕这项成就进行毫无底线的赞誉。   而饭局上的主角,便在满桌宾客的赞誉声中得到了极大的心理满足。   今日的李治将魏国夫人召进宫饮宴,目的便是如此。   而魏国夫人,也确实是一朵善解人意的解语花,在李治面带得意告诉她两个好消息后,虽然与魏国夫人毫无关系,但她还是非常识趣地送上了自己的赞誉。   天子英武,天子雄才大略,天子功绩远迈先帝等等,软软糯糯的夸赞令李治顿时飘飘然,甚至比在床上夸他厉害更满足。   薰风殿内,舞伎们仍在用尽浑身解数翩翩起舞,力求自己妖娆的舞姿能被天子多看一眼,从此能够登上枝头成凤凰。   而李治的心思,已明显不在歌舞和美酒上,他脸颊酡红,神态微醺,一手搂着魏国夫人,手掌不规矩地在她的周身游走,惹得魏国夫人身子一阵酥麻颤栗,俏脸含春,水汪汪的大眼睛似嗔似喜瞥向他。   “月儿啊,朕在宫中,你在宫外,隔月方能见你一回,实难解朕的相思啊……”七分醉意的李治附在她耳边轻声道。   魏国夫人红着脸瞥向他,轻笑道:“陛下若纳臣妾为妃,那时朝夕相见,相思可解。”   李治叹了口气,道:“如今后宫正是你姨母把持,除了皇后,朕几乎已无别的妃子,而你是她的侄女,封妃更难掩天下悠悠众口。”   魏国夫人年轻貌美,也有一股子恃宠而骄的傲气,一来她自觉得宠,二来因为年轻,总觉得自己迟早能将皇后和母亲熬走,那时后宫不就是她做主了么?   见李治为难,魏国夫人眨了眨眼,道:“当初姨母可是太宗先帝的才人,先帝驾崩后,陛下命她在感业寺出家两年,接回宫便是陛下名正言顺的女人,朝臣也说不得什么。”   “陛下何不依此而为,让臣妾也去道观出家一年,待臣妾还俗后换个名字身份,陛下便可名正言顺将臣妾纳进宫了。”   李治苦笑道:“朕倒是没意见,你姨母能答应吗?”   提起武后,魏国夫人身躯不由微微一颤,神情露出畏惧之色。   武后在宫闱里的威严和手段,魏国夫人是亲眼见识过的。   就在两年前,她的母亲韩国夫人还差点被她杀了,若非她的外婆也就是杨氏亲自出面,她们母女的下场如今还很难说。   如此厉害的女人,怎么可能答应让她的侄女进宫,姨侄二女同侍一夫?   话说到这里,便陷入了僵局,李治也没这个魄力打破这个僵局。   武后不仅仅是他的皇后,重要的是,她与李治其实是一对在事业上相辅相成的合作伙伴,李治定下的国策,包括打压世家,推行科举等等,这一切都有武后在背后帮他筹谋。   若夫妻关系真因别的女人而决裂,后果很严重,说不定会影响社稷,动摇国本。   李治冒不起这个险,而且他在该清醒的时候一定很清醒,魏国夫人的价值纯粹是年轻貌美,对一个帝王来说,她的价值远不如武后大,李治断不会为了她而与武后决裂,很不划算。   手掌依旧在她身上不规矩地游走,李治附在她耳边笑道:“时日还长,我们从长计议,朕会给你一个名分的,待朕多做出几桩功绩,朝堂里树下了威信,朕便有底气与皇后当面商议纳你为妃的事了。”   这番话很敷衍,很渣男,就跟“我一定会跟家里的黄脸婆离婚”一个性质,谁信谁傻。   可偏偏魏国夫人信了。   她觉得李治说这番话时很真诚,而且君无戏言,天子说出口的话一定会作数。   于是她的眼中顿时升起了憧憬,想象自己被接进宫,受封妃子的画面,从此与心爱的男人朝夕在一起。   想到这里,魏国夫人的眼神愈发炽热,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野心,梦想,还有几分并不单纯的男女之情,糅合而成的欲望,令她自欺欺人地以为,它叫“爱情”。   ……   殿内丝竹绕耳,舞姿蹁跹,李治和魏国夫人都有了几分醉意,行为也愈发放荡起来。   殿外,武后在一群宫女宦官的围侍下悄然走进,远远听到薰风殿内的丝竹声乐,武后皱了皱眉,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站在殿门外守候的一名宦官见皇后驾到,正要尖声通报,武后突然抬起一只手,眼神严厉地制止了他。   一步,一步,武后像一只闲步的猫,缓缓靠近殿门,然后悄悄探头朝殿内望去。   恰好见到李治正搂着魏国夫人,两人紧紧地粘在一起,撕都撕不开,李治一手端着酒盏,正放肆大笑,魏国夫人小鸟依人贴在他怀里,仰头用崇敬的目光看着眼前的男人。   这一幕落在武后的眼里,仿佛一根尖针,深深地刺痛了她的眼瞳。   武后的眼睛眯了起来,俏脸却不见任何表情,只是目光冰冷地看着殿内的一切。   深深的妒意和危机感渐渐袭上心头,武后的眼中渐露寒光。   她不年轻了,今年已快四十岁,在古代,快四十岁的人算是一只脚迈进了老年人的门槛。   年纪越大的女人,对未来越恐惧,恐惧丈夫变心,恐惧容貌渐老,恐惧得到的终将失去。   她不愿失去。   李治与魏国夫人放浪的样子落在她眼里,像是在无声的告诉她,她的恐惧并非空穴来风,她很快将要失去曾经得到的一切,包括皇后的位置。   这是她绝对无法容忍的。   纵死,亦不可再失。   望向殿内的目光由冰冷渐渐变成了浓浓的杀意,武后那双散发寒光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李治身旁的魏国夫人。 第八百八十一章 知书达礼   经历过失去的人,更害怕再次失去。   武后经历过,她曾是李世民身边甚为得宠的武才人,那时的她也很年轻,她聪慧而温柔,对宫闱有着不加掩饰的勃勃野心,自从被李世民调到身边当才人的那一天起,她便对皇后之位志在必得。   然而年轻的武后的种种举动,终究逃不过李世民睿智的目光。   李世民喜欢这个年轻又聪明的女人,只可惜,这个女人聪明得有点过分,这样的人不仅不可能当皇后,甚至连留在身边都是祸害。   天可汗选女人的眼光,岂止是年轻貌美和聪明?   长孙皇后薨逝后,世间再无女子配得上皇后之位。   于是武后一夜之间跌落凡尘,她被发配掖庭,地位连普通的宫女都不如。   那一次,武后能失去的东西全都失去了,一点也不剩。   时隔十余年,当初瑟缩在掖庭冷宫惶惶不可终日的心情,武后至今记忆犹新,不敢或忘。   李世民死后,李治从感业寺将她接回宫中,那时的她心性成熟了不少,她暗暗发誓,这辈子所得即永得,她再也不要失去任何东西了。   可是现在,李治与魏国夫人放浪的一幕落在她眼里,她的心中再次浮起深深的恐惧。   这个男人是她所有野心和权力的来源,如果失去了他,她将永坠地狱。   一个女人挽回丈夫的方法并不多,有人跪在小三面前哀求放过,有人在丈夫面前撒泼打滚,也有人放弃自尊,用尽一切办法重新讨得丈夫的欢心。   武后不一样,她不是普通的女人。   她若想要挽回丈夫的心很简单,把丈夫身边出现的女人杀掉,并且严防死守,不让他身边再出现有威胁的女人。   魏国夫人是她的亲侄女,那又如何?   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   在薰风殿的殿门外静静站立许久,武后一直面无表情,李治与魏国夫人的声声打情骂俏传入她耳中,她却不为所动。   李治和魏国夫人不知道的是,浓浓的杀机已在大殿内外弥漫。   不知站了多久,武后突然转身离开,门口的宦官这才悄悄直起了腰,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   第二天,长安城突然喧嚣起来。   礼部差役将一张张红色的榜文贴满全城。   榜文上誊写着今科进士的名单,从明经科到明算科,每个名字都清晰地写在通红的榜文上。   金榜题名。   这一天,这张红色的榜文牵系着万千士子的心。   长安城沸腾了,到处都是不顾仪态迈足狂奔的士子,众人围在榜文前,用充满希望的目光焦急地在榜文上寻找自己的名字。   许久以后,人群渐渐消散,新的人群补了上来。   有人失魂落魄地离开,有人原地蹦跳狂笑不已,也有人蹲在地上嚎啕痛哭失声。   人间众生相,不过万种悲喜嗔痴。   甘井庄。   学堂里敲响了云板,清脆的声音回荡在课室内外。   李钦载慢吞吞地收拾着书本,正要离开回家,小混账们围了上来,一个个嬉皮笑脸地行礼,恭喜李钦载又当爹。   李钦载淡淡朝他们一瞥:“嘴上说说恭喜就完事了?”   小混账们一愣,李素节小心地道:“先生,咱们各家长辈已送过贺礼了……”   众人急忙点头。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本来不打算榨你们油水了,不过你们主动送上门,我倒是却之不恭……”   “长辈送礼是长辈的事,你们做弟子的难道就没别的表示?”   李素节突然有点后悔,这种主动道贺的行为,有点类似于作死……   “先生说的表示是……”   李钦载柔声道:“你们跟着我求学,可知道‘知书达礼’这个词的意思?”   小混账们虽然大多不学无术,但也不是文盲,基本的知识还是懂的。   不过这句话从李钦载嘴里说出来,肯定没那么简单,于是众人都没出声。   李钦载接着道:“所谓‘知书达礼’,意思就是,仅仅学习书本上的知识是远远不够的,很多知识只能让现实来教会你,当你们学会如何以送礼的方式讨先生的欢心,你们的知识便到达了一层新的境界。”   众混账恍然,原来这特么的就叫“知书达礼”啊。   长见识了。   幸好先生只教明算格物,若让他教诸子经义,华夏上下数千年的圣贤学说,还不知会被他糟践成啥样。   腹诽归腹诽,但先生是不能得罪的。而且小混账们根本不差钱,钱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只是一串冰冷无情的数字。   “先生,弟子明日将贺礼奉上,隆重且昂贵。”李素节首先表态,所有的弟子中,李素节是觉悟最高,认怂最快,且最得先生欢心的。   见有人打了样儿,其余的混账们纷纷附和,表示明日一定奉上重礼。   李钦载的心情莫名明媚起来。   又是一笔意外横财,这辈子的命运很神奇,前世为了几千的工资忙得快猝死,这一世却基本不用他怎么动脑筋,有时候横财就是这么毫无征兆莫名其妙落到他头上,躲都躲不了。   难道自己这辈子的原形其实是一条锦鲤?   李钦载忍不住暗暗揣度,然后开始犹豫要不要戒掉钓鱼这项健康且有意义的业余爱好,毕竟如果自己真是锦鲤的话,钓鱼未免对同类有点不礼貌……   “诸位都这么客气,先生我也不是不讲究的人,”李钦载想了想,道:“先生我没啥别的表示,原地给你们劈个叉,想必你们也没兴趣观赏……这样吧,放你们三天假,你们回长安城浪三天。”   “记住,浪归浪,莫惹祸,不然莫说要挨鞭子,你们家长辈那一关就不容易活过去。”   小混账们一听,送礼还有这福利呢?短暂的寂静后,众人爆发出一阵震天的欢呼声。   契苾贞等人眼看要围上来,打算将李钦载架住抛高高,机智的李钦载立马察觉了他们的意图,严正警告道:“敢碰我一根寒毛,所有福利取消。”   众人顿时不敢动弹。   李钦载冷笑,抛高高这种动作看似亲密无间,实则非常考验人品,平日里自己抽了他们那么多次,很难说他们会不会突然撤手,让自己从半空中摔个半身不遂。   自己造过的孽,自己当然要处处小心,稍有不慎,报应加身。   众人欢天喜地散去,李钦载的目光落在课室内的宣城公主身上。   科考过后,宣城和义阳便回到了甘井庄继续求学。   目光渐渐变得温和,李钦载笑道:“这次科考,你是特例,被安排在太极宫考试,你父皇亲自监考,今日结果出来了。”   宣城一脸兴奋又忐忑地看着他。   李钦载接着道:“此次科考,明算科单独列名,你排名二甲进士第五名,虽然没有计入正式榜单,但你的成绩,你父皇已知道了。”   “天下英才,你已单手称量出了斤两,恭喜你。” 第八百八十二章 弘壁   别人参加科考是为了功名富贵,宣城不一样。   她为的是证明自己,也为了让父皇多看她一眼。   生在帝王家,亲情比黄金珠玉更奢侈,认真说来,每一个皇子公主其实都是缺少亲情的,他们锦衣玉食,扈从如云,可他们的内心却是一片荒漠。   宣城很用功,她常常在想,如果自己非常优秀,比别的皇子公主更优秀,父皇会不会对她少一点冷漠?   二甲进士第五名,很了不起的成绩,对一位养尊处优的公主来说,非常震撼了。   李钦载含笑报出她的成绩后,宣城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许久后,两颗豆大的泪珠缓缓流下,接着泪水止不住地扑簌滑落。   李钦载叹了口气,他知道宣城在意的是什么,不是排名,不是成绩。   “今日放榜的时候,你的成绩已派人送进太极宫了,你父皇很高兴,召歌舞饮宴以贺之,他喝了很多酒,宣城,他以你为荣,你是他的骄傲。”李钦载柔声道。   宣城痛哭失声。   凄婉的哭声在课室内回荡,像是祭奠多年来的求而不得。   李钦载在她对面坐了下来,静静地陪着她。   人间有许多苦,这些苦痛往往会加诸在无辜的人身上,毫无道理可言。   除了痛哭,或许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李钦载安静地陪了她许久,直到宣城渐渐宣泄了心中的苦闷,哭声也断断续续后,李钦载才从怀里掏出一块巾帕递给她。   “你哭起来真丑,鼻涕眼泪一大把,学堂里那些暗恋你的混账若见到你此刻的样子,啥不正经的念头都被灭的干干净净了。”   宣城噗嗤一声,猝不及防吹出两个大鼻涕泡儿,哭声终于止住了,抬眼又小心又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李钦载也笑了:“人生总得过下去,心里不舒服了哭几声,哭完擦擦眼泪继续上路。”   “宣城,在格物的学问里,有一个质量守恒定律,就是说,每个人一生承受的苦难,老天爷都会默默记下,将来会以另外一种福报偿还给你……”   “每个人从出生到死亡,他的苦难和福报都是平等的,你已受完了所有的苦难,接下来便等着福报加身,平平顺顺过好这一生,这就叫‘守恒定律’。”   “这个学问算是先生给你开的小灶,毕竟先生对聪明勤勉的学生总是多偏爱一些的。”   宣城擦干了眼泪,将李钦载的巾帕递还回去,递到一半不知想起什么,突然收回了手,佯作无事似的将巾帕收进自己的怀里。   “多谢先生开解,弟子刚才失态了。”宣城起身行礼。   “哦,没啥,主要是你哭起来太丑,我实在看不下去,你应该多笑笑,笑起来才好看。”   宣城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脸蛋,羞惭道:“弟子真的很丑吗?”   “是哭起来很丑,”李钦载纠正道:“除了吹鼻涕泡儿的瞬间让我惊艳了一下,我承认我在赌,赌那个鼻涕泡儿能吹多大……”   “哎呀!你……要死了!”宣城大羞,掩面便待出门狂奔。   李钦载眼疾手快揪住了她的衣领,将她拎了回来。   “情绪先收一收,等会儿再羞奔,先把我的巾帕还回来,安慰你已经够意思了,还想顺我的巾帕咋?”   宣城羞红着脸,尴尬地伸手入怀,将刚才偷偷藏起来巾帕还给他。   李钦载也不在乎巾帕上沾满了她的眼泪鼻涕,顺手往自己怀里一塞,然后放开了手。   “好了,现在你可以尽情羞奔了,记得往庄子东头奔,别奔错了,西头有庄户养了恶狗,凶的很。上次有个不愿透露姓名的姓武的混蛋就是跑错了路,被全村的狗追了整整一宿,啧!”   “奔跑吧,姐妹。”   ……   日子好像回归了平静,李钦载恢复了每天授课,摸鱼,陪妻儿的恬淡生活,在恬淡中自得其乐。   太惬意了,比起前些日子的风急雨骤,李钦载更喜欢现在的风平浪静。   有人天生好斗,喜欢在混乱与争斗中博取名利,李钦载却天生喜静,与地位官爵无关。   这一生唯一能让李钦载兴起好斗心思的事,除非是自己和妻儿家小缺衣少食,男人对家庭的责任受到严重的挑战。   不缺吃不缺穿的,何必斗得你死我活?   安安静静享受吃穿不愁的日子不好吗?   第二天下午,一骑快马赶到了甘井庄,骑士来自长安国公府。   见到李钦载后,骑士交给他一封李勣的亲笔信,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弘壁”。   李钦载看一眼后便明白了,这是李勣给新出生的曾孙取的名字。   李钦载虽然有出息,但在家族里终究只是小辈,竟然连给自己儿子取名字的资格都没有,大堆的长辈排在他前面呢。   李勣便当仁不让地担负起给曾孙取名的殊荣。   “弘壁”二字有点深奥,李钦载不太明白,作为甘井庄德高望重且才华盖世的先生,他又不好意思请教别人,偏偏李勣的亲笔信里只有这两个字,任何解释典故出处都没有。   干的这叫啥事!   钻进书房翻阅各种书籍,也没找到关于弘壁二字的解释。   李钦载有点烦躁了,考虑要不要为了这俩字回一趟长安城,揪着李勣的胡子恶狠狠地问他,你是不是在挑衅我的智商?   后果不敢想象,李钦载只能在脑海里动动念头,很快便放弃这个作死的打算。   回到后院卧房,崔婕头缠一块白巾,在床榻上坐月子,怀里的婴儿正闭着眼啜奶,小小的鼻子发出嗯嗯啊啊的音节,模样很享受。   李钦载进门,崔婕竟看也不看他,只是垂头用柔情万种的眼神盯着正在吃奶的娃儿。   啧,有了儿子忘了夫君,也不想想若当初夫君不卖力耕耘,娃儿从哪里来?   一屁股坐在崔婕身旁,李钦载伸手捏了捏婴儿粉嫩的脸颊,娃儿顿时不满地皱起了眉。   “还敢不高兴,信不信明日便叫你闻鸡起舞,顺便背诵九九乘法表?”李钦载挑眉。   崔婕白了他一眼:“夫君越来越有出息了,连刚出生的娃儿都跟他计较。” 第八百八十三章 国宝名之   立威要趁早,婴儿时期就得让他感受到来自父亲的威严。   扪心自问,李钦载的两个儿子里,他其实对荞儿更宠溺一些。   或许是荞儿幼时母亲亡故,他吃了太多苦,李钦载对他有亏欠,无论在吃穿还是教育方面,都不自觉地想要弥补他,一直在努力消除他的童年阴影。   眼前这个正在吃奶的小子就不必那么客气了。   出生就是侯府嫡子,亲爹是县侯,将来或许还会是国公甚至封王,亲娘是世家千金,眼都没睁便被天子赐正五品勋官上骑都尉,而且将来注定要继承李钦载的爵位和家产……   这样的出身,李钦载都嫉妒了。   凭啥?出生后啥都不用干,就白得了爵位和家产,才出生几天,府里的宋管事和下人们已自动称呼他为“小侯爷”。   这岂止是赢在起跑线上,简直都不用起跑,人家生下来已经在终点,冷笑着看那些在跑道上拼命奔跑的人。   气不气?   “明日便去给我蹲马步,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边吃奶边练,敢有懈怠,打断他的腿!”李钦载气愤地道。   说不清为啥气愤,或许他自己前世也曾是在跑道上拼命奔跑,仍被旁人不停超越的庸碌一员吧。   崔婕大怒,挥拳便打算给他一记,又怕惊动了怀里正在吃奶的娃儿,只好恶狠狠地瞪着他:“夫君魔怔了?他是你儿子,不是仇人!”   “富贵人家的孩子更要付出比旁人千百倍的努力,真混吃等死当个祸害不成?我的出身也不俗,当年还不是……”   话到此处,李钦载黯然闭嘴。   自己的当年……就不提了,至少没啥出息的地方,虽然是替别人背锅。   怒极的崔婕噗嗤一声笑了:“夫君继续说呀,你当年如何?难道不小心成了祸害?”   李钦载悻悻地道:“往事不必提了,总之,就不能让这小子活得太安逸!”   说着李钦载从怀里掏出李勣的亲笔信,递给崔婕。   “爷爷给孩子取的名,夫人觉得如何?”   崔婕接过,看了一眼后顿时大赞:“好名字,爷爷腹有韬略,亦有文采。”   李钦载欲言又止,有心想问问这名字究竟有何典故,但终究被盛名所累,才华盖世的李景初,总不能在婆娘面前暴露自己其实是个文盲的缺陷吧。   “不错,确实是好名字,”李钦载满眼欣慰地点头赞许:“咱李家不愧是文武双全的将门之家,而且将这种文化基因完美地遗传下来了。”   见崔婕张嘴欲言,李钦载思路敏捷且机智地赶在她开口前先发制人。   “夫人,为夫我考考你,爷爷所取‘弘壁’二字,典自何处?”李钦载微笑问道,这一刻戏精附身,仿佛成了课堂上的权威先生,一双带有压迫感的眼睛紧紧盯着她,以高傲的姿态评判她的学识。   一孕傻三年,崔婕果然上当,不假思索地道:“‘弘壁’者,国器也。《尚书》载曰,周康王即位,继承八件国宝,分别是赤刀,大训,弘壁,琬琰,河图等,这‘弘壁’便是国宝之一。”   崔婕嫣然一笑,道:“看来爷爷对咱们儿子期望甚重,竟以国宝名之……”   伸出手指逗了逗儿子的下巴,崔婕怜爱地道:“弘壁,弘壁……可不要辜负曾祖的期望呀。”   李钦载恍然,这年头不仅文化人委婉,老杀才……抄刀剁人的武将文化水平也不低,看看人家取名这矫情劲儿……   “夫人果然学识不凡,已有为夫的三成功力了。”李钦载镇定地夸奖道,表情管理非常自然。   崔婕白了他一眼,傲娇地哼了一声。   “弘壁,李弘壁……不错,好名字!”李钦载喃喃念道。   伸手逗了逗娃儿的下巴,李钦载笑道:“有名字了,要不要劈个叉庆祝一下?”   正在吃奶的娃儿突然咧嘴大哭起来,很不给面子,毫无征兆的哭声将李钦载吓了一跳。   崔婕推了他一把,嗔道:“你们父子真是冤家,夫君还是快走吧。”   李钦载摇摇头,现在还小,不跟他计较,再过两年他就知道啥叫父爱如山。   ……   太极宫,安仁殿。   武惟良和武怀运兄弟俩毕恭毕敬地坐在殿内,对殿首坐着的武后根本不敢抬眼直视。   兄弟俩都是外放为官,各执一州刺史,回长安城说是述职,然而进城之后二人干的事跟述职没有半文钱关系,他们甚至连吏部报备都没去。   回到长安便终日醉生梦死,长安繁花似锦,令人沉迷。   大唐不是所有的城池都像长安这么繁华,事实上,大唐唯一繁华的城池只有长安,其他的城池无论是人口还是娱乐,都比长安差了许多。   这也就是为何那么多皇子成年后不肯就藩,死活赖在长安不走,那么多外放刺史来到长安后各种疾病,反正就是病重不克远行,死都要死在长安城。   武家兄弟也是如此。   久旷之身,乍入欲池,焉能思蜀?   回到长安足足四五日后,被青楼女子快掏空的武家兄弟终于进入贤者模式,然后觉得是不是该进宫拜见皇后了,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总得干点儿正事吧?   于是宿醉的兄弟二人这才进了宫,规规矩矩拜见武后,共叙亲情。   武后对兄弟二人的到来表示很欣慰,为了让今日叙亲情的形式走得更完美,她还命宫人将魏国夫人也请进了宫。   亲情当然要人多热闹才好,皇后和武家兄弟聊起来未免有点寡淡。   不多时,魏国夫人匆忙进宫。   武后是她的姨母,也是互为情敌的关系,魏国夫人虽然极得李治的宠爱,但也不敢在武后面前摆架子。   人家毕竟是皇后,拳头比较硬。   进殿后恭敬行礼,又向武家兄弟招呼。   互相见礼之后,殿内的气氛也不见多热烈,说是各怀鬼胎也不过分。   武后面无表情在殿上端坐,武家兄弟干巴巴地说着一些没营养的话,魏国夫人眼波流转,巧笑倩兮,努力让场子嗨起来。   这样的聊天方式其实很折磨人,众人在殿内坐了大半个时辰,按理说叙亲情走流程也差不多了,武后这时应该客气地宣布今日宾主尽欢,亲情感人,咱们下次再约,最后打发他们走人。   可偏偏武后仍然一动不动,没话聊也要干坐着。   皇后没说散场,武家这几位不敢散场,四人坐在殿内如同老僧入定一般,尴尬中透着一股子深不可测的禅意。 第八百八十四章 亲情的味道   从天家到民间,亲戚处成仇人的例子比比皆是。   不同的是,民间的亲戚结仇后顶多老死不相往来,逢年过节背后诅咒几句,更过分一点,半夜偷偷摸摸拔他家秧苗。   天家不一样。   天家的亲戚处成了仇人,那就真的是你死我活了,想弄死对方的心情已经不仅仅是诅咒,而是真正付诸于行动。   比如此刻的安仁殿内,武后,武惟良武怀运兄弟,还有魏国夫人,明明只有四个人,却形成了三方互为仇敌的神奇场面,比三国演义还乱。   武家兄弟和魏国夫人坐在殿内,心情很受折磨,这不是亲情原有的模样,偏偏武后没说散场,谁都不敢走。   尴尬的气氛必须有人打破,大家都是体面,纵是仇敌也应面带微笑。   许久之后,武后终于开口了。   “本宫听说,两位兄长前日拜会了本宫的母亲?”武后语气清冷地问道。   武家兄弟面色一白。   他们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武后这句话是毫无意义的闲聊。   那晚他们在荣国夫人杨氏府上饮宴大醉,对杨氏说过什么话,他们酒醒后都清楚地记得,听说将杨氏气哭了,吓得二人冷汗直冒。   今日二人主动进宫拜望武后,多少也有几分请罪的意思。   武惟良当即便面朝武后跪下了,颤声道:“臣醉酒无状,说了很多失礼的话,臣有罪。”   武后冷冷一笑,道:“都是自家人,论罪过倒是不必了,你们本是功勋之后,朝廷优待你们,本是恩荫于父辈,倒也不必沾别人的光,说起来还是很有骨气的。”   武家兄弟冷汗潸潸,这话可就阴阳怪气了。目前兄弟二人的官职都是刺史,这刺史的官职是怎么来的,他们比谁都清楚。   既沾了皇后的光,却不领皇后的情,这事儿放在谁身上都说不过去,难怪武后的语气如此不满。   “功宦之典,皆拜皇后所赐,臣酒后失言,万死!”武怀运脸色苍白地跪拜道。   武后淡淡地嗯了一声,突然又道:“听说你们进京述职,来长安几日了?”   又是一句诛心的话,武家兄弟愈发惶然。   这都找不出借口解释,武后的语气分明已是在问罪了。   “臣,臣有罪,愿领罪罚。”兄弟二人索性痛快认了。   魏国夫人看看武家兄弟,又看看武后,仔细咂摸之后,觉得此事与自己无关,于是安心坐在一旁当吃瓜群众。   沉默良久,武后叹了口气,道:“你们不愿沾本宫的光,又不愿履朝廷的职,何不去官而归,做个衣食无忧的富家翁?也免得你们的种种劣行连累本宫。”   武家兄弟垂头不语,不敢答话。   他们又不傻,做官当然比做富家翁强多了,叫他们辞官归去,呵,不可能的。   一番问答后,殿内气氛愈发凝肃。   良久,武后再次打破了沉默,长叹了口气后,似乎对武家兄弟的言行感到既无奈又不得不包容。   “罢了,此事容后再议,但愿你们日后能够谨言慎行,不违忠孝。”   武家兄弟松了口气,急忙伏身谢恩。   略过这个不愉快的话题,武后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听说你们今日进宫,还给本宫带了礼物?”   武惟良心头一松,急忙笑道:“是臣从并州故乡带来的几盒糕点,皇后深居后宫,怕是多年未闻乡音,未尝故乡美食,臣特意从并州买来,献给皇后品鉴,礼物正被宫人查验,稍停送来。”   臣子带东西进宫,尤其是与食物有关的东西,按照程序是必须经过宫人查验的,确认无毒之后才会送到宫中贵人手上。   武后点头,所谓并州美食的鬼话,她当然不会信,武家兄弟绝对不会对她如此上心,想必是从长安某个糕点坊随便买了几盒应付一下罢了。   没过多久,一名宫人捧着礼盒入殿,礼盒打开,倒确实是制作精美的糕点。   武后拈起一块糕点,嘴角勾起一抹微笑,突然眼波一转,对一旁久不出声的魏国夫人笑道:“本宫记得你颇喜美食,这糕点可是两位舅父从并州带来的,长辈心意难得,快来尝尝。”   魏国夫人见武后竟难得对她和颜悦色,眼中喜色一闪。   两人虽是情敌,但武后执掌后宫,魏国夫人也不想跟她的关系闹得太僵,否则以后她想见李治,连宫门都进不来。   所以此刻武后递来的哪里是什么糕点,分明是代表和平与不杀的橄榄枝呀。   于是魏国夫人急忙起身,小碎步走到武后面前,双手恭敬地接过她手中的糕点,谢恩之后当着她的面,优雅地小口吃了下去。   吃完后不管它味道如何,魏国夫人堆起笑脸夸赞好吃,尤其是皇后所赐,更是美味绝伦。   见她吃完了糕点,武后也笑了,笑得特别慈祥,这一刻,空气里终于弥漫着亲情的味道。   武家兄弟也笑了,这气氛就对了,多么温馨感人,一片祥和。   ……   快入冬了,渭水河中正是鱼肥虾壮之时。   对一条不求上进的咸鱼来说,这种时候当然是钓鱼的好时节。   古代最大的优点在于,吃进嘴里的任何东西都是绿色环保无污染,无农药无添加剂无转基因。   大清早李钦载便在河边支起了钓竿,而且还是两根钓竿。   钓竿是请工匠精心打造的,取终南山之翠竹打磨去节,雕花上漆,选用最结实的鱼线,生拔最叛逆的大鹅羽毛做成浮漂,就连钓钩都是李钦载亲手制作而成。   不仅如此,旁边还有一个工具箱,里面几个小抽屉,不仅放着各种型号的钓钩,还有鱼饵盒,打窝米酒盒等等。   正应了江湖上那句话,越菜的人工具越齐全。   所谓“差生文具多”,“炮灰更氪金”,李钦载这半吊子钓友虽然水平不咋地,但工具一样都不能缺,不然显得不专业。   钓不上来鱼是水平问题,但工具不全是态度问题。   河边滩头,卵石杂堆,放眼处,秋水共长天一色,正是深秋凋敝好风景。   李钦载满足地叹了口气,又突然觉得美中不足。   下次钓鱼再带个小红炉,炉上温梅酒,再带个小茶几,几上置零食,腿上再搁一本伤风败俗的春GONG画册……   既吃大蒜又喝咖啡,雅俗兼具,老少咸湿,何其之雅。 第八百八十五章 变故骤生   钓鱼向来是一种心理上的运动,就像很多人喜欢旅游,喜欢看书,喜欢喝酒一样,钓鱼的根本目的是让人释放压力,暂离烦恼,寻求心灵上的短暂安宁。   它并不在乎结果,在乎的是过程。   当然,男人天性不服输,释放压力的同时,如果能够兼顾技术,多少钓起几条鱼给家里的婆娘交差,不被婆娘嘲笑是空军,那就更完美了。   很可惜,李钦载从大清早坐到快中午了,一条鱼都没钓上来。   所以现在的他别说解压,甚至有点高血压了。   稍微总结了一下没钓上鱼的原因,当然不是自己的技术不行,而是身边有个丧门星。   这个丧门星蹲在自己的身边,望着波光粼粼的河水发呆,间歇性长叹一口气。   文人就是文人,就连叹气都充满了忧郁的气质,像一朵被尿催熟的牡丹花,看似文雅,实则骚气。   丧门星姓骆,名宾王,李钦载家门不幸请回来的幕宾。   此刻的李钦载很想把这个幕宾扔河里,不要了。   “你再叹气我就把你扔河里去,今日不给我亲手逮两条鱼上来没完。”李钦载冷冷道。   骆宾王叹道:“李县侯,你不懂我……”   “我的人生太失败了,还不如效三闾大夫投河算了!”   李钦载冷冷道:“要死就死远一点,莫把我的鱼吓跑了。”   骆宾王神情更绝望了,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骆宾王的人生确实很失败,最失败的地方在于,他参加了今年的科考。   然而,阿宾的高考成绩并不理想……   不出意外的,他果然落榜了。   骆宾王确实有才华,但才华不一定能得到阅卷官的赏识,民间认同的才华,与官员认同的才华,绝对是两回事。   明算科的考试结果很透明,因为它是有标准答案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哪怕考生事后不服,李钦载都能坦然无惧地拿出试卷砸到他脸上。   但明经科不同,它的评判标准更多取决于阅卷官的主观喜好,尤其是策论题,同一篇策论文章,落在不同的阅卷官眼里,或许会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   要么是精妙绝伦,要么是一派胡言。   总之,极有才华的骆宾王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落榜了。   写出令世人叹为观止的《讨武曌檄》,就连后来的武则天都认为如此英才未为国用,是朕的过失。   很难想象这样一位才子,居然过不了科考……   李钦载当初听到这个消息时,感觉很荒诞,就像职业赛车手考科目二没过一样,他都忍不住替骆宾王怀疑人生了。   骆宾王呆呆地注视着河面,眼神空洞无光,李钦载见他这模样,不由暗暗担心。   这货该不会真跳河吧?   “要不你再耐心等两年,等下一次科考?”李钦载温言安慰道。   骆宾王悲戚摇头:“意气已尽,再无入仕之心矣。愿从此归隐山林,做个耕樵村夫,了此一生也罢。”   李钦载委婉劝慰道:“你冷静点,你去种田会饿死的,除了写文章,你真的没别的优点了,然而你唯一的优点还是没能让你考上进士……”   骆宾王身躯一抖,凄婉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哇地哭出声来。   李钦载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哎,刚才好像不是很委婉……   生平不懂如何安慰人,尤其是安慰男人。   李钦载钓鱼的心情也没了,措辞半天,硬生生挤出一句话来:“……至少你儿时所作的《咏鹅》不错,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庄子里的幼龄稚童都会背。”   骆宾王不知为何哭得更大声了。   才华惊艳的大才子,唯一拿得出手的作品竟是幼年所作,安慰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见他哭得伤心,李钦载无奈了。   他知道骆宾王其实心高气傲,人家终究是历史上留名的初唐四杰之一,总不可能真的一辈子在甘井庄野鸡学校里当一个敲钟的教导主任吧?   跟所有的文人一样,骆宾王一心向往的仍是朝堂官场,那是从古至今所有文人的共识,一身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一个大男人在李钦载眼前哭得梨花带雨,非常挑战他的耐性。   许久之后,李钦载终于不耐烦了。   “给我憋回去!”李钦载怒斥道:“我帮你去求官,我亲自向天子求官,给你个官职,行了吧?”   骆宾王哭声顿止,擦泪起身拜伏,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多谢李县侯,在下今生但有寸进,皆拜李县侯所赐,日后容报。”   李钦载呆住,总觉得好像上了当……   上下打量骆宾王,李钦载好奇地道:“你刚才究竟是真哭还是假哭?”   骆宾王指了指自己的眼眶:“真哭,李县侯请看,这里,还有这里,如假包换的泪水……”   李钦载叹了口气,这货如果是自己的学生该多好,对他痛下杀手时就没什么顾忌了。   急匆匆的脚步从滩头传来,宋管事高一脚低一脚在河边奔跑,一脸的焦急。   “五少郎,请速回府,出事了!”   ……   拎着钓竿回到别院,李素节正在门口等候,见李钦载回来,李素节迎上前,神情凝重地道:“先生,长安城出了大事。”   李钦载不慌不忙将钓竿递给宋管事,道:“啥事?”   李素节沉声道:“魏国夫人被武惟良武怀运兄弟毒杀,父皇暴怒,满朝哗然。”   李钦载大吃一惊:“魏国夫人死了?”   “是。”   使劲挠了挠头,李钦载努力理顺其中的关系。   武惟良武怀运两兄弟他听说过,是武后的堂兄,当然也是韩国夫人的堂兄,韩国夫人是魏国夫人的母亲,也就是说,魏国夫人被两位舅舅毒杀了?   关系真特么乱,都怪上流社会的人不检点。   “仔细说说。”李钦载催促道。   李素节顿了顿,缓缓道:“昨日魏国夫人奉皇后之命,进宫觐见,同时武惟良和武怀运兄弟也在宫里,皇后本意是共叙亲伦……”   “然而却不料,武家兄弟竟在带进宫的糕点里下了奇毒,那盒糕点本是献给皇后的,皇后当时随手赏赐给了魏国夫人。”   “魏国夫人吃了糕点后,回到家便吐血不止,半个时辰后身亡。” 第八百八十六章 剑拔弩张   很震惊的消息,李钦载甚至能想象得到,长安城朝野将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李钦载知道魏国夫人与李治的关系,她被莫名毒杀,最惊怒的便是李治了,天子之怒,伏尸千里。   看似温和甚至有些懦弱的李治,如果真有人以为他温和懦弱,那就太傻了。   李钦载知道李治的手段绝不简单,表面上看,文治武功或许不及他爹李世民,但李治其实比李世民更内敛,心术更狠辣。   不论魏国夫人与李治的关系涉及多么不堪的伦理问题,至少李治对她是颇为宠爱的,如今她死了,李钦载察觉到,长安城即将地震了。   “你的意思是,下毒的人是武惟良和武怀运兄弟?”李钦载问道。   李素节道:“当然,糕点是他们带进宫的,而且不仅如此,武家兄弟将糕点带进宫,原本是打算献给皇后的,皇后顺手将糕点赐给魏国夫人,这才逃过一劫……”   “所以,武家兄弟之罪,不仅是毒杀魏国夫人,而是谋害皇后未遂,这可是重罪,父皇断饶不了他们。”   李钦载越听思路越清晰,眼中目光闪动。   将整件事的前后串联起来,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心中不由对武后产生了深深的敬畏,这女人的手段真是……   驱狼吞虎,借刀杀人,厉害!   难怪能让李治不顾满朝文武反对,甘愿冒着违反纲常伦理的骂名,也要将她捧到皇后的位置上。   也难怪这么多年,夫妻俩一搭一唱配合默契,将权臣长孙无忌扳倒,重新将皇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武后的手段,果真名不虚传。   魏国夫人的死活,与李钦载无关,长安城哪怕翻天覆地了,这把火也烧不到李钦载身上来。   然而李钦载脑海里突然闪现武敏之的身影。   魏国夫人是武敏之的亲妹妹,看武敏之的样子,似乎对这个妹妹很是宠溺,如今魏国夫人被毒杀,武敏之岂不变成真疯子?   “武敏之如何了?”李钦载赶忙问道。   李素节摇头:“弟子不知,长安城传来的消息都是来自宫闱之中的,其他的可就不甚清楚了。”   李钦载叹了口气。   真特么操不完的心啊,刚过几天清静日子,鱼都没钓上来一条,又出事了。   武敏之是他的朋友,以前帮过李钦载不少次,如今武敏之遭此变故,不管怎么说都该去看看他。   沉吟片刻后,李钦载当即吩咐部曲备马。   众部曲簇拥着李钦载,骑马离开庄子,直赴长安城。   骑在马上,初冬的寒风一吹,李钦载的脑子顿时清醒了很多。   他立马察觉到,这件事很凶险。   武后亲自布下的局,仅用一块糕点,既除掉了情敌侄女,又除掉了与她向来不睦的武家两位堂兄,正是一举两得。   这应该算是她的得意之作了吧?   可她却忘了武敏之的感受,以武敏之的脾气,亲妹妹被毒杀,还不知会疯成啥样,李钦载这时若进了长安城,为了武敏之这个朋友,他也不得不被迫卷入其中。   到了那时,武后会如何看他?   自古后宫争斗如战场,李钦载可不想被牵扯到宫闱之争里。   策马飞驰,快到长安城时,李钦载已暗暗做了决定。   此行只将武敏之带走,绝不卷入事件中,远离风暴,自保平安。   ……   长安城,韩国夫人府。   武敏之已疯了,这次是真正的发疯。   他两眼赤红,入冬时节精赤着上身,光着双脚,头发凌乱,像一只穷途末路的困兽,手里握着一柄锋利的横刀,正在朝韩国夫人府的大门一次又一次地发起冲锋。   门口有值守的部曲,虽然武敏之是韩国夫人的儿子,可部曲们此刻也不敢将他放进去,每一次武敏之冲过来,部曲们只好架刀拦住,将他推远。   武敏之现在的样子实在太可怕,连韩国夫人见了都害怕,部曲们拦住他,正是韩国夫人亲自下的令。   本来打算将他绑起来的,可武敏之手上握着刀,部曲们不敢强行对他动手,生怕他疯起来连自己都杀。   不敢绑又不敢放,只能任由武敏之一次又一次地冲向府门,而部曲们则一次又一次地将他推开。   “尔等放我进去!我要问问娘亲,究竟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人,进了一次宫就死了,为何如此?”武敏之疯狂地大吼道:“莫拿武家那俩畜生来推搪,我只要一句实话!”   刀光一闪,武敏之索性闭上了眼,双手握着刀柄再次冲锋,闭眼毫无章法地乱砍乱劈。   门口的部曲当然也是有几分本事的,尤其是武敏之这种没有任何章法的乱砍,简直处处都是破绽,几名部曲结阵上前,各自架刀格挡几下后,一股大力将武敏之再次逼退。   “少郎君莫为难我等,小人只奉夫人之命,今日你进不了门!”一名部曲沉声喝道。   武敏之喘着粗气,刀尖杵地支撑着疲惫的身躯,道:“好,我不说,我不问,告诉门里的人,我只想进去看看妹妹的尸首,见她最后一面,这也不答应么?”   魏国夫人昨日回府后吐血不止,便是死在她的娘亲韩国夫人府内,此刻她的尸首也停在府里,前堂已搭起了灵堂,挂起了白幡,准备办丧事了。   然而武敏之的这个要求,也没人敢答应。   得知妹妹被害,武敏之当时便不正常了,不知为何便抄刀而来,韩国夫人见他的模样怎能不害怕?这个儿子平日里本就有些疯癫,如今亲妹妹身亡,他若进了府,还不得六亲不认见人杀人。   所以纵是亲母子,此时此景,韩国夫人也断然不敢让儿子进门的。   门口的部曲没人动弹,他们只是忠心地执行韩国夫人的命令,武敏之的要求被他们无视了。   武敏之见状不由愈发疯癫,举刀仰天长笑,接着大吼道:“既不如我愿,今日便拼个鱼死网破!”   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李钦载领着部曲终于赶到。   见韩国夫人府门前剑拔弩张的架势,以及疯疯癫癫完全失去理智的武敏之,李钦载吃了一惊,当即下马,喝道:“护住武敏之,快!”   刘阿四不敢迟疑,举臂一挥,李家部曲们立马抽刀结阵,以蛮横无礼之势,强行插入武敏之和武家部曲之间。 第八百八十七章 破门哭灵   李钦载进了城便直奔韩国夫人府。   根本不必刻意打听武敏之的下落,他知道魏国夫人的遗体一定停在韩国夫人府上,而武敏之也有很大的概率出现在那里。   一路急赶,终于在武敏之自我毁灭之前赶到了,李钦载二话不说下令护住武敏之。   是非恩怨李钦载不想管,他只要武敏之好好活着。   武家的部曲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看着面前的李家部曲结阵以待,半晌没人吱声。   李钦载大步走进部曲们结下的阵中,抬手便勾住武敏之的脖子,把他往外带。   “走,跟我回庄子。”李钦载沉声道。   稍微用了点力气,却发现带不动他。   武敏之两眼通红,死死地盯着府门,双脚仿佛在地上生了根,李钦载又加了几分力气,他仍然不动弹。   叹了口气,李钦载低声道:“听话,跟我回庄子,这事儿你掺和不了,会惹大祸。”   武敏之仍不动,也不说话,对李钦载的劝说也是置若罔闻。   李钦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然后叹了口气,喃喃道:“怎么摊上这种破事!我特么招谁惹谁了?”   于是李钦载咬了咬牙,道:“痛快点,你想干啥?”   武敏之语声发颤:“我要见妹妹最后一面。”   李钦载没觉得意外,他很清楚此刻的武敏之是怎样的心情。   成年人做事要权衡利弊,入城之前李钦载便提醒过自己,千万不要卷入这件凶险的事里,他唯一的目的只是带走武敏之而已。   今日若帮武敏之闯进韩国夫人府里,李钦载便离这场风暴更近了一步,随时有可能被卷进去。   可是此刻,一个绝望无助的朋友说,他要见妹妹最后一面,李钦载能怎么办?   迟疑许久,李钦载终于狠狠一跺脚:“要不是你曾经帮过我……好,今日我陪你豁出去了!武敏之,你特么欠我人情欠大了!”   随即李钦载喝道:“阿四,破门!”   刘阿四和部曲们轰应一声,下一个瞬间便朝守在门口的武家部曲们挥刀劈去。   武家部曲惊骇后退,他们没想到李钦载说动手就动手,说到底这是武家的家务事,你一个外人掺和啥?   李钦载曾经来过韩国夫人府,武家部曲自是有人认识他的。   刘阿四刚动上手,武家部曲里便有人高声道:“李县侯,请三思,你已不是擅闯,而是破门了,传到朝堂上,御史们可不会放过你!”   李钦载翻了个白眼儿,以我如今的地位和脸皮,还怕御史参我?   懒得搭理武家部曲,既然决定动手,就没必要瞻前顾后。   今日李钦载是有备而来,刘阿四和袍泽们又是上过战场的杀才,论身手与战阵配合,李家部曲甩了武家部曲几条街。   双方刚交上手,片刻之间,武家部曲已被刘阿四等人冲散,府门前迅速被清扫一空。   一名李家部曲上前,对侧门狠狠一踹,侧门发出砰然巨响,立马被踹开。   李钦载拍了拍武敏之的肩,伸向他手里紧握的刀,沉声道:“松手,进门可以,不准带凶器。”   武敏之依言松了手,李钦载接过他手中的刀,扔在地上,然后二人并肩走进府门。   绕过照壁,府内前院已聚集了不少人,院子的堂前廊下树上,都挂满了白灯笼和白幡,院子中间搭起了一座灵台,几名道士正盘腿坐在灵台下念经。   前堂正中停着棺椁,棺椁上方置一面牌位,牌位漆亮如新,显然是刚刚做成的。   武敏之进了院子,第一眼便见到前堂内的棺椁,眼眶一红,急步上前,冲进前堂内,伏在棺椁上痛哭失声。   李钦载静静地站在院子里,面无表情地四下打量,此刻他的心情很沉重。   沉重不是因为魏国夫人的死,他与魏国夫人不过一面之缘,没到为她伤心的地步。   李钦载只是觉得,自己这次恐怕难以避免被卷入其中了。   如果今日只是帮武敏之破门哭灵,到此为止的话,或许不会有什么恶劣的后果,可李钦载很清楚武敏之的脾气,以他的性格,亲妹妹无故被毒杀,他岂能善罢甘休?   武敏之若决定继续追查下去,岂不是捅了马蜂窝?   院子外的回廊下,聚集了很多下人,刚才的动静大家都看在眼里,但武敏之也是府里的少主人,下人们除了悄悄看热闹,还能做什么?   一阵匆忙的脚步传来,一身素服的韩国夫人在下人的簇拥下快步来到前院。   韩国夫人两眼通红,神情悲痛,显然刚刚也哭过,走到前院首先朝堂内哭灵的武敏之看了一眼,韩国夫人的眼中露出复杂之色。   本意是要拦住他,不让他进门,怕他做出鲁莽冲动之事,毕竟武敏之抄刀的样子太可怕。   只是武敏之已闯进来了,终究是自己的儿子,韩国夫人无话可说。   然后韩国夫人见到了站在院子里的李钦载。   见到李钦载后,韩国夫人不由吃了一惊。   刚才武敏之闯门而入,韩国夫人得了下人的禀报匆匆赶来,但下人显然没告诉她李钦载是帮凶,故而韩国夫人有些吃惊。   “李县侯为何在此?”   李钦载讪讪摸了摸鼻子,总不能告诉她,我刚刚带人把你家大门砸了硬闯进来的。   武敏之是这座府邸的少主人,他干任何事都会被原谅,李钦载一个外人算啥?   于是李钦载朝韩国夫人行了一礼,正色道:“刚才路过贵府,见里面很热闹,又听说魏国夫人她……所以我便顺路进来拜祭,夫人,逝者已矣,还请节哀。”   此刻韩国夫人心绪很乱,又处于深深的悲痛之中,对李钦载的这番鬼话也懒得细究,闻言点了点头:“李县侯有心了。”   说着韩国夫人望向前堂。   前堂内,武敏之伏在棺椁上仍在痛哭,声音都已嘶哑,却不肯起身离开。   韩国夫人叹了口气,表情既悲痛又隐隐透出几分愤怒,显然对于女儿魏国夫人的死,她也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只是无法说出口。   韩国夫人走进前堂拍了拍武敏之的后背。   “敏之,莫伤心了,咱们还要办你阿妹的后事,你是家中唯一的男丁,要撑起咱家的架子来,莫让外人看了笑话。”   武敏之没理她,仍在哀哀哭泣。   良久,武敏之终于哭累了,缓缓直起身来,正眼都没看韩国夫人一下,面朝院子大喝道:“来人,给我将棺椁打开!”   韩国夫人大惊:“你要作甚?”   武敏之冷笑:“妹妹死得不明不白,我总要见她最后的模样吧,从小到大,你忙于饮宴,忙于结交权贵,终日醉生梦死,可曾顾过我们兄妹半点?如今女儿死了,你不在乎,可我在乎!” 第八百八十八章 离城避祸   仅仅一天的时间,魏国夫人的死因,便成了讳莫如深的敏感话题。   大家心里隐隐明白怎么回事,但话不敢说透,包括魏国夫人的亲娘和兄长。   武后这件事做得够狠,但不算高明,更没达到天衣无缝的程度,只要知情的人稍微一琢磨,就能隐隐察觉不对劲。   最大的疑点是,武惟良和武怀运两兄弟竟敢公然带着掺了剧毒的糕点进宫,大明大亮地献给皇后。   这两人向来是纨绔子弟德行,回到长安醉生梦死,终日饮宴狎妓,明显是对生活有着无比热爱的当代正能量好青年。   所以,他俩活够了竟敢公然给皇后下毒?   再说,武家兄弟虽然与皇后的关系不甚和睦,可也没到非要置对方于死地的程度,人家的官职都是沾了皇后的光,活得如此滋润都是因为外戚的身份,他俩吃饱了撑的把自己的金主爸爸弄死?   更别提糕点食物进宫,事先是要经过宫人严格验毒的,确认无毒之后,食物才能入宫中贵人的嘴,执行这道程序的宫人难道当时没上班?   疑点很多,处处都是漏洞,可偏偏武后就这么干了。   为什么?   很简单,有恃无恐。   李治的皇后,她的作用可不仅仅是陪皇帝睡觉,就算现在当着李治的面,给他一道选择题,是选武后还是选魏国夫人,李治的答案是什么?   这个答案一定会让九泉之下的魏国夫人很心寒。   武后能帮李治巩固皇权,魏国夫人不过是单纯的美色,作为一个并不昏庸的帝王,他会选什么?   前堂停棺,灵台高筑,棺椁前却是一片凝滞肃静。   韩国夫人和武敏之互相对峙,韩国夫人眼中透着浓浓的忧虑,武敏之的眼神却是一片漠然。   “棺椁不能开!”韩国夫人冷冷地道:“敏之,不要让你妹妹死不瞑目。”   武敏之冷冷道:“死得不明不白,才叫死不瞑目。我只想要一个交代。”   韩国夫人怆然道:“你要的交代,我给不了。”   “不用你给,我自己去找。来人,开棺椁!”   “武敏之,你今日若开了棺椁,我便与你妹妹同葬于地下!”韩国夫人厉喝道。   作为武后的亲姐姐,韩国夫人深知宫闱之争的凶险,她的女儿因何而死,大家心知肚明。   心知肚明,但必须心照不宣。   如果今日开了棺椁,验了尸,那么事情就严重了。   传到武后耳中,无异于向她宣战。   韩国夫人和武敏之都承受不起与皇后宣战的代价。   不管验尸的结果如何,就算能证明武后是凶手,这对母子大概率是活不到明天的。   武后既然能忍心对亲侄女下手,难道还舍不得对亲姐姐下手?   母子剑拔弩张对峙之时,久未出声的李钦载终于看不下去了。   此刻的武敏之是一时冲动也好,是久经考虑也好,他的行为都是在作死,是在把自己和韩国夫人往绝路上送。   走进前堂,李钦载先朝棺椁行了一礼,然后走到武敏之身前,沉声道:“敏之,你我都清楚,开棺毫无意义。”   压低了声音,李钦载附在他耳边道:“不要拿自己的命去挑衅皇权,这种做法很愚蠢。”   “我妹妹难道白死了?”武敏之痛苦低吼道。   李钦载冷冷道:“那么你打算如何?孤身一人抄刀闯宫,为妹妹报仇?你连宫门都进不去,就会被乱箭射死,你伟大了,人生圆满了,你以为你能博个为正义献身的美名?”   “不,史书上只会写,你是个执兵闯宫意图行刺今上的愚蠢刺客,沦为千古笑柄。”   武敏之呆怔半晌,跪在地上再次痛哭起来。   “匹夫尚知不敌即避,你连匹夫都不如,事情闹大了,对你,对你娘亲,都是杀身之祸,其中利害,还要我掰开了揉碎了告诉你吗?”李钦载毫不留情地继续道。   武敏之哭声渐歇,垂头沉默不语。   韩国夫人上前朝李钦载蹲礼,低声道:“多谢李县侯相劝,敏之性子犟,执拗得很,还请李县侯多担待。”   今日的韩国夫人失去了以往的风情,神情悲痛而忧虑,武后对她的女儿下手了,那么还会不会对她和武敏之下手?   谁也无法揣度武后的心思。   李钦载深深看了她一眼,道:“敏之既然拜了师,我便对他有责任,长安城终究太凶险,我打算将他带回我的庄子。”   韩国夫人感激地道:“多谢李县侯。”   李钦载摆摆手,见武敏之神情疲惫木然,于是上前拍了拍他的肩:“令妹的后事,你娘亲会办妥,你现在就随我出城。”   武敏之跪坐在地上,没出声。   韩国夫人担心地道:“李县侯,他性子倔,怕是不会轻易听你的安排……”   李钦载哦了一声,淡淡地道:“我专治各种倔强,性子再犟的驴被我深度治疗后,都得给我老老实实周游世界。”   说着李钦载扭头喝道:“阿四!”   刘阿四现身抱拳。   指了指武敏之,李钦载道:“给他加个昏厥状态,打包带走。”   刘阿四大步上前,没等武敏之反应过来,一记手刀便砍在他后脖颈上,武敏之哼都没哼一声便晕过去了。   刘阿四咧嘴一笑,扛起武敏之就往外走。   一顿操作看得韩国夫人目瞪口呆。   李钦载也转身离去,走了两步停下来,看着韩国夫人道:“看在当初你引介我和金乡相识的情分上,我劝夫人一句,暂离长安,迁居别处,还有就是,莫再进宫了。”   韩国夫人一凛,揖礼道:“多谢李县侯提醒,办完她的后事我便离开,敏之他……”   “我会照顾好他的,夫人勿虑也。”   说完李钦载行了一礼,翩然离去。   ……   将昏厥的武敏之扔进马车,李钦载下令部曲马上离城。   出城之后,马车行驶了半个多时辰,武敏之才悠悠醒转。   李钦载盘腿坐在车里,头也不回地道:“醒了?”   武敏之揉着生疼的后脖颈,声音嘶哑地道:“咱们这是去哪儿?”   “哦,有个外地的胡商,性好男风,见你长得白净可人,提出高价购买,我与你娘亲都觉得价钱挺合适的,于是欣然同意将你托付了。”   “稍停在路边找条河,你下去洗洗沟子,给人家留个好印象,莫误了良缘佳配。” 第八百八十九章 是非难辨   胡说八道方面,李钦载是行家。   武敏之当然也不会那么天真相信他的话,闻言只是淡淡一笑。   “先生是怕我在长安城惹祸,所以赶忙将我带离长安城?”   李钦载扭头看了他一眼,道:“老实说,我是个不喜欢惹事的人……”   武敏之噗嗤一声。   李钦载不满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喜欢惹事,但每次都惹出大事,不过你仔细想想,哪一次不是事先惹我的?我什么时候主动惹过事?”   武敏之想了想,道:“确实没有。”   李钦载接着道:“这次的事,与我半文钱关系都没有,若不是为了你,我岂会冒着卷入祸事的危险,将你带出城?”   武敏之沉默不语。   李钦载笑了笑,道:“所以,就算为了不辜负我冒的风险,你也应该好好活着,不要干作死的事。”   武敏之叹了口气,道:“先生想必也明白了,我妹妹的死有蹊跷……”   李钦载头也不回地道:“但凡智商正常的人都明白,不过啊,武敏之,人生在世,最好不要活得太明白。”   “而且这桩事,根本就是一桩是非难辨,说不清黑白的事……”   武敏之愣了一下,接着大怒:“你是说我妹妹死得活该?”   李钦载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突然扬声道:“停车!”   马车立马停下,李钦载掀开车帘,顺手从车夫的手里抢过马鞭,然后转身没头没脑地朝武敏之抽下去。   暴风骤雨般的鞭子落下,抽得武敏之哀哀惨叫,李钦载下手却毫不留情,直到武敏之浑身布满鞭痕,抱头瑟缩在马车角落里求饶,李钦载才喘着粗气停手。   “你是不是觉得一个处于丧亲悲痛之中的人,全天下都得让着他,包容他?我可不惯这臭毛病,武敏之,你刚才说话太大声了,道歉!”李钦载冷冷地道。   武敏之双手抱头,委屈地道:“弟子错了,先生恕罪。”   李钦载又是几鞭子抽过去:“道歉的时候,可以大声一点。”   “弟子错了,先生恕罪!”武敏之扯着嗓子大吼道。   李钦载终于满意,将鞭子扔给车夫:“继续赶路。”   马车继续前行,晃晃悠悠的车厢里,李钦载斜瞥着他:“挨了揍之后,有没有一种神清气爽,豁然开朗的感觉,如同被禅师当头棒喝之后悟道了?”   武敏之苦笑道:“弟子没那么贱,不挨揍其实也能悟道的,先生大可不必下此毒手……”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现在你再想想我刚才说的话,摸着自己的良心想,我刚才说错了吗?这桩事你能公正地辨清是非黑白?”   武敏之又不出声了。   李治,武后,魏国夫人,三人的关系早就存在,而武后为何对魏国夫人动了杀心,武敏之心里也清楚得很。   因为极为得宠,所以魏国夫人已经产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她想取武后而代之。   她觉得自己年轻貌美,而武后年复一年地衰老,男人终归是喜新厌旧的,只要自己将李治服侍得舒服,皇后的位置,并非那么的遥不可及。   不得不说,魏国夫人的念头很傻很天真,但对一个年纪不大,且因李治的宠爱而渐失理智的女人来说,这么想也算是合情合理。   她的心思已经威胁到武后的地位,是对武后的严重挑衅。显然魏国夫人为自己的天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于是武后动手了。   一个未经风雨的恋爱脑傻白甜,怎么可能斗得过经历了后宫多年厮杀争斗的胜利者?两者完全不是一个层级的。   冷静下来认真想一想,果然如李钦载所说,这桩事孰是孰非,还真的很难定论。   魏国夫人并不是单纯的受害者,她有她的取死之道。   武后也不是单纯的行凶者,她的举动只能算是自保,原配弄死小三,天经地义。   见武敏之沉默不语,李钦载拍了拍他的肩,道:“想清楚之后,如果心里还是难受,我可以陪你喝酒,喝醉了也没关系,自家的庄子出不了事。”   “以后好好过日子,低调本分,莫惹是非,我保你能活到八十岁,并且寿终正寝含笑九泉,如果活不到……哎,欢迎你掀棺材板炸坟索命。”   ……   回到甘井庄已是傍晚,李钦载将武敏之送回了学堂,然后自己回家了。   热腾腾的饭菜,妻儿陪在身边,一家人边吃边谈笑,李钦载抽冷子给荞儿挟一只鸡腿,又伸出手指逗了逗弘壁的下巴,然后跟金乡眉来眼去,暗示她今晚给自己留门……   这特么才叫生活!   什么恩怨情仇,什么家国天下,搞得那么高尚伟大,好像人生在世被老天爷赋予了多么崇高的使命,于是一辈子活得轰轰烈烈跌宕起伏。   给自己加那么多戏的人,确定不会挨雷劈吗?   “妾身听说了魏国夫人的事,夫君今日突然回长安城,不会有什么麻烦吧?”崔婕忧心忡忡地道。   李钦载笑道:“跟我有啥关系?咱家过自己的日子,不沾是非,接着奏乐接着舞。”   崔婕松了口气,道:“那就好,妾身听说魏国夫人的死……”   金乡急忙拽了拽她的衣袖,轻声道:“阿姐,再喝一碗鲫鱼汤吧,夫君说它下奶……”   崔婕一怔,也立马转移了话题,笑道:“夫君总是懂很多奇奇怪怪的学问。”   李钦载凑过来笑道:“明日我亲自下厨,给夫人炖一锅黄豆猪蹄汤,那玩意儿也有同样的功效。”   一家人吃过饭,又坐在一起闲聊许久,夜幕降临,金乡红着脸朝李钦载使了个眼色,掩嘴嘻嘻一笑,翩然回了房。   李钦载心领神会,并露出荡漾的微笑。   崔婕在一旁看着,酸溜溜地道:“妾身只是生了孩子,又不是瞎子,都光明正大娶进门了,眉来眼去那一套有意思吗?”   李钦载语重心长地道:“夫人误会了,我只是与金乡讨论一下文学,当初给她爹作的《滕王阁序》,她还没理解透彻,今晚我给她补补课……”   崔婕气笑了:“她把我当瞎子,夫君更过分,把我当傻子。” 第八百九十章 先生亦未寝   夜晚很美妙,这种美妙大概单身狗是无法体会的。   温香暖玉,罗帐增春,一阵激烈的天摇地动后,倏忽安静下来。   安静下来的李钦载显得特别正直,像无欲无求的贤者。   这个时候的男人,思想如圣人般深邃,他已在思考宇宙的起源,以及圆周率到底能不能算到尽头。   金乡趴在他的胸膛上,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黑夜中那双美丽的眸子倒映着月光。   “夫君,妾身也想给你生个孩子……”金乡低声呢喃。   “咱们多努力耕耘,争取在你爹从南方回来之前把你肚子弄大,看看能不能赖掉那两万贯……”   金乡愕然:“这跟两万贯有何关系?”   “等你爹回来,见你肚子大了,我再哭哭穷,就说养家糊口压力大,你爹但凡还有一丝天良未泯,都不好意思再跟我要钱修他那破阁子。”   金乡白了他一眼:“女儿嫁出去是别人家的婆娘,破阁子才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你猜他会免了你这两万贯吗?”   “总要试试的,不行我再想想别的办法……”李钦载烦恼地挠挠头,被金乡这一打岔儿,他的思想从宇宙起源回到了柴米油盐,落差有点大。   既然回到了人间,当然要沾点烟火气。   李钦载坏笑着伸手探向被褥内,道:“夫人,咱们再续一发……”   金乡羞怯地用被褥蒙上头,李钦载正要辛勤耕地,突然听到前院隐约传来狗吠声。   然后前院一阵喧嚣,没过一会儿,丫鬟在屋外小心翼翼地轻唤。   “五少郎,前院有客……”   大半夜,又是临门一脚的时刻,李钦载的火气不是一般的大。   “不管他是谁,叫阿四给他套上麻袋,沉塘!”李钦载怒吼。   丫鬟隔着墙壁都能感受到李钦载暴戾的杀气,颤声道:“是,是武敏之,他在前院闹,非要见您……”   “沉塘,沉塘!天王老子来了都给我套进麻袋里沉塘!”李钦载吼道。   屋子里,金乡拍了拍他,柔声道:“夫君还是去看看吧,武敏之刚经历丧亲之痛,他与夫君交情不错,于情于理夫君也该帮他开解一下。”   李钦载沉默半晌,重重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起床穿衣。   穿戴过后,李钦载盯着墙上挂的一柄长剑发呆,他在犹豫要不要抄起长剑去见武敏之。   不是丧亲之痛吗?今晚把他做了,与他妹共赴黄泉,丧亲之痛不就消失了吗……   犹豫片刻,李钦载还是叹了口气。   算了,看在武敏之今日伤心的份上,便饶他一次。   满腹不爽来到前院,武敏之正坐在照壁的台阶下吃吃地笑,笑容不太正常。   他的脚边,静静地摆着五六个酒坛子。   见李钦载到来,武敏之笑容一敛,欣喜地迎了上去:“夙夜未解衣,弟子步于中庭,未料先生亦未寝……”   “你特么……”李钦载来了个助跑,然后一记飞腿踹去,这一脚力道不小,武敏之被踹得倒飞了出去,重重跌在台阶下。   “神特么‘先生亦未寝’,睁开你的狗眼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你哪只狗眼看到我未寝了?”李钦载怒道。   挨了飞踹的武敏之也不喊痛,仰面躺在地上仍在吃吃的笑。   “既然先生未寝,不如与弟子共谋一醉,弟子连酒都带来了,先生意下如何?”   “滚!”   正要拂袖而去,武敏之却突然道:“弟子疯起来可是连自己都敢杀,先生若拒绝我,我可就不客气了……”   李钦载脚步一顿,他知道这货的性子,这话没掺假,万一他把别院一把火点了,全家老小大半夜的睡荒郊野外去?   于是李钦载只好转过身,目光扫了一下台阶上的酒坛子,冷冷道:“来前堂喝,我让厨子弄几个菜,喝完快滚蛋!”   武敏之大喜,长臂一揽,将几个酒坛揽在怀里,大步向前堂跑去。   厨子很快做了几道热腾腾的菜端来,李钦载耷拉着眼皮,端起酒盏,想想自己竟被一个疯子威胁,心中顿时意难平。   抬手便狠狠给了武敏之一记大逼兜,见武敏之被抽时面颊扭曲嘴歪鼻斜的瞬间,李钦载顿时消气不少。   “来,饮酒,今晚谁不醉谁是畜生!”李钦载端盏一饮而尽。   武敏之揉了揉脸,也笑嘻嘻地端盏饮尽。   矮桌上点了一盏孤灯,昏黄的光线倒映出两道举杯痛饮的身影,莫名多了几分诗意。   不知不觉,两人已是六七分醉意。   武敏之脸颊通红,醉眼朦胧,盯着李钦载笑道:“先生,世事难见黑白分明,朝廷立法何以辨是非?请先生教我。”   “我特么是数学老师,法律的事,明日你去刑部问问。”李钦载懒得搭理他。   武敏之突然癫狂地大笑起来:“这个问题,怕是连天子都解释不了,先生纵是知道,也不敢说。”   李钦载抬眼一瞥,淡淡地道:“我知道你心中悲愤难抒,也知道你仍在为妹妹的死而不平,大逆不道的话在我这里说说就可以了,莫在外面惹祸。”   武敏之挤挤眼,笑道:“弟子知道,随口说说而已,酒醉之后说的任何话,都作不得数。”   李钦载端盏朝他举了一下,道:“这世道,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黑暗,当然,也不是处处光明。”   “武敏之,此事作罢,不再提了,可好?”   武敏之点头:“不提了,不提了,胳膊拧不过大腿,再也不敢提了。”   二人同饮,浊酒入喉,武敏之垂头不语,突然泪流满面。   “她……本不该死,当初我若拼命阻拦,带她远离长安,或许便不会有今日的杀身之祸,这一生,好遗憾啊……”   李钦载阖眼,他已快醉倒了。   每个人都在信誓旦旦地说,今生一定要做到无悔无憾,可是,真正能做到的人有多少?   大多数的遗憾是一生都无法挽回的,临老闭眼的那一刻,只能化作一句“算了”。   李钦载不知何时醉倒了,睁眼醒来时已是天亮,他的身上盖了一张羊毛毯子,而武敏之,却不知所踪。 第八百九十一章 天子召见   夜里这顿酒喝得离奇,李钦载顶着宿醉的脑袋,使劲晃了晃,依稀听到水声。   起身摇摇晃晃走出前堂,李钦载茫然四顾,刘阿四快步迎了上来。   “五少郎,您终于醒了。”   李钦载揉着快爆炸的脑袋,叹道:“武敏之呢?”   刘阿四低声道:“武敏之昨夜跑了……”   李钦载一愣:“跑了是啥意思?跑哪儿去了?”   “后半夜时,武敏之离开了府邸,跟门外值守的部曲借马,兄弟们知道最近长安城风声紧,不敢借他……”   “后来武敏之便去了学堂,不知从学堂哪个学生那里借了马,趁着夜色打马离开了庄子。”   李钦载心头一沉,道:“你们为何不拦住他?”   刘阿四苦笑道:“拦了,但武敏之那人……太疯了,兄弟们拦在路中间,他竟打马朝咱们冲锋,那人疯起来真是六亲不认,一溜烟便跑远了。”   “小人不敢误了五少郎的事,于是派了两名弟兄骑马追了上去,现在还没消息传回。”   李钦载叹了口气。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啊。   道理跟他说得明明白白了,武敏之终究没能忍下这口气。   对他来说,是非黑白已不重要了,他要的是为妹妹昭雪报仇。   昨夜饮酒时他问朝廷立法何以辨黑白,其实已是意有所指,只怪李钦载当时醉意渐深,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   李钦载认识了这货,也不知是福是祸。   人都有趋吉避凶的本能,李钦载此刻在犹豫,到底还要不要管武敏之的死活?   他只是自己的一个朋友,又不是自己的儿子,有什么义务为他负责到底?   李钦载犹豫半晌,咬了咬牙,道:“派出去的人,让他们回来,咱们不管了。”   刘阿四毫不迟疑地领命。   李钦载喃喃道:“仁至义尽,莫怪我抽手了,我特么又不是圣母,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给你擦屁股?”   打了个呵欠,李钦载现在只想睡个回笼觉,让宿醉的脑袋消停下来。   ……   下午时分,李钦载仍在酣睡,一名丫鬟战战兢兢地推醒了他。   李钦载不耐烦地睁眼,目光里的怒火吓得丫鬟扑通跪下,颤声道:“五,五少郎,宫里来人了,天子召见。”   李钦载气得在床榻上使劲挥拳蹬脚,怒道:“我到底造了什么孽!谁都不让我安生!”   丫鬟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李钦载瞥了她一眼,道:“你退下吧,下次不要吵醒我了,吾好梦中杀人。”   丫鬟逃命般踉跄狂奔出门。   穿戴好衣裳,李钦载来到前院,前院里已有宦官等候。   废话不多说,李钦载领着部曲,和宦官一同朝长安城疾驰而去。   进了长安城,直奔太极宫。   安仁殿内,李治独自坐在殿首,殿内竟无一人,连侍候的宦官宫女都不见。   李钦载除履入殿,走到李治面前行臣礼。   离近了才发现,李治今日的脸色很难看,几乎是铁青,腮帮咬得紧紧的,眼神布满了杀意。   李钦载当然清楚李治为何这种脸色。   宠爱的女人被杀,虽说李治对魏国夫人不见得有多少爱意,可终究是有过恩爱,承过恩泽甘露的野鸳鸯,莫名其妙横死,换了谁心里都不舒服。   见李钦载进来,李治摆摆手,示意他在自己面前坐下,然后缓缓道:“最近宫里发生的事,景初可听说了?”   “臣听说了。”   李治嗯了一声,道:“景初如何看?”   怎么看?当然是站着看,坐着看,叫上元芳一边吃瓜一边看。   “臣不知其中细节真伪,不敢多言。”   李治冷笑道:“武家两兄弟,竟能堂而皇之挟毒入宫,大理寺说是意图毒害皇后,只是皇后吉人天相,让魏国夫人挡了劫,你信么?”   李钦载沉默半晌,道:“陛下若信,臣自然信了。”   “朕不信!”李治压低了嗓音,却隐含怒气:“把朕当白痴了么?这种鬼话也敢拿出来糊弄朕!”   李钦载讷讷不敢言。   一个是大唐历史上最英明的帝王,一个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帝,夫妻俩若冲突起来,李钦载能怎么办?   再说,你们这点家务事有必要问我一个外人的意见吗?   李治冷冷道:“魏国夫人之死,如今已闹得满城风雨,朝野皆云朕的宫闱混乱腌臜,乌烟瘴气,一位国夫人说死便死,死得不明不白,戒备森严的皇宫,竟能轻易毒死一个人,哈!可笑!”   李钦载忍不住道:“陛下打算怎么办?”   李治突然沉默下来,愤怒的脸庞也渐渐恢复了平静。   “景初,朕登基之初,便立志收拢皇权,剪除权臣,削弱世家,扫除大唐社稷的隐患,这些事,朕一个人做不来,需要有人帮忙。”   李钦载垂头道:“是,皇后是最合适也是陛下最满意的人选,这些年大唐国盛军强,离不开皇后的辅佐。”   李治叹道:“是啊,皇后是一位强胜须眉甚多的巾帼英雌,她若是男子,朕倒真要寝食难安了。”   李钦载嘴角一勾。   她就算是女子,也能把你的江山安排得服服帖帖的,中华上下数千年,就你婆娘唯一一个女人敢称帝,你家祖坟何止是冒青烟,简直核爆升蘑菇云了。   “陛下得此贤妻,对大唐江山社稷来说,是莫大的幸事。”李钦载缓缓道。   话说得委婉,李钦载实则在劝李治,此事还是作罢。   帝王的家务事孰是孰非,李钦载管不着,他只知道,若这对天家夫妻撕破了脸,对朝堂可不是好事,朝堂若乱了,天下难道不乱,最终受苦的是谁?   李治当然也很清楚何谓私怨,何谓大局。   武后敢公然不假掩饰毒杀魏国夫人,正是因为她对自己的地位和分量有着非常清醒的定位。   她知道这件事不会动摇她的皇后位置,因为李治需要她。   更确切的说,这对夫妻其实不像夫妻,更像公司的股东合伙人。   股东合伙人是不能轻易踢出局的,皇帝也不行。不是说皇帝没这个权力,而是将她踢出局后弊大于利,麻烦很多。   想清楚后的李治更郁闷了,突然猛地一拍桌案,喝道:“来人,拿酒来!景初,与朕痛饮!”   李钦载脸色变了:“又喝?” 第八百九十二章 剪其羽翼   这年头的人一言不合就饮宴,喝酒,不管怎样的心情,都要把自己灌得晕乎乎的才甘心。   有事说事,无事退朝,为何非要跟酒过不去?   李钦载脸色有点难看,昨晚跟武敏之大喝了一顿,宿醉现在还没消,脑袋仍隐隐作痛。   此时李治又要喝,所以,怎么办?   当然是透一透。   宫里的酒很精致,不是用酒坛装的,而是一只只精美的酒壶。   菜肴也端了上来,李钦载吸了吸鼻子,味道有点熟悉……   李治挥退了宫人,亲自给李钦载斟满了酒,道:“景初,今日不醉不归。”   说着端盏先炫了一个。   李钦载闻到酒味脸色发青,抖抖索索半天才喝了一盏,叹道:“陛下,要不臣还是坐小孩那桌吧……”   李治没理他,指了指面前的菜肴,道:“吃,你家的猪蹄,还有牛肉,上次你献了秘方,宫里的御厨倒是有几分道行,做得八九不离十,不过比你亲自做的还是差了一点味道,勉强可入口罢了。”   李钦载吃了一口菜,嗯,确实差了点味道。   少了灵魂,宫里没有养牛,牛也不会莫名其妙崴脚,那种偷偷摸摸犯禁的快感,很难体现在食物中,当然差了。   宿醉后的人再喝一顿,“透一透”还是很有道理的。   刚开始时闻到酒味都觉得恶心,但喝了几盏后,竟不知不觉习惯,然后慢慢愉悦起来,身体也没那么不舒服了。   君臣就这样你来我往喝开了。   知道李治心情苦闷,李钦载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一盏接一盏地陪他喝。   大约每人喝了四五壶酒,两人终于有点上头了。   李治喝着喝着突然红了眼眶,道:“最是无情帝王家,朕原以为自己的后宫是个例外,没想到终究逃不出这个定论。”   “当年废王皇后,萧淑妃,其实不算后宫争斗,那是朕主动下的旨意,可魏国夫人何辜?她不过是一个陪朕开心的无辜女子而已。”   “她……为何如此霸道,后宫竟容不下任何女子,对她的亲侄女也忍心下手。”李治垂头流泪道。   李钦载端着酒盏,半晌不知如何劝解,对别人的家务事,他向来不愿议论,这种事根本没有立场。   他不管说什么都没用,尤其不能站队,回头人家夫妻和好如初,自己这个当初嚼舌头的里外不是人,多蠢的人才会在这种时候添油加醋。   “陛下贵体微恙,切忌伤怀,不如去臣的庄子上小住几日,换一下心情?”李钦载难得主动邀请道。   李治嗯了一声,随即抬眼望向李钦载,眼神里的悲伤神奇地消失,转而露出阴沉之色。   李钦载一惊,只觉得大殿内的气压突然低迷起来,后背也隐隐发凉。   “景初可知帝王之术?”李治突然问道。   李钦载急忙道:“陛下莫吓臣,帝王是天授真龙天子之神术,臣一介凡人,岂敢问之。”   李治笑了笑,道:“景初谦虚了,其实帝王术即是平衡术,平衡朝堂势力,平衡臣子党羽,平衡天下人心,天子不过是一双下棋的手,让天下万物此消彼长而已。”   李钦载苦笑道:“陛下不必对臣说这个,臣不敢听。”   李治没理他,仍缓缓地道:“当然,帝王术也能用于后宫,后宫嫔妃的势力,其实也需要平衡。”   李钦载心跳陡然加快,他不知道李治为何突然说这个,但此时此刻的李治,绝不是平日里和煦友善偶尔还犯二的亲和样子。   现在的他,是露出原形的真龙天子。   李钦载低声道:“陛下,行事之前当三思,臣不说伉俪情深之类的没意义的话,但皇后辅佐陛下多年,陛下处置朝政很多时候需要皇后的帮助,若夫妻反目,对天下百姓将是一场大灾祸。”   李治冷笑道:“谁说朕要跟皇后反目了?朕且问你,民间夫妻若是有了争执,当丈夫的该如何?”   李钦载小心地道:“……拾掇一顿?”   “没错!婆娘若飘起来了,便该狠狠拾掇一顿,让她双脚稳稳落地,回到人间,哈哈!”李治大笑起来。   李钦载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还好,拾掇一顿没啥,事态仍控制在家务事的范围内。   家里的崔婕偶尔也会飘,李钦载也会拾掇她,拾掇的方式就不足为外人道了,每次拾掇过后,双方都感到既累又愉悦。   “陛下打算如何拾掇她?”李钦载忍不住好奇问道,脑子里开始浮现一些不良画面。   李治的笑容渐渐森然:“……剪其羽翼,景初觉得如何?”   李钦载悚然一惊。   特么的,你还是要搞事情啊。   李治悠悠地道:“有些事,朕一直看在夫妻情分上睁只眼闭只眼,后宫擅专也罢,朝堂上拉拢人心也罢,只要不太过分,朕都默许了。”   “这一次,她过分了。不狠狠扇她一巴掌,她还以为这个天下改姓了呢,诸事不经朕手,独断而行,事后还找个烂理由糊弄朕,若任由她继续下去,将来史书上,朕的名声不知多恶心。”   目光灼灼地盯着李钦载,李治道:“景初,朕一直当你是知交好友,你我与亲兄弟无异,任何事情交托给你,朕都很放心……”   话没说完,李钦载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哥,你搞事情不要连累我啊,我只是个孩子……   剪除皇后羽翼,这种事是特么我能掺和的吗?   我若想寻死,回家自己扯根绳子上吊不更痛快?   李钦载突然觉得自己醉了。   所谓的“透一透”,完全没道理,越喝越醉,头晕目眩,天地旋转……   “陛下,宫里的是啥酒?臣为何,为何觉得……好晕,好晕……”李钦载身子软绵绵地倒下,顺势便趴在矮桌上。   李治吃了一惊,伸手推了推他:“景初,景初!这点酒不至于,不至于啊!”   李钦载毫无反应,像条死鱼。   哪怕此刻李治朝他大腿上插一刀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李治叹了口气,显然今日是决计无法叫醒他了。   扬声叫来宫人,命人将李钦载送回英国公府。   李钦载被四名宫人抬走。   李治独自坐在殿内,自己斟了一盏酒饮尽,然后噗嗤一笑,悠悠地道:“又奸又滑,不愧是当年名满长安的混账……”   随即李治又沉下脸来,朝殿外喝道:“来人,召许敬宗觐见。” 第八百九十三章 夫妻情深   李钦载被四名宫人抬出太极宫,刚出了宫门,李钦载便神奇地醒酒了。   不愧是宫里的酒,酒质确实不错,更神奇的是,它只限在宫里喝醉,出了宫啥事没有。   笑嘻嘻地朝目瞪口呆的宫人道了谢,李钦载转身便离开。   宫门外,刘阿四等部曲迎了上来。   李钦载摆摆手,道:“找个偏僻的角落,咱们等一等。”   刘阿四领命,众人远离宫门,聚集在广场另一端的围墙下,然后一齐蹲下,像一群等着敲诈小学生零花钱的街痞。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朱雀大街一头缓缓行来一辆马车,马车的车速有点快,显然临时奉诏着急进宫。   李钦载站起身,凝目盯着那辆马车,见马车到了宫门外停下,从车上下来了一位穿着紫色官服的官员。   许敬宗。这老货隔着老远都能清晰地辨识出来。   见许敬宗在宫门外整了整衣冠,然后宫门开了一线,许敬宗在宫人的带领下进了门。   李钦载笑了,挥手道:“走,回国公府。”   ……   许敬宗在宫里待了大约一个多时辰,然后告退出宫。   这一个多时辰里,安仁殿内只有李治和许敬宗二人,没人知道李治与许敬宗说了什么,只是有宫人看到许敬宗走出大殿时满头大汗,一脸为难。   许敬宗离开后,李治又给自己斟了一盏酒,悠悠地啜了一口,又挟了一块炖得火候十足的牛肉,咂摸咂摸嘴,喃喃道:“还是差了点味道……”   武后在宫女们的簇拥下,悄无声息地走近大殿。   站在殿外的王常福犹豫了一下,正打算拦下武后,武后黛眉一蹙,目光冰冷地看了他一眼。   王常福一凛,急忙躬身行礼,默默退后两步。   武后整了整衣冠,然后挺直了身子,深吸了口气,脸上瞬间露出了和煦又温柔的笑容,莲步轻抬,进了大殿。   见李治独坐殿内,自斟自饮,武后走近,柔声道:“陛下何故自饮,岂不孤独?何不宣歌舞娱之?”   李治抬眼望向武后的那一刹,眼神冷得像千年的寒冰,冰冷中带着几分阴鸷,如此恐怖的眼神,饶是武后久经风浪,也情不自禁吓退了一步。   随即李治的眼神很快春风化冻,瞬间露出了笑容。   “原来是皇后,哈哈,朕差点认错人了。”   武后强笑道:“陛下独自饮酒,看着孤独得很,是臣妾的错,臣妾没有照顾好陛下。”   李治哂然一笑:“帝王本就是孤独的,皇后深居宫中多年,想必知道深宫的痛苦。”   武后幽幽地道:“是啊,深宫久居,不仅痛苦,还有种种不得已……”   李治眉头一挑:“皇后有何不得已?”   武后苦涩一笑:“臣妾执掌后宫,宫人上万,说是宫殿,无异于一座小城池,每日偷盗欺凌不绝,告状的哭诉的作威作福的,终日处置这些人的行径,臣妾都觉得自己快变坏了。”   李治笑道:“皇后辛苦,朕也累得很,你我不如离开太极宫,寻个悠哉的去处,恰好洛阳行宫修缮已毕,莫如你我择日巡幸洛阳如何?”   武后笑道:“陛下若有此雅兴,臣妾当然愿意陪陛下一行。”   说着武后跪坐在李治的对面,见矮桌上空着一只酒盏,武后的瞳孔微缩,笑道:“刚才有人陪陛下同饮?”   “没错,景初刚走,那厮酒量太差,饮了几盏便醉了。”   “景初回长安了?臣妾尤为想念景初做菜的手艺呢。”   李治嗯了一声,道:“景初这几日也辛苦,从庄子到长安,来回反复好几趟,听百骑司说,景初昨日才将武敏之带回庄子,今日又来了长安。”   武后眼皮一跳,莫名沉默下来。   既然说起武敏之,说明李治的话已经点到,再逃避话题可就有点不识相了。   良久,武后叹了口气,道:“臣妾那侄女也是命薄,无福承陛下恩泽……实在没想到,臣妾的两位堂兄竟心狠至此。”   李治眼中闪过一道冷意,没搭她的话,自己斟满了酒饮尽。   武后泫然欲泣,红了眼眶,掏出帕巾擦了擦眼角,哽咽道:“侄女虽不幸,但陛下的心情更重要,臣妾以为,不妨再给陛下选几位貌美嫔妃充实后宫,往后陛下孤单了,也好有个知心解语的人儿陪您。”   “陛下觉得如何?”   话说得有艺术,虽然还是死不承认,但武后也含蓄地提出了解决方案。   翻译成白话文就是,魏国夫人的死你就别追究了,我可以允许后宫多纳几个美人,魏国夫人貌美,别的女子也不差,该有的都有,反正男人都是见色起意,给你再找几个新鲜的不香吗?   所以,这件事就此罢手如何?   李治又笑了,笑容愈冷。   这特么是纳不纳美人的事吗?   你最近飘了,我特么想治治你,就这么简单。   “皇后有心了,”李治一脸诚挚地道:“朕能得皇后为妻,实在是三生有幸,有皇后执掌后宫,又辅佐朕处置朝政,朕无忧矣。”   武后也笑了,笑得特别甜。   这一刻,大殿内一片祥和,夫妻俩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恢复了以往的郎情妾意,恩爱无间。   武后甚至坐下来,陪李治饮了几盏,直到脸颊有些微红,武后才向李治告退。   走出大殿,武后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加快了脚步朝后宫走去。   一名宫女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低声道:“皇后,奴婢刚刚打听了,陛下召渭南县侯李钦载入宫,与陛下同饮半个时辰后,李县侯饮醉,被宫人抬出了宫。”   武后一怔:“半个时辰便饮醉了?李钦载可不止这点酒量……”   宫女接着道:“李县侯的酒量奴婢不清楚,但又过了半个时辰,右相许敬宗奉诏入宫,与陛下在安仁殿内密谈了一个多时辰离开……”   武后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儿,接着脸色突变,声音都紧张起来。   “不好!快,速召李义府入宫!”   宫女不明所以,但还是飞快转身朝宫门跑去。   武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李治今日前后召了两个人入宫,此刻她仿佛明白了什么,心跳陡然加快,脸色也苍白起来。 第八百九十四章 天意难测   李治和武后都不是简单人物,他和她都能轻易从蛛丝马迹中准确判断出对方的用意。   只能说,这是政治人物应该具备的最基本的本能。   李治只是见了许敬宗一面,武后便察觉到大事不妙。   李治要对她动手了。   夫妻没有撕破脸,刚刚在安仁殿内,夫妻俩还郎情妾意,任何外人见到刚才的画面,都会觉得这对夫妻伉俪情深,日子过得一定很甜蜜。   除了两位当事人,谁能看出其中的勾心斗角和深藏的敌意?   李义府很快入宫了,神色惶恐焦急,武后召见他非常急迫,李义府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知道一定不是好事。   武后选择了一座偏僻几乎荒芜的侧殿召见李义府,事发紧急,她甚至都无暇顾及垂帘避嫌的宫廷规矩。   李义府入殿刚准备行礼,便被武后叫停。   “李郡公,你出宫后马上将府里清理一下,本宫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恶事,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总之,绝对不能留下任何把柄,无论物证还是人证,你都赶快消除掉。”   李义府浑身一颤,惊骇道:“皇后,何故如此?”   武后冷冷道:“你无须多问,本宫只给你两日时间,两日以后,若是有朝臣抄你的家,你要保证他们查不出任何罪证,明白吗?”   李义府吓得腿都软了,立马开始反省自己最近到底干了啥,怎么就突然祸从天降了。   想来想去,李义府越来越懵逼。   最近真的很老实,啥都没干呀。   对了,上次在太极殿朝会上,李义府还收到了天子的暗示,与许敬宗打了个配合,帮李钦载翻了盘,帮天子狠狠打压了赵郡李氏。   这是在天子面前立了大功呀,天子不赏赐也就罢了,为何突然要抄他的家?他招谁惹谁了?   “皇后,老臣不解,请皇后解惑。”李义府快疯了,几句话的功夫,精神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无端端身家性命和前程都受到威胁,换了任何人都绷不住。   武后叹了口气,道:“是本宫连累了你……”   李义府一愣,抬头看了武后一眼,毕竟是人老成精的老狐狸,片刻之后,李义府仿佛明白了什么。   “因为魏国夫人被毒杀一事?”李义府小心翼翼问道。   这两日魏国夫人被毒杀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朝野议论不休,虽说刑部大理寺给出表面的理由,也确实对外宣告是武家兄弟干的,可官职地位稍微高一点的朝臣彼此都心照不宣。   李义府作为后党的扛把子,当然比任何人更了解此事的内幕。魏国夫人死得蹊跷,又跟皇后是情敌,此案的真正凶手是谁,还用猜吗?   可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这件事居然跟自己扯上了关系。   武后没吱声,但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李义府沉默,心中却无比悲愤。   魏国夫人被毒杀,他可是一丁点儿都没掺和呀,凭啥他倒霉?   当然,他也明白了天子的意思。   管你掺没掺和,你是后党,而且是身份官职最高的后党,朕要剪皇后的羽翼,当然要拿你开刀,谁叫你当初抱上了皇后的大腿呢。   “李郡公,这次是本宫对不住你,你……做好准备,不过本宫保证,待此事过后,我会寻机将你重新启用,官复原职,你就当休沐一两年吧。”武后低声道。   李义府惨然一笑。   他已五十多岁,到了迟暮之年,就算两年内能够被重新启用,他在朝堂上还能留任几年?而且,若是天子决定下狠手,他不仅会被罢免官职,甚至连郡公的爵位都保不住。   想恢复官职容易,若想恢复爵位,简直比登天还难。   子孙后代的福荫,就这样莫名没了。   至于天子能不能找出他的罪证,李义府表示很悲观。   莫说他这些年确实做过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就算他真的清清白白,天子要想办一个人还不容易吗?没证据都能硬生生找出证据来,证据的严重程度,完全取决于天子打算把他办到什么程度了。   “皇后,老臣何辜,竟遭此无妄之祸,皇后……”李义府终于承受不住心理压力,跪在武后面前大哭起来。   武后抿了抿唇,脸上也闪过一丝愧疚之色。   她终究太自信,误判了形势,也误判了李治的反应。   李治平日里与她真真假假的恩爱表现,也是导致她误判李治心理的原因之一。   她以为杀一个魏国夫人没事,不过是个长得漂亮的年轻女子,赔他几个更年轻貌美的不就好了,男人所求者,不就是美色吗,美色长在谁脸上重要吗?   而且李治平日的温柔形象也给了她极大的错觉,她很少见李治发怒,对她从来都是软言细语,连重话都很少说过。   或许是李治表现得实在太温柔了,武后才会觉得,杀一个魏国夫人想必他也不会太在意,毕竟她主动表示过给他选年轻貌美的妃子。   直到现在看到了李治的表现,武后才赫然惊觉,李治不是懦弱无能的昏君,他一直都是非常英明理智的帝王,甚至比他的父皇李世民都不逊色。   温柔与懦弱,不过是他的表象,他要做的事,要对付的人,要征服的国家,向来都是雷厉风行,而且鲜少失败。   如此雄才伟略的帝王,她怎么敢拿捏他?   这一次,武后是实实在在触到李治的逆鳞了。   逆鳞不是魏国夫人,而是欺君,冒犯了他最看重的皇权。   就在太极宫,李治的眼皮子底下,你都敢公然杀人,事后还编排一个狗都不信的烂理由糊弄他,这不是作死吗?   武后无奈叹息,此刻的她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一耳光。   将毒杀魏国夫人的大罪嫁祸给武家兄弟,既除掉了仇人,又除掉了情敌,武后前日还在悄悄地窃喜,深以为自己这一箭双雕的手段很妙。   然而,当她误判了李治的心理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输得一败涂地。   现在她更焦虑的,是李治接下来会做什么。   剪除羽翼是对她的敲打,或者只是大事发生前的热身,他究竟有没有废后的打算。 第八百九十五章 祖孙默契   自顾尚且不暇,现在的武后根本无法保李义府周全。   此刻的她深感无力,李治已打出了明牌,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我就是要剪你的羽翼。   而武后,却无能为力,更不敢当面劝谏,她害怕刺激到李治,害怕后果会更严重。   李义府失魂落魄地出了宫,脸色铁青地回到家,然后李府开始大扫除。   按照武后的吩咐,所有可能留下的文书,公函,包括墙壁里的夹缝,隐藏的密室等等,全都清理出来,将所有见不得人的事消弭在祸事发生之前。   尽管他心里很清楚,这样做的作用其实不大,天子铁了心要办他,他根本无法挣扎。   同时,李义府心中也深觉悲凉。   堂堂中书令,河间郡公,已是朝堂宰相般的重臣,然而天子一个念头便能将他从天堂拽回地狱。   权势再大,官爵再高,终究只是天子手中的一枚棋子,天子想用就用,想弃就弃。   ……   李钦载回到了国公府,进门便叫来了吴管家,低声询问了几句话,吴管家满头雾水朝前院东侧的花园一指,李钦载目光闪动,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然后直奔后院李勣的书房。   熟门熟路,祸害很多次了,李钦载闭着眼都能窜进去。   后院书房外的空地上,李勣正蹲在地里,手里一柄小铲,一下一下松着土。   李钦载蹑手蹑脚上前,赫然发现地里种的居然已不是牡丹,看那绿油油的叶子,辨认半天才认出来,竟是大萝卜。   有点不敢置信,从牡丹到萝卜,这个跨越有点大。   当初不是还给牡丹取了个矫情名字叫“绣娘”吗?这么快就抛弃绣娘,另结新欢了?   小心地凑到李勣身后,李钦载压低了声音诚恳地道:“爷爷,要肥料吗?孙儿这里恰好有一泡热腾腾的……”   李勣吓了一跳,扭头一看,顿时大怒:“竖子尔敢!”   说着扬起了手中的小铲子:“你敢露出那玩意儿,老夫就骟了你信不信?”   “爷爷息怒,不需要就算了,莫拿孙儿的终生幸福开玩笑。”李钦载急忙道。   李勣气道:“你最好也莫拿老夫的萝卜开玩笑!”   李钦载好奇道:“您种的牡丹呢?”   李勣气势突然一颓,黯然叹道:“养不活了,你祸害几次,当初荞儿也祸害几次,今年秋天就没熬过去,彻底败了。”   “眼看你又生了个儿子,再大一点不知如何祸害它,老夫索性拔了,改种萝卜,萝卜好,能吃又好养活。”   李钦载急忙奉承道:“萝卜好,萝卜补气,化痰,利尿,大冬天用来炖羊肉,老人家吃了能活一百岁。”   李勣乐了:“没想到你这张狗嘴偶尔也能吐人语,老夫甚慰。”   李钦载正色道:“爷爷,对亲孙子最好不要骂他猪啊狗啊什么的,很容易把您自己搭进去,得不偿失。”   李勣瞥了他一眼,垂头继续用铲子松土,淡淡地道:“这几日长安城和庄子之间来回跑,你又惹祸了?”   李钦载好奇道:“爷爷好像不是太担心?”   “呵,老夫担心个啥,小祸自己看着办,大祸老夫顺带帮把手,若是老夫都无法解决,就把你送出去祭天,保家族平安。”   李钦载眨眨眼,突然想到前些日跟李游道起了冲突,后来家中有部曲偷偷告诉他,当日朝会的时候,李勣领了部曲出城二十里,杀了赵郡李氏的百余死士。   家主李政藻连长安城门都没进,就原地转道回去了,李勣亲自送的客。   后来李游道在刑部自杀,赵郡李氏上表认怂,种种表现跟李勣的痛下杀手不无关系。   李勣没说错,小祸自己看着办,大祸他顺手帮他办。   李钦载心中涌起感激之情,但在亲爷爷面前实在不好意思说矫情的话。   于是李钦载只好用含蓄的方式表达孝心。   “爷爷,您老百年以后,孙儿一定给您找个风水宝地埋了,以后逢年过节,就算孙儿对爷爷再思念,也保证绝不把您挖出来诉说思念之情……”   “还有您的遗物,孙儿看不上眼的都给您陪葬,您看不顺眼什么人,孙儿想想办法让他给你陪葬……”李钦载诚挚地道。   李勣松土的手一哆嗦,下意识就想暴起身形,用铲子把这孽畜的天灵盖掀了。   为帅多年的克制力终于使他冷静下来。   逆子亲生的,逆子亲生的……李勣只好不断地安慰自己。   “有事说事,没事快滚!”李勣看都懒得看他。   “有事……”李钦载靠近了一些,低声道:“孙儿想请爷爷一同去前院花园散散步。”   “不去,滚!”李勣的回答很果断。   李钦载朝地上青翠的萝卜叶看了看,邪恶地笑道:“爷爷,您也不想您的萝卜有事吧?”   李勣扔了手中的铲子,叹了口气,喃喃道:“本想放你一马,可这孽畜欺人太甚!”   说完李勣起身就朝李钦载一脚踹去,李钦载大惊转身就跑,李勣在后面紧追,祖孙俩一追一逃跑出了后院。   国公府的下人们听到动静,纷纷驻足围观,但表情都很平静。   这样的场景,他们已经见过无数次,见怪不怪了。   值得欣慰的是,老公爷身手依然矫健,这把年纪了,追杀孙子的雄风丝毫不减当年,可喜可贺。   祖孙俩一前一后莫名便窜进了前院东侧的花园。   两人同时停下,李勣喘着粗气,指着李钦载道:“好了,停下,老夫追不动了……”   李钦载笑嘻嘻地站住:“爷爷,如今您可追不上孙儿了,孙儿刚在宫里饮了许多酒,这会儿才刚热身呢。”   李勣突然皱眉道:“你刚从宫里回来?”   “是,陛下召孙儿饮酒,聊聊闲事。”   “陛下与你聊了什么?”   李钦载眨眼:“魏国夫人的事,爷爷听说了吗?”   “老夫又不是聋子,当然听说了,警告你,此事凶险,你莫掺和,不然老夫真要清理门户了。”   “孙儿当然不掺和,陛下今日饮酒时,还想让孙儿帮他敲打一下后党,孙儿立马装醉晕过去,被四名宫人抬出宫后才悠然醒转……”   李勣笑了:“好吧,还算不蠢,但老夫还要警告你,少祸害我的萝卜!”   李钦载躬身搀住李勣,笑道:“孙儿送您回书房。”   离开前院花园,祖孙俩走得很慢,边走边谈笑。   过了许久,两人进了后院,李勣才拂袖甩开了李钦载的手,并嫌弃地在他衣裳上擦了几下。   “说吧,将老夫诓到前院花园,配合你说那几句莫名其妙的话,究竟有何用意?”   李钦载眨眼:“孙儿回府时问过吴管家,花园里有人。”   “然后呢?”   “孙儿今日拒绝陛下敲打后党,这件事必须要让皇后知道,否则恐皇后忌恨。”   李勣瞪了他一眼:“你确定咱家花园里的人,是皇后的眼线?”   李钦载笑道:“大抵应该错不了,就算错了也没关系,总之咱祖孙刚才说的话,肯定会被皇后知道,这就够了。”   李勣深深地看着他,捋须叹道:“你确实长大了,一年比一年强,将来纵是独出门户开府建衙,另起旁支,老夫也能放心了。”   发现身边的眼线后不揭穿不打杀,而是反过来利用,以眼线为传声筒,向幕后的人传送消息,将自己置于事外。   这才是心智成熟的成年人该干的事儿。   李勣当然也是久经风浪的老狐狸,刚才在后院便知道李钦载必有用意,于是配合他演了这么一出戏。   李勣追杀一圈,别人眼里他雄风依旧,气吞孙儿如虎,可没人知道此刻他已两腿发抖,差点站不住了。   戏不错,就是有点费爷爷。 第八百九十六章 敏之亦未寝   祖孙俩合作的机会不多,近几年才有了默契,大约是隔代亲的缘故,李勣这两年看李钦载越来越顺眼了。   这种顺眼不是李钦载在外面立了多大的功劳,不是他在家族利益中占了多大的比重。   纯粹就是老一辈对小一辈的喜爱,这种喜爱当然多半要归功于李钦载那张欠抽的嘴。   相比别的小辈在李勣面前的毕恭毕敬,或许李勣更喜欢李钦载这种嘴欠式的亲近,每次李钦载回家,李勣的笑容总是比平时多了很多。   “避开这桩事很明智,”李勣赞许道:“自古宫闱之事非常凶险,外臣绝不能掺和,一不小心便是抄家灭族的下场,钦载做得不错,不枉老夫刚才陪你演了那出戏。”   李钦载嘿嘿直笑,只有他知道,真实的历史上,这位皇后可是唯一称帝的女皇,她和李治都是宫闱里的大佬,自己吃饱了撑的才敢掺和进去。   就算这次武后被李治剪了羽翼,狠狠敲打了,但皇后的位置还是很稳的,李治离不开她的辅佐。   只等她老实一阵后,慢慢就会恢复元气,又开始作妖。   面对一个每月流血五到七天都不死,而且一生屡败屡战,越战越勇的剽悍女人,李钦载怎敢跟她作对?   “孙儿拒绝了天子后,天子又选了个人剪除皇后羽翼,估摸是右相许敬宗,咱们便安静地坐在一旁,欣赏许相如何大杀四方……”   “这一次落马的人应该不少,后党近年的势力很大,许敬宗只收拾几个人怕是交不了差。”李钦载笑道。   李勣捋须微笑道:“许敬宗的仕途很正,他出身天策府,是贞观十八学士之一,从被陛下启用的那天起,便是铁了心要站在陛下这一头的,对后党下手必不留情,皇后这次有点麻烦了。”   李钦载嗯了一声,目光不自觉朝前院方向看了一眼,低声道:“爷爷,家里那俩祸害在,谁也不知道他俩究竟有何目的,虽说应该不至于刺杀您,但您还是万事小心……”   李勣呵呵笑道:“有老夫在府里盯着,那两人还翻不了天,这点伎俩都对付不了,老夫早该死了。”   祖孙俩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   在这个信息滞后的年代,避祸最好的方式就是跑得远远的。   魏国夫人出了事后,她的母亲韩国夫人听从了李钦载的劝告,草草将魏国夫人下葬后,韩国夫人也立马启程去了老家并州。   李钦载有点担心武敏之,自从前日与他一顿大酒喝过之后,武敏之便离开了庄子不知所踪,这疯批也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告别了李勣后,李钦载领部曲出城,回到甘井庄。   刚进门便听宋管事禀报了一个好消息。   武敏之回来了。   就在今日中午,武敏之回到了庄子,回来后钻进学堂宿舍里倒头就睡,也不知在外面干了啥。   李钦载终于放了心,大门都没进便直奔学堂宿舍。   在宿舍一间靠北的独屋里,李钦载站在屋外,隔着窗棂听到了武敏之的鼾声。   疯批打鼾还挺有节奏……   李钦载悄悄走回屋门前,深吸一口气,然后……哐的一声巨响,一脚狠狠踹开了门。   正酣睡着的武敏之整个人从床榻上弹了起来,吓得头发都竖得老高,一脸惊恐又懵逼地看着门口的李钦载,像一只被吼声震住的傻狍子。   “大白天的,没想到敏之贤弟亦未寝,来来,你我寻一处幽雅之地,促膝长谈一番。”李钦载朗声长笑,一边笑一边轻甩袍袖,据说魏晋名士流行这姿势。   武敏之回过神,心跳仍然很剧烈,睡梦中被惊吓,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   “你……你哪只眼睛见我‘亦未寝’?”武敏之呆呆地道。   李钦载潇洒转身,弯腰,将臀部朝向他。   “明白。”武敏之叹了口气:“先生啊,咱们做个约定,以后你我都不干这无聊事了,好吗?弟子保证非正常的时辰绝对不骚扰您,哪怕疯得再厉害,弟子也会克制自己的。”   “我怕是克制不了自己,”李钦载欣悦地道:“刚刚才发现,这事儿如果受害者不是自己的话,干起来很好玩。”   武敏之张了张嘴,竟无言以对。   又一次被克制住了,他不怕别人打,不怕别人骂,可是自己酣睡之中冷不丁被人吓一回,以后睡觉岂不是要睁只眼闭只眼?   怪就怪前几日自己为何那么贱,非要半夜找先生喝酒,报应来得好快,而且以后将会很密集。   李钦载吩咐部曲守在门外,自己走进屋子,坐在武敏之面前,道:“说说吧,今日你跑出去干啥了?”   武敏之嘻嘻一笑,道:“弟子出去散了散心,本打算回长安城的,但还没进城,心情莫名好了起来,于是便原地打转回来了。”   李钦载微笑脸:“我若信了你的鬼话,这把年纪白活了。”   “不说没关系,我只告诉你,天子已开始过问魏国夫人被毒杀一案,不出意外的话,皇后可能有点小麻烦了,也算为你妹妹报了仇,长安城最近不太平,你最好老老实实待在庄子里,不要节外生枝。”   武敏之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闻言脸上竟没什么悲痛之色,只是眨了眨眼,道:“天子会废后么?”   “那倒不会,你不要指望太高,不过皇后在朝堂的羽翼这次可能损失不小。”   武敏之露出乖巧的笑容:“好,弟子就留在庄子里,什么都不干。”   李钦载皱眉,这疯批笑得古怪,而且太听话了,不是什么好兆头。   有点犹豫要不要弄个笼子把他关起来,以武敏之的独特爱好,说不定正喜欢这一口儿呢。   正在胡思乱想时,一名部曲匆匆来到屋外,将李钦载叫了出来。   “大理寺一名寺丞和一名西台御史来访,他们带了十几名差役等在别院门外,说是要将武敏之拿问。”   李钦载震惊了,第一反应就是,武后特么疯了?这个时候还敢下黑手?   第二反应就是,武后此时自身难保,应该不敢再出昏招,难道是武敏之昨晚跑出庄子后干了什么? 第八百九十七章 惊变   操不完的心,干不完的活儿,李钦载发现自己这条咸鱼还不如朝九晚五的社畜。   上辈子虽然辛苦,但工作稳定,操心不多,到了周日手机设成免打扰模式,天王老子都别想找到他加班。   这辈子荣华富贵是有了,可操的心也更多了,人都躲到庄子里了,麻烦还是找上门。   这一次不是自己的麻烦,但李钦载还是很不爽。   敢来自家庄子上拿人,不管拿的是什么人,都是对自己的挑衅。   大理寺也好,西台也好,没人告诉他们,甘井庄是什么地方吗?   “好魄力,敢堵我家门口抓人了,大理寺和西台的两位豪杰正该结识一番。”李钦载怒极而笑。   说着李钦载拔腿就走,刚走两步,发现武敏之鬼鬼祟祟跟在身后,李钦载二话不说一脚将他踹进了屋,武敏之以平沙落雁惊艳之姿倒飞回去,重重跌在地上痛得打滚。   “派人守住这间屋子,不准这疯批出门,也不准任何人进去,必要时不必犹豫,动手便是。”李钦载吩咐过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领着一群部曲赶到别院门口,见门口果然被十几名差役堵得严严实实。   门口值守的部曲不知该不该动手,只好死死地守住大门,不准他们进入,双方正争执不休,差役们还在不知死活地不停朝紧闭的大门冲撞。   李钦载见状大怒,瞅准一个穿着官服的家伙,首先助跑十几丈,然后凌空一记特别帅的飞腿,将背对着他的官员踹得脸部狠狠砸向紧闭的大门,最后反弹回来仰面倒地,捂着脸哀嚎不已。   另一名穿着官服的家伙惊呆了,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所有人没反应过来,半晌没人吱声儿。   刘阿四跟随李钦载多年,终于不再那么木讷,有了几分灵醒劲儿,于是刘阿四上前,一手按刀,脸上布满了杀意,冷声道:“胆敢在当朝县侯府前寻衅,你们活腻味了!”   “兄弟们,将这些贼子乱刀处决,报渭南县衙,就说有人欲谋刺县侯,被我等部曲及时挡下,贼人全部伏诛!”   一阵激烈锵声,门外所有部曲都拔出了刀,一名部曲从胸前掏出竹哨,使劲吹了几声,然后听到四面八方的脚步声和甲叶撞击声,显然侯府的所有部曲正在朝大门聚集。   无数柄横刀高高扬起,眼看要朝官员和差役们的头顶劈落。   官员和差役们吓得腿都软了,几个不争气的当即便跪了下来,不仅扔了手里的铁尺镣铐,而且双手抱头,整个人缩成球状,动作熟练的让人心疼。   有幸没挨揍的另一名官员终于反应过来,急忙高举双手,颤声道:“慢,李县侯且慢!我等是大理寺和西台所隶,奉命来此拿人,我们不是刺客!”   部曲们只是做戏,横刀当然没劈下来。   但李钦载却余怒未消,不慌不忙上前,淡淡扫了一眼仍在捂脸哀嚎的官员,又盯着眼前这名完好无损的官员。   扬起手,李钦载狠狠一记耳光将这名幸运的官员抽了个原地转圈,鲜红的五指印很快浮现在他脸上。   然后李钦载脸色迅速阴沉下来,盯着他冷冷道:“我不管你们是哪个池子里的许愿王八,当朝宰相来我家庄子,都要提前递拜帖,你们是什么东西,胆敢堵我家的门?”   登场便无比强硬的姿态,终于令官员的气势完全颓了下来,就算挨了揍,被抽了耳光,官员也不敢露出任何不满之色,神态反而更恭敬了。   “李县侯见谅,是下官错了,下官向您赔罪。”官员躬身行礼。   李钦载眯眼看着他,冷笑道:“你们堵门不要紧,但我的府邸里有妻儿老小……”   “我的妻子刚生过娃,还在坐月子,我的孩子还小,都没满月,你们在我府前闹腾,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犯了事要被拿问,若我的妻儿受了惊吓,你们全家老小都不够我杀的。”   “你们自己说,挨顿揍冤不冤?”   这时倒地的官员也起身了,两名官员站在李钦载面前躬着身,齐声道:“不冤不冤,是下官冒犯了,下官该死。”   指了指村口方向,李钦载淡淡地道:“此地是我李家的庄子,非请勿入,现在都给我滚。”   一名官员迟疑道:“李县侯容禀,下官奉大理寺卿之命拿问武敏之,听说武敏之就在贵庄里,下官不过是个跑腿的人,还请李县侯莫为难,给下官一个通融。”   李钦载皱眉:“武敏之所犯何事?”   官员犹豫了一下,道:“今日清晨,他赶到蓝田县,在一处农庄里劫持了一位名叫杜元纪的术士,武敏之破门而入,当着杜元纪的家人亲眷,将刀架在他脖子上,掳上马后狂奔不知所踪。”   李钦载吃了一惊,这疯批没事跟一个算命炼丹的术士过不去干啥?   虽说官员言之凿凿,但李钦载还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护犊子心理。   武敏之千错万错,那也是他正式磕头拜过师的弟子,弟子犯了事,当先生的总不能二话不说就把人交出去吧?   “大理寺管得真宽,”李钦载冷笑:“别人或许只是想请术士算个命,就算掳人不对,报官也该报蓝田县,屁大个案子,走流程也轮不到大理寺出面。”   官员苦笑道:“若只是掳了杜元纪,大理寺或许此刻都不知此案,可是案情又有了变化……”   “武敏之掳走杜元纪后,大概过了一个多时辰,一伙黑衣蒙面之人又找上杜家,将杜家阖府老小亲眷共计三十二口全部灭门……”   “此案已由蓝田县令紧急上报刑部大理寺,如今唯一的已知涉案之人就是武敏之,下官这才上门拿人,还请李县侯明鉴。”   李钦载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铁青。   气抖冷!   武敏之这疯批到底闯下了怎样的弥天大祸!   灭门惨案啊,一旦坐实,武后都罩不住他,十成十的斩首弃市。   脑子飞快转动,现在李钦载不知道该不该把人交出来。   如果不是武敏之干的,那么人进了大理寺,凶手纵然不是他也是他了,李钦载相信大理寺有千百种方法让武敏之认罪。   如果是武敏之干的,此时若不交人,岂不是枉法?站在李钦载个人的立场,他也无法容忍一个杀人全家的凶徒逍遥法外,而自己则被沦为帮凶。 第八百九十八章 推搪庇护   李钦载打死没想到,才仅仅一天的时间,外面竟然发生了惊天巨案。   满门三十二口被灭,在如今这个年代,绝对震惊朝野。   如今的大唐,当官的不一定都干净,但民间百姓却是清明朴实,说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也不过分。   据说大唐如今的刑事案极低,刑部大牢里的死囚每年多则十余,少则数人,对偌大的国家来说,简直不敢想象。   这桩三十二口灭门惨案,已然算是李治登基以来最严重的刑案了,可以想象李治是何等的震怒。   而这桩案子的唯一嫌犯,竟然是武敏之,此刻正在学堂的宿舍里关着。   李钦载此时的心理压力非常大,额头甚至渗出了冷汗。   从直觉上来说,李钦载认为武敏之掳走术士是真的,但灭人满门却有点不可信,武敏之固然表现得像个疯批,但他的疯只是在玩笑之时,真正遇到重大的事情,他反而会很冷静地处理。   所以,人交还是不交?   站在官员和差役面前,李钦载面色如常,心跳却陡然加快。   武敏之的生死,此刻就掌握在他手上,人若进了大理寺,什么都别说了,真也好,假也好,认罪供状是一定会有的,疯批也扛不住酷刑啊。   陪同大理寺丞来的,还有一位西台御史,可见大理寺对此案的重视程度,御史都要在一旁监察。   良久,李钦载咬了咬牙。   武敏之是不是凶手,他不想看别人的证据,不想听别人怎么说。   信自己才是王道。   “武敏之啊,不瞒你说,昨夜我与武敏之一同饮酒,两人都喝醉了,后来武敏之大醉之后跑出了庄子,直到现在都没回来。”   “他在外面干了什么,我可什么都不知道,而且,如果凶手真是武敏之,你们来我庄子上拿人是不是太可笑了?”   “你们见过哪个嫌犯在犯了案之后,还跑回庄子等着被人拿问的?躲在山沟里都比回庄子强呀。”   不得不说,李钦载这番话虽是歪理,一时倒也无法反驳。   大理寺丞犹豫了,沉吟半晌,小心地道:“李县侯,下官知道武敏之是您的弟子,按说下官本不该怀疑您的话,可案情重大,不得不慎,下官斗胆再问您一句,武敏之果真没在您庄子里吗?”   李钦载似笑非笑地道:“你若不信,可以下令搜庄啊,我庄子里里外外,包括我家的别院,都敞开让你搜,绝不阻拦。”   寺丞当然想搜,他对李钦载的话半信半疑,若换了旁人,哪里需要如此啰嗦,径自下令将庄子翻个底朝天便是。   可眼前这位县侯实在不好惹,刚才他已受过教训了,教训在他身上,直到现在还隐隐作痛。   这位李县侯话说得很大方,可他还是听出了言外之意。   言外之意就是,你特么今天最好能把武敏之搜出来,如果搜不出来,你们就是另一个下场了。   区区小吏胆敢搜当朝县侯的府邸庄园,大理寺卿亲自来赔礼都过不去,眼下这群人的官运前程是别想了,回头等着李县侯的报复吧。   大理寺丞的额头也渗出了冷汗。   人情世故和权势面前,案情的真相和凶手似乎已不是那么重要了。   良久,寺丞咬了咬牙,堆起笑脸道:“李县侯折煞下官了,下官长了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搜您的庄子呀,既然李县侯说武敏之没在,那就肯定没在,下官对您一万个相信。”   “既如此,下官便不打扰李县侯了,这就告退回长安复命,若您有武敏之的下落,还请不吝派人告诉大理寺一声。”   李钦载欣然点头:“好哒,放心,我这人向来遵纪守法,老实本分,与罪恶不共戴天,若武敏之落在我手上,定将他五花大绑送去大理寺邀功。”   官员和差役们苦笑着行礼,默默地离开。   李钦载站在府门前久久不动,半晌才悠悠叹了口气。   这事儿闹的,越搞越大了,武敏之最好有个合理的解释,不然他真会把这货送去大理寺。   扭头见刘阿四站在身后,李钦载淡淡地问道:“武敏之还在学堂里吗?”   “是,兄弟们守在门口呢。”   “走,去拜访一下这货,祝他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   武敏之彻底躺平了。   李钦载进了屋子他都没动弹,四仰八叉地瘫在地上,像一张铁板上的煎饼。   李钦载当然不会跟他客气,进门便一脚将他踹得翻了个边儿。   武敏之痛呼一声,不得不坐起身。   李钦载也坐下,扭头朝外面喝道:“进来一个精壮的大汉。”   一名魁梧精壮的部曲昂然走进屋子。   李钦载努了努下巴示意:“摁住他的胳膊,抓住他的手,我来问话,武敏之,今日你但凡跟我说一句假话,就掰折你一根手指,不过分吧?”   武敏之一呆,随即大叫起来:“当然过分!我做错什么了?”   精壮大汉已将他的胳膊死死地摁在矮桌上,同时抓起了他的一根手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钦载,只等李钦载下令。   李钦载却盯着武敏之的眼睛,缓缓道:“听说你昨晚干了一件大事,掳走了蓝田县的一位术士,我咋不知道你还有这么一项特长呢?”   武敏之一愣,然后笑了:“就这事儿?掳个人算啥,再说,那人不是好人,杀了都不过分。”   李钦载也笑了:“掳人当然不算啥,我都懒得问,不过……就在你掳走那位姓杜的术士一个时辰后,有一伙黑衣蒙面的人冲进了他家,将他满门上下三十二口全都杀了,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   武敏之浑身一颤,无比震惊地看着李钦载,呆怔许久,武敏之颤声道:“先生莫闹,这事儿开不得玩笑。”   李钦载冷笑:“我吃饱了撑的,拿灭门案跟你开玩笑?”   武敏之脸色渐渐苍白起来:“杜元纪全家被杀了?”   李钦载点头:“没留一个活口,全杀了。而你,是公然亮相的唯一一个嫌犯,案子已经报上大理寺了,武敏之,今日若不给我一个交代,你怕是很难善了。” 第八百九十九章 灭门即灭口   案情严重,李钦载打发大理寺官员不是护短,他也扛不住这桩大案,他只是想打个时间差,在武敏之落到大理寺手中之前,尽快把真相查清楚。   从进门到现在,李钦载一直在静静地观察武敏之的表情和反应,只要他脸上闪过一丝不对劲,李钦载都会果断把他交出去。   然而武敏之直到现在,表情都是非常的错愕震惊,李钦载判断许久,发现他好像真的不知情。   这就更麻烦了。   为了帮武敏之昭雪洗冤,李钦载还要去寻找真正的凶手,而大理寺办案的能力并非想象中那么无能,甘井庄仍是他们重点怀疑和布控的地方,武敏之落在他们手中只是时间问题。   情势和时间都很紧迫。   李钦载盯着他的脸缓缓问道:“这样吧,换个方式,我重新问,你重新说。”   武敏之显然被灭门惨案震得没回过神,对李钦载的话毫无反应。   这种反应是天赐的施暴机会,李钦载当然不会客气,当即便一记大逼兜扇过去,武敏之立马回魂。   “我重新问,你重新说,敢说一个字的假话,下场你很清楚,我刚才被部曲叫出去了,知道叫我出去干啥吗?”   武敏之呆怔摇头。   “大理寺来人了,要将你拿问,落到大理寺手里,不管你是不是真凶,在各种酷刑之下,你一定会认罪。”   李钦载挺胸,大拇指指着自己的胸膛:“是我,你敬爱又崇拜,一生都看不到我车尾灯的李先生,帮你把大理寺的人打发了。”   “说是对你有活命之恩,不过分吧?”   武敏之仍呆呆地点头。   “对活命的恩人,说几句真话不过分吧?”李钦载又问道。   武敏之叹道:“先生,弟子知道你要问什么,我便老实交代了吧。”   说着武敏之坐直了身子,直视李钦载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术士杜元纪,是我掳走的,人没杀,被我绑起来关在附近一座废弃的道观里。”   “但杜家满门被杀,绝不是我干的,我甚至完全不知情,你信吗?”   李钦载点了点头:“我信。”   武敏之惊愕道:“先生为何如此信我?”   李钦载笑了:“你曾经帮过我,一个肯为朋友帮忙的人,就算再坏,也不至于坏到灭人满门。”   武敏之眼眶一红,感动地落下泪来。   四面楚歌之时,真的很庆幸身边还有一个人能相信他,这种温暖,未临绝境的人无法体会。   李钦载却悠悠地补充道:“而且据我所知,你连村里的狗都挡不住,曾经有过被全村的狗追杀一整夜的辉煌经历,你这样的乐色,不是灭人满门的料。”   武敏之的眼泪不知为何止住了。   心里明明很感动的,可就是无法再落泪了,好奇怪……   “从头说起吧,”李钦载淡淡地道:“先从被你掳走的那位姓杜的术士说起,他跟你有何仇怨?”   武敏之叹道:“他与我无仇无怨,但他跟李义府的交情很深,李义府虽爵晋郡公,但他越老越迷信,迷信到一举一动都要占卜问神的地步,而杜元纪这个术士,便是李义府最信任的问卜之人。”   李钦载皱眉:“你要对付李义府?”   武敏之又露出了熟悉的癫狂笑容:“我扳不倒皇后,但我要斩掉她的一条胳膊,李义府就是她的一条胳膊,我要让她尝尝势力被削,骤失亲信的滋味!”   李钦载叹了口气:“你还是要为妹妹报仇……”   “当然要报仇,至亲被杀,我若忍气吞声,还算昂藏丈夫吗?”武敏之渐渐激动起来。   武后,魏国夫人与李治三人之间的恩怨很乱,乱到李钦载都没法评价,所以武敏之为妹妹报仇究竟是对是错,李钦载也没法评价了。   “你要对付李义府,跟那个术士有何关系?他手里有李义府的把柄?”李钦载又问道。   武敏之点头:“有。”   李钦载沉默片刻,缓缓道:“有件事我记得跟你说过,天子已打算剪除皇后的羽翼,而她的羽翼之中,首当其冲便是李义府,此事由右相许敬宗亲自办,李义府的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   “所以,你掳走那位术士没什么意义,就算你不掳走他,李义府这次还是会倒,许敬宗奉了天子之诏,对李义府下手不会太客气。”   武敏之冷冷一笑:“所以,李义府的下场是什么?是拿几桩不痛不痒的罪状,然后削爵罢官流放,过个两三年又将他召回长安重新启用?这样的下场有什么意义?”   “先生知不知道,斩断皇后一条胳膊的意思是什么?‘斩断’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斩断,断了,就永远无法再续上。”   “我掳走杜元纪,正是因为他有李义府一个要命的把柄,这个把柄足以让李义府全家全族永生永世无法翻身。而李义府,他的下场绝不止罢官流放那么轻松,他会被押上法场。”   李钦载一惊:“李义府究竟干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   武敏之嘻嘻一笑:“先生,现在不能告诉您,事若不密,难成矣。但请先生相信,杜家满门被灭,绝非弟子所为,我虽然有点疯癫,可干不出如此令人发指的事。”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我相信不是你干的,那么,问题来了,这伙人究竟是谁指使?”   武敏之沉默片刻,低声道:“杜元纪手上有李义府的把柄,此事我知道,先生猜猜,李义府知不知道?”   李钦载一惊:“你的意思是,李义府杀人灭口?”   武敏之笑了:“除了这个理由,弟子实在想不到还有谁会对一个小小的术士费如此心思。”   李钦载深吸一口气。   不得不承认,武敏之的猜测很合逻辑,若换了他是李义府,在知道李治即将要办他时,一定会将曾经犯过的罪状证据全部湮灭,物证也好,人证也好,全都不能留在世上。   最聪明的办法是,在明知结果无法改变的情况下,湮灭所有重大的罪状,但故意留下几桩小罪状,让办案的人轻松拿到证据,然后不痛不痒判罪,老老实实蛰伏几年,等待重新启用。   从武敏之的语气里,李钦载判断,术士杜元纪掌握的证据可能很致命,翻不了身的那种,所以李义府杀杜元纪甚至他全家灭口,也在情理之中。 第九百章 征兆   李义府干过的坏事不少,有些甚至是举世皆知。   比如,显庆元年,李义府看上了一个关押在大理寺的女囚,慕于女囚的美貌,暗中指使大理寺丞将她放出来,悄悄纳为妾室。   又比如,显庆二年,李义府擢升中书令,伙同妻子女婿暗中卖官鬻爵,这门生意甚至做到已倒台的长孙无忌的长孙延身上,他向长孙延索取七百贯,授他“司津监”一职。   这些年李义府干过的坏事不少,但摆在明面上的坏事认真论起来,其实并不严重,戳穿以后或许会罢官,会流放,但要不了他的命,诚如武敏之所说,过不了几年就会被重新启用。   但武敏之掌握的这件事,可就真正能要命了。   一个术士掌握了当朝大佬的证据,这个证据可以让大佬翻不了身,武敏之虽然不愿明说,但李钦载多少猜到了几分。   这个年代的人讲究风水,讲究气数,祖坟也好,自己的官运也好,他们都认为风水气数能够影响自己和子孙万代。   臣子讲究这个,帝王更讲究,臣子如果在风水气数堪舆上做得逾制了,胸襟再博大的帝王也容不下。   李钦载猜测,李义府一定在风水或气数上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件事犯了皇家的忌讳,只要坐实了,便是斩首抄家的下场。   武敏之确实是恨极了武后,虽然一时奈何不了她,但对她的左膀右臂下手可是狠辣之极,出手就奔着要人命的地方去。   “你是如何知道杜元纪这个人物的?”李钦载好奇问道。   武敏之笑道:“我可是改了武姓的,是皇后非常看重的武家爵位继承人,当初李义府和我的往来可不少,跟杜元纪也有交情。”   “他们干了什么事,以我的身份,只要稍微有心,打听一点内幕很难吗?”   李钦载叹了口气,事情好像越来越严重了,随着武敏之直接陷入了这场风暴里,李钦载也不由自主地被卷了进去。   “杜元纪被你关在附近的道观里?”李钦载问道。   “是,绑得很严实,我派了个心腹下人照看,那个道观被废弃多年,四周人迹罕至,暂时不会被发现。”   “证据拿到了吗?”   “杜元纪嘴硬,我还来不及用手段,先绑着他,问出来再说。”   李钦载拍了拍他的肩,叹道:“你真特么是个人才,此事过后,你赶紧回并州避一避吧,你母亲已经启程了,你实在不宜留在长安。”   “告诉我关押杜元纪的具体地方,我派部曲将他接走,交给许敬宗。”   武敏之不乐意地道:“证据我还没问出来呢……”   李钦载劈手扇了他一记:“你是真不知死活啊,知道此事有多凶险吗?你以为自己是救世主,无所不能?”   “杜元纪没死,又确定了跟你有关系,李义府为了求生,难道不会狗急跳墙?”   “人交给许敬宗,你的杀身之祸才能暂时消弭,许敬宗是奉旨行事,无论杜元纪掌握了李义府多少把柄,许敬宗都有办法让他乖乖交代,功劳给了他,风险也转移给了他。”   “这件事,许敬宗接得下,而且求之不得,你接不下,你没那资格。”   ……   长安城。   对于魏国夫人之死,李治没说一句话,尽管朝野议论纷纷,李治仍自岿然不动。   但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右相许敬宗开始忙碌了。   他秘密召集了刑部尚书刘祥道,大理寺卿段宝玄,还有西台殿侍中刘仁轨,同办李义府不法事。   当朝宰相召集三法司的首官,组成梦幻F4,规模之豪华,让人瞠目结舌,李义府能得如此待遇,实在三生有幸。   案子是在悄然无声中进行的,四人开始密令各自的属官,搜集李义府的不法证据。   与此同时,沉默很久的李治突然下了一道圣旨。   圣旨是下给太原王氏的,里面的意思是,今上感怀当年与王皇后的多年恩爱,思来犹觉伤怀,王皇后尽管做了诸多错失,可夫妻之情终究难忘。   当年王皇后被废,缢杀于后宫,王皇后的族人还被武后改恶姓为“蟒”,这个姓实在太伤人,想起来有点不合适,有违天子仁厚之圣名,所以还是恢复原姓吧。   总之,这道圣旨的基本意思就是渣男怀念前妻的一封情书,顺便透出几分“前嫌尽释”的味道。   渣男给前妻写封情书当然不算什么,但写信的人是当今天子,这可就在朝堂内掀起了惊涛骇浪。   天子说话做事都是有着明确的目的性,李治这次无缘无故恢复王皇后族人的姓氏,看似只是一桩不起眼的小事,但天子做的小事,背后往往有着巨大的内涵。   所以,天子是想干啥?   能在长安城当官的,都不是简单角色,只稍微想想,于是所有人的目光投向了太极宫。   意味深长,恍然大悟。   原来,魏国夫人之死这件事,还没过去啊。   以前任何场合,天家夫妻你侬我侬,亲密无间,你喂我一口葡萄,我送你一首情诗,那充满腐臭味道的爱情熏得人心里发堵,尤其是宫廷宴会上,狗粮更是塞得别人嘴里满满的,不吃都不行。   现在搞出事了吧?夫妻要翻脸了吧?   秀恩爱,死得快,你们倒是继续秀啊。   消息传得很快,首先知道消息的当然是武后。   后宫的望云亭内,武后独自坐在石凳上,面向北海湖,身躯微微颤抖。   从感业寺还俗后,至今十余年,今日她遇到了生平前所未有的危机。   不仅培植多年的羽翼摇摇欲坠,她的皇后位置也摇摇欲坠。   李治那一道给太原王氏恢复原姓的圣旨代表着什么,武后比任何人都清楚。   一个二婚的男人怀念前妻,还能代表什么?   明明是给太原王氏的圣旨,可她很清楚,这是李治在向她表达不满,说这道圣旨表现出废后的征兆也不过分。   手伸得太长,势力太大,态度渐骄横,报应当然来得也快。   天下终究姓李,江山社稷姓李,后宫也姓李。   武后执掌后宫的权力是李治给的,他能给,自然也能收回。 第九百零一章 山雨欲来   夫妻感情出现的裂痕,其实早已存在,只是李治为了天下大局,为了朝堂稳定,一直在隐忍妥协而已。   李治完美地继承了父皇李世民的胸襟,他做人做事很大气,这一点,从大唐如今的朝野风气能看出端倪。   如今的大唐,比武德和贞观年间更开放,更包容,更充满了人情味儿。   只是李治行事并不高调,大唐这些年变化是一种润物无声的潜移默化,人人都觉得生活里似乎有了变化,可又说不上来哪里变了,但日子确是越过越舒坦了。   从这种境界上来说,李治治理国家或许比李世民更高明几分。   夫妻间的感情也是如此。   一个能对天下宽厚仁义且包容的帝王,会跟自己的婆娘斤斤计较?   再加上武后的性格本来强势,李治当然乐得让她去表现,就算她偶尔过了火,对她含蓄地敲打一下便是了,何必闹到夫妻反目那么难看?   李治对武后的温和态度,看在外人眼里却不是那么回事了,于是史书上才有了李治慑服于武后之威的说法,史官更是怒其不争,在史书上说他懦弱无能,将大好江山拱手让给妇人。   真实的情况是,李治在世时,武后无论怎么翻腾,都翻不出他的手掌心,李治有绝对的权力和信心,将这婆娘死死攥在手心里。   如同今日一般,一道不痛不痒的圣旨,就将武后震得浑身发抖,内心惶惶不安。   到了武后这个位置,早已绝情断爱,毫无波澜,天家夫妻秀出的恩爱其实演戏的成分更多。   她更不会去思考婚姻带给女人什么这种无聊又无意义的问题。   从李治今日下给太原王氏的这道圣旨,她敏感地察觉到,李治已有了废后的心思。   这种心思或许是李治故意为之,就是为了给她一个严厉的警告,也或许是李治真有想法,所以才用怀念前妻的方式,给外面释放一些隐晦的信号。   无论李治是怎样的心思,对武后都是十分不利的。   她终于意识到,毒杀魏国夫人这件事没那么容易过去,她捅了马蜂窝,很要命。   坐在望云亭内呆怔许久,武后深呼吸,慢慢压下心头的恐惧和不安,然后暗自咬了咬牙。   这件事已不能再逃避了,她必须要拿出态度,或许李治也在等她拿出态度。   再这样装聋作哑下去,她的皇后位置或许真的无法保住,一个很残酷的现实就是,李治可以换个皇后,但她如果失去了皇后的位置,会死得很惨,比王皇后还惨。   站起身,武后整了整衣冠,转身便朝安仁殿走去。   ……   李义府神情惶然地坐在府邸内,额头的冷汗止不住地流落。   他知道自己是一枚被牺牲的棋子,莫名其妙地卷入魏国夫人被毒杀这桩案子里,本来与他完全无关的案子,最后天子的矛头却偏偏指向了他。   跟谁说理去?   凭啥是我?我不过是个抱了皇后的大腿,不小心风光了十几年的忠臣,是个人畜无害的老宝宝。   魏国夫人死了,你找皇后报仇去呀,找我干啥?   经历了一番不平不公的宣泄后,李义府最终不得不接受现实。   他只能忍,幸好皇后事先给他递了消息,他才有充足的时间将曾经做过的恶事证据湮没,然后留下几桩不痛不痒的小罪,主动让人揪住。   罢官也好,流放也好,都是暂时的,皇后在朝堂需要势力,需要臂膀,她离不开李义府的辅佐。   三两年后,风声过去,李义府有充分的信心,相信皇后会把他召回长安起复。   然而就在刚才,李义府听到了一个坏消息,很坏的消息,这个消息足以要他的命。   术士杜元纪被武敏之掳走了。   李义府曾经干过的见不得人的事有很多,其中最严重的便是杜元纪所知道的事,这个术士是李义府必须灭口之人。   然而就在他派出去的人赶到杜家,将杜家上下屠戮一空,事后清理尸首,却发现唯独少了正主杜元纪,打听之后才知道,早在他派人动手之前,杜元纪已被武敏之抢先下手掳走了。   对李义府来说,这个消息可谓是晴天霹雳。   杜元纪若不死,李义府必死。   独坐在斗室内,李义府紧张的神情不知为何松缓下来,转而换上一种狰狞又疯狂的表情,那是即将向死而生的最后一搏,也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次赌博。   ……   甘井庄。   武敏之被李钦载下令关押起来了,关押的地点仍是学堂宿舍,宿舍被李家部曲团团围住,不准任何人进出。   名为关押,其实是保护。   武敏之不知道自己做了多么要命的一件事,他拿住了一位权臣的把柄,人家为了活命,不跟他拼命才怪。   李家的部曲们也被调动起来,各自驻守在别院,村口,和学堂附近,村外的山林密丛里都安排了明岗暗哨。   随着李钦载的一声令下,整个甘井庄一副阴云密布,大战将启的气氛,压抑得让人难受。   李素节等人不明所以,纷纷跑来询问,李钦载对这群混账当然不会说实话,一句“正常演练”便掩饰过去,浑然不顾李素节等人智商被按在地上反复摩擦的屈辱感受。   前院的银杏树下,李钦载抱着未满月的儿子,一脸怜爱地不停逗弄他粉嫩的下巴,弘壁咧嘴傻笑,一串晶莹的口水不知不觉地滑出嘴角,纯真无邪的笑容狠狠撞击在李钦载的心巴上。   还是婴儿最可爱,孩子一旦长大,各种毛病慢慢出现,再对比他曾经婴儿时期可爱萌蠢的样子,内心的落差唯有棍棒能释怀。   李素节和李显等弟子蹲在李钦载面前,他们也好奇地纷纷伸手逗弄弘壁。   “小师弟长得白净,长大后定是妻妾成群的风流子弟。”李素节笑道。   李钦载欣然道:“会说话你就多说点,不要有任何保留。”   契苾贞伸手快触碰到弘壁娇嫩的皮肤时,李钦载猛地将他的手打了下去。   “我儿出生时,你送贺礼了吗?”李钦载冷不丁问道。   契苾贞一愣,赶紧道:“送了,不仅家里长辈送了,弟子也单独送了一块三两的长命金锁,还有一块价值不菲的古玉环……”   李钦载也慢慢想起来了,欣悦地一笑:“你是个有孝心的,既然交了钱,当然可以抚摸他,轻点儿。”   说着拉过契苾贞的手,让他的手指轻轻地在弘壁娇嫩的脸蛋上来回摩挲。   弘壁睁眼好奇地打量契苾贞,然后小嘴儿一咧,又是一串晶莹的口水滑落,咿咿呀呀笑得很热情,那笑容如同接待大客户般纯真友善。 第九百零二章 子夜示警   未满月的婴儿看不出特长,但李钦载发现,自己这个儿子似乎有点灵性。   就冲他能对送礼的客人笑得如此热情且世故这一点上,李钦载可以肯定,小家伙将来长大后肯定不是书呆子一类的人物。   在李钦载这样神奇的家庭环境里长大,若是长成了书呆子,简直是打全家人的脸,在座的各位师兄们也都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有了契苾贞打样儿,其余的小混账们如梦初醒,他们赫然惊觉,自己是送过贺礼的人,以先生现在的态度,送了礼当然可以消费,摸一摸小师弟吹弹可破的娇嫩脸蛋儿总不过分吧?   于是李素节李显带头,居然非常自觉地在契苾贞身后排起了队,还不耐烦地催促契苾贞快一点。   李钦载抱着儿子愣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不由勃然大怒,双手抱儿纹丝不动,脚下功夫却虎虎生风,一脚一个将这些混账们踹出老远。   “排队上茅房吗?我儿子是你家的恭桶?”   队伍立马散去,李素节陪笑道:“先生息怒,实在是弟子见小师弟太可爱了,忍不住想摸一摸,绝无冒犯之意……”   李钦载冷冷道:“我见你家的姐姐妹妹也很可爱,能让我摸吗?”   李素节还没出声,李显却大方地一拍胸脯:“先生尽管摸,摸坏了算我的!”   人群里,义阳和宣城公主突然哎呀一声,二女脸蛋羞红,嗔怒上前揪李显的耳朵,打闹中还偷偷瞄一瞄李钦载的表情,那怀春又羞怯的小模样简直不要太明显。   李钦载的脸色顿时有些讪然,嘴又贱了,一时竟忘了这两位公主也在,这就尴尬了,伦理梗跟谐音梗一样要扣钱的……   “孝心我领了,为师很欣慰。”李钦载摸了摸李显的狗头,对他的一片孝心表示肯定,且有鼓励他再接再厉的意思。   “……下次不要胡说八道,被你父皇和母后听到了,你挨顿毒打没关系,何必把我牵连进去?”   怀里的弘壁有些不安分地扭动,襁褓里的手脚开始挣动,然后小嘴儿一咧,突然哭了起来。   李钦载已有了经验,他知道小家伙这时候不是饿了就是拉了,要不就是无聊了。   于是李钦载大声叫来老妇,让她们将孩子抱进房给崔婕。   双手释放后,李钦载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胳膊,义阳和宣城毕竟是女子,心细如发,立马上前一左一右给李钦载推拿按摩,手法稚嫩生疏,但态度很认真。   小混账们表情各异地面面相觑,但还是很识趣地没吱声儿。   李钦载急忙拒绝:“大可不必,你俩金枝玉叶的,服侍我这个臣子,我会折寿的。”   宣城红着脸道:“弟子服侍先生,有何不对?”   “稳重点儿,男女有别,多少注意一下影响,明明啥都没干,结果被人传得满城风雨的,我冤不冤?”   摆了摆手,让两位公主退后,李钦载望向众人道:“最近庄子里有点不太平,你们各家的护卫部曲都打起精神来,学堂周围多布置一些人手巡弋,日夜不停。”   李素节神情凝重地道:“先生,又发生了何事?”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李治,武后和魏国夫人那点事实在有些敏感,其中又牵扯了朝臣之争,李素节虽是皇子,但他在宫闱里的地位颇为尴尬,这事儿还是不必让他知道得太多为好。   “问那么多作甚?按我的吩咐去做便是,你们的任务是好好做学问,不该问的少开口。”李钦载一句话便堵了回去。   众人不是皇子就是权贵子弟,长安城最近的流言当然早就知道,只不过他们的所知还只停留在魏国夫人被毒杀这件事上,此事的后续仍在秘密进行,他们可就不甚明了了。   见李钦载语气坚决,众人识趣地不敢多问,纷纷行礼领命。   弟子们告退后,李钦载独自站在院子里,仰头望着树梢上一只栖枝的乌鸦,喃喃地道:“李义府,你的人该来了吧?”   ……   子夜时分,庄子里万籁俱寂,只听得到寒风拂过树梢的凄厉呼啸声。   唐戟如鬼魅般出现在李家别院门外,当他从漆黑中慢慢走到别院门外的灯笼下,昏暗的光线将他的身影拖曳得老长,而唐戟却是一身黑衣打扮,头上戴着一顶斗笠,看起来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魂魄。   正在门口值守的刘阿四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按住了腰侧的刀柄,直到唐戟走近,刘阿四认出了他,这才松了口气,随即怒道:“姓唐的,你要死了么?好好的大活人弄得像鬼一样,晦气得很!”   唐戟垂头面无表情。   李钦载身边的部曲众多,唐戟却是独特的存在。   他几乎没在李钦载身边光明正大地出现过,没人知道他住在哪里,吃什么睡什么,刘阿四等部曲基本与他没有任何交集,他就是一个独来独往如同影子般的人物。   但刘阿四作为李钦载身边的部曲队正,多多少少还是对唐戟的存在有一定的了解,他知道唐戟对李钦载有着独特的意义,这种意义是无法公开与人明说的。   刘阿四更清楚,唐戟平日里不见踪影,一旦他露面,便代表着有重大的事情发生。   于是刘阿四的神情立马凝重起来,沉声道:“有事?”   唐戟点头。   “五少郎已睡下,要叫醒他吗?”   唐戟又点头,然后终于开口道:“距庄子三十里外,渭南县方向,有二十余刺客正朝此处奔行而来,请向李县侯示警,小心提防。”   刘阿四一惊,这才发现原来五少郎早有安排,唐戟便是距离庄子最远的一处岗哨。   “好,我这就去叫五少郎,然后召集兄弟们准备迎敌。”刘阿四虽惊但并不慌,比这凶险百倍的场面他都经历过,这点小风小浪算啥。   瞥了唐戟一眼,刘阿四道:“你是留下与我们一起迎敌,还是……”   话没说完,唐戟扭头就走,身影迅速融进了黑暗中。   刘阿四咬牙道:“太没礼数了,要不是打不过你,我早打你了!”   随即刘阿四大声喝道:“叫所有兄弟们集结,村口设伏,准备迎敌!” 第九百零三章 激战,伏诛   星夜,无云,月朗,犬吠。   李钦载阴沉着脸坐在院子里,一肚子的起床气不知该对谁宣泄。   最近周围的人真是越来越没礼貌了,一次又一次被人半夜叫醒,每次还都有不得不起床的理由。   好想杀个人祭天,顺便给自己最近不太顺遂的睡眠质量冲冲喜……   今夜当然也有不得不起床的理由,人家都快杀上门了,自己总不能还安然酣睡在被窝里吧。   李钦载被叫醒的同时,崔婕,金乡和荞儿弘壁也都被叫醒了,李钦载吩咐十几名部曲将他们送到学堂里保护起来。   学堂周围的戒备更森严,皇子的禁卫,权贵子弟家里的部曲,加起来数百人,将妻儿送去学堂更安全。   送走了妻儿,李钦载再无顾忌,今晚的甘井庄教他们有来无回。   村口已设下埋伏,不仅如此,从村口到别院这段乡道上,刘阿四还接连布置了几道防线,如若刺客身手太高绝,万不得已时,刘阿四还会敲锣示警,将守卫学堂的禁卫和各家部曲们调来。   当然,刘阿四不认为自己会走到那一步。   据唐戟所说,刺客只有二十来人,李家二百余名部曲袍泽,都是上过战场的杀才,若连这二十多个刺客都对付不了,不如自己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一个时辰后,村口方向传来几声犬吠,犬吠的声音似乎有些独特,仿佛是某种约定的暗号。   刘阿四神色一紧,转身朝李钦载抱拳道:“五少郎,敌踪已现。”   李钦载嗯了一声,淡淡地道:“去吧。”   刘阿四匆匆朝村口奔去。   别院周围,仍留下数十名部曲贴身保护李钦载。   老魏耷拉着脑袋站在李钦载身边,不时张大嘴打个冗长的呵欠,使劲睁着惺忪的睡眼喃喃道:“这帮混蛋,行刺也不挑个好时辰,偏要在老子睡觉的时候干这杀头的买卖,真想亲自上场弄死几个……”   李钦载笑了:“行刺最好的时辰就是大半夜,老魏,你若累了回去继续睡,我这里万无一失,应该不用你出手的。”   老魏摇头:“那可不成,我好歹是咱李家的供奉,每年白拿钱不干活,老脸臊得慌。”   村口的犬吠声不知何时停下了,四周恢复了一片寂静。   唐戟鬼魅般的身影出现在李钦载面前,谁都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就连老魏都吓了一跳。   李钦载却神色如常,朝唐戟招了招手,笑道:“下次出现多少发出点声音,莫让人以为我还会从黄泉下招阴兵的法术……”   老魏狠狠瞪了唐戟一眼,道:“可不嘛,真跟鬼一样,好好的后生,咋就这副阴间冒出来的德行呢。”   唐戟懒得理他,朝李钦载抱拳道:“李县侯,刺客是李义府派出来的,可需要我潜入长安城,将李义府的家眷杀了?”   李钦载和老魏同时皱眉,这货好大的戾气,庙里的功德箱塞满了都消除不了的戾气,动辄便是杀人全家的念头。   “你……没事去庙里敲敲木鱼,敲一下功德加一,没事多敲敲。”李钦载真诚地建议道。   唐戟沉默片刻,缓缓道:“杀和尚可以,敲木鱼没兴趣。”   李钦载叹了口气,看来跟这货很难交朋友,人家走的是冷酷无情的路线。   三人不咸不淡聊着天时,村口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喧嚣的喊杀声。   李钦载坐在院子里没动弹,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以他如今的身份,就算自己想亲临厮杀一线,别人也会拼死阻止。   老魏眯眼听了一会儿,笑道:“阿四那里动上手了,动静还不小。”   李钦载淡淡地道:“你们二位就在这里保护我,若是刺客们玩什么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类的把戏,这里还有个套儿等着他们钻呢。”   仰头望向漆黑的苍穹,李钦载暗暗一叹。   李义府最后的求生之路,今晚之后怕是彻底堵死了。   甘井庄,不是什么铜墙铁壁,但也不是几十个刺客就能轻易攻破的寻常村庄,在这个庄子里,不单有李家部曲的护卫,更有皇子禁卫和各家部曲的驻守。   除非李义府有能力调动皇城禁军,人数至少数千以上,才有攻破村庄的可能。   若能调动数千禁军来杀人,那就是另一个性质了,不但李义府整个户口本都会销户,九族都得整整齐齐排着队下黄泉搞个家族大聚会。   这几年经历了不少风浪,难得的是,李钦载发现自己居然有了养气的功夫,村口惨烈的喊杀声竟丝毫惊不起内心的波澜。   一刻钟后,喊杀声渐渐弱了下来。   老魏抬头看了看天色,喃喃道:“阿四约莫处理干净了,刺客连村口第一道防线都没突破,呵,后面的正主儿还是小看了咱们的庄子呀。”   李钦载淡淡地道:“不是他小看了咱们,而是今时今地,他已不敢调动太多的力量引人注目,如今的长安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呢。”   又等了一会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刘阿四身着皮甲,满身是血出现在前院,抱拳凛然道:“五少郎,来犯之敌共计二十三人,全部伏诛。”   李钦载站起身,道:“兄弟们可有伤亡?”   “袍泽战死一人,重伤三人,轻伤十二人,我等列阵以待,散兵游勇万莫可当。”   李钦载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道:“优恤战死的兄弟,请大夫好生诊治伤者,今晚击敌的弟兄,每人赏钱两贯,伤者加倍,战死者,庄子养他父母妻小。”   刘阿四感激地抱拳领命。   ……   天边已现鱼肚白,李钦载一夜未睡,坐在院子里等到天亮。   一夜激战,村口的战场已被打扫干净,刺客的尸首被部曲们归拢,等待刑部和大理寺来人。   部曲们又分批将附近方圆十里巡弋了一遍,确定再无敌人潜伏后,这才回庄禀报。   警报解除,学堂和别院的警戒也放松了,崔婕和金乡被李钦载接回了别院。   中午时分,庄子里来了一位客人。   客人算是稀客,右相许敬宗。 第九百零四章 剖析,权衡   许敬宗最近忙得脚不沾地,头发都白了不少。   李治交给他的差事,既有巨大的风险,又是表功的机会,对这位混迹朝堂一生的大佬来说,当然很清楚这桩差事背后的风险和机遇。   作为曾经的贞观十八学士之一,许敬宗是李世民留给李治的政治遗产,许敬宗也很清楚自己的定位,从李治登基那天起,便铁了心狠狠抱住李治的大腿,只要这条大腿抱紧了,他的政治生涯绝不会差。   果然,许敬宗做到了如今的右相,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的地位。   这次李治把话说得很明白,就是要剪除皇后的羽翼,许敬宗确实有些为难,但还是咬牙答应了下来。   利与弊,他权衡得很清楚。   铁了心跟随天子,他才能世代富贵,若是拒绝了天子,他在天子心中的地位便会打个折扣,许敬宗老矣,可许家世代子弟的前程怎么办?   皇后,身份再高贵也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权柄出不了后宫,这次被剪除羽翼后,她从此只会更老实,堂堂右相得罪不起她么?   所以这次针对李义府的行动,许敬宗下了死力气,一定要将李义府彻底扳倒,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而许敬宗今日来甘井庄的原因,则是他联同三法司搜集李义府的罪证的时候,收到了李钦载的一封书信。   许敬宗看完书信后,天没亮就着急忙慌启程,直奔甘井庄而来。   这几日搜集的李义府的罪证虽然繁多,可许敬宗烦恼的是,所有的罪证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小错小罪。   该湮灭的证据早就被李义府暗中消除了,竟不如李钦载手头掌握的这桩罪证来得要命,如果李钦载所言不假,那么李义府这次死定了。   许敬宗是头一次来甘井庄,虽是宰相身份,但也客客气气地递上了名帖,然后规规矩矩等在门外。   许敬宗很清楚,李钦载在天子心中的分量,比他这个宰相高多了,在李钦载面前他可不敢端什么宰相的架子。   若连这点人情世故都做不到的话,他多年厮杀官场的经验就算是喂狗了。   李钦载也很给面子,亲自出门迎接,两人在门外互相行礼,把臂长笑,这要有一炉香的话,两人一定毫不犹豫跪下去顺便拜个把子。   寒暄几句后,李钦载将许敬宗请进门,吩咐前堂设酒宴款待。   一只老狐狸,一只小狐狸,凑在一起当然聊不了什么太深的话题,几句没营养的互相问候,再互相交流一下无关痛痒的京城小八卦,接下来便是推杯换盏了。   酒至半酣,许敬宗没忘了正事,于是问起被武敏之掳走的术士杜元纪。   李钦载拍了拍掌,堂下部曲将一名五花大绑的中年男子押了进来。   许敬宗打量一番,眼睛慢慢眯了起来:“他就是杜元纪?”   “不错,事关重大,小子不敢多问,所以也没急着审他。许爷爷想知道的东西,他应该都知道,这人不见得是什么英雄好汉,回去随便在他身上用点刑,估摸他就招了。”   许敬宗眼中闪过兴奋之色,如果这个杜元纪果真掌握着能要李义府老命的把柄,天子交给他的差事可就圆满了。   至于朝堂后党的一些其他的党羽,呵呵,最大的一条鱼都钓上来了,还怕其他人不入瓮吗?就算没有罪证,许敬宗也有办法将他们牵扯到李义府的这桩案子里来,一捞一大串儿,谁都跑不了。   “李县侯,你可算办了一件大事,”许敬宗抚掌喜道:“若能从杜元纪身上坐实了李义府这恶贼的罪状,天子必会欣悦,你与老夫都会受天子褒奖……”   李钦载笑了。   许敬宗见他笑容古怪,顿时拍了拍额头,苦笑道:“老夫天真了,以天子和李县侯的私交,实在不必在乎什么褒奖,哈哈。”   李钦载略过这个话题,道:“许相这次打算将后党的党羽一网打尽?”   许敬宗一愣,道:“既然动了手,当然不必留情,不然便是给自己留祸患了。”   李钦载叹道:“许相还是想差了啊……”   许敬宗急忙道:“愿闻李县侯高见。”   “天子给你的旨意,是剪除后党羽翼,可没说过让你一网打尽,而且你若真将后党斩草除根,皇后对你必然恨之入骨……”   “容小子说句难听的话,许相您已年迈,但皇后还不到四十,这次若皇后度过了危机,很难说以后她不会寻到机会,报复到许家子弟身上……”   许敬宗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之所以对后党羽翼下狠手,是因为他判断天子这次可能会废后,如果皇后被废,他还怕皇后什么?   尤其是昨日天子给太原王氏下的那道渣男旨意,恢复太原王氏的姓氏,更是对外释放了废后的信号。   可李钦载却说皇后这次能度过危机,与许敬宗的判断截然相反。   作为朝堂老狐狸,每走一步都要算计得明明白白,许敬宗若果真出现如此重大的判断失误,简直是拿全族子弟的性命开玩笑。   “李县侯何出此言?天子难道不是对皇后……”许敬宗神情凝重起来。   李钦载微笑道:“一夜夫妻百日恩,天子纵对皇后再恼怒,终究是不会对皇后太过绝情的,教训或许有,敲打或许有,为了朝局平衡,剪除后党羽翼或许也会有,但,废后……几乎不大可能。”   “天子是性情仁厚之明君,若非万不得已,是不会对任何人下狠手的,当然废掉王皇后,是因为权臣长孙无忌和关陇士族对君权产生了严重的威胁,为了李唐皇室,天子才不得不废后,并扳倒权臣。”   “可这一次,皇后固然有错,但错不至被废黜,首先皇后出身清白,她不属于任何世家门阀,甚至与天子站在同一阵线,夫妻齐心一同打压门阀,这样的贤内助可不容易找。”   “其次,皇后这次所犯的错,不过是毒杀了魏国夫人,可以说是后宫私人恩怨,说白了其实就是女人间的争风吃醋而已,这点小事,天子不会上升到废后的程度。”   “更重要的是,后党也是朝堂的一股势力,帝王之术在于平衡,许相若真将后党一网打尽,留给天子的麻烦更多,因为后党若除,朝中势力难免失衡,天子还要忙着收拾善后,让朝局重新回到平衡的局面……”   “所以啊,许相,您若真将后党一网打尽,恐怕天子表面上会褒奖您,其实心里恨不得把你罢职流放才解气,您这是好心办了坏事,吃力又不讨好,还把皇后往死里得罪了,您说这是何必呢……”   听完李钦载这一大番话,许敬宗身躯狠狠颤了一下,脸色难看地捋须不语。 第九百零五章 看朱成碧   许敬宗是老狐狸,他坑过的人,干过的坏事不比李义府少,只是他比李义府幸运,他抱的是天子的大腿。   李钦载今日跟他说的话,令许敬宗浑身发颤,老脸刷地苍白起来。   若今日李钦载不提醒的话,他差点犯下大错。   其实李钦载分析的利弊并不复杂,许敬宗如果冷静下来仔细想想的话,也能想清楚。   只是这几天他实在太繁忙了,忙着搜集李义府的罪证,又是满腔热血沸腾,急于在李治面前再立新功,于是很多细节的地方便无暇思考。   再加上李治对外释放出来的信号,分明已有明显的废后打算,许敬宗才决定对后党痛下杀手一个不留。   现在李钦载仔细分析后,许敬宗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先前是自己的判断失误,一步错,步步错。   现在若已确定武后不会被废黜,猪油蒙了心才会将后党一网打尽,事情做绝了,哪怕许敬宗两腿一蹬寿终正寝,难道就不怕武后重新得势后把他挖出来鞭尸吗?   大唐立国后,这事儿不是没人干过。   著名的谏臣魏徵,曾向李世民推荐侯君集和杜正伦,两人后来被牵扯进太子李承乾谋反案,李世民恼于二人正是魏徵所荐,怀疑魏徵结党营私,于是下令将魏徵的墓碑推了。   他许敬宗若把皇后得罪死了,很难说他的下场是否跟魏徵一样。   起身,长揖,许敬宗一脸后怕。   “幸得李县侯提醒,一语惊醒梦中人,老夫差点犯下弥天大错,多谢李县侯了。”许敬宗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道。   李钦载也急忙起身搀起了他:“许相万莫如此,折煞小子也。您是长辈,而且咱们两家还有生意来往,您的孙儿与小子亦有兄弟之谊,于公于私,小子也该对许相您言无不尽。”   许敬宗拍了拍李钦载的手背,叹道:“生子当如李景初啊,老夫不佩服英公一生功绩,不嫉妒英公爵高官显,唯一所敬服者,英公有一位好孙儿,实在是羡煞老夫矣!”   “我家那些混账儿孙若能有李县侯一半聪慧思敏,老夫就算现在死了,亦能含笑九泉,可惜啊,如此麒麟儿,千里驹,竟不是生在我许家!”   李钦载扯了扯嘴角,“生子当如什么什么”的,听起来像夸人,可总觉得味道不对。   老许的人情世故还是差了点火候啊,真觉得帮了他的忙,心平气和跪下来磕一个不就完了吗,夸了一大堆废话,还是没夸到他的痒处。   李钦载今日跟许敬宗分析这么多,当然不是吃饱了撑的。   这桩案子从头到尾,他不过是一个旁观者,如果说自己真掺和了什么,无非是把武敏之保住了,顺便把杜元纪这个术士交出去,给李义府的覆灭添了一把火。   这把火会不会得罪武后,李钦载顾不了那么多,以武后的智商,事后自然会想清楚。   李治既然铁了心要剪除她的羽翼,无论谁来办这桩案子,无论谁送上罪证,都不重要了,就算没有罪证,后党的羽翼这次也必然十不存一。   当然,劝许敬宗不要斩草除根,确实也是李治的心思,凡事不能做绝,李钦载今日开了这个口,也算是给自己结下一段善缘。   今日自己的这番话将来若传到武后的耳中,武后多少能斟酌几分,仇怨不至于结的太死。   一条立志于今生混吃等死的咸鱼,遇事不必非要跟敌人分生死,搞得血肉模糊的,稍微留几分余地,对自己和家人的未来不见得是坏事。   这也是李钦载活了两辈子总结出来的人情世故。   ……   太极宫,安仁殿。   殿内的宫人早已被屏退,武后跪在李治面前伏地大哭,李治坐在殿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武后哭泣。   夫妻相隔数丈,此刻却仿佛隔着天涯海角,遥不可及。   “臣妾知错了,陛下饶臣妾这回……”武后哀声泣道:“臣妾不该对魏国夫人下手,臣妾更不该欺君,擅专,逾权,错皆在臣妾,请陛下恕我……”   李治缓缓阖上眼,轻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气。   这些日子夫妻俩当面也好,背面也好,都在互相演戏,演技一个比一个精湛。   而李治,一直在等此刻,等武后向他当面谢罪。   不得不说,武后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这个女人不但聪慧,而且能屈能伸,该跪下求饶时毫不犹豫,认罪的每句话都说在点子上。   没错,李治的逆鳞不是魏国夫人的死,她对李治来说,不过是调剂生活的一道美色而已,少了这道美色,天下还有数不尽的美色等他发现。   李治的逆鳞是欺君,擅专,逾权。   这是他心底里绝对不可触碰的地方。   武后多聪明,她其实早就知道自己犯了怎样的忌讳。可她这些日子一直在逃避,在欺瞒,在推搪。   李治对太原王氏下的那道旨意,终于让她慌了。   原来,她并不是他不可或缺的唯一,如果他愿意,随时能换掉她,换个更听话的皇后辅佐他。   人一旦没了筹码,还拿什么跟别人硬扛?   李治目光冰冷,盯着哀哀哭泣的武后,良久,终于叹了口气,柔声道:“皇后何必如此,你我夫妻多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做这儿女之态,教外人看了笑话。”   哭泣的武后浑身一颤,从李治的话里,她听出来了,他仍没原谅她。   话说得越客气,事儿越大,而且没完。   “陛下,臣妾真的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武后伏地大哭道。   李治悠悠道:“皇后执掌后宫,对后宫那些不听话的人握有生杀予夺之权,哪怕是至亲坏了规矩,亦当大义灭亲,你何错之有?”   “臣妾不该对侄女起了杀心,只是陛下容禀,臣妾见她与陛下亲密无间,愈见得宠,臣妾实在是心生嫉妒,故而失了分寸,步步走错。请陛下恕臣妾这一回……”   李治眯着眼,冷笑道:“朕倒是长了见识,没想到你连亲侄女都能痛下杀手,可见你心性何其残忍无情,若有朝一日你又得了势,是不是对朕下手也毫不留情?”   武后浑身剧颤,语气都尖利起来:“陛下竟如此看待臣妾?你我夫妻多年,臣妾难道是那种残忍无情之辈?若陛下担心臣妾害您,请现在赐死臣妾,我只求一个清白!”   李治沉默许久,黯然叹道:“媚娘,……你还是当初那个媚娘么?”   武后珠泪如雨而下,哽咽道:“臣妾一直是那个媚娘,臣妾今生最快活的日子,便是陛下还是太子时,我与陛下耳鬓厮磨终日难舍难分的那段时光……”   李治仿佛被勾起了回忆,不知不觉也红了眼眶。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他与她,明明曾经那么相爱啊。 第九百零六章 清洗后党   中年人的婚姻,大多是一声叹息。   天家夫妻的婚姻,不止一声叹息,上下数千年,真正恩爱无间的天家夫妻屈指可数,绝大多数都是父母媒妁,利益所趋,凑凑合合过一辈子,也有过不完一辈子的。   李治和武后是天家夫妻中比较另类的,他们因爱而合,因利而疏。   不是所有人的青春都喂了狗,事实上,大多数都很遗憾,遗憾于物是人非,遗憾于渐行渐远。   李治还不是渣男的时候,他也曾真心爱过武后,那一段时光里,两人确实是相爱的,彼此也都期盼过恩爱一生,绝不相负。   什么时候夫妻间变得疏离了?   他和她都记不清了,或许,人世间有比情爱更值得追逐的东西吧。   李治难得的真情流露,却很快恢复了情绪。   跟青春一样,有些事过去了就永远过去了,不可再复。   现在的彼此,已陌生得快不认识了,帝王之家追忆往昔,岂不可笑?   “这些年,你在朝堂上培植的羽翼,朕知道,但装作不知道,当年废王皇后,想必你也有很大的阴影吧?”   李治讥诮地一笑:“担心自己成为下一个王皇后,所以你需要朝堂上的羽翼来为你撑腰,变成一股朕不得不忌惮的势力?”   武后伏地痛哭道:“臣妾断不敢有此念头,只是坐在皇后的位置上,很多事情身不由己,臣下的逢迎讨好,臣妾实在无法推拒……”   李治阖上眼,冷淡的表情如万年寒冰。   武后拭泪,不经意抬头,见李治脸上的表情,心中不由一沉。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与她耳鬓厮磨恩爱无间的夫君,此刻的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是行云布雨的真龙天子。   良久,李治缓缓道:“你既是后宫之主,以后便安分执掌后宫便是。”   武后凄然应命。   她知道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朝堂里的后党,从今以后销声匿迹。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李治似乎已放弃了废后的打算,她仍是当今皇后,只是从此以后,手不敢伸得太长了。   毒杀一个魏国夫人,付出的代价实在太惨重了。   武后心中此刻充斥着深深的悔意。   李治冷淡的表情渐渐松缓,甚至朝她露出的微笑。   “最近朝野议论纷纷,放任下去,恐伤天家体面,朕打算明日宫中举宴,与群臣同乐,皇后可愿相陪?”   武后心中黯然,又是一场夫妻间恩爱如昔的戏,但她必须配合。   “臣妾愿与陛下同宴群臣。”   李治的表情愈发温柔:“甚好,地上凉得很,皇后快平身,坐到朕的身边来……”   武后娇柔的身躯情不自禁地轻颤一下。   对这位夫君,她第一次打从心底里感到了三分惧意。   ……   第二天清早,大理寺卿段宝玄突然下了一道拘令,差役们奉命冲入河间郡公李义府的府邸内,将李义府带走。   满城哗然,朝野震惊!   事先没有任何征兆,魏国夫人之死的热度才稍有回落,李义府便突然被大理寺带走。   值得一提的是,有围观者亲眼看到,李义府被押出府邸时,双臂是被反绑住的。   这个细节很重要,大理寺若无确凿的证据,绝对不会在正式判案前对一位钦封郡公如此无礼。   一旦大理寺这么做了,就说明他们已掌握了证据,铁证如山,李义府到死都无法翻案了。   李义府被关进大理寺监牢的同时,右相许敬宗,刑部尚书刘祥道,大理寺卿段宝玄,西台殿侍中刘仁轨联名签下拘令。   将朝中两名侍郎,四名主事,以及鸿胪寺卿,太常寺少卿,内府少监,八名监察御史等,共计三十二名官员被一同缉拿下狱。   朝臣震惊之余,再仔细想想这些被拿问官员的身份背景,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都是与皇后和李义府来往甚密,甚至可以说是“后党”的党羽。   敢在同一天将后党党羽清洗一遍,以许敬宗这只老狐狸的做派,若无天子的旨意,他断不敢如此作死,更何况,拿问的拘令还是宰相联名三法司首官一同做的决定。   这分明是天子欲清洗后党,打压朝堂后党势力。   不声不响,毫无预兆,突以雷霆之势一扫而清,这很符合天子行事的作风。   所以,天子果真已生废后之心?   显然,魏国夫人之死的后果很严重,天子已动了真怒,尊贵如皇后者,也无法抵挡雷霆天威。   朝臣们震惊之后,顿知其中的凶险,于是纷纷噤若寒蝉,就连在自家府邸里,也不敢私下议论宫闱。   如今右相和三法司正挥舞着大棒四处拿人,若因为嘴贱而被莫名牵扯进这桩案子里,多冤呐。   就在朝野臣民都在暗自猜测天子可能要废后之时,李义府等犯官被拿问下狱的当天夜里,太极宫门大开,天子与皇后宴请群臣,君臣同乐。   受邀的朝臣们战战兢兢入宫,当看到天子与皇后并肩出现在宫宴上,笑吟吟地接受四方臣子和异国使节朝拜时,群臣又懵了。   不是说废后吗?怎么又如此恩爱了?从逻辑上说,此时的这对天家夫妻,应该正在后宫互相揪扯头发,朝对方脸上吐口水才正常啊。   果然是天意不可揣度,尤其是天家这谜一样的爱情。   ……   甘井庄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李钦载翘着二郎腿,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金乡与他腻歪在一起,浑然无视路过的下人们窃笑嗑糖的表情。   被李钦载迎娶进门后,金乡渐渐习惯了府中的生活方式,也包括夫妻大庭广众之下亲昵的表现。   夫君都不要脸了,妾身要这脸皮有何用?   堕落吧,造作吧。   “昨日宫里来人,陛下请夫君回长安参加今晚的宫宴,夫君为何称病不去?”金乡凑在他耳边软软糯糯地问道,温柔甜腻的气息令李钦载的耳根痒痒的。   要不是昨夜杀伐过甚损兵折将,徒耗十亿精兵,此刻就应该把她拎进房里再狠狠教训一顿。   话说,最近这女人为了怀上身孕,简直丧心病狂,拿夫君当畜生使,生产队的驴都没这么累过。 第九百零七章 立斩不赦   李家后院里只有两位女主人,两位女主人最近共同的话题是生娃,以及如何生娃。   据说两个女人之间的私密话题通常都是不堪入耳,再端庄再正经的女人,与闺蜜私聊时都跟流氓一样,聊天的内容如果公之于众,都够判刑了。   李钦载不知道崔婕和金乡私下里聊天是什么内容,想必不会聚在一起背《女诫》《女德》什么的。   最近的话题一定是如何怀上身孕,与夫君掐准什么时辰同房,什么体位最易受孕等等,流氓听了都会脸红心跳。   李钦载已经认命了,他理解金乡的心情,尤其是崔婕生娃以后,给了金乡很大的压力,大户人家里,无论是妻还是妾,无后都是非常焦虑的大事。   李钦载是千年以后穿越来的人,在那个年代,生育率越来越低,国家就差给年轻人跪下了,不想生还是不想生,所以李钦载其实也并不在乎他和金乡何时生娃。   尽管无数次向金乡表明过态度,可她仍旧不信,以为是在宽慰她,到了夜晚,一如既往地把他当牲口使。   李钦载只好听之任之,只要不把我弄死,就把我往死里弄。   “夫君今夜若不去长安城参加宫宴,天子不会心生不悦吗?”金乡附在他耳边轻声问道。   “有啥不悦?我大老远跑到长安去,就为了看陛下和皇后在群臣面前表演恩爱吗?欣赏的观众够多了,不差我一个,狗粮吃撑了腻得慌,就想看看那种爱而不得妻离子散的绝世虐恋。”   金乡推了他一下,嗔道:“夫君莫胡说,传出去惹祸。什么表演恩爱,天子与皇后本来就恩爱。”   李钦载笑了笑,懒得解释。   李义府和后党党羽刚被抓紧大理寺,当天夜里李治就偕同皇后大宴群臣,摆明了就是秀恩爱,向外人展示天家夫妻毫无芥蒂,恩爱如初,所谓废后根本是谣言,不信谣不传谣,否则弄死。   天家夫妻飙演技没啥好看的,李钦载就不必大老远跑一趟了。   下次找个机会进宫,李治和武后一定也很乐意在他面前为他再单独表演一回,德云社听相声包场的感觉,爽得很。   “对了,夫君,我父王来信了,说是在江南道试种番薯已熟,今年已是两熟了,收获颇丰,父王不日便可回长安了。”   李钦载一惊:“你爹又来?”   金乡不满道:“什么叫‘又来’?夫君不喜我父王吗?”   李钦载苦笑道:“这话你先问问你父王……啧,这么快又熟了,要不让他留在江南再种一季?说不定冬天也能成活呢……”   金乡愈发不满了,摇着他的胳膊道:“夫君……父王这一年很辛苦的,看在父王为了番薯东奔西忙的份上,夫君对父王好一点不行吗?”   李钦载叹道:“夫人啊,你难道忘了,咱们还欠你父王两万贯钱?你父王那破阁子还在等我的钱到位呢。”   金乡一滞,这才想起她爹不仅是她爹,还是一个不怎么好说话的债主。   “对呀,夫君还欠父王两万贯……”金乡顿时愁容满面。   李钦载急忙纠正:“是咱们夫妻一起欠你爹两万贯,夫妻婚后的共同债务,你别想躲。”   金乡狠狠白了他一眼,然后叹了口气,道:“妾身这里还有一千多贯的私房钱,可以全拿出来,但跟两万贯比……”   摇着李钦载的胳膊,金乡愁道:“夫君,怎么办呀?”   李钦载试探着道:“你要是不心疼的话,等你父王登门,我放狗咬他……”   话没说完,胳膊被她狠狠一拧,李钦载瞋目裂眦。   “说什么胡话呢,那是我父王!”金乡怒道。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那咱们私奔吧,天涯海角,隐姓埋名,从此苦命鸳鸯,客死他乡……哎,我特么居然押韵了!”   金乡噗嗤一声,又拧了他一下,道:“夫君你这张嘴真是……咱们都堂堂正正成了亲,现在才说私奔,是不是晚了点儿?”   “躲债就躲债,说得那么可歌可泣……”金乡翻着白眼道。   李钦载叹道:“总之,这笔债还请夫人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赖掉。为夫我实在是囊中羞涩,一文钱逼死英雄好汉。”   金乡嗔道:“妾身会好好跟父王说的,总不能真把女婿逼死吧?”   “那可不一定,你父王向来看我不顺眼,说不定连下家都找好了。”   ……   李义府与后党党羽下狱,长安城臣民仍在震惊中。   许敬宗好人做到底,亲自审理李义府案,联同三法司会审。   李义府被拿问的那一刻起,约莫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下场,会审居然出奇地顺利,许敬宗但有问罪,李义府无不痛快承认,有些细枝末节纵有偏差,李义府也不争不辩。   想来他已清楚,此时争辩已毫无意义,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   短短两日,李义府案会审顺利结束。   李义府在大理寺大堂签押认罪,当天下午,李义府的罪状公之于天下。   圈地杀人,卖官鬻爵,勒索同僚,贪墨公中等等,可谓罄竹难书。   这些其实还不算什么,李义府最要命的一条罪,是“逾制望气”。   所谓“望气”,是江湖术士的术语,也就是请术士进宅观望风水,窥断前程官运。   这倒也罢了,毕竟是属于个人私事,这年头的人都迷信,找算命先生看看前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然而李义府请术士杜元纪掐算的并不止是个人前程,他还要杜元纪窥测天象灾异以及帝王气运。   这就真的是花样作大死了。   你一个臣子,吃饱了撑的竟敢掐算天下何时有天灾,天子气运几何,安的是什么心思?   皇后都不敢这么干啊。   没人知道李义府出于什么心思,竟敢做出如此大逆之事,偏偏那个名叫杜元纪的术士也是作死,一个真敢问,一个真敢测,两人居然真就窥得了几分天机。   据说会审至此处时,大理寺大堂上的官员一个个脸色苍白,噤若寒蝉,没一人敢说话,审问都差点进行不下去了。但大家的目光都不约而同望向李义府,纷纷用眼神给他点赞,你特么真是一条汉子。   有了这一桩罪,其实别的罪已不重要了。   认罪供状送进宫,不到一个时辰,李治亲自批示。   立斩不赦,三族抄没为奴。 第九百零八章 怒其不争   明正典刑,刀下无冤。   李义府甚至都等不到明年秋后问斩,查实之后便被立斩不赦。   朝臣们知道怎么回事,李义府确实犯了不可赦之罪,但论其根本,他不过是一枚被弃用的棋子。   天子铁了心要剪除后党,李义府除了死,还有别的选择吗?   就算没有逾制望气这桩罪,李义府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当后党的存在已经让天子感到威胁了,每一个后党党羽都跑不掉。   对李义府的罪状,朝臣们噤若寒蝉,没人敢在任何场合议论这件事。   就连最耿直的刘仁轨也沉默不语。   耿直归耿直,刘仁轨又不是傻子,事关皇权,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缺了多大的心眼才敢跟天子掰扯是非曲直?   李治下旨“立斩不赦”,那就真的是立斩不赦,接到旨意的大理寺没有丝毫犹豫,立马将李义府五花大绑,押赴刑场,刽子手一刀下去,李义府的头颅便与身子分了家。   与此同时,太极宫内,武后巧笑倩兮,亲自为李治斟满一盏酒,嫣然媚笑喂给李治。   夫妻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初你侬我侬恩爱绵绵的样子,前些日发生的那些不愉快,夫妻同时都忘记了。   如今的武后在李治面前姿态更低了,也更懂得以柔弱怯懦示人,而且无论朝政还是后宫诸事,她也不敢再过问,就算后宫有事需要她这个皇后处置,她也会小心翼翼地问过李治的意见后再决定。   多么美好的生活。   李义府的死,换来了天家夫妻和好如初恩爱如昔,贡献不可谓不大。   当得知李治下旨立斩李义府时,武后倩笑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反而盛赞陛下英明果决,圣君诛心。   ……   甘井庄。   学堂最近又小考了。   李钦载是教书先生,但他也不喜欢考试,试卷出题其实比考试更难更麻烦,在考试这件事上,老师不一定比学生轻松。   只不过李钦载前世也是应试教育的不合格产物,遥想当年被学校里的各种考试折腾得生不如死,想到这个李钦载就有了出题的动力。   正因为自己曾经淋过雨,当然要撕烂别人的伞,没毛病吧?   尽管明知考试的结果不会是什么好消息,但看到结果的那一刻,李钦载还是忍不住气得额头青筋暴跳。   真的是……一丝丝惊喜都不愿给他呢。   不出意外的,宣城是毫无悬念的第一名,荞儿第二名,几名国子监生占据了前十的名额,至于那些皇子和权贵子弟们,发挥既正常又稳定,忝陪末座,不偏不倚。   气得都无语了,李钦载站在课室内,迎着众弟子清澈又愚蠢的眼神,脑子里不停组织措辞。   他在思考用怎样尖酸刻薄的讽刺,才能直击这些混账们毫无廉耻的心灵,让他们感到刺痛,然后知耻而后勇。   可惜的是,以前绞尽奶汁想出来的讽刺金句都用完了,面对这样一群鲜廉寡耻的东西,李钦载已词穷。   “要不咱们散伙吧,你们回你们的高老庄,我回我的花果山,你们求学,我教书,其实都挺没意义的,浪费我的光阴,耽误我的娱乐,更蹉跎了你们吃喝嫖赌的美好时光……”李钦载站在讲台上幽幽地叹道。   李素节起身,满脸羞愧地道:“先生不可,弟子其实已经很努力了。”   “嗯,你很努力了……对了,这次你考了多少分来着?”   李钦载翻开成绩单,手指从上划拉到名单底部,然后夸张地张大了嘴:“哇!好厉害哟,李素节,你考了三十八分啊,难怪有底气敢站起来大声说话。”   李素节眼皮一跳,弱弱地道:“先生,弟子说话没那么大声……”   一支毛笔如箭矢般向他射来,李素节大惊,下意识侧身,躲过去了。   李钦载冷冷瞥了他一眼,没再搭理他。   “你们呢,其实很不容易了,明明对算学并没有什么兴趣,被自家长辈逼着来求学,求学期间不但要忍受先生各种暴脾气的羞辱和鞭笞,还不得不忍气吞声隔三岔五被先生敲诈勒索……”   “逢年过节要送礼,先生生辰要送礼,先生添丁也要送礼,说实话,我若是学生,早就掀桌子不干了,大不了回家挨顿揍,揍完以后我仍然是长安城鲜衣怒马满楼红袖招的翩翩少年。”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学又学不好,却还死赖着不走,你们这是何苦呢?”   “你们以后的人生怎么样我管不着,但你们搞得我的人生很被动,充满了挫败感,想到连几个学生都教不好,还谈什么建功立业,报效家国……”   李显突然站了起来,大声道:“先生此言差矣,怎可妄自菲薄……”   话没说完,一块墨条狠狠砸中了他的额头。这货显然没有李素节的反应那么机敏,他没有大意,也没闪过去。   “秀儿,你特么给我坐下!”李钦载冷冷道。   李显捂着额头悻悻坐下,旁边坐着的契苾贞突然噗嗤一声,露出幸灾乐祸的眼神。   李钦载于是笑吟吟地盯住了他,盯得契苾贞浑身发毛,良久,契苾贞小心翼翼地道:“先生,弟子啥都没说,而且正痛心疾首反省自己的过错。”   “契苾贞,我记得你这次考了十二分,啧……让我们鼓掌恭喜契苾贞同学,再一次毫无悬念地蝉联倒数第一,大家呱唧呱唧。”   再傻的人也知道李钦载这句不是什么好话,没人吱声,也没人呱唧。   但课室内还是响起了掌声,众人扭头,见李显正咬牙切齿热烈鼓掌,还朝契苾贞不停冷笑。   但师生们显然还是低估了契苾贞脸皮的厚度,此刻他脸上毫无羞愧之色,反而昂首挺胸,面带微笑朝李显颔首致意。   明明是倒数第一的实力,却活出了正数第一的风采。   看着面前一排不求上进的皇子和权贵子弟,李钦载顿觉无力。   “你们是生怕知识改变命运啊……”李钦载摇头叹息:“学识渊博了人会变穷是吗?”   众人看出李钦载心情不好,也不敢再刺激他,一个个羞愧垂头。   “离过年还有一个月,一个月时间,除了宣城和荞儿外,每个人的成绩必须提高二十分,否则咱们师生缘分已尽,我会向各位的长辈提出解散学堂,将你们纵虎归山……” 第九百零九章 完整的青春   从古至今,学生似乎从没让老师省心过。   最早从春秋时期,子路屡屡冒犯他的老师孔子,被孔子以理服人后,终于归心。   一直到千年以后,老师站在课堂上说,“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师生间的矛盾和冲突,几千年都没断过。   李钦载也无法免俗,教了他们三年,实在有点累了,教不动了。   孟子曰:君子有三乐,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   看看,就连圣贤都觉得,少教点蠢货是人生一大乐事。   再看看李钦载面前这群烂漫无邪的智障……   毁灭吧,赶紧的,累了。   “不开玩笑,年末成绩提高不了,咱们就散伙吧,教你们三年了,毫无进步,纯粹浪费彼此的光阴,留这点时间我饮酒吃肉钓鱼抱娃不香吗?”李钦载颓丧地摆了摆手道。   继续教下去确实没啥意义,有的人天生不是这块料,非要强求他在完全不适合他的人生赛道上狂奔,那不叫授业,那叫毁人。   看出李钦载不像在开玩笑,弟子们都慌了。   虽然先生脾气暴躁,对他们没什么耐心,动辄打骂,可不知为何,仔细回想起来,在甘井庄求学的这几年,竟是他们短暂的人生里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   然而,人活得太快乐,都忘了他们的初衷。   求学求知,本身就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没人觉得学习知识的过程是快乐的,这是天生的人性。   现在李钦载突然提出散伙,众人终于急了。   “先生,弟子知错了。”李素节起身长揖,神情惶恐。   有人带头,其余的弟子纷纷起身长揖认错。   很多人都感到无所适从。   如果离开了学堂,他们何去何从?李素节,宣城,义阳,他们尴尬的出身,离开学堂只能回到凶险诡谲的宫闱,这辈子能否顺利过完都不一定。   李钦载叹道:“人生勤奋努力固然是美德,但一定要找准方向,否则,如果朝错误的方向勤奋,只能越错越远,你们本就不适合算学,何必坚持下去?不要再做毫无意义的事了,换个方向试试吧。”   李素节急道:“求先生再给个机会,弟子一定努力。”   李钦载笑了:“还是那句话,年末成绩提高二十分以上,否则学堂解散,你们各回各家。”   说完李钦载转身便走出了课室,身后一片哀嚎声。   走出课室没多远,宣城和义阳两位公主飞奔赶来。   “先生请留步。”宣城喘息道。   李钦载转身看着她们。   宣城小脸羞红,局促地扭弄着衣角,半晌才轻声道:“对不住先生,我们让您失望了。”   李钦载摇头:“你没让我失望,你有这方面的潜质,如果愿意,我可以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未来的你,在算学和格物上能走得更远。”   宣城沉默片刻,道:“多谢先生器重,弟子想说的是,我愿帮师兄弟们提高成绩,弟子……不愿见学堂解散。”   “为何?学堂解散了,你仍能继续求学,对愿意学知识的人,我向来不拒绝,更不会藏私,学堂在与不在,对你并无影响。”   宣城轻声道:“我……喜欢跟师兄弟们一起求学。”   李钦载点头表示理解,有的人明明自己家里有电脑,却偏偏喜欢跑到网吧开黑,大庭广众吆五喝六喷垃圾话,这是没素质吗?不,这是青春,准确说来,这是没素质的青春。   “所以,你打算如何帮他们提高成绩?”李钦载问道。   宣城思索片刻,垂头道:“弟子可以给他们上课,从头开始上。”   李钦载笑了:“当初我给他们上课,结果成了现在这样,你上课难道比我强?”   宣城摇头:“弟子怎敢比先生强,只是弟子知道他们的秉性,有时候他们需要一点激励,一点刺激,有人不停在背后督促他们,他们才会上进。”   李钦载惊异地睁大了眼:“愿闻其详。”   宣城红着脸道:“弟子出身宫闱,对这些纨绔子弟的心性,或许看得比先生更清楚,他们……并不愚钝,只是缺少鞭策……”   李钦载茫然道:“鞭策?我给了啊,鞭策得还不够么?鞭子就差沾盐水抽了。”   宣城噗嗤一声,红着脸道:“先生的鞭策不是无时无刻的,您的鞭策只是在授课时,考试后,对他们来说还远远不够,如果有人无时无刻在他们身边,督促他们挑灯夜战,头悬梁锥刺股,结果想必不一样的。”   李钦载仿佛明白了什么:“你的意思是,他们欠抽的程度是我无法想象的,我抽得还远远不够?”   宣城垂头抿唇不语,显然默认了。   李钦载深吸了口气,仔细盯着宣城的面颊。   明明说着拿鞭子抽人这么残忍的事,她却一副不胜凉风娇羞的水莲花造型,好像在对心上人表白一样羞怯腼腆。   宫里出来的人,果然没一个简单的。   当初她刚来时,自己还把当成容易受惊的小白兔,小心地呵护着,真特么……   “你给他们上课,打算如何鞭策他们?”李钦载忍不住问道。   宣城没说话,旁边的义阳突然道:“先生,弟子失礼了!”   李钦载惊愕:“啥失礼了?”   话刚落音,义阳猛地一拳挥出,击中李钦载旁边的廊柱。   砰然巨响后,廊柱顿时摇摇欲坠,李钦载傻傻地站在原地,任由廊柱顶上的灰尘扑簌落在他头上,瞬间头顶积满了厚厚的一层灰。   宣城无辜地看着他:“先生觉得如何?”   李钦载半晌没吱声,良久,喟然叹道:“得二位卧龙凤雏,何愁不能平天下。”   “那群混账交给你们了,我不管过程,只要结果。”   说完李钦载转身就走,走了两步一甩头,周身尘土飞扬,像葬爱家族公爵一边洒水泥一边托马斯回旋跳街舞,土帅土帅的。   两位公主盯着李钦载迷人的背影,相视噗嗤一笑,然后互相眨了眨眼。   好吧,混账们的好日子到头了,从此他们的青春里不仅仅只有快乐,还有痛苦,悲哀和伤痕。   或许还有ICU里的心肺复苏……   没有受过伤害的青春,是残缺的,遗憾的。 第九百一十章 霹雳手段   虽说李钦载经常自称自己办了个野鸡学校,但野鸡学校终归是学校,不是托儿所,两者性质不同。   长辈们把小混账送来学堂,主要是让他们求学,李钦载那满腹的算学和格物知识,君臣都希望他能将学问传承下去。   作为既得利益者,他们当然更希望李钦载的满腹学问被自己的后辈继承。   李钦载也希望自己的知识能传承下去,不管传给谁都好,潜移默化下,或许自己的学问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而他和子孙后代,能坦然享受这份美好。   可惜的是,那些小混账们不这么想。   他们似乎真把学堂当成托儿所了。   学习不重要,知识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个地方能管住他们,约束他们的言行,不让他们闯祸。   李钦载对托儿所所长毫无兴趣,真不想学,大家散伙,又不是自己亲生的,凭啥帮别人看孩子?   不过既然宣城愿意把这群混账接手过来,李钦载当然求之不得。   他也很想知道,宣城会如何给小混账们上课,提高他们的成绩。   ……   学堂宿舍。   李钦载一脸歉意坐在武敏之面前,愧疚地看着武敏之憔悴狼狈的面容。   李义府派刺客夜袭甘井庄,李钦载下严令将武敏之关起来保护。   距离李义府被斩首已四五天了,事情已经结束,一切回到正轨,但李钦载却忘了一件事。   他忘了把武敏之放出来,更准确的说,他把这个人都忘了。   而看押武敏之的李家部曲,未得李钦载的吩咐,也不敢将他放出来,就连武敏之隔着门跟他们打听外面的情况,部曲们也以为李钦载继续关押武敏之有什么深意,于是一声不吭,丝毫不透露半点。   可怜的武敏之,在经历了刺客夜袭甘井庄后,一直被关在窄小的屋子里,焦虑地等待事情过去,每天寝食难安,扒着窗棂看着外面的蓝天白云。   越关越不对劲,武敏之甚至都听到学堂那些混账们的嬉闹声,上课下课时的云板敲击声。   好像整个世界都恢复了明媚晴朗,唯独只有他,仍在冰天雪地里硬熬。   都快自闭了。   直到有一天,李钦载正在院子里哄娃,刘阿四小心翼翼地禀报,武敏之不知啥毛病,开始拿脑袋撞门框了。   五少郎要不要采取什么措施,比如一棍子把他打晕,或者饭菜里给他下点蒙汗药,让他冷静一下……   李钦载一愣,然后一句“卧槽”脱口而出,怀里的弘壁顿时咧开了嘴,咿咿呀呀一串晶莹的口水流下。   将孩子扔给老妇,李钦载领着部曲匆匆赶往学堂宿舍。   打开门,武敏之万念俱灰的表情映入眼帘,他两眼通红,头发凌乱,发际线好像后移了半寸,身上的衣裳散发出一股酸臭味,闻起来像情人节晚上为求交配而送的红玫瑰。   “敏之啊,我来晚了!”李钦载愧疚地叹息,一脸沉痛。   武敏之眼神呆滞地望向他,开口声音嘶哑难听:“外面的事,过去了么?”   “都过去了,李义府已被斩首了,乡亲们也都转移了……”   “过去多久了?”   李钦载面不改色地道:“昨天刚过去,昨晚才收到长安城的消息,今日我便马不停蹄地过来告诉你了。”   武敏之幽幽地道:“先生,我读书不少,你不要骗我……”   李钦载嗔道:“你这孩子,关傻了吗?先生怎么可能骗弟子呢。”   “可我为何听说事情已经过了四五天,而我,莫名其妙多关了四五天……”武敏之叹息道:“先生,说实话吧,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李钦载眼中尴尬之色一闪而过,随即正色道:“敏之,你的思想很危险啊,作为弟子,首先要对先生无条件信任,若师生之间互相猜疑,这个世界何来诚义信,何来真善美?”   武敏之沉默片刻,道:“好吧,弟子信了。”   李钦载有些意外,这就信了?我还有一肚子鬼话没说呢。   武敏之幽幽地补充道:“主要是弟子在您的地盘上,你们人多势众,弟子不得不识时务。”   李钦载欣慰颔首:“敏之,你未来的成就一定比那些混账大多了。”   走出被关押多日的屋子,武敏之伸了个懒腰,狠狠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   “回长安城看看?”李钦载问道。   武敏之苦笑:“母亲避祸去了并州,妹妹已入土,长安还有何牵挂?不去也罢。”   “先生,这些日子弟子落下不少课程,弟子请求回学堂求学。”   李钦载肃然起敬:“既然你这么闲,我一定满足你。”   领着武敏之来到课室,二人走到门外,却听到一阵凄厉的惨叫声。   李钦载一愣,悄悄站在窗外往里看去,却见宣城公主站在讲台上,纤细的小手握着一根教鞭,正指向黑板上的几道简单的数学题,大约小学三年级程度。   上官琨儿双手抱头蹲在地上,他的身后站着义阳公主。   义阳满脸凶神恶煞,手里握着一根儿臂粗的棍子,冷冷地盯着上官琨儿。   讲台上的宣城笑得美丽动人:“来,琨儿师弟,这应该是先生两年前教的学问,以你如今的能力,不用纸笔也能轻松算出来,告诉我,这道题的答案是什么。”   上官琨儿不假思索:“答案是五。”   宣城微笑:“错了,瞎蒙可不行哦。”   啪!   身后的义阳狠狠一记棍子敲在上官琨儿的后背上,上官琨儿再次发出惨叫声,额头已有冷汗流下。   “珍惜答题的机会,每答错一次就要挨一下揍,何苦呢?认真算出正确答案不好吗?”宣城柔声道。   惨叫过后,伤痕累累的上官琨儿终于认真了,仔细看了看题,心中迅速默算几遍,然后道:“答案是三。”   宣城微笑:“咦?这回做对了,是蒙出来的吗?”   “算出来的,算出来的!这回真是算出来的!”上官琨儿带着哭腔道。   宣城叹息道:“你看,你明明是个很聪慧的人,认真起来也能做对题,为何考试的时候你却总是答错,惹先生发怒呢?”   上官琨儿哭道:“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突然又一记闷棍落在后背上,上官琨儿惨叫扭头,悲愤道:“这又是为何?”   义阳冷冷道:“哭唧唧的一点阳刚气都没有,该揍!” 第九百一十一章 一号丈人驾到   昨天宣城说要给师兄弟们补课,从最基础的知识从头开始。   李钦载当然不反对,这样的气氛才像学校。   但李钦载没想到,宣城义阳两位公主配合起来竟如此残暴。   这哪是什么补课啊,分明是严刑逼供。   上官琨儿好不容易做对了题,冷汗潸潸地退下,一脸刚从鬼门关被拽回来的庆幸。   接下来便是契苾贞。   当契苾贞蹲在宣城面前时,义阳默默地将手中的棍子放下,转身换了一根狼牙棒。   课室内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契苾贞脸都白了。   “喂,我还是个孩子,你不要跟我开玩笑啊,这一棒下去会要人命的,杀人不过头点地……”契苾贞颤声道。   虽说他出身将门,自小也是皮糙肉厚,但……皮再厚也扛不住狼牙棒来这么一下啊。   义阳嗯了一声:“确实不妥,闹出人命就不好了。”   说完义阳转身,换了一根铁镗,扎扎实实二十多斤分量。   契苾贞脸色越来越白,讲台上的宣城却已经出了题,教鞭指着黑板,巧笑倩兮:“契苾贞师弟,来,算出这道题……”   契苾贞扫了一眼,便立马判断出这已超出了自己的实力范围。   “我不会,抽吧。”契苾贞非常光棍地道。   义阳也不客气,手中铁镗狠狠落下,契苾贞痛得闷哼一声,咬牙没叫出声来。   义阳不由赞道:“不错,是条汉子。”   宣城微笑道:“不会没关系,我再给你讲解一下先生曾经教过的学问,你先把九九歌背一遍。”   课室外,武敏之的脸色也有点白了,扭头惊愕地看着李钦载:“先生创出的新花样?玩得这么大吗?”   李钦载无辜眨眼:“宣城公主想的花样,我也希望弟子们在学堂里茁壮成长,德智体全面发展……”   顿了顿,李钦载又道:“敏之刚才不是说要认真求学吗?正好宣城在给大家补课,你快进去吧。”   武敏之摇头:“不了,我突然想回长安看看……”   李钦载恶意地笑道:“你不是很喜欢被糟践吗?相信我,义阳会满足你的。”   武敏之脸色发白,缓缓道:“我虽有点不伤大雅的小爱好,但狼牙棒……我是真的遭不住,玩得太大了。”   课室内突然传来契苾贞凄厉的惨叫声:“这道题我不会做,不会做,太难了!”   杀猪般的惨叫声传到室外,武敏之的脸色更白了几分。   李钦载却突然往后退了两步。   武敏之敏感地察觉到不对:“先生意欲何为?”   李钦载狠狠一脚踹中他的屁股,将他踹进课室:“做个优秀的权贵接班人去吧!”   武敏之踉跄撞进课室,下意识大喊:“先生,你做个人吧!”   课室内陡然一静,讲台上的宣城含笑看着他,义阳挥舞着手里的大棒,眼神兴奋像发现新猎物的母老虎。   武敏之站直身子,整了整衣冠,镇定地道:“……我想换鞭子,可以吗?”   宣城笑了:“可以,请坐。”   ……   刚被放出来,又被踹进了残暴的补课班,可谓刚出狼窝,又入虎穴,武敏之最近的运势或许正逢水逆。   李钦载不知道,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将武敏之踹进课室后,李钦载心情愉悦地离开学堂。   回到别院收拾好了钓竿鱼篓和工具箱,正打算去渭河边凿开冰层钓几条鱼,宋管事匆匆迎面而来。   “五少郎,有客来访。”   “没空,让他滚!”李钦载不耐烦地道,天王老子也不能耽误他钓鱼。   宋管事为难地道:“这个人……真不能滚。”   “他是何人?”   “咳,您的丈人。”   李钦载一惊:“哪个丈人?”   “崔家的丈人。”   李钦载有点慌,其实两位老丈人他一个都不想见。   崔家子弟科考落榜的事还没交代呢,滕王那里还欠了两万贯,不是人情就是钱财,这年头当女婿太难了。   “我从后门溜出去,你告诉我老丈人,就说我昨夜暴毙了,家里正请人做道场超度呢,他若没事可以进后院看看他的寡妇女儿……顺便包个红包。”   李钦载嘱咐过后刚转身,便被宋管事死死拽住。   宋管事脸色难看地道:“五少郎……莫闹了!快接客去吧。”   无奈的李钦载只好让下人禀报崔婕,然后独自迎出门。   崔林谦站在门外,脸色不太好看,他的身后仍跟着崔家两位子弟,崔龄和崔瑞。   李钦载跨出侧门,立马露出热情洋溢的笑容,双臂张开迎了上去。   “丈人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幸何如之。”李钦载长揖一礼。   崔林谦努力挤出一丝笑意:“老夫也要恭喜贤婿,喜得麟儿。”   “同喜同喜,小婿也恭贺丈人,喜得外孙。”   说完李钦载又朝两位崔家子弟含笑招呼。   然后李钦载将三人引进侧门,前堂入座。   崔婕快出月子了,被老妇搀扶着来到前堂,另一名老妇怀里抱着襁褓里的弘壁。   崔林谦立马起身,托住崔婕的胳膊上下打量,嗯,没缺胳膊没少腿,哺乳期甚至圆润了几分,老丈人表示很满意。   然后崔林谦接过襁褓里的弘壁,仔细看了看他的眉眼,不由开怀大笑:“不错不错,肖父又似母,俊朗风流可见不凡,哈哈!”   李钦载凑过来小心地道:“丈人,外孙如此可爱,您不表示表示?”   话刚说完,崔林谦和崔婕父女俩同时狠狠瞪了他一眼。   李钦载脸皮厚,内心毫无波澜。   还欠另外一位老丈人巨债呢,不努力搞钱,债主上门怎么交代?   一块晶莹不凡的玉佩塞进襁褓里,又从怀里掏出一块长命金锁挂在弘壁的脖子上。   弘壁小手抓住金锁,二话不说便张开没牙的小嘴咬了一口,咬不动,口水又流了下来,接着望向崔林谦咧嘴咯咯直笑。   不错,小小年纪,显然是个识货的,不然不会对外公有如此好脸色。   崔林谦被弘壁的模样萌翻了,不由大乐:“好,好外孙!真是着实让人疼爱,崔龄,让外面的随从将礼担抬进来,当爹的虽然不是啥好人,但外孙是无辜的……”   李钦载自动无视老丈人含枪带棒的讽刺,眼睛盯着自己招财进宝的儿子,渐渐绽放光芒。   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商机啊。 第九百一十二章 糊弄,推拒   崔林谦在堂前爱不释手逗弄着弘壁,李钦载却两眼发光,侧过头附在崔婕耳边,开始跟她聊起了商机。   “啥都不用干,不必付出体力和脑力,也不必付出任何成本,咱就抱着儿子坐在长安城的西市,面前摆个破碗,有人路过就让咱儿子跟他笑一下,不卖艺不卖身只卖萌,一天至少收获一两百文……”   “这事儿,夫人觉得有没有搞头?”李钦载兴奋得直搓手。   崔婕仰头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夫君,妾身还没出月子,没力气打你,你莫闹了。”   “我闹啥了?堂堂正正赚钱,不偷不抢,还能治愈路人的心灵,多有意义。”   崔婕缓缓道:“夫君说的这个,还有个说法,那叫‘乞讨’,堂堂县侯做出这事儿,不嫌丢人吗?”   “丢啥人?我反正不觉得丢人,咱儿子还小,还没生出羞耻心,父子俩都不觉得丢人,诸事可为矣!”   崔婕咬牙,尽量忍住把他狗头打爆的冲动,告诉自己还没出月子,要心平气和,要厚德载物,要白头偕老,尽量不要当寡妇……   崔林谦逗弄弘壁许久,乐得哈哈大笑,眼神里充满了宠溺。   弘壁却有些不耐烦了,显然他对大人的应酬式卖萌是有限度的,没过一会儿,弘壁小眉头一皱,小嘴儿一瘪,很不给面子地放声大哭起来。   崔林谦顿时慌了手脚,一脸讪讪地将弘壁交还给崔婕。   到了崔婕怀里,轻轻哄了几声,弘壁便安静下来。   手里没了外孙,崔林谦顿时恢复了严肃,不满地瞥了李钦载一眼,捋须道:“贤婿啊,上次将我崔家子弟托付你,结果朝廷放榜,崔龄崔瑞皆榜上无名,当初你可是答应过老夫的。”   李钦载尴尬地咧了咧嘴。   咋的,你还想当榜一大哥啊?   听着崔林谦语气不对,抱着娃儿的崔婕轻声道:“爹,夫君确实尽力了,但今年朝廷科考有了变化,夫君也没料到,这是个意外。”   崔林谦不高兴地道:“他是主考官总没错吧?不管规矩怎样变化,弄两个功名很难吗?”   李钦载叹道:“老丈人,今年的科考究竟有何变化,您不妨问问崔龄崔瑞两位贤弟。”   崔林谦望向兄弟二人。   崔龄崔瑞表情尴尬,沉默片刻,崔龄上前道:“侄儿听说了,今年科考陛下竟亲自下旨改了规矩,首先是试卷糊名制,其次是交叉阅卷制,同时还调派了许多御史一旁监察阅卷,杜绝徇私……”   崔瑞迅速看了李钦载一眼,垂头道:“想在试卷上徇私,确实很难,就算姐夫想动手脚,试卷都已糊名,很难找到咱们的试卷。”   崔龄又叹道:“就算能找到咱们的试卷,还有交叉阅卷,据说若几位阅卷官对同一份试卷的评分相差太大,御史会记录下来上奏陛下,礼部和刑部会派员下来严查。”   “此事,确实怪不得姐夫。”   李钦载一拍大腿:“老丈人您听听,两位贤弟仗义公正之言,小婿实在是没办法啊。”   崔林谦脸色稍缓,嗯了一声道:“是老夫不察,错怪贤婿了,呵呵。”   接着崔林谦脸色又难看起来:“究竟是何方孽畜,竟在陛下面前进此谗言,弄出什么糊名制,交叉阅卷制,朝廷取士,世家子弟难道不比寒门子弟强吗?何必跟咱们世家过不去!”   李钦载面不改色,以他的脸皮,现在完全扛得住任何侮辱,“孽畜”什么的,早就听习惯了。   幸好当初进谏时千叮咛万嘱咐李治瞒下此事,朝堂至今不知是谁想出了糊名制和交叉阅卷制这么坑人的法子。   还好,这件事算是躲过去了。   崔林谦心里仍然有些不爽,毕竟十拿九稳的事结果打了水漂,作为崔家的家主,在族人面前实在没面子,也耽误了族中子弟的前程。   “两年以后的科考……”崔林谦试探问道。   话没说完,李钦载苦笑道:“两年以后的科考同样如此,想要在其中动手脚更难了,陛下对科考越来越看重,防止舞弊的手段也将越来越多,若有不慎,小婿可能都会被牵累。”   崔林谦叹了口气,道:“罢了,只怪他们命不好,若早两年科考,也不至于榜上无名。”   李钦载迟疑了一下,道:“徇私终究非正道,两位贤弟若真想金榜题名,最好还是有过硬的本事,学问不落于人,考场上堂堂正正为自己挣个功名,自己争了气,族人也有面子,丈人以为然否?”   崔林谦笑道:“贤婿此言确是正道,没错,自身过硬,才有底气,老夫听说贤婿的学堂专教算学,而贤婿传授算学学问之精妙,就连国子监明算科都难望其项背……”   “贤婿有此惊世之才,老夫何必舍近求远?不如就请贤婿收下这两位不成才的学生,帮崔家培养成材,待两年后的科考,无论他们是否能考上,青州崔氏都永记你这份恩情,贤婿以为如何?”   李钦载顿时有些为难。   你以为我那野鸡学校培养的是人才,其实是街溜子混杂群聚之地,本来两位崔家贤弟只是蠢了点,没别的毛病。   人若进了学堂,不出半年吃喝嫖赌,坑蒙拐骗啥都会了,不知那时你崔家是记我的恩情,还是亲自抄刀砍我……   “呃,老丈人,那啥……”李钦载迟疑地挠头:“小婿的学堂实在是龙潭虎穴之地,凶险万分,里面的学生皆非善类,两位贤弟若来求学,下场怕是……”   无辜地朝崔林谦眨眨眼,李钦载道:“小婿很难保证他俩能活过半年……”   崔林谦愕然睁大了眼,崔龄崔瑞两位身躯猛地一抖,脸色顿时苍白起来。   “啥意思?老夫听说你的弟子不是皇子就是当朝权贵子弟,他们又不是杀人犯,学堂怎会如此凶险?”   李钦载叹道:“正因为他们都是皇子和权贵子弟,所以他们行事才无法无天,百无禁忌,陌生人若进了学堂,您想想会是什么结果……” 第九百一十三章 格局打开了   李钦载是打心底里不愿让崔家两位子弟进学堂。   没别的原因,学堂里的孽畜够多了,他实在不想再喜添两个。   若是俩货进去后迅速跟孽畜们打成一片,完美地融入这个不知廉耻的集体,最后受伤害的人是谁?   生气,发怒,悲哀,绝望……各种负面情绪最后是谁在承受?   当然是他这个教书先生,不然还能有谁?   人生那么美好,凭啥吃饱了撑的给自己添堵?   所以,不管了,先吓唬吓唬这俩货,最好让他们知男而退。   李钦载的胡说八道确实把崔家三人都吓唬住了,唯有崔婕悄悄地白了他一眼。   在崔婕眼里,李素节李显这些弟子都是非常知书达礼且乖巧本分的,至少在她这位师娘面前,他们简直是人畜无害又萌又可爱的乖宝宝,比鹌鹑还老实。   哪有夫君说的这么不堪。   虽然不知夫君为何推拒两位崔家子弟入学堂求学,但好在崔婕是泼出去的水,心里向着夫君,于是识趣地保持沉默,没给夫君拆台。   崔林谦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拧眉沉声道:“皇子和各家权贵子弟皆是受过教养的,他们私下里竟如此残暴乖戾?”   李钦载仰面悲怆状,嘴唇抖索几下:“他们……他们不是人,是畜生!”   崔林谦:???   崔龄崔瑞:!!!   “家主,我们不去了,不去了……”崔龄崔瑞拽着崔林谦的衣袖,无助地哀求。   “噗嗤!”   突兀的喷笑声,众人望向一旁抱着娃儿的崔婕。   李钦载眯起了眼,眼神暗含警告。   老子在办正事,瓜婆娘不要给我添乱啊。   幸好崔婕噗嗤过后表情立马恢复如常,面无表情地摇头:“你们聊你们的,我见孩儿太可爱了,心生欢喜,故而失态。”   说完一脸慈爱地望着怀里的弘壁。   崔林谦脸色变幻,这不是送两个子弟求学那么简单,说严重点,家族需要后继有人,一代一代入朝入仕,才能保证家族的长盛不衰。   如今天子对世家采取打压政策,各大世家门阀当然也深刻感受到了,朝廷若以后只取寒门科考之士,逐渐削弱世家的势力,那么世家也要有对应的手段。   目前来说,世家子弟堂堂正正参加科考,是唯一正当且可取的法子。   崔家这两位子弟能否入学堂,对青州崔氏来说只是一种尝试,只要有入朝为官的可能,崔林谦都不愿错过。   至于贤婿的学堂里到底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不管了,富贵功名险中求,族中子弟人才众多,弄残这两个,再送两个来便是。   崔林谦狠狠一咬牙,道:“贤婿不必多说,崔龄崔瑞必须入学!”   崔龄崔瑞:“不——!!”   李钦载飞快瞥了他们一眼,叹道:“此事……容小婿考虑一二,若因此伤了两位贤弟,小婿无法对丈人交代。”   崔林谦大方地一挥手:“死活不论,绝不怪罪贤婿便是。”   崔龄崔瑞脸色愈发苍白,神情浮上绝望。   李钦载不由叹为观止,世家家主真是豁得出去啊,确实是杀伐果断的大人物,你这么大方,送我两万贯不好吗?   接着李钦载脑海灵光一闪,咦?两万贯……   我真是个小机灵鬼儿呀。   干咳了两声,李钦载的姿态不知为何突然端了起来。   “老丈人,这事儿……不好办呀。”李钦载咂了咂嘴,道:“小婿学堂里那些孽畜可都不是吃素的,若想让两位贤弟顺利入学,怕是要给他们打点一二……”   崔林谦皱眉:“皇子和权贵子弟富贵无忧,他们也需要打点?”   “丈人此言差矣,熙熙攘攘,利来利往,皇子和权贵子弟的家产也不是天上掉下来,打点倒也不是给多少钱。”   “主要是这群人骄横惯了,需要一个态度,两位贤弟若想在学堂里平安度过,态度还是要拿出来的,嗯嗯……”   崔林谦眉头越皱越深,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旁边的崔婕突然咳嗽两声,然后狠狠剜了李钦载一眼,似乎在警告他不要太过分,别拿我亲爹当猪宰。   李钦载无视她的警告,瓜婆娘不知道夫君养家糊口多辛苦,柴米油盐和债务总得有人帮忙分担吧?   谁能帮他分担?当然是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家族群。   崔林谦不愧是世家家主,青州崔氏是千年门阀,家族田产商铺商队资产积累千年,简直富可敌国。   崔林谦为人大气,对所谓的“打点”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但在钱财上,他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   能用钱解决的事儿,还叫事儿吗?   于是崔林谦狠狠一挥手:“打点好说,回头贤婿给老夫一个数,老夫命人送来,重要的是让我崔家子弟顺利求学,平安出师,留他们一条狗命足矣。”   李钦载心跳陡然加快。   老丈人这格局真是……   “丈人英明,路一下子就走宽了。”李钦载由衷地赞道。   压在心头大半年的巨额债务,这不就解决了吗。   拆一号老丈人的东墙,补二号老丈人的西墙,如此机智的法子,不愧是当世算学大师,不,算学宗师,半步宗师大圆满。   不知为何,李钦载看这两位崔家子弟也顺眼起来。   这哪是什么小舅子呀,分明是直立行走的两万贯啊。   “二位贤弟,我尽量让你们入学,并护你们周全,你们只管心无旁骛认真求学,丑话说在前面,一旦入了学便是我门下弟子,若是闯祸或是成绩不好,我会一视同仁,绝不偏袒。”   崔龄崔瑞无声惨笑,沉默行礼。   崔林谦老怀大慰,捋须点头:“若不成才,贤婿尽管打骂,打死亦是他们咎由自取,与尔无关。”   “多谢丈人体谅,小婿会照看好他们的。”   满堂皆欢,宾主之间气氛欢愉,其乐融融。   旁边的崔婕却幽幽叹了口气,眼睁睁看着自家夫君狠狠宰了亲爹一刀,她夹在中间的心情实在是非常复杂。   李钦载正要吩咐下人设宴款待金主丈人和行走的两万贯,却见宋管事匆匆走来,站在堂外行礼。   “五少郎,您的老丈人来了。”   李钦载和崔林谦愕然。   崔林谦仰头望着房梁,一脸的困惑。   老丈人来了,那……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李钦载盯着宋管事,面色不善。   宋管事急忙陪笑道:“呃,是另外一位老丈人。” 第九百一十四章 二号老丈人驾到   老丈人多了算不算甜蜜的烦恼?   前世逢年过节给朋友发祝福,李钦载总是诚挚地补上一句“祝你老丈人遍布全世界,爸爸塞满一屋子。”   收到祝福信息的朋友们往往感动得痛哭流涕,礼尚往来的祝福轰炸一整晚。   试问哪个男人没做过老丈人遍布全世界的美梦?   可是前世的男人们终究还是太天真了。   老丈人多了不一定是好事,尤其是老丈人们还都见着面了,场面是何等的炸裂。   听到宋管事的禀报后,李钦载当时脸就黑了,然后下意识地瞥向崔林谦。   崔林谦皮笑肉不笑地道:“另一位老丈人,大约便是滕王殿下了?贤婿啊,眼下你应该只有两位老丈人吧?最近没再添新的老丈人吧?”   李钦载干笑:“没有没有,小婿当年有个雅号,江湖人称‘长安第一深情’,老丈人肯定不会太多……”   崔林谦点头:“左拥右抱的,确实有‘第一深情’的风采,不过老夫听说还有一位楼兰公主与你不清不楚,那位公主殿下的父亲若非已故去,今日你这府邸内,怕就是老丈人齐聚一堂了。”   李钦载咧了咧嘴:“不多不多,一桌麻将都没凑够……”   崔婕看不下去了,嗔道:“爹,您能好好说话吗?”   崔林谦哼了一声,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去。   宋管事仍站在堂外,眨巴着浑浊的老眼,貌似在等李钦载的吩咐,实则却在看热闹。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去请二夫人出来,我出门迎接。”   别院大门外,滕王一脸不爽地打量。   李家别院的门楣其实算是比较庄穆威风了,廊柱新刷的清漆,门楣上瓦砾锃亮,朱黑相间,门前的部曲威风凛凛,按刀而立。   只看这门前的气势,便不是普通的商贾和暴发户人家能比。   可滕王却处处看不顺眼,没有原因,就是不顺眼。   别院侧门打开,李钦载热情洋溢地迎了上去。   “丈人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丈人一路辛苦了。”   滕王斜眼瞥着他,淡淡地道:“贤婿倒是更英俊了几分,风流阵里又打了几回滚吧?”   “丈人言重了,小婿对您女儿可是痴情一片,人称‘长安第一深情’……”   滕王仰天深吸口气,然后气沉丹田:“啊……呸!”   李钦载脸一黑,滕王却恶意地笑了笑:“贤婿莫误会,本王最近偶感风寒,嗓子不大舒服。哈哈!”   李钦载仰头望天,喃喃道:“修那破阁子的钱,再拖半年吧,嗯,就这样决定了!”   滕王脸色立变,急忙道:“贤婿莫闹,做人要有诚信,欠债可不是好习惯,对你的名声不好。”   “我连脸都不要了,要名声干啥?丈人说笑了。”   滕王顿时有些后悔,刚才不该那么作的。   无论古今,债务的大小决定双方的态度,债务不多的话,要债的是大爷,债务太多的话,欠债的是大爷。   李钦载欠了滕王两万贯,很明显,吾婿有大爷之姿。   今日滕王登门,一是为了看女儿,二是为了讨债。   当初说好的两万贯,这都一年过去了,还没下文,滕王等不了了,明年开春再不动工,就没法跟王府的属官交代了。   然而滕王对女儿出嫁为妾的事终究还是意难平,见到李钦载后阴阳怪气没一句好话。   结果,玩砸了。   贤婿脾气没那么好,客气几句是给面子,丈人不说人话,贤婿可学不会逆来顺受。   拍了拍李钦载的肩,滕王沉声道:“贤婿,修阁子一事已是迫在眉睫,如今洪州到处传诵贤婿的《滕王阁序》,阁楼才刚打下地基,无数百姓便已聚集在工地边观看……”   “更有当地州县官员,和塾学先生领着学生来到工地边,齐诵《滕王阁序》,贤婿你看,你的文章已名满天下,但文章里最重要的滕王阁,却仍是一片地基,明明是一桩千古美谈,贤婿何忍让它残缺不堪?”   “不如速速将阁楼建成,从今以后阁楼与文章相得益彰,本王与贤婿亦能一同名耀千古,贤婿以为如何?”   说完滕王幽幽一叹。   当年刚跟李钦载认识时,就被他拿捏得死死的,还被骗得倾家荡产,如今连女儿都被骗过去了,自己当了他的老丈人,结果还是被他拿捏得死死的。   今生今世,何时才能逆风翻盘?   李钦载诚恳地道:“丈人且宽心,钱会给的,争取开春之前如何?再说丈人家大业大的,也不缺这两万贯……”   说着李钦载身子一侧,笑道:“丈人里面请,贵客临门,怎能站在门外说话,太失礼了。”   滕王点了点头,二人进了别院的侧门。   绕过照壁,穿过前院,走进前堂,滕王第一眼便看到了堂内跪坐斟饮的崔林谦。   滕王脚步一顿,眼睛眯了起来。   崔林谦也站起身,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滕王。   李钦载叹了口气,默默地退到一边,这场戏,他的戏份不多,主要看两位老丈人飙演技。   崔林谦与滕王是老相识了,很多年以前就认识。   崔婕与金乡之所以是从小到大的闺蜜,就是因为二女的父亲互相认识得早。   滕王当年多次被贬谪,又好附庸风雅,无论被贬到哪里,总喜欢跟当地的文人士子畅饮玩乐,当然与各地的世家门阀也有来往。   崔林谦就是在滕王年轻被贬谪的那段日子里认识的。   如果没有李钦载这个人的存在,两位旧相识此刻见了面,早该像异地恋多年的情侣一样奋不顾身地飞奔上去,给对方一个用力的拥抱。   然而,当李钦载成为二人的共享女婿后,此刻前堂内的气氛顿时有些微妙了。   二人对视良久,崔林谦突然一笑:“元婴贤弟?”   滕王也笑了:“崔兄?”   二人相视大笑,笑声豪迈,但笑容却有些僵硬。   感觉到堂内气氛不对,崔婕也识趣地退场,抱着弘壁一步一挪来到堂外,与李钦载并肩站在一起。   “夫君,这可怎么办呀?”崔婕凑在李钦载耳边愁眉苦脸地道。   李钦载不解地眨眼:“什么怎么办?”   崔婕努了努下巴,道:“他俩……不会打起来吧?”   李钦载愕然:“你没见二位老丈人笑得多开心,怎么会打起来,夫人多虑了。” 第九百一十五章 男人至死仍中二   老丈人们确实笑得很开心,至少在李钦载眼里看来是这样。   都是老相识,彼此的女儿都是从小到大的闺蜜,女儿们拥有同一个夫君,他们拥有同一个女婿,这算什么?   这分明是亲上加亲,交情加交情啊。   李钦载都情不自禁替他们高兴,缘,妙不可言。   如果再把那位楼兰公主的亲爹从地里挖出来,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家族群就更壮大了。   李钦载满眼欣慰地站在堂外看热闹,好像老丈人们的见面与他完全无关,他不过是一个纯看热闹的局外人。   “夫人,叫下人搬个矮桌放在堂外,再弄点零嘴儿,肉干果脯啥的……”李钦载低声道。   崔婕狠狠瞪了他一眼:“你不要太过分,没见他们都快打起来了吗?”   “夫人月子不仅坐傻了,还坐瞎了?他们笑得那么开心,你哪只眼见他们要打起来了?”   “你……你才瞎!这么明显都看不出,他们脸上那是笑吗?那是互相挑衅!”   李钦载眯眼,然后笑道:“夫人放心,打不起来的,两位老丈人都是体面人,打打杀杀的多难看,在咱们小辈面前互相揪头发吐口水什么的,老脸还要不要了?”   崔婕叹了口气,道:“也真是赶巧了,两位都选在今日登门,防都防不住,听说滕王至今对夫君余怒未息,今日见了我爹,怕是会爆了……”   这时堂外回廊下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金乡从后院赶来了。   见夫妻二人站在堂外廊下,金乡不由好奇地道:“你们在说什么呢?”   李钦载指了指崔婕:“她说你爹会原地爆炸……”   崔婕怀里抱着娃儿腾不出手,抬腿狠狠踹了他一下。   金乡妙眸望向堂内,然后惊喜地喊道:“父王!”   前堂内,随着金乡的一声高喊,剑拔弩张的两位老丈人气势顿时一滞,然后一泻千里。   金乡飞快入内,奔到滕王面前,欣喜地拽着他的衣袖。   滕王挤出一丝微笑,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叹道:“女儿受苦了……”   堂外,李钦载脸色一黑。   每次都是这句阴阳怪气的话,就好像女儿嫁给他便是推进了火坑似的。   你女儿为了怀上身孕,最近把你的贤婿当牲口使,这件事你知道吗?   被推入火坑的是明明是你的贤婿啊。   想想就气得腰疼……   直到这时,崔林谦才笑着与滕王聊了起来。   “元婴贤弟阔别多年,得无恙乎?”   滕王笑道:“东奔西忙,怎比得上崔兄统领世家,威风凛凛。”   崔林谦捋须淡淡一笑,道:“未曾料,元婴贤弟倒是生了个好女儿呀,呵呵。”   滕王也笑道:“皇室宗亲之女而已,就是太死心眼儿,当爹的也管不了。”   堂外的李钦载这会儿的表情也有点复杂了。   今天这特么是修罗场啊……   作为二人的贤婿,如果他还有点孝心的话,此刻就应该命人把兵器架抬过来,刀枪棍棒斧钺钩叉任选。   二人在堂内夹枪带棒互相讽刺又挑衅,站在堂外的李钦载突然一拍大腿:“糟了!学生的作业还没批改,耽误大事!”   说完李钦载转身就跑。   刚迈开步,堂内两位老丈人异口同声厉喝道:“给老夫滚回来!”   李钦载只好站住,慢吞吞地走进前堂。   “呃,两位老丈人……”   二人扭头,目光不善地盯着他,显然对李钦载的称呼很不满意。   李钦载陪笑道:“两位……那啥,饿不饿呀?小婿要不要设宴给二位洗尘?”   崔林谦捋须呵呵一笑:“元婴贤弟,你我可有多年未曾同堂畅饮了,今日可愿共谋一醉乎?”   滕王这时也摆出了藩王的威严,淡淡地笑道:“固所愿也,就怕崔兄已老,不复当年之勇矣。”   崔林谦面色不变,笑容里已带了几分杀气:“试试?”   滕王的笑容也透着几分不善:“试试。”   李钦载欣悦一笑,哎,这就对了,内部矛盾内部解决,别祸害你们的好女婿……   “来人,上酒!”李钦载扭头喝道。   一坛坛美酒被端上来,崔林谦和滕王相视一笑,然后各自斟满,端盏互敬。   “崔兄,饮胜。”   “元婴贤弟,饮胜。”   二人一饮而尽,然后继续斟酒,端盏,饮胜。   堂内酒味越来越浓,火药味也越来越浓。   金乡这时也发现了不对劲,悄悄地走到堂外,夫妻三人站在廊下,静静地看两位老丈人互拼内功。   “夫君,不会出事吧?”崔婕不安地问道。   金乡也急了:“好担心他们一言不合打起来。”   李钦载气定神闲:“不会,大家都是体面人。”   “喝了酒可就不体面了。”   “打起来也无妨,我已暗中吩咐下人将堂内尖锐的东西拿走了,出不了人命。”   大家都是男人,李钦载能理解两位丈人的心情。   男人至死是少年,少年总会干一些看似热血实则中二的事,比如拼酒,比如“我赌你跳起来摸不到那片叶子”等等。   年纪再大的男人,那颗中二的心是不会死的,八十岁了也不会死。   堂内二人的拼酒已渐渐激烈,火药味也更重了。   李钦载眨了眨眼,吩咐下人准备后院厢房,估摸过不了多久,两位老丈人就会壮烈地倒下,然后大吐特吐表演喷泉,最后像死猪一样睡去。   悄悄退后两步,李钦载留下崔婕和金乡照看修罗场,他则独自走出门。   门外还侍立着滕王的随从,李钦载出门后含笑与他们招呼,随从们纷纷恭敬行礼。   指了指一名佩刀的侍卫,李钦载问道:“你是滕王的贴身侍卫?”   “是。”   “滕王这次去江南淮南种植番薯,收获如何?”   侍卫恭敬地道:“收获颇丰,番薯种植,江南淮南和岭南皆可一年两熟,数十斤种子,收获共计两千余斤,已被殿下全部带来长安,只待明年开春后再种一季,殿下说长安附近约莫便不愁粮种了。”   李钦载欣然笑了,是个好消息,传到长安城,约莫又能造成朝野一片震惊。   有了这两千多斤番薯,这种新粮种终于能在大唐的土地上立足,从此华夏大地无论改朝换代还是天灾人祸,有了番薯,至少能少饿死许多人。   功德无量。 第九百一十六章 盖世之功   李钦载的农业知识很贫乏,前世是城市写字楼办公桌前的小白领,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他唯一知道的农业知识是撒泡尿给牡丹花施肥。   事实证明他对这个知识点好像有什么误解……   但他前世隐约知道,气候炎热或温暖的南方,如江南岭南琼南等地,种植番薯是可以实现一年两熟的。   只是对于这个农业知识,李钦载也没什么信心。他曾经唯一的农业知识浇灌了牡丹花后,被爷爷李勣一顿棍棒打得无影无踪了。   今日滕王从南方回来,终于给李钦载带来了好消息。   显然他蒙对了,番薯在南方确实可以做到一年两熟,而且产量不低。   李治若知道了这个消息,大约会高兴得旧疾犯了吧?毕竟这个消息可是跟李家皇权,巩固统治有着直接关系的。   李钦载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以后番薯的事就不必自己操心了,既然已经证实了它的习性和产量,朝廷自然会委任专业的官员,主持番薯种植推广事宜。   “消息送进太极宫了吗?”李钦载问滕王侍卫。   侍卫道:“今日已派人将奏疏和收获的番薯都送进宫了。”   “你家殿下又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回头一定会给你们涨俸钱的,如果他不涨,你们就罢工,不能惯着他。”李钦载恶意满满地挑拨道。   侍卫的右手下意识探向腰侧的横刀,还没碰到刀柄又赶紧收回。   李钦载心惊肉跳,只不过一句挑拨而已,这货该不会想砍他吧?过分了!   果断转身进门,站在前堂看了一会儿。   崔林谦和滕王拼酒已到白热化了。   两位老丈人一脸通红,矮桌下散落着几个空酒坛,二人一脸通红,互相瞪视,谁也不服谁。   这画面就很燃。   李钦载走近了才发现,二人的酒量似乎也到了强弩之末,身躯都有些摇晃了,仍咬着牙死撑。   感觉他们现在拼的不是酒量,而是最后一丝尊严,谁先倒下谁就彻底没面子了。   男人之间的比拼有时候非常的莫名其妙,尤其在酒量和房事方面,更是与尊严有直接关系,在这两件事上,谁都不会认怂,牛皮吹得震天响。   比拼到激烈的时候,他们或许都忘了为何而比拼,最后纯粹只是为了自己的尊严而战。   李钦载估摸了一下,这个时候两位老丈人可能已经忘了他们的贤婿,忘了拼酒的初衷。   就算李钦载此刻在他们面前跳个舞助兴,他们连眼皮都不会抬一下,全部的精力用来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   想到这里,李钦载心中不由自主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跑到堂内极尽挑衅之能事,“来啊,打我啊”……   幸好理智克制了冲动,已经是两次当爹的人了,为人处世不能太贱,给孩子带去坏榜样。   悄悄走到堂外廊下看热闹的崔婕和金乡身边,李钦载悄声问道:“啥情况?还没分出胜负?”   崔婕哼了一声,道:“都在死要面子硬撑呢,明明一阵风就能把他们吹倒了,还是不肯承认醉了。”   金乡叹了口气,道:“这两位……究竟为何拼酒啊?”   李钦载淡定地道:“为女儿鸣不平,一个觉得他的贤婿娶多了婆娘,一个不甘心女儿给贤婿做妾……”   崔婕哼道:“咱家自己的事,他们乱插什么手,日子过得怎样,咱们自己不知道么?”   金乡搂住李钦载的胳膊,轻声道:“父王总觉得我过得不好,但我其实很满足这样的日子,与夫君和姐姐同在屋檐下,没有高门大户那些勾心斗角,妾身一直很惜福,今生若能一直如此,夫复何求。”   金乡的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她的这番话显然不是作伪,是出自真心的。   崔婕在一旁酸酸地道:“往后的日子是否一直如此,要看夫君是否乐意,若再给咱们添七八个姐妹,咱家后院处处刀光剑影,这日子可就没那么惬意了。”   李钦载咧了咧嘴:“夫人多虑了,就算我乐意,我的腰子也不乐意呀,把我榨干了,天子送咱家一块亲书牌匾,‘满门寡妇’,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吧。”   夫妻三人正聊着闲天,突然听堂内崔林谦猛地一拍桌子,喝道:“元婴贤弟,可敢再来?”   滕王不甘示弱道:“来就来!”   崔婕急了:“夫君想想办法,再拼下去可就伤身了。”   金乡也急道:“父王的酒量已是极限,不能再喝了。”   李钦载沉吟片刻,道:“夫人从后院叫两个最丑的丫鬟来,在他俩面前跳一段最骚的舞……”   “为何?”崔婕愕然问道。   “别问,问就是助兴。”李钦载板着脸道。   最丑的丫鬟很快来了,李钦载只看了她们一眼,便飞快扭过头去,尽量不与她们的视线接触。   尽管评价别人的容貌很失礼,但这俩丫鬟实在是……   满脸麻子痤疮不说,还龅牙眯缝眼蒜头鼻,女娲娘娘造她俩时一定在打瞌睡,随手一捏发现废了,扔掉后结果不小心还是让她们活过来,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俩丑丫鬟不会跳舞,但在李钦载半步宗师大圆满的气势威压下,还是战战兢兢走进前堂,当着崔林谦和滕王的面努力扭了几下。   效果非常斐然。   几乎片刻之后,崔林谦和滕王脸色发绿,然后同一时刻俯身大吐特吐,黄的绿的吐满一地,堂内臭气熏天。   吐完之后,崔林谦和滕王一同望向堂外的李钦载,嘴唇张合几下,似乎想骂脏话,最后终于惨笑几声,轰然倒地。   李钦载一拍掌:“这不就解决了,来人,将二位老丈人洗刷刷之后,送进厢房歇息。”   崔婕和金乡一脸崇拜地看着他,李钦载高冷一笑,转身就走,留给她们一道伟岸的背影。   ……   太极宫。   滕王的奏疏和两千多斤收获的番薯摆在李治面前。   李治搓着手,兴奋地在这堆番薯面前来回踱步。   “几十斤的粮种,一季之后竟收获两千余斤?哈哈,好,好!”李治一脸雀跃。   当初几株番薯粮种,收获仅有数十斤,但通过朝臣的计算后,李钦载所说的亩产五千斤并非虚言。   如今这两千余斤番薯再一次证明了李钦载所言不假。   如此惊人的亩产,对李唐皇室和大唐社稷来说,代表了什么?   没人比李治更清楚。   除非大唐的吏治极度腐败酷厉,否则就算遇到灾年,也不会再有千里饿殍,易子而食的惨状了。   这个功劳,比开疆拓土更大,是空前绝后的旷世奇功。   不夸张的说,番薯一物,至少能为大唐国祚续命数百年。   盖世之功,焉能不赏? 第九百一十七章 封赏之议   大唐在赏功罚过这方面,还是颇为谨慎的。   当然,立国之初有点乱,包括李勣,程咬金等名将在内,都有点冒功或夸大请功的乱象,直到贞观年以后,才慢慢有了规矩,名将们也收敛了许多。   李治登基后,借着扳倒长孙无忌一事,给朝堂狠狠立了威,对于赏功罚过就更严格了,尤其是晋升官爵这方面,更是只出不进。   因为爵位这东西,虽说对臣子是莫大的荣耀,也是功臣子孙的铁饭碗,但对皇权来说还是弊大于利的。   所以大唐立国后,从李世民到李治,都在有意无意地尽量削减爵位,鲜少增加。   李钦载是个特例,以前立过的种种功劳太多太大,已经到了非封爵而不可的地步。   而对于李钦载引进番薯一物,李治当然也想马上晋他的爵位,不过当时许多朝臣谏止,而李钦载也一再谦逊推脱,李治也不便再坚持。   直到今日,南方种下的第二季番薯收成实实在在摆在李治面前,作为大唐皇帝,李治欣喜于番薯产量与社稷永固之时,怎么可能会忘了李钦载?   第一次收成不过数十斤,尚没有明确的亩产数量,这是第二次收成,明明白白的两千多斤摆在眼前,还不能证明李钦载的功劳?   功劳太大了,李治若不表示点什么,自己都有愧。   武后看着李治在一堆番薯面前来回踱步,她的表情也非常的振奋。   无论夫妻在家里斗成啥样,大唐的国运仍与她休戚相关,她当然也希望大唐越来越好。   李治踱步几圈后,突然停了下来,扭头望着武后,道:“皇后,景初自从被封了县侯后,好像很久没再晋官爵了吧?”   武后恬静地一笑,道:“陛下,景初是个闲散的性子,对朝堂官爵并无野心,臣妾记得陛下好几次说要晋升他的爵位,都被他推拒了,不仅如此,陛下要任他官职也被他躲了。”   “所以如今的景初只有渭南县侯这一个爵位,竟连官职都没有,说来真就是一个闲散侯爷呢。”   李治哈哈一笑,道:“没错,景初这毛病是朕最不满意的,臣子没野心固然让人放心,但……他也不能闲散得如此过分,简直令人发指了,朕从未见过如此懒惰成性之人。”   武后目光闪动,试探地道:“陛下的意思,欲晋景初的爵位?”   李治沉默地盯着面前的番薯,良久,叹道:“若不如此,朕何以赏他?”   指了指面前的大堆番薯,李治笑道:“此物对大唐的意义之重大,皇后想必也清楚,景初立此旷世之功,朕难道装作看不见吗?”   武后嘴唇嗫嚅几下,须臾间却嫣然一笑:“臣妾以为,景初可坦然受之。”   李治笑着看了她一眼。   自从魏国夫人一案,李治狠狠敲打了她一次,又将她在朝中的羽翼剪除大半后,最近武后可谓十分乖巧听话。   李治最近的心情也渐渐欣悦起来,前日甚至主动召她侍寝,多年夫妻一夜鱼龙舞,夫妻都得到了近年来难得的灵与肉的升华。   无论内外,这才是一位皇后该有的形状,以丈夫的形状为形状。   看着乖巧懂事的武后,李治暗暗一笑。   果然,婆娘飘起来的时候,必须下狠手拾掇,既然吃硬不吃软,朕完全可以满足她。   沉吟片刻后,李治缓缓道:“来人,召左右相,西台殿侍中,六部尚书等朝官入宫……”   顿了顿,李治忽然又道:“遣一乘软轿,赴英公府上,请英公入宫一见……英公年迈,抬轿小心些,莫颠簸了老人家。”   一个时辰后,众臣奉诏匆匆入宫。   入宫的臣子中,唯有英国公李勣的待遇最高,他是被宫人用软轿抬进来的。   众臣只能羡慕地看着李勣在太极殿外下轿,却生不出嫉妒之心。   这是三朝功勋数十年来一刀一剑拼下来的待遇,人家该得的,没法嫉妒。   李治等候在太极殿外,殿外广袤空地上,堆着两千余斤番薯,是滕王这次下江南监察督促种植新粮种的收获。   众臣拾阶而上,来到殿外,见李治已在等候,于是纷纷行礼拜见。   行礼过后,众人这才看到李治面前堆成山的番薯。   众人一愣,唯独李勣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道精光,然后迅速沉寂下来。   君臣见礼后,李治笑着与众人闲聊了几句家常,君臣各有问答,气氛倒是颇为融洽。   从帝王对臣子的态度上来说,李治比李世民做得更好。   无论忠奸,李治对所有臣子都很亲近,很随和,通常喜欢跟臣子玩笑几句,或是东家长,西家短,臣子家里一些无伤大雅的八卦秘闻也被他拿出来调笑几句,君臣笑过之后,彼此的距离也就更近了。   今日李治选择在太极殿外召见众臣,而且召见的都是当朝的重臣,不是宰相就是尚书和大将军,尤其是召见的场地还堆着如山的番薯。   众臣心中奇怪之余,倒也不方便询问,陪着李治闲聊了半天。   最后右相许敬宗还是忍不住问了起来。   要说这许敬宗心思确实伶俐,他知道李治不会无缘无故把一大堆番薯摆在面前,既然摆出来了,自然有他的用意,作为朝中宰相,有一个很重要的职责,就是偶尔给天子捧哏,不能让气氛掉地上。   李治微微一笑,就等许敬宗这一问呢。   于是李治指了指面前的番薯,笑道:“众卿可知此为何物?”   在场的朝臣当初大多跟随李治去过甘井庄,亲眼见证了番薯的收成,对此物自然不陌生,于是异口同声说出了答案。   李治又笑着问道:“众卿可知,此物亩产几何?”   又是送分题,当初在甘井庄时就听李钦载吹嘘过,于是众臣又说出了答案。   李治点头:“不错,五千斤,自三皇五帝以来,众卿可曾听说有任何作物亩产竟有五千斤之巨?”   众臣摇头,一个优秀的捧哏,一定要跟着逗哏的思路走,逗哏需要捧哏说什么,捧哏就说什么,别跟自己的饭碗过不去。   见众臣很给面子地顺着他的思路,给出了正确答案,李治表示很欣慰。   又指了指面前的番薯,李治缓缓道:“这是滕王叔从江南带来的第二季番薯收成,共计两千余斤,占地不到半亩……”   “两次收成后,如今已可确认,番薯一物,确如渭南县侯李钦载所言,亩产五千斤只多不少。”   众臣一愣,接着震惊哗然。   当初在甘井庄亲眼见到番薯收成,那时总共才几株番薯种,收成也不过数十斤,所以群臣惊讶之余,倒也没什么太大的感触。   毕竟李钦载指着数十斤收成的番薯,信誓旦旦说什么亩产五千斤,那画面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可是现在,第二季收成两千多斤,小山一般堆在太极殿前,此刻的画面与当初截然不同。   尽管不愿相信,但众人却不得不信。因为事实就摆在眼前。   震惊过后,群臣很快想到了一个亩产五千斤的粮食作物对江山社稷,对黎民百姓的意义,于是愈发惊骇,最后一脸骇容又迅速化作惊喜。   “臣等恭贺陛下,江山永固,万代不息!”   众臣一齐行礼,李治欣悦仰天大笑。   这话没夸张,有了亩产五千斤的粮食,江山可不就“永固”了吗?   那么,接下来……   李治努力收敛了笑声,道:“朕且问众卿一句,此物之于大唐,比诸开疆拓土万里,孰轻孰重?”   众臣不傻,当然知道答案。   历史长河里,开拓疆土不过是王朝一时之利,历朝历代无论多大的疆土,少则数十年,多则上百年,一旦王朝转衰,当初得到的疆土必然会失去,这是千古颠扑不破的真理。   然而一种亩产五千斤的粮食,无论朝代怎样更迭,粮种一旦推广开来,是永远不会失传的。   如果将历朝历代的皇帝从地下挖出来问他们,是选择一种亩产巨高的新粮食,还是万里疆土,只要不是昏庸至极的帝王,他们的答案一定会选择粮食。   因为江山永固,是与粮食直接划等号,而不是开拓的疆土。   沉寂许久,李治终于听到众臣的答案,他对众人的答案表示很满意。   众臣入宫后,李治接连问了几个问题,刚开始时众臣还满头雾水,不知天子为何发问。   然而在场的都是当朝重臣,一个胜过一个的老狐狸,李治接连发问后,众人渐渐咂摸出味道了,于是若有所悟地纷纷瞥了李勣一眼。   人群里,李勣老眼半阖,不言不动如木雕,对身外事仿佛不闻不见不知。   李治也迅速瞥了李勣一眼,然后环视群臣,慢悠悠地道:“此物之重要,尤胜开拓万里疆土,那么……发现此物的人,朕该如何赏赐?”   “番薯现于大唐,说是旷世奇功也不为过吧?众卿觉得,朕能否对立下此功的人视若无睹,就当这件事没发生?”   众臣不但是捧哏,而且是优秀的捧哏,他们很清楚天子需要的答案是什么。   什么时候该顺着天子的话往下说,什么时候能瞬间分辨出天子说的是反话。   李治此话刚出口,心窍最伶俐的许敬宗立马接口。   “陛下,臣以为,发现番薯此物的人对大唐立有盖世之功,必须重重赏赐,有功不赏,岂不令天下的功臣寒心?” 第九百一十八章 大唐之霍去病   赏功罚过,帝王必须具备的品质。   番薯种了两季,收成巨大,事实俱在。   李钦载立下的这桩功劳算是板上钉钉,无可争议了。   如此巨大的功劳,李治怎么可能装作视而不见?延续数百年国祚的功臣,总不能随便赏点金银布帛就算了吧?   道理摆在君臣面前,赏赐太轻微,说不过去。   今日李治将朝中重臣全都召进宫,当着众人的面铺垫了半天,又是万里疆土,又是江山永固,一次又一次地强调番薯对大唐的重要性。   为的是什么?   为了给李钦载晋爵。   有个很麻烦的问题在于,李钦载实在太年轻了,才二十多岁的年纪,如今已是爵封县侯,这个年纪封侯已经有点过分了,古往今来鲜有闻者。   唯一能与之媲美的,大概只有汉朝时的冠军侯霍去病了。   算算日子,李钦载被封县侯也就两年前的事,刚过两年,又要晋爵。   爵位再往上升,可就是县公了。   一个二十多岁的县公,你敢信?霍去病都没这么风光过。   李治已经预料到给李钦载晋爵,朝中会有怎样巨大的阻力。   这便是今日他召集重臣,在他们面前铺垫半天的目的。   摆事实,讲道理,李治就是要说服他们。   汉朝能有一个霍去病,朕的大唐凭什么就不能有一个李景初?   霍去病十八岁封冠军侯,虽说是特例,却不是标准,没人规定不能超过他。   大唐有个李钦载,实实在在为社稷立下这么多功劳,尤其是引进番薯,更是功德无量,凭什么不能晋县公?就因为年轻,资历不够?   其实李治铺垫半天后,群臣已经明白他的用意了。   人群一片寂静,不少人的脸色还是不太好看。   是的,年龄和资历很重要。当一个人活到这把岁数时,思想往往变得守旧腐朽,年龄和资历便成了他们阻拦后来者的一件法宝。   在场的朝臣不是宰相就是尚书,但其中封了爵位的只是少数。   自己在朝堂打生打死奋斗了一辈子,临老都没能混个爵位,哪怕连个男爵都没轮到自己,凭什么一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子封侯封公,坐了火箭似的往上窜?   这不公平!   尽管李治摆事实讲道理,句句都在理,但在场的人群中仍然没人表态。   这个时候,许敬宗终于站出来了。   许敬宗内心里其实也不情愿李钦载晋县公的,这也太扯了,二十多岁封公,再过十年二十年,你特么不得封王啊?   然而佞臣往往有一种宝贵的品质,那就是以皇帝的喜恶为喜恶。   自己怎么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顺皇帝的心。   再说许敬宗早在显庆二年便被封高阳郡公,爵位不小,对于李钦载封县公倒也不会太过嫉妒。   不患寡而患不均,人性不就是这么回事么。   见许敬宗站出来表态,李治两眼一亮。   不愧是朕的左膀右臂,没白疼你。   有了许敬宗的表态,李治顿时觉得底气更足了几分。   “许相言之有理,呵呵,朕的大唐向来赏罚分明,立了功就该赏,犯了错必须罚,这是铁打的规矩。”   李治说完飞快朝其余的人扫了一圈,淡淡地道:“若朕对这桩盖世之功视若无睹,不仅寒了功臣之心,更损了皇威。”   “将来朕若举兵征伐番夷,平定四海,谁还肯为一个赏罚不明的昏君拼死厮杀?谁还肯为朕豁命立功?”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纷纷变了脸色。   李治这话说得有点重,但不得不承认,确实说得有道理。   要怪就怪立下这桩大功的人实在太年轻,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此刻李治的表情很坚决,一副不答应就不罢休的架势,而群臣内心却实在不想答应。   左相许圉师将目光投向李勣,突然笑道:“李景初立此盖世之功,陛下得此栋梁,是国朝之福,年轻后辈敢打敢拼之外,也多亏英公教养得好,李家出此麒麟儿,英公之功更甚,不知英公有何高见?”   在场之人闻言纷纷望向李勣。   李治和许敬宗心中暗骂了一声老匹夫。   球被莫名其妙踢到李勣身上。   一直保持沉默的李勣终于睁开了眼,捋须缓缓道:“老臣已是迟暮之年,子孙之祸福宠辱,是他们自己的事,这些年钦载做的一切,都是他自己拿主意,老臣可没管过分毫,教养之说,实在惭愧。”   说着李勣突然又道:“许左相的意思,老臣当然也听懂了,陛下,给钦载晋爵之议,老臣以为还是暂缓为妥……”   许圉师一愣,接着失色道:“英公,这……陛下,臣绝无此意,臣只是问问英公的看法,晋爵与否,皆在陛下乾纲独断,臣无二话。”   李治嘴角一勾。   哎,球又踢回去了。   不仅踢回去了,还射门了。   不愧是三朝的老狐狸,道行比许圉师高多了。   许圉师冷汗都下来了,不过随口问句话而已,李勣怎么理解成反对了?   大家都是体面人,就算心里不赞同李钦载晋爵,也绝不会说出来呀,挡人前程如杀人父母,这可把整个李家得罪死了。   情势似乎有了一点变化,李治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翻盘的机会。   于是李治点了点头,缓缓道:“既然许左相有异议,朕便依英公之见,此事缓议吧,哈哈,许左相的顾虑确实有道理,景初到底还是年轻了一些,理合而礼不合,过几年再说吧。”   许圉师额头的冷汗越冒越多。   这一刻他真想狠狠扇自己一耳光,吃饱了撑的玩什么心眼儿呀,在场的都是多年的老狐狸,哪个的心眼儿不比他多?   现在好了,莫名其妙被天子和英公合起伙来扣了一口黑锅。   我特么什么时候说过反对了?这话传到李钦载耳中,以那货的混账脾气,若知我挡了他的前程,不放火点了我的府邸才怪。   神情突然一整,许圉师正色道:“陛下,臣以为,李钦载必须晋爵,不仅是他立下了功劳,陛下更应将赏功罚过做到明处,才不会被天下人诟言,才可在天下士子与三军将士心中立下皇威。”   “故臣以为,李钦载必须晋爵,一刻也等不得了!”   李治面无表情,嘴角却微微发颤,他在拼命克制,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两位宰相明确表态了,其余几位尚书……   几位尚书还挣扎啥,除了同意,还能怎样?   人家年轻也好,资历尚浅也好,可他确确实实立了大功,只论功劳的话,晋为县公确实不过分。   人家祖父还在场呢,再拿年龄资历说事儿,可就有点恶心人了。   于是几位尚书面面相觑之后,一齐行礼道:“臣等愿附左右相之议,李钦载功高,非晋爵不可封赏也。” 第九百一十九章 天子诏至   甘井庄。   李钦载蹲在课室外,听着里面传来的声声惨叫,不知为何却露出了笑容。   笑容逐渐变态。   宣城和义阳两位公主一搭一唱,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给师兄弟们补课。   本来李钦载没抱什么希望的,小混账们的德行他太清楚了,挨揍没少过,但痛过一阵后,该不会的还是不会,天王老子都拿他们没办法。   如今指望宣城和义阳两位公主补补课就能让他们醍醐灌顶,未免有点不切实际了。   然而事实证明,李钦载错了,错得离谱。   补课三天,准确的说,被义阳公主日夜不停用各种冷兵器揍了三天后,小混账们顿悟了。   前天下午,宣城一脸喜色跑来,将李钦载请进课室,让他随便出几道基础题考考他们。   李钦载刻意放了水,出了几道简单的基础题,大约相当于小学四年级左右的水平,点名让成绩最差的契苾贞回答。   没想到契苾贞居然一次就答对了。   不甘心的李钦载又出了几道五年级的数学题,让上官琨儿回答,上官琨儿也答对了。   这个结果令李钦载深感意外。   当初这些基础题可是将这群小混账们放得人仰马翻,李钦载记得当年差点气得吐血。   如今再考他们,没想到竟如此轻易便回答正确。   看着小混账们一张张得瑟又兴奋的脸庞,李钦载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宣城和义阳接连三天给他们补的课确实有效果,明显能感觉到他们进步了。   发现这个事实后,李钦载开始怀疑人生。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这几年授课,他对小混账们也是连打带骂,宣城给他们补课,义阳同样也是连打带骂,为何自己努力了几年毫无效果,宣城短短三天就立竿见影?   没道理呀。   “你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了?”下课后,李钦载将宣城和义阳叫到角落,满脸不甘心地问道。   宣城羞怯一笑,低声道:“哪有迷魂汤,弟子只是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讲课,一遍讲完,马上就考他们,若然答错,义阳便出手,然后弟子再讲第二遍,讲完继续考,答错继续揍……”   “如此反复,痛定思痛,想必师兄弟们能撑下去的不多。连揍了几日后,大约他们实在扛不住了,于是听课分外认真,先生的学问终于被他们实实在在学到肚子里了。”   李钦载久久沉默不语。   这特么的,上哪儿说理去?   原来真是一群欠抽的混账,字面意思上的“欠抽”。不挨揍不舒服斯基。   当初李钦载对他们动辄一顿鞭子,偶尔午夜梦回,李钦载也曾泛起淡淡的愧疚,觉得自己太暴力了,对学生下手太残忍了。   然而今日看到宣城的成效后,李钦载开始反思自己当初为何如此仁慈,早知道这群小混账记打不记吃,李钦载必须将他们安排得妥妥的呀。   “你赢了,”李钦载朝她竖了竖大拇指:“继续补课,继续揍,只要不出人命,咋都行。”   宣城低声道:“先生说年末考试之时,每人的成绩提高二十分,恕弟子狂妄,觉得问题不大。”   说着宣城抬头深深地注视着他:“先生,让弟子们一直留在学堂,跟先生求学好不好?我们很多人虽出身富贵,但实际上各有苦衷,唯有在先生这里,我们才过得最自在,师生多年,先生何忍弃之?”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如果能够证明他们不是在这里混日子,确实有求学之心,我当然不会放弃你们。”   宣城点头:“弟子会好好教他们的,最近他们的成绩提高,表面上是弟子鞭策之功,实则是他们更害怕先生真的解散学堂,师生缘尽,所以他们真的开始用功了。”   李钦载笑道:“别搞得这么煽情,一个愿边打边教,一个愿边挨边学,用这种方式把我的学问传下去也好,我腹中所学,非经略天下之道,但可以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愿你们真的能够将学问传承下去。”   宣城朝李钦载的身后一瞥,轻笑道:“门下弟子愿毕生传承先生之大道。”   李钦载似有所觉,扭头赫然发现,李素节等人不知何时已静悄悄地站在身后。   见李钦载发现了他们,李素节等人一齐长揖行礼,齐声道:“门下弟子愿毕生传承先生之大道。”   李钦载心中一暖,嘴上却道:“你们少气我,让我多活几年,到时候我给你们磕头,谢你们不杀之恩。”   李素节等人大笑起来,李钦载亦不由莞尔。   大混账教一群小混账,也就这个味儿了。   ……   又是一节新课,李钦载试着教他们一些物理方面的新知识。   物理的基础,首论力学。   作用力,反作用力,运动,静止,万有引力定律等等。   再深奥一点的教不了,因为李钦载自己也不会了,他的物理知识也就高中水平,而且这些年下来忘了很多。   他从来没把自己当成学究天人的科研人才,李钦载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晰,在这个基础学科几乎一片混沌的年代,他的使命就是奠基。   只要将各类理科奠下基础,留下基础的定理和典籍,自有后来人研究它们,发扬它们。   庞大的理科学类,一个人的力量是绝对不可能做到极致的,用一生的时光铺垫基础,都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不知为何,今日讲课,李钦载发现小混账们的精气神有了一些变化,具体说不上来,就觉得他们听课时用了心思。   其实李钦载也很清楚,今日的新内容他们根本听不懂,但他能看出来,他们很努力在消化他的每一句话了。   李钦载很欣慰,用心就好,只要心思在,态度端正,愚蠢一点没关系,再蠢能蠢过我家的看门狗?当初自己喝醉了,能坐在门槛上跟狗聊半天的宇宙起源,它懂了吗?   它当然不懂,但李钦载却有这个耐心把它聊吐了。   对待自己的弟子,李钦载亦如是。   堂下寂静,李钦载环视众人,微笑道:“知道你们没听懂,就不要装作频频点头好像顿悟了的样子,演技非常拙劣。”   “这节课的本意是,让你们了解一门新的学科,它叫‘物理’,物理的作用,便是万物运动或静止的原理,天下万物的一动一静,皆可用公式表达出它的原理,也就是说,万物皆在我掌握之中。”   “这便是你们即将要学到的学问,它非万人敌之术,却是泽被世代兆民之道。”   正当学生们听得热血沸腾,呼吸都粗重起来之时,学堂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同时传来一道春雷炸响般的大吼:“敢问渭南县侯李钦载可在?”   声音在偌大的学堂悠悠回荡。   李钦载浑若未觉,仍然面不改色地继续讲课。   他的原则是,只要在课堂上授业,天王老子也不能打扰他。   然而学堂外下马的骑士显然是个不怕死的,仍然在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李钦载终于不耐烦了,眼里冒出几分森森杀气。   慢慢搁下书本,李钦载叹了口气,道:“不知何方妖孽,竟敢在此作死,纵是天子御驾至此,也不会大声喧哗,这人倒是胆大……”   李素节起身道:“弟子愿为先生荡平这只妖孽!”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道:“你去吧,下手轻点,要以理服人。”   “弟子明白,弟子刚学过物理,知道力的作用,今日正好与那妖孽论一论物理,让他服气!”   李素节正要出门,却听外面的骑士骤然大喝道:“渭南县侯李钦载,速速出来领旨。”   “天子诏敕,晋李钦载为渭南县公!” 第九百二十章 晋爵县公   晋爵圣旨来得毫无预兆,李钦载懵了。   立马开始反省自己,最近干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还是李治突然抽了风,无端端的突然给自己晋爵。   左思右想,李钦载也没发现自己最近干过什么露脸的事儿。   难道因为自己这该死的无处安放的个人魅力?   正在懵逼中,身后的李素节等弟子们却露出狂喜之色,李素节小心地推了推李钦载,道:“先生,快去接旨呀。”   李钦载如梦初醒,整了整衣冠,脚步匆忙地走出课室,弟子们都跟着出来。   学堂外的空地上,几名骑士簇拥着一名宦官,见李钦载出来,宦官将手中的圣旨徐徐展开。   李钦载和弟子们面朝太极宫方向跪拜。   一通绕口难解的古文之后,圣旨最后终于说到了正事,“可阶渭南县公”。   前面一大通古文,李钦载听了个大概,基本意思是说李钦载引进番薯粮种,对大唐社稷立有大功,再加上前面几年杂七杂八立下的一大堆功劳,反正,县公就是你了。   对了,顺便还给他加了五百户的食邑,这个……可以有,而且越多越好。   李钦载领旨谢恩,起身给宦官悄悄塞了一块银饼,宦官笑得眉眼不见,毕恭毕敬道贺了几句后,兴高采烈地离开。   李钦载双手捧着圣旨,半晌没动弹。   小混账们沉寂许久,李素节突然大笑道:“恭贺先生,爵封县公,先生盖世之功,晋爵实至名归!”   其余的弟子们异口同声道贺。   每个人眼睛都亮晶晶的,在场的大多是权贵子弟,他们很清楚朝廷的规矩,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能被封公,实在是不可思议,说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也不为过。   李钦载嘴角扯了扯,算是表达了一下高兴的意思。   内心里却实在有些抗拒,早在当初番薯第一次收成时,李钦载便当面拒绝过李治晋爵的好意。   二十多岁的县公,看起来风光无限,实则已是木秀于林,对李钦载这种毫无野心,一心只想当条咸鱼的人来说,晋爵不一定是好消息。   它也代表着以后可能会遇到的莫名其妙的麻烦。   朝堂无数双眼睛都会注视着他,尤其是那些守旧腐朽,一辈子都没混上爵位的老臣子,暗地里恐怕更是嫉妒到眼红。   随着这道圣旨,李钦载无形中已树下许多敌人。   然而圣旨既然已下,便代表着不可能更改,此刻自己的名字和爵位,想必已在吏部造了名册,甚至写进了史书。   李钦载苦笑几声,叹了口气。   好吧,圣旨都下了,张开腿默默享受吧。   看着弟子们兴高采烈的样子,李钦载幽幽地道:“你们都为先生高兴吗?”   李素节喜滋滋地道:“当然,先生如此年轻便已封公,可见先生对大唐社稷来说是国之重器,我等门下弟子与有荣焉,不胜欢喜。”   李钦载叹道:“你们高兴得太早了……”   李素节等人笑容一滞,不解地看着他。   李钦载只好耐心解释道:“先生又逢一桩大喜事,固然可喜可贺,但,骚年们,这个世界是很现实的,先生的每一桩喜事,意味着你们钱袋的每一场浩劫……”   “今日浩劫又来了,你们准备好渡劫了吗?”   李素节等人恍然,神情果然浮起苦涩。   上次先生喜添麟儿,弟子们送礼送到手脚发软,充满铜臭味的余韵还在空中飘散未退,今日先生又有了喜事……   所有弟子开始默默计算自己的钱袋余额……   多乎哉,榨干矣。   李钦载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们,道:“一个个苦着脸干啥?先生晋爵是大喜事,你们一副给我出殡的表情多晦气,乖,都笑起来。”   众人努力挤出笑容。   李钦载摇摇头,还是很晦气,还是像出殡,而且是喜丧。   ……   晋爵大喜,声传四方!   宣旨的宦官离开后,得到消息的李家部曲们按捺不住,早就飞奔游走,广而告之。   没过一会儿,整个甘井庄的庄户们都知道了。   李钦载回到别院,离大门还有老远,便见黑压压的聚着一大群人,挤得门前的空地水泄不通。   李钦载愣了,虽然是自家门口,但也不影响他想看热闹的好奇心。   站在人群外围踮脚看了许久,不见动静,更不见热闹。   李钦载不耐烦了,轻轻踹了前面庄户一脚。   “喂,看啥呢?我家的猪在天上飞?”   被踹的庄户大怒转身,见到李钦载后不由一惊,接着欢喜大呼道:“五少郎回府了!”   人群轰的一声围上来,纷纷朝李钦载躬身道贺,嘴里说着吉祥话。   李钦载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原来自己就是那个热闹。   真不是他矫情,实在是他根本没把晋爵当回事,县侯变县公,吃饭的碗难道比以前大一些?完全没区别的好吗。   庄户们的想法显然跟他不一样。   庄子的老主人是国公,他的孙儿才二十多岁便晋了县公,照此下去,再过一二十年,五少郎被封个郡王什么的,想必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可以期待一下。   主人和少主人都如此了得,李家的家业也好,庄子的前景也好,百十年内当然是一派欣欣向荣,大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   见庄户们道贺既诚挚又热情,李钦载当然不会拂了他们的好意,含笑朝他们一一道谢后,大手一挥,庄子摆流水席大宴宾客,宾客就是全庄的庄户和老少妇孺们,流水席连摆三天,随到随吃,主家请客。   庄户们再次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李钦载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发现自己的这个决定好像有点冲动……   没关系,最近运气好,冤大头特别多,不但两位老丈人在府里,还有一群排队送礼的弟子,路子这不就走宽了吗。   人群让开一条道,李钦载和部曲们终于回到别院内。   刚绕过照壁,便见崔婕和金乡等在院子里,笑吟吟地一齐朝李钦载行礼。   “妾身恭贺夫君晋爵,咱家子孙公侯万代。”   李钦载宠溺地伸出双手揉了揉她们的头发,柔声道:“走,准备一下,吃我的席去。” 第九百二十一章 谢恩   整天都如同活在梦里,李钦载的耳朵嗡嗡响,直到夜晚,一家人团坐饭桌前,他的耳朵里仿佛还在回荡着部曲和庄户们的道贺声。   今日李家大喜,李钦载还是吩咐下人关上府门,与家人坐在一起安静地吃顿饭。   对他来说,晋爵没什么好庆祝的,泼天的富贵,不如妻子为他亲手做的一碗面。   ——只是个比喻,事实上两位妻子亲自下厨的成品很难吃,还不如金莲给大郎熬的药。   未成亲以前,两位妻子也是富贵闺秀,衣食住行都有人侍候,纤手做羹汤这种事还是不要指望了。   她们不是没做过,李钦载唯一能给的评价就是,烧得一手好厨房。   荞儿今晚很活跃,知道李钦载晋爵的消息后,荞儿大约也听到无数道贺,结果当爹的没飘,当儿子的好像有点飘了。   “爹,县公跟县侯有啥不同?”荞儿咬着筷头问道。   李钦载想了想,道:“每顿饭能多加一只鸡腿……”   荞儿睁大了眼睛:“就这?”   “你觉得有何不同?”   荞儿皱眉,小模样很严肃:“孩儿觉得,爹晋了县公后,至少能多娶两个姨姨,天子赐爵总要给点好处吧,不然白当了。”   李钦载噗的一声,急忙望向崔婕和金乡。   算了,来不及挽回了,二女已是满脸寒霜瞪着荞儿。   李钦载叹了口气,抚了抚他的狗头:“孝心可嘉,但不提倡作死。”   荞儿好像也依稀觉得自己应该说错了话,立马乖巧地埋头刨饭。   然而,终究还是躲不过去。   崔婕冷冷道:“荞儿,饭后回房,今日练魏碑,多写二百字,睡觉前我要查看。”   荞儿有气无力地应了。   饭后,李钦载来到后院厢房,两位老丈人正坐在院子的石桌旁。   李钦载上前行礼,关心地道:“二位丈人,宿醉还难受吗?”   二人闻言脸色顿时一绿,情不自禁张嘴想吐,却吐不出来。   昨日醉酒,二人大约连苦胆都吐了,后院厢房一片狼藉,直到今日入夜了,他们的酒还没醒,脑袋疼得快炸了。   李钦载顺势坐了下来,叹道:“以后两位丈人可以跟荞儿坐一桌……”   见二人横眉,李钦载急忙解释道:“荞儿也算是你们的外孙,不可厚此薄彼,虽不是亲的,多少也要呵护一下。”   崔林谦哼了一声,道:“昨日一场大醉,虽然有点难受,但却喝得酣畅淋漓,老夫很久没这么痛快过了。”   滕王也不甘示弱地道:“本王昨日风尘仆仆刚从南方回到长安,长途奔波,难免影响酒量,若换了平时,呵呵,再饮十斗又何惧耶。”   见二人又吹上了,李钦载急忙打圆场:“二位丈人,还记得昨日你们是怎么醉倒的吗?”   滕王挠了挠头,道:“依稀记得,昨日在堂上,见到两只青面獠牙的恶鬼袭来,本王吓了一跳,于是晕过去了……”   崔林谦大惊道:“你也见着那两只恶鬼了?老夫还以为是错觉呢,记得那两只恶鬼还在老夫面前扭扭摆摆,不知给老夫施了什么法术,老夫见它们实在太过丑陋,大约也是被吓晕过去了。”   李钦载眨了眨眼。   很想告诉他们,那两只恶鬼是我府上的丫鬟,丑是丑了点儿,但人家干活可勤快了,现在还在后厨烧火呢。   崔林谦揉了揉额头,显然宿醉又开始折腾了。   叹了口气,崔林谦望向李钦载,道:“听说你晋爵县公了?老夫倒是忘了恭喜你,二十多岁的县公,当今天子真是不拘一格。”   滕王笑了笑,道:“贤婿莫忘了明日回长安进宫谢恩。天子对贤婿之恩宠,委实让本王开了眼界,贤婿以后要愈发谨言慎行,莫辜负了天子圣恩。”   李钦载含笑应了,迟疑了一下,忍不住想提一个不情之请。   谁知滕王仿佛看穿了他的心肝脾肺肾,李钦载刚张嘴,滕王立马道:“晋爵归晋爵,欠本王的钱一文不能少!想要赖账,本王这就跳你家的井里,夜夜出来索你的命。”   李钦载尴尬地笑了笑,暗暗决定今晚再撺掇两位老丈人拼酒,喝到八九分醉意时,再把昨日那俩丑丫鬟叫出来给他们跳舞助兴。   跳个热舞,俩人手掌对手掌一起摇摆,“集美们,让我们一起来擦玻璃,擦玻璃……”的那种。   吓不死也要恶心死他们。   陪着两位老丈人聊了一会儿,天色不早,明日还要进长安,李钦载便起身告辞。   临走之前,李钦载附在崔林谦耳边悄声道:“丈人,昨日你与滕王饮酒,他说你不行啊,还说你是老趴菜……”   崔林谦愕然:“‘老趴菜’是何意思?”   李钦载想了想,正色道:“可能是夸您酒量好,人品正直吧……”   崔林谦脸都绿了,虽然不明白意思,但可以肯定,这绝不是什么好话。   李钦载说完轻飘飘地离开。   身后,崔林谦重重拍桌子:“元婴老趴菜,今晚可敢与老夫再战三百回合?”   “你疯了?战就战,本王岂惧你!……慢着,‘老趴菜’是啥意思?”   ……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部曲们已备好了马,静静站在门外等候。   崔婕亲自给李钦载穿戴好了朝服,紫色的官袍穿在他身上,愈发显得丰神俊秀,唇红齿白,好一副风流皮囊,惹得崔婕心旌荡漾。   告别了妻儿,李钦载出门,招呼部曲上马,众人直奔长安城而去。   两个多时辰后,李钦载进了太极宫,站在安仁殿外整了整衣冠,除履入殿,疾行拜倒。   “臣李钦载拜见陛下,拜见皇后。感沐天子圣恩,臣不胜惶恐。”   大殿内,李治与武后都在,李治哈哈一笑:“你这谢恩谢得毫无诚意,朕不受也。”   武后也掩嘴轻笑道:“景初今日难得如此违心又乖巧,明明不肯受县公之爵,但还要捏着鼻子谢恩,心情想必好不了吧?”   李治看了她一眼,笑道:“皇后仍如当年一般心思聪慧。”   李钦载暗暗一叹,果真是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前几天还是丈夫狠狠拾掇婆娘的戏码呢,今日又恩爱上了。   朝堂势力被剪除了大半,最重要的臂膀被当街斩首,这女人却仍然笑得美艳动人,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第九百二十二章 东征之望   看夫妻表演恩爱,其实也很考验观众的演技。   明明知道这对夫妻同床异梦,也明明看到他们在自己面前你侬我侬,李钦载却只能装出一副“哇,我好羡慕,这对CP我嗑了嗑了”的样子。   大家就不能真诚一点,互相揪头发吐口水,来个坦坦荡荡吗?   见李钦载一脸羡慕地看着自己和皇后,李治笑道:“景初看甚呢?朕听说你与两位夫人也甚为恩爱,不必羡慕朕与皇后,哈哈!”   李钦载努力挤出微笑:“陛下与皇后天家伉俪情深,实是朝堂之福,天下兆民之福,陛下与皇后情意绵绵,着实羡煞旁人。”   李治眼中顿时闪过一丝不自在。   哎?朕的表演痕迹是不是有点过了?不久前还把自家婆娘的势力掀了个底朝天,今日就互相深情款款,好像是有点说不过去呀。   李治调整了一下表情,笑道:“朕还没夸你呢,昨日滕王从南方回来,带来了两千多斤番薯,事实证明,景初引进此物果真是产量颇巨,大唐百姓从此不惧饥荒了。”   李钦载苦笑道:“为陛下分忧,是臣的本分,但臣实不敢当陛下厚赐,陛下晋臣之爵,委实令臣惶恐不安,夜不能寐……”   李治哼了一声:“圣旨都下了,吏部也造了册,景初就莫矫情了。”   武后在一旁也笑吟吟地道:“景初可知,陛下为了顺利晋尔之爵,可是很费了一番心思呢。”   “陛下将当朝宰相和尚书都召进宫里,又是铺垫又是夸奖,拿话堵得几位重臣开不了口,这才顺利将你的爵位晋为县公,景初可莫辜负了陛下这番苦心呀。”   李钦载只好感激地道:“陛下为臣操心,臣感激不尽,愿为陛下鞠躬尽瘁。”   李治哈哈一笑,道:“知朕辛苦便好,皇后,景初不是外人,今日难得景初进宫,你吩咐下去,让御厨做几道佳肴,朕与景初小酌几杯。”   武后笑吟吟地领命。   没多久,酒菜端了上来,李治命宫人将矮桌搬到殿中,李钦载与李治相对而坐,武后则乖巧地坐在李治身边,为他斟酒。   李钦载目光扫了一下,见矮桌上的菜都很眼熟,炖牛肉,炖猪蹄,居然还有久违的竹筒饭。   自己这几样看家本事,显然宫里的御厨学得很精通,比学堂那些小混账们争气多了。   主动端杯向李治敬酒,李钦载一饮而尽。   李治也不端着,与李钦载饮酒他向来很放松。   君臣互饮了几盏后,李治搁下酒盏,笑叹道:“落实了景初引进的番薯产量,朕的心思放下了一大半。”   “再过两年,番薯约莫能推广整个关中,如此巨大的产量,就算再遇到天灾,想必朕和朝廷都不会那么焦虑了。”   “朕,终于可以沉下心思,把目光放到东边了。”   李钦载暗暗一惊,顿时明白了李治的意思。   东征,是李治登基以来一直念念不忘的事,当初太宗皇帝没干成的事,李治仍想继续干,而且要把高句丽彻底打服。   这又是实实在在的功绩,证明自己不逊先帝的功绩。   如今百济已被大唐亡国,新罗目前与大唐仍是同盟,倭国又在李钦载的手里灭了。   大唐的东边只剩下高句丽,而大唐,百济驻兵,新罗,对高句丽形成三面包围之势。   天时地利人和,渐渐在向大唐聚势,看看火候,差不多到时候了。   李治又与李钦载同饮一盏,笑道:“朕若欲东征高句丽,景初可有谏?”   李钦载想了想,道:“臣无谏,只有几句提醒。其一,东征之前,朝廷大量囤积粮草,其二,练兵选将尤为重要,其三,不可选在冬季发动,其四,百济新罗配合大唐三面合围,事可定矣。”   李治和武后同时点头。   李钦载说的这些,他们当然也很清楚,从隋朝开始,历代帝王多次征伐高句丽,虽都是以失败告终,但中原王朝还是积累了许多失败的经验教训。   李钦载所说的,便是这些经验教训。   “景初觉得,这一次王师东征,胜负几何?”李治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李钦载笑了:“只要不犯大的战略错误,臣以为至少有八成胜算,可将高句丽彻底征服,从此划入大唐版图。”   李治哈哈大笑:“景初说过的话从来没错过,看来朕真要借你吉言了,来,饮胜!”   君臣又饮了一盏酒,李治的心情非常愉快,随手抄起一只猪蹄便大嚼起来,完全没了帝王仪态。   武后在一旁看着,又不便说什么,只好朝李钦载露出一抹苦笑。   李钦载也朝她笑了笑。   他与武后的恩怨在经历了魏国夫人被毒杀一案后,变得更复杂了。   本来不关他的事,但后来李钦载护住了武敏之,又建议韩国夫人回并州避祸,并且仍然是他下令截止了李义府派刺客对武敏之的刺杀,还将那个名叫杜元纪的术士交给了许敬宗……   武后恨不恨他?   当然也恨的,旧怨未消,又添新仇,怎能不恨?   但这件事若要完全怪罪李钦载,不免有些牵强。   武后比谁都清楚,当李治下定决心要收拾她,要剪除她的羽翼的时候,那么无论她如何挣扎都没用。   李义府该死还得死,杜元纪该落在许敬宗手里还是会落,纵是李钦载不掺和,也会有别人掺和,这是一场针对她的大势,而且呈碾压之势,她根本无法抵挡。   况且武后还知道,当初李治将李钦载单独召进宫,让他出手清理后党,而李钦载却拒绝了。   这个表态很重要,无论李钦载出于什么心思拒绝,至少在武后看来,她与李钦载的仇怨不算结的太死。   有仇有怨,但此刻她和李钦载还能相视一笑。   成年人的为人处世,就如同成年人眼里的世界一样,并不是只有黑白两种颜色。   李治今日酒兴颇佳,心情显然也不错。   在他看来,自己已经解决了粮食问题,东征高句丽之事可以开始筹备了,一旦东征功成,他便能超越先帝,坦然将“天可汗”的尊称从先帝那里继承过来,受天下番邦异国的朝拜。   帝王生前身后事,无非一个“名”字而已。 第九百二十三章 百年方略   东征是大事,筹备东征的过程冗长且繁琐,不是李治一句东征,朝廷就能立马发兵的。   一场战争从开始到结束,其中筹备和善后的过程往往要比正式的战役过程更长久。   如今的大唐算不上国富民强,只能说比贞观年间好一些。   贞观年间,李世民对外用兵频繁,导致民间疾苦愈深,李治登基后,不得不采取休养生息的政策,登基十几年来,大唐对外用兵的次数鲜少,民间百姓终于恢复了几分元气。   按照李治原本的计划,东征或许还会再拖延几年,让民间的人口粮食和财富更上一个台阶后,再考虑东征的事。   然而,李钦载引进的番薯,给了李治充足的信心。   李治深思熟虑后,觉得大唐已经有了底气,可以对外狠狠干一次了。   有了亩产五千斤的番薯,国库很快会充盈起来,国内最大的粮食问题基本解决,对外用兵的火候已经成熟。   说到底,让李治改变既定国策的人,是李钦载。   不仅是东征,李治还想征服吐蕃,一东一西两大强敌若能在他当天子的时期全部歼灭,史书上对他将是何等的盛誉如潮,叫他一声“千古一帝”不过分吧?   “先征高句丽,再伐吐蕃,十年内除此两大强敌,朕可高枕无忧矣!”李治脸颊微红,已有了几分醉意,笑起来亦有些狂态了。   李钦载皱了皱眉,但还是举盏敬道:“大唐社稷千秋万代,陛下皇威泽服四海,臣为陛下贺。”   李治高兴地痛饮了一盏,大笑道:“这还得多亏了景初啊,朕很庆幸国朝有景初这等忠臣良将,为朕解忧,为社稷建功。”   然而李钦载刚才短暂一瞬的皱眉表情,却被一旁安静的武后看在眼里。   武后突然笑道:“景初是否有谏?”   李钦载急忙道:“臣无谏。”   武后又道:“今日殿中无外人,陛下向来视景初为兄弟,兄弟之间怎可饰过掩非,有言而不言,非兄友之道也。”   李钦载咂咂嘴,暗自分析武后这句话的意图是善是恶。   啧,介娘们儿不像好人呐。   武后说了这句话后,李治的酒意也醒了几分,认真打量了李钦载一眼,道:“景初有话直说,你与朕之间还用遮掩么?还是说,怕说错了话,朕会责罚你?哈哈,大可放心,朕岂是气量狭小之辈。”   李钦载叹了口气,其实大多数时候,他并不喜欢多嘴,更不喜欢对国事指指点点,这样做既容易惹祸,又会把自己搞得里外不是人。   很多时候,他的实话都是被人逼出来的,比如此刻。   想了想,既然李治晋他为县公,这份人情终归还是不小,该说实话的时候不妨说几句。   如果说到一半,发现李治有翻脸的迹象,就立马停止,然后对他大唱赞歌。   人情世故嘛,懂!   于是李钦载沉吟半晌,道:“既然陛下和皇后非要臣说,那么,臣有谏。”   李治含笑道:“景初尽管道来。”   李钦载缓缓道:“臣今日之谏,关乎大唐百年方略……”   话没说完,李治和武后一惊,互相对视一眼后,李治摆手打断了他,对殿外扬声道:“来人,召中书舍人入殿书记奏对。”   李钦载急忙道:“不必如此正式,臣随口说说,陛下随便听听,若不入耳,就当臣是酒后乱语,切莫当真……”   李治和武后却同时调整了坐姿,变得严肃且端正,李治摇头,肃然道:“景初的谏言,朕向来重视,今日景初谏大唐百年方略,此为国朝大事,君臣奏对,必有仪态和规矩。”   这时武后自觉地坐到李治身侧后方,离李治一肩之距,并自己整理了衣冠仪容,神情严肃,眼神平静。   未多时,舍人崔升匆匆入殿,对李治和武后行臣礼后,宫人搬来矮桌和纸笔,崔升一声不吭地坐在不远处,执笔蘸墨,静等奏对。   仪式感太强,李钦载都整不会了,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总觉得浑身刺挠。   搞这些虚头巴脑的干啥,就不能像前世烧烤摊一样,一边撸串儿一边喝冰啤酒,然后各种牛皮,各种指点江山,各种国际局势娓娓道来,那样的场景才放松。   见李钦载表情不自在,李治笑了:“景初,你我奏对不止一次了,不必如此紧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李钦载咧了咧嘴,强笑几声,扭头望向崔升。   “大舅哥……你妹妹生娃,你咋没来看看?对了,你送礼了吗?”   崔升翻了个白眼,淡淡地道:“送礼了,人没空,过几日再去看。”   “我又晋县公了,莫忘了再补一次礼……”李钦载语气干巴地叮嘱道。   这次崔升都懒得理他了。   李治和武后噗嗤一笑,殿内凝重的气氛终于缓和了几分。   李钦载也渐渐不紧张了,于是深吸了口气,道:“陛下,臣以为,大唐百年方略,可从粮食而始,其次东征高句丽,再次西伐吐蕃,两场战争,我大唐有犀利火器,胜率颇高。”   “解决了大唐的两大强敌以后呢?陛下可还有进取之心?”   李治想了想,迟疑地道:“若解决了高句丽和吐蕃,朕觉得……继续西征?西域三十六国,还有更远的大食帝国,都可纳入大唐的版图。”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陛下的心思还是落于疆土与版图,臣以为不妥。”   李治直起身道:“愿闻景初高见。”   李钦载沉吟片刻,道:“陛下觉得,番薯此物如何?”   李治点头:“简直可称天赐神物也,有了它,朕才有东征西伐的底气。”   李钦载又道:“陛下觉得,天下之大,难道仅仅只有这一种天赐神物?”   李治一愣,道:“景初的意思是……”   “陛下,臣以为帝王在位,开疆拓土固为功绩,但若能使子民千秋万代不愁吃喝,天下永无饥荒,才是一代英君圣主最大的功绩。”   “这份功绩若能成,天下世代百姓都将对陛下感恩戴德,陛下之英名万年不衰,‘千古一帝’实至名归。”   李治不解地道:“景初的意思是,朕应该暂缓开疆拓土,而应将国力放在寻找高产的新粮种上?”   李钦载摇头,道:“臣的意思是,帝王的目光不能仅仅放在陆地上,大唐的西边是无尽的大陆,东边是浩荡无垠的大海。”   “大海的尽头,才是大唐百年方略的目标。” 第九百二十四章 我们已醒来   天家夫妻这辈子尝尽了爱情的甜,或许也尝过大海的咸,但他们真的了解大海吗?   在这个闭塞的年代,人们连天地是方是圆都不知道,总觉得陆地的尽头是大海,大海的尽头是天地的边缘,于是才有了南海边那块“天涯海角”的石碑。   倒也不能说人们愚昧,因为他们无从知晓。   但是,既然李钦载来到这个年代,就必须让所有的人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免得历朝历代的皇帝一旦有了雄心壮志,总是先拿西域开刀。   大殿内一片沉寂,李治和武后眉头深锁,陷入沉思。   崔升执笔奋书,将李钦载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录下来。   “大海的尽头……是什么?”李治问道。   李钦载笑了:“大海的尽头是番薯,但不全是番薯,还有很多跟番薯一样奇妙的物种,以及……比大唐大无数倍的广袤土地,如今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不过是一些还未开化,穿着兽皮打猎为生的土著。”   李治的眼睛亮了,呼吸都粗重起来。   “土地”这两个字深深地吸引了他。没办法,帝王的职业病犯了,只要听说有土地,就觉得生意上门了。   秦始皇说,“额滴,额滴,哈是额滴。”   李治说,“朕要!朕要!朕还要!”   李钦载说完后,李治腰身挺得更直了,不自觉地向李钦载倾斜过来。   “景初仔细说说。”李治两眼放光道。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陛下,臣还是那句话,其实土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引进新物种,各种高产的粮食,香料,矿产,植物等等,至于大海尽头的土地,不过是顺手取之。”   “百年方略,首除近敌,再致远忧,大唐如今的敌人是高句丽和吐蕃,征服高句丽和吐蕃之后,臣以为,对西域当以怀柔拉拢之策,不急着征服他们。”   “我们应该造船,造大海船,招揽船工和航海人才,设立舶司,绘制海图……”   “陛下,臣觉得,陛下的眼光应该从西域挪开,放到东面,东面大海的尽头,有着一片神奇的大陆,那里物产丰富,说是遍地黄金也不为过。”   “如果能引进新大陆的粮种,让大唐的粮食多样化,莫说养活如今几千万口人,就算是再多几倍也毫无压力。”   “征服再多的土地,都不如将自己治下百姓的肚子填饱,只要填饱了您的子民,大唐社稷千秋万代都无人能撼动,而大海尽头的新大陆,那片广袤的土地,便是陛下超越太宗先帝的明证。”   李治听得愈发心动,再望向武后,武后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激动。   深吸一口气,李治苦笑道:“说得朕都恨不得现在便提百万王师,出海御驾亲征……”   “可是,大海的尽头究竟是怎生模样,海船出港后如何航行,何处可补给,何处可登陆,何处有暗礁险滩等等,未知的凶险太多,朕如何下此决心?”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开疆拓土,征服新地,哪有不付出不牺牲的?这是没办法的事,付出伤亡,才有收获。”   “攻打敌国城池是战争,造船出海寻找大陆何尝不是另一场战争,既然是战争,必定有伤亡,这是无法避免的。”   “至于出海后的航道和大陆……”李钦载沉吟片刻,然后望向一旁写得飞起的崔升,笑道:“大舅哥,劳烦借纸笔一用。”   崔升默默地将纸笔递给他。   李钦载将纸笔铺在桌上,李治和武后凑了过来,不远处一直维持高冷的崔升也情不自禁地往前挪了几步,眼睛瞟向李钦载面前的纸笔。   李钦载提笔就画,画功有点粗糙,没关系,看得懂就行。   先把亚洲画个大概,然后太平洋,太平洋的东岸是美洲大陆,对了,顺便把太平洋中间长得像地球蛋蛋的澳洲也画出来……   最后是西面的印度洋,以及西域中亚和欧洲大陆,还有好望角和非洲大陆等等。   许久之后,李钦载画完收工,看着自己的作品,李钦载不由微微皱眉。   这画功真的是……比自己写的字还烂。   李治也皱眉,虽然不明白李钦载画的是个啥,但画功的优劣他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景初真是……你闲散的时光那么多,没事多练练字和画不好吗?你的老丈人滕王虽说是个浪荡子,可他的画也是当今一绝,你多跟丈人请教一下也好呀。”李治摇头,眼里满是嫌弃。   武后掩嘴轻笑。   李钦载扯了扯嘴角:“陛下,练字画就不能叫闲散,而是折磨了,臣想过悠闲的日子,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字写得不好又不犯王法……”   “莫偏题了,陛下请看,臣画的这幅图,才是真正的天下。”李钦载指着地图道。   李治和武后俯身端详许久,半晌之后,李治指着美洲大陆的边沿,道:“这个天下,到此处便是尽头了?”   李钦载摇头:“不,到此处继续走,它便到了这里……”   说着指向地图另一端的欧洲大陆。   李治不解地摸着下巴,终究是聪明人,片刻之后,李治终于想明白了,惊骇地道:“景初的意思是,整个天下是圆的?无论从哪个方向走,都能回到原点?”   李钦载点头:“古人说‘天圆地方’,其实是谬误,事实上,应该说是天圆地圆。”   说着将地图卷起来,让它的两端相连,形成一个卷筒状,李钦载道:“陛下,这便是天下真正的模样,它其实是一个球。”   李治和武后吃惊地睁大了眼,神情骇然地互视一眼。   李钦载不管二人惊骇的模样,犹自道:“大唐不过是其中的几十分之一,而我们迫切需要的新物种,新粮食,在另一端的大陆上都有。”   说着指了指美洲大陆和非洲大陆。   盯着李治和武后震惊的脸庞,李钦载一字一字缓缓道:“造海船,征船工,集王师,大唐有犀利的火器,臣有理工的知识,再加上这幅地图,以及我泱泱上国一往无前的坚毅和勇气……”   “趁着这个世界仍在沉睡,我们已经醒来数千年的人,理所应该成为这个天下真正的主人。” 第九百二十五章 一代人的使命   新的知识点太多,对固有的价值观造成了极大的冲击,李治和武后两眼通红盯着地图,仍在消化李钦载所说的一切。   李钦载画的地图,当初只有高歧见过,不过高歧也只是匆匆一瞥,便被李钦载用脚给抹去了。   当初画图的初衷很自私,纯粹只是想找到辣椒的原产地,然后吃一顿香喷喷冒汗的火锅。   今日李钦载又画了这幅图,吃火锅的初衷当然也包括在其中,但更重要的是,他必须要让这个世界的人睁开眼,看一看真正的天下是什么模样。   固步自封的唯我独尊,不过是坐井观天的笑话。   征服了这个世界后的唯我独尊,才是真正的牛逼。   地球的球长,听起来不比天子好多了?有一种莫名中二的燃。   珍惜我们比这个世界提前醒来数千年的时光,永远不要再落后于蛮夷,永远不要重复曾经的百年屈辱。   李钦载突然觉得,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或许又有了新的使命。   他不仅要留下理工知识的薪火,也要让大唐走向另一种繁盛。那是莫测的,惊险的,同时也是收获极高的新天地。   或许无数年以后,人们不再需要这个王朝,也或许无数年后,世界各地开始反抗殖民,甚至会从封建走向共和,等等。   那又如何?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百年之后的事,李钦载不需要考虑,他只想在有生之年,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李治和武后仍盯着地图发呆,后面的崔升也是一脸震惊地看看李钦载,又看看地图,表情充满了不可思议。   这个妹夫的本事……真是神鬼莫测,这幅地图,以及地图上的大陆,和各种闻所未闻的知识,他是怎么知道的?   良久,李治和武后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眼神复杂地望向李钦载。   “百年方略……果然是百年方略!”李治苦笑长叹。   手掌按住地图,李治悠悠地道:“若按景初所说,何止是百年,征服这偌大的土地,两代,甚至三代四代都不够。”   李钦载微笑道:“陛下还看得上西域或大食那片不毛之地吗?”   李治撇嘴:“有了这幅地图,西域和大食连鸡肋都不如,百年之内,大唐在西域设都护府足矣,平了高句丽和吐蕃后,大唐的方略必须调整到东方,如景初所说,造船出海,寻找大陆,然后,征服它!”   ……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李钦载告退离开太极宫。   安仁殿内,李治和武后仍然呆坐,他们面前是李钦载画的那幅地图。   天家夫妻仍在消化李钦载给他们灌输的知识。   不知过了多久,宫人进殿,小心翼翼地询问已到晚膳时辰,天子和皇后是否用膳。   李治和武后哪有心情用膳,不耐烦地挥退了宫人,李治才悠悠地道:“景初之才……朕仍然小觑了。”   武后点头,表情比李治更复杂:“幸好这等英才是陛下的臣子,若教敌国得去了,不知会给大唐带来多大的麻烦。”   李治深以为然,随后望向地图,低声道:“朕奇怪的是,景初生于长安,长于长安,连关中都甚少出去过,他是如何知道天下的模样,连海图和大陆的形状都画得像模像样……”   武后沉思片刻,道:“陛下曾猜测过,景初的师承不一般,或许是先秦墨家之传人,所以才有这么一身神鬼莫测的本事,和无所不知的学问……”   李治思虑许久,释然一笑:“也只好如此解释了,或许是景初少年时得到了墨家的秘传,才会突然从一个纨绔子弟变成无所不能的英才,学问也好,本事也好,终归有了一个出处。”   武后指了指地图,道:“那么,陛下对景初今日之谏如何看待?是否纳谏?”   李治再次陷入沉思,良久,缓缓道:“百年方略,不可不慎。朕信任景初,但也要试试这幅地图的真伪,否则难免动摇国本。”   仔细端详一阵后,李治的手指按在南海东南面,那里是距离大唐最近的大陆,地图上的备注是东南亚。   “着工部尚书征调大匠船工,打造几艘大船,先去这里看看,如果证实地图无误,朕再着手设舶司和都督府,把出海的底子打起来。”   李治说完,将一双手掌按在整幅地图上。   他的目光灼热而贪婪,眸子里燃烧着熊熊的野心。   “若它便是天下,若朕能征服……”李治喃喃自语。   武后突然双膝跪拜下来,虔诚如谒佛陀。   “陛下将是远迈先帝的一代圣主,实至名归的‘天可汗’!”   ……   李钦载回到甘井庄,照例巡视学堂,然后回到别院,抱着老二不肯撒手。   人类幼崽委实太可爱,粉嘟嘟的小脸,又萌又懵懂的样子,老父亲的心都融化了。   趁着年纪幼小多玩一会儿,再长大一点,开始招猫逗狗时,就没如今这么萌了。   闲散的生活仍在继续,晋了县公后,李钦载的日子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   唯一的改变就是,别院的门楣换了,换成了县公府。   还有就是,崔婕吩咐宋管事重新打造了三辆马车,以李钦载如今的爵位,有资格御四马了,马车当然要比以前更宽敞更豪华。   这一点李钦载并不反对,所有能让自己的生活过得舒服惬意的开支,他都乐意,这才是对自己人生负责的态度。   工部来了官员,询问李钦载要不要将府邸的屋顶升高二尺,以及在檐角装饰鸱吻石兽,和重新布局前后院子的风水。   这也是朝廷给县公的福利,在不逾制的前提下,臣子的屋顶是可以升高的,檐角的鸱吻石兽大约也是必须到了某个层级才有资格装饰,否则便是逾制,是大罪。   不过李钦载都拒绝了,现在的府邸挺好的,没必要大兴土木,搞得一家人不安生。   打造宽敞的马车,李钦载可以坐在里面享受豪奢,升高屋顶能享受个啥?   折现便是。   然而工部的官员听说要折现,便头也不回地告辞离去。   李钦载不甘心,追在人家屁股后面,死死拽着人家的衣领不让走。   该我的福利,我不需要,怎么就不能折现了?不讲道理嘛!   李钦载的不依不饶,最终被看不过眼的崔婕拦了下来。   男人为家里赚钱没错,但夫君这吃相未免太难看了,崔婕都看不下去了。   “你要不拦着,我今日非把他全身的毛薅光了不可。”李钦载坐在院子里意难平,刚刚没发挥好,主要是工部官员逃跑的速度太快,若是再慢一点,李钦载便要下令部曲关门打狗。   别的不说,不交个两三百贯买命钱,官员今日出不了这龙潭虎穴。   崔婕瞪了他一眼:“夫君越来越没正形儿了,抢劫官员可是重罪。夫君已是县公,传出去不够丢人钱。”   “县公咋了?谁规定县公不能抢劫了?……哎,不对,谁规定县公不能跟朝廷要福利了?本来就该是我的。”李钦载理直气壮,国库开支,不偷不抢不贪,凭啥不能折现?   崔婕翻了个白眼儿,道:“夫君快饶了工部官员吧,妾身听说这几日工部可忙得很,陛下下旨,抽调工部大匠和民夫,赴泉州打造海船,长安城工部的官员和匠人都空了一半,全调去泉州了。”   李钦载一愣,然后笑了。   李治的动作还挺快,看来那张世界地图确实深深刺激到他了,帝王的贪婪和野心,绝对不会放过如此诱人的一块肥肉。   正在沉思自己要不要掺和一下,崔婕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道:“夫君,您那位远在青海湖放牧的三夫人紫奴,给您来信了。” 第九百二十六章 紫奴来信   家里女人不多,以李钦载如今的爵位和身份,仅仅只有一妻一妾,已经算得上清心寡欲,道德高尚了。   如果再跟李治比一比……   李钦载简直特么的就是圣人转世,道德先锋。   李治这辈子是真不亏,该玩的,不该玩的,刺激的,荡漾的,布置任务的,夫目前犯,相部屋NTR什么的……啥都玩了,现在暴毙都能瞑目。   哎,思想好像有点不对劲……   李钦载这辈子就不那么刺激了,婆娘少且精,一个世家女,一个皇室宗亲县主。   至于紫奴,李钦载与她的关系有点迷惑。   论姿色,紫奴是三个女人当中最好看的,尤其人家还是艺术生,会跳舞,会劈叉……   可是论感情,李钦载都有点迷茫,实在不知如何定义他与她的关系。   不算妻,也不算妾,严格说来,当初还是她睡了自己,睡完后居然还给了钱,这素质也是高得离谱了。   更欣赏的是她提上裤子一声不吭就走的洒脱劲儿,好像婚姻家庭是她的累赘,她就像无垠草原上的野马,绝不会被圈在马厩里,她的世界是蓝天白云下没有尽头的自由。   每次想起紫奴,李钦载的心情总是很复杂。   这种心情是必须要有过阅历的,同床共枕之后,谁先穿裤子谁就赢了,谁留在床上黯然神伤谁就输了。   紫奴的裤子显然穿得比他快,说走就走,搞得李钦载总觉得自己好像吃了大亏,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一走便是大半年,现在紫奴突然来了信,李钦载实在不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心里想着如果信上只写了一句话,“帅哥,来青海湖约一发?”,那时他该如何选择?   一个会劈叉的亡国公主,但凡是个正常男人都很难拒绝啊……就算是个包厢公主都很难拒绝,毕竟会劈叉。   怀着复杂的心情拆开信,李钦载上下浏览一遍,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很失望,她不想约。   很愤怒,我的女人在青海湖遇到麻烦了。   很犹豫,到底要不要帮她,睡完自己就走,一走大半年没消息,现在一封信送过来就要他帮忙,啥表示都没有,你寄一件原味肚兜儿过来也算你有心了。   李钦载拧着眉半天没说话,旁边的崔婕忍不住问道:“紫奴怎么了?她出了什么事?”   李钦载叹了口气,将信递给她。   崔婕也不客气,夫妻之间不存在秘密,尤其是夫君的小三的信,更要逐字逐句检查。   接过信迅速扫了一遍,崔婕柳眉一竖,怒道:“欺人太甚!”   随即将信折起,崔婕道:“夫君,紫奴被人欺负了,夫君管不管?”   说来崔婕和紫奴都认识,当初因为番薯粮种的事,紫奴被千里追杀逃到长安,那时崔婕和紫奴便相识了。   无论二女心里怎么想,至少表面上相处很融洽。   崔婕这个李家大妇的角色很成功,她的雍容大度让李钦载少了许多烦恼,对于紫奴,崔婕也是真心接纳,紫奴住在甘井庄的那段日子,彼此都很和谐。   现在紫奴遇到了麻烦,崔婕顿时怒不可遏,浑身透出一股淡淡的杀气,这是独属于当家大妇和钦封诰命夫人的杀气。   “紫奴被人欺负成这样,夫君还不快想办法。”崔婕催促道。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夫人,紫奴远在青海湖,那是吐谷浑的地盘,哦,对了,现在归咱大唐了,相隔太远,我也没法帮她呀。”   崔婕气得跺脚:“咱家的牧场被人糟蹋了,都是咱家的东西,再远也不能不管呀。”   李钦载一愣:“啥咱家的?咱家有牧场?”   崔婕气道:“紫奴的牧场,不就是咱家的牧场,不然呢?”   紫奴确实有牧场,那是当初她带来番薯粮种,居功至伟,李治高兴之下赏赐给她的。   牧场位于青海湖畔,正是水美草肥之地,占地很大,据说一眼不见尽头,骑马都要跑一天一夜。   对紫奴这位亡国公主而言,在亡国之后,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地盘,有牧场有牛羊还招募了一批勇士,于是在那片广袤的草原上当起了女王,虽然贫瘠了一点,也比当初那个四处流亡的公主强百倍。   但李钦载从没觉得紫奴的牧场跟自己有任何关系,那是李治赏赐给她的,而且李钦载对千里之外的牧场也丝毫不感兴趣。   自己又不缺牛羊肉吃,要牧场干啥。   对李钦载的想法,崔婕简直气得跳脚,若不是太过不敬,她恨不得跳起来打爆夫君的狗头。   “什么牛羊,什么草原,地啊!夫君,土地啊!那是咱家的土地,土地多重要,夫君怎能不闻不问?”   “夫人,那片土地种不了粮食……”   李钦载还没说完,崔婕便飞快道:“种不了粮食也是咱家的!那片地里,就算是一只蚂蚁,那也是咱家的蚂蚁!”   李钦载愕然,他这才发现,这个年代的价值观真的跟前世不一样,无论帝王还是平民,他们对土地的执着是自己这个穿越者难以想象的,非常的偏执,不管是什么样的土地,反正只要是土地,就必须拿捏住。   崔婕又掏出紫奴的信,指着上面最后的文字,道:“夫君你看,紫奴在信里也说了,咱家的牧场被欺负了,夫君看清楚,紫奴亲笔写的字,‘咱家的牧场’!”   崔婕咬字很重,最后这几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迸出来的。   李钦载眨了眨眼,半晌,虎躯猛地一震,勃然大怒道:“谁敢跟咱家的牧场过不去,反了天了!”   “吐蕃,突厥余孽,还有吐谷浑的盗匪。”崔婕冷冷道。   事情不复杂,紫奴的信上说得很清楚。   当初吐谷浑被纳入大唐版图后,吐谷浑境内并不太平,苏定方也是率军在吐谷浑扫荡了一年才略有成效。   但战后的吐谷浑是非常混乱的,到处都是盗匪,那些盗匪的成分很复杂,有当年被乱军冲散的吐蕃军,有从北面下来趁火打劫的突厥余孽,也有不服大唐王化,从正规军变成游击队的部落残余武装等等。 第九百二十七章 四方朝贺   一个女人,若想在混乱的局势中活下去,很不容易。   紫奴做得算不错了。   在盗匪横行的青海湖牧场,紫奴招募了一批吐谷浑流亡部落的壮丁,再加上曾经追随她的一批楼兰国旧部,这些人组成了牧场的中坚力量。   接管牧场后,在接连几次的盗匪突袭中,紫奴淡然自若指挥防守,每次都击败了来犯的盗匪。   但是,长此以往,紫奴有点难以应付了。   而且她在信中明确写到,盗匪对牧场的突袭是有针对性的,看得出是有组织的预谋,每次突袭都是一伙吐蕃军结成军阵,骑马朝部落中帐冲锋,其余的盗匪则分左右两翼助攻。   这样的阵势,不是普通盗匪能做到的,必然是军中将领才能摆出来的,明明只是突袭牧场,可盗匪却如同两国战场交锋一样井然有序。   紫奴察觉到了异样,也曾向苏定方所部求助过,但每次苏定方派军队赶到,那伙盗匪便飘然远遁,等到大唐军队撤走,他们又来突袭。   吐谷浑的局势固然混乱,盗匪横行,但像这样的盗匪,显然已很不寻常了,紫奴敏感地察觉到,这伙盗匪中,吐蕃将领的影子若隐若现。   当初苏定方率唐军平定吐谷浑后,吐蕃大相禄东赞显然是留了后手的,吐蕃军撤退之后,他在吐谷浑境内嵌入了不少钉子,这伙盗匪应该就是其中之一。   禄东赞是不肯服输的人,就算情势已无可挽回,他仍会尽一切努力,破坏大唐接收吐谷浑。   在这样的背景下,紫奴的牧场实在是风雨飘摇,很难维系。   看完了信后,李钦载陷入了为难。   该怎么帮这个女人呢?   他虽爵封县公,可他手上没兵权,也没办法调动吐谷浑或安西都护府的兵马帮他剿匪。   若是为了这点事进宫求李治,李治也许看在私交的面子上会答应,调动一支兵马保护紫奴。   可是这种事李治不好做,李钦载也不好做。传到朝臣耳中,难免会被参个公器私用,以权谋私什么的罪名,君臣俩都恶心。   “夫君可有办法帮紫奴?”崔婕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夫人帮我写封信给她,塞外苦寒,让她带人先回长安暂住。”   “苏定方将军已奉诏回了长安,但他的部将仍留在吐谷浑,明日我去拜访一下苏老将军,请他帮个忙,让他下令部将将青海湖周围扫荡一圈,不一定有用,但至少是个震慑。”   李钦载说着,自己都没抱什么希望。这法子其实没什么效果,那伙盗匪玩游击战,唐军杀来他们就跑,唐军撤了他们又回来,如此反复,而唐军又不可能一直驻守在紫奴的牧场里。   崔婕有点不满意,道:“那可是咱家的牧场,土地是咱家的,牛羊是咱家的,紫奴麾下的兵马也是咱家的,不能就这样扔了吧?”   李钦载叹道:“唯一的办法,就是夫君我带领李家部曲亲自奔赴青海湖,指挥剿匪之战。”   崔婕急忙摇头:“不行,夫君是千金之躯,怎可亲身犯险,牧场不要也无所谓,夫君若有事,咱们整个家便是灭顶之灾。”   这话听着顺耳,看看李家大妇这格局,夫君显然比一片牧场贵多了,再搭个小三也不卖。   “夫君,牧场虽然无所谓,但紫奴还是不能有失,咱李家的人都金贵着呢,夫君要不要派人接应,将她从青海湖接回来?”   “夫人放心,一个会劈叉的美丽女人,男人就算拼了命也要救的。”   脑海不由浮起那支飞天的舞蹈,紫奴袅娜而圣洁的舞姿,已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一生难忘。   ……   隆冬已至,关中连降几天的大雪。   长安城附近的道路已被大雪覆盖,尺余厚的雪地,行走犹为艰难,车马更是难行。   这样的天气,人们早已停了活计,猫在家里取暖,富贵人家早早备好了木炭和铜炉,穷苦人家也拾够了木柴,点起炉火,一家人静静地坐在火堆前。   富人畅想明年的收益,穷人无暇叹息往年的悲苦,锱铢算计着明年地里的收成。   孩子们无忧无虑地围着炉火打闹,天真烂漫的笑靥落在长辈眼里,瞬间化开了悲愁,突然觉得充满了干劲。   人这辈子总要有个奔头,为婆娘,为孩子,为这摇摇欲坠的家,再苦再累,没彻底累倒之前,都要咬牙撑住。   此生已已,也许来生不会那么累吧。   万籁俱寂的恶劣天气里,长安城外东面和西面城门,分别行来几支队伍。   队伍的方向显然是长安城门,每支队伍都很长,一行满载的车马在雪地里艰难地挪动,每行一段,车轱辘便陷进泥泞雪地里,只能靠人力使劲拖拽,才能将马车拽出来,然后继续前行。   快到长安城门时,队伍里为首的领头人看着巍峨高耸的城墙,如释重负地露出微笑的同时,也被大唐长安这座雄伟的都城深深震撼。   几支队伍分别从不同的方向来到城门外,他们都不是唐人打扮,穿着奇装异服。   离城门还有数里,队伍停下,所有骑士下马,领头的人率先面朝长安城伏地跪拜,口中大喝:“奉吐蕃大相禄东赞之命,吐蕃使臣扎西勒携重礼朝贺大唐天可汗陛下!”   说完面朝长安城重重磕头,然后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再次跪下,重复刚才的那句话,如此反复。   长安城外东面也有两支队伍,他们的打扮还算正常,至少穿戴的衣冠跟唐人一般无二,可不知为何,华夏衣冠穿在这群人身上,总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就像一群沐猴而冠的猢狲在直立行走。   东面这两支队伍可就没那么和谐了。彼此之间相隔很远,而且火药味十足。   来到城门外,其中一支队伍的领头人也朝城门跪拜,相比吐蕃使臣的礼节性跪拜,这支队伍的领头人拜得更虔诚,更投入,而且姿势是五体投地式,非常赏心悦目。   跪拜下来后,领头人重重磕了三个头,大声道:“奉倭国国主中大兄王命,遣使臣朝贺大唐天可汗陛下!”   另一支队伍的领头人自是不甘示弱,跪舔这种事也要拿出态度的。   于是他也隔着老远朝城门跪拜下来,大声道:“永忠于大唐的藩属新罗国,奉国主金法敏之王命,遣使臣朝贺大唐天可汗陛下!” 第九百二十八章 盛世荣光   “天可汗”这个尊称,最初是独属于李世民的。   贞观四年,当李靖和诸多大唐名将扫灭突厥,生擒颉利可汗,大唐北方从此无患后,周边诸多邻国国主一齐向大唐朝贺,并共同给李世民上了一个尊号,“天可汗”。   后来李世民驾崩,但“天可汗”这个尊称并没有消失。   它成了大唐历代帝王的世袭尊称。每一个即位的大唐皇帝,都被番邦属国称呼为“天可汗”。   “天可汗”原是突厥文,意思是天下最尊贵的唯一共主。   后来改朝换代,只要中原王朝强大,周边邻国都尊称皇帝为天可汗,这个称号一直延续到明朝。   当然,后来的所谓天可汗难免变了味道,带了几分功利色彩,就像合同上的甲方,无论多恶心多猥琐,都被乙方统称为“爸爸”。   如今,继承“天可汗”尊称的是李治。   今日的长安城并非什么节日,但城里却突然热闹起来。   各国使臣纷纷入大唐国都朝贺天子,对大唐来说虽然习空见惯,但也算是一个比较隆重的日子。   于是原本车马稀少的长安城街巷上,躲在家里过冬的百姓们纷纷走了出来,人们聚集在朱雀大道两旁,踮脚好奇地看着热闹。   一队队的使臣车马从朱雀大道一直驶向太极宫,每支队伍的穿着打扮不一,百姓们纷纷凭着使臣队伍的穿着猜测他们是哪个藩属国派来朝贺的。   使臣们的队伍冗长且浩荡,除了使臣和随从,长长的车马里大多是藩属国献给大唐天子的朝贺礼品。   化外蛮夷之国,当然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车马上的礼品看似繁多,实则只是一些羊皮牛皮野兽皮,还有就是当地的粮食和特产,稍微珍贵一点的东西都是量小且抠搜的,被使臣当宝贝似的捧在手里。   礼品不光是物产,也有活人。   比如新罗国的礼品,就是一队队穿着艳丽宫装的婢女。她们走在队伍中间,垂头屏息如履薄冰,这些婢女就是著名的新罗婢。   大道两旁,百姓们纷纷对这一队队新罗婢品头论足,脸上布满了矜持的得意。   上国之民,生来便是荣耀加身,生于斯国,便是荣耀。   嗯,蛮夷的姑娘还行,就是有点矮,屁股也不大,一看就不是生儿子的命,用来伺候咱们大唐天子,她们不配,天子为了安抚藩属国,实在是忍辱负重了。   模样长得也就那样儿,算不得迎人,有股子狐媚气,妖气得很,哪里比得上咱们关中的婆娘周正大气……   宫里容不得这些化外野蒜,等着吧,过不了几日,这些新罗婢都会被皇后送出宫,发卖大户人家。   谁家若是有钱,不妨咬牙买两个,狐媚子模样不咋地,但伺候男人这方面,还是颇有几分味道的。偶尔尝尝野味,也算是个调剂了。   一句句肆无忌惮的议论声传到使臣们的耳中,无论是客观的还是恶毒的,使臣都不敢生气,只好咬着牙加快脚步朝太极宫走去。   太极宫门今日大开,朝贺的使臣们震撼于大唐宫殿之恢弘磅礴,在甲胄长戟林立的天子仪仗中,战战兢兢入了宫。   李治与朝臣们穿戴整齐,在太极殿召见各藩属国使臣。   今日的大唐君臣心情都不错,使臣们跪拜殿内,虔诚地山呼“天可汗”“大唐宗主上国”,这一刻,大唐威服四海,德被天下的荣光,被史官写进了青史中。   边塞的冷月,长安的华灯,将士的铁戟,闹市的赞诗……   时空仿佛在交叠,数十年的鲜血白骨,三代帝王的野心,诸多名将的白发,终于让这个苦难数千年的国度,绽放出最耀眼的荣光和尊严,换来诸国蛮夷虔诚敬畏的顶礼膜拜。   今日的李治非常高兴,大手一挥,明日太极宫正式设宴,款待各国使臣,在京四品以上朝臣可襄盛会。   ……   甘井庄。   李钦载坐在院子里,面前的空地上搁着一炉烧得通红的炭火,他的手里握着一柄火钳,火钳顶部夹着一支铁针。   针头搁在炭火上烧红,然后用火钳一拧,顷刻间变成一只鱼钩。   荞儿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手中的鱼钩,父子俩此刻难得的温馨静谧。   “爹,做这么多鱼钩作甚?”荞儿好奇问道。   李钦载头也不抬:“爹不想活了,鱼钩用来上吊。”   荞儿愕然:“怎么可能!”   “知道不可能就别说废话,鱼钩当然是用来钓鱼的,不然呢?”   荞儿哦了一声,又道:“渭河都冻上了,爹咋钓鱼呀?”   “用镐头把河面上的冰砸个窟窿再钓,如今正是鱼肥之时,等爹钓上几条够分量的,给你做烤鱼吃。”   荞儿两眼一亮,接着又黯淡下去:“可是,爹钓鱼的本事太稀松,十回有九回是颗粒无收,孩儿若等爹钓上鱼,只怕饿死之前等不到了……”   李钦载手上的动作一滞,脸颊情不自禁地抽搐了几下。   感觉有被亲儿子冒犯到。   抬手捏住荞儿肉肉的脸蛋儿,大手将他的脸揉搓成各种形状,李钦载一边捏一边疑惑地喃喃道:“明明是我的种,为何求生欲如此薄弱?敢质疑你爹钓鱼的水平,是迫不及待逼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吗?”   荞儿被揉捏的生疼,急忙求饶:“爹,孩儿错了,爹钓鱼的本事高得很……”   李钦载这才松了手,恶狠狠地道:“你可以质疑我的数学物理学问,但绝不能质疑我的钓鱼水平,钓鱼是要看运气的,你爹的水平没问题,只是运气差了点儿。”   荞儿这时求生欲爆满,忙不迭点头附和。   李钦载继续做鱼钩,荞儿沉默许久,突然道:“爹,明日能带孩儿一起钓鱼么?”   李钦载头也不抬地道:“明日你要上学,李敬玄给你们讲授《春秋》,除了算学物理外,你还要多读圣贤书,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不能丢。”   荞儿小心翼翼地道:“孩儿最近读书有点累了,明日不想上学,可以吗?”   李钦载一愣,瞥了他一眼,非常痛快地道:“累了就休息一天,告诉你的师兄弟们,明日学堂放假一天。”   荞儿顿时发出欢呼声,手舞足蹈乐得不行。   李钦载笑了笑,其实学堂一直有固定的休沐日,每十天便有两天的休息,而且给学生们布置的作业不多,说辛苦,其实不算太辛苦。   不过,亲儿子说最近学业有点累,那当然要放一天假,荞儿向来乖巧懂事,偶尔满足一下他稍微不太合理的要求,也算是出于私心的宠溺吧。   反正李钦载既没打算当教育家,也没想过做圣人,自己已经是一条咸鱼,有什么资格让别人废寝忘食闻鸡起舞?   学习也好,工作也好,凑合过得去就行,没必要玩命。 第九百二十九章 岁月可驻   李钦载不一定是个好老师,毕竟对那群小混账实在太缺乏耐心了,一言不合就抽鞭子。   所以李钦载并不知道自己在学生的心目中是怎样的形象,当然,也不在乎。   数年以后,不管学得如何,他们都将离开学堂,有了自己的人生,甘井庄学堂里的一切,不过是他们人生中的一处暂时落脚点,过了便过了。   学堂和老师,只在他们的回忆里留下一抹痕迹,老死不相往来也不奇怪。   但李钦载很想做一个好父亲,他想弥补荞儿缺失的童年,想给自己的子女多一些陪伴。   对自己的孩子,他从来没有过太高的期望,哪怕庸碌平凡,只要不作奸犯科,不祸害乡邻,便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成功。   期望值低了,将来孩子长大后如果真的平凡无为,他也不会太失望。   当然,“平凡”是他对孩子的底线,不能再低了。若长大后成了纨绔子,败家子,鱼肉乡邻的恶霸什么的,二话不说把他塞进亲娘肚子里回炉,回锅肉的做法。   如果变成青楼恩客什么的,只要不过分沉迷,只要不做舔狗,为了捧姑娘连家产都卖了就为了争当榜一大哥,可以网开一面,毕竟他这个当爹的在女色这方面,确实没做出过什么好榜样。   “爹,孩儿明日能跟您一起钓鱼吗?”荞儿满怀期待地问道。   李钦载想了想,自从老二出生后,他和荞儿确实很久没去渭河边钓鱼了,荞儿懂事,知道他爹最近的精力都放在刚出生的老二身上,所以不吵也不闹。   若在以前,渭河边钓鱼可是父子俩保留的传统娱乐项目,现在回忆一下,似乎很久没去过了。   “好,明日爹带你去钓鱼,我负责砸冰,你负责挂饵,咱父子明日一定满载而归。”李钦载笑着揉他的头。   荞儿大喜,用力点头道:“对,满载而归!”   ……   很难想象一个孩子是何等看重父亲对他的承诺,那种满满的信任感和期待感,不掺任何杂质,只有无尽的兴奋和雀跃。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荞儿便在后院里转悠。   今天的荞儿穿得很厚实,后院的石桌上摆好了李钦载钓鱼的各种用具,从鱼竿到鱼篓再到工具百宝箱。   李钦载还没醒,以他的习惯,断然不可能在这个时辰醒来。   荞儿也深知他的习惯,更清楚他的脾气,于是只好在后院不停地踱步,不时打开百宝箱检查一下里面的鱼饵鱼钩等用具。   一直等到日上三竿,李钦载在丫鬟的服侍下穿戴整齐,伸着懒腰走出房门,荞儿这才高兴地迎了上去。   “爹,孩儿准备好了,咱们去河边吧!”   李钦载一愣,这孩子,钓鱼而已,有必要这么猴急吗?心性如此不沉稳,将来成亲入洞房咋办,忙活半天新娘子问一句“你进去了吗”,足以让世上任何男人破大防。   “少废话,用早膳再去。”李钦载道。   荞儿哦了一声,丫鬟端来两碗粥和几块面饼,还有两碟小咸菜。   父子俩稀里哗啦一顿吃,很快用完了早膳。   李钦载拍了拍肚皮,这才带上荞儿,他拎着鱼竿鱼篓,荞儿拎着工具箱,父子俩高高兴兴往外走。   荞儿很兴奋,不停地问着各种问题,冰面如何凿开,凿多大的洞口,鱼泡在冰冷的河水里不冷吗,这么冷的天气,鱼儿懒得咬鱼饵咋办……   李钦载回答着他的各种问题,父子俩刚迈出大门,却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李钦载脚步一顿,见几名禁卫簇拥着一名穿着绛色官袍的宦官匆匆打马而来。   一行人来得很快,须臾间便在李家别院门口下马。   宦官下马后朝李钦载恭敬地笑了笑,道:“奴婢来得巧,恰好逢遇李县公,可真是运气。”   李钦载微笑道:“这位内侍有事吗?”   宦官直起身子,道:“奉天子诏,请李县公这便随奴婢回长安,昨日各藩属国使臣进京朝贺,天子下旨,今夜太极宫设宴,京中凡四品以上朝臣皆须与会,天子特别点了李县公您的名,请您务必到场。”   李钦载一凛,属国使臣朝贺,确实是大事,李治特别点了他的名,想必也是为了让他给自己长面子,毕竟前几年李钦载的名声,大唐周边几个邻国都听说过。   不仅靠六千兵马灭了倭国,还揍过新罗国的监军,以及在吐谷浑把吐蕃搞得灰头土脸,大相禄东赞差点回不去了。   这些事迹对李钦载来说稀松平常,但对这些藩属国来说,可就是惊天动地了,所以如今周边几个邻国的国主想必是久仰过李钦载的大名的。   李治点名要他参加国宴,自然是给他这个大唐天子长面子的事,同时李钦载的出现,对各国使臣不大不小也是一种震慑。   李钦载当即点头:“好,咱们这就去长安。”   刚迈开步,李钦载似有所觉,不自禁地扭头,却见荞儿独自站在大门外,眼神黯淡,表情失望地垂着头。   他的手里,还拎着李钦载钓鱼的工具箱,握得很紧。   李钦载心中一疼,脚步停了下来,定定地注视着他。   荞儿朝他挤出一丝笑脸:“爹有事快忙去吧,孩儿回房练字。下次爹有闲暇了再带孩儿钓鱼。”   李钦载没动,旁边的宦官神情疑惑,仍陪着笑站在马儿前。   良久,李钦载突然转身看着宦官,道:“我病了,很严重的病……”   宦官半晌没反应过来,惊疑不定地打量他。   你这活蹦乱跳就差在祖坟上蹦迪的精气神儿,哪里有半分病了的样子?咱们内侍虽然缺了某个器官,但缺的绝不是脑子,这话简直把我的智商按在地上摩擦……   “呃,敢问李县公,您有什么病?”宦官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陪儿子钓鱼立马就会死的病,病入膏肓,必须马上治疗。”李钦载正色道。   宦官看了看荞儿,再看了看李钦载,苦着脸道:“李县公,奴婢只是宫里的下苦人,莫拿奴婢玩笑了……”   “请内侍回去转告陛下,就说我已答应了犬子,今日陪他钓鱼,男人不可无信,更不可对儿子失信,今晚的宫宴我就不去了,还请陛下体谅。”   宦官惊愕地看着他,见他神情坚决,不像开玩笑。   虽然不明白如此盛大的国事在前,为何李县公却突然选择陪儿子,但宦官很清楚自己的身份,这种事自己既不能劝解,更不要掺和,乖乖做个传话的便是。   于是宦官也不多说,将李钦载的话默默记了下来,恭敬地向他告辞。   直到宦官一行人骑马离开,门外的荞儿突然笑着跑向李钦载,纵身一跃,李钦载眼疾手快接住他,将他抱在怀里。   荞儿开心地咯咯直笑:“爹,今日可以钓鱼了吗?”   李钦载笑着点头:“今天咱啥都不干,只钓鱼,钓上的鱼立马就在河边烤了吃,吃完了继续钓!”   父子俩在大门外又笑又闹,门口值守的部曲们也露出了温暖的微笑。   怀里的荞儿已经有点分量了,李钦载抱着他甚至有些吃力。   突然察觉,孩子已经快长大了。   父子如此刻般相处的日子,其实不多了。   幸好,他没有错过孩子的成长,人生无憾。   拎着鱼竿和工具箱,荞儿紧紧牵着他的手,仍蹦蹦跳跳一步一跃不肯安分走路。   走了一段后,荞儿突然安静下来,扭头看着他,露出甜甜的笑容。   “爹,孩儿今日很欢喜。”   李钦载揉了揉他的头:“钓个鱼而已,以前又不是没干过,有啥欢喜的。”   “不知道为啥,反正孩儿今日觉得特别欢喜。”   李钦载将手搭在他的肩上,目光望向灰蒙蒙的苍穹。   “荞儿,不要太快长大,长大后,就很难有如此欢喜的时候了。”   “嗯嗯,孩儿不急着长大,孩儿慢慢长。爹永远是现在这般模样,孩儿也永远是这般模样,好不好?”   李钦载笑了:“好,我们让岁月停下。” 第九百三十章 缺席的主角   太极宫。   今晚的宫宴,李治和武后都很重视。   四方朝贺的荣光,对宗主上国来说,也是一件必须隆重对待的事,这关乎大唐的形象,越是宗主上国,越在乎面子。   李治下了举办宫宴的圣旨后,武后忙翻了天。   作为执掌宫闱的皇后,如此重要的宫宴,她必须凡事亲力亲为,每一个细节都要过问。   直到下午时分,武后终于忙完,一脸疲惫地回到安仁殿。   李治也在安仁殿,面色平静地听着宦官的禀奏。   “因为要陪儿子钓鱼,所以无暇参加宫宴?”李治嘴角扯了扯,喃喃道:“果真是景初的做派,仔细想想,他还真就是这么个人。”   刚回安仁殿的武后也听到了宦官的话,她迅速看了一眼李治的表情,见他并未露出生气的模样,武后顿时有了数,于是笑吟吟地道:“景初的淡泊之心,可不是装出来的,陛下可莫怪罪他。”   李治笑道:“朕的气量没那么小,这点事怪他作甚。”   随即李治悠悠叹了口气,道:“只不过,吐蕃倭国那些使臣,今晚怕是要失望了。”   武后眸光闪动:“他们为何失望?”   李治笑道:“鸿胪寺卿向朕禀奏,诸国使臣入京,吐蕃和倭国使臣奉上朝贡之礼后,第一件事便是请求面谒渭南县公李钦载。”   武后微微吃惊:“为何?”   “倭国就不说了,李钦载与他们有灭国之仇,如今大唐在倭国驻兵近万,就连他们国主的宫闱禁卫都是咱们大唐的将士接管,这些全拜景初所赐。”   李治说着,眼中露出不解之色:“可是让朕奇怪的是,景初对倭国明明有灭国之仇……”   “但鸿胪寺官员告诉朕,倭国使臣提到景初时,表情却无比恭顺,甚至有些崇拜,完全看不到一丝恨意,按理说,他们与景初应该是不共戴天才对,实在让朕疑惑不已。”   武后眨了眨眼,但她也不明白倭国使臣为何有如此表现。   迟疑了一会儿,武后低声道:“莫不是装出来的?因为大唐已完全掌控了倭国,他们敢怒不敢言,只能装出恭顺的模样……”   “陛下岂不闻,春秋之时的越王勾践,当他的家国尽丧之后,对吴王夫差也是无比恭顺,甚至不惜自贱其身,连尝粪问疾的事都干得出来,臣妾觉得,如今的倭国使臣有那么点儿味道了。”   李治失笑:“皇后这比喻真是……”   随即李治笑容渐敛,道:“不过倭国使臣的恭顺,倒确实应该警惕一下,朕担心他们的恭顺只是装出来的,若是见了景初后,令他失了戒备心,而趁机对他行刺……”   武后点头:“陛下的担心不无道理,应遣宫人去甘井庄提醒景初。”   “陛下,吐蕃使臣也想面谒景初,不知何故?”   李治又笑了:“当初吐谷浑之战,景初可是让他们的大相禄东赞吃了大亏,差点成了咱们大唐的俘虏,这次吐蕃使臣想见景初,估摸是奉了禄东赞的令,或许有什么事要对景初说。”   说着李治笑叹道:“明明是朕办的宫宴,不知为何,主角倒成了景初,各国使臣们都围着他转,今晚宫宴景初不能到场,怕是会很扫兴。”   武后突然严肃起来,朝李治盈盈一拜,道:“臣妾为陛下高兴,陛下还未出手,仅仅只是大唐的一位臣子,便已深深震慑四方诸国,而令大唐威德远泽四海,是为大唐之幸事,陛下之幸事。”   李治的眼睛眯了起来,笑吟吟地道:“皇后啊,最近你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   甘井庄。   今日父子俩钓鱼的收获……一言难尽。   去的时候踌躇满志,父子俩昂首挺胸,说好了钓一条便烤一条,自助餐似的吃到饱。   到了渭河边,李钦载在冰面上砸了坑,支好了钓竿,荞儿忙着搬石头,搭起简易的烧烤架,连干柴木炭都烧好了,就等鱼儿上钩现杀现做。   然而,现实岂止是骨感,简直是骷髅。   父子俩眼巴巴地等了一个多时辰,仍然没等到鱼儿咬钩。   这就尴尬了,尤其是在儿子面前,李钦载感觉自己父亲的尊严受到了挑战。   儿子眼里的父亲,必须是无所不能的,他应该是超人,应该是神仙。   连条鱼都钓不上来,以后怎么混?   两个时辰后,鱼篓仍是空空如也,荞儿望向他的眼神开始带了几分质疑,李钦载无法淡定了。   “去,回家把你偷偷藏起来的炮仗弄来,别告诉我你没藏,懒得拆穿你而已。”李钦载命令道。   荞儿神色赧然,起身就往别院跑。   李钦载在后面大声补充了几句,让他顺便带些油纸和引线来。   没过多久,荞儿又风风火火跑回来,喘着粗气在怀里一掏,掏出了大把的炮仗,李钦载都忍不住震惊了,知道这货肯定私藏了不少炮仗,但没想到藏了这么多,简直是个行走的火药库。   “你……”李钦载忍不住道:“你长大后该不会想当诺贝尔吧?”   荞儿不解地道:“爹,诺贝尔是啥?”   “一个喜欢玩炸药的家伙……”李钦载有点担心,但又不能直接对孩子说你不能干这个,不能干那个,容易激起他的逆反心理,不让干非要干。   将荞儿私藏的炮仗集中起来,挑出五六个,用鱼线绑好,再将它们的引线接长,最后用油纸将炮仗包裹起来,只露出引线。   捧着这只超级大炮仗,李钦载都忍不住有点发憷。   来到河面上的冰窟窿前,将炮仗放入水中,小心翼翼不让引线碰到水,将拉长的引线一直延伸到岸边。   最后李钦载点燃了引线,当引线发出嗤啦的声响,李钦载转身牵着荞儿便往远处狂奔。   荞儿一点也不见害怕,反而露出兴奋之色,跑得特别开心,像一只田野上撵兔子的田园犬。   身后突然轰的一声巨响,炮仗炸了,激起一丈多高的水柱。   周围的土地都仿佛在那一瞬间摇晃了几下。   荞儿不敢置信地看着李钦载,结结巴巴地道:“爹,好……好厉害!”   “炮仗原来还可以这么玩,孩儿会了!” 第九百三十一章 使臣来访   超级大炮仗轰然炸响,荞儿的神色愈发兴奋。   李钦载突然产生了危机感。   如此危险的东西,不能让这么小的孩子玩,会出事的。   今日原本只是打算用炮仗炸鱼的,没想到把荞儿的心思带偏了。李钦载可不希望自己的儿子真变成诺贝尔。   “快去看看,炸了多少鱼。”李钦载急忙转移话题。   荞儿当即飞快跑到冰面上,探头往冰窟窿起一瞥,兴奋大叫道:“爹,好多鱼!它们的肚皮朝天了。”   李钦载递了个网兜给他:“捞上来。”   荞儿兴冲冲将肚皮朝天的鱼捞起来放进鱼篓里。   这一声巨响收获良多,比李钦载钓十次鱼还管用。   热兵器与冷兵器的对比,就连钓鱼都能立见高下。   鱼篓里大约有十几条鱼,都是被大炮仗炸出来的,它们不一定是被炸死的,有的只是被炸晕了。   从鱼篓里捞了两条肉肥的出来,李钦载现杀现做,剖肚洗净之后,撒上调料,放在烤架上。   没过一会儿,鱼开始滋滋冒响,一股鲜香弥漫四周。   父子俩一人一条,正吃得高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刘阿四领着部曲匆匆赶到,众人神情紧张,连刀都出鞘了。   刚刚那一声巨响,几乎整个庄子都听到了,刘阿四以为父子俩遇到了麻烦,急忙领着部曲过来查看。   赶到河边,见父子俩正吃得高兴,刘阿四这才松了口气。   “五少郎您可真是……”刘阿四苦笑摇头。   钓个鱼都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整个庄子都惊动了,刚才那一声巨响,现在许多庄户都抄着农具跑出来,以为五少郎抢了邻村农妇的鸡蛋,两村开战了……   李钦载倒是有了一些灵感。   超级大炮仗没什么技术含量,但是如果改进一下,做成一个大炸药包,将它应用到战场上……   好像有点搞头。   前提是别让荞儿掺和,幸好这孩子还不知道火药的配比秘方,否则一旦没拴好绳,这货真会跟窜天猴儿一样上天。   回头把府里剩下的火药都搜罗起来藏好,没了火药,这只窜天猴儿失去了燃料,再怎样也上不了天。   ……   一天过去,李家别院风平浪静。   父子俩吃烤鱼吃得满嘴黑乎乎,崔婕念叨了几句,饭后给李钦载投去一抹风情万种的眼神。   李钦载突然惊觉,婆娘的月子坐完了,他这个夫君该交公粮了。   这段日子金乡拿他当牲口使也就罢了,没想到牲口还要加班……   所以,那些无限开后宫的主角们是如何平安幸福过完这一生的?   造孽吗这不是。   上辈子信誓旦旦说,给我一个后宫,我能创造一个民族。   想想还是太天真了,年少轻狂啊。   度过一个难以言喻的夜晚,第二天上午,李钦载还在沉睡,别院来了访客。   今日的访客不少,满满当当站在府外,宋管事深知李钦载的脾气,无论访客如何催促,宋管事堵在门口仍自岿然不动,打死也不敢进后院通禀。   直到中午时分,李钦载终于起床,伸着懒腰走出房门。   慢吞吞用完一顿对他来说还是早餐的午膳,宋管事这才小心翼翼地禀报,有客来访。   没等李钦载决定见或不见,宋管事及时地补充了一句,客人都带了礼物。   所以说,家里有个高情商且懂事的管家,才是家和万事兴的标配。   若换了个不懂事又耿直的家伙,二话不说把带了礼物登门拜访的客人赶走,那多不礼貌。   “见!必须见!高规格接见!”李钦载两眼放光道。   宋管事迟疑道:“老朽还没跟您说客人的身份……”   话没说完,李钦载立马打断:“只要带了礼物,就算是条狗,我都能请个外语翻译帮我与它顺利且亲切地交谈几句。”   宋管事叹气退下,五少郎这脾气真是……略微有点不体面啊。   ……   李家别院门外。   倭国与吐蕃两国的使臣相隔老远,彼此面无表情地对视。   两国一东一西,国与国之间没来往,使臣之间当然也没交情。   今日来拜访李钦载,倒是不约而同。   昨晚太极宫夜宴,大唐天子与朝臣皆至,君臣满堂欢聚,尽兴而归。   诸国使臣当然也感到很荣幸,大唐天子难得如此高规格地款待使臣,传到各自的国内,国主们想必也高兴。   唯一的遗憾就是,渭南县公李钦载竟然没到场。   说起李钦载,与吐蕃和倭国的恩怨颇深,严格说来,大家都是结过莫大仇怨的,尤其是倭国,李钦载对他们有灭国之仇,这样的仇恨简直不共戴天。   所以吐蕃使臣此刻站在李家别院门外,看着不远处的倭国使臣和随从,心里感到非常讶异。   因为此刻倭国使臣的表现实在是……太恭顺,太乖巧了,简直就像是李家门下的奴隶,就连抬头看一眼李家别院的门楣,他们都会露出赞叹且崇拜的眼神。   搞得吐蕃使臣很困惑,这群家伙吃错了药吗?你们搞清楚没有,人家对你们有灭国之仇,灭国啊!   人家灭了你们的国,军队都常年驻扎在你们国内,连国主的宫闱禁卫都被唐军掌控在手,你们居然对灭国仇人的府邸露出赞叹且崇拜的眼神?   如此不共戴天之仇,此刻难道不应该拔刀对这座府邸发起自杀式冲锋吗?   吐蕃使臣万分不解,只能说,东西两国的文化差异太大了,互相之间无法理解。   良久,进门通禀的宋管事终于姗姗走出来,朝两国使臣微笑了一下,然后吩咐打开侧门,李县公有请两国使臣入内。   话音刚落,倭国使臣不由大喜,然后整了整衣冠,与随从们一起面朝别院大门,五体投地式顶礼跪拜。   “倭国使臣藤原犹野,奉倭国国主中大兄王命,拜谒大唐宗主上国李县公,多谢李县公拨冗召见,使臣藤原犹野万分荣幸!”   吐蕃使臣惊愕地看着他们,眼神充满了不可思议。   这真是……完全看不出一丝骨气啊,对灭国仇人的跪拜,简直比拜自家祖宗牌位还虔诚,感觉像是进寺庙许愿一样。   吐蕃使臣当然比倭国使臣有骨气多了,他这次来拜访李钦载,可不是来跪舔的,而是奉了禄东赞之命,与李钦载有事相商。   于是吐蕃使臣扎西勒朝仍然跪拜未起的倭国使臣投去鄙夷的一瞥,率先进了别院的侧门。 第九百三十二章 礼数周全   倭国使臣在门外的喊声很高,一直传到府内前堂。   坐在前堂内的李钦载听得清清楚楚,顿时露出了冷笑。   说起来,“倭国”的国名还是李钦载给他们改的。   当初六千唐军靠着三眼铳攻破他们的国都飞鸟城,一路长驱直入,几乎已将倭国全境占领。   国主中大兄见势不妙,于是果断求和,并且还将他的皇长女鸬野赞良送到唐军大营,这才促成了两国和谈。   说是和谈,其实没啥好谈的,基本就是李钦载提条件,倭国国主被迫答应,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不答应就继续打,直到彻底推翻这个王朝为止。   记得当年李钦载提了八个条件,其中一条便是将原来的“大和国”改名为“倭国”。   “大和”俩字太高端了,鬼子们不配拥有。不服的话自己撒泡尿照照,无论是“大”还是“和”,这俩字跟他们有半文钱关系吗?   “倭”这个字就非常平易近人了,无论是字面意思还是早从东汉时期的历史渊源,这个字都是为他们而量身打造的。   东汉光武帝在位时,倭国使臣渡海至中原朝贺,当时的光武帝刘秀倍感欣慰,于是赐给使臣一方金印,金印上刻着“汉倭奴国王印”。   刘秀是真的秀,秀了倭奴们一脸。   看看人家光武帝,比李钦载更没礼貌,直接管他们叫“倭奴”,完全不管人家受不受得了。   奇妙的是,鬼子们居然真的受得了,不但不生气,反而非常荣幸,他们认为自己得到了中原王朝的承认,于是举国欢欣鼓舞。   至于“倭奴”这个名字太难听,没关系,以当时倭奴国的人口基数,生产情况以及几乎为空白的文化底蕴,能被繁盛的中原王朝称为倭奴已是烧了高香了。   直到隋朝时,后知后觉的倭奴们发现天晴了,雨停了,他们自己又行了,于是给自己改国名为“大和”,国主还自称“天皇”,国主在写给隋炀帝的信中竟敢妄称自己为“日出处天子”。   也就是那时隋炀帝忙着对付高句丽,没空搭理这个海外岛国上的猢狲们,不然早就造大船把他们灭了。   一个海外蛮夷岛国,太狂妄会遭报应的。   后来李钦载来了,倭奴们的报应也来了。   六千将士登陆本岛,一路高歌猛进,将他们灭了国,从国主到普通子民,性命全掌握在大唐的手心里,李钦载提条件时便把他们狂妄的毛病治好了。   大和国从此改名为倭国,国主就是国主,敢自称天皇就要你的命。   不仅如此,大唐在倭国的常年驻军已近万,并且调动了倭国国内的资源,在本岛北面建造了一座港口,为未来大唐征伐高句丽埋下了伏笔。   不得不说,今日倭国使臣登门拜访,在府门外高喊的那一嗓子,确实让李钦载的身心都很愉悦。   这就对了,被征服了就要有亡国奴的姿态,拍马献媚不必遮遮掩掩,尽管大声点儿,没人会笑话。   脚步声由远及近。   李钦载首先看到的是吐蕃使臣,一愣之后,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吐蕃使臣走路很有气势,此刻倭国使臣还在外面五体投地呢,吐蕃使臣已然龙行虎步来到前堂外,站在外面单手抚胸行礼,大声道:“吐蕃使臣扎西勒奉大相禄东赞之命,向大唐李县公问候。”   “愿李县公多福多寿,如苍鹰击长空,威名远播四海。”   李钦载坐在堂内没起身,朝这位使臣笑了笑,道:“使臣一路辛苦,请堂上高坐。”   扎西勒道谢后昂然入内,跪坐在宾位。   李钦载侧过身打量了他一番,笑道:“贵国大相禄东赞身子可还康健?”   “多谢李县公挂怀,大相身子康健得很,正是春秋鼎盛之年。”   李钦载目光闪动,呵,春秋鼎盛?   按照前世的历史,禄东赞的寿命约莫就在这一两年了,李钦载这个穿越者意外到来,经历了吐谷浑之战后,吐蕃军狼狈退回本国。   禄东赞差点被苏定方的大军活捉了,这一路惊吓过来,禄东赞只怕更是时日无多。   禄东赞常年把持相权,其国中势力纷杂,各方矛盾日渐尖锐,相权更凌驾于王权之上。   禄东赞若死,吐蕃权贵地主们必然会有一番大乱。   李钦载与李治奏对时,之所以对征服吐蕃有信心,就是因为相信禄东赞命不久矣,趁着吐蕃内乱,大唐出兵高原,有犀利火器加持,一战灭国的概率不小。   现在面前这位使臣说什么大相春秋鼎盛,李钦载只是笑笑。   使节嘛,在别人的地盘上睁眼说瞎话,很正常,李钦载当初也这么干过,大家曾经是同行,能理解。   刚寒暄了两句,堂外又传来脚步声。   倭国使臣藤原犹野在门外五体投地跪拜后,终于走到前院。   不得不说,这位倭国使臣就比吐蕃人有礼貌多了,人还在院子里,再次双膝一软,面朝前堂方向继续五体投地式跪拜。   “倭国使臣藤原犹野,拜见大唐宗主上国李县公阁下!”   李钦载咂了咂嘴,啧,太虔诚了,搞得他这个当事人都有点羞涩,不保佑他今年发财好像都不合适了。   “进来吧,请贵使堂上高坐。”李钦载朝外面朗声笑道。   藤原犹野立马起身,半躬着身子从前院走到堂下,麻利地除下足履,在玄关处跪下,然后双膝跪行到属于他的座位前,这才毕恭毕敬地跪坐。   李钦载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斜瞥了吐蕃使臣一眼。   看看人家!   两国使臣一齐登门,聊天有点顾此失彼,李钦载侧过身子看着倭国使臣笑道:“贵国国主中二兄身子康健否?”   藤原犹野一呆,急忙拜道:“李县公阁下,请恕臣下万死,我倭国国主名叫‘中大兄’,不叫‘中二兄’,得罪了,斯一玛塞!”   李钦载恍然:“索得死呢!不好意思,记错名字了,不过我觉得中二也挺好听的,在我们大唐是夸奖别人有勇有谋的意思,又燃又热血。”   藤原犹野陪笑,但不敢搭言。   一个大唐的臣子,当初给我们国家改了国名也就罢了,今日又给我们的国主改名,就算你是征服了我们国家的将军,那……也还是有点失礼了。 第九百三十三章 倭使之乞   征服者与被征服者之间的聊天,对征服者而言是非常愉悦的。   尤其是,被征服者将自己的姿态摆得很端正的时候,就更令征服者感到由衷的快感了。   此刻藤原犹野的姿态就非常端正,从门外五体投地式跪拜开始,他的表现就得到了李钦载的好感。   就像前世倭国的爱情动作片一样,女主角往往都是嘴上说着雅蠛蝶,然而实际上身体却很诚实,于是慢慢沉沦,欲拒还迎地臣服于猥琐男主的兜裆布下,最后对男主死心塌地,一生不渝。   李钦载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有此荣幸,享受到岛国独特的文化底蕴,尽管只是精神层面的,也很满足了。   在如何让强者感到愉悦的服务流程上,倭国真的是全世界唯一的行家,不得不承认,太会侍候人了。   本来倭国使臣进门时,李钦载心理上对他还有几分鄙夷和不屑的,现在他的内心已然变得平和且舒服,就连脸上的笑容都多了几分暖意。   对从事服务业的人员不能歧视,要保持尊敬,这是素质问题。   见李钦载跟倭国使臣越聊越欢,一旁的吐蕃使臣的眉头却越皱越深。   对待两国使臣的态度,李钦载其实是有些厚此薄彼的。   倭国使臣跪舔的姿势让人很愉悦,李钦载对他的脸色自然好看些,吐蕃使臣进门就龙行虎步,一副盗匪入室抢劫的气势,李钦载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还是有些膈应的。   于是对两国使臣的态度上就有了差异。   吐蕃使臣是个耿直的汉子,也不知道禄东赞为何会选这个汉子来当使臣,外交无小事,这种耿直汉子出使大唐,就不怕他在大街上被人打死?   相比之下,倭国使臣的态度就很卑微了,从进入长安城开始,无论李治还是武后,鸿胪寺官员,以及眼前的吐蕃使臣,其实都对倭国使臣的卑微姿态大感讶异。   他们不明白,为何明明大唐对倭国有灭国之仇,倭国的使臣却表现得如此恭顺。   李治甚至还派人告诉李钦载,要他小心提防倭国使臣,李治担心使臣卑贱的态度之下,隐藏着穷凶极恶的心思,也许会对他行刺。   李钦载的反应倒是很平淡。   在这个世界,大概没人比他更清楚倭国这个民族的卑劣性了。   对于强者,哪怕杀了他们全家,他们也会打从心底里臣服膜拜,并从此以强者为偶像,世世代代学习模仿,直到有一天他们能超越强者,打败强者,那么这个强者就不值得他们尊敬了。   而他们对待弱者的态度,则完全没有人性,屠戮抢掠,烧杀折磨,比畜生更残暴,畜生杀生是为了生存,他们杀生什么都不为,只为了发泄骨子里世代压抑的兽性。   真实历史上的中国就是如此。   此刻这个名叫藤原犹野的使臣如此虔诚地跪在他面前,将李钦载捧得如神明一般,李钦载很清楚,这种臣服在此时此刻确实是真诚的。   因为李钦载亲自率军征服了他们,灭了他们的国,所以李钦载就是他们眼里的强者,是必须要世世代代供奉起来的,直到他们的国力武力超越强者的那一天。   寒暄过后,李钦载笑吟吟地看着藤原犹野,道:“贵使今日登门,除了送礼之外,还有别的事吧?”   藤原犹野突然走到前堂正中,再次朝李钦载跪拜,伏地道:“李县公阁下慧眼如炬,臣下从倭国渡海朝贺上国天子之外,奉我国主中大兄之命,确实有事恳求阁下。”   李钦载淡淡地道:“你说说,我听听。”   藤原犹野恭敬地道:“其一,国主请求大唐宗主上国天可汗陛下宽赦当初白江口冒犯王师之罪。”   李钦载嗯了一声:“白江口之战,你倭国水师全军覆没,我更率军登陆本岛,灭了你们的国,此仇已当场报还千百倍。这件事我可代大唐天子承诺,大唐宽赦你们了。”   藤原犹野脸色丝毫不见变化,仿佛李钦载嘴里的灭国与他完全无关。   “其二,国主请求大唐天可汗陛下更改我国之国名,‘大和’之国名,我们已沿用百年……”   “作为大唐最忠心的藩属臣国,‘倭国’之称实在不雅,也有悖于大唐天可汗陛下仁德之名,还请李县公为我国主在天可汗陛下面前美言一二。”   话音刚落,李钦载便接口道:“这件事不用说了,倭国就是倭国,国名不改,再啰嗦我就禀奏天子,将你们改为‘倭奴国’。好了,继续说下一件事。”   藤原犹野脸色一滞,抬头飞快瞥了李钦载一眼,见他神情坚决,毫不所动,情知此事难以完成,只好暂时放弃游说。   “其三,国主请求撤免宫闱之禁,我倭国从国主到臣民,已彻底臣服于大唐天可汗陛下之威德,然国中宫闱之禁仍由贵军执掌……”   “我国主与王室家眷犹感万分惊惶,夜不敢寐,日不敢食,生恐遭刀兵之戕,看在我国主忠心臣服于大唐的份上,还请李县公说服天可汗陛下,撤免倭国宫闱之禁,由我倭国本土勇士充任之。”   说着藤原犹野突然五体投地式伏地跪拜,哽咽道:“我国主数年来活在贵国王师的恐惧之中,身形日渐消瘦,形貌日渐枯槁,实在是悲惨之极,臣民无不为之哀恸,还请李县公成全我国主这卑微的请求,啊里啊多!”   李钦载面颊抽搐几下,缓缓道:“你的意思是,让我禀奏天子,将你们宫闱的禁卫撤走,换你们倭国自己人保护宫闱?”   “嗨!”   “嗨你妈……令堂可安好?每日都嗨起来了么?”李钦载诚挚问候了他的家人后,笑容渐冷,随即失望地一叹。   “贵使啊,你刚刚还说,倭国对我大唐彻底臣服,可你又要撤走宫禁,你分明还是没把我大唐当自己人呀!”   藤原犹野惶恐道:“臣下绝无此不忠之念!”   “既然你们已臣服,保护你们宫禁的是倭国人或是大唐人,有什么区别吗?把我们大唐人撤走,你们国主想在宫里干啥见不得人的事?”   李钦载语气愈发冰冷:“回去问问你们国主,他想谋反吗?”   藤原犹野大惊失色,急忙匍匐在地,惶然道:“国主不敢,臣下不敢,李县公万勿冤我国主一片忠心!”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这件事没商量,不提了,还有下一件事么?”   藤原犹野见李钦载态度渐渐冷淡,情知这件事也是毫无商量的余地,唐军已铁了心要将倭国的宫禁掌握在自己手中。   藤原犹野只好黯然一叹,继续道:“臣下还有一件事……”   李钦载似笑非笑道:“贵使说的事,一件比一件过分,我现在都有点冒火了,所以接下来你要说的事,最好三思而后行,莫自讨没趣儿。”   藤原犹野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咬了咬牙,伏地乞求道:“最后一件事,我倭国深慕大唐圣贤经义和百家之说,请李县公发起朝议,恢复大唐上国接纳倭国遣唐使之往来。”   李钦载眉梢一挑。   当年李钦载率军灭了倭国,领着将士们回到长安后,曾与李治有过一次君臣奏对,那次奏对,李钦载请求李治尽逐遣唐使,彻底断绝倭国文化之根基。   上国有宽宏包容之心,不介意异国蛮夷学习华夏文化,但一片善心却不可便宜了狼心狗肺之辈。   那次君臣奏对后,大唐境内的倭国遣唐使共计数万人,尽皆被逐出境。   逐遣唐使之令才落实了几年,现在又想恢复?呵呵。 第九百三十四章 强势否决   李钦载渐渐听明白了,倭国使臣的几条请求其实都不简单。   首先是求正名,国名为“倭”,本来是个平义字,只是后来变了味道,而他们也好像明白了什么,于是不愿接受这个带着侮辱性的国名。   其次是给宫闱松绑,当然,皇宫禁卫被异国军队掌握,对大唐来说不是什么占理的事,倭国国主希望撤免宫禁,也算情理之中。   不过……胜者为爸,败者为儿,鬼子们应该很熟悉这套做法才是。   撤了宫禁,以倭国人的劣根性,谁知道会干出什么影响两国睦邻友好关系的事。   最后是请求恢复接纳遣唐使,国都已经亡了,还念念不忘中原文化,这说明倭国臣民其实暗藏卧薪尝胆之心,以儿子的姿态,慢慢积蓄反击的力量,包括人口,战力,资源,以及先进的文化。   后世的倭国也搞过这么一出,十九世纪西方舰队迫使倭国签下不平等条约,促进了明治维新的发生,从此全盘学习西方文化,短短数十年让他们积攒了侵略的力量。   李钦载活了两辈子,深知这个民族是何等的卑劣,所以他们的任何实质性请求,无论合理或是不合理,李钦载一概驳回,绝不给他们翻盘的机会。   “恢复接纳遣唐使?呵呵……”李钦载眼睛眯了起来,笑道:“贵使啊,你们国主到底想干啥?倭国那点小地方,安安分分耕田打鱼不好吗?”   藤原犹野陪笑道:“倭国从古至今是中原藩属,世代国主与臣民皆仰慕中原圣贤文化,国中无论王臣或是权贵,皆以习汉字汉文为荣。”   “派遣唐使入唐,我们也是希望将世代仰慕的文化带回倭国,用虔诚的心拜读它们,学习它们,还请李县公阁下万莫误会。”   李钦载似笑非笑道:“学习我们,超越我们,最后灭了我们。是这个意思么?”   藤原犹野大惊:“李县公阁下何出此言!我们倭国难道是犯上弑君野蛮杀戮的化外夷国吗?”   李钦载缓缓道:“你们是。”   藤原犹野眼中露出不满之色,但还是恭敬地道:“李县公误会何其深也,我们绝不是……”   “不,你们是。不要再争辩了,你们真的是。”李钦载的语气坚定得像刚从茅坑里刨出来的石头。   藤原犹野张了张嘴,李钦载实在太强势了,他已不敢争辩。   李钦载悠悠地道:“恢复遣唐使这一条,也没商量,大唐不答应。”   藤原犹野满脸失望,这次入长安朝贺,倭国国主委于他的任务一条都没完成,真想分分钟剖腹谢罪啊……   “是,臣下失礼了,臣下谨遵李县公之谕令。”藤原犹野毕恭毕敬拜伏行礼。   不敢不遵,李钦载在大唐是天子重视的臣子,是钦封的县公,但李钦载在倭国的名声却如杀神恶魔,在倭国提起他的名字,有止小儿夜啼之效。   当年李钦载率六千将士在倭国杀了个翻天覆地,杀到后来,就连唐军都不记得杀了多少人,约莫不低于十几万。   倭国君臣权贵多次组织起来的反抗军队,每次都是数万兵马,每次都被李钦载轻松击溃。   那种对敌人深深的无力感,对敌人纵横国土烧杀屠戮却无可奈何的挫败感,以及眼睁睁看敌人长驱直入,国土日渐沦丧,而自己却只能一退再退的悲愤感……   前世国人曾经有过的感觉,李钦载在这一世反过来让倭国人尝了个遍。   所以李钦载在倭国的地位和名气,绝对比在大唐更具威慑性。   去年初,驻扎倭国的本州都督府都护刘仁愿给长安上了一道闲疏。   言其倭国民间已将李钦载的名字和形象铸成雕像,还给李钦载封了个杀神的名号,他的画像用来贴在民间百姓的大门上,据说可以辟邪驱魔,斩杀邪祟……   特么的就很离谱。   面对杀神李钦载,藤原犹野不敢有任何失礼之处,对自家祖宗牌位都没如此恭敬过。   李钦载否定的事项,藤原犹野虽然不甘心,但也不敢再劝说,生怕这位杀神一言不合就拔刀。   倭国使臣说是拜会李钦载,其实今日相当于一场两国间的谈判。   当然,谈判破裂了,李钦载没答应倭国的任何请求。   看着神情满是失望的藤原犹野,李钦载笑道:“贵使从进门到现在,好像忘了一件事……”   藤原犹野拜道:“请李县公阁下赐教。”   “你们国主将皇长女送给我,当年我将她带回大唐,如今她就在我的府邸中,你这个使臣连问都没问,是不是有失臣道?”   藤原犹野急忙道:“李县公阁下又误会了,非臣下不问,而是倭国风俗如此,皇长女既然送给了李县公,那么她此生就是李县公的人,从此与倭国王室再无任何关系。”   李钦载啧了一声,看看,多懂礼貌的倭国人,球赛结束后主动收拾垃圾,被各国记者拍下无数照片的倭国人,却将君臣人伦忘了个干净。   “来都来了,还是见一见吧,不然谁知道你回倭国后会不会胡说八道,说我不通人情,不让你与皇长女见面。”   说着李钦载吩咐下人将藤原犹野带到侧院,请鸬野赞良出来与他见面。   打发了倭国使臣,堂内只剩下吐蕃使臣扎西勒。   刚才李钦载与倭国使臣的对话,扎西勒一直在旁边安静地观察。   对李钦载的强势态度,扎西勒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同时对倭国使臣的卑躬屈膝也万分鄙夷。   直到藤原犹野告退离开,扎西勒才发出不屑的哼声。   李钦载听到了他的哼声,笑吟吟地道:“贵使有啥事不爽,说出来让我爽一爽。”   扎西勒沉声道:“不愧是名震大唐的李县公,臣下今日见识了。”   李钦载打量他一番,淡淡地道:“贵使今日登门,想必也不是简单的拜访吧?说正事吧。”   扎西勒显然比藤原犹野耿直多了,态度方面更显得有骨气。   “奉大相之命,臣下代吐蕃有事相求。”   “你说说,我听听。”李钦载含笑道。   “其一,大相请求大唐允许我吐蕃牧民在柏海湖附近放牧,请李县公帮忙游说大唐天子,大相愿私下赠李县公黄金千两,明珠十斛,犀角五十对……”   话没说完,李钦载不假思索地道:“不答应,好了,下一件事。” 第九百三十五章 不怀好意   财帛动人心,李钦载恰好最近缺钱,禄东赞出手可谓大方,若换了别人送他,天大的事都答应了再说。   可惜送礼的吐蕃人,理论上来说,大唐与吐蕃算是仇敌关系,只是多年来彼此无法奈何对方,形成了战略相峙状态。   这样的情势下,李钦载若收了禄东赞的礼,就是汉奸卖国贼。   而扎西勒提出的请求更是过分。   柏海湖放牧,看似简单的请求,但只要打开地图就会发现,柏海湖位于吐谷浑境内,离当初两国激战的积石山不远,属于吐谷浑的腹地。   若允许吐蕃牧民到柏海湖放牧,相当于让倭国人来长安郊区建城,你们特么在想屁吃……   李钦载更不会天真地以为,禄东赞提出柏海湖放牧,过来的真就是一群纯洁无邪的吐蕃牧民,他们在蓝天白云草原下载歌载舞,像一群快乐的小鸽子,散播和平的气息……   李钦载很清楚,所谓允许吐蕃牧民放牧,其实是禄东赞对大唐的一次试探。   吐谷浑已收归大唐版图,这已是铁一样的事实,但吐蕃对吐谷浑垂涎多年,禄东赞很久以前就在布局,并且举全国之兵试图占领吐谷浑,然而后来他的计划被李钦载破坏了,最终大唐捡了大便宜。   多年心血,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裳,禄东赞甘心吗?   所谓“放牧”,不过是一种含蓄的说法,禄东赞真正的意图是“共治”,大唐和吐蕃共治吐谷浑。   这也是为何直到今日,吐谷浑境内仍有佯装成盗匪的吐蕃军队,在吐谷浑四处抢掠,与当地的部落和唐军为敌。   禄东赞仍未放弃布局,仍在垂涎吐谷浑这片土地。哪怕它已收归大唐版图,但趁着大唐还未完全消化这片新得到的土地,禄东赞认为吐蕃还有机会。   李钦载不由有点厌烦了。   怎么每个使臣来拜访他都是不怀好意,提出的条件都是暗藏祸心,更过分的是,他们好像以为他是傻子,看不出他们的居心……   这特么就有点侮辱智商的意思了。   再加上他们以为送点礼他就会答应办事,又有点侮辱人格的意思。   所以,这俩货来拜访他,既侮辱了他的人格,又侮辱了他的智商……   越想越生气,李钦载深吸一口气。   有意思的是,扎西勒也深吸了一口气。两人神同步。   第一件事还没说完,就被李钦载断然拒绝,扎西勒当然不舒服,想发飙又不敢。   见李钦载神情坚决,扎西勒又学不会藤原犹野那样卑躬屈膝哀求,于是索性不提这件事了。   正要开口说第二件事,李钦载却摆了摆手。   “贵使入长安前应该清楚,我不过是大唐天子钦封的县公,并无任何官职和权力在身,你们两国使臣说的事情,都需要经过天子和朝臣的同意……”   “你们要找的人是当朝宰相,或是礼部尚书,鸿胪寺卿什么的,为何找我这个没有官职权力的人?”   扎西勒面无表情道:“臣下也不清楚,但臣下从吐蕃出发前,得了大相禄东赞的授意,大相嘱咐臣下,入长安后须拜会李县公,用财帛也好,美色也好,总之,吐蕃愿意付出代价,请李县公游说大唐天子。”   “为何是我?我看起来很好说话吗?”李钦载不解地道。   扎西勒摇头,又道:“大相说,唐国李县公虽无官职权力,但他在天子面前说话有分量,天子对李县公之谏无有不纳者。”   “这些年李县公对天子进谏不下十数次,每次天子皆欣然纳之,若李县公肯帮吐蕃这个忙,比请求唐国宰相更有用。”   “大相还说,李县公纵无官职,却可谓是唐国朝堂中的白衣卿相,其权不啻于当朝宰相,甚至犹有过之。”   李钦载眯起了眼睛。   吐蕃与长安相隔数千里,听扎西勒话里的意思,这些年他对李治进谏的次数和内容,远在吐蕃的禄东赞好像都了如指掌。   呵,这就有意思了,群众中间有坏人呀。   见李钦载沉默不语,扎西勒试探着道:“李县公,凡事可以商量的,吐蕃所求不大,对大唐亦无任何恶意,我吐蕃几个牧民过境放牧,只要当地的唐军睁只眼闭只眼便可。”   “李县公可以提条件,财帛也好,美色也好,珍奇异宝也好,大相都可满足……”   李钦载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大唐也想遣一批农户,去你吐蕃境内种青稞,牧马,不知贵国大相可愿答应?”   扎西勒一愣,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李钦载叹道:“当年文成公主和亲松赞干布,你我两国情谊甚深,没想到时至今日,吐蕃竟处处算计我大唐,当年的情谊真是一点也不剩了。”   “贵使,请回吧,我们没什么好聊的,吐谷浑既已被我大唐所纳,不可能允许外人觊觎染指,如果你们还是想要,我们两国不妨再启战端便是,胜者为王败者寇,将我这句话带给你们大相,由他选择。”   扎西勒语滞,今日登门,吐蕃所求其实并不止一件事,但李钦载显然已没了耐心,不想继续跟他废话了,反正说什么都不会答应,大家何必浪费时间。   ……   扎西勒告辞离去,脸上仍带着不甘心的表情。   李钦载不在乎,他知道吐蕃蹦跶不了几年了,禄东赞一直是吐蕃的定海神针,但是这根神针身体已渐渐衰弱多病,断气也就这一两年的事。   只要禄东赞死了,吐蕃就会陷入各种争权夺利和内耗,再也无力在外面兴风作浪了。   不得不承认,一个国家的气运和国势,很多时候跟某个领袖人物息息相关,人在则虎威在,人亡则国运衰。   会客过后,李钦载的精神也有些疲惫。   跟这群化外蛮夷勾心斗角实在太累了,比被金乡当牲口使唤还累,至少给金乡当牲口虽然累,但快乐着。   走出前堂,李钦载在院子里踱了一圈,不知不觉来到侧院。   正打算去学堂看看那群小混账如何被宣城蹂躏,却突然听到压抑的哭声。   李钦载脚步一顿,悄悄走进侧院。   侧院的一株银杏树下,一身丫鬟装扮的鸬野赞良正垂头抹泪,而倭国使臣藤原犹野正跪在她面前,也在抹泪低泣。   画面很感人,亡国公主与亡国故臣重逢,复国无望,沧海桑田,回首旧山河,满目破碎,遍地烽火,唯有忍叹息。   李钦载也很感动。   特么的,愈发突出自己是个反派角色了。   “小八嘎,去打扫茅厕!”李钦载骤然喝道。   正在抹泪的鸬野赞良浑身一激灵,下意识便朝茅厕跑去。 第九百三十六章 又一个新玩意儿   倭国公主是她爹送的,李钦载没主动要。   鸬野赞良住在李家别院,李钦载没糟蹋过她,虽然模样像极了前世的三上老师,但挂在脸上那股子亡国之奴的屈辱表情,实在让李钦载没法看,更下不去手。   让她安安分分在后院当一个丫鬟小领班,主管后院的杂务,这几年无忧无虑平安无事地生活,李钦载已经非常仁慈了。   哪个落在敌人巢穴里的亡国奴能有这样的日子?   然而跪在地上的藤原犹野显然感到很悲愤,见鸬野赞良头也不回地往茅厕跑,藤原犹野不由悲从中来,于是放声大哭,双手不停捶地,捶地……   鸬野赞良跑远了,藤原犹野仍在大哭,李钦载皱了皱眉:“行了,你家亡国公主已看不到你悲愤的表现了。”   藤原犹野没理他,继续大哭。   “再哭我就让人把你装麻袋沉河了,我家地盘上哭得如丧考妣,晦不晦气?”李钦载冷冷道。   藤原犹野哭声立止,哀恸地叹了口气。   李钦载气笑了,指了指他:“戏演得不错,你家公主已经深深感受到亡国之臣对她的忠心和同情了……唯一的观众已走,你是不是该收一收了?”   藤原犹野仿佛受到了侮辱,涨红了脸道:“李县公阁下何出此言?臣下何时演戏了?”   “你刚才不是还说,公主既然送了我,就与倭国王室再无关系了吗?”   藤原犹野不由语滞,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应。   李钦载叹道:“表现一下亡国之臣对大势已去的悲怆,可以理解,但别把我衬托得像个无恶不作的大反派,而你们,好像是受人同情的被害者。”   “你们倭国为何亡国,自己心里没点数吗?帮你回忆一下,想想白江口之战,谁先启的战端?”   藤原犹野气势顿时颓然,垂头叹息不语。   李钦载笑了:“你看,话挑明了,你就清醒了,‘啊,亡国一点都不冤呢,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恨不得分分钟剖腹,向伟大的大唐上国谢罪’……”   藤原犹野忍不住道:“这个……大可不必。”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只是个建议,不采纳就算了。”   看了一眼鸬野赞良离开的方向,李钦载悠悠地道:“你家公主已去打扫茅厕了,你是跪在此地继续哭一会儿,还是……”   藤原犹野讪然一笑,道:“臣下告辞,告辞。”   ……   数九隆冬,关中的大雪停了,放眼白茫茫一片,景象无比萧瑟。   庄子里却莫名热闹起来。   孩童们撒了欢地在雪地里打滚,滑雪,庄户们则成群结队地来到渭河边,用镐头敲冰,然后将河里的肥鱼用渔网捞上来,也算给自家饭桌多添一个菜。   婆娘们也没闲着,结伴登上附近的半山,扒开厚厚的大雪,运气好的话,或许能发现一些冬天仍存活的野菜,比如荠菜,蛤蟆草,野葱野蒜什么的。   李钦载坐在后院厢房的炭火前,看着外面的雪景,听着远处传来的孩童们放肆的嬉笑声,摇了摇头。   大冬天在雪地里撒欢,冻得像狗一样,居然还那么高兴,咋想的?   人的天性不就应该待在舒适安逸的地方么?   傻坐在炭火前也不行,总得找点事干,庄子里的红尘烟火气多少感染到他了,于是让下人送来一壶酒,两个小菜,坐在炭火前一边取暖一边饮酒,何其之雅。   刚啜了一小口,荞儿浑身脏兮兮地跑回来了,表情却一点也不开心。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走路掉沟里了?”   荞儿一愣:“啊?没,没有。”   “被庄子里的孩童们合起伙把你埋雪地里了?”   “我是小先生,他们不敢。”荞儿挺胸傲然道。   “你这如丧家之犬的狼狈模样是咋回事?赶紧让丫鬟带你洗洗去。”   荞儿嘴唇嗫嚅几下,欲言又止。   李钦载上下眼皮开始耷拉,含含糊糊地道:“犯困了,我数到三,你再不说话我可要睡着了……”   荞儿急忙道:“爹,快过年了,庄子里冷清得很。”   “然后呢?”   “然后,孩儿以为,庄子里需要热闹,需要动静儿。”   李钦载嘴角一勾:“所以……?”   荞儿露出可怜兮兮的眼神:“所以,孩儿想要点炮仗。”   李钦载断然道:“太危险了,未成年前不准碰它。”   荞儿黯然叹了口气。   上次渭河炸鱼后,李钦载非常委婉地没收了荞儿的火药库,以往荞儿放炮仗,庄子里的孩童敬若神明,身后缀着一群小跟班。   如今炮仗没了,英雄已剪羽翼,不由气短愁深。   荞儿叹这口气,落寞得像乌江边走投无路的楚霸王。   没了炮仗,在庄子里没排面了啊。   “小孩子就该玩小孩子的东西,爹下午给你做个雪橇,再把全庄的狗都骗来给你拉雪橇,一样刺激好玩。”   荞儿蹲在地上,嘟嚷道:“爹,孩儿就想点炮仗,快过年了,全庄的孩童们都想听点儿动静呢。”   抬头眼巴巴地看着他,荞儿又道:“爹上次用炮仗炸鱼,庄子里的孩童们可高兴了,都说动静大,听着喜庆。”   李钦载嗤了一声,为了点炮仗,这货也是蛮拼的,啥瞎话都能说。   火药这东西,几年前李钦载刚发明出来,秘方立马便献给了李治。   秘方交上去了,李钦载和李治都放了心,后来的事李钦载就没管了。   据说长安城外东郊的一片荒地里盖了一排平房,附近十里方圆的地被圈起来了,戒备非常森严,火药的原料也源源不断地送进去。   至于里面究竟是在研究火药的新用法,还是日夜不停地造火药,以供军队三眼铳之用,李钦载也没问,曾经还是火器局少监的他,失职得简直令人发指。   这些敏感的东西,李钦载不想碰,好好当自己的咸鱼兼教书先生不香吗?那么危险的东西,没事离它远点儿。   不过想到火药的新用法,李钦载心中莫名一动。   好像,似乎……可以造个新玩意儿,毕竟东征高句丽已被李治提上日程,朝廷筹备妥当后,便要发兵了。   能给敌人添一些伤亡,便可让大唐健儿少一点牺牲,自己不过是动动手,何乐而不为?   主要吧,大冬天的,实在太闲了…… 第九百三十七章 仪式感很重要   说干就干。   材料收集有点麻烦,首先要弄一批火药出来,然后还要打造一些小巧的装置。   这些装置可以召集铁匠量产,但李钦载独自做这个比较费力。   残忍地拒绝了荞儿要炮仗的请求,把他打发走后,李钦载便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别院的书房是个很神奇的地方,它基本没被用过,李钦载也不是什么讲究仪式感的人,给学生们备课出题什么的,随便找张桌子写写画画便收工,没必要一本正经坐在书房里。   今日李钦载难得进了书房,令后院的丫鬟们大感惊奇。   进了书房,一关就是一下午。   快日落的时分,整天没见到夫君的崔婕有点疑惑,出门在后院找了一圈,丫鬟禀报公爷在书房里,已经一下午没出来了。   崔婕一愣,然后一惊,神情立马变得凝重起来。   嫁给李钦载之后,李钦载的母亲李崔氏曾交代过崔婕一些事项,操持家务,打理家中田产什么的,那都是小事,当家主母只需吩咐下面的人去办。   但唯有一件事,李崔氏叮嘱得特别严肃认真。   如果发现李钦载进了书房,而且很久没出来,那么一定要重视起来,书房附近一定要清场戒严,任何人不准靠近。   等到李钦载出来,书房里的任何东西都要收拾干净,不准留下片纸只言,所有关于文字和图纸等一系列的东西,全都要以最严格的方式保管起来,或是火漆封存后直接送到长安的国公府,当面交给李勣。   李崔氏叮嘱崔婕时,表情很严肃,甚至可以说有些严厉。   她告诉崔婕,此时的李钦载一定在书房做某件大事,这件事一定关乎大唐的社稷国运,千万不可泄露半点出去。   崔婕当时心中一凛,立马死死记住。   只不过这几年李钦载在庄子里过得太随心,能用到书房的机会几乎没有,崔婕都快忘了李崔氏的叮嘱。   今日终于见到李钦载进了书房,久久没出门,崔婕的回忆终于被唤醒,于是神经顿时绷紧了。   “清场,叫刘阿四带五十名部曲进后院,封锁书房附近方圆,任何人不准靠近!谁敢违令,当场打死不论。”崔婕沉着脸下令。   丫鬟战战兢兢去传令,很快,刘阿四领着部曲匆忙赶到。   崔婕只对刘阿四说了一句“夫君进了书房,一下午没出来。”   刘阿四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当初李钦载还住在国公府时,这样的经历刘阿四已见识过几次了。   于是刘阿四一挥手,部曲们将书房团团围住,刘阿四则站在书房门口,拄刀而立,虎视四方,浑身散发一股淡淡的杀气。   崔婕默默退到后院的拱门外,吩咐厨房将饭菜热好,自己则让下人搬了张矮桌,矮桌横在拱门之中,桌下摆了一盆炭火,崔婕坐在炭火旁,就这样痴痴地盯着书房紧闭的门,心绪已不知飘向何方。   夫君是个过日子的人,这一点崔婕尤为安心。   每次夫君做出什么新的菜式,给荞儿做了什么新奇的玩具,哪怕是懒懒散散往院子的草席上一倒,像一条搁在平底锅上煎的咸鱼,崔婕都感到安心。   耳鬓厮磨,暮暮朝朝,恬淡无争的生活,就这样慢慢地相携度过一生,是多少人渴求不来的幸福。   这样的幸福,是嘴角经常无意间满溢出来的浅笑,也是闺房里轻怒薄怨的打闹,更是夜深人静钻进他怀里的舒心。   但崔婕更清楚,与她朝朝暮暮相处的夫君,还有一个更广阔绚烂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夫君是倍受天子器重的臣子,是被国子监官员和学生奉为神明的算学宗师,是举手投足都被天下人驻足凝视的功臣卿相。   无论是臣子还是丈夫,他都做得非常出色,真的好像是被上天眷顾的人,而他,也没有辜负上天的眷顾,无论在何处,他都是闪闪发光。   现在的别院书房里,夫君沉浸在那个世界中,他的每一个字,每一张图,都将影响大唐的国运,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精彩。   崔婕望向书房的目光不由愈发痴迷。   当年父亲给她定下的这门亲事,也是上天对她的眷顾。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崔婕警觉地扭头,目光严厉地望去。   金乡脚步一顿,被崔婕的眼神吓到了,小心翼翼地道:“我不该来?……那我走?”   见是金乡,崔婕的眼神这才缓和下来,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你啊,嫁过来这么久了,肚子为何还没动静?咱家要开枝散叶,夫君的香火要传下去,偌大的府邸就靠咱俩了,你要争气呀。”崔婕语重心长地道。   金乡顿时羞涩起来:“我……很争气了,再争气,夫君就快没气了……”   崔婕气道:“还好意思说,我坐月子这段日子,夫君每日被你霸占,结果呢?啥动静都没有,夫君白被你使唤了,庄子里的牲口都不敢这么用,驴拉一天磨多少也能磨出两担粮呢,夫君磨出个啥了?”   金乡愈发羞不可抑,红着脸轻声道:“夫君也磨了,动作粗鲁得很呢……”   崔婕愕然:“……”   接着崔婕秒懂,顿时红着脸呸了一声。果然,女人不论以前多端庄多正经,只要嫁了人就黄得流油,啥荤话都敢往外说。   这时书房的门终于打开,李钦载伸着懒腰从里面走了出来。   懒腰伸到一半,赫然发现门外部曲重重包围,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四周除了部曲们,连条狗都看不到。   李钦载惊了:“咱家进贼了,还是来刺客了?”   站在门外的刘阿四转身抱拳:“五少郎终于出来了,少夫人吩咐,您在书房时,四周必须戒备,不准任何人靠近。”   李钦载恍然,久违的仪式感,只要他进了书房,四周就连蚂蚁跳蚤最好都灭了,不然蚂蚁跳蚤也有泄露国家机密的可能。   没啥好说的,生活嘛,总要允许别人搞点动静出来,不仅是仪式感,也是使命感,守在书房门口是为了社稷国运,说出去多荣耀。   拍了拍刘阿四的肩,李钦载笑道:“不必那么紧张,我不过是搞了点新玩意儿。”   刘阿四凛然道:“少夫人有吩咐,片纸只字不准出书房,不准让外人看到。”   李钦载叹了口气,将几张图纸递给他:“找几个铁匠,帮我打造出来,具体的尺寸我已在图纸上标注了……”   刘阿四又道:“不能找外面的铁匠,咱国公府有专门为五少郎准备的匠人,小人这就派快马把他们召来。”   李钦载挥了挥手:“随便吧,尽快就好,大冷天的不安生。”   走到院子里,李钦载发现部曲们仍围着书房,崔婕迎面走来,李钦载刚露出笑容正要招呼,却见崔婕沉着脸与他擦肩而过,径自进了书房,将里面搜罗了一番,怀里抱着一堆被李钦载揉成团的废稿纸。   小心地将废稿展开铺平,收进一个小木盒里,还上了锁,崔婕这才没好气瞪了他一眼。   “夫君真是太粗心了,用废了的纸也不能留在书房,若被丫鬟下人看到传了出去,于国不利,社稷不安,咱家祖宗牌位都要倒了呢。”   李钦载笑了:“我画的东西,就算大大方方摆在高句丽或吐蕃人面前给他们看,他们也看不懂……”   崔婕却打断道:“那也不行,总之,一张纸都不能留在书房。夫君以后要进书房做大事之前,先跟妾身打声招呼,莫像今日这般不声不响的,差点坏了事。”   李钦载叹气,有警惕性当然不错,但警惕过分就有点神经质了。   从长安城召匠人需要时间,直到半夜,匠人们终于赶到了甘井庄。   李钦载早已睡下,部曲们不敢惊扰,只好等第二天五少郎自然醒。   第二天快到中午时,李钦载终于意犹未尽地起床了。   匠人们等候在前院,李钦载将图纸递给他们,吩咐他们将上面的装置打造出来,不必造得太精细,但尺寸一定要正确,不可有一丝偏差。   匠人们不知道自己要打造的是什么,也很明智地没敢问,只是看着图纸上奇形怪状像零件一样的东西,大家互相研究了一番后,立马分工开炉。   零件不难打造,在不必制模量产的条件下,不到两个时辰,李钦载需要的零件就被匠人完美地造出来了。   李钦载比划了一下,觉得大致不差,于是捧着造好的零件,再将昨日自己配制的半筐火药一起拿进了书房。   书房继续被戒严,李钦载在里面忙活了半天,终于捧着一个圆形的小铁盒出来。   这次李钦载走出房门的姿势很小心,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神情无比凝重。   守在门外的刘阿四都被他的模样吓到了,下意识伸手要帮忙接过他手里的小铁盒,却被李钦载摇摇头。   “别动,这玩意儿我也不知道成功没有,小心会炸。”   刘阿四大惊,急忙下令部曲给李钦载开道。   李钦载捧着小铁盒,一直走到府门外,恰好遇到学堂的小混账们,一个个兴高采烈正要进别院,显然是来先生家蹭饭的。   见部曲们拦在门外,李钦载小心翼翼捧着一个小铁盒走出来,小混账们不由诧异地面面相觑。   这副如临大敌的画面,李素节当然不陌生,当初先生在百济造出三眼铳时,四周也是如此景象。   李素节于是一拍大腿,兴奋地道:“先生又弄出新玩意儿了!”   小混账们正打算上前,却被刘阿四和部曲们拦下。   李钦载眼睛盯着手里的小铁盒,一步一步地往外挪,嘴里淡淡地道:“你们莫靠近,这玩意儿霸道得很,离我远点儿,我找个地方试试……”   “先生去哪儿试?弟子愿与先生同往。”小混账们齐声道。   “同往个屁,一不小心咱们师生就团灭了,你们不是讨厌读书吗?我去帮你们把学堂炸了……” 第九百三十八章 霸道的发明   捧着手里的小铁盒,李钦载从未有过的慎重。   这玩意儿可是个大杀器,而且是不需要点火就能爆的,当初李钦载发明了火药,做了一个大炮仗,至少还需要牵出引线,手动点火才能爆。   这一次却是升级版本,稍有不慎碰撞到了就会……轰的一声,现场升起一朵蘑菇云,李钦载以及方圆一丈左右的人全部原地超度,变成透明状的灵界朋友。   见李钦载神色凝重,李素节等人不敢再闹,远远地跟着他。   李钦载走得无比小心,每迈出一步都会停顿一下,确定自己的下盘仍然稳健,再迈出第二步。   炸学堂是不可能炸的,小混账们不喜读书,学堂有什么错?   按照正常的逻辑,当然是要把小混账们炸了才合理。   出了别院往西,那里有一块空地,地势比较平坦且宽阔。   在部曲们的护送下,李钦载来到这片空地上,然后吩咐刘阿四找个顺眼的地方挖坑。   刘阿四完全不理解五少郎究竟造了个啥玩意儿,只能一丝不苟地执行他的命令,说挖坑就挖坑。   几个部曲三两下就挖好了,李钦载这才捧着小铁盒,将它放到坑里,小心地将土盖上,小铁盒像个小棺材一样入土为安含笑九泉。   一切布置妥当后,李钦载站起身后退几步,长舒了一口气。   左右环视一圈,李钦载道:“荞儿呢?他喜欢听动静儿,把他叫来,今日让他听个够。”   不远处,李素节等弟子都在好奇地观望,荞儿弱小的身躯从人群里窜了出来,手臂高举,兴奋地道:“爹,孩儿在此!”   “好,站那儿别动,不要再靠近了。”李钦载挥了挥手,随即又对刘阿四道:“找庄户买一只羊来,胖瘦皆宜。”   刘阿四傻傻地道:“五少郎要吃羊肋排还是羊腿?小人帮您剁好了送来……”   李钦载嗯了一声,一记无影脚过去,刘阿四一个趔趄。   “活的,我要活的!能走能动能喘气儿还能咩咩叫的活羊,听懂了吗?”   “小人这就去办!”刘阿四赶紧闪人。   没多久,刘阿四牵了一只活羊过来。   活羊懒洋洋的样子,一边走还一边用鼻子拱开路边的积雪,试图寻找雪中一抹青草的绿色。   羊被牵到李钦载面前,李钦载蹲下与它对视,然后痛惜地摇摇头:“长得福态,可惜没有福缘,朋友,你今日印堂发黑,命中注定有一大死劫,怕是难渡啊……”   身后的小混账们纷纷围上来,一脸好奇地打量这只羊,似乎在观察这只羊的印堂是否真有发黑的迹象。   李钦载不由热泪盈眶,教这么一群傻货,我这个山村教师容易吗?我特么是在为长安城里的大佬们默默负重前行啊。   所以,每个学生每年一百贯的学费贵吗?一点都不贵,那是李钦载的买命钱啊,明年学费涨价也是合情合理。   牵着羊走到刚才挖坑的附近,李钦载让羊留在原地,而他则绕了个弯儿,走到坑的对面老远才停下,手里抓了一把野菜,朝羊儿示意。   “走两步,想吃草你走两步!”李钦载一脸期待地道。   大冬天的,地里的青草几乎已绝迹,羊儿约莫也是饿极了,见到李钦载手里的那抹绿色,羊儿当即迈开腿朝他走去。   所有人神情紧张地注视着那只羊,眼见它慢慢走向那个埋了小铁盒的坑,眼见它的羊蹄儿已快踩上那块地……   终于,羊儿不负众望,最后一蹄不偏不倚踩到了埋小铁盒的地上。   轰!   地动山摇,血肉横飞。   那只印堂发黑的羊儿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炸上了天,漫天一阵血雨,伴随着羊儿的内脏和器官扑簌落地。   方圆数丈的地上都散落着血迹和各种内脏器官,甚至连远远观看的人群的头上身上都溅落了一些血点。   李钦载仍蹲在远处,嘴角勾起难言的微笑,他的头上和身上也溅落了一些血点,可他此刻的表情却像打开了鬼门关的无常。   试验的结果已经很清楚了,那只倒霉羊儿死得稀碎。   在场看热闹的人却仍然神情呆滞,双目无神地盯着那块硝烟即尽的土地,刚才的巨响比李钦载以往做过的任何炮仗威力都要大许多,简直完全不是一个层级的。   而那片硝烟散尽的土地上,留下一个硕大无比的巨坑,也足以证明那个小铁盒的威力是多么可怕。   良久,李素节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脱口道:“先生所造之物,若被用于战场……”   李显亦惊道:“只是一脚踩上去,就炸了……”   将门子弟契苾贞这时也严肃地道:“若埋于敌军必经之处,无须点火,无须诱敌,无须设计,只需若干个这样的小铁盒,敌军便踏上了死路,太霸道了!”   李素节点头,神情凝重地道:“此物,比先生曾经造的大炮仗霸道多了,或者说,它才是火药能发挥出的正常效果。当初的炮仗,不过是先生刻意收敛了。”   弟子们仍处于震惊中,李钦载却慢吞吞地走过来,恰好听到了李素节这句话。   李钦载不由笑了:“没错,以前是刻意收敛了。不论是权力还是武器,太霸道必有灾殃,它们必须被关在笼子里,否则有伤天和。”   李素节望向他的眼神充满了崇敬,神情敬畏地躬身一礼,又道:“既然它们应该被关在笼子里,先生今日为何将此利器放出了笼子?”   李钦载眺望长安方向,低声道:“因为你父皇即将开启一场旷世之战,这场战争决定王朝兴衰,也决定你父皇是否能一扫两朝帝王之遗恨,雪数十年大唐儿郎之血仇。”   在场的都是皇子和权贵子弟,一听就明白李钦载话里的意思。   李素节吃惊地道:“父皇欲再征高句丽?”   李钦载点头。   契苾贞揖礼道:“敢问先生,您造出的这个小铁盒何所名?”   李钦载微笑:“它名叫‘地雷’,顾名思义,是埋在地里的炸雷,能将杀机隐于土地里,折损敌军于无影无形,只要在敌军必经之路上埋下此物,对敌军来说便是步步杀机,动辄千百人伤亡。”   李素节喃喃道:“地雷,地雷……果然名副其实,敢问先生,此物的原理,也跟格物学有关么?”   李钦载笑了:“不错,里面的火药用的是化学原理,但内部的构造机关,则是格物中的力学和摩擦力等原理,它是物理和化学的产物。”   “我曾经说过,天下万物的原理,皆可表述于物理化学,只要学透了它,用好了它,就算是凡夫俗子,亦能引天地雷霆,毁天灭地或是造福苍生。” 第九百三十九章 君臣震动   地雷这东西,看似高大上,其实内部的构造并不复杂。   而且这东西最早的起源地就是中国。早在南宋时期,便出现了历史上最早的地雷,那时名叫“震天雷”,埋设在地下,用引线点燃引爆。   后来到了明朝永乐年间,有一本名叫《火龙神器阵法》的书里也提到了地雷,人们管它叫“炸炮”或是“自犯炮”,那个时期的地雷,已然有了引信触发式的雏形。   再到后来的抗日战争时期,地雷更是我军各地方抗日武装必用的歼敌神器。   著名的电影《地雷战》里,各种稀奇古怪的地雷,都是我劳动人民的智慧发明。   他们用最简单的材料,造出了让倭寇闻风丧胆的地雷,因为害怕地雷,倭寇们竟只能躲在炮楼里连门都不敢出。   李钦载制造的地雷便属于触发式地雷,踩上就炸,他让地雷的面世提前了数百年。   制造材料不难,让铁匠打造几个连接装置,内置一块火石,一旦有人踩上去,表面的连接装置下沉,重力作用下摩擦火石,引爆地雷里的火药。   老实说,制造过程委实令他心惊胆战,好几次都在反省自己为何作死,堂堂县公,千金之子,非要干这种不要命的事。   不过想想如今大唐即将东征高句丽的现实形势,李钦载还咬咬牙将它造了出来。   效果显然比较理想,各种零件和数据没有差错的情况下,这玩意儿果然一踩就炸。   “物理,化学……”李素节等人神情仍然震惊,嘴里喃喃念叨着。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我的这些学问,课堂上求你们学,你们不以为意,一个个混日子等放假,现在我的学问应用到现实里,你们应该明白它是怎么回事了。”   “曾经的大炮仗,水压机,大唐王师已装备的三眼铳,以及这个地雷等等,都是物理化学的原理所造,天子都曾说过,我的学问有毁天灭地之能,我愿倾囊相授,你们却爱搭不理。”   李素节满面羞惭道:“是弟子错了,但弟子想告诉先生,最近这段时日,我们在宣城公主的……嗯,帮助下,弟子的成绩已有飞跃提高,先生说年末放假前必须及格,弟子自问能做到了。”   其余的弟子们纷纷附和,满脸信心又隐隐得瑟的样子。   李钦载惊奇地睁大了眼,然后在人群中找到了宣城公主。   宣城垂头不语,俏脸微红。   李钦载笑了:“若真如此,实在是可喜可贺,诸位家中的祖坟此时应是硝烟袅袅……”   李素节一惊,急忙小心翼翼纠正道:“先生,应是‘青烟袅袅’……”   “呃,我大概就这个意思,祖坟冒青烟了,你们出息了。”   李钦载笑着朝人群里的宣城点点头,算是对她的赞许。   宣城满面羞红,突然捂面娇羞地跺脚,典型的小迷妹模样。   李钦载咧了咧嘴,啧,公主的脸皮咋这么薄呢,想想前世的公主,客人在包厢里脱裤子,她们都不带脸红的,卖油翁是唯手熟尔,她们是唯眼熟尔。   ……   又一个威力巨大的火器问世,而且对大唐军方有重要意义,消息不可能隐瞒。   试验过后,一骑快马便离开了甘井庄,拼命朝长安城狂奔而去。   小混账们站在原地静静地发呆,良久,李素节咬了咬牙,转身便往学堂走去。   其余的小混账们也神情凛然地跟在他身后。   也许只有让他们真实地看到先生的学问是何等的厉害,他们才会深深记在心里,才会主动学习。   李钦载曾经苦苦相求都没能解决的问题,结果一个地雷把他们震醒了,早知如此,当初学堂刚开张时就应该弄个地雷埋在大门口,震死这帮鳖孙儿。   李钦载伸着懒腰,牵着荞儿便往回走,地上炸出来的坑,以及满地的血迹和内脏,这些收尾工作当然交给部曲们去做了。   荞儿蹦蹦跳跳很兴奋,仰望李钦载的小眼神,有着不一样的光芒,像黑夜里一盏引路的灯笼。   “爹好厉害,做什么都厉害,随便一出手,便将师兄弟们震得五体投地,爹造出来的新玩意儿也厉害,特别响。”   李钦载微笑道:“你说过年了要有动静儿,这个动静够大了吧?”   “嗯嗯,够大够响,整个庄子的地皮都颤动了,孩儿的耳朵也快被震聋了……”   随即荞儿的小模样既忐忑又期待地看着他:“爹造出来的新玩意儿,能给孩儿也玩一玩吗?”   李钦载眼皮一跳,瞪着他道:“你给我记住了,爹刚才造的东西,莫说不能玩,就连碰都不能碰,想都不能想,那只羊的下场你也看清楚了,你觉得比它扛炸?”   荞儿叹了口气,彻底死心了。   “好吧,爹,孩儿不惦记便是……”荞儿委屈地道。   李钦载斜瞥了他一眼:“你这副丢了钱不甘心的样子,我很难相信你呀。要不我帮你冷静冷静吧?”   荞儿疑惑地看着他:“咋冷静?”   李钦载环顾四周,关中的大雪已停了几日,但路边的积雪仍然深厚,脚踩下去竟有一尺余高,每一步都迈得很艰难。   李钦载邪恶地眨眨眼,突然抱起荞儿,选了一块雪地最白最厚的地方,猛地将他往雪里一扔……   荞儿在半空中哇哇惨叫,手舞足蹈,最后一个倒栽葱,头朝下狠狠插进了雪地里,只剩一双小短腿在雪地外又刨又蹬。   李钦载哈哈大笑。   生孩子当然用来玩的,不然意义何在?   ……   李钦载造出地雷的消息很快传入太极宫。   李治和武后惊呆了,从禀奏的骑士的描述里,李治赫然发现,这次李钦载造出的新火器威力竟如此巨大,重要的是,歼杀敌军无影无形,若用在战场,必将是一件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利器。   朝廷如今已在不声不响筹备东征的粮草和军械,将士们也在数九寒天辛苦操练,国家机器缓缓启动,一切都在为东征做准备。   恰在此时,李钦载造出一件威力巨大的新式火器,对李治来说简直是如虎添翼。   李治当即便重视起来,二话不说召集了朝中几位老将,一行人轻车简从直奔甘井庄而去。   李治和老将们必须亲眼见到这件火器的厉害之处,才能从容做出战术上的布置,或许,它的出现将改变老将们原本定下的战略。   别的不说,若是地雷此物果真有用,那么量产之后,用它来封锁敌军的撤退之路,必经之路,唐军便能集中优势的兵力,以狮子搏兔之势对高句丽进行重点歼灭。   这就是一件新式火器在战场上发挥的神奇作用,说它能改变现有的战略并未夸张。   君臣赶到甘井庄已是下午,李钦载得了宦官提前通报,于是领着部曲们等候在村口。   李治并未乘銮驾车辇,而是亲自骑马而来,身后跟着诸多老将,以及黑压压的数千羽林禁卫。   见李治在村口下马,李钦载急忙躬身行礼,腰刚弯下,李治便托住了他的胳膊。   “这般时候了,还弄啥虚礼,快带朕见识你新造出来的火器,是叫‘地雷’对吧?”   李钦载含笑道:“是,臣一时无聊之戏作,未曾想惊动了圣驾,臣之罪也……”   “你再啰嗦朕就真治你罪了,走,带朕看看!”李治拽住他的手腕便往别院走。   “啊,陛下,不忙不忙,臣先与诸位老将军长辈们见礼……”   李治眉头一皱,还没发飙,李钦载的屁股已被狠狠踹了一脚。   李钦载大怒,扭头却见李勣目光不善地盯着他:“老夫踹的,咋!”   李钦载顿时熄火:“莫咋,额怂咧。您老踹得好,大快人心。”   身后一群老杀才捋须含笑点头:“这话没错,确实大快人心。”   与李治一同朝别院外早已选好的空地走去,李钦载不知不觉落后几步,与李勣并肩,低声道:“爷爷,您这把年纪何必亲自奔波,有诸位将军亲眼见证,您还有啥不放心的。”   李勣摇头,沉声道:“不,老夫必须亲眼见证。”   李钦载疑惑道:“为何?”   李勣没回答,李钦载脑海里却突然灵光一闪。   他想起了前世的历史书上,大唐这一次东征高句丽,领军的主帅正是李勣。   不出意外的话,这一次终于将高句丽灭国了,李勣也完成了他人生中最后一桩功绩,以灭国之功完美收场谢幕,彪炳青史千载。   李钦载心中一动,突然道:“爷爷,东征高句丽之战,孙儿请缨随军。”   李勣呵呵一笑:“你虽然不太算贪生怕死之辈,但更算不上什么英雄好汉,对刀兵杀伐之事向来能避则避,这次为何主动请缨?”   李钦载舔了舔干枯的嘴唇,低声道:“孙儿想亲眼见证爷爷立此不世之功,这个理由够吗?”   李勣沉默片刻,突然大笑起来:“好,好!我李家儿郎是好样儿的!不怂!”   李钦载此刻无比庆幸自己在东征之前,一时兴起造出了地雷,给大唐灭国之战多添了几分胜率。   李治走在前面,扭头不见了李钦载,于是转身朝他招了招手。   李钦载上前,李治笑道:“朕还没问你呢,为何突然造出此物?”   李钦载摸了摸鼻子,苦笑道:“臣的犬子说快过年了,庄子里没动静,不够热闹,臣于是造个地雷,给他来一记猛的,吓尿他……”   话没说完,屁股又被狠狠踹了一脚,不用回头就知道凶手是李勣。   “天子垂问,给老夫正经回话!”李勣在身后喝道。   李钦载只好正色道:“陛下即将东征,臣为陛下所忧所思,夜不能寐,幸得上天垂怜,一道灵光注入臣的天灵盖,臣瞬间顿悟,遂造出了此物,助王师所向披靡,扫平高句丽!”   李治沉默了一阵,叹息道:“虽然明知是糊弄朕的鬼话,但不得不说,这番鬼话其实还是比较中听的,朕就当是真的吧。” 第九百四十章 天生的杀才   对大唐这个年代的人来说,地雷是个新奇物事。   无论是古怪的造型,还是传说中巨大的威力,都让君臣感到惊奇。   此刻一颗地雷就捧在李钦载手中,昨日李钦载知道此物必然会引起轰动,于是多造了几颗。   李治和老将们隔得老远,禁卫如临大敌组成人墙,将李治他们拦在数丈之外。   这是李钦载的强烈要求,毕竟手里的是触发式地雷,一不小心碰一下,大唐天子和老将们集体往登极乐,偌大的帝国莫名其妙团灭,旁边的高句丽和吐蕃还不得乐疯了。   隔得太远,李治看不清李钦载手上地雷的模样,不由有些着急,踮起脚喊道:“景初,近点儿,让朕好好看看……”   莫名有种逛青楼时隔着帘子看花魁的气质,李治年轻时显然没有表面上那么老实。   李钦载不敢动,地雷的爆炸范围大约两丈方圆,再近就危险了。   于是李钦载摇摇头,捧着地雷往前走,李家的部曲们为他在前方开道。   李治和老将们也在人墙外跟着他走,李治有些心急,老将们却大多不以为然。   这群老杀才见惯了生死,对李钦载和部曲们如临大敌的样子颇为不屑,不过是个小铁盒子,就算炸开了能咋?要不要如此夸张?   仍如昨日试验的操作流程,李钦载来到庄子一片无人又宽阔的地带,埋好地雷后松了口气,然后往后退,退回人墙内与李治站在一起。   刘阿四又牵了一只羊,这次负责用青草吸引羊儿踩雷的角色换成了他,李钦载的身份尊贵,不可能一次又一次犯险。   在众人的屏息静气之下,羊儿慢悠悠地朝刘阿四走去,羊蹄儿恰好踩上埋雷的位置,于是,轰的一声巨响,地动山摇,硝烟弥漫。   数丈方圆内,羊儿死得稀碎,漫天血雨和内脏扑簌而下。   李治和老将们勃然变色,禁卫们更是紧张得拔刀出鞘,执盾牌将李治团团围在中心。   许久之后,硝烟散尽,再看李治脸色苍白,表情明显受惊。   李治以前也是见过世面的,李钦载曾经造过大炮仗,李治也听过声响儿,但这一次造出的地雷,声响之巨大,绝非当初的炮仗能比。   老将们的神情更凝重。   李治惊于地雷的威力,而老将们,则更看重地雷的隐蔽击敌的恐怖能力。   无影无形,无声无息,只要敌人一脚踩上,便是进了鬼门关。   用这种方式狙击敌人,天下谁人能避?   “好霸道!”李勣震惊捋须,道:“若用于战场,只需事先埋设,敌军无可避也……”   说着李勣扭头情不自禁地看了李钦载一眼。   从火药到三眼铳,再到眼前的地雷,出手就是要人命的犀利武器,这孙子难不成是雷公转世?   君臣众人上前,踩着满地的血迹和内脏,见地雷爆炸的坑大约两丈方圆,坑内仍散发着硝烟,周围的土地都仿佛被铲平了一片。   李治再次倒吸一口凉气:“就这么个小铁盒子,竟让方圆两丈内人畜无生,厉害!”   李钦载低声道:“眼下地雷还只是试验品,不算太完善,若在地雷火药里掺入一些尖锐的铁片,爆炸后波及的范围可能更广,方圆五丈内的敌人都倒了大霉……”   四周一片寂静,李钦载说完察觉不对劲,扭头一看,李治和老将们目光复杂地盯着他。   李钦载无辜地道:“为何都这么看着我?我说错了什么吗?”   良久,李治扭头对李勣叹道:“英公啊,您这孙儿是个天生的杀才,公当倍加教育,莫使他走了邪路,否则便是我大唐的灾星了。”   李钦载:“……”   你特么礼貌吗?   李勣大以为然,捋须点头道:“陛下放心,老臣盯着这小杀才呢,敢走歪路,必打断他的狗腿。”   李钦载黯然叹息,现在的君臣都不说人话了吗?我在为大唐立功,你们却说我是杀才……   转念回忆了一下自己这几年发明的东西,嗯,好像“杀才”这个尊称也不算过分,莫名还有些贴切……   无妨,在场的包括李治在内,他们杀的人都不少,严格说来,“杀才”算是褒义词。   老将中久未出声的契苾何力站出来,沉声道:“此物若用于高句丽,更有定乾坤之妙用。”   “高句丽多山地,道狭难行,行军艰难,我大军压境,若能促成战略包围,将敌军往北部多山地带挤压,再事先在北部布置数千地雷,左右各设一伏兵,敌军断无生望矣。”   苏定方站出来点头道:“不错,若将此物事先埋设于敌军必经之地,而我大军步步压近,便等于是将敌军逼入死巷子里,除了挨揍,别无他法,只要地雷数量够多,就算无人防守,敌军断然走不出去。”   “陛下,若有足够的地雷,大唐这次东征高句丽已无悬念,高句丽必亡!”   李治神情欣喜地望向李勣。   李勣是他内定的东征主帅,他的意见很重要。   李勣捋须沉吟半晌,缓缓道:“看来陛下与老臣商议的平东战略需要修改一下,朝廷尚在筹备粮草军械,此事不急,待老臣与兵部和将军们商议,再向陛下献平东策。”   李治欢欣点头:“一切仰仗英公了。”   李勣微笑道:“有了地雷一物,我大唐这次东征当如狮子搏兔,摧枯拉朽,大唐胜局定矣。”   说着李勣扭头望向李钦载,见李钦载呆呆出神,这副模样若换在以前,必然是欠抽的,可今日不知为何,李勣却觉得这孙子连发呆都如此之帅。   充满怜爱地朝李钦载后脑勺抽了一记,李钦载身形一个趔趄,被抽醒了。   李勣宠溺地道:“没事多回长安,回府里看看你爹娘,陪老夫种种花……嗯,老夫失言了,种花大可不必,陪老夫晒晒太阳便可。”   李钦载咧了咧嘴:“孙儿喜欢种花……”   “算了,你还是别回来了,甘井庄挺好的,山清水秀,随便祸害。”   李治和诸位老将们一起咂了咂嘴,温馨的祖孙叙情画面,两句对话后,画面全崩了? 第九百四十一章 新差事   李钦载的猜测没错,发明了地雷后,朝廷君臣原定的平东战略或许要全盘改变了。   地雷出现在这个年代,最大的妙用就是防不胜防。   它可以埋设在任何地点,任何道路上,只要数量足够,便可形成一片人为的修罗场,进入雷场有死无生,哪怕是数万敌军,也足以将他们困死。   除了杀伤之外,地雷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在战场上对敌军造成难以消除的心理威慑。   比如前方有人触雷,炸死了一片,后方的人只会感到无尽的恐惧,这种恐惧在人数众多的军队中是很容易蔓延和放大的。   一旦恐惧超出了心理承受极限,敌军夜里发生营啸都很正常,军心士气更是一落千丈,战力急速下降,唐军对付起来简直刀切豆腐般简单。   至于敌军如何排雷,李钦载早有预测。   军中若要排雷,只能选择驱使战马,高句丽多山地形,以及其国如今的贫瘠状态,注定高句丽军中的战马数量不会太多。   若是用将士组成敢死队排雷,效果不大且不说,这种方法更容易令军中将士产生恐惧心理,雷还没排完,军中便已哗变了。   李治和老将们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对敌军排雷根本毫不担心。   再说,唐军战略既成,大军步步挤压高句丽军的生存空间,他们哪里有时间排雷。   李治今日亲眼目睹了地雷的威力,对此物无比重视,认真查看了爆炸的半径范围后,李治抬头望着李钦载。   “景初,此物制造过程可复杂?”   李钦载立马乖巧地从怀里掏出几张图纸,双手奉上:“地雷的制造秘方在此,臣愿献于陛下。”   李治满意地笑了,这货显然是个懂事的。   这时候就不必假模假样谦让了,万一这货真不给了呢。   于是不客气地接过图纸秘方,李治看也不看便收入怀里,反正看也看不懂,重要的是秘方在手。   “懂事!回头给朕送点牛肉来,宫里的牛肉吃完了。”李治附在他耳边悄声道:“你家庄子上的牛最近有不幸崴脚的吧?朕告诉你,必须崴,知道吗?”   李钦载茫然眨眼,啥逻辑?懂事的人不应该被赏赐点啥吗?为何还要自己搭上牛肉?所以,懂事之后还要更懂事,才对得起皇恩浩荡?   你倒是给点儿恩呀。   “陛下,制造地雷的过程并不复杂,召集铁匠制模,打造几样精巧零件便是,只要人手足够的话,两三个月内,地雷可供军用。”   指了指村东头的渭水方向,李钦载又道:“臣曾经造出了水压机,陛下不妨令匠人仿造,此物用来制模和打造模具,可事半功倍。”   李治眼睛一亮:“朕都差点忘了水压机,不错,朕可下旨在渭水便选址造几座作坊,令匠人全力量产地雷,争取不耽误大军东征。”   “对了,朕好像记得曾经任尔为火器局少监,景初莫不是忘了自己还有这个官职了?这几年没见你过问火器局的事宜,嗯?”   李钦载眼皮一跳,急忙道:“陛下,臣……只想做个教书先生呀。量产地雷的事,还请陛下另任贤能。”   李治望着李勣苦笑道:“英公看看,您这孙儿明明有一身本事,就是性子太懒了,别人一生求官而不得,他倒好,不拿官职当回事儿,凡事能躲则躲,拉磨的驴都没他这么难使唤……”   李勣不慌不忙地道:“陛下所言甚是,要不……老臣这就打死他?”   李钦载无辜受惊,愕然看着李勣。   这特么的,有必要这么狠吗?自己难道不是亲生的,是战乱时期李勣从外面捡回来的孤儿?   李治哈哈大笑:“英公莫闹,这等人才怎能打死,朕还要重用他呢。”   说着李治看着李钦载,道:“躲是躲不了的,每年白拿朝廷的俸禄,心里不愧疚吗?”   “景初,朕给你安排个差事,最近诸国使臣入京朝贺,三番五次坐在鸿胪寺闹腾,说要进宫见朕,多半是想讨什么好处。”   “还有吐蕃,大约对吐谷浑还是不死心,这些藩属国使臣朕便交给你了,由你和鸿胪寺卿接待他们,想要好处的,对吐谷浑不死心的,你去跟他们谈,尽快打发他们便是。”   李钦载脸色一变,不假思索脱口道:“陛下,臣突犯恶疾,怕是时日无多……”   话没说完,屁股狠狠挨了一脚,不用回头看就知道凶手是谁。   李钦载只好黯然改口:“是,臣遵旨。”   李治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原来世上终归有人能治你。   ……   地雷的图纸秘方被李治收走了,此事与李钦载再无关系。   一应量产事宜,李治也没指望李钦载去做,既然有了制造图纸,量产地雷便是小事,李治犯不着大材小用,这种事随便交给一个能干的官员都能办。   照例安排君臣在别院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第二天一早李治和老将们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之所以“心满意足”,不仅仅是他们得到了地雷,更因为每人离开时还收获了伴手礼。   没错,不知为何,甘井庄昨晚又有一头牛不幸崴脚了,崴得莫名其妙。   然后第二天,君臣每人拎着数十斤牛肉,欢天喜地离开。   李治最高兴,毕竟天子的待遇必须是高规格的,李钦载送了他近百斤牛肉,而且都是牛腱子肉,非常劲道,够他吃几个月了。   站在村口,毕恭毕敬送君臣离开,直到他们的骑队消失在路的尽头,李钦载才黯然叹了口气。   “总觉得哪里不对……为何我有一种被人打劫后的悲愤感?”李钦载喃喃道。   辛苦忙活出来的地雷图纸,送人了……   庄子还失去了一头牛,被列强瓜分了……   悠然自得的山村教师生活,莫名被安排了一桩差事,还得进长安应付那群化外野猢狲……   然后呢,李钦载得到了什么?   对了,牛崴了脚活不成了,渭南县衙还会派官吏上门,罚他二百文钱……   一桩接一桩,都是吃亏上当。   “最近感觉有点走背运,我得找个神仙拜拜啊……”李钦载仰天默然。   少林寺驻武当山办事处大神父王喇嘛……总之不管哪路神仙,管用就行,不灵的话拆了他们庙观。   香火钱该给就给,拿了钱必须给我办事,没有打水漂的道理。   抱着家里的老二去,感觉老二是个天生招财的,兴许有灵力加持,财运更旺。   对了,小混账们明年的学费该涨了,翻倍!让你们家老不正经的瓜分我牛肉!   ……   李治下旨,不敢不遵。   第二天,李钦载领着部曲,不情不愿地骑马离开甘井庄,奔长安城而去。   这次进京朝贺的诸国使臣不少,除了吐蕃倭国和新罗,还有许多周边的小国,有的小国名字李钦载连听都没听说过。   李钦载的身份算是天子钦差,代表天子接待诸国使臣。   这差事算不得肥差,毕竟小国都穷,榨都榨不出啥油水。   吐蕃倒是可以重点关照一下,倭国和新罗似乎还能勉强榨一点出来。   李钦载和部曲们进了长安城,稍作思考后,便直奔鸿胪寺而去。   鸿胪寺专职处置诸国事宜,相当于大唐的外交部。当然,正式的两国来往活动和仪式,是需要礼部参与并主导的。   进延平门,过长寿坊,转而来到朱雀大街。   离鸿胪寺还有几里路,突见前方有人群聚集,隔着老远却听到有人高声怒骂。   李钦载眨了眨眼,顿时有些兴奋。   看热闹是国人的天性,位尊至县公的李钦载也不能免俗,人生的阅历从何而来?当然从看热闹而来,不然呢?人不可能亲自经历每一件稀奇古怪的事吧。   “阿四,开道。”李钦载立马下令。   刘阿四深知五少郎的秉性,于是领着部曲用刀鞘拍开拦路的路人,瞬间给李钦载开辟出一条宽敞无人的大道。   蛮横无礼的开道方式引来路人的不满,但见部曲们杀气腾腾的模样,只好收敛脾气乖巧地躲到一边。   为了让五少郎看这场热闹,刘阿四也是很用心了,开道一直开到人群聚集的中心,给李钦载留足一个最佳的观赏位置。   李钦载大摇大摆地走过去,站在热闹中心的内圈,双臂环胸开始观赏。   人群中间的空地上,几名当事人正闹得凶,却被李钦载这位围观者的做派整不会了,几人呆呆地看着李钦载。   “继续,不必在乎我的感受。”李钦载吩咐道。   当事人:“……”   我们当然不在乎你的感受,但是你特么的在乎我们的感受了吗?   给我们整不会了知道吗?   李钦载分别打量了几位搞出事端的当事人,随即眼睛眯了眯,发现有个人很眼熟,仔细回忆半晌,却还是没想起来。   “暂停一下,你,别东张西望,就是你,长得寒碜穿得也寒碜那个……你过来一下,我是不是认识你?”   长得寒碜穿得也寒碜的确实是熟人,闻言苦笑了一下,上前朝李钦载长揖。   “学生魏真宰,拜见李县公。”   李钦载眨了眨眼,接着恍然:“原来是你!”   确实是熟人,不算太熟。   李钦载上次还是科举主考官的时候,也是在这条朱雀大街上,出身寒门的国子监生魏真宰,和出身某个世家的某位纨绔子弟发生了争执,争执甚至上升到寒门子弟与世家子弟谁更有机会高中。   李钦载依稀记得后来这个魏真宰在明经科的考试中成绩不错,貌似二甲前二十名来着。   事实证明,这位出身寒门的魏真宰很争气,在没有黑幕和暗箱操作的前提下,他的才华是遮掩不住的。   李钦载打量魏真宰,道:“又是你,怎么老是你?这次你又搞出什么事了?” 第九百四十二章 外交争端   科考高中之后,魏真宰已不是国子监生了,如今的他有了官职。   秘书省听调。   官职很小,而且属于候补性质,大约是从七品的样子。   不过官儿再小那也是官,尤其还是京官。   李钦载很好奇,都当官了,怎么还在长安闹市上搞事,这货是天生的惹祸精吗?   魏真宰对李钦载的态度很恭敬,站在李钦载面前娓娓道来。   事情不复杂,几个异国的使团随从在朱雀大街旁的这家酒楼里饮乐,酒足饭饱之后拍拍屁股,没给钱就打算走。   酒楼掌柜当然不能让他们走了,吃霸王餐这种事,委实好些年没见过了,异国使团也不行。   酒楼掌柜追到大街上,与这几个异国使团随从起了争执,几个使团随从素质不高,脾气也不好,于是出手打了酒楼掌柜。   恰好路过此地的魏真宰见了,当然不能视若无睹,于是出面制止,并面红耳赤跟异国使团随从争辩道理。   李钦载便是这个时候强势插入,选了个内场VIP位置看热闹。   事情说完,李钦载这才望向那几个异国使团随从。   随从们的表情都桀骜不驯,满脸戾气,他们头戴羊皮毡帽,穿着皮氅裘衣,全身上下各种动物的皮毛,像原始丛林里被母猩猩糟蹋了一百遍后逃出来的幸存者。   虽然不认识这几个随从,但从他们的穿着上李钦载已确定,是吐蕃使团的人。   “吃饭不给钱?啧!多少年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事了,今日真是开了眼界。”李钦载摇头啧啧有声。   这种事如果是自己干的,就莫名有一种超凡脱俗游戏风尘的气质,但若是别人干的,不知为何就很可恶了。   当然,李钦载不是喜欢管闲事的人,异国使团在长安闹市搞事情,自然有雍州刺史府和巡街武侯管,李钦载是堂堂县公,不可能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潇洒地拍了拍屁股,李钦载道:“叫巡街武侯过来,该咋办咋办,大家都散了,屁大个事有啥好看的。”   说完李钦载转身就走。   刚迈出一步,刘阿四不知为何拽住了他。   李钦载不解地看着他,刘阿四的表情很无语:“五少郎,小人提醒您一句,昨日天子下旨,令您处置接待诸国使团事宜……”   指了指人群中那几名吐蕃使团随从,刘阿四道:“那几只猢狲,恰好是诸国使团的猢狲,此事您不能不管。”   李钦载呆滞片刻,接着恍然。   昨日刚接的差事,一时还没习惯,原来这几人恰好撞到自己枪口上了,这不是巧了么这不是。   明明只是个吃瓜群众,莫名其妙成了裁判。   所以,看热闹果然是一种恶习。   就像街头两伙人斗殴,某人气定神闲在旁边边吃边看热闹,一派宗师气度,猜猜两伙人见此装逼货会有什么反应?   一看就是对方老大啊,擒贼先擒王,不揍他揍谁?   不过对李钦载来说,解决眼前的事端并不麻烦。   吐蕃几名随从显然是认识他的,就在两日前,他们的使臣扎西勒还领着随从登门拜访过他,随从们知道李钦载是唐国的大官儿。   大官儿得罪不起,尤其是,这位大官儿曾经在吐谷浑跟他们的大相禄东赞当面交过手,结果显而易见,连大相都没在他手下讨到便宜,最后不得不狼狈撤军,他们几个随从算老几?   李钦载眯起眼睛,朝那几名吐蕃随从招了招手,不客气地道:“兀那几只猢狲,过来。”   猢狲听不懂关中话,但看懂了李钦载的手势,于是乖乖地走过来,再也没有刚才的嚣张气焰。   “吃饭不给钱,你爹娘从小就是这样教育你们的?”李钦载冷冷问道。   随从们手势不停比划:“叽里咕噜,叽里咕噜……”   李钦载叹了口气:“连人话都不会说,哪来的勇气敢吃霸王餐……”   扭头朝刘阿四示意了一下,李钦载道:“搜身,找到钱后付给掌柜。”   刘阿四挥手,李家部曲们一拥而上,毫不客气地对吐蕃随从们开始搜身。   围观的人群发出喝彩声,显然李钦载的处置大快人心。   吐蕃随从们却又惊又怒,嘴里高喊着听不懂的话,手脚不停地挣扎,最后竟与李家部曲们打了起来。   李钦载脸色一沉:“尔母婢也!你们还有理了是吧!阿四,打断他们的腿,扔进万年县大牢让他们冷静冷静。”   刘阿四立马上前,眼中厉芒一闪,挥着刀鞘狠狠朝一名随从的膝盖上一磕,随从惨叫一声,一条腿呈奇异的弯曲状态,显然已经断了。   接着其余的部曲们如法炮制,仗着人多势众,很快将几名吐蕃随从的腿都打断了,现场一片惨叫声,随从们倒了一地,抱着腿凄厉哀嚎。   接着刘阿四派出十余名部曲,将这几名随从押送到万年县衙。   至此,李钦载终于满意地点点头,看看,解决事情不是很简单么?外交争端什么的,只要拳头够硬,根本不需要所谓的外交智慧,碾压过去便是。   人群爆发出一片叫好声,李钦载差点在人们的欢呼声中膨胀了。   魏真宰对李钦载的操作简直目瞪口呆,半晌才期期地道:“李县公您这,这……”   李钦载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是非分明,善恶能辨,则诸事可为,你已是官员,日后诱惑实多,行事莫失了本心。”   说完李钦载转身离去。   魏真宰浑身一震,咂摸了一会儿,毕恭毕敬朝李钦载的背影长揖到地。   “学生谨记李县公之良训。”   ……   热闹看完,行程继续。   李钦载领着部曲们来到鸿胪寺门前。   鸿胪寺基本上算是个冷衙门,平日里只负责诸国使臣事宜,大事又决定不了,必须上禀礼部,鸿胪寺能处置的无非是各国使臣在长安的吃住以及礼尚往来等事宜。   刘阿四拿了李钦载的腰牌递给鸿胪寺门前禁卫,禁卫通报后,李钦载翩然入内。   刚跨进院子,鸿胪寺卿刘安央便迎了上来。   刘安央五十来岁年纪,官场上浮沉半生,如今已位居九卿之一,算是很显赫了。   此刻的刘安央见了李钦载后却并未行礼,反而有些气急败坏地跺脚。   “李县公您真是……”刘安央叹道:“刚才在朱雀大街发生的事,下官已知晓了,吐蕃使臣正赶往鸿胪寺,此事怕是难以善了,李县公,下官痴长几岁,说句逆耳忠言,此事您办得冲动了。” 第九百四十三章 拳头也是一门外语   李钦载不觉得自己哪里冲动了。   打断几只猢狲的腿而已,多大个事儿。   眼前这位刘寺卿怕是还不知道,当初在凉州城时,李钦载连吐蕃整个使团都杀得干干净净,今日这点小阵仗跟当年的行径比起来,简直可以说是心慈手软天官赐福了。   再说了,我占着理儿呢,官司打到李治面前都不怕。   面对刘安央的埋怨,李钦载置若罔闻,反而背着手在鸿胪寺官衙的院子里闲庭信步起来。   第一次来鸿胪寺,当然要参观一下。   鸿胪寺内风景很普通,比起别的官衙来,这里一看就是清水衙门,从里到外透出一个字,“穷”。   李钦载最近对这个字比较敏感,很快就没心情欣赏这破落户似的风景了。   刘安央一边唠叨一边观察李钦载的表情,见他一副不怕事且恨不得闹点事出来的模样,刘安央暗暗叹了口气。   果真是纨绔子弟出身,举手投足都透着嚣张气焰,显然他刚才的埋怨,李钦载根本没往心里去。   刘安央是个五十多岁爱唠叨的老头儿,不管李钦载听不听得进,该唠叨的还是要唠叨。   跟在李钦载身后,刘安央正喋喋不休之时,李钦载却冷不丁道:“好歹也是咱大唐的外交部,这里难道没有诸国使臣送来的域外美女啥的?”   刘安央愕然:“啥?”   李钦载耐心地道:“域外美女,就是那种穿得很少,生怕别人看不到她的肚脐,眼珠子蓝色绿色都有的那种美女,没有使臣送吗?”   “呃,这个,真没有。”刘安央脸有点黑。   李钦载啧了一声:“外地的帮派实在太没有礼貌了……”   刘安央苦笑道:“使臣就算进献美女,那也是礼部或内侍省接收,鸿胪寺管不着这事儿。”   李钦载撇了撇嘴,对鸿胪寺愈发嫌弃了。   权也没有,钱也没有,美色也没有,啧,当这官儿的乐趣在哪里?   刘安央赫然发觉偏题了,于是再次带回正题。   “李县公,您好歹说一说事情经过,好教下官心里有个数吧?究竟为何打断吐蕃使团随从的腿,还把他们扔进了万年县大牢。”   李钦载道:“哦,那几只猢狲吃饭不给钱,还动手打掌柜,仗着听不懂人话有恃无恐,气焰实在太嚣张了……”   越说越气愤,李钦载目光灼灼地看着刘安央,道:“如此恶劣的行径,换了是你,你能忍吗?”   刘安央云淡风轻地道:“能忍。”   李钦载:“???”   这老货不按套路出牌啊,咱们不是一个战壕的吗?   刘安央叹了口气,道:“李县公,诸国使臣来我大唐,我等应彰显大唐泱泱气度,使团随从犯法,更须明正典刑,审而处之,不可逞一时血勇,而损大唐威德。”   李钦载扯起嘴角假笑几声,不再争辩。   既然彼此有代沟,就别聊了,我需要你教我做事?   照刘安央的说法,李钦载曾经在凉州城外对吐蕃使团干的那些事,简直可以被千刀万剐了。   结果呢?吐蕃使团还不是乖乖派了第二拨使团,乖乖地跪了。   弱国无外交,反过来说,强国可以决定外交的尺度和规则,真理放之古今中外皆准。   大唐,便是当今世上最强盛的强国,李钦载有强国为靠山,诸事百无禁忌。   有点狂,但这是事实。   聊不下去就转移话题,李钦载问道:“刘寺卿刚才说,吐蕃使臣已在赶来鸿胪寺的路上?”   刘安央苦涩地道:“是。”   李钦载笑了笑:“那我就在此等他,放心,不让你为难,我做的事,我担当。”   “刘寺卿只需好好款待我便是,贵客登门,请务必拿出贵寺高级的吃喝美食来招待我。”   刘安央黑着脸仰天长叹。   这货的性情真是……他是怎么当上县公的,太费解了。   ……   吐蕃使臣来得很快,比李钦载预想中的更快。   不到一炷香时辰,使臣扎西勒便领着一群随从气急败坏地赶到鸿胪寺门口。   门外的禁卫刚伸手拦他们,便被吐蕃随从们拳打脚踢推到一边。   李钦载站在鸿胪寺的院子里,听到门外传来的动静,不由笑着摇摇头。   出场方式很闪亮,对吐蕃这个化外蛮夷国家来说,大约他们唯一听得懂的语言只有拳头了。   所以说,拳头也是一门外语,有时候比嘴更管用。   鸿胪寺门外的禁卫本就不多,扎西勒有备而来,很快就在随从的簇拥下进了大门,大摇大摆走进院子。   脚步刚踏进来,扎西勒神情一呆,表情瞬间变了。   李钦载负手站在院子里,含笑注视着他,明明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扎西勒却由衷觉得他的笑容简直既杀人又诛心。   “李,李县公阁下。”扎西勒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李钦载微笑道:“贵使折煞我也,看你今日这杀气腾腾万夫莫敌的气势,千万莫叫我李县公,叫我小李就好。”   扎西勒愕然,下意识脱口重复:“小,小李……?”   李钦载含笑没说话,一直静立一旁的刘阿四发飙了。   一块天外飞石狠狠砸中了扎西勒的额头,刘阿四勃然怒道:“狗杂碎,你还真敢叫!谁给你的狗胆,敢对我家五少郎不敬!”   如同点燃了导火索,锵的一声,双方随从部曲纷纷拔刀,怒目而峙,现场充满了火药味,大战一触即发。   刘阿四这暴脾气,当初在吐谷浑都不怕,现在你们这群猢狲敢在我大唐的地盘上嚣张?   “列阵!”刘阿四暴喝道。   数十名李家部曲立马腾挪移步,一个小小的击敌阵型迅速在院子里摆开,横刀指向吐蕃随从,刀尖上的森森寒意比冰雪更冷。   刘安央老脸吓白了,急忙站到中间劝解。   扎西勒捂着额头,目光恨恨地盯着李钦载。   李钦载仍然微笑看着他,目光非常平静。   “贵使是打算杀我吗?”李钦载好笑地问道。   扎西勒仍捂着额头,沉默地瞪着他。   杀李钦载?扎西勒想都不敢想。这位李县公无论在吐谷浑还是吐蕃,都是凶名在外。   扎西勒临来大唐之前,禄东赞还特意叮嘱过他,勿在大唐横生事端,若见到李钦载,必以礼相待,万勿与他冲突。   现在这场面,扎西勒其实也感到很意外,但有一点他很清楚,此时必须收敛妥协,否则李钦载恐怕会对他生出杀心。   什么两国交战不斩来使,那都是屁话,李钦载敢在凉州城团灭吐蕃使团,当然也不介意在长安城再团灭他们一次。   这就是个无法无天的货。   “臣下不敢,臣下刚才冒犯了,请李县公恕罪。”扎西勒立马做出了选择,低眉顺目地道。   说完扎西勒挥手,使团的随从们不得不收刀入鞘,往后退了两步。   李钦载仍然微笑看着他:“贵使临来大唐前,想必也是上过外交礼仪短期速成培训班的吧?”   “啊?”扎西勒愕然,听不懂。   “臣下之礼,你懂吗?”李钦载耐心地问道。   扎西勒沉默片刻,道:“懂。”   李钦载的笑容既温和又坚定:“既然你懂,那么便请贵使退出去,按照藩属臣国之礼仪,依礼递帖唱名,求见我大唐鸿胪寺卿。”   说着对扎西勒龇牙一笑:“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扎西勒再次沉默,良久,才不甘地咬牙道:“……不过分!”   “那就退吧。”李钦载目光如刀,盯着扎西勒的眼睛。   扎西勒咬牙,领着随从果然退出了鸿胪寺外。   院子里,刘安央满头大汗,双腿发软,目光惊惧地看着李钦载。   刚才……太凶险了,那种两军对峙,一颗小小火星就能引爆一场杀戮,横尸遍地的窒息杀意,直到此刻仍令他打心底里发憷。   而造成此次争端的当事人,却好像一点也不怕,反而笑得很灿烂。   鸿胪寺外,传来扎西勒不甘心又憋屈的大吼声。   “吐蕃使臣扎西勒,求见大唐鸿胪寺卿,请刘寺卿拨冗一见!”   刘安央站在院子里擦着汗,此刻内心仍是波涛汹涌,就连扎西勒在门外的大吼都忘了回应。   见刘安央站在原地发呆,李钦载不由笑着摇摇头。   文化人没见过杀戮场面,还是有点罩不住呀。   见刘安央久久没回应,李钦载只好代劳了。   于是李钦载对门外大喝道:“刘寺卿说他今日没空,你下次再来,来的时候不要空着手……”   门外一片沉寂,刘安央却终于清醒了,浑身一激灵,脸色苍白地往门外跑去,嘴里大声道:“有空,有空!李县公,你莫害我!”   李钦载哈哈一笑,负手便往前堂走去。   前堂主位不好意思坐,李钦载终究还是很有礼数的,于是跪坐在主位旁,很不见外地命鸿胪寺差役送上酒水点心。   片刻后,刘安央领着扎西勒进了前堂。   扎西勒仍是满脸不忿,望向李钦载的目光充满了恨意。   刘安央苦笑几声,在主位上如坐针毡。   还没想好如何调解二人的恩怨,扎西勒却盯着李钦载冷声道:“李县公阁下,前日臣下拜会您时,自问也是做到了礼数周全,还给您送上我吐蕃的重礼,今日您却如此折辱臣下,是为何故?”   李钦载勃然变色:“贵使不要胡说八道,什么重礼,哪来的重礼?我为官清廉,两袖清风,从来不收礼,无凭无据的事情,你不要乱说。” 第九百四十四章 讲不了又打不过   众所周知,李县公为官向来两袖清风,对受贿送贿更是深恶痛绝。   一腔赤胆忠心,为官清廉如镜,这就是他,一个纯纯粹粹的大唐县公。   化外蛮夷使臣竟敢无凭无据污蔑他受贿,李钦载在犹豫要不要报官。   一旁静坐充当老透明的刘安央已经没脸听下去了。   无论是李钦载还是扎西勒,二人今日的操作都很骚。   可怜了他这位鸿胪寺卿,他只想平平安安做官做到致仕告老,他有什么错。   扎西勒见李钦载矢口否认,不由惊愕又气愤。   终究是化外蛮夷,对大唐的官场文化根本一窍不通。   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的,送礼受贿这种事,能拿到桌面上说吗?   李钦载否认过后觉得还不够,于是扭头望向唯一的目击证人刘安央,嘴里嘟嘟嚷嚷:“真是的,无凭无据,乱说话……我怎么可能收别人的重礼,完全不可能的事嘛,简直岂有此理……”   刘安央只好努力挤出笑脸:“是是,李县公为官清廉,在咱们大唐可是有口皆碑的……”   不附和不行,怕他杀人灭口……   李钦载松了口气,声音也大了起来:“是吧?你看,大家都这么说!”   见两人一搭一唱,扎西勒就算再愚笨,此时大约也悟了,害怕李钦载恼羞成怒,转生杀心,于是再也不敢提送礼的事。   “李县公恕罪,刚才是臣下失言了,但臣下仍有一问,敢问李县公,今日何故对我吐蕃使团随从施暴,不但打断了他们的腿,还将他们拿入大牢。”   “大唐与吐蕃两国友睦多年,今日李县公竟对我吐蕃使团行此暴虐之事,臣下不才,也知维护我吐蕃之尊严,还请李县公给个交代,不然咱们只能在贵国的金殿上,请大唐天子主持公道了。”   李钦载嗤笑,在大唐天子面前告状,以李治公正无私不偏不倚的性格,李钦载大约会受到罚酒三杯的严惩。   这位吐蕃使臣大约还不知道,李钦载不仅能在吐谷浑横着走,在长安城也能横着走。打断几只猢狲的腿算个啥?   理论上李钦载真正需要小心的地方,只有英国公府。李钦载哪怕某天被封了王,在国公府里该挨揍还得挨揍。   “快去告状,允许你添油加醋把我的行径描述得更恶劣,我保证不报复。”李钦载笑吟吟地道。   扎西勒语滞,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与他印象里唐国人完全不一样。   这里不是礼仪之邦吗?大相不是说唐国人谈吐雅量,气度不凡吗?   为何这位李县公看起来却像一粒掉进汤锅里的老鼠屎,而且这粒老鼠屎正好被他吃了。   李钦载跪坐在堂内,调整了一下坐姿,道:“你们使团随从粗鄙不堪,在长安闹市吃饭不给钱,还敢殴打酒楼掌柜,临来长安前,禄东赞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说着李钦载沉下脸,道:“打断他们的腿我已经很客气了,本来打算当街斩了他们的,我大唐礼仪文明之国邦,吃饭不给钱的事闻所未闻,你居然还好意思跑来鸿胪寺兴师问罪……”   “若非你是吐蕃使臣的身份,此刻你不是在车底就是在牢里,腆了多大的脸还要去天子面前告状,啧,真是给你们吐蕃脸上增光啊。”   扎西勒一惊。   得知随从被打断了腿,又被扔进大牢,扎西勒二话不说便冲来鸿胪寺要说法,消息闭塞之下,他根本不知道随从犯了什么错。   现在李钦载当面说出来,简直是在狠狠扇他耳光,正面扇完反面扇。   扎西勒知道,这事儿真没法讲理了,因为道理不在他这边,难怪李钦载有恃无恐,若真闹上金殿,只会给吐蕃蒙羞。   见扎西勒脸色时红时青,李钦载冷冷道:“你那几个随从胆敢在大唐国都横行霸道,万年县会依法审断处置,这里是大唐,不是你们无法无天的吐蕃,没人惯着你们。”   旁边久未出声的刘安央终于弱弱地道:“李县公所言甚是,纵是异国使团,在我大唐亦应守我大唐律法,律法之下一视同仁。”   道理讲不了,打又打不过,就算引以为恃的使臣身份,在李钦载眼里也不过是一坨屎。   扎西勒知道今日讨不了好,只好怒哼一声,非常潦草地抚胸行礼,转身愤愤离去。   李钦载盯着他的背影,眼睛眯了起来,笑道:“这货的炮仗脾气,禄东赞怎会选他当使臣?难道他们选使臣的标准是比武?”   刘安央笑道:“未服王化之蛮夷皆如此,李县公若在鸿胪寺多待些时日,便知这些异国蛮夷鲜有知礼者,来我大唐胡乱行个礼便以为精通我中原文化了。”   李钦载笑而不语。   别的不说,在送礼这方面,他们是真的很精通了,中原文化的精髓这不就学到了?   ……   诸国使团没啥好招待的,李钦载对这桩差事多少有点敷衍的意思。   外国人嘛,来了就来了,难道还要把他们供起来不成?   李钦载可不惯他们臭毛病。   出了鸿胪寺,李钦载派部曲去了一趟四夷馆,也就是诸国使团居住的地方,告诉他们,接待诸国使臣的工作由大唐渭南县公李钦载接手。   你们自己安分在长安待着,没事少烦我。还有就是遵纪守法,不要搞事情,吐蕃随从就是完美的反面教材,不信去万年县大牢参观一下他们。   当然,如果哪国使臣仰慕李县公的文采,或是想与李县公讨论一下国际形势和人生哲学啥的,这个……可以私聊。   带礼物登门,啥都可以聊。   离开鸿胪寺不到一个时辰,渭南县公李钦载在长安闹市公然暴虐吐蕃使团随从的事迹,已在长安城传开了。   没过多久,朝中御史们也听说了此事。   言官们自然不会放过这等爆炸性新闻,当天下午,参劾李钦载的奏疏便飞进了太极宫。   奏疏落到右相许敬宗的手中,许敬宗是多奸猾的人物,怎么可能为了这点屁事跟李钦载过不去?   以李钦载如今圣眷之隆,打断蛮夷几条腿也好意思跟天子告状,吃饱了撑的。   于是许敬宗很懂事地将奏疏压在尚书省,各种参劾李钦载的奏疏,飞到尚书省就飞不动了。 第九百四十五章 熊猫外交   李钦载回到国公府,进门就直奔后院书房。   “隔代亲”这个词儿确实有几分道理,李钦载穿越之后,不知为何跟李勣的祖孙关系处得不错,至少他单方面认为不错。   但跟李思文的关系就有点疏淡了,当年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睁开眼的第一幅画面,就是李思文对他横眉竖眼,父子俩隔空对喷垃圾话。   不仅如此,李思文那文弱书生的形象,以及略显迂腐的气质,李钦载总跟他聊不到一块儿。   偶尔回长安,在国公府里遇到李思文,李钦载有时候也想跟他坐下来聊聊,人生啊,诗文啊,志向啊什么的,哪怕聊聊府里的鸡毛蒜皮也挺好的。   然而父子俩的对话很难有心平气和的时候,基本上李钦载说了不超过十句话后,李思文便发作了,父子俩的谈心以李思文到处寻找冷兵器,而李钦载抱头鼠窜为结束。   明明是个文弱书生,咋就在儿子面前如此暴躁呢,典型的窝里横。   进了后院,李钦载径自进了李勣的书房,却发现李勣居然没在。   随即一想,最近朝廷筹备东征事宜,作为内定的东征主帅,李勣想必很忙碌。   退休老干部返聘上岗,正是老牛自知夕阳短,不须扬鞭自奋蹄,李老将军如今正是打了鸡血的状态,此时想必正穿戴铠甲,坐在郊外的大营里一脸杀气督促将士们操练。   李钦载扑了个空,倒也不遗憾,走到书房外的菜地里,积雪覆盖下的萝卜叶有些蔫了,老同志为了家国大业,竟连这点业余小爱好都荒废了,着实可惜。   李钦载撩开衣袍下摆,露出半尺不文之物,二话不说一泡贵尿均匀地淋上去,尽量做到雨露均沾。   尿完抖一抖,神兵入鞘,事了拂衣去。   孝心到位了。   ……   第二天,李钦载在国公府里打着呵欠醒来,懒洋洋地坐在后院发呆。   昨晚点了久违的八号技师,给他做了个全套,先泡脚后推拿,把他侍候得很舒服,当然,李钦载也没吝啬小费。   醒来用过早膳后,李钦载晃晃悠悠来到前院,正打算出门给妻儿办点年货,跨出门时遇到吴管家。   随口跟吴管家拉了几句家常,吴管家滔滔不绝地跟他说着府里府外的琐事,李钦载很有耐心,一直坐在门槛上跟他聊。   直到最后,吴管家说了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却令李钦载产生了兴趣。   据说昨日下午,倭国使臣进太极宫拜会武后,呈上倭国王后送给武后的礼物。   礼物不是啥稀奇东西,仅只是一幅王后的亲手刺绣,以及一封洋洋洒洒的马屁信,你若不离,我必不弃,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啥啥的。   礼物既寒酸又肉麻,偏偏武后就吃这一套。   于是凤心大悦的武后纤手一挥,给倭国送了回礼。   回礼很惊艳,竟是一对来自蜀地的大熊猫。   李钦载终于有了兴趣,不是对倭国使臣有兴趣,而是对大熊猫。   前世那憨态可掬,恨不得抱在怀里狠狠撸一撸的国宝大熊猫,他都没碰过,如今却被倭国使臣得了?   李钦载也赫然发觉,原来前世著名的熊猫外交,其实早从唐朝便开始了。   如今的长安皇苑园林里,其实早已豢养了大熊猫,现成就有。   这个年代的大熊猫,数量还是不少的,没到快灭绝的地步,又憨又可爱的模样想必令古代人也无法抗拒,于是将它当作珍贵的礼物,赠送外国使臣。   不过,大熊猫去了倭国,他们养得活吗?别的不说,蜀地原汁原味的竹子,倭国种得了吗?饿坏了咱们的宝贝怎么办?   李钦载坐在自家门槛上,眼睛眨得飞快。   随即站起身,跟刘阿四招呼了一声,也不打算办年货了,领着部曲便径自朝四夷馆行去。   来到四夷馆,李钦载打听了倭国使臣居住的院落后,便匆匆朝院落走去。   四夷馆是各国使臣居住的地方,但只是暂住,里面分为各个院落,分别供不同国家的使臣居住。   倭国使臣居住的地方有点简陋,这跟国家的地位有关,四夷馆的主事也是看人下菜碟的。   当年倭国在大唐还是颇有几分薄面,主要是跪舔的姿势让大唐很愉悦,每年都派遣唐使过来交流学习,让大唐的君臣都很有面子。   不过在白江口之战,又被李钦载灭了国后,倭国被大唐常年驻军,这个国家严格说来已不算大唐的藩属国,而应称“儿国”,儿国来父国朝贺,都是自家人,就不必太客气,有个地方住就行。   李钦载刚走到院落外,闻讯的倭国使臣藤原犹野匆匆出来,见到李钦载后不由大喜,急忙双膝跪地式迎接。   “李县公阁下亲自莅临,臣下不胜荣幸!”藤原犹野大声道。   李钦载脱口道:“你荣幸得太早了……”   藤原犹野愕然:“???”   李钦载也不跟他客气,劈头便问道:“熊猫呢?”   “啊?”   李钦载不耐烦道:“瓷嘛二愣的,问你,皇后赐的熊猫呢?”   藤原犹野顿时露出受伤的表情:“李县公阁下不是来看臣下的?”   “你多大的脸,值得我亲自跑来看你……快带我去看熊猫,莫耽搁,不然我动手揍你了。”   藤原犹野心情无比失落,这个民族的劣性就在于此,只要被强者狠狠揍过,他们便会对强者由衷地五体投地式臣服,并且对强者滋生出畸形的所谓忠诚。   典型的记打不记吃。   见李钦载主动登门,藤原犹野还以为自己对大唐父国的忠心终于落入李县公眼中,今日是特意来褒奖他的,结果人家一张嘴便要看熊猫,对他完全不屑一顾。   活人跟畜生争宠,居然还没争过……   失落归失落,藤原犹野不敢怠慢,急忙领着李钦载进了院子。   院子的角落里有一个刚做的铁笼子,笼子里赫然有一对大约出生才两三个月的熊猫,黑白色的毛发嫩嫩的,正对着笼子外细声细气地叫着,奶萌奶萌的样子,李钦载的心都快融化了。   “打开笼子,我玩玩……”李钦载迫不及待地道。   笼子打开,李钦载二话不说抱了一只出来,搂在怀里撸啊撸,熊猫似乎有点不耐烦,在他怀里不停挣扎。   大黑眼眶里的小眼珠子狠狠地盯着他,熊嘴里发出奶声奶气的叫声,似乎在警告这个没礼貌的人类,你最好客气点儿。   李钦载大乐,欢喜得不行。   活了两辈子,终于亲手撸到国宝了,人生成就瞬间点亮一项。   “咋就这么萌呢,哈哈!”   撸一只不过瘾,李钦载又将另外一只抱过来,一手一只撸个不停。   藤原犹野一脸失落地看着李钦载欢喜的样子,不由黯然叹息。   但凡你对这畜生的热情劲儿匀十分之一给我,我都不会如此受伤。 第九百四十六章 一波又起   李钦载上辈子就很喜欢大熊猫,每天刷着短视频里的熊猫,看它们吃竹子,打滚,爬树,不管干什么,都特别治愈。   没想到这辈子竟有机会亲手撸大猫,简直把他高兴坏了。   这一撸就是小半个时辰,怎么撸都不够,越玩越欢喜。   两只熊猫却被他撸的生无可恋,本来还挣扎一下的,后来索性放弃了,闭着眼任由他的手在身上RUA啊RUA。   藤原犹野见李钦载如此投入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   确定了,人家今日真的是特意来看熊猫的,跟他没有半文钱关系。   撸了小半个时辰后,李钦载终于意犹未尽地起身。   “太好玩了,哈哈!”李钦载满意地笑道。   说着望向藤原犹野,李钦载的表情带了几分意味深长的味道。   “贵使何时启程回倭国?”   藤原犹野恭敬地道:“如今大雪封路,大约年后才启程。”   “启程离开长安后,打算走哪条路?”李钦载关心地问道。   藤原犹野莫名感到一阵心惊,小心翼翼地道:“呃,走陆路往东,至入海口改登海船回倭国……”   “哦,回头画一张具体的路线图给我,我帮你们给沿路各州县官府打招呼,不让他们为难你。”李钦载笑得有点古怪。   李钦载再次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两只萌萌的大熊猫,转身便准备离开。   藤原犹野心惊胆战,下意识一把拽住了他。   “李县公阁下若喜欢熊猫,臣下送您便是,何至于此!”藤原犹野急道。   李钦载尴尬了一下,接着正色道:“哎,你这是干什么,熊猫是皇后赐给你们倭国的,送我不合适,我怎能夺人所爱,你这是陷我于不义啊。”   藤原犹野扑通跪下,加重语气道:“熊猫是大唐上国之灵物,倭国蛮夷化外之地,臣下恐它们水土不服,若有三长两短,岂不是辜负了大唐皇后的一片好意。”   “不如转送给李县公,请李县公代倭国饲养,也算是两国间的一段千古佳话。请李县公务必答应臣下的请求。”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才长叹道:“你们啊,总是喜欢给我找麻烦……也罢,为了两国睦邻关系永续,我便勉为其难收下这对宝贝吧。”   藤原犹野大喜:“多谢李县公,臣下感激不尽。”   说完藤原犹野暗暗松了口气。   又是问何时启程,又是问路线,傻子都知道他想干啥了。   为了一对畜生,居然打起了杀人越货的主意,刚才真是步步杀机,幸好他机智地化解了。   藤原犹野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道:“以后李县公若有所欲者,不妨与臣下直说,好吗?请务必直说!”   ——不要动不动打杀人越货的主意,我是愿意给的,你不开口,我咋知道你想要啥?   李钦载高兴地点头:“诸国使臣里,你算是与我最投契了,放心,以后我不会跟你客气的。”   藤原犹野苦笑应是。   此行目的达到,李钦载没兴趣继续跟藤原犹野扯淡,于是转身准备离开。   刚走两步,李钦载突然转过身,道:“对了,你回倭国后,转告你们国主,让他征调倭国青壮,至少征调两万人,交给本州都督府都护刘仁愿操练。”   “还有就是,多采伐一些原木,征调匠人打造海船,工期要快,日夜不停。”   藤原犹野惊道:“为何要征调青壮?”   “社会上的事少打听!”   李钦载离开后,藤原犹野独自坐在院子里,半晌后,才长长叹了口气。   “大唐王师欲东征了,高句丽终究还是要收归大唐版图……”藤原犹野喃喃道。   然而李钦载欲征调倭国青壮,目的也很明显。   说得好听,这叫“唐倭盟军”,说得难听,这叫“炮灰”。   然而明知本国青壮即将成为炮灰,藤原犹野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国主的命都攥在人家手心里呢,哪里还顾得上平民青壮的命?   ……   李钦载心情不错,去了一趟四夷馆,收获两只大宝贝。   倭国是儿国,无所谓外交,更没必要送如此珍贵的礼物。   熊猫就由李钦载帮倭国国主代养吧,大唐原汁原味的竹子竹笋,管够。   手续有点麻烦,毕竟是武后送给倭国的礼物,半道却被李钦载截了胡,终归要有个交代。   这个锅当然交给藤原犹野去背,让他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什么礼物太珍贵,什么水土不服,请李县公代国主饲养……   不是什么大事,武后想必也不会太计较。   回头在甘井庄找块空地修个大园子,将两只熊猫养在里面,现在熊猫还小,可以抱在怀里撸啊撸,再长大一点就不行了,只能远观不可亵玩。   人家终归是熊,不是猫,会咬人的。   心情愉悦地回到国公府,李钦载让丫鬟生起炭火,自己美滋滋地躺在厢房里,再温一壶好酒,几碟小菜,一边取暖一边饮酒。   县公的生活必须精致,不然当县公干啥?   至于接待异国使团的事,李钦载基本不会主动搭理,都是成年人,有啥好接待的,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该吃吃,该喝喝,大家相见不如怀念。   第二天,李钦载正在犹豫要不要索性回甘井庄算了,然而麻烦上门了。   前院吴管家来报,倭国使臣藤原犹野跪在国公府门前嚎啕大哭,说是请李县公主持公道,府外已围了不少吃瓜群众,影响很恶劣。   李钦载皱眉,这些化外蛮夷来了大唐,真是一刻也不肯消停啊。   穿戴整齐走出大门,李钦载吓了一跳。   藤原犹野满脸青肿,眼眶乌黑,嘴角还流着血,披头散发像冤死的鬼,这模样连他亲娘都不认识。   李钦载上前惊愕地道:“你……走路掉沟里了?”   藤原犹野抬眼大哭道:“李县公,掉沟里能掉出这般模样吗?臣下被人打了啊!”   “被谁打了?”   “新罗国的使臣!请李县公为臣下主持公道!”   新罗?   李钦载想了想,然后恍然。   棒子啊,难怪了。   总感觉这几日接待诸国使臣少了点什么,原来新罗国使臣一直没在他面前亮过相,很高傲的样子。 第九百四十七章 两国世仇   新罗国是大唐的藩属国,当初大唐灭百济,也是大唐和新罗两国联军干的合伙买卖。   当然,说是合伙,实际上出力的是大唐,新罗顶多充当了后勤运输的工作。   买卖很成功,百济被灭成了渣渣,如今大唐已扶持了一个傀儡政权,实际上百济已成为了大唐的国土。   只不过为了维持仁义的形象,多少还是要挂一块遮羞布,百济的傀儡政权便是大唐的遮羞布。   在大唐提起新罗,大约所有的男人都会心一笑。   新罗国最著名的特产是新罗婢,不过有点贵,大唐上流权贵人家才用得起,跟昆仑奴一样,是权贵身份地位的象征。   但李钦载对新罗的印象并不好。   抛开后世恬不知耻的各种文化盗窃,申遗盗窃不论,这个国家的国民自尊心简直是病态扭曲,而且有一种无知无畏的狂妄。   当年大唐与新罗联军攻占百济后,李钦载还曾与新罗国的某位督军起过冲突,他们的行事做派给李钦载留下了很恶劣的印象。   李钦载是大唐天子委任的专职接待诸国使团的朝臣,这个身份早已告之了各国使团。   但新罗国自从进了长安以来,对他这位接待使团的钦差大臣却不闻不问,根本都没见过面,其国之狂妄可见一斑。   这些家伙该不会以为李钦载应该主动去拜访他们吧?   眼前的藤原犹野哭得很伤心,显然他被新罗使臣欺负得很惨。   李钦载有点烦躁,大男人嘤嘤嘤的太恶心了,而且还在我家门口嘤嘤嘤,那么多围观的百姓都看着,还以为李家五少郎对倭国使臣始乱终弃了呢。   “再哭一声我就揍你了啊,”李钦载冷冷地道:“要哭滚远点儿,莫在我家门前丢人现眼。”   藤原犹野立马止住哭声,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脸上的眼泪和鼻涕混成一块儿,不时还吹出个大鼻涕泡儿,再加上鼻青脸肿的嘴脸,那画面真是……惨不忍睹。   李钦载立马移开了视线。   新罗国使臣咋没打死他?   “说说,咋回事?”李钦载问道。   人还跪在府门外,李钦载却丝毫没有邀请他进门叙话的意思,带这么个货进门太丢脸了。   说起两国使团斗殴,还得从两国的历史恩怨说起。   倭国和新罗隔海相望,说是邻国,但两国并不对付。   尤其是在贞观年之后,新罗的政策完全倾向于大唐,于是才有了大唐新罗两国联军灭百济的事实。   而倭国,在大唐新罗百济甚至是高句丽几国之间,向来扮演墙头草角色,见风使舵的本事可谓一绝。   但无论倭国如何见风使舵,它与新罗却是很多年的世仇了。两个国家都不大,偏偏统治者都有狼子野心,怎么可能合得来?   这些年来,倭国仗着舰船众多,经常出海劫掠新罗国的渔船,偶尔也会登陆新罗,在他们沿海打个秋风,劫财又劫色。   两国的矛盾日积月累,越来越尖锐。   所以两国使团来到长安后,虽然都住在四夷馆,却是老死不相往来。   然而同住四夷馆,终归山水有相逢。   于是缘分就从偶遇的那一刻开始了。   开场便是彼此深情对视,然后便是“你瞅啥”“瞅你咋地”“再瞅试试”。   经典的开场白之后,双方动手了。   由于是遭遇战,新罗国使团恰好人多势众,开战便占了上风,把倭国使团全放倒了,还把藤原犹野揍得连他亲娘都不认识。   藤原犹野打不过,于是悲愤跑到李钦载家门前告状。   看看人家这没出息的劲儿。   了解了两国斗殴的始末后,李钦载叹了口气。   越来越觉得自己像幼儿园老师了,吃喝拉撒啥都要操心,当初李治派给他这桩差事的时候,打死都应该拒绝的。   “挨了揍,当然要揍回去啊,你来我面前告状有啥用?”李钦载不解地道。   藤原犹野呆了一下,接着悲愤地道:“新罗使臣在大唐上国的国都内都敢如此猖狂霸道,丝毫不把上国颜面放在眼里,实在太野蛮了。”   “臣下久沐上国雅风,怎能与野蛮化外之人同伍同径?只好请李县公为臣下声张正义。”   李钦载注视着他,清澈的眼神仿佛已看透了一切。   “不要掩饰了,你们是打不过人家吧?”   藤原犹野一呆,脸色愈发难看了。   直击灵魂的一问,令他实在无地自容。   李钦载悠悠地道:“打不过就打不过,说什么久沐上国雅风,理由再清新脱俗,实际上还是要大唐帮你们出头,是这个意思吧?”   藤原犹野脸颊使劲抽搐几下。   话是实话,但就不能修饰一下吗?何必说得如此直白……   李钦载叹了口气,真心不想掺和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但自己终究担了这桩差事,理论上来说,就算使臣走路上摔了一跤,按照外交礼仪来说,他也应该过问一下的。   “走,去四夷馆,我断一断是非,谁错了谁送我一百贯钱,不过分吧?”李钦载无奈地道。   藤原犹野大喜:“不过分!这钱新罗贼子出定了!臣下恭喜李县公发财!”   李钦载笑了笑,这货确实会聊天,难怪会被倭国国主任为使臣。   ……   四夷馆。   新罗国使团居住的院落明显比倭国豪奢多了,不仅占地更大,而且朝向更合理,就连屋子也是新修缮过的。   相比倭国在大唐的地位,新罗国还是比较占便宜的。主要是新罗国与大唐目前仍是军事盟友关系,这种关系一直会维持到大唐彻底征服高句丽。   李钦载来到新罗国使团的院落外,门口站着两名值守的新罗随从。   见李钦载到来,新罗随从伸手拦住了他,然后一阵叽里呱啦听不懂的话。   这就有点烦了,作为使臣,来到大唐居然不会说人话,你来干啥的?   看看人家藤原犹野,关中话说得比本地人还溜,妥妥的皇协军翻译气质。   李钦载站立不动,扭头朝身后的刘阿四等部曲看了一眼。   刘阿四会意,几名部曲上前,将两名新罗随从一脚踹远,然后再踹开了院落的门。   刘阿四率先走进院子里,环顾四周大喝道:“大唐李县公驾到,新罗国使臣出来跪迎!” 第九百四十八章 西八与八嘎   再来四夷馆,李钦载跟上次一样无礼。   领着部曲和倭国使臣,李钦载闲庭信步般走进了新罗国使团居住的院落。   刘阿四话音刚落,屋子里立马走出一群穿着中原服饰的新罗人,单看穿着和肤色,与大唐人一般无二。   如今大唐正是强盛时期,周边邻国对大唐不仅向往,而且处处模仿,从服饰到发型,根本连改都不改,直接拿过来就用。   还有文化,文化不是模仿,是被他们偷去的。   新罗使臣匆匆出来,李钦载眯眼一看,顿觉有些面熟。   新罗使臣看到李钦载后也愣了,大约也觉得他有些面熟。   “叽里咕噜,叽里咕噜……”新罗使臣见面没行礼,而是说了一串听不懂的新罗话。   李钦载皱眉,一国使臣朝贺大唐,居然连人话都不会说,如果非要上纲上线的话,这是对大唐的不敬。   使臣旁边站着翻译,见李钦载神色不善,立马翻译道:“臣下新罗使臣金文颖,拜见大唐渭南县公阁下。”   李钦载没吱声,仍盯着这位新罗使臣。   不仅模样面熟,连名字也有点耳熟……   片刻后,李钦载困惑地道:“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金文颖还没说话,身后的刘阿四上前低声道:“见过,当初在百济国熊津城里,此人正是新罗军的督军,当时正在城里屠戮平民,被五少郎下令揍了一顿,差点杀了他。”   李钦载恍然,原来真是老熟人。   别国使臣见了李钦载,第一反应都是行礼,就算不像倭国那样双膝跪拜,至少也是毕恭毕敬长揖。   可这位棒子使臣金文颖直到此刻也没有任何行礼的迹象,显然也是回忆起了当初的旧怨。   金文颖神色有些桀骜地瞪着李钦载,眼神里满满的恨意。   当年在百济国熊津城,李钦载那一顿揍得不轻,金文颖到如今也没忘怀。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这货不是督军吗?为何又成了使臣?你们新罗无人可用了,还是这货是你们新罗王的私生子?”   翻译在旁陪笑道:“金文颖是我们新罗武烈王殿下最宠信的部将,最忠心的臣子,出使大唐上国自然要派遣最信任的人。”   李钦载点点头,也懒得计较他行不行礼的事了。   他更在意的是,别国使臣来到长安后,或多或少都给他送了礼,唯独新罗国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至今毛都没见着一根。   原本他还奇怪新罗国为何如此不通人情世故,现在他明白了。   昔日的仇人来了,不抄刀上门砍人已经算是够客气了,送礼是想都别想。   金文颖神色倨傲,翻译在旁边笑道:“不知李县公阁下登门所为何故?”   李钦载哦了一声,转身将躲在身后的倭国使臣藤原犹野拽了出来。   “听说你们刚打了一架,倭国貌似打输了,于是倭国使臣气愤难平,决定与新罗国使臣当面单挑,托我来做个见证。”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皆震惊。   藤原犹野倒吸一口凉气:“纳尼?”   金文颖听到翻译后,顿时怒不可遏,撸起袖子骂骂咧咧:“啊西八……”   藤原犹野拽着李钦载的袖子,脸色苍白道:“李县公,臣下不是这个意思呀……”   李钦载无辜地道:“你刚才义愤填膺告状,不就是这个意思吗?难不成让我帮你报仇?这也太没出息了。”   藤原犹野急忙道:“不,不是报仇,是讲理,臣下请李县公帮忙来讲理的。”   李钦载指了指金文颖,叹道:“你也看到了,这货连人话都不会说,怎么讲理?不如打一架吧,用拳头定是非曲直,既直接又爽快,输赢都光彩。”   这时金文颖已骂骂咧咧地冲过来了,大手一伸就要抓向藤原犹野。   藤原犹野见李钦载并没有帮他出头的意思,急忙转身就逃。   两人在院子里你追我赶,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藤原犹野一边逃命一边大声赔罪:“斯米马赛!”   金文颖在后面奋力追杀:“啊西八……”   李钦载大乐,蹲在院子外看热闹,嘴里念念有词。   打南边来了个八嘎,打北边来了个西八,北边来的西八抡起拳头要打南边的八嘎,南边的八嘎不让北边的西八打南边的八嘎……   两国世仇,金文颖动起手来当然不留情,那真是一拳接一拳,揍得藤原犹野吱哇惨叫。   不出意外的,武力值明显矮了一大截的藤原犹野又挨了一顿胖揍。   李钦载内心毫无怜悯,说到底,藤原犹野在他面前告状这个举动,已有拿他当枪使的嫌疑。   被告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原告也不一定是好人,作为法官的李钦载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让他们再打一次咯。   见藤原犹野被金文颖摁在地上摩擦了很久,李钦载实在看不过去了,这才上前叫停。   金文颖怒视李钦载,但考虑到这是大唐的地盘,实在不敢公然得罪这位大唐的县公,只好不甘地放开了藤原犹野。   与新罗使臣的见面基本没什么交流,人家喜欢用拳头交流,李钦载只看到一片鸡飞狗跳。   回去的路上,藤原犹野幽怨地看着李钦载,伤上加伤的凄惨模样我见犹怜。   “你别这样看着我,按照大唐的习俗,君子有仇就报,当场报还是十年后报都行,告状行不通。”李钦载淡淡地道。   藤原犹野此时大约明白了李钦载的态度,叹道:“是,臣下不该告状。”   随即藤原犹野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低声道:“臣下有个消息,不知李钦载有兴趣否?”   李钦载微笑看着他:“你猜?”   藤原犹野一惊,李钦载的笑容比金文颖的拳头更可怕,于是不敢卖关子,急忙道:“臣下听说,新罗国使臣进长安后大洒钱财,暗地里给许多大唐重臣送了礼,从宰相到六部,皆未免也。”   李钦载脚步一顿,皱眉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藤原犹野神秘一笑,道:“倭国与新罗有世仇,各自的渗透都不少,臣下的倭国使团里,何尝没有新罗国的细作呢。”   李钦载沉默片刻,道:“新罗国为何送礼?”   藤原犹野目光闪烁,无辜地道:“这个,臣下可就不清楚了。”   李钦载微笑,狗东西,又不老实了,看来正义的铁拳还是挨得太少。 第九百四十九章 棒子野心   异国使臣给宗主国朝臣送礼,不是什么稀奇事。   说得通俗点,这叫“拜码头”,古今中外皆有例,算是不成文的规矩。   但是若按藤原犹野说的,朝中宰相和六部官员都被新罗国送了礼,这就有点不寻常了。   一时难以分辨藤原犹野说的是真是假,但李钦载还是记在心里了。   将藤原犹野打发离开,李钦载也走出了四夷馆。   刚出四夷馆的门,李钦载站定许久,然后转身对刘阿四道:“阿四,请百骑司宋森来国公府一叙。”   李钦载刚回到国公府,宋森后脚便赶到。   两人见面又是一番感天动地的“久违”“思念”“你家的牛最近崴脚崴得有点过分了啊”“这话你特么跟陛下说,看他抽不抽你就完了”“对不起,下官刚刚说话太大声了。”   总之,久别重逢的画面很感人。   寒暄许久后,李钦载才说起正事。   “新罗国使臣进长安后,据说不太安分,百骑司有啥消息吗?”李钦载问道。   宋森愕然:“藩属臣国进京朝贺,除了朝拜天子,他们还干了啥?”   李钦载亦愕然:“你问我?你是长安城的特务头子,你特么问我?!”   宋森顿觉赧然,急忙转身出了府门,跟外面等候的百骑司属下吩咐了几句。   过了小半个时辰,属下进门,附在宋森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宋森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眼神突然变得阴鸷。   这模样才堪堪有了特务头子的风范,典型的心狠手辣的朝廷鹰犬形象。   属下告退后,宋森脸色恢复正常,苦笑道:“幸得李县公提醒,下官差点犯了错,诸国使团进京,百骑司对他们疏于监察了。”   李钦载笑道:“这么快就有了消息,百骑司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宋森低声道:“查得有点笼统,但据百骑司所知,新罗国使臣进京后,给大唐朝臣送礼不下二十位,其中大多是位高权重的朝臣,甚至包括右相许敬宗……”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我不大懂异国使臣进京朝贺的规矩,新罗国使臣给这么多朝臣送礼,这正常吗?往年他们也是这么干的?”   宋森沉默片刻,缓缓道:“往年诸国使臣进京朝贺也送礼,但除了给天子进贡外,顶多再给几位宰相送点特产,像今年这般撒网式的送礼,尚是头一次。”   李钦载皱眉:“新罗国有何目的?”   宋森低声道:“新罗国有所图,……如今的新罗国主名叫金法敏,龙朔元年,大唐敕封其为‘文武王’,后来唐罗联军灭百济国后,于百济设熊津都督府,但新罗国主却不甘心……”   李钦载若有所悟:“新罗想要吞并百济国,不愿大唐染指半岛?”   宋森笑了笑:“这位文武王的野心大得很,他岂止是想吞并百济,他连高句丽都想要,就等着大唐出兵灭了高句丽,然后新罗举兵统一半岛。”   李钦载冷笑:“地方不大,胃口倒是不小。”   宋森接着道:“新罗国使臣进京朝贺,大肆给朝臣送礼,目的只有一个,请他们发起朝议,裁撤百济境内的熊津都督府,唐军撤出百济,由新罗国代大唐占领百济。”   李钦载大感吃惊:“如此过分的要求,大唐怎会答应?”   宋森叹了口气:“那可说不准……”   “啥意思?”   “早在百济被灭之后,朝堂便有议论,觉得百济孤悬海外,不利大唐掌握,再加上新罗国年年遣使朝贺,国主对大唐的逢迎更是花团锦簇,朝中已有人建议放弃百济,将它让给新罗。”   “后来刘仁轨站出来坚决反对,说百济国不可让,大唐若欲平高句丽,百济国位于高句丽的南面,可对其形成战略钳制,高句丽灭国之前,百济为兵家必争之地,绝不可让。”   “陛下听从了刘仁轨的建议,百济国才一直驻兵至今。只是今年约莫新罗听说了大唐欲对高句丽动手,于是又蠢蠢欲动,想通过贿赂朝臣发起朝议,在高句丽灭国之后,将百济收归新罗国囊中。”   李钦载眉头越皱越深。   高句丽灭国其实已没有太大的悬念,现在的问题是,如果高句丽果真灭国了,李治会不会答应将百济让给新罗?   很难说,历史上的新罗国可不是省油的灯,在高句丽灭国后,新罗国与大唐的矛盾急剧尖锐,没过几年,大唐与新罗便爆发了战争,新罗趁势吞并了百济。   而那时的大唐由于战略重点是西面的吐蕃,于是不得不收缩海东政策,造成新罗国事实上统一了半岛。   现在大唐还未发兵高句丽,新罗国已蠢蠢欲动,开始筹谋吞并半岛,李钦载有点忧心了。   真实的历史上,大唐对新罗国的纵容和忽视,历经三代帝王的平高句丽之战,最终却被新罗国摘了果子。   不得不说,这是大唐对外政策上所犯的重大错误。   不是唐军不强大,而是大唐君臣在决策上犯了方向性错误。   这个错误说得严重点,简直是动摇国本。   新罗,百济,多么完美的征服世界的补给地和前哨站,怎能如此轻易拱手让人?   李治心心念念的是征服高句丽,一雪前耻,而李钦载想要的却是将整个半岛都灭了,全部归入大唐版图。   新罗国马屁拍得再响,留着终究是个祸害。   只有大唐的东面邻国全部灭亡,战略重心才能转移到西面的吐蕃,否则迟早出事,三代帝王的心血付诸东流,给新罗国做了嫁衣裳。   重重叹了口气,李钦载一脸懊悔,喃喃道:“早知如此,刚刚小西八揍小八嘎的时候,我应该帮帮八嘎的……”   宋森只管提供消息,朝政大事他可不敢插嘴。   李钦载却越想越忧心,如果这次受了贿的朝臣真造起了舆论,很难说李治会不会犯糊涂,真就把百济让给新罗了。   李钦载对李治的信心不大,他知道李治如今对半岛最大的执念是灭了高句丽,灭高句丽的政治意图大于现实战略意图。   说白了就是我要比我父皇强,所以我能灭高句丽。   但灭掉高句丽后,大唐如何经略半岛,李治恐怕没有太具体的章程,这也就造成了新罗趁虚而入摘了果子。   李钦载暗暗咬了咬牙,这段历史必须改变,因为他来了。 第九百五十章 流言突起   大唐是个振奋人心的壮阔时代,它是中华历史上难得一见的闪光点。   但是,并不代表它是完美的。   它照样会犯错,照样会衰亡,君臣照样会出昏招。   真实历史上,灭掉高句丽后,大唐君臣对东面半岛不够重视,没有用心去经营,而是迅速将战略重心转移到吐蕃,这就是大唐犯下的一个巨大的错误。   当然,造成这个错误也是有各种客观理由的。   比如那时李治的身体状况已经比较差了,比如战争消耗了巨大的国力,比如吐蕃在边境不断挑衅等等。   这些原因也逼得大唐的君臣不得不将战略重心转移,刚打下来的半岛实在是难以顾及。   如今大唐有了李钦载,一切不一样了。   有些事,必须及早地扼杀在萌芽里。   李钦载脸色阴晴不定,宋森不解地看着他。   对宋森来说,半岛的事离他太遥远了。   他不知道为何李县公听到新罗国在长安大肆送礼后,神情如此凝重。   “李县公,咳,您若无事,下官……先告辞了?”宋森小心翼翼地道。   李钦载心不在焉地道:“老宋辛苦了,不着急走,留下吃顿饭吧……”   宋森惊喜地道:“李县公您疯了?这可是您头一次主动留下官蹭饭,下官何其之惶恐!”   李钦载终于回过神:“嗯?我主动留你了么?不对,你听错了,天色不早,大家都挺忙的,我就不留……”   话没说完,宋森一个箭步朝前堂窜去,嘴里道:“李县公留客,下官岂敢推辞,久闻贵府佳肴是为长安一绝,今日下官有口福了!多谢李县公慷慨。”   李钦载张了张嘴,这货升了官儿后,本事有没有长进尚不清楚,但脸皮确实越来越厚了。   听不出啥叫客气话吗?人情世故喂狗了……   而且还是空着手登门。   当然,李钦载也没小气到那种程度,宋森是老朋友了,也帮过自己不少忙,让他蹭顿饭还是不介意的。   国公府的佳肴名不虚传,宋森狼吞虎咽,席间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光听声音就有食欲,猪吃泔水都没这么痛快过,很给面子了。   蹭饭归蹭饭,宋森的礼数还是拿捏得很有分寸的,知道这里是国公府,他一个六品官员能蹭顿饭已经是天大的面子,酒是一滴也不沾。   阶级摆在这里,宋森知道自己没资格在国公府开怀畅饮,那不是他这个品级的官员能干的事儿。   足足吃了四碗饭,宋森终于吃撑了,搁下碗筷,挺着圆滚滚的肚皮朝李钦载艰难地行了一礼。   “多谢李县公,能在英公府上蹭一顿饭,下官这辈子都有吹嘘的资本了,贵府的佳肴令下官一生难忘。”   李钦载呆呆地看着对面矮桌上的杯盘狼藉,叹息道:“看得出,你是真没有一点见外啊,当年我去并州赈灾,那些难民也不过如此了……”   宋森尴尬地笑道:“恕下官失礼了,实在是贵府的佳肴太过美味,下官一时也就放开了肚皮吃个痛快。”   “我家的饭菜总不能白吃吧?”   宋森一愣,苦笑道:“难怪李县公今日如此大方,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不知李县公有何吩咐?”   “小事,不让你为难的,派两个伶俐的属下,将新罗国使臣大肆贿赂我朝臣的消息散播出去,尤其让刘仁轨知道。”   “刘仁轨?”   李钦咋笑了:“刘仁轨那老货虽然一身清高的臭毛病,但不得不说,人家的目光确实看得准,知道百济不可请与于外人,他的眼睛里掺不得沙子,会知道怎么做的。”   宋森不解地道:“陛下对李县公甚为宠信,李县公若主张灭高句丽后大唐不可放弃百济,为何不直接向陛下进谏,反而要借刘仁轨之手?”   李钦载悠悠地道:“有人愿意冲锋陷阵,我何必冒这个头?你只要帮我把这个消息,用一种不经意的方式透露给刘仁轨知道就行了。”   宋森轻松地笑了:“这就能抵下官的一顿饭钱?太容易了。”   “我发现你有时候还真的挺憨厚的,呵,承惠,饭钱两贯,谢谢。”   ……   宋森这顿饭果然没白吃,吃完后干活确实很利索。   一天的功夫,长安朝野间的消息满天飞。   本来最近长安城的新闻热点便是诸国使臣朝贺,对大唐臣民来说,这可是很长面子的事,朝堂民间喜气洋洋议论纷纷,民族自豪感空前高涨。   然而第二天,长安城的一个消息终于给这份自豪感狠狠地降了一下温度。   新罗国使臣进京后不安分,竟敢公然贿赂大唐朝臣,朝臣受贿者约二十余人,皆是朝中大员,新罗国此举不臣,当究其罪。   传言纷纷扰扰,朝堂市井众说纷纭,有好事者自然感到好奇。   新罗是大唐的藩属臣国,其国贫瘠,靠海为生,国主竟舍得付出如此代价贿赂大唐朝臣,他们所图为何?   总不会是新罗国主急公好义,自愿散尽家财给大唐扶贫吧?   人家还没到那境界呢。   于是传言又有了续集。   新罗国之所以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贿赂大唐朝臣,是因为他们想让受贿的官员发起朝议,建议朝廷在灭高句丽之后,将原百济国的土地交给新罗国经略。   长安城舆论顿时沸腾起来了。   本来对于国家大事,百姓们议论虽多,但见识不够。   百济国是弃是留,民间各有说法。   但是新罗国使臣鬼鬼祟祟给朝臣送礼,这个举动就让人不得不怀疑了。   没有天大的好处,你会无缘无故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就为了说服大唐从百济撤军?   你们新罗占领百济倒是得了好处,那么反过来说,大唐是不是吃了大亏?   这就不厚道了,我大唐健儿打下来的土地,凭啥给你们新罗?当初唐罗联军攻打百济时,你们新罗不过就负责后勤运输,在前方冲锋陷阵的可是我大唐将士。   现在百济灭国了,你们新罗倒想来摘果子了。   群情激愤,甚嚣尘上。   这几个流言散播出去,将新罗使臣的全盘计划打乱了。 第九百五十一章 各方反应   国家的布局,是必须未雨绸缪的。   尽管大唐如今还未发兵东征,但大唐周边的邻国都很清楚,这一次东征,高句丽必无幸理。   贞观年李世民御驾亲征高句丽,那场战争究竟是胜是败,后人众说纷纭,但至少能肯定,高句丽已是元气大伤。   元气大伤还不够,大唐撤军后,对高句丽实行坚壁清野政策,也就是焚毁高句丽境内的粮田,农仓,时常越境掳掠高句丽的青壮人丁,以及封锁高句丽国境周边,禁止通商等等。   这些政策直到李治登基十几年后,辽东的边军仍在一丝不苟地执行。   高句丽这种典型的山地国家,哪里经得起大唐如此针对,如今早已是饿殍遍野,十室九空,其国已奄奄一息,王臣失进取之意,将士无征杀之心。   大厦将倾,只需一根手指轻轻一推,它将轰然倒下。   大唐如今正在筹备的,便是伸出这根手指,彻底将这个国家从地图上抹去。   周边的邻国都不是傻子,自然早就看清了形势,于是尽管高句丽还未灭国,新罗国却开始未雨绸缪,盯上了百济国的土地。   新罗使臣行贿朝臣的事本来心照不宣,受了贿的自然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有的已经开始暗戳戳书写奏疏,准备上疏进谏天子放弃百济了。   然而贿赂的事一夜之间被捅了出来,闹得满城风雨,受贿的朝臣们顿时哑口无言,人人自危。   舆情汹涌之时,莫说劝谏天子放弃百济,他们自身都难保,事情若闹大,天子震怒下令严查,收了新罗贿赂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   四夷馆内。   吐蕃使臣扎西勒神情兴奋,在并不宽敞的斗室内来回踱步。   明明只是代吐蕃大相来长安朝贺大唐天子,万万没想到,新罗国那群猴子居然爆了这么大一个雷。   吐蕃与新罗虽说一个在西,一个在东,中间隔了一整个大唐。   但这次新罗使臣搞出的事情,却跟吐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快,派出快马回吐蕃,禀报大相,就说新罗欲收百济,唐国朝野非议四起,臣如何行事,请大相速速回信示下。”   一名随从不解地道:“新罗与唐国的纠纷,与咱们吐蕃何干?”   扎西勒深深看了他一眼,此刻的他,已不似粗犷耿直的做派,眼里闪过一道精光。   “你可知唐国天子接下来要做什么?”扎西勒问道。   随从不假思索回道:“东征高句丽,据说唐国已开始筹备粮草军械,日夜操练将士。”   扎西勒叹了口气,道:“如今高句丽孱弱,灭国已毫无悬念,那么唐国灭了高句丽之后,你可知唐国天子接下来要做什么?”   随从迷茫摇头。   扎西勒目光望向太极宫方向,叹道:“接下来,唐国便要西征了,准确的说,要与我吐蕃决一生死了。”   随从大惊失色:“唐国怎敢……”   扎西勒冷笑:“唐国怎么不敢?天可汗的子孙并未弱了他父亲的威名,这位唐国天子之英明,可丝毫不逊他父亲,他对唐国未来十年,甚至数十年的谋划,都是清清楚楚的。”   “大唐物产丰富,良田甚广,积攒一两年的国本便可支应起一场大战,而我吐蕃土地贫瘠,自吐谷浑惜败撤军之后,元气一直没有恢复,大相如今的身体也……”   扎西勒叹道:“若唐国灭了高句丽,那么我吐蕃的亡国之日亦在眉睫,吐蕃是大唐的心腹之患,只要他们能腾出手,一定会出兵征伐我们的。”   说着扎西勒脸上露出狰狞之色,咬牙道:“所以,我们不能让唐国灭高句丽灭得太轻松,就算灭了它,也不能让半岛诸国安宁,定要制造事端,牵制唐国的力量,使其无力西顾,给我们吐蕃积攒国力争取时间!”   ……   四夷馆的另一头,新罗使臣金文颖正在屋子里大发雷霆。   此时的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任何敢接近它领地的动物都会被他撕成碎片。   “究竟是谁在长安城里传出的流言?究竟是谁!”金文颖怒道。   “我们已说服了唐国十余名朝臣疏议百济之弃留,是谁将贿赂一事传出去的?”   一名不配拥有姓名的随从惶恐道:“金将军息怒,我新罗使团断无人敢泄露半个字,此事绝非我使团内部人所为。”   金文颖冷冷道:“知情者只有咱们使团和受贿的二十余唐臣,不是咱们泄露出去的,难道是那些唐臣嫌命长了自己跟别人说的吗?”   “如今闹得满城风雨,整个长安的人都盯着我们新罗使团,教我们动弹不得,不知何方贼子坏我大事,用心何其歹毒!”   随从讷讷道:“金将军,接下来咱们怎么办?”   金文颖怒道:“还能怎么办?只能安安分分留在四夷馆,什么都干不了!此事恐已上达天听,若唐国天子心生警觉,新罗收纳百济将永无可能,甚至唐罗联盟也将破裂。”   随从小心翼翼地道:“如今满城风雨,我们要不要主动向唐国天子上表,就说所谓行贿唐国官员一事皆是子虚乌有,是敌人在挑拨唐国和新罗的关系……”   暴怒的金文颖突然冷静下来,甚至朝随从露出了和煦的微笑。   “来,你过来,凑近点儿,把你的猪脸伸过来!”   啪的一声脆响,金文颖恢复了暴怒状态,大吼道:“你要不要敲锣打鼓告诉天下人,这事儿跟咱们新罗一点关系都没有?”   “欲盖弥彰,不打自招,使团里怎会有你这种蠢货……对了,你是谁推荐进使团的?你是专门一路跟来蹭饭的么?”   ……   太极宫。   流言喧嚣的下午时分,一份奏疏出现在李治的面前。   “……臣代新罗国主向大唐天可汗陛下发誓,京中流言之说,是有人恶意造谣生事,妄图离间大唐上国与忠心臣藩新罗的关系。”   “所谓新罗国使臣行贿京中朝臣一事更是子虚乌有,毫无证据,求天可汗陛下明鉴。” 第九百五十二章 取舍难定   嘴上说不,身体很诚实。   金文颖终究还是变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向李治上疏的内容跟使团随从的说法完全一致,连形容词都没换。   其实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大唐是新罗的宗主国,长安是宗主国的国都,新罗使团在宗主国的国都里搞出如此恶劣的丑闻,金文颖都不知道回去如何跟新罗国主交代。   除了当机立断上疏大唐天子,矢口否认行贿之事,金文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否认归否认,大唐天子信不信又是另一回事了。   太极宫中,李治仔细读完金文颖的奏疏,缓缓将它搁在案头上,脸上露出几分讥诮的冷笑。   “倒是大手笔,朕的朝堂里竟有二十余朝臣被小小的新罗收买了,那么穷的小国,国主却慷慨得很。”李治讥讽地道。   旁边的武后拿过金文颖的奏疏看了一眼,随即皱起了眉。   “陛下,新罗国使臣行贿朝臣,可是触了大唐律法,不可饶恕。”武后凤目含煞,语气里带了几分杀意。   李治淡淡地道:“人家是异国使臣,朕能拿他们怎么办?难道杀了他们吗?若朕这么干了,大唐的藩属臣国还不闹翻了天。除了下旨严斥,朕都拿他们没办法。”   武后不满地道:“臣妾听说朝野议论甚嚣,此事已闹得满城皆知,新罗使臣行贿大唐朝臣,此举太过恶劣,已损我天家威信,下旨严斥不痛不痒,不可为后人鉴也。”   李治嘴角一勾,道:“官面上顾忌两国友睦,不可严惩,但私底下,该给的教训还是要给的,莫以为顶着使臣的名号,朕就拿他们没办法了。”   武后不解地道:“陛下的意思是……”   李治眨了眨眼:“接待诸国使臣的人是谁?”   “李景初。”   “让王常福给景初带句话,就说朕很生气。”   武后疑惑道:“就这句?”   “就这句。”李治笑道:“景初会知道该怎么办的。这点默契都没有,岂不辜负了朕与他的私交?”   武后似懂非懂,又道:“朝野传言,说我大唐王师灭高句丽后,会将百济交给新罗,陛下是否有此意?”   李治眼中闪过迟疑之色,半晌没出声。   老实说,就算新罗国使臣未做出行贿朝臣之举,李治也在考虑要不要放弃百济。   对大唐而言,百济其实形如鸡肋,可要可不要。   古代人的眼光有局限性,对他们来说,百济新罗倭国已是大陆的最东边了,若是这几个小国被平定,朝廷没有必要再在东方投入物力和兵力去经营它。   李治更看重的,是目光可及的西面大陆,包括吐蕃,西域诸国,以及更远的吐火罗,大食帝国等等。   而东面的茫茫大海,无地可征服,已失去了战略意义。   在高句丽未灭之前,百济是非常重要的战略钳制之地,一旦大唐发起战争,则可在辽东和百济两地,对高句丽形成南北夹击之势。这也是大唐灭百济国的最大原因。   然而若是战事结束,高句丽被灭国,半岛诸国风平浪静之后,百济的位置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早在数年前,大唐王师灭了百济后,并未选择将它划入大唐版图,而是扶持了一个名叫“扶余隆”的百济王子的傀儡政权,由此可见,李治对这块土地的兴趣其实并不大。   如果大唐要经营百济,不但要投入海量的钱财资源人力物力,还要收服教化民心等诸多繁琐事,付出的代价太大,而收益却少得可怜。   国之大事,因利而战,因利而合,从国家利益来说,百济对大唐其实是弊大于利的,所以,李治其实很早以前就在考虑,百济之治理,要么交给扶余隆傀儡政权,要么索性划给新罗国。   毕竟新罗国历代国主对大唐天子的跪舔可是不逊于倭国的。   早在贞观年间,新罗的第二十七代国主善德女王就经常给李世民写情书骚扰他,没错,是真真正正的情书,什么“侍寝”“相思”……   要多肉麻就有多肉麻,李世民收到善德女王的情书后是怎样的表情,史不可考,但想必心情还是很愉悦的。   当然,李世民给善德女王的回信还是很严肃很高冷的,李世民要脸。   宗主国霸道男神与藩臣国女舔狗,这故事写成言情小说,妥妥卖版权拍影视剧了。   后来善德女王去世,新国主又是一位女王,名叫“真德女王”,那时正好李治登基,真德女王完美地继承了善德女王的优良传统,于是又频频给大唐的新天子李治写情书。   “爱你”“想你想得睡不着”“昨晚睡觉夹枕头了”“今天下雨了,我这里好湿,你那里湿了吗”等等诸如此类。   里面的虎狼之词足够李治报官告她性骚扰了,幸好大唐历代天子的胸襟都非常宽广。   另外,真德女王在位七年后去世,如今的新罗国主金法敏,早在永徽元年便作为新罗使臣出使大唐朝贡,并被刚登基的李治封为太府卿。   所以说,新罗历代国主与大唐的关系,其实算是非常融洽的,所以在是否将百济划给新罗的问题上,李治一直拿不定主意。   收归大唐版图,付出的代价太大,不划算。交给傀儡政权又不放心,划给新罗国,又有点不甘心,如今的李治大约便处于这种矛盾心理之中。   至于新罗使臣贿赂大唐朝臣的举动,其实无论有没有这件事,都对李治的决定影响不大。   国之取舍,只看利弊,不会因个人的举动而感情用事。   迟疑许久,李治叹了口气,道:“还是召朝臣议一议吧,百济之取舍,只在灭高句丽以后,现在还早得很。”   武后掩嘴一笑,道:“陛下觉得还早,可臣妾听宫人说,刘仁轨听说朝廷有弃百济之意,今日已在府邸门外骂街了呢。”   李治神情一滞,接着苦笑道:“这老匹夫……虽是为官清正,但太过较真,朕对他实在喜欢不起来。” 第九百五十三章 借势伐谋   英国公府。   李钦载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后心情也是美美哒。   直到宋森又来拜访,并且转告了李钦载一句话。   “陛下很生气?”李钦载皱眉:“啥意思?”   “字面意思,就是很生气。”   “就这一句话?”   “没错,仅此一句。”   李钦载茫然眨眼:“然后呢?陛下生气,你告诉我干啥?应该跟新罗使臣说呀,混账事是他们干的,又不是我干的。”   宋森笑道:“下官只是遵陛下的旨意,告诉你陛下很生气,至于李县公接下来要做什么,下官可管不着。”   李钦载斜瞥了他一眼,官场老油子就是宋森这样的,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这货天生应该活在夜场酒吧里,把腰子玩废。   李治转告他这句话,当然不会是无缘无故的,所以,李治想要他干啥?   皇帝也好,官场也好,说话就是这么讨厌。什么话都不肯痛痛快快说出来,非要绕几个大弯子让别人去揣度,好像这样才显得自己有文化。   李钦载凝神思索许久,才渐渐品出了味道。   新罗国使臣贿赂大唐朝臣,李治当然很生气,但人家毕竟是异国使臣,李治又要对外展示大唐天子的胸襟和风范,异国使臣犯了罪他也不方便公然处置,顶多只能下旨严斥。   那么,作为天子最宠信的臣子,李钦载这个时候就需要出来干活了。   既要狠狠收拾新罗使臣,把他整惨整残,又不能落下话柄,让别国使臣对大唐产生坏印象。   既要出气,又要赚名声,又当又立这种事虽然不要脸,但做起来也是很有难度的。   “明白了,你回去转告陛下,就说臣尽量办得让陛下满意。”李钦载有气无力地道。   宋森笑道:“李县公果真明白了?”   李钦载目光不善地道:“你在怀疑我的智商?”   “下官不敢,下官只是想问,李县公可有需要下官帮忙之处?毕竟都是为天子分忧,百骑司义不容辞。”   “有,帮我打听一下新罗国使臣今晚的行踪。”   “还有,新罗,倭国,吐蕃,这三国需要百骑司在四夷馆安插眼线,我要知道他们在长安期间的一举一动。”   ……   快到傍晚时分,李钦载换了一身新衣裳,翩翩走出国公府。   站在大门外,李钦载沉思片刻,转身对刘阿四低声吩咐了几句,刘阿四抱拳应了,然后招来十几名部曲,部曲们听完刘阿四的命令后,一声不吭地离开,消失在大街的尽头。   一切安排妥当后,李钦载领着部曲们上了马车,朝平康坊行去。   今晚李钦载约了倭国使臣藤原犹野。   作为热情好客的大唐县公,再加上倭国使臣进京之后跪舔的姿势确实让人很愉悦,李钦载决定今晚宴请他,顺便请他体验一下大唐多姿多彩的夜生活。   马车来到平康坊的一家青楼前停下,藤原犹野领着十余名随从早已等候在青楼门外。   见马车的车帘掀开,藤原犹野弓着身子迎上前,然后一挥手,一名倭国使团随从立马趴在地上,后背朝天,恭敬地请李钦载踩着他的后背下车。   要不怎么说人家服务业已经做到了极致呢,看看人家这服务意识,服务态度,妥妥的躬匠精神。   今晚藤原犹野的心情可谓激动开怀。   李钦载主动邀请他逛青楼,这是非常值得纪念的历史性时刻,它代表着这位有些刻薄又有些傲娇的大唐县公,已渐渐开始容纳他的存在了。   无论对他个人,还是对已经亡国的倭国来说,这都是一次伟大的胜利,只有完全融入大唐的权贵圈子,倭国才有未来,国主才能求得几分主权。   将李钦载搀下马车,藤原犹野二话不说先鞠躬。   “能被李县公阁下邀请,臣下不胜荣幸!”   李钦载淡淡地道:“你荣幸得太早了……江湖规矩,包厢酒水我请,嫖资自理。”   藤原犹野茫然眨眼,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急忙道:“臣下怎敢让李县公破费,今晚一切花费,请务必让臣下负担。”   李钦载眼睛一亮,呵,等的就是这句话。   拍了拍藤原犹野的肩,现在李钦载是真有点欣赏他了。   “懂事!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二人并肩进了青楼,知客将他们领上楼阁,安排在一间阁子里。   藤原犹野前后忙活,又是斟酒又是布菜,像个下人似的殷勤且谦卑。   直到几位美丽的青楼女子袅娜走进阁子,藤原犹野才坐下来。   饮酒,听曲,赏舞,大唐的夜生活终于开始了。   酒过三巡,李钦载搁下酒盏,朝藤原犹野笑了笑。   藤原犹野也乖巧地搁下酒盏,毕恭毕敬地跪坐在李钦载面前。   他知道李钦载不可能无缘无故邀请他,今晚必然有事要说。   果然,李钦载笑道:“我大唐自从在倭国驻军后,你们国主的心情是否愉快?”   藤原犹野陪笑道:“宗主上国体恤藩臣,帮我国主接管防务,国主不胜感激。”   李钦载哈哈大笑:“虽然假得离谱,但可以肯定,你这人很会聊天。”   藤原犹野惶恐道:“臣下不敢半字诳语,倭国自国主以下沐浴宗主上国皇恩,举国无不感激涕零。”   李钦载笑容渐敛,叹道:“你我都已经在青楼饮酒了,彼此不妨坦诚一些。大唐为何灭你倭国,为何在你国土上驻军,想必你们国主心知肚明……”   “卧榻之侧,容他人酣睡,这种感觉当然算不上愉快,但你们犯错在先,倒也是天经地义的报应……”   藤原犹野不敢反驳,只好赧然干笑。   李钦载身子渐渐前倾,突然又笑了起来:“不过呢,眼下你们倭国的机会来了,如果你们倭国把握住这次机会,你们国主至少能缓一口气,慢慢松个绑。”   藤原犹野呼吸一窒,急忙道:“还请李县公示下。”   李钦载沉默半晌,缓缓吐出两个字:“新罗。”   藤原犹野一惊:“阁下的意思是……”   “这两日长安城沸沸扬扬的传闻,想必你也听说了吧?”   藤原犹野点头:“听说了,消息还是臣下告诉您的呢。”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百济灭国后,新罗渐失臣礼,行事愈见狂悖。如今竟敢贿赂我大唐朝臣,天子很生气,新罗必须得到教训,否则此而不咎,大唐威信何在?何以威服四海?”   藤原犹野依稀明白了什么,小心地道:“不知李县公需要倭国做什么呢?”   李钦载缓缓道:“你们国主若想余生过得轻松一点,就要主动为我大唐天子分忧,新罗失臣礼,倭国当如何?”   藤原犹野神情激动起来,不假思索地道:“征举国之青壮,伐不臣之藩蛮!” 第九百五十四章 半岛布局   大唐不需要一个太平祥和的半岛。   大唐希望看到高句丽,百济和新罗三国之间常年抄刀互砍,刀刀见血,民不聊生,最好打出脑浆子来。   这才符合大唐的利益。   一旦太平祥和了,三国拧成一股绳,对大唐来说不是好事,大唐的东方又将出现一个心腹大患。   那么倭国呢?倭国不属于半岛,从地理位置上来看,它更像一个隔岸观火的旁观者。   但李钦载不想让倭国变成旁观者。   舞台上角色多,这台戏才好看,倭国只想当观众可不行,它也必须粉墨登场,在舞台上演一个角色。   今晚李钦载的目的,就是给倭国讲讲戏,告诉他们应该怎么演,台词说什么,如何走位才风骚。   当然,演员演戏也是需要片酬的。   李钦载给藤原犹野开出的片酬很诱人,至少藤原犹野动心了。   如今大唐在倭国驻军,对倭国这片占领地采取的是高压政策,老实说,驻军这几年来,倭国百姓的日子并不好过。   倭国有石见银矿,还有许多木材矿石资源,这几年都落入了大唐的口袋,而倭国的青壮则被征调为民夫矿工,每年各种伤亡数字不小。   更揪心的是,连倭国国主的王宫宫禁都掌握在唐军手里,举国王臣百姓都被唐军压得喘不过气来,终日活在惶恐中。   李钦载今晚提出给倭国适当松绑,不得不说,藤原犹野颇为意动。   倭国已失无所失,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如果倭国主动为大唐天子分忧,不论最终的结果是好是坏,终归比现在的处境要强多了,至少大唐天子承了这份情。   至于底层百姓青壮需要付出多少生命为代价,这个并不在藤原犹野的考虑中。   只要国主和权贵阶层能多几分生存的空间,付出再多平民的生命都是值得的。   新罗国失臣礼,与新罗仅隔一条海峡的倭国当如何?   作为大唐最忠诚的藩属儿国,当然要为父君宗主分忧,力伐不臣!   李钦载这里刚起了个头儿,藤原犹野立马热情响应,二人一拍即合。   看着藤原犹野兴奋的表情,李钦载也笑了。   就喜欢这么懂事的家伙,闻弦歌而知雅意。   “臣下回倭国后,定将李县公之言如实禀报国主,国主想必也不会拒绝的。”藤原犹野道。   李钦载点头:“征调倭国青壮,交给本州都护刘仁愿操练,另外大肆打造海船,一旦大唐开始对高句丽动刀兵,你们倭国也紧跟着渡海,登陆新罗国。”   藤原犹野神情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道:“李县公阁下,臣下还想问一句,倭国攻打新罗,是您自己的主意,还是大唐天子陛下的意思?”   李钦载微笑道:“天子什么都没说,但我会说服天子答应的。”   “李县公,新罗可是大唐的盟军,突然毁盟翻脸,这个……”   李钦载淡淡地道:“有没有这个盟军,大唐都能拿下高句丽,而这个盟军心怀祸胎,做了对大唐不利的事,翻脸不是应该的吗?”   看着仍然犹豫的藤原犹野,李钦载笑道:“不会让你为难,年后我便与天子陈情利弊,等着天子的旨意吧。”   藤原犹野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又试探地问道:“若倭国出兵,大唐上国对我国主可有赏赐?”   李钦载斜瞥了他一眼,道:“活儿还没干,就打算先要好处了?你们倭国都是这种风俗吗?”   藤原犹野急忙陪笑道:“不敢不敢,臣下只是好奇问一问,没别的意思,李县公莫误会倭国对大唐的一片赤诚忠心。”   李钦载笑了:“放心吧,会给你们好处的。比如我大唐驻军可以考虑撤去倭国的宫禁,又比如,大唐永远只承认中二兄王室一脉为正统,若有篡权夺位者,大唐必帮你们中二兄一脉讨回公道,助尔复国等等。”   藤原犹野大喜,刚要道谢,接着又弱弱地纠正道:“……是‘中大兄’。”   “无所谓,中大兄死了,自然有中二兄即位,亲兄弟嘛。”   藤原犹野嘴唇嗫嚅几下,很想告诉他,中大兄没有名叫中二兄的弟弟,然而李钦载给他的印象是喜怒无常,藤原犹野不愿为了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惹恼了他,于是只好闭嘴。   二人正要继续商议一些细节,刘阿四突然出现在阁子门口。   “五少郎,新罗国使臣也在这家青楼里,正与使团随从们饮宴,使臣金文颖醉酒,正骂骂咧咧,随行一名通译用关中话附和他,听他话里的意思,金文颖似乎正在骂我大唐天子。”   李钦载抬头迅速看了刘阿四一眼。   刘阿四急忙垂睑低头,李钦载暗暗叹了口气,这货的演技简直惨不忍睹。   今晚李钦载为何选择在这家青楼饮宴,就是因为百骑司的情报告诉他,新罗使臣金文颖今晚也在这里。   所以李钦载才刻意带着藤原犹野来此,而刘阿四刚刚这番话,也是刻意说给藤原犹野听的。   刚刚与藤原犹野商议的是严肃的国事,从战略上让半岛重新烧起战火。   大唐必须掌控整个半岛,包括新罗国,它是大唐以航海探索世界的补给站和前哨站。   此刻说的是私事。   新罗国使臣在长安大肆贿赂朝臣,李治很生气。   既然天子生气的讯号传到了李钦载的耳中,那么李钦载就必须办了金文颖。   怎么办?   大唐本地人当然不方便办,会给其他国家的使臣留下霸凌的坏印象,损害大唐的国威和天家仁义的形象。   这不,今晚他的旁边不正坐着一个非大唐本地户籍的家伙吗,不然李钦载吃饱了撑的请个鬼子来青楼玩花姑娘?   只可惜刘阿四的演技简直是……   明明只有几句台词,说话时稍微带点愤怒的情绪会死吗?还羞答答低着头,你刚在青楼相完亲?   李钦载隐秘地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皱眉佯怒。   “好大的胆!竟敢辱我大唐天子,金文颖不想活了!”李钦载拍案而起。   “阿四,召鸿胪寺卿和万年县令,将金文颖拿入大牢问罪,请鸿胪寺卿拟国书严斥新罗国主,必须向我大唐天子赔礼谢罪!”   说完李钦载飞快瞥了藤原犹野一眼。   藤原犹野神情数变,见李钦载竟下令将新罗使臣拿入大牢,藤原犹野的精神终于振奋了。   唐倭友谊靠新罗,倭国与新罗百世之仇,昨日藤原犹野还挨了金文颖的揍,没想到今日便等到了复仇的机会。   金文颖都已是即将拿入大牢的罪臣了,藤原犹野还有啥不敢干的?再说,这不还有李县公帮他撑腰吗?   藤原犹野越想越兴奋,大喝道:“哟西!李县公阁下,臣下我滴,愿为李县公分忧!” 第九百五十五章 敌羞,吾去脱他衣   鬼子狡猾狡猾滴。   藤原犹野并不笨,他很懂得审时度势,打的就是顺风仗,情势有利时,他比谁都冲得快,情势不利时,他直接掉头跑。   《让子弹飞》里的那位前清武状元,很符合现在藤原犹野的形象。   今晚若李钦载没跟他说给倭国松绑,若没许给倭国王臣好处,藤原犹野打死也不会在此刻冒这个头。   直到李钦载跟他许了倭国王臣的好处后,情势不一样了。   藤原犹野迫切想为李县公阁下分忧,同时也算是让倭国给大唐交一份投名状。   将来倭国还要攻打新罗的,今晚便让两国使臣来个正面交锋,好教大唐见识一下倭国武士真正的战力。   当年若非大唐那个会冒火的喷子武器太邪门,倭国武士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见藤原犹野终于跳出来主动表态,李钦载松了口气,然后发自内心地笑了。   怎么办?这只八嘎太懂事了,李钦载都快爱上他了,好想开春时把他种在土里,秋天时收获好多懂事的八嘎……   “贵使是异国使臣,不宜在长安行此失礼之事,不妥不妥。”李钦载矫情地摇头,一脸忧形于色,对一衣带水邻邦满满的关怀。   藤原犹野反倒急了,熟练的双膝伏地动作,五体投地式跪拜:“李县公阁下,请务必让臣下为大唐天子尽一份心力!拜托了!”   “藤原啊,你这样我很困扰……”李钦载无力地婉拒。   “李县公阁下,您也不想看到大唐天子被异国东夷侮辱吧?”藤原犹野目光灼灼地道。   “嘶——”李钦载双目圆睁,你特么是不是在倭国看完爱情动作片才来大唐的?   李钦载于是不再矫情了,叹道:“好吧,你若非要如此,我便不阻拦了,但金文颖毕竟人多势众,你又是个细狗,不如让我派几个脸生的部曲冒充你们倭国使团随从,为你冲锋,为你掠阵。”   藤原犹野大喜道:“如此,可保臣下万无一失,恕臣下失礼,现在就去干死他们!”   说完藤原犹野起身走出阁子,李钦载急忙朝刘阿四使了个眼色。   刘阿四会意一笑,朝身后招了招手,几名提前选好的脸生的李家部曲出现,默默地跟在藤原犹野后面,朝金文颖所在的阁子疾步行去。   然后刘阿四迅速将阁子的门关上,将自己和李钦载置身事外。   李钦载看着刘阿四暗暗一叹,相比当初那个沉默寡言又耿直的部曲队正,如今的刘阿四干起坏事来越来越老练了。   一个男人真正懂事后,就跟女人变坏就有钱是一个道理。   理想渐渐烧成灰烬,所谓的正义感难免也会在旁边烤得外焦里嫩,不复曾经的光芒。   ……   藤原犹野疾步而行,心情很激动。   今晚无论对倭国,还是对他本人,都迈出了历史性的一步,这次代表倭国国主朝贺大唐天子,别看他刚见到李钦载时提了一大堆条件,其实他和倭国国主都没抱什么希望。   此行最大的目的,跟那些条件无关,真正的目的是缓和倭国与大唐的关系。   只有缓和了关系,大唐愿意慢慢将倭国从敌人当成路人,最后经年累月妥协逢迎,大唐才会将倭国从路人再变成……嗯,下人?   然而今晚李钦载与他所说的话,无疑让两国关系实现了质的飞跃。   既如此,为大唐李县公阁下冲锋陷阵一次又何妨?   倭国急切希望为宗主上国付出点什么,幸好李县公阁下满足了他的愿望。   冒充倭国随从的李家部曲在前方带路,将藤原犹野领到青楼的另一间阁子外,面无表情地用眼神朝藤原犹野示意了一下。   藤原犹野会意,还很客气地朝部曲微微躬身致谢,然后站在阁子门外,深吸了口气,接着气沉丹田,双脚八字落地生根,最后猛地抬脚朝木门狠狠一踹。   脆弱的木门当即被踹倒,发出砰然巨响。   藤原犹野毫不迟疑地跳进了阁子,指着跪坐矮桌后神情错愕的金文颖怒吼:“八嘎!”   金文颖见踹门的人竟是藤原犹野,顿时又惊又怒。   昨日才挨了他一顿胖揍,今日天晴了,雨停了,你觉得自己又行了?   “啊西八!”金文颖起身将面前的桌子踢飞,骂骂咧咧朝藤原犹野走去。   藤原犹野眼中闪过一丝惧意,下意识退了一步,色厉内荏回骂:“八嘎!”   “啊西八!”   身后的李家部曲这时便登场了,几名部曲冲进阁子,朝着金文颖的丑脸便狠狠挥了一拳。   金文颖的眼神由怒转惊,慢动作来放的话,可以看清他的脸颊与部曲的拳头接触,然后脸颊肌肉呈现极度的扭曲。   两颗门牙伴随着飞溅的血水,依依不舍地飞出了嘴唇外,而他脸上的肌肉挨了拳头后,如波浪般不停颤动,颤动……   阁子里另外几名新罗国使团随从惊呆了,没想到藤原犹野说打就打,除了一声“八嘎”,竟完全没有别的开场白。   这特么是不讲规矩呀,打架前难道都不吵一吵的吗?   见金文颖挨了一拳,新罗随从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怒骂着起身,朝李家部曲冲去。   李家这几名部曲是早就被李钦载挑好的打架种子选手,今晚是他们的高光时刻,干的就是这活儿,论打架厮杀经验,棒子拍马都比不过。   阁子内顿时陷入一场乱战,杯盘与碗碟齐飞,惨叫共肉击一色。   作为挨揍的主角,金文颖受到了李家部曲的特别关照。   两名部曲合起伙来揍他一个,其余的部曲则与新罗随从们捉对儿较艺。   在金文颖一阵杀猪般的叫声中,他的身上已是伤痕累累,不知挨了多少面目全非拳和断子绝孙脚。   那张原本丑陋的脸此刻已肿成了猪头,蜷缩在地上双手护头,然而狂风暴雨般的拳脚仍狠狠地落在他的脸上身上。   直到最后,一名李家部曲眼中厉色一闪,抬脚狠狠朝金文颖的膝盖踹去,只听喀嚓一声,金文颖的右腿呈现一种奇异的弯曲形状,眼见已断了。   金文颖发出非人的惨嚎,瞋目裂眦之后浑身一震,痛得失去了知觉,昏迷过去了。   藤原犹野既解恨又欣悦,仰天狂笑,叉腰大吼:“敌羞!吾去脱他衣!” 第九百五十六章 满城吃瓜   单方面殴打不到一炷香时辰,阁子里的新罗使臣和随从全被放倒了,各种姿势倒在地上哀嚎,一个个服服帖帖。   藤原犹野向来只打顺风仗,李家部曲把重要的活儿干了以后,轮到藤原犹野痛打落水狗。   不得不说,倭国人的变态是刻在DNA里的,从古至今没变过。   没想到藤原犹野那句“吾去脱他衣”不是音译,居然是字面意思。   站在昏迷过去的金文颖面前,藤原犹野不仅狠狠踹了他几脚,也不知踹折了他几根肋骨,而且亲自动手真把金文颖的衣裳全脱了。   脱完以后,藤原犹野下令倭国随从将金文颖扔到青楼外面。   如今正是隆冬,光溜溜躺在雪地里的金文颖被活生生冻醒了,在路人惊奇的围观下,不由又羞又怒,双手捂裆怒声咆哮。   奈何新罗国随从在阁子里被放倒了一地,正满地打滚哀嚎,没人来救驾。   闹剧维持了许久,终于有人看不下去报了官。   大唐是宗主上国,泱泱数千年文明,怎能容许如此伤风败俗的事情发生。   在青楼恩客和街上路人的集体围观和鄙夷目光下,巡街的武侯匆匆赶来,见有人居然光溜溜的如此厚颜无耻,武侯都惊呆了。   这是何方孽畜成了精,连衣裳都来不及穿?   金文颖见武侯赶来,不由大喜,张嘴一串听不懂的话。   然而武侯让他失望了,这种人出现在长安街头是必须要马上处理掉的,否则武侯们都担不起损害国际都市形象的罪过。   没等金文颖说完,一名武侯上前,扬手一记铁尺,狠狠拍在金文颖的后脑勺上,金文颖哼都没哼一声便被拿进了大牢。   青楼阁子内,李钦载听完李家部曲的禀报,表情顿时变得很怪异。   今日的目的之一,是代李治惩治一下那个无法无天的新罗使臣,当然,借倭国人的手惩治是最合适的,这件事从头到尾没有大唐人出面,将来打起官司,李治和李钦载都能推脱得一干二净。   只是李钦载没想到,藤原犹野这货居然搞得如此过分,揍一顿也就罢了,还把人家光溜溜扔到大街上,又被巡街武侯一记铁尺再次弄晕。   确实有点过了,其变态程度让李钦载这个变态听说以后都觉得变态……   “倭国和新罗两国算是结下死仇了……这样也好,铺垫很完美,将来两国打起来也算有因有果。”李钦载喃喃道。   随即李钦载又疑惑地道:“藤原犹野呢?大仇已报,他咋还没回来?”   旁边的刘阿四笑了笑,道:“倭国使臣今夜报了大仇,得偿夙愿,在新罗使臣的阁子里乐疯了,此时正一人独战三五位姑娘,战势正酣呢。”   李钦载吃了一惊,断然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八嘎这样的种族,怎么可能独战三五位姑娘?你太看得起他了。”   刘阿四淡定地道:“小人从没看得起他,实际上,那位倭国使臣三两下便降了,此时的他犹未甘心,正用他一双灵巧的双手,试图在姑娘面前找回面子……”   李钦载这才释然,下意识垂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叹道:“他们也就这点出息了,走吧,今晚的这出戏完美落幕,对陛下也算有个交代了。”   刘阿四突然荡漾地笑了起来,低声道:“五少郎难得进一回青楼,要不要叫十来个姑娘,跟倭国使臣同场竞技,也好教他见识一下咱们大唐汉子的雄风。”   神特么同场竞技……   斜瞥了他一眼,李钦载似笑非笑:“如何竞技?比谁的双手更灵巧?今晚把我掏空了,回头你们把我抬回甘井庄,看看少夫人如何夸奖你们。”   刘阿四一凛,急忙道:“玩笑,五少郎,小人刚才不过是玩笑,万莫当真,千金贵胄岂可将儿孙种子浪费在这等风尘楚馆之地。”   “我种子多,倒也不是不能浪费,但要我跟倭国人同场竞技,这就触犯我的底线了……你会跟一条狗比谁跑得快吗?”   ……   倭国和新罗两国使臣闹出了大新闻,这次长安城的新闻热搜榜被两位外国友人占据了。   第二天一早,倭国与新罗使臣在青楼互殴的消息便传遍了整座长安城。   吃瓜群众们振奋了,这瓜吃的,不仅保熟,而且甜到忧伤。   至于两国使臣为何在青楼互殴,坊间有许多说法。   有人说是两国使臣为某个青楼女子争风吃醋,最后打起来了。   也有人说是两国世仇,新罗使臣对倭国使臣无礼,倭国使臣忍无可忍,奋起而抽之,抽完再脱之。   许多说法里,无疑都掺了几分桃色意味的剧情,任何传言里都必须带几分旖旎桃色,传言才有广为传播的基础。   太极宫内。   李治一脸无奈地看着李钦载,苦笑道:“景初你真是……一言不合就搞个大事出来,朕简直服了你了。”   李钦载急忙解释道:“陛下,昨晚的事可不是臣搞出来的,是倭国使臣搞的。”   李治似笑非笑道:“与你无关?”   “当然有关,臣是幕后黑手。”   李治大笑:“你倒是坦率,朕让宋森传话,说朕很生气,你便是如此为朕解气的?”   李钦载盯着他的脸,道:“陛下,臣只问你,解气了吗?”   李治一愣,接着笑道:“哈哈,确实解气了!”   李钦载也笑了:“出面的是倭国人,打人也好,扒衣裳也好,都是倭国使臣干的,从头到尾臣都没露过面,这把火烧得再旺,也烧不到咱们大唐的头上。”   “相反,两国使臣争风吃醋,竟在大唐国都做出如此伤风败俗之事,陛下正应严旨训斥两国国主,令他们再遣使臣,另备厚礼,一路从沿海磕头磕到长安,向陛下谢罪。”   李治两眼一亮:“有道理!”   旁边的武后白了他一眼,嗔道:“有什么道理,陛下也跟着景初胡闹,岂是一国英君所为?”   说着武后又望向李钦载,叹道:“景初,陛下的意思,是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的同时,又能对新罗使臣施以严惩,你昨晚布的局未免……太龌龊了。”   李钦载无辜地道:“皇后,此事臣只布局了一半,让倭国使臣出面揍金文颖,确实是臣设的局……”   “但藤原犹野后来一时兴起,将金文颖扒光了丢出去,臣拿藤原犹野二十年阳寿发誓,此绝非臣所授意,是他灵光一闪福至心灵遂而为之。” 第九百五十七章 弗取反咎   布局这种事,一旦开始后,事情的发展有时候是不由自主的,当情势失去控制,幕后黑手也不一定能挽回。   李钦载这位幕后黑手就是这样,倭国人嗨起来的时候,像一头脱了缰的驴,没人拽得动它。   事情办得有点出于意料,但总的来说,基本还是能拿捏住的。   武后显然不这么认为,你们玩爽了,烂摊子谁收拾?这件事终究还是要闹到朝堂上,被刘仁轨那些清流当面直谏下不了台的人,还是李治。   “新罗使臣被武侯拿进了万年县大牢,说是有伤风化,人还在牢里关着呢,景初你说怎么办?朝廷是抓是放?”武后不满地道。   李钦载无辜地道:“臣以为,朝廷不妨装聋作哑再关他几天,也算给那些伤风败俗的异国猢狲们杀鸡儆猴了。”   武后气笑了:“继续关下去,诸国使臣如何看我大唐?”   “新罗国失臣礼,所有人都知道新罗使臣竟敢行贿我大唐朝臣,都等着看天子如何处置,结果新罗使臣果然被关进了大牢,而他的罪名却跟行贿朝臣无关,陛下,皇后,不得不说,这种处置其实很妙。”   武后挑眉:“妙在何处?”   “妙在不管是揣着明白,还是揣着糊涂的人,看到的结果都一样,朝野内外没人在意新罗使臣的罪名是什么,他们只看到新罗使臣被关起来了,大唐维护了律法尊严,大唐的君臣也保住了体面。”   李钦载笑了笑,道:“相反的是,新罗国在我大唐颜面尽丧,若是因行贿朝臣被拿问,好歹也算是功败垂成,输也输得悲壮,然而新罗使臣被拿问的罪名却是伤风败俗……”   “消息传到新罗,国主只怕是恶心到家了,偏偏还不得不遣使向天子赔罪,行贿的事无法拿到台面上说,新罗国主赔罪的缘由也只能是本国人伤风败俗……”   李钦载坏笑着朝李治眨眨眼:“陛下,解气不?”   李治哈哈大笑:“解气,这个闷亏朕要让新罗国主记一辈子,还要让史官将此事记入史册,让新罗国人世世代代都知道,他们的祖先在大唐有过一段如此不光彩的经历。”   见李治大感满意,武后也不敢跟他唱反调,娇俏地白了他一眼:“陛下越来越没正形儿了。”   李治笑过之后,突然问道:“朕刚才听出点儿意思了,景初,你对新罗国似乎亦有敌意,为何?”   李钦载不卑不亢地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臣对新罗有没有敌意无关紧要,臣只是希望陛下对所有的异国都应该保持清醒和警惕。”   李治神情严肃起来:“景初何出此言?”   李钦载沉默片刻,才道:“陛下知臣秉性,臣一心只想隐于山野混吃等死,这辈子没滋长过野心,对朝政国事向来也是能避则避,鲜有妄议……”   “但今日,臣为大唐社稷计,为江山百年经略计,臣不得不当面直谏陛下。”   李治含笑道:“你尽管说,朕洗耳恭听。”   李钦载缓缓道:“臣请陛下,万不可弃百济,不仅如此,新罗也必须在大唐的掌控之中,将来王师灭高句丽后,整个半岛都应该纳入大唐的版图。”   李治和武后吃了一惊,李治沉下脸道:“景初,这话可不敢乱说,高句丽与百济倒也罢了,但新罗自贞观年开始,历代国主皆对大唐忠心耿耿,若师出无名而伐之,天下人岂不对朕寒心?”   李钦载道:“新罗使臣大肆收买朝臣,为争百济之土地而在大唐国都内玩弄阴谋,这件事本身就是新罗国主对陛下的背叛,陛下何言他们‘忠心耿耿’?”   李治一愣,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陛下,异国之忠心,不过是暂时臣服于大唐之兵威,若是大唐变得孱弱,他们一定会撕下所谓忠诚的外衣,露出狰狞的面孔,合谋如何狠狠咬下大唐的一块肉来。”   “大唐如今强盛之时,他们尤敢密谋窃取百济之地,陛下敢想象若有一天咱们衰弱了,他们会是怎样的表现吗?”   “故臣以为,大唐正应趁着强盛之时,应取尽取,该收尽收。把别人的彻底变成自己的,然后施以王化。”   “用儒家的理念使他们对大唐归心,以入大唐户籍为荣,若有那么一天,大唐才是真正的威德泽于天下,而中外万民欣然景从。”   李治微微动容,与武后互视一眼。   武后轻笑道:“陛下,景初所言,似乎与刘仁轨如出一辙呢,刘仁轨的奏疏里也是据理力争,劝陛下不要放弃百济,王师将士流血牺牲打下来的土地,怎可轻与外邦东夷。”   李钦载又道:“臣坦言,臣与刘仁轨其实并不对付,但对事不对人,臣对刘仁轨的这番话还是颇为赞同的。”   “不过臣与刘仁轨还是有区别的,刘仁轨重义,而臣重利。”   “刘仁轨的出发点是不希望将士的鲜血白流,臣的出发点是得取半岛之地,对大唐百年经略有莫大的好处。”   李治突然坐直了身子,颇有兴趣地道:“好处何来?”   李钦载撇了撇嘴,这货其实也是个重利的,说到利益,立马就不困了。   “陛下,还记得臣给陛下画的那幅世界地图吗?”   李治点头:“当然记得,朕已烂熟于心。”   “那么陛下再回忆一下那幅地图的全貌,然后再想想,如果半岛三国皆纳入大唐的版图,对大唐探索整个世界是否有好处?”   李治于是开始回忆那幅地图的全貌,从东面一直延伸,到澳洲,到南北美洲……   接着李治悚然一惊,他突然发现,若以新罗或倭国为出港口,一直向大洋的东面探索,无论航行的距离,还是后勤补给的便捷,或是仅仅只作为横向战略缓冲地带,它们都是绝佳的理想之地。   以往大唐的战略重心不是北面的突厥,就是西面的吐蕃或西域诸国,如今有了李钦载的地图,李治稍稍转变思维,便发现如果占领了半岛和倭国,对大唐的好处远甚于西面战略。   在莫大的利益面前,新罗国就算是大唐最忠诚的看家狗,李治也必须将这条狗宰掉,连皮带骨都吞了。   天赐良港,不取反咎。 第九百五十八章 谋灭新罗   取半岛之地,资大唐之良港。   这是李钦载向李治提出的战略构想,但这种构想是大航海战略的一种补充或是延伸。   它存在的理由,是因为在此之前,李钦载已提出了大航海构想,在大航海的基础上,大唐必须取半岛之地,才能加速大航海战略的完成。   说起来有点绕,简单点说,倭国,百济,新罗和高句丽,这几个国家都必须彻底掌控在大唐手里,如同后世美军的海外军事基地一样,完全有存在的理由,不可或缺。   李钦载三言两语的点拨,李治的脑海里过了一遍当初那幅世界地图,然后完全明白了李钦载的意思。   李治的眼神渐渐兴奋了。   李钦载又一次成功地说服了他。   “所以说,景初觉得灭高句丽后,我大唐王师应再取新罗国?”   李钦载笑了笑,道:“从地理位置上来说,新罗国沿海纵有良港,但其实出海口被倭国阻断,位置并不如倭国东面海口,形如鸡肋,取舍皆宜。”   “不过,当高句丽和百济已灭,倭国已被大唐彻底掌控,偌大的海东半岛仅只剩下一个不受大唐掌控的新罗国,而且新罗国暗藏祸心,若不顺手将它灭了,很难说将来会给大唐带来什么麻烦。”   “大唐灭新罗国还有一个好处,新罗若灭,大唐的东面从此高枕无忧,不必再担心任何异国势力掣肘,从此大唐的战略重心往西面转移,亦不怕后院起火,同时,大唐还能享受东面航海带来的巨大红利。”   “陛下,航海的红利,您是绝对无法想象的,它甚至已无法用具体的数字来形容。”   “反过来说,如果半岛这几个国家不灭,大唐航海探索世界的同时,势必无法绕过这几个国家,我们得到的红利终究不得不与他们共享,原本可得十成的,落到大唐国库里或许只有五成,甚至更少……”   这句话终于成功地引爆了李治的怒火。   “分润朕的红利,做梦!他们想瞎了心!”李治勃然怒道。   说着李治的眼里浮起森森杀意:“灭高句丽后,唐军王师一路南下,必取半岛全境,新罗国失臣礼在先,朕伐不臣之国,也算是师出有名,总之,谁敢分润朕的航海红利,谁便是朕不共戴天之敌!”   李钦载笑了,说到底,终究还是利益动人心,同时,利益也能令人动杀心,大唐天子亦不例外。   今日跟李治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说给他听,李治始终犹豫要不要对新罗动手。   然而将“航海红利”这份巨大的利益摆在李治面前时,李治终于不淡定了。   国家利益面前,至亲亦可杀,何况一个暗藏祸心的海外东夷。   这些年李治实在太缺钱了,他何尝不想像他父皇一样征战四方,开疆拓土,无奈李世民在位时耗干了国本,无论人口还是财富或是资源,都在贞观年频频对外用兵中消耗得差不多了。   李治登基后纵有雄心万丈,却不得不采取休养生息政策,让国库和百姓恢复点元气,所以李治登基十余载,对外用兵的次数少得可怜。   就算是用兵,也只能打局部小规模战争,根本打不起一场大战,比如李钦载曾经收服吐谷浑之战,比如更有名的薛仁贵三箭定天山,征九姓铁勒等等,其实都只能算是小规模战争。   所以李治其实一直很憋屈,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也难倒雄心万丈的帝王。   如果朝廷有充足的钱粮,李治早就骑在吐蕃的脖子上拉屎,顺便一泡黄尿呲醒禄东赞了,何至于隐忍到今天。   现在李钦载提出的大航海战略,除了给大唐带来新的物种之外,其实更大的好处是,它能给大唐带来无穷无尽的红利。   这份红利,才是促使李治下定决心同意航海战略的最大理由。直白的说,它其实是殖民掠夺。   东南的泉州已开始造船,大唐的水师将士也在慢慢扩编操练,再加上李钦载的世界地图,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航海的红利其实已并不遥远。   这个节骨眼上,谁敢来分李治的红利,李治绝对要跟他玩命。   朕想打大仗,朕想在开疆拓土这件事上超越先帝,朕还想修宫殿,修园子,朕还想给百姓发福利,让自己在史书上留下“仁君圣帝”的美名……   这一切,都需要无穷无尽的钱财。   巨大的利益面前,新罗国算什么?   连个成语都不算吧?   不必犹豫,灭了它!   “景初,灭新罗这件事,朕觉得可以开始布局了。”李治语气阴沉地道:“王师东征高句丽之时,针对新罗国的布局必须同时进行,如此才能在灭掉高句丽后,完美衔接灭新罗之战。”   李钦载垂头道:“陛下请恕臣僭越,臣其实已经开始布局了。”   “哦?景初如何布局?”   “臣昨夜许诺倭国使臣藤原犹野,大唐可以考虑适当给倭国松绑,但条件是,倭国马上征调本国青壮,出海对新罗国发起挑衅,登陆新罗制造两国摩擦,酝酿战争阴云。”   “灭新罗之战的战端,臣以为可以交给倭国去办,大唐也不至于落个不仁伐臣的骂名。”   “两国启战,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大唐以宗主国的名义强势插手调停,王师顺理成章入驻新罗,倭国退兵。”   说着李钦载却悲痛地叹了口气,道:“谁知苍天无眼,两国战争刚被大唐调停,新罗国主突然暴毙,大唐只好再扶持一个傀儡当国主……”   “然而傀儡终究还是差了点能力,治国无能而致民怨四起,于是新国主不得不请附大唐,如吐谷浑一般,举国臣民三请三求之下,大唐勉为其难将新罗国纳入版图……”   李钦载两手一摊,无辜地道:“就这样,整个半岛莫名其妙变成大唐的了,世事难料,沧海桑田,陛下圣明,得道者多助,老天必有厚赐。”   李钦载说完,李治和武后都惊呆了,夫妻俩面面相觑,半晌没吱声儿。   良久,李治吃吃地道:“景初,这等厚颜无耻的法子,是你想出来的?”   “陛下不必在意过程,臣就问,这法子管不管用就完了。”   夫妻俩再次沉默,许久之后,武后咬了咬牙:“管用,但……太无耻了,听着都无耻,大唐在其中扮演的根本就是个伪君子的角色。”   李钦载只好叹了口气,道:“那么咱们大唐的航海红利恐怕难免……”   话没说完,李治果断一拍大腿:“不无耻!谁敢说无耻?”   “什么伪君子,宗主上国替天行道,何错之有?就这么办了!” 第九百五十九章 代理人战争   国家利益面前,道德其实是没有下限的,或者说,根本不存在“道德”这个东西,古今如是。   武后转不过这个弯,倒也不是她的道德底线比别人高,纯粹是久沐伟岸正义的天家光辉里,又是当着李治的面,实在不好意思表现得太没底线。   于是不得不咬着牙唱反调,以此向李治证明,人家是温婉善良母仪天下的皇后来的。   李治就不在乎什么道德了。   此刻他的眼里只有利益,为了利益,啥都能干。   而李钦载提出的倭国启衅新罗,挑起两国战争,也并不是什么新奇套路。   说白了,它是唐朝版的代理人战争,眼熟吧?   冲锋送死你倭国去,航海红利我大唐拿,就是这么回事。   有时候明明当事国知道自己被当成枪使了,明明知道自己是个冤大头,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打下去。   继续打也许最终能分得胜利后的一杯羹,如果拒绝,灭国便即在眼前。   弱国的悲哀,便是永远被强国指使,而无力反抗。   倭国以后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在李钦载的进谏下,李治又一次下定了决心。   很奇妙,李钦载轻易不肯议论朝政,然而一旦开口,却是语出惊人,而且他的道理总有一种让人不得不信服并遵从的魔力,李治和武后都无法拒绝。   “对了,景初说给倭国松绑是啥意思?让大唐撤掉倭国本土驻军?”李治皱眉问道。   李钦载嗤笑:“怎么可能,当初臣灭倭国很辛苦的,虽然未亲身参与厮杀,但从登陆一直打到倭国北部岛屿,臣也骑马走了很多天的路好不好,如此辛苦才灭了倭国,王师驻军怎能轻易撤走?”   李治笑了:“所以,你所谓的松绑,其实是骗倭国使臣的?”   “倒也不完全是欺骗,臣以为,可以撤掉倭国王宫的宫禁,将宫禁交给倭国人,但倭国的都城飞鸟城嘛,臣可没答应撤掉大唐驻军。”   武后忍不住再次惊叹于李钦载的无耻,白了他一眼,道:“王宫的宫禁撤了,都城仍被大唐驻军围得死死的,倭国国主终究跳不出大唐的手掌心,如此松绑,倭国国主当掩面长哭了。”   李钦载笑道:“臣还是那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刀剑时刻指着异族类的鼻子,才是最安全的。”   大殿内莫名沉寂下来,良久,李治道:“若依景初所言,从东征高句丽之始,整场战略布局必须全部推翻,重新谋划。”   武后点头:“不错,牵一发而动全身,既然改变主意要掌控半岛全境,此战便不再是灭高句丽之战,而是荡平海东半岛之战,事涉四国之衰荣,原先的战略已失效了。”   李治扭头朝殿外扬声道:“来人,召左右相,以及兵部户部尚书,以及诸位老将军们速速入宫议事。”   ……   李钦载告退离开了太极宫。   接下来具体的战略谋划,他就不必参与了,那是老杀才们干的事。   此刻的太极宫里一定是阴风阵阵,杀气冲天,老杀才们嘴里迸出的每个字眼,都是无尽的杀戮和残酷的灭绝。   李钦载一个年轻帅朗又阳光的小伙子,怎能听那些太阴暗又灭绝人性的话题。   君子远庖厨,庖厨杀生之地,君子不忍睹而避之。   刚走出太极宫,李钦载迎面便遇到匆匆赶来的诸位老将军,其中还包括爷爷李勣。   李勣被诸位老将簇拥着,众星拱月一般慢慢走向宫门。   李钦载脚步一顿,急忙避让一旁,朝诸位老将行礼。   老将们也看到了他,纷纷笑了起来,一脸的稀罕,显然大家都很眼馋这位李家的麒麟儿,一个个都恨不得把他诓骗过来给自己当孙子。   李勣却也愣了一下,想到天子刚刚紧急召见,又见李钦载刚从宫里出来,李勣当即便察觉到事情不一般。   “孽畜,你又给陛下出了什么缺德冒烟的主意,竟还劳动老夫等人匆匆赶来,为你的缺德主意奔波劳累,嗯?”李勣面色不善地道。   身后的程咬金,契苾何力,梁建方和薛仁贵等将军们哈哈大笑。   梁建方又是那副熟悉的贱兮兮嘴脸,勾着李钦载的肩膀道:“你看你爷爷,多不近人情,问都不问劈头便是一通责骂,这爷爷要不得了,不如换一个吧,觉得老夫如何?”   “只要答应给老夫当孙子,立马一百位绝世美女送上,随便你糟蹋,老夫说话算话。”   李钦载恶寒:“梁爷爷莫闹,惹恼了我爷爷,拔刀剁了您是小事,连累无辜的小子就太冤枉了……”   众人又一阵大笑,李勣却没笑,冷着脸道:“东征大战在即,诸事皆备,三军待发,这等时候,孽畜你万莫横生枝节,说,你又给陛下出了什么馊主意?”   李钦载无辜地眨眼:“孙儿没出啥主意,只是将爷爷和诸位长辈的谋划稍微优化了一下而已……”   程咬金捋须呵呵笑道:“说来有件事很奇怪,数日前我家长孙程伯献,刚被陛下封为右卫将军,还未上任履职,却突然被调任泉州水师任都护,急赴上任去了,景初小子,这事儿怕是跟你有关吧?”   李钦载正色道:“尚贤兄心怀报国之志,主动奔赴最艰难的前方,为国效力,为天子分忧,正是吾辈楷模与榜样,此皆是尚贤兄一片赤诚拳拳之心,与小子毫无关系,程爷爷莫冤小子。”   程咬金哈哈大笑:“懋功兄,看看你这孙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真是绝了,把老夫糊弄得一愣一愣的,如此奸猾又本事滔天的孙儿偏偏投胎到你家,你家的祖坟莫不是着火冒烟了……”   李勣大怒:“你程家祖坟炸了!炸出你这么个缺德老匹夫!”   随即指了指李钦载,李勣怒道:“见你从宫里出来,老夫便知你肯定没干好事,待老夫回来再与你算账,滚!”   李钦载小心地道:“爷爷,还有诸位长辈,小子先给诸位提个醒儿,今日您各位怕是回不了府了,约莫要与陛下彻夜长谈,嗯,工作量有点大,诸位老人家多保重。” 第九百六十章 横插一脚   如李钦载所料,老将军们进宫后,殿内一片肃杀,四周仿佛无数冤魂萦绕,正是阴风阵阵,杀气腾腾。   君臣议事,李勣等老将们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幅扩大般的东亚地图,是李治命宫中画师从李钦载那幅世界地图上誊截下来的东亚部分扩大图。   世界地图的全貌,对李治来说是机密,暂时不宜让任何人知道。   而这幅东亚地图,已经让李勣等老将们感到很吃惊了。   这个年头确实有大唐以外周边诸国的地图,但大多是非常潦草模糊的,只画出了一个大概的框架,像眼前这幅画得如此精细,并且连城池都标注好的地图,世上仅此一幅。   当着宰相和老将军们的面,李治缓缓说出了李钦载的建议,手指着地图微微一圈,整个海东半岛便被他的手指包括在内。   李勣等人面色愈发凝重。   李钦载的建议,与老将们多日的谋划有了出入,东征高句丽是一回事,占据整个海东半岛又是另外一回事,两者的战略谋划完全不一样,必须从头开始筹谋。   “英公觉得如何?景初此议,朕觉得实谋国之论,甚为不凡。”李治望着李勣笑道。   李勣捋须苦笑:“老臣适才在宫门外遇到他,便知这孽畜定是又给陛下添乱了,果然不出所料。”   李治大笑道:“这可不是添乱,是实实在在为国为君分忧,诸位老将军觉得如何?”   程咬金眯眼注视着桌上的地图,沉吟许久,缓缓道:“此议甚妙,陛下,既然高句丽都灭了,整个海东半岛唯只剩下一个新罗国,看着也不顺眼,不如索性灭了,反正是顺手的事。”   薛仁贵皱眉低声道:“灭新罗国倒无可厚非,不过大唐出师终究需要一个说法,不能无缘无故灭国,否则周边藩属臣国如何看我大唐?道义上说不过去。”   李治笑道:“道义上说得过去,景初又给了朕一个法子,让倭国去打头阵,挑起倭国新罗两国战端,反正两国是百年世仇,启战端也不是什么意外之事。”   “待到两国打得不可收拾,大唐作为宗主国出面调停,再顺势驻军新罗,扶持一个傀儡当国主,彼国便在我大唐的拿捏之下了,而周边藩属臣国也说不出大唐的不是,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两眼一亮,李勣忍不住问道:“陛下,这个主意也是钦载出的?”   “不错,从头到尾都是他的建议,朕认为可行。”李治微笑道。   李勣与诸位老将迅速交换了眼神,从众人的眼神里,李勣看到了肯定和赞赏。   梁建方拍了拍李勣的肩,笑道:“懋功兄,你家那小子真不是个凡物,一肚子稀奇学问不说,还会搞点小玩意儿出来,不仅如此,竟还有如此大智慧,能为国筹谋,多稀罕个人才,怎么就投胎到你家了呢,老天瞎眼了。”   李勣毫不生气,居然面带几分矜持的得意之色,捋须叹道:“倒也没怎么教过,多年前也曾荒唐一时,做过不少错事,莫名其妙便开窍了,老夫也很不解,哈哈。”   众人一齐翻了个白眼儿。   李治双手按在地图上,笑道:“诸位老将军,景初之筹谋,便靠诸位重新制定战略了,来日三军东征,毕其功于一役。”   说着李治的表情突然沉肃下来,道:“朕,必取海东半岛全境,纳入我大唐版图,还请诸位将军助朕!”   李勣等诸位老将神情凛然,一齐抱拳喝道:“誓取海东半岛!”   ……   李钦载刚回到国公府,迎面遇到宋森正在府门外来回踱步,神情似乎有几分焦急。   见李钦载下了马车,宋森大喜,急忙迎上前。   “李县公,您可算回来了!”   “你家婆娘要生娃了,等我去接生?”李钦载笑问道。   宋森一愣:“啥生娃?婆娘生娃我咋不知道?”   “你这副门外来回踱步的焦急模样,不正是婆娘要生娃的样子吗?”李钦载打量了他一眼,道:“何事如此着急,天塌不下来。”   宋森跺了跺脚,道:“李县公前日吩咐下官监视诸国使臣举动,果然神机妙算,他们有动作了。”   李钦载皱眉:“哪国的使臣有动作?”   “吐蕃。”   李钦载眉头越皱越深:“吐蕃使臣扎西勒?他想干啥?”   宋森解释道:“昨夜倭国与新罗使臣斗殴,新罗使臣有伤风化被拿入万年县大牢后,四夷馆的吐蕃使臣行馆突然有不少陌生人进出。”   李钦载疑惑道:“倭国与新罗的事,吐蕃人凑什么热闹?”   宋森摇头,道:“百骑司在四夷馆安插了眼线,发现昨夜到今日,吐蕃使臣住所进出的陌生人很多,约有数十人,而且他们普遍都是身材魁梧,似是武士模样。”   李钦载的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喃喃道:“吐蕃人想干什么?昨夜倭国与新罗使臣之争,按说应与吐蕃人无关,他们想凑什么热闹?”   宋森不解地道:“其中若无利可图,吐蕃人何必掺和进来?若有利可图,吐蕃使臣所图为何?”   李钦载缓缓道:“吐蕃在西,倭国与新罗在东,一东一西,本无相关……”   眼中突然浮起几分明悟之色,李钦载笑了:“老宋啊,如果你是吐蕃使臣,在知道大唐即将东征高句丽后,会有怎样的想法?”   宋森疑惑道:“有啥想法?大唐东征,与吐蕃有何干系?”   李钦载摇头:“居安而思危,高句丽若被灭,大唐的下一个敌人将会是谁?”   宋森沉默片刻,道:“吐蕃?”   “没错,你能想到,吐蕃使臣自然也会想到,如今大唐正在筹备粮草军械,准备东征,这个消息瞒不住吐蕃人。”   “吐蕃使臣有危机感了,他们很清楚,高句丽若被灭,下一个就轮到吐蕃了,为了他们自己,吐蕃人也绝不会让大唐东征之战进行得太顺利,必然在其中作梗破坏,以图拖延损耗大唐的实力。” 第九百六十一章 工具人   许多看似没有关联的事情,只需要一个逻辑将它们连起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吐蕃人不是软柿子,不可能任大唐拿捏,也不可能坐以待毙,等着大唐收拾完高句丽再转过头收拾他们。   所以吐蕃人必须要在大唐东征之前做点什么,给大唐找点麻烦。   经过李钦载一番分析后,宋森也想明白了,惊道:“吐蕃使臣住所频繁进出武士,他们想刺杀什么人吗?”   李钦载沉默许久,道:“咱们猜一猜,在长安城里,吐蕃人杀了谁,对他们最有利?或者说,能达到拖延或破坏大唐东征的目的?”   宋森想了很久,随即苦笑道:“恕下官愚钝,实在想不出来,难不成他们敢刺杀大唐天子?”   “你愚钝的样子跟我的弟子们一样,非常清澈又可爱。”李钦载顺嘴夸了他一句,然后道:“刺杀大唐天子当然不可能,借他们俩胆也不敢。”   对方没有动作之前,李钦载也无法揣测吐蕃使臣究竟想干什么,只好叹道:“百骑司继续严密监视,多调些人手,密切注意每一个进出住所之人的动向,一有消息马上告诉我。”   宋森抱拳道:“是,下官这就吩咐下去。”   目送宋森离开,李钦载在门口独自站立许久,却没有进门。   沉思之后,李钦载对身后护侍的刘阿四道:“召唐戟来见我。”   唐戟来得很快,而且身形诡异,神不知鬼不觉,忽然便出现在李钦载面前。   李钦载正坐在后院里,手里捧着一碗黄金酥奶,唐戟突然出现的时候,李钦载嘴里正含着一口奶,不过他很淡定,嘴里的奶没喷出来,但手里的碗却飞的老高,最后砰然落地,摔成了碎片。   二人沉默对视,良久,唐戟无辜地道:“小人吓着您了?”   李钦载淡定地道:“没见我此刻岿然不动如山么?我这样的大人物,怎么可能被吓着,你太小看我了。”   唐戟面无表情,眼里却闪过一丝笑意。   李钦载起身,指了指前方,道:“此处人多眼杂,咱们到僻静地方说话。”   唐戟在前面走,李钦载跟在后面。   刚迈开步,李钦载一个助跑然后一记飞踹,狠狠踹在唐戟的屁股上。   唐戟也没想到李钦载居然会偷袭他,这一记飞踹简直是不偏不倚,踹得唐戟差点狗吃屎。   惊愕地扭头看着李钦载,唐戟的眼神满是不解。   李钦载淡定地道:“不好意思,刚刚我说了谎,你确实吓着我了……跟你科普一下,大人物每遇大乱固静气,但大人物的心性其实是很小气的,受点小惊吓都必须要报复回去。”   唐戟点头:“小人明白了,刚才这记踹挨的不冤。”   “下次出现时提前打招呼,把我吓死了对你也没好处,指定会被铸在陶俑里给我陪葬。”   二人走到后院东侧的回廊下,李钦载翘着二郎腿抖了抖,随即道:“有件事交代你办,不算麻烦,但可能要动手。”   唐戟的表情恢复了冰冷:“您要杀谁,尽管说,小人定办得滴水不漏。”   李钦载想了想,道:“问题是,现在我也不知该杀谁,或是该救谁,事情还没明朗,我叫你来不过是未雨绸缪。”   “小人不太懂。”   “你潜伏到四夷馆,盯着吐蕃使臣扎西勒,以及他住所进出的人,看他们究竟要做什么,无论他们想做什么,你的任务就是让他们做不成。”   唐戟似懂非懂,问道:“要杀人么?”   李钦载笑道:“不必,让他们活着,比死了的好。”   “懂了,只要制止吐蕃人的举动便可。”   唐戟酷酷地点头,然后转身准备离去。   李钦载叫住了他,挠了挠头,有些赧然地道:“你跟我的时日不算短了,我好像还没给你发过薪俸?”   唐戟摇头:“薪俸对我并不重要。”   李钦载眼睛亮了,就喜欢这种但行好事,不求报酬的正人君子。   君子,可欺之以方。   果断地改口,李钦载正色道:“既然你不需要薪俸,我就不勉强了,你,是个好人。”   唐戟面无表情,但李钦载好像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鄙夷。   “此事办完,你若有什么爱好,我可以请客。”李钦载微笑着给他画了个饼:“喜欢嫖也好,吃也好,喝也好,我都会请你。”   唐戟停顿片刻,突然道:“听说大唐要东征了?”   李钦载点头。   唐戟道:“小人想随您出征,可否?”   “你想要博军功,还是纯粹报效君国?”   唐戟想了想,道:“都不是,大约只想在沙场上发泄一下自己的戾气吧。”   李钦载认真地建议道:“你可以考虑出家,菩萨能帮你把戾气消弭得干干净净,让你变得宁静祥和,而且半夜还能去许愿池偷王八嘴里的钱币,从此当一个宁静祥和的富和尚……”   唐戟都懒得回话了,立马转身离开。   李钦载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身负血海深仇的人,一生已被仇恨彻底绑架,永远做不回自我,除非大仇得报。   李钦载对唐戟的了解不深,但他知道唐戟的痛苦。   屈身为李钦载的工具人,唐戟或许也在蛰伏,在等待机会。   ……   夜半,子时。   长安城内仍有些许的喧闹声。   这座城池的宵禁政策已不像贞观年间那么严格,李治登基后,许多宵禁的规矩其实已经处于半废止状态了。   都城一百零八坊,仍有许多坊间半夜仍是歌舞鼓瑟不绝,青楼楚馆莺歌漫舞。   今夜,位于长寿坊的四夷馆四周静悄悄。   子时三刻,四夷馆东面的围墙上终于有了动静。   十几名武士从墙头翻了出来,落地悄然无声,小心地查看四周后,十几名武士猫着腰,迅速朝长安城西面疾行而去。   武士们离开没多久,几名穿着普通百姓服侍的人从围墙的拐角处走了出来,互相对视之后,也跟着前面十几名武士,迅速地缀了上去。   两拨人马离开之后,唐戟如幽灵般出现在四夷馆对面,他站在漆黑的树影里,像无主的魂魄,眼神冰冷地注视着两拨人离去的方向。   那个方向,似乎是万年县衙。 第九百六十二章 县衙惊变   唐戟不是朝堂中人,他对朝政国事更不关心。   天子如何,大唐如何,藩属臣国又如何,那些不该他参与的恩怨是非,他连看热闹的心情都没有。   今晚,唐戟受李钦载之命跟上了两拨人马,他也懒得关心这两拨人马是什么来历身份,在他眼里,所有的人只有两种区别。   目标人物和非目标人物。   夜色已深沉,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响,在宁静的长安都城深夜里回荡。   唐戟缀着两拨人马,离万年县衙越来越近。   渐渐地,唐戟发现前面的第二拨人马不是他的目标,他们只有寥寥数人,行踪诡异,远远地缀在第一拨人马的后面。   唐戟当即明白,这几个人应该是追踪第一拨的人,不出意料的话,应是百骑司所属,不算敌人。   于是唐戟很快忽略了他们,加快了脚步。   从四夷馆翻墙出来的人马很快已到了万年县衙附近,十几名武士突然站定,然后动作划一脱掉身上的衣袍,里面赫然是一身大唐禁卫的甲胄,甚至连他们手里的兵器也变成了大唐军方制式横刀。   远远跟在后面的唐戟眼中不由露出一丝诧异,这伙人摇身一变,居然乔装成大唐禁卫,在大唐国都乔扮禁卫,简直无法无天了,此举应形同谋反了吧?   十几名乔装成大唐禁卫的武士没注意到自己早已被两路人马盯上,为首一人举起胳膊,在半空虚晃了一下,身后所有武士立马分散,潜伏下来,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唐戟跟在后面,左右环视一圈,然后飞起身形,如一只轻盈的燕子,落在离县衙大门不远的一株柳树上,整个人与黑夜融为一体,就算有人站在树下仔细盯着看,仍很难发现他的行踪。   一路跟踪的百骑司所属也停了下来,见这群吐蕃武士竟敢乔装成大唐禁卫,百骑司所属不由大惊,几人聚在一起商量了几句后,一人留在原地继续监视,另外两人则掉头离去。   宁静的夜晚,暗地里风云诡谲。   这一夜仍然风平浪静。   天刚亮,长安城各个坊门打开,万年县衙的侧门也开了一条线,一名老者拎着扫帚,打着呵欠,睡眼惺忪地走出来,打扫门前的空地。   半个时辰后,万年县衙的侧门再次打开,这一次从里面走出来的却是新罗国时辰金文颖。   前夜金文颖与藤原犹野在青楼一番恶斗,当然,严格说来是被单方面殴打。   金文颖浑身是伤,又被藤原犹野扒光了衣裳扔到大街上,被巡街的武侯以有伤风化罪拿入了万年县大牢。   一国使臣被拿入大牢,这不是件小事。   金文颖入狱后,新罗使团的官员急忙向礼部和鸿胪寺通禀情况,并请求马上释放金文颖。   要求很合理,但礼部和鸿胪寺不是新罗国的后花园,按照正常的程序走,金文颖也在大牢里足足关了一整天,直到此刻才被放出来。   双脚跨出万年县衙侧门,金文颖骂骂咧咧转身,神情极为愤怒地朝万年县衙的大门狠狠吐了一口口水。   显然被关在大牢里的一天一夜,金文颖的感受并不是那么愉快。   县衙门外,一群新罗国使团的官员和随从早已等候,见金文颖出来,众人急忙迎上,一名新罗官员将一件虎皮大氅披在他肩上,并搀着金文颖走向门口的马车。   就在这时,变故发生了。   十几名大唐禁卫甲胄打扮的汉子,突然出现在县衙外的空地上,为首一人穿戴明光铠,神情冷冽地注视着金文颖。   金文颖尽管一肚子火气,但在这位大唐将军的注视下,仍有些心虚胆怯,犹豫了一下,上前行礼,吐出一串听不懂的话,大约是在询问这位将军有何贵干。   为首将军打扮的人一句话都不说,盯着金文颖打量许久,似乎在验明正身,确定之后,这人点了点头,突然拔出了腰侧的横刀。   横刀刚出鞘,便以风雷之势狠狠朝金文颖的脖子劈去。   变故来得太突然,金文颖和一众随从甚至毫无反应,眼睁睁看着那柄横刀离他的脖子越来越近。   ……   国公府,李钦载今日难得起了个大早,穿戴整齐后,随便用了几口饭,然后招呼刘阿四和部曲们一声,众人出门朝四夷馆走去。   昨夜将唐戟派出去后,直到现在还没等到唐戟的消息。   李钦载并不着急,唐戟做事稳重,从没让他失望过,消息该来的时候一定会来。   领着一众部曲来到四夷馆,四夷馆的官员迎了出来,一脸殷勤地给李钦载行礼。   按说四夷馆与李钦载的身份八竿子打不着,但李钦载如今还兼着一桩差事,那就是奉旨接待诸国使臣。   这样一来,四夷馆还真就跟李钦载有了关系,大家都是外交战线上的好战友。   “不知李县公今日入四夷馆,所为何事?下官愿为李县公分忧,李县公若有需要,尽管吩咐下官,下官无不从命。”官员跟在李钦载一肩之后,嘴里絮絮叨叨地道。   李钦载哦了一声,道:“没啥需要,我自己能行,你忙你的。”   “您要去哪国使臣的馆驿?下官给李县公带路……”   “去吐蕃使臣的住所。”   官员明白了,顺嘴问道:“李县公见吐蕃使臣可是有事?”   李钦载气定神闲地道:“没啥事,闲得无聊了,所以领了家里的部曲过来,打算揍他们一顿。”   官员脚步一顿,惊愕地看着他:“李县公,莫闹!”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道:“谁跟你闹了?没见我这里兵强马壮人多势众,分明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吗?”   官员双腿一抖颤,脸色顿时白了,然后仰起脸不停眨眼。   李钦载仿佛看出了他的想法,于是好心地帮他找好了借口。   “三年没回家,你家婆娘要生娃了,快回去庆祝一下。”李钦载提醒道。   官员浑身一震,来不及思考,立马点头:“对对,婆娘生娃了,下官,下官……呃,回家庆祝去,告辞了。”   说完官员掉头就跑。 第九百六十三章 胆大妄为   李治让李钦载负责接待诸国使臣,只能说,每个人接待客人的风格不一样。   别的官员接待异国使臣时,有的表现得很倨傲,有的又表现得太客气。   李钦载不一样,他喜欢用拳头招待来自远方的客人。   纯粹是个人风格。   今日李钦载带部曲上门,当然不会无缘无故。   当昨日听宋森说吐蕃使团有异动时,李钦载就有点想揍人了。   刚刚向李治进谏平海东战略,宏大磅礴的大航海事业正要徐徐启动,这个时候吐蕃使臣胆敢跳出来捣乱,破坏他的大事,不揍他揍谁?   四夷馆的官员识趣地跑了,后知后觉的他发现李钦载这伙人确实来者不善的样子,显然真是奔着找麻烦去的。   这事儿小小的四夷馆官员掺和不了,先躲为上。   李钦载领着部曲进了四夷馆,一路长驱直入。   来到吐蕃使团的馆驿门前,李钦载扬了扬下巴,刘阿四飞起一脚踹开了门。   一阵巨响伴随着一阵烟尘,馆驿内数十名吐蕃使团随从跑了出来,又惊又怒地瞪着李钦载等人。   李钦载大摇大摆走进去,拂了拂衣袖,道:“叫扎西勒出来见我。”   扎西勒很快出来了,面色铁青地盯着李钦载,怒道:“李县公今日登门,何故如此粗鲁?大唐泱泱上国,礼仪何在?”   李钦载咧嘴一笑:“个人行为,跟大唐上国的礼仪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我个人的素质比较差而已,贵使不要误会。”   扎西勒顿时语滞。   这话还真一点毛病都没有,不知如何反驳了。   “既然李县公不顾礼仪闯进来了,那就说正事吧,不知李县公今日前来有何贵干?”扎西勒阴沉着脸道。   李钦载嗯了一声,左右环视一圈,突然笑道:“贵国使团的人好像没少呀,或许是你临时从别处调了另外一拨人马?”   扎西勒眼皮一跳,冷冷道:“臣下不明白李县公的意思。”   李钦载盯着他的眼睛,道:“意思就是,你们吐蕃使团来到我大唐国都后,不是很安分呀,明人不说暗话,倭国和新罗使团都在长安,你们吐蕃打算做什么?”   扎西勒怒道:“李县公无故折辱吐蕃使臣,是想挑起大唐与吐蕃的战事吗?”   李钦载冷笑:“你要战便战,大唐岂惧哉?当初你我两国在吐谷浑交过手,你们大相禄东赞差点成了我大唐的俘虏,这点本事,哪来的脸面敢在我的面前叫嚣?”   扎西勒大怒,当即便拔出了腰侧的弯刀。   弯刀刚出鞘,刘阿四等部曲纷纷拔刀指向扎西勒。   “大胆!敢在大唐县公面前动刀兵,都不想活了?”刘阿四暴喝道。   情势突然对峙起来,双方都握着刀不肯归鞘,剑拔弩张地互相瞪视对方,火药味很浓。   李钦载却不慌不忙地在院子里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道:“扎西勒,你们吐蕃是不是急了?”   扎西勒冷冷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李钦载笑道:“大唐即将对高句丽用兵,你们吐蕃是不是急了?”   “你们对高句丽用兵,我们吐蕃急什么,李县公多虑了。”   “当然要着急呀,大唐收拾了高句丽后,下一个敌人你猜猜是谁?”   扎西勒眼睛眯了起来,道:“你的意思是,大唐已将吐蕃当成了下一个敌人?”   李钦载眨眼:“我可什么都没说,今日登门其实是想告诉你,不论你想在长安做什么,注定都会失败,不要小看大唐,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注视下。”   话刚落音,外面一阵匆忙的脚步赶来。   一名百骑司所属来到李钦载身边,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然后转身匆匆离去。   李钦载却露出恍然之色,喃喃道:“穿戴大唐禁卫甲胄,冒充大唐军伍之人,当街斩杀金文颖,原来如此……”   说着李钦载望向扎西勒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   在李钦载凌厉的眼神下,扎西勒心头一慌,忍不住心虚地望向别处。   李钦载笑道:“扎西勒,不得不夸你一句,真会算计。冒充大唐禁卫,杀了新罗国使臣,你以为大唐和新罗国就会真的决裂了吗?”   声音放低了许多,李钦载轻笑道:“斩杀使臣是大事,或许两国真会决裂,但我要告诉你,无论新罗国会不会与大唐决裂,都对大唐的东征之战毫无影响。”   见扎西勒脸色愈发苍白,李钦载却满脸轻松。   知道扎西勒胆敢让麾下武士冒充大唐禁卫后,李钦载心里确实轻松了。   终于有了正大光明揍人的理由。弥天大罪,先揍一顿再论。   “阿四,翻脸了!干活!”李钦载突然暴喝道。   刘阿四和部曲们轰应一声,突然便对吐蕃使团的随从和武士动起了手。   ……   万年县衙门外。   一柄长刀正好架住了金文颖头顶那必杀的一刀,两刀交会,迸发出火星,随即双方果断抽手。   唐戟缓缓收回刀,环视面前十几名大唐禁卫打扮的人,面无表情地计算自己的胜率。   他的身后,新罗使臣金文颖被吓得三魂六魄都散了,明明必死的一刀,幸好突然冒出一个人救了他。   虽然他也不知道这个人为何要救他,但此时此刻,金文颖无疑找到了救命稻草,别的不管,先使劲抱住再说。   “叽里咕噜,叽里咕噜”金文颖感激地上前,说了一串听不懂的话,大意应该是感谢。   唐戟见他在旁边啰嗦个没完,不由微微皱眉,反手便是一记耳光,扇得金文颖的半边脸颊肿了起来。   “不要碍事,滚!”唐戟冷冷喝道。   新罗使臣是死是活,唐戟完全不关心,他记住的只有李钦载的命令。   无论这伙吐蕃人想干什么,都不能让他们得逞。   他们要杀新罗使臣,唐戟就必须阻止他们,让新罗使臣活着。   金文颖的身后,一众使团官员和随从纷纷将金文颖围住,指着唐戟和那伙大唐禁卫打扮的人骂骂咧咧。   直到此刻,新罗使团的人都没搞清楚状况。   而唐戟却盯着不远处的吐蕃武士,右手紧紧握住了刀柄。   此时天已大亮,县衙门前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巡街的武侯和禁卫马上要赶来,这伙禁卫打扮的人也急了。   领头的人一声招呼后,众人纷纷后撤,果断地离开了万年县衙,人群四散,混入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之中。 第九百六十四章 再添把火(上)   李钦载领着部曲,大摇大摆离开了四夷馆。   吐蕃使团住所,吐蕃人躺满了一地,扎西勒首当其冲被揍得最惨,而且还是李钦载亲自动手。   多年没有亲自动手揍过人了,手艺有点生疏,李钦载下手太急,右手拳头被擦破了皮,指骨好像也有点伤到了。   业精于勤而荒于嬉,看来以后还是要多锻炼揍人的经验,身份高贵了,手艺活儿也不能落下,不然白了少年头,伤了少年手,空悲切。   走出四夷馆,刘阿四的表情一直有点忐忑,一边走一边不安地扭头张望,嘴唇嗫嚅几下,低声道:“五少郎,咱们揍了吐蕃使团,不会有麻烦吧?若吐蕃使臣告状,或是被朝中御史知道了……”   李钦载冷笑:“我给扎西勒一百个胆子,看他敢不敢告状。冒充大唐禁卫,穿戴大唐将士甲胄刺杀新罗国使臣,事情若被捅出去,你知道这是多大的罪名?”   “呵,这已不算罪名了,而是开启两国战端的理由,吐蕃使团今日就算被我杀个干干净净,他们也不敢吱声儿,相反,主动权还在我大唐这一方,大唐是对吐蕃动武,还是选择装糊涂,全在天子的一念之间。”   刘阿四下意识点头,接着仍不安地道:“但若是被朝中御史参劾……”   李钦载停下脚步,将自己的脸凑到他面前,轻轻抚摸了一下,道:“你看,这是什么?”   这个问题刘阿四有经验,不假思索地道:“这是五少郎精致而英俊的脸庞。”   “没错,精致而英俊的脸庞,同时这张脸庞钢筋铁骨,刀枪不入,以我这张脸皮的无敌厚度,我岂惧御史参劾?呵呵,不存在的。”   动手之前李钦载早已权衡过利弊,吐蕃冒充大唐禁卫一事肯定瞒不住的,满朝皆知之后,君臣只会震惊于吐蕃人的胆大妄为,愤怒于吐蕃人的肆无忌惮。   而李钦载作为天子指定接待诸国使臣的钦差,在发现吐蕃人竟敢做出如此无法无天的行径之后,义愤之下冲动揍了吐蕃使臣。   李钦载就不信哪个御史好意思参劾他,大唐的臣子该站哪一头,心里没数么?   我是为国家为人民而揍的,不服咋?   别人站在道德制高点居高临下很讨厌,但如果站在制高点上的人是自己,就很爽。   刘阿四只是部曲队正,他的理解能力不算很高,他只知道坚决服从命令,李钦载就算让他杀人放火,他也毫不犹豫干了再说,至于原因和后果,他管不着。   “五少郎,揍人归揍人,小人难得看到您今日竟亲自动手,而且揍得那么扎实,自己的手都受伤了,下次可不能轻身犯险,这种粗活儿还是交给小人和弟兄们,您只管看着就行。”刘阿四叮嘱道。   李钦载淡淡地道:“哦,今日突然很想亲自动手,也就不忍着了……”   “为何?”   李钦载哼了哼,道:“我有个婆娘在青海湖放牧,好不容易事业迎来了上升期,结果被吐蕃残余势力三天两头骚扰,死伤损失不小,我不得不将她召回长安暂避……”   “朝廷目前忙着东征,这口恶气没办法出,先揪着他们使臣揍一顿,回头等王师平定海东,再跟他们算算总账。”   刘阿四恍然。   难怪今日五少郎动手特别狠,仿佛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拳头抡起来砸得扎西勒的脸都变形了。   原来这里面多少掺了一些私人恩怨,五少郎这是在给三少夫人报仇呢。   走出四夷馆没多远,李钦载脚步一顿,发现前方不远处迎面走来一群人。   新罗国使臣金文颖,在新罗使团一群随从的簇拥下,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朝李钦载的方向走来,显然他们正打算回四夷馆。   刚刚从万年县衙大牢放出来,走出牢门还没喘口气,金文颖就莫名被一群穿着大唐甲胄的禁卫刺杀了,然后又莫名其妙冒出一位绝顶高手,将那群刺客赶走,莫名其妙保护了金文颖。   今日发生的一切,对金文颖来说简直全都是莫名其妙,直到此刻他都没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感觉既惊险又刺激,偏偏他这个当事人完全处于懵逼状态。   这种感觉他很不喜欢,在刺客散去之后,他便在随从的护侍下匆匆赶回四夷馆,打算马上向大唐天子上表,告状兼诉苦。   离四夷馆不远,金文颖脚步一顿,他已看到了李钦载。   李钦载与金文颖有旧怨,当年在百济国时,李钦载便下令部曲揍过金文颖。   这次金文颖受命来长安朝贺,其实早就知道李钦载是接待各国使臣的钦差。   可金文颖是个粗鄙武夫,尽管知道李钦载的身份非同小可,但他仍对李钦载没好脸色,上次在四夷馆与李钦载见过面,大家也都闹得不是很愉快。   此刻看到李钦载就在前方,金文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上前向李钦载行礼,行礼的姿势毕恭毕敬,非常端正养眼。   李钦载满意地笑了,坦然受了他这一礼。   这就对了,在长安是龙你得做成盘龙菜,是虎你得泡成虎鞭酒。金文颖再敢给李钦载摆脸色,李钦载有九种方法治得他服服帖帖,九种!   一个男人若要成长,社会是他最好的老师,老师不会教他什么本事和技巧,但会狠狠扇他无数记耳光,让他在社会这位老师面前变得乖巧又可爱。   金文颖来到长安后,显然被大唐社会分分钟教做人了。   先是被倭国使臣揍,后来被扔进大牢反省,最后从牢里刚放出来,便有一群无法无天的刺客要他的命……   这几日金文颖可谓是命运多舛,时运乖桀。   然后,莫名其妙的,金文颖突然学会了做人,他终于意识到这里不是他为所欲为的新罗国,而是大唐的国都长安。   于是金文颖刚给李钦载行礼的姿势非常端正,他已决定以后也要这样,直到他能活着离开大唐。   “贵使多礼了,哈哈。”李钦载托起了金文颖的胳膊。   “叽里咕噜,叽里咕噜……”金文颖嘴里冒出一串非人语。   李钦载皱了皱眉,随即笑道:“贵使有空还是多学说人话,不然大家物种不同,完全无法交流。”   幸好旁边的新罗随从里有通译,站出来主动帮他翻译了。   翻译的无非是一堆官方客气话,听着顺耳,但毫无意义。   李钦载自动忽视,随即直奔主题:“听说贵使刚才在万年县衙门前遇刺了?”   金文颖一呆,接着勃然变色,神情既愤慨又不安,嘴里冒出一大串听不懂的话。   李钦载摆了摆手,道:“此事虽然刚发生,但大唐天子已知晓了,放心,会给贵使一个交代,另外说一句,那群刺客虽穿着大唐禁卫甲胄,但并非大唐所为……” 第九百六十五章 再添把火(下)   遇刺就发生在刚才,金文颖记忆犹新。   此刻李钦载说并非大唐所为,金文颖不由露出狐疑之色。   李钦载的话该信吗?   金文颖不知道,真相没查实以前,金文颖谁都不敢信,这里是大唐国都,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吹不圆你又搓不扁你,能拿你怎样?   见金文颖挤出笑脸,李钦载便知他的想法,不由冷笑一声,道:“知道你不信,我也不强求你信。”   “我只说一件事,你代表新罗国主,却在长安城贿赂大唐朝臣二十余人,此举已失臣礼。”   “大唐天子若真要追究,也该是礼部堂堂正正上门拿人,大理寺会同鸿胪寺定罪,并严旨训斥新罗,昭告天下,正大光明地把你剁了。”   “这事儿你们新罗办得理亏,咱们大唐占着理,怎么可能鬼鬼祟祟派几个刺客杀你?明明有理的事,被咱们办得没理了,我大唐会做这种蠢事么?”   通译附在金文颖耳边一通翻译后,金文颖脸色数变,青一阵白一阵,但李钦载把其中的道理给他掰开了之后,以金文颖感人的智慧,也终于明白了这件事的逻辑。   是啊,自己不过是个做了亏心事的异国使臣,大唐真要办他,有必要派刺客吗?光明正大剁了他,新罗国主也不敢说什么。   老实说,以他的身份和分量,还真没资格让大唐派刺客对付他。   想明白之后,金文颖愈发惊怒。   这特么的,也就是说,有人冒充大唐禁卫,在大唐的国都里要他的命?谁如此大胆?   金文颖虽是使臣,但他在新罗其实是个武将,这几日坎坷的遭遇之后,金文颖终于成长了。   他不但懂得了拜码头,也懂得了遇到烦事不要慌,拿出手机先问问朋友圈。   毕恭毕敬地朝李钦载又行了一礼,金文颖叽里咕噜冒了一串非人语。   通译解释说,金文颖向大唐李县公阁下求教,何人敢在大唐宗主上国的国都里行刺他,而且胆敢冒充大唐禁卫,如此无法无天,不怕大唐天子雷霆震怒么。   李钦载笑了笑,指了指四夷馆,道:“除了吐蕃,谁还如此大胆?贵使想必知道,大唐即将东征高句丽,而新罗国,则是大唐忠诚不二的盟友。”   “吐蕃派人冒充大唐禁卫刺杀贵使,为的就是栽赃陷害,将贵使之死归罪在大唐身上,从而破坏唐罗联盟,给大唐东征高句丽制造阻力。”   见金文颖似懂非懂,李钦载不得不耐着性子解释道:“大唐灭高句丽,是吐蕃不愿见到的,因为高句丽被灭后,大唐的下一个敌人将会是吐蕃。”   “吐蕃近年在吐谷浑之战中失利,国力耗损严重,他们无法承受大唐的兵威。”   “为了求活,他们只能选择破坏大唐的东征,离间大唐与新罗的联盟,拖延大唐进攻吐蕃的时日,以便吐蕃积攒国力应战,明白了吗?”   金文颖恍然,随即用力拍着胸脯,表示大唐与新罗国世代睦邻,新罗历代国主唯大唐天子马首是瞻,两国同盟千秋万代,坚如磐石,绝不会被外人离间破坏。   李钦载含笑欣慰点头,一个男人学会人情世故,只需要一场天降横祸式的牢狱之灾,这不,眼前这位曾经异常跋扈的棒子,是不是显得乖巧可爱多了?   拍了拍金文颖的肩,李钦载笑道:“知道我刚刚做了什么吗?”   金文颖摇头。   “吐蕃使臣竟敢破坏唐罗联盟,大唐怎能视若无睹?刚刚在四夷馆,我亲自动手揍了吐蕃使臣扎西勒,整个使团的人都被我放翻了,也算是为贵使你出了口气……”   说着李钦载的表情突然变得暧昧起来。   “贵使若在别的邻国,受了如此委屈,也只会被当成一次意外的外交事件,发文谴责或训斥几句,但你在大唐就不一样,贵使在大唐挨了揍,大唐只会心疼giaogiao,并亲自动手帮你报仇……”   “唐罗两国联盟不可撼动,今日如是,千秋万代亦如是,此诚可互勉。来日大唐东征高句丽,还望新罗国继续为大唐助一臂之力,灭高句丽之后,海东半岛之地,大唐愿与新罗共之。”   金文颖满脸感动,连连点头,神态愈发恭敬。   李钦载扭头朝四夷馆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拍了拍金文颖的肩,笑着离开。   李钦载离开后,金文颖的笑容迅速收敛起来,目光变得阴沉。   在四夷馆外站了一会儿,一名随从匆匆赶来,附在金文颖耳边说了几句话。   金文颖眼皮一跳,神情愈发阴鸷。   “果真是吐蕃人冒充的?他们怎敢?”金文颖怒道。   随从点了点头:“大唐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皆聚于万年县衙,刚才那伙刺客留下了几具尸首。”   “刑部仵作查验了,证实确非大唐人,据说尸首身上带膻味,还留了几处刺青纹身图腾,似乎正是吐蕃人的特征……”   金文颖沉默片刻,神情愈发狰狞起来,咬牙道:“我新罗与吐蕃秋毫无犯,今日竟敢行刺我,当我新罗国好欺耶?”   “召集使团所有人,去吐蕃使团住所!”   ……   国公府。   李钦载翘着二郎腿,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眼睛微微眯着,像一位在包厢里挑姑娘的恩客,见色起意且不怀好意。   李钦载的身边还有一位客人,正是百骑司的宋森。   宋森此刻看着李钦载的眼神充满了崇拜,显然李钦载这几日的翻云覆雨令宋森都不得不佩服。   “如李县公所料,新罗国使臣证实了那伙刺客是吐蕃人之后,果然咽不下这口气,当即便领着使团随从打上门。”   “吐蕃使团刚被李县公亲自教训过,人还趴在地上没起来呢,新罗国又找上门,把他们这一顿揍啊……啧!”宋森面露不忍之色摇头。   “揍了人之后,吐蕃使团还没做出反应,新罗国使臣又接着向天子上表,除了控诉吐蕃使团的罪状,请求大唐严惩之外,金文颖还代新罗国主向大唐天子表忠诚。”   “除了承诺向大唐进贡新罗的特产外,金文颖还表示,新罗国主愿将他的嫡长子送来长安求学。”   李钦载笑了:“说是求学,实则是当质子,这位新罗国主也不是个简单角色,懂得审时度势,若大唐暂无东征之意,质子什么的说法,恐怕金文颖就不会说出口了。”   “正因为大唐要东征,新罗国大约是想在此战中分一杯羹的,先送个质子安大唐的心,再派兵与大唐联盟,一起捞好处。”   宋森笑道:“李县公果然有大智慧,新罗国可不就打这个主意吗,还有就是,当初贿赂大唐朝臣事败,新罗使臣大约有些心虚,送个质子也算是表达一下歉意,呵呵。”   李钦载点点头:“回头你转告陛下,就说臣建议此事低调处置,大家互相装个糊涂过去算了,东征一旦开始,新罗灭国的日子也快到了,让人家多玩点小聪明,无妨的。”   宋森眨着小绿豆眼:“这件事就此作罢了?”   李钦载噗嗤一笑:“这才哪儿到哪儿……刚开始铺垫呢,怎么可能如此轻易作罢。”   “一帮异国猢狲在大唐的地面上搞风搞雨,真以为他们能全身而退?呵,笑话!”   “待新罗国使臣离开大唐回新罗时,百骑司想办法将新罗使团回新罗的路线透露给倭国使团……”   宋森一惊:“李县公的意思是……”   李钦载悠悠地道:“倭国如此急切为大唐冲锋陷阵,便从新罗国的使团开刀吧,大唐需要看到倭国的诚意,藤原犹野是聪明人,他知道如何决断。” 第九百六十六章 父子同心   今年诸国使臣朝贺大唐天子,可谓是鸡飞狗跳,人畜不安。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李治命李钦载接待各国使臣,李钦载在里面搞风搞雨,他才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看似乱糟糟一团麻的情势,然而只要有心人稍微观察一下结果,就会惊异地发现,各国使臣互相乱斗之后,大唐却成了最大的赢家。   吐蕃意图破坏唐罗联盟的计划破产了,不仅如此,还受到了反噬,吐蕃使臣不仅挨了两顿毒打,随着大唐东征战略的敲定,吐蕃很快将不得不收缩战略,转攻为守。   新罗国就更不用说了,在李治和一干知情的朝臣眼里,新罗国已经是个半死的国家,只等大唐灭了高句丽之后,便轮到他们被灭了。   而此时的新罗国却还蒙在鼓里,喜滋滋地谋划着如何在大唐灭高句丽之战中捞取好处,浑然不知大唐的刀已架在他们脖子上了。   至于倭国,在李钦载许诺给倭国王室适当松绑之后,倭国已渐渐完成了从人到狗的转化,而且越来越忠诚了。   经过李钦载在各国使臣之间合纵连横一通操作,大唐在筹备东征粮草军械的同时,也渐渐完成了海东战略的前期铺垫。   至于接下来的后续,李钦载已没必要关心了,朝廷会有人接手这一切。   中午时分,李钦载刚从国公府后院醒来,神清气爽地伸着懒腰,丫鬟服侍他穿戴洗漱之后,吴管家来禀报,五少郎的家眷都到了,马车刚在国公府门前停下。   李钦载精神一振,急忙快步迎了出去。   国公府前院,崔婕和金乡正朝李崔氏恭敬行礼,李崔氏一脸高兴,一手拉着一个儿媳妇,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欢喜。   两个儿媳都是倾城绝色,性格又是同样的温婉大方,不愧是高门大户里养出来的闺女,再看看崔婕怀里抱的娃儿,李崔氏更是欢喜地抱在怀里不肯撒手。   见李钦载来到前院,崔婕和金乡上前叫了一声夫君,李钦载含笑点头,胳膊一张,将二女同事搂进怀里。   二女羞得不行,急忙挣脱,虽说已是夫妻,可她们实在无法接受大庭广众之下的亲热行为。   李钦载翻了个白眼,然后朝金乡露出一记恶狠狠的眼神,金乡脸蛋儿一红,视线立马望向别处,然而通红的耳后根已出卖了她的心情。   夫君刚才那记眼神她当然看懂了,今晚想必又是一场恶战,关乎数亿精兵的生死存亡。   老夫老妻了,虽然分开多日,见面倒也没那么多矫情的话,彼此一个眼神,有情也有欲,这就够了,该宣泄的情绪,留待夜半无人闺语时。   转身抱起荞儿,李钦载微觉吃力,不由笑道:“荞儿好像又重了些,爹都快抱不动你了,最近吃了啥好东西?”   荞儿咯咯直笑,道:“快过年了,庄户叔伯们每天都给孩儿塞东西吃,猪肉鹿肉,还有腌干的鱼……”   “你这体重光吃肉怕是长不了这个分量,快说实话,是不是偷吃肥料了?”李钦载挠着他的腋窝笑道。   荞儿边笑边挣扎:“没有,哈哈,孩儿不吃肥料的……”   崔婕在旁边狠狠拧了他一下,怒道:“是不是亲生的?哪有当爹的说儿子偷吃肥料。”   李钦载白了她一眼:“妇道人家懂啥,这是我们父子独特的交流方式。”   荞儿扭头看了一圈,好奇问道:“爹,曾祖呢?”   “曾祖在宫里,约莫快回来了,走,爹带你去曾祖的院子,看看搞点什么破坏……”   父子俩飞身远遁。   后院李勣的书房外。   李钦载和荞儿蹲在空地上,看着面前长势喜人的萝卜发呆。   “爹,曾祖以前不是喜欢种牡丹么?为何改种萝卜了?”荞儿不解地问道。   李钦载咧了咧嘴:“当初你我父子同心,一人一泡尿,把牡丹活活熏死了,你曾祖大约是绝望了,于是改种菜。”   荞儿奇道:“爹也对牡丹撒过尿?”   “这话就不该问,爹是凡人,当然也要吃喝拉撒,撒尿咋了?我都不记得对牡丹撒过多少次了,没想到牡丹太娇弱,正所谓‘虚不受补’……”   荞儿连连点头:“没错,牡丹太虚了,还是萝卜好,皮实,不矫情。”   父子俩互视一眼,然后站起身,动作统一地默默撩开了衣袍下摆……   闸口刚防洪,却听身后一声暴喝:“俩孽畜,给老夫住手……住,不管住啥,给老夫缩回去!”   李钦载和荞儿猛地一激灵,然而男人一旦开了闸,缩回去很难,倒是荞儿比较机灵,闻言立马转身,迈着八字步,一边撒一边跑,眨眼便跑个没影儿了。   李钦载目瞪口呆,操作骚气也就罢了,这货居然如此没义气,丢下亲爹独自跑了?   猛地打了个冷战,李钦载神兵归鞘,转身朝李勣笑了笑:“爷爷回来啦?那啥……萝卜不错,冬天炖羊肉大补。”   李勣怒发冲冠,指着李钦载怒道:“老夫都卑微到种萝卜了,你还是不肯放过老夫!”   “爷爷此言差矣,孙儿好心帮萝卜施肥呢……”李钦载弱弱地解释道。   李勣开始四下张望,李钦载眼皮一跳,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爷爷且慢!孙儿正打算与您商议国事!”   “嗯,待老夫揍你个半死,让大夫一边抢救你,你再一边与老夫商议国事!”李勣大步朝李钦载走来。   “爷爷,孙儿与您说正事呢,朝廷即将东征,爷爷若为主帅,孙儿愿从军为爷爷分忧!”   李勣脚步一顿,心疼地看了一眼地里的萝卜,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愤怒的情绪。   “滚进书房!”李勣头也不回地道。   李钦载松了口气,总算对付过去了。   当世名将,三军主帅,咋就那么小气呢?   书房内,李勣与李钦载相对而坐。   李勣没个好脸色,望向李钦载的眼神火花带闪电。   “老夫与诸位将军在宫里待了一整晚,为的就是谋划海东战略,你这孽畜随口出个主意,害得陛下和老夫等人通宵未眠,说来老夫就生气,恨不得抽你一顿!”   “爷爷息怒,孙儿也是为国效力,为天子分忧,一片赤诚来着。”李钦载陪笑,并且不动声色地将书案上的砚台,镇纸,墨条拿走,不给暴躁的空巢老人任何犯罪的机会。 第九百六十七章 独领一师   祖孙俩的交流方式在这个年代来说算很特别了,没有别的权贵人家那样严格遵守尊卑长幼之礼。   李钦载在李勣面前很少遵什么礼法,更不像别的晚辈对长辈那样毕恭毕敬如履薄冰,他与李勣的相处更像一种平辈的交流。   唯有平等,才能更有效率地沟通。   而李勣也很纵容李钦载,在他所有的子孙里,李钦载无疑是最特别的,当然,成就也是最大的。   李敬业那些孙辈仍在被李勣的喜怒而敬畏时,李钦载却能在李勣面前坐没坐相,而且张嘴就能把李勣气个半死。   “爷爷通宵没睡,咱们就别聊了吧?”李钦载小心翼翼地观察李勣的脸色,道:“孙儿怕把您聊死……”   李勣顿觉胸腔一股逆气翻涌,下意识便望向书案。   李钦载不由暗暗庆幸,幸好提前把砚台镇纸收起来了,不然今日又是一个大义灭亲的好日子。   “你……少说话,听老夫说。”李勣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海东战略已定,只待朝廷筹备好粮草军械后,便开始誓师东征。”   李钦载笑道:“孙儿在您帐下当个亲卫吧,不是孙儿自夸,孙儿别的本事差强人意,但若论逃跑,举世未有敌者。若敌军攻破了您的帅帐,孙儿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拎着爷爷您,一口气能跑八百里远……”   李勣都没力气发火了,无奈地叹道:“你……闭嘴,听老夫说。”   “东征由大唐和新罗两国联军而伐,大军出征后,新罗国也将调兵五万,从南面征伐高句丽,最后唐罗两军在高句丽境内会师。”   “此次东征,朝廷遣兵十万,其中骑兵三万,步军七万,另有后勤辎重民夫等计二十五万,天子任老夫为行军大总管,总领东征一应军政事,苏定方,契苾何力,梁建方等将军亦在征调之列。”   李钦载抬手刚要道贺,李勣举手阻止了他:“闭嘴,你别张口,不然老夫抽死你。”   李钦载悻悻住口。   “东征预定战术,由你所创的三眼铳为主攻火器,配合骑兵侧翼迂回,以及神臂弓压阵,还有后阵的长戟长矛横刀等兵种,诸兵种合而击之,无论遭遇任何战事,想必都能稳妥而胜。”   “当然,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战场情势瞬息万变,为将者不可默守陈规,具体情况下,老夫会适当用兵。”   李钦载默默点头。   李勣捋须盯着他,道:“你想从军报国,老夫甚慰,此次举倾国之力,而毕其一役,天子尤为看重这次东征,而你,作为天子甚为器重的大才,当然也要被赋予重任……”   说着李勣突然笑了笑,道:“按你向天子提的谏言,平海东半岛之役关乎大唐国运气数,不仅高句丽,新罗都要被卷进来,倭国也不能置身事外。”   “陛下的意思是,予尔一万精兵,海船东渡至倭国,征调倭国青壮数万,登陆海东半岛,从原百济国境内方向,向北进发,对高句丽发起进攻。”   李钦载神情一怔。   去倭国?没想到李治会如此安排他,倒是出乎意料了。   “爷爷,孙儿难道不是跟您的帅帐一同进退吗?为何让孙儿独领一师从南进攻?再说,倭国的战力实在是……”   李勣笑道:“没人指望过倭国人的战力,他们连个人样儿都没有,谈何攻城掠地?”   “让你征调数万倭国青壮,是为了平高句丽后,再灭新罗国而提前做个铺垫,战端总要有个事由开启,接下来的灭国之战大唐才有理由插手。”   李勣又道:“派你去倭国,是因为你当年是灭倭国的主将,在倭国积威甚重,有威信也有震慑力,据说倭国王室上下对你又敬又惧,民间都把你的画像当成了凶神贴在门上,用来辟邪……”   李钦载咬了咬牙:“孙儿到倭国后,先把民间扫荡一番,谁敢贴我的画像,死罪!”   李勣大笑:“大可不必,凶神也是神,人家抬举你呢,年纪轻轻便位列仙班,实在可喜可贺……”   李钦载脸颊抽搐了几下。   老头儿嘴咋这么毒,跟谁学坏了?   李勣笑容渐敛,沉声道:“天子的意思是,任尔为本州道行军总管,利用你在倭国的威信力,不仅要征调和操练倭国青壮,也要加深朝廷对倭国的掌控。”   “你画的那张地图若不假的话,倭国将是大唐探索这个世界最佳的出海港口,所以朝廷对倭国的掌控一定要逐年加深,以后历代倭国国主都必须由大唐决定人选。”   “同时朝廷也将派遣儒士,设立塾学,让倭国的文字和语言都与大唐统一,数十年后,举国只知大唐,而不知王室,则倭国可纳入大唐版图之内,王室可废矣。”   李钦载点头:“爷爷放心,孙儿知道如何让倭国服服帖帖,不用数十年,十年之内倭国便不存在了,它的地理位置很重要,就算王室是大唐的傀儡,终究也是个隐患,不如尽早让它彻底纳入大唐版图。”   李勣嗯了一声,又道:“你在倭国少造点杀孽,老夫听说当年你灭倭国时,下令将士屠戮军民不下十数万……”   “你本不是嗜杀之人,老夫都不知你为何对倭国人有如此重的戾气,那么多军民,若是留他们一命,让他们来大唐当劳力多好,建城修屋种地都需要人,你太浪费了!”   李钦载笑道:“孙儿尽量留点活的,不过倭国人性子贱得很,跟他们讲道理他们反而觉得你软弱可欺。”   “若是杀他们一批人,用残酷的手段血腥屠戮,他们反而把你当成亲爹一样孝敬,孙儿逼不得已,只好满足他们这个奇怪的爱好……”   李勣瞥了他一眼:“胡说八道,世上怎么可能有如此卑贱的族类?”   李钦载只好苦笑,说实话反倒不信了,真应该让他亲眼见见藤原犹野是如何跪舔自己的。   “大致便是如此安排,具体的战略战术,待出师之后老夫再交代,钦载你要记住,倭国很重要,不可有失,你此去倭国,如何掌控王室与民间,全看你的本事了。” 第九百六十八章 风雨燕归来   大唐东征,李钦载这次主动请缨参与,倒不是说他多么英勇无畏,事实上他比谁都怕死。   只是他知道,这一战是李治人生中规模最大的一场灭国之战,高句丽这片历经两朝四代帝王都没能征服的土地,终于在李治的手中灰飞烟灭。   李钦载已是完完全全的大唐人,他很想亲眼见证这一段光辉伟大的历史。   其次就是,这一战同时也是李勣人生中的落幕一战,一代名将,三朝功勋,用灭高句丽这种辉煌的方式,给史书的结尾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残酷的美感,如血色的夕阳,这才是名将该有的归宿。   李钦载也想亲眼见证。   不过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李治居然将他单独派往倭国,无法与李勣同行。   好吧,大佬们定下的战略,李钦载没法说什么,老实听令就是。   同时李钦载也暗暗提醒自己,以后遇到藤原犹野了,多少对他客气点儿,多对他露出一些老父亲式的慈祥微笑。   毕竟孩子也挺可怜的,天真地以为大唐果真会给倭国松绑,倭国的王室从此真能过上好日子。   小伙子还是太年轻了。   李钦载对自家别院看门的狗说,你帮我逮个兔子回来,以后我不用绳拴你了,狗都不信,翻个白眼办自己的事去了。   ……   朝廷筹备粮草的速度越来越快了,近几个月户部从江南,淮南,山南等地不断调集粮草,从陆路或是大运河运来长安。   如今仍是冬天,北方酷寒,大军不宜出征。   待到开春后,朝廷就该正式誓师开拔了。也就是说,李钦载与妻儿相聚的时光已经越来越短暂。   东征一战不仅要灭高句丽,同时还要灭新罗,这一战至少要打个一年半载。   李钦载愈发珍惜与妻儿相处的时光,最近几日什么都不干,每天陪在崔婕和金乡身边,或是抱着老二不肯松手,又或是带着荞儿出门闲逛。   不知不觉到了元旦,新的一年伊始。   大街上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路人,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无论贫富,人们都换上干净的新衣裳,沉浸在新年的热闹气氛里。   天没亮,李钦载就被崔婕摇醒了。   然后崔婕风风火火给他穿上新衣,丫鬟侍候洗漱过后,崔婕又宛如一阵龙卷风刮了进来,一手拎着李钦载,一手拎着荞儿,将迷迷糊糊的父子俩扔到后院的祠堂门外。   直到这时,李钦载仍没完全清醒,荞儿也是一脸懵懂,父子俩互视,不停眨眼。   随即李钦载看到周围一群人,正眼神不善地盯着自己。   此刻李钦载终于清醒了,吓了一跳:“咋回事?我咋在这里?”   祠堂外,李勣阴沉着脸没理他。   李思文眼中杀气乱飙:“逆子!拜祠堂,敬先祖,规矩都不懂吗?”   李钦载立马老实下来,旁边的荞儿更乖巧,怯怯地躲在李钦载身后,拽着他的衣角:“爹,孩儿害怕……”   李钦载微笑脸:“……憋特么装了,你都敢往人家屋子里放蛇,弹弓打爆别人的狗头,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你害怕的,正常点儿。”   荞儿立马恢复,哦了一声,无聊地打了个呵欠。   新年第一天,李家照例祠堂祭祖。   在宗族长辈的主持下,一家之主李勣表情庄严地跪在祠堂前,后面的李家不肖子孙跪满了一地。   一通神神叨叨的仪式后,李勣面朝先祖牌位,开始向祖先们总结过去,展望未来。   去年这一年,对李家来说是胜利的一年,奋进的一年。   这一年咱老李家最大的成就是,二房思文那个混账儿子钦载,居然封了县公,算是李家里面除了家主李勣之外,第二个封公的人。   如今这位刚封了县公的混账还是没个正形儿,经常搞东搞西惹是生非,诸位先祖若有在天之灵,烦请降一道九天神雷劈他脑袋上,给这混账长长记性云云……   李钦载跪在后面越听越恶寒。   这特么是在跟祖先得瑟呢,还是开他的批判大会?   祭祖啊老北鼻,能严肃点吗?   许久之后,祭祖仪式终于完成,一家人起身,拍打着膝盖上的灰尘,一时间阴风四起,烟尘飞扬,祠堂外一片肃杀气氛。   回到后院,李钦载正打算睡个回笼觉,吴管家来报,来客人了。   客人不是外人,却是许久未见的紫奴。   李钦载当即拔腿朝门外跑去,跨出大门,赫然发现紫奴一身裘氅,静静地站在门廊下,含笑看着他,眼泪顺腮而下,笑容却像寒冬怒放的腊梅。   “你……回来了?”李钦载干巴巴地道。   紫奴点头:“我回来了。”   李钦载朝她身后望去,却见她的后面站着百余魁梧汉子,穿着北方游牧民族特有的羊皮夹袄,一个个面目狰狞来者不善。   紫奴扭头扫视一圈,百余汉子突然单手抚胸躬身,朝李钦载行礼,异口同声喝道:“拜见李县公!”   轰然大喝,声震云天,李钦载吓了一跳,神情惊疑地望向紫奴。   紫奴噗嗤一笑:“他们都是我麾下忠诚的勇士。”   李钦载恍然,这婆娘了不得了,短短时日居然拉起了队伍,不愧是公主出身,天生干这个的料。   朝门口的部曲示意了一下,李钦载吩咐好吃好喝招待这群面目狰狞的汉子们,然后朝紫奴伸出了手。   “走,进门跟我见爷爷。”   紫奴难得地露出忸怩之态:“我……一个异族女子,令祖是大唐开国名将,怕是……”   “什么名将,他只是我的爷爷,一个嘴上不积德的老头儿罢了。”   牵着紫奴的手,李钦载领着她进了国公府的门。   这是紫奴第一次进国公府,她的小手冰凉,握在李钦载的手心里微微发颤,显然心中很紧张。   李钦载感受到她的心情,朝她露出一记暖心的微笑,柔声安慰道:“别害怕,爷爷虽是征战一生的将军,但他并没有那么可怕,再说人生除死无大事,大不了被他打死……”   紫奴浑身一颤,小脸儿瞬间煞白。   这话……完全没有安慰到人好不好。 第九百六十九章 团圆   紫奴归来很突然,但又在李钦载的意料之中。   感受到她小手的冰凉,李钦载微微用力,想要给她一些温暖。   紫奴抬眼看他,熟悉的紫色瞳孔里,流露出满满的相思与爱意。   二人跨进门,吴管家迎上来,李钦载含笑道:“这位是我的三夫人,紫奴,陛下钦赐青海湖方圆之地,允她放牧栖息,繁衍族人。”   吴管家一惊,哎呀一声,拍着大腿道:“天子钦赐偌大的土地,必是了不得的贵人,也算是一方诸侯了吧?老汉得行个大礼……”   衣袍一撩正要下跪,李钦载和紫奴慌忙拦住了他。   “没那么严重,她就是我的婆娘,爷爷的孙媳,如此而已。”李钦载笑道。   吴管家这才郑重地躬身,口称“三少夫人”。   谢绝了吴管家带路,李钦载牵着紫奴的手往后院走去。   国公府占地不小,一路上只见无数下人丫鬟纷纷驻足,朝紫奴投来好奇的一瞥。   李钦载懒得理会,仍牵着她的手,握了很久,她的小手依旧冰凉。   青海湖的寒风沐久,她似乎再也没有温暖起来。   “放牧辛苦吗?”去后院的路上,李钦载冷不丁问道。   “嗯?”紫奴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是问,你在青海湖放牧,辛苦吗?”   紫奴笑着摇头:“不辛苦,很自由,纵马在草原上漫无方向地驰骋,那种感觉比关在深宅大院好多了。”   “这就是你当初不告而别的理由?”李钦载瞥了她一眼。   紫奴心虚地垂头:“我怕当面告别,你会留我。”   “你若铁了心要走,我留不留你还有意义吗?”李钦载的语气有些严肃了。   紫奴低声道:“我就是怕你留我,而我,被你一挽留,怕是舍不得走了……可我还有许多事没做,亡国之人,难忘故土,若有一箭之地,便算复了祖业,对得起先人。”   李钦载叹气,紫奴有自己的使命和苦衷,说来倒显得自己不近人情了。   “你先留在长安吧,青海湖不太平,最近朝廷腾不出手收拾吐蕃,你那牧场先歇了,待朝廷扫荡吐谷浑境内残余之敌,你再回去也不迟。”   紫奴点头,仰头看着他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带着几分讨好,很可爱。   二人来到后院,李勣正在院子里端详他种的萝卜,边看边摇头叹气,神情惨然。   李钦载咳了两声,李勣扭头望来,眼神不善。   赫然发现李钦载身边站着的女子,李勣皱了皱眉,打量了一番,奇道:“紫瞳?胡女?”   接着恍然,李勣道:“这位约莫便是你在吐谷浑时认识的楼兰国公主吧?”   李钦载朝紫奴示意了一下,紫奴上前盈盈一拜:“紫奴拜见……爷爷。”   李勣笑了:“免礼,你是公主之尊,按说老夫该给你行礼的,不过你既是钦载的女人,老夫受你一礼也不算僭越。”   说着李勣飞快看了李钦载一眼,道:“此女是个苦命之人,你要好好待她,该担当的事,她的男人要担当起来。”   李钦载点头:“是,待东征之后,孙儿会向陛下建议王师扫荡吐谷浑,不仅是她的事,吐谷浑收归大唐,不能一直乱下去。”   李勣捋须道:“不错,吐谷浑扼守西域商道咽喉,确实不能乱,也就是眼下腾不出手,苏定方那老货回来太早,若是老夫,定要再扫个一年半载,该杀尽杀,才能震慑宵小。”   随即李勣看着紫奴,道:“女娃莫急,最近青海湖不太平,听说你也遭了欺负,朝廷迟早帮你报仇,眼下留在长安,待太平时日再去整顿旧部,一则放牧养息,二则为天子戍边,驻守西域商路。”   紫奴恭敬地道:“紫奴听爷爷的话,愿留在长安,帮夫君侍奉爷爷。”   李勣满意地笑了:“多好的女娃,有情有义,有志向又有本事,陛下予尔青海湖方圆五百里,赐牧民三百帐,在大唐的西北,你就是一方诸侯……”   说着李勣望向紫奴,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实在忍不住问道:“你咋就看上我家这混账了?”   紫奴俏脸一红,笑着垂头不语。   李钦载不满地道:“爷爷,咱家这混账也不差好不好……”   李勣哼了哼,摆手道:“该拜见也拜见了,赶紧带她见见你爹娘,还有你那俩婆娘。老夫这里没事了,快走。”   ……   领着紫奴拜见了李思文和李崔氏夫妇,又是一番夸赞亲近,李崔氏二话不说掏了个白玉手镯送给紫奴,算是见面礼,并神秘兮兮说是李家的传家宝,传媳不传儿。   李钦载在旁边冷眼看着,这只所谓的传家宝,崔婕有,金乡也有,严重怀疑老娘从义乌小商品市场批发了一大箱。   紫奴却感动得不行,眼眶都红了,手镯戴在腕上不停摩挲,爱不释手。   难怪在吐谷浑斗不过吐蕃残余势力,这缺根筋的傻姑娘再待下去,牧场牛羊都会被抢光。   刚拜别爹娘的屋子,崔婕和金乡联袂而来。   三女相见,又是一番你好漂亮,我没你白,用了什么护肤品巴拉巴拉的。   紫奴第一次见到金乡,一双紫瞳不停地打量,目光倒是没什么恶意,纯粹是惊赞于金乡的美貌。   而金乡对紫奴更好奇,尤其是她那双紫色的眼睛,更令金乡惊为天人。   对李钦载新娶了金乡这件事,紫奴倒是没什么醋意。   紫奴本是西域胡女,在礼教这方面比中原女子奔放得多,再说她常年在外,性情豁达,根本不习惯在深宅与别的女子争风吃醋,那不是她的风格。   晚上,一家人吃了一顿团圆饭。   既是新年,又当是给紫奴接风,一顿家宴,老少尽欢。   宴散之后,李钦载领着三位夫人回到后院。   站在院子里,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尴尬了。   崔婕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噗嗤一笑,道:“今日紫奴归来,夫君便好好陪她吧,妾身与金乡睡一屋。”   紫奴脸蛋微红,垂头道:“我……我只是回来看看你们,今晚我也想跟两位姐姐睡。”   李钦载双手搭上崔婕和紫奴的肩,正色道:“都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大家同为夫妻,你们就不能让夫君体会一下什么是三倍的快乐吗?”   崔婕和金乡果断翻了个白眼儿,扭身便回了房。 第九百七十章 策马奔腾   有婆娘自远方来,不亦研磨乎。   夜深人未静,后院厢房里,紫奴眼神魅惑,正在李钦载面前翩然起舞。   那一曲李钦载渴望很久的飞天舞,唯有紫奴才能跳出他想要的韵味。   室内无乐,紫奴轻哼低吟,如同佛经梵唱般的乐曲,还有那庄严中带着令人沉沦的诱惑舞姿,灵与欲的矛盾结合,让李钦载陷入迷醉。   跳着跳着,紫奴也不知是否故意,脚下突然一崴,惊呼一声顺势便倒在李钦载的怀里。   李钦载当然不负所望接住了她。   “你这茶里茶气的剧情设计得很好,尤其是倒下的方向,看得出是事先瞄准过的。”李钦载搂着她含笑道。   紫奴顿时有些羞恼,狠狠瞪了他一眼:“妾身在青海湖放牧,连一头公畜生都难得见到,手艺自然生疏了。”   李钦载好奇道:“你麾下不是有那么一群如狼似虎的汉子吗?”   紫奴笑了:“都是我楼兰国的旧部,也有突厥残余的牧民,他们愿奉我为主,但也不敢接近我王帐五十步,妾身的身边可只有两个突厥小姑娘侍候着,为你守身如玉呢。”   李钦载同情地道:“苦了你了,其实想我的时候两腿夹个枕头什么的,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别夹活物就好……”   紫奴俏脸一红,忍不住拧了他一下:“才说了几句话,便没个正经了。”   说着紫奴朝屋外瞥了一眼,哼道:“妾身才离开几天,你又娶了一位妻子,听说还是一位皇室宗亲,夫君可没苦着自己呢。”   “我的苦,你不懂。”李钦载的目光突然变得深沉且沧桑,幽幽地道:“你以为我左拥右抱很享受吗?你以为我像你想象中的那么快乐吗?”   “你错了,夫君的快乐你根本想象不到……”   紫奴愣了一下,接着呀的一声,小拳拳疯狂地捶在他的胸膛上,气得俏脸通红。   “你是真欠打啊!太恨了!”   李钦载哈哈大笑抱住了她。   “既然回来了,好好在长安待一阵,等青海湖太平了你再去放牧,做你的部落女王,我不拦你。”李钦载认真地道。   紫奴眼眶一红,紧紧搂住了他:“今日才知,夫君好特别。别人家的丈夫都将妻子绑得死死的,恨不得她终生不迈门户一步,从此做男人的金丝雀儿,夫君却不一样。”   李钦载笑道:“我其实也想把你绑住,可惜你有你的使命和苦衷,你天生不属于深宅大院,天生应该骑着骏马在草原上驰骋,我总不能灭绝你的天性吧,那未免太自私了。”   紫奴将头埋在他怀里,闷声道:“此生能遇夫君,是妾身最幸运的事,今生受过的苦,上天都补偿给我了。”   李钦载咳了咳,道:“说是这么说,但我也不是缺心眼儿,总不能真让你远走高飞吧,要不咱努努力,你给我生个娃儿……”   紫奴沉默片刻,突然道:“好!妾身给夫君生娃,不论男女,都将继承我的部落,做他们的王。”   李钦载心头一紧,崔婕生娃后,金乡起了心思,每晚都将他榨得干干净净,现在又来一个,这……   就算是生产队的驴,一次也只能拉一个磨啊。   “夫君,你新娶的妻子还没给你生娃吧?”紫奴突然抬头看着他。   “呃,还在努力中……”李钦载幽幽地道:“你不要学她,她不是人,她把我当牲口使……”   紫奴咬牙:“妾身要赶在她前面给你生娃!”   说着紫奴突然笑了,柔声道:“夫君放心,妾身心疼你,不会把你当牲口使的。”   “妾身喜欢骑着马在草原上驰骋,妾身特别喜欢骑马。夫君,妾身今晚也想骑你……”紫奴的眼神变得灼热,像大漠里的烈阳。   李钦载眨了眨眼,突然醒过味来。   这特么不还是把我当牲口么?   没来得及反抗,紫奴身躯灵巧如燕,翻身便骑在他身上。   “驾——!”   李钦载仰面躺着,看着她颠簸起伏的身躯,若不是此刻自己是一头被骑的牲口,心情有些复杂的话,纯粹用欣赏的眼神看紫奴,此刻的她还是非常英姿飒爽的。   ……   第二天下午。   长安城东郊火器监。   火器监坐落在一片密林中,四周戒备森严,层层关卡,层层盘问。   一重又一重,马车终于停在火器监门口,李钦载被刘阿四搀下马车,脚刚落地便踉跄了一下,刘阿四急忙架住了他的胳膊。   李钦载神色赧然,昨晚被某个部落女王骑了一整晚,汗血宝马都遭不住,何况他这头生产队的驴……   “无妨,昨夜忧思国事,心力交瘁,故而身体微恙。”李钦载正色解释道。   刘阿四崇敬点头:“五少郎辛苦,为国筹谋,劳心劳力,不负天子,不负皇恩。”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这货越来越会聊天了,难道为了跟上自己的节奏,最近偷偷报培训班了?   火器监门口,一名官员匆匆赶来,见面便行礼。   “下官工部将作大监刘审礼,拜见李县公。”   李钦载急忙还礼:“刘将作客气,我只是奉旨来看看,不必多礼。”   刘审礼道:“下官已收到百骑司公函,请李县公入内一叙,下官向您陈述火器监最近火药和三眼铳以及地雷等物的情况。”   李钦载点头,也不推让,径自迈步入内。   今日来火器监并非他自愿,以李钦载的性子,除非刀架在脖子上,否则不会如此主动办公事。   主要是今早接到了李治的口谕,让他来火器监看看,督促指导一下火药和各种火器的生产情况。   朝廷即将东征,粮草军械已筹齐大半,但火药和火器的产量却不尽人意。   这次东征,火器是要在战场上唱主角的,李治希望东征大军至少半数装备火器,现在火器监生产的数量,无疑差得很远,于是李治有点不耐烦了,下旨让李钦载今日过来看看。   火器监占地不小,除了前堂院子四周几间官员办公的厢房外,穿过前堂后,便是一色的作坊。   作坊内外戒备森严,无数执戟禁卫来回巡弋,进出的匠人和苦力都要严格搜身。   一筐筐黑色的火药运出来,用防潮的油纸封住后,堆积在作坊东面的墙根下,单看火药的存储量,已然堆积如山,看得李钦载心惊肉跳。   这要是不小心迸了个火星…… 第九百七十一章 巨大隐患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李钦载虽然不算什么君子,但无论君子还是小人,其实都不怎么愿意立于危墙之下的。   走进作坊后,李钦载便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火药桶之中,旁边不远处便是堆积如山的火药,而官员和工匠们则一脸淡定地继续生产。   李钦载的脸色变了。   如此巨大的安全隐患,都没人管的吗?   刘审礼陪在李钦载身边亦步亦趋,见李钦载远远站在作坊外,死活不肯再往里走一步,刘审礼不由有些奇怪。   “刘大匠,问个事啊……”李钦载慢吞吞地道。   “李县公尽管问,下官知无不言。”   指了指作坊乱七八糟的环境,以及堆在墙根下的火药,李钦载道:“你们这样搞……没出过事吗?”   刘审礼脸色一僵,沉默片刻,低声道:“自火器监设立那天起,作坊一共出过五次事,其中两次是大爆炸,当场炸死工匠数十人,还有三次是走了水,幸好扑灭及时,未造成伤亡。”   李钦载脸色渐冷:“既然出过五次事了,为何还不吸取教训?”   指着堆积如山的火药,李钦载道:“你可知,但凡一个小小的火星,咱们都活不了?”   刘审礼苦笑道:“是,下官知错。但这些火药只是暂时存放,很快就会有兵部武库的人取走,而且火药上面用油纸封存,想来不会……”   话没说完,李钦载冷冷地打断了他:“你的想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特么是在草菅人命!”   “如此巨大的隐患,你这个将作大监居然视若无睹,明明已经出过几次大事了,你还不当一回事,工匠的命不是命吗?”   刘审礼冷汗潸潸,正要解释几句,却见作坊里走出一名官员,大声道:“李县公不必责怪刘大匠,一切皆是下官的决定。”   李钦载皱眉,打量这名官员。   却见此人穿着绯色官袍,大约三十来岁年纪,颌下一缕飘逸的青须,端着官步徐徐走来,每一步迈出都仿佛被加持了正义的气质。   李钦载微笑拱手:“未请教这位穿绯色官服的低级官员是……”   官员脸色一寒,忍着气道:“下官火器监少监傅游艺,拜见李县公。”   李钦载恍然。   当初李治任李钦载为火器监少监,奈何李钦载性子惫懒,当了这个少监后甚少履职,连火器监的门在哪儿都不知道。   后来李钦载从吐谷浑载誉归来,爵封县侯后,火器监少监这个官职也就被免掉了,李治重新任命了一位少监,约莫就是眼前这位傅游艺了。   能被李治任为火器监少监,监管参与火药制造如此敏感的差事,说明这个傅游艺还是颇得李治信任的。   但李钦载没想到这人竟如此做派,开口一句话便能看得出,此人性情倨傲,目高于顶。   打量之后,李钦载冷冷道:“你既是少监,当知火药此物何等危险,制造完成后,火药必须在安全的地方封存,你就这样堆在墙根下,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吗?”   傅游艺却毫不示弱地顶嘴道:“朝廷兵部和工部每日派员催促,工匠们日夜不休地造火药,火器监里当差的累倒了一批又一批,工匠们也都疲惫不堪,李县公说得轻巧,敢情日夜造火药的人不是你。”   “造出来的火药堆在墙根下,不出半日就有兵部的人领走,何来隐患之说?李县公未免太惜身了。”   李钦载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不由悚然一惊:“日夜不休?你们晚上也造火药?作坊用什么照明?”   刘审礼擦着冷汗小心地道:“用灯笼,通常在作坊的房梁上挂个灯笼。”   李钦载脸色渐渐变得铁青。   造火药的作坊用灯笼照明……你咋不照茅坑找屎呢?   “晚上造火药也是你的主意?”李钦载盯着傅游艺问道。   傅游艺冷声道:“有何不对?王师即将东征,火药每日所产满足不了大军所需,下官便是朝廷的罪人,既要赶工时,当然必须日夜不休。”   李钦载深吸了口气,这样特么居然都没出事,这个傅游艺显然是生辰八字比较硬,不然早炸得渣都不剩了。   懒得理这个疯批,李钦载扭头看着刘审礼道:“你听得懂人话,我跟你聊。火器监问题很大,必须马上停产整顿,不然会出大事。”   刘审礼表情苦涩,还没开口,傅游艺却变得激动起来。   “兵部催得紧,凭什么停产?耽误我王师东征,谁担得起罪责?”   李钦载情绪平复下来,见傅游艺激动的样子,心中不由有些奇怪。   虽说这年头爱国敬岗的官员不少,但也不必表现得如此激烈吧?从见到傅游艺那一刻,便觉得他对自己似乎充满了敌意。   我特么刨他祖坟了?   拽着刘审礼的胳膊,将他拉到一边,李钦载低声问道:“这货……这个叫傅游艺的货,我得罪过他?”   刘审礼苦笑道:“李县公与他素未谋面,谈何得罪。”   “不对,这里面有事,刘大匠,你实话告诉我,我与他有何仇怨?”   刘审礼沉默半晌,方才低声道:“傅游艺在任火器监少监之前,曾任少府监丞,投的是柳元贞门下,去年李义府犯事,其婿柳元贞亦被坐罪斩首了……”   李钦载恍然。   原来跟李义府有瓜葛,去年李义府被斩,全家坐罪,傅游艺从此没了靠山,难怪他对自己如此仇视。   凡事有因亦有果,世上的恩与仇,终归都有个出处的。   此时扭头再看傅游艺仰起鼻孔的桀骜样子,嗯,愈发欠抽了。   转身走到傅游艺面前,李钦载笑了笑。   “我呢,本来只是奉旨来看看火药和火器的产量进度,说实话,我其实也只是走个过场,原本打算看一眼就走,没兴趣立什么呕心沥血为国奉献的人设……”   说着李钦载的脸色却渐渐冷了下来。   “但是,你这个少监渎职怠工,草菅人命,我既然看见了,就不能不管,你嫌命长了可以自己扯根绳子上吊,但别的官员和工匠是无辜的,你害的是别人的性命。”   “你这个少监,当不了了,天子面前我自陈说。” 第九百七十二章 祸之所伏   安全生产这个概念,很多人都有所欠缺。   大抵的想法就是,别人出事是运气不好,我运气爆棚,怎么可能出事?   具体的细节就是,火药堆在墙根下,跟堆在封闭的库房里有啥区别?反正都是堆,要出事无论堆在哪里都躲不了。   清醒者站在旁观的角度,觉得这类人很愚昧,很可悲。   但不是所有人都是清醒者,而且这个年代的人绝大部分并不具有关于安全知识方面的意识。   他们觉得火药制造出来后,堆到远处的库房需要劳力搬运,然后很快有人来领火药,又需要劳力将火药从库房里搬出来,来回反复根本就是浪费人力物力。   李钦载可以容许工匠和差役们愚昧,他可以不责怪他们。   但作为火器监的少监,如果连他都不具备安全意识,对个人也好,对国家也好,都是一种灾难。   这样的人绝对不能再坐在这个位置上,会害死很多人,也会耽误朝廷的大事。   “傅游艺是吧?等着罢官免职吧,我若是你,现在就去屋子里收拾行李,几个时辰后,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滚蛋。”李钦载冷笑道。   傅游艺的嗓音尖利起来,像宫里没割干净的宦官。   “你凭什么?你算什么?不过是个受天子一时宠信的幸臣而已,你有何资格罢我的官?”   李钦载笑了:“你刚才不是说了么?就凭我受天子宠信呀。”   顿了顿,李钦载又道:“对了,还有,就凭大唐所有的火药和火器,还有最近的地雷,全都是我造的,在这方面,我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天子若不想出事,他也得听我的,够不够?”   傅游艺一怔,脸色愈发铁青,站在李钦载面前气得发抖。   “傅游艺,靠山倒了,自己再去找靠山,不要拿国家大事玩笑,你玩过了头,九族都要遭殃,今日罢免你,其实算是救你和宗族的命。”   说完李钦载转身就走。   刘审礼犹豫了一下,急步跟上李钦载。   “李县公见谅,是下官无能……”   李钦载冷冷道:“你确实无能,火器监有如此巨大的隐患,你就算不能阻止傅游艺,为何不上报?作坊若出了事,你想过自己是什么下场吗?”   刘审礼冷汗潸潸,苦笑道:“李县公容禀,由于李义府及族人被问罪,傅游艺也被连累,听说上面有风声,待到开春时,吏部就会将傅游艺贬谪到岭南当县衙主簿,算是连降几级了。”   “傅游艺听了风声,最近脾气特别暴躁,可又无可奈何,于是见谁都敢顶撞,无论官大官小,怕是已经豁出去了,故而今日才敢对您如此无礼。”   李钦载叹道:“你错了,我要罢他的官,不是因为他的无礼,而是他做错了事,火器监经手的东西都是毁天灭地的,不容许丝毫纰漏。”   李钦载很快回到了长安城,进城后没停留,径自进了太极宫。   当着李治和武后的面,李钦载详细将火器监所见所闻如实说了出来,李治顿时勃然大怒,当即下旨,将傅游艺罢官,并令大理寺拿问。   事情不是什么大事,君臣之间说说就过了,至于傅游艺的命运……   谁会在乎这个小人物的命运?   大浪淘沙之下,他不过只是一粒尘埃而已。   然而,李治与李钦载交谈的时候,坐在旁边的武后眼中却闪过莫测的光芒。   ……   两个时辰后,傅游艺失魂落魄地走出火器监,他的官服已被剥去,仅着白色里衣,身后还有两名大理寺差役押送着他。   没错,李钦载果然能罢免他,而且雷厉风行。   而傅游艺这种官员犯了错,不是简单罢免就没事了的。   他是火器监少监,掌握火药制造机密,这样的人,李治当然不会容许他被罢官之后还招摇过市。   就算李治是明君,不会轻易杀人,但牢底坐穿亦是应有之义。   也就是说,傅游艺纵然保住了性命,但他这辈子基本见不着光了。   蜷缩在大理寺监牢的角落里,鼻子里充斥着潮湿腐臭的味道,傅游艺的表情却一片麻木。   早在他的靠山李义府倒下的那天,傅游艺便知道,自己的仕途已经走到头了,今日得罪李钦载不过是个诱因罢了,就算没有今天的事,他的下场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此时的傅游艺,已是心如死灰。   牢里岁月,不知昼夜寒暑,傅游艺不记得自己蜷缩了多久,直到狱卒拎着一只大木桶过来放饭。   牢里的饭菜当然不是什么美味,傅游艺也不可能有李钦载曾经的待遇。   一个散发着馊味的野菜团子扔在潮湿的地上,沾满了灰尘和泥水,狱卒扭头便走向下一间监牢。   不知过了多久,傅游艺终究感到一阵饥饿,于是艰难地爬向那个野菜团子。   表情木然地掰开,傅游艺刚要咬下去,突然发现野菜团子里夹杂着一张卷起来的纸条。   傅游艺一愣,小心地展开纸条,上面的字体如同苍蝇腿一般细小,傅游艺仔细看了一遍,眼中闪过一道狂喜,然后迅速将纸条塞进嘴里,吞入腹中。   猝不及防地,大理寺监牢里传出一阵狂笑声,在阴森的监牢里回荡,听起来犹为可怖。   ……   新年已过,民间欢腾的气氛也渐渐沉淀下来。   一年三百六十天,不可能每天都过年,终究还是要为生计奔波。   诸国使臣在长安度过了一个难忘的新年,也陆续向李治上表告辞。   朝廷很大方,在送回礼这方面从来都是彰显大国气度,大方的让人心疼。   诸国使臣满载而归,一个个欢天喜地地离开了长安城。   当然,也有不怎么高兴的,比如吐蕃使臣扎西勒。   这次代表吐蕃朝贺大唐天子,扎西勒挨了几顿打,每顿打都不一样,挨打的部位不一样,打他的人也不一样。   李钦载,倭国,新罗,都在他身上留下了爱的印记。   看起来很惨,但凡事就怕比较。   跟扎西勒的遭遇比起来,新罗国使臣的遭遇更惨。   离开长安城,新罗使团带着大唐天子回送的厚礼,队伍行至冀州城外时,新罗使臣金文颖遭到了一群蒙面刺客的刺杀。   刺杀来得很突然,而且刺客来得快也去得快,几乎在须臾之间,新罗国使团上下被屠戮一空,仅留下了金文颖的狗命。 第九百七十三章 这一代,下一代   金文颖能在刺杀中活下来,当然不是因为他机智,更不是因为他命大。   以金文颖的感人智商都看出来了,这伙刺客将使团屠戮一空后,故意留了他一命。   而在刺客刺杀使团时,好死不死的,金文颖恰好也听到刺客厮杀中高喝了一句倭国话。   刺客飞身远遁,金文颖惶惶如丧家之犬,二话不说扭头就逃回了长安城。   ……   长安国公府前院,李钦载抱着老二轻轻地悠他睡觉,老二却圆睁两眼盯着他,死活不肯睡,嘴角甚至微微勾起,仿佛在嘲笑亲爹的愚蠢,我没那么容易打发。   宋森站在李钦载面前,看着目光清澈的老二,脸上不由也露出了喜爱之色,忍不住伸手指逗弄他肉肉的脸蛋儿。   李钦载突然哎了一声,疑惑地望向宋森。   大家相处多年,宋森也渐渐了解这货的德行了,没等李钦载开口,宋森急忙道:“送了,令郎出生那天,下官便派人送了礼,而且非常贵重。”   李钦载悻悻一哼,不满地道:“别人都自谦送的‘薄礼’,哪有人好意思腆着脸说自己送的礼非常贵重……”   宋森坦然道:“下官早就看明白了,在您面前一定要实话实说,太谦虚的话您怕是听不懂。”   不想搭理他,还是儿子最可爱。   李钦载垂头看着怀里的老二,老二仍精神矍铄,眼睛瞪得像铜铃,完全没有睡意。   李钦载叹了口气,父子果真是前世的冤家,话都不会说,就开始熬爹了。   宋森这时低声说起了正事。   “李县公,金文颖逃回了长安城,新罗使团只留了他一个活口,这会儿他正坐在礼部大堂里干嚎呢,说什么要告御状,要告死倭国贼子……”   “要说这群倭国人够狠的,平日里对咱们点头哈腰,一个个比亲儿子还孝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没想到动起刀来如此凶残,真就将新罗使团杀得干干净净,就留了一个活口……”   李钦载笑了笑:“点头哈腰只是倭国人的演技,他们真正的本性是非常卑鄙且残忍的,这才是真实的他们。”   “金文颖已经向天子上表,说回程路遇倭国人刺杀,请天子严惩倭国,为无辜的新罗使团报仇,天子已有了旨意,严令冀州刺史查缉凶手……”   李钦载想了想,道:“既然天子下了旨,不管能否抓到凶手,大唐算是撇干净了,找个理由把金文颖打发走吧,让他赶紧滚回新罗,跟他们的国主告状去。”   宋森不解地道:“留金文颖这个活口回新罗,难道新罗和倭国会发起战争吗?”   李钦载失笑:“哪有那么容易,两国启战,最大的原因只有利益,利益之外,还需要理由,倭国人刺杀新罗使臣算是理由之一,但还不够,待朝廷东征开始,新罗和倭国之间还会有新的摩擦。”   怀里的老二又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奶声奶气特别可爱。   李钦载神情突然一凝,沉声道:“我听懂他在说什么了!”   宋森大吃一惊,情不自禁望向他怀里:“令郎在说什么?”   “他说,聊完正事快滚,不准蹭我家的饭!”   “呃……下官告辞。”   李钦载露出歉意的微笑:“童言无忌,老宋不要介意,回头我会狠狠教训他的,好走不送。”   宋森脸颊抽搐了一下。   儿子不一定是人,亲爹是真的狗。   ……   开春,万物复苏。   关中各地的气氛却前所未有的凝重。   一车车粮食和辎重送往北方的幽州,营州,辽州。   春播之后,当关中各地的农户们闲下来,朝廷的征召令出现在各乡各村之中。   将军白发征夫泪。   一月之内,朝廷征调关中民夫二十五万人,各地县衙门前集结后,民夫们在官员的安排下,拉着满载粮草军械的大车,蹒跚运往长安和北方各州县。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   春暖花开的季节,大唐的国家机器开始缓缓运转起来。   城郊大营内,每日都有来自关中各地折冲府的将士匆匆集结,点名唱卯操练,十万王师聚集于大营内,远远便能感觉到漫天杀气盈野。   长安城,英国公府。   崔婕红着眼眶,亲手为李钦载穿戴铠甲。   李家匠人精心打造的明光铠,穿在李钦载身上,尤显几分威严不凡。   崔婕用湿布将明光铠正中的护心镜擦了又擦,擦得锃亮如新,光可鉴人。   旁边的金乡和紫奴珠泪涟涟,哭得不能自已。   李钦载实在受不了了,叹气道:“你们……能喜庆点儿吗?我这是出征,又不是出殡,哭唧唧的晦不晦气。”   崔婕等女吓得立马收了哭声,崔婕嗔道:“夫君莫说不吉利的话!此次出征夫君定能大获全胜,为国再立功勋。”   荞儿拽着李钦载的衣袖,依依不舍地仰头看着他,小小又可怜的样子,令李钦载心头一颤,于是蹲了下来,与他平视。   “爹这次要出门很久么?”荞儿失落地问道。   李钦载苦笑:“或许会很久,一年半载吧,你在家要听姨姨的话,不要闯祸,多读书,多练字。”   荞儿用力点头,随即又道:“爹是要出征打仗么?”   “是,咱们大唐有一个敌人,打了很久很久,没打出结果,这一次,爹和爷爷想打个结果出来。”   “爹可以不去吗?孩儿舍不得您。”   李钦载沉默半晌,轻声道:“爹如果不去,这一战只能留给你们这一代去打,你们会受伤,会战死,爹怎能忍心安享太平,而让你们这些孩子去牺牲?”   “所以,趁着爹还未老,趁着你还未长大,我能为你做的事,便趁早帮你们做了,等你们这一代长大,或许有新的使命等着你们,希望那不是战争。”   荞儿似懂非懂,只好无声地点头。   李钦载笑着揉了揉他的头,道:“这一次,爹为你扫平海东,大唐的东面从此没有敌人,没有隐患,愿你们这一代,一生不见硝烟,不知战火,平安到老。” 第九百七十四章 出征   与妻儿告别后,李钦载径自来到后院书房。   李勣站在书房外的院子里,捋须含笑注视着他,似乎已等了他很久。   李钦载大步上前,单膝拜下:“爷爷,孙儿出征了,爷爷多保重。”   李勣点头,笑道:“见惯了你的浪荡模样,骤见你穿戴一身铠甲,倒是显得英武不凡,像个征战沙场的年轻将军了。”   李钦载有点吃惊,小心地道:“爷爷您若好这一口儿,待孙儿凯旋归来,每天穿着铠甲在您面前晃来晃去……”   李勣哈哈大笑:“小混账如此讨老夫欢心,想要啥?”   当然是想要遗产……   李钦载终究还是没敢说出口,作为混账的他都觉得这话太混账了。   李勣笑容渐敛,沉声道:“此去倭国,一切小心。从倭国使臣朝贡看得出,倭国虽已臣服于大唐,但国主其实并不甘心,他想要摆脱大唐的掌控,也许在酝酿什么阴谋。”   “你去了倭国后,不要相信任何倭国人,身边真正能信任的,是咱家的部曲,以及手中的一万大唐将士。”   李钦载垂头:“孙儿明白,爷爷放心,以孙儿的精明,断然吃不了大亏,但倭国国主却不一样,他承受不起失败,一次都不行。”   李勣目光闪动,缓缓道:“若在倭国遇变故,情急之时,你可临机决断,包括倭国国主在内,皆可杀,老夫可在陛下面前为你担待。”   “在大唐的掌控下,谁当这个国主都无关紧要。”   李勣又叮嘱了一些军国事,一代老将在战场上积累的毕生经验,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了李钦载。   李钦载恭谨地一一记下。   叮嘱之后,李勣沉默片刻,洒脱地挥挥手:“去吧,老夫在高句丽等待与你部会师。”   李钦载低声道:“爷爷,征伐高句丽之战比倭国更凶险,爷爷一定要小心保重,您已年迈,凡事不要冲动,若不小心着了敌人的道儿,保命要紧,能逃则逃,留得青山在……”   话没说完,李勣已然暴怒:“混账东西!老夫一生征战无数,岂会在年迈之时吃败仗……”   李钦载作死地道:“爷爷此言差矣,汉将军李广也是一生征战,临老临老,还不是被匈奴人活捉了……”   李勣眼皮直跳,然后,熟悉的左顾右盼。   李钦载叹了口气,这幸好没当皇帝的命,不然是个昏君啊,一点逆耳忠言都听不进去……   “爷爷冷静,孙儿这就拜别了!”   李勣怒拂袍袖:“滚!”   李钦载走后,院子里静悄悄的,李勣独自站在院中,刚刚挺拔的身形已不知不觉佝偻下来。   人生迟暮,名将已老,手中攒着万千人命的他,此刻竟也经不住与家人的离别。   怎就黯然销魂了?   ……   与妻儿一一用力拥抱,在她们的眼泪中,李钦载断然转身离去。   数百名李家部曲披戴盔甲,静立于国公府外,见李钦载迈步出来,刘阿四等人一齐按刀躬身。   肃杀之气在府外弥漫开来,无数路人纷纷驻足,神情恭敬地避让。   李钦载接过吴管家递来的缰绳,正要翻身上马,突然听到围观人群中一名胆大的路人扬声问道:“将军可是为国出征?”   李钦载动作一滞,随即朝他笑道:“不错,为国出征。”   陌生的路人们顿时一齐朝李钦载躬身行礼。   “愿将军大获全胜,将士们凯旋归来,大唐万胜!”   “大唐万胜!”   李钦载翻身上马,朝人群挥了挥手,大声道:“大唐万胜!”   说完一抖缰绳,在部曲们的簇拥下,一行人朝城门外飞驰而去。   国公府外,路人们仍然站立未动,直到李钦载和部曲们的身影消失了,他们仍保持躬身的姿势,仿佛只有如此,才能表达内心对出征将士的尊敬。   许久之后,国公府外才恢复了人来人往。   陌生的路人互相议论。   “刚才那位将军好年轻,又显得好英武,不知是哪家的俊秀子弟?”   “瓷嘛二愣的,不认字吗?没看到人家从英国公府里出来的,当然是英公他老人家的儿孙辈。”   “英公的儿孙不少,刚刚那位是……”   “那位是英公最有出息的孙儿,没听说‘一门双公’吗?刚刚那位便是英公排行老五的孙儿李钦载,钦封渭南县公。”   “二十多岁的样子,竟已是县公,是个人物!”   “是人物,那也是人家一刀一枪从战场上拼来的,听说那位当年也曾立过不少功劳,不然你以为人家的县公爵位从天上掉下来的?这就又要上战场了,给咱们大唐挣面子,抢土地……”   “大唐诸多老将之后,又有新起之秀,哈哈,继往开来,社稷英才济济,当浮一白,今晚叫婆娘加个菜,饮两碗醪糟,算是遥祝少年将军得胜了。”   李钦载一行人出城,朝城外三十里的北郊大营飞驰而去。   朝廷正式东征高句丽的大军还未开拔,但李钦载必须先行一步。   布局倭国,建造良港,征调倭国青壮等等,这些准备工作很繁琐,而且耗日持久,李钦载必须先行到达倭国,亲自处置。   一行人很快来到北郊大营,李钦载在营外勒马,部曲们纷纷跟着停下。   漫天烟尘散去,李钦载赫然发现营门外有一位穿着素色宫裙的女子,婴儿肥的小脸蛋白里透红,眼睛大而明亮,红唇微抿,鬓发轻拂,神情木然地等候在营门外。   李钦载笑了,将缰绳扔给部曲,上前道:“小八嘎,今天很漂亮哦。”   鸬野赞良垂头,朝李钦载行礼:“奴婢拜见五少郎。”   李钦载笑道:“这次随我出征,你的身份是倭国皇长女,不必自称奴婢。”   鸬野赞良沉默片刻,道:“奴婢不敢僭越,但奴婢有一个请求。”   “你尽管说,反正我不会答应。”   鸬野赞良:“……”   “哈哈,逗你玩的,你说吧,我先听听。”   鸬野赞良这才轻声道:“五少郎为国出征,自是胜局已定,无论有没有奴婢,都不会影响您的大局,所以奴婢请求,可否不让奴婢随您出征?”   李钦载似乎并不意外,笑道:“你看看,咱俩确是心有灵犀,你提的请求让我很困扰,我果然不会答应呢……” 第九百七十五章 点将开拔   鸬野赞良是李钦载特意吩咐从甘井庄调来的。   这次倭国之行,小八嘎必须跟在李钦载身边,倒不是李钦载有什么禽兽心思,非要跟小八嘎怎样。   而是小八嘎的身份注定了她不可能置身事外,皇长女陪同李钦载去倭国,有利于李钦载对倭国王室和臣民的掌控。   当然,禽兽心思这方面,可以当作意外的惊喜期待一下,毕竟,皇长女在李家别院当了那么久的丫鬟,做惯了粗活儿,力气一定很大,若她对李钦载有了什么不轨的心思,李钦载大概率是挣扎不过的。   但站在小八嘎的立场上,她一万个不愿意随李钦载回倭国。   她虽然不太清楚李钦载这次率军去倭国的目的,但可以肯定,绝对不是给她爹中二兄拜寿的。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她实在不愿成为李钦载手中的棋子。   “带你回倭国见你爹娘呢,我让你们一家人整整齐齐,你不该感恩吗?为何一脸不情不愿?”李钦载不满地道。   鸬野赞良低声道:“奴婢是否情愿,其实并不重要,不是吗?”   李钦载欣赏地看着她,道:“你总算活通透了。”   鸬野赞良又道:“五少郎这次率军去倭国,会屠戮我倭国子民吗?”   李钦载淡淡地道:“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只能告诉你,倭国人若不冒犯我,我不会随便杀人,毕竟我也不是什么杀人狂魔。”   鸬野赞良沉默片刻,道:“奴婢会以皇长女的身份请求父亲大人,约束国中臣民,绝不冒犯大唐王师。”   李钦载笑了:“不错,这就是带你去倭国的意义所在。”   ……   领着部曲和小八嘎,李钦载昂然入北郊大营。   刚走进去,军中大鼓擂响,隆隆的鼓声仿佛左右了心脏跳动的节奏,人的情绪也跟着鼓声一同激昂起来。   一群披戴盔甲的将领大步朝李钦载走来,在李钦载面前站定,一起抱拳行礼。   “末将原安西都护王方翼拜见李县公,昨日末将已接兵部调令,忝为李县公副将,辅佐李县公率军东渡倭国。”   李钦载听到王方翼的名字,顿时上前托住了他的胳膊。   这位王方翼也算是大唐时期的一位名将了,虽然史书上并不算耀眼,但在若干年后,王方翼率军在伊犁河直击西突厥,陷其王庭,擒其可汗,一举震慑西域,大唐才能在武后当政时期基本保证西域的安稳。   没想到李治竟将他从安西都护府调来,任自己的副将。   王方翼还有一个身份,说来有点尴尬。   李治的前妻王皇后,正是王方翼的堂妹。王皇后被废后,王方翼的仕途自然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否则以他的能力,何至于如今才只是一个都护。   李钦载这时也察觉到,李治将王方翼任为自己的副将还是另有深意的。   当初为了让武后上位,李治废了王皇后,与太原王氏的关系一度非常僵冷,后来魏国夫人被害一案,李治下旨恢复王氏原姓,将武后治服帖了。   武后虽服了软,但李治显然不会因为她的服软而就此继续放任,他在有意识有目的地缓和皇室与太原王氏的关系。   世家门阀要打压,但不能一锅全端了,天子做事不会那么极端,皇后要宠,偶尔也要扇一记巴掌让她乖巧点。世家要打压,当然偶尔也要给一颗甜枣,让人家不那么对立。   这就叫帝王平衡术。   此次出征,李治将王方翼派到李钦载身边,大约也是这个心思。   “王都护,哈哈,久仰大名。”李钦载热情地招呼。   对待历史名人要尊敬,没事让他给自己签几个名,将来子孙后代若败了家,靠着卖历史名人的签名多少能混几顿饭吃。   李钦载的心思就是如此的朴实无华。   王方翼对李钦载的热情感到受宠若惊,连道不敢。   自从王皇后被废后,王方翼的仕途基本算是止步了,之所以没被武后清算,一则是因为王方翼远在安西,皇后的手伸不了那么长。   二则太原王氏终究是千年门阀,家族再落魄,也是虎死余威在,武后轻易不敢捋胡须。   但李钦载能看得出来,这些年朝堂种种变故,给王方翼的打击不小,从见面到此刻,王方翼处处小心谨慎,尤其在李钦载这位深受天子器重的县公面前,更是主动矮了一头,丝毫不敢拿世家门阀子弟的架子。   “李县公,兵部调令已发至北郊大营,一应粮草军械火器等,皆已备妥,请李县公登台点将,誓师出征。”王方翼道。   李钦载点头,这时候也不推辞了,率先迈步,朝操练场走去。   在一众将领的簇拥下,李钦载身披铠甲,昂然来到操练场,场上已密密麻麻站满了将士,放眼望去,一眼不见尽头。   李钦载登上司令台,一名将官将手中的小旗猛地挥落。   操练场上顿时一片甲叶撞击声,一万将士朝李钦载握戟行礼。   李钦载面色肃然,扫视一圈后,扬声道:“旨敕,钦命渭南县公李钦载,任本州道行军总管,率军一万东渡倭国,诸军将士,倭国王臣,倭国本州诸岛军政官员,水师各部等,皆受其节制,违者军法处置。”   将士们纷纷行礼,表示效命。   李钦载笑了笑,朗声道:“刚才说的是圣旨内容,现在作为一军主帅,我再说几句大白话。”   “此战,军中将士无论大小品阶,从我军令,遵我法度,令旗所指,所向披靡,奋勇杀敌者,论功行赏,我保诸位锦绣前程。”   “望诸位袍泽兄弟争气,为个人也好,为家族后代也好,一战立功,恩荫子孙,上对得起天子皇恩,下对得起妻儿老小。”   说完李钦载一挥手,道:“就这样,诸军将士,准备开拔!”   王方翼大步上前,面朝将士喝道:“各部将清点兵将,军械,粮草,以营团为计,开拔!”   看着操练场上的将士们有条不紊地集结列队,安静地朝营门出发,李钦载暗暗点了点头。   大唐王师无敌于天下,不是没有道理的,小到细微处,可见一军战力。   目光投向远方的苍穹,李钦载面露微笑。   平海东战略,自今日始。   这个世界已经不一样了,因为他的到来,世界将会变得更纷扰。 第九百七十六章 同甘共苦   一万大军从北郊大营开拔,出营门后径自往东,再转北。   所谓大军一万,并不是指只有一万人出发,还要加上浩浩荡荡的后勤辎重,以及运送粮草军械的民夫队伍。   事实上民夫的人数比将士还多,整支队伍加在一起约莫有两三万人,一万大军指的是可以参加战斗的人员。   大军出发一日,所行不过数十里,快天黑时,李钦载下令全军靠水扎营,伙夫埋锅造饭。   作为一军主帅,这种细节性的布置李钦载不必亲自安排,主帅是在帅帐里运筹帷幄,决定一场战争胜负的,全军的吃喝拉撒自有别人安排。   王方翼作为副将,很多琐碎方面的事情便由他全权处置。   部曲们选了一块进退皆宜的地方扎好帅帐,中军则在帅帐周围以梅花状扎好营帐,以帅帐为中心,全军的营帐便沿着河畔延伸开来,延绵数十里。   营帐扎好的同时,饭也做好了,刘阿四端着一份饭菜进帅帐,李钦载凑过去看了一眼。   主帅的饭菜跟别的将士当然不一样,李钦载的这份饭菜是两块烙好的饼,一碗泛着油花儿的肉汤,还有一只鸡腿,和一小块烤得香喷喷的羊排。   倒不是李钦载奢侈,作为权贵人物,这样的饭菜只是他的日常操作,刘阿四深知五少郎的嘴有多刁,今日开拔后的第一顿饭,刘阿四安排得算是很周到了。   但李钦载显然不是很满意。   “将士们也吃得这么丰盛?”李钦载问道。   刘阿四咧嘴:“怎么可能,咱大唐国库也经不起这么造呀,五少郎是一军主帅,吃丰盛一点是天经地义的。”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一军主帅,当然要与将士们同甘共苦,战时将士们才会用命,人家在外面苦兮兮的吃野菜团子,我在帅帐里大鱼大肉,你觉得合适吗?”   刘阿四顿时肃然起敬,抱拳道:“五少郎爱兵如子,深得老公爷领兵之神髓,是小人错了,不该在伙食上让五少郎污了清白,小人这就把饭菜倒掉,给五少郎换上与将士们一样的饭菜。”   说着刘阿四端起食盘就要往外走,却突然察觉胳膊一紧,扭头一看,李钦载的一只手正死死地拽着他。   刘阿四不解地看着他。   李钦载叹息道:“你这个小同志,做事怎能如此冲动呢?好好的饭菜倒掉,不怕被雷劈?”   “呃,五少郎的意思是……”   “饭菜放下,浪费粮食会天打雷劈的,再给我一份与将士们一样的伙食,我出去转转,当着将士们的面吃几口……”   刘阿四指了指眼前丰盛的饭菜:“这个……”   “这个给我留着,跟将士们演同甘共苦很累的,这顿丰盛的就当是我的片酬了。”   刘阿四仍然不解地眨眼。   李钦载只好耐心解释道:“为帅者,固然要与将士们同甘共苦,但一军主帅劳心劳力,营养一定要跟上,所以,咱们见人吃人饭,见鬼吃鬼饭,人前人后两副面孔……”   “我吃大鱼大肉的时候不要让别人看见,该表演同甘共苦的时候,我的演技一定催人泪下,两不耽误,明白吗?”   刘阿四明白了,愈发肃然起敬:“五少郎,这方面,老公爷不如您。”   “虽然此举有点茶里茶气,既当又立什么的,但报效国家与补充营养并不冲突,打了一辈子仗,就不能享受享受了?”   “呃,一辈子……”   “闭嘴,带上与将士们一样的伙食,我去将士们的营帐里转一转。”   ……   有一说一,普通将士的饭菜是真难吃。   两个野菜饭团子,一碗散发着抹布味的汤水,浅啜一口,隔夜饭都要吐出来。   李家的厨子若把饭菜做成这样,大抵会被李钦载亲自吊起来风干,再把厨子的肉割下来改善伙食。   李钦载吃了一口就吃不下去了,再精湛的演技都演不出大快朵颐的境界。   于是李钦载手里握着野菜饭团,钻进了将士们的营帐。   跟所有当主帅的套路一样,进了营帐便是唠家常,聊闲话,顺便鼓舞一下士气,再当着将士们的面吃一口饭团子,表示主帅与大家同甘共苦。   大概钻了十几个营帐,李钦载手里的饭团子只受了一点皮外伤。   不得不说,钻营帐唠家常的套路虽然老旧,但真的很有效。   这年头人心朴实,不管是演的还是真情流露,将士们就吃这一套,就喜欢看到主帅与他们亲密无间谈笑风生,再当着他们的面咬一口饭团,人生圆满了,这主帅值得我替他卖命。   不仅如此,李钦载还有光环加持,这个光环就是,他曾经率六千大唐将士灭过倭国。   这次再去倭国,妥妥的王者归来,一万将士跟着这位主帅,再次踏上曾经被他征服过的土地,简直是脸上有光。   营帐内,众多将士围成一圈,一名胆大的检校问道:“大总管,您当年灭倭国时,战局艰难否?咱们付出的伤亡大吗?”   李钦载微笑看着他:“叫李将军,或是李帅,再叫我大总管,我弄死你。”   将士们轰然大笑。   李钦载顿了顿,又道:“说实话,灭倭国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难,多亏了六千将士手中的火器……”   说着李钦载指了指统一搁在营帐兵器架上的数十支三眼铳,在李钦载的坚持下,麾下这一万大军人手一支三眼铳,还有无数的火药弹丸以及地雷,能带上的火器他都不客气地带上了。   “不要小看火器在战场上的作用,跟刀枪剑戟相比,火器根本跨越了不止一个层次,面对那些拿刀枪剑戟的敌人,我们能够完全碾压,所以,你们要充分信任手中的火器,它不会让你们失望。”   将士们连连点头,出征之前,每一位将士都精通了三眼铳的用法,而且自从三眼铳列装大唐军队后,将士们针对火器的训练已经两三年了。   可以说,如今这一万将士论枪法和对火器的熟练程度,比当初登陆倭国的六千将士强多了。 第九百七十七章 大圣之姿   李钦载率领的一万将士是这盘东征棋局里的一颗棋子。   这颗棋子落在棋盘上不显眼的位置,看似与整个棋局没有任何关系,但它一旦发挥作用,便是一子定乾坤。   因为这一万将士担负的使命不仅仅是灭高句丽,而是整个海东半岛。   作为一军主帅,李钦载当然也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火器无敌吗?   真正决定战争胜负的,不是武器,而是人。李钦载从来不会狂妄到以为有了先进的火器便肆无忌惮纵横捭阖,真敢这么想,战场上一定会吃大亏的。   “总之,行军路上好吃好睡,到了倭国尽量少干点坏事,咱们这次出征,真正的战场不在倭国。”   李钦载拍了拍屁股起身,手里的饭团子已冷透了,但看起来还是完好无损的样子,装模作样咬了几口,将士们已经很买账了。   同甘共苦的表演差不多到了尾声,该回帅帐躲起来偷偷吃我的鸡腿和羊排了。   见李钦载起身,众将士纷纷面带崇敬地抱拳恭送。   李钦载刚迈开步,赫然听到隔壁营帐传来一道耳熟的声音。   “……李县公知道吧?咱们这支大军的主帅,当初收吐谷浑之战,李县公身负重伤,只吊着一口气马上要死了,用了我家祖传的金创药,你们猜猜怎么着?”   一阵好奇的催促声此起彼伏。   耳熟的声音得意一笑:“李县公敷上我家祖传的药,立马生龙活虎,二话不说率军对吐蕃贼来了一次冲锋,把吐蕃贼的大阵都冲散了,吐蕃大相禄东赞都差点被李县公活擒。”   “我家这药,毫不夸张的说,战场上任何地方受了伤,敷上之后须臾间止血补血,原地复活,不必等二十年,片刻间又是一条好汉。”   李钦载听得真真切切,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喃喃道:“如此耳熟,又如此作死,这货是谁?”   自己麾下的大军里居然遇到了熟人,必须见一见。不管他是谁,今日一顿胖揍是免不了的。   李钦载抿紧了唇走出营帐,来到隔壁另一座营帐外,刘阿四正要帮他掀开帐帘,被李钦载抬手制止。   他还想听听营帐里这货,究竟还会口出什么狂言。   营帐内,耳熟的声音仍在不知死活地吹嘘。   “咱家这祖传的金创药便宜又耐用,知道你们都是军伍汉子,没啥余钱,我也就卖个跑腿费,大家都是袍泽,战场上受了伤我难道见死不救?”   “对了,这药还有个用处,敷上之后不仅止血,还那啥……”猥琐地笑了两声,声音愈发压低了:“男人敷上那儿之后,整晚龙精虎猛,婆娘披头散发跪在你面前求纳妾,求放过。”   “还是说李县公,县公之爵,权贵人物,婆娘多吧?十个八个的,后院莺莺燕燕不知凡几,可每到夜晚后院便鬼哭狼嚎,一群婆娘都压不住李县公一人的火……”   “李家后院里,只要是个母的,每到夜晚都叫一宿,可想而知,李县公是何等的威猛英武,我与他是多年好友,人前人后都尊称他一声‘辣手摧花金枪霸王小郎君’……”   李钦载站在营帐外,脸色已渐渐发绿,双手紧紧握拳,指节发出噼啪的响声。   “那么,问题来了,你们猜猜,李县公为何如此威猛?”作死的声音谆谆善诱。   一旁捧哏的立马识趣地接道:“因为用了你的金创药?”   “然也!祖传药方,打从秦朝便传下来的,后来药王孙思邈他老人家见了药方后惊为天人,甚至亲笔将药方誊抄下来,李县公正是得了这张药方,方有威猛金枪之躯……”   李钦载勃然大怒,掀开帐帘便冲了进去,指着里面那个眼熟又耳熟的混账怒喝道:“姓薛的,你特么够了!”   营帐内那位熟人正是薛家不争气的败家子薛讷。   薛讷正吹嘘的来劲,金创药的推销也正到了紧要关头,然而李钦载的突然闯入,薛讷脸色刷地白了,神情顿时虚弱起来。   此时的薛讷也是披戴铠甲,双腿盘在营帐正中,旁边围了一圈巡山小妖,活脱脱座山雕成精。   李钦载的突然闯入,营帐里的人都懵了,薛讷更是头颅低垂,脑袋快埋进裤裆里了。   李钦载深呼吸,朝薛讷招了招手:“你出来,我也有一样祖传的宝贝给你看看。”   薛讷苦着脸,求救的目光扫了一圈,在座的巡山小妖纷纷避开他的眼神。   BOSS太大,刷不动,别指望我们了,自求多福吧。   薛讷只好慢吞吞地起身,上法场的悲壮姿态走出了营帐。   营帐帘子放下的那一刹,将士们眼尖地发现,李县公凌空一记飞腿无情地踹向薛讷,然后帘子隔绝了视线,可以想象,刚才卖金创药的这位应该是飞出去了……   ……   拎着薛讷的后领回到帅帐,李钦载松手,又是一记飞腿,将薛讷踹得一趔趄。   “说吧,你咋混进来的?为何连声招呼都不打?”李钦载冷冷道。   薛讷瓮声道:“啥叫混进来的,我正大光明进来的,我爹一封举荐信,还盖了个兵部的印,今日大早点兵之前,我爹便一脚把我踹进了北郊大营……”   李钦载哭笑不得:“我这是出征,将士们是要抄刀杀人的,你跟来干啥?你爹难道发现你不是亲生的,所以不打算要你了?”   薛讷不满地道:“说的啥话!谁不是亲生的,我爹只是见不得我行商贾之事太投入,他说薛家做买卖补贴家用可以,不能真成了商贾之家,不够丢人钱,所以让我来军伍里立个功劳啥的,给他长长脸。”   李钦载叹了口气,抬头抚摩他的狗头:“战场不是玩笑,你不是那块料,莫跟自己的命过不去,乖,我写一道公文盖上印,你拿了回长安吧。”   薛讷苦笑道:“回不去了,我爹说,敢半途逃跑,就不认我这个儿子,把我从族谱上除名,薛家将门子弟,不在战场上搏出个功名,就不配是他薛仁贵的儿子。”   老薛话都说到这份上,李钦载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你爹把你弄进来,给了你啥官职?”   薛讷神情一振,不知为何挺起了胸膛,莫名其妙的得意劲儿。   “军中监牧,全军的战马都归我管。”薛讷昂首挺胸道。   李钦载点头,然后咂摸咂摸嘴。   哎,不对,这不就是个弼马温吗?   薛家这熊儿子,有大圣之姿。 第九百七十八章 登州出海   薛仁贵送薛讷出征,李钦载并不感到意外。   薛家是将门,薛仁贵更是大唐的名将,深得李治器重,薛家有军功有爵位也有权势,薛仁贵断然不容许儿子变成真正的商人。   平日没事做做买卖,给家里赚点钱,可以接受,一旦战事来临,或是有了战场立功的机会,薛仁贵是绝对不会放过的,第一时间就会将薛讷这逆子踹进出征大军里,自己找机会立功去。   不过既然把儿子扔进军营了,给他安排个弼马温的官职是个啥意思?   想不通薛仁贵的深意,也许还是害怕薛讷在战场上有什么三长两短,于是安排个不怎么危险的官职。   管马的官儿多好,平日里安排将士喂喂马,洗刷刷,战时不必上马冲锋,就算兵败了也不怕,管马的官儿还怕没马骑?遇事不妙第一时间翻身上马一溜烟儿跑得飞起。   “既然你爹非要让你滥竽充数混入军中,我也不拦着,好好喂我的马,不要让马儿饿着,偷蟠桃时打声招呼,你使定身法偷桃,我掀七仙女的裙子看看成色……”   薛讷一脸莫名地看着他:“啥意思?”   “没啥,管马的官儿很好,古往今来,天上地下,管马的官儿都是最有出息的,一不小心就齐天大圣了,我很看好你的前途。”李钦载拍着他的肩笑道。   薛讷嘿嘿一笑,然而李钦载的脸色却突然沉了下来。   “有笔账想跟慎言贤弟算一下,你在军中做买卖,看在咱俩的交情份上,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你卖狗皮膏药也就罢了,拿我举例子,咋的,没你的药我便当不成人间大丈夫,伟男子了?”   李钦载盯着他,目光很不善。   薛讷脖子缩了一下,神情顿时有些虚了,眼睛眨个不停。   “呃,景初兄,请听愚弟狡辩……”   李钦载微笑:“你说,今日不给我一个完美的解释,军法必不容情,二十军棍是跑不了的。”   “愚弟做买卖已成了习惯,刚入军中,一时没适应,信口便胡说了几句……”   李钦载眼睛眯了起来:“你卖的该不会是假药吧?在军中,金创药非同小可,是将士们救命的东西,你若敢卖假药,你爹都保不住你。”   薛讷顿时理直气壮起来,昂然道:“绝非假药!愚弟拿全家的人头发誓,金创药绝对是真的,愚弟随军之前进了大批的货,亲自验过了,若有半丝掺假,愚弟拿项上人头赔给你!”   “我也是将门子弟,我爹亦是领军大将,怎敢拿将士们的生死开玩笑?为了挣钱也不能当千古罪人呀。”   李钦载眯着眼道:“敷药之后什么辣手摧花金枪小霸王啥的,也是真的?”   薛讷眼神顿时有些闪躲:“呃,这个……多少有点夸张了,金创药当然是止血用的,总不可能用在那方面,谁信谁傻,愚弟这么说,无非是想吹嘘几句,把药卖出去……”   李钦载叹了口气,好吧,相信他卖的是真药,但他推销药的方式真的很像假药贩子,让人不怀疑都不行。   “我呢,是一军主帅,你我私下里虽是兄弟,但军法无情,不可徇私,今日你的行径我若视而不见,以后无法服众……”   李钦载微笑着拍他的肩:“十记军棍,自己去找军法监察领受,挨了军棍好好养伤,回头我给你送点羊肉补补。”   薛讷哭丧着脸道:“景初兄,愚弟知错了,能饶我这一回吗?”   “你的金创药不是很管用吗?挨了军棍后自己试试,用了你的药,我家后院一群婆娘都压不住我一人的火,你挨几记军棍想必等闲事尔。”   薛讷是将门子弟,当然也知道军法,自己既然犯了,断无幸免的道理,于是只好垂头丧气地行礼,转身出了帅帐找人打自己屁股去了。   ……   出长安东行,半月后才到洛阳。   大军在洛阳休整了两日,补充了粮草辎重后,继续向登州开拔。   待到暮春初夏时节,已是清明之后,一万大军才赶到了登州城外。   登州是大唐为数不多的海港城池之一,李钦载所部赶到登州时,登州港已聚集了百余艘海船,奉兵部调令,专为搭载李钦载所部出海赴倭国。   在这个交通并不便利的年代,出海不是小事,从登州到倭国,以大唐如今的航海条件来说,算是远洋了。   哪怕是在近百年后,有一位名叫鉴真的和尚东渡倭国,前后六次历经艰险,此举都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成了千年后考试必考的知识点,由此可见,这个年代东渡倭国多么不容易。   李钦载所部到达登州城后,并未急着登船渡海,而是下令全军城外扎营休整。   说走就走的旅行只是一种理想,个人也好,万人大军也好,都不可能做到说走就走。   首先粮草,军械,战马等等辎重要先装船,同时也要观察天气,雇请有经验的向导,等待一个相比平稳的天气,再决定出海的日子。   不妙的是,最近海上的气候并不平稳,登州刺史府的官员特意问过有经验的渔民,渔民告诉官员,近日天气闷热,潮信不平,海面黑云压顶,最好不要出海。   李钦载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渔民的话。   活了两辈子,李钦载多少有了一些生活阅历。   一是不要太相信那些光鲜亮丽频频露脸的狗屁专家,二是对那些看起来身份低微且低调,像少林扫地僧的人,一定要坚定不移地相信他,别跟这类人唱反调。   所以登州渔民的劝告,李钦载二话不说选择了相信。   人家在海边世世代代打鱼,大海的气候早被他们死死拿捏了,这个时候不听劝,岂不是跟自己的命过不去?   大军城外休整两天后,果然不出所料,登州附近海域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大海像一只黑色的怪兽,无情地吞噬掉海面上的一切。   李钦载的小心脏狂跳,心中暗自庆幸不已。   幸好听了渔民的劝,不然大军登船出海,下场就是全军覆没。   这都不是什么“出师未捷身先死”了,性质没那么悲壮,反而是死得轻如鸿毛,窝囊至极。 第九百七十九章 军阀割据   能成大事者,不仅需要超凡的本事和过人的智慧,同时不得不承认,也需要一定的运气。   明明是当皇帝的命,上个茅坑一脚踩空,喀嚓,被屎尿呛死了,既冤枉又窝囊。   明明是个乡下派出所所长,稀里糊涂遇到贵人,又收了几个牛逼的手下,喀嚓,当皇帝了,跟谁说理去?   李钦载如今遇到的事差不多有那味儿了。   古有谚语说,听人劝,吃饱饭。李钦载谨慎的性格和并不狂妄的主观意识,让一万余将士莫名躲过了一场大劫。   站在帅帐前,负手看着黑压压的天空和漫天的暴雨,李钦载只觉得无比庆幸。   差点喂海龙王了,幸好听了渔民的劝告,不然史书上都没法写他的生平。   前半生牛逼哄哄,造火药,造地雷,造这个造那个,简直是无所不能的天选之子,结果喀嚓一下,掉海里喂王八了,“虎头蛇尾”这个成语都不足以概括他的生平。   后人读史书只怕会要出版社退钱,我特么裤子都脱了,就这?   “阿四,劝我不要出海的那几位老渔民,每人赏赐十贯钱,你亲自把钱送去,对人家客气点儿,该行的礼数要周到,代我向那几位表达谢意。”李钦载站在帅帐门口吩咐道。   刘阿四抱拳领命,大步离去。   鸬野赞良出现在李钦载身后,手里捧着一碗滚烫的姜汤。   “五少郎,天气骤寒,喝碗姜汤祛祛湿气吧。”鸬野赞良轻声道。   李钦载转身看着她,见她仍是李家丫鬟的打扮,不由笑了。   “倭国国主之长女,马上要回到故国了,仍是这副打扮,你爹不得心疼死?”   鸬野赞良垂睑,淡淡地道:“父亲已将奴婢送给了您,奴婢便与故国再无干系,无论何时何地,奴婢永远都只是李家的丫鬟而已。”   李钦载定定注视着她,然后叹道:“你这副屈辱又不得不顺从的样子,真的很容易勾起男人的欲望呢,我曾经见过许多你这样的倭国女子,她们名字不同,但题材一样,情节一样,让人欲罢不能……”   鸬野赞良不解地看着他:“您还认识许多倭国的女子吗?”   “认识,那是我逝去的青春……”李钦载叹息,眼前的面孔与前世无数部动作片的熟悉面孔重叠,青春消散如烟。   唯一的遗憾是,欠她无数张正版影碟。   鸬野赞良沉默许久,低声道:“奴婢听说五少郎传令倭国,征调倭国四万青壮?”   “不错,确有此事。”   “大唐征伐高句丽,倭国也要参与么?”   李钦载眼睛眯了起来,缓缓道:“你很关心这个?刚才不是说故国与你再无干系了吗?”   鸬野赞良叹道:“是,确实与奴婢再无干系了,奴婢不该多嘴。”   “有一首长短句,‘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但故国终究是故国,人若真对自己的国家和家族说断就断,与禽兽何异?”   “理解你的立场,也不强求你对大唐和我表什么忠心,此次回到倭国,我要做的事很多,你跟在我身边,希望对我有帮助,而不是拖我后腿,暗行诡计,听懂掌声。”   鸬野赞良下意识抬手,然而理智瞬间上线,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双手迅速垂了下去。   ……   阴雨连绵的天气持续了几日,仍不见放晴的迹象。   雨未停,浪不静,大军当然更不敢出海,一万大军连同两万运送后勤辎重的民夫就这样在登州滞留下来。   李钦载心里着急,却无可奈何。   穿越者再牛逼,也没法跟老天爷叫板,除非请道士做一场停雨的法事。   数日后的夜里,李钦载在帅帐沉睡,却被刘阿四叫醒。   百骑司来人,向李钦载禀报了一件异常的事。   登州城内外,包括李钦载所部大营外,有许多陌生人游弋,这些人不是大唐人,来历很复杂,百骑司查明,他们有的来自高句丽,有的来自倭国,甚至还有新罗国的。   李钦载并未感到惊讶。   一万人的大军,还有两万运送辎重的民夫,如此浩荡的一支军队在大唐内调动,而且行军的方向已到了登州海边,海东半岛那几个国家若毫无反应,那才叫不正常。   令他稍微感到意外的是,倭国居然也派出了探子,在登州附近活动,这无疑让他产生了警惕。   “倭国不是驻扎了我大唐的军队吗?刘仁愿还是驻本州岛的都护,倭国王室被困在飞鸟城,这个国家几乎已被大唐死死掌控在手心里,那些倭国探子是谁派出来的?”   百骑司一名属下禀道:“倭国王室虽已被大唐掌控,但民间仍有许多不服大唐王化的残余势力,他们各自为政,既不遵大唐为主,也不受倭国国主节制。”   “少则数百人,多则数千人,他们各自占据一地,自成一国,靠收取辖内农田和商贾税收为计,同时也干一些海盗的行径,百骑司认为,倭国的探子约莫便是这些残余势力派出来的。”   李钦载皱眉:“刘仁愿手里有兵,为何不收拾他们?”   “大唐在倭国驻军不足一万,刘仁愿都护去年向朝廷奏明了此事,却被天子搁置未议,刘仁愿未得朝廷授命,不敢擅自调动兵马围剿这些残余势力。”   李钦载恍然。   李治压下此事不议,显然不是不想动手,而是早有打算,等他率领这一万大军登陆倭国后,让他来动手清除这些残余势力。   一则这一万大军登陆倭国后,朝廷有了充足的兵马,二则,让李钦载动手立威,更能彰显李钦载在倭国的威信,接下来征调倭国青壮当炮灰也就容易多了。   明白了李治的用意后,李钦载也就安了心。   原本担心倭国王室在民间暗中积蓄了反抗力量,如今看来,只是倭国的军阀割据势力。   这个没关系,大军登陆之后,一路碾压过去便是。   这个岛国要彻底掌控在大唐手里,显然还要杀一批人。   见李钦载沉吟不语,百骑司属下小心地问道:“李帅,对那些在登州潜伏的各国探子,我百骑司该如何处置?若李帅决定拿下,百骑司可在半日之内办到。”   李钦载摇摇头:“各国探子太多,拿下没什么意义,拿下这一批,马上还有另一批过来,纯属浪费精力。”   “百骑司只需严密监视他们,待天气放晴之后,大军登船出海,这些探子自然探不到任何情报。” 第九百八十章 进城意外   大唐是周边所有邻国的宗主国,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今年大唐准备东征高句丽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朝廷在各地州县不断征调粮草和生铁等物质,这么大的举动,不可能瞒得住人。   而李钦载这支一万人的兵马调动,当然也不可能是秘密,从长安城出发的那天起,这支兵马的动向便落在各国探子的视线中,一路跟随来到登州。   兵马周围有无数各国探子的事,李钦载并不在意,既然瞒不住人,便大大方方让他们看,只要不对自己的大军造成阻碍,大家相安无事。   不过倭国军阀割据,倒是令李钦载上了心。   原打算登陆倭国后,大军直奔飞鸟城,裹挟倭国国主征调青壮,再登船开赴百济,与李勣的东征主力一南一北,对高句丽形成夹击之势。   现在知道倭国军阀势力割据后,李钦载的计划不得不改动一下了。   必须先把倭国的割据势力清除掉,然后再登船北上,否则容易后院起火。   自己率军在海东半岛打得热火朝天,喀嚓一下,倭国国主换人了,军阀当国主了,他们想要当家做主了,需要民主自由了,回头还得调集兵马满足他们,多麻烦。   不如现在就把他们收拾了,如今的倭国不是需要中原文化么,给他们普及一下来自大唐的大乘佛法,教他们认识啥叫南无三眼铳菩萨,啥叫六根清净大地雷,啥叫大慈大悲火力覆盖……   ……   登州的雨势小了一些,但仍然是细雨连绵,人在潮湿阴雨的天气里待久了,心情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烦躁。   在登州城外的大营里等了五六天,天气仍没有放晴的迹象,李钦载在营地里待不下去了,领着部曲们进了登州城。   早在李钦载大军到达登州时,登州的刺史别驾长史亲至城外三十里迎接大军,刺史更是殷切地邀请李钦载入城暂居。   李钦载当即拒绝了,一军主帅何时何地都应该在大营里,一则不愿给人脱离将士独自享乐的印象,二则,离开了自己的大军兵马,李钦载也没安全感。   作为东征高句丽的另一支偏师的主帅,不知有多少敌国的探子和刺客在暗暗窥视着他,时刻打算要他的命,李钦载如此惜命的人,怎能轻身犯险。   今日李钦载实在推脱不过,不得不进城。   登州刺史府的官员们三番五次入大营求见,说是在城中设宴,请求李钦载拨冗参与宴会。   李钦载拒绝了一次两次,总是拒绝终究不合适了,虽然不在乎是否得罪人,但人在官场该有的人情世故还是要懂的,别人邀请多次,总归还是要应一次的。   傍晚时分,李钦载领着部曲进了城。   登州城远不如长安繁华,但也有东西两市,这几乎是大唐所有城池的标配。   城内也有一些来自新罗和倭国的商贾,伙计拉着满载货物的大车,跟大唐的商人面红耳赤地讨价还价。   当然,城里也有一些青楼和赌档,楼阁上一些算不上美貌的女子,手中罗扇遮面,面朝大街轻笑,没有那么直白的“大爷上来玩玩呀”的台词,那太夸张了,半掩门的暗娼都不会做如此没尊严的事。   人站在楼阁栏杆里,只是轻笑几声,仿佛只是无意地看楼外的风景,落在有些男人的眼里,便是人间风情无数,让人忍不住掂量钱袋后,鬼使神差走进楼阁,销金一夜。   李钦载走在登州的大街上,他的步履很慢,路边的每一家商铺,每一支商队,每一条巷子,他都会驻足观察一会儿。   穿越大唐至今,除了长安城,李钦载其实很少进过别的城池,所以对陌生城池的一切都感到很好奇。   快走到登州刺史府时,李钦载和部曲们遇到了意外。   由于登州城内各国探子不少,部曲们护侍李钦载进城其实非常紧张,生怕城里有刺客对李钦载刺杀,他们的神经一直保持高度紧张状态。   李钦载等人路过一条小巷口时,里面走出一位汉子,奋力地拉着一辆大车,大车上装满了货物。   大车拉出巷口,却一时止不住势,径自朝李钦载而来,拉车的汉子有点急了,双脚死死地扣地,仍然刹不住,于是放声大喝:“前面的人让一让,撞着了!”   李钦载一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李家的部曲动了。   刘阿四迅速拔刀,护在李钦载身前,另外几名部曲则将李钦载团团围住,然后机警地望向四周,尤其是路边商铺楼阁的窗户等制高点。   其余的部曲则飞身上前,一部分人拔刀架住拉车汉子的脖子,另一部分人则合力拽停了大车,谨慎起见,他们甚至将这辆大车掀翻了,然后横刀不停地在倾泻满地的货物中劈刺,提防货物中隐藏着刺客。   说来话长,一切的发生只在须臾之间。   李家部曲不愧是久经阵仗,很快将情势控制住。   仔细查找之后,发现真的只是一场意外,纯粹是拉车的汉子没刹住大车,差点冲撞到李钦载而已。   李钦载叹了口气,然后淡淡地瞥了刘阿四一眼。   刘阿四面露赧然之色,朝他抱歉地笑了笑,挥手令部曲收队。   “阿四,给人家赔礼,赔钱。”李钦载望着被掀翻的大车和满地倾泻的货物吩咐道。   刘阿四当即上前,向拉车的汉子抱拳道歉,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约莫数十上百文的样子,塞到汉子手里。   李钦载将一切看在眼里,估摸了一下,倾泻满地的货物其实没受到多少损失,麻烦的是重新装车,所以百来文钱的赔偿约莫够了,于是众人继续朝刺史府走去。   谁知刚迈开步,拉车的汉子突然叫住了他们。   “啥意思?给点钱就完了?我这满车的货不给个交代吗?”   李钦载停下脚步,刘阿四不满地道:“赔你百文钱不够吗?”   汉子梗着脖子道:“这车货至少二十多贯,给个百文钱够吗?”   刘阿四气笑了:“货物并无损失,只是需要重新装车,百文钱足够了,兀那汉子,你莫讹我们,不然没好下场。”   汉子的性格似乎有点憨直,明知李钦载这群人衣着华贵,身份不凡,却丝毫不惧,上前怒喝。   “掌柜的说了,这车货二十多贯,你们把货弄倒了,我咋知道货物有没有损破?若是百文钱不够,我又找不到你们,这车货难道我来赔?” 第九百八十一章 憨直大汉   李钦载向来是讲道理的,凡事论对错,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如果自己做错了,该赔礼的,该赔钱的,丝毫不含糊,尤其对底层的百姓,更是从不恃强凌弱。   眼下与拉车的汉子发生的矛盾,李钦载也没往心里去。   见刘阿四和汉子之间的火药味越来越浓,李钦载皱了皱眉。   “阿四,再赔人家一百文,好好说话,莫吵。”   刘阿四心里有点生气,但不敢不听李钦载的话,于是闷闷地应了一声,从怀里又掏了一百文递给拉车的汉子。   “够了吧?两百文,足够跟你家掌柜交差了。”刘阿四没好气地道。   汉子却不接他的钱,犹自道:“说了多少遍了,这车货二十多贯,你们赔一百文两百文,若是货物损破了,回头我没法跟掌柜交代。”   “我从不讹人钱,你们随我去见掌柜,当着掌柜的面把事说清楚,该赔多少赔多少,我一文不取,只要掌柜莫怪我便是。”   刘阿四表情顿时冷了下来:“你不要太过分,货物只是倒了,没有任何损破,拿了两百文利落滚蛋,莫逼我动手。”   汉子怒目圆睁,喝道:“你动手试试!”   “试试就逝世!”刘阿四也压不住火了,李家的家教不错,部曲亦从不欺凌百姓,但刘阿四等人终归是国公府当差多年,权贵人家的傲气多少还是有一点的。   宰相门房七品官,国公府当差的部曲也差不多。   对刘阿四来说,拉车的汉子有点胡搅蛮缠,刘阿四已经不耐烦了。   眼见冲突即将升级,终于吸引了李钦载的注意。   仔细看了看那位拉车的汉子,汉子约莫二十多岁,身材颇为魁梧,换成后世的身高,大约一米八几左右,浑身肌肉虬结,孔武有力。   至于容貌,就不必提了,倒也说不上凶恶,只是五官凑在一起勉强算个人模样而已,没啥特别之处。   再看那辆被部曲掀翻的大车,以及满地倾泻的货物,货物都是一些特产,李钦载发现里面有玳瑁,白银制的酒壶酒杯,还有几盒拇指盖大小的珍珠等物。   稍微猜测一下李钦载便知,这应是来自新罗或倭国的货物,玳瑁和白银制品居多,倭国货物的可能性更高一些,毕竟白银算是倭国的特产。   汉子没说错,粗略估计一下,这车货价值确实不菲,二十多贯没夸张。   刘阿四最憋屈,在李钦载的约束下,他不敢对百姓动手,又急于摆脱眼前的麻烦。   两百文赔出去,不管汉子怎么纠缠,刘阿四忍着怒火走到李钦载面前,低声道:“五少郎,此事小人已处置,咱们走吧,莫误了您的事。”   李钦载笑了:“咱们怕是走不了。”   刘阿四扭头,却见汉子上前拽住了他的胳膊,大声道:“你们不能走,随我去见掌柜,我挣点拉车的钱,担不起偌大的责。”   李钦载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这汉子有点意思,脾气憨直得可爱。   刘阿四大怒,终于克制不住,甩开汉子的手,一拳便朝汉子的脸庞揍去。   汉子来不及躲闪,扎扎实实挨了一拳,下意识捂住脸,呆怔片刻后,终于回过神来,大怒道:“敢动手?那就莫怪我不客气了!”   说完汉子也是一拳揍去。   刘阿四轻蔑一笑,他是李家部曲的队正,身手方面向来自信,不然也没资格护侍李钦载左右。   见汉子一拳揍来,刘阿四双臂一架,当即便架住了汉子的拳头,脸上刚露出冷笑,大约是想嘲讽几句。   谁知汉子的拳头却突然再次发力,砰的一声闷响,竟穿过了刘阿四的双臂,拳头扎扎实实揍在刘阿四的脸上。   刘阿四骤然挨了一拳,不禁往后退了几步,脚步踉跄,甚至原地转了个圈儿,这一拳着实力大,显然把他脑子都打懵了。   李钦载和众部曲不由大吃一惊,刘阿四的身手大家都清楚,虽说不算绝世高手,可也不是普通人能近身的,更莫说一拳扎实揍在脸上,简直不可思议。   众人吃惊,刘阿四回过神后,脸色顿时气成了猪肝色,勃然大怒之下,当即上前要跟汉子见真章。   刘阿四再次一拳狠狠揍去,汉子却不闪也不避,挺起胸膛硬生生挨了他一拳,拳头揍在汉子胸膛上,发出一声闷响。   刘阿四拳势已竭,而汉子却伸出了双手,一把抓住刘阿四的腰带,在李钦载众人目瞪口呆之下,竟将刘阿四打横举了起来。   刹那间,李钦载仿佛见到了力拔山兮的楚霸王。   刘阿四被打横举在半空中,顿觉奇耻大辱,不停地挣扎。   李家其余的部曲们顿时急了,纷纷拔刀上前。   汉子双手高举着刘阿四,面对众人却凛然不惧,大喝道:“人多欺负人少吗?那我也不怕,大不了杀了我!”   李钦载果断喝道:“都住手!”   部曲们收刀后退,汉子仍举着刘阿四,怒目瞪着李钦载:“咋?”   李钦载笑了:“好一条汉子,今日是我们理亏,我随你去见掌柜,该赔多少赔多少,人你先放下,如何?”   汉子瞪着他道:“说话可算话?你像个大人物,可不能诓我。”   “君子一言九鼎,绝不食言。”李钦载认真地道。   汉子犹豫了一下,于是将刘阿四放了下来。   见刘阿四仍满脸不服,汉子咧嘴笑了笑,道:“你力气不如我,再打也是你输。”   刘阿四脸色阴沉地将手按在刀柄上,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道:“住手,输了就输了,敢动手就要输得起。”   刘阿四只好默默后退,仍满脸不忿地瞪着汉子。   李钦载朝汉子友善地笑了笑,道:“还没请教高姓大名?”   汉子闷声道:“没正经名字,我在家行三,别人叫我郑三郎,登州观阳县人士,家里俩兄弟种地,我来城里给掌柜拉车干活。”   李钦载仔细打量他一番,眼中露出欣赏之色。   别的不说,这汉子一身力气委实令他惊讶,登州在后世属于山东省,眼前这位便是典型的山东大汉,能把李家部曲队正轻松举起来,并且尚有余勇可贾,这汉子确实不凡。   听他话里的意思,应是登州附近县乡的农户人家出身,李钦载好奇的是,什么样的农户人家竟能养出如此大力之辈,从小到大得吃多少粮食。   看着这位性情憨直的郑三郎,李钦载不由动了心思。   这样的人才,正该虎躯一震,将他收入麾下效力。   自己身边有刺客,有战士,有射手,就差一坦克了。 第九百八十二章 人才难得   郑三郎是个很普通的名字,大唐读书识字的人不多,民间百姓会取名的也不多。   大多数百姓家里生了娃,便按排行来取名,老大叫大郎,老二叫二郎,如果生的姑娘,有的一辈子都没个名字,只叫“某某氏”。   郑三郎名字普通,但人却很不普通。   刚才跟刘阿四的打斗,李钦载看在眼里,论招式的话,郑三郎出手并没有什么拳脚招式,拳头直来直去,毫无花俏。   但论力气和扛揍的话,郑三郎的能力是李钦载生平仅见。   刘阿四一拳揍在他胸膛上毫无反应,而郑三郎一拳揍在刘阿四脸上,能将他揍懵,可见这一拳的力道有多大。   李钦载认真打量郑三郎,如此人才,当然应将他揽入自己麾下,再让刘阿四教他一些拳脚功夫,用不了多久,大约便可为自己效力了。   “走,带我去见你家掌柜,这车货该赔多少,我跟你家掌柜聊,不连累你。”李钦载笑着招呼郑三郎。   郑三郎终于放了心,大嘴一咧道:“那就好,你与我家掌柜说清楚,好坏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个拉车扛活的,赔不起钱。”   李钦载当即便命部曲们将地上的货物全都搬回大车上,然后郑三郎领着李钦载等人来到街角尽头一家商铺前。   郑三郎进门叫出了商铺掌柜,掌柜骂骂咧咧走出来,见到李钦载等人后不由一愣,然后慌忙行礼。   郑三郎没眼力,不代表掌柜没有,商人干的就是察言观色看人下碟的买卖,见李钦载衣着华贵,后面还跟着一群明显是部曲护院的武夫,显然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李钦载没兴趣跟掌柜多聊,只将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然后让掌柜仔细清点大车上的货物,若有损破,他全部赔偿。   掌柜哪敢清点,莫说货物基本无恙,就算李钦载把他一车货全砸了,掌柜也不敢吱声,于是急忙推辞,连道不必。   李钦载皱眉,身后的刘阿四不耐烦地催促掌柜赶紧清点,掌柜被逼无奈,只好草草清点了一番,然后肯定地告诉李钦载,货物没有丝毫损破。   李钦载朝郑三郎笑了笑,道:“听清楚了吗?货物无损,我也不必赔钱,掌柜若敢扣你工钱,可到登州刺史府找我告状。”   一听是登州刺史府,掌柜愈发战战兢兢,指天发誓绝不扣郑三郎工钱,甚至要给他涨工钱,让他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事情处理完毕,李钦载转身便离开,今日因为这件突发的变故,耽误了登州刺史的邀宴,这会儿怕是整个刺史府的官员还在门前望眼欲穿呢。   不过李钦载倒是不后悔,饮宴那么无聊,早到吃到都无妨,但今日认识了郑三郎,倒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与郑三郎颔首告别后,李钦载和部曲们继续往刺史府方向走去。   走了一段路后,李钦载忽然道:“阿四,稍停你亲自去跟那掌柜和郑三郎聊聊,一是告诉掌柜,我要挖他墙角,让他识趣点放人,二是问问郑三郎,肯不肯从军,来我帐下当一名亲卫部曲。”   刘阿四毫不意外,五少郎肯浪费时间亲自跟掌柜清点货物,说明他对郑三郎这个人上了心,多半是有了收揽的心思。   刘阿四点头应了,随即道:“虽说小人跟他较量输了,但不得不承认,郑三郎这人确实有一把子好力气,小人跟他交手时,只觉他力大无穷,好像在撼动一座山,心里完全没底了。”   “此人性子虽说又浑又憨,但五少郎若将他收入麾下,郑三郎再多练练身手,以后您身边便多了一个高手。”   “老实说,五少郎身边这样的人才越多越好,咱们做部曲的平日里吆五喝六,但到了要命关头,得力的部曲能让您身前多一面盾牌,多一条命。”   李钦载笑了笑,道:“光力气大还不够,所以还要靠你多调教调教他的身手,教他一些拳脚招式,和临阵搏杀的经验。”   “五少郎放心,小人虽与他有过冲突,但也不是因私废公之人,只要他愿在您帐下效力,小人一定用心调教,让他成为勇冠三军的高手。”   ……   刺史府饮宴很隆重,美酒美食美色,耳边逢迎阿谀之辞不绝,在李钦载面前,登州刺史乖巧得像四百多月的宝宝。   一州刺史的官职也不算小了,但跟李钦载比起来完全不是一个层次,就算不比家世出身,单论官爵,李钦载的品阶都是登州刺史高攀不起的存在。   席间美酒斗量,美色如云,无数莺莺燕燕盘旋在李钦载身边,将他侍候得周周到到,李钦载上个茅房都有美人相陪,纤纤玉手毕恭毕敬将小李扶出来,再深情款款地恭送回去。   登州与倭国隔海相望,感觉这些美人的服务态度是跟倭国人学的,怎么说呢,确实宾至如归。   难怪登州刺史府的官员一个个瘦得跟猴儿似的,这刺史府分明就是盘丝洞呀。   酒宴将尽之时,刺史热情挽留李钦载在刺史府过夜,然后指着众多美色,笑得很猥琐,意思不言而明。   李钦载还是拒绝了。   五少郎是有格调有追求的,酒宴上这些美色不知被登州的官员们用过几手了,安能配得上与五少郎的数亿精兵厮杀?   在刺史府官员们的恭送下,李钦载与部曲离城回了大营。   回到帅帐,李钦载已有些醉意,同在帅帐里的鸬野赞良迎出来,将他搀进帐。   酒意微醺,灯下见美人,见鸬野赞良那清纯又能勾起男人欲望的美丽脸蛋儿,李钦载顿时有了一种原始的冲动。   酒为淫媒,丈夫难过。   李钦载开始犹豫要不要今晚把这位倭国的皇长女糟蹋了。   毕竟她早在被倭国国主送出去的那一刻,便完完全全属于他了,只是这女人的心思很矛盾,既自怜于飘零的命运,又怀有几分灭国之恨,既矫情又不得不认命。   犹豫许久,李钦载觉得今晚不是好时机,真跟她发生了什么,回头到了倭国,没准成了倭国国主的一份筹码。   你睡了我女儿,总得对丈人客气点儿吧?   而李钦载,根本没打算跟倭国国主客气。 第九百八十三章 话说早了   一夜睡到自然醒,李钦载打着呵欠起床,鸬野赞良恭恭敬敬地侍候他洗漱,用膳,浑然不知自己昨夜逃过了一劫。   李钦载用完膳,盘腿坐在帅帐内,笑吟吟地看着鸬野赞良忙来忙去。   “小八嘎,知不知道你爹的国主地位有点危险了?”李钦载笑道。   鸬野赞良的动作一滞,随即淡淡地道:“奴婢并不关心。”   李钦载啧了一声,这矫情劲儿,原汁原味的倭国味道。   不管她如何否认,表情和动作已然出卖了她的心思。   李钦载径自道:“倭国已是军阀割据,各地势力不服大唐王化,也不认你爹这个国主,都是各自为政,各自称主,再这样下去,你爹这个国主怕是没人承认,成了空架子了。”   鸬野赞良淡淡地道:“一切皆有五少郎帷幄,那些各自为政的势力成不了气候。”   李钦载两眼一亮,这话终于透出几分皇长女的气质了。   “留着那些地方势力,能够维持倭国王室与地方的权力平衡,除掉那些地方势力,能够让王室对大唐归心,小八嘎,你说说,这些势力是该留着还是该除掉?”   鸬野赞良瞥了他一眼,道:“奴婢说了,五少郎肯听么?”   李钦载认真地点头:“你说了,我就听,两者对大唐都有利有弊,利弊各半,无所谓选择哪一种。”   鸬野赞良沉默许久,默不出声地忙着手头上的活儿,就在李钦载以为她根本没打算掺和时,鸬野赞良却突然道:“不服王化,不认国主,是为叛逆。”   李钦载笑吟吟地道:“有道理,你继续。”   “大唐是宗主上国,若对藩臣国的叛逆视而不见,甚至任其坐大,大唐天子如何对其他的藩臣国交代?世间的礼法终究只认正统,若王位只看实力大小而定,大唐中原数千年的礼法俱废矣。”   鸬野赞良低声道:“所以奴婢觉得,大唐天子和五少郎其实早有了主意,刚才不过是试探奴婢的态度而已,五少郎满意了么?”   李钦载大笑,是个聪明女人,不愧是王室出身,既有三上老师的花瓶美貌,又有不逊须眉的见识和智慧。   这样的宝藏女子,早该让她里里外外变成他的形状。   “心里少点仇恨,多一点认命,大唐与倭国的恩怨,与你一个弱女子无关,你不要主动掺和进去,否则害人害己。”   鸬野赞良垂头道:“奴婢是李家的丫鬟,永远都是,奴婢会好好侍候您的。”   李钦载沉默片刻,缓缓道:“你说的‘侍候’,它正经么?”   鸬野赞良脸蛋儿一红,低声道:“看五少郎的意思,奴婢是弱女子,自是反抗不了的。”   李钦载咳了两声,道:“你力气大,要不你主动一点?我肯定是无法挣扎的……”   鸬野赞良脸蛋愈发羞红,立马捂面羞奔出了帅帐。   李钦载坐在帅帐内,愕然见她羞奔而去,不由喃喃道:“她是真羞奔躲起来了,还是去拿技师专用的银白色小工具箱了?”   “你倒是给句话再羞奔,我好决定要不要脱裤子呀……”   ……   调戏了小八嘎,心情很愉悦,反正她是盘中的菜,跑不了,不急在一时。   今日登州的天气仍有些阴沉,但雨已经停了,是个好现象,天气即将放晴,大军也快登船了。   李钦载走出帅帐,正打算找薛讷一起去附近打打猎,弄点野味改善伙食,刘阿四迎面走来。   昨日动了收揽郑三郎的心思,刘阿四此时赶来复命。   那家商铺的掌柜没二话,不敢不放人。   但郑三郎拒绝了,他只想做工挣钱,没有从军的念头。   李钦载点头,对郑三郎的拒绝毫不意外。   高级货嘛,得到的过程终归会曲折一点的,不然如何显出它的高级?   李钦载沉思半晌,告诉刘阿四,让他转告郑三郎一句话。   “管饱,有钱。”   只有四个字,刘阿四满腹疑虑地离去。   下午时分,刘阿四带着郑三郎进了大营。   刘阿四望着李钦载一脸崇拜,直到此刻他仍不可思议,想不通为何简单四个字就让郑三郎改变了主意。   李钦载对郑三郎改变主意从军表示很淡定。   农户出身,长得如此魁梧高大,每天的饭量一定不少,家里的地都养不活他了,他才会来城里干活挣工钱。   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比“管饱,有钱”更诱人?   郑三郎站在李钦载面前,笨拙地行了一礼,瓮声瓮气问道:“贵人说管饱,还有钱发,此话当真?”   李钦载微笑:“一言九鼎。你也看到了,这里是军营,我是一军主帅,军中无戏言,主帅说出去的话一定会做到,不然何以服众?”   郑三郎大嘴一咧,高兴地道:“那成,小人以后就跟您干了,该卖力气的时候您说话。”   “可不止是卖力气,我要的是一名合格的战士,要上战场跟敌人拼命的,你可想清楚了。”   郑三郎乐呵呵地道:“想清楚了,管饱给钱就成,家里爹娘有兄弟尽孝,我便给家里挣点翻身的钱,死活贫富都是命。”   李钦载喜道:“既然入我麾下,先给你个见面礼,阿四,带他去吃顿饱饭,再发他二百文的安家费。”   郑三郎惊道:“如此大方,多了点吧?”   李钦载笑道:“我从不亏待身边的人,阿四他们这些部曲每月都有薪俸的,你也一样。”   郑三郎千恩万谢,然后被刘阿四带下去吃饭了。   没过多久,刘阿四脸色发白回到帅帐,沉声道:“五少郎,您怕是招了个饿死鬼投胎,有点不妙呀……”   李钦载一愣:“啥意思?”   “您可知刚刚郑三郎一顿饭吃了多少吗?”   “多少?”   刘阿四手指比划了一下:“十张面饼,三斤饭团,一整只烤羊腿,还有两只整鸡,就这,人家还意犹未尽,说什么不敢给贵人添负担了,看样子是还能吃,只是不好意思吃了……”   李钦载眼皮跳了一下,喃喃道:“难怪一说管饱就答应得那么痛快,我隐隐有一种上了恶当的屈辱感……”   刘阿四神情凝重地点头:“五少郎,话说早了呀。” 第九百八十四章 登船东渡   能养得起一万大军,李钦载当然也养得起一个郑三郎。   但郑三郎这恐怖的食量委实有点吓到他了。   现在总算明白郑三郎会到城里给人拉车,他一个人的食量能抵得上家里多种五亩地,贫寒的农户家庭实在不大可能养得起他。   刘阿四也是一脸震惊的模样,李家的部曲不少,个个都是魁梧大汉,部曲们每到饭时也是狼吞虎咽。   可是没人像郑三郎一样,一顿饭几乎吃了五个成年人的量。   “五少郎,要不……把他退回去算了?”刘阿四试探问道。   这货实在太能吃了,出征前部曲们带了不少粮食,而且大多是肉食,私下给李钦载加餐的,部曲亲卫里若多了一个郑三郎,不出三五天,李钦载就不得不跟将士们一样啃野菜团子。   郑三郎一个人能把李钦载和部曲们的粮食造光,堂堂一军主帅除了啃野菜团子,没别的选择。   李钦载摇头:“不能退,人才难得,我能领军一万出征,若连一个大汉都养不起,简直是笑话。”   刘阿四迟疑道:“真留下他?五少郎,有郑三郎在,过不了几日,您可就真要啃野菜团子了,咱们带的粮食怕是不够……”   李钦载表情阴郁起来,用力揉了揉脸,叹道:“给郑三郎管饱,但……少给点肉,尽量把肉肉留给我。”   刘阿四黯然点头。不知为何有一种英雄穷途末路的悲怆感。   养尊处优的五少郎居然也要节省过日子了,这跟乌江边的楚霸王有啥区别?   “还有,以后行军扎营,部曲们都辛苦一下,到附近打打猎,补充一下肉食,……我想吃肉肉,不想啃野菜团子。”李钦载叹息道。   刘阿四悲壮地抱拳:“五少郎放心,咱们袍泽兄弟绝不饿着您,也养得起郑三郎。”   ……   两天后,登州终于放晴了。   李钦载命部曲请来几位有经验的渔民,客气地请教了渔民对天气的预测。   一军主帅礼贤下士,渔民们受宠若惊,当即也不保留,痛快地将他们对天气的预测说出来。   好消息,阴雨过后,接下来的大半个月应该不会有如此恶劣的天气了,大多以晴天为主,渔民们早就在登州港口聚集,打算出海捕鱼了,此时大军登船出发,正是好时机。   李钦载大喜,送走渔民后,当即便下令擂鼓聚将。   三通鼓后,众将领齐聚帅帐,李钦载下令明日辰时造饭,辰时三刻全军登船,兵发倭国。   将领们欢欣鼓舞,因为大雨滞留在登州多日,将士们早就等得有些烦躁了,阴雨天气只能留在营帐里,大家都闲的快散架了。   今日终于等到了登船出发的军令,帅帐内顿时发出一阵欢呼声。   李钦载也笑了,老实说,他更迫不及待出发,算算日子,李勣也该领军东征了,或许马上就会等到李勣在长安誓师的消息。   而李钦载所部是一支偏师,要配合李勣的主力军队南北夹击高句丽,此行不可耽误,时间上很赶。   散帐之后,众将向李钦载告辞,兴冲冲地回去整备麾下,收拾军械准备出征。   王方翼落在最后,刚向李钦载行礼告辞,帅帐内突然光线一暗,郑三郎那铁塔般的身子扎扎实实堵住了帅帐门口。   见郑三郎如此壮硕魁梧的身材,王方翼吃了一惊,再看郑三郎胳膊上虬结的腱子肉,王方翼眼睛一亮,脱口道:“好一条汉子!”   李钦载看了郑三郎一眼,微笑道:“我在登州刚收的亲卫部曲,不错吧?一拳过去他能跪在你面前掐你人中,求你不要死。”   王方翼脸颊抽搐了一下,干笑道:“李帅可真是……风趣呀,呵呵。”   然后王方翼继续打量郑三郎,叹道:“确是一条好汉,李帅,留在身边当亲卫有点屈才了,咱们大军虽说有了三眼铳这等犀利火器,但别的兵种被裁撤属实不该。”   “若有一个陌刀营与三眼铳配合击敌,遇到战事更添胜算。这位大汉的身材和力气,正是天生的陌刀手啊。”   李钦载的眼睛亮了。   陌刀营?大唐军队中无敌于天下的绞肉机器,早在前世便听说过赫赫威名。   只是由于李钦载发明的火器问世,军队中装备了火器后,陌刀营似乎已渐渐被裁撤了,毕竟朝廷养一支陌刀队的成本大得离谱。   不仅挑选兵员非常严格,必须要魁梧大汉才能舞得动数十斤的陌刀,在粮食和兵器方面也是耗费巨大,长久下来,朝廷的负担不小。   于是在火器装备了军队后,陌刀队的性价比就不那么高了,朝廷渐渐有了裁撤的打算,这次李钦载领军出征,就没有配备陌刀营这个兵种。   王方翼曾是安西都护,接触火器的时间比较短,兴许还是对陌刀这种杀伤性巨大的冷兵器颇有感情,于是下意识说了这番话。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李钦载打量郑三郎,沉吟许久,将王方翼的话记住了。   火器不能代表一切,人才是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大唐的陌刀手威名震天下。   战阵之上,但凡有一支陌刀方阵舞起陌刀,任何能喘气的生物都会被陌刀绞得稀碎。   有时候一支数百人的陌刀队能扭转一场战事的成败。真正的无坚不摧,无所不毁。   如此威力巨大的战场绞肉机,怎能因为火器的出现便弃而不用?   李钦载暗暗决定,到了倭国后,在全军中挑选魁梧壮硕者,先组建一个陌刀营,再任用一位教习负责传授和操练陌刀手。   郑三郎这位大汉更要重用,吃了我这么多粮食,不能白吃,陌刀舞起来,人也嗨起来。   当然,眼下要紧的是明日登船,到了倭国再说。   第二天,登州城万人空巷,登州的官员和百姓们聚集在港口,看着旌旗蔽日,节幡如云,港口一百余艘海船停泊待命,一万名大唐将士列队登船。   一阵冗长又激昂的鼓声过后,海船上的牛角号发出呜咽又震撼的长鸣,一百余艘海船满载大唐将士,朝倭国出发。   港口的空地上,登州官员和百姓朝渐行渐远的海船肃然长揖。   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   大唐,万胜! 第九百八十五章 登陆倭国   人在大海上其实是最没有安全感的,一来脚不着地,二来四面茫茫。   李钦载尤甚。   登船出发还好,海面风平浪静,然而船行一日,到了大海深处,风浪大了许多,海船也摇曳起来。   李钦载乘坐的是旗舰,这支舰队是朝廷从百济调来的,当初大唐与倭国在白江口的海战,作战主力便是这支舰队。   后来李钦载率六千将士登陆倭国,乘坐的也是这支舰队的海船。   熟悉的海船,熟悉的舰队,熟悉的……呕吐。   摇曳的大船上,李钦载抱着一只铜盆,脸色铁青,吐得稀里哗啦。   一阵大浪拍来,海船仿佛悬空腾起,又重重跌回海面上,李钦载双目圆睁,一手扶住栏杆,再次哇地一声,吐了个痛快。   胃里空荡荡的,李钦载连苦胆汁都吐干净了,现在吐出来的只是一些清水。   鸬野赞良轻拍着他的后背,嘴唇不时抿起,想笑,又忍住。   很难想象在她面前一直强势且可憎可恶的李县公,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此时的他像个生了病的孩子,可怜中带着几分可爱。   巨大的风浪对鸬野赞良并没有什么影响,她虽从小生在倭国王室,但倭国是岛国,无论王室还是平民,对大海和海船多少都有过接触的,她早已适应了海上的风浪颠簸起伏。   相比李钦载此时的狼狈,鸬野赞良眼神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分母性的怜爱光芒,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差点抚上李钦载的头发,随即鸬野赞良反应过来,触电般缩回了手,脸蛋儿已是一片嫣红。   李钦载抱着铜盆,喘着粗气,两眼泛着泪花儿,抬手狠狠擦了一把,却头也不回地道:“你敢笑我就把你扔到海里喂鱼!”   鸬野赞良一惊:“奴婢没笑。”   “你笑了!别以为我没回头就不知道,你在笑话我,等我缓过气来再收拾你。”李钦载恶狠狠地道。   鸬野赞良小脸儿顿时苦了起来,垂头没敢吱声。   又一阵风浪袭来,大船又开始剧烈起伏,李钦载面色铁青继续呕吐。   头晕目眩无力地趴在栏杆上,李钦载叹道:“咱们这该死的舰队多久才到倭国?”   鸬野赞良小心翼翼地道:“如今是开春,海面盛行东南季风,舰队虽是帆船,却也要靠天时,从登州港出发,约莫要航行七到十日,风力不足的话,兴许要半月之久方才能靠岸倭国。”   李钦载脸色愈见发青,奄奄一息地道:“特么的半个月,我能在船上活半个月才见鬼了……船靠岸后,给我办得风光一点,让刘阿四把你灌进陶俑里,指定二号墓坑给我陪葬……”   鸬野赞良咬牙,却不敢顶撞他,闷声闷气地道:“是,奴婢会给您陪葬的。”   李钦载又道:“你爹……”   鸬野赞良忍不住怒道:“我爹不陪葬!”   “哦,我的意思是,你爹会不会来港口迎接我……但你刚才接的这句给了我灵感,我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鸬野赞良苦笑道:“五少郎,您还是莫玩笑了,海面风浪大,您省省力气吐个痛快吧。”   李钦载抱着铜盆不说话了,全力应付下一轮的呕吐。   前世的有钱人没事买什么豪华游艇,动辄几百万上千万,然后带上一群姑娘乘游艇出海,又是海钓又是开趴体的。   李钦载亲身体验后,感到很不可理解,如今的他乘坐的何止是游艇,甚至是整支舰队,身边也有姑娘,但为何就是感受不到有钱人的快乐呢?   呕——   ……   舰队运气不算太好,海上风力不大,帆船的速度比较慢。   整整航行了十日,舰队的瞭望手终于看到了陆地,那是倭国的琼浦县,琼浦这个名字比较陌生,千年以后它换了个名字,叫“长崎”。   嗯,后来有一个名叫“胖子”的铁家伙,带着核平的使命,正式拜访过这座城市。   船见陆地,三军欢呼如雷,无数将士涌上甲板,面朝琼浦方向举戟长啸,神情振奋。   航行这十来天,将士们也快忍不住了,今日终于快到陆地,这种雀跃的心情,没乘过海船的人不会理解。   在鸬野赞良的服侍下,李钦载披挂铠甲,部曲们高举帅旗旌旗,鸬野赞良将他扶出了船舱,站在船头摆造型。   大唐宗主上国的主帅即将率军登陆倭国,无论如何,威武不凡的样子是要摆出来的,不然何以体现宗主上国的军威,和大唐将军的精神面貌?   然而这位大唐将军的精神面貌实在不太好看,航行十日,李钦载足足吐了七日,后面三日已是吐无可吐,整个人都快脱水麻木了。   琼浦是倭国的一座小城,倭国虽然整体比较落后,但琼浦这座小城却比较繁华。   它是倭国如今唯一对外开放的海港,每天无数商贾和渔民从港口进出,货物和渔获的吞吐量巨大,南来北往的各国商贾船只靠岸,也造就了琼浦这座海港城池的繁华。   李钦载站在船头,放眼眺望,发现海港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依稀可见大唐军队的旌旗,以及代表倭国王室的旗幡节杖。   舰队愈行愈近,已快靠港了,李钦载这才看清楚,港口空地上站着的为首一人竟是驻扎倭国本州岛的都护刘仁愿,他的旁边还站着一个人,也是老熟人了,当初的倭国朝贡使臣,藤原犹野。   刘仁愿和藤原犹野仰头看着渐渐靠岸的海船,以及站在船头披挂铠甲威武不凡的李钦载,刘仁愿和藤原犹野不由露出了笑容,二人远远朝船头的李钦载长揖行礼。   李钦载也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张嘴便打算与二人招呼,说一句“别来无恙”之类的官方套话。   然而李钦载终究太高估自己了,小嘴儿刚张开,便哇的一声,年轻又威武的大唐将军当着海港无数欢迎人群的面,站在船头现场表演了一次人体活喷泉,吐得稀里哗啦。   刘仁愿和藤原犹野脸色发青,二人迅速对视一眼,还是藤原犹野情商比较高,朝刘仁愿挤出一丝笑容。   “吐得那么清楚,李县公果然是男人中的男人。”   刘仁愿终究是要脸的,李钦载这表现他实在没脸夸,脸颊抽搐一下,没搭理藤原犹野。 第九百八十六章 倭国乱局   李钦载,本州道行军总管,字景初,号呕吐居士。   舰队靠岸,脸色铁青的李钦载被鸬野赞良和刘阿四一左一右扶下船。   刘仁愿和藤原犹野上前行礼。   “拜见李帅!”   李钦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免礼,二位久违了。”   “李帅暌违久矣,风采依旧,末将已接到兵部调令,李帅登陆倭国之后,末将驻于本州的八千驻军皆受李帅节制调度。”刘仁愿抱拳道。   李钦载点头,刘仁愿常年驻扎倭国,麾下将士八千余,再加上自己麾下一万将士,总共将近两万兵马,而且皆装备了火器,足够横扫倭国,专治各种不服了。   然后李钦载望向藤原犹野,笑道:“你为何也来港口迎我?”   藤原犹野躬身道:“臣下代倭国国主中大兄及王室,恭迎大唐宗主上国本州道行军总管李帅,贵客远来,倭国臣民上下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李钦载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老藤啊,你是懂聊天的,这话听得真舒服。”   藤原犹野又道:“国主殿下远在飞鸟城,本欲亲自出迎,奈何国主无法出城,臣下代国主向李帅请求,能否让国主出城,远迎城外三十里,以慰国主钦仰李帅风采之思。”   李钦载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的脸,道:“藤原,莫在我面前玩弄小聪明,什么为了迎我而出城,我若答应了,开了这个头,以后你们国主想出城就出城,想到哪里就到哪里……”   “呵,我承诺过给你们王室松绑,但我还没看到你们的诚意,所以,你们国主还是安分在飞鸟城王宫里待着吧。”   被戳穿了小聪明,藤原犹野却一点也不尴尬。   本来就没做指望,只是故意试探李钦载对倭国王室的底线,而李钦载的拒绝,自然也在藤原犹野的意料之中。   舰队靠岸,一万将士和后勤辎重陆续下船,港口上一片繁忙景象,将领们高声呵斥,令将士们下船列队集结,辎重被抬下船,战马也牵了出来。   港口的另一端,无数倭国百姓远远站着,似乎在欢迎唐军的到来,但每个人的脸上都透着一股子不情不愿的味道。   李钦载笑了笑,对一支曾经灭过他们国家的军队来说,这些亡国的百姓会真心欢迎他们才怪,这些百姓多半是被倭国官员拉壮丁拉来的。   倭国百姓可以不欢迎唐军,但倭国的官员必须欢迎,阶级不同,利益诉求不同。   能在唐军的掌控下当上官员的,基本都是日奸和伪维持会长,他们对大唐是真心拥戴,因为他们的一切都是唐军给的。   李钦载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千年后国人的那份耻辱,如今完全掉转过来,这份耻辱让倭国先尝到了滋味。   淡淡瞥了一眼那些所谓的欢迎人群,李钦载朝藤原犹野笑了笑:“你们真费心了,场面很隆重。”   藤原犹野陪笑道:“李县公再踏倭国之土,当然要让您宾至如归。”   李钦载目光闪动,低声道:“听说倭国各地割据势力不少,他们已不认国主,而是各自为政,各自称王,有这回事吗?”   藤原犹野一惊,随即突然双膝一软,扑通跪在李钦载面前,五体投地式匍匐。   “倭国已被四分五裂,王室日渐式微,国中叛逆四起,臣下恳请李县公调教倭国!”   ……   当夜,大军在港口附近扎营,李钦载则被请进了琼浦城内的馆驿。   略显破败的馆驿门前,数十名倭国官员伏地行跪拜大礼,迎接李钦载入内。   这些官员表情恭敬,能从他们脸上看出彻底臣服的姿态,那种忠贞不二的样子,李钦载看了都感到心惊。   走入馆驿,里面的建筑格局很眼熟,基本与大唐的建筑没什么不同。   此时的倭国完全没有属于自己的文化,无论文字,服装或是建筑,都是照搬大唐,李钦载走进馆驿就像回了自己的家一样。   馆驿内早被清空,除了几名下人杂役,看不到任何闲杂人等。   院子中间铺满了鹅卵石,东侧的平地上种了几株白色的樱花树,此时正是暮春时节,樱花迎风绽放,留下满地落樱缤纷,画面唯美充满了诗意。   樱花树也是大唐的特产,大约在隋朝的时候,倭国便向中原派出遣隋使,他们不仅学习中原的文化和建筑风格,也从中原带回了许多物种,其中就包括樱花。   李钦载站在院子中间,呆呆地看着那几株樱花出神。   登陆倭国才知道,倭国时局之乱,已然出乎他的意料。   主要是各地割据势力与倭国王室的互相较量,而王室被大唐驻军严密控制,根本无法行使王权政令。   而各地割据势力却趁此机会分裂国土,各自为政,李钦载猜测,王室在倭国民间的号召力恐怕已快消失殆尽,倭国百姓如今所遵服的是各地的势力。   这样一来,指望王室用他们的号召力征调倭国青壮,可能有点困难,除非李钦载率军将各地割据势力全部清除,并在民间重新为王室立威。   让有了威信的王室统治百姓,而大唐驻军则掌控王室,如此,举国人口和资源则可为大唐所用,取之不竭。   事不大,但处理起来很麻烦,清剿各地势力是一件旷日持久的苦活累活,大军火器碾压之下,清剿地方武装问题不大。   但倭国从北到南布满了各个势力范围,大军从北打到南耗费时日,如此一耽误,恐会误了与李勣主力大军南北夹击高句丽的既定战略。   如何将倭国割据势力扫荡干净的同时,又不耽误既定的东征战略,这个问题李钦载一时还没想清楚,今日只好暂时搁置。   迈步走进馆驿的玄关,李钦载脱掉鞋子,推门而入。   脚刚踏进屋子,李钦载悚然一惊,立马往后退了几步。   屋子里没有危险,没有刺客,但有比刺客更销魂蚀骨的东西。   八个穿着大唐宫裙的美貌女子齐刷刷地跪在屋子中央,正毕恭毕敬地向李钦载五体投地式行礼。 第九百八十七章 驾至都城   倭国人在服务业这方面,真的没话说,全球无敌。   眼前这八位女子想必是藤原犹野的主意,刘仁愿干不出这么没脸的事。   为了迎接李钦载的到来,藤原犹野也是拼了。从古至今,迎客的套路就那么几种,美酒美食和美色。   这种套路直到千年以后仍然盛行,现代社会招待客户什么的,定个包厢,来几个陪酒小妹儿,宾主尽欢。   李钦载站在屋外的玄关上,看着齐刷刷的八位女子,不由惊呆了。   你们就是这样考验老干部的?哪个干部经得起这样的考验?   八位女子居然都会说汉话,行礼之后直起身,娇滴滴地齐声道:“恭迎李县公阁下莅临。”   没在KTV当过两年旗袍迎宾的都喊不出这阵势。   藤原犹野选的八位女子算不上绝色,但也皆是上等之姿,而且由于不知道李钦载的口味爱好,八位女子各具特色。   年龄最小十二三岁,最大三十岁左右,身材更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总之,只要是个正常的男人,无论多么挑剔的审美,都能在这八个女子中找到心仪合适的。   服务态度实在是完美无瑕,呐,这个就叫专业。   李钦载打量一圈,脸上露出荡漾的微笑。   打了一辈子仗,就不能享受享受吗?再说,藤原犹野的一番心意,拒绝的话实在很失礼。   “都起来,本县公远途跋涉,想来个特色泡泡浴,你们都来服侍。”   八位女子立马忙活起来。   内室置一硕大的木桶,烧好热水后,众女将李钦载扒光,扶进木桶里,然后,她们的衣服也越来越少……   李钦载特意看了一眼,嗯,可以肯定没藏凶器,但每人都有天生的凶器,很凶。   有人推拿后背,有人按摩胳膊,小嘴儿一张,晶莹的域外葡萄便被送进嘴里,小嘴儿再一撇,葡萄籽便吐到人家的纤纤玉手里。   这样的享受,老实说,李钦载在甘井庄别院都难得一试,家里俩婆娘在,有些事不好做得太过分。   然而男人一旦出了远门,就像脱了缰的野狗,彻底放飞自我了。   李钦载甚至开始期待泡澡之后的娱乐活动。   八个啊,有点费腰子,但她们毕竟人多势众,若是一齐把他制住,李钦载估摸一下,想必自己也是无力反抗的,人家这属于是团伙作案,理智的受害者都会懂得先顺从,再报官……   门外突然传来轻悄的脚步声。   然后门帘被掀开,鸬野赞良那张精致绝色的脸蛋出现在众人面前。   见室内如此旖旎荡漾的景象,鸬野赞良不由惊呆了,接着脸色涨得通红,大声朝八名女子呵斥了几声。   八名女子被吓到了,李钦载也没听懂她说了什么,只见八女纷纷朝鸬野赞良双膝跪拜,鸬野赞良的样子很愤怒,指着她们一通叽里咕噜,最后,八女连衣裳都不敢穿,神色惶恐地退出了浴室。   李钦载从头看到尾,脸上一直带着笑吟吟的表情。   这个时候的鸬野赞良,终于有了几分倭国皇长女的气势。   天晴了,雨停了,她觉得来到她的地盘了……   八女被鸬野赞良喝退,他也不生气,眼神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鸬野赞良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又演出乖巧温顺的模样,刚刚愤怒呵斥的样子仿佛是另一个人干的,完全与她无关,很分裂。   “给我一个完美的解释,不然你今日真会被我埋进坑里。”李钦载淡淡地道。   鸬野赞良低声道:“她们是藤原犹野安排的,五少郎身份尊贵,不能被不知底细来历的女子近身,若出了事,奴婢与您的部曲们都担待不起。”   李钦载认真地道:“我亲自搜过她们的身了,很凶……嗯,没藏凶器。”   鸬野赞良又道:“奴婢出长安前,三位少夫人吩咐奴婢盯着五少郎,请您务必洁身自好。”   李钦载有点不高兴了:“我特么玩得很花吗?你见过哪位像我这样的大人物日子过得如此清心寡欲的?”   鸬野赞良低声道:“奴婢职责在身,请五少郎恕罪。”   李钦载嘴角一勾:“嗯,恕罪,但我现在泡在木桶里,侍候我的人被你赶走了,你说该怎么办?”   鸬野赞良脸蛋儿刷地红了,沉默片刻,语声发颤道:“奴婢,奴婢服侍您。”   李钦载闭上眼,头靠在木桶边沿,道:“这可是你自愿的,我可没逼你。”   鸬野赞良上前,颤抖的纤手按住了他的双肩,然后轻轻揉搓推拿。   李钦载泡在木桶里,彻底放松下来。   这特么才是大人物该过的日子,一国皇长女服侍自己沐浴,李治都没这待遇。   ……   大军在港口扎营,原地休整了两日。   主要是晕船的将士特别多,下了船之后不宜长途赶路,只能休整一下,让大家都恢复元气。   两日后,李钦载下令全军开拔,目的地:倭国都城飞鸟城。   大军开拔的同时,无数探子被派了出去,沿路打探附近的割据势力。   飞鸟城位于倭国的中部,大约是千年后的奈良县范围。   大军一路向北,李钦载算是故地重游,当初征服倭国时,也是从琼浦港登陆,一路向北碾压过去,如今的行军路线仍然没变。   不同的是,这次没遇到敌人,路上的倭国农户见到唐军的旌旗后,便吓得远远避开,有时候路经某个村子,发现整个村子都空荡荡的,连条狗都没有。   这大约便是当年灭国时留下的后遗症了,李钦载和唐军的名声,在倭国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五日后,大军终于来到飞鸟城外。   飞鸟城说是倭国都城,其实不见多繁华,甚至跟琼浦都没法比,规模大概相当于大唐某个比较偏远的州城。   但飞鸟城终归是王城所在,城墙倒是颇为巍峨,大军远至,李钦载骑在马上,远远看到城墙上来回巡弋的守城将士。   再看他们的铠甲和旌旗,竟都是唐军。   显然这座城池完全被掌控在刘仁愿手里,大唐的八千驻军没干别的,基本就守着倭国国主了。 第九百八十八章 都城见闻   登陆倭国后,李钦载定下的第一件事就是马上开赴飞鸟城。   手执火器的唐军,在倭国这片土地上基本已是无敌了,李钦载并不在乎倭国时局如何混乱,军阀怎样割据。   他要的是把倭国国主攥在手心里,像优乐美一样呵护起来。   地方割据势力再混乱,倭国国主终究是正统,有无敌的武力又挟正统国主,便是倭国版的挟天子以令诸侯。   诸侯若不服,大军再碾压过去便是。   飞鸟城外,李钦载下令全军扎营,而他,则在刘仁愿和藤原犹野的陪同下,朝城内走去。   城防在唐军手里,李钦载丝毫不担心安全问题,刘仁愿大步走在前面,只见城头旌旗招展,数千将士朝李钦载按刀行礼。   李钦载和藤原犹野走在后面,藤原犹野的表情有点失落。   上次在琼浦馆驿,他精挑细选八名美貌女子献给李钦载,后来却被鸬野赞良无情地赶走。   进献美女这种事儿,无论大唐还是倭国,其实并不稀奇,严格说来,这算是一桩雅事。   后来听那八名美女的禀报,说李钦载其实并未拒绝她们,还主动让她们服侍洗浴,人家裤子都脱了。   后来鸬野赞良闯进来,亮出了倭国皇长女的身份,美女们身份卑贱,当然不敢得罪,只好飞快跑了。   这就让藤原犹野很伤脑筋了。   赠送者和接受者都没意见,你一个皇长女跑出来凑啥热闹?再说,这八名美女可不是藤原犹野的私人赠送,是代表倭国国主中大兄送的。   为何给李钦载送美女,当然是倭国国主担心来自大唐上国的李县公登陆倭国后,吃不好睡不好,没有良好的睡眠,如何充满激情地调教倭国?   当然,更重要的是,倭国王室和臣民能否在唐军的高压下松绑,李钦载是唯一的关键人物,如此关键的人物初来乍到,送几个美女过分吗?   一点也不过分,李县公要是不嫌弃的话,中大兄都愿意自荐枕席,任君采撷。   所以,送那八名美女其实已上升到国事的高度,原本一切进行得很顺利的,却莫名被鸬野赞良搅和了。   也不知李县公阁下这几日睡得香不香,藤原犹野操心死了。   跟随着李钦载进城的脚步,藤原犹野很识趣地隐隐落后一肩之距,走在李钦载的侧身后小声地道:“李县公,前些日请恕臣下得罪,那八位美貌女子仍留着,臣下发誓没碰过她们,只等李县公宠幸……”   李钦载一怔,随即笑道:“让你费心了,但有几个年纪太小了,有的只有十二三岁,真是造孽啊,你也不怕被雷劈……”   藤原犹野两眼一亮,立马顿悟了。   原来李县公阁下不喜欢年纪小的,我懂了!   确实也是,年纪太幼小的女子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抱在怀里就像搂了一根干巴瘦的劈柴,哪像成年女子那般充满了风情风韵。   自认为了解了李县公的口味后,藤原犹野立马开始自我反省。   实在是太失礼了,在未了解李县公的喜好前,便冒然送去他不喜欢的女子,这简直是对倭国服务行业口碑的摧残和败坏。   藤原犹野立马羞愧地朝李钦载猛地一鞠躬:“死一马赛!臣下知错了,一定改正,请李县公再给臣下一个机会!”   李钦载愣了:“啥机会?”   藤原犹野悔恨地道:“请给一个让臣下改过自新的机会!臣下这次一定好好挑选,定让李县公阁下满意!”   李钦载愕然,半天才反应过来,人家这是要持之以恒不屈不挠地继续送美女。   “不必了,留着你自己用吧。”李钦载拒绝了。   他倒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或是道德洁癖,道德这方面,他实在是太没有洁癖了。   主要是倭国所谓的美女好像都有些畸形,也不知是人种问题还是进化没完成,藤原犹野进献的八个美女普遍都是身材矮小,乍一看就像进了小人国,齐刷刷八个小侏儒,李钦载实在提不起兴趣。   相比之下,鸬野赞良其实发育得很不错了,身高方面也不差,基本算是大唐女子的中等水平,长得又很符合李钦载的审美。   有鸬野赞良在身边,李钦载哪里看得上藤原犹野送来的美女。   ……   众人进了飞鸟城,李钦载放慢了脚步,认真地观察倭国都城的繁华程度。   一个国家的实力大小,很大部分取决于其国的经济发展,而如何快速了解它的经济情况,其实只要在都城的大街上走一圈,基本就清楚了。   李钦载仔细观察了许久,发现这座所谓的都城其实很贫瘠,城里只有纵横的四条主路。   也学着大唐一样有东西两市,但两市看起来冷冷清清,街边的商铺也是门可罗雀,商铺内的掌柜懒洋洋坐在里面打呵欠。   再看两市的货物流通情况,也是甚为稀疏,街上基本不见什么商队或是来往拉货的大车。   走过一圈后,李钦载心里有数了。   自从倭国被唐军灭后,倭国不仅是政治军事被唐军掌控,连带的连经济也是大受打击,一蹶不振。   看到他们过得不好,李钦载就放心了。这才是倭国该有的样子。   都城内肉眼可见的贫富差距很严重,位于都城东面有许多富丽堂皇的大宅院,其中几栋尤为华贵,那是倭国国主的王宫,以及围绕王宫周围的权贵臣子的宅院。   而以主路为界,另一端却是大片矮小如鸽笼的房子,看起来破败又脏乱,走在街上的倭国百姓面黄肌瘦,有的甚至衣不蔽体,眼神麻木地看着李钦载等人经过。   步行许久,李钦载该了解的差不多已了解后,便骑上马,众人朝王宫行去。   飞鸟城王宫,偌大的宫门今日大敞而开,宫门内一阶之地,倭国国主中大兄和一众倭国臣子静静地站在里面。   他们的旁边,则是执戟林立的唐军,没错,王宫的禁卫早已被唐军接管,这也是李钦载到达都城后,中大兄和臣子们为何没能出城远迎的原因。   早在当年离开倭国前,李钦载便下令驻扎当地的唐军,严密监管国主和臣子的言行,尤其是国主,不得出王宫一步。   刘仁愿后来到任后,完美地执行了李钦载的这条严令,倭国国主和王室家眷已然数年没出过宫门了。 第九百八十九章 宫宴变故   说是一国之主,其实与笼中囚鸟无异,这对一个国家的臣民来说,是一种极大的侮辱。   国主但凡有点骨气,都不会甘于被囚禁,要么发动军队反抗,要么放把火烧死自己。   然而中大兄两样都没选择,他选择了苟且偷生。   李钦载对中大兄的选择表示很满意,大唐需要一个苟且偷生的倭国国主,太有骨气的人只能杀掉。   当李钦载一行人骑马来到王宫前,等候已久的中大兄和一众臣子纷纷双膝下跪。   “藩臣倭国国主中大兄,拜见大唐宗主上国李县公阁下。”   略显生硬的汉语,居然还带了几分怪异的关中腔,李钦载笑了笑,然后下马。   大步上前,李钦载扶起了中大兄,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与君一别,暌违数年,国主殿下别来无恙乎?”   中大兄露出了荣幸的表情,仿佛被李钦载拍肩这个动作是对他的肯定,急忙踮起了脚,让李钦载拍得更顺手一点。   “李县公阁下倒是愈显年轻,面色更是红润,可见气运正盛,藩臣为李县公感到高兴。”   李钦载哈哈大笑:“国主殿下的性情倒是越来越平易近人了,当年在倭国与你谈判时,你可没这么好的脾气。”   中大兄毫不尴尬,沉声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藩臣早已洗心革面,每日都在忏悔当年不该对大唐正义王师刀戟相向。”   “宗主上国欲德被王化于倭国,正是倭国的无上荣光,藩臣正应箪食壶浆迎之,动之刀兵实在是罪过大焉。”   李钦载微笑,如此没骨气的话,从一国之主的嘴里说出来并不意外,但李钦载却暗暗提高了警惕。   姿态越卑微,内心或许越仇恨,仇恨的背后,或许酝酿着狂风暴雨。   再看中大兄身后仍然双膝跪拜的倭国臣子,李钦载淡淡扫了一眼。   倭国臣子的官服很有特色,款式跟大唐一般无二,但颜色却颇有寓意。   早在隋朝时期,倭国算是出了一位明君,史书称为“圣德太子”,他大力主张引进隋朝中原文化,推崇佛教,并推出《十七条宪法》对倭国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不得不承认,改革是颇具成效的,学习了中原圣贤文化和官制后,倭国的文明程度愈盛,在当时已有了文明国家的雏形。   后来大约是觉得自己行了,倭国对隋朝渐渐有些强硬,那句著名的“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便是出于圣德太子的授意。   当时收到这份国书的隋炀帝顿觉不悦,于是下旨将倭国使臣拒之宫门之外,不允觐见。   后来圣德太子又推出了模仿大唐的倭国官制,称为《冠位十二阶》,将倭国臣子的官服分为紫,青,赤,黄,白,黑六种颜色,每种颜色分大小,共计十二种官阶。   这六种颜色分别对应了中原圣贤经义里的德,仁,礼,信,义,智六种品德。   熟悉吧?原汁原味的中原文化,抄袭之后连脑子都不动,直接用六种颜色来代表。   至此以后,倭国进入了所谓的“飞鸟时代”,直至今日,纵是被大唐灭了国,其国的国主臣民在礼仪和服色上,仍然沿袭了当初飞鸟时代的传统和法度。   或许在他们认为,飞鸟时代的圣德太子定下的礼仪,是倭国曾经最辉煌的时候,他们无法舍弃那段辉煌的日子。   用什么礼法,穿什么服色,李钦载并不在乎。   这些礼仪上的东西都是虚妄无用的,等到大唐派遣来的儒生对倭国臣民进行洗脑教育的时候,他们便会慢慢摈弃现有的一切,不得不接受来自大唐的文化占领。   欲灭其国,先戮其军,再诛其心,其国可定。   死国乎?死国矣!   中大兄和臣子们行礼之后,毕恭毕敬地将李钦载迎进王宫。   当晚,王宫夜宴,奢靡极贵。   一群穿着大唐宫裙的女子在王宫大殿上翩翩起舞,美女们更是直接在李钦载面前做出各种勾引挑逗的动作,伸臂抬腿,春光乍现,又现,再三现……   酒宴之上,李钦载在中大兄的强烈请求下,不得不坐了主座,中大兄小心地陪侍在侧,席间不停向李钦载敬酒,祝酒词说得一套一套的,堪比千年后的应酬饭局。   酒宴上的宾主落座格局,李钦载俨然已是倭国太上皇的姿态。   酒至酣处,李钦载的脑子却越来越清醒了。   得意之时不可忘形,尤其是在倭国的王宫内,无论倭国的君臣对他如何恭敬畏惧,理论上来说,这里仍是敌国。   酒宴过半,起舞的美女没被李钦载看中,数曲之后只好失望地退下。   一名倭国的臣子突然站了出来,走到大殿中央,面朝李钦载跪倒,然后痛哭流涕地说了一串话,李钦载没听懂,但仍微笑地看着他。   谁知这名臣子说完话之后,突然指着自己,又指了指中大兄,不知高声吼了一句什么,然后表情愈见决绝。   突然从怀里拔出一柄精巧的匕首,猛地朝自己的心窝狠狠一戳,臣子浑身颤动几下,重重扑倒在地。   殿内宾主大惊,短暂的沉寂之后,顿时大哗起来,许多臣子匆忙跑出了大殿,国主中大兄吓得面无人色,浑身瘫软在李钦载身侧,脸色苍白,嘴里不知喃喃念叨着什么。   李钦载的脸色已是一片铁青,盯着大殿中央那名自戕的倭国臣子,许久不曾挪开视线。   酒宴上变故突发,出了人命,掌管宫禁的唐军将士匆忙赶来,同时入殿的还有刘阿四等部曲。   见殿中央一人倒在血泊中,刘阿四眼中瞳孔剧烈一缩,然后一挥手,部曲们上前将李钦载围住,几柄横刀立马架在国主中大兄的脖子上。   中大兄仿佛失了魂一般,对脖子上的刀毫无所觉,浑身瑟瑟发抖。   良久,李钦载冷冷地瞥了中大兄一眼,对刘阿四道:“下令刘仁愿,封锁王宫,国主受惊,着人将他请进寝宫安歇,任何人不得允见。”   “你们护送我出城回营,召百骑司所属入王宫查缉,明日将前因后果禀于我。”   说完李钦载不与中大兄招呼,袍袖一拂,昂然走出大殿,出宫而去。 第九百九十章 真相表象   王宫酒宴,当场自戕,事件很严重。   往严重了说,唐军可以怀疑倭国国主中大兄有谋刺唐军主帅之心,往轻了说,也是对初来乍到的李钦载的羞辱,用一条人命来恶心他。   事情不可能不查,大唐要彻底掌控倭国,就不能容许任何事件超出大唐的意料之外,如果有,必须查清楚前因后果,该杀的杀,该办的办。   酒宴不欢而散,国主中大兄当即被唐军软禁起来,在场所有的倭国臣子都被严密监察。   幸好有百骑司所属随军而来,战时百骑司充当了敌后侦查搜集情报等工作,今日酒宴的突发事件交给百骑司查缉,李钦载很放心。   回到飞鸟城外的唐军大营后,李钦载和部曲们才松了一口气。   事发之后,刘阿四等人一直悬着心,从王宫到出城这段路,众人如履薄冰护侍着李钦载。   纵有刘仁愿所部唐军护送,刘阿四也不敢放松警惕,毕竟这里是敌国都城,王宫发生如此严重的变故,很难说对方没有安排下一步。若是半路杀出一群刺客,情况就更危险了。   直到进入大营,看到连绵不绝的将士营帐,李钦载和刘阿四终于放松下来。   李钦载当然也害怕,没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不管是突发的意外还是另有图谋,回到自己的大营才是最安全的选择,被一万将士捧在手心里呵护的感觉,美美哒。   将李钦载送回帅帐,刘阿四抱拳沉声道:“五少郎请歇息,小人这就带人进城,连同百骑司查清此事。”   李钦载沉默一阵,缓缓道:“今日自戕那个臣子,先查清他的身份,然后找出与他有关联的同僚,杀几个。”   刘阿四一愣,不明其意。   李钦载冷冷一笑,道:“株连蔓引,很难理解么?不管他为何自戕,不管被株连的人是否冤枉,我既初来乍到,当然要给倭国人立个威,不然别人以为我软弱好欺,一个个排着队来我面前自戳一刀,多影响我的心情。”   刘阿四抱拳道:“小人明白了!”   说完刘阿四转身走出帅帐,一脸杀意地召集了百余部曲,骑马离开大营,直奔飞鸟城而去。   帅帐内,李钦载独自呆坐,看着案上的烛火怔怔不语。   这几年倭国是什么情况,李钦载其实并不太清楚,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以李钦载的德行,当然不会主动给自己找事干。   但从今日酒宴的突发事件看来,刘仁愿驻军这几年,显然对倭国国主和臣民太客气了,统治政策不够高压,这才导致李钦载今日被人狠狠来了一记下马威。   国主也好,臣子权贵也好,哪怕权力被剥夺,连自由都受到了限制,他们仍没有死心,仍不甘心失去所有的一切。   随着李钦载来到飞鸟城,许多针对他和唐军的阴谋大约也开始启动了,今日酒宴的事件,估摸只是一道开胃菜,硬菜还在后面。   打了个呵欠,今晚李钦载饮了不少酒,刚刚又一路紧张回到大营,此刻已有些困倦了。   正要吹灯睡觉,鸬野赞良突然闯进了帅帐,一脸惶急地望向李钦载。   李钦载也看着她,见她紧张担忧的模样,不由笑了。   “你是在担心我,还是怕我出了事,唐军会迁怒你爹?”   问得很不客气,尽管前日她侍候自己泡澡,算是一泡之缘,但两人除了搓澡与被搓,啥都没干,鸬野赞良连裤子都没脱,当然算不上穿上裤子不认账。   鸬野赞良见李钦载安然无恙,不由松了口气,垂头低声道:“奴婢当然是担心五少郎有事。”   李钦载轻松一笑:“我没事,连根毛都没掉,但今日却闹得很不愉快。”   鸬野赞良心头一紧:“奴婢刚刚听说了,但奴婢敢对天发誓,我的父亲是冤枉的……”   李钦载挥了挥手,道:“我现在离你很近,你不要乱发誓,雷劈下来会连累我的。”   鸬野赞良加重了语气,道:“奴婢是认真的,父亲大人必不知情,那人在您面前自戕,对奴婢的父亲没有任何好处。”   李钦载悠悠地道:“你离开倭国数年,期间与你爹连封信都没通过,你确定还了解你的父亲?”   鸬野赞良一滞,沉默片刻,咬牙道:“听说事发之后,奴婢的父亲被软禁起来了,不知五少郎打算如何处置?”   李钦载冷笑道:“出了事当然要杀人啦,不然咧?当年我灭了倭国,如今我再让他们尝尝灭家的滋味儿,几只猢狲上蹿下跳,以为能拿捏我,我麾下的大军是吃干饭的?呵!”   鸬野赞良脸色一白,急忙道:“奴婢的父亲是清白的……”   “清不清白,等我查清楚再说,若证实你爹也参与其中,就莫怪我翻脸了,倭国的国主要不要换人,我说了算。”   ……   第二天一早,一名百骑司所属便来到唐军大营,求见李钦载。   李钦载没醒,部曲们不敢放人进帅帐,直到日上三竿,李钦载才懒洋洋打着呵欠走出来。   百骑司所属上前见礼,并禀报昨夜的调查结果。   自戕那名臣子名叫大江智,是一位高官,官名叫“大纳言”,大约相当于大唐官制里的“御史大夫”,算是朝堂言官之首。   这位名叫大江智的臣子昨夜自戕之前,当着李钦载和国主的面说了一串听不懂的话,百骑司查访之后也翻译出来了。   大江智昨夜说,倭国名为大唐藩臣,实为大唐奴隶,国主常年软禁,国境内军政皆废,民不聊生,而致天下分裂,盗贼叛逆四起,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国已不国。   所以大江智请求李县公上奏大唐天子,还政于倭国国主,今日他言语冒犯上国县公,自是死罪不赦,愿一死相赎。   说完大江智便戳了自己一刀,领盒饭了。   李钦载听完后久久不语,眉头拧得紧紧的。   如果只听这件事的表象,那么这位大江智算是一位忠臣,忠臣死谏,以性命为代价,请求大唐还政于国主,尽管双方立场不同,李钦载还是颇为钦佩这位忠臣的。   然而,这只是事情的表象,李钦载根本不信有人说几句实话就二话不说自戕。   作为上国县公,他还没表示呢,大江智便如此迫不及待地戳了自己一刀,干啥?赶着去投胎吗?下辈子有皇位要继承? 第九百九十一章 凶神立威   凡事有果必有因,大江智为何在王室给李钦载接风的酒宴上冒死直谏,为何决然自戕,终归是有原因的。   表面上看,大江智忠心倭国王室,以性命为代价,代王室直谏,请求大唐还政,其风骨与言行像极了大唐贞观年间有名的谏臣魏徵。   可是凡事就怕被深究,魏徵多次直谏太宗,其名流芳千古,是因为他向太宗先帝直谏的每件事都无关私利,是真正为社稷和子民打算。   大江智呢?   李钦载不相信倭国也有这样的圣人。   见李钦载久不出声,百骑司所属继续道:“下官后来又查到了大江智的家眷和亲朋,发现早在三日前,大江智的府邸已迁移一空,所有的家眷皆消失不见,府邸内只留下了几名打扫的下人和厨子。”   李钦载眉梢一挑:“三日前,我还没到飞鸟城,也就是说,大江智已提前将家眷转移走了?他早已打算在酒宴上自戕?”   “不一定是他转移走的,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更像是家眷被人挟持,逼得大江智不得不在酒宴上直谏之后再自戕。”   李钦载皱眉:“谁会挟持他的家眷?这位可是倭国的大纳言,算是咱们大唐的御史大夫,正三品大员了,谁有这本事敢挟持三品官的家眷?”   “除非是身份官位比他更高的人,比如……国主?”   李钦载沉思许久,挥手令百骑司所属退下,然后召刘阿四进帅帐。   刘阿四很快进来,李钦载淡淡地道:“大江智的亲朋和朝中同僚都查清楚了吗?”   “查清楚了,与大江智来往过密者,亲朋约百人,朝中同僚三十余人,分任不同官职。”   李钦载点点头:“你亲自带部曲将这些人都拿下,传令刘仁愿所部遣两千将士协助你拿人,拿下之后不需审问,一律在王宫前斩首示众。”   刘阿四有点吃惊:“全杀了?”   “全杀了,一个不留。非我族类,无需悲悯,我正好需要立威,他们倒主动送上门了,那我还客气什么?”   刘阿四起身抱拳应命,转身大步离去。   李钦载轻松地瘫软在帅帐内,翘起了二郎腿。   有件事可能倭国国主和那些臣子们都错估了。   李钦载来倭国可不是为了查案的,无论这个叫大江智的是被人指使,被人逼迫,还是个人所为,李钦载都没有兴趣派人侦缉,更不存在不枉不纵。   什么天日昭昭,什么是非曲直,对李钦载来说都不重要,从登陆倭国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将所有的倭国人当成了他的假想敌。   反正是敌人干出来的,出了事只管杀人便是,管他们谁是清白的谁是有罪的,先杀了再说,杀一批立了威,再来聊正事儿。   至于昨晚酒宴的那点小阴谋,无所谓,碾压过去便是。   ……   李钦载来到飞鸟城的第二天,倭国人便充分尝到当年灭倭国的凶神手段是何等的残忍。   当日下午,一百余人被唐军将士反绑双手,押到王宫门前,刘阿四一声令下,百余监犯分作几批跪在宫门前,在围观的倭国百姓一阵惊呼中,刽子手的大刀挥下,人头落地。   围观人群惊骇地往后退,紧接着,第二批监犯被押上来,跪在满地的血泊中,继续被一刀断头,然后便是第三批,第四批……   灭国凶神的名号不是浪得虚名,数年平静的生活后,李钦载这尊凶神再次率军登陆倭国,刚来到飞鸟城便杀了一百多人。   王宫的宫门紧闭,浓郁的血腥味透过厚重的宫门,飘散到王宫内。   无数宫人宫婢躲在宫门后瑟瑟发抖,而倭国国主仍被软禁在寝殿内。   那些侥幸躲过此劫的臣子们,也混在宫外看热闹的人群中,面无人色地看着满地无头尸首被唐军抬走。悲愤,哀恸,敬畏,无奈,亡国之臣的心情不一而足。   倭国王宫门前公然行斩,这是李钦载对倭国王臣的立威。   以德服人需要一个长久的过程,而且效果不一定好,但以威服人却可以立竿见影。   一百多人被斩首后,刘阿四环视四周,从围观人群敬畏惊骇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他们比以往更恭顺了几分。   五少郎没说错,倭国人的爱好奇特,人家就喜欢被征服,被杀戮,杀得越狠,人家越服气。   该杀的人都杀了,刘阿四挥手下令收队。   满地的鲜血就不必管了,王宫里自然有人出来洗地。   ……   当天夜里,李钦载再次入倭国王宫。   这次入宫很谨慎,李钦载带了两千唐军将士,全部装备三眼铳,王宫本就在唐军的掌控之中,李钦载入宫后,宫禁又增加了两千人,所有宫人被严令不准走动。   自己的性命当然要倍加爱惜,李钦载不是什么艺高人胆大的高手,只好将千军万马拴在裤腰带上到处跑,出来混,讲究的就是人多势众。   国主中大兄被刘阿四请了出来,战战兢兢地跪坐在李钦载面前,面红耳赤指天发誓,眼泪流得无比真诚,字字血泪地表示,昨夜大江智的举动他完全不知情。   今日唐军在王宫外杀了一百多人,不仅深深震慑了倭国的臣民,也震慑了这位本来就胆小的国主。   中大兄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位笑容可掬的大唐年轻县公,他可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菩萨,而是亲手灭过倭国的凶神,倭国民间至今仍将他的画像贴在门上驱邪避凶。   谁都清楚,今日被杀的这一百多人里,几乎全是被冤枉的。   但那又如何?   人家是为了昨夜那桩变故吗?变故不过是个借口,中大兄很清楚,李钦载是为了立威。   白天刚杀了人,晚上又带了两千将士进宫,中大兄彻底慌了,他以为李钦载今晚要对他下手了,于是跪在李钦载痛哭流涕,浑身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殿下请起,你是大唐天子册封的倭国国主,我怎会对你做无礼之事?殿下冤我甚也。”李钦载笑吟吟地将中大兄搀扶起来。   中大兄战战兢兢坐直了身子,观察李钦载的表情,却看不出端倪,心中不由惴惴。   李钦载却诚恳地道:“殿下,我已查清楚了,贵国大纳言大江智昨夜之举,大约是个人义愤所为,但也不排除背后有人指使……”   “我刚来倭国,人生地不熟的,查案自然是查不明白的,只好将与大江智来往过密的亲朋和同僚拿问,全都杀了,没错,我就是这样的汉子,做事干脆利落,宁枉勿纵。”   “今日行事激烈了一点,那也是为殿下清扫宫室,消除隐患,无礼冒犯之处,还请殿下莫怪罪。”   中大兄浑身一颤,连道不敢。 第九百九十二章 立储之权   对倭国不能一味打压杀戮,同时也需要施恩怀柔。   恩威并济,倭国才会服帖,才会归心。   唐军在倭国境内当然有充足的武力优势,只要李钦载动了念头,把全国臣民杀光也不是难事,但没必要这么干,李钦载威慑倭国的同时,也要利用倭国。   人都杀光了,还怎么利用?谁给唐军当炮灰?未来海东半岛对阵高句丽和新罗的战场上,谁来为唐军前赴后继?   所以白天杀了一百多人,狠狠威慑了倭国臣民后,晚上李钦载入王宫,在中大兄面前态度特别的柔情似水。   该杀的人杀了,接下来就不需要用杀气腾腾的姿态吓唬国主了,国主胆子不大,吓死了他,鸬野赞良会恨自己的,以后不给自己搓澡了怎么办?   “殿下久居深宫,外面的事或许不太了解,贵国许多臣子的忠心已值得怀疑,大江智昨夜所为,看似是为殿下仗义直谏,实则是将殿下架在火上烤,此人虽死,但不可不究其党羽。”   李钦载淡淡地道:“殿下试想,若换了个糊涂的人过来,见大江智昨夜所谓‘还政于王’之类的直谏,难道不会怀疑是殿下背后指使吗?”   中大兄脸色刷地苍白,颤声道:“藩臣对天发誓,大江智昨夜所言,藩臣毫不知情,我对大唐天子和李县公绝无不忠之心!”   李钦载笑了,柔声道:“我当然知道你的为人,大唐天子也对国主颇为赞许,但别人不知道呀,昨夜发生如此严重的变故,传到外人耳中,还以为是殿下暗中唆使大江智,逼大唐还政呢。”   “我若不行雷霆手段,用屠刀将这件事压下去,此事若传到大唐,天子或会对国主有了猜疑,而动了易主之心。如此说来,我今日造下这杀孽,完全是为了国主啊。”   中大兄脸颊狠狠一抽。   神特么为了我……   王宫门前杀了我一百多臣子,难不成还要我感恩戴德吗?我是那种没骨气没底线的人吗?为了活命,我什么卑贱的事都愿干吗?我堂堂倭国国主,受得了这气?   “多谢李县公阁下仗义出手,解藩臣之忧困,藩臣感激涕零,从此愿为李县公效犬马之劳。”中大兄匍匐在地,五体投地式行礼。   李钦载的表情沧桑而欣慰:“殿下能理解我这番苦心,我纵使受点委屈,纵使被贵国臣民背后非议,也是值得了,我这人性情淡泊,本就习惯了忍辱负重,默默付出……”   李钦载身后护侍的刘阿四都忍不住脸颊抽搐起来。   五少郎这些年说过很多无耻的话,刘阿四都听到过,但若将无耻的话排个名次,五少郎刚才这番话可以排在无耻榜前三,毫无争议的。   昨夜酒宴不欢而散,今日当然要补上。   中大兄迫切需要修复与李钦载的良好关系,同时也需要给自己和王室一个稳妥的安全保障,不然像今天这样的王宫门前大屠杀再来几次,吓都吓死了。   照例是美酒美色,照例是歌舞升平。   王宫大殿内,李钦载与中大兄频频互敬,一扫昨夜的僵冷气氛,宾主之间今夜显得特别融洽欢愉。   李钦载开怀畅饮,心里满满的安全感,几千兵马拴在裤腰带上跑,他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   酒至半酣,人已微醺。   中大兄突然起身走到大殿中央,面朝李钦载跪拜而下。   “李县公阁下是大唐天子的钦差,藩臣有一事恳求,请李县公答允。”   李钦载一愣,接着笑吟吟地道:“你先说,我答不答允看心情。”   中大兄叩拜道:“倭国王室传延数百年,从中原东汉年间开始,倭国王室便有向中土朝贡的惯例,国主传到藩臣这一代,亦时刻不敢忘了本分,每年皆遣使向大唐朝贺……”   李钦载皮笑肉不笑地道:“明白,‘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你们的朝贺方式还是很特别的。”   听出了李钦载话里的讽刺意味,中大兄急忙道:“那是圣德太子所为,与藩臣无关……”   “藩臣的意思是,倭国王臣子民已奉大唐为宗主,今有臣民上表,请求藩臣立储,藩臣请求大唐宗主册封倭国储君,无论大唐选择谁,藩臣皆无二话,马上封任。”   李钦载心头愈发明亮。   不得不说,这记马屁拍得妙,主动让大唐来选择倭国的储君,一则向大唐表了忠心,二则下了一步稳棋,无论大唐选择中大兄的哪个儿子当储君,都代表大唐已承认了中大兄这一脉是倭国王室正统。   以后无论任何人想造中大兄的反,都是跟大唐过不去,都会被大唐认为是叛逆。倭国王室将储君选择权让出去,却给王室后代买了一份保险。   李钦载暗笑,自己刚到倭国,还没怎么对倭国调教呢,人家已主动摆好了姿势,接下来怎么办?   当然是小皮鞭挥起来。   不管中大兄心底里藏着什么鬼主意,但他的求生欲真的是可圈可点,让人钦佩。   “殿下言重了,哈哈。”李钦载笑了几声,但也不会推辞,这种事是真不能跟鬼子客气,不然人家若当了真怎么办?   “立储向来是大唐的强项,我大唐历代君主皆是英武伟略之圣君,可见大唐在选择储君这方面还是很有发言权的,既然殿下主动相求,我便代大唐天子答应了。”   中大兄大喜,急忙朝殿外挥了挥手。   李钦载打了个酒嗝儿,脸颊愈见酡红,今夜这酒喝得颇为尽兴,比昨晚尽兴多了。   没多久,一群衣着华贵的少女走进殿内,众女排成一排,面朝李钦载行跪拜礼。   李钦载此刻酒意有些上头,醉眼迷蒙中,只见一群少女朝自己行礼,顿时仿佛明白了什么。   这特么前世的乡愁啊!   “上道!”李钦载朝中大兄赞许地一笑,这安排就很到位了。   醉眼随意地朝少女们一瞥,李钦载袍袖猛地一挥:“……换一批!”   殿内众人愕然。   李钦载却神情自若。   众所周知,精品永远不在第一批,出来混,这点潜规则难道还不懂?   殿内的少女们纷纷惊愕地望向中大兄,不理解李钦载话里的意思。   中大兄脸色难看地凑到李钦载耳边,低声道:“请恕藩臣失礼,实在不能换了,藩臣这辈子就生了这么几个女儿,李县公若想换人,怕是要等些时日,藩臣咬咬牙,努努力,再拼搏一下……” 第九百九十三章 正统之名   李钦载酒醒了,表情难得地尴尬了一下,接着心中有些羞怒。   大家好好喝着酒,你把你女儿都叫出来干啥?   不错,饮酒作乐之时我确实需要公主,但不是真的公主啊……   有一说一,中大兄是真的很大方,饮酒作乐居然把自己的女儿都奉献出来了,李钦载随意一打量,众多女儿中,居然还有几个不满十岁的……   李钦载被中大兄的热情好客深深感动了,拍了拍中大兄的肩,叹道:“你啊,是个好人,但……还是不了,你已经送了一个女儿给我,别的女儿我就不糟蹋了,不然太失礼。”   中大兄愕然睁大了眼,道:“什么糟蹋,什么失礼……李县公阁下,藩臣是想让您看看,我的哪位女儿有下一代倭国国主之姿,请李县公选择,藩臣这就封任她为储君。”   李钦载一愣:“啊?原来你是这个意思……”   中大兄无辜地看着他:“您以为是何意思?”   李钦载揉了揉脸:“没啥……你们倭国能让女人当国主?”   中大兄愕然:“当然能,而且倭国历代有很多女国主,藩臣的母亲便是上一代的皇极天皇,原本藩臣属意的下一代国主是鸬野赞良,后来不是送给您了吗?”   “剩下这些女儿多年受王室教育,倒也勉强可任储君,请李县公从中选择一个。”   李钦载恍然,倭国与大唐的风俗不一样,在国主的人选上,倒是不存在男女之分,而且历史上的倭国确实有许多王室皇女当了国主。   包括鸬野赞良,如果没有李钦载的出现,她或许便是史书上的“持统天皇”,而中大兄的众多女儿孙女之中,历史上还出过元明天皇,元正天皇等等,皆是女性。   所以今晚中大兄将所有女儿都叫出来,其实就是想请李钦载在其中选择一个女儿为下一代的倭国国主。   既然不是点歌敬酒的那种公主,李钦载瞬间就没啥兴趣了。   倭国下一代国主是谁,与他何干?再说,这是李钦载能选择的吗?他不过是大唐的臣子,这是李治才有资格做的事,李钦载怎敢僭越?   见李钦载意兴索然,中大兄挥手命女儿们退下,然后低声请示要不要将儿子们也都叫上殿来。   李钦载摇头,笑道:“不了,今日饮酒作乐,莫聊国事。”   见李钦载毫无兴趣的样子,中大兄心头一紧。   难道宗主上国对他的儿女都不认同?难道大唐打算在王室旁支中另选储君?   这可如何是好?王室正统怎可落于旁系?   酒宴继续,但中大兄明显有些魂不守舍了。   李钦载醉意渐深,斜乜着眼扫了他一下,道:“殿下,你还是多关心一下自己的王位吧,都城之外,举国皆是割据分裂势力,你还有心情选储君呢?心是真的大。”   中大兄苦笑,他当然知道外面到处都是分裂势力,所以他今晚才急着让李钦载给他选择一个储君。   李钦载代表的是大唐天子,无论他选谁为储君,都代表大唐天子的意思。   储君选定,中大兄一脉即是倭国王室正统,外面那些分裂势力他还需要担心吗?自然有大唐王师帮他这个正统扫平叛逆。   然而今晚的节奏似乎有点乱了,李钦载并没按照他的思路走,选储君一事竟不了了之。   ……   今晚既平静又愉悦,夜深,宾主尽欢,李钦载告辞离开王宫回营。   第二天上午,鸬野赞良出现在王宫的宫门外。   昨夜饮宴,中大兄央求李钦载赐他们父女一见,李钦载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当即便答应了。   站在王宫门外,鸬野赞良的心情失落而悲伤。   明明自己曾是这座王宫的主人之一,然而数年漂泊,寄人篱下,再临故土,却恍如隔世,站在王宫外,她只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客人。   命如飘萍,随波逐流,世上再无根可系,无枝可依。   她,好像没有家了。   想到这里,鸬野赞良的眼泪忍不住扑簌而下。   一炷香时辰后,鸬野赞良出现在中大兄的寝宫内。   父女相见,珠泪涟涟,鸬野赞良发自内心地痛哭失声,而中大兄的哭泣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唯有他自己清楚。   许久,父女收了泪,平复了情绪,又聊了几句家常闲话。   “父王殿下,五少郎……也就是李县公,他甫来倭国,身负皇命,还请父王约束臣民,莫要冲撞惹怒了他,父王想必看得出,李县公刚来就杀百余人,分明是奔着立威而来的。”鸬野赞良轻声劝道。   中大兄满脸苦涩,叹道:“我当然知道他是为了立威,可唐国军威甚盛,横行四岛,无可敌者,李县公若想杀人,我能怎么办?”   鸬野赞良不客气地道:“前夜那个名叫大江智的人,本就不该站出来,李县公立威正愁找不到借口,大江智一死,大唐杀人的借口就有了,父王何必行此不讨好之事?”   中大兄惊怒道:“连你也觉得是我在背后指使大江智?”   鸬野赞良平静地道:“还政于王,不正是父王之所求么?”   中大兄咬牙,加重了语气道:“你是我的亲女儿,别人可以怀疑我,你不能。此事非我授意!”   鸬野赞良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迅速垂头,叹道:“不重要了。”   中大兄颓然,是啊,不重要了,该立的威已经立了,该杀的人也杀了,如今举国上下,谁不知唐军凶残剽悍,谁不对凶神敬畏万分?   李钦载需要达到的效果,已经达到了。   沉默许久,中大兄突然问道:“我观你入殿之姿步,似乎仍是处子之身,你在李县公身边服侍数年,难道他没碰过你?”   鸬野赞良脸颊顿时浮起羞愤的红潮,垂头抿唇没吱声。   沉默便是默认,中大兄惊愕之后,不由重重拍腿,扼腕叹道:“你啊,……太不争气了!当初为何将你送予李县公,难道真让你在他身边当个铺床端水服侍的下人么?”   鸬野赞良语气渐冷:“父王既已将我送给了他,是当丫鬟还是当妾室,与您有何关系?”   中大兄摇头叹道:“以前没什么关系,但现在,有关系了。”   “女儿啊,你必须彻底成为他的女人,更重要的是,为他生下儿女!” 第九百九十四章 破局之策   一个被送出去几年的女儿,中大兄莫名其妙开始关心这个女儿的闺中秘事,当然不是他吃饱了撑的。   因为女儿的闺中秘事对他很重要,对倭国王室也很重要。   当然,具体什么姿势什么体位,中大兄管不着,重要的是,女儿的肚皮必须有动静,必须怀上李钦载的骨肉,男女不限。   鸬野赞良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的解释。   从她被父亲送给李钦载的那一天开始,其实她对整个王室包括她父亲的感情就变得很复杂了。   作为出身王室的皇长女,鸬野赞良当然见惯了王室之女被国主父亲当作礼物馈赠给臣子或与别国联姻。   见惯归见惯,事情临到自己头上,鸬野赞良不可能无动于衷。   习惯了尊贵的身份和待遇,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只不过是王室送出去的一件礼物,自己根本不能反抗,还要挤出笑脸假装欣然应允,这种屈辱的感觉换了谁都不好受。   如今她这件礼物回了娘家,然而她却发现自己对这个曾经熟悉的家,曾经崇敬又亲近的父亲,感情上莫名疏淡了许多。   “王室需要被大唐承认,大唐天子承认了,王室才是统治倭国的正统,子孙后代无虑也。”中大兄认真地道。   鸬野赞良淡淡地道:“然后呢?这与我生不生李县公的骨肉有何关系?”   “有关系,”中大兄叹道:“昨夜王宫夜宴,我把你的兄弟姐妹们都叫来大殿,请李县公指定倭国下一代储君,李县公没表态。”   鸬野赞良眉梢微跳,她好像有些明白了。   中大兄盯着她的眼睛,沉声道:“李县公代表的便是大唐天子,他指定的倭国储君,便可当作是大唐天子的意思。”   “他若不表态,我们王室的地位就危险了,你知道如今倭国各地势力纷起,我最担心的是他会废掉我们的王室,另外扶持一个听话的地方势力,改立为正统。”   鸬野赞良点头:“我听懂了。所以我必须尽快怀上与李县公的孩子,孩子生下来后,不论是男是女,都可将他立为下一代储君,李县公想必不会反对,甚至会给予王室更多的帮助,包括还政于王。”   中大兄欣慰一笑:“不愧是我的女儿,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将你和李县公的孩子立为储君,是我王室唯一稳妥的破局之法。”   “听说李县公在大唐甚得天子器重,天子对他几乎言听计从,二十多岁年纪便已封了县公,可见他一生必然位高权重,前程无量。”   “你与李县公的孩子若被立为倭国储君,大唐和李县公就会渐渐下放王权,王权重归于王室,子孙后代才会千秋万代统治倭国。”   说着中大兄的眼睛渐渐通红,那是被权欲熏成的颜色。   鸬野赞良听懂了,神情木然地沉默许久,幽然叹息。   “父王,好算计!”   “女儿,可愿帮父王?王室荣辱与废立,皆系于你一身,看在父王对你多年宠爱的份上,莫让我们王室沦为废黜之族,而湮没于世。”   说完中大兄竟双膝跪在鸬野赞良面前,五体投地式行大礼,苍老的脸上充满了乞求之色,眼中也落下泪来。   “拜托了!”   鸬野赞良目光清冷地盯着他,那是她的父亲,宠爱她多年,一直以来都是那么的强横霸道,将她当成礼物送出去时连眼睛都不眨。   此时此刻,却在女儿面前伏地不起,神色哀哀。   鸬野赞良没有回礼,只是默然不动。   她知道,父亲拜的不是她,而是权欲。   微风入殿,拂过她的后背,莫名有点冷。   ……   飞鸟城外大营。   李钦载蹲在帅帐外,目光呆滞地看着面前的郑三郎吃饭。   此时正是全军用饭的时辰,原本正被刘阿四传授拳脚刀剑招式的郑三郎,一听饭点到了,立马扔了手里的刀,飞快冲到部曲们的大锅前,一脸馋色地盯着大锅里滚烫的面饼。   郑三郎的吃相其实并不难看,反而很有章法。   首先将面饼摊平在掌心,然后从锅里捞起几大块滴着浓郁汤汁的肉,用匕首将肉划成小块,平铺在面饼上,最后将面饼一卷,变成了一根包着肉的面棍,嗷呜一口狠狠咬下。   李钦载注视他很久了,脸色渐渐发青。   这货已经吃了整整十根面棍,亏得部曲亲卫的伙食跟普通将士不一样,还能捞着大块的肉吃。   默默算了一下分量,郑三郎一个人便已吃了三四斤,而且看他现在的架势,完全没有停止的意思。   一只手悄悄伸到李钦载面前,手上攥着一块巾帕。   “五少郎,您擦擦汗……”刘阿四同情地看着他。   李钦载接过,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幽幽叹道:“我这是收了个啥玩意儿……回头你找个寺庙借面照妖镜照照这货,我怀疑他本是猪妖,幻化成人形跑我这儿来混吃混喝。”   刘阿四叹道:“五少郎,您自己收的人,还是认账吧,这次出征,咱家部曲带的精粮和肉本来足够的,但照他这样吃下去,小人觉得撑不了几天了……”   李钦载下意识揉了揉腮帮子,突然感觉有点牙疼。   “明日派人进城,打听一下倭国都城附近有没有官仓,咱们从官仓里弄点粮食来。”李钦载吩咐道。   刘阿四有点懵:“直接搬走?”   “啊不然咧?给守官仓的颁个奖好不好?”李钦载白了他一眼。   二人说着话,李钦载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郑三郎,他很想看看这货的极限在哪里。   被人盯着吃饭当然有些不自在,郑三郎不觉停了下来,一脸无辜地看着李钦载。   “我是不是吃得太多了?”郑三郎有些腼腆地道。   李钦载奋力挤出一丝微笑:“不多不多,你继续吃,当初承诺过管饱,我说话算话。”   说完李钦载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下摆的灰尘,转身朝帅帐走去。   刘阿四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李钦载边走边吩咐道:“造了那么多粮食,体力不能浪费。等郑三郎吃饱了,回头你安排他拉磨去。”   刘阿四愕然:“拉……拉磨?”   “给他在城里找几个富婆也行,总之,我不习惯做亏本买卖。” 第九百九十五章 清廉如水   在倭国王宫门前杀人立威后,效果慢慢浮现出来了。   百骑司禀报,原本倭国各地许多文士和僧人都聚集起来,打算一同进飞鸟城,集体向大唐李县公直谏请愿,请求大唐还政于王。   然而在大江智自戕后,李钦载不按套路出牌,反而将与大江智有来往的亲朋和同僚杀了一百多人。   这个消息顿时给那些聚集起来的文士和僧人泼了一盆冷水。   这个节奏不对呀。   大唐是个宽容又讲道理的国度,毕竟是礼仪之邦,上国县公怎能动辄杀人?   或许按倭国人的想法,大江智直谏自戕之后,无形之中便在朝野间造起了舆论。   举国臣民只要聚集起来,以大江智之血肉向大唐县公请愿,请求大唐还政于倭王,人命在前,群情在后,大唐那位年轻的李县公就算不情愿,也许会迫于形势不得不答应。   事实证明,倭国人确实想多了。   那位年轻的大唐县公根本没把倭国人当人看,杀一人跟杀千百人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   精心谋划的造势造舆论,以大江智的性命作为抛砖引玉,没想到还是没能对李县公产生丝毫影响,甚至忠于王室愤而直谏的大江智,也被定性为逆贼,株连蔓引一百余人。   这就没法玩下去了,人家根本不按套路来,那些聚集起来的文士和僧人还能怎么办?   只好散了。   没人敢真拿自己的性命去赌大唐的县公是否人性未泯,人家是赫赫有名的凶神,当年灭国时杀过十数万倭国人。   跟他讲道理?还妄图以势逼人?   呵,天真了。   听到百骑司的禀报,李钦载大约也明白了什么。   大江智的死不是偶然,而是倭国人精心策划的局,李钦载甚至能猜到这个局的大致内容。   无非就是用大江智的死激起臣民的激愤之心,然后举国请愿,逼大唐还政。   只是倭国人没想到,这个局刚起了个头儿,便被李钦载用一百多条人命生生扼杀在摇篮里。   李钦载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们,大唐不是所有人都讲道理的,有的就喜欢把制造问题的人解决掉,问题也就解决了。   ……   一张地图摆在李钦载面前,他的周围站着王方翼等十余位军中将领。   众人围着地图,神情冷冽,李钦载摸着下巴沉思,众人的目光都望向他。   地图上画满了红圈,每一个红圈代表着倭国的一个地方割据势力,大大小小大约二十多个。   这张地图是百骑司的探子送来的。   大军甫动,不仅粮草要先行,情报工作更要先行。   早在李钦载所部一万大军刚登陆倭岛,百骑司的探子便像蒲公英一样撒了出去,拼命地搜集倭国的各种情报。   大军来到飞鸟城后,百骑司的情报查缉便已完成得差不多了。   眼前这张地图上的二十多个割据势力,便是百骑司探子交上来的成绩。   根据百骑司的情报,这些说是割据势力,其实真正有战斗力的并不多。大部分其实是一个首领纠集了一批拿着锄头方铲农具的农户。   就这么一批乌合之众,各地势力之间居然为了抢地盘争粮食还打得头破血流。   千年以后,如果倭国人还是这种不要脸的德行的话,或许会在史书里激昂澎湃地记载当年什么什么势力,集众数十万,决战于某某地方。   明明是两伙农户骑着骟驴菜鸟互啄,人家就有本事写成史诗级的决战场面。   “李帅,若天子和您有意扶持如今的倭国王室,这些割据势力就该清除掉,否则一旦咱们乘船北上夹击高句丽,倭国这些割据势力在咱们后方恐成祸患。”王方翼低声建议道。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确实应该清除掉,但这件事不能由咱们先表态,总要让倭国王室先开口,不然咱们就成舔狗了。”   众将听不懂啥叫“舔狗”,但李钦载话里的意思基本明白。   王方翼皱眉道:“李帅,按朝廷既定的东征日期来算,令祖英公的东征主力大军此时应该已经开拔一两个月,快到高句丽国境了,咱们在倭国不可久留,否则贻误了与英公主力大军南北夹击的军机。”   李钦载徐徐点头,没错,东征才是正事,驻留倭国的本意其实是为了征调炮灰。   沉思许久,李钦载突然嘴角一勾:“我们想清除各地割据势力,王室比咱们更急……王方翼。”   “末将在。”   “向王室放出风声,就说咱们大军,包括刘仁愿的驻军兵马三日后便将开拔北上,倭国本岛只留三千精兵驻扎。”   王方翼一愣,李钦载却笑道:“国主若是听到这个消息,怕是会吓尿了。”   “咱们大唐驻军一撤,那些割据势力还不得把他剁成肉馅儿。”   王方翼也笑了:“所以,国主便该主动来求咱们剿灭叛逆了。”   李钦载的眼里也放出了异彩。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想要本县公出兵,不给开拔费怎么说得过去?   中大兄但凡稍微懂事点儿,就该撅起屁股乖乖送上黄金万两,请大唐上国的李县公笑纳。   “对了,王方翼……”   “末将在。”   “召集随军铁匠打造陌刀,还有诸位将领,从各自麾下遴选孔武魁梧力大者,共计五百人,我要组建陌刀营。”李钦载下令道。   ……   唐军即将开拔离岛的消息被散播出去,倭国王室果然急了。   第二天,藤原犹野便在营门外,求见李钦载。   被部曲领进帅帐,藤原犹野二话不说纳头便拜。   “李县公阁下,倭国是大唐忠诚不二的藩臣,阁下怎可弃我等而去?”藤原犹野跪地泣道。   李钦载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儿:“大男人不要动不动就哭,你这副尊容哭得再狠,也起不到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效果,说不定还会挨顿揍,何苦呢。”   藤原犹野立马收了眼泪,但神情确实有些惶急。   “臣下听说,王师即将开拔?”   “没错,你出使过大唐,想必清楚,大唐已经开始东征高句丽了,我这支偏师要北上与主力大军会合,军情紧急,不可贻误。”   藤原犹野急道:“王师不可弃我国主啊!李县公阁下应知,倭国如今各地不稳,叛贼群起,不臣于王室,国主之王令不出宫门,臣民渐生轻慢之心,此时王师开拔离去,国主与王室如何自处?”   李钦载叹了口气:“我赶时间呀……谁当国主对大唐来说重要吗?大不了换个人当,我总不能为了你们国主而贻误军机吧?你们国主没那么大的脸。”   藤原犹野愈发惶急:“国主忠于大唐,又是历代正统即位,宗主上国岂能任由叛贼宵小取而代之?大唐历来以礼治天下,君臣纲常岂可悖?”   李钦载懒洋洋地往后一靠,淡淡地道:“东征最重要,一切都要为东征让路,大不了待我王师灭了高句丽后,我再率军回倭国,为你们国主报仇。”   藤原犹野额头冷汗潸潸,他发现这位李县公不像是说假话,人家是真要率军开拔了。   唐军若走,飞鸟城的王室和臣子们还有好下场?那些割据势力必然蜂拥而上,将王室和臣子们吞得干干净净。   如今唐军可是他们唯一的护身符了。   咬了咬牙,藤原犹野突然道:“李县公阁下,臣下知您素来性情高洁,不染俗物,但我国主别无长物,只好用银钱铜臭之物污您清白……”   “若大唐王师愿帮王室剿除各地叛贼,国主愿向李县公奉上白银三万两,黄金十斤,上好珠玉宝石十箱,绝色美女二十,请李县公笑纳!”   李钦载一愣,接着眼眶渐红。   终于……终于有人拿钱财玷污我了!   知道这一天我等了多久吗?   知道我曾经穷得差点带儿子上街乞讨了吗?   感动几乎落泪的李钦载突然猛地一拍桌案,厉色道:“住口!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素来性情高洁,不染俗物,清廉如水,遇水则发……不对!反正,你特么就拿这个考验老干部?”   “哪个老干部经得起这样的考验?”   藤原犹野小心地补了一句:“……再加十箱珠玉宝石如何?”   李钦载脸色铁青,沉默许久,突然上前双手扶起了藤原犹野,还热心地帮他掸了掸灰。   柔情似水的眼睛盯着他,李钦载深情款款道:“刚才我说话太大声了,有没有吓着你?”   “刚才我又想了想,贵国王室毕竟忠于我大唐,倭国如今的形势又危若累卵,我王师若弃之,岂不令天下非议我大唐宗主上国不仁不义?”   用力拍了拍藤原犹野的肩,李钦载加重了语气道:“所以,我决定了,王师暂留倭国半月,在这半月内,助倭国剿平各地叛贼,让王室重立威信。”   藤原犹野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怎么都想不通,这位李县公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态度完全逆转,而且转得如此迅捷且生硬……   难道真是钱财的力量?可他刚才不是说自己“性情高洁,清廉如水”吗?   不再思考过程,藤原犹野只知道自己得救了,王室也得救了。   双膝跪拜,五体投地式匍匐,藤原犹野如释重负后失声痛哭。   “臣下代国主多谢李县公仗义出兵,倭国王室从今以后永远效忠于大唐,绝无二心,唯天可鉴!” 第九百九十六章 安内尊王令   出兵肯定是要出兵的,无论站在倭国王室的立场,还是大唐的立场,李钦载都不容许倭国四分五裂,给大唐的东征埋下隐患。   但出兵的同时能捞点好处,榨一榨倭国王室,李钦载更是喜闻乐见。   谁能拒绝一笔从天而降的横财呢,再说,拿报酬办事,不是天经地义吗?   白银三万两,黄金十斤,珠玉宝石二十箱……   美女就算了,倭国的美女进化过程走了弯路,李钦载没啥兴趣。   这些钱财可不是小数目,李钦载估摸中大兄把他的棺材本都掏出来了,可见人家是真的害怕唐军离开倭国。   满满的诚意摆在面前,李钦载怎忍心拒绝?   大炮响了,黄金来了,没说的,出兵!   第二天,大唐渭南县公,本州道行军总管李钦载,以个人名义向倭国全境颁了一纸榜文。   榜文的内容很简单,总结起来只有五个字,“安内尊王令”。   大概的意思是,倭国境内所有地方势力武装的首领,限期三日赶到飞鸟城,向国主表示臣服,并发誓效忠国主,永为顺民。   榜文被誊抄数千份,当日便交给将士快马分发张贴到倭国各地城池乡野。   一石激起千层浪,倭国臣民震惊了。   这张榜文出自大唐李县公之手,就是那位曾经杀戮过倭国十数万人的凶神。   榜文的内容很容易理解,李县公已公开表达了立场,大唐承认并扶持如今的国主中大兄,也就是说,中大兄一脉是倭国王室正统,大唐世代只承认这一脉。   其余的地方势力若不臣服于国主,会有什么下场?谁都说不准,至少下场不会太好,榜文里的未尽之意已昭然若揭。   地方势力若不臣服,当然会被视为叛逆,唐军定会出兵剿灭。   限期三日赶到飞鸟城,几乎等同于李县公给各地方势力下的最后通牒。   不臣服者,死。   举国臣民惊惶不安之时,更难受的是各地方势力的首领。   倭国国主被唐军软禁在王宫数年,举国军政皆废,官贪而民饥,天下渐乱。   各地首领正是见唐军有废黜国主之意,才壮着胆子在各自的地盘上组织武装势力,自保也好,谋利也好,抢掠也好,终归算是一股乱世里的武装力量。   然而随着大唐李县公再次登陆倭岛,骤然之间下了这道“安内尊王令”,倭国被灭数年以后,大唐第一次以正式公文的形式向臣民表达承认和扶持倭国王室的态度。   那么,各地方势力的首领如今该怎样选择?   去飞鸟城向国主表示效忠,若是唐军布下的鸿门宴怎么办?   不去飞鸟城,对李县公颁布的榜文视若无睹,若被认定为叛逆,唐军出兵剿灭了怎么办?   进退维谷,忐忑焦躁。各地首领们在得知了榜文的内容后,一个个在家里指天跳脚骂街。   这不是坑人吗?   就像玩俄罗斯轮盘一样,谁都不敢赌扣下扳机后会不会有子弹射出来,也没人敢赌到了飞鸟城后会不会当场被唐军剁了。   于是,各地首领们开始互相串联,商议,讨论究竟该不该遵从大唐李县公的尊王令。然而各方利益不同,首领性格不同,大家聚在一起争得面红耳赤,终究也没能达成共识。   而此时此刻,倭国境内的唐军在做什么?   李钦载当然不会真的等三天后再行动,这道尊王令颁下后,倭国必然有势力首领愿意遵从,也必然有首领选择反抗。   所以,榜文颁下的当天,唐军便开拔了。   李钦载所部一万大军,再加上刘仁愿所部八千兵马,留下三千人驻守飞鸟城,其余的一万五千将士分作两支,每支共计七八千左右,分别向倭国的南北两个方向开赴。   刘仁愿领一支,王方翼领一支,李钦载给二人下了军令,三日后逐一开始清理不遵王令的地方势力,凡有不从者,皆戮。   军令下得非常强硬,李钦载的内心毫无怜悯。   早在登陆倭岛开始,李钦载便有意识地将整个国度都当成了大唐的假想敌,在这片土地上杀人并没有什么负罪感,只有淡淡的遗憾,遗憾于人口若杀得太多,大唐的劳力就少了。   ……   榜文颁下,李钦载的刀已经亮了出来,臣服者可活,不服者来试刀。   限期的三日里,李钦载在等着各地武装势力首领的选择。   飞鸟城只剩下三千兵马,但城池还是牢牢掌握在唐军手里。   李钦载仍住在城外大营,他对飞鸟城有着戒备心理,若非必要,轻易不会入城。   昨日刘阿四领着部曲们闯进了飞鸟城外的一座官仓,二话不说抢走了近万石粮食,还有不少风干的肉条和海鲜。   李钦载大喜过望,暂时不用发愁喂饱郑三郎了,同时也间接解决了李钦载和部曲们的粮食危机,毕竟,他是真心不愿意啃野菜饭团子。   鸬野赞良这两日有点奇怪,自她与中大兄见面,父女团聚之后,鸬野赞良就变得有点奇怪。   说话举止方面仍如往常,但她穿着的衣裳却有了很大的不同。   以前她执拗地只肯穿着李家后院丫鬟的衣裳,既土又难看。   如今她穿的衣裳千娇百媚,大多以华丽的宫裙为主,白天服侍他吃穿还算正常。   到了晚上,鸬野赞良总是借故留在帅帐内不走,帅帐里若只有李钦载一人,还有意无意地将胸领拉低,低得胸前那一抹雪白晃瞎李钦载的狗眼。   不仅如此,还常常用勾魂夺魄的眼神盯着他,明明什么话都没说,但那双清纯又充满魅惑的眼睛,却仿佛已诉尽了世上所有的虎狼之词。   搞得李钦载这两天很上火,鼻血都流了两次,每次看到胸口严重拉低的鸬野赞良,就像看到了一堆直立行走的番号。   那张前世就很熟悉的脸庞上,写满了故事。   李钦载甚至还能回忆起这些故事的剧情,从义父什么什么,搜查官什么什么,到夫目前什么什么……   看着鸬野赞良在帅帐内走来走去,明明已无活可干,还在假装忙活,李钦载只好招手让她坐下。   主仆俩好久没谈心了,今日必须往深处聊,一直深到灵魂的那种。   鸬野赞良俏脸通红,默默地跪坐在李钦载面前。   李钦载拉过她的手,由于这几年干了不少粗活,她的手显得有些粗糙了,需要蛋白质保养一下。   “八嘎酱啊……你说你怎么就退役了呢。”李钦载扼腕叹息。   鸬野赞良惊愕茫然:??? 第九百九十七章 你想得美   李钦载嘴里偶尔迸出的词句,鸬野赞良有时候完全听不懂。   但是经过数年的相处,鸬野赞良渐渐明白,遇到听不懂的词句,不需要琢磨话里的意思,只需要看李钦载的表情。   如果他的表情是不怀好意,或是贱气嗖嗖的,那就肯定不是好话,鸬野赞良可以选择沉默,也可以借故告退。   不过今日的鸬野赞良却不一样,李钦载说出这句不怀好意的话后,她居然没走,反而背过身假装擦拭桌案,再转回来时,李钦载眼尖地发现,她的胸口更低了。   那一片雪白的面积越来越大,明晃晃的催人上火,再配上她那张又纯又欲的脸蛋儿,李钦载微微一硬,以表尊敬。   使劲吸了吸鼻子,李钦载叹道:“来吧,八嘎酱,咱俩聊聊……”   鸬野赞良垂头:“五少郎请说。”   “就问你一句……你最近是不是吃错了药?如果嫌胸领太高,你可以不穿呀,把它捐给需要的人。”   鸬野赞良咬了咬下唇,低声道:“奴婢……最近突然喜欢穿漂亮衣裳了。”   “只穿给我看?”李钦载眨眼。   鸬野赞良羞红着脸点头。   李钦载感慨道:“倭国,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在大唐既内向又恬淡的女人,一旦回到倭国,却变得荡漾起来,神不神奇?   而李钦载这两日上火严重,大约也被这片神奇的土地感染了。   “糊弄我的话,麻烦用点心,找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不然就说实话,”李钦载打量着她,道:“你这两天又是低胸又是露肉的,到底想干啥?大家都熟人了,有啥要求直说,兄弟我绝不推辞。”   鸬野赞良咬着下唇,良久,仍嘴硬道:“奴婢没要求,只是想这么穿而已。”   李钦载摇摇头,这傻丫头,养尊处优多年,仍放不下身段,大约也没人教过她如何勾引男人,看看她这两天的表现,也就只知道穿上低胸装,然后等着男人主动兽性大发糟蹋她。   姜太公钓鱼至少还知道放个直钩,她这算啥?   扭扭胯,摆摆臀,跳个擦玻璃会不会?   哪怕你跳个社会很单纯也算尊重我的审美品味了。   “咱们换个说法啊,你看你这两天穿得这么暴露,每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而我居然没有兽性大发糟蹋你,你有没有反思过哪里不对?”李钦载谆谆善诱道。   鸬野赞良睁大了清澈的眼睛,下意识地点头:“确实不对……哪里不对呢?”   李钦载耐心地教导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勾引我的手法太拙劣了?”   “你知道我是吃过见过的,外面那些妖艳贱货勾引我时,连鼻孔都是戏,而你,只知道颤巍巍地端着两坨在我面前晃,这么一对比,高下立见。”   鸬野赞良脸蛋儿愈发羞红,呀的一声,转身就打算往外羞奔。   李钦载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拽了回来。   “别忙着羞奔,戏咋那么多呢?我问你,最近为何突然勾引我?你受了什么刺激,还是被谁指使?”李钦载的眼睛盯着她的脸。   鸬野赞良羞愤地抿紧了唇,闭紧了眼,打死也不说。   李钦载冷笑着解开衣带:“不说,就别怪我糟蹋你了……”   鸬野赞良陡然睁眼,表情又惊又喜又期待。   李钦载一滞,然后非常理智地把衣带又重新系了回去,还默默地打了个死结。   “你特么想得美!”   鸬野赞良盯着李钦载系了死结的衣带,俏丽的表情满是挫败。   好像……应该学点什么了,不然他不肯就范呀。   ……   三日后,尊王令时限已到。   尊王令颁下的第三日清晨,飞鸟城外赫然出现了许多人马,他们各自聚作一堆,有的大约数百人,有的甚至千余人。   这些人马衣衫褴褛,手里的兵器也只是锄头方铲等农具,一个个面黄肌瘦,看起来像一群逃饥荒的难民。   飞鸟城外,三千唐军严阵以待,每人手执三眼铳,对准这些聚集在飞鸟城的武装势力。   李钦载披戴铠甲,骑马立于城外,冷眼看着人马越聚越多。   这些来到飞鸟城外的武装势力无疑是听话的,他们遵从了李钦载的尊王令,从各地赶到飞鸟城,向倭国国主表示效忠。   无论自愿还是不自愿,他们终归来了。   但很遗憾,还有没来的。   李钦载骑在马上默默扫视许久,扭头对刘阿四道:“百骑司可有消息?”   刘阿四抱拳道:“百骑司探子刚刚来说,禀报说倭国各地势力半数愿臣服,首领们已将人马带来飞鸟城,就是眼前这些了。”   李钦载冷冷道:“也就是说,还有一半不打算听话了?”   “是。还有一半仍滞留在原地,不见调动迹象,显然没打算遵从。”   李钦载悠悠地叹了口气,道:“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子……”   “着令刘仁愿,王方翼所部兵马,开始清剿各地势力,两支兵马各自从南北往飞鸟城方向一路碾压,路遇地方势力皆杀戮干净,不受降,不招抚,不留活口。”   刘阿四神色一紧,抱拳领命离去。   李钦载望向聚集城外的武装势力,对部曲下令道:“让所有人放下兵器,面朝飞鸟城王宫方向跪拜,然后将他们集中起来看管。”   “不从者杀。”   又过了两天,百骑司又有消息传来。   刘仁愿和王方翼所部已开始对不遵王令的地方势力进行清剿,两支兵马摧枯拉朽,从南北两个方向一路碾压,所向披靡莫能敌者。   但地方势力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化零为整,几支势力联合起来,竟合成一股大势力,人数加起来竟有两万余,已然对唐军摆出了决战的架势。   本地的帮派这就很没有礼貌了。   两支唐军继续推进,清剿。   几股势力合伙也没用,出来混,兄弟多也不一定管用,除非兄弟们头铁挡得住枪子儿。   倭国境内,战火再次燃烧起来。   南北两面皆是战场,而唐军则将多年前的灭国之战重新演练了一遍。   一路平推,毫无悬念。 第九百九十八章 佯攻佯败   时隔多年,倭国境内,唐军再次对倭国人展开了杀戮。   这一次唐军的名义是宗主国,倭国国主式微,各地不臣者众,经倭国国主遣使求恳,唐军主帅李钦载思之再三,为天下君臣纲常计,为维护千年礼法计,遂兴王师,代倭国国主伐不臣。   打着宗主国为藩臣小弟出头的旗号,这次李钦载所部唐军不仅占据了道德高地,也拥有绝对优势的武力,两相结合,天下无敌。   三日后,刘仁愿和王方翼所部击溃倭国地方武装势力共五股,击敌四千余人。   遵照李钦载的军令,凡是参与反抗唐军的倭国人皆被斩杀,无论战场上是否投降,俱斩不赦,没留一个活口。   加上半数放下兵器,赶来飞鸟城愿意臣服于倭国国主的地方势力,至此,倭国境内几乎所有的小股地方势力皆被唐军剿灭。   但倭国并没有太平,因为还有一股大势力愈见壮大,这股势力是在得知李钦载颁下尊王令后,由于不愿遵从李钦载的号令,而由四支地方势力临时联盟起来的,人数据说已有两万余。   是条大鱼,但在唐军的火器面前,还不够看。   人多不一定管用,这些地方势力的组成大多是各地的农户,他们没有受过严格的军事操练,也没有经历战场刀光剑影的洗礼,说白了就是一群在乡下或城镇收保护费,兼职打劫勒索的乌合之众。   这种货色人数再多,在手执犀利火器且受过多年操练的唐军面前,能撑几回合?   当年李钦载对倭国的灭国之战,将倭国真正的军事力量几乎灭干净了,导致如今倭国境内所谓的武装势力的战力跟当年差了不止一筹。   飞鸟城外大营。   大营戒备森严,帅帐周围更是刀戟林立,控弦张弩。   帅帐内点着几盏蜡烛,但光线仍有些昏暗。   一名百骑司探子恭敬地站在李钦载面前,低声禀报着百骑司近日的情报。   “各地赶来飞鸟城向倭国国主臣服的地方势力,共计十余股,人数在两万左右,遵李帅之令,这些人放下兵器后被圈禁在飞鸟城外,由咱们的一千余将士看管。”   李钦载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探子接着道:“这些势力大多是乌合之众,皆是各地农户聚集而成,还有一件事,两万余人向飞鸟城跪拜表示臣服时,倭国国主却在王宫内饮宴……”   “据王宫眼线所报,当日国主酩酊大醉,说多亏李县公仗义相助,多谢李县公颁下尊王令,倭国王室威信终见重振之日。”   李钦载表情浮起几分笑意:“他还说了什么?”   “说了很多,都是一些好听的话,而且再三表示对大唐的忠心,说到动情处,甚至痛哭嚎啕起来,并面朝大唐长安城方向伏地而拜……”   李钦载似笑非笑地道:“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人,说话条理居然如此清醒,句句都是好听的话,而且仪式感还搞得那么感人肺腑,你信么?”   探子一愣,然后垂头道:“小人只打探消息,不敢妄议军政。”   “没事,就当我自言自语,你不必回答。”李钦载的笑容愈发玩味。   “国土被人占了,军队被打残了,权力被架空了,臣民已不服他了,就连他本人都被软禁王宫内多年,连宫门都出不去……”   “按理说,我们应该是他不共戴天的灭国仇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而他,却对灭国仇人感激涕零,恭顺的比亲孙子还听话。”   “虽说倭国人本就是欺软怕硬的民族特性,但他的表现未免太离谱了一些。”   探子不解地道:“李帅的意思是……”   李钦载笑着叹了口气:“戏,演过了。他若不搞什么感激涕零,面长安而拜的套路,或许我还真没往这方面去想,可他这么一搞,我不怀疑都说不过去了。”   帅帐外突然传来刘阿四的声音:“五少郎,王方翼派来信使,禀报前方军情。”   李钦载眉目不动:“让他进来。”   信使匆匆入内,行礼之后道:“禀李帅,王副将依李帅军令,从北而南,率军清剿地方势力,三日内歼敌共计五千余。”   “但北方几股势力已形成联盟之势,王副将打算在明日拂晓前对这股联盟发起突袭,不出意外的话,可将其全歼。”   李钦载沉默片刻,道:“这支联盟势力一直驻扎在北部吗?”   “不,他们是临时合兵而成的,看他们的行军踪迹,似乎正打算朝飞鸟城而来,但一路气势汹汹烧杀抢掠,显然不是为了臣服倭王,而是打算攻打飞鸟城……”   李钦载缓缓点头,沉吟许久,随即道:“着令王方翼所部拂晓前对这支联盟发起突袭,不过只准佯攻,最后假装寡不敌众,率军后撤五十里……”   信使惊愕道:“这,这是为何?”   李钦载微微一笑:“让这支联盟军顺利到达飞鸟城。”   信使忍不住道:“李帅,咱们驻守飞鸟城的将士只有三千余,而这支联盟军虽是乌合之众,人数却有两万余,恐怕……”   李钦载语气坚定地道:“不,让他们来,传令去吧。”   信使无奈,只好抱拳行礼,匆匆离去。   帅帐里,百骑司探子还站在李钦载面前,等候吩咐。   李钦载淡淡地道:“让王宫内的眼线严密监视国主的一举一动,他晚上宠幸爱妃时进出了几次,哆嗦了几下都给我查清楚。”   探子凛然行礼,告退离去。   帅帐内只剩李钦载一人,盘腿独坐在矮桌前,看着桌案上一份份军报,不由喃喃道:“中大兄啊,但愿你莫作死,不然小八嘎这辈子都别想睡到我了,我是她永远都睡不到的男人。”   ……   第三天,一个惊骇的消息传到飞鸟城。   无敌天下的唐军,竟在倭国北部打了败仗。   王方翼所部拂晓突袭一支拥众两万余的联盟势力,结果寡不敌众,不得不率军后撤。   这个消息极大地鼓舞了倭国人的士气,原本对国土沦陷已经绝望的倭国人,听到这个消息后,精气神儿顿时上来了,不仅上来了,而且上头了。   从多年前李钦载率六千唐军登陆倭国开始,倭国节节败退,从未在战场上讨过便宜,无论多少兵马,在唐军犀利的火器下皆往登极乐,无一例外。   然而这一次,一支七千人的唐军兵马,竟莫名其妙地败了,不得不说,这对倭国是极大的利好消息,此时如果倭国有股市的话,今日定是一路长红,比火箭还飙得快。 第九百九十九章 复国之谋   唐军打了败仗,倭国人虽不敢明着庆祝,但这个消息对他们来说无疑是非常振奋的。   由此可见,天下无敌的唐军其实并不是不可战胜的,只是以前没找到方法。   这一次面对两万余人的联盟势力,不就败了么?   虽然过程不详,让人不可思议,但结果是不会骗人的,总之就是唐军败了,国土沦陷的倭国终于看到了黎明的曙光。   而唐军战败的原因,也渐渐被人传了出来。   主要归咎于唐军将领王方翼的轻敌,以及贻误军机所致。本就对当地的地理环境不熟,王方翼又轻率地决定分兵合围而击。   然而在发起突袭后,另外一支兵马却在山林里迷了路,导致战事紧急时倭国联盟军奋起反扑,主攻方向的唐军承受不住压力,不得不撤退自保。   据说战败的消息传到飞鸟城外的唐军大营,唐军主帅李钦载闻讯勃然大怒,在帅帐内不知摔碎了多少杯碟。   震惊暴怒之下,李县公也对王方翼做出了严厉的惩罚,着令责二十军棍,并禀奏天子,降职减俸听用,率部原地休整,恢复军心士气。   这个消息也被传了出去,飞鸟城内外臣民皆闻,于是唐军战败的消息终于被证实无误了。   臣民兴奋自是不用多言,更兴奋的是那支联盟军的几位首领。   一群乌合之众莫名其妙赢了一场战斗,首领们忍不住怀疑自家的祖坟不仅冒了青烟,甚至着了火。   赢得如此猝不及防,难道是大自然的馈赠?   虽然不太清楚唐军战败的原因,但首领们的信心却暴涨,甚至开始膨胀了。   唐军不过尔尔,我杀唐军如屠一狗尔。   信心爆棚的首领当即决定向飞鸟城进发。   听说飞鸟城的驻守唐军才三千余,而且唐军主帅李钦载也在,若是攻下了飞鸟城,活捉了李钦载,击溃了唐军侵略者,倭国岂不是咱们说了算?   于是联盟两万余人在首领的带领下,浩浩荡荡朝飞鸟城赶去。   ……   飞鸟城王宫。   中大兄从寝殿内走出来,首先设下香案,面朝大唐长安城方向毕恭毕敬地跪拜下去,三叩九拜并祝大唐宗主上国天子李治万寿无疆夜骑百女之后,中大兄才慢吞吞地起身。   遥祝之后,中大兄照例要用膳,用膳后便是散步,这几年被软禁的日子,中大兄每天重复着单调枯燥的生活。   在任何人的眼里,中大兄表现得很恭顺,他似乎早已认命,为了能活下去,他愿意用一切姿势来逢迎跪舔大唐。   甚至为了让大唐承认王室的正统,他不惜让亲女儿勾引李钦载,怀上他的孩子,以后立为倭国储君,用以换得李钦载的支持,王室才能世代永昌。   中大兄明显被大唐的军威治得服服帖帖,就算偶有一些小算计,也不会损害大唐的利益,只不过是为了王室后代谋得立世之本而已。   这样一个人,已被大唐调教得温驯可爱如秋田犬,若有人说他对大唐心怀不轨,怕是没人相信。   一个被软禁多年,权力已完全被架空的国主,他连宫门都出不去,还能做出什么损害大唐利益的事?   王宫占地颇广,中大兄挥退了宫人随从,独自走在寂寥广袤的花园里。   白江口海战之前,倭国曾经多么风光,那时的倭国王室,在国内声望威信一度达到巅峰,就连百济新罗两国亦不得不频频遣使,与倭国交好。   那些年的王宫人来人往,国主与臣子经常相约在王宫,花园赏花,水榭弈棋,湖上泛舟……   倭国不如大唐的地域广阔,可倭国承袭了大唐中原的文化,又有着强大的军力,那些年的倭国鲜花着锦,繁荣到极致。   然而,白江口海战失败后,一切都变了。   一场海战,倭国多年积攒的水师全军覆没,不仅如此,作为敌方的大唐为了报仇,悍然出兵登陆倭岛。   在那种神奇的火器下,六千余将士竟将举国的军队全灭了,最后打到都城,占领王宫,举国王臣不得不向大唐臣服。   沧海桑田,时势变幻,太快了,中大兄还没从繁华的美梦里醒来,睁眼却已是满目疮痍,民不聊生。   国中积贫积弱,他最在乎的权力和财富,也渐渐离他远去,连最基本的自由都失去了。   一场战争的结果,能改变无数人的人生,包括国主的。   昔日风光无上的天皇陛下,日出处天子,如今已是阶下囚,他还不得不堆起笑脸,逢迎那些侵略占领他国土的敌人。   这种屈辱的感觉,谁能懂?   冷清寥落的花园尽头,有一处偏僻无人的角落,堆积着许多残瓦碎砾。   那是多年前倭国还风光时,中大兄打算修缮王宫的一些用料,后来国土沦陷,王宫当然不用修缮,这些用料被风吹日晒,便一直堆积在此。   中大兄走到瓦砾堆前,瓦砾背阴处人影闪动,一名穿着宫人服色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   “王上,受苦了。”中年男子跪在中大兄面前泣不成声。   中大兄面色冷冽,低声道:“莫出声,宫里到处是唐人的眼线。”   中年男子点头,狠狠擦了一把眼泪。   “听说唐军北部一战,败了?”中大兄低声问道。   “是的,臣派人实地查访过,确实是败了,唐军将领王方翼率军后撤五十里,还被李钦载严厉斥责,责令二十记军棍,降职降俸,王方翼回到大唐后据说还有更严厉的惩罚等着他……”   中大兄眉头紧锁,不放心地道:“真的败了?不会是唐人的圈套吧?”   “真的败了,消息无误。”   中大兄沉默半晌,突然露出了笑容:“唐人,也不是不可战胜的,哪有什么天下无敌的军队,呵!”   中年男子又担忧地道:“那支打败唐军的联盟势力,拥众两万余,正朝飞鸟城开拔而来,看他们的架势,似乎要攻打飞鸟城……”   中大兄却毫无所动,淡淡地道:“飞鸟城仍有三千唐军驻守,没那么容易打下来。”   “王上您不担心么?那支联盟势力可都是叛逆贼子,若真攻下了飞鸟城,王上您的安危……”   中大兄笑了笑,道:“那又如何?就算他们攻下了飞鸟城,我仍是倭国的国主,若能将李钦载活捉,将唐军赶出本岛,那么我就是大和国天皇陛下!大和国昔日的荣光,我将重振。”   中年男子惊愕半晌,终于明白了什么,失声道:“那支联盟势力原来是……”   “闭嘴!”中大兄冷冷呵斥,道:“绝密之事,不可外扬!你以为我真是一个被软禁在王宫什么都干不了的废物?你以为当了多年的国主,我手里没有任何能用的力量?”   “我为何要请唐军清剿叛贼?为何要让举国乱起来?为何促使唐军调动兵马,南北分兵,都城却只剩下三千唐军?北部那几支势力为何突然联盟了?”中大兄脸上的得意之色此刻已懒得掩藏。   中年男子恍然,对中大兄愈发心悦诚服,情不自禁双膝跪倒在前。   “王上运筹帷幄,臣佩服万分!”   中大兄缓缓舒出一口气,叹道:“蛰伏多年,倭国的局势也该改变一下了,他们难道真以为我成了废物?呵呵,哈哈!卧薪尝胆,天必有赐!如今,便是等候天赐之机,让我复国兴邦,重振王室!”   中年男子兴奋地道:“那支联盟军若攻下飞鸟城,活捉了李钦载,唐军是否会从本岛撤离?”   中大兄摇头:“李钦载不重要,唐军是否撤离也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   “唐军无敌于天下的本事最重要,我若取之,何止于本岛,我当问海东半岛鼎重几何!”中大兄的眼里熊熊燃烧起来,那是野心和权欲的火光。 第一千零章 设伏布局   初夏季节,飞鸟城下起了雨。   雨势不大也不小,天空笼罩一层灰蒙蒙的氤氲雾气,夹杂着一些大海的腥鲜气息,让这貌似江南水乡般的雨景显得有些不协调。   大雨迷蒙,飞鸟城附近的道路也显得愈发泥泞,阴沉沉的天空下,四周大雾弥漫,地面上的人们仿佛进入了一个杀气腾腾的杀阵之中。   如此恶劣的天气,李钦载当然不会做任何事,他蹲在帅帐外的雨篷下,眯眼看着渐渐大起来的雨势,然后怅然叹气。   “这鬼天气,啥都干不了,烧烤,钓鱼,打猎……全废了。”李钦载喃喃地道。   帅帐外的平地上,传来声声喊杀,李钦载情不自禁扭头望去。   不远处一个小小的操练场上,数百人正列着整齐的阵型,每人手中握着一柄长约一丈,重约二十斤的双刃陌刀,在将领的口号下,一招一式地操练。   李钦载不由咧了咧嘴,这是他亲手组建的陌刀营,然后下令从大军中挑选出五百名身形魁梧高大,孔武有力的陌刀手。   亲手组建陌刀营后,李钦载才知道为何军中的老将们为何在火器出现后,要渐渐裁撤陌刀营。   这玩意儿实在是太特么吸血了。   别的不说,仅是打造五百柄陌刀,李钦载就花了大力气,召集军中铁匠日夜不停的敲打,生铁打成精铁,精铁淬火继续敲打,打成精炼锻钢,总之不知经过了多少道程序,才能打造出适合陌刀的材料。   至于陌刀手,更是耗钱耗粮。   陌刀手每日要耗大力气,他们的伙食一定要区别于普通的将士。   李钦载又是个大方的主帅,于是每人每天肉食面饼海鲜汤管饱,五百陌刀手,每天的伙食开支基本等同于一支两千人的军队。   也就是说,一个陌刀手的饭量,相当于四个普通府兵。   这要是在大唐境内,李钦载真没法养得起这样一支吸血的陌刀营。   幸好他在倭国,众所周知,倭国的粮食对大唐是不设防的,设防也没关系,派兵抢来便是。   陌刀有了,陌刀手齐了,军中还有几个曾经在陌刀营干过的中低级将领。   于是陌刀营就这样建成了,五百人每天都在操练,从刚开始时连列阵都不会的生瓜蛋子,操练几日后……其实还是生疏得很,唯一的进步是,列阵大约勉强会了,如今开始练招式。   李钦载看着不远处的陌刀营将士,脸颊不由微微抽搐。   要等他们形成战斗力,能在战场上实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剽悍武力,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也就是说,李钦载还要继续付出物资钱粮成本,才能养活这支五百人的陌刀营。   一军主帅,要操心的不仅是军心士气和战争谋略胜负,还要操心后勤粮草辎重,操心能不能喂饱将士们,一旦饿着大家,啥仗都别想取胜,而且还有兵变的危险。   “我太难了!”李钦载喃喃念叨,随即叹了口气:“吃顿烤羊排,炖母鸡,金枪鱼刺身缓解一下压力。”   压力太大了,唯美食可减压,美色其实也可以,但小八嘎暂时不能碰,因为她爹或许正在干坏事,如果碰了小八嘎,李钦载就不好意思弄死她爹了……   提上裤子不认账是渣男,若是提上裤子反手就把枕边人的爹弄死,这算是……狗血剧里的霸道总裁?   不远处,陌刀营冒着大雨仍在操练,依稀可见郑三郎的身影,他双手握着陌刀,正一招一式练得很认真,身手愈见沉稳,脸上布满了汗水和雨水。   李钦载欣慰地点了点头,这货也算对得起每天养他的粮食了,回头部曲们再去抢倭国的粮仓,让郑三郎也跟着去,必须让他知道粮食来之不易,粒粒皆辛苦的道理。   搬运粮食也很辛苦的。   ……   百骑司所属来往进出的大营的频率比以往增加了不少。   大战将近,很多军情和情报也越来越多,它们都必须在第一时间送到李钦载面前,由他这位军中主帅决策。   今日百骑司的情报很多,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从北部行军赶来的那支倭国联盟军。   李钦载盯着这份情报许久,然后将它搁在桌上,喃喃道:“两万多人冒着大雨赶路,也不怕冻感冒了,这伙人为了把我们赶出倭岛,真是迫不及待了啊……”   百骑司探子禀道:“李帅,倭国国主亦有异动。”   “说。”   “昨日子夜,国主未寝,独自走出寝宫,去了一趟王宫西北侧的花园,驻留半个时辰后又独自回了寝宫。”   “还有,王宫日常采买粮米的宫人有变动,出宫采买的宫人队伍里,混进了一名陌生人,经查,是国主的御厨。”   “李帅下令驻军和百骑司不要打草惊蛇,那名混出宫的御厨我们没有拦截询问,放他出了宫,御厨出宫后,混进了大街的人群中不知去向,百骑司查缉许久,仍不见其人,是小人失职了,请李帅责罚。”   李钦载笑了笑:“无妨,跟丢了就跟丢了,不过是个传递消息的小角色而已,重要的是,我们已经确定了,倭国国主要搞事情,这就够了。”   探子又道:“李帅可需要百骑司和城内驻军设伏布局?百骑司驻倭国的上官分析,倭国国主很有可能与那支北部的联盟军勾结起来了,或者说,那支联盟军根本就是倭国国主早就布置好的一步暗棋。”   李钦载笑道:“我已分出大部分兵马扫荡倭国南北,对国主来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飞鸟城只剩下三千唐军,那支联盟军却有两万余,国主大约是觉得自己行了。”   随即李钦载脸色一整,沉声道:“传令驻军,放开飞鸟城北部防卫,让那支联盟军进来,如果他们跑得快的话,我连大营都让给他们。”   探子抱拳行礼,转身告退。   李钦载独坐帅帐内,盯着面前的倭国全岛地图,陷入了沉思。   “两万多人,杀还是不杀?”李钦载困扰地挠头。   杀人虽然爽,但这次登陆倭国他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征调至少四万倭国炮灰。   两万多人,再加上被圈禁在飞鸟城外臣服于倭王的两万人,基本上够了。   杀了未免可惜,可是不杀又不解气,实在是烦恼。   良久,李钦载终于做了决定。   “还是不杀吧,半岛之战如果这些炮灰能幸存一部分,押回大唐给我家庄子当劳力也不错。嗯,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第一千零一章 磨刀霍霍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李钦载一个愉快的决定,便有两种结果,不过是倭国人的天堂或地狱。   活生生的青壮劳力,大几万人呢,杀了多可惜。   千年以后的罗刹国都知道留他们一条狗命,让他们去西伯利亚种土豆。   大唐的征途是星辰大海,以后要征服的地盘太大太多了,可以预见严重缺少劳力,这几万人在李钦载眼里已不是人命,而是资源。   既然是资源,那就必须客气点儿,杀人一时爽,日后征调劳力火葬场。   做出这个决定后,李钦载的心情骤然放松了。   针对倭国北部那支所谓的联盟军,李钦载早已布好了局,设好了套儿,就等着他们往里钻。   但是如果决定不杀人了,那么这个局就必须要修改一下,不然会造成资源的浪费,多杀一个人便等于少了一个耕田的劳力,秋天少打多少粮食,李钦载不是败家子,不能这么干。   沉思许久,李钦载喃喃道:“那么,就稍微放点水吧,毕竟算是半个岳父了,留他一条命……”   说完李钦载扬声命刘阿四进帐。   “咱们大营里有多少驻军?”李钦载问道。   刘阿四想了想,道:“飞鸟城内有一千将士,负责王宫禁卫和城内治安,咱们大营内还有两千。”   李钦载道:“传令,大营内的两千将士调动起来,全部入飞鸟城。”   刘阿四愣了:“大营岂不是空了?”   李钦载神秘一笑:“你别管,传令去便是。”   刘阿四刚要转身,李钦载又叫住了他:“大营兵马调动时,动静不妨大一点,两千将士先在大营内兜一圈儿再出营。”   “这是为何?”   李钦载看着他,微笑脸:“锻炼他们的下盘功夫,让他们进城给我接客赚钱去,可以吗?”   刘阿四一滞,干笑道:“呃,小人多嘴了。”   说着刘阿四急忙退出了帅帐。   ……   大雨滂沱的天气里,唐军大营内两千兵马调动,动静确实不小。   人吼马嘶,辎重大车,将领的咆哮,兵器的撞击。   帅帐旁边有一座小帐篷,那是鸬野赞良个人独居的,本来鸬野赞良从大唐跟来,是应该跟李钦载住在帅帐里的。   但李钦载毕竟是一军主帅,帅帐里住着一个女人,若看在将士们眼里难免有些风言风语,影响军心士气。   于是李钦载让她住在帅帐旁,随时随地一声吆喝,小八嘎都能听到,然后赶过来服侍自己,没什么不方便的。   此时鸬野赞良正跪坐在她自己的营帐内,听到外面兵马调动的动静,鸬野赞良好奇地掀开门帘,往外望去。   一名披甲将领恰好经过她的营帐,背对着她朝紧急集结的将士怒吼。   “都快点!一个个慢吞吞的跟婆娘一样,这是备战,懂吗?”将领吼道。   鸬野赞良脸色一白,正要出帐询问,将领却按刀转身离去。   扭头再看,刘阿四匆匆从帅帐出门,正朝辕门而去。   鸬野赞良咬了咬牙,冒着大雨跑了出去,拽住了刘阿四。   “刘队正,失礼了。请问大军是要开拔吗?”鸬野赞良小心地问道。   刘阿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五少郎令将士进城,约莫有大仗要开打了。”   说完刘阿四正要离去,却不料鸬野赞良拽着他没松手。   “失礼了,奴婢还想问问,将士们是要……”   刘阿四却甩脱了她的手,道:“军机之事,不可妄议,你若有疑问,不妨当面去问五少郎。”   说完刘阿四匆匆奔向辕门。   鸬野赞良站在雨中静立许久,心中却越想越不踏实。   她出身王室,也是知道大军正常调动跟战前调动的区别的,此刻大营内的将士一个个杀气腾腾,刀出鞘,戟磨光,分明就是战前调动,意味着唐军即将要与敌人接战了。   那么,敌人是谁呢?   冰冷的大雨淋在身上,鸬野赞良浑然不觉。   故土难离,故国难舍,她终究生在倭国,长在倭国,命运如飘萍,她无法反抗,可她的心里,终是不希望看到倭国人一次又一次被唐军屠戮。   她不仅仅是李家别院的奴婢,更是倭国王室的皇长女。   有的人一出生便享尽荣华富贵,但享受富贵的同时,也必须要承担许多责任,包括对子民的温饱以及生死。   此时唐军拔营入城,她更担心的是父亲的安危。   李钦载能决定王室的废立,今日突然调动兵马入城,很难说是否改变了主意要废黜她的父亲,另立一个信任的傀儡为国主。   鸬野赞良站在雨中沉思许久,李钦载的帅帐离她只有数十步之遥,可她终究鼓不起勇气进帅帐问他。   她害怕听到坏消息,那是她的父亲,她在世上只有这么一位至亲之人了。   思忖许久,鸬野赞良突然疯了似的朝大营辕门外跑去。任大雨倾泻在她身上,她浑身已湿透,样子很狼狈,可她仍然奋力奔跑。   雨势越来越大,李钦载站在帅帐门外,眯眼看着鸬野赞良越跑越远,嘴角微微上扬。   刘阿四凑过来低声道:“五少郎,小人就对她说了那几句话,她难道会想得那么远?”   李钦载淡淡地道:“不要小看她,她终究是王室出身,阅历和经验其实不差的,你那一句话就能让她联想到很多,而且越想越复杂,这是站在高位的大人物的通病。”   刘阿四嗤笑道:“想得再多,还不是被五少郎拿捏了。”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本打算对他们来个一锅端的,想想还是给她爹留条活路吧,让她去做这个中间人最合适了。毕竟岳父这种生物,当然是生猛鲜活的比较好。”   一名军中将领冒着大雨匆匆跑到李钦载面前,抱拳行礼后道:“李帅,斥候来报,倭国北部那支联盟军已兵至飞鸟城北面三十里外,他们行军未停,直奔飞鸟城而来。”   李钦载沉吟片刻,道:“传令,撤去飞鸟城北面防线,放他们进来,这座大营留置两千稻草人,分布营帐内外,作为疑兵,所有将士入飞鸟城备战。” 第一千零二章 起事,收网   瓢泼夜雨,天地失色。   今夜的雨大得离谱,一队队兵马冒着大雨行进,风雨声声更添几分杀气。   中大兄穿着当年灭国前的王袍,面无表情地坐在王宫大殿内。   他的面前,是十几名忠心耿耿的倭国臣子。   殿内众人神情兴奋中带着几分忐忑。   今夜,所有人都赌上了自己和家眷的身家性命,不成功则成仁。   中大兄却信心满满,他的表情甚至有些得意。   唐军分兵,分击南北,飞鸟城只剩三千守军,而他暗中资助的联盟军两万余人离飞鸟城只有三十余里。   兵临城下,黑云压城。   唐军火器再厉害,三千人能对付得了两万人?   再说,飞鸟城内还有内应,一旦开启战事,绝不是简单的城池攻守,飞鸟城内唐军还会面对一系列麻烦。   稍纵即逝的机会,中大兄抓住了,这就是他的本事。   今日一役,倭国必将唐军赶离倭岛,王室重振昔日荣光。他中大兄的名字,将成为不逊于圣德太子的英明君主,史书上闪耀千年。   “诸君,成败生死,只在今夜,拜托了!”中大兄面朝臣子们双膝跪下,五体投地式行礼。   臣子们惶恐还礼,抬起头时,每个人的脸上布满了极度的兴奋,这种兴奋更趋于病态般的疯狂。   “成功成仁,唯此而已!”臣子们高举右臂嘶吼。   一名宫人匆匆入殿,脸上布满惶恐。   中大兄皱起了眉,今夜举事,正是趁着唐军调动,宫中唐军禁卫大部被抽调,臣子们才得入宫议事,但这名宫人惶恐的神色却令他感到很晦气。   “禀王上,皇长女殿下王宫外求见!”宫人紧张地道。   他也是中大兄信任的身边人,隐隐知道今夜可能会有巨大变故,若然事败,他这个卑贱的小人物也难逃一死。   “不见!”中大兄断然拂袖道。   举事在即,他不容许任何的节外生枝,亲生女儿也不行。   宫人却没走,期期艾艾道:“皇长女说,事涉王上和臣子生死,王上必须见。”   中大兄迟疑了一下,随即朝面前跪满一地的臣子们瞥了一眼,沉声道:“尔等速速出宫,依计而行,退下吧!”   臣子们纷纷告退。   没多久,鸬野赞良的身影出现在大殿内。   中大兄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鸬野赞良今夜的表情不再淡定。   从唐军大营一路进入王宫,她分明察觉到周围的环境不一样了。   不仅是唐军的兵马调动,城内各馆驿商铺民居都仿佛隐藏杀机,虽然没看出迹象,但空气中两股力量剑拔弩张的气息,她却清晰地察觉到了。   鸬野赞良心头剧颤。   她很快想到了她的父亲,她也能猜到父亲要做什么。   被唐军软禁数年,曾经大权在握风光无限的倭国国主,怎么可能真的甘心失去一切,成为大唐可有可无的傀儡?   她的父亲中大兄,从来就不是卑躬屈膝的人。在她儿时的印象里,父亲严厉,强势且刚愎,无论对任何人都那么冷血无情。   这样的人,谁敢想象他腆着脸在异国人面前点头哈腰的样子?   所以,他这几年的隐忍,这几年的妥协屈从,不过是在卧薪尝胆。   从大营来王宫的路上,鸬野赞良终于想明白了。   越是如此,鸬野赞良便越感到害怕。   她这几年在李家别院当丫鬟,对李钦载也越来越熟悉,她很清楚李钦载的本事,她更清楚刚才唐军大营的调动是为了什么。   毫无胜算的,无论如何选择,李钦载都已张好了口袋,等君入瓮。   而今夜父亲若败,他失去的不仅是倭国的王位,还有自己甚至全族的性命。   “父亲大人,请停止一切动作,拜托了!”鸬野赞良猛地跪在中大兄面前乞求道。   中大兄皱眉:“你在说什么?我有什么动作?”   “父亲大人莫装了,飞鸟城内外剑拔弩张,怎能瞒得过我?请停止一切动作,亲自向李钦载赔罪,或许能有一条活路!”鸬野赞良泣道。   “你在口出什么狂言!”中大兄怒了,心中却愈发不踏实。   鸬野赞良大哭道:“父亲大人,您斗不过李钦载的,他的本事绝非你所看到的那么简单,连女儿都能看出的布置,您觉得能瞒得过他吗?”   中大兄悚然大惊:“他看出来了?”   鸬野赞良摇头,却哭道:“不知道,但女儿觉得他应该看出来了,唐军大营的兵马已调动,应该是针对父亲的。”   中大兄脸颊的肌肉狠狠颤抖,不知是不是掩饰内心的恐惧,冷笑道:“再怎么调动,他也只有三千兵马!”   鸬野赞良看着他的目光满是痛惜:“他的手段,不会摆在明面上让你看到的,能被大唐天子引为国器重臣的人,会是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吗?父亲大人,您犯了大错!”   中大兄浑身一颤,张嘴正要说什么,殿外黑寂的天空却突然绽开一朵朵火光,随即飞鸟城的南面火光映亮了半边天。   鸬野赞良的眼睛赫然睁大,目光里满是惊骇和绝望。   中大兄却仿佛疯了似的哈哈大笑:“说什么都来不及了!我已起事!”   ……   飞鸟城的城墙马道上,李钦载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雨夜里城南烧起来的大火。   雨势瓢泼的黑夜里,城内突然起火,显然是人为。   大火烧的是民居,无数倭国百姓凄厉尖叫着从火光里逃出来,惶急中寻找亲人的身影。   火势越烧越大,从远处飘来的空气中似乎还夹杂着几丝火油的味道。   李钦载眯眼看着远处的乱象,身形却一动不动。   飞鸟城的城墙上,三千披甲将士严阵以待,沉寂中散发着森森杀意。   李钦载露出了微笑,喃喃道:“这群人倒是不傻,舍不得烧自家的房子,先从民居开始烧起。”   刘阿四凑了过来,低声道:“五少郎,将士们已准备好,请五少郎下令。”   李钦载扭头望向城外空旷的平原,道:“北面那支联盟军呢?”   “斥候来报,他们距北城不足五里,半个时辰内可至飞鸟城下。”   李钦载点头:“传令,收网吧,对了,最好是杀一儆百,放弃抵抗投降的留一命,这次我愿意收俘虏了。……都特么是老子的劳力啊!” 第一千零三章 最后的困斗   飞鸟城的大火仍在熊熊燃烧,城内百姓尖叫奔逃,举目四顾皆是家破人亡者。   李钦载站在城头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有些人间惨剧在史书上是看不到的,史书只会记载两个字,“成”与“败”。   今夜,倭国的史书上只会有两名字,李钦载和中大兄。   城头擂响了大鼓,三千披甲将士纷纷走下城头,他们腰挎横刀,手执三眼铳,前面还有盾兵开路。   走下城头后,将士们迅速列阵,盾兵继续开路,一步步向人群密集处推进。   黑暗的城内巷道中,突然朝唐军将士射出漫天箭雨。   开路的盾兵迅速将盾牌高举过顶,挡住了两轮箭矢,随后唐军将领一声怒喝,三眼铳在黑夜中冒出了火光。   一排排密集的人群在枪声中倒下,人群里既有无辜的百姓,也有趁乱起事的乱贼。   但唐军将士不会顾忌那么多,所有拦在他们前方的活人,全被认定为敌人,敌国的百姓也不一定无辜。   一声声枪响,一步步推进,唐军将士不慌不忙地按照自己的节奏,在将领的指挥下扫荡全城。   当唐军将士离陷入大火的城南越来越近时,映亮夜空的火光深处,突然冒出来数百名穿着黑衣的汉子,他们手执长刀,蹑脚弓腰朝唐军将士逼近。   谁都不知道这群人是如何从大火里冒出来的,如同鬼魅一般悄然无声便出现了,并朝唐军发起了冲锋。   “死士!”唐军将领眼中瞳孔急缩,接着放声喝道:“放枪,盾兵上前!”   一阵密集如雨的枪声中,前排的盾兵也迅速收缩,挡在这群黑衣死士的前方。   枪响之后,死士们一批批倒下,接着又是一阵枪响。   三轮枪响过后,后排的火铳手迅速补位,前排自动退回后排填装弹药。   而前方的死士们,却在短短的这段冲锋路途中倒下了大半,其中大部分都是带着不甘死去。   连对方的衣角都没碰到,便死在这种神奇又恐怖的火器下,他们的死毫无价值。   直到最后,近百名死士终于冲到了唐军阵列前面,然而前排的盾牌却猛地发力,狠狠朝他们撞去。   巨大的推力下,死士们被推倒了不少,刚要起身,却见盾牌的间隙中突然刺出无数柄刀,刀尖狠狠戳在死士们身上,一阵惨叫过后,死士们只剩下聊聊数十人在顽抗,大势已去。   ……   李钦载站在城头上,看着将士们击敌的场景,微笑颔首不已。   跟当年登陆灭倭国比起来,眼前这些将士在使用火器和各兵种配合击敌方面,明显纯熟了不少,这才是火器与冷兵器在战场上配合的模样。   毕竟在火器面世,大唐军队装备火器之后,将士们日夜苦练了数年,对手头上的火器和冷兵器都有了充分的了解和演练,今夜看似是单方面碾压的局面,却也是将士们辛苦操练的结果。   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这可不是口号,而是实实在在的真理。   再望向那群几乎全军覆没却仍执着发起冲锋的倭国死士们,李钦载轻叹道:“倭国国主还是有点东西的,这几年被软禁,也没耽误他豢养死士为他卖命。”   “一个连宫门都出不了国主,每天都在咱们的严密监视下,居然不声不响搞出这么大的动静,说实话,很不容易了。”   刘阿四在旁边低声道:“可惜他的敌人是五少郎您,今夜他注定一败涂地,翻不了天的。”   李钦载笑道:“满嘴喷……嗯,满嘴的话术,你是打算将来当官还是怎样?”   “小人只想护侍五少郎身边,直到小人老了,干不动了,此生于愿足矣。”   李钦载正要调侃他几句,突然听到一阵困兽般的大吼声,唐军阵列的后方又出现了一支人马,他们衣着混杂,大多是普通百姓的衣裳,但人人手中执刀,奋不顾死地冲阵。   “前后夹击?呵,他们也就这点出息了。”李钦载冷笑,随即道:“传令将士们收缩阵型,让陌刀营上。”   刘阿四一愣:“陌刀营刚建成,袍泽们还没……”   “凡事总有第一次,今夜战况是顺风局,让陌刀营见见血不是坏事。”李钦载语气坚决地道。   目光投向漆黑的夜空,李钦载道:“城外那支联盟军,也该到了吧?”   “是,算算时辰,他们的前锋兵马应该已快到城下了。”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那么,就好好招待他们,莫让他们失望。”   刘阿四当即从怀里掏出一只手指粗的火箭,尾部点火之后猛地往天空一扔。   火箭发出尖啸声,然后扶摇直上,最后在夜空突然绽开一朵绚烂的烟火。   飞鸟城北部的山林里突然闪出密密麻麻的身影,飞快地朝联盟军前锋方向奔去。   李钦载喃喃道:“他居然真以为飞鸟城只有三千唐军驻守……啧!”   刘阿四观察城外一阵后,低声道:“五少郎,刘仁愿所部已完成对那支联盟军的半包围,联盟军的后方,王方翼所部估摸也快赶到了,正好将他们包圆了。”   李钦载点头,掸了掸衣袍下摆,道:“走吧,该会一会我们的国主中大兄了,这回恐怕真要让中二兄当国主了,也不知他有没有叫中二兄的亲弟弟……”   ……   王宫内,鸬野赞良死死抱着中大兄的大腿,不让他迈出一步。   中大兄眼中布满了疯狂之色,望着鸬野赞良的眼神满是杀意。   “成败只在今夜,你再拦我,莫怪我亲手杀了你!”中大兄拔出了腰侧的刀。   鸬野赞良泪流满面,无惧地直面明晃晃的刀尖,泣道:“父亲大人,你明明知道事已败,何故执迷不悟?非要被唐军砍下头颅你才甘心吗?”   中大兄厉色道:“无论成败,我已受够了卑躬屈膝的日子,我本是一国之主,为何要受此屈辱?若已事败,只求一死!”   “更何况,我还没有败!”中大兄露出疯狂之色,哈哈笑道:“我还有伏兵,而且是最重要的一支伏兵,他们要为我做最重要的事!”   鸬野赞良面色木然,今夜的乱局,是两国两军的交锋,个人的力量在这场交锋中显得何其渺小,她根本无力挽回任何人与事。   见鸬野赞良呆愣出神,中大兄抬脚对她狠狠一踹,将她踹到一旁。   然后中大兄迈出了大殿的门槛,朝殿外侍立的宫人喝道:“点火!”   宫人早已准备好,闻言将一支火把奋力地扔向不远处的偏殿。   偏殿各处被淋了火油,火势顿时冲天而起。   通红的火光中,中大兄表情狰狞,仰天大笑,拔刀便朝外走去。   走出王宫正殿的石阶,石阶下的广场上密密麻麻跪满了武士,大约千余众。   见中大兄走来,武士们纷纷以刀拄地,虔诚行礼。   中大兄一言不发,只是将手一挥,武士们起身跟在他后面朝王宫疾行。   从正殿到王宫宫门这段路,中大兄越走越激动,然而平日里戒备森严的王宫,此时却连一个唐军将士都见不到,掌控宫禁的唐军不知何时竟悄然撤走,一个不剩。   中大兄心头一沉,顿觉有些不对劲。   然而,箭已离弦,刀已出鞘,此时的他除了继续走下去,还能如何?   事情做到这一步,他已无路可退了。   一脚迈出王宫,中大兄不禁疯狂大吼咆哮,脸颊布满泪水。   这扇宫门,他已多年不曾迈出过了,此刻之前,他只是唐国的一名囚犯,今夜,将是他的新生。   “出城,直击唐军大营!”中大兄举刀直指前方。 第一千零四章 请君入瓮   凄风厉雨,电闪雷鸣。   中大兄领着一千余死士,大步走出了王宫。   死士们面无表情,雨水倾泻在他们身上,他们仍是麻木地随着队伍前行。   中大兄的脸上却充斥着病态般的兴奋。   他的复国梦,他的称霸梦,还有未来即将掌握在手的国主权力……   过了今夜,一切都将实现。   史书上的他,不再是亡国之君,而是复国圣主,中兴之主。   率领一千余死士,中大兄前行的方向是唐军大营。   他要做的不仅仅是将唐军赶走。   踏着泥泞的道路,一千余人深一脚浅一脚出了城。   城内是无数百姓的哭嚎尖叫,中大兄却置若罔闻,眼睛只盯着唐军大营方向。   子民如草芥,割完还会再长出来。但权力的争夺,今夜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小半个时辰后,中大兄终于来到唐军大营外,将辕门外静立着十几名唐军,他们站在雨里一动不动,中大兄微觉奇怪,但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兵马已到了敌人门口,无论任何情况,难道还会退回去吗?   “冲进去!夺后军辎重!”中大兄拔刀大吼道。   千余死士如出笼的猛虎,嘶吼着朝辕门冲去。   站立辕门的唐军将士仍一动不动,就这样被刀劈倒。   动手的死士顿觉不对,刀劈下去的手感也不对,低头一看,不由大惊:“王上,是稻草人!都是假的!”   中大兄浑身一颤,愈发觉得不对劲了。   然而,箭已离弦,今夜就算退了,他也没有好下场。   “继续冲!我要后军辎重!”中大兄怒吼道。   无路可退,冲锋是他唯一的选择。   千余死士嘶吼着冲进了大营。   大营内的营帐仍然完好,营帐内外却遍布着许多稻草扎的假人,众人冲进大营后心头愈发沉重。   一路从辕门直插后军,中大兄一马当先,率先来到后军营盘,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堆积如山的粮草,还有一个个被油纸严密包裹着的木桶和箱子。   看到那些木桶和箱子,中大兄不由大喜过望,颤声道:“没错,就是它!我要的就是它!”   正要下令将木桶和箱子拆开,突然四周点亮了火把。   火把在雨夜里尤为刺眼,一圈又一圈,最后中大兄周围的火把已是密密麻麻不计其数。   中大兄心头剧震,他知道,每一支火把下面都站着一个人。   正前方,堆积如山的粮草垛后面也转出来一个人,其人二十几许,面若冠玉,唇红齿白,眼中带着几分讥诮的笑意。   “李钦载!”中大兄眼中的瞳孔骤然收缩。   李钦载微笑朝中大兄拱了拱手:“国主殿下,李某在此久等了。”   中大兄神情惊骇道:“你,你为何……”   “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对么?我为何知道你的目标是我的大营,对么?”李钦载笑吟吟地道。   中大兄眼神阴沉地盯着他。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难道你以为我大唐人都是蠢货不成?国主殿下,你那点所谓的谋略,在咱们中原,是千年前的老祖宗玩剩下的东西,嗯,我算算你今晚玩了多少花样……”   “调虎离山,声东击西,暗度陈仓……”李钦载惊讶地睁大了眼:“啧,你艺高人胆大啊!”   中大兄既愤怒又绝望,嘶声道:“时运不济,唯死而已!士可杀,不可辱!”   李钦载突然举起手,朝他歉意地一笑,道:“咱们先解决你后面那些死士,再促膝长谈,留着这些人跟你聊天,我心里总是不踏实。”   说完李钦载脸色突然沉了下来,喝道:“除了国主,余者全部就地歼灭,一个不留!”   四周传来轰应声,然后,枪声响起。   一千余死士被围在正中,简直是绝佳的活靶子,片刻之后,一千余死士连挣扎都没有,便全部被歼灭。   中大兄瞋目裂眦,眼中的疯狂却愈盛。   死士们全部倒地后,中大兄突然拔刀朝李钦载冲去。   刘阿四一个箭步拦在李钦载身前,身子突然一弯,手中的刀鞘狠狠朝中大兄的膝盖一磕,喀嚓一声脆响,中大兄的腿骨呈现一个奇异古怪的弯曲角度,显然完全被废了。   中大兄倒地捂腿惨叫起来,脸上沾满雨水和泥水,眼中的疯狂之色已不见,剩下的唯有对死亡深深的恐惧。   起事之时的无畏无惧,心中怀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绝念头,然而当死亡真正降临到头上时,中大兄终于开始恐惧了。   死亡面前,没有那么多英雄好汉,世上视死如归的勇士终究是凤毛麟角。   抛开国主的身份不谈,中大兄也只是个普通人,贪心好色,也怕死。   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一种名叫“野心”的东西在驱使,在蛊惑。   当失败的结局临头,野心消失而去,留在身体里的,只剩下对死亡的恐惧了。   看着抱腿哀嚎的中大兄,李钦载缓步上前,蹲在他面前,摇头叹息道:“卿本佳人……”   “国主殿下虽说手中无权,至少性命无忧,如果你愿顺从,王室世代皆可被大唐承认为正统,安安分分当你的国主不好吗?何必闹得如此难看?”   中大兄抱着腿,面容已扭曲得不成人形,颤声哀求道:“藩臣错了,是我一时糊涂,听信了臣子的蛊惑,才有今夜不智之举……求李县公饶我这次。”   李钦载微笑道:“你心里是否还存有一丝希望,觉得城北那支两万人的联盟军能在最后时刻翻盘,继而攻占飞鸟城,成为你活命的筹码?”   中大兄的惨叫声立止,眼神惊骇地看着他。   李钦载笑道:“你不要这样的看着我,我的脸会变成红苹果……国主殿下,死心吧,遣往倭国南面清剿地方势力的刘仁愿所部,早就被我秘密召回飞鸟城待命了,此刻正在收拾那支联盟军呢。”   “飞鸟城有你这么一位野心勃勃的国主,我怎敢冒险只留三千守军?国主殿下,你未免把我想得太弱智了。”   中大兄面若死灰道:“你早就察觉我的心思了?你一直在骗我?”   “哎,好好说话,别说得我是始乱终弃的渣男一样,是你先骗我的好不好,”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道:“我说过了,你玩的这些花样,是我中原千年前的老祖宗玩剩下的。”   “如今你在我面前玩这个,岂不是孔夫子门前卖文章,关二爷面前耍大刀,李景初面前装流氓……” 第一千零五章 尘埃落定   怀疑是早就怀疑了,李钦载根本不是那么容易相信别人的人,尤其是异国异族,更是提防加小心。   这次登陆倭国伊始,李钦载就对中大兄深怀疑虑。   尽管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中大兄在耍阴谋诡计,但李钦载更愿意从人性的角度去分析中大兄的言行。   大江智殿内自戕,举国文人士子僧人聚集闹事,要求还政于王,还有各地势力纷至而起……   登岛以来,倭国境内各种事端不断,李钦载怎能不怀疑背后有人搞事?   能搞出这么多事端,又不显山不露水,背后的指使者身份肯定不一般,放眼倭国境内,唯一有能力干出这些事的人,除了倭国国主,李钦载实在想不到别人了。   然后李钦载再分析中大兄的心理,一个曾经大权在握,国力战力颇为不凡的中兴国主,后来却遭灭国之祸,被敌人软禁在王宫数年不得踏出王宫一步。   这样的人,甘心一辈子对敌人卑躬屈膝么?   没有证据,却符合人性逻辑,李钦载对中大兄的怀疑之心自然顺理成章了。   今夜中大兄的惨败,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低估了李钦载,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会让他阴沟里翻船的。   中大兄倒在满地泥泞里,神情已完全绝望了。   李钦载起身,走到辎重前,拍了拍被油纸封存的木桶和木箱,笑道:“南城点火烧民居,臣子家东拼西凑一两千死士去送死,牵制我三千守军,你却带着死士出北城,直奔我大营而来,为的就是这个吧?”   木桶木箱被油纸密封,里面装的却是没开封的火药弹丸和备用的三眼铳。   李钦载叹道:“不得不说,你还算聪明的,知道我大唐王师能灭你一国,靠的就是这火器和火药,所以在你眼里,它甚至比复国更重要……”   “若是得到了它,再召集工匠研究秘方,若能自己制造火器火药,你倭国不仅能复国兴邦,还能与大唐一较长短,海东争雄……”   “国主殿下,看不出来你长得丑,想得倒是很美。”李钦载的笑容渐冷。   “火药这东西,可不是那么容易推算出秘方的,你又小觑我大唐人了,就算我把火药送到你手里,让你研究个两三年,你恐怕也搞不出名堂来。”   中大兄垂头,脸上一片死灰之色,黯然道:“我错了,错得厉害……本不该生出这野心的,除了败,便是死,何苦呢。”   李钦载也叹道:“是啊,何苦呢,从白江口海战开始,你倭国注定只能掌控在我大唐手中,这是你无法改变的,倭国世世代代都无法改变的。”   “此战之后,大唐将会从中原各地差遣文人儒生,在倭国开设塾学,教授我中原的语言文字和圣贤经义,三代以后,倭国便不复存在,王室将全族迁往大唐居住,或许会被天子赐个汉名,封个世袭国公。”   “你今夜做的这些,其实根本无法撼动大唐对倭国的掌控,就算今夜你成功了,大唐也会想方设法夺回来,倭国是大唐未来的战略重地,是探索这个世界的前哨站,它永远只能归属于大唐。”   中大兄黯然闭上眼,叹道:“接下来的事,与我无关了。成王败寇,夫复何言。李县公,叫你的部将送我上路吧。”   李钦载注视着他,张嘴正要说什么,突然听到前方传来异声。   众人抬眼望去,却见鸬野赞良冒着大雨冲进了大营辕门,扑通跪在泥泞中,悲戚地看着李钦载和中大兄。   李钦载皱眉,沉声道:“你干什么?”   鸬野赞良泣道:“生在倭国王室,是我的不幸,可我无法选择。五少郎,请容我为父亲做最后一件事,不求你饶恕父亲的性命,我只求以我之命,换父亲的命。”   李钦载冷冷道:“换不了,你没那价值。”   鸬野赞良哀求道:“我父亲双腿已断,他已是废人,今日之后,他亦将退位国主,自愿被唐军囚禁,从此以后,他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残废老人,五少郎,只求你留他一条活命。”   李钦载陷入沉思。   这几日唐军清剿倭国的地方势力,打出的旗号是“安内尊王”,不尊王者将被唐军剿灭。   那么问题来了,李钦载自己提出的尊王令,今夜若杀了倭国国主,等于是自扇耳光,从政治上来说,便是一个败笔,从此大唐在倭国便失去了威信。   你提出的“尊王”,结果你把我们的王弄死了,以后再颁布什么法令,谁还肯信?   倭国,可是大唐预先定下的战略重地,将来要世代经营的,若欲经营,朝廷首先要取信于子民。   此刻杀了中大兄,对大唐来说弊大于利,得不偿失。   鸬野赞良浑身发颤,目光哀求地盯着李钦载。   中大兄也是露出求生之色,好死不如赖活,当野心抽离了身体,他终于唤起了对活下去的渴望。   李钦载思忖之后,缓缓走到鸬野赞良面前,亲手扶起了她。   “七日以后,本打算隆重又热闹地给你爹办个头七的,老实说,我连坟地都帮他看好了,就埋在大营辕门外,一块上好的风水宝地,保证他下辈子御女上千,还有人拿着机器对他拍,美不死他……”   鸬野赞良泪流满面,虽然不是很懂李钦载话里的意思,但她听出来了,父亲的命能保住。   “多,多谢五少郎!”鸬野赞良大哭。   中大兄眼中也露出狂喜之色,重压之后的骤然释放,身体顿时虚脱下来,软软地瘫倒在地上。   李钦载面露不甘地叹道:“你爹本是必死的结局,但我这人素来念旧情,谁叫你在我家服侍了我几年呢,看在这几年你本分乖巧的份上,饶你爹一命未尝不可,但,仅此一次,若你爹下次还敢蹦跶……”   鸬野赞良急切地道:“若父亲仍敢做出不忠于大唐之事,五少郎纵将他千刀万剐,奴婢亦毫无怨言。”   中大兄这时也虚弱地道:“我……我不敢了,真的!”   李钦载没理会中大兄,只是淡淡地瞥了鸬野赞良一眼:“我留了你爹一命,是为了谁?”   鸬野赞良感激涕零道:“是为了奴婢,奴婢此生绝不敢忘五少郎大恩,愿为您当牛做马报答。”   “当牛做马倒不必,双马尾女仆装侍候我足矣。”   说完李钦载一愣,这算不算以权谋私?饶恕中大兄好像跟小八嘎毫无关系,不过……哎,一军主帅,这点福利都不能有了么?   李钦载接着望向中大兄,冷冷道:“明日你便起拟退位诏书,并向我大唐天子上表称罪吧。”   中大兄老老实实道:“是,遵李县公令谕。”   “还有,明日你和王室将会登上海船,全族迁往大唐长安居住,居住之地也不会那么自由,你全家一辈子大约便关在宅院里了。”   中大兄认命地点头应了。   李钦载又道:“从王室子女中选一位年龄最小的孩子,即位倭国国主,大唐将会派遣官员辅佐新国主。”   又看了一眼中大兄,李钦载慢悠悠地道:“至于倭国那些臣子,就不必留了,今夜之乱,少不了他们的帮忙,这些祸患不能让他们活着,太给大唐添麻烦了,国主殿下觉得呢?”   此时己为鱼肉,人为刀俎,中大兄能如何?   “一切听凭李县公发落,藩臣已无资格再问。”   李钦载微笑:“甚好,那就依此而行。臣子没了无所谓,可在倭国境内再任举一批新的臣子,我比较喜欢心态上亲唐的,此事由大唐吏部派遣的官员负责,汝勿虑也。”   抬眼望向天空,雨好像停了。   李钦载悠悠地道:“明天或许是个好天气。”   ……   深夜,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回到大营,李钦载亲自在辕门外迎接将士们。   今夜一战,战果不俗。   飞鸟城内的两千左右各家臣子权贵拼凑起来的死士,被唐军全部歼灭,按李钦载的军令,将士们冲进了所有倭国臣子的府邸,将他们的全家都拿下。   飞鸟城外,北面的两万倭国联盟军被刘仁愿所部设伏狙击,再加上从北面赶来的王方翼所部,正好将联盟军四面合围。   联盟军里倒确实有硬汉,明明被包围了也不死心,在击杀了一批负隅顽抗的倭国人后,剩下的两万联盟军终于投降了。   原本唐军是不收俘虏的,但这一次开了先例。   两万人不是小数目,杀掉可惜了,遵照李钦载的命令,王方翼和刘仁愿接受了两万人的投降,然后将其圈禁在野外看管。   至此,一场由倭国国主中大兄发起的变乱彻底结束。   迎接将士们回营,李钦载站在辕门外颔首带笑,将士们顿觉鼓舞,回营之后,竟放声欢呼起来。   所有将士回营安歇后,李钦载这才回到了帅帐。   今夜他也很累,虽然没有亲自上战场厮杀,可也走了不少路,养尊处优的五少郎很娇贵的。   刚进入帅帐,鸬野赞良迎了上来。   此刻的鸬野赞良不再是落汤鸡的狼狈模样,显然刚刚沐浴过了,昏黄的烛光下,刚刚沐浴过的鸬野赞良眉目如画,身上散发着淡淡的体香,闻起来很舒服。   鸬野赞良端来一盆热水,主动帮李钦载宽衣脱鞋,将他的双脚泡进热水里,不停帮他揉搓。   李钦载舒服地叹了口气。   人生啊……就差双马尾和女仆装了。   男人,需要的是方向上的把握。 第一千零六章 战后清算   被一个长得像三上老师的美人服侍洗脚,并且轻柔地足底按摩是什么感受。   谢邀。   脚在盆里,按得正爽。   不得不说,倭国美女是懂得服侍男人的,哪怕是王室出身,在服侍男人这方面似乎也有着极强的天赋。   李钦载的足底被按得爽歪歪,差点流下幸福的口水。   今日鸬野赞良对李钦载的态度比以前好多了,眉宇间再也没有那种看灭国仇人的怨意。   留了中大兄一条活路后,鸬野赞良仿佛完全解开了心结,神情变得开朗起来,尽管知道她爹被迁居大唐长安也只能一生被囚禁于宅院,但对她来说似乎是个好消息。   从国家的立场里走出来,鸬野赞良终于不必背负那些仇恨,如今的她只是一个家庭健全的普通女子,父亲兄弟姐妹俱在,住在大唐亦不愁吃喝。   倭国的一切,不再与她有关,她终于卸下了重担。   这大约便是她心情好的原因吧,面对李钦载的时候,她的心态也没那么别扭了,眼前的李钦载对她来说身份很简单,是她的主人,也是她父亲的恩人,以后好好服侍报恩,如此而已。   帅帐内,李钦载浑然不知小八嘎的心态转变,他只是觉得今日的小八嘎顺眼了一些。   脚底传来酸痛,小八嘎的纤纤玉指不知点了他脚底什么穴道,很酸爽。   李钦载舒服地叫了一声,随即立马坐了起来,瞋目裂眦喝道:“哟西!”   小八嘎吓了一跳,然后却见李钦载又重重地躺了回去,一脸爽歪歪地挥手:“你继续。”   小八嘎继续给他按足底。   李钦载悠悠地道:“你的手法不错,国公府有个八号技师手法也行,回大唐后,你俩交流交流,业精于勤而荒于嬉,活到老,学到老……”   小八嘎垂睑应是。   李钦载又开启了尬聊模式:“妹儿啊,哪里人呀?工作辛不辛苦?”   小八嘎抬眼朝他一瞥,还是配合地道:“倭国人,命苦。”   “你是倭国王室皇长女,服侍男人的手法却如此地道,你们王室的老师难道还教这个?”   小八嘎低声道:“当然要教,皇长女也要嫁人的,嫁人后当然要服侍夫君,任何服侍夫君的学问和手法,都是倭国女子必学的。”   “无论她是什么身份都不能例外,否则出嫁之后会被夫家嫌弃,对女子来说便是奇耻大辱。”   李钦载感慨地道:“倭国也不全是糟粕,这个优良传统就很不错,应该传承下去,最好传承一千年……”   小八嘎手上动作不停,按得李钦载一阵阵酸爽倒吸凉气。   “五少郎,今日……多谢您了。”小八嘎低声道。   李钦载笑了:“谢我什么?谢我留了你爹的命?”   “是,奴婢的父亲虽有种种不是,可奴婢实在无法眼睁睁见他死去,五少郎愿意留我父亲一命,对奴婢来说便是没齿难忘的大恩。”   李钦载懒洋洋地耷拉着眼睛,道:“记住你说的话,这辈子当牛做马报答我吧。”   “是。”   李钦载睁开眼,打量她一番,突然道:“你把头发披散下来。”   小八嘎不明其意,但还是听话地解开了高高盘起的发髻,瀑布般的秀发自然地垂散在香肩上。   李钦载的眼睛一亮,黑长直,直男的最爱啊。   “背过身去。”李钦载继续命令道。   小八嘎默默地转身,肩膀开始微微颤动,今日此刻,是否到了献出自己的一切的时候了?   心情很复杂,明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也时刻做好了准备,每次进帅帐服侍他时,她都有李钦载兽性大发突然将她扒光的心理准备。   终于,今日此刻……   小八嘎努力压抑复杂的情绪,不停深呼吸,控制自己的身体不要颤抖,眼睛也紧紧地闭上,等待那一刻的来临……   李钦载的手很温柔,双手抚过她的头,轻柔地摩挲她的头发,然后……   没然后了,他好像跟她的头发较上了劲。   小八嘎只觉得头发被他一番揉弄,然后肩膀被他转了过来。   正面端详着她,李钦载满意地点点头:“手艺还行,不愧是双马尾,果然勾魂夺魄,现在就差一件女仆装了,回头画个样图,找个裁缝做出来……”   “再把她种进土里,到了秋天就能收获好多小女仆了……”   自从引进番薯粮种后,李钦载总觉得自己已是农业大佬,万物皆可种。   此刻亲手弄出小八嘎的新发型,李钦载表示很满意。   从帅帐里找出一面小铜镜递到小八嘎面前:“看看你的新发型,以后你就保持这模样了,有机会我再给你弄一套新制服。”   小八嘎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当即便黛眉轻蹙。对这个时代而言,双马尾颇为新奇,民间及笈之年的女子会扎双丫髻,嫁人的女子会盘高云髻,但这个古里古怪的双马尾……   “不好看吗?”李钦载问道。   “好,好看……”小八嘎违心地道。   “你喜不喜欢不重要,反正是给我看的,这么想就可以了。”   小八嘎沉默片刻,忍不住问道:“为何要束起两股头发在脑后?”   “控制方向用的。”   小八嘎:???   “知道人骑在马上为何需要一根缰绳吗?”   懵逼的小八嘎一脸懵逼。   “算了,以后用实际行动让你明白这里面的学问。”   ……   一夜变故,尸山血海,天亮后归于沉寂。   飞鸟城内的街巷处处都是尸首,许多房屋商铺被烧毁,火已被扑灭,仍冒着缕缕青烟。   失去亲人和居所的倭国子民无助地跪坐在烧毁的房屋前,放声哭泣着。   唐军将士打扫残局,将尸首抬起来,集中到一处,最后抬上大车,运出城外埋葬。   一队队执戟的将士在街巷上狂奔,他们如狼似虎冲进某些豪奢的府邸里,将里面的大人孩子蛮横地拉出来,给他们绑上绳索,押出城外。   王宫的大门打开,数百名王室家眷也被唐军将士请上马车,马车浩浩荡荡,在唐军将士的护送下离城而去。   城外的护城河边,一排排倭国臣子跪在平地上,唐军将领一声令下,刽子手的刀狠狠斩落,头颅翻滚到一边,鲜血喷涌而出。   变乱结束了,但唐军的清算才刚刚开始。 第一千零七章 另立新主   对倭国而言,这场变乱足以载入史册。   那是倭国王室最后的挣扎,从倭国的立场来说,这场变乱无疑是正面的,王室和臣民不甘于被大唐奴役统治,于是奋起反抗,虽未成功,但已成仁。   从大唐的立场来说,这不过是一场叛乱,渭南县公李钦载布局之后,轻松镇压了叛乱。   无论怎样的立场,最终只会留下一个立场。   不久以后,大唐的文士儒生就会来到倭国,设立塾学,从文化上彻底将倭国人同化,继而臣服,最后纳入大唐的版图。   倭国在历史上只剩下一抹痕迹,就像成为悬谜的神秘楼兰古国一样,千年以后,它只是一个传说,曾经在遥远的海岛上,有那么一个国度……   叛乱结束了,该杀的人还是要杀。   居住在飞鸟城的倭国臣子被唐军一个个从府邸里揪出来,剥去了华贵的官衣,有的被打入大牢囚禁,有的直接押赴刑场斩首。   飞鸟城外的护城河已被鲜血染成了一片血红,无数的活人成为尸首,尸首又被抬走埋葬。   接下来的几日,唐军在飞鸟城大索全城,大开杀戒。   但凡跟叛乱有牵扯的人全部拿问,无论臣子还是百姓,都被唐军杀了。   城外还圈禁着四万余人,被数千唐军日夜看管着,这四万余人里,有一半是被尊王令所逼迫,不得不主动来到飞鸟城向中大兄宣誓效忠的。   还有一半则是叛乱之夜的那支联盟军,被刘仁愿和王方翼所部前后夹击,毫无生望之下最终不得不放下兵器投降。   那一夜杀了不少人,但活下来的更多。   李钦载克制再克制,尽量少造杀孽,但前后还是杀了数千人。   唐军在飞鸟城内外清算叛逆,李钦载也没闲着。   中大兄在变乱的第二天便起拟了退位诏书,诏书的内容当然没那么阴暗,无非就是寡人身体染恙,不克于行,无法执政什么的,所以决定退位,望倭国全体臣民不要多想,真跟叛乱无关,不信谣不传谣。   然后李钦载在中大兄的所有皇子皇女中选择了一个人当国主。   这个人是女子,名字很好听,叫“明日香皇女”,是中大兄与国内皇族阿倍家族的阿倍橘娘所生,今年十一岁。   新国主是李钦载亲自挑选的,挑选的标准很简单,因为她的年纪,她是中大兄所有皇子皇女中年纪最小的一位。   还有就是,冲着“明日香”这个名字,李钦载怎能不肃然起敬?前世教过他那么多知识,做人要懂得感恩。   倭国臣子被囚禁,被斩首,李钦载几乎将倭国宫室朝堂清洗得干干净净了。   至于这位明日香皇女,倒是不必急着即位,大唐吏部很快会遣来官员,辅佐这位皇女成为国主。   朝堂没了臣子也没关系,从倭国的文士甚至僧人里选一批出来,反正都只是虚设。   倭国真正的权力仍死死掌控在大唐手心里,经过这次镇压叛乱后,大唐对倭国的掌控更彻底了。   ……   大战之后,李钦载下令唐军休整三日。   倭国已经被唐军治得服服帖帖了,各种姿势任摆,接下来李钦载命刘仁愿和王方翼将四万倭国炮灰编入战斗序列,并每日不停地操练他们。   虽说短短几日的操练没啥用处,但临阵磨枪这种事,李钦载两辈子都没少干,求个心理安慰吧,真正进入到海东战场上,好歹能多撑一会儿,多挨几刀。   唐军大营后军的一座营帐内。   李钦载和薛讷相对而坐,两人面前的矮桌上摆着几样硬菜,鸡鸭鱼肉都有。   桌子的一角搁着两坛酒,没错,又是薛讷偷偷从大唐带来的私货。   军中禁止饮酒,但薛讷显然没把自己当军人,这几日兵荒马乱的,李钦载根本没见到薛讷,也不知他趴在哪堆草丛里苟且偷生。   “你这弼马温越当越舒坦了,别的事我不管,我的战马你可得给我管好了,要是上了战场发现马儿跑肚窜稀,你自己想想是啥下场。”李钦载啜了一口酒道。   薛讷使劲一拍胸脯,用力过猛,面红耳赤呛咳半天,才道:“景初兄莫小觑我,我也是将门出身,如何服侍军中战马,我爹早教过了。”   “这几日战乱不断,我虽亲身上阵,但咱们唐军的战马哪一匹给你添过乱?”   李钦载嗯了一声,又道:“你爹把你踹进大营是为了锻炼你,也想让你建功立业,管战马这活儿是后勤的事,很难有立功的机会呀。”   “要不我把你调到前锋营当个校尉?”李钦载试探问道。   薛讷脸色顿时白了:“景初兄,想杀我拔刀捅便是,何必费此周章?前锋营伤亡太大,立功的机会或许很大,但活下来的机会更渺茫啊!”   李钦载横了他一眼:“怂货!怕死当啥兵?”   “我也不想当兵啊,我爹把我踹进来的。”薛讷委屈地道。   “你就死活不从,你爹难道会把你活活打死?”   薛讷想了想,认真地道:“会。”   面色一黯,薛讷叹道:“我这辈儿好几个兄弟呢,我爹不缺我这一个儿子。”   李钦载叹了口气,这怂货要是自己的儿子,非把他……罢了,自己的儿子还真有些舍不得送上战场,这一点上,老薛的觉悟比他高,心也比他狠。   挠了挠头,李钦载叹道:“等登陆海东半岛,我琢磨一下给你个不太危险又重要的机会,让你立个功劳回家交差。”   不争气的兄弟也是兄弟,薛讷是李钦载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位朋友,还能咋办?当然是选择原谅,然后成全他。   薛讷感动地端起了酒盏:“都在酒里了!”   正要一饮而尽,李钦载眼疾手快捂住了他的嘴,然后将他酒盏里的酒倒进自己的酒盏中。   “少特么跟我玩虚的,大营里禁止饮酒,这酒喝一口少一口,你就别敬来敬去自己过酒瘾了,真有心的话,把你的酒都留给我。”   “景初兄,一军主帅,不至于吧?”薛讷惊愕道。   “至于,很特么至于!”   李钦载扭头四顾,打算从薛讷的营帐里再翻几坛酒出来,然后满载而归。   见李钦载左右翻找,薛讷的脸色有点变了,急忙上前。   “景初兄找什么呢?跟愚弟说,愚弟帮你找。”   李钦载没搭理他,转身朝营帐的床榻上一摸,然后,李钦载和薛讷的脸色都变了。   李钦载一脸震惊,薛讷一脸慌张。   床榻上的被褥被掀开,里面竟是堆成小山的金银珠玉和各种值钱的器皿,宝石,象牙……   李钦载惊呆了,才几日没见,这货在倭国发财了?   营帐内,两人互相对视,沉默良久。   半晌之后,李钦载悠悠地道:“慎言贤弟,你特么最好给我解释解释,这些东西是咋来的,并且立马给我免费传授宝贵经验。”   薛讷赶紧将被褥盖上小山般的金银珠玉,强笑道:“都是血汗钱呐!”   “老子剥削的就是血汗钱,没收了!”李钦载说着便上前。   薛讷大惊失色,整个人扑在金银上,怒道:“血汗钱还没收,有没有人性了?”   “你可以当我是畜生,我不介意,但血汗钱必须没收。”李钦载伸手扯被褥,薛讷不从,两人奋力地扭打在一起。   互相搏斗许久,两人都没了力气,李钦载喘着粗气道:“听话,你还是个孩子,这么多钱你把握不住,我来帮你把握,保证它们花到刀刃上……”   “景初兄,有钱我们兄弟可以一起花,但你全部没收就过分了!”薛讷悲愤道。   “你个弼马温需要花啥钱,我才是急需用钱的人,撒手!” 第一千零八章 赚钱门道   李钦载今日才发现,薛讷这货居然真有赚钱的天赋。   倭国这种乱七八糟的时局下,他竟然也能赚得盆满钵满。   兄弟多年,不打劫一下实在对不起这些年的感情。   “你还小,这些钱我帮你存着,等你长大了给你娶婆娘……”李钦载哄道。   薛讷整个人呈“太”字形扑在钱堆上,斜眼瞥着他:“这话我爹来说还差不多,我赚的钱,凭啥让你帮我存着?”   李钦载惊讶地道:“咦?居然不傻……好吧,既然骗不了你,我只好明抢了。”   薛讷大惊:“景初兄,不要太过分了。”   “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老老实实把钱交给我,二是我下令部曲打你十记军棍。”   薛讷犹豫了一下,道:“打了军棍后,钱可以不给你吗?”   “当然不行,想啥呢?打完军棍后钱还是要没收。”   薛讷怒了:“这俩选择有啥区别?”   “有,一种不疼,一种很疼。”   薛讷翻身坐在钱堆上,叹道:“景初兄,咱们好好说话……钱,咱俩一人一半,我把如何赚钱的门道也告诉你,如何?”   李钦载想了想,道:“可以,你这种授人以渔的精神很伟大。”   其实李钦载也很好奇,薛讷是如何在短短时间内赚了这么多钱,他被薛仁贵踹进大营后,不可能满载货物来参军,所以应该是空手套白狼,李钦载对他的赚钱门道很感兴趣。   薛讷起身走到桌案前,见李钦载仍盯着那堆横财不肯撒眼,薛讷心里不踏实,执拗地将李钦载拽到了桌案边。   兄弟俩继续饮酒。   “自从咱大唐王师登陆倭岛,这块地面就一直不太平,又是闹事又是杀人的,倭国的平民百姓没办法,逃来逃去也逃不出这座岛,但倭国有钱的商贾和权贵人物就不一样了……”   李钦载眯起了眼:“不要告诉我,你帮倭国权贵逃出了倭岛,这可是要问罪吃军法的。”   薛讷急忙摆手:“当然不可能,愚弟也是将门子弟,怎会助敌资敌?前几日飞鸟城内大乱,倭国国主谋反……”   李钦载咂了咂嘴,这话怎么听着有点怪怪的……   “国主谋反,下面的臣子也不安分,咱们王师镇压叛乱后,景初兄下令将倭国臣子全部拿问,朝堂被扫的干干净净,倭国都城的权贵臣子们几乎被清晰了一遍。”   “臣子们被押赴城外斩首,他们的家眷可就倒了大霉,景初兄曾经下的命令是家眷没入奴籍,或充入王宫为宫人,愚弟赚的钱便是从这里下的手……”   李钦载愈发感兴趣:“打罪臣家眷的主意?”   薛讷笑道:“景初兄心里全是军国大事,可能不了解大唐的行情,如今大唐的权贵或商贾圈子里,倭国罪臣家眷可是很抢手的,一个十五岁以下的倭国罪臣女儿,运到大唐发卖的话,可卖钱一贯半。”   “侍候过人的罪妇,跟没侍候过人的罪妇是两种价钱,若是罪臣的正室夫人,也能卖不少钱,就算是罪臣的妾室,在大唐也比普通的女子多卖不少。”   李钦载不解地道:“化外东夷之妇,为何如此值钱?”   薛讷笑道:“景初兄率军横扫倭国,平定王室叛乱,消息若传到大唐,便是振奋人心的大胜,大唐权贵和商贾们振奋之余,谁不想尝尝战犯家眷的滋味儿?愚弟再派人在长安和关中撺掇几句,价钱不就涨起来了么。”   李钦载恍然,撇嘴道:“居然还能这么玩……”   薛讷又神秘地一笑,道:“不仅是大唐权贵商贾们要买人,倭国的权贵家眷们为了逃出景初兄的魔掌,她们也急切需要逃离倭岛,换得生机……”   话没说完,薛讷的后脑勺扎扎实实挨了一巴掌。   薛讷愕然看着他,李钦载却垂头看着自己的手掌,点点头道:“果然是魔掌……”   抬头看着他,李钦载微笑道:“你继续,愚兄洗耳恭听。”   薛讷:“……”   你但凡不甩那一巴掌,我特么就真信你了。   “倭国臣子被问罪斩首,家眷们为了求生,必须要逃出去,哪怕卖身给大唐人为奴也在所不惜,但倭国被咱们大唐死死攥在手心里,想要逃出去,就要付出代价……”   薛讷得意地一笑,用力拍了拍胸脯:“不夸张地说,愚弟在大唐还是在军营里,都有一点门路,江湖人称‘有办法’。”   “飞鸟城里兵荒马乱之时,愚弟就进城逛了一圈,然后登门问候了一下那些罪臣的家眷……”   李钦载终于明白薛讷的钱从何而来了。   “两头赚钱,特么的畜生啊!”李钦载咬牙道。   薛讷却不以为耻,得意地道:“这钱赚得不亏心,虽然她们付出了代价,但我却给了她们活路,景初兄你说,我这算不算活菩萨?”   李钦载打量他一眼,缓缓道:“能把人贩子的行径说得如此高端又伟大,菩萨的金刚不坏之身都没你脸皮厚。”   薛讷笑道:“别的不说,愚弟就问景初兄,此道生财,可有兴趣?”   李钦载有点犹豫,跟道德无关,人在倭国的时候不需要道德。   只是他的身份不太合适干这事儿,毕竟是一军主帅,暗戳戳的干发财的买卖,传出去了终究有损主帅威严。   见李钦载犹豫,薛讷低声道:“景初兄,军国大事固然要殚精竭虑,但照顾了大家的同时,也莫忘了给小家谋点利呀。”   “家里三四个婆娘,未来还要生不少娃,妻儿家小那么多张嘴,都等着景初兄养活呢,更何况景初兄难道不想给子孙后代留点祖产?”   这话终于令李钦载动心了。   没错,男人还是要给子孙后代攒点家产的,不然等到将来自己躺在床上快咽气的时候,子孙围在床前问有啥留给后代的,奄奄一息的李钦载若是回答,除了一身正气,别无所遗……   猜猜孩子们会说什么?   拔管儿吧,咱不治了。   想到这里,李钦载眼皮一跳。   自己的老年绝不容许发生这样的对话,太窝囊了!   “干了!”李钦载咬牙狠狠地道。   薛讷大喜:“有了景初兄的默许,愚弟这买卖能做最大,咱兄弟俩五五分账,如何?”   李钦载看了他一眼,道:“我会暗中给你放放水,甚至能从熊津道水师调两艘海船给你运人,但其他的事,我不方便出面。”   薛讷一脸门清:“愚弟明白!此事与景初兄毫无关系,都是愚弟的买卖。” 第一千零九章 开拔海东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   兄弟俩坐在营帐内,悄咪咪地商定了买卖的细则章程。   倭岛平定,大军即将开拔海东半岛,薛讷打算写信回大唐,从家里调集人手专干这买卖。   而李钦载手握大权,只要他默许,留驻倭岛的大唐将士们都会对薛讷的买卖睁只眼闭只眼,有时候或许还会主动行个方便。   以李钦载的权力,从水师调两艘海船不是难事,上下打点足够的话,会形成一条完整的产业链。   兄弟俩聊着聊着,李钦载渐渐被薛讷聊通透了。   登陆倭岛后,李钦载一门心思要把倭国调教得服服帖帖,一时还真忘了给自己谋福利。   军国大事与个人私利完全没冲突呀,李钦载又不是什么好人,凭啥白白奉献不求回报?   当心思落在赚钱这方面,李钦载举一反三,又想起了什么,扬声将帐外的刘阿四叫了进来。   “派人跟刘仁愿传一句话,就说倭国好像有一座石见银山。”李钦载吩咐道。   刘阿四愣了一下,道:“然后呢?”   李钦载笑了笑:“木有然后了,就这句话,完完整整告诉刘仁愿,他只要不是傻子,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的。”   刘阿四抱拳离去。   薛讷两眼放光,兴奋得浑身直颤:“景初兄,你终于对倭国的石见银山伸出了魔爪……”   啪!   李钦载气定神闲地收回魔爪,薛讷被魔爪拍精神了。   “老实说,愚弟早就打这座银山的主意了,只不过它太引人注目,愚弟在军中又人微言轻,不方便动它,但景初兄就不一样了,倭国全是你说了算,银山所产当然必须有你的一份。”薛讷仍兴奋地道。   李钦载拍了拍他的肩:“你我兄弟,不吃独食,银山所产绝大部分是交给朝廷的,咱们兄弟喝点汤水就够了,胃口太大怕会有麻烦,但这点汤水也够喂饱咱两家了,咱兄弟还是五五分账。”   薛讷喜道:“运银的海船不必调水师,愚弟自己安排,不然怕落人话柄,毕竟是交给朝廷的东西,跟卖人不一样。”   李钦载眯起了眼,笑道:“不出十年,咱兄弟或许能混个大唐首富当当……”   薛讷欣喜附和点头:“嗯嗯!”   正事聊完了,未来的两位大唐首富开始分赃。   薛讷营帐床榻上的那堆横财一直被李钦载惦记着,不分不行。   两人盘腿相对而坐,李钦载主持分赃会。   挑出一小颗珍珠划拉到薛讷那边:“你一颗……”   又挑出一块二两多的马蹄金划拉到自己这边:“我一块……”   薛讷脸色变了,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很可爱。   李钦载继续分赃:“你一颗,我一块,我一块,哎,又是我一块……你瞅啥?好吧,你一块,我一块,哎,神奇不神奇,又是我一块……”   薛讷再也忍不住了,双手按住了钱堆,一脸屈辱地瞪着他:“景初兄,士可杀,不可辱,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傻,咱认真点好吗?”   李钦载抬眼瞥了瞥他:“男人不能大气一点吗?斤斤计较个啥。”   薛讷怒道:“你难道不是男人?”   “很多人骂我是畜生,你不知道吗?”   ……   不公平的分赃结束,薛讷跪坐在营帐内,一脸麻木无神地注视着面前缩水大半的横财,孩子好像有点受刺激了。   李钦载满载而归,心情特别愉悦,不知为何今日看啥都顺眼。   小八嘎将他迎入帅帐,服侍他用膳,洗脚,顺便来个全套的足底按摩。   李钦载舒舒服服地睡下。   夜半子时,大营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刘阿四不得不叫醒了李钦载,禀报大唐王师东征主力有军报至。   李钦载披衣而起,将送军报的人叫进帅帐。   这份军报来得很不容易,它是从大唐东北发来的,一路跋山涉水,还要漂洋过海,才送到李钦载手上。   军报上写的是四月的事,而如今已是五月底了。   三月,大唐天子李治拜英国公李勣为帅,任辽东道行军大总管,率军十万东征高句丽。   四月底,东征大军到达营州,补充粮草军械后,李勣率军入高句丽境。   大军首战,李勣主力所部克高句丽新城,拔掉了高句丽西面防线的要塞,斩杀高句丽军一万余,俘虏高句丽军民计四万余,获战马牛羊兵器无数。   军报上的战事到此戛然而止,大约是记述了李勣率军入高句丽后的首战,事隔一月余,战事的发展想必又不一样了。   除了记述首战,李勣还在军报中催促了李钦载所部的行程,令他五月底前将倭国所有事宜处置妥当。   然后率军登船北进,登陆海东半岛,驻军原百济国境内,与新罗联军会师后,伺机向高句丽南部发起进攻,牵制高句丽的兵力,配合东征主力横扫高句丽北部,最后实现王师南北夹击的战略意图。   这一次,李治是下定了决心,也花费了大力气,可以说是倾举国之力,毕其功于一役。   李治绝不容许失败,李勣也绝不能失败,所以李钦载更不能给爷爷拖后腿。   天亮后,李钦载便下令全军整装,后军整理收拾战马辎重,四万倭国青壮被刘仁愿狠狠操练了几日,目前看不出战力,但列队倒是有点模样了,不管啥战力,当炮灰足够,二话不说也带走。   然后李钦载派出快马调集泉州和熊津道水师船只二百余艘,停靠倭国九州岛,全军当日下午开拔,朝琼浦海港行军。   而倭国的诸多事宜,李钦载交给了当地一名唐军都尉,并留下三千驻军,长驻倭岛,以防有变。   从李钦载登陆到离开,倭国又被祸祸得够呛,这次虽然不像灭国之战那样杀了十几万人,但李钦载这次杀的可都是倭国权贵,对倭国上下各阶层造成的震撼不逊于当年的灭国。   新国主已立,新臣子正在挑选,大唐吏部的官员不日便至,又留下了三千大唐驻军,李钦载对倭国的调教差不多完成了。   两场战争,倭国境内已没人有勇气挑战唐军的权威,它离划归大唐版图更近了一步。   麟德二年六月初,李钦载率军登上水师海船,朝原百济国进发。   水师旗舰上,李钦载仍然没适应大海风浪的颠簸摇曳,抱着盆儿再次吐得稀里哗啦清清楚楚,男人中的男人。   幸好这次航行日程比较短,四日之后,李钦载所部登陆海东半岛,原百济国,如今的大唐熊津道。 第一千零一十章 登陆熊津   海船靠岸熊津道港口,港口海面上帆影遮天,两百多艘海船密密麻麻挤满了港口所有的空间。   如此浩荡的军威声势,令百济遗民们瞠目结舌,心生畏惧。   百济也被大唐亡国了,数年前刘仁轨率军干的。   如今已没有了百济国这个名字,取而代之的是“大唐熊津道”,唐军在百济国内设立了熊津道都督府,当初刘仁愿还干过两年都护,后来被李治调往倭国驻军。   自从百济被灭国后,大唐算是正式将势力延伸到了海东半岛,半岛的局势愈发复杂起来。   新罗国对百济的土地虎视眈眈,然而又不敢直接得罪大唐设在百济的熊津道都督府,只敢暗戳戳搞一些小动作。   大唐对百济这块土地的态度有点模糊,朝堂上的大佬们争执不休,有的认为百济是一块鸡肋般的土地。   本就是个海岛国家,适宜耕种的土地太少,每年还要花费无数钱粮去经营它。此地又孤悬海外,朝廷维持统治不易,是一笔彻头彻尾的亏本买卖。   它唯一的作用就是大唐未来东征高句丽时的南线桥头堡。   朝堂另一派则认为,打下来了就是我的,不管它多么贫瘠无用,都是咱大唐的版图。   将士们用鲜血和性命灭掉的国家,怎能说弃就弃,此举置流血牺牲的大唐将士们于何地?   这一派的意见,主要以刘仁轨等朝堂清流为主。   两派意见不一,李治只好左右平衡,所以百济被大唐灭国数年后,朝廷除了在这里设了一个都督府,留驻了五千驻军外,就没有任何动作了。   既没派官员开衙建府,也没有在民间基层任命里保,团结乡绅。   简单的说,如今的百济国除了几千驻扎的唐军外,基本成了一个三不管的废地,国中盗贼渐生,民众只能以乡村为单位自立为政。   至于新罗国,他们倒是很热心地想接管百济国的行政,可大唐驻军没点头,他们也不敢在明面上得罪唐军。   虽说不敢得罪,但以新罗国的尿性,全宇宙谁都不服,我现在打不过你,但我可以玩阴招呀。   千年以后的民间舆论也好,体育赛场也好,他们的尿性被刻在DNA遗传基因里,一直没变过,卑劣又可恨。   海船靠岸,首先是旗舰,李钦载晕头转向,被小八嘎和刘阿四搀下来。   港口岸边迎接大唐王师的人不少,有熊津道都督,新罗联军的主帅,还有原百济国当地的乡绅地主,以及成百上千明显被裹挟逼迫而来的民众,跑这趟龙套大约能管一顿盒饭吧。   下了船的李钦载不负众望,驻军将领和新罗主帅还来不及上前行礼,李钦载脸色发青,大嘴一张,再次吐了个稀里哗啦。   迎接王师的官民尽皆愕然。   刚落地就吐成这样,咱们这片土地究竟多让人恶心啊。   迎接仪式有点失控,李钦载脑子发晕,但还是强打起精神,与迎接他的将领官员们见礼。   首先是大唐熊津道都督孙仁师,老熟人了。   孙仁师本是水师将领,然而当年百济被灭国,时任熊津道都督的王文度在任上病逝,刘仁轨又被调回长安,于是李治便令孙仁师暂代熊津道都督一职,这一暂代便是好几年。   李钦载慌忙上前主动行晚辈礼,尽管自己的爵位官职都比孙仁师高,但人家终究是长辈,而且孙仁师跟李勣的私交不错,李钦载不敢在他面前摆架子。   孙仁师对李钦载的态度颇为欣慰,没等李钦载弯下腰,孙仁师便托起了他的胳膊,不让他往下拜。   “你这副快死的样子,就莫讲究这些俗礼了,老夫怕把你折腾死,你爷爷还不得跟老夫拼命。”孙仁师捋须笑呵呵地道。   李钦载赧然道:“小子坐不了海船,风浪太大,真快把小子折腾死了,孙爷爷见笑了。”   孙仁师不满地道:“年纪轻轻的后生,什么坐不了海船,就是操练少了,若在老夫的水师里,不出三五日,保管再大的风浪都稳如磐石,纹丝不动,晕船?呵,笑话!”   “啊对对对,您老说的都对。”   下了海船只剩半条命了,跟他争辩个啥?   孙仁师听出了李钦载话里的敷衍之意,不满地哼了哼,抬手正要拍他的肩,然而见李钦载这副快断气的样子,又怕一巴掌把他拍死,只好悻悻地收回手。   “听说你在倭国又大杀四方,这回连倭国整个朝堂都被你一锅端了?”孙仁师含笑问道。   李钦载笑道:“旧主老臣,心怀故国,喜欢搞点小动作,留着终究是个祸患,索性一锅端了,立个年纪小的新王,新王新气象嘛。”   孙仁师大笑:“不错,不愧是英公的好孙儿,该下手时痛下手,不留半点仁慈,灭国除敌,正当如此。”   两人说话间,一名披戴制式古怪铠甲的武将却蛮横地拨开左右众人,走到李钦载面前。   这人大约六十多岁年纪,容貌五官在及格线以下,面色狰狞凶悍,眼神暴戾,一副一言不合就拔刀拼命的样子。   “新罗国大将军金庾信,拜见大唐渭南县公。”   嘴上说着拜见,金庾信却只是潦草地稍微弯了一下腰,神情颇为倨傲。   李钦载皱眉,下意识望向孙仁师。   孙仁师表情冷漠地瞥了金庾信一眼,捋须冷哼一声,阖目不言不语。   看孙仁师的态度,李钦载便明白了许多。   大唐与新罗国虽是联军,但很显然,两军的将领之间关系并不和睦。   而从金庾信的态度上更能看出,新罗对大唐其实是颇有怨恚的,两国最大的利益冲突,大约便是唐军占据百济故土不肯相让,没让新罗国捡着便宜。   瞬间看明白了许多的李钦载也没惯着金庾信。   老子是你们宗主国的一军主帅,给我甩脸子,你有那实力吗?   李钦载当即对金庾信视而不见,仿佛根本没看见他这个人,朝孙仁师笑了笑,道:“小子这就下令大军扎营了,孙爷爷与小子同往帅帐一叙如何?”   孙仁师呵呵笑道:“固所愿也,走起。”   两人自动无视金庾信,相携朝港口外走去。 第一千零一十一章 百济降将   历史上所谓的“唐罗联军”,其实新罗在里面起到的作用很鸡肋。   冲锋陷阵唐军上,新罗跟在后面捡战果,抢掠官仓百姓。   而新罗国对唐军唯一的贡献,就是帮忙运输一下粮草,顺便凑一下人数,壮一下声势,让人对唐军产生一种“出来混靠的是兄弟多”的敬畏感。   那么问题来了,唐军明知新罗军如此拉胯,为何不踹了他们自己单干呢?   答案是,单干不了。   海东半岛上,唐军终究是外来者,新罗是地头蛇,外来者想要在半岛上占地盘,除了打死地盘上的原主人,还要与隔壁邻居搞好关系,不然很容易激起隔壁邻居的反弹。   大唐与新罗的联盟,除了新罗国历代国主对大唐天子的跪舔,把大唐天子舔出了感情之外,剩下的原因就是利益了。   唐罗两国的共同利益在哪里?   在北边的高句丽。   高句丽与新罗历来不合,高句丽多次联合百济攻打新罗,大唐以宗主国的身份插手海东半岛局势,对新罗来说求之不得,有了宗主国的撑腰,何愁边境不定,何愁疆土不扩?   于是大唐与新罗如同阿庆与阿莲的相遇,都不用王婆婆拉皮条,两国一拍即合,联盟了,负距离正距离负距离……交往了。   两国联盟不仅是数年前的灭百济国一战,这一次大唐举国之力东征高句丽,唐罗两国又联盟了。   这里将是唐罗联军对高句丽南面发起进攻的战场。   从港口往外走,李家部曲们早在李钦载下船与孙仁师等人寒暄时,便在港口外搭起了临时的帅帐。   李钦载与孙仁师并肩而行,后面的金庾信却满面寒霜,眼神怨毒地盯着李钦载的背影。   刚才李钦载对他的无视,简直是奇耻大辱,金庾信在新罗国跋扈多年,怎能受得了这般屈辱?   李钦载走在前面,问孙仁师道:“孙爷爷,这个叫金庾信的货,究竟是啥来历?刚见面就给我甩脸子,我得罪过他吗?”   孙仁师哼了一声,道:“此人是新罗国的权臣,如今的新罗国主金法敏,是他的外甥,龙朔元年,他被金法敏封为‘上大等’……”   李钦载愕然:“这是个啥官职?好难听。”   “难听确实是难听,但它是新罗国的最高官职,相当于咱们大唐的宰相,同时他还兼领新罗国的兵权,这次唐罗联盟,他便是新罗军的主帅,此人权势在新罗国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李钦载点头:“难怪如此跋扈,约莫他以为自己是新罗国的宰相,所以我应该先给他行礼吧?”   孙仁师冷哼道:“此国地小,国人却不知为何莫名自大,金庾信率新罗军进入熊津道后,与我大唐将士多次发生摩擦。”   “而且他纵容新罗军抢掠百济遗民,搜刮当地乡绅地主,因为此事,百济遗民已爆发了多次反抗,幸好都被镇压下来了。”   李钦载眼神渐冷:“这样的联军,不要也罢,如今我来了,整个半岛的南部我是唯一的主帅,他最好莫犯在我手里……”   孙仁师冷笑道:“金庾信还干了一件事,他率军入熊津后,偷偷命新罗军将原来百济与新罗的边境界碑朝西面挪移了十余里,不声不响扩大了新罗国的疆域,呵!”   李钦载愕然:“这种下三滥的事竟是一国宰相干的?”   “没错,就是一国宰相干的,这就是此国人的德行。”孙仁师一脸嫌恶地道。   李钦载迅速朝后看了一眼,金庾信远远跟在后面,脸色阴沉,两人的目光正好相触,金庾信随即很快挪开了目光。   李钦载哂然一笑,道:“无妨,让他挪界碑便是,高句丽被灭后,下一个便轮到新罗国了,他们从此以后不需要界碑,连国名都不需要了。”   孙仁师一怔,随即捋须笑道:“正合老夫之意,半岛南部所用之兵,尽归你统帅,包括老夫在内,亦遵李帅将令,在所不辞。”   军事指挥权问题不容客气,李钦载当即对孙仁师拱了拱手,笑道:“多谢孙爷爷成全,小子就不谦让了。”   孙仁师严肃地道:“公私分明,正该如此。”   ……   熊津港口外是一片平地,唐军开辟出来主要是囤积物资所用,如今李钦载所部到来,正好用来扎营。   李钦载与众人来到大营时,唐军将士们正在搭建营帐,运输辎重。   帅帐早已搭好,由于是临时扎营,明日还要开拔到熊津道都督府,所以帅帐搭建的比较简陋。   李钦载与众人入帅帐,大家再次朝李钦载行礼拜见。   金庾信混在人群中,脸色阴沉不甘不愿地草草行礼,然后大马金刀地坐下。   李钦载笑吟吟地与众人见面认识后,正要说几句官面客套话,突见帅帐门帘掀开,一名三十多岁的披甲将领走进来。   将领刚迈步入内,帐内的光线便暗了下来,他整个人扎扎实实堵住了所有的光,其人身材壮硕,脸上一把乱糟糟的虬髯,容貌五官……就不提了,勉强有个人模样。   此人入帐,刚要朝李钦载行礼,却听金庾信喝道:“李帅聚将,尔不过是百济降将,有何资格入帐?滚出去!”   话音落,入帐的魁梧将领露出屈辱之色,却也忍气吞声不敢多言,匆匆朝李钦载抱拳后,便待退出帅帐。   李钦载眼神冰冷地朝金庾信看了一眼,突然叫住了这名将领,道:“慢着,这里是我的帅帐,帅帐内只听我号令,我让你出去,你才出去,我没出声,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帐内,听懂了吗?”   魁梧将领一愣,表情顿时迟疑起来。   李钦载这番话明着是说给这位将领听,实则在敲打金庾信。   金庾信终究是一国宰相,怎会听不懂?李钦载说完,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面色铁青地坐在原地。   李钦载没理会金庾信,今日初见,他对金庾信算是忍了又忍,毕竟两国联盟,刚见面就翻脸未免太没礼貌了。   指了指刚入帐的这位魁梧将领,李钦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魁梧将领躬身抱拳,用生硬的关中话沉声道:“百济降将,黑齿常之,拜见李帅。” 第一千零一十二章 又添猛将   黑齿常之?   李钦载听到这个名字顿时惊讶得站了起来,随即发现自己失态,立马坐了回去,神情却充满了惊喜,不断打量黑齿常之。   黑齿常之这个名字很怪,他本就是百济人,被大唐灭国后,还当过一段时期的反抗军首领,后来终于归降了大唐。   大唐李治时期,李勣程咬金等名将垂垂老迈,凌烟阁功臣大多凋零,年轻一代的将领也不多,薛仁贵算是新生代的大唐名将。   至于李钦载麾下的王方翼,刘仁愿等人,严格说来只能算是称职的将领,算不上名将。   而眼前这位黑齿常之,却足以称得上“名将”二字。   李钦载没想到今日刚登陆半岛,就遇到了这位历史上有名的异族名将,而且还是归于自己的麾下,实在是大大的惊喜。   默默仰头望着帐顶,李钦载虔诚地喃喃道:“感谢大自然的馈赠……”   随即李钦载盯着这位魁梧将领,道:“你真叫黑齿常之?”   黑齿常之垂头保持行礼的姿势,道:“是,末将确是黑齿常之。”   李钦载舒服地叹了口气,笑道:“好,今天我很开心,吃个席庆祝一下吧……”   帐内众人愕然:???   自黑齿常之报上名之后,众人便发觉李钦载的态度有些怪异,尤其是对这位投降大唐不久的百济降将,更是关切得有些过分。   孙仁师不解地皱眉,捋须沉吟不语。   金庾信却怒容满面。   今日金庾信与李钦载初见,双方都不是很愉快。金庾信是新罗国的权臣,在新罗跋扈惯了,然而在李钦载面前却处处被冷落被敲打。   现在李钦载对这个百济降将的关注都比对他的关注多,分明是看不起人。   腾地站起身,金庾信怒道:“李县公,臣下身体不适,请容告退!”   李钦载关心地道:“身体不适啊?快回去休息,多吃药,药不能停!”   见李钦载丝毫没有挽留的意思,金庾信愈发怒不可遏,转身便走出了帅帐。   孙仁师犹豫了一下,道:“李帅,两国毕竟是联盟,若公然撕破脸,恐对东征大局不利……”   李钦载翻着白眼道:“他自己要走,我能怎么办?难道我跪在他面前求他不要走?”   脸色微沉,李钦载道:“东征大局,新罗盟军或许将是个变数,孙爷爷,对这支盟军咱们要适当留个心眼儿,莫被他们背后捅了刀。”   孙仁师一怔,然后缓缓点头,陷入沉思。   黑齿常之站在帅帐内有点不自在,李钦载看着他,微笑道:“如今百济已是大唐版图,你是堂堂正正的大唐人,不必看别人脸色。”   黑齿常之感动地躬身道:“是,末将谨记,末将是堂堂正正的大唐人。”   扭头看着孙仁师,李钦载问道:“黑齿常之在熊津道都督府是何官职?”   孙仁师淡淡地道:“都督府参军。”   李钦载笑了笑,都督府参军,说来算是不小了,从五品官职,但权力有点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原则上可监察军政之不法,可直谏都督之遗缺,可纠举全军之错失。   但那只是原则上,全看当参军这人会不会做人,跟上官的关系好的话,可以多压一压担子,领一两个肥差,比如后军粮草督运采买什么的。   跟上官关系一般的话,参军在都督府里就是个嘴货,你可以建议,但我可以不听,随便你瞎逼逼,我当你放屁。   而眼前这位黑齿常之,他本就是百济降将,可见跟孙仁师这位都督的关系好不到哪里去,不然刚才入帅帐时受到金庾信的羞辱,孙仁师也不至于一句话都不帮他说。   说到底,孙仁师是大唐的将领,对百济降将嘴上说一视同仁,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歧视和防备,从没把黑齿常之当作自己人。   心态可以理解,换了是李钦载,他也做不到跟一个百济降将推心置腹,那不纯纯有病吗。   但是这位黑齿常之不一样,他是青史留名的人物,归降大唐后,一生都对大唐忠心耿耿,并且为大唐立功无数。   后来讨吐蕃,征突厥,为大唐一生征战,青史彪炳,声名赫赫。   可惜的是武后得势,黑齿常之被酷吏诬陷谋反,不得不自缢以证清白。   史书掩卷,忍叹息。   如此忠臣,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李钦载端详黑齿常之片刻,心头闪过一个念头,偏过身看着孙仁师笑道:“孙爷爷,小子向您讨个人……”   孙仁师瞥了瞥黑齿常之,道:“你要他?”   “没错,此人是一员猛将,我想收他入麾下,还请孙爷爷成全。”   孙仁师还没表态,黑齿常之却一愣,表情复杂地看着李钦载,眼神里似有感激,也有疑虑。   按说李钦载是行军大总管,孙仁师要受他节制,调个人来麾下不需要这般求恳。   但还是那句话,江湖是人情世故,话说得太生硬太官方了,人家心里不舒服,难免伤了感情,再说人家还是跟李勣平辈的老杀才,该有的尊敬还是要有的。   然而孙仁师也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原本对这位百济降将不太重视,甚至有些防备的。   但世上无论是人还是物,一旦有人争抢,价值瞬间就飙起来了,哪怕是头母猪,只要有两个以上的单身男人追求她,她顿时便成了旁人眼中风姿绰约的微胖美人,旺夫兴家的福相。   见李钦载开口讨要,孙仁师不慌不忙捋起了胡须,眉目不动地道:“那可不行,老夫待黑齿常之如子如侄,此番东征高句丽,老夫正要重用他,如此爱将,怎能轻易与人?”   李钦载陪笑道:“东征之战,小子麾下所部才是正面主力,黑齿常之若归于我的帐下,立功的机会可不少,为了他的前程,还请孙爷爷忍痛割爱。”   “不行不行,他可是老夫亲自劝降的,说好了富贵共之,祸福共之,怎可将他送予外人?不可不可!”   黑齿常之听着二人聊天,表情越来越古怪。   原来孙都督对我如此器重的吗?   那你在都督府时不时给我一记白眼是怎么回事?大唐人是这样表达器重之情的?   见孙仁师越说越动情,李钦载有点忍不住了。   当着黑齿常之的面,大家互相表演一下依依不舍,让人家心里暖和一点就行了,这老货咋就强行给自己加戏呢?   给你脸你不兜着,来劲了是吧?   凑到孙仁师耳边,李钦载面带微笑悄声道:“孙爷爷……憋特么装了,差不多够了,收!”   孙仁师如梦初醒,捋须咳了咳,道:“这个……既然李帅如此器重他,你的麾下确是东征之战南线攻势的主力,老夫便忍痛割爱,将黑齿常之调入李帅的麾下吧。” 第一千零一十三章 驻军熊津   老杀才不应叫老杀才,该叫老戏骨。   戏多,而且善于抓住一切能出镜的机会给自己加戏,但出了戏之后还是很可爱的。   你来我往几句后,黑齿常之的使用权从孙仁师转移给了李钦载。   李钦载大喜,朝孙仁师道谢。   但是,猛将兄不白给,孙仁师这种老杀才断然不可能做亏本买卖。   于是孙仁师捋须微笑,淡定地提出了条件:“一千杆三眼铳。”   熊津道都督府驻军只有五千,但终究是孤悬海外,大唐军队普遍装备的三眼铳火器,熊津道的将士们却还没完全装备上,仍有一千余杆的不足。   都是兄弟部队,没啥好犹豫的,再说李钦载又不亏,一千杆三眼铳换来一位猛将兄,血赚。   当着黑齿常之的面,双方完成了交易,就差互签合同握手拍照了。   一切都是正大光明,黑齿常之亲眼见证了自己被转卖的过程,大开眼界的同时,心里总有一股说不出的诡异感觉。   很显然,在熊津道都督府不受重视的他,今日是被溢价转卖了。   按说心里该高兴的,涨价是喜事啊。   可黑齿常之总觉得自己成了牲口市场里一头嗷嗷待宰的驴。   老狐狸和小狐狸交易完毕,二人含笑同时望着黑齿常之。   “黑将军,以后你就归我了。”李钦载温和地笑道。   黑齿常之:“……”   短短一句话有太多语病,一时竟不知该从何纠正起。   “末将不姓……”话说到一半,黑齿常之无奈地放弃,抱拳颓然道:“末将拜见李帅。”   李钦载想了想,道:“你本该是纵横驰骋疆场的勇将,那就让你去该去的地方。”   “着任黑齿常之为都尉,可领兵三千,黑齿常之,你想为大唐立功吗?”   黑齿常之肃然道:“末将愿为大唐天子和李帅赴汤蹈火!若有半句虚言,管教我天打雷劈!”   “别,别说得这么渣,我在婆娘床上都没敢发这誓……万一灵验了呢。”李钦载想了想,道:“既然想立功,我让你当前锋官,你敢不敢?”   黑齿常之大喜,用力一拍胸脯,吼道:“敢!”   李钦载点头:“好,你就是我军的前锋官,你麾下三千将士编为前锋营,凡有战事,你前锋营第一个给我冲上去,若有怯战畏战,立斩!”   黑齿常之大声道:“末将若怯战,百死不足惜!”   话音一顿,黑齿常之突然大胆地盯着李钦载,沉声道:“末将既已归乡大唐,愿为大唐赴死,李帅敢信我用我吗?”   李钦载一愣,接着失笑道:“我若不信你,前锋官轮得到你当?知道前锋营在全军中的分量吗?”   黑齿常之突然双膝朝李钦载跪下,眼眶通红哽咽道:“谢李帅知遇之恩,李帅愿用异国降将,足可见李帅胸襟,末将不畏死,末将只恨降将卑贱,无人肯信。”   李钦载冷冷道:“你想要的尊严,想要的地位,想要别人的尊敬,自己去战场上给我挣回来,莫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管用吗?”   黑齿常之猛地一擦眼泪,吼道:“李帅,不多说了,战场上看我的!”   说完黑齿常之抱拳,转身出了帅帐。   孙仁师捋须沉吟片刻,迟疑地道:“李帅,此人终究是降将,当初大唐灭百济后,黑齿常之领着百济青壮遗民转战各处,与大唐游击,一度让老夫很头疼,好不容易才劝降了他……”   李钦载笑道:“越是让您头疼,越说明他是一员难得的将才,这样的人才怎能不用?”   孙仁师叹道:“老夫当然知道他是难得的将才,但他终归是降将,老夫担心他对大唐忠心有瑕,故而一直不敢重用。”   李钦载沉默半晌,缓缓道:“别的降将我不敢说,但黑齿常之,我可以担保他对大唐的忠心。”   孙仁师好奇道:“你为何对他如此信任?”   李钦载正色道:“昨夜做梦,一位金光闪闪的白胡子老奶奶掐着我的脖子告诉我,若遇到一个叫黑齿常之的猛将兄,必须信他,不然我会不举……”   孙仁师一口气堵在胸腔里,差点饮恨归西。   “不想说可以不说的,何必拿这种鬼话糊弄老夫?”孙仁师忍怒道。   “好吧,我不想说。”   ……   收了黑齿常之,是李钦载登陆海东半岛后的最大收获。   海东半岛算上熊津道都督府驻军,李钦载能节制的大唐将士近两万,若加上四万倭国炮灰,就更多了。   当然,炮灰不计入战斗序列。   麾下近两万将士,但没有一个比较出色的勇猛将领,王方翼和刘仁愿终究差了点火候,正在这时,黑齿常之从天而降。   不是大自然的馈赠是啥?   以后遇到战事,自己终于有了一个不要命往前冲的猛将兄了。   登陆海东半岛,大军在港口外扎营,休整两日后,李钦载下令开拔,目的地是离港口二百余里的熊津道都督府。   大军开拔的同时,无数斥候也被派遣出去。   登陆了半岛,就意味着正式参与到东征高句丽的战争里了,战争里的各种调兵遣将,前提是主帅必须掌握敌我双方的军事情报,斥候的作用在此时就显得尤为重要。   三日急行军后,大军到达熊津道都督府。   之所以叫“熊津道都督府”,是因为这里曾是百济国的都城,名叫“熊津城”。   孙仁师邀请李钦载住进都督府,李钦载谢绝了。   他缺少安全感,还是觉得住在大营里比较稳妥,等于将千军万马拴在裤腰带上。   而都督府就危险多了。   大唐刚灭掉百济才几年,处处都是敌视大唐的百济遗民,地下武装游击队啥的,遇到刺客的几率很高,李钦载不想冒这个险。   大军在都督府外扎营,李钦载等候前方斥候打探的情报。   他的敌人不止是高句丽,还有新罗盟军,麾下四万倭国炮灰也要小心提防,非我族类终究不是一条心。   大军刚扎下营盘,主帅要面临的问题来了。   两万唐军,四万倭国炮灰,共计六万人,粮食成了最大的问题。 第一千零一十四章 筹粮军令   大军出征,面临的最大问题不是战争的过程,而是如何不让这支大军饿肚子。   这是很现实的问题,自古以来,粮草便是一支军队的命脉,古代很多著名的战役都是跟粮草有关的。   比如曹操夜袭乌巢,断袁绍大军的粮草,比如长平之战,秦军断赵军粮草,而赵军兵败,四十万人被白起坑杀。   李钦载率军从倭国离开时,后勤所携的粮草只够大军半月所用,因为是海上航行,携粮颇多不便,待来到熊津城扎营后,李钦载所部大军的粮草只够十来天了。   而从大唐本土运送的粮草也要渡海而来,水师海船日夜赶路,约莫也要十余天才能到熊津城。   也就是说,十天内如果不解决粮食问题,李钦载要么放任将士们出去抢掠,要么两万人出去找富婆接客维持生计……   后者不到万不得已,最好别干。   战神归来,一声令下,十万将士齐进青楼接客……壮观的画面不敢想象。   “急啥?就地筹粮不就是了,只要在当地多筹五天的粮草,大唐本土运来的粮草就到了。”   帅帐内,李钦载不慌不忙,一点也不见着急。   面前围坐的有王方翼,刘仁愿,还有军中一些都尉级的将领。   王方翼叹气道:“李帅,咱们如今要养六万人呀,每天耗费的粮草可不是小数,末将问过孙都督,百济被灭国后,熊津城外的官仓几乎快空了,只能勉强支应本地五千驻军的口粮,根本拿不出多余的粮食。”   李钦载冷哼道:“大活人还能饿死?出去抢啊。”   “百济灭国,亡国遗民为生计,纷纷逃往高句丽,土地几乎无人耕种,就算咱们派兵出去抢粮,恐怕也抢不到什么,反而会激起民愤。”   李钦载有点头疼了,粮食还真成问题了,算算日子,至少有五日的缺口,才能等到大唐本土运来的粮食。   沉吟许久,李钦载突然问道:“新罗国不是盟军吗?这群货除了跟在咱们后面捡便宜还能干啥,现在大军缺粮,新罗盟军必须帮咱们解决这个问题。”   王方翼为难地道:“末将听闻,新罗大将军金庾信性情傲慢跋扈,与熊津城的大唐驻军多次摩擦启衅,李帅若委以粮草之任,金庾信恐不会那么容易从命。”   李钦载惊奇地瞪大了眼:“我是行军大总管,高句丽南面战线的所有军队皆归我节制,我向金庾信要粮草,是在跟他商量吗?我特么是在下军令,明白吗?”   转身伏案,李钦载拿笔刷刷写下几行字,最后将自己的帅印重重地盖了上去。   “来人,马上将军令送去金庾信处,告诉他,马上给我筹粮,违令者斩。”   一名部曲入帐,接过军令公文后,便匆匆离去。   李钦载冷笑数声。   什么一国宰相,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在我面前都得乖乖低头,老子惯你的臭毛病!   ……   熊津城外东郊,新罗军大营。   唐罗两国第二次联盟,虽说各打各的算盘,但联盟的姿态还是要摆出来的。   所以这次大唐东征高句丽,新罗国出兵一万,在李勣的东征主力军对高句丽的西面新城开启首战后,一万新罗军便横跨国境,到达了熊津城,与孙仁师的五千驻军会师。   有意思的是,两国的高层彼此之间客客气气,国书你来我往,里面的内容就算热恋期的男女看了都脸红心跳肉麻之极。   新罗国主与大唐天子的来往是有着悠久且美好的传统的,两者是舔与被舔的关系,历代新罗国主舔过历代的大唐天子,每一代天子都被舔得很舒服。   但两国的来往若往下看,就看不下去了。   事实上两国的军队也好,商业也好,彼此之间都有些敌视。   互相敌视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利益,最大的矛盾冲突就是百济国土的归属问题。   以前新罗国想要,大唐天子多少还有些迟疑,百济之土,鸡肋之地,给或不给,李治的态度左右摇摆,几年下来没个定论,但大唐天子迟疑的态度对新罗国来说,终归还有几分希望。   然而自从大唐准备东征后,天子不知被什么人蛊惑,大唐对百济国土的态度突然变得强硬起来,摆明了大唐铁了心要将百济国土收归版图,不给新罗国留分毫。   期间新罗国主也努力过,国书一封接一封送去长安。   新罗非要,大唐不给,见大唐不给,新罗非要,大唐还是不给……   这段时间大唐就像一个下班回到家精疲力尽的中年男人,而不省心的婆娘却还逼着男人交公粮……   两国的关系至此出现了裂痕。   相比数年前两国联盟灭百济,这一次大唐东征高句丽,唐罗两国的联盟早已貌合神离,感情稀碎了。   新罗大营帅帐内,大将军金庾信正盘腿坐在帐内喝闷酒,想到昨日港口迎接李钦载时受到的冷落,金庾信越想越气,又不敢拿宗主国的主帅怎样,一口闷气憋在心里,只能借酒浇愁。   这时亲卫入帐,匆匆将一道军令公文递给金庾信。   金庾信皱眉,接过迅速扫了一眼,然后冷笑:“唐军缺粮,与我新罗何干?居然要我新罗给他筹粮,哈,笑话!”   说完将军令卷成团,使劲扔远,然后金庾信继续饮酒。   亲卫露出忐忑之色,小心地道:“大将军,这终究是唐军主帅的军令,若置之不理,恐怕……”   金庾信瞪圆了眼,怒道:“怕甚?我是新罗国的大将军,既不食唐禄,为何要听唐人之令?”   亲卫低声道:“两国终究是盟军,且皆受李钦载节制,若大将军公然违令,岂不给了唐人发难的借口?”   金庾信想了想,觉得亲卫所言有理,于是淡然道:“就说我没收到李钦载的军令,不知被谁截下了,李钦载若欲问罪,有本事杀光我新罗军大营将士。”   亲卫有心再劝几句,见金庾信已有些暴躁的样子,不敢再吱声,识趣地退下。 第一千零一十五章 屠戮,问罪   命令金庾信筹粮,倒不是李钦载故意为难他。   从地理位置上看,唐军缺粮最有效的解决办法就是从新罗国筹集。   百济与新罗近在咫尺,熊津城与新罗国境只有短短数百里,而且大唐早已有过统计,去年风调雨顺,不仅大唐丰收,新罗国也丰收。   临时向新罗国筹集粮草,其实是最理智且最有效的办法,里面并不掺杂任何私人情绪。   作为一军主帅,李钦载不会假公济私故意报复,那无异于拿数万将士的生命开玩笑。   然而金庾信却还是误解了李钦载的意思,在他看来,李钦载命令他筹粮就是报复,报复昨日金庾信对李钦载的不敬。   两天后,熊津城外,唐军大营帅帐。   百骑司一名探子笔直地站在李钦载面前,正向李钦载禀报百骑司打探到的情报。   “李帅的筹粮军令送至新罗军大营后,金庾信却毫无表示,新罗军也不见任何动静。”   李钦载皱起了眉,已经又过了两天,后勤粮草只能支应八天了。   这个节骨眼上,金庾信居然对自己的军令置若罔闻。   转身走到案前,李钦载提笔刷刷又写下一道军令,命部曲紧急送去新罗军大营。   这一次军令的措辞已然有些严厉了,催促金庾信马上行动,速速征调新罗国内粮草一万石送来熊津城,五日内粮草不至,军法严治。   第二天,百骑司探子又来禀报,金庾信仍然毫无动静。   李钦载终于愤怒了。   敢拿军机大事开玩笑,棒子比鬼子还可恶。   必须收拾他!   沉默半晌,李钦载突然朝帅帐外喝道:“来人,令前锋营集结!”   ……   三千前锋营将士迅速在大营内集结列队。   新任的前锋官黑齿常之披甲阔步,走到李钦载面前抱拳,瓮声道:“禀李帅,前锋营三千将士奉令集结完毕。”   李钦载表情冷冽,道:“前锋营带上三眼铳,跟我走。”   黑齿常之也不多问,依令退下。   李钦载骑上战马,后面跟着两百余部曲,和杀气腾腾的三千前锋营将士。   从大营出发,绕过熊津城,李钦载带领将士来到城外东郊的新罗军大营。   大营辕门外值守的新罗军将士见一支兵马远远行来,不由慌了神,纷纷将拒马鹿角拦在辕门前,有人匆匆转身,赶往帅帐禀报,营内敲响了鼓声,新罗军将士们闻鼓而动,纷纷抄执兵器出营列阵。   李钦载领着众将士赶到新罗军大营外,见辕门外横七竖八的拒马和鹿角等物,不由冷冷一笑,挥手令道:“给我拆了这堆鸡零狗碎的玩意儿!”   前锋营将士蜂拥而上,片刻间便将拒马鹿角拆得干干净净。   大营辕门内,一名新罗军将领挡在面前,抬臂喝道:“新罗军大营重地,任何人不得……”   话没说完,刘阿四一个箭步上前,挥起刀鞘狠狠砸下。   新罗军将领不偏不倚被砸中后脑勺,哼都没哼一声便倒地晕过去了。   李钦载看都没看他一眼,抬步继续往大营内走去。   三千前锋营将士紧紧跟随。   往里走了几步,便见惊怒交加的新罗军在将领们的怒喝下列出攻击阵型,刀戟指向李钦载。   刘阿四等两百余部曲急忙上前,将李钦载护在中间,拔刀怒目而视。   后面的黑齿常之大怒,喝道:“敢对大唐行军大总管动刀兵,不要命了!前锋营,备战!”   轰!   三千将士飞快列阵,手中的三眼铳平举指向新罗军。   黑齿常之望向被部曲围在中间的李钦载,用眼神询问他的命令。   李钦载盯着前方列阵的新罗军将士,冷冷道:“黑齿常之,我不喜欢有人挡我的路!”   黑齿常之听懂了,挥刀狠狠地喝道:“第一排,放!”   一阵巨响,前锋营阵列内冒出一阵青烟,而前方对峙的新罗军将士已倒下一大片。   新罗军的阵型立马乱了,士兵们惶恐奔逃,将领们竭力稳住阵脚,却徒劳无功。   黑齿常之又喝道:“第二排,放!”   又是一阵巨响,新罗军将士再次倒下一片。   新罗军的阵型彻底失控,就连将领们都顾不上约束士兵,自己抱头逃命了。   李钦载负手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画面,嘴角浮起冷笑。   这种战斗素质,将来大唐灭了高句丽后,回过头收拾新罗国应该不算难事。   黑齿常之正要下令放第三轮枪,这时从帅帐方向匆匆跑来一群人。   凝目望去,金庾信在一群亲卫的簇拥下,气急败坏地赶来。   “住手!李帅且慢!”金庾信远远地扬手大吼道。   李钦载扭头看了黑齿常之一眼,黑齿常之会意,扬手令将士们停止放枪,原地戒备。   亲卫们簇拥着金庾信匆匆走到李钦载面前。   金庾信面容扭曲,被气得浑身哆嗦,脸色铁青地瞪着李钦载,道:“唐罗两国是盟军,李帅何故对盟军痛下杀手?”   “今日李帅若不给个交代,我定禀奏大唐天子,狠狠参你毁盟伤人之罪!”   李钦载却不慌不忙地道:“本帅连下两道军令,命新罗盟军筹集粮草,金大将军好像没把我的军令当回事呀。这不,今日我屈尊降贵,亲自来讨要粮草了,刚才那两轮枪是送给贵军的见面礼,不必谢!”   金庾信冷冷道:“什么军令,我根本没收过唐军的任何军令!”   李钦载挑眉,惊奇地道:“哦?这年头抵赖都抵得如此草率了吗?这种解释也敢拿出来糊弄我?下三滥国家不愧是下三滥,你能拿出这个理由,我真是一点也不意外呢,哈哈。”   金庾信怒道:“我没收到任何军令,但李帅下令屠戮我新罗国将士,却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这场官司你抵赖不了!”   李钦载摇头笑道:“不,我不需要抵赖,没错,是我下令放枪的,因为贵军将士挡我的路了,我不喜欢有人挡路,你若想参劾我,尽管参劾,我还真不怕这个。”   “你若想参劾奏疏写得更劲爆一点,要不,我再杀一批给你助助兴?”   金庾信再也忍不住了,大吼道:“李钦载,你欺人太甚!”   “我身子娇贵得很,从小不喜欢别人挡路,也不喜欢有人对我大吼大叫,本地的帮派最好对我礼貌一点,若是惊扰到我,我又要杀人了。”李钦载盯着他冷冷地道。   金庾信气得浑身直颤,然而此刻他也在唐军前锋营的枪口之下,沉默半晌,金庾信终于努力压下了怒火。   “禀李帅,我并未收到唐军大营的任何军令。”金庾信忍气吞声地道。   “你看,现在你的语气不就客气多了,虽然理由还是一样的侮辱我的智商,但我的心情却好了很多。”李钦载开朗地笑了。   “那么,我们从收没收到军令这个问题开始查起,事情总要有个水落石出的。”   说着李钦载扭头望向自家的部曲,道:“我的两道军令,是谁送去新罗大营的?”   一名年轻的部曲走出来,抱拳道:“是小人送的。”   李钦载点头:“送到谁手里了?”   部曲在金庾信的亲卫人群里扫了一圈,指着其中一名亲卫,道:“小人亲手将军令交到他手上,而且看着他将军令送进了帅帐。”   那名亲卫的脸色顿时变了,身子忍不住微微发颤,一脸惶恐地看着金庾信。   李钦载指着那名亲卫,道:“你,出来走两步。”   亲卫战战兢兢走出来,躬身行礼。   李钦载盯着他的脸,道:“军令交到你的手里,你可曾递给你们的金大将军?”   亲卫情不自禁望向金庾信。   金庾信沉默不语,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   亲卫咬了咬牙,道:“禀李帅,小人并未收到任何军令,大将军自然也不知道有军令。”   李家部曲大怒,指着他正要当面对质,李钦载却摆摆手,笑道:“别吵,我们是宗主上国,又是礼仪之邦,吵来吵去多难看,以德服人懂吗?”   部曲忍怒退下。   李钦载看着金庾信,缓缓道:“我家部曲说,军令已送到了,你家亲卫却说没收到军令,我是来打仗的,又不是来查案的,所以要解决这事儿,只好粗暴一点了,金大将军莫怪……”   金庾信一怔,心中顿觉不妙,正要开口,却听李钦载指着自家的部曲道:“你说的是实话。”   又指着金庾信的亲卫,李钦载傲娇又中二地道:“心机之蛙一直摸你肚子,你说谎了!”   “敢拿军机大事玩笑,还糊弄本帅,反了天了!”   “来人,杀!”   刘阿四一个箭步突然袭身上前,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那名说谎的新罗亲卫喉咙上便出现一道鲜红的血线,血线渐渐扩大,亲卫圆睁双目,表情渐渐无神,最后无力地栽倒在地,尸身还在微微抽搐。   刘阿四退回李钦载身后,垂睑敛容,一脸淡漠,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见自家的亲卫被李钦载一句话便要了命,金庾信惊呆了,半晌没回过神。   这人特么……比我在新罗国内还横啊!   接着金庾信浑身一激灵,终于清醒过来,勃然大怒道:“李钦载,你对我新罗国一欺再欺,我安能容你放肆!”   “全军列阵!” 第一千零一十六章 碾压,服软   矛盾终于激化。   新罗虽是小国,但一国宰相长期养成的脾性,是绝不会任人拿捏的。   李钦载在他面前一次又一次杀人,终于令金庾信暴怒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原本惊恐后退的新罗军将士在金庾信的命令下,不得不勉强列成阵型。   然而刚才唐军两轮三眼铳齐放,新罗军将士倒了一片,恐惧的画面仍停留在新罗将士的脑海,此刻对阵唐军,新罗将士军心已散,士气颓靡,阵型松松垮垮不成样子,给人一种随时掉头跑路的感觉。   新罗军列阵了,唐军怎能惯着他们?   不待李钦载下令,黑齿常之浓眉一掀,喝道:“前锋营,列阵!”   三千前锋营将士迅速列成排,前排盾阵,后面则是一排排平举的三眼铳,对准了新罗将士,那黑幽幽的枪口,令人心中发毛。   双方剑拔弩张,李钦载却毫无所动,盯着金庾信轻笑道:“新罗国与大唐之盟,可以撕毁了,金大将军是这意思吗?”   金庾信脸色阴沉,这句话分量太重,他不敢正面回答。   盟约不敢毁,但凌辱之仇必须要报!   “弓箭准备!”金庾信突然暴喝道。   李钦载叹了口气,笑吟吟地看了看黑齿常之,眼中杀机毕露。   黑齿常之看懂了他的眼神,在新罗军弓箭齐射之前,黑齿常之喝道:“第一排,放!”   又是一阵巨响,列阵的新罗军纷纷倒下。   唐军盾阵缓步向前推进,三千前锋营将士也随之推进,在前进中迅速换位补位。   “第二排,放!”   “第三排,放!”   三轮齐射后,新罗军彻底崩溃了,阵列中一片凄厉惨叫,不知谁克制不住恐惧,首先掉头往后跑,有了第一个逃跑的,马上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金庾信脸色渐渐苍白,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唐军进攻,也是第一次看到那传说中的犀利火器是何等的恐怖。   不需要上阵挥臂厮杀,只站成一排不动,火器喷出的弹丸便可将敌人打得落花流水。   这样的火器在战场上,简直是无敌的存在,世上有什么军队能挡住唐军的进攻?   而他,刚才竟可笑地下令进攻唐军,简直是不知死活。   实力决定话语权,它能让脾气暴躁的人突然变得心平气和,并且乐意跟人讲道理。   国与国之间如是,人与人之间亦如是。   见识了唐军的火器,也亲眼见到新罗军已有了不下千人的伤亡后,金庾信暴躁的脾气突然变得平和起来了。   此时此刻,他很想用温和的语气跟李钦载讲讲道理。   毕竟他在新罗国当宰相时,大多数时候也是很讲道理的,讲道理才是他的本性。   刚才的错误决定如果继续下去,不仅唐罗联盟会彻底撕毁,金庾信他本人今日能否活着逃回新罗都不一定。   眼前这位年轻的大唐主帅看似脾气温和,从头到尾都是笑吟吟的样子,但他的手段却无比残酷,说杀人就杀人,不在乎后果,不在乎人命,像个冷静且风度优雅的疯子。   金庾信胆寒了,无论是两军的实力,还是两国的从属地位,他都无法与李钦载抗衡,完全不是一个层级的较量,只能自取其辱。   “慢,慢着,请停手!”金庾信脸色苍白大声道。   黑齿常之望向李钦载。   李钦载眉目不动:“前锋营推进,再放两轮。”   黑齿常之用力点头,喝道:“放!”   四散奔逃的新罗将士再次倒下一片,整个大营尸横遍地,鬼哭狼嚎,唐军列阵步步推进,新罗将士像被猎人追着打的兔子,漫无目的地抱头逃命。   金庾信脸色时红时青,他引以为傲的新罗军将士,在唐军的进攻下竟脆弱得像纸糊的一般,不堪一击。   这又是一种羞辱。   两轮枪响之后,前锋营将士停步收枪,站在大营正中的平地上,安静地等候将领的命令。   看到唐军令行禁止的军容,金庾信眼中的瞳孔紧缩。   现在他终于知道,为何大唐是宗主国,而新罗永远只能是大唐的藩属国。   这就是差距。   站在李钦载面前,金庾信沉默半晌,终于朝他深深地长揖一礼。   是的,一国权臣服软了。   李钦载用实力压下了他高傲的头颅。   金庾信行完礼,垂头站在李钦载面前一声不吭。   脸色当然还是不好看,但他现在一个字都不敢再说,怕触怒这位年轻的大唐主帅。   带出来一万将士,还没跟敌人交战,便被大唐盟军灭掉了上千人,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回去后都不知如何跟国主交代。   李钦载盯着金庾信的脸,笑道:“现在,金大将军能否心平气和跟我讲讲道理了?”   “能。”金庾信毫不犹豫地回答。   聪明人不用多说废话,金庾信当即道:“一万石粮食,三日后必到贵军大营。”   李钦载摇头:“不必了,我有别的办法。”   金庾信不解地看着他。   李钦载环顾新罗军大营,道:“你们一万兵马从新罗而来,国境离你们那么近,想必带的粮草不少吧?”   金庾信吃惊地睁大了眼,难道……   李钦载望向黑齿常之,道:“带将士们去新罗大营的后军,将他们的粮草打包带走。”   金庾信脸色愈发难看,双拳紧握发抖,死死咬住唇,终究还是没敢提出异议。   李钦载笑道:“金大将军放心,你我是情比金坚的盟军,我怎么可能饿死你们呢?做人做事不可做绝,便给新罗军留下三天口粮吧,敞亮不?”   金庾信咬着牙垂头:“多谢李帅仁心厚赐。”   李钦载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今日之事,你可据实上奏大唐天子和新罗国主,贵军上千条人命是我下令杀的。”   金庾信眉目低垂:“末将不敢。”   李钦载盯着他的脸,道:“我的军令发出去,必须遵令而行,一点折扣都不能打,金大将军,今日之事算是作罢,没有下一次了,下次若接令而不遵,必斩主将,这是规矩,也是军法,你最好每个字都记清楚。”   金庾信垂睑道:“是,末将记住了。”   李钦载嗯了一声,转身上马离去。   留下黑齿常之和三千前锋营将士,忙着搬运新罗大营的粮草。   将士们一脸平静地将新罗军的粮草装上大车,运送出营,所有的新罗将士就在旁边傻傻地看着,没人敢吱声,更没人敢生气。   大营的空地上还躺着上千具尸首,那幅地狱般的惨象仍在所有人的脑海里盘旋,眼前这些唐军简直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恶魔搬自己家一点粮食,实在是……天经地义。 第一千零一十七章 余波了之   回到唐军大营,李钦载一屁股坐在帅帐的波斯地毯上,舒服地叹了口气。   从唐军大营到新罗军大营,绕城半周,累死宝宝了。   结局还算不错,金庾信低头了,不管他是真心低头还是仍然怀恨在心,至少新罗盟军目前暂时可以老实一阵。   最大的收获是粮草,等不及从新罗调拨粮草过来,先把新罗军的粮草征用了,唐军的粮食危机暂时算是解除了。   现在缺粮的是新罗军,金庾信要是不想饿死大家的话,这次征调粮食一定会很积极的。   回到帅帐休息了一会儿,正打算把小八嘎叫来给自己做个全套推油,却听刘阿四在帅帐外禀报,王方翼刘仁愿诸将求见。   李钦载叹了口气,命诸将入帐。   身边围了一圈人,王方翼神色焦急,刘仁愿几番欲言又止。   李钦载环视一周,皱眉道:“你们这副进祠堂祭祖的表情是啥意思?要不要围着我绕一圈表达哀思?”   王方翼叹道:“李帅,刚才末将听说,您下令前锋营杀了一千余新罗军?”   “没错,具体人数还没统计,大概杀了一千左右吧。”李钦载淡淡地道。   刘仁愿惊道:“李帅,新罗可是大唐的盟军,您对盟军动刀兵,若消息传回长安,恐怕后果难料,天子必会问罪。”   李钦载哂然一笑:“天子不会问罪的,朝堂或许有些非议,但也会被天子压下来,做人要自信点。”   王方翼顿觉心塞,这特么是自信的事吗?   杀了一千多盟军啊,你不会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吧?   一千多新罗军被杀,这是很严重的外交和军事事件了,而且严重影响两国联盟的关系,天子若处置不当的话,新罗国与大唐反目成仇也是合情合理的。   而始作俑者此刻却浑若无事,神态悠闲得很,是该夸他胸有成竹呢,还是说他没心没肺?   李钦载不想跟他们解释什么,关于大唐对海东半岛的战略,是出征之前李治和他共同定下的,诸多老将们也参与了战略的制定。   战略里重要的一环就是,海东半岛上的几个国家全都会被大唐灭掉,包括所谓的盟友新罗国在内。   灭了高句丽后,大唐不会收兵,下一个目标就是新罗。   所以今日杀一千多新罗军,消息传到长安后,李治不会当回事,毕竟新罗迟早会被灭的。   今日李钦载看似大开杀戒,实则也在暗暗控制事态,达到敲打的目的的同时,也不会让事态爆发到一个难以收拾的地步。   唐罗两国的联盟目前仍存在,金庾信是聪明人,他不会因为这点事而断然撕毁两国盟约,新罗国主也不会容许他这么干。   眼看大唐要灭掉高句丽,新罗国正打算跟在大唐屁股后面捡便宜,这个时候为了一千多人命跟大唐翻脸,不是纯纯有病吗?   当然,接下来这段日子,新罗国主和金庾信不停上表李治,两国之间打打嘴仗什么的还是免不了。   但事件最终只会不了了之,谁当真谁就输了。   海东战略目前只是李治和几位老将才知的机密,以王方翼和刘仁愿的官职身份,还没资格知道,李钦载更不会解释。   “诸位放心,我军南线进攻高句丽的态势不会受到影响,有没有新罗盟军都一样,今日不过是一场小风波,诸位不要太放在心上,咱们的眼睛要望向远处,北面的高句丽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   王方翼忧心地道:“若是天子问罪,李帅难免会被……”   “说了没事就没事,你若不服气,咱们就打个赌,赌个面包机……嗯,赌一万贯钱如何?”李钦载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眼神充满了期待。   王方翼一呆,急忙道:“末将没有不服气……”   话没说完,李钦载啪地一拍大腿:“就这么说定了,天子若没问我的罪,你输我一万贯钱。”   王方翼愕然张大了嘴,嗫嚅几下后,终究还是没出声了。   李钦载满意地点头,王方翼出身太原王氏,这些年太原王氏在朝堂上处处不如意,但千年门阀底蕴深厚,区区一万贯钱还是出得起的。   薅羊毛就要找皮厚毛多的肥羊,比如王方翼这只。   李钦载灼热的目光环视帅帐内另外几名将领。   刘仁愿吓了一跳,急忙道:“末将没钱,末将也不喜欢赌博。”   其余几名将领如梦初醒,纷纷抱拳道:“俺也一样。”   李钦载眼神瞬间黯淡,失望地叹了口气。   “诸位还有事吗?要不咱们再打个赌,赌我钱袋里的铜钱是单数还是双数……”   众将急忙委婉推辞,义正严词告诉李钦载,自己生平从不赌博。   李钦载沉下脸:“既然没事了,还不快滚,等我留你们吃晚饭吗?”   众将忙不迭告退。   ……   第二天,东征主力李勣的军报再次送进帅帐。   唐军继续向高句丽腹地推进,从边境进攻,如今业已推进到高句丽境内五百多里,克高句丽城池二十余,斩敌三万余,俘虏敌军和百姓青壮妇孺三十余万。   战事进展很顺利,以李勣的能力,高句丽被灭国已是毫无悬念了。   李勣在军报中与李钦载约定了南线进攻的时间,就定在六月中旬,李勣嘱咐他在中旬之前必须将兵马整顿完毕。   一旦发起攻击,首先做出直扑高句丽都城平壤的态势,给高句丽造成南北两面作战的压力,同时还要担心都城被攻陷。   如此,这场战争的主动权便完全掌握在唐军手里了。   收起军报,李钦载坐在帅帐内独自沉思许久,才走出了帅帐。   大营正在操练兵马。   要操练的不仅是四万倭国炮灰,同时还有近两万唐军,尤其是李钦载在倭国临时组建的陌刀营。   上次平飞鸟城之乱,李钦载撤下火铳手,下令陌刀营击敌,五百陌刀手没让李钦载失望。   一旦摆出阵势,十几斤重的陌刀挥舞起来,便是名副其实的战场绞肉机,那晚死在陌刀下的倭国死士竟有千余人,而陌刀营则毫发未伤。   只因陌刀杀阵密不透风,天下没有能够击穿陌刀阵的敌人。   虽然如此,但陌刀营还是要继续操练,飞鸟城那晚是顺风仗,没啥值得夸耀的。   而陌刀营存在的最大作用,其实是用于逆局翻盘,当战事危急之时,在重要的战略地点扎下陌刀营,便有万夫不当之勇,千百人的陌刀营能改变整场战争的胜负结果。   这才是李钦载组建陌刀营的目的。 第一千零一十八章 陌刀猛将   五百陌刀手列阵在大营外操练。   丈长双刃的大陌刀挥舞起来,平地被浓浓的黄色烟尘笼罩,飞沙走石,仿佛一只巨大的噬人怪兽隐藏在烟尘中,呼啸的刀声里杀机隐伏。   李钦载静静地站在不远处,凝目看着陌刀营将士们操练。   对于陌刀,他只闻其名,未见其威,如何操练陌刀手他更是完全不懂。   不懂可以看,看陌刀将的表情。   操练陌刀营的将领名叫裴正清,一个听起来像文人的名字,实际上却是一名魁梧的猛将。   裴正清出身河东裴氏,不过是旁支,在天子打压世家门阀的大环境下,一个门阀旁支子弟的仕途并不是很顺。   他曾在安西都护府当过校尉,贞观年间,安西都护府曾经组建过陌刀营,裴正清是陌刀营里的一名偏将。   后来显庆年间,安西都护府的陌刀营被裁撤,裴正清的家族或许是使了力气,将他调任到长安左武卫任都尉。   李钦载出征时,兵部将他调入大军里,后来李钦载组建陌刀营,在一万余人里千挑万选,终于将他选出来任陌刀将。   全军近两万人,大概只有裴正清才是真正懂得如何操练陌刀手的人。   对于自己不懂的事,李钦载从来不瞎干预,内行的事交给内行的人去办。   在这一点上,李钦载跟前世的煤老板很像,有安全生产意识,外行人瞎干预会出大事。李钦载除了在自己的帅帐里藏个女人外,基本没有别的非分要求。   当然,前提是,这人必须是真正的专家,会说人话,能干人事。   在裴正清的声声呵斥下,五百陌刀手卯足了劲,将手里的陌刀舞得虎虎生风,空气中都仿佛充斥着无形的刀气,刮得人脸庞生疼。   李钦载叹为观止,名垂千年的战场绞肉机,果然名不虚传。   只是寻常的操练,便能感受到阵列里的浓浓杀机,若真与敌接战,无论人畜虾蟹,只要靠近就会被绞得稀碎。   当初飞鸟城那一战,李钦载没亲眼见到陌刀营发威,但可以想象,上千倭国死士傻乎乎冲进陌刀阵后,是何等的惨状。   然而站在阵列前的裴正清却并不满意,他的眉头紧锁,李钦载看来严丝合缝的操练动作,裴正清却不知从哪里看出了不对,指着阵列里的陌刀手破口大骂。   骂的内容粗俗且羞耻,各种侮辱对方女性先人的词汇,甚至还有具体的动作和姿势,李钦载听着都觉得面红心跳,且刺激。   脑海里不由自主浮出一个念头,裴正清这货……他好会呀,搞得李钦载都恨不得不耻下问虚心求教了。   “裴将军,没那么严重,差不多就行了。”李钦载上前打圆场。   裴正清冷眼扫来,见是李钦载,急忙收起怒容,恭敬地抱拳行礼。   “李帅既委我为陌刀将,末将当拼尽全力,把这群狗杂碎操练出来,一个动作不对都不行,上了战场,这个不准确的动作或许会害了所有袍泽的命。”裴正清瓮声道。   李钦载理解地点头,大概意思他明白,就像是工厂里的机器运转,一个齿轮卡住了,整台机器都得停摆,说不定还会造成烧电机的事故。   专家的话必须要听,李钦载不会胡乱插手。   “呃,快到饭点了,将士们该休息了吧?你们饿不饿?我下面给你们吃呀……”李钦载只好在后勤伙食上给陌刀手们一点关爱。   说完李钦载就后悔了,这话好像只能对小八嘎说……   “这才什么时辰,惯死他们了,再练一个时辰再说。”裴正清扭头狠狠瞪了陌刀手们一眼,随即发现自己好像有点僭越了,急忙道:“不过李帅觉得杂碎们……嗯,将士们要休息,那就休息。”   “不不,按你的想法来,继续操练杂碎……嗯,操练将士们,陌刀营你说了算。”李钦载摆摆手,打算转身回帅帐。   “李帅……”裴正清突然叫住他。   李钦载偶像剧男主角式转身回头,笑容里带着四分薄凉,三分帅气,两分潇洒,零点五分不羁和零点五分狂拽炫。   没错,真男人在表情细节上就是要分得这么清楚。   “李帅,大军北上接战高句丽,末将请命,首战请用陌刀营。”裴正清认真地道。   “刚组建没多久,他们操练好了?”李钦载问道。   “没有,正因如此,陌刀营才需要经历实战,要见血,他们才会成为真正的陌刀手。”   倭国飞鸟城一战,陌刀营也上了场,但那是顺风仗,碾压局,李钦载调他们出战的唯一目的是见血。   但陌刀营的作用不止于此,它更重要的意义是逆风翻盘,是以一当百,顺风仗对磨练陌刀营的意义并不大。   李钦载想了想,道:“首战要看天时地利,如果合适的话,我会考虑用陌刀营。”   “多谢李帅!”   ……   前锋营闯新罗军大营,杀了一千多新罗将士后,新罗大营最近几日变得很老实。   以往在熊津城里,新罗军往往比唐军将士更跋扈,对待百济遗民更是动辄打骂甚至杀戮,城内抢掠奸淫之类的破事,虽说唐军将士也有份,但大多数都是新罗人干的。   直到李钦载狠狠给了新罗军一次教训后,新罗军自金庾信以下全都老实了。   当然,老实只是表面,据百骑司探子禀报,金庾信最近发了疯似的给新罗国主和大唐天子写奏疏,疯狂地哭诉,告状,各种嘤嘤嘤。   李钦载表示很淡定,告状无所谓,你尽管造作,告倒我算我输。   夜晚,李钦载身躯摇晃着回到帅帐。   刚才在薛讷的营帐里,兄弟俩又偷偷喝了一顿酒,薛讷倒了,李钦载吐了,俩趴菜酒量半斤八两。   再过两日大军要开拔北上,意味着李钦载所部大军真正开始参与到这场战争里,今晚这顿酒算是解压兼预祝胜利了。   晕沉沉地倒在帅帐的地毯上,李钦载听到轻细的脚步声。   迷蒙睁眼,小八嘎正端了热水,用热巾给他敷脸。   昏暗的烛光下,小八嘎的容貌愈见绝色,那认真又专注的表情,令人怦然心动。   更令人心动的是,她仍梳着双马尾的发型,这就让人很上火了…… 第一千零一十九章 开拔北上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   精神的不止是李钦载,还有小李……   上次亲手给小八嘎梳了双马尾后,她居然很听话地一直保持这个发型。   “五少郎浑身酒味,要沐浴吗?”小八嘎柔声问道。   李钦载眨眼,此刻的他确实醉了,有一种回到海船在风浪中颠簸的感觉,好想吐个清清楚楚。   无力地哼了一声,李钦载没说话。   小八嘎起身走出帅帐,吩咐部曲准备热水。   硕大的木盆很快装满了热水,小八嘎吃力地扶起他,将他剥光了搀进木盆里。   入水之后,李钦载浑身一激灵,醉意终于散了几分,人也有些清醒了。   随即便觉得背后一阵柔软,一双发颤的纤手按住他的双肩,轻柔地推拿揉捏。   李钦载眨了眨眼,发现后背的触感不对。   刚要扭头,却被一只颤抖的手捂住了双眼。   “五少郎,莫回头看,奴婢没,没穿……”声音羞涩又紧张。   李钦载明白了,也更精神了。   “你就拿这个考验老干部?哪个老干部经得起这样的考验?”李钦载义正严辞地道。   小八嘎在他身后推拿双肩,没吱声。   “你用这种方式服侍我,不怕回去后被夫人活剥了?”李钦载突然轻笑道。   “临行前,夫人其实已有过嘱咐……”小八嘎羞涩地道。   “嘱咐啥了?”   “夫人说,五少郎率军出征,一年半载的,男人难免,难免有……襄王之意,若五少郎受不了,奴婢可……可帮五少郎解决,总比在外面找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强。”小八嘎忍着羞涩道。   李钦载恍然,难怪上次藤原犹野送来八个美女,却被小八嘎愤怒又坚决地赶走了,原来她真是有了倚仗。   心旌一阵激荡,身后紧贴着自己后背的柔软令李钦载道心不稳,有走火入魔的迹象。   毕竟,哪个男人能拒绝唐朝版的三上老师呢?   这颗大白菜,该拱了。   李钦载猛地扭转身,小八嘎花容失色,吓得惊叫一声,下意识捂住了胸。   “捂脸啊笨蛋,捂住脸我就不认识你了。”李钦载笑着提醒道。   小八嘎听话地捂住脸,接着发现不对,又捂住胸,羞涩地扭头望向别处。   “既然裤子都脱了,不表示一下未免对你太不尊敬了。”   李钦载喃喃说完,突然抱起小八嘎,两人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打滚。   日上三竿,帅帐内李钦载自己穿戴上铠甲。   小八嘎疲倦地裹着毯子,强撑着起身,却还是受不了痛楚,软软地倒下。   被李钦载折腾了一夜,就算倭国女人体质非凡,终究还是完败。   “五少郎,对不起……”小八嘎羞愧地道,没能服侍李钦载穿戴,她觉得自己失职了。   李钦载笑道:“你已经很对得起我了,好好在帅帐休养,我会吩咐部曲今日不准任何人进来。”   看着疲倦无力的小八嘎,李钦载满满的成就感。   同时他还得出一个结论:双马尾真的能增加攻速。   ……   负距离交流后,小八嘎最近几日变化很大。   不仅皮肤变得水嫩白皙,性格也变了。   以前的小八嘎服侍李钦载时,总是带着一股无可奈何的怨气,毕竟是侍候灭国的仇人,有怨气也是正常的。   这也是李钦载迟迟没下手糟蹋她的原因。   怕她想报仇,把他夹断。   如今负距离交流后,小八嘎的怨气完全消失了,转而变成百依百顺的小女人,真正将倭国女人的特质发挥到了极致。   不得不说,每天被她深入侍候的感觉很舒服。   ……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怎能沉醉于温柔乡而不知进取?   李钦载倒是真不想太进取,无奈责任在身,几万人都盯着他这个主帅,他们要活命,要博功名,要光宗耀祖,这些都是李钦载的责任。   大唐麟德二年六月十二。天晴,无云,兴兵大吉。   近两万唐军将士整齐地列于校场,还有四万倭国炮灰稀稀拉拉地站在远处,新罗盟军不到一万人则站得更远,金庾信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地立于诸将之间。   大军今日开拔,目标是高句丽的都城平壤。   废话不多说,几万人的校场上,李钦载说一句话很费劲,自己要卯足了劲,下面的传令兵还要在将士人群中飞奔,将他的每一句话都传达出去。   大家都挺累的,就不多说了。   站在校场司令台上,李钦载大手一挥,“开拔!”   大军启行,按照计划,熊津道都督府留驻军三千,其余的包括新罗盟军和四万倭国炮灰在内,李钦载大约凑齐了近七万兵马,浩浩荡荡北上。   将士七万,但实际上整支队伍不止七万人。   开拔之前,孙仁师征调了当地青壮民夫近五万,运输唐军的后勤辎重,所以整支队伍其实已有十几万。   这样一支大军行路,气势是绝对足够了。   但李钦载很清楚,民夫不算,七万兵马里,真正有战斗力的只有两万唐军,倭国和新罗两支兵马都指望不上,给他们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任务都会搞砸,尤其是彼此之间还有各种矛盾仇怨。   开拔当日,李钦载派出斥候,前行百里外打探敌情。   同时也派人向李勣所部送出了军报,沟通大军的行止,各自策应配合,对高句丽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当日,队伍只行进了三十余里便扎营。   新搭好的帅帐内,李钦载下令擂鼓聚将。   三通鼓后,将不至者,军法处置。   唐军的将领们很快就到了,但新罗军主将金庾信却迟迟不至。   李钦载顿时有些激动了,这特么是又要朝我枪口上撞?   目光期盼地盯着帅帐的门帘,李钦载衷心期望三通鼓立马敲完。   然而就在第三通鼓声即将停下时,帅帐外身影一闪,金庾信神色匆匆地出现了。   李钦载顿时露出失望的目光。   你就不能硬气一下,说不来就不来,一国宰相就这么没出息吗?   大老远从新罗营盘里跑来的金庾信累得像狗,一脸汗水没擦,站在帅帐内大口喘着粗气,见李钦载一脸失望的表情,金庾信不由一愣。   然后他马上想通了原因,不由又惊又怒。   好个奸贼,擂鼓聚将都琢磨给我挖坑,两国的感情已破裂到如此程度了吗? 第一千零二十章 爸爸爱你   金庾信出现在帅帐,帐内所有人的神色都有些怪异。   众所周知,李钦载狠狠给了新罗军一个教训,这个教训直接让新罗军减员十分之一。   而向来傲慢跋扈的金庾信,在唐军强大的实力下,不得不忍气吞声,一千多条人命不但不敢追究,而且他本人最近也老实得像只兔子。   今日李钦载擂鼓聚将,从金庾信大口喘粗气和匆匆的神色就能看出,金庾信对李钦载是真的害怕了,对李钦载的军令不敢一丝一毫违抗。   而李钦载却表情失望,显然他还想弄金庾信一回,不过没找到机会。   这就有意思了,看来果然是恶人还需恶人磨,唯有横行叱咤长安的那个小混账,才能完美地治服新罗国这个老混账。   帅帐内,金庾信忍气吞声,向李钦载抱拳行礼:“末将金庾信,拜见李帅。”   李钦载笑道:“金大将军像极了正义,虽然迟到,但没缺席,不错不错。”   金庾信忍不住解释道:“末将的新罗大营离唐军大营甚远,听到鼓声后末将急忙骑马赶来,一路又遇到许多扎营的将士堵塞,但末将已经尽力了。”   李钦载嗯了一声,悠悠地道:“我们坐的是奔驰,是劳斯莱斯,你坐马X达,怪不得你塞车……”   金庾信:???   既然金庾信命好躲过了自己的枪口,李钦载就懒得理他了。   朝众将招了招手,众人上前围在桌前。   桌上有一幅羊皮地图,地图上画着高句丽全境山脉道路城池等。   李钦载指着地图缓缓道:“三日后,我军将进入高句丽境内,据斥候来报,高句丽军已察觉到我军的动向,在南部边境集结了大军,大约三万余兵马,我们将在三日后,与高句丽军首战。”   众将神情凝重,陌刀将裴正清却突然抱拳道:“李帅,陌刀营请战,首战用我,必胜!”   李钦载微笑:“秀儿,你坐下。”   说完李钦载瞪了他一眼:“五百陌刀手,你们想翻天吗?对方是三万兵马,听懂了吗?一人一泡尿都能撑死你们,我花了大价钱养的陌刀营,你就打算这样给我造没了?”   裴正清也知自己稍微有点狂了,于是讪讪地坐下。   李钦载盯着地图,沉声道:“敌军陈兵边境,严阵以待,这次没有计谋可用,是扎扎实实的正面对阵。”   “高句丽地形多山脉,不利于骑兵冲锋,但我军有火器,正面对阵也不惧,列阵之后一路平推过去便是。”   “这一战,我唐军将士为正面主力,新罗和倭国两军左右侧翼压阵,陌刀营压后阵,暂为右军,战事若有变故,陌刀营再顶上。”   “另外再从唐军中调一千刀斧手,为左右侧翼的督战队,若新罗和倭国两军有怯战逃跑者,鼓噪乱我军心者,立斩。”   说着李钦载扭头望向金庾信,龇牙一笑:“金大将军没意见吧?”   金庾信当然有意见,莫名搞出什么督战队,当面告诉他我要剁了你麾下的将士,谁会没意见?   “禀李帅,我新罗盟军向来只为唐军运送粮草辎重,清除后方残敌,从未与敌正面接战过,怕是……”金庾信一脸不甘地道。   李钦载微笑道:“大唐是宗主,新罗是藩属,正所谓上阵父子兵,两国联盟当然要并肩作战,这次便是我们父子上阵击敌的第一战,此战以后,相信我们父子的感情会越来越深的……”   深情地注视金庾信,李钦载柔声道:“记住,爸爸爱你。”   金庾信气得脸都绿了,这特么便宜占的……   然而金庾信却敢怒不敢言,数日前李钦载给他的教训,如今已成了他的梦魇,好几回做噩梦都被吓醒,面对梦魇的制造者,金庾信实在是打从心底里感到害怕。   帅帐内突然发出“噗嗤”一声。   李钦载目光严厉地扫过去,喝道:“军帐议事,何人无故发笑?谁再笑必军法严惩!”   没人敢吱声了,帅帐内一片寂静。   “边境三万高句丽军,只是表面的情报,边境距离高句丽都城平壤不远,若三万兵马战败,想必他们还会调集大军继续进攻,我们要做好打硬仗的准备,诸将归建后当稳定军心,多予鼓舞。”   李钦载又道:“另外告诉倭国和新罗军,我大唐向来包容大度,无论以前是敌是友,这次只要将士豁命而战,无论大唐,新罗还是倭国,都会公平公正,论功而赏。”   “这是我一军主帅的承诺,军中无戏言。”   众将一齐抱拳轰应。   将领们退出帅帐后,李钦载独自坐在帅帐内沉思半晌,然后命部曲召来了百骑司官员。   “在金庾信身边埋下眼线,注意新罗和倭国的一举一动,若发现他们有不稳的迹象,即刻报我。”李钦载低声吩咐道。   ……   大营后军。   无数民夫匆忙搬运着粮草,将成堆的军械兵器搬上大车。   后军的将士们也没闲着,他们抱着成捆的草料和细粮,均匀地铺在战马的食槽里,又搬来水桶,给战马刷洗身子,最后给战马装配马鞍缰绳脚镫等。   披挂铠甲的薛讷吃力的掀开战甲的下摆,扯下裤头,一泡又浓又急的尿倾泻而下。   面无表情地盯着下面,越看越不满意,薛讷突然悲戚叹道:“我被酒色所伤,竟然如此憔悴,从今日起,戒酒!”   尿完抖了抖,打了个冷战,薛讷收兵入鞘。   转身见后军的将士们忙个不停,作为掌管战马的后军监牧,薛讷大小也算是个官儿,弼马温也有几个手下的,倒是不必亲自忙活。   无聊的薛讷和繁忙的将士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薛讷打了个呵欠,喃喃道:“挣钱的事差不多够了……”   倭国一行,薛讷和李钦载兄弟俩合伙赚了不少,而且还是可持续性赚钱,别的不说,石见银山的开采,每年从手指缝里漏一点,足够薛讷做梦都笑醒了。   看来还是权力比金钱更管用,李钦载的一声招呼,钱这不就滚滚而来了吗。   挣钱的目标算是实现了,接下来薛讷该操心立功的事了。   没错,薛讷必须立功,不然回去后,没法跟他爹交代。 第一千零二十一章 试探接战   当初薛仁贵一脚把薛讷踹进大营,可不是让他来做买卖赚钱的。   薛讷在倭国干的那些破事,在他爹面前只能一辈子封口,若被他爹知道,一定会活活打死他。   但是薛讷很清楚,倭国没有脱不下裤子的女人,天下也没有不透风的墙。   自己在倭国干买卖的事,他爹迟早会知道的。   别的不说,人贩子和石见银山这两桩买卖的巨额收入,是瞒也瞒不住的,人家直接往长安薛府里送,巨额财产来源不明,薛讷怎么解释?   既然瞒不住,薛讷就必须在战场上立下功劳,用功劳来抵消自己的罪孽,他爹揍他时应该不会痛下杀手。   主意打定,薛讷决定干点人事了。   亲自上阵厮杀是不可能的,薛讷不缺勇气,但也不缺心眼,留待有用之身用来吃喝嫖赌不香吗?年纪轻轻玩什么命呀。   所以想要立功,必须另辟蹊径。   沉思许久,薛讷眼睛眨了眨,转身回了营帐,一阵窸窸窣窣之后,薛讷走出来时已换了一身衣裳。   甲胄卸下了,他只穿了一身高句丽平民的粗布衣裳,腰间用草绳随便打了个结,脑袋绑了一块白布,模样难看了一点,但这就是高句丽平民的模样。   光有外表伪装还不够,薛讷眼睛四下一扫,发现了四名手下将士,平日里跟他的关系还算不错。   于是薛讷叫来这四人,从营帐里扔出四套平民衣裳,命四人换上。   最后薛讷在马厩里找了几匹骡子,骡子背上几只褡裢,一行五人,再加几匹骡子,看起来就像是行商的小商贾和雇请的几名伙计,终日奔波换点养家糊口的血汗钱。   薛讷对自己的模样表示很满意,仔细检查一遍后,发现没什么异样,于是大手一挥。   “走,咱们去北边逛逛。”   一名手下忍不住道:“薛监牧,大军即将开拔,咱们若离开,战马没人打理,李帅会问罪的。”   “随便再找个兄弟帮我顶几日便是,我要去北边干大事的,真拿我当弼马温了?”薛讷翻着白眼道。   “薛监牧,咱们这可是擅自离营,若被人揭举,不大不小是个罪,咱们会不会多行不义必自毙呀?”   “满嘴顺口溜,你想考状元呀?”薛讷怒道:“都闭嘴,听我的,出了事我扛着。”   拍了拍骡子背上的褡裢,褡裢里全都是银钱,最近赚的不义之财。   钱财傍身,薛讷顿时有了满满的安全感,于是薛家逆子领着四名手下,大摇大摆地从唐军大营出发北上了。   ……   大军继续开拔,两日后,快要接近高句丽南部边境了,李钦载下令全军扎营。   大营外,斥候来去如梭,无数单人单骑或是小支的斥候队伍在大营内进进出出,神色匆忙。   营盘刚扎下,前锋营奉命出营,前行十里肃敌清道。   而此时,唐军派出去的斥候已跟高句丽的斥候交上了手。   两军交战,最先接战的一定是双方的斥候,大家都在各自打探敌军的情报动向,任何环境都有可能遭遇上。   见面二话不说,互相开打。   用刀用箭,人多势众时设伏下套,敌众我寡时掉头就跑。   短暂交手,一触即离。双方斥候各有伤亡。   唐军大营内,李钦载再次擂鼓聚将,昏暗的烛光下,李钦载神情沉静地盯着地图。   “斥候来报,我军距高句丽敌军大约五十里,明日开拔后,定会与敌人遭遇。”   “我军正北方二十里有一片平原,若是与敌正面交战,那里将会是战场……”李钦载一边沉思一边道。   孙仁师也盯着地图,凝视许久,突然指着地图上的一处道:“李帅,我军前方十五里有一处峡谷,末将以为,该派斥候去查探一番,敌军若在此设伏,于我军不利。”   李钦载点头:“我已派出了斥候,今日扎营后,斥候与敌遭遇,我方斥候有一些伤亡,大约百人之数……”   王方翼沉声道:“高句丽国贫而民悍,军将骁勇善战,名不虚传。”   李钦载想了想,道:“传令黑齿常之,前锋营再往前推进五里扎营,彻夜戒备,提防敌人袭营。”   “如果他们真敢来,便让前锋营将士试试高句丽军的成色,看看他们究竟是何战力,也让我心里有个数。”   虽说唐军装备了火器,但李钦载从不觉得自己可以轻敌。   战争的胜负是人决定的,不是武器。主帅轻敌,将士拉胯,手里的武器再先进也会吃大亏。   在不了解高句丽军战力的情况下,让前锋营先试探接敌,了解了敌人的战力后,李钦载才能对接下来的交战做出正确的决断。   “王方翼,刘仁愿。”李钦载又道。   二将抱拳:“末将在。”   “你二人各领三千兵马,在峡谷上方设伏,若敌军打算在峡谷埋伏,你们可围而歼之。”   “末将领命!”   “裴正清。”   “末将在。”   “陌刀营前行十里列阵,守住峡谷外的狭道,敌军若败退,陌刀营封锁狭道,务必全歼敌军。”   ……   第二天,黑齿常之所部前锋营在往前推进十六里处,与高句丽军一支五千人的前锋兵马遭遇。   提前得到了斥候的禀报,黑齿常之果断下令前锋营列阵。   三千唐军兵马对敌五千高句丽军,人数上不占优势,但唐军的武器却占尽了优势。   高句丽军赶到时,唐军已列好了阵,阵列徐徐向前推进。   高句丽军也匆忙列阵,黑齿常之是名将,当然不会犯低级错误,更不会保持什么君子风度等敌军列好阵再进攻。   当高句丽军还在列阵时,唐军前锋营便开始步步逼近。   双方距离两百步左右,对方的弓箭射程之外,唐军三眼铳的射程之内,黑齿常之下令放枪。   按照以前的操练步骤,唐军将士从容不迫地点火,击发,退后,第二排补位,继续点火,击发……   一轮又一轮,高句丽军还没列好阵,便倒下一片又一片,霎时间人仰马翻,惨叫不绝。   然而对面的高句丽军将领是个狠人,战况如此劣势之下,索性下令全军冲锋。   高句丽将士也是令行禁止,将领刚下达冲锋的命令,他们明知前方唐军的火器很可怕很要命,但还是怒吼着抄刀朝唐军发起了冲锋。   悍不畏死,前赴后继。   隋唐三代帝王,东征高句丽皆无功而返,彼国将士之骁勇,自是隋唐东征失败的重要原因之一。 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骁战之敌   这是一场双方实力不对等的遭遇战。   唐军三眼铳的射程大约是两百多步,而对方弓箭的射程只有一百步出头,也就是说,在两百步和一百步之间,战场上形成了一个单方面屠杀的血腥地带。   高句丽军冲锋必须要冲破这一百步,才能到达唐军的前阵,与唐军厮杀。   而这一百步,便是很多人的地狱,是他们人生中的最后一段路程。   唐军的三眼铳是密集且不间断开火的,火药里掺杂了铅丸铁丸,一发便呈扇面激射,一排火铳手齐开火,便是铺天盖地的弹丸击发,前方根本没有躲避的地方。   当高句丽军冲锋到唐军前阵时,整支军队已残破不堪,仅剩下千余人,大部分还带伤。   饶是如此,高句丽军仍用尽生平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将刀劈向唐军前阵。   关于应敌冲锋,唐军早已有过周密的操练,当残余的敌军冲锋到阵前时,盾阵立马上前补位,一排盾牌严丝合缝地挡住了敌军的刀戟。   而从盾牌的空隙中,一支支长矛长戟伸了出来,狠狠戳中敌军的身体。   从接战,到胜利,唐军只用了一炷香时辰,这场遭遇战便结束了。   唐军完胜。   与其说是两军的厮杀,还不如说是先进文明对落后文明的碾压。   当战场上再没有能站着的高句丽士兵时,唐军将士爆发如雷般的欢呼声。   此战,全歼高句丽五千敌军,唐军伤亡大约百余人,毫无争议的碾压局。   战后黑齿常之下令清扫战场,亲自走到一名战死的高句丽将领尸首前,仔细地查看了一番,又找了几具普通士兵的尸首,最后黑齿常之叹了口气。   清理之后,前锋营将士回营复命。   此时已是午时,李钦载仍在帅帐里等消息,听斥候来报,我军首战大胜高句丽时,李钦载的表情并没有意外。   大胜当然是正常的结果,战败才叫骇人听闻。   未多时,前锋营将士凯旋回营,黑齿常之径自来到帅帐报捷。   站在李钦载面前,黑齿常之一五一十将遭遇战的经过禀明。   李钦载点点头,问道:“高句丽军战力如何?”   黑齿常之不假思索道:“非常骁勇,不是末将长他人志气,末将以为,此国之将士是劲敌,不可轻视。”   李钦载缓缓道:“如果我军将士没有火器,而是用刀戟与敌人正面对阵,不讲阵势不谈谋略,仅只是双方以命搏杀,黑齿将军认为胜负几何?”   黑齿常之想了想,道:“胜负四六,高句丽四,大唐六。”   李钦载微微动容。   他不怀疑黑齿常之的话,前世读过史书的他很清楚,隋唐三代帝王数次东征,都没能灭掉高句丽,每次都是折戟沉沙不得不退兵。   包括一生无败绩的太宗李世民亲征,也没能将这个国家征服。   后人总结了很多原因,政治的,气候的,谋略的,客观原因找了一大堆,总之,大多数说法都是“非战之罪”。   但是李钦载却觉得,高句丽军队的战力,绝对是一个无法忽视的重要原因。   高句丽多山地,适宜耕种的土地不多,所以国中平民常年都在为生存而努力。   穷山恶水助长剽悍尚武之气,这种剽悍之气如果用在战场上,那将是敌人的噩梦。   黑齿常之叹道:“今日之战,我军虽伤亡甚小,但不得不说,全托火器之犀利,敌军冲锋后,百步之遥便被放倒了数千,存者不过千余。”   “明知自己已毫无胜算,冲上去也是送死,可这残存的千余敌军却没有一个后退逃跑的,仍悍不畏死地冲到我军前阵,用尽了力气劈了最后一刀,才被我军将士戮于阵前。”   “如此骁勇无畏之军,末将以为李帅当重视,万莫轻敌,否则对我军来说便是大祸。”   李钦载缓缓点头,今日派前锋营试探接敌,能否歼灭敌军并不重要,李钦载需要等一个答案,那就是麾下将领对高句丽军战力的评判。   现在李钦载等到了答案,于是对高句丽这个敌国愈发重视起来。   为了这次接战,李钦载做了许多布置,除了前锋营外,王方翼,刘仁愿,裴正清等将领都分派了任务,在这片方圆二十里的土地上,李钦载布下了天罗地网,就是为了这支五千人的高句丽军队。   可是这支宁死不逃的高句丽军很痛快便交代在前锋营的刀戟火器之下,而致李钦载别的布置都没有发挥作用。   黑齿常之犹豫了一下,又道:“还有一事,末将需向李帅禀报。”   “说。”   “清扫战场时,末将发现这支五千人的高句丽军里,其中有许多是原来的百济遗民,末将翻看了他们甲胄之内的里襟服饰,都是曾经百济国的服饰。”   “也就是说,当年百济被灭国,无数遗民逃往高句丽,高句丽收容他们之后,将青壮编入军中,短短数年,这些百济遗民也和高句丽人一样,在战场上悍不畏死。”   李钦载怔忪半晌,神情愈发凝重,许久后才缓缓道:“黑齿将军,你今日说的话,对我很有用,对咱们整支大军都有用,多谢你了。”   黑齿常之急忙抱拳:“末将食大唐之禄,尽人臣之忠,是应当应分的,不敢当李帅之谢。”   李钦载叹道:“这支五千人的高句丽军不过是他们的前锋,离此不远,还有他们的主力大军两万余,由今日之战看来,与他们的主力交战,没我想象中那么轻松。”   “一切听凭李帅调遣,末将与前锋营上下无不从命。”   ……   崎岖的山路上,薛讷领着四名手下正在蹒跚而行。   山路狭窄泥泞,骡马难行,人更不可能骑在骡马上,很容易就会连人带骡翻下山崖。   薛讷等人已走了整整两日,从未经历过如此辛苦的他,此刻情绪快崩溃了,走几步便狠狠扇自己一耳光,恨自己为何突然抽风要偷偷跑出营。   立什么鸟功劳,安安分分赚钱不好吗?   回家被老爹抽又怎样?他敢抽死自己吗?只要抽不死,伤好后又是一条好汉,又能大摇大摆用自己赚的钱吃喝嫖赌,当一个清新却不脱俗的富贵纨绔子弟。   所以,决定出营找机会立功的自己,当时究竟吃错了什么药? 第一千零二十三章 路走宽了   薛讷觉得自己好命苦,真的。   从小饥寒交迫……倒不至于,吃喝嫖赌……也寻常,穷困潦倒……其实也还好。   总之,反正就是命苦。   此刻薛讷觉得自己的命已经到了苦不欲生的地步了。   走了整整两天的山路,骡子都累得吐舌头冒白沫儿了。   而薛讷,比骡子更惨。   一行人出发时,薛讷的原计划是进入高句丽境内,然后想办法找到高句丽军队,以商贾的身份混进敌军中,买通敌军将领,弄点惊天动地的情报。   至不济可以抓个敌军将领回来,向李钦载邀功,路这不就走宽了吗。   走了两天的山路后,薛讷发现自己的原计划是多么的清澈且愚蠢。   上哪儿找高句丽军队去?就算找到了,自己特么连高句丽本地方言都不会说,一开口就是标准的大唐关中口音,“咋”“你咋”“你想咋”……   多愚蠢的敌人才会相信他们是高句丽商贾,让他们大大方方混进军营?   更悲哀的是,走了两天后,薛讷才发现语言不通这个要命的破绽。   想通之后他立马就决定往回走,不干这玩命的买卖了。   然而最后他终究还是停下了转身的脚步,决定继续前行。   因为他足足走了两天,两天!   真的舍不得无功而返,付出如此大的辛苦,他实在无法接受一切都是徒劳白费劲。   于是他横下一条心,继续往前走,总要对高句丽敌军干点什么,哪怕远远指着敌军大营跳脚骂几句街,画圈圈诅咒他们呢,也算自己为祖国做了贡献了。   是的,薛讷就是这么朴实无华的一个人。   至于四名手下,幸好薛讷没对他们说过自己的计划,不然四名手下会被他的愚蠢而惊呆,说不定半路就散伙,分了行李回花果山或高老庄,骡子跳进河里继续当白龙马。   所以懵逼的四名手下一脸懵逼,稀里糊涂跟着薛讷走。   高句丽多山地,薛讷等人从离开大营便一直在爬山,爬山。   走了两天的山路,偶尔也会在山窝里发现某个高句丽的村落,村落很贫瘠。   一个村子多的有十几户人家,少的只有几户人家,好不容易在山地里开辟出几块薄田,全村人就指着这几块薄田耕种活命。   薛讷对这些敌国的村落秋毫无犯,因为没意义。   直到今日此刻,薛讷等人再次遇到一个贫瘠的村落时,他们不得不更改计划,决定进村了。   因为薛讷等人的粮食已吃完,需要补给了,五个人又不是猴儿,不可能在山上采果子度日。   薛讷这种富贵子弟跟李钦载一样,任何时间地点都不会亏待自己,他要吃肉的。   一行五人,牵着几匹骡子,骡子背部满载货物钱财,五人又都穿着高句丽百姓的衣裳,只看外表的话,倒是没什么破绽,看起来就是一支纯粹的行脚商队。   只要别张嘴,一张嘴就露馅儿。   村落穷得像一个叫花子的聚集地,根本没个正常的村子形状。   寥寥几户村民,都是老弱妇孺,不见一个年轻的男子,老弱妇孺们也都是瘦骨嶙峋,没个人模样,双目无神地看着薛讷等人牵着骡子进村。   薛讷等人被村民木然的眼神吓得发毛,浑身不自在地从村头穿行而过,越走越难受。   一名手下偷偷凑到薛讷耳边,道:“薛监牧……呃,不对,薛掌柜,这个村子只有几户人家,而且皆是老弱……”   “咱们也不多说废话,索性屠村吧,屠完后在各家屋子里找点粮食,最后一把火烧了村子,天衣无缝,绝了!”   语声很轻,但话里的内容却很残酷。   薛讷没反应,他是将门子弟,从小就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   没错,战争就是这么残酷,什么军队,什么平民,战时没有任何区别,只要是敌国的,没什么仁义道德可讲,遇到就杀,无论老幼。   但薛讷并不认同手下的主意,主要是弊大于利。   “混账话!屠了全村,咱们不就暴露形迹了吗,若引来了敌军追杀,咱们只能漫山遍野的逃命,你乐意啊?”   “那怎么办?咱们不会说高句丽话,张嘴也暴露形迹了呀。”手下愁道。   薛讷哼道:“能用手解决的事,为何要用嘴?”   手下:???   “你们别说话,看我的!”   薛讷整理了一下表情,露出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笑容,然后锁定了一位面容沧桑的老人,上前笑吟吟地道:“……阿巴,阿巴阿巴阿巴。”   老人惊疑地看着他:???   薛讷灵巧的双手却在不停地比划,一会儿做手握状,一会儿指了指嘴,最后做出咀嚼的样子。   比划之后,薛讷笑吟吟地等待老人的反应。   刚才比划得如此清楚,信息传达得如此准确,是头猪都该看明白,我这是要觅食的意思了吧?   老人却呆呆地看着薛讷,许久后,老人嘴里冒出一串听不懂的话。   薛讷愕然,神情有点着急了:“阿巴,阿巴阿巴阿巴!”   你特么听不懂人话吗?   老人:“叽里咕噜叽里咕噜。”   薛讷:“阿巴阿巴阿巴。”   沟通许久之后,薛讷颓然叹了口气,转身对手下道:“屠村吧。”   四名手下露出狰狞之色,正要从骡背上的褡裢里拔出刀来。   屠村对他们来说并不难,全村只有几户人家,人口加起来不过十余人,而且全都是老弱妇孺,一人一刀的事儿。   拳打南山敬老院,脚踢北海幼儿园,生吃黄瓜活劈蛤蟆,除了有点没出息之外,完全没难度。   正要拔刀,突然听到身后一间破败简陋的屋子木门被踢开,一道魁梧的身影闪了出来,然后扭头飞快朝山道下狂奔。   薛讷一愣,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一定不能让那个人跑了。   “追上他,拿下!”薛讷顾不得暴露身份,指着那个狂奔的人大吼道。   三名手下拔腿就追,剩下一名拔刀守在薛讷身旁,对老弱村民们虎视眈眈。   不到一炷香时辰,逃走的那人被三名手下追了回来,五花大绑送到薛讷面前。   薛讷只看了他一眼,便欣喜若狂。   这人是个三十来岁的壮年汉子,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上穿戴高句丽军的皮甲,应该是个低级将领之类的人物。   薛讷两眼放光,忍不住仰天长笑。   路,这不就走宽了么。 第一千零二十四章 小小营将   五花大绑的高句丽汉子跪在薛讷面前,他努力想站起来,却被两名手下死死按着头,汉子没法,只能骂骂咧咧。   如此大的动静,全村的村民都出来了。   说是“全村”,其实总共也就十几个老弱妇孺,每个人脸上既害怕又愤怒,指着薛讷等人大声呵斥,嗯,一个字都听不懂。   “掌柜的,这些村民太聒噪了,要不要全杀了?”一名手下恶声问道。   薛讷还没表态,被捆绑的汉子却浑身一震,抬头望向薛讷时,眼中竟有愤怒之色。   薛讷大奇,喜道:“你听得懂人话?”   汉子垂头不语。   薛讷仔细打量他片刻,肯定地道:“没错,你听得懂人话,或许还会说?既然露了馅儿,痛快点交代吧,不然全村都会遭殃。”   村民显然是汉子的软肋,汉子只好开口说话,很生硬的中原口音,有点像北方的方言,听过之后要仔细咂摸两遍才能明白意思。   “我能听懂……你们的话,五年前我跟唐国的商人偷贩过粮食,学会了你们的话。”   薛讷点头,这句是真话,贞观十九年,太宗东征高句丽,久征不下,撤军而返。   从那一年起,大唐对高句丽采用了袭扰贫敌政策。   大意就是不停派兵马袭扰高句丽边境,掳掠他们的人口,抢夺他们的财产,烧毁他们的农田等等。   从而导致高句丽的国力一蹶不振,无法休养生息,民间生产力每况愈下,粮食收成越来越少,人口也一年不如一年,整个国家越来越贫穷。   这样的袭扰贫敌政策一直维持到唐罗联军灭百济,前后加起来十几年。   民间平民不会眼睁睁饿死,他们都在想办法,从贞观十九年后,大唐与高句丽边境总有商人与平民偷偷做买卖,用值钱的东西或是以物易物换取大唐商人的粮食。   眼前这汉子说他曾经与大唐的商人接触,买卖过粮食,薛讷倒是不怀疑。   这种边境上见不得光的买卖,其实两国都在偷偷的干,规模不大,官府也没兴趣去查缉。   薛讷看着汉子身上穿戴的皮甲,饶有兴致地道:“你是高句丽军中的人?普通士兵是穿不了皮甲的,看来你还是个武官?”   汉子沉默,咬牙再也不肯多说一句话。   薛讷也不急,眼神在十几名村民之间来回打量。   能让这汉子开口,说明这群村民是他的软肋,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村民里有他的亲人。   有肉票在手,还怕他不服软?   所以薛讷一点也不着急,气定神闲地看着汉子,不善的眼神不时在村民们身上来回巡梭。   无声又无形的压力,终于令汉子额头冷汗潸然,许久以后,汉子终于开口了。   这一开口,汉子交代得很痛快,兴许他已知道无法反抗,亲人的生死只在他的一念之间,若不屈服于眼前的唐人,全村人都会死,包括他的亲人。   与薛讷一番问答来回后,薛讷终于知道了汉子的身份来历。   汉子名叫“莫恩俊”,名字像汉人,但其实是原汁原味血统纯正的高句丽人。上奴隶拍卖会的话,绝对比串串儿值钱。   莫恩俊三年前入高句丽军,是被强征进去的,本来安心在家务农,后来高句丽或许察觉到大唐即将动手了,于是高句丽国主下诏举国征兵扩军。   莫恩俊就这样被强行拉进了军伍中。   由于莫恩俊生得魁梧,常年务农力气不小,在军中很快便做到了低级小武官,大约相当于唐军的什长火长什么的。   后来莫恩俊在一次抗击唐军小股军队袭扰边境的战斗中立了功,于是又升官了,被调入平壤卫戍军中,当了一名营将,麾下大约统领数百人。   这次李钦载所部从南线进攻高句丽,兵锋直指都城平壤,高句丽国主不得不将都城卫戍军调出一部分南下迎敌。   莫恩俊所部便是被调往南线的其中一支,高句丽军驻扎边境后,莫恩俊发现驻地离他的家乡只有数十里之远。   多年没回家的他便动了心思,向军中主将告了一日的假,飞奔回家探望亲人,给家中带点食物和津补。   没想到意外碰到了薛讷一行人。   从薛讷等人进村开始,莫恩俊便感觉不妙,躲在屋子里没敢出来,后来听到薛讷“阿巴阿巴”一通乱比划,莫恩俊更察觉到这群人必是唐军派出来的奸细,于是这才撞开屋门逃跑。   然而最后终究还是落在薛讷手里了。   薛讷听完后两眼一亮,忍不住搓了搓手。   高句丽卫戍军中一员营将,不大不小也算是一条鱼了。   把他抓回去邀功……恐怕功劳还不够大,一员营将实在分量太小,李钦载都懒得搭理他。   既然都开干了,索性搞大点,薛讷主要是不想浪费自己辛苦走了两天的路,若不挣个大功劳回去,他会觉得自己很亏本的。   盯着莫恩俊嘿嘿直笑,那诡异又古怪的笑容,令莫恩俊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阴险笑了几声,薛讷走到莫恩俊面前,压低了声音邪恶地道:“莫将军,你也不想你的亲人有事吧?”   ……   高句丽与新罗边境。   唐军大营,鼓声隆隆。   高句丽一支五千人的前锋全军覆没后,引起了高句丽主将的重视。   两军在边境上对峙三日,这三日里,两军并未交锋,但双方的斥候却伤亡不小。   出营探路,遇到了就开干,胜负各半。   斥候属于轻装兵种,并未装备三眼铳。   本来只是打探敌情,重要的是掩藏形迹悄无声息,若是见面便放一枪,岂不是敲锣打鼓告诉敌人,我来窥探你的动静了,请摆好姿势让我看个够。   无奈之下,唐军的斥候这几日的伤亡确实不小,大约已有两百多人在这片异国异乡的土地上长眠不起。   伤亡很大,但斥候得到的消息却不少。   首先就是,高句丽都城平壤向南部边境增兵了,原本两万多兵马,昨日又增了一万。   李钦载所部骤然多了一万敌人。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 大战在即   李钦载面临的局势有点严峻。   不是说有了犀利的火器,便真的能够无敌于天下,世上没那么便宜的事。   战争的胜负是由人决定的,而高句丽军的骁勇让李钦载感觉到,这个国家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容易被灭掉,否则隋唐三代帝王也不会数次东征失败。   现在李钦载所部真正能用的兵马只有不到两万,至于新罗和倭国那几万兵马……还是别指望了,无论忠诚还是战力,李钦载都对他们没有一丝期望。   不仅如此,还要提防他们背后捅刀。   两万唐军,对阵三万多的高句丽军,看似问题不大,但李钦载所部要打的不仅是这一战,他还要率部继续北上。   如果不能攻掠都城平壤,也要迂回与李勣主力会师,所以两万唐军不能在这一战里消耗了,不然以后怎么过?   如何用最小的伤亡代价,达到对敌最大的伤亡效果,这是李钦载日夜思考的问题。   正在思考时,部曲来报,东征主力李勣所部派来了信使。   自从李钦载率部登陆海东半岛后,他与李勣的情报信件来往很频繁,几乎是每隔三四天便有。   信使这次带来了好消息,李勣率部在西线上突破了高句丽的层层防线。   麟德二年六月,李勣率部攻破高句丽城池十六座,大军势如破竹,一路高歌猛进。   高句丽军自然不会坐以待毙,集结大军十五万,布于辽水之东,与大唐十万主力遥遥对峙。   数日后,辽东道行军安抚使契苾何力率军一万击破高句丽南苏城,守城的四万靺鞨军败退,唐军趁势攻占了七座城池,并与李勣所部主力配合,攻下了高句丽辱夷,大行两座城。   西面战线,唐军主力连连大捷,战势如火如荼。   李勣在军报里催促李钦载尽快出兵,两军配合形成对高句丽的南北夹击战略。   放下军报,李钦载沉思许久,下令擂鼓聚将。   是该出兵了,区区三万多敌军拦在前方,难道每天啥都不敢,只是互相对骂?   三通鼓毕,军中所有中高层将领全部聚集于帅帐,就连坐马X达的金庾信这回也早早到来,不给李钦载半点坑他的机会。   所以,这货难道换车了,换成了劳斯莱斯?   众将齐聚,李钦载不说废话,直奔主题。   “明日卯时,全军对高句丽之敌发起进攻。”李钦载言简意赅道。   众将凛然,抱拳轰应。   “着刘仁愿领两千兵马,今夜子时出营,从西面绕远路而行,设伏于二十里外,敌军大营左翼松山岗,明日两军交战之后,率部端了他们的大营,把他们的退路封死。”   “着王方翼和孙仁师各领两千兵马,明日交战后,分左右两翼包抄而上,对敌形成半月包围。”   “裴正清所部陌刀营坚守后军,战事若有变故,陌刀营上。”   一连串的军令下达,帅帐内众将兴奋不已,各自领命归座。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其实这次出征,他的后勤辎重里还带有许多地雷,但这玩意儿是个秘密大杀器,不到万不得已暂时不必动用。   将领们都领到了任务,唯独金庾信没有任何安排。   金庾信倒也不嫉妒,本来新罗军就没打算直接参与这场战事,跟在唐军身后捡便宜才是他们的特长。   李钦载淡淡地瞥了金庾信一眼。   没关系,现在尽管捡便宜,等收拾了高句丽,你们新罗的好日子就算结束了,吃了我的拿了我的,全都给我吐出来。   大唐的便宜是那么容易占的吗?   众将散去,各自回营集结兵马。   随着李钦载这位主帅下达了进攻命令,唐军大营瞬间沸腾,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硝烟味道。   大营上空,战云密布。   ……   刚布置完任务,部曲来报,薛讷回营了。   李钦载一愣。   数日前薛讷与几名手下离营的事,他早就知道。   当时他以为薛讷受不了军营的单调寂寞,领着手下出去寻找快乐去了。   毕竟大营所驻之地是新罗与高句丽边境,众所周知,新罗婢可是当世极品,薛讷这样的纨绔子弟来了新罗边境,怎么可能管得住裤腰带。   李钦载不是那种铁面无私的主帅,只要不耽误军机大事,有些人和事,睁只眼闭只眼过去就算。   比如薛讷偷偷跑出营,李钦载就没打算认真计较。   到了高句丽边境后,面对多山的地形,战马除了运送辎重粮草外,基本没有太大的作用,很少有能用到骑兵的地方,所以薛讷这个弼马温的作用也不大,他想玩就随他去。   当然,该抽还得抽,不然这弼马温愈发无法无天了。   李钦载当即便朝薛讷的营帐走去。   来到营帐外,薛讷急忙迎出来,李钦载赫然发现营帐用长绳拴着一串人。   没错,就是“一串”,像一群串起来等着下油锅的蚂蚱。   这串人有老有小,也有妇女,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看服饰就知道是高句丽人。   李钦载皱了皱眉:“慎言贤弟越来越出息了,跑出去几天,就给我带回来这么一串东西,咋?当地土特产啊?”   薛讷没精打采道:“景初兄莫笑,愚弟出营这几日真没干坏事……”   李钦载点头,指着面前这串蚂蚱道:“没干坏事,你不过随手拔了几棵老葱……你特么有点正形没有?到底想干啥?”   这时李钦载才正眼望向薛讷,一见之下不由大吃一惊,见薛讷眼圈发黑,形容憔悴,连脸颊上的颧骨都愈见明显。   “慎言贤弟,何方妖女把你榨成如此模样,你告诉我,我去帮你报仇。”李钦载惊怒道。   薛讷无力地摆手:“不是妖女……哎,景初兄,愚弟我这几日做的都是正经事,你要相信我。”   “你到底做了啥?”   “走路,不停的走山路,日夜不休,累了就随地一倒,饿了啃两口干粮,”薛讷嘴唇一瘪,委屈的眼眶都红了:“我这几日过得连狗都不如,太苦了!”   李钦载不明其意,指着这串蚂蚱道:“他们是何人,为何将他们带回来?”   “难道是山上野生的?”   薛讷叹了口气道:“他们……当然是高句丽人,我把他们带回来,都不知道有没有用,总之,这趟出营亏惨了,啥都没捞着。” 第一千零二十六章 纨绔归来   薛讷不是没有收获,除了在那个贫瘠的小山村里拔了几棵老葱外,他还策反了莫恩俊。   但薛讷从来没干过策反的活儿,也不知到底策反成功了没有,对自己很没有信心。   回营的路上,薛讷左思右想,反省又反省,总觉得自己这趟白跑了。   莫恩俊按他的指示,回到了高句丽军大营,薛讷也把村里十几个村民都带走,当作是制衡莫恩俊的人质。   可薛讷根本没指望莫恩俊能干出什么,刀架在亲人脖子上就管用了?世上狼心狗肺的人多着呢,死亲人又不死他,人家真能受威胁吗?   反省之后,薛讷觉得自己多半走了一步废棋,那个莫恩俊实在指望不了。   所以薛讷干脆都懒得在李钦载面前提起这事儿,以李钦载的毒舌,不知会被他损成啥样,就不要自讨没趣了。   见薛讷左右不肯说,李钦载也懒得再逼问。   逮了一串人形蚂蚱回来,李钦载确实没太当回事,就当是薛讷纨绔性子犯了,在单调的军营生活里给自己找点乐子吧。   薛讷眼圈发黑,显然这几天的辛苦让他元气大伤,刚回到大营还没休息,站在李钦载面前昏昏欲睡。   “傻孩子,明明不是当兵的料,非要进大营遭这份罪,快去睡觉吧。”李钦载柔声道。   薛讷嗯了一声,迷迷糊糊便往营帐里走。   谁知李钦载在他身后幽幽地补了一句:“睡醒后自己去领十记军棍。”   “嗯……啊?”薛讷猛地清醒了:“为啥?”   “擅自离营,玩忽职守,十记军棍已是友情价,这次非把你的屎都打出来。”李钦载冷冷道。   “景初兄!”薛讷悲愤失色。   李钦载转身就走,还像偶像剧男主角一样,背对着他挥了挥手。   自我感觉……就很帅。   ……   次日天没亮,唐军将士开始集结。   无数将士从营帐里走出来,在将领的呵斥叫骂声中迅速列队,手执三眼铳和刀戟,整齐的脚步声纷至而出,朝大营外跑去。   杀气森然,天地变色。   大营内外扬起浓浓的烟尘,烟尘内一片片整齐的刀戟若隐若现,在烟尘中散发出幽幽的寒光。   李钦载披甲而立,站在帅帐外,面无表情地看着大军调动,不时抬头看看天色。   军中斥候不断入营禀报。   敌军三万已出营。   敌军已至松山岗外平原,仍在向前推进。   敌军分兵一万,左右两翼各五千,正与王方翼和孙仁师两翼四千兵马遥遥对峙。   敌军主力两万列阵于平原,蓄势待发。   听着一道又一道军报,李钦载纹丝不动,直到大营的将士几乎都已出营,他才扭头对刘阿四道:“我们也出发吧,今日我亲自指挥中军主力击敌。”   刘阿四兴奋抱拳:“是!”   两百余部曲簇拥着李钦载,众人一齐上马,李钦载正要拨缰而行,缰绳却被一双纤手拽住。   李钦载垂头一看,小八嘎正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五少郎,……请你务必平安归来。”小八嘎认真地道,眼神里充满了浓浓的忧虑和不舍。   “撒手!女人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李钦载霸总附体,冷酷无情地道。   小八嘎眼圈一红,松手退后两步,垂头不语。   李钦载急忙笑道:“哭啥,逗你呢,放心,今日不可能败,我大唐王师无敌于天下,今日若败了才叫见了鬼。”   说着李钦载突然俯下身,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小八嘎的脸蛋瞬间通红,羞得手足无措,小心翼翼地瞪了他一眼。   随即小八嘎深吸了口气,低声道:“只要五少郎平安归来,奴婢……答应你!”   李钦载大笑,领着部曲们打马狂奔出营。   抬眸四顾乾坤阔,日月星辰任我攀。   小八嘎站在辕门内,痴痴地看着李钦载离去的背影,刚刚意气风发的笑声,仿佛还残留在空气里,让人迷醉。   唐军大营二十里外,松山岗平原。   说是“平原”,其实地带并不算太开阔,高句丽这样的山地国家,很难找到一马平川的真正平原。   松山岗平原只能说勉强能让两军的阵列展开。   日出之后,两军对阵,已是壁垒分明。   夏日炎热的海风吹拂过战场,黄沙渐起,战云笼罩。   李钦载骑马立于中军,静静地注视着对面数里之外的敌军,见敌军阵型严整,刀戟如林,静默中散发出一股杀气,李钦载不由点了点头。   这是一支劲敌,不可轻视。   耳边猎猎作响,李钦载扭头,却见身旁不远处,自己的帅旗正迎风招展,而高举着帅旗的人,竟是郑三郎,那个在登州收入麾下的大力士。   郑三郎披戴皮甲,魁梧的身躯在军阵中显得尤为壮实,他正高举着帅旗,努力地朝对面的敌军瞪眼,露出凶恶的表情,也不管数里之外的敌军能否看到他的表情。   李钦载不由愣了一下,接着笑道:“郑三郎?你不是陌刀营的吗?为何在此举旗?”   郑三郎收起凶恶的样子,咧嘴一笑:“陌刀营奉命压阵,裴将军说此战怕是用不上陌刀营,又说小人吃得多,不能光吃不干事。”   “给李帅扛旗是小人的荣幸,小人的个头也能给咱大唐王师长脸,所以裴将军派小人来了。”   李钦载笑着看了看郑三郎高举的帅旗。   所谓的“帅旗”,不是说上面绣个“帅”字就叫帅旗了。   事实上帅旗上并没有“帅”字,而是绣了一个大大的“李”字。   镶边的白色竖行上,用小号的字体写上“钦命渭南县公本州道行军大总管”,用以标明一军主帅的具体身份。   对将士们来说,一旦开战,这面帅旗便是稳定军心的定海神针,无论多么艰困危急的战事里,只要帅旗没倒,军心就不会乱。   不过裴正清把郑三郎叫来扛旗,实在让李钦载有点哭笑不得。   吃得多不一定非要他做点什么的,你可以劝他少吃点呀。   明明一个舞陌刀的,跑来扛啥旗,专业对口吗? 第一千零二十七章 两军鏖战   李钦载做人做事比较务实,对于一些没什么意义的仪式感,其实并不是很看重。   比如帅旗这玩意儿,如果战场上一支军队快抵挡不住了,军心即将崩溃之时,李钦载就不信靠一面帅旗能力挽狂澜,逆风翻盘。   真有这么神奇,敌我双方还拼什么命,比谁的帅旗更多更大不就完了。   无论旗帜立得多么鲜明笔直,看起来多么威武,军队实力不行,该崩还得崩,兵败如山倒之时,迎风飘扬的帅旗更像是一种辛辣的讽刺。   “郑三郎,帅旗随便找个地方插稳,你……节约点体力,体力很宝贵,用得多就吃得多,莫浪费了。”李钦载真心诚意地道。   郑三郎憨厚地一笑:“扛旗不需要体力,小人站这儿挺好的,真若不济时,小人还能帮李帅挡刀挡箭。”   “裴将军说了,帅旗很重要,比小人的命还重要。”   “帅旗怎么就比你重要了?知道我花了多少粮食养你吗?”李钦载翻了个白眼:“真是个憨货,吃那么多怎么就没长心眼呢?你爱扛就扛吧。”   眯眼注视远处,见对面敌军已开始变换阵型,李钦载沉吟片刻,扭头道:“传令擂鼓,中军准备推进!”   话音落,隆隆的鼓声顿时擂响。   急促的鼓声节奏仿佛左右了将士们的心跳,军阵中每个将士的心跳都随之开始兴奋起来。   冗长的号角突然吹响,中军前阵的将领猛地挥落小旗,一万多人的中军阵开始朝正前方步步推进。   左右两翼也扬起了烟尘,无数身影在烟尘中徐徐向前,仿佛两朵乌云笼罩天地,黑压压地向远方席卷而去。   李钦载骑在马上,静静地看着中军前阵已推进了数百步,便朝旁边的刘阿四点头示意。   刘阿四举起手中的小旗,很快便有将领遥相呼应,喝令大军止步。   “前列盾阵准备——!”   “火铳手就位!”   “填装火药弹丸!”   传令兵挥舞着小旗,骑马在队列的空隙中狂奔,将一道道命令传递给每一名将士。   很快,对面的敌军也擂响了战鼓,号角声中,敌军列阵朝唐军推进。   李钦载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远处的敌军。   不得不承认,此刻的他有点紧张,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指挥如此规模的战斗,以往也曾领过军,杀过敌,但那只是小规模的,像今日这般直接指挥数万人作战还是首次。   见敌军已主动向前推进,李钦载面无表情地道:“传令,中军防御。”   部曲将命令传达到军中,很快唐军前排立住了盾牌,方阵与方阵之间竖起了无数长戟,而盾阵的后面,一排排火铳手点起了火折子,平举三眼铳,枪口冰冷地瞄准前方缓缓推进的高句丽军。   大战已启,风云变色。   接下来的细节,李钦载不再亲自指挥,早在数年前唐军装备火器后,在关于对敌的步骤流程方面,唐军将士早已操练过一遍又一遍。   盾阵防御敌军弓箭,三眼铳必须在敌军踏进两百步射程后开火,无论敌军如何冲锋,一旦开火便不能停,一直到敌军冲到己方前阵。   当敌军真的冲到前阵时,唐军的横刀和长戟等冷兵器便派上了用场,而这时的敌军其实已是强弩之末。   能活着冲到唐军前阵的都是勇士,也是幸存者,只能说他们精神感人,别的就不必强求了。   对面敌军缓缓推进,随着敌军中阵的鼓声节奏越来越急促,敌军明显加快了推进速度,最后几乎已开始小跑前进。   唐军前阵,前排的将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敌军的冲锋,直到敌军前阵跨进了两百步射程之内,唐军将领这才挥旗暴喝。   “火铳手,第一排,放!”   惊天巨响后,两百步外的敌军开始出现伤亡,一片片的敌人倒下,然后被袍泽的脚步无情践踏过去。   与此同时,高句丽军阵中也传来大吼声,接着漫天的箭雨朝唐军倾泻而下。   然而弓箭的射程远不如火器,弓箭射出去后,只落在唐军阵前百步,对唐军根本毫发无伤。   百余步的射程差距,造成了一片空白的死亡地带,在这片地带里,唐军对高句丽军形成了单方面的屠杀。   唐军开火之后便没停过,一轮又一轮,每个将士都装备了火器,一万余中军将士,每一次击发后,弹丸呈扇形发散出去,对敌军造成的伤亡是一片一片的。   一排唐军上千人,每次开火便是一次死亡收割,冲到唐军阵前百步外时,就连悍不畏死的高句丽军将士都有些胆寒了。   如此不公平的战场对决,根本看不到生存的希望,军心士气顿时跌落谷底。   然而高句丽将士不愧骁勇之名,纵然军心跌落,却没有一人后退逃跑,仍咬着牙,顶着唐军的枪弹前行,第一排的盾牌都被枪弹打成了筛子,仍在奋力朝唐军前阵冲锋。   李钦载远远看着这一切,不由皱了皱眉。   不长敌军士气,但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敌人值得尊敬。   尊敬敌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在战场上把他们杀得干干净净,让他们怀着含笑九泉的欣慰心情,投胎到下一世。   见高句丽军距离唐军前阵只有百余步了,李钦载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放响箭,传令刘仁愿所部,从敌军后方进袭高句丽军大营。”   一支响箭被点燃了引线,冲上了云霄,一声尖啸后,半空中炸响,一朵红色的烟火乍现即逝。   未多时,高句丽军后方爆发出山崩地裂般的喊杀声,伴随着一声声三眼铳的巨响。   正在冲锋的高句丽军阵顿时一滞,将士们纷纷扭头后顾,神情惊疑不定。   咱们还在进攻,背后却被人偷家了?   绕了数十里山路,又在松山岗外埋伏了大半夜的刘仁愿所部两千兵马,终于将一夜的辛苦化作了胜利的战果。   刘仁愿率先冲进了高句丽大营。   大营内只有少量的敌军兵马留驻,唐军掀翻大营栅栏冲进来时,一阵阵枪响过后,大营内的敌军基本已被清除一空。   刘仁愿点燃了一支火把,随手朝一座营帐顶部一扔,大火顿时烧了起来。   “点火,给老子烧干净!”刘仁愿命令道。 第一千零二十八章 胜负已分   大营被袭,不是几座营帐被烧那么简单。   对于正在前方厮杀的高句丽将士来说,被人偷了家意味着腹背受敌,前后都是敌人,对军心士气无疑是沉重的打击。   正在冲锋的高句丽将士阵型眼看有些乱了。   冲锋是有讲究的,讲究的是万人如一人的节奏,是短时间打了鸡血的一往无前。   一旦出现士气跌落的情况,节奏和满腔热血都会混乱,脚下的步伐便会不知不觉与周围的袍泽们产生偏差,整体的阵型就显得混乱起来。   方阵外的高句丽将领见势不妙,于是挥刀劈翻了几个迟疑忐忑的士兵,厉声叫骂了几句,后面的士兵急忙补位,才终于维持住了阵型不散。   刘仁愿领着两千将士在高句丽大营里撒了欢似的点火,唐军中阵万余杆三眼铳不间断地开火,刚开战高句丽军便莫名陷入了极度的被动,腹背皆敌,进退两难。   高句丽军的主将名叫“所离度”,没错,姓“所”,这个国度的姓氏简直五花八门,很多生僻的姓氏连听都没听说过。   当刘仁愿所部唐军出现在后方,并点火烧了高句丽大营后,所离度便发现自己大意了,没想到唐军竟会绕到后方潜伏,专等此刻两军鏖战时冲进大营点火,极度乱了军心。   所离度努力冷静下来,然后立马传令后军调拨五千兵马,直扑大营而去,将那支偷家的兵马摁死在自己的大营之中。   五千高句丽兵马当即掉头,飞快扑向大营。   刘仁愿早有防备,见一群黑压压的兵马扑过来,立马下令两千唐军将士列阵。   然后,出现了跟主战场几乎一模一样的战况。   唐军将士好整以暇平举三眼铳,轻松收割人命。   高句丽将士悍不畏死,冲向唐军的前阵。   两千唐军对五千高句丽军,人数劣势,武器优势,又是一场碾压局。   另一头的主战场上,高句丽军在付出了上万条人命后,终于冲到唐军中阵前,饥渴已久的刀戟狠狠劈向唐军前排盾阵。   盾阵将士早已扎好了弓箭步,双手单肩死死地抵住盾牌背面,咬牙等着高句丽军的迎头一击。   轰的一声巨响,如同怒浪狠狠拍打长堤,两军前阵对撞,漫天烟尘里,惨叫与喊杀声震天,残肢断臂鲜血淋漓,战场瞬间变成了屠宰场,双方在照面的那一刹,彼此都付出了伤亡。   敌军的正面相撞,唐军前阵出现了混乱。   李钦载立于中军阵内,眯眼看着前方的战势,又看了看左右侧翼王方翼和孙仁师两支兵马的战况。   李钦载脸上露出些许不安,沉声道:“王方翼和孙仁师是怎么回事?为何还没灭掉敌军两翼兵马?”   刘阿四一愣,立马抱拳道:“小人这就派斥候去打听!”   正要转身传令,突见左右两翼的半空同时升起两支响箭,响箭发出尖啸,一路扶摇而上,最后在半空炸响。   刘阿四喜道:“五少郎,敌军两翼已被歼!”   李钦载不满地哼了哼:“比我预定的时间至少晚了一炷香,回头我要好好听他们的解释!”   “传令王方翼和孙仁师,率部从左右侧翼列阵直逼敌军中阵,配合我军中阵,形成三面合围!”   片刻后,战场情势渐渐有了变化。   战场左右两翼的烟尘散尽,两侧各自出现一支唐军兵马,人数只有数千,但却阵容严整,正步步朝战场中心的高句丽军逼近。   到了三眼铳射程之内,左右两支唐军兵马停步,举枪,瞄准,击发……   高句丽军经历了正面冲锋,付出了惨重的伤亡代价,再加上左右侧翼和临时调拨对付背后刘仁愿的五千兵马,正面战场上高句丽只剩下不到一万人马,好不容易冲到唐军中阵,正与唐军殊死厮杀。   谁知左右侧翼突发状况,两支唐军兵马竟将高句丽的左右侧翼灭了,三眼铳的弹丸无情地朝中军倾泻而去,几轮激射之后,已然倒下一片又一片。   所离度被亲卫层层保护,但战场的情势他却时刻掌握着,见左右侧翼失守,所离度不由大怒。   明明他已考虑了战场各方的漏洞,提前布置了兵马防备,可是战事发展到现在,却莫名被唐军形成了三面合围之势,眼看败局已定。   哪里出了问题?   所离度不由悲戚长叹,最大的问题是,两军的实力完全不对等。   若自己也有唐军这般犀利无敌的火器,今日之胜负,亦未可知。   非战之罪!   “全军突围!”所离度咬牙下令。   他是一军主帅,任何时候都会保持清醒的头脑,明知已是败局,何必再拿将士们的人命去填这个窟窿?   逃走,是眼下唯一的选择。   一阵刺耳的鸣金声在战场上回荡,正在与唐军厮杀的高句丽将士听到后不由一滞,然后在将领的呵斥下,纷纷掉头就跑。   唐军中阵,李钦载也听到了对面的鸣金声,不由喜道:“胜局已定,传令三面收拢包围圈,争取全歼这支敌军!”   与高句丽仓惶的鸣金声不同,唐军中阵内,急促又激昂的战鼓擂响,节奏越来越快。   唐军将士顿时爆发出山崩地裂般的喊杀声,三面迅速朝败退的高句丽军合拢,三眼铳更是不要钱似的一轮又一轮激射。   高句丽大营内,狙击刘仁愿所部的五千高句丽军只剩下两千余,听到鸣金声后,立马也掉头败逃。   刘仁愿大喜,下令全军火速向前推进,三面合围形成四面合围,全歼之势已成。   当然,唐军的将领们都清楚,全歼是不可能全歼的。   高句丽军毕竟还保存一万余,而唐军的左右和后方各自只有两千兵马,属于包围圈的薄弱地带,所离度只要不傻的话,集中全部兵力攻其一点,便可突围而出。   身在中军的李钦载也很清楚这一点,看着漫山遍野败逃的高句丽军,不由无奈地仰天长叹:“跑了一万多,我的人生太失败了!……我是个废物!”   刘阿四无语地瞥了他一眼。   此战歼敌两万,你还想咋?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 敌军增调   学霸与学渣最大的不同就是,学霸会无上限地苛求自己,让自己越来越优秀,而学渣,但凡能及格都要去庙里烧香还愿,多谢菩萨给面子。   无可否认,李钦载当然是学霸,而且属于极度强迫自己做到最优秀的学霸,简称“极霸”。   歼敌两万的成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跑了一万多敌人却是自己的失败。   前世高考前,但凡他稍微有这种上进的念头,清华北大必有他的名字,也不至于上了个二本,毕业后进了一家小公司,当了好些年的社畜。   但是这一世,李钦载优秀了。   敌军跑了一万多,无法接受,必须深刻反省。   但是敌军的败逃却实在无法挽回,战场情势瞬息万变,唐军来不及追击,就算追击了,效果也不会太大,而且还要提防敌军败逃的路上有伏兵。   看着漫山遍野撒欢逃跑的高句丽军,李钦载无奈地叹了口气。   “收兵吧,再追没意义了,传令众将,马上打扫战场,统计战损伤亡情况。”   唐军中阵传出悦耳的鸣金声,将士们一愣之后,纷纷高举刀戟,发出震天的欢呼声,还夹杂着哭声和歇斯底里的吼声。   这一战,唐军武器占优势,但也付出了不少伤亡。   清晨还在活蹦乱跳,还在许愿得胜凯旋后给家人挣永业田的袍泽们,几个时辰过去,便永远沉睡在这片陌生的异国土地上。   无数伤员还躺在地上痛苦呻吟,战场上遍地残肢断臂,浓稠的鲜血与泥泞的土地混杂在一起,尸首横七竖八遍布,天上的乌鸦成群盘旋,发出凄厉的叫声。   大胜之后,欢喜和悲痛混杂,笑声与哭声交织,却毫不突兀。   战争的残酷,总在热血降温之后,才会赫然察觉,才知道失去的已失去,得到的却是那么的缥缈。   李钦载走在战场上,看着周围的将士们又哭又笑,看着地上浓稠的鲜血,看着敌我双方战死的尸首,此刻他的心情毫无喜悦,反而沉痛无比。   但愿,海东半岛是此生的最后一战。   但愿,此战之后,河清海晏,大唐百世太平,告慰逝去的英灵。   唐军将士们在打扫战场,所谓的打扫,只是收集遗落的兵器,以及战死的敌我将士的个人物品,还包括战马,甲胄,辎重等等。   当然,也包括斩草除根。   遇到那些轻伤重伤的敌军将士,二话不说拔刀便戮,彻底终结他们的生命。   王方翼刘仁愿等人匆忙赶来,见到李钦载后抱拳行礼。   李钦载不满地看了王方翼一眼,道:“左右侧翼歼敌,比我预定的晚了一炷香时辰,差点贻误我军战机,你最好给我一个完美的解释。”   王方翼急忙道:“禀李帅,末将率部两千,与孙仁师所部配合,分别歼两翼之敌,但敌军正面冲锋时,对方主将临时向左右翼增调兵马……”   “末将与孙仁师侧翼两军一时有些乱,整顿之后才从容灭了两翼敌军,贻误了我军战机,是末将之错,请李帅责罚。”   李钦载脸色稍缓,嗯了一声道:“事出有因,罢了,今日此战,左右侧翼无功无过,服不服?”   王方翼垂头道:“末将服气,绝无异议。”   “传令统计战损和将士伤亡,战死者统计名册,上报朝廷,从优抚恤,伤者着军中大夫诊治,伤重者转移后方,诸将将有功之士的名册上报,论功行赏!”   转身再看看满目疮痍尸横遍地的战场,李钦载叹了口气,朝中军阵走去。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战场的平静。   李钦载心头一紧,扭头望向马蹄声的方向。   一名斥候神情慌张,疾驰到李钦载面前,下马禀道:“李帅,高句丽军战败的消息传到平壤城,平壤震惊,高句丽国主泉男建下令调拨都城卫戍军四万,正朝我军扑来,距此不过五十里!”   李钦载心中一沉,再望向四周正在打扫战场的唐军将士,理智告诉他,士气一而鼓,再而衰,三而竭,现在唐军刚经历一场大战,实在不宜再与敌接战了。   所离度的这支高句丽军计三万余人,被打败后仓惶败逃,从整个战略态势来说,此战唐军大胜,高句丽都城平壤等于对唐军敞开了双臂,任由唐军长驱直入。   换了任何一个国主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所以紧急增兵驰援再战,还是合情合理的,毕竟都城危在旦夕,国主若失了都城,整个高句丽的军心民心都会崩溃,对国主来说,都城绝不能失。   而李钦载的原计划其实并不打算进攻高句丽都城,他很清楚任何国家都城的卫戍军最少都是十万以上,以李钦载如今的兵力,实在不太可能攻破,而且会付出巨大的伤亡。   既然希望不大,李钦载怎么可能让麾下的将士无谓地牺牲?   所以他的原计划是打算此战之后直接北上,与李勣的主力会师。   会师之后躺平摆烂,把麾下的将士交给李勣,李钦载又是那个风流俊俏且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   现在突发变故,又有四万敌军直扑而来,李钦载神情顿时凝重起来。   唐军不可再战,只能选择战略性撤退,直白点说,就是逃跑。   虽然有点没面子,但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狗杂碎!柿子只捡软的捏吗?有种去跟我爷爷的主力拼命啊!”李钦载咬牙恨恨地骂道。   王方翼凑上前急道:“李帅,我军刚经历一场大战,此时不可再战。”   李钦载现在很暴躁,狠狠瞪了他一眼:“用你提醒我?”   王方翼又道:“李帅,咱们若是撤的话,对方四万兵马肯定会追上来,终究还是免不了一战,我军撤退长途奔袭,体力军心士气消耗颇大,更是没有胜算啊……”   李钦载沉思许久,表情渐渐变得凶狠起来。   “一张厕纸都有它的用处,倭国和新罗难道连厕纸都不如?”   “我不允许他们如此侮辱自己!传令,将新罗军主将金庾信叫来,唐罗两国父子情深,当爹的已经辛苦到体力透支了,该当儿子的上了!” 第一千零三十章 牺牲炮灰   若只看数量的话,李钦载麾下的兵马还是颇为可观的。   他有近两万唐军,四万倭国炮灰,以及一万左右的新罗盟军。   加起来近七万的大军,摆开阵势也是浩浩荡荡,吓唬人足够了,但若要真正与敌交战,七万大军里真正能如臂指使厮杀战斗的,只有两万唐军。   另外那五万新罗和倭国将士,几乎可以肯定遇敌即溃,毫无悬念。   然而眼下唐军已是久疲之师,刚经历了一场大战的他们,纵有心再战,恐怕也没多少体力了。   所以,这个时候当然应该换炮灰上场了,李钦载将五万炮灰留在身边,每天好吃好喝供着他们,难道真将他们当祖宗了吗?   “我唐军将士压住左右侧翼,倭国和新罗两支兵马全部列于中军阵,让他们负责主战场厮杀……”李钦载冷声道。   王方翼愕然:“李帅,倭国和新罗人可靠不住,遇敌即溃,大败不可避免,为何要让他们列中军主战?”   李钦载缓缓道:“用他们的命,去冲散敌军的阵,我军才能趁势取利,从左右侧翼横插敌军中阵,我们才有获胜的可能。”   “也就是说,倭国和新罗五万兵马,是用来……”   “没错,他们是用来牺牲的,用他们的命换取战场上的主动权,简单的说,他们是可以利用的炮灰。”李钦载说得很冷酷。   慈不掌兵,到了该牺牲人命的时候,主帅绝不能犹豫,战争唯一的目的是获胜,为了这个目的,主帅必须不择手段。   再说,牺牲的异国人的命,李钦载的心理上没什么不适,这五万人的命运注定艰辛,他们就算不死在今日的战场上,也会成为劳力被押回大唐,被当成牲口使唤。   王方翼短暂的惊愕过后,很快便接受了这个结果。   和李钦载的想法一样,既然总有人要牺牲,那为什么牺牲的不能是倭国和新罗人呢?   两人互视一眼,无声中达成了共识。   李钦载不由笑了,李治给他选的这位副将不错,无论任何事情上,他基本都不会反对,只要李钦载有了主意,他都会坚决执行。   将来若还有机会领军出征,王方翼这位副将一定也要带在身边。   这年头找个不给自己添堵的二把手,比找个温柔贤惠的婆娘还难。   “我军将士压住左右侧翼,接战之后,枪口不必对准敌人,转过来对准中军的倭国和新罗军,只要有人敢逃跑,就毫不犹豫射杀。”   王方翼重重点头:“好,这次咱们就当督战队,赶羊一样把倭国和新罗人赶到敌军面前,他们除了前进和拼命,再无别的选择。”   两人相视一笑,然后发出桀桀桀的反派笑声,很瘆人。   ……   金庾信来得很快,自从被李钦载教训了一顿后,不知为何他突然变得很守时,也很懂规矩了。   无论是行军还是扎营,新罗军都不敢再祸害半岛上的百姓,平日里缩在大营里,连营门都不敢出,对周围的百姓可谓是秋毫无犯,简直是一支仁义之师。   不知道的还以为新罗军军纪严明,爱民如子呢。   谁敢相信就在一个月前,这支仁义之师根本就是一支禽兽军队,对百济遗民动辄杀戮抢掠。   只是被李钦载亲自上门教训了一顿后,他们才变得如此乖巧可爱。   而新罗军主帅金庾信,他的乖巧不逊于麾下的将士们。   不仅脾气好了很多,也莫名懂得了许多规矩。   据说这货几次向新罗国主上疏,请求换将,让国主将他调回新罗国,至于换谁来统领新罗军,……爱特么谁谁谁。   然而他的请求被新罗国主拒绝了。   李钦载杀一千余新罗军的消息传回了新罗国,国中诸臣对这位唐国主帅无比惊惧,新罗国主想换将,臣子们无人敢应,宁愿被国主赐死,也不肯去当新罗盟军的主帅。   新罗国主只好拒绝了金庾信的请求,让他继续统领军队,并委婉地告诉你,你特么在李钦载面前最好乖巧一点,不然命丢了,官司打到大唐天子面前都打不赢。   从那以后,金庾信好像认命了,在李钦载面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他不仅懂得了尊卑礼仪,也明白了时间的可贵,每次李钦载擂鼓聚将,金庾信像屁股着了火的兔子,一溜烟飞快窜进了帅帐,从未迟到过。   今日也是如此,李钦载刚下了命令,没过多久,金庾信便窜了进来,满身大汉站在李钦载面前喘粗气。   李钦载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宠溺地道:“金大将军何必如此猴急……就算迟到一点点,我又不会怪你,大家都是盟军,这点容人之量我还是有的。”   金庾信想翻白眼,又不敢翻。   迟到了你确实不会怪我,只会让左右把我推出去斩首示众,我不会上你的当的!   李钦载开门见山地道:“平壤城方向又来了一支敌军,大约四万兵马,战事紧急,有个任务我想交给金大将军。”   金庾信迟疑了一下,还是抱拳道:“请李帅吩咐,无论是筹备粮草还是运送军械,我新罗盟军一定不负李帅所望。”   李钦载笑吟吟地道:“贵军向来威武骁勇,据说最近还博了个仁义之师的美名,实在是可喜可贺,如此精悍的一支军队,总让你们去运粮草军械,岂不是屈才了?”   “李帅的意思是……”金庾信看着李钦载不怀好意的笑容,心头渐渐一沉。   “好男儿当在沙场建功立业,为子孙后代博个恩荫功名,战场才是你们新罗国血性男儿该去的地方……”   李钦载指着遥远的前方,语气充满蛊惑地道:“金大将军,带着你的儿郎们去奋勇杀敌吧!那里才是你们实现梦想的地方!”   金庾信倒吸一口凉气,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李帅,末将麾下将士疲弱无力,素无斗志,绝不可上战场,否则全军必溃,末将担不起战败的重罪!”金庾信果断拒绝道。   李钦载仍深情款款地劝道:“试一试嘛,试一试就不是小孩子啦……只要你率领贵军出战,就算战败了我也绝不怪罪你,还会向贵国国主为你请功封赏,如何?”   “不!末将做不到!”金庾信拒绝得清楚且干脆。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压阵督战   金庾信确实做不到。   李钦载的话并没有蛊惑到他,他一听就明白了李钦载满满的恶意。   什么建功立业,什么封妻荫子,说得这么清新脱俗,不就是要我们新罗军去送死吗?   不到一万的新罗军,平日里给唐军送送粮草军械,跟在唐军屁股后面捡捡便宜,所谓的“盟军”,说得直白一点其实就是后勤军,跟征召的民夫一个性质。   送粮草捡便宜可以,但要我们上战场送死……大家还没到这个交情呢。   “不行!新罗军战力不堪,上战场跟送死有何区别?末将不能将我新罗子弟带进鬼门关,无法对他们的父母妻儿交代。”金庾信语气坚决地道。   李钦载冷笑道:“我大唐灭了百济之后,这几年你们新罗人也捡了不少便宜吧?百济的人口被你们掳掠了多少?地主乡绅的财物和粮食你们抢了多少?百济王宫库房里的银钱珠宝你们也没少拿吧?”   “咋?光拿好处不做事,便宜你们占了,送死的事活该我唐军将士去干,要你们盟军何用?”   金庾信语气冷硬地道:“李帅若欲与新罗解盟,可上疏大唐天子,由大唐天子决定,但要我们新罗军上战场,万万不可能!”   李钦载笑容愈见冷冽:“金大将军,你好像搞错了一件事,我要你们新罗军上战场,不是在跟你商量,而是向你下军令,军令懂吗?令出如山,绝无转圜。”   “违令的下场,你比谁都清楚,若还敢抗令,我不介意把你们一万新罗军全杀光。”   “不能患难与共的盟军,要之何用?真以为我们大唐缺了心眼,辛苦打下来的地盘让你们横行抢掠。”   “你们所有占过的便宜,早已被我们大唐悄悄标上了价格,现在,到了该你们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李钦载眼神骤寒,突然喝道:“来人!”   几名部曲按刀而入,将金庾信围了起来。   李钦载微笑道:“只能先委屈一下金大将军了,你派一名心腹部将统领新罗军,两个时辰后,所有新罗军将士必须列阵待敌。”   金庾信脸色苍白,嘶声道:“李帅,你怎敢挟制盟军?我要上疏大唐天子,你会被问罪的!”   李钦载笑道:“上疏吧上疏吧,正好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你赶紧写奏疏,但你要先安排好心腹部将,这个人一定要是亲信,不然他在战场上逃跑,你的命也完了。”   金庾信怒道:“我非唐臣,你难道敢杀我?”   李钦载笑吟吟地注视着他,道:“你猜猜?”   看着满脸带笑,但眼神带着杀气的李钦载,金庾信表情惊惧。   李钦载敢不敢杀他?   答案很残酷,他真的敢,金庾信相信,只要他不爽了,他特么敢带兵打新罗国,连新罗国主他都敢杀。   据说此人深受大唐天子器重,不论他闯了什么祸,大唐天子都能将他保下来,那么,杀一两个藩属国的臣子,还算事儿吗?   见金庾信的态度终于渐渐软了下来,李钦载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战事当前,一切拜托金大将军了,新罗军的指挥权交给你的部将,咱们便在后方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   近一万新罗军被一名新罗的将领带到了战场上,与他们一同带上战场的,还有四万倭国青壮。   四万倭国青壮严格说来不算是军队,他们本是倭国的农户,李钦载平了飞鸟城之乱后,四万倭国农户于是成了唐军的俘虏。   这些日子刘仁愿遵照李钦载的命令,每日操练他们,近一个月了,四万倭国人总算有了几分军队的模样。操练列阵,劈杀等动作倒是有模有样。   但是他们真实的战力,就根本没法提了。   谁能指望一支没有信仰的俘虏军能奋勇杀敌?   他们存在的意义,不过是在战场上凑凑人数,看起来显得军威赫赫而已,就像大佬带着小弟去谈判,小弟越多,谈判的底气越足。   然而一旦真正打起来,哪个大佬会愚蠢的以为这些拼凑起来的小弟会为大佬出生入死?   倭国加新罗军近五万人,就这样被唐军带上了战场。   刚刚交战过的土地,已经被唐军清理得差不多了,地上还残留着鲜血,偶尔也能看到被唐军遗忘的残肢断臂。   五万兵马站在刚刚交战过的土地上,心惊胆战地看着一万余唐军迅速列队,然后分为左右两支,分别奔向中阵的左右侧翼。   懵逼的五万兵马一脸懵逼。   看这架势,唐军好像把他们放在了军阵的中军之中,所以,接下来的交战,自己要充当主力了?   惴惴不安的情绪迅速在人群中蔓延,终于有胆子大的开始交头接耳询问,然后又有人朝压在边阵的唐军将领喊话。   压阵的唐军将领没搭理他们,只是目光冰冷地望向前方远处。   倭国和新罗人愈发不安,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刚列好的阵型也渐渐变得混乱。   有胆小的人立马转身,朝中军后方跑去。   有人带头,便一定有人跟随,尤其是在军队中,一个人的行为可以瞬间传染所有人。   于是许多人也跟着转身逃跑,他们扔下刀戟兵器,奋力地朝后方狂奔。   后军阵中,两千名唐军将士早已准备,王方翼见倭国和新罗军果然转身逃跑,不由冷冷一笑。   “放枪!”王方翼下令。   一阵巨响,逃跑的倭罗两国将士倒下一片,后面跟着逃跑的人不由大惊,还没等他们跪地求饶,唐军又是一轮枪响,倭罗再次倒下无数。   “敢怯战后退逃跑者,皆斩!”王方翼瞠目大喝。   血腥的督战方式,终于深深地震慑了倭罗两国的将士,那些打算逃跑的人不得不再次回到队伍阵列中,重新拾起了刀戟兵器,一脸绝望地看着前方。   王方翼挥了挥手,道:“唐军将士向前推进,将这些窝囊废往前赶!”   左右侧翼被唐军压着阵,后方又被两千唐军往前赶,五万倭罗军像草原上的牛羊,不由自主地往前推进。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 情急拼命   裹挟成军,彳亍而行。   在这个战场上,唐军的眼里没有什么盟军,没有所谓的道德仁义。   不为我大唐而战者,皆敌。   倭国也好,新罗也好,你们若不选择站队,我大唐帮你选。   死在高句丽军的刀下,或是死在唐军的刀下,亦或是……向死而生。   五万异国军队像一群无主的牛羊,被唐军驱赶着列阵前行。   一万余唐军执枪压住左右侧翼,然而他们的枪口并未对准前方,而是对准了中军阵的倭罗将士。   倭罗将士手执刀戟和盾牌,后阵还有弓箭方阵,看起来这是一支装备齐全的军队,与世上别的军队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们唯一缺少的是勇气和士气。   在唐军的驱赶下,队伍缓慢推进,人群中不时传出哭嚎声,那是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恐惧。   左右侧翼的唐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眼中不时闪过轻蔑之色,但手中的枪口却仍坚定地对准了他们。   李钦载骑在马上,立于全军后阵,他的身边是一脸愤懑的金庾信,以及几名对他虎视眈眈的李家部曲。   看着缓慢推进的中军阵,李钦载满意地笑了。   “这才对嘛,终于有了几分盟军的气质了……”李钦载喃喃道。   金庾信沉默半晌,忍不住道:“挟制盟军主帅,裹挟盟军出战,如此大的罪过,大唐天子难道真不会问罪?”   李钦载笑道:“那是战后的事了,我需要的是战争的胜利,只要胜利了,什么罪过都是小罪过。”   金庾信怒道:“我新罗国不会轻易揭过此事的,无论胜负,战后我都将亲赴大唐长安,在天子面前参劾你,我就不信大唐天子为了你,会罔顾公正道义,毁邻国之友睦。”   李钦载眨眨眼:“快去参劾,你要不要现在就写奏疏?我让人给你备好纸墨。”   金庾信气结:“你真是……无法无天!你裹挟五万毫无斗志的无辜之人上战场,与敌对阵有何用?一触即溃仍是大败,白白折损了这些兵马!”   李钦载微笑道:“本来就没指望他们能打赢,不过基本的算术题我还是会做的,敌军四万兵马,你们五万对阵四万,就算以二换一,也能消耗敌军一半,剩下的一半由我唐军将士来对付,就轻松多了。”   金庾信怒道:“你竟打着这般主意,世上岂有你这种无情无义无耻之徒!我新罗国将士的命难道白白葬送了吗?”   李钦载仰头望天,喃喃道:“说话这么难听,我有点不高兴了,好想杀个宰相祭天……”   金庾信悚然一惊,再看周围几名李家部曲右手按刀,目光不善地盯着他,金庾信顿时察觉了自己的处境,立马道歉:“对不起,李帅,刚刚是末将说话太大声了,请您务必原谅我的无礼!”   “哎,这就对了,无论倭国还是新罗国,反正死的又不是你,你何必如此义愤填膺,就算新罗将士都死光了,你回到新罗可以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而你,还是当初那个宰相,没有一丝丝改变。”   “……对了,你们新罗国的宰相官职叫什么?‘高大上’是吧?啧,真不要脸,哪有人这么夸自己的……”   金庾信不敢高声语,但还是忍不住纠正道:“是‘上大等’。”   李钦载堆起一脸假笑。   你国的官职再难听也无妨,反正过不了多久,你们就要亡国了。   一名斥候骑马匆匆赶来,下马后跑到李钦载面前禀道:“李帅,高句丽军四万已开拔,距此大约二十里,半个时辰后,敌军前锋将至。”   李钦载脸色沉了下来,道:“再探!”   斥候行礼离去。   夏天的风,吹拂在脸上仿佛一股股热浪扑袭而来,黏湿得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又是一场恶战……”   ……   高句丽四万兵马来得气势汹汹,当然,说是气急败坏也合适。   虽然李钦载和李勣还没会师,但如今的高句丽事实上已经陷入了南北两线作战的困境。   李勣的主力大军节节推进,已攻克高句丽近二十城,高句丽忙着应付北面的李勣,国中的大部分兵力都调往北方抵抗,南面李钦载的这支兵马,高句丽实在有心无力。   所以这才有了先遣三万,又遣四万的神操作,平壤都城必须留足十万以上的卫戍军,能腾得出手对付李钦载的军队实在不多了。   四万敌军来到松山岗平原,立马摆开了阵势。   天下的兵阵大抵是差不多的,高句丽的四万兵马也是如此。   盾阵在前,弓箭其后,枪矛再后,左右两翼甚至出现了数千骑兵。   高句丽是山地国家,骡马难行,但是高句丽的马政却十分发达。他们所骑的马名叫“果下马”,大约跟蒙古马同种杂交而成,其形矮小,但力大敏捷,适宜在山地行走,也能够用于军事。   不得不说,高句丽军的战斗素养真的不错,仅仅一炷香时辰,四万大军的阵势基本已经成型,两翼的骑马在阵型边缘不断游弋穿行,蠢蠢欲动。   随着战鼓隆隆擂响,中军阵也发动起来,跟随鼓声的节奏,大军徐徐向唐军方向推进。   处于战场中军的倭罗将士们愈发慌了神,哭嚎声嘶吼声此起彼伏,仍有心存侥幸的人试图逃跑,被压阵的唐军将士一轮排枪杀了数十人后,中军才暂时稳住了阵脚。   中军阵前方,刘仁愿拨出了横刀,喝道:“盾阵,守!”   轰然大响,前阵的盾牌立马挡在前方,防守得严丝合缝。   左右两翼的唐军火铳手终于将枪口掉转,对准了正在推进的高句丽军。   当敌军的前锋已进入两百步射程时,唐军将领一声令下,两翼的三眼铳率先开火。   仍是一阵震天巨响,仍是一片人仰马翻。倒地的敌军被后排的袍泽无情地踩踏而过,敌军前阵缺失了一大块,然后迅速被后排的人补位,继续推进。   列阵中军的倭罗将士被后阵的唐军驱赶,一轮排抢朝天放,倭罗将士吓破了胆,既不敢逃跑,又不敢冲锋。   进退都是死路,排在前列的倭罗将士恐惧到极点后,索性横下心,瞋目裂眦地嘶吼过后,终于拿出了玩命的勇气,抄起刀戟便朝敌军冲去。   倭罗将士迫不得已的爆发胆气,战场的情势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在一轮轮三眼铳的齐射下,高句丽军悍不畏死地前进,而倭罗将士也开始有模有样地列阵冲锋,两军前锋相距越来越近。   直到这时,战场上才真正有了两军交锋的气势。   只不过倭罗将士一边冲锋一边发出似恐惧似拼命的吼声,歇斯底里此起彼伏,难免让人觉得怪怪的,就好像一群被绑架的肉票临死前不甘又惊恐的惨叫。   后军阵中,李钦载将一切看在眼里,惊异地扭头对金庾信道:“看不出来,你们新罗将士还是很有勇气的嘛。”   说着李钦载又仔细观察了半晌,终于心悦诚服地勾住了金庾信的肩膀,叹道:“你们……有点东西哈!”   金庾信脸颊抽搐了几下,自己麾下的将士是个什么德行,他难道不比别人清楚?   这帮货哪里是什么有勇气,分明是刀架在脖子上,进也是死,退也是死,不如拼了吧。   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但金庾信还是硬着头皮给新罗国找面子。   “没错,我新罗国的勇士向来骁悍,以一当十,等闲事尔!”   李钦载闻言一愣,接着大喜:“来人,传令下去,新罗军将士打主攻,全员向敌军发起自杀式冲锋!”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 意外变故   金庾信脸都绿了。   他承认自己有时候确实不是人,但李钦载是真的狗。   明明是撑面子的一句话,这货居然当真了,是真傻还是假傻?没混过江湖吗?人情世故懂不懂?   “慢着!李帅且慢!”金庾信大惊失色拽住了李钦载的胳膊:“刚才是末将失言了,我新罗将士脆弱得不堪一击,李帅万莫当真,近万条性命开不得玩笑!”   李钦载慢吞吞地瞥了他一眼:“是你先跟我开玩笑的。”   “……末将错了!”金庾信虎目含泪。   今日是真特么憋屈,一次又一次服软,脸都特么被踩进泥里了。   金庾信眨了眨眼,小声地建议道:“李帅,不如让倭国人打头阵,他们的命不值钱……”   李钦载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我承认自己有时候不是人,但老金啊,你是真的狗。”   金庾信面无表情地与他的目光相触,大家的眼神都透出同样的意思。   彼此彼此。   二人说话间,松山岗传来巨响,两军前锋终于激烈地碰撞上了。   可惜的是,两军前锋碰撞之后,倭罗两国将士的战力不如人意。   跟骁勇善战的高句丽军相比,倭罗两国终究差了太多,前阵刚交手,便见高句丽军手起刀落,倭罗将士韭菜似的倒了一大片,惨叫声凄喊声不绝于耳。   若不是唐军将士压住左右两翼,不停齐射三眼铳,给高句丽军造成了一定的伤亡和压力,倭罗的中军阵早就被高句丽军冲垮了。   李钦载面沉如水,静静地看着远处如同修罗场般的一幕,看着那些惊恐的倭罗将士不得不拼命杀敌,看着无数倭罗将士倒在刀下,李钦载毫无所动。   金庾信脸颊一阵阵抽搐,李钦载可以不心疼,但他心疼啊,这可都是新罗国的将士,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敌军杀戮,谁能受得了?   “李帅,敌军冲锋阵型渐乱,趁势而入正其时也,左右翼的唐军将士为何不穿插?”金庾信忍不住问道。   李钦载慢吞吞地道:“此时穿插,伤亡太大,我舍不得……”   金庾信一口逆气顿时堵住了气管,狠狠咳嗽起来。   好想亲手杀了这货!他还是人吗?   李钦载微笑道:“我说过的,用倭罗两国之兵,以二换一,先消耗半数敌军后,我大唐王师再穿插歼之,可胜矣。”   金庾信闭上了眼睛。   李钦载的话他听懂了,直白的说,倭罗两国的五万兵马其实就是炮灰,用炮灰消耗敌军的有生力量,待敌军再而衰,三而竭之后,唐军再上去捡便宜。   这活儿一直是新罗军干的啊!   松山岗平原上,两军鏖战正酣,双方互有伤亡,倭罗将士在无法逃跑的情况下,不得不鼓起勇气一次又一次对高句丽军发起死亡冲锋。   战场伤亡不尽人意,倭罗将士的战力终究差了太多,战场上只见倭罗将士倒下,高句丽军则长驱直入。   李钦载皱起了眉头,没想到以二换一都有点勉强,照这样下去,只能提前下令左右两翼的唐军穿插敌军中阵了。   正在犹豫间,突然听到敌后军一阵急促的鸣金声。   鏖战的高句丽军此时其实已占据了战场上的优势,他们的中阵已开始渐渐朝左右翼的唐军偏移。   此时高句丽后军竟然传来鸣金撤兵的信号,正在厮杀的高句丽将士都愣住了。   想不通归想不通,军令必须执行。   于是高句丽军顿时如潮水般迅速往后撤退。   而此时的唐军阵中,倭罗和唐军将士也都一脸懵逼,不知道高句丽军此举究竟有何深意,所有人傻傻地站在战场上面面相觑。   后军阵中,李钦载和金庾信也惊呆了。   良久,李钦载沉声道:“高句丽军中必然发生了变故!”   金庾信也点头。   李钦载大喝道:“斥候呢?快派出斥候,打探敌情!”   然后李钦载又道:“传令鸣金,中军和左右翼收缩,原地待命!”   将士们迅速回到原来的阵型位置上,刘仁愿派出了两千人打扫战场,清理敌我双方战死的尸首,收集战利品。   直到此刻,所有人都满头雾水,搞不清气势汹汹的数万高句丽军为何莫名其妙突然退兵了。   所以,这场战斗到底算胜利了还是平手?   过了一个多时辰,斥候终于来报。   高句丽军果然出事了,出事的不是军队,而是平壤城。   刚才就在两军鏖战之时,平壤城内的几座官仓和城外卫戍军辎重营同时着了火,火势烧起来根本扑不灭,隔着十数里都能看到冲天而起的滚滚黑烟。   这把火烧得热闹,整个平壤城都惊动了,据说火势起时,高句丽国主泉男建更是大惊失色,然后急得捶胸顿足。   至于平壤城的这把火究竟是谁放的,斥候一时没查出来,可以肯定的是,放火的人一定跟大唐有关。   李钦载闻之大喜,脑海里第一个念头就是百骑司。   这种偷鸡摸狗的事,除了百骑司,没人干得出来。   正要召百骑司属官来询问,却见部曲匆匆跑来禀报,松山岗外,唐军抓到了一队高句丽将士,看他们的模样似乎从平壤方向逃出来的,样子很狼狈。   后面还有大队高句丽兵马追击,被唐军的三眼铳狙击后,追击的兵马才不甘不愿地退去。   李钦载心中愈发奇怪,便命部曲将这队高句丽人马召来。   没多久,这队人马便被五花大绑押解而来,为首一人身材魁梧壮硕,容貌磕碜,表情不善,似有满腹怨气。   这队人马大约二十来人,都是高句丽军的服饰,被唐军押解一路走来,嘴里都骂骂咧咧,不知骂什么外国脏话。   来到李钦载面前,为首的汉子圆目瞪着他,一脸的怨恨且不服气。   李钦载打量众人一番,道:“你们……能听懂人话吗?”   为首的汉子昂然道:“我会说。”   “那就好,你叫什么名字?在高句丽军中是何身份?”   汉子怒哼一声,道:“我叫莫恩俊,是高句丽卫戍军中一员营将,后面的都是我麾下的部将。”   李钦载眨了眨眼,脑海里闪过一道灵光,脱口道:“平壤城里那把火是你们放的?”   “岂止是一把火,我们放了十三把火,烧了四座官仓,和卫戍军半数的粮草。”莫恩俊冷冷道。   李钦载顿时惊喜万分:“如此客气,这怎么好意思呢,你说你来就来吧,居然还送我如此一份厚礼……”   莫恩俊狠狠呸了一声,道:“谁送礼了?不管你是何人,还请告诉那位姓薛的家伙,事情我给他办了,请他遵守诺言,放我父母妻儿一条生路!”   李钦载愕然:“姓薛的家伙?”   “薛”是大姓,唐军中姓薛的家伙不少,但李钦载唯一认识的只有一位。   薛讷薛慎言贤弟?   李钦载浑身一颤,这货到底干了啥好事?   接着李钦载脑海里又回想起薛讷昨日回营,带回来一串人形蚂蚱……   所以,那串人形蚂蚱里,有这位莫恩俊的父母妻儿?   把前后的事情串连起来,李钦载好像想通了什么……   “呃,传令全军继续原地待命,王方翼代我指挥,这位莫兄弟,你的父母妻儿在哪儿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有一串蚂蚱,里面应该有你想找的人,且跟我来。”李钦载说完转身就朝大营走去。   一行人进了唐军大营,李钦载径自朝后军薛讷的营帐疾驰。   到了薛讷的营帐外,李钦载毫不客气便掀开了帘子,触目所见,不由大吃一惊。   薛讷正在运动,动得大汗淋漓,他的身下,赫然压着一位模样清秀的女子,两人此刻跟松山岗的战场一样,也鏖战正酣。   见李钦载进来,两人都傻了,一脸懵逼地看着他。   李钦载也傻了,脸色铁青地瞪着二人。   好像……有点尴尬。   良久,薛讷脸色通红地干笑一声,热情地邀请道:“景初兄……要不要共襄盛举?愚弟这就让出来?”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 误打误撞   不得不说,薛讷的操作很骚,字面意思上的骚。   李钦载万万没想到,大白天的薛讷居然在营帐里干这事儿,这是不付费能看的内容吗?   明明打算找到薛讷确认后,给他狠狠记一大功,然而掀开营帐居然看到这一幕。   这就像敲锣打鼓给见义勇为的英雄送锦旗的,结果送到后发现这位英雄居然特么的在巷子里抢小学生的零花钱……   就很幻灭。   李钦载与薛讷沉默对视,场面莫名有点尴尬,尴尬的不是李钦载,薛讷这厚脸皮似乎也没什么尴尬的表现,所以,场面到底为何尴尬?   营帐内还有一位女子,看模样大约十五六岁,正慌乱地用被褥遮挡身体。   李钦载开始默默掰着手指,算一算刚才这一幕究竟犯了多少条军法……   白日宣淫算一条,军营窝藏女子算一条,祸害民间女子算一条,有伤风化算一条……   太多了,懒得算,二十记军棍吧,半年下不了床的那种。   至于他立的功……当作没这回事儿?   估计这货自己都不知道立了功,而且功劳不小。   松山岗前后经历两战,如果论功行赏的话,不得不承认,薛讷应列首功。   这是因果关系,没有他用一串人形蚂蚱挟制莫恩俊,就没有后来的四万敌军突然退兵。   所以,薛讷这个功劳真的立得莫名其妙,那些浴血厮杀的将士们跟谁说理去?   李钦载目光复杂地盯着薛讷。   薛讷啥都没穿,在李钦载的眼神里,终于有些害羞了,扯过被褥遮住自己。   “呃,景初兄为何这样看着我?”薛讷打破尴尬的沉默,忸怩地双手护胸。   “白……”李钦载吐出一个字,然后叹道:“大白天的,你就在营帐里干这个?弼马温这么闲的吗?还有,这个女人是谁?”   “新罗婢呀,愚弟让手下从附近买来的,一贯钱呢。”   战场上万枪齐射,营帐内炮火连天……   李钦载揉了揉额头,叹道:“你出来……”   “哦。”   说着薛讷掀开被褥就往营帐外走。   李钦载气得一记懒驴尥蹶把他踹了回去:“穿上衣服啊坟蛋!”   过了一会儿,薛讷衣冠楚楚地站在营帐外,与帐外的莫恩俊两两对视。   片刻的沉默后,莫恩俊咬牙道:“事情我已做了,我父母妻儿可安好?”   薛讷满头雾水:“你做啥了?”   莫恩俊怒道:“我放火把平壤城的官仓烧了!够不够?”   薛讷茫然眨眼:“烧官仓……”   说着薛讷望向李钦载,惴惴地道:“烧官仓是对是错?丑话说在前面,如果错了,官仓不是我动手烧的,景初兄把他剁了便是,如果对了……没错,是在我的授意之下,功劳簿上必须有我的名字。”   李钦载无语地仰头望天,平复了一下情绪后,才叹息道:“烧对了,因为平壤城官仓被烧,四万敌军突然紧急退兵,为我军极大地减少了伤亡……”   薛讷呆怔片刻,猛地一拍大腿,兴奋地道:“没错,是我授意的!这叫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将门虎子,不愧是我!桀桀桀桀……”   “景初兄,此战首功非我莫属吧?愚弟可是将门出身,军中的规矩清楚得很,你莫诓我。”   尽管很不愿意承认,但李钦载还是不得不道:“……是,首功是你,回头我会向朝廷请功。”   见薛讷狂喜的模样,李钦载忍不住道:“慎言贤弟,我不是看不起你啊,你这次功劳立的……就特么离谱!这跟智障考了头甲状元有什么区别?没天理了!”   薛讷的笑容不由一滞,一脸受伤地道:“景初兄,你这话……真的不是看不起我吗?”   “真的,发自肺腑的大实话。”李钦载闷声叹道。   “关于智障的比喻……”   李钦载诚恳地看着他:“也是发自肺腑。”   旁边的莫恩俊实在忍不住了,上前一步冷冷道:“我的父母妻儿呢?”   薛讷仍陷在立功的喜悦之中,闻言头也不回地往后一指:“后面串着呢,全村人整整齐齐,一个没少。”   莫恩俊将全村人的绳索解开,从里面找到了父母妻儿,然后目光冰冷地看着薛讷。   “事情我做了,我对你已没了价值,你是要杀了我,还是放了我?”   薛讷无所谓地道:“你想走就走,带着你们全村人走,我没意见。”   顿了顿,薛讷又笑了:“如果我是你,就会选择归降大唐,从此为大唐天子卖命。”   “平壤被你们闹得鸡飞狗跳,你已是高句丽的国贼,人人得而诛之,现在带着家人离开我唐军大营,自己想想,你们还能去哪儿?傻货!”   莫恩俊一怔,然后转身看着后面的二十余部将,显然这些部将都是他的心腹亲信,不然也不会跟着他干这全家掉脑袋的勾当。   二十余名部将神情犹豫,与莫恩俊对视后,无声地点头。   莫恩俊咬了咬牙,道:“我们若归降大唐,贵军肯用我们吗?”   薛讷笑着望向李钦载:“景初兄觉得如何?若不可用,就把他们剁了,愚弟没意见。”   李钦载打量众人一番,淡淡地道:“可用,但要分别调派不同的营伍里,不能抱团。愿意就留下,不愿意就离开,我不勉强。”   莫恩俊等人根本没有别的选择,于是单膝向李钦载跪拜下来。   “愿为大唐效力!”   李钦载点点头,从莫恩俊等人在平壤干出如此泼天的大事,能看得出,这群人的能力和身手确实不凡。   再观察一段时日,或许真能派上用场,重要的是让他们真正归心,而不是别无选择的暂时屈从。   吕布拜了几个义父,有几个好下场的?   回到帅帐,李钦载仍像做梦一样,感觉今日的战事太不真实了,谁能想得到,薛讷随手的一步废棋,居然成了一场战事胜利的关键?   这货的智商不予置评,但他的运气实在是……   当初荞儿被绑票,也是薛讷在漆黑的夜里随手一箭,不偏不倚把匪首射死,神奇得难以想象。   以后再与敌交战,索性把这货绑在旗杆上迎风招展,相当于牧师给全军加了一道祝福术,不胜没天理了。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新的军令   世上有一种人,智商普通,能力普通,但偏偏运气却像开了挂似的,做啥都能成,不服都不行。   薛讷显然就是这一类人,仿佛开了主角光环,抗日神剧里的神一样,乱枪都打不死的那种。   幸好这货不是敌人,不然李钦载真该头疼了。   还能咋办?老老实实记功劳簿,写奏疏给他请功吧。   李钦载坐在帅帐内,一笔一划很认真地写着这次松山岗之战的经过,并重点强调了薛讷立的功劳。   头脑越写越清晰,简直文如泉涌,思如尿崩。   最后意犹未尽的李钦载在奏疏上添了一句,“生子当如薛慎言”。   这话究竟是不是骂人,让薛讷自己去做阅读理解。   小八嘎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服侍他洗漱。   李钦载心头一动,将她一把拽了过来,搂进自己怀里。   小八嘎惊叫一声,下意识抱住他的脖子。   然后小八嘎好像得到了某种暗示,红着脸蛋自己主动开始宽衣解带。   李钦载一愣:“你干啥?”   小八嘎也愣了:“你难道不是要……”   “你特么给我正经点,咋就不知羞呢?我就单纯抱抱你,不行吗?”   小八嘎低声道:“抱都抱了,还说什么单纯……”   说着继续宽衣解带。   李钦载黑着脸道:“你就不能矜持点?女子欲迎还拒的模样才能勾引到男人,你这副‘大爷快来玩’的样子,事后我给钱还是不给钱,好像都不礼貌……”   小八嘎红着脸道:“当年王室的老师教我们,女子必须让自己的男人愉悦,任何方面都要配合,不能让男人感到不快,那是女人的大罪。”   说着小八嘎突然埋下头去。   李钦载脸颊一抽,嘴上不乐意,可小李不干……   过了一会儿,小八嘎才抬起头,朝他露出魅惑一笑:“奴婢为郎君生个孩子好不好?男女都行,咱们的孩子,是倭国未来的王。”   李钦载咬牙:“憋说话,埋头干活!”   ……   松山岗一战的结局有点玄幻,李钦载明白了前因后果,但将士们仍不清楚。   后来李钦载擂鼓聚将,将此事从头到尾解释了一遍,帐中众将才恍然,一个个表情古怪地面面相觑,最后纷纷请求想见薛讷一面。   李钦载看懂了他们的表情。   大概……是想让弼马温给他们开个光吧。   军中有此锦鲤,何愁不胜?   战后清点战损,倭国将士战死五千余,新罗将士比较鸡贼,死了大约两千,唐军将士倒是伤亡不大,毕竟当时压着左右两翼,并未在中军阵厮杀。   结果还算能接受,李钦载和诸将都清楚,如果四万敌军不中途退兵,将战事进行到底,那么唐军的伤亡数字绝对不止这个数。   四万敌军退兵后,斥候来报,平壤城处于收缩防御状态,城外坚壁清野,城门紧闭,卫戍军缩进城里,摆出了持久守城的姿态。   官仓和辎重营的大火,显然令高句丽军提高了戒备。   倒不是说烧了多少粮草,莫恩俊无非只烧了几座官仓,烧毁的粮草影响不了大局。   令高句丽提高警觉的是,平壤城内不知还有多少潜伏的敌人,在这种内忧外患的情势下,再派兵主动进攻显然是不明智的,不如改为防守的同时,查缉都城内的奸细,反而更稳妥。   而在唐军大营里,关于是否进攻敌国都城,还是绕道与李勣的主力会师,李钦载和诸将也有过数次商议。   李钦载当然想打高句丽都城,如果真能打下来,这份功劳可谓是旷古烁今。   但实力不允许呀!   手里只有数万兵马,真正能信任的只有不到两万唐军,倭国和新罗无法指望,他们不阵前倒戈就谢天谢地了。   这点兵马若想打下十万以上守军的都城,太不现实了,火器再厉害都没用。   所以李钦载很理智地决定,绕道北上,与李勣会师。   刚决定下来,部曲来报,李勣又派来了信使。   李勣这次送来的不是军报,而是一道军令。   李勣令李钦载所部暂时不必与主力会师,而是转道西北,进击高句丽的苍岩城,营救被困在苍岩城里的高句丽嫡长王子泉男生。   “泉男生”,这个欲盖弥彰急于证明自己性别的古怪名字,是高句丽上一任国主泉盖苏文的嫡长子,泉盖苏文逝后,泉男生继承王位。   然而谁家没几个逆子?   泉男生下面还有弟弟,字面意义上的弟弟。   弟弟名叫“泉男建”,趁着兄长不察,泉男建发起兵变谋朝篡位,把兄长赶下台,自己当了国主。   兄长被赶下台也不能让弟弟安心,只有躺在棺材里的兄长才能让弟弟从此吃得香睡得香。   于是篡位的弟弟泉男建派兵追杀兄长,幸好兄长是国主正统,麾下有一些愿意为他效忠的兵马。   兄长泉男生领着兵马逃出了都城平壤,朝西面奔去。   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   泉男生大约本来是想投靠大唐的,结果在苍岩城被弟弟的兵马围住,没错,插翅难飞了。   明明是国主正统,却被篡位的弟弟围了,兄长怎能忍得下这口气?   于是泉男生派出他的儿子泉献诚溜出城,第一是归降大唐,第二是向唐军求救。   李勣听到消息,顿时气坏了。   这还了得,我大唐对谋朝篡位者零容忍!   而此时的李勣主力大军,还与高句丽军僵持在辽水两岸,战事暂时不见进展。   算了算苍岩城的距离,李钦载所部却离得比较近,于是李勣才发出这道军令,令李钦载率部解苍岩城之围,救出泉男生。   行动代号:“拯救小男生”。   这道军令无疑打乱了李钦载的计划,然而军令既然到了自己手中,就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   当然,李钦载也很清楚,为何李勣会下这道军令。   严格的说,这不是军事任务,而是政治任务。   泉男生的身份很重要,他是前任国主泉盖苏文的嫡长子,是法定的高句丽继任国主。只是能力太弱,被弟弟篡了位而已。   大唐灭高句丽不难,但灭国之后还要治国,泉男生的作用就显现出来了。   仔细量一量他的长短粗细,像不像一个完美的傀儡?   尤其是能力不强这方面,更让大唐满意。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财源滚滚   莫名接到了新的任务,李钦载倒也不在意,反正是率军在半岛上打敌人,打哪儿的敌人不是打。   解哪个城池的围,救出什么人,李钦载无所谓,反正大战略方面有李勣掌控方向。   李钦载于是擂鼓聚将,召集将领们议事。   这次聚将来得最快的居然是金庾信,大出李钦载的意料。   一通鼓还没结束,金庾信就像一只大黑耗子飞快窜进了帅帐。   李钦载打量他一眼,忍不住道:“金大将军,来得再快也没有奖励哦,小红花都没有哦……”   金庾信冷冷地看着他:“我只知道,来得慢会死。”   李钦载笑了:“别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松山岗一战,新罗军将士英勇顽强,打出了风格,打出了水平,我已向大唐天子上疏,为你们新罗军请功呢。”   金庾信毫无所动,淡淡地道:“我新罗军战死两千余,希望没有下一次了。”   这霸道总裁的口吻让李钦载有点不爽,于是也淡淡地道:“金大将军放心……一定会有下一次的,而且不止一次。”   金庾信大怒,但看着李钦载平静的脸庞,却不敢当面爆发,生生忍住这口气,忍得胸口疼。   未多时,诸将齐至帅帐。   李钦载当众宣读了李勣的军令,诸将二话不说,凛然领命。   王方翼沉思片刻,道:“李帅,此去苍岩城,大约四百余里,我军须绕过平壤城,转道西北而进,这一路上恐怕会遭遇高句丽军拦截……”   李钦载道:“我军将士刚经历两场大战,可令原地休整两日,并补充粮草弹药,两日后拔营启程。”   王方翼迟疑道:“若休整两日,末将恐贻误了解围救援,若苍岩城被攻破,泉男生被俘或是被杀,如何向英公交代?”   李钦载啧了一声,道:“我军将士的休息最重要,体力没恢复,如何与敌交战?至于那位泉男生,被俘被杀是他命不好,关我们啥事?”   众将惊呆,这位真的是……好不负责任的主帅啊。   李钦载想了想,又道:“路上若遇敌狙截,倭国和新罗军将士可挡之,经历此战后,我发现这两支兵马还是很有潜力的,刀架在脖子上也有拼命的勇气,完全可以再压一压担子嘛……”   金庾信气得喘粗气。   这特么是人话吗?脖子上架着的是你们的刀啊!从古至今有听说过自己人朝脖子上架刀的吗?   李钦载无视气得脸绿的金庾信,这么安排自有他的道理。   唐军将士是当之无愧的主力,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寻常的遭遇战,小股敌军狙击战等等,当然要让炮灰上,唐军将士是用来打大仗的。   “大军休整这两日,多派些斥候出去,打探前路敌军布置和兵马调动情况,后方粮草运输也不能忽视,小心让敌人断了粮道。”   李钦载吩咐之后,便令诸将散去。   独自坐在帅帐里,李钦载摸着下巴开始思考。   “劳动我数万大军,跑了几百里地去救那个泉男生,如果没救出活的倒也罢了,若救出活的,该如何跟他要开拔费呢?必须开一个让他肉疼,又疼不死的价,这个……必须好好琢磨。”   帅帐外,诸将鱼贯而出,却见后军监牧薛讷老老实实站在帅帐外等候。   这次松山岗一战,薛讷算是在全军中出名了。   不管是实力还是运气,总之四万敌军突然退兵跟薛讷脱不了关系,军中诸将也都认识了他。   知道他是薛仁贵的儿子后,诸将更是愈觉亲密,从王方翼到黑齿常之,都跟他喝过几次酒,彼此关系愈发熟稔。   见薛讷站在帅帐外,诸将纷纷笑嘻嘻地上前招呼,顺手摸摸他的脸,拉拉他的手,拍拍屁股掏个裆啥的,把薛讷折腾得跟他营帐里的新罗婢似的。   按诸将的说法,薛讷这人是典型的福将,必须跟他有亲密的肢体接触,沾沾他的福气和运气,下次与敌交战才不会倒霉战死。   军中锦鲤实锤了。   薛讷倒是好脾气,可能跟他这几年的商贾经历有关,商人的脾气都不错,毕竟客户是玉帝,每天跟不同的玉帝打交道,脾气早就被磨没了。   送走了诸将后,薛讷进了帅帐。   李钦载正在琢磨如何敲诈泉男生,见薛讷的模样不由愣了一下。   此刻薛讷头发凌乱披散,甲胄歪歪扭扭,一手捂着裤裆龇牙咧嘴,脸蛋上黑一块灰一块,说他是残兵败建都算抬举他了。   “你这模样……好像满身大汉刚从你身上下来,你经历了什么?”李钦载问道。   薛讷叹了口气,道:“那几个大汉你都认识……诸位将军说我是福将,非要沾沾我的福气。”   “摸脸摸头发我也认了,刘仁愿掏我裤裆就有点过分了,难不成他以为我的运气都集中在裤裆里?”   李钦载失笑:“若集中在裤裆里,这几日你早把运气发射完了。”   “来找我干啥?喝酒免谈,我帅帐里没酒。”   薛讷盘腿坐在他面前,端起桌案上的水灌了一大口,才道:“倭国那边传来消息,薛家在飞鸟城常驻了几名管事,说最近一个月咱们赚了不少,大约十万贯的样子,其中包括石见银山的收益……”   李钦载两眼一亮:“十万贯,咱们每人分五万?发了!”   薛讷道:“没那么多,干买卖也要开支的,手下跑腿的,管事的,还有各方面的官员将领,都要打点,实际到咱们手上的兴许还剩八万贯,管事已经雇了海船,约莫已将银钱装上船出海回大唐登州了。”   李钦载喜滋滋地道:“那也不少了,让你家管事继续努力,既然已经干了人贩子买卖,就不必立牌坊了,步子迈大一点,倭国不需要那么多妇女同胞,大唐才需要。”   顿了顿,李钦载又道:“石见银山那里,刘仁愿开拔前给驻军打了招呼,咱们不能吃独食,回头给刘仁愿分五千贯……”   犹豫了一下,李钦载又狠狠一咬牙,道:“从我的个人收益里再拨出三万贯,分给我军诸位将领,人家跟着我卖命,总要得到一点好处,不能让人家白白拼命。”   薛讷瞥了他一眼,道:“这话说的,好像我多贪财似的,也从我的收益里拨出三万贯给诸位将军吧,用你的名义给,反正倭国的财路通了,以后财源滚滚,不差这几万贯。”   李钦载欣慰地笑了:“有觉悟,别当弼马温了,我封你当齐天大圣吧。”   “齐天大圣是啥官儿?”   “弼马温的2.0升级版。”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兵临苍岩   将门子弟的觉悟还是很高的,当过主帅的人都清楚,率军打仗其实不仅仅是排兵布阵,帷幄韬略的事,还有人际关系,以及人情世故。   所以合格的主帅都知道,统领麾下的将领除了严苛的军法和袍泽感情之外,也要懂得付出利益。   历来大军破敌城,主帅通常会下令屠城,屠城就包括了抢掠,这其实也是主帅对麾下将士的一种付出。   将士们抢到了财物,打起仗来才有动力,他们知道自己豁命厮杀不仅仅是为了报效国家和天子,同时也是为了自己。   凌烟阁功臣图上,但凡领过兵的名将们都这么干过,包括李勣。   贞观年间,李勣更骚的操作是,李世民征高句丽时,李勣主动为麾下的将士们请命,请求李世民答应让将士们屠城抢掠。   而李世民居然也答应下来了,于是三军欢呼振奋,全军士气如虹。   从此以后,主帅以各种方式给麾下将士付出利益,仿佛已成了大唐军方的传统美德,一代一代传承下来了。   现在李钦载和薛讷也是如此。   兄弟俩商定后便达成了共识,每人拿出三万贯,分给麾下的将领。   见薛讷如此深明大义,李钦载很欣慰,关于薛讷在营帐里私藏新罗婢一事,他决定不追究了,免他一顿军棍算是补偿。   毕竟李钦载也私藏了一个小八嘎,责罚别人好像没啥底气。   ……   大军休整两日后,李钦载下令拔营北上。   天还没亮,一队队斥候骑着快马离营而去,各营各火的伙夫们也开始埋锅造饭,后军的民夫们清点辎重装车,战马也喂饱了草料。   卯时后,随着将领们的呼喝,全军将士拔营出发。   从松山岗到苍岩城,大军需要绕过平壤,先北上再转道西进。   这段路不好走,除了沿途可能遇到敌军狙截外,更麻烦的是无穷无尽蜿蜒曲折的山路,战马难行,全靠步行。   当初薛讷之所以立下这份大功,最大的原因就是步行太辛苦,舍不得自己白辛苦一场,才阴差阳错劫了那个村子。   如果骑马的话,兴许这份功劳便与薛讷无缘了。   大军刚出发,平壤城方向便迅速做出了反应。   高句丽军派出了斥候,打探唐军行军的方向和目的,两军斥候不出意外在野外相遇,于是又是一场场激烈的厮杀。   到了日落时分,全军扎营,平壤城的敌军终于缩了回去。   李钦载听到斥候的禀报后,思考许久,渐渐咂摸出高句丽国主的思维。   如今高句丽国内正处于南北两线作战的劣势,其中北面的李勣所部是高句丽防御的重点,李钦载这支兵马属于偏师,会给高句丽军造成一定的牵制,但不会致命。   如今李钦载所部拔营北上,对高句丽来说不算坏事,如果两支唐军会师,高句丽更能集中全部兵马防御,不必分兵左支右绌。   所以高句丽国主明知李钦载北上,也没从平壤调兵狙击,大约也是乐见李钦载所部离开平壤城范围的,毕竟国主那么娇贵的人,需要的是安全感。   行军两日,进程缓慢,毕竟山地崎岖,全靠步行,大军每天只能行走三十余里。   距离苍岩城还有三百多里,斥候送来的消息越来越多。其中还遇到了两股敌军的狙截,被斥候提前探知后,李钦载遣将士们灭了。   沿途行军不完全都是山路,也路过一些小的镇子和集市,麾下将领请命后,李钦载默许了将士们的行动。   于是这些镇子和集市的噩梦来临,唐军将士们像蝗虫过境一般,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男女老少皆戮,唐军抢得粮食和财物后,放火烧了房屋,最后扬长而去。   李钦载不觉得将士们有什么错,这是战争,战争往往是建立在抛却道德的基础之上的,谁见过双方彬彬有礼的打架?   能杀的尽杀,能抢的尽抢,杀光抢光之后,一把火抹灭敌国存在的所有痕迹,这才是战争该有的样子。   又行军数日后,大军距离苍岩城只有五十里地,李钦载下令全军扎营。   当晚,斥候带来了苍岩城的情报。   城里城外的都是高句丽军,只不过两支兵马是互相敌对的,城里防御的是忠于泉男生的保皇派,城外围城的是……乱臣贼子派?   李钦载要做的是把保皇派救出来,把乱臣贼子派干掉。   城内保皇派兵马人数不详,但围城的乱臣贼子却不少,大约有两万左右。   显然篡位的泉男建对这位兄长很是忌惮,在如今大敌当前的情势下,也要拨出两万兵马围住泉男生,定要将兄长置于死地才甘心,不然王位坐不安稳。   听到斥候禀报了苍岩城的大致情况后,李钦载陷入沉思。   没等李钦载想出解围苍岩城的具体计划,便听部曲禀报,帐外有人求见。   来人名叫泉献诚,是泉男生的儿子。   当初泉男生被篡位的兄长追杀,派出了他的儿子泉献诚向李勣归降并求救,李勣权衡之后,这才更改了计划,让李钦载率部解苍岩城之围。   泉献诚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经典的北棒饼子脸,进了帅帐后毕恭毕敬,二话不说便对李钦载大礼参拜,张嘴居然会说人话。   “高句丽弃臣之子泉献诚,拜见大唐上国李县公阁下。”   李钦载微笑着亲自扶起了他,对归降的敌国权贵总是要客气一点的,两国友谊源远流长嘛。   “王世子殿下免礼。”   如果泉男生没被篡位,眼前这位泉献诚确实是王世子,李钦载仍用这个名衔称呼他,说明大唐仍然承认泉男生的王权正统身份。   泉献诚感激涕零地起身。   李钦载没多说废话,开门见山问道:“苍岩城被围多日,城外敌军可曾攻城?”   泉献诚低声道:“外臣向大唐求救后便赶回苍岩城附近,一直在周围游走观察,这几日苍岩城被攻了四次,全托城内守军坚韧顽强,打退了逆贼们的进攻。”   李钦载嗯了一声,又问道:“城里被围的那个……确定是你亲爹么?”   泉献诚赫然抬头,露出惊愕的表情:“当然是我亲爹!”   “你这个表情有点激烈,不是也没关系,我还是会救的。”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泯灭沦丧   大军围城,兵凶战危。   双方大战即将开启,无数生命都将在战争中死去。   为了那些生命,李钦载觉得有必要先弄清楚人物关系,确定这位泉献诚究竟是不是泉男生亲生的。   不是亲生的话,说不定里面有阴谋。   泉献诚很生气,他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差点割腕验血以证清白。   “是亲生的!高句丽王宫所有人都能作证,外臣绝无半句虚言!”泉献诚涨红了脸道。   “好啦好啦,知道你是亲生的,令尊好厉害。”李钦载敷衍地道。   泉献诚胸口堵了一口逆气,今日与这位大唐县公初识,刚见面说了几句话,血压就莫名升高了不少。   咋就那么气人呢?   “说说吧,苍岩城是个什么情况。”李钦载问道。   泉献诚想了想,道:“我父王被泉男建那篡位逆贼派兵追杀,逃出平壤城后一路往北,我父子本打算投奔大唐,请求大唐上国庇护,然而逃到苍岩城时,追兵已至,前有堵截,实在无法再逃了。”   “于是父王下令进苍岩城固守待援,并派我出城与大唐英公阁下求援……”   李钦载问道:“你父王在城内拥兵几何?”   “忠于我父王的将士本来有两万余,后来被泉男建派兵一路追杀,入苍岩城时已不足一万。”   “也就是说,现在苍岩城内不到一万守军?那么粮草呢?城内粮草能支撑几日?”   泉献诚想了想,道:“城内官仓粮食不多,如果不理城内平民死活,粮食只用来支应将士的话,大约能支撑半月左右。”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   先不说道德仁义之类的话题,城内粮食只供守军不管平民死活,你们难道不怕出事?   饿极了的平民为了求生,爆发出来的斗志与战力,恐怕军队也弹压不住,那时城外再趁势攻城,呵,完犊子了。   从泉献诚的话里,李钦载大概明白了,这对父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哪怕被人篡了位,成了丧家之犬,他们的心里也只有重夺王权,完全不在乎平民的死活。   “城外是什么情况?”   “城外围城的是泉男建的心腹大将,兵马大约两万余人,幸好大唐东征,泉男建忙于抵御,国中兵马大多调往辽水东岸,无法调拨更多兵马围剿父王,不然苍岩城早破矣。”   李钦载眯起了眼睛。   两万人马,正面打倒也不是问题,解苍岩城之围很容易。   但是……既然这父子俩都不是好人,唐军救他们就要好生说道说道了。   大家其实并不熟,大唐没道理为了这对父子白白付出伤亡代价。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求救要有求救的态度,大嘴一张就要别人救命,救命之后的报酬却只字不提,这叫不懂事。   “王世子殿下,要不咱们别救了?”李钦载试探道。   泉献诚大惊:“李县公阁下何出此言?为何不救了?”   “来,我帮你捋捋哈。你父王困在城里,早死晚死都得死,虽说你父王是高句丽王权正统,朝野素有威望……”   “但如今的情势下,就算救出你父王,他也无力回天,王位被人抢了是事实,而他基本不可能再抢回来,除非大唐灭了高句丽,重新扶持你父王为国主……”   泉献诚怔怔地道:“没错呀,我父王就是这么想的,我们父子已归降大唐,愿为大唐天子效忠,大唐灭高句丽后,父王重夺王位,愿为大唐藩属国,每年朝贡不敢或忘,世代永不叛唐。”   李钦载笑了:“‘王权正统’只是个说法,你父王是王权正统,你也可以是,……只要你是亲生的。”   泉献诚倒吸一口凉气,两眼瞳孔不禁放大,又迅速缩小。   “李,李县公阁下,莫……莫开玩笑!”泉献诚呼吸开始急促,一脸的惊恐。   “我开玩笑?王世子殿下,你好好想想,你父王被困城内,我大唐要救他,就要付出将士的生命。”   “救出来以后,他或许会成为高句丽国主,而大唐付出了牺牲,你冒了天大的风险,最后大唐和你得到了什么?”   泉献诚沉默片刻,道:“大唐得到了高句丽的永世效忠。”   李钦载嗤笑:“这话你拿去骗女人上床可以,别拿这个糊弄我,什么永世效忠,利益不合时,你们该反还得反。”   “如果大唐不救你父王,任由敌军破城,把你父王大卸八块,这样一来,大唐不必让将士们流血牺牲,而你,成了独一无二的高句丽王权正统,大唐灭高句丽后,我们可以扶持你登王位。”   “如此说来,其实这件事里最碍事的是你父王,你父王若死,你得到了王位,大唐免了一场流血牺牲,两全其美,多好。”   泉献诚脸颊狠狠抽搐几下,呼吸愈发急促。   李钦载的话像魔鬼的诱惑,每个字都在他脑海里萦绕。   所谓的父子情,在王权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人性在此刻似乎不必受什么煎熬,在李钦载说完那一刹,泉献诚就有了答案。   李钦载冷眼看着他,嘴角噙着冰冷的微笑。   多有意思,几句话便能让人性泯灭,流传千年的圣贤道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人伦纲常,在这一刻显得犹为可笑。   良久,泉献诚重重喘了口气,脸色渐渐恢复正常。   “不行,我不能答应。”泉献诚苦笑。   李钦载大感意外:“为何?”   泉献诚叹道:“因为父王若死,我也活不了,我只是世子,朝中军中皆无威望,见父王围困而不救,就算登上王位,别人也不会服我,反而会害了我的性命。”   “大唐保护不了我一辈子,父王这些年在军中心腹部将太多,哪怕被泉男建当作叛逆追杀,仍有这么多部将愿意忠心跟随他,可见他的威望,我若见死不救,那些部将们不会放过我的。”   李钦载嘴角微微扬起。   原来不是良心发现,是怕死。   于是李钦载悠悠地道:“可是……大唐将士平白付出流血牺牲的代价,为了救一个将来可能会反的人,你觉得合适吗?”   泉献诚急声道:“只要父王得救,高句丽永不叛唐!”   李钦载哈哈大笑,这话说的,就像男人提上裤子后对女人说,我会跟她离婚的。   谁信谁脑残。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 付费开拔   不过是一次试探,泉献诚的人性全试出来了。   李钦载倒也不失望,反正对他来说,泉献诚不过是个陌生人,再说,出身于王室的人做出这样的选择很正常。   权力太诱人了,跟它比起来,美色金钱和人伦亲情算得了什么?   这也是李钦载多年来一直不肯跟权力靠的太近的原因之一,他不想有一天自己会变成泉献诚这个样子,那种对权力的贪欲全写在脸上,丑陋得不忍细睹。   当然,李钦载不过是试探,李勣的军令不是玩笑,唐军要救泉男生自然有李勣的考量,泉男生必然有值得救的理由。   就像泉献诚说的,泉男生在高句丽军中的威望是他的犬子不能比的,李勣决定救他,说明他有价值,更符合大唐的利益。   救人归救人,李钦载不能白忙活,那不成大冤种了吗。   “大唐出兵解苍岩城之围,这件事很麻烦啊。”李钦载苦恼地摇头叹道。   “英公是我祖父,他在北,我在男,他下的军令我自当遵从,但是我部数万兵马连连征战,将士们早已疲惫不堪,战力十不存一,如此久疲之师,欲解苍岩之围,怕是有心无力。”   李钦载说完深沉地叹息,像被婆娘榨干了的中年男人。   泉献诚惊愕道:“外臣见贵部兵马扎营,皆是兵强马壮……”   李钦载摆手:“虚的,他们都是虚的,看起来强壮,其实……全军不举。”   泉献诚大吃一惊:“李县公你也……”   “我还行,还能举……”李钦载语气一顿,然后有点生气了:“我特么是在跟你聊举不举的事吗?”   “解苍岩之围,你有没有想过我军要付出多少将士的伤亡?”   泉献诚惭愧地道:“贵军定有伤亡,是外臣的错,解围之后,我与父王定会补偿贵军将士。”   李钦载哼了哼,道:“解围之后你们还会认账?兵凶战危,死伤无数,大唐的将士也是爹娘生养的,凭啥为了救你父王而流血牺牲?我们很熟吗?”   泉献诚一怔,仿佛明白了什么。   拱了拱手,泉献诚恭敬地道:“不知李县公有何条件?您尽管说,只要能救父王,外臣愿倾尽所有。”   李钦载缓缓道:“你父王出逃,除了带上部将,还带了别的吧?寻常百姓人家逃个荒都知道带点行李呢,你父王总不可能光溜溜就跑了吧?”   泉献诚道:“也带了一些粮草,军械,和值钱的细软……”   李钦载两眼一亮:“带了多少?”   “大约数千石粮草……”   “谁特么问你粮食了,带了多少值钱的细软?”   泉献诚终于懂了,急忙道:“情急匆忙,父王只带了一些不太重的黄金,白银,和珍珠宝石什么的,大约装了几大车,父王说是日后的招兵买马之资……”   “都被围得这么惨了,还招兵买马,上哪儿招?上哪儿买?”李钦载嗤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铜臭之物,留它有何用?”   泉献诚恭敬地道:“李县公所言正是,留这些铜臭之物确实无用,若李县公不弃,解苍岩之围后,外臣愿将所有值钱的细软奉送李县公,请李县公笑纳。”   李钦载身姿坐直,正色道:“既然王世子殿下如此恳求,我便代全军将士勉为其难收下你的善意吧,那些令人烦恼的铜臭之物交给我,我帮你解决它。”   泉献诚脸颊一抽,垂头道:“多谢李县公阁下。”   “既如此,敢问李县公阁下,何时发兵击苍岩城之敌?”   李钦载看了看天色,道:“明日一早发兵。”   ……   次日天没亮,李钦载帅帐聚将。   帐中将领们神情有些疲惫,行军数日大老远从松山岗赶来,将士们确实有些疲惫了。   李钦载看着诸将,沉声道:“辽东道行军大总管军令,我军必须解苍岩之围,辰时一刻,我军向苍岩城外之敌发起进攻。”   诸将皆抱拳齐声道:“领命!”   李钦载笑了笑,道:“我呢,还算是个善良的主帅,泉男生跟咱们不熟,既然军令难违,必须救他,那我也不能让将士们白忙活。”   “我大唐将士大约不到两万,这次解围之战,无论有没有立功,每个将士赏钱五百文,若立下功劳,赏钱翻倍,甚至三倍,四倍,上不封顶,看功劳大小,定赏钱多少。”   “这道军令是我说的,请诸位将军帮我传达给所有大唐的将士。”   诸将愣了,接着大喜过望,疲惫低迷的气氛霎时一变,帅帐内士气如虹,人心振奋。   “多谢李帅慷慨!”   金庾信也在帅帐内,见李钦载只说给大唐将士赏钱,对他们新罗军却只字不提,不由愤懑道:“李帅何以如此不公?为何我新罗将士没有赏钱?”   李钦载微笑道:“大唐将士是要上战场拼命的,赏钱是他们拿命换来的,你们新罗军拼命了吗?别拿松山岗一战说事,那是被我们的刀架在脖子上你们才不得不上的。”   金庾信怒道:“可我们新罗军至少也为大唐征战杀敌了!”   李钦载笑道:“金大将军的意思是,你们也想要赏钱?”   “当然。”   “这次解围之战,你新罗军若肯主动对敌军发起进攻,主动杀敌,我照样给赏钱,与大唐将士一样,但若新罗军接敌便溃逃,误了我的战机,我可要杀人了,金大将军敢立军令状吗?”   金庾信立马犹豫了。   赏钱是下面将士的,出了事李钦载却要他的脑袋,这事儿他怎么肯干?   见金庾信不吱声了,李钦载目光冰冷地瞥了他一眼,然后站直了身子,凛然道:“诸将听令!”   帐内诸将抱拳:“在!”   “全军埋锅造饭,清点军备,喂食战马,带足弹药,辰时一刻集结,辰时三刻出营,击围城之敌。”   “末将遵令!”众将齐喝道。   “此次解围之战,我军进攻的重点放在苍岩城南面,其他三面不需要佯攻。”   “黑齿常之领前锋营列阵出击,刘仁愿领五千兵马为中军,裴正清领陌刀营扼守南面山道,断敌退路。”   “王方翼领五千兵马守北面,三支兵马对敌形成三面合围之势,争取全歼。” 第一千零四十章 初战告捷   人人有赏。   李钦载的军令传达全军,将士们欢声雷动,声震云霄,军心士气挠的一下就上去了。   同样是打仗,有赏钱跟没赏钱的区别很大。   将士们没那么高的觉悟,为国为君什么的其实也愿意,但最期待的还是跟个人的荣华富贵有关。   要么战场立功,博个封妻荫子,要么抢掠敌国,弄点钱财。   现在主帅下令发钱,路这不就走宽了吗。   五百文不是小数,按照大唐如今的物价水平,这些钱足够一家老小踏踏实实过一两年了。   主帅如此大方阔气,麾下将士怎会不甘心为他卖命?   李钦载坐在帅帐内,听着帐外将士们的欢呼声,脸颊不由狠狠抽搐了几下。   感觉身体被掏空……   不是小八嘎干的,是全军将士们干的。   刚从泉献诚那里敲诈来的钱财,都还没经手,转眼就送出去了。   虽说这些钱财本就是李钦载替将士们敲诈的,虽说主帅最基本的底线就是不能喝兵血……   但钱给出去后的那种心痛感觉,是无法掩饰的。   辰时一刻,号角呜咽,将士们纷纷走出营帐,在空地上集结。   兵器甲胄发出的撞击声,声声敲在李钦载的心坎上。   叮叮当当的,那是钱掉在地上的声音……   将士们集结后,在将领的呵斥下走出辕门,向苍岩城开拔而去。   李钦载披挂铠甲,骑在马上,等着将士们离开大营后,才带着部曲们不慌不忙出营。   斥候仍在飞快来回,向李钦载禀报前线的军情。   苍岩城外的敌军也得知了李钦载这支大军的动向,正在紧急调动兵马,并于南城外列阵。   李钦载并不意外,数万兵马行军调动,根本不可能瞒住敌军,所以从到达苍岩城之前开始,李钦载就并未刻意掩藏大军形迹。   数千兵马或许能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但兵马人数上万,基本不可能搞什么偷袭的战术。   如此庞大的军队,一举一动必然在敌军斥候的严密监视下。除了两军摆开阵势正面厮杀,能操作的战术谋略其实并不多,诸葛亮重生也得老老实实列阵。   幸好唐军的火器占据了战场的绝对优势,李钦载并不担心会失败。   一个时辰后,大军赶到了苍岩城外五里。   黑齿常之的前锋营还没来得及列阵,便听到远处传来喊杀声。   敌军的主帅倒也不傻,不仅以逸待劳等唐军过来,而且趁着唐军还没列出阵势,便决定主动进攻,试图击溃散乱行军的唐军。   城外的平原上,只见黄沙滚滚,数千高句丽兵马朝唐军前锋营冲杀而来,黄沙中隐隐可见刀戟闪亮,伴随着散乱的箭矢落下,甚至还能看到左右翼有少数的骑兵正绕过正面,从侧方包抄唐军前锋营。   黑齿常之是久经沙场的悍将,李钦载之所以让他领前锋营,是因为前世知道黑齿常之的生平事迹。   他算是大唐历史上不可多得的名将,而他的几场载入史册的胜绩,基本都是率军突袭战术。   对于敌军的主动突袭,黑齿常之并不慌乱,就在敌军还在冲锋时,他便下令前锋营分出一千兵马迅速结阵。   须臾之间,一千兵马分成三排,三眼铳对准了正前方冲锋而来的敌军。   前锋营另外两千兵马则迅速转身,分别面朝左右翼也列好了三排。   随着敌军接近三眼铳射程,黑齿常之眼睛死死盯着三面冲袭而来的敌军,突然放声吼道:“全营听令,放!”   一阵巨响,接着便是一阵人叫马嘶,三面的敌军放倒了一大片。   “再放!”   又一阵巨响,硝烟散后,无数敌军倒在前方,被后面的袍泽无情地践踏而过,人与马的尸体成了敌军冲锋的障碍,冲锋的势头渐渐缓慢下来。   而亲眼见识了唐军三眼铳的威力后,随着冲锋势头的减缓,敌军的军心士气也随之跌落下来。   每个人眼里都透着不可置信的眼神,他们无法想象,为何对方一动不动,只是举起一杆黑乎乎的铁玩意儿,在一声巨响和一阵硝烟后,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将两百步外的人杀死。   就算是弓箭这种远程兵器,射出去后也是有影有形的,而唐军的兵器却毫无痕迹可言,一声巨响便收割无数人命。   这样的武器,简直是神罚,传说中仙人用的法器也不过如此了。   先进武器与落后武器的较量,终究如同被历史的车轮碾压,无论如何挣扎,落后者都将被碾压在车轮下,粉身碎骨,死不瞑目,至死眼睛里都透着不解和愚昧的悲凉。   此刻的唐军,便是在碾压高句丽军,倚仗的便是手中的武器。   哪怕高句丽军趁唐军来不及列阵,率先发起进攻,哪怕他们抢先落子占尽先机。   然而唐军只是潦草地布下三排阵列,便将高句丽军占住的先机打得一塌糊涂。   三轮枪响过后,冲锋的高句丽军已呈现败退迹象。   不止是正面的高句丽军伤亡惨重,左右翼的骑兵伤亡更惨,骑兵一人一马,目标本就比步兵大得多。   冲锋时一旦前排倒下一片,后面的骑兵便很难再保持冲锋的势头,唐军的火器更不会跟他们客气。   一轮接一轮毫不间断,还没等骑兵冲到阵前,左右两翼基本已伤亡殆尽。   眼见敌军的士气即将崩溃,左右两翼的敌军基本已解决,黑齿常之果断下令,前锋营将士重新列阵,面朝正前方徐徐推进。   于是,唐军的阵列愈发从容不迫,严格按照操练兵典,一边填装弹药,一边向前迈进。   当刘仁愿率五千兵马赶到苍岩城外,并在平原上列出中军阵势时,黑齿常之所部前锋营已将突袭的敌军击溃。   一阵急促的鸣金声后,敌军如潮水般退去,他们惶恐地掉头就跑,丢盔弃甲生恐跑慢被唐军击杀,就连受伤的袍泽都顾不上,扔下一地哀哀痛嚎的袍泽,迅速四散而去。   唐军的中军刚到,苍岩城的南面围城之敌便已散去,留下一片空白地带。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人间冤种   城外南面成了空白地带,并不代表苍岩城之围已解。   如果唐军主帅脑子冒泡儿下令冲进这片空白地带,那么敌军一定会疯狂反扑,迅速对唐军形成包围。   李钦载麾下的将领皆是久经沙场,作战经验丰富,见南面放开后,并未向前推进。   刘仁愿反而下令全军止步,原地列阵,正在追击残敌的黑齿常之所部前锋营也被刘仁愿紧急召了回来,并令收缩阵列待命。   而此时苍岩城外东西两面敌军也在频频调动,从两面包抄至唐军的两侧,随时准备发起进攻。   两军顿时陷入短暂的僵持对峙状态。   这时李钦载领着部曲匆匆赶到中军,刘仁愿向李钦载禀报了战况,李钦载缓缓点头。   “我军伤亡如何?”李钦载问道。   刘仁愿道:“前锋营接战,战死二百余,重伤一百余,轻伤不计。”   李钦载皱眉:“有点严重了,有了火器不应该如此严重的伤亡。”   刘仁愿道:“前锋营还未列阵,敌军便发起了冲锋,左右翼的敌军骑兵包抄而来时,射出的箭矢杀了不少袍泽兄弟,前锋营的伤亡大多是被弓箭所伤。”   李钦载想了想,道:“传令下去,修改一下战术,再次与敌接战时,所有将士首先瞄准敌军的骑兵,不让他们冲进弓箭射程之内,其次再解决步兵,争取减少我军伤亡。”   刘仁愿抱拳应是。   “请示李帅,接下来我军当如何行止?”刘仁愿又道。   李钦载笑了笑:“不急,我军按兵不动,让敌军先动,现在敌军呈东西夹击之势,战场态势对我军不利,只有让敌军先动起来,我军才好应对。”   此时唐军两面应敌其实也没问题,只是付出的伤亡会比较大,就算武器再先进,分兵而击终究顾头难顾尾,刚才前锋营的三面迎敌便是例子。   李钦载不会再给敌军夹击的机会,耐住性子让对方忍不住先动起来,唐军才能找到机会击溃他们。   刘仁愿闻言也深以为然,李钦载的这道命令确实是比较稳妥的,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因敌变化而胜者,谓之神。   不愧是英公的孙子,将门出身,果真深得用兵之髓。   两军继续僵持对峙,唐军将领们皆知李钦载的用意,于是都不慌不忙地等待着。   然而,也有不明白李钦载用意的人。   中军一阵喧哗后,一道身影匆匆走来,却是刚做了大冤种的泉献诚。   部曲通报后,将泉献诚放到李钦载面前。   王世子殿下还是很有礼数的,见面先行礼,然后直起身看着李钦载。   “李县公阁下,此时苍岩城南面之敌已溃,眼前正是一片空白地带,李县公为何不下令入城救出我父王?”泉献诚的语气有点急,也有点冲。   李钦载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道:“你现在说话的语气比昨夜大多了,莫非觉得自己充了值,可以在我面前享受贵宾待遇了?”   泉献诚不明其意,但还是恢复了冷静,很有教养地躬身赔罪,语气也平和了许多。   “外臣救父心切,一时失了礼数,请李县公恕罪。”   李钦载笑道:“看在你昨夜被我敲……嗯,破了大财的份上,我原谅你了。”   泉献诚神情还是忍不住焦急道:“此时战势对我方有利,南面之敌已溃,敢问李县公为何不下令入城呢?”   李钦载皱眉,迅速与旁边的刘仁愿对视一眼。   刘仁愿脸颊一抽,扭头望向别处。高句丽的风景不错,山啊,特别高,水啊,好多水……   李钦载也笑了。   昨夜敲了泉献诚一笔后,本来对他心存怜悯和感激的,结果这货此刻自己主动送上门来,还对他的指挥布局指手画脚……   这特么不再敲诈他一回,都对不起这货的一片赤诚孝心。   李钦载表情突然沉重下来,黯然叹息道:“王世子殿下应知,我军从平壤长途跋涉而来,昨夜方至苍岩城外,今早便发起了进攻,我军将士其实早已久疲,战力羸弱,实在难以振奋军心啊……”   泉献诚愕然道:“昨夜外臣说过,解围之后,愿奉上金银珠玉,以慰军心吗?”   李钦载嗤笑:“我军数万将士,你那笔钱财分到每个人,能分多少?换了是你,你愿意为了一文两文的去拼命吗?”   泉献诚脸色一白:“不止一文两文吧?……罢了,不止李县公的意思是?”   李钦载环视四周,表情傲娇:“……得加钱!”   旁边的刘仁愿噗的一声,接着立马转身,肩膀一耸一耸的。   李钦载狠狠瞪了他一眼,正是紧要关头,你特么的最好不要挡我财路!   “滚远点!”李钦载喝道。   刘仁愿飞快跑远。   泉献诚心乱如麻,一脸难色:“李县公,外臣和父王已倾尽所有,真的别无长物了!”   李钦载眉眼微微一抬:“随身的财物没了,你父王终归曾经是高句丽国主,举国各地的庄子,别院,藏宝地什么的总有吧?”   泉献诚脸颊抽搐,现在他终于明白,自己这是遇到劫道的了。   什么久疲之师,什么战力羸弱,都是屁话,不就是要钱么?   大唐上国怎么出了这么一号混账东西,他是如何当上县公的?   沉默良久,泉献诚不得不屈服,垂头道:“父王确实有不少庄子别院,高句丽南面的可能已被泉男建那逆贼收缴了……”   “但北面西面的应该还在,那些别院里存留了一些钱财,外臣愿尽数奉上,还请李县公速速发兵。”   李钦载此刻的笑容打从心底里显得真诚友善,甚至带着几分虔诚,那眼神跟拜财神一样一样的。   人间不可多得的大冤种,当好生珍惜,倍加呵护。   “来人,拿地图来!”李钦载现在连假意推辞的客气话都不说了,怕大冤种突然反悔。   部曲拿来地图,李钦载递给泉献诚,微笑道:“有劳王世子殿下将你父王的庄子别院标记出来,放心,绝不让你辛苦劳累,我自派兵去取。”   泉献诚叹了口气,表情有点沉痛,虽说出身王室,对钱财并不是太看重,但一次两次的被榨干了,不知该如何向父王交代。   标记出地图上的庄子和别院后,李钦载果断下令从中军抽调五百将士,按照地图上的标记,取回这笔已经改姓李的横财。   看着五百将士飞快离去,泉献诚的脸色愈发灰白,失魂落魄仿佛钱包被扒了一样。 第一千零四十二章 合围之势   送上门的买卖,怎能不做?   李钦载前世虽是坐办公室的社畜,但对业务也还是略懂的。   当客户主动把脖子伸到刀口下了,这一刀若不剁下去,天诛地灭。   泉献诚失魂落魄地站在李钦载的马前,总觉得刚才好像犯了一个大错,这个错严重到危及自己的生命,因为他爹可能会活活打死他……   李钦载斜眼瞥着他,嘴角噙着冷笑。   倒霉孩子,送上门让人宰,轻轻松松把他爹一辈子的积蓄掏空了,这货若是自己的儿子,非把他摁进马桶里活活呛死。   这些年大唐对高句丽的高压袭扰政策下,高句丽民不聊生,农业经济几乎遭受灭顶之灾,这种艰困的情势下,他爹偷偷摸摸攒点家底容易么,最后却被倒霉孩子偷家了。   这操作可谓孝出天际。   围城的敌军仿佛在跟李钦载配合似的,派去取财物的将士刚走,苍岩城外的敌军便有了动作。   东西两面传来战鼓声,敌军如两股潮水从东西面涌向南面。   原本形成空白地带的南面,迅速被密密麻麻的敌军占据。   李钦载神情一凝,扭头喝道:“阿四,传令全军列阵,备战!”   双方将士都动了起来,泉献诚却兴奋地道:“李县公,杀!杀光他们!他们都是乱臣贼子!”   啪!   一记马鞭狠狠抽在泉献诚的脸上,泉献诚惨叫一声,捂住脸愕然抬头看着马背上的李钦载。   此刻的李钦载脸上已无玩笑之色,转而化作一片肃杀,眼神冰冷地盯着泉献诚,道:“王世子殿下,战场之上只能有一个声音,那就是我的军令,你若再指手画脚,我必将你斩首示众!”   泉献诚一惊,也顾不得痛,急忙惶恐赔罪。   李钦载挥了挥手,道:“阿四,派两个人将他撵回后军,再敢上蹿下跳,杀!反正他爹不止他一个儿子。”   泉献诚被部曲押了下去,与此同时,敌军也在苍岩城外南面平地上开始列阵。   李钦载嘴角一勾,喃喃道:“果然耐不住了,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乱动……”   “传令王方翼,刘仁愿,黑齿常之,裴正清各部,按照原定计划,准备对敌军三面合围!”   部曲们纷纷执旗分赴各部,很快唐军便列出了阵势。   李钦载却在此时掉转马头往后军走去。   “中军交给刘仁愿,具体战术由他指挥,我不干预。”   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外行人不要瞎逼逼,否则会出大事。   战场上具体的攻防战术,以及阵型转换,诸兵种配合等等事务,李钦载所知不多,就不多嘴了,他只掌控总体的战略态势。   骑马往后军缓缓行去,李钦载与刘仁愿擦肩而过,刘仁愿钦敬地看了他一眼,二人相视一笑。   “好好干,用最小的代价,换最大的胜果。”李钦载叮咛道。   “末将定不负李帅期望!若有差池,提头来见!”刘仁愿重重抱拳道。   李钦载撇嘴,明明是个病句,偏偏说得那么慷慨激昂,给爷都整激动了。   中军阵内,刘仁愿接过了指挥权,嘶吼下令全军徐徐推进。   敌军这时也在将领的指挥下迎面而来。   两军相对而进,各自分为许多个方阵,诸方阵兵种不同,却互相辅成,像一块块切开的豆腐块。   方阵与方阵的空隙间,将领骑马狂奔,嘶吼着传达命令。每个方阵的边沿还有一名旗令兵,各色的小旗挥落或举起,同样传达着命令。   黄沙遮天,烟尘蔽日,天地间杀气顿生,朦胧中只见各色旌旗在黄沙中猎猎飘扬,刀戟生光。   唐军推进百余步后,刘仁愿喝令止步,前军列三段阵装填弹药,然后,枪口平举,正对敌军。   敌军前排盾阵顿时紧张起来,他们已见识过唐军火器的厉害,面对这种超脱于这个世界的先进武器,他们一时找不到克制之法,只能用前排的盾阵抵挡。   黑齿常之策马在阵前游弋,眼睛死死盯着敌军推进的距离。   见敌军已接近两百步之远,快进入三眼铳的射程,黑齿常之突然喝道:“前锋营,准备!”   前排将士的枪口端得愈发平稳,在弥漫着黄沙与杀意的空气里,将士们调整呼吸,平心静气,表情漠然地看着远处步步逼近的敌军,仿佛在看着一具具尸体。   终于,敌军前阵已踏进了两百步的射程范围内。   黑齿常之大吼到:“放!”   轰!   震天巨响,天地变色。   一轮又一轮的火铳无情地朝前方喷射,敌军一排排倒下。   事实证明,盾阵并没有太大的作用,高句丽的盾牌基本都是木制,主要用来防刀戟之利,却防不了火器。   三眼铳的弹丸激射出去后,很轻易便打穿了木制的盾牌,击中盾牌后的敌军将士。   上午的交战历历在目,此刻一切仿佛又在重演。   唐军从容不迫的点火,击发,装填,退后,补位。   敌军一排排倒下,惨叫,践踏,仍然悍不畏死地前进。   两百步的距离,仿佛是一道鬼门关,靠近了便是与天赌命。   李钦载骑马立于后军,眼神淡漠地看着前方的人间修罗场,表情毫无所动。   斥候仍在一批批来回,禀报最新的军情。   中军在刘仁愿的指挥下,战事进展得很顺利,并未出现任何意外。   这才是热武器与冷兵器交战的正确打开方式,它原本就该是这模样。   当然,也托了敌军主帅的福,对方主帅做出了错误的决策,将东西两股敌军合为一股,消解了唐军两面应敌的压力。   虽然结果不会改变,无论哪种决策,在热武器面前敌军终将失败,但对方主帅的这个错误决策却令唐军减少了很多伤亡。   随着一阵阵枪响,敌军的前阵已消耗将尽,虽然仍在悍然推进,但看得出他们的阵列已乱,军心已丧。   李钦载观察许久,扭头对刘阿四道:“传令王方翼和裴正清所部,从东西两面压上去,可以合围了。”   传令的部曲刚离开,刘仁愿仿佛心有灵犀似的,下令中军再次推进,挤压敌军的战场空间。 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解围释困   战鼓陡然擂响,苍岩城外烟尘蔽日,旌旗在黄沙中若隐若现。   刘仁愿指挥中军向前推进,每进十步便是三轮齐射,敌军的冲锋已渐失势。   与此同时,接到李钦载军令的王方翼和裴正清所部也开始行动。   两军正在鏖战时,东西两面突然喊杀声起,王方翼所部从侧翼向敌军压了过来,而西面的平地上,裴正清所部陌刀营也摆开了阵势。   五百陌刀手急步而行,随着将领一声呼喝,小旗挥落,五百陌刀手齐声暴喝,陌刀舞了起来,霎时间一片刀光寒芒闪烁,杀气如同凝结的雾水氤氲,在黄沙中翻腾涌动。   直到此刻,李钦载终于松了口气。   三面合围,其势已成,今日敌军之败已是老天注定。   接下来的战事,几乎已无悬念,李钦载甚至可以转身回帅帐睡个回笼觉了。   刘仁愿,王方翼,裴正清,三名将领各率所部向敌军收缩合围,约一万余敌军被缩在包围圈里步步后退。   也有不信邪的敌军权衡之后,发现西面的陌刀营兵力最弱,试图向陌刀营发起冲锋,突破唐军的包围。   然而当他们冲到陌刀营前阵时才发现,唐军敢只放五百人守西面,必然有他们的道理和底气。   敌军将士横下心高举盾牌,一窝蜂冲进陌刀阵中,试图破阵突围,然而刚冲进阵内,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整个人便被舞动的陌刀切割成无数块,地上只见一滩看不清形状的血肉。   战场绞肉机,名不虚传。   一支数十人左右的队伍冲进陌刀阵,被绞成了数十堆碎肉后,敌军终于胆寒。   他们赫然发觉,看似最薄弱的陌刀营,实际上却是杀人碎尸的绞肉场,无论人畜虾蟹,只要敢闯进阵中,都会瞬间化作一堆碎肉。   明明看上去只有五百人,上万敌军却偏偏冲不破这道阵。   几轮冲锋后,敌军心生惧意,缓缓后退,不得不另寻他处突围。   李钦载远远看着陌刀营的表现,眼中浮起欣慰之色。   不错,没辜负自己的期望,也没浪费这些日子喂他们的粮食和肉,这帮家伙还是很争气的,大唐的陌刀营,在三眼铳面世以前,是当之无愧的天下无敌。   “传令东西两面继续推进,将敌军的空间挤压到最小,最后合而歼之。”李钦载缓缓道。   明眼人都看得出,敌军此刻已是强弩之末,支撑他们仍然殊死抵抗的,大约只有不愿亡国的不屈意志了吧。   正在这时,苍岩城的南城门突然打开,从城门内杀出一支兵马。   兵马大约三千余人,穿戴高句丽军服饰,嘶吼着向敌军杀去。   城外敌军正面临三面合围,本就在唐军巨大的压力下苦苦支撑。   苍岩城内杀出来的这支兵马,终于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四面皆围,何来生望?   军心在这一瞬间彻底崩溃了。   李钦载眯眼盯着这支从城内杀出来的兵马,眼神深邃而复杂。   “这就是高句丽境内唯一忠于泉男生的兵马么?果真骁勇非凡。”李钦载喃喃道。   非我族类,不指望他们能为己所用。   李钦载此刻思考的是,如果泉男生态度反复,解围之后,对归降大唐的决定反悔了,自己该用怎样的姿势抽死他。   那是以后的事了,现在战场情势已非常明朗,敌军已败,毫无翻盘的可能了。   随着四面合围的加速,处于包围圈中的敌军越来越少。   唐军步步逼近,手中的三眼铳一直没停过,敌军冲不破,就算悍不畏死者欲与唐军同归于尽,也根本近不了唐军前阵,就被一排排三眼铳射杀。   终于,敌军崩溃了。   包围圈越缩越小,有人扔了兵器跪在地上,有人瞋目裂眦高喊口号,冲向唐军的枪口,以一种悲壮近乎自戕的方式,宁死不屈地倒在尘埃里。   也有人不死心,继续朝外面突围,却还是被唐军无情击杀。   半个时辰后,苍岩城解围之战结束。   唐军大胜。   震天如雷般的欢呼声中,苍岩城内缓缓走出一位中年男子,男子大约四十来岁,头戴王冠,身披甲胄,欢呼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并纷纷朝这名男子双膝跪地行大礼,每个人的表情都非常虔诚。   李钦载身边迅速窜过一道身影,却正是泉献诚。他飞奔向这名男子,跑到面前跪下,抱住他的腿失声痛哭。   这名男子大约便是泉男生了。   敌我双方数万兵马打生打死,都是为了这个人。   此刻围城已解,父子相见恍如隔世,二人抱头痛哭。   良久,泉男生抬头,用生硬的汉话大声道:“敢问哪位是大唐上国李县公阁下?请容本王拜见。”   连问了几遍,远远骑在马上不动的李钦载却没吱声儿,而是隔着老远打量泉男生的模样。   后来泉献诚凑在他耳边,朝李钦载指了指,泉男生一怔,急忙整了整衣冠,疾步上前,朝李钦载深深一躬。   “高句丽弃王泉男生,拜见大唐上国李县公阁下,多谢李县公阁下率军解苍岩城之围,救外臣于艰困之中。外臣愿从此归降大唐,向大唐天子称臣效忠,永世不叛。”   李钦载慢吞吞地下了马,双手将泉男生扶起,笑道:“国主殿下多礼了,折煞我也,解围之恩不足挂齿,喜见殿下弃暗投明,归降大唐,是我两国臣民之福。”   泉男生眼眶渐红,叹道:“此次被围,外臣在生死边缘走了几遭,城池几度被逆贼攻破,幸得吉人天相,又有李县公及时救援,外臣才捡得一条性命,大恩不言谢,李县公之高义,外臣必有所报。”   李钦载表情顿时有些古怪:“呃,报答就不必了,你已报答过我了。”   泉男生愕然:“外臣一直被围困在苍岩城内,不知何时报答过您?”   “令郎是个好孩子,为了报答我,他把你的棺材本都掏空了,我却之不恭,只好勉为其难笑纳了……”   “棺……棺材本?”泉男生一呆,急忙扭头望向泉献诚:“你都给了?”   泉献诚目光闪躲,垂头悄声道:“……他非要。”   “非要你给了?”   “他非要!” 第一千零四十四章 人心难收   水泥封心了,此生无爱了。   泉男生瞬间发现人间不值得,被救出来也不值得。   现在没别的想法,只想大义灭亲狠狠抽死眼前这个逆子。   棺材本都被掏光了,救出来还有啥意义呢?那可是他翻本的本钱啊。   泉男生的表情生无可恋,他看了看微笑不语的李钦载,又看了看自己的逆子,有一种如坠云雾的恍惚感。   刚才是错觉吧?   逆子没那么傻,把他的棺材本都送给人家吧?   泉献诚的表情很心虚,朝李钦载歉意地笑了笑,然后把泉男生拉到一边。   “父王能平安脱困,便是天大的幸事,其他的……就不必计较了吧。”泉献诚小心地道。   泉男生气得发抖:“逆子,你……你可知你送出去多少钱?那可都是我……嗯?不对,你为何要给李县公送钱?”   泉献诚苦笑道:“李县公不想发兵,儿臣逼不得已,只好给他送钱,若非如此,父王恐怕此时还困在苍岩城里。”   泉男生怒道:“你怕个甚?救我出困是大唐天子和英公李勣的决定,他岂敢不遵?人家不过是故意讹你而已,你偏偏上当了!混账!”   泉献诚叹道:“父王可知这位李县公的来历,可知他在大唐天子心中的分量,可知他的性情为人?”   灵魂三问,堵得泉男生哑口无言。   “父王久困城中,或许不知,但儿臣这几日却打听得清楚了。”   “这位李县公来头不小,他是大唐英公的孙子,又深得大唐天子器重,据说天子对他言听计从,每每托以国之大事。”   “大唐东征高句丽,英公李勣领主力,而他却独领一支偏师从南而上,可见天子对他何其信任。”   “他若不想发兵救父王,就算违了军令,父王觉得他会受到惩罚吗?”   泉男生惊愕,脸色难看地捋须不语。   泉献诚叹道:“不仅如此,李县公在发兵之前,还曾劝过儿臣放弃救援父王,他还说,大唐需要的是高句丽王权正统的名分,这个名分可以是父王,也可以是儿臣。”   “父王若死,儿臣顺理成章即位,仍是正统,扶持父王与扶持儿臣,对大唐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泉男生浑身一颤,惊恐地扭头看了李钦载一眼。   李钦载见他朝自己望来,于是礼貌地朝他龇牙一笑。   泉男生浑身再颤,赶紧回过头来。   笑得这么灿烂,没想到心思却如此恶毒,居然存心不发兵,想弄死自己。   幸好自己有个孝顺儿子,散尽家财只为求李钦载发兵,否则今日怕是要死在苍岩城中了。   此刻再看这倒霉儿子,怎么看怎么顺眼。   “父王的好大儿啊!”泉男生喟然感叹:“幸好有你,否则父王危矣!”   泉献诚松了口气,急忙表忠心:“儿臣为父王赴汤蹈火都是天经地义的,怎会为了区区王权而置父王于死地?”   泉男生感动地擦了擦泛红的眼眶,哽咽道:“今时不同往日,我们以后便只是大唐的藩臣了,大唐朝中的权贵若欺凌咱们,咱们父子能忍则忍了吧。”   泉献诚也伤感地道:“儿臣知道的,所以面对李县公的勒索,儿臣只能勇敢地……送上父王积蓄已久的钱财,只要命还在,钱财算得什么。”   “没错没错,儿啊,你终于长大了,父王很欣慰……”   父子俩互相安慰,自我感动,投入到悲情的角色中不可自拔。   良久,父子俩终于擦干了眼泪,回到李钦载面前。   “外臣再次多谢李县公发兵相救,待大唐平了泉男建那逆贼,外臣愿与王师同归长安,朝贡大唐天子。”泉男生恭敬地道。   李钦载笑道:“国主有心了,既然苍岩城之围已解,国主便随我北上,与英公主力会师如何?”   “外臣欣然从命。”   此时唐军已入了苍岩城,敌军防线已破,纷纷溃逃,城外散落一地的尸首和旌旗兵器。   硝烟未散,王方翼率部追击溃逃的敌军,另一部分唐军则高举旌旗入了苍岩城。   没多久,从城内走出一支落魄的高句丽军,这支军队大约五千人左右,军容非常狼狈,其中一半都是伤兵。   他们每个人都没精打采,就连他们的旌旗都懒洋洋地耷拉着,像极了中年男人回家交不起作业的样子。   李钦载好奇地注视着他们,泉男生急忙解释,这支五千人的军队正是他的麾下部将。   当初被泉男建篡位后,平壤城中仍然一部分军队愿意效忠他,哪怕是被泉男建的大军追杀,他们亦无怨无悔护送泉男生父子从平壤逃到苍岩城。   原本带了两万兵马的,然而一路与泉男建的叛军厮杀,死伤无数,进了苍岩城后为了守城,又折损了数千兵马,如今便只剩下了五千人。   听完泉男生的解释后,李钦载不禁赞道:“都是忠义之士,我大唐当以礼相待。”   “传令后军送来粮草肉食,为这五千友军埋锅造饭,犒赏他们。”   泉男生父子急忙躬身道谢。   话音刚落,一名高句丽军中将领大步走来,这位将领身材偏矮小,但颇为壮硕,肚子微微鼓起,标准的将军肚,面带杀气,威风凛凛,倒是有几分虎将的风采。   将领走到泉男生面前,朝他行礼后,粗着嗓子道:“王殿下,纵不靠唐军,末将等也守得住苍岩城,殿下何必向唐军归降称臣!”   将领说的是汉话,在高句丽的统治和权贵阶层,似乎都会一些汉话,书写的文字也都是汉字,包括官方文书和书籍等等。   此话出口,不仅泉男生父子的脸色陡变,李钦载的脸色也变了,眼神凌厉地望向这名将领。   泉男生急忙躬身赔罪,惶恐道:“李县公恕罪,此人名叫金真玄,是外臣的部将,性情莽撞,口不择言,并无对大唐和李县公不敬之意。”   李钦载笑了笑:“我不是聋子,他有没有对大唐不敬,我听得出来。”   说着李钦载盯住金真玄,缓缓道:“照你的意思,我唐军解苍岩城之困,反倒是多管闲事了?”   金真玄梗着脖子无惧地看着他,道:“没错,就是多管闲事了。高句丽与唐国向来势不两立,我王殿下本不该归降于你们!”   李钦载面色渐冷:“你的意思是,你不愿归降大唐?”   “是,我不愿归降!你若想杀我,请便!”   泉男生大急,脸都吓白了,转身厉色叱道:“住嘴!再敢多言,必斩不饶!”   金真玄悻悻闭嘴,往后退了一步。   李钦载叹了口气,收服人心本就不易,金真玄不愿归降是小事,若泉男生麾下的五千高句丽军都跟金真玄一个想法,事情可就棘手了。 第一千零四十五章 五千仇人   泉男生与泉男建是亲兄弟,兄弟阋墙,弟篡兄位,这属于高句丽的内乱。   但是高句丽与大唐的世仇是客观存在的,而且存在了数十年。   数十年来,隋朝与大唐多次东征,双方的军队将士死伤简直是天文数字,仇恨越结越深,都恨不得将对方置于死地才罢休。   所以高句丽再怎么内乱,无论是泉男生的麾下,还是泉男建的麾下,对大唐的仇恨态度是不会改变的。   泉男生为自救而归降于大唐,愿从此向大唐称臣,永不再叛。   但这只是泉男生个人的想法,很显然,归降大唐的决定在他麾下的部将里,是很不得人心的。   从金真玄对李钦载的态度可以看得出,高句丽将士对大唐仍抱着敌视态度。   两国交战多年,双方将士的祖上父亲兄弟或许都死在对方的刀戟之下,这份仇恨不是国主一句归降就能化解的。   李钦载突然有点后悔,他发觉自己低估了仇恨的力量,在救与不救泉男生的权衡里,根本忽略了高句丽将士的立场。   所以,唐军费了半天劲,还付出了流血牺牲,结果救出来五千仇人?   这特么干的什么事!   忍住愤懑的情绪,李钦载努力挤出一脸假笑,无视金真玄无礼的态度,看着泉男生道:“贵军围困日久,当好生养息,便随我军城外扎营,来日再一齐北进,与我大唐东征主力会师吧。”   泉男生急忙行礼:“愿遵李县公将令。”   ……   大战之后,照例是打扫战场,收拾善后。   王方翼上报了折损,苍岩城一战,唐军死伤大约一千余,敌军则伤亡一万三千余人,溃败逃跑的仅数千人,算是大胜了。   至于打扫战场的收获,根本不值一提。   穷得快饿肚子的高句丽军能有什么战利品?除了散落一地的旌旗和兵器,实在没捞到什么油水。   原本唐军进苍岩城后,打算抢掠一番的,然而城里的平民更惨,民居房屋都被拆得干干净净,建房的砖块石头和木料都充作守城军资了。   城里的平民不仅无家可归,而且连粮食都被军队收缴上去,唐军将士进城后吓了一跳,仿佛进了丐帮的大本营,差点准备拜帮主码头。   这座城池基本算是一穷二白,废了。   唐军城外扎营,五千高句丽军的营盘就在唐军大营之侧。   卧榻之侧有五千仇人酣睡,李钦载当然不会大意,早已暗中嘱咐王方翼,日夜派兵监视高句丽军,严加戒备。   人都已经救出来了,还能怎么办呢?无缘无故的,李钦载总不能下令剁了这五千人。   帅帐内,李钦载烦躁地挠头,解围苍岩城一战,他总觉得自己被坑了,不仅没捞到油水,反而多了五千累赘。   正在思索如何解决这堆麻烦时,帅帐外传来薛讷的声音。   李钦载走出帅帐,赫然发现眼前居然站着一排女人,大约十来个,用绳子串成一串儿,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头发如乱草纷杂蓬松,眼神呆滞地看着李钦载。   扭头望向薛讷,李钦载愕然道:“你又想干啥?这一串女人咋回事?”   薛讷咧嘴一笑:“从苍岩城寻摸来的,景初兄看看有没有顺眼的,若是中意便留下两个侍候你,若是没有中意的,愚弟便将她们发送大唐卖了。”   李钦载脸颊抽搐了几下:“你特么真是……随时随地不忘人贩子买卖呀。”   薛讷不悦道:“这话说的,……是‘咱们’的买卖!挣钱嘛,不寒碜。”   李钦载想说很特么寒碜,但想到这买卖确实有自己的一份,总不能又当又立吧。   “莫一副悲悯的样子,她们去了大唐才有活路,留在高句丽只能等死,愚弟这是在积德呢……景初兄快挑几个吧,我家管事在大营外等着呢,就要送去大唐了。”薛讷催促道。   李钦载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换一批!”   薛讷一愣,立马点头:“挣钱不寒碜,但这群女子确实寒碜了。景初兄等着,愚弟再给你寻摸一批……”   正要转身,李钦载叫住了他:“你特么少造点孽吧,不然将来生了儿子,翻过来一掰开,哎呀,大喜,貔貅转世……”   薛讷傻傻地道:“啥意思?”   “没屁眼啊坟蛋!”   薛讷干笑:“景初兄还是那么风趣……”   李钦载挥了挥手,道:“我劝你不如转个型,改卖高句丽青壮劳力吧,这个比卖女人赚钱,就算卖不出去,也能送到咱自家的庄子里开荒种地,亏不了。”   薛讷思索半晌,点了点头:“景初兄所言甚是,卖青壮劳力似乎比卖女人更稳妥。”   随即薛讷又道:“不过高句丽偌大个国家,总归能发现几个绝色女子,那时愚弟再将她们送来服侍景初兄。”   “心领了,不必了。我身边有女人服侍。”李钦载果断拒绝。   薛讷嘿嘿一笑,正要将这群女人往大营外赶,突然听到大营东侧一阵喧闹。   兄弟俩扭头望去,李钦载皱起了眉。   没多久,一名偏将匆匆赶来,禀道:“李帅,我军将士与高句丽军起冲突了。”   李钦载沉声道:“泉男生麾下那五千兵马?”   “是。”   “走,过去看看。”   东侧是高句丽军大军,正与唐军大营毗邻。   李钦载领着部曲们赶到,发现四周一片混乱,双方将士已然动了手,虽然没人抄兵器,但徒手相搏也很惨烈。   双方都有伤者,许多人鼻青脸肿,有的还流了血,激起的烟尘里,只见双方厮打成一片,伴随着各种痛骂声,嘶吼声,惨叫声,乍一看还以为我军将士在奋勇杀敌呢。   “怎么回事?都住手!”李钦载喝道。   现场太混乱,没人听到李钦载的命令。   刘阿四等部曲们上前一步,按刀齐声大吼道:“李帅已至,都住手!”   这时双方斗殴的将士才停了下来。   唐军将士纷纷抱拳行礼,高句丽将士则一脸桀骜地瞪着李钦载。   “打得如此激烈,谁刨了谁家祖坟?出来一个管事的,告诉我咋回事。”李钦载冷冷道。   唐军一名将领站了出来,抱拳道:“禀李帅,是高句丽人先启衅,故意激起两军斗殴。” 第一千零四十六章 军法无情   军中打架的事其实不少,都是一腔血勇的年轻汉子,军营里又没个地方发泄过剩的精力,没事跟袍泽吵个嘴,脾气压不住便动手,很正常的现象。   对军中打架事件,也有完美的军法条款来解决。   通常是动手的双方当事人责二十记军棍,如果严重一点,导致出现伤亡,重则斩首,轻则调入前锋营,既然满腔血勇无处发泄,便到前锋营里为大唐冲锋陷阵,战死有抚恤,幸存更能博个功名。   李钦载领军这些日子以来,已然处置过不少大营内的打架事件了,最严重的甚至是两个营的什火队伍的群架,后来每个人被责了军棍,揍得哭爹喊娘,凄惨的样子与打架时的威风截然不同。   可今日的情况却不一样。   今日的打架斗殴不是军中袍泽之间的事,而是两个国家的事。   李钦载盯着站出来的那名唐军将领,道:“确定是高句丽军先挑的事?军中无戏言,说谎诬陷可是重罪。”   将领凛然道:“末将若有半字虚假,愿领军法处置。”   “说说吧,怎么回事?”   “方才我军一队袍泽奉命出营砍柴生火,出营后不得不穿过高句丽大营,咱们袍泽刚踏进他们大营的地盘,便冒出一群高句丽人,对咱们的袍泽又打又骂,对方还有人动了刀。”   李钦载皱眉:“确定对方有人动了刀?”   “确定!”将领说着扬手叫来一名参与斗殴的府兵,府兵的胳膊上仍流着血,将领撕开他胳膊上的衣裳,露出府兵的伤痕。   李钦载凑过去看了一眼,这名府兵胳膊上的伤口很深,而且形状笔直,显然是被刀划伤的。   李钦载神色愈发沉静,冷冷地朝高句丽军方向看了一眼。   军中打架归打架,就算是打架也有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绝对不准动用兵器,一旦动用,便是杀头的大罪。   打架与杀人,性质不一样,谁动了兵器就犯了大忌讳。   李钦载麾下将士打架斗殴的次数不少了,但他一次都没见过动兵器的,哪怕愤怒值再高,麾下将士始终还残存一丝理智,他们很清楚,动了刀就没命了。   但是现在,动刀的是高句丽军,有点难办。   这是一支归降了大唐的军队,李钦载若要处置,恐会引发兵变,虽说五千人翻不起什么风浪,但如今正是东征之时,事关国运,李钦载不想节外生枝。   “请泉男生过来。”李钦载道。   很快,泉男生父子匆忙赶到,见到李钦载后先行礼。   “不知李县公阁下相召可有事吩咐外臣?”泉男生谦卑地道。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   泉男生的帅帐就在高句丽大营内,出了这么大的事,就不信他一点都没听到。   也是个装糊涂的高手。   努了努下巴,李钦载道:“两军斗殴,你麾下将士动了刀,该如何处置,殿下自便。”   说完李钦载微笑看着他。   我不装糊涂,但我会踢皮球。你行不行啊细狗。   泉男生脸色一变,转身走到那群参与斗殴的高句丽将士面前,大声呼喝了几句,虽然听不懂在说什么,大约能猜到,应该是想与诸位将士的女性先人发生某种不清白的关系。   接着泉男生脸色越来越严厉,几乎嘶吼般问了几句,终于,有两名将士慢吞吞地站了出来。   泉男生怒极,竟然冲上去亲自动手,拳脚毫无章法地狠狠落在两名将士身上,打得二人哇哇惨叫。   泉男生下手很重,可以看得出,他真的没留手,两名高句丽将士最后被揍得瘫倒在地,泉男生仍不解气,一脚又一脚扎扎实实地踹脸,直到二人失去知觉。   揍过之后,泉男生喘着粗气来到李钦载面前,陪笑到:“禀李县公,外臣已问过,正是此二人动了刀,外臣不敢徇私,已狠狠惩罚过他们了,不知李县公可满意?”   李钦载笑了。   满意吗?还算满意吧,看起来挺解气的。   但是,还不够。   李钦载摸了摸鼻子,慢吞吞地道:“殿下,有件事我要告诉你,在我唐军大营,打架动了刀,是要被处斩的,这是我大唐的军法。”   泉男生表情有点难看,低声道:“李县公,他们已被外臣揍得如此惨了,若是处斩……似乎没这个必要了吧?”   李钦载微笑道:“你麾下有将士,我的麾下也有将士,作为主帅,做事必须要能服众,今日若有人动了刀而不杀,我以后如何统领这数万兵马?将士们背后打我黑枪怎么办?”   泉男生为难道:“李县公恕罪,外臣麾下的将士刚刚归降大唐,有些人心中尚有些抵触,若今日杀了二人,外臣恐他们会哗变……军中哗变是大事,李县公亦难免会被天子问罪,还请三思。”   李钦载笑道:“我今日刚给麾下将士发了钱,唐军将士保证不会哗变,你们高句丽军若是哗变,你无法解决的话,我可以帮忙镇压。”   泉男生脸色越来越难看,语气有些生硬了:“李县公,何必执意如此?”   李钦载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殿下,你是不是以为,我在跟你商量?”   语气骤冷,空气瞬间紧张起来。   泉男生望向李钦载,见他表情冷漠,眼神冰冷,四周充斥一股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泉男生瞬间感到悚然,仿佛千军万马朝他逼近。   这位年轻的大唐县公不简单,短短一句话蕴含无限杀意,泉男生发现今日若是不遵照他的意思,恐怕事态将会更严重。   泉男生走到昏迷的两名高句丽士兵面前,抬头缓缓环视四周沉默无言的将士们,泉男生咬了咬牙,突然抽出身边亲卫的腰刀,狠狠朝二人劈下。   两声惨叫后,地上一片血泊。   高句丽将士们大哗,愤怒的情绪仿佛被点燃,人群出现了骚动,许多人纷纷拔出了刀,缓缓朝前压近。   李钦载朝刘阿四看了一眼,刘阿四会意,两百余李家部曲举起三眼铳,一齐朝天放了一枪,巨大的声响令骚动的高句丽军终于安静下来。 第一千零四十七章 杀心已起   自古以来,军队是最难管束也是最危险的群体。   统治者既要用,又要防。   一支战力剽悍的军队,既能成为统治者手中的利剑,也能成为统治者的掘墓人。   所以,从古至今历朝历代的律法里,军法是最严苛,也是执行得最坚决的。   犯了军法必须要罚,这是铁律,也是底线。   薛讷与李钦载如此铁的兄弟关系,他犯了军法,李钦载照样打他军棍,从出征到如今,薛讷已挨过两次军棍了。   将士犯了事,主帅若睁只眼闭只眼,这支军队的军纪基本算废了,战力也废了。   这才是今日此刻,李钦载坚持要严惩高句丽将士的原因。治军不严,容易出大祸。   军法面前人人平等,没人能例外。   两名动了刀的高句丽军死在刀下,泉男生亲手处决。   剩下的高句丽军骚动起来,若非李家部曲一阵朝天齐射震住了他们,此刻大营早已哗变。   李钦载领军以来第一次经历哗变,倒是毫不畏惧,反倒有点好奇,很想知道这五千高句丽军若真的哗变了会如何。   难道在大营里杀人放火?抛开倭罗两国皇协军不说,唐军兵马是他们的好几倍,他们能翻天?   随着部曲们一轮齐射,高句丽军安静下来,每个人沉默地看着李钦载。   而这时,唐军将士们也终于反应过来了,回想刚才高句丽军骚动和步步逼近的样子,将士们顿时大怒。   这特么是想造反啊!而且还是冲着咱们李帅来的。   参与打架的那名将领怒喝道:“传令将士集结!”   话音刚落,大营内居然响起了牛角长号,冗长的号声中,无数唐军将士手执三眼铳,从营帐里冲了出来,迅速在大营空地上列队归建。   须臾间,唐军便集结起近万人,阵列整齐地站在李钦载身后。   王方翼黑齿常之等将领也闻讯赶来,见到眼前这架势顿时明白了一切。   王方翼等人脸黑如墨,神情凝重地望向李钦载。   大营哗变,事件很严重,传到长安,李钦载这位主帅难逃问罪,现在就看李钦载如何反应了。   李钦载表情沉静,不言不动,身后的唐军将士们列阵的动静,也丝毫没有影响他,既不说镇压,也没说反对。   众将于是好像明白了。   黑齿常之脾气暴烈,嘶哑着嗓子喝道:“反了天了!敢在我唐军大营哗变,前锋营,压上去!”   数千前锋营将士轰的一声,一步步朝高句丽军逼近,他们平举着三眼铳,每迈出一步,四周的杀机便浓郁几分。   浓浓的杀机笼罩高句丽军,人群又开始骚动,只是这一次是恐惧的骚动。   随着前锋营的逼近,高句丽军开始后退。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一旁的泉男生慌了,这样的场面他从未经历过,也没想到杀了两个人居然能闹这么大。   此刻唐军摆出的阵势分明是要动手了,若真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那么他这个归降大唐的前高句丽国主,在大唐天子心中还占多少分量?   大唐天子需要的是一个听话的高句丽王权正统,而不是暗藏反心的祸患。   事态绝不能再恶化了!这与他个人的性命息息相关。   “李县公,李县公且慢!”泉男生慌慌张张跑到李钦载面前,躬身急声道:“李县公,都是误会,还请您下令将士们克制,万不可动刀兵啊!”   李钦载冷冷道:“刚才,你麾下的将士想干什么?”   泉男生一滞,擦着汗陪笑道:“他们只是一时冲动,绝无冒犯之意。”   李钦载冷笑道:“你是不是看我年轻,觉得我好糊弄?泉男生,看在你曾是高句丽王的份上,我大唐已经很给你脸面了。”   泉男生急忙道:“是是,外臣对大唐的礼遇感激涕零,对李县公率部解围更是感恩在心,永世不忘。”   李钦载指了指前方步步后退的高句丽军,冷冷道:“我救了你们的命,你们就是这样报答我的?看见了吗,他们还有人手中拿着兵器。”   “敢拿兵器指向我麾下将士,就是敌人!”   泉男生扭头,顿时大怒,转身跑到高句丽将士面前,气急败坏地嘶吼了几句。   五千高句丽将士对泉男生终究还是忠心的,几句吼骂过后,将士们神情迟疑地纷纷放下兵器。   泉男生又慌张地跑到李钦载面前,继续陪笑道:“李县公,将士们已放下了兵器,他们刚刚归降大唐,一时还不适应,还请李县公宽宏大量,莫跟他们计较,万不可动杀戮之心。”   李钦载沉默地看着远处的高句丽军。   这五千人马对唐军来说并非助力,而是累赘,说得更严重点,他们是隐患。   两国世仇数十年,几乎每个人的亲人都跟唐军交过手,如此深的仇恨,怎么可能成为友军?   可是今日,实在很难对这五千人下杀手,毕竟他们在名义上已归降大唐,在大唐,杀降是重罪,李钦载不想自己平白无故摊上这么一桩罪。   然而李钦载也无法自欺欺人,今日的风波就算揭过去了,但对这五千人的杀心,已经悄然埋下。   他需要的,是一个合理合法的机会。   前锋营已止步,平举三眼铳戒备地盯着高句丽军,李钦载望向王方翼和黑齿常之,众将也纷纷看着他,等着他的决定。   沉吟半晌,李钦载朝黑齿常之挥手:“退。”   黑齿常之点头,随即大喝:“前锋营,退!”   又是一阵轰响,前锋营将士收起三眼铳后退。   李钦载盯着泉男生,缓缓道:“殿下,今日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若贵部再敢冒犯,我当视同谋反,全部歼灭。还请殿下约束部将,切勿自误。”   泉男生大汗淋漓,急忙答应下来。   李钦载说完转身就走,近万集结的唐军也在将领的命令下,各自回了营帐。   高句丽军的人群里,众人见唐军终于散去,许多人脸色苍白,还有的人甚至情不自禁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刚才两军对峙,唐军列阵逼近时的沉重压力,浓郁得令人窒息的杀气,此刻仍萦绕在高句丽将士的脑海里。   所有人都感觉自己从鬼门关里转了一圈回来,后背都汗湿了。 第一千零四十八章 祸患难除   李钦载回到帅帐,众将跟随一同进来。   各自坐下后,帐内一阵短暂的沉默,李钦载也不出声,只是盯着桌案上的一盏烛台发呆。   终于,王方翼忍不住道:“李帅,今日高句丽军之变,是否上奏天子?”   所有人都望向李钦载。   军中哗变是非常严重的事件,而且深为统治者所忌惮,一旦军队出现哗变,朝堂往往都会严厉处置,不管是否无辜,从将领到普通士兵,都会狠狠洗刷一遍。   但今日的哗变有点特殊,严格说来它与唐军无关,只是一支刚刚归降的军队闹事,就算天子问罪,也问不到李钦载等人头上,反而泉男生更要担心自己的前程。   李钦载思虑许久,缓缓道:“军中事不可欺瞒天子,可令军中书吏如实写下,经水师船舰渡海送至长安。”   众将应是。   大家此刻的表情还算轻松,如果今日之事发生在唐军将士之中,众人大概就不会如此轻松了。   从李钦载到下面每一名将领,不死都会脱层皮,出了这种事,李治都没法偏袒李钦载,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王方翼犹豫了一下,又道:“李帅,泉男生那五千高句丽军留在咱们的大军之中,末将恐他们还会滋事生非,甚至会闹出更大的乱子,咱们是否……”   话没说完,所有将领都看着王方翼。   王方翼声音越说越小,终究还是没再说下去。   李钦载笑了笑,道:“是否怎样?把他们赶走,还是把他们都杀了?”   “你不敢说的话,我帮你说。没错,我也对这支归降之军动过杀念,可我不敢,杀降是大罪,一旦对归降之军动了手,咱们在座的都难逃问罪,东征之战咱们就算立下天大的功劳,也会被抹得干干净净。”   刘仁愿皱眉道:“这支兵马留在身边,终究是祸患。高句丽与我大唐是世仇,泉男生归降了,但这支五千人的兵马却不可能归心……”   “若不及早处置,下次我军与敌交战之时,末将恐这支兵马会临阵倒戈,那时可就是一场大祸了!”   帅帐内皆是唐军将领,没有外人。   众将闻言纷纷点头,神情露出忧虑之色。   大军作战,最怕肘腋生变,被人背后捅刀子。   泉男生的这五千兵马严格说来,根本就是大唐的仇人,这五千仇人随时会在唐军背后狠狠捅一刀,生死攸关的战场上,背后这一刀足以令唐军战败,甚至全军覆没。   李钦载也有点发愁,眉头紧锁却一时想不到办法解决。   王方翼沉默片刻,小心地道:“要不……李帅一纸调令,把他们送去英公那里,英公麾下十万将士,想必能够压得住这五千兵马……”   李钦载闻言脸色一变,抄起桌上一方镇纸就打算扔他个满头包。   看在这货是自己副将的份上,李钦载终于克制住了,恨恨地收回镇纸。   “说的什么混账话!我爷爷……英公所率的是东征主力,若有人在他背后捅刀,整个东征战局都将改变。”   “别的不说,他们在后军辎重放一把火,咱们的东征主力就不得不撤兵,五千兵马若想搞破坏,后果会非常严重。”   “我这人再混账,也不可能把这群祸害送到我爷爷那里,给他来个祸从天降。”   李钦载指了指王方翼,道:“再说这种混账话,你就去当三天伙夫,给袍泽兄弟们做饭。”   王方翼讪讪垂头,众将纷纷笑了起来。   李钦载沉思许久,仍没想到办法,这支兵马竟成了烫手山芋,扔不得又杀不得,很麻烦。   想了半天,李钦载叹了口气到:“黑齿常之。”   黑齿常之起身:“末将在。”   “前锋营改驻营盘,就扎营在高句丽营盘之侧,派人日夜监视这支兵马的一举一动,一旦发现有异动,我授命你可不经禀报,临机专断。”   “末将领命。”   烦躁地挠了挠头,李钦载环视众将,没好气道:“眼看到饭点了,你们要不要留下来吃顿饭?”   刘仁愿期待地道:“真的可以吗?”   “不可以,滚!”   ……   苍岩城一战后,唐军没有休整,径自向东行军。   李钦载与众将商议的原定计划,是在与李勣主力会师之前,将高句丽东面横扫过去,使得高句丽君臣失去对北方所有城池土地的控制权,最后再与李勣的主力会师。   若能实现的话,高句丽这个国家便失去了大半的国土,离灭亡不远了。   然而唐军莫名多出了五千归降的高句丽兵马,李钦载的计划不得不暂时中止。   在无法杀降的情况下,李钦载不敢冒险与敌接战,担心这五千高句丽兵马临阵倒戈,在唐军背后捅刀。   于是苍岩城一战后,李钦载所部大军启程向东行军两日后,便下令原地扎营休整。   说是“休整”,其实就是防人。   不解决这个麻烦以前,李钦载不会与敌交战,更不会大规模用兵。   按照李钦载的授意,黑齿常之率前锋营驻扎在高句丽营盘的西面,日夜派人监视高句丽人的一举一动。   将士们枕戈待旦,连睡觉时都紧紧抱着三眼铳,一旦出现变故,第一时间就能迅速集结,对敌反击。   李钦载的决定,众将都很理解,其实大家的念头都一样,很多将领都认为这支高句丽兵马不可留,迟早会出事。   还有一个念头,大家都不敢说。   那就是,最好把这五千兵马全杀了,永除后患。   这支兵马的存在,其实已触动了将领们的利益。   将领们率部出征,指挥作战,甚至身先士卒出生入死,为的是加官进爵,顺便捞点钱财好处。   而高句丽这支兵马的存在,不仅牵制了唐军的战略,让大家无仗可打,而且这支兵马还是一个不定时的炸弹,随时可能会爆。   一旦再闹出哗变之类的恶劣事件,估计天子也不得不下旨问罪了,将领们辛苦攒下的功劳,说不定就被抹了。   这难道不是触犯了将领们的利益?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若挡人升官算什么?   刨我祖坟可以,挡我升官,便是不共戴天。   于是,唐军扎营休整的这几日里,唐军将领们之间的气氛突然变得有点诡异了。 第一千零四十九章 相亲相爱   说是气氛诡异,其实叫它“杀气”更合适。   将领出征打仗,报效天子当然是应有之义,但将领们也都希望自己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马上博个功名官爵。   两者并不冲突,为国征战,既能成全大义,也能满足私利。   现在因为这五千高句丽兵马,全军都被拖住了脚步,计划中的攻城掠地耽搁下来。   战争里,每攻一城,每掠一地,将领们的名字都会被列入功劳簿,凯旋回朝后,天子将会按照功劳的大小论功封赏。   自李钦载以下,将领们都在卯足了劲在加官晋爵的路上狂奔。   那么,现在是怎么回事?   无端端的接下了一桩麻烦,打不得杀不得,全军都陷入了被动。别说加官进爵了,谁都不知道这支根本就是仇人的兵马会不会突然反叛,向唐军举起刀戟。   这样的祸患若不除掉,将领们寝食难安。   只是杀降太严重,尽管将领们都有这个心思,但没人敢说出口,只敢私下聚在一起时说说心里话。   唐军这群将领都是杀人如麻的杀才,高句丽兵马触犯了众将的利益,大营之中自然是杀气顿生,气氛诡异。   大营内的诡异气氛不仅唐军将士们感受到了,倭国和新罗军也感受到了。   扎营休整这几日,金庾信和麾下的新罗军老实得像鹌鹑一样,就连扎营的地点都尽量离唐军大营远一点,生怕李钦载和将领们一个心气不顺,便拿新罗将士们开刀。   毕竟,李钦载又不是没拿他们开过刀,杀了他们一千多人,对李钦载来说,或许特别减压吧。   这个节骨眼上,金庾信哪怕是一国宰相,也不敢触唐军将领的霉头,有时候在大营里遇到了唐军将领,金庾信居然会主动热情招呼,客气得一塌糊涂,特别懂事,乖巧得让人心疼。   曾经那个桀骜傲慢的金大将军,如今终于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模样。   不仅倭罗将士感受到了大营里的诡异气氛,高句丽兵马对这种诡异气氛的感受更明显。   大军扎营这几日,泉男生每日不间断地朝李钦载的帅帐跑,在李钦载面前逢迎阿谀,还送礼,送的都是非常贵重的金银珠玉宝石。   搞得李钦载既喜又气。   喜的是自己又发了一笔横财,气的是,泉男生明显没被榨干,不知偷偷藏了多少余财,当初自己下手咋就不更狠一点呢。   泉男生对李钦载又是逢迎又是送礼,他的目的李钦载当然很清楚。   唐军大营内的诡异气氛,令他察觉到李钦载可能对这支高句丽兵马动了杀心,而这支兵马是泉男生仅剩的资本,他当然不希望李钦载除掉这点资本。   于是泉男生只好用这种方式,试图打消李钦载的杀心。   曾经的一国之主,如今在李钦载面前却卑微得像被家暴的苦命婆娘。   对于泉男生的逢迎和重礼,李钦载当然不会拒绝,照单全收。   不管泉男生和高句丽兵马是怎样的德行,礼物是无辜的啊。   收礼归收礼,办事归办事,两者并不冲突。   泉男生如果多学习一点中原文化,就知道啥叫肉包子打狗,啥叫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   今日泉男生照例又来了帅帐,与李钦载相谈甚欢,两人尬聊了一阵,泉男生双手奉上一个小檀木盒子,里面是闪闪发亮的宝石,什么猫眼,绿宝石蓝宝石什么的,大约值不少钱。   李钦载欣然笑纳,并握着泉男生的手郑重其事地表示,高句丽兵马既已归降,那么大家就是一家人,一家人过日子难免磕磕碰碰,但打断了你们的骨头连着筋。   吵过闹过之后,仍是相亲相爱一家人。   手机拿来,我把你拉入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里……   泉男生更是欣喜若狂。   他好像觉得自己已得到了李钦载的承诺,麾下这支高句丽兵马保住了。   再三道谢之后,泉男生喜滋滋地告辞。   等他离开帅帐后,李钦载的笑容瞬间消失,然后叫来了刘阿四。   “以我的名义,向高句丽大营送去五百斤酒,一百只羊,还有各种主食各种酱料,就说是我犒赏将士的,这几日大军休整,我允许他们在大营里饮酒。”   刘阿四一愣,表情充满了不解。   有酒你不赏给唐军将士,反而给那群养不熟的白眼狼,啥意思?   李钦载笑了:“去吧,我觉得最近气氛太压抑了,高句丽将士们需要一点酒狂欢一下。”   “大营里若没有酒,你便去找薛讷,他有办法弄到酒。”   刘阿四领命离去。   当晚,高句丽大营里开起了趴体。   五千将士载歌载舞,围着篝火一边烤羊一边跳舞,大营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高句丽大营的不远处,唐军前锋营的将士们站在营盘栅栏内,眼神冰冷地盯着大营的篝火,和五千名乐不思蜀的高句丽将士。   高句丽大营的帅帐内,泉男生泉献诚父子与军中诸位高句丽将领席地而坐,每个人的桌案上都摆满了酒坛。   酒坛空了不少,显然众人都喝得有点多了。   泉男生今日心情很不错,李钦载派部曲给他送来了美酒美食,显然是为了安抚高句丽将士,这就更证明了李钦载不会杀五千高句丽将士,大唐主帅做出的承诺是可信的。   只等大军北上,与大唐英公的主力会师后,泉男生就会得到大唐天子册封的官爵,从此他真正成了大唐的官员,就更没人能动他麾下的兵马了。   说是高枕无忧也不过分。   至于高句丽……被大唐灭就灭了吧,只要自己和子孙还活着,大唐就一定需要他们,毕竟自己是王权正统,可以为大唐稳定高句丽的民心,维持大唐对高句丽的统治。   这就够了,反正这些年在大唐的袭扰政策下,高句丽已孱弱至极,迟早会被灭掉的。   心情高兴,泉男生和诸位高句丽将领难免喝得有点多。   李钦载送给高句丽大营的酒有限,普通的将士喝不了多少,但泉男生和诸将喝的酒还是管够的。   已然有些晕晕乎乎的泉男生站起身,正要吟诵一首中原的古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刚起了个头儿,却有人猛地一拍桌子,帅帐顿时安静下来。   “王殿下,难道你真的归顺唐国,从此成为任唐国天子驱使的鹰犬了?”   泉男生一怔,凝目望去,说话的人是他麾下的大将金真玄。   帐内气氛有点尴尬,泉男生脸色红了又白,转而一片铁青。   “金真玄,你……放肆!”犬子泉献诚站起来怒喝道。 第一千零五十章 欲使其亡   金真玄今晚也许喝醉了。   但他说出来的话,不一定是醉话。有的人说真话时总喜欢借着酒的名义,而且这个理由适用于各种场合。   比如对暗恋已久的女孩,比如对长期积累不满的上司。   金真玄是一位忠心耿耿的汉子,他认死理,做人也不够圆滑。所以当泉男建篡位时,他二话不说召集部将,拥戴泉男生。   哪怕被泉男建大军层层围剿追杀,他也忠心地护着泉男生,直到将泉男生送到苍岩城,再也无法逃脱,他仍不离不弃地跟在泉男生身边。   没别的原因,就因为他坚定地认为,泉男生才是高句丽的王,唯一合法的王,王位是泉男生的父亲泉盖苏文亲自传下来的,他是毫无争议的正统。   但是,金真玄却没想到,这么多部将忠心拥戴的王,却背叛了自己的王位,背叛了宗祠高庙,他向敌人归降了。   可以理解泉男生为了求生做出的决定,但金真玄这些日子却一直活在痛苦之中。   他是铁杆的反唐将领,他的父亲也是高句丽的将军,死在唐军的刀下,他无法接受现在的结局,更不可能忘记国仇家恨,忘记信仰,转而投向敌人的阵营。   这比死还痛苦。   所以,金真玄今晚喝醉了,他需要这个理由说出心里话。   很显然,他的心里话并不被泉男生父子认同。   双方的价值观根本不在同一个频段上,夏虫不可语冰。   泉男生父子需要的,是重新夺回王位,哪怕向敌人屈膝投降,只要王位在手,也在所不惜。   权力是个诱人的东西,它能蛊惑人的心智,为了得到它而不惜一切代价,包括出卖灵魂和尊严。   于是,王臣之间积蓄的矛盾,今晚彻底撕破了遮羞布。   泉男生今晚的好心情全被金真玄破坏了,脸上的笑容迅速僵硬起来,表情变得阴沉,冰冷的眼神盯着金真玄,帅帐内的低气压令人窒息。   “金真玄,你若已醉,不妨回营帐歇息。”泉男生冷冷地道。   金真玄瞪着通红的眼睛,嘶声道:“王殿下,您快清醒吧!唐国是我高句丽的世仇,数十年来,我们多少袍泽兄弟的祖上父辈死在唐人的刀戟之下,你归降唐国,岂不令将士们心寒?”   泉男生大怒:“放肆!你只是武将,竟敢妄议国政!降与不降,是你能置喙的吗?退下!”   金真玄也怒了:“唐国人阴险狡诈,心存算计,我们在他们眼里也是敌人,就算归降,他们岂肯信任?最终也只落个兔死狗烹的下场,王殿下难道还执迷不悟吗?”   旁边的犬子泉献诚冷笑道:“你享用着唐人送来的美酒美食,嘴上却说着恶毒挑拨之语,你才是真正的卑劣。”   “唐国即将要灭掉泉男建那逆贼和反军,父王若不归降,最终也是死路一条,归降唐国,我们和将士们才有活路,父王才能夺回王位,如此简单的道理,难道你看不清楚吗?”   金真玄气道:“与虎谋皮,何其愚蠢!”   泉男生勃然大怒:“滚出去!再敢胡言乱语,军法处置!”   金真玄腾地起身,也不行礼,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帅帐。   帅帐内,众将面面相觑,垂头饮酒不敢多言。   泉男生环视众将,冷冷道:“尔等也与金真玄同样的想法吗?”   无论真心还是违心,众将纷纷摇头,性子圆滑的将领甚至当面痛骂金真玄不知好歹,忘恩负义云云。   酒宴继续,但帅帐内的气氛已然有些僵冷。   半个时辰后,意兴阑珊的泉男生挥手令众人散去。   ……   唐军大营。   李钦载披甲出了帅帐,领着部曲们巡视将士营帐和营内外的岗哨。   走了片刻,李钦载脚步一顿,看着远处高句丽大营篝火通明,五千将士们围着篝火烤肉,气氛非常热闹。   相比之下,唐军大营却显得冷清许多,不当值的将士们都老老实实睡在营帐里,大营内外只有寥寥几支火把燃烧,四周一片寂静,鲜有喧哗吵闹声。   两座营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像隐没在黑暗里的巨兽,另一个像末日里最后狂欢的小丑。   静静地看着远处狂欢的人群,李钦载脸上的笑容愈发深邃。   “阿四,明日再给高句丽大营送去五百斤美酒,还有各种美食,没错,又是我犒赏他们的……”   李钦载顿了顿,又道:“为了不让他们怀疑,明日咱们大营也饮酒,不过是假装的,传令下去,所有人不准饮一滴酒,跟他们一样点起篝火,装出个热闹样子就够了。”   刘阿四迟疑地道:“五少郎,咱们今日送了酒过去,也没见他们搞出什么乱子,难道以后咱们每天都送酒?”   李钦载笑道:“欲使敌人灭亡,必先令敌人疯狂,敌人若没疯狂,送点酒帮帮他们。”   “我就不信这群糙汉子喝了酒以后都那么冷静,只要有一两个忍不住闹事的,被他们一煽动,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我们要等的,就是他们何时冲动起来。”   巡视大营一圈后,李钦载回到帅帐。   小八嘎在帅帐内等他,见他回来,上前便要给他卸甲,李钦载挥手制止了她。   “不忙,这几日我不卸甲,因为随时可能出事。”李钦载笑道。   小八嘎眨了眨眼,不明白他的意思,军中事她向来不闻不问,她知道男人忌讳妇人多管闲事。   “不卸甲,难道也不睡觉吗?”小八嘎轻声问道,眼睛眨啊眨的,眼神里似乎有期待。   李钦载一愣,随即警惕地道:“你说的‘睡觉’,是正经的睡觉吗?”   小八嘎垂头羞涩地一笑,道:“五少郎想怎么睡都行,奴婢配合您。”   李钦载打量她,发现她今晚又是双马尾造型。   长久以来,他与她仿佛达成了某种无声的默契,只要她梳着双马尾造型,就代表着她不老实了,需要有个精壮的男人收拾她,当晚少说大战三百回合,彻底把她治得服服帖帖。   小八嘎贴了上来,李钦载身上的铠甲冰冷,贴在身上凉凉的,很舒服。   “五少郎要不要再努努力?奴婢觉得……今晚可能会怀上未来的倭国之王呢。”小八嘎美眸带着媚色,眼波流转,风情无限。   李钦载呆怔片刻,接着气急败坏,二话不说一个过肩摔,将她狠狠摔在床榻上。   “金乡把我当牲口使,你也把我当牲口使,太欺负人了!”李钦载悲愤地道:“……我跟你拼了!”   说着李钦载狠狠地扑了上去。 第一千零五十一章 错付忠心   奋勇杀敌,伤亡数亿,终于再次把小八嘎收拾得服服帖帖。   小八嘎老实了,趴在床榻上起伏不定,光洁如玉的背部暴露在被褥外,帅帐里只听到两人的喘息声。   李钦载下意识望向床边,随即惋惜地叹气。   这个时候需要一根事后烟啊。   有生之年一定要征服美洲大陆,把烟草这玩意儿引进大唐。   替天行房之后若无一根烟,如同失去了灵魂。   正在胡思乱想,小八嘎像一条白花花的蛇缠绕住他的身子,李钦载的呼吸又加快了。   “妖女,你等着,过一会儿本座再收拾你!”李钦载冷笑。   小八嘎噗嗤一笑,眼波又柔又媚地看着他:“奴婢等着五少郎狠狠收拾我呢。”   李钦载深呼吸,倭国的女人真是……天生带着媚骨,尤其是这方面的事,更是天赋惊人,她们很懂得如何勾起男人的欲望。   趴在李钦载的胸膛上,小八嘎听着他稳定又强劲的心跳,此刻感到特别安心。   “五少郎,等大唐灭了高句丽,奴婢应该已怀上你的骨肉了,等奴婢生下来,把他送到倭国去好吗?”小八嘎抬眼看着他。   李钦载瞥了她一眼,道:“刚生下来的娃儿,送到倭国去谁照顾?”   “奴婢照顾,我也想回倭国,明日香皇女只是暂代国政……”小八嘎咬了咬下唇,低声道:“我不想等到她羽翼丰满,否则咱们的孩子继承国主之位会平添波折。”   李钦载懒洋洋地道:“大唐在倭国还有驻军,不会有波折,谁敢给我添乱,我不介意再屠一次飞鸟城。”   小八嘎一惊,急忙道:“没那么严重,奴婢只是希望孩子早一点适应倭国王室和臣民,为将来即位做好准备。”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心思不必那么重,一个倭国国主而已,什么时候合适了,我自会安排,你把他带去倭国,我这个父亲怎么办?难道让我们骨肉分离,将来长大了都不认我。”   说着李钦载加重了语气,道:“我的孩子,不管他长大后如何,但我绝不会允许任何一个孩子缺失童年,缺失父母的陪伴。”   “如果你怀上了,就生下来,养在甘井庄,我们陪他长大,十六岁以后再考虑是否有资格继承国主之位。”   小八嘎急忙道:“不管有没有资格,咱们的孩子都将是倭国的王权正统,明日香皇女不过是暂代国主,等咱们的孩子长大,就要将国主之位还给他。”   李钦载笑了:“好,我答应你,不管生下来是男是女,他都将是倭国的国主,只要大唐仍在倭国驻军,咱们的子孙后代会一直占着国主之位,一代代传下去。”   小八嘎高兴地抱住了他,喜道:“五少郎,谢谢你这么宠我,我都觉得自己很失礼呢。”   李钦载反抱住她,道:“失不失礼不说,先把你的肚子搞大才是正经事,妖女,吃我一棒!”   “呜……”   ……   第二天,唐军大营传出军令,李钦载下令所有将士照例休整,顺便等候后勤补充粮草。   当晚,唐军又给高句丽大营送去了美酒美食,同时唐军大营也点起了篝火,将士们围在一起喝酒烤羊,气氛非常热闹。   一次又一次的送酒,原本高句丽军有些警惕,以为是李钦载的诡计,然而今夜见唐军大营也开起了趴体,高句丽军还是慢慢放松了警惕。   大军休整,闲来无事,将士们聚在一起喝喝酒,舒缓一下战争的压力,好像没什么不对。   于是高句丽大营也点起了篝火,放心地享乐起来。   然而,高句丽将士们没想到的是,唐军大营帅帐内,李钦载披挂铠甲,神情冷峻地端坐帅帐正中。   唐军所有的将领都到齐了,帐内一片沉默,大家都在静静地聆听着帐外将士们的欢呼笑闹。   相比外面的喧嚣,帅帐内的气氛却仿佛凝固了,将领们都在看着李钦载,等候他的命令。   李钦载眼睛半阖,呼吸平稳,虽然年轻,却每临大事有静气,大将气度已成。   帐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刘阿四掀帘而入。   “禀李帅,高句丽军仍在饮酒吃肉,探子回报,军中将领皆聚于泉男生的帅帐里同饮。”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再探。”   看着众将有些急切的表情,李钦载笑了:“不要急,我估摸今晚可能会出事,如果没出事,我们就自己挑起事。”   王方翼迟疑地道:“李帅,高句丽军今晚果真会反吗?”   “不一定,但他们皆对大唐深怀敌意,饮了酒之后是什么德行,就看他们的素质了,不过我觉得这几千人的素质不会太高。”   说着李钦载的脸色渐冷,神情淡漠地道:“只要有一个人闹事,我们就有了剿灭他们的理由!”   “黑齿常之,前锋营的营盘离高句丽大营最近,传令将士们热闹一点,嚣张一点,动静让高句丽大营那边清清楚楚地听到,最好对咱们暗中生恨,勾出他们的怒火!”   黑齿常之领命而去。   “王方翼,刘仁愿。”   “末将在!”   “你二人各领五千兵马,严阵以待,只要高句丽那边闹事,马上出兵东西夹击,全歼他们!”   “是!”   “裴正清。”   “末将在!”   “陌刀营守在大营外,若他们敢在混乱中冲击咱们大营,不要留他们活路。”   “是!”   李钦载嘴角一勾,笑容渐深,然而帅帐内的杀气却在缓缓凝聚,蔓延。   今晚,彻底解决这个麻烦!   ……   高句丽大营。   金真玄独自坐在自己的营帐内,他又喝醉了。   今晚唐军照例送来了美酒美食,李钦载犒赏大军将士,泉男生父子聚齐了将领,在帅帐内喝得热火朝天。   可是金真玄却被泉男生排挤了,帅帐饮酒居然没叫他。   金真玄感到被侮辱了,自己的一腔忠诚终究也错付了。   一人他饮酒醉,醉了没有佳人成双对,金真玄越喝越感到不忿,心中的怨念随着醉意愈深,而无限放大。   当最后一坛酒送入腹中,金真玄的怒火也到达了顶点。   他站起身来,猛地掀翻了矮桌,突然嘶声大吼道:“平生何辜,错付忠心,我不干了!”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 镇压除患   愤怒和不满积累到一定的程度,会发生什么?   它会质变。   泉男生与金真玄的矛盾已不是生活里积累的琐碎事了,而是两种截然不同,注定会发生尖锐冲突的理念。   它们彼此不相容,结局只有你死我活。   一个是坚持仇恨,一个是卖国求荣。   两种理念,两类人,在同一个大营里相处,怎么可能相安无事呢?   金真玄坐在营帐里,打了个长长的酒嗝儿,通红的眸子在熊熊燃烧,那是冲冠一怒,那是一腔血勇。   仇恨的力量,大到可以掩盖忠诚。   他金真玄,绝不会向一个投降敌人的国主效忠!   起身走出营帐,大营内生起了许多篝火,将士们围着篝火,正在沉默地享用着肉食。   不远处的帅帐里,不时传出欢声笑语,那是泉男生和将领们在高谈阔论。   他们已经得到了大唐的支持,泉男建逆贼迟早会被大唐灭亡,帅帐里的每一个人都会恢复昔日的荣光,高句丽仍然会属于他们。   金真玄眼睛通红,注视着帅帐。   良久,金真玄突然嘶吼出声:“两国世仇,誓死不降!祖上父辈有被唐人屠戮者,可愿与我反出大营,共击唐军!”   吼声在漆黑的夜色里悠悠回荡,所有将士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金真玄再次怒道:“祖上父辈有被唐人屠戮者,可愿与我共击唐军?”   不待高句丽将士回应,金真玄拔出了腰刀,刀尖指天。   “虽我一人,吾往矣!”   说着金真玄翻身上了马,刀尖所指,正是唐军大营的方向。   单人孤骑,匹夫之勇,却莫名悲壮。   单骑冲阵的悲壮画面,终于激起了高句丽将士的反应。   他们和金真玄本就是同一类人,与唐军有着不共戴天世仇的人。   今晚的夜色很美,唐军送来的食物很丰富,但是,数十年的国仇家恨是不会被眼前的美食所取代的。   “愿随将军,共击唐军!”一名偏将站出来凛然喝道。   有人带头,其余的将士终于爆发出了久抑的憋屈和苦闷,大营内所有的高句丽将士尖啸起来,然后迅速冲回各自的营帐,抄起了自己的兵器。   在将领们的鼓动下,他们甚至飞快列好了阵,前阵盾戟正指向唐军大营。   巨大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帅帐里的泉男生父子和一众将领。   泉男生领着众人跑出帅帐,见夜色下,五千高句丽将士列阵执戟,当头一人披甲戴盔骑在马上,目光冰冷地注视着他。   见到这副阵势,泉男生和诸将惊呆了。   “金真玄,你要谋反吗?”泉男生指着金真玄喝道。   金真玄冷冷地道:“王殿下若与末将反唐,末将愿誓死效忠您,并为您冲锋陷阵,以报五千将士世仇!”   泉男生怒道:“你疯了?区区五千兵马,怎么可能斗得过唐军?归降大唐方能自保,自保方可图来日,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吗?”   “古今无气节者,皆是这般说辞,可笑又可悲!”金真玄冷笑道:“若王殿下与将士们已不同心,你我王臣今夜情分已尽!”   “末将不阻拦王殿下向仇人屈膝苟活,也请王殿下莫拦着将士们报仇击敌!”   说着金真玄扭头喝道:“袍泽们,可愿与往乎?”   五千高句丽将士举戟高呼:“报仇!杀敌!”   “报仇!杀敌!”   泉男生与诸将面无人色,拂面而来的浓浓杀气,吓得众人步步后退,泉男生一脚没站稳,重重摔在地上。   ……   唐军大营帅帐。   帅帐内,李钦载与众将坐在里面,大家都没说话,仿佛在沉默中等待着什么。   子时,高句丽大营方向突然传来呼声,王方翼等人腾起站起身,惊愕地道:“高句丽军果真反了?”   李钦载却仍岿然不动,淡淡地道:“稍安勿躁,等斥候军报。”   众将刚坐下来,刘阿四便匆匆进了帅帐。   “禀李帅,高句丽五千兵马执盾举戟,面朝我唐军大营列阵,他们反了!”   李钦载毫无意外之色,反倒是长长松了口气,喃喃道:“终于能解决这个麻烦了!”   帅帐内,所有的将领们也纷纷喜形于色。   五千高句丽兵马谋反,正中唐军将领们下怀,他们和李钦载的想法都一样,这桩麻烦终于可以在今夜解决了。   既然归降了大唐,那便是大唐的臣民,擅自集结兵马便是谋反,谋反必须镇压,歼灭。   帅帐内一片寂静后,诸将纷纷望向李钦载。   一个很有意思的事实是,五千高句丽兵马其实是被李钦载逼反的。   但逼反高句丽兵马的过程,任何人都挑不出李钦载的毛病。   给高句丽大营送美食,送美酒,以大唐的名义安抚犒赏高句丽军,李钦载有什么错?   酒,不过是一种催化剂,它点燃了高句丽军长久压抑的仇恨,仅此而已。   李钦载做的,不过是看到了仇恨,诱导了仇恨,爆发了仇恨。   现在,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做,那就是消灭仇恨。   王方翼等将领钦佩地注视着李钦载。   刘仁愿起身大声道:“李帅,末将请战,镇压高句丽军谋反!”   诸将纷纷起身抱拳,齐声请战。   “王方翼,刘仁愿。”   “在!”   “你二人各领五千兵马,从东西两面夹击高句丽大营,并断其退路。”   “领命!”   李钦载又道:“黑齿常之。”   “末将在!”   “前锋营正面列阵,陌刀营殿后,将敌军从正面消灭。”   “领命!”   李钦载环视众将,缓缓道:“这次我军以一万余兵马,又有当世无敌的火器,围剿五千叛军,当是狮子搏兔之势,我要的结果是全歼。”   “敌人哪怕跑了一个,都是你们的无能,看你们有何脸面回来见我!”   众将凛然抱拳:“若未全歼,末将愿以死相偿!”   李钦载挥手:“集结兵马去吧!”   漆黑的唐军大营内,突然点起了无数支火把。   火把如长蛇,蜿蜒移动,迅速朝高句丽大营扑去。   当金真玄率领五千高句丽军列阵缓缓踏向唐军大营时,四周突然明亮起来。   黑齿常之所部前锋营三千将士从黑暗中慢慢走出来,每个人手中的三眼铳冰冷地对准了高句丽军。   金真玄一愣,接着大惊。   今晚唐军送来美酒犒赏将士之时,不是说过今夜两军共饮吗?   唐军此刻哪里像喝过酒的样子,分明清醒得不行。   而且看他们列出的阵势,整齐的军容,似乎早已有了准备,他们……早已算到今夜高句丽军会反?   金真玄心头一沉,他发现自己上当了。 第一千零五十三章 全歼叛军   五千高句丽军是巨大的隐患,当他们从苍岩城走出来的那一刻起,李钦载的心头便笼罩了一层阴影。   这支军队不仅不能为己所用,反而会在紧要关头背后捅刀。   这样的军队,是一定要除掉的,但凡心存半点慈悲之心,数万唐军将士都将付出生命的代价,大唐东征高句丽之战也将功亏一篑。   李钦载不能拿大唐的国运,李治的梦想,和数万唐军将士的生命,来赌这支降军的忠诚。   不能确定他们是否忠诚,那么,就彻底灭掉。   战争,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唐军三千前锋营将士的脸庞在火光的照映下,每一张脸孔都布满了平静的杀机,他们手中的三眼铳对准了五千高句丽军。   黑齿常之骑在马上,注视着不远处的金真玄,嘴角噙着淡淡的冷笑。   “准备进攻——!”   一名唐军的传令兵挥舞着小旗,在前锋营阵列中骑马飞奔。   前排的三眼铳抬起平举,将士们安静地等候将领的命令。   对面的金真玄又惊又怒,唐军火器的厉害,早在苍岩城外他便已见识过。   如今这种火器却对准了自己。   “先发制人,否则必败!”金真玄狠狠一咬牙,扬起腰刀大喝道:“全军进攻!杀——!”   五千高句丽将士嘶吼着冲向唐军前锋营。   黑齿常之冷冷一笑,接着暴喝道:“放!”   一阵巨响,青色的硝烟在夜空中迅速消散。   高句丽军阵顿时人仰马翻,倒下一大片。   “推进,把他们压下去!”黑齿常之大声下令。   前锋营的阵列开始缓缓朝前移动,一步一步慢慢逼近高句丽军。   金真玄瞋目裂眦,双目赤红瞪着步步逼近的唐军。   当初在苍岩城的城头看着唐军击敌,只觉得唐军火器厉害,轻松便将敌军击溃。   然而轮到自己亲身对阵唐军,他却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仿佛自己的敌人是一座无法撼动的大山,根本没有任何打败的可能。   唐军阵势严丝合缝,尤其是手中的火器,更是不间断地收割将士们的生命,自己麾下的袍泽们根本无法冲锋到唐军的前阵,便被火器击杀。   惨叫声,嘶吼声混成一片,无数生命死在唐军的枪口下,三轮齐射后,高句丽将士已溃不成军,原本整齐的阵型也变得稀烂。   金真玄将一切看在眼里,咬牙切齿却无能为力。   显然今夜这一战根本不可能胜了唐军,既然不能胜,只能率军溃逃,他不能让将士们全军覆没。   唐军容不下他,高句丽也容不下他,他还可以投奔泉男建。   不管泉男建是不是篡位的逆贼,只要他能率军抵抗唐军,金真玄就愿意向他效忠。   “后撤,全军往北面撤离!”金真玄当机立断道。   此刻的高句丽军其实已折损近半,军心士气大受打击,正是即将崩溃之时。   金真玄的这道命令让将士们如蒙大赦,急忙掉头就跑。   前锋营仍然有条不紊地对准高句丽溃逃的人群齐射,填药,补位。   敌军已快逃出三眼铳的射程了,前锋营的阵列仍然纹丝不动,完全没有追击的意思。   黑齿常之站在阵列前,眯眼看着高句丽军败逃的背影,嘴角的冷笑愈深。   金真玄的如意算盘显然打得太天真了。   唐军既然有备而来,又岂能放过高句丽败逃的退路?   就在金真玄率部逃出前锋营三眼铳的射程时,不出意外的话,意外果然发生了。   北面一阵冗长的牛角号吹响,山林里突然点起了火把,一支,两支,成千上万支……   昏暗的火光下,一支五千人的唐军兵马出现在高句丽军的面前,正好卡住他们溃逃的道路。   刘仁愿身披战甲,冷冷地注视着潮水般涌来的高句丽军,快到射程时,刘仁愿猛地挥手。   “放!”   一片惨叫声中,又有无数人命被收割。   金真玄脸色苍白,浑身冰凉。   绝望中脑海里浮起一个念头,有没有可能……今晚的一切都已在唐军的算计中,包括他会趁着醉意煽动将士,率部反唐。   可能吗?   所以,唐军主帅为何无端端给高句丽大营送酒?   金真玄好像明白了什么,但是已不重要了。   一声枪响,金真玄浑身一震,下意识摸了摸脖子,发现自己的脖子莫名冒出了许多血,血如喷泉般涌出,堵都堵不住。   金真玄的视线开始模糊,意识渐渐离体而去,最后倒在这片土地上。   ……   唐军大营。   一名斥候飞奔到李钦载面前。   “报——!李帅,五千高句丽军已被歼灭,王方翼与刘仁愿两位将军掐断敌军退路,一个都没放跑。”   “此时战斗已结束,我军正在清扫战场。”   李钦载点了点头,沉声道:“告诉两位将军,不必留活口,若遇伤者,就地除掉。”   斥候领命,转身飞快离去。   大约一个时辰后,王方翼刘仁愿等将领浴血赶来复命,五千高句丽军全部歼灭,一个活口都没留。   李钦载松了口气,这个祸患终于除掉了。   沉吟片刻,李钦载道:“着军中书吏拟奏疏,飞马送至长安及英公李勣大总管处。”   “麟德二年六月廿四,泉男生麾下五千高句丽军突然叛乱,高句丽大将金真玄企图率部突袭我唐军大营,被前锋营值守的将士发现并预警,一夜激战后,五千乱军已被全歼,敌酋金真玄授首。”   众将面面相觑后,纷纷抱拳道:“李帅所言属实,末将可证。”   李钦载笑了,事实如何,大家心照不宣,但今夜全歼叛军,任何人也挑不出他的错处,哪怕今夜有监察御史在旁边盯着,那也是高句丽率先叛乱,而他只不过是镇压了叛乱。   五千叛军被除,不仅是李钦载,所有唐军将领都松了口气。   “全军再休整一日,后天拔营,横扫高句丽东部!”   “诸位将军,我军即将攻城掠地,功劳就摆在你们面前,你们自己去争去拿,此战之后,天子必少不了封赏。”   将领们喜形于色,纷纷欢呼起来。   一名部曲匆匆跑来禀道:“李帅,泉男生父子在大营外求见。” 第一千零五十四章 自剪羽翼   泉男生父子跪在唐军大营辕门外,浑身瑟瑟发抖。   就在刚才,唐军当着他的面,生生杀了五千高句丽将士,而且不留活口。   泉男生清楚地看到,战事结束后,唐军将士用刀戟打扫战场,见到受伤的高句丽将士,不论轻伤重伤,只要能喘气的,他们便让他没气儿。   这是摆明了永除后患,泉男生知道,李钦载容不下这五千高句丽军,这五千将士当初跟随他从苍岩城出来的那一刻起,其实已注定走进了鬼门关。   跪在辕门前,泉男生突然很想笑,却不敢笑。   是啊,一个曾经是敌人的高句丽国主,大唐天子怎会容许他归降后仍拥兵自重?   归降要有归降的态度,既然降了就老老实实跪下,身边带几千兵马你打什么主意呢?   泉男生终于想通了,也终于明白自己的定位了。   他就是一个过了气的国主,唯一的资本是王权正统,除此之外,他们父子对大唐其实毫无价值。   以后老老实实当高句丽王,承仰大唐的鼻息,如果自己不会的话,可以把目光望向隔海的倭国。   倭国国主原本也不清楚自己的定位,还想偷偷搞点小动作,被李钦载一通乱杀后,这不就清醒了吗?可惜醒得太晚,国主宗祠全被送去大唐,据说是终生软禁,换了个啥都不懂的小姑娘当国主。   泉男生如果不汲取倭国国主的教训,迟早有一天,他的下场比倭国国主更惨。比如身边这五千兵马,就是他的取死之道。   父子二人跪在辕门前,泉男生愈发虔诚乖巧。   未多时,李钦载领着唐军将领们来到辕门外,见泉男生父子跪在当中,李钦载吃了一惊,急忙快步上前扶起二人。   “国主殿下,何至于斯啊!一点小误会,解决了不就没事了,此事与二位无关,不必害怕。”李钦载柔声安慰道。   泉男生脸颊抽了抽。   杀了五千兵马,一个活的都没留,这叫“小误会”?   “外臣罪该万死,竟不知部将兵马暗藏反心,外臣这些年被他们蒙蔽深矣,多谢李县公阁下为外臣清除身边大患。”泉男生悔恨交加地道。   李钦载却表情沉痛地叹道:“我也没想到,殿下的兵马里竟暗藏反贼,今夜突然列阵袭我大营,幸好我麾下将士反应够快,不然可就真笑话了。”   泉男生感激涕零地道:“多谢大唐王师仗义相助,否则外臣危矣,可惜金真玄已死,否则外臣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才解恨。”   李钦载叹道:“以后殿下挑选身边的人,当须更谨慎才是,莫再让反贼混到你身边,若殿下不会选人,我大唐可帮你。”   泉男生垂头道:“外臣确实不会挑选身边人,若大唐天子不弃,便请天子亲自赏赐外臣一些身边人,外臣感激不尽。”   李钦载笑了:“这个很容易,我这就上疏天子,把你的请求转达过去。”   两人一番惺惺作态的对话,听得旁边的泉献诚脸色苍白。   就这几句话里,泉男生父子彻底沦为了大唐天子的工具,连身边侍候的宦官下人和禁卫都必须由大唐委派。   泉男生已失去了一切,但他不敢多言,连不满的情绪都不敢表露出来。   大唐需要的,是一个听话的棋子,除了这颗棋子,其他的一切都是多余。   看着泉男生父子失魂落魄地离开,李钦载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这背影就很不错嘛,孤孤单单的特别让人放心。   李钦载扭头叫来刘阿四:“告诉百骑司的人,安插一些眼线到泉男生身边,严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回到自己帅帐的泉男生表情木然地发呆,目光空洞无神。   身边唯一倚仗的五千兵马,已全部被歼灭,现在的他真成了孤家寡人,此时的他感到特别孤单。   原本他的心里还悄悄打着小算盘,等大唐灭了高句丽,扶持他为国主后,他还想着偷偷招兵买马,积蓄势力,等到将来翅膀硬了,再反了大唐。   从隋朝开始,高句丽向来都是很难被征服的,中原王朝征伐多次,高句丽仍是高句丽,从来不曾屈服。   泉男生作为曾经的国主,他当然也不想屈服,归降大唐不过是权宜之计,他的心里其实也暗藏反意。   可是今日唐军突然将他麾下的五千兵马杀得一个不剩,泉男生真的害怕了。   大唐一个年轻的县公都能随意拿捏他,将他牢牢攥在手心里动弹不得,更何况朝堂上的君臣宿将,他怎么可能是对手?   这道题太难了,他不会做!   现在要做的,是自保。   五千兵马没了,他们父子活了下来,但谁知道李钦载会不会又找什么理由,把他们父子杀了。   良久,泉男生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神情复杂地凝视许久,最后叹了口气,命人召那几位将领入帐。   五千兵马突袭唐军大营,是金真玄煽动的,当时军中其他的将领正在帅帐里同饮同乐。   兵马没了,那几名将领比他更害怕,幸好李钦载没有继续杀下去,这几名将领也就莫名活了下来。   将领们进了帅帐,泉男生表情如常,脸上甚至带着笑容。   见泉男生这模样,将领们终于安了心,不管真心还是假意,纷纷怒骂金真玄胆大妄为,罪该万死,顺便向大唐表一表忠心。   泉男生笑吟吟地附和众人,最后拍了拍掌,命人端来几坛酒,并亲自与众将斟满。   目光复杂地环视众人,泉男生举起了酒盏,众将急忙主动敬酒。   一盏饮尽,泉男生大笑起来,笑中带泪。   ……   第二天,大军准备开拔时,李钦载听到一个颇为意外的消息。   高句丽大营幸存的几名将领,居然全被泉男生毒杀了。   “全死了?”李钦载惊愕问道。   刘阿四点头:“百骑司的人说的,想必不会假。”   “也就是说,高句丽大营只剩泉男生父子还活着?”   “是。”   李钦载表情古怪地叹道:“这位国主还真是个狠人,为了不被大唐猜忌,居然主动下手,剪除了自己的羽翼,啧!”   刘阿四淡淡地道:“人为了活命,做出任何事都不奇怪。” 第一千零五十五章 大军横扫   泉男生是个狠人,但还不够狠。   武敏之那样的才叫真的狠人,疯起来连自己都杀。   李钦载很清楚泉男生的心思,他大概是悟了。   大唐需要什么,他有什么筹码,什么东西对大唐来说是多余的,泉男生想必已经知道了。   五千兵马没了,他们是多余的。   举一反三之后,幸存的那几名将领多不多余?   当然多余,留他们何用?曾经的国主身边留着几名武将,不照样惹大唐天子猜忌吗?   这次不用李钦载出手,泉男生亲自将那几个多余的人送上路。   懂事得让人心疼。   “将他的营帐搬来我帅帐附近吧,以后好吃好喝供着他,国主殿下如此懂事,我也不能不懂人情世故对吧?”李钦载笑着吩咐道。   解决了五千高句丽兵马后,大军仿佛恢复了活力。   第二天,李钦载下令大军拔营,向高句丽东部行军。   李勣的东征主力正在横扫高句丽西部和北部,李钦载这支偏师要配合主力行动,东部自然便交给李钦载了。   这次开拔后,新罗的金庾信主动找到李钦载,请求以五千新罗军为前锋。   李钦载吃了一惊,这货吃错药了?以前让他派兵出战,他总是推三阻四,找各种理由避战,按他的话说,新罗虽是盟军,但顶多只负责运送粮草辎重,别的事管不着。   这次居然主动要求为前锋,李钦载不由提高了警惕,立马叫来了百骑司探子。   “金庾信是咋回事?为何主动请求当前锋?高句丽东部有啥吸引他的宝藏吗?”李钦载问探子。   探子苦笑道:“李帅,高句丽东部虽然比别的地方稍微富裕,但绝不可能有什么宝藏,咱们大唐封锁袭扰高句丽这些年,他们的官员和子民都吃不饱肚子了,若有宝藏早就动手挖光了。”   李钦载冷冷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货若是掌握了什么发横财的秘密,却隐瞒不告诉我,我必须弄死他!这是我的底线!”   千里征战只为财,李钦载的目的就是这么朴实无华,谁发财不带着他,就别怪他翻脸了。   李钦载目光一瞥,见眼前这位百骑司的探子正表情古怪地看着他。   李钦载皱眉:“你那是啥眼神?你们百骑司难道也掌握了发财的秘密没告诉我?快说,不然我把宋森弄死。”   探子苦笑,这位年轻的主帅好像对钱财颇有执念,难道长安国公府的日子过得并不宽裕?   “李帅,金庾信主动请战当前锋,是因为……他被您吓到了。”   “被我吓到了?我长得很丑吗?那我走?”   探子笑道:“昨日李帅以雷霆手段,将高句丽五千叛军杀得干干净净,一个活口都没留,新罗军的大营就在咱们旁边,自然也是听说了的。”   “据咱们安插在新罗军的眼线禀报,金庾信听说了消息后,吓得面无人色,独自在帅帐里呆坐许久,出了帅帐后便向李帅请命,以新罗军为前锋,为大军开路。”   李钦载冷笑:“这点胆子,还特么一国宰相,我诛除叛军与新罗何干?”   “金庾信怕的是李帅一言不合,把他和麾下的新罗军也当成叛逆了,毕竟毫无预兆便对高句丽军动了手,而且不留活口,金庾信的胆子可没那么大,他不敢轻捋李帅虎须,只好主动请战,给李帅留个好印象。”   探子这番话倒是实话。   金庾信确实被吓到了,他没想到李钦载的手段如此狠辣,居然将高句丽军团灭了,五千兵马杀得一个不剩。   更重要的是,高句丽这支兵马说是叛军,但他们叛乱的起因和过程实在有些蹊跷,就好像……有人故意炮制出来的叛乱一样。   这就不得不令金庾信愈发惶恐了。   如果哪天李钦载看他不顺眼了,也给他的新罗军来个如法炮制,本来是大唐的盟军,莫名其妙变成了叛军,那时的金庾信大抵也已被埋进土里,只能跟阎王解释他根本没叛乱。   在如此残暴的主帅底下做事,金庾信已渐渐改变了自己曾经跋扈的性格,变得愈发如履薄冰。   没办法,人家这位年轻的主帅比他更跋扈,手段比他更残酷更激烈,金庾信是真玩不起。   听明白了探子的话后,李钦载叹了口气。   “怕我就给我送钱啊,对送我钱的客户,我从来都是客客气气,不敢有半分得罪的,当前锋算什么?新罗军那点战力,我能指望他们奋勇杀敌?”李钦载不满地道。   经历了几场大战后,原本一万人的新罗军,如今已折损过半了,还剩下五千兵马,以新罗军拉胯的战力,李钦载实在没信心让他们给大军当前锋。   相比之下,黑齿常之的前锋营就靠谱多了,还是自己人用得踏实。   “告诉金庾信,老老实实跟在后面走,该送粮草,该送辎重,自己看着办,心中要有信念,眼里要有活儿,前锋的事就别想了,他新罗军没那资格。”   探子抱拳正要告退,李钦载又叫住了他。   神情迟疑半晌,李钦载低声道:“新罗军一路跟在咱们后面捡便宜,你们百骑司多打听一下,看看金庾信到底捞了多少好处,几场大战下来,他们也参与了打扫战场,参与了抢掠城乡……”   “咱们大唐将士浴血打下来的战果,凭啥叫外人捡了便宜去?打听清楚了,他们捞了多少好处,都得给我老老实实吐出来!”   探子会意,告辞离去。   ……   大军东进,所向披靡。   唐军近两万将士,再加上倭国和新罗两国皇协军,一共近六万兵马,浩浩荡荡横扫高句丽东部。   行军第三天,李钦载所部遇到了高句丽的城池,与众将商议后,决定攻城。   黑齿常之亲自披挂上阵,率领前锋营将士冲锋,在城墙上搭起了云梯,在唐军三眼铳的掩护下,轻松攻克城池。   城池已克,大军入城,照例一番抢掠焚烧。   李钦载睁只眼闭只眼。   领军这些日子,他已习惯了唐军作战的习惯和规矩。   大军攻克城池后,基本都会进行一番抢掠的,这是鼓舞士气的一种方式,主帅但凡稍微会做人一点,都会选择默许。   在敌国的土地上,攻陷敌国的城池,若进城之后还搞什么“爱民如子”“秋毫无犯”之类的圣母口号,根本不现实。   抢掠还算是客气的,如果唐军在攻城的过程中伤亡过大,这座城池可就倒了血霉,唐军入城后不仅要抢掠,而且会屠城。   李钦载并不反对,事实上,唐军攻陷这座城池后,王方翼等将领请求过,李钦载眼睛一闭,啥都不知道。   王方翼等人便明白了李钦载的态度,欢天喜地跟随大军入城,愉快地抢劫去了。 第一千零五十六章 吃相优雅   大军肆虐,秋风横扫。   战争是不讲道理的,也不会跟敌国讲什么道德仁义,无论对敌军还是敌国的百姓,唐军都几乎是无差别对待。   尤其是攻陷城池后,城里的惨象简直如人间地狱。   李钦载作为主帅,并没有制止唐军的杀戮抢掠,破城之后的杀戮抢掠已是不成文的规矩。   再说,唐军将士需要杀戮和抢掠来缓解自己对战争的心理阴影,勉强算是治疗战争心理疾病吧。   治病救人,李钦载向来是不反对的。   短短五日内,李钦载所部大军攻陷了高句丽东部四座城池。   随着这支大军逐渐横扫,高句丽东部的战火燃烧起来。   斥候不断送来军报,李钦载这支大军的存在,令高句丽颇为震惊。   按照泉男建原本的猜测,李钦载解苍岩城之围后,应该会继续北上,与李勣主力大军会师,谁知李钦载却转道向东,将战火蔓延至整个高句丽东部。   如今李勣大军在西,李钦载大军在东,两支兵马一东一西,将高句丽的国土横切开来。   一旦李钦载所部兵马将东部城池全部攻陷,那么大唐东征大军的实际占领区便会连成一片,也就是说,整个高句丽的北部国土已失去了。   察觉到不妙的泉男建,急忙从辽水东岸的高句丽主力大军中抽调出五万兵马,紧急驰援高句丽东部,意图剿灭李钦载所部。   然而李勣这时也捕捉到了战机,深知李钦载横扫东部的意义重大,自然不可能让高句丽驰援得逞,于是在六月底的时候,李勣下令对辽水东岸的高句丽主力发起了突袭。   临时抽调出来的五万高句丽军刚上路,又被紧急召唤回来,应付李勣的东征主力。   至此,高句丽的主力被李勣死死地牵制在辽水东岸,无法动弹。只能任由李钦载所部继续横扫东部。   祖孙俩一句商量都没有,却非常默契地打了一场极漂亮的配合战。   ……   高句丽东部,圣安城。   下午时分,李钦载所部唐军刚刚攻陷这座城池,此刻城池内正火光冲天,黑烟腾腾。   城破之后,如狼似虎的唐军将士冲入城中烧杀抢掠,顺便肃清城内的残敌。   李钦载的帅帐仍伫立在城外十里的大营里,他没跟着将士们入城。   虽说已默许了将士们抢掠,但他实在见不惯唐军将士化身为禽兽的样子,那种人间地狱般的画面,不看也罢。   两个时辰后,城池终于安静下来,城里的火也被扑灭了。   王方翼等将领满脸喜色站在帅帐外求见。   进了帅帐,李钦载瞥了他们一眼,从他们脸上的喜色能看得出,这一次他们又发财了。   “发了财也要低调一点,你们一个个吃了喜鹊屎的样子,就不怕半夜被人打劫?”李钦载冷冷地道。   王方翼一愣:“谁打劫?谁敢来咱们唐军大营里打劫?活腻味了。”   李钦载大拇指一翘:“比如说,我?你猜猜我敢不敢打劫你们?”   王方翼笑了:“不必劳动李帅动手,末将亲手奉上便是。”   说着朝帅帐外吆喝一声,十几名亲卫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进来。   箱子打开,里面全是金银珠玉宝石,各种值钱的东西。   李钦载呼吸都暂停了,两眼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箱子。   “你们……把高句丽国库洗劫了?”李钦载吃吃地道。   王方翼笑道:“东部城池哪有什么国库,这些都是城池里搜刮来的,这高句丽的狗官倒是不少,百姓们都快饿死了,官员倒是赚得盆满钵满。”   “这几日咱们攻陷四座城池,进城首先抄官员的家,然后再抄官仓库房,乱七八糟加起来,约莫就这些了。”   “李帅若不弃,末将等愿双手奉上,后军书吏那里已打点过了,这些战利品不会计入花册,全都是李帅您的。”   这就是当主帅的好处了,别的将士还要冲进城里自己抄家搜刮,李钦载连城都没入,麾下将领便将大头送上门。   李钦载脸色涨得通红,被激动的。   “放肆!我岂是贪公肥己的逐利之辈,你们看错我了!”李钦载厉色道。   虽然很想要,但在麾下将领面前,吃相太难看终究不雅,该说的场面话一定要说。   见李钦载厉色呵斥,王方翼等人面面相觑。   你特么口水都快流下来了,说这话亏不亏心?大家都是同一个战壕的袍泽,摆出如此虚伪的嘴脸有意思吗?   “李帅为大唐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带领我们袍泽兄弟一胜再胜,筹谋之妙,深得三军将士拥戴,陷敌城池之后随便弄点小玩意儿供李帅玩赏,哪里说得上什么‘贪公肥己’?李帅言重了。”王方翼谨慎地劝道。   李钦载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之色。   到底是太原王氏出身,说话就是漂亮,我特么不仅呕心,还沥血了,收下一点玩赏之物算个啥?天经地义!   李钦载决定再虚伪地推拒一次后,便顺势勉为其难地收下,吃相这方面,优雅的姿态拿捏了。   “不行!这些东西价值不菲,怎能说是玩赏之物?我若收下它们,便是品行不端,日后有何颜面号令三军将士?何以服数万之众?把它们拿回去,不要让我再看到它们!”李钦载神情坚决地道。   王方翼笑了笑,世家出身的他,自然看出了李钦载的惺惺作态。   虽说推拒了两次,但前后的语气已经不同,第一次是疾言厉色,现在是和风细雨,浸染官场多年的他,已经明白了李钦载的意思。   三请三辞嘛,套路都懂。   组织了一下措辞,王方翼正要再劝一下,李钦载收下这笔横财便顺理成章了。   谁知帐内黑齿常之却突然嘶声道:“李帅公正无私,品行高洁,我等再逼他收下,岂不是陷李帅于不义?”   “来人,将这些箱子全搬走,莫污了李帅的眼!”   话音落,李钦载和王方翼等将领全都愣了,众人傻傻地看着黑齿常之。   黑齿常之见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不由一龇牙:“看啥?”   李钦载脸色有点发青,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特么的玩脱了!   王方翼和众将的脸色也很难看,他们的脑子里也闪过一个念头。   这货真的好优秀啊……谁特么把他带进来的? 第一千零五十七章 走完流程   黑齿常之不是大唐人,如今顶多算是拥有大唐户籍的老外。   这个老外对中原官场文化那是一窍不通,当初归降大唐后,被孙仁师扔在都督府里坐了几年的冷板凳,如今看来不是没有原因的。   任何上官有这么一个二愣子属官,那真是天大的福气,含恨而终死不瞑目的那种。   多么优秀的人啊,一个人一句话,大唐的官场规矩全打破了,所有人正在飙的演技也戛然而止,不按台词说的话,大家没法往下接了。   当然,也怪李钦载自己犯贱,无端端的非要演一出刚正不阿的戏码,没成想被人截了后路,烧了粮仓。   帅帐内,每个人的表情诡异且古怪,在一片尴尬的沉默气氛里,李钦载迅速看了王方翼一眼。   王方翼秒懂,咳了两声,沉声道:“黑齿将军,李帅不收钱财自是品行高洁,但我们这些麾下将领却不能不送,这都是三军将士对李帅的一片心意,李帅若拒绝,岂不是辜负了将士们?”   李钦载两眼一亮,懂事!   这次李钦载不作妖了,否则真的怕夜长梦多,横生枝节。   正要开口勉为其难收下,黑齿常之却又大大咧咧地道:“李帅不收,你们还送个啥,也不怕坏了李帅的清白名声,李帅是英公府上出身,曾经一掷千金的长安豪客,还缺这点钱财?”   李钦载脸颊狠狠抽搐几下,铁青着脸,从齿缝里迸出一个字:“……缺!”   黑齿常之愕然:“啥?”   旁边的刘仁愿终于看不下去了,黑齿常之脑子一根筋无所谓,吃瓜群众却快社死了。   拽住黑齿常之的胳膊,刘仁愿把他往帅帐外拖去,黑齿常之一脸莫名其妙,刚要挣扎,刘仁愿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恶狠狠地道:“跟我出来,憨货!”   帅帐内,李钦载与众将面面相觑,气氛又有点诡异了。   在座的应该都是懂事的人了吧?   再来一个黑齿常之这样的混账,李钦载忍不住要动军法了。   收到李钦载威胁似的目光,众将纷纷垂头不语。   王方翼急忙道:“李帅,流程都走完了,收了吧,否则那憨货进来怕是又要搅和……”   李钦载也加快了语速:“流程好像还差最后一句……”   话音刚落,王方翼和众将抱拳,道:“李帅,三军将士一片心意,请李帅勉为其难收下,莫辜负将士们对李帅的赤诚之心。”   “好哒!”李钦载愉快地应道。   勉为其难的表情都懒得装了,落袋为安。   数了数,面前大大小小的箱子大约二十余个,这笔横财不小,运回长安的话,能养全家老小一辈子。   就算子孙后代出了个败家子,也够他败半辈子了。   思索半晌,李钦载手掌化刀,将眼前的二十几个箱子虚空一划,划了一半出来。   “我收一半,剩下的一半平均分给将士们。”李钦载道。   王方翼一愣,不解地望向他。   你又要作妖?差不多够了吧!   “请孙仁师的水师调出一艘海船,将一半箱子护送回大唐,全都换成大唐的铜钱,再运过来,算我赏赐将士们的。”李钦载又道。   王方翼不得不配合搭戏:“李帅,这都是三军将士一片心意……”   李钦载一脚踹过去:“心意你妹!我刚才的话是真的,没跟你做戏,照我的话去做,吃独食是要遭雷劈的。”   王方翼等将领顿时肃然起敬,诚心诚意朝李钦载躬身抱拳:“李帅高义,三军将士何其幸也,日后但有浴血死战之时,袍泽将士定为李帅用心用命,百死不辞。”   李钦载笑了笑,他虽然贪财,但向来有底线。   人若太贪婪了,必有祸患,该给下面将士分润的,绝不能独占。   前世公司老板那么抠,都知道年底时装模作样搞个年终奖,或是年会抽奖,实在舍不得发钱,好歹也发几张“全勤券”“请假券”“早退券”什么的。   要让马儿撒欢跑,就得先把马儿喂饱,如此浅显的道理,世人都懂,只是有的人太贪心了,忽略了这个道理。   李钦载当然不会忽略这个道理,尤其是眼下正在打仗,正需要将士们为他舍命厮杀,把他们的钱袋子装满,将士们才舍得卖力气。   常上青楼的恩客都知道,钱给得越多,姑娘们的态度就越好,会的姿势就越多。   如果讨价还价的话,体验感还不如用免费的左右手,最后的结果是,男人钱花了,哆嗦了,后悔了,事后烟都能抽出一股子“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唏嘘味儿。   帅帐的门帘突然被掀开,黑齿常之一脸惶恐入内。   “李,李帅,刚才是末将冒昧了!末将向李帅赔罪,还请李帅莫怪罪!”黑齿常之满头大汗道歉。   刘仁愿跟在后面慢悠悠地走进来,脸上带着几许微笑。   显然刚刚刘仁愿给这个憨货上了一堂深刻的官场文化课,看此刻黑齿常之惶恐的赔罪态度,这堂课走心了。   李钦载翻了个白眼儿,道:“罢了,你啊,以后就留在军中冲锋陷阵吧,没事少往官场上凑,不然死都不知道是谁害了你。”   黑齿常之讪讪应了。   李钦载表情一整,道:“王方翼,高句丽东部还有多少城池未陷?”   王方翼不假思索道:“高句丽东部临海,大多是小镇渔市,我军已连下高句丽东部四座城池,如今还有‘丸都’‘国内’两座城池未克,再往东去已是荒无人烟,没有城池了。”   李钦载点头:“既如此,我军便在十日内拿下丸都和国内两城,然后大军迅速转向西进,与我祖父麾下主力大军会师。”   众将起身,凛然抱拳,齐声应诺。   “明日卯时,大军拔营继续东进,先取丸都,再克国内。都回去点齐兵马。”李钦载挥手道。   众将纷纷告退。   李钦载独坐帅帐,盯着地图陷入深思。   东部最后两座城池攻陷后,东征高句丽的战略算是完成了一半,东西两面占领地区相连,高句丽整个北部地区已全部被唐军掌控。   接下来便是大军南下,直取都城平壤了。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最小代价   从李勣所部主力大军越过国境开始,大唐对高句丽的灭国之战已进行了两个多月了。   这两个多月里,不仅李钦载的战果斐然,李勣的主力更是摧枯拉朽,大军已克险渎,横山,新城,贵端等十八城,高句丽的西部地区已被大唐牢牢掌握在手心里。   如今李勣大军正与高句丽主力在辽水两岸对峙。   对峙倒也不是唐军无法突破高句丽的防线,而是李勣故意减缓进攻的节奏,等李钦载这支偏师从东面与他配合,对高句丽主力形成夹击之势。   所以李钦载这支偏师现在压力不小,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高句丽的东部地区基本掌控,才能率军西进,完成既定的战略。   现在高句丽东部还剩两座城池未破,丸都和国内。   丸都和国内相隔很近,大约只有数十里距离,其中国内城规模大一些,丸都城看起来更像是一座卫星城,像地球与月亮的关系一样。   第二天一早,大军拔营东进。   李钦载骑在马上阖目养神,脑子里却在思考破城的计划。   按说唐军如今武器先进,无论陆地还是海洋,基本已是无敌了。   但攻城却不是那么容易的,这几日接连破了四座城池,唐军将士的伤亡也不小,已有三千余战死在攻城战中。   李钦载心疼得不行,都是骁勇朴实的关中子弟,都是爹娘生养,虽说战争本就无法避免伤亡,但将来胜利凯旋后回到长安,李钦载受天子封赏的同时,如何面对那些失去丈夫儿子的孤儿寡妇?   一军主帅,不仅要在战争中获取胜利,还要承担更多的责任,尤其是麾下将士的性命。   所以现在李钦载思考的是,如何用最小的代价破了那两座城池。   正面攻城当然也没问题,一排排三眼铳掩护,打得城头的敌军不敢冒头,下面的将士搭云梯登上城头与敌军厮杀,城池基本就攻下来了,可是这种笨办法死伤太大,李钦载不太想用。   距离丸都国内城还有五十余里时,天色渐晚,李钦载下令全军扎营。   呆呆地坐在帅帐外的篝火前,目光呆滞地看着小八嘎给他烤羊腿,李钦载的思绪却已飞向天外。   王方翼轻步走来,蹲在李钦载身侧,低声道:“李帅,明日到达后,咱们是先取丸都城,还是取国内城?”   李钦载没吱声,仍在魂游太虚。   “李帅,李帅……归来兮!”王方翼摇了摇他。   李钦载回过神,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刚才差点坐化飞升了,你这么一摇晃,断了我的仙缘,赔我两箱银饼不过分吧?”   王方翼笑了:“不过分,战后末将便将银饼送到您家。”   李钦载认真地看了看他,自己麾下这支兵马连克数城,将领们孝敬了自己一大笔横财之外,他们大约也没空着手,看来一个个都发了财。   高句丽被大唐封锁多年,国是穷国,但人却不一定是穷人,尤其是官员,城破之后,全城的财物自然归了唐军。   照此来看,李钦载麾下的普通将士们多多少少也发了一笔,难怪这两日行军扎营,将士们一个个喜气洋洋如同夜夜当了新郎似的。   挺好的,当兵打仗,浴血厮杀,说什么报效家国之类的大道理未免太高尚,字都不认识几个的人,谁听得懂这些大道理?   就是为了钱,拿敌人的首级换个武官当当,用军功多赚几亩永业田。   朴实无华,又接地气。   “李帅,末将见您今日行军就在发呆,您在想什么?”王方翼小心地问道。   “我在想……如何能用最小的代价破了那两座城,你有好主意吗?”   “李帅,自古城池攻防无非那几个法子,正面攻城,掘地道,撞城门,火攻,买通敌军里应外合等等,兵法里说,‘攻城为下’,为帅者不得已而用之,咱们攻城大约也只有这几种法子。”   李钦载皱眉,除了买通敌军里应外合,其他的都是笨法子,都是要用人命去填的,而这恰恰是李钦载最不愿意采用的。   摸着下巴,李钦载沉思,缓缓道:“你说要是把守城主将他爹抓来,挂在旗杆上迎风招展,敌军会不会军心涣散,咱们便不战而胜……”   王方翼惊愕睁大了眼。   这位主帅的思路真是……神鬼莫测啊,他是咋想到这个不靠谱的办法的?   “李帅……莫闹!咱们认真点儿。”王方翼脸色难看地道。   “我闹啥了?哪里说错了吗?如果守城主将他爹没住在城里,而是附近的乡庄,咱们抓过来挂在旗杆上……”   “主将和他爹遥遥相视,父子俩痛哭流涕,他爹为顾全大义,愤而咬舌自尽,主将化悲愤为力量,拼命守城……啧,越说越狗血了!”   王方翼对李钦载天马行空的思路已然麻木,任他胡说八道,而王方翼则淡定地割下一块烤熟的羊腿肉,慢慢地往嘴里送。   人啊,总不可能时刻都是正常的,离天亮还早,等李帅自己恢复。   半晌之后,李钦载终于从神经病的状态里挣脱出来,神智恢复正常了。   沉默良久,李钦载突然道:“王将军听说过‘特种作战’吗?”   王方翼一愣,随即摇头。   “所谓‘特种作战’,其实就是小股精锐军队作战,包括刺杀,偷袭,斩首,用间,渗透等等各种方式,用最小的代价,达到最大的破坏敌军城池堡垒和伤亡的效果……”   王方翼愈发惊愕,吃吃地道:“李帅所说,是否东汉高顺的陷阵营,或是曹操麾下的虎豹骑?咱们大唐太宗先帝麾下也曾有玄甲铁骑,据说如今仍在拱卫宫廷……”   李钦载摇头:“你说的确实是史上有名的精锐,但他们都是正面战场上的精锐,与敌军当面刀对刀,枪对枪厮杀。”   “我说的是‘特种作战’……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你说的那几支军队皆是凶猛之师,‘嗷呜嗷呜’的那种,我说的特种作战,是鬼鬼祟祟,偷袭背刺敲闷棍的那种。”   李钦载的话信息量太大,王方翼呆怔消化了半晌,才试探着道:“李帅所说的‘特种作战’,其实就是用各种卑鄙的法子接近敌军,消灭敌军……”   啪!   王方翼头上的铁盔莫名被拍歪了。   王方翼立马纠正道:“末将知错,李帅的法子是出其不意,以奇而胜。”   李钦载笑了:“没错,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特种作战   古代打仗其实也有特种作战的雏形,不过大多用于间谍渗透这方面。   而且间谍的主要职责不是军事行动,而是搜集敌方情报。   当然,“刺客”这个职业,也算是特种作战的一种,可是很少有人将刺杀,用间,渗透,搜集情报等等各个方面综合起来,组建一支专门的军队。   李钦载提出的特种作战,在这个年代无疑开了先河。   经过李钦载的详细解释后,王方翼叹为观止。   他没想到小股军队深入敌后居然能干出如此多的大事,如果运气好斩首了敌方主将,岂不是不战而胜?   “李帅大才,末将佩服得五体投地!”王方翼情不自禁地朝李钦载抱拳长揖。   李钦载面不改色,虽说是拾前世牙慧,但只要这个年代没人提出来,那么自己就是特种作战的创始人,“大才”二字用在自己身上,当之无愧。   连三眼铳和火药都冠在自己名下了,还差这点脸皮厚度?   不存在的。   “特种作战虽然有用,但挑选人员却非常苛刻,不是说武力高就能胜任的,更重要的是脑子要灵醒,有随机应变的能力,还要有置之死地的勇气,武力,体魄,意志,智慧,缺一不可。”李钦载缓缓道。   王方翼沉思半晌,道:“末将可以一试,就这一晚的时辰,末将挑一二十人出来问题不大。”   说着不待李钦载回答,王方翼起身便朝大军营帐走去,嘴里还在反复喃喃念叨着“武力,体魄,意志,智慧”……   唐军扎营之后,将士们用过饭,原本该躺在营帐里沉睡,然而今夜注定不同寻常,将领们在营帐外叱喝,把将士们都叫醒,然后一个个从中挑选合适的将士。   挑选的过程很复杂,首先是海选,然后是千进百,百进五十,五十进二十。   偶尔还能看到有复活赛,也有当面PK的,各种特长被挖掘出来,会高句丽语的,擅使短刃的,就连走路没声的都算特长。   挑选持续到深夜子时,唐军大营里仍然一片喧闹,将士们满头雾水,傻傻地站在队伍中,任由将领们把自己拎出来,看了几眼,然后露出嫌弃之色再踹回队伍,继续拎出下一个……   喧闹持续了两个时辰,李钦载都已睡着了,王方翼兴冲冲赶来帅帐。   人还没接近帅帐,就被刘阿四拦住了。   “王将军,劝您最好不要吵醒李帅。”刘阿四客气地笑道。   “我有重大事情禀报李帅,事办完了再睡便是。”王方翼不明所以地道。   刘阿四苦笑道:“王将军,这不是再睡的事……”   话没说完,王方翼已不耐烦了,于是朝着帅帐放声喊道:“李帅,李帅!末将有事禀报……”   刘阿四眼皮一跳,非常识相地避让一旁,身后十几名部曲也纷纷离远。   王方翼话音刚落,便见帅帐的门帘拂动,一只靴子疾若闪电地飞出来,恰好砸中王方翼的额头。   王方翼大惊,急忙后退,刚挪开脚步,便见一块一斤多重的镇纸也飞了出来,接着便是砚台,墨条,酒壶,用过的卫生纸……   嗯,好像混进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最后没东西从帅帐飞出来了,李钦载暴怒的声音飞了出来。   “何人在帐外喧哗,刘阿四,你们都死了吗?把那个喧哗的混账推出去斩了!”   王方翼大惊失色:“李帅,何至于斯!”   军中无戏言,你要斩我的决定是认真的吗?   刘阿四气定神闲地拍了拍王方翼的肩,笑道:“王将军稍安勿躁,再等等,等李帅气消了,兴许就改主意了。”   王方翼愈发惶然:“兴许?”   这个答案还是让人心里不踏实啊……   王方翼大约明白了什么,站在帅帐外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自己的呼吸太过喧嚣,激起了李帅的杀心。   许久之后,帅帐内终于传来了动静,李钦载一脸不爽地走了出来。   “刚刚那个喧哗的混账斩了没?”李钦载铁青着脸问道。   王方翼战战兢兢地道:“李帅恕罪,末将……末将还没被斩,想再挣扎一下,呃,不对,想再确认一下。”   李钦载脸色稍缓,道:“原来是你这个混……嗯,罢了,既然没斩,那就留着吧,下次我睡觉的时候千万莫再喧哗了,吾好梦中杀人。”   王方翼松了口气,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连连赔罪道歉。   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是啥样,想必很难看。王方翼万万没想到,李帅睡觉时竟如此暴躁,早知如此,打死也不敢接近帅帐十丈之内啊。   难怪他的部曲队正劝自己时那么的情真意切,人家是真的同情自己啊。   “禀李帅,末将在全军将士中挑选了两个时辰,总计选出了二十人,此二十人皆是心思敏捷,意志坚韧之辈,请李帅定夺。”   说着王方翼一挥手,一支二十人的队伍昂扬走来,在李钦载面前站成一排。   王方翼沉声道:“都傻了吗?向李帅自我介绍一下啊!”   于是队伍左端一名将士站出来抱拳:“李帅好,我叫刘兴初,来自洛阳。”   “李帅好,我叫梁福瑞,来自泾阳。”   “李帅好,我叫曾阿大,来自秦州。”   “……”   李钦载听得脸颊一阵阵抽搐,脸色越来越铁青。   谁能想象,一群魁梧精壮的汉子在面前站成一排,自我介绍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然后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希望李钦载能点到他……   李钦载此刻的心情是崩溃的,崩溃的原因不仅仅是起床气。   这特么都不是换不换一批的事了,关键是李钦载不好这一口儿呀!   “好,停!够了,可以了!闭嘴!”李钦载举手果断叫停。   “我不在乎你们叫什么名字,也不在乎你们来自哪里,我只在乎你们的活儿好不好……”   话音落,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他。   李钦载叹了口气,无力地纠正道:“我特么只在乎你们是不是正经人……”   四周一片寂静,偶尔还能听到两声乌鸦叫。   在场的人里面,貌似李钦载才是唯一不像正经人的。   李钦载懒得解释了,毁灭吧,累了。   “都给我滚过来,围成一圈,我来告诉你们什么特么的叫特么的特种作战!”李钦载语气很恶劣地道。   众人老老实实围成一圈。   李钦载蹲在地上,用树枝画了一些图案,众人好奇又不解地看着这些图案。   “‘特种作战’,考验的不是武力,而是脑子,更重要的是团队的默契配合……”李钦载侃侃而谈。   良久,李钦载终于用最浅显的语言,解释清楚了特种作战。   众人顿时恍然,也不知是真恍然还是不懂装懂。   接着李钦载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   “明日一早,大军开拔,但你们二十人现在就要出发,长途奔袭五十里后,乔装成当地百姓也好,敌人守军也好,总之,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给我混进国内城。”   “我部麾下将士在明日到达后,为了配合你们混入国内城,我会下令对丸都城做出佯攻姿态,吸引国内城守军的注意。”   “他们或许会派兵驰援丸都城,或许会打开城门收容逃难的百姓,这便是你们混进去的绝佳机会。当然,也或许他们不会做出任何举动,那时便是考验你们智商的时候了。”   “据说你们是全军中最聪明的一批人,但愿你们不要让我失望。”   “因为你们若失败了,会让我对全军将士的智商平均线产生怀疑和焦虑,以及深深的挫败感。” 第一千零六十章 城中火起   在这个年代组建一支特种兵,其实属于实验性质,无论是训练还是实战,都无法跟后世真正的特种兵相比。   李钦载组建它的初衷是为了在攻城战中少死一些将士,当然,也希望千挑万选出来的特种兵能够在一次又一次的实战中磨砺而出,成为真正的战神。   眼前这群特种兵,其实根本没经过任何关于特种作战的训练,李钦载只是按照前世的记忆,给了他们一些关于特种作战方面的概念。   潜入,伏击,偷袭,渗透等等,让他们知道,在这个世上,间谍还可以玩出这么多花样,而不是简单的傻傻的只知道搜集情报。   看着眼前挑选出来的二十人,李钦载忍不住叹气。   以他的眼光来看,这群货怎么都不像特种兵的样子,就是寻常的府兵,当然,也是有优点的,至少除去甲胄后,他们就是普通的百姓,身上没有当兵的味道,容易混入敌军城里。   确定了他们都了解了特种作战的概念后,李钦载让他们散去,换上高句丽普通百姓的衣裳,顺便简单化个妆,在脸上抹点泥土炭灰什么的,装扮成逃难的样子。   众人散去后,李钦载正要回帅帐,刘阿四却突然拦在他面前,一脸忸怩。   李钦载打量他一番,道:“拦我啥意思?你要鸣冤告状?”   刘阿四干笑道:“五少郎,小人是您的部曲队正,无论何时何地,小人绝不让任何人伤您半根寒毛……”   “别铺垫,再铺垫你自己都不记得正题是啥了,有事直说。”   刘阿四小心翼翼地道:“小人想暂离您几日,打算也加入您组建的特种兵,请五少郎成全……”   李钦载惊异地道:“你喜欢凑这热闹?”   刘阿四笑道:“不是凑热闹,小人是真对您刚才说的‘特种作战’有兴趣,刚才那二十人听了个稀里糊涂,但小人好像比他们懂一些,若我也加入,能给五少郎多几分胜算。”   李钦载沉默片刻,缓缓道:“你觉得特种作战的精髓是什么?”   “偷偷摸摸,神出鬼没,偷袭伏击敲闷棍,无声无息间破坏敌军的一切人与物,最后飞身远遁。”   李钦载点头,只看他此刻清澈却并不愚蠢的眼神就知道,这货是真懂了。   “这可是玩命的活儿,你敢干?”   刘阿四挺起胸道:“论身手,小人可比他们强多了,论智谋,小人跟随五少郎多年,也沾了不少灵气,别的不敢说,对付高句丽这帮杂碎还是没问题的。”   李钦载笑了笑,道:“只是想凑热闹?还有呢?”   刘阿四干笑道:“还有就是,这次机会难得,小人也想在功劳簿上给自己添一笔,回头挣点封赏,给子孙后代谋点立世之本。”   李钦载点头,是实话,刘阿四在自己身边当了多年的部曲,可男人既然上了战场,终归都有一颗建功立业的心,总不能真把自己当成战地观光团吧。   至于刘阿四的身手,李钦载自然是信得过的,性格意志这方面也没问题。   沉思片刻,李钦载道:“正好这支队伍没有一个领头的,那就由你领头吧,只要带他们混进国内城,然后你便见机行事。”   “我需要你做到的,是在国内城里闹出大动静,牵制两个城池的兵马调动,与我里应外合。当然,最好能把守将弄死,我会派出兵马在城外配合你们的行动,争取兵不血刃拿下这两座城池。”   刘阿四兴奋地抱拳:“小人一定不负五少郎之重望!”   李钦载语气突然低沉下来:“你好生保重,危急之时记得保全自己,莫逞匹夫之勇,就算没能完成,也不要轻易拿命去赌。”   “是,五少郎也保重。”   刘阿四兴冲冲离去,李钦载站在原地思索半晌,又叫来了王方翼。   “明日大军开拔,到达国内城后,着刘仁愿领五千兵马埋伏在丸都与国内两城之间,待刘阿四他们在国内城闹出动静,两城之间必有兵马调动,那时刘仁愿便趁势伏击敌人援军。”   ……   二十一人的特种小队已在深夜悄悄开拔而去,李钦载的大军则在第二天一早拔营东进。   不出意料,大军距离国内城还有二十余里时,便看到左右两侧人影闪动,那是敌军的斥候在活动。   唐军前锋营立马遣出几支骑队迎上,在大军仍在风平浪静行军时,左右两侧已对敌军斥候展开了激烈的绞杀。   离城十里时,李钦载下令全军列阵,摆出攻城的阵势。   隔着老远看到无数高句丽的百姓,以及附近乡民仓惶地逃进城中,而城门飞快关闭,李钦载含笑点头。   看来刘阿四率领的特种小队已经混进了城中,否则此刻应该灰头土脸在他面前请罪了。   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国内城与丸都城相隔很近,两城用肉眼都能看到彼此的轮廓。   国内城是一座小城,城墙不高,面积也不大,看起来像是一个被石砖围起来的小县城。   如果唐军正面强攻的话,破城基本是毫无悬念的,可李钦载还是想再等等。   一则是想尽量避免唐军将士无谓的伤亡,二则是想给刘阿四这支小队一个机会,试试在这个年代,特种兵这个全新的兵种能否发挥出它应有的作用。   如果能成功,必将惊艳世人,从此唐军又多了一个兵种,以后的对外战争里,将士们的伤亡数字或许会降低很多。   国内城的城门关闭后,再也没见城门打开。   唐军在城外五里列出了攻城的阵势,可国内城却没有兵马出来迎敌。   兴许是高句丽其他城池的战报传到了国内城,守将知道唐军装备了一种厉害的火器,不敢正面迎敌,只能以城墙为依托防御。   李钦载也不急躁,他和全军将士们都在等。   城内城外一片风声鹤唳,空气里弥漫着肃杀紧张的气息。   一个多时辰后,国内城的城头突然出现了骚动,肉眼望去,只见许多敌军将士匆忙跑下城头。   而恰在此时,一股黑色的浓烟冲天而起,紧接着城内敲响了铜锣,急促的锣声仿佛催魂的丧曲,飘荡到城外的战场上。   王方翼策马赶到李钦载身边,喜道:“李帅,城中火起,刘阿四他们得手了!”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城破功成   算了算时辰,从刘阿四深夜率队出发,混进国内城,到李钦载的大军赶到,最后国内城冒起浓烟,大约用了五个时辰左右。   李钦载不知道刘阿四他们是如何做到的,但事实是,他们已做到了。   城中火起,守城的敌军顿时乱作一团,急促的锣声节奏里,肉眼可见城头兵马调动,许多敌军将士气急败坏冲下城头。   王方翼急道:“李帅,城中火起,我们是否配合刘阿四他们发起攻城?”   李钦载想了想,道:“不急,刘阿四他们要做的不止于此,我们攻城的时机还没到。”   “不止于此?”王方翼愕然道:“他们还要做啥?”   李钦载笑道:“在敌城制造混乱只是第一步,如果说特种作战只是混进去放一把火,未免太简单了,所谓特种作战又有什么意义?”   王方翼欣然道:“既如此,末将便看看他们还会给咱们带来什么惊喜。”   惊喜来得很快。   当敌军忙着在城里灭火时,城池的另一端又冒出一股黑色的浓烟。   紧接着,在不同的地方冒起第三股,第四股……   城内的锣声愈发急促,城头上的守城兵力几乎被抽调了一半,忙着冲进城里抓人,灭火。   李钦载含笑注视远方的城头,虽然不知道刘阿四他们干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绝对不止是放了几把火。   然后,李钦载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他看到西面的城头上,敌军点起了烽火。   这把烽火是敌军主动点起来的。   烽火,从古至今都是一种明显的信号。   眼前的情势下,国内城的敌军显然是在向丸都城求援。   李钦载当机立断:“传令,大军攻城!集中一点,朝西面城门猛攻!”   战鼓隆隆擂响,唐军将士喊杀声震天,如潮水般向国内城狠狠拍去。   与此同时,相隔不远的丸都城门打开,一支大约三千人的兵马出城,飞快朝国内城扑来。   看着这支三千人的兵马,李钦载终于笑了。   等的就是丸都城的兵马调动,李钦载早已为此设了伏,就等这支兵马出城了。   淡淡地朝西北面一瞥,李钦载又朝马前的部曲点头示意。   很快,一支穿云响箭冲天而起,在天空中划过一声尖啸,最后在穹顶炸响。   紧接着,埋伏在城外山林里的刘仁愿所部五千兵马冲了出来,朝丸都城的三千兵马杀去。   旌旗招展,猛士如云,丈夫马上博功名。   潮水般的唐军将士如猛兽觅食,狠狠扑向猎物,刘仁愿首先分出一千人切断了三千敌军的退路,剩下的四千兵马如匕首般狠狠朝敌军中部穿插而过。   一阵巨响,硝烟升腾,三千敌军瞬间倒下一大片。   两座城池的敌军都慌了,国内城的城头上,敌军慌忙扑灭了烽火,而他们的西面城门外,唐军已至,数十人合力抬着巨大的撞门桩,狠狠地撞击城门。   令人意外的是,城门内也传来了喊杀声和刀戟相击声。   更意外的是,撞门桩只撞了几下,城门居然打开了。   城外的唐军将士发出不敢置信的欢呼,然后嘶吼着冲入城内。   骑马立于城外中军的李钦载大笑起来。   城破矣!   用最小的代价!   马鞭敲了敲马下一名部曲的铁盔,李钦载愉悦地笑道:“派一队人马过去,把刘阿四他们接回来,你们的队正这次可是立了大功。”   部曲也哈哈一笑,点了百名部曲飞快奔向破开的城门。   没过多久,刘阿四等人被部曲们簇拥着接回李钦载面前,周围的将士们纷纷发出欢呼,不停用刀剑敲打着盾牌,发出整齐的轰然巨响。   英雄式的迎接令刘阿四等人面上有光,笑得合不拢腿。   李钦载扫了一眼,出发时的二十一人,回来的大约还剩十二人,显然此刻没在队伍中的已然战死。   如此规模的攻城战,特战小队付出九人的伤亡代价,战绩斐然。   看来特种作战的模式,可以在大唐全军推广下去。   仔细算一笔人命账,今日的攻城战与以前的攻城战相比,伤亡数字简直少了太多。   李钦载翻身下马,上前狠狠拍了拍刘阿四的肩,打量了他一番。   “阿四,没受伤吧?”李钦载笑道。   刘阿四用力一拍胸脯:“囫囵着呢,李帅,小人与袍泽兄弟幸不辱命!”   李钦载又环视特战小队的其他成员,剩下的十二人里当然也有带伤的,有两个伤势还不轻,胳膊大腿还在淌血,背部也被划了许多刀口。   李钦载心疼地叹了口气,急忙命人叫来随军大夫包扎医治,让刘阿四等人回后军休息。   国内城破了,唐军冲进了城里,这座城池基本算是掌控在手心,接下来要做的便是肃清城内残敌,抓捕守将和官员。   最后便是将士们喜闻乐见的项目,抄家抢掠。   但是,此时此刻,战事并未结束。   丸都城外,刘仁愿已率部对三千敌军完成了切割,将他们分别围在一个又一个的小圈里,然后集中用刀戟围剿击杀。   一炷香时辰后,驰援国内城的三千敌军已被全歼,地上遍布敌军的尸首。   刘仁愿迅速集结兵马,面朝丸都城列阵,摆出攻城的阵势。   李钦载望向远处的丸都城,片刻后缓缓道:“金庾信那货不是主动请战吗?这次给他一个机会,传令,五千新罗军去攻丸都城,刘仁愿所部兵马策应。”   没多久,唐军后军中驰出一支兵马,朝丸都城疾奔而去。   陌生的旌旗上描画着古怪的图腾,这支兵马的甲胄也与唐军有着明显的区别。   刘仁愿已得到了军令,率部让过一旁,金庾信领着五千新罗兵马穿插而过,来到丸都城下后,金庾信一声令下,对丸都城的西城门发起了进攻。   丸都城本来就是一座类似于卫星城的小城,城内驻守的敌军兵马不多,守将遣出三千兵马驰援国内城,被刘仁愿所部全歼后,城内基本已被掏空,没有了像样的抵抗力量。   金庾信的新罗兵马在付出一定的伤亡代价后,很快便将丸都城攻破。   当新罗军将士在一片血肉横飞中撞开了城门,全军兴奋欢呼时,刘仁愿却突然下令麾下唐军兵马冲进城内。   在新罗军还没来得及反应时,刘仁愿已一马当先,领着唐军将士们从新罗军身边呼啸而过,欢天喜地入城了。   新罗军大惊又大怒。   这特么果子摘的,太明目张胆了!还要不要脸? 第一千零六十二章 破城首功   随着刘仁愿率部冲进了丸都城门,高句丽东部最后两座城池终于被唐军攻陷。   大唐东征高句丽的格局,一下子就打开了。   刘仁愿所部唐军将士冲进城里肃清残敌,顺手抢掠,金庾信与新罗军站在城门外,气得直哆嗦。   唐军彻底连脸都不要了!   明明是新罗军付出了伤亡代价才打下的城池,却被刘仁愿第一个冲进了城门内。   唐军论功都是有着严格的规矩律法的,谁第一个冲进城门内,谁就是破城首功。   也就是说,破丸都城的首功被刘仁愿莫名其妙摘了。官司打到李钦载面前,金庾信都没法说理,众目睽睽之下,确实是刘仁愿首先冲进了城门。   这就像结婚当天,新郎刚脱了裤子,却被伴郎闯了进来,抓住新娘一通输出,最后伴郎扬长而去。   ——你礼貌吗?   情节虽然听起来很刺激,但如果自己是当事人的话,想必不会太好受。   金庾信呆呆地站在城门外,表情愤怒又暴躁。   身后数千新罗军将士也呆呆地站着,像一群无助且脆弱的孩子。   “金大将军,咱们怎么办?”一名部将壮起胆子问道。   金庾信看着刘仁愿带领唐军将士在城内肃敌,一路烧杀抢掠。   他咬了咬牙,恶狠狠地道:“我……我们也冲进去,先杀敌抢掠,再去李帅面前论道理!”   新娘被人输出了又如何?只要还能用,新郎必须爽一爽。   不浪费是新罗的优良传统,一千多年以后,新罗人捡美军剩下的军用罐头和烂菜叶子,洗一洗,煮一煮,成了著名的新罗美食“部队锅”。   可见新罗人民的勤劳朴实,传统延续千年没丢。   被美军吐了痰的食物都能吃,被伴郎吐了痰的新娘怎么就不能用了?   金庾信一番心理建设后,顿时觉得心平气和了。   抄起手中的刀,金庾信愤怒地嘶吼几声,领着新罗军也冲进了城池。   ……   国内城外,唐军中阵。   看着两座城池皆已被唐军攻陷,李钦载彻底放下了心,神情愈发轻松。   这次胜利的意义与以往不同,它证明了一种新的兵种,和一种新的战术的诞生。   两座城池此刻已完全掌控在唐军手中,城池里火光冲天,李钦载知道那是唐军将士们在肃清城内残敌,进行更加残酷的街战,巷战。   城里城外到处可见双方将士在厮杀,有敌军残敌试图逃往城外,被弓箭和三眼铳射杀。也有敌军从城头绝望地跳下,临死前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李钦载神情淡然,他知道这些画面不过是城破之后的收尾工作,高句丽军已回天无力。   拨转马头,李钦载往中军阵内走。   刘阿四和十一名特战队员正在被随军大夫包扎伤口,每个人痛得龇牙咧嘴,但看到李钦载过来后,立马露出坚毅不屈的神色,一个个瞬间化为铁铮铮的汉子。   李钦载下了马,叹道:“别特么装了,想叫就叫出来吧,挨了刀哪能不痛,叫唤几声不影响你们光辉伟岸的英雄形象。”   话音刚落,一名队员便扯着嗓子尖叫起来:“大夫,你下手轻点儿,痛死我了!”   有人带头,惨叫声,痛呼声此起彼伏,居然还有哭出声来的。   刘阿四倒是没怎么受伤,显然他的身手还不错,当初在甘井庄时被老魏日夜调教,也算得了老魏的真传。   见手下的队员一个个叫得凄惨,刘阿四呸了一声:“不争气的东西!”   李钦载笑道:“挨了刀叫唤几声,人之常情,今日破城,你们是首功,回头我会写进请功奏疏里,陛下必有封赏。”   众人大喜,连伤口都好像不痛了,纷纷向李钦载道谢。   李钦载招手叫过刘阿四,二人走到一旁的偏僻处,李钦载这才问起了破城的细节。   刘阿四等二十一人深夜出发,策马狂奔,到天亮时,将马匹藏在山林里,众人装扮成逃难的高句丽平民。   在城门口,众人被高句丽军士拦下,不准他们进城。   刘阿四倒也心思灵巧,故意在行李里藏了十几文铜钱,失望地转身离开时,铜钱恰好不经意地掉落,被高句丽军士看到了,立马捡了起来,当然,最终还是塞进了自己的怀里。   得了人家的好处,高句丽军士还是让他们进了城。   倒也不是发善心,他们知道城池很快会被围,如果唐军久围不克,城池内需要青壮劳力修缮城防,战事危急时,甚至要拉壮丁上城头御敌。   刘阿四等人进了城后,迅速观察了城池内的布局,然后定下了行动方案。   众人分成了三批,各自朝城内的东面西面和南面移动,并在唐军兵临城下时,伺机同时烧民居点火,点完火后,刘阿四等人还冲进了城内官衙,杀了几名官员,将官衙找了一遍,没找到守将。   于是众人退出官衙,藏进了鸽子笼似的民居群中,躲避满城官兵的抓捕。   刘阿四等人顺手从民居中找到了一些褴褛破旧的衣裳,换上之后又洗了把脸,戴上斗笠,装成惶恐害怕的样子走出来。   本打算靠近城头刺杀守将,然而城头戒备森严,刘阿四等人实在混不进去,只好放弃。   此时城头的高句丽军被抽调了不少,忙着灭城里的火,四处都是急促的敲锣声,刘阿四见西面城门甬道内的将士只有百余人,顿时有了想法。   眼看唐军已列阵城外,马上要攻城,刘阿四记得李钦载的交代,特种作战的目的是为了用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战果,若唐军正式攻城,伤亡必然不小,他们这支特种小队混进敌城就没了意义。   于是众人索性不装了,摊牌了,靠近西面城门后便亮出了短刃,与城门甬道内的敌军展开了殊死搏斗。   在付出了九人战死的代价后,刘阿四等人冲到了城门前,扳动了城门闩,这也是为何唐军用撞门桩一撞就轻易撞开了城门。   听完刘阿四的述说后,李钦载赞许地笑了。   “手法有点生涩,但你们是第一次行动,能做到这个样子很不容易了,此战过后,我再好好教你们何谓‘特种作战’。” 第一千零六十三章 祖孙会师   特战小队首战可圈可点,当然,在李钦载看来,也有一些瑕疵。   前部分的战法还算聪明,夺城门那段就有点靠蛮力了,幸好城内起火,一部分敌军被抽调灭火,不然今日刘阿四等人的下场肯定不妙,城门也夺不下来。   今日这场攻城战或许不算完美,但它一定会被载入史册。   因为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使用特种作战的方式,用最小的代价获取战争的胜利。   若干年后,当特种作战已普及全军,战法战术越来越精湛先进,刘阿四这支人类历史上首支特战小队,也会被无数后人和将领们研究,讨论,争辩,和学习。   刘阿四自己肯定不会知道,只不过混进城放了几把火,抢了一下城门,怎么就被载入史册了。   是的,在此之前的古人或许也这么干过,但真正意义上的成建制,而且有着明确战术目标又能精细配合行动的特战小队,刘阿四等人是第一支。   “让队员们好好养伤,我还会在军中挑选抽调一批新人补充进来,此战之后,会给你们一些日常训练的科目,下一次再用到你们,相信你们会更完美。”李钦载拍着刘阿四的肩道。   刘阿四笑了笑,接着又露出迟疑之色:“五少郎,小人本是您的部曲队正,若转调别处,五少郎的安危……”   李钦载嗤笑:“少了你,我就活不了了?”   “阿四,你的身手,你的本事,本该属于战场,而不是守在我身边,太埋没你的能力了,今日你证明了自己,我当然乐于给你一个更广阔的天地。”   “至于我的安危,你不必担心,我的身边还有咱家两百余部曲,从中挑选一个出来顶替你的位置,这辈子能害死我的敌人,只有坐地吸土的女人。……那不叫害死,叫爽死。”   刘阿四笑了,接着露出感动之色,双膝朝他跪下,拜伏于地。   “五少郎成全小人建功之志,是小人的福气,小人不知如何报答,只愿为您多杀敌人,多立战功,无论小人将来何等造化,我都能抬头挺胸说,我是五少郎的人,此生不渝。”   李钦载笑着扶起他,道:“不要搞得这么肉麻,什么我的人,什么此生不渝,我睡完女人后都不敢发这么毒的誓,怕被雷劈。”   “惜身惜命的同时,多立战功,将来挣个官爵,让子孙后代承你几分福荫,总比在我身边当部曲强多了,到老最多混个李家的供奉,有啥出息。”   “投身战场便不一样了,只要胆子大,心思巧,肯卖力气,将来混个县子县侯啥的,你家族谱都得为你单开一页……”   “跟婆娘说要纳妾也能理直气壮,敢不答应就抽她,你看看我,纳妾时婆娘敢多说一个字吗?夫纲振得不能再振……”   刘阿四咧嘴直笑:“五少郎说得小人都激动了,但我知道,这辈子混个小官当或许可能,封爵就有点过分了,实在不敢指望。”   李钦载笑着摇头。   还真没过分,历史上第一支完整建制的特种小队,只要争气一点,在战场立几个功劳,拿出一份亮眼的成绩单,李治一定会封赏的,封个男爵子爵啥的,希望很大。   ……   高句丽东部最后两座城池被攻陷,李钦载所部唐军也完成了既定的战略,至此,高句丽北部国土几乎已全部落入大唐手中。   而李钦载现在要做的,便是将高句丽东部横扫过去,将隐藏于乡野山林的高句丽残敌肃清,最后率军西进,与李勣会师。   两座城池被攻陷的当天,当确定了城池内的残敌已被肃清后,李钦载当即便集结将士,以国内,丸都两座城池为圆心,将士们分兵而出,以千人为单位,搜索方圆百里内的残敌,遇敌则击。   肃清残敌的行动整整持续了四天,这四天里,唐军共计击敌四千余,大多是一些逃窜的或是避战的高句丽零散军队。   待到确定高句丽东部乡野村庄的敌人基本已被清空后,李钦载下令大军西进,向哥勿城方向开拔。   麟德二年七月初九,李钦载所部行军至哥勿城,此地已非常接近李勣主力大军的势力范围,哥勿城也被李勣主力攻陷多日。   在城外扎营一晚后,第二天继续西进。   七月十一,李钦载所部接近辽东城。   而此时的高句丽大军已从辽水败退,李勣为了配合李钦载在东部的行动,终于向辽水东岸的高句丽军发起猛攻。   全军装备三眼铳这种犀利火器,东岸的高句丽军只支撑了半个时辰,便已承受不住火器的猛烈攻势,渐渐向南面败退。   唐军趁势渡河,占领了东岸阵地,高句丽败势无法挽回,只得全军南撤,十余万人丢盔弃甲逃往南面的乌骨城方向。   一战至此,唐军正式掌控了高句丽北部的所有国土,以高句丽的乌骨城为界,两国形成了南北对峙的局面。   唐军战略目标初步完成。   七月十三,李勣率主力大军行至辽东城。   李钦载所部已在城外扎营两日,听说李勣的主力大军到来,李钦载大喜,飞快跑出帅帐,领着两百部曲骑马迎上前去。   策马疾驰二十里,见远处旌旗蔽日,黑压压看不到尽头的唐军将士列队而行,漫天的烟尘飞扬,苍穹之下被森森的杀气笼罩。   李钦载激动得立马迎了上去,主力大军的前锋军拦住了李钦载,验明了李钦载的身份后,前锋将领恭敬行礼,并放行。   李钦载策马行至中军,终于见到那面硕大的帅旗迎风飞扬,帅旗之下,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将骑在马上,披甲戴盔,徐徐而行。   见到久违的李勣,李钦载当即下马飞奔,像一只欢快可爱的葫芦娃,边跑边笑。   “爷爷!爷爷!”   声音传到帅旗下,李勣陡然睁眼,看到远处跑来的李钦载,李勣沧桑的面容顿时浮起一丝激动喜悦之色,随即飞快板下老脸。   二指一并,指向李钦载,李勣喝道:“何方孽畜竟敢冲阵,狂妄!左右,与老夫拿下!” 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将星荟萃   祖孙相逢,画面特别感人。   李勣张嘴就要拿下亲孙子,李钦载顿时愣住了,站在李勣马前睁大了眼睛打量他。   心拔凉拔凉的,这就像葫芦娃历经千难万险打进了妖精的洞府,正要救出爷爷,却发现亲爱的爷爷跟蛇妖正在谈情说爱,你侬我侬,爷爷还嫌葫芦娃碍事,下令把娃儿抓起来放药罐里炖成补药。   祖孙见面难道不应该是飞奔,拥抱,举高高,转圈圈吗?   幸好李勣的左右皆是李家部曲,老熟人了,李勣下的令没人听,一个个含笑看着祖孙俩。   李钦载上前长揖行礼,苦笑道:“爷爷真是……越老越顽皮了。”   大军仍继续前行,李勣哈哈一笑,翻身下马,大步走到李钦载面前,眼眶发红打量了他一阵,然后狠狠拍他的肩。   “好小子,你送的军报老夫都看了,干得不错!”李勣欣慰地笑道:“以前你在长安,造那些新玩意儿,别人都说李家后继有人,老夫一直没出声。”   “真正的后继有人,要拿出真本事,用战功说话,这次你终于给咱李家挣了脸,哈哈!”   李钦载眨眼,他知道李勣话里的意思。   这次出征,李钦载独领一支偏师,一路收拾了倭国,又在百济收拾了新罗军,北上进入高句丽后更是战功赫赫,打了几场漂亮仗,歼敌数万,更是把高句丽东部横扫了一遍,完成了既定的战略目标。   哪怕李钦载今日就被李治突然调回长安,就凭目前他立下的功劳,在整个东征之战的将领里,也是排名前三的悍将了。   李勣高兴的不仅是此战之后,李家在长安城将愈发耀眼,他更高兴李钦载在战场上的出色表现,给大唐这场事关国运的东征增加了更大的胜率。   事实上,祖孙俩配合默契,已将高句丽的国土占了一半,接下来只要稳打稳扎,步步推进,灭国即在眼前。   “走,先去辽东城扎营,你我再好好聊聊。”李勣欣悦地拍着他的肩笑道。   李钦载骑马与李勣并肩而行,没过多久便到了辽东城外。   十万大军扎下营盘,白色的营帐连绵数十里不见尽头,李勣的帅帐扎在营盘的正忠心,周围的部曲亲卫和将领们的营帐呈梅花状拱卫帅帐。   将士们扎营的时候,李勣和李钦载便径自入了帅帐。   祖孙俩正要叙话,帅帐外传来豪迈的大笑声。   门口光线一暗,一尊铁塔般魁梧的身影扎扎实实堵住了门,李钦载凝目望去,急忙起身行礼。   原来此人正是契苾何力。   行礼之后刚直起身,契苾何力后面陆续进来了好几人,李钦载发现都是老熟人,在长安城便是能够拎自己的衣领,踹自己屁股的存在。   没办法,个个都是长辈,李钦载的辈分此刻在这座帅帐里,只能见人矮一头。   于是李钦载只好不停行礼。   “小子拜见契苾爷爷……”   “小子拜见薛叔叔……”   “小子拜见……呃,拜见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爷爷……”   话音刚落,屁股便狠狠挨了一脚。   李钦载沉脸瞪着他:“混账东西,长辈面前有没有礼数?逼老夫对你用军法吗?”   李钦载无辜眨眼。   好几位长辈确实不认识,比如眼前这位,长得吹毛求疵的,一脸虬髯,五官粗犷,依稀只能看出应该跟李勣平辈,一副德高望重的样子。   能出现在帅帐里,而且年纪一大把的老杀才,一定是狠角色,李钦载必须尊敬。   “呃,小子失礼,未请教这位爷爷……”   德高望重的老杀才一捋长须,哈哈一笑,道:“老夫高侃,多年前倒是在长安见过你,不过这些年老夫在外戍边,久未回长安,侄孙儿忘了老夫也是情理之中。”   李钦载一惊,急忙再次长揖行礼。   高侃啊,又是一位名将。   贞观年间打过突厥,活捉突厥可汗阿史那车鼻,将他送到太庙前献俘,给李世民大大长了脸,被封为卫将军。   后来李治登基,高侃被调任营州任都督,营州便是大唐和高句丽的边城。   高侃在营州任都督多年,朝堂大佬们定下的袭扰高句丽,毁其农田,掳其平民,焚其山林房屋等等各种下作事,基本都是高侃干的。   搞得高句丽这些年粮食减产,人口骤降,民不聊生,可见这人有多……缺德?   不得不说,这位跟李勣平辈的名将,也是一位狠角色,而且当了多年的营州都督,干多了杀人越货毁田烧屋的买卖,李钦载总觉得高侃身上散发出一股子剽悍匪气,比程咬金还强几分。   见李钦载行礼毕恭毕敬,高侃欣悦捋须,哈哈笑过之后,下意识摸了摸怀里,从怀里掏出一只带着斑斑血迹的玉镯递给他。   李钦载惊愕地看着他。   “赏你个见面礼,昨日部将遇到一户逃难的高句丽人家,约莫家底颇丰,部将也就不客气,把这户人家全剁了,家产也笑纳了,这只镯子是女主人手腕上的,看着倒是值点钱,送你了。”   看着玉镯上的斑斑血迹,李钦载能想象这只镯子是怎么来的,脸色不由有些难看。   虽说他有点贪财,但……大佬啊,你好歹洗一洗再送人啊,这血淋淋的品相让人瘆得慌。   李钦载还没接过,身后的李勣便不满地骂道:“老杀才!送礼都没个样儿,血都没擦,我孙儿能要吗?钦载莫接,晦气得很,回头让这老杀才再寻摸点值钱的送来。”   帅帐内众将纷纷大笑。   高侃也不介意,呵呵笑了几声,将玉镯收回自己的怀里,道:“英公的孙儿老夫见了心喜得很,回头老夫再找几样干净的送你。”   李钦载松了口气,急忙道谢谦让。   看得出高侃对李钦载似乎是真的很欣赏,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凑在他耳边低语。   “老夫听说了你小子诸多事迹,你小子是个人物,够混账,但也担得起事,给你爷爷当孙儿太屈才了,你考虑考虑,给老夫当孙儿如何?”   李钦载苦笑道:“当初在长安城,梁建方爷爷跟您也是同样的说法……”   “后来呢?”   “后来被我爷爷放狗追了五条街,梁爷爷屁股上至今还有被狗咬过的牙印呢。”   高侃愕然,扭头看了看李勣,又看了看一本正经的李钦载。   良久,高侃气笑了,一巴掌拍在他背上。   “果然是个混账,连老夫都敢骗!”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当论首功   李治时期,大唐的名将不多,而且大多已苍老或凋零。   活着的只有李勣,程咬金,苏定方,高侃这几位了。   说起高侃,历史上留名的事迹不多,只知道是个狠人,揍过突厥,揍过高句丽,后来大唐跟新罗翻脸后,他还奉旨揍过新罗。   总之,见谁揍谁,豪横得很。   高侃的事迹不多,但他有个孙儿也是一位名人,名叫高适。   就是写“莫愁前路无知己”的那位高适,也是跟李白杜甫一同搞了个说走就走的旅行,一路穷游寻访仙岛,中二之魂熊熊燃烧的高适。   没错,正是高侃的亲孙子,算算日子,好像还没出生。   帅帐里全是长辈,这些长辈都是杀才,老中青三代齐聚,李钦载是年纪最小的,见人就得行礼。   除了高侃之外,还有几个陌生的面孔,李勣分别给李钦载介绍。   一位六十多岁须发皆白的老人家,穿着文官的官袍,名叫郝处俊,贞观年的进士,官拜辽东道行军安抚副使,说直白点,十万东征大军里有主帅也有文官,李勣是武将的老大,郝处俊是文官的老大。   名字很陌生,但长安城就那么大,论一圈全是老熟人,这位郝处俊是左相许圉师的外甥。   还有一位五十来岁的老将,名叫庞同善,拜右金吾卫大将军,是这次东征之战的辽东道行军副总管,李勣的副手。   不管啥官儿,反正帅帐里都是长辈大佬,行礼就完事了。   李钦载于是不停行礼,拜了这个拜那个,清明节都没这么累过。   行了一圈礼后,李钦载都有点迷糊了,瞅见眼前立着一人,二话不说又躬腰:“小子拜见……”   胳膊被眼前的人一把托住,没拜下去。李钦载抬头一看,却是薛仁贵。   仔细回忆了一下,李钦载小心地道:“薛叔叔,刚才小子拜过您了吧?”   薛仁贵翻了个白眼儿:“拜过了,再拜就给我添晦气了。”   “久不见薛叔叔,听说薛叔叔东征立下了首功,辽水一战斩敌首五千余,小子敬慕不已。”   薛仁贵含笑道:“我这点功绩在你面前算个啥,老夫听说你可是杀了好几万敌军,高句丽东部都被你横扫了,若论功劳,你在我之上。”   李钦载连道不敢。   薛仁贵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老夫还听说,我家那不争气的犬子在你麾下,好像还立了功?”   李钦载笑道:“慎言贤弟可争气得很呢,兵不血刃逼得四万敌军撤军。”   “平壤城外松山岗一战,我军已陷入困境,多亏慎言贤弟提前埋下棋子起了作用,平壤城乱,四万敌军不得不撤回城内,转攻为守,我军才脱出困境,绕城北上。”   “松山岗之战,愚侄已上奏天子,慎言贤弟论为首功。”   薛仁贵眼中闪过欣喜之色,接着迅速恢复平静,捋须淡然道:“老夫看过军报,呵,不过是运气好,取巧罢了,算不得什么。”   李钦载微笑,老薛凡尔赛起来,真是毫无表演痕迹呢。   夸几句儿子会死啊?死要面子。   高侃凑了过来,打量李钦载一番后,笑道:“小子虽然混账,但活儿干得是真不错,率军不到两万,还有几万杂牌猢狲,居然在高句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国内和丸都两城克陷,你把整个棋局盘活了,正因你横扫东部,高句丽才慌了神,辽水东岸也守不下去,被我王师主力趁了势,这盘棋现在看着才有点意思了。”   说着高侃扭头望着李勣,笑道:“英公,灭高句丽之后,你这孙儿若列首功,老夫没二话,服气得很。”   帐内众将也纷纷附和。   李勣得意又矜持地捋须,凡尔赛的模样跟刚才的薛仁贵一样一样的。   “这孽畜混账得很,挣点微末之功,也不过是运气而已,不值一提,当不得首功。”李勣谦虚地道。   高侃笑道:“英公可莫误了孙儿的前程,人家一没让你徇私,二没虚报战功,实实在在拿命拼出来的功劳,你一句谦虚便抹掉了,说不过去。”   李勣含笑不语,大约也是默认了李钦载的功劳。   高侃这话倒不是故意抬高李钦载,而是李钦载的战功确实不小。   独领一支偏师,从倭国打到百济,从百济打到高句丽,一路碾压平推,将高句丽东部扫得干干净净,论杀敌人数,甚至比李勣的主力大军还多。   这样的战功,说出去谁敢不服气?   只不过祖孙俩的关系人尽皆知,李勣总不能亲自抬举自己的孙儿,说出去难免被人闲话。   而高侃看似粗犷,情商却不低,李勣不方便说的话,高侃说了出来,帅帐内顿时一片附和,众将皆心悦诚服,没人反对。   与众将闲聊一阵,李勣又吩咐今夜帅帐饮宴,算是为李钦载洗尘,众将欣然应了,然后告辞离去。   帅帐内只剩下祖孙二人,李勣欢欣的笑容渐渐消失,捋须沉声道:“这次你领偏师从南而北进,虽说战绩可圈可点,但也不是全无瑕疵,老夫问你,高句丽弃主泉男生麾下那五千兵马是怎么回事?”   “你一声不吭给他们栽了个谋反的罪名,然后杀得一个不剩,究竟为何如此?”   李钦载沉默片刻,道:“这五千兵马必须死,否则会给咱们的东征大业埋下祸患。”   “为何?”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孙儿奉您的军令,率部解了苍岩城之围,泉男生带着这五千兵马归降于我。”   “可真心归降的人只有泉男生父子,余者对我大唐王师颇有敌意,毕竟两国近百年世仇,将士祖上父辈皆有死于我唐军之手者,令他们诚心归降,实在难如登天。”   李钦载缓缓道:“慈不掌兵,既然不能诚心归降,留他们必成祸患,孙儿只好起了杀心,给他们栽个谋反的罪名,一个不剩全杀了。”   “爷爷,孙儿敢问,我做错了吗?”   说着李钦载盯着李勣的脸。   李勣捋须沉思片刻,长叹道:“此事……算不得你错,你说得对,慈不掌兵,若换了老夫是你,必然也会痛下杀手,东征事关大唐国祚,看得见的隐患一定要除掉,而且要除得干干净净。”   李勣终于露出了笑容:“你做得对,五千兵马谋反的事,老夫会上疏天子,为你辩言,想必天子亦明白其中利害,不会怪罪你的。” 第一千零六十六章 精兵轻装   高句丽五千兵马的事,李勣不是平白无故问起的。   这件事终究太过蹊跷,李钦载做得又不是天衣无缝,军中已有了一些闲言碎语传到李勣耳中。   在古代,杀降是重罪,不仅不仁,而且会遭天谴,迷信的说法是,会伤了国运气数,所以从古至今,杀降向来被帝王将相深为忌讳。   李钦载杀掉了这五千兵马,冠冕堂皇的理由当然是谋反,可不管谋反是真是假,这五千兵马事实上是降兵,而李钦载确实杀降了。   此事可大可小,李勣有些担心,于是一定要问个清楚。   “爷爷放心,孙儿觉得没那么严重,五千兵马究竟是不是谋反,他们都死了,孙儿说了算,若有人不信的话,请个高明的道长作法,把这五千人从地下招魂出来,跟孙儿对质?”   李勣瞥了他一眼,笑骂道:“又说混账话,道长招魂或许没那道行,但把你送下去跟他们对质还是不难的。”   李钦载惊奇地睁大了眼:“爷爷,你啥时候这么皮了……”   李勣瞥了他一眼,道:“老夫收到家书,你杀五千高句丽军的事瞒不住,长安城已有了一些风言风语,据说已有监察御史上疏参劾了,陛下若受不住压力,或许会把你调回长安。”   李钦载眼睛一眯,道:“屁大个事儿,有必要兴师动众?”   “朝堂上若有敌人要对付你,你放个屁都是大罪,难道你还不明白?”   李钦载眨眼:“孙儿倒真有点想回长安了,谁想对付我,当面称称斤两。”   李勣摇头:“你暂时回不了,老老实实在军中待着,老夫会写奏疏送回长安,为你辩白。英国公这块牌子还是响亮得很,再说老夫又是统领三军,打一场事关国运的大战,陛下不会在后方给老夫添乱的。”   李钦载不置可否。   他当然相信李治没那么糊涂,这位皇帝小毛病不少,私生活也很乱,可他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向来清醒且睿智。   尤其是东征这样的大事,那是他毕生的梦想,现在梦想眼看要实现了,他绝不会容许任何人横生枝节。   祖孙俩聊完了正事,李钦载却没打算离开。   亲人相见,摆出公事公办的嘴脸多少有点不礼貌了。   李钦载这时才认真打量李勣的模样。   数月不见,他发现李勣苍老了许多,脸上也多了不少老人斑,以前半黑半白的头发,如今却基本全白了。   朝如青丝暮成雪,作为一军主帅,日夜为国殚心竭虑,这场国战正在耗尽这位老人的精血。   李钦载的心情莫名有些沉重,明知道这是李勣人生的落幕之战,可他还是想为李勣多延几年寿命。   “爷爷,高句丽的国土咱们已掌控了一半,接下来的战事不算太难,爷爷不如稳坐后方运筹帷幄,孙儿帮您领军打这一仗如何?”李钦载试探问道。   李勣皱眉:“老夫是三军主帅,为何要把大军交给你统领?”   李钦载摊开双手一脸无辜地道:“这还不明显吗?孙儿翅膀硬了啊……”   李勣一怔,右手下意识按住了腰侧的刀柄。   李钦载急忙陪笑:“爷爷息怒,孙儿有点调皮了……”   “你不是调皮,你是作死,还有事吗?没事滚出去。”李勣赶苍蝇似的嫌弃地挥手。   李钦载讪讪地告退。   本来想在李勣的帅帐里蹭顿饭,看看老头儿伙食如何,现在好像不大受欢迎……   再说以李勣统军的脾性,他的伙食多半与普通将士一模一样,这可不像李钦载做戏似的当着将士的面咬几口野菜团子,李勣那是真吃,而且天天吃。   回到自己的营盘,李钦载脑海里仍浮现李勣白发苍苍的模样,心头一阵阵难受,可是他实在不知如何帮李勣分忧。   李勣是三军主帅,东征大军的军令皆出自他一人之手,这份责任是任何人无法帮他承担的,亲孙子也不例外。   还没回到帅帐,王方翼迎了上来,禀报扎营后的事宜。   粮草暂时充裕,随着唐军掌控了高句丽北部,唐军的后勤补给线也通畅了,从大唐的营州运送粮草至辽东城,一路畅行无碍。   李钦载所部这个月接连几场战事,规模不算大,但将士也有一些折损,统计人数后,大约唐军还剩一万五千人,战马折损不多,多山地形不利骑兵冲锋,李钦载自入高句丽后,很少用骑兵。   至于两支杂牌军,金庾信的新罗军还剩下三千余人,被李钦载狠狠教训过后,金庾信特别乖巧,麾下的新罗军再也不敢避战了。   横扫高句丽东部的几场小战事,新罗军基本都参与了,作战不算太勇敢,但勉强有个军队杀敌的模样。   而倭国的数万青壮就有点拉胯了,从倭国带出来四万人,几场战事后,四万青壮折损一万左右。   李钦载有点心疼,这都是未来的劳力啊,折损有点多了。   认真思索之后,李钦载觉得接下来的战事不宜再带着这三万倭国人了。   他们的战力太渣,军心涣散,每次作战都是当作炮灰使用的,实在没多大意义,还不如留在后方看管,等战争结束后带回大唐,老老实实给自家庄子种地烧水泥去。   三千新罗军也没必要带着了,金庾信这种人欺软怕硬,但很难说会不会倒戈。   李钦载对非我族类的警惕心向来很重,他的身边不想再留着金庾信这样的隐患,不如扔给李勣。   以李勣的身份地位,金庾信除非想被灭国灭族,否则绝对不敢在李勣的眼皮子底下玩什么小动作。   卸下这两支杂牌军,李钦载顿觉轻松了许多。   以后作战再也不必跟麾下的将领勾心斗角了,每次下达军令对金庾信总是连吓带打,又不能真把他杀了,李钦载也觉得挺没意思的。   将自己的决定告诉王方翼后,王方翼也深以为然,兴冲冲地安排去了。   李钦载回到帅帐,却见帅帐外站着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一堵肉墙。   “拜见李帅。”肉墙说话了,瓮声瓮气的,像敲响了一口破烂的铜钟。   “郑三郎?”李钦载奇怪地道:“你在这里作甚?陌刀营不操练的吗?”   郑三郎委屈地道:“小人被陌刀营赶出来了。” 第一千零六十七章 孙媳参见   很意外,郑三郎这样的人形坦克居然会被陌刀营赶出来。   陌刀营选士的标准是身材魁梧,孔武有力,有时候遇到战事,陌刀一旦挥舞起来,舞半个时辰不准停歇是常识,所以陌刀营将士一个个必须有力气,且有耐力。   以郑三郎体型和力气,正是陌刀营梦寐以求的完美样板,怎会被裴正清赶出来?   “你刨裴正清的祖坟了?”李钦载问道。   郑三郎摇头:“小人从不干这缺德事。”   “他为何将你赶出来?”   郑三郎露出委屈的表情,道:“裴将军嫌我吃得太多,跟袍泽打过几次架,还说我在陌刀阵中格格不入,跟不上袍泽们的节奏……”   李钦载一怔,吃得多什么的,估计是借口,郑三郎吃多少都是后勤供给,又不用裴正清买单。   打架什么的,也应该是小事,军中都是血性汉子,脾气都不怎么好,平日里互相吵架打架很正常。   估计真正的理由,是郑三郎悟性不够,跟不上陌刀阵的节奏。   陌刀阵一旦发动,所有陌刀手的节奏必须统一,每个招式动作如同照镜子一般,千百人皆须如此,这是陌刀营成为战场绞肉机的必要前提。   如果其中某个陌刀手挥舞陌刀的节奏没跟上袍泽们,便是给整个陌刀阵埋下了祸患,天衣无缝的陌刀阵便出现了破绽,很容易被敌人所乘。   李钦载叹了口气,这货白长了一身力气,脑子好像……   “罢了,以后你便跟着我吧,做我的部曲咋样?”李钦载叹道。   “管饱吗?”郑三郎问道。   “管饱,偶尔还能发点小财,我心情好的时候会给部曲们赏钱。”   郑三郎咧嘴笑了:“那成,以后小人就跟着李帅了,别人想要害李帅,小人弄死他。”   “李帅想要害别人,小人也弄死他。”   李钦载欣慰地笑了,很期待战后回长安的日子,那时带着郑三郎满街溜达,长安著名纨绔恶霸麾下又添一员虎将,看谁不顺眼就揍谁,多爽。   身后的部曲们也纷纷看着郑三郎笑,刘阿四被调入特种小队当了队正,李钦载从身边的部曲里面重新挑了个人当头儿。   这人名叫冯肃,也是在李家当过多年的部曲,父辈曾跟随李勣征战多年,算是根正苗红的兵二代。   冯肃跟刘阿四性格不一样,刘阿四身手不错,性格也颇有些圆滑,懂得察言观色,冯肃的身手差了点儿,察言观色这方面也有点欠缺。   不过无所谓,在李钦载身边多待几年,冯肃就会升华了。   当年的刘阿四也好不到哪里去,跟木头似的,后来不也升华了吗,李钦载听说刘阿四每月发了俸钱后,还偷偷摸摸进青楼找姑娘做快乐的事,回来时又道貌岸然装正义。   这种变化就很可爱。   冯肃也快了,李钦载的身边不会有好人的。   “三郎兄弟,以后咱们就是袍泽兄弟了,有啥事尽管说,兄弟我绝不推辞。”冯肃笑着上前,亲密地捶了一下郑三郎的胸膛。   胸膛很扎实,冯肃收回手直龇牙,郑三郎打量他一眼,道:“没啥事,管饱就行,李帅说偶尔还有赏赐,你不要扣我的赏钱,我要攒钱回去给我兄长娶婆娘的。”   冯肃一怔,笑骂道:“不会扣你一文钱的,这憨货!”   ……   两支大军会师后,唐军与高句丽军进入相峙阶段。   双方都在调兵遣将,唐军为了扩大战果,向各个占领的城池派驻守军,高句丽军为了防御,也向各自的城池增兵调粮。   接下来的几日虽然没有战事,但空气里凝重肃杀的气氛更浓了。   将领们都清楚,平静意味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李钦载彻底放松下来,平日操练的事由王方翼安排,自己只需要好好活着,在这枯燥乏味的军营里尽量活得精致。   帅帐门口生着炭炉,炭炉上搁着一个陶罐,里面咕噜冒泡。   小八嘎蹲在李钦载身旁,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摆着各种调料,有人参,有姜片,食材是一只母鸡,部曲们从附近乡村弄来的,据他们说是跟当地乡民买的,李钦载不信。   母鸡已经慢火炖了一个多时辰,鸡汤已经浓稠成汁,揭开陶盖,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旁边的小八嘎都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想喝吗?”李钦载眨眼问道。   小八嘎甜甜一笑,点头:“五少郎做菜的手艺,妾身一直在学,可总也学不会。”   一只小木勺舀起鸡汤,吹凉之后送进小八嘎嘴里。   小八嘎细细啜了一口,脸庞都仿佛被灯光师打了强光,瞬间明亮起来。   “好喝!”小八嘎连连点头,随即噘起小嘴轻轻拽他的衣袖:“还想喝……”   自从与李钦载有了夫妻之实后,小八嘎的性格变化不小,现在居然都学会撒娇了。   李钦载当然要满足她:“叫爸爸。”   “什么是‘爸爸’?”   “突厥语,你别管,跟你们的‘KI么鸡’差不多的意思,以后我很厉害的时候,你就这么叫。”   小八嘎脸蛋一红,她好像懂了。   小心翼翼地瞪了他一眼,小八嘎还是低声道:“……爸爸。”   李钦载乐了:“真乖,鸡汤分你一半,另一半给我装在小罐罐里,我拿去给爷爷。”   小八嘎急忙道:“全送给爷爷吧,妾身不用了。”   犹豫了一下,小八嘎小心地道:“夫君可否让妾身同去?妾身也想尽一尽孝道。”   李钦载想了想,道:“可以,你也该用新身份去见见爷爷了。”   小八嘎欣喜地道谢,然后飞身进了帅帐,一阵窸窸窣窣,换了一身很正式端庄的云裳出来,就连发髻也重新盘过,高高的云髻插着几支金钗,看起来像贵妇人。   陶罐用草绳串起拎在手里,小八嘎如履薄冰地跟在李钦载身后,低眉顺目以夫为天的样子,确实让李钦载的男子主义有点膨胀。   横穿营盘近十里,李钦载和小八嘎才来到李勣的帅帐。   李家五少郎见祖父,外面的部曲根本不会阻拦,李钦载和小八嘎径自入内。   进了帅帐,李钦载躬身行了一礼,李勣呵呵一笑,看到他身后的小八嘎后却一怔。   小八嘎却显得无比正式,她认真地整了整衣冠,然后五体投地式朝李勣膜拜。   “李氏鸬野赞良拜见祖父大人。”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 统兵之道   李勣知道小八嘎随李钦载出征,而他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本来军中带女人不妥,但这件事能说得过去。   小八嘎的倭国皇长女的身份,确实有助于李钦载强化对倭国的掌控,在出征之前,李钦载当面向李治请过旨,李治也是答应了的,别人无话可说。   见小八嘎端庄恭敬地跪拜自己,并自称“李氏”,李勣眼中闪过了然,含笑示意李钦载扶起她。   “你是倭国长公主身份,不必如此大礼。”李勣捋须笑道。   小八嘎低头垂睑轻声道:“我已是夫君之妾室,祖父大人当面,怎能失礼。”   李勣笑道:“跟在钦载身边,他可曾有欺负你?”   “他……对我很好。”小八嘎脸蛋微红。   李勣嗯了一声,道:“战后回到大唐,让钦载给你个名分,将来有了孩子……”   李钦载立马接道:“爷爷,我和她的第一个孩子,将是倭国王。”   李勣惊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仿含笑示意李钦载扶起她。   “你是倭国长公主身份,不必如此大礼。”李勣捋须笑道。   小八嘎低头垂睑轻声道:“我已是夫君之妾室,祖父大人当面,怎能失礼。”   李勣笑道:“跟在钦载身边,他可曾有欺负你?”   “他……对我很好。”小八嘎脸蛋微红。   李勣嗯了一声,道:“战后回到大唐,让钦载给你个名分,将来有了孩子……”   李钦载立马接道:“爷爷,我和她的第一个孩子,将是倭国王。”   李勣惊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仿佛明白了什么,沉默良久,淡淡地道:“此事须向天子请旨,不可欺瞒,否则必有祸端。”   李钦载笑道:“爷爷放心,此事重大,孙儿怎敢欺瞒天子。”   说完李钦载朝小八嘎使了个眼色,小八嘎急忙双手捧上陶罐。   “祖父大人,这是夫君为您亲手熬的鸡汤,夫君说为您补补身子,请祖父大人品尝。”   李勣接过陶罐,揭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鸡汤香味扑鼻而来,李勣忍不住抽了抽鼻子,笑道:“好,佳儿佳妇,难得一番孝心,老夫多日未尝到钦载亲手调制的羹汤了。”   李钦载笑道:“爷爷快趁热试试,今日的鸡汤味道不一样,孙儿在里面添了好东西。”   “添了啥好东西?”   “添了爱心。”李钦载两指一并,比心,又萌又可爱。   李勣翻了个白眼,小八嘎忍不住噗嗤笑了。   小木勺舀起一口鸡汤送进嘴里,李勣两眼顿时一亮,笑道:“确是多日未曾尝到这等美味了,从出征以来老夫便每日吃野菜团子,着实有些腻了。”   李钦载笑道:“爷爷喜欢的话,孙儿每日给您亲手做。”   “不必,老夫这把年纪,若连口腹之欲都克制不住,岂不是白活了?偶尔尝个鲜便可,你不必把精力浪费在这等无谓的事上,多操练将士,多处置军务方为正道。”   “爷爷,亲孙子面前就不必讲大道理了。孙儿理解您要与将士同甘共苦的态度,但态度这东西,做在明面上让人看见便可,私下里该享受的还是偷偷摸摸享受一下,反正将士们又看不见。”   李勣皱眉:“你平日便是这么带兵的?当着将士的面过苦日子,背着将士便大鱼大肉?”   李钦载理直气壮道:“对呀,刚开始还做做戏,后来孙儿索性懒得做戏了,大鱼大肉敞开了吃。”   李勣怒了:“混账!为帅者若不能与将士同甘共苦,谁愿为你卖命?危急时谁会出来为你血战?”   “爷爷息怒,孙儿以为,吃苦不是标榜道德和人格高尚的必要条件,如果大家都不必吃苦,岂不是更好?”   李勣冷笑:“老夫愿闻高见。”   “为帅者不一定非要跟将士们一起啃野菜团子才叫同甘共苦,如果将士们都能吃上肉,每临战都有赏钱,每克一城将士抢掠所得,将领分文不取,爷爷觉得将士们会不会忠心拥戴我这个主帅?”   “与其在将士们面前表演啃野菜团子,还不如把精力放在如何给将士们提高伙食,大家一起吃肉岂不爽哉?”   李勣咬牙:“老夫抽你个‘爽哉’!全军数万张嘴,你上哪里弄那么多肉?”   旁边的小八嘎见祖孙俩吵了起来,不由有些害怕,但还是鼓足了勇气弱弱地道:“祖父大人容禀……”   “夫君他……在粮草方面确实费了许多心思,据妾身所知,夫君每克一城便到处查抄官仓,搜集各种肉类,将士们每顿确实都吃上了肉,虽然不多,大家却都很满足……”   “还有就是,夫君领军以来,断断续续给将士们发了多次赏钱,如今麾下的唐军将士都得了不少好处,每人少说百文以上……”   “这还不包括将士们抢掠城池的所得,受伤或战死更有优恤,将士们对夫君都非常拥戴,人前人后都夸赞夫君爱兵如子呢。”   李勣又愣了,愕然道:“只算咱大唐将士,你麾下也有近两万兵马,每人都得百文钱,那就是……数千贯?行军打仗你哪来那么多钱?”   不怪李勣吃惊,这年头普通府兵怀揣百文钱,已然是不小的一笔财产了。   如今这年头物价虽比贞观年间高一点,但也高得不算太离谱,长安两市物价稳定,“米斗八钱”。   也就是说,八文钱就能买一斗米,一斗等于十二斤,一百文钱的话,足够养一家老小一整年,而且还能吃上肉了。   这还只是李钦载明面上赏给将士们的钱,若再加上将士们抢掠城池的所得……   这特么是在打仗吗?分明是土匪下山发横财了。   李勣的脸色有些难看,表情中带着许多不解,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所以,这孽畜从哪里弄来的钱?   李钦载顿时一惊,表情有些虚了,干笑道:“爷爷莫理会这些闲事,快喝汤,趁热喝……”   说着急忙向小八嘎使眼色,用凌厉的眼神告诉她,你特么赶紧闭嘴。   谁知小八嘎根本没看到李钦载的眼神,下意识便道:“夫君与薛家公子早从倭国开始便做买卖,赚了不少呢,数千贯对夫君来说不过九牛一毛……呜呜。”   李钦载眼疾手快捂住了她的嘴,然后飞快瞥向李勣,干笑道:“这小八嘎到底是异国人,关中话说不利落,句句夹杂倭国方言,爷爷莫听岔了,她不是那意思……”   但李勣该听的已经听到了,脸色已一片铁青。   “你居然敢在征战之时私下做买卖?孽畜猖狂至斯,老夫今日必须为李家清理门户!” 第一千零六十九章 战云再起   李钦载想不通,为何小八嘎在自己面前一副沉默寡言内向怯懦的样子,在李勣面前小嘴却像开了挂似的,几句话便把他卖了个干净。   这女人不能要了,离婚!   孩子归她,倭国王宫归自己,财产分割清晰又透明。   李勣已经暴怒,左右环视寻找趁手的兵器,不幸的是,他的身边恰好有一根铁镗,本来是行军总管帅帐仪仗用物,李勣顺手一抄便将铁镗握在手里。   李钦载眼皮一跳:“爷爷息怒,这玩意儿会死人的!”   铁镗在空气中舞出几道虚影,隐隐听到破空尖啸之声,李勣面露杀气冷声道:“清理门户当然要死人,孽障,你的死期到了!”   以前亲切地称呼他为孽畜,现在升级成“孽障”了。   李钦载一呆,隐隐听到回音悠悠,如佛音梵唱震慑心灵,自己像一只从天庭逃到人间的菩萨坐骑,为祸人间日久,现在东窗事发,菩萨要把自己收回去了……   暴怒的李勣挥舞着铁镗,挟风雷之势狠狠朝李钦载砸下。   名将虽老,身手却依然稳健,比李钦载强了许多。   李钦载未及反应,铁镗便狠狠抽在屁股上,李钦载吃痛,抱头便逃。   旁边的小八嘎也惊呆了,她没想到李勣的反应如此激烈,征战之时不能做买卖吗?倭国好像没这规矩……   见李钦载逃出帅帐,李勣凶神恶煞挥舞铁镗正要追杀出去,小八嘎大急,急忙抢到帅帐门口,伸开双臂拦住李勣。   “祖父大人息怒,夫君用赚来的钱奖赏将士,赢取将士们的拥戴之心,他没错!”   李勣大怒:“你敢拦我?”   小八嘎吓得浑身一颤,咬了咬牙后,还是勇敢地拦在他面前。   “若祖父大人认为夫君做错了,便请责罚我吧,妾身愿代夫君受罚!”   李勣一怔,认真地打量小八嘎一番,良久,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然后迅速隐没。   “这笔账先记下,事情没完,军中行商贾之事是犯了军法,你告诉那孽障,他是一军主帅,举止若不端,如何服众?”   “主帅若不能服众,临战之时将士们如何肯为他豁命厮杀死战?”   小八嘎咬了咬下唇,垂头道:“是,妾身记住了,会转告夫君的。”   李勣挥了挥手,小八嘎识趣地退下。   帅帐内,李勣突然露出了笑容,喃喃道:“这孽畜,对收服人心倒是在行,无论将士还是女人,都肯为他挡灾避难,也算是天赋吧。”   桌案上的鸡汤已微凉,李勣舀了一勺送进嘴里,美味依旧。   李勣咂吧着嘴,一脸欣慰满足,苍老的面容也仿佛年轻了几岁。   肃杀的大营之中,竟也能享受到天伦之乐,李勣突然觉得自己没那么累了。   李钦载匆忙逃窜回自己的帅帐内,喘着粗气猛灌了一大口水。   小八嘎跟在他后面也进来了,李钦载不满地瞪着她。   “夫君没事吧?还痛么?”小八嘎内疚地抱住他:“妾身没想到祖父大人如此看重军纪,妾身失言了,请夫君责罚。”   李钦载冷声道:“你觉得我该如何罚你?”   小八嘎垂头快哭出来了:“妾身任凭夫君处置,打死都是妾身活该。”   李钦载突然笑了:“不必这么严重,你若真觉得愧疚,这几日我便教你做羹汤,你每日多做一些,派人送给爷爷,也是你的一番孝心。”   女人缺心眼儿总不能真的打死她,让她亲手做羹汤也算是惩罚了,从倭国公主骤然成了李家新妇,用做羹汤的方式孝敬李勣,也算是帮助她融进这个新家庭。   小八嘎倒也不算太笨,立马便明白了李钦载的意思,于是低声道:“夫君纵是不说,妾身也愿亲手为祖父大人和夫君做的,多谢夫君宽容。”   ……   大军在辽东城外休整五日后,前方斥候传来情报。   高句丽兵马有调动迹象,平壤城调拨五万兵马,向高句丽东部沃沮城方向行军。   李勣闻报之后,立马擂鼓聚将。   这次李钦载不再是一军主帅,而是李勣麾下的将领之一,听到聚将鼓声不敢怠慢,飞马赶赴李勣帅帐。   帅帐内,众将已到齐,李钦载是最后一个到的。   帐内气氛凝重,空气中隐隐弥漫着杀气,李勣神情冷漠,淡淡地瞥了李钦载一眼,没理他。   一张硕大的地图摆在众将面前,地图上画着几道红蓝相间的箭头。   一道粗大的蓝色箭头从平壤城指向沃沮城,那代表着五万敌军的行军路线。   “态势很明显了,高句丽军从都城抽调兵马,打算收复东部,意图从战略被动化为主动。”李勣沉声道。   契苾何力点头道:“东部本已在我军掌控之下,钦载将东部这些城池打下来是费了功夫的,这也是咱们战略优势的关键。”   “若被高句丽重新收了回去,势必会对我军形成东南钳制之势,我军的优势便荡然无存了。”   高侃也道:“不能教他们如意,英公,我军必须狙击这五万敌军。”   李钦载眨了眨眼,想说什么却还是没张嘴,在座的都是身经百战的老杀才,他这个晚辈还是不必班门弄斧了。   李勣沉思半晌,缓缓道:“敌军意图收复东部,对我军既是危机,又是转机。”   “这支兵马调动,打破了眼下的南北对峙局面,敌军已动,我军亦当随之而动。”   薛仁贵似乎猜到了什么,兴奋地道:“英公的意思是……”   李勣微微一笑:“五万敌军,分一支偏师可击之,辽东城主力可同时开拔……”   目光望向高句丽南部广袤地带,李勣的手掌重重地按在上面,冷声道:“我军主力当破乌骨,泊汋,辱夷三城,兵锋直指都城平壤!”   众将一凛,神情瞬间肃然。   李勣环视帐内,加重了语气道:“众将听令!”   众将纷纷肃立凛然。   “高侃!”   “在!”高侃出列。   “予尔三万兵马,即日东进,狙击高句丽东行的五万兵马,务必全歼。”   “遵令!”高侃抱拳大声道。   李勣又道:“余者各回营帐,点齐麾下兵马,明日全军拔营,开赴乌骨城!”   “遵令!”众将轰然应诺。 第一千零七十章 围点打援   战云密布,山雨欲来。   十万大军的营盘全都动了起来,场面可谓壮阔。   李勣的军令下达后,没人敢怠慢,平日里与李勣玩笑甚至互相打骂的名将如契苾何力,高侃等人,也老老实实地执行李勣的军令。   三军主帅,军令一出,莫敢不从,没人敢对李勣的军令有任何质疑,更不会怀疑李勣军令的正确性。   对于局势的判断,对于出手的时机,以及进攻的方向和目标,李勣的决定向来是非常精准且稳健的。   贞观年间,大唐名将风华正茂的时候,那时能够压住李勣一头的唯有战神李靖,后来李靖去世,在用兵打仗方面,李勣便是毫无争议的第一把交椅。   一生征战,素无败绩,名将已老,如今是李勣人生最后一场谢幕战,可以说,他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他毕生征战的经验判断,在这方面,没人比得上他。   高侃领着三万兵马先行出发,奉李勣的军令,三万兵马必须将高句丽的五万大军歼灭,至少是击溃,破坏高句丽意图收复东部的计划。   唐军大营里还剩近九万兵马,包括了会师的李钦载所部。   说是兵强马壮,倒也说得过去,大唐征战的特色向来是以少击多,史书上常有记载的事迹,往往都是唐军以数千击溃数万,如今唐军主力还有十余万,自然是数十年难得一见的富裕战。   所谓“富裕”,只是相对唐军以往征战的人数而言,事实上,只论敌我双方兵马人数的话,唐军其实还是处于劣势的。   高句丽虽然屡屡败退,可加上拱卫都城平壤的军队,举国上下如今至少还有二十万的兵马,几乎倍于唐军。   毕竟是在别人的国土上作战,唐军本就失了地利人和,高句丽就算全军覆没,国主一声令下,仍然可以就地招募几十万乌合之众继续对抗。   可见两代王朝三代帝王对高句丽的征伐皆无功而返,确实是存在很大的难度的。   大营内的将士们都在准备收拾营帐,磨刀擦戟,穿戴甲胄。   李钦载却赖在李勣的帅帐不肯走。   “你还有事?或是说,你对老夫的布置有疑虑?”李勣瞥着他道。   李钦载急忙道:“不敢不敢,爷爷光辉而伟大,孙儿怎敢质疑。”   李勣捋须道:“有事说事,没事就滚,莫考验老夫的耐心。”   李钦载迟疑了一下,道:“孙儿觉得,爷爷不宜长途劳累,不如留在辽东城,进攻乌骨三城的兵马各有将领统帅,爷爷不必操心,您年纪大了,孙儿担心有危险……”   李勣嗤笑:“说的什么屁话!老夫是三军主帅,军令已下,全军开拔,老夫怎就不能与将士们同进退?敌人难道会潜入帅帐刺杀我不成?”   李钦载没吱声。   两国交战,刺杀双方主帅的事有没有?   当然有,战争的目的是胜利,只要能胜利,各种手段都是合理的,包括暗中刺杀,李钦载组建的特战小队不就是干这事儿的吗?   事实上,李勣从率军进入高句丽开始,便遇到过不下十次针对李勣的刺杀,只不过唐军大营戒备森严,敌人还没摸进大营就被周围巡弋的将士击杀了。   最凶险的一次是在行军途中,敌人算准了李勣经过的时机,从山上滚下无数巨石,差点把李勣碾成肉泥。   这些都是两军会师之后,李勣身边的部曲偷偷告诉李钦载的。   李钦载担心的不仅是李勣的安危,更担心他的身体。   李勣终究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这场人生谢幕之战快耗尽了他的精血。   两军会师之后,李钦载看得出李勣明显苍老了许多,头上的白发也更多了。   这把年纪顶风冒雨行军打仗,李钦载很担心他的身体会发生意外。   “既然爷爷已布置妥当,不如留在辽东城静等好消息,待三城攻克,部曲们再用软轿把您抬去乌骨城,那时城内城外夹道跪迎,多威风。”李钦载不死心地劝道。   李勣上下打量他一眼,道:“你今日抽的啥风?为何非要阻拦老夫随军而行?说不出理由来,莫怪老夫把你挂在旗杆上冷静冷静。”   李钦载张了张嘴,苦笑一叹。   他实在说不出理由,或者说,他没有正当的理由,担心李勣的身体之类的话,在李勣看来必是无谓且幼稚的,李勣肩上的责任不允许他懈怠。   “好吧,爷爷自己保重,孙儿陪着您行军,每日给您熬鸡汤补身子。”李钦载叹道。   李勣冷笑:“陪老夫行军?想啥美事呢?”   李钦载一呆。   李勣却突然沉声道:“本州道行军总管李钦载听令!”   李钦载下意识抱拳躬身:“末将在!”   “着尔领本部兵马,两个时辰后出发,行至泊汋与辱夷二城之间,布下埋伏,我军主力攻乌骨泊汋二城时,辱夷城方向必有敌人援军赶赴,你要做的便是狙击敌军增援,切断泊汋与辱夷二城的联系。”   李钦载眨眼,他听懂了李勣的用意。   围点打援,非常经典的战术,契苾何力薛仁贵他们进攻乌骨泊汋两城,而李钦载就负责狙击敌人增援的援军,如果能成功,对敌军又是一场巨大的消耗。   不愧是老将,果然老奸巨猾,哪怕是自己的亲爷爷,李钦载都忍不住想给他打赏,当他的榜一大哥……   那么问题来了……   “爷爷,这活儿谁都能干,为何让孙儿去?”   李钦载会师之后很想摆烂,他的想法很简单,以他目前的战功,已经算是一张及格的答卷了,做人何必那么拼,能及格不就好了。   李钦载一脸不情愿地道:“孙儿呕心沥血为国征战,久疲之身尚未恢复,说话就咳血,咳咳……实在不宜再领军出征了。”   李勣捋须微笑:“老夫麾下皆是名将老友,出征以来多次想立威,实在不忍心对老友下手,没想到你竟敢违抗老夫的军令,哈哈,意外之喜,这不送上门了吗?”   李钦载眼皮一跳,没等李勣下令,急忙大声道:“末将遵令,马上就出发!爷爷冷静,咱李家最争气的子弟就在你面前,别玩废了!”   李勣冷笑:“狗东西,治不了你了还!”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轻装上阵   除了主观上想摆烂之外,李钦载不愿领军出征还有一个原因,他想陪着李勣,时刻盯着他的身体状况。   对李勣的孝心和关心,李钦载都隐藏在玩笑之中,祖孙血脉亲情,没必要搞得那么肉麻。   而李钦载也看明白了,李勣之所以派他围点打援,多少也有一点点他自己的私心。   围点打援是经典战术,早在春秋战国便有了,这种战术主要是以有心算无心,只要战前布置得当,把口袋捆扎实了,地形利用好了,敌人一旦钻进来便一个都跑不掉,妥妥的大功劳一件。   如果干得漂亮的话,李钦载指挥的这一战说不定能被载入史册,成为教科书级别的经典战例,被千百年后的后人追崇研究。   这样的好处,李勣私心里当然还是想交给自家孙子,出征以来,李勣很清楚自己越来越老迈,无论精力体力皆不如当年,这一战也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战,此战过后,或许他的时日便不太多了。   人走茶凉之前,为自家子孙铺垫一下前程,多给他创造几次立功的机会,对李家的家业来说终归是有益无害的。   李勣希望李钦载再立新功,李钦载却主打的就是一个陪伴,祖孙俩的想法各不相同。   既然军令都压下来了,李钦载便不再坚持,惹毛了李勣,虽说不至于把他斩首示众,但打他一二十记军棍也不好受。   做人要懂得变通,该抱头蹲下的时候姿势一定要帅,不要跟自己的屁股过不去。   “孙儿这就点齐兵马准备出发,但爷爷这里……您身边都是些粗手粗脚的糙汉子,让他们服侍您,孙儿实在不放心……”   李钦载顿了顿,试探着道:“要不,孙儿令部将去附近寻摸寻摸,抢几个村姑来服侍您?高矮胖瘦您尽管说,孙儿保证给您找个满意的,让您合不拢腿。”   “说不定爷爷鸡动之后焕发第二春,明年给孙儿生个小叔什么的,毕竟最美不过夕阳红,最爽不过一激灵,老骥伏枥,志在……”   锵!   李勣腰侧宝刀出鞘,帅帐内杀气陡生。   “……孙儿告退!”   ……   回到自己的帅帐,李钦载下令点齐兵马,王方翼刘仁愿等将领都动了起来。   “围点打援,即刻出发,带齐火器弹药和粮草,此次开拔只带本部兵马,倭国和新罗军随主力开赴乌骨城。”李钦载言简意赅地下令。   帅帐内,王方翼刘仁愿等人皆抱拳领命。   李钦载目光瞥向金庾信,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道:“金大将军,以后你和麾下的新罗盟军便跟着我爷爷了,数次大战下来,贵军伤亡不小,约莫只剩三千来人了吧?实在是抱歉哈。”   金庾信听到不用跟随李钦载后,不由大松了口气,露出了送走瘟神的轻松表情,不知为何眼眶有点红,这一刻有点想哭。   终于熬过了这段非人的日子,今晚必须饮酒庆祝一下。   天知道,跟在李钦载这煞神身边实在太受折磨了,这家伙一言不合就杀人,对异国人下手尤其狠辣。   金庾信这段日子每时每刻都过得战战兢兢,走路都夹着腚,生怕腚臀太摇曳了,被这煞神找到借口办他。   终于,到了解脱的时候。   就走到这里吧,再在一起就不礼貌了!   金庾信轻松的表情落在李钦载眼里,李钦载打量他一番,突然喃喃道:“不过我们走了以后,你们新罗军会不会不老实?我是不是再敲打你们一下……”   金庾信一怔,然后大惊:“大可不必!李县公,末将和麾下将士可一直都是老老实实的,从未给您添过乱啊!”   李钦载叹息着拍了拍他的肩,道:“别人关心你们飞得累不累,我就不一样了,我只关心你们的翅膀硬不硬,硬了就打折它……”   “提醒你一句,别以为跟着我爷爷行动就轻松了,我爷爷的脾气比我还暴躁,你在我爷爷面前最好乖巧一点,别把自己的脑袋往他刀口上送。”   金庾信一呆,表情顿时陷入苦涩。   李钦载无声冷笑,这模样不就顺眼多了,就不爱看你高兴的样子。做人没一点压力,如何能茁壮成长?   打发了金庾信后,李钦载下令全军开拔。   李勣的军令是让他率领本部兵马,李钦载的本部兵马便是从倭国一路跟随他的一万多唐军将士。   刚踏上海东半岛时,李钦载收纳了熊津都督府的数千将士,加起来近两万兵马,后来大大小小经历了几次战事后,麾下将士略有伤亡,还剩下大约一万五千余。   老实说,一万五千唐军狙击敌人的援兵,李钦载还是感到有点压力,万一敌军增援势众,派出十来万援军,战事就有点麻烦了。   唐军火器再厉害,终究只有一万多人,敌我兵力相差太大的话,胜负难料。   点齐兵马后,李钦载又下令多带粮草和火药,如果是一场恶战,至少武器方面不能掉链子。   李勣的主力大军刚点齐,李钦载所部一万五千将士便已离营出发。   从辽东城到辱夷城,方向东南,距离大约两百余里,路程不算长。   这次出征李钦载感觉有点轻松,他也不知道为何会轻松,仔细一想,原来抛掉了两支杂牌军。   没有倭国和新罗这两支军队跟随,麾下皆是土生土长的关中子弟,无论战力还是忠诚都非常放心,李钦载更不必分出心神防备倭国和新罗人背后搞鬼。   男人都明白的感受,男人的腚后最好不要站别的男人,不然总会不自觉地收紧括约肌……纯粹是下意识的心理作用。   难怪自己如此轻松,原来是背后没人了。   路程不长,但李钦载和将士们只能步行。   高句丽的山地奇多,而且大多都是非常陡峭难行的山路,骑马的话更浪费时间,不如步行。   想想前方还有两百里的路程,李钦载不由一阵头疼。   养尊处优的李家五少郎,何曾遭过这种罪。   可他终究是一军主帅,再苦再难只能咬牙承受,不然会被麾下的将士轻视嘲笑。   整整五日后,李钦载发现了一处茂密的山林,正位于泊汋和辱夷两城之间,山下便是一条蜿蜒的道路,是两城之间必经之地。   历经磨难的李钦载长松一口气:“就在此地设伏吧,再走就不礼貌了。”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密林伏击   这是一座无名山,方圆数十里荒无人烟,就连向导都说不出这座山的名字。   山上丛林茂密,草木繁生,四周郁郁葱葱,处处可闻鸟叫虫鸣,唯有山下一条蜿蜒曲折的山道向前延伸,山道的尽头有一道陡峭的峡谷,峡谷百丈,寸草不生。   站在主帅的角度,这一片地势很凶险,易守难攻,可藏百万兵而不露形迹。   这也是李钦载选择在此设伏的原因。   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自己是被伏击的一方,走进了这片凶险之地,只要前后山道被截断,基本只有一个死字。   兵者,生死存亡之道,李钦载没那么自负,他看中这片山林后,召来王方翼刘仁愿等人询问了一下。   二将在高处观察一番后,都觉得李钦载选的这片山林不错,是绝佳的伏击点,李钦载这才下令全军将士隐入山林中。   布置埋伏的同时,一队队斥候也被派了出去。   时间很紧,未来难测,辱夷城方向不知派来多少兵马增援泊汋,李钦载麾下只有一万多人,他不确定能否成功狙击敌人援军。   但李钦载对自己选的伏击点很有信心,因为它是随机的,包括李钦载在内,事先都无法预料到自己会选这个地方,敌人就更不会想到。   有心算无心,首先便增了三成胜率。   将士们隐没在茂密的山林中以后,李钦载也带着部曲们藏进了林中一片草丛中。   李钦载蹲在草丛里,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眯眼看着天空。   伏击最难熬的就是等待,尤其是在恶劣的环境里等待。   这里山清水秀,风景独好,看似一片葱郁山景,实则山林里处处蚊虫叮咬,野兽横行,还要提防随时可能窜出来的蛇蚁蚂蟥等等。   就像人人都向往的大草原,看似一望无际,心旷神怡,然而真正走进草原里就会发现,一望无际的青草其实长得没那么整齐,也没有摄影师画面里那么青翠油亮。   地上到处都是牛羊粪便,上厕所就别想了,自己找个野地里蹲着,只要你敢露出屁股,巨大的蚊子能瞬间把你叮贫血。   眼前这片山林也是,风景不错,但无心欣赏。   李钦载蹲了一会儿就受不了了,养尊处优的他何时经历过这些啊,如果不是一腔报国之志,此时的他,应该在长安的曲江上泛特么的舟。   正在独自怨艾半生飘零,人生凄凉,身旁突然出现一根旗杆,旗杆狠狠往泥土里一插,一声闷响,杆底入地一尺余。   抬头往上看,一面硕大的“李”字帅旗正立在李钦载的身旁,旗帜迎风飘扬,如果李钦载此时的姿势不是蹲着的话,想必还是很威风的。   李钦载再望向插旗的人,嗯,郑三郎。   不奇怪了,这憨货干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李钦载叹了口气,默默起身,远离帅旗,后退十余步,找了个茂密的草丛继续蹲下。   片刻之后,又是一声闷响,那面阴魂不散的帅旗再次狠狠地插在他身旁。   李钦载赫然抬头,目光复杂地看着郑三郎。   郑三郎吸了吸鼻子,龇牙朝他一笑。   李钦载实在忍不住了,叹道:“三郎啊……”   “小人在,李帅有何吩咐?”   指了指身旁这面帅旗,李钦载缓缓道:“这东西……你就非要它阴魂不散跟着我吗?”   郑三郎无辜地道:“冯头儿说的,小人跟在李帅身边以后就扛旗了,李帅在哪儿,帅旗就在哪儿。”   “冯头儿”是冯肃,李钦载身边新任的部曲队正,接刘阿四的班。   李钦载有点头疼,跟这憨货讲道理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而且不一定讲得通。   李钦载只好谆谆善诱道:“你知道咱们现在是伏击战吧?”   郑三郎笑了:“瞧李帅说的,我又不傻,当然知道这是伏击战。”   啧,看看人家对自己的认知,多么的不清醒。   李钦载又道:“你知道伏击战的特点是什么吗?”   这个问题有深度,以郑三郎的智商不容易回答,吭哧半晌,小心地道:“伏击战的特点是……悄摸摸的揍他狗杂碎?”   李钦载叹道:“伏击战的特点,是‘伏’啊,埋伏下来,敌人进了咱们的套儿,再揍他狗杂碎。”   “咱们埋伏的时候,你这面帅旗明晃晃地在山林里招摇,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什……什么?”   “这面旗就是在告诉山道上的敌人,‘我在这里,哎,我正在埋伏你哟,快来打我啊笨蛋!’”   郑三郎傻傻地道:“所以,这面帅旗……”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道:“还不赶紧把帅旗放下去,‘马裹蹄,人衔枚’,‘偃旗息鼓’的道理懂不懂?”   “不懂。”   李钦载气笑了:“我刚才告诉你了,现在懂了吗?”   郑三郎咧嘴一笑:“懂了。李帅以后有啥事直接说,莫讲道理,您越讲小人越迷糊。”   “旗放下,人滚远。”   “好嘞!”   盘腿坐在草丛里,大约坐了两个时辰,李钦载正有些崩溃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斥候来报,敌军从辱夷城方向开拔,正朝此地行军,兵马人数大约三万左右,两个时辰后可至。   李钦载精神一振。   李勣的猜测没错,敌军果然派兵增援泊汋城了。   三万敌军,两倍于己,占尽天时地利的情况下,可以一战。   “传令全军将士,检查火器弹药,提前填装,准备击敌。”李钦载沉声下令。   一股浓浓的战意从心底里溢出,说不出原因,只觉得胸腔中的热血莫名燃烧起来。   四周的将士们也一样,寂静无声之中,一股凛冽的杀意在丛林中渐渐弥漫。   杀气是有形的,就在李钦载下令之后,茂密的山林里鸟也不叫了,虫也不鸣了,空气里毫无缘由地散发出浓浓的血腥味道,让人喘不过气来。   李钦载此刻很平静,每逢大事有静气,这是一军主帅最基本的素质。   “召刘阿四来见我。”李钦载迅速道。   刘阿四很快窜到李钦载身边:“李帅可有令下?”   李钦载目光注视山道尽头的那一片峡谷,缓缓道:“关于火药的用法,除了装填三眼铳之外,你还知道它还能干啥?”   “炼丹。”刘阿四不假思索地道。   神特么炼丹!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骤闻噩报   不得不说,刘阿四这货的知识面还是比较博大的,他居然知道火药能用来炼丹。   火药的出现,最早确实是道士无意中发明的。   众所周知,中国的道士心性虽然淡泊,但胆子是真特么大,这一点不服不行。   为了求长生,求升仙,啥都敢干,丹药里掺水银,掺硫磺,掺各种要人命的重金属,炼出来的丹药不仅自己敢嗑,还敢给别人嗑,甚至还敢送给皇帝嗑。   远到秦始皇,近到李世民,都被道士的丹药祸害过,如果两位相信科学不嗑药的话,至少能多活一二十年。   火药就是在道士炼丹的过程里,无意中问世了。   有一本《太平广记》的书里记载,隋朝时一个名叫杜子春的人去拜访一位炼丹的道士,半夜听到轰的一声,炼丹炉炸了,空气里散发着浓浓的硫磺硝石味道,这大概是最早关于火药的记载。   对刘阿四的博学,李钦载是服气的,不过,不合时宜。   “我特么让你考状元呢!”李钦载气道:“火药,除了填装三眼铳,还能干啥?用来爆炸啊坟蛋!”   刘阿四讪讪一笑:“李帅莫怪,小人跟着李帅时聪明得很,后来跟特战小队那帮杂碎厮混久了,好像不大灵醒了……”   李钦载吩咐部曲拿来几张油纸,又取来半斤火药,当着刘阿四的面示范,用油纸将半斤火药一层一层严密地封起来,最后从中牵出一根长长的引线。   一个简易版炸药包就完成了。   “引线牵长一点,点燃后人躲远一点,这玩意儿的威力……嗯,反正你是见过地雷的,对吧?”李钦载道。   刘阿四脸色变了,说话都结巴起来:“李,李帅,这玩意儿……用来干啥?”   李钦载好整以暇指了指山道尽头的峡谷上方,道:“你带着特战小队照我刚才的方法多做几个炸药包,埋在峡谷上。”   “伏击战之后,若敌军侥幸从这里逃脱,你便是我们的最后一道狙击阵地,看准敌军通过的时机,把峡谷炸了,明白意思了吗?”   刘阿四点头:“明白了。”   李钦载微笑道:“去吧,此战你若立了功,回头哥给你找个嫂子。”   刘阿四兴奋地道谢,搓了搓手,神情凝重地捧起新鲜出炉的炸药包,战战兢兢如捧祖宗牌位一样离开了。   斥候的情报很准确,两个时辰后,一支三千人的兵马步行而来,从山道穿行而过。   李钦载冷冷地看着山下通过的敌军,并未下任何命令。   他知道这是敌军的前锋,这拨人马必须放过,不然就打草惊蛇了。   敌军前锋通过后,又等了一炷香时辰,中军终于姗姗而来。   李钦载眼睛一亮,屏住了呼吸盯着山道上彳亍而行的敌军,表情微微有些紧张,然后无声地望向身边的王方翼。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李钦载已放权给王方翼,由他决定何时发起伏击。   静谧的山林里,不知何时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雾气,雾气里杀机隐伏。   王方翼盯着山道上的敌军,待中军已过数千人后,终于,王方翼亲手点燃了一支响箭。   陡然一声炸响,山谷内悠悠回荡余音。与此同时,无数唐军将士从密林里站了出来,三眼铳同时朝山道上的敌军开火。   第一轮齐射,数千敌军便惨叫着倒了下去。   猝不及防的突袭,敌军瞬间懵了,主将都来不及反应,更遑论普通将士,整支兵马都陷入了慌乱中,将不知兵,兵不知将,数轮齐射后,敌军的建制都被打乱了。   唐军将士无情屠戮敌军时,王方翼指着敌军后方大吼道:“刘仁愿,领三千兵马迂回,绕到敌军后方,断其退路!”   刘仁愿领军匆忙而去。   王方翼又道:“黑齿常之,狗杂碎只顾自己打得欢实,人呢?”   密林深处,黑齿常之兴奋地窜了出来。   王方翼瞪着他道:“你是前锋官,在这里凑什么热闹,马上率前锋营到前方,截断敌军的前路。”   黑齿常之嘿嘿一笑,转身又窜了。   王方翼这才松了口气,朝李钦载笑了笑,道:“李帅,前后都堵结实了,敌军这支兵马多半已进了鬼门关,阎王都救不活了。”   李钦载点头:“战时指挥权交给你,我放心。”   李钦载的信任令王方翼颇为感动,叹道:“末将若能一生跟随李帅该多好,跟随李帅征战,实是人生一大快事。”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就欺负我啥都不懂,不敢拿将士的性命乱开玩笑,所以只能放权给你,对吧?”   王方翼笑道:“李帅这说的甚话,不管是谁指挥,朝廷可只认李帅的,我只是您的副将而已。”   山道上,敌军已愈发慌乱,这支兵马有点奇怪,看他们的战斗素质,跟李钦载以往遇到的高句丽军大不相同,明显软弱多了,毫无经验的样子。   李钦载观察半晌后,终于得出结论。   看似威武浩荡的三万敌军兵马,应该是一支新兵队伍,或者说,是高句丽人临时拉壮丁组建的,根本来不及操练和实战,所以在遇到伏击后,表现才会如此不堪。   如今的态势,高句丽节节败退,接连丢城失地,唐军已占尽了主动,而高句丽举国能抗击唐军的兵马,也在不停的消耗中。   正规军队已越来越不足,这种临时拉壮丁拼凑出来的军队以后会越来越多。   国势已去,刀兵渐颓,就是如此的直观。   今日这场伏击,李钦载彻底放下了心。   属于是毫无悬念了。   眼看敌军的伤亡已快过半,而他们仍组织不起一次有效的反击,唐军将士根本就在单方面屠杀,李钦载脸上露出轻松的笑意。   正在这时,一名斥候满头大汗穿过密林,赶到李钦载身边。   “禀李帅,乌骨城急报!”   李钦载一愣,望向斥候:“说。”   “三日前,辽东道行军大总管英公,领王师开拔乌骨城途中,因风沙迷了马眼,战马发狂,英公被摔下马来,右腿断折,流血不止,人也昏迷了。”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 名将如松   山道上,唐军仍在单方面屠戮高句丽援兵,这场战事几乎没有悬念。   可是山上密林内,李钦载和几名将领都惊呆了。   李钦载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任何声音都听不到,唯有斥候刚才的军报仍在脑海里不停重复。   斥候禀报过后,四周一片静默。   王方翼最先打破了沉默,怒道:“谎报军情可是斩首诛族的大罪,你是何人所部,何营何队?”   消息太震惊,令王方翼忍不住怀疑斥候的真实身份。   斥候表情黯然,却还是非常利落地道:“小人名叫何柱,是薛仁贵将军所部前锋营斥候,位属第四小队,队正名叫宋经生。”   “王将军,小人禀报的消息并无一字差错,英公确实坠马昏迷了,如今王师主力仍在朝乌骨城进发,由契苾何力大将军暂代行军大总管之职,消息已报上长安,英公的伤也在救治之中。”   王方翼等诸将纷纷望向李钦载。   李钦载脸色铁青,双拳死死攥住,眼睛却盯着山道上的两军激战,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王方翼表情难看地抱拳:“李帅……”   李钦载咬着牙,冷冷道:“大战当前,敌军未灭,你们怎敢分心?”   众将凛然,立马压下心中的悲怆,神智清醒过来。   “王方翼!”   “在!”   “敌军开始反击了,传令列盾阵,后面火器不要停,步步推进。”   “是!”   “传令刘仁愿和黑齿常之,各率所部从前后路压上去,收缩敌军的空间,对敌形成包围之势。”   部曲匆忙传令去了。   李钦载眼神清正,沉默良久,终究还是对诸将道:“各位袍泽,还请督促各自的部将,……速战速决!”   声音嘶哑而无力,隐夹着巨大的焦虑和悲怆,诸将明白李钦载的心情,凛然抱拳后飞快离去。   四周只有护侍他的部曲,李钦载终于重重地瘫坐在地上,脸色发白地仰望渐渐阴沉的天空。   消息来得太震惊,他此刻仍在努力消化之中。   李钦载离营时就隐隐有些不安,以至于在李勣面前耍赖摆烂,死活不想领军,没想到被迫领军之后,李勣真的出事了。   认识这位老人,其实认真算来才四五年时光,血浓于水什么的套话没意义,只是在这数年的相处中,李钦载是真的对这位老人产生了敬意,每次相见总会不自觉产生亲近感。   或许骨子里的血脉亲情真的无法忽视,他不止一次庆幸,自己的祖父是一位如此可敬可爱的老人。   东征会师重逢,李钦载不得不接受他已老迈的事实,也愿意拼命为这位老人的落幕一战尽一些心力,希望此战功德圆满,祖孙凯旋归乡,给老人这段绚烂传奇的人生添上一笔善始善终的美好结局。   无论怎么想象,他都不该遭遇这般横祸。   世间名将当如常青松,纵使凋零,也该骄傲地站在大雪中,渐渐失去身上最后一抹青。   可是,李勣还没到凋零的时刻啊,怎会如此,怎能如此。   山道下,或许是将领们也都着急了,唐军将士的进攻明显猛烈了许多。   然而纵是敌军阵型全无,军心已乱,仍有数千人突出了前方黑齿常之所部前锋营的堵截,突围而出。   黑齿常之气急败坏,当即下令分出一部分将士追击。   没过多久,远处的峡谷上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连脚下的土地都仿佛摇撼了几下,几块巨大的石头重重落在峡谷中,那支逃出去的敌军却再也不见任何动静。   密林内,李钦载的表情仍然冷静,身为一军主帅,无论心中再怎么焦急,只要战事没结束,他就不能有任何冲动的情绪和决定,否则害死的是成千上万的将士。   接下来的战事已进入收尾阶段,王方翼指挥将士步步为营,敌军几乎没有反击之力。   唯一一支逃走的敌军,也在李钦载事先的布置下,被刘阿四葬送在峡谷。   大局已定,李钦载却毫无喜悦之情,此刻他的心情很乱。   坐在密林里,李钦载木然看着山道上的唐军正在对敌军进行切割,然后分而歼之。   旁边的部曲队正冯肃低声道:“五少郎,此地胜局已定,不如交给王将军善后,我等护送五少郎赶往乌骨城,看看老公爷……”   李钦载摇头:“最后一名敌军没有倒下之前,我不能走。”   “我若现在离开,叫‘渎职’,爷爷若醒来,定会治我重罪。”   冯肃眼眶发红,他也是国公府多年的部曲了,对李勣的感情自然比旁人更真挚。   “五少郎,事出紧急,或可从权……”冯肃还待再劝。   李钦载沉默不回应,但脸上的表情很坚决,显然决定不可更改。   想想突然觉得可笑,李钦载没想到自己也有面对“忠孝不能两全”的处境。   人格上是否该觉得自己高尚伟大?   事实是,他终于理解了古往今来那些忠臣名将面对这等处境时,心情是多么的焦灼悲愤,却无可奈何。   仿佛回应李钦载此刻焦灼的心情,在王方翼指挥下,唐军将士进攻的节奏越来越快。   一个多时辰后,山道上最后一名敌军倒下。   众将来不及打扫战场,便纷纷聚拢在李钦载身边。   李钦载表情平静地环视众将,缓缓道:“诸位,战事结束,大总管交下的任务咱们顺利完成了,诸将稍后令将士们打扫战场,团营什火等部将各自报上麾下将士的功劳,军中文吏将会记下……”   王方翼跺脚道:“李帅莫说了,都是多年的杀才,这些事我等会处置妥当,李帅还是快快启程,赶赴乌骨城,看看英公吧。”   李钦载仍平静地点头:“本部兵马指挥权交给王方翼,诸将士皆受他节制,你带领将士向乌骨城进发,我便先行一步,诸位,有劳了。”   众将纷纷行礼。   李钦载领着两百余部曲匆匆上路。   刚迈开步,便听身后仿佛千万道声音齐声道:“祈愿英公吉人天相,福寿不绝!”   李钦载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领着部曲快步离去。   硝烟未散的战场,无数战甲褴褛的将士目送李钦载离开。   李钦载每行一段,都会听到将士们连绵不断的祷祝。   “祈愿英公吉人天相,福寿不绝!”   声若梵唱,在山谷间悠悠回荡。 第一千零七十五章 意外之祸   李勣在军中的威望,可谓是隆盛之极,战神李靖去世后,李勣便是大唐军方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李钦载知道,在那硝烟未散的战场上,将士们异口同声的祈愿祝祷,皆是发自内心。   他们诚心地为这位当世名将祈祷,祝愿他平安无事,福寿不绝。   尽管心情悲怆,可李钦载此时此刻的心中,仍油然而生一股自豪,作为李勣的孙子,甚感其荣。   来时整整五天的路程,归去时却仅仅赶了不到三天。   三天后,李钦载和部曲们已赶到了乌骨城外的唐军大营。   大营内外戒备森严,无数唐军游骑在大营外巡弋,李勣受伤后,契苾何力接管指挥权,第一道命令便是拔营后撤二十里。   主帅昏迷,原定的攻城计划不得不耽误下来,契苾何力也是名将,但他深知兵凶战危的道理。   李勣受伤,天时地利人和皆于唐军不利,此时再强行攻城,或许横生败率,为帅者不可不谨慎。   于是这几日来,唐军被迫转攻为守,大营内外处于收缩防御状态。   李钦载刚踏进辕门,便立马感受到大营内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进营之后,李钦载朝帅帐急步走去,才走了一段路,契苾何力薛仁贵等将领迎了上来。   李钦载朝二人行礼,刚弯下腰,便被契苾何力双手托住了胳膊。   “啥时候了还讲究这些个虚礼!走,快进帅帐。”契苾何力拽着李钦载的胳膊便往回走。   李钦载这才沉声问道:“契苾爷爷,不知我爷爷如今情况如何?可曾醒来?”   契苾何力神情凝重,叹道:“英公坠马后便昏迷了,也不知今年犯了什么煞,竟遭此劫难,昏迷了两日,军中大夫诊治后,英公醒来了一阵,后来又迷糊了,就这样断断续续,时醒时昏,直到今日亦是如此。”   李钦载心头一沉,李勣的情况比想象中严重,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突然遭此劫难,简直就像是进了鬼门关。   “契苾爷爷,侄孙忙着赶路,斥候来报也语焉不详,不知我爷爷为何突然坠马,这其中是否……”   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晰。   李钦载首先要排除人为的阴谋的可能,如果真是意外,那没什么好说,是死是活认命便是。   如果是高句丽布下的杀局,那么李钦载真要彻底黑化了,屠尽其国亦在所不惜。   契苾何力当然听明白了李钦载的意思,叹了口气道:“英公坠马后,老夫也跟你一样怀疑是高句丽人干的,于是立马彻查。”   “但是结果却……从辽东城行军至乌骨城,出事的当日,路途上确实风沙不小,全军将士皆是掩面垂头而行,英公的坐骑是跟随他多年的老马,后来查实后发现,那畜生确实是被风沙迷了眼,而致发狂。”   “当时英公骑在马上,马儿发狂时,英公尚努力勒缰绳,试图安抚马儿,无奈风沙太大,马儿吃痛狂躁,几番颠跳之后,终将英公颠下马来。”   “不仅如此,英公坠马后,还不慎被马儿踩踏了一脚,头颅也着地受了伤,所以才会断腿又昏迷。”   “老夫下令彻查了几遍,实在找不到人为的迹象,只能认作是意外了。”   李钦载脸色铁青,抿唇不语。   契苾何力叹道:“只能说,英公终究是老了,换了当年力壮之时,这等波折意外,根本不叫事儿,而这一次却栽了。”   “契苾爷爷,可曾派人向天子送信?”   “送了,出事当日,老夫便遣信使乘水师舰船回大唐,向长安城的天子急报,此时约莫还在路上,若等天子旨意,一来一回少说还得等十几日。”   李钦载没什么好问的了,于是加快了脚步朝帅帐行去。   一行人很快来到帅帐。   帅帐外,李勣身边的部曲们层层护侍,一个个眼眶通红,见李钦载到来,部曲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纷纷上前行礼,哽咽抽泣声此起彼伏。   李钦载皱眉,喝道:“都打起精神来!人还没死呢,一个个哭丧嚎啕,不嫌晦气,滚!”   部曲们急忙让开。   在部曲们面前,李钦载不是什么行军总管,而是李家的少主人。   他的一句话,比别人管用多了。契苾何力都指挥不动的人,李钦载能。   李钦载快步入帅帐,进帐第一眼便看到躺在床榻上的李勣。   床榻边还有几位大夫,愁眉苦脸地相对而坐,旁边还站着鸬野赞良,小八嘎也是眼眶通红,显然这几日哭了不少次了。   李钦载走到床榻前,看着躺在床榻上的李勣,心头愈发酸楚难受。   李勣只穿着一身白色的里衣,面容愈发消瘦,瘦得连脸上的颧骨都突出来了,苍老的脸上遍布老人斑,头发更是全白。   人没有知觉,只有胸膛上微微的起伏才证明他还活着,右腿上了夹板,裹上层层布条,身上隐约可见擦伤踩伤的伤痕。   李钦载忍住悲怆,扭头望向几位大夫,低声道:“我爷爷情况如何?”   一名大夫叹了口气道:“英公的右腿骨折,伤筋动骨的,养一养还能痊愈,要命的是头颅着地,可能里面有淤血,故而时醒时昏,这几日皆是如此。”   李钦载皱眉道:“若是脑中有淤血,为何不医治?”   大夫苦笑道:“我等皆是军中大夫,擅长的是医治将士的外伤刀伤,这颅内伤若欲医治,风险极大,我等实在不敢动手,怕害了英公性命,我等便成了大唐的千古罪人,百死难赎其罪。”   李钦载想发火,但几次深呼吸后还是忍了下来。   理智告诉他,军中大夫没错,他们不擅长治颅内伤,若是勉强而为,只会加速李勣的死亡。   “那就去找医术高明的大夫,从大唐快马请来,不行吗?”李钦载又问道。   大夫摇头:“此地去大唐,纵是不停不歇,来回至少一月之久,英公的伤势……怕是等不了那么久。”   “本地呢?偌大的高句丽国,难道也找不到一个高明的大夫?”   大夫嗫嚅着道:“契苾大将军已遣出无数斥候探马去寻访了,据说百骑司也全员动了起来,都在到处寻访医术高明的大夫,只是彼国深陷战乱,短短数日,尚无结果……”   李钦载胸中冒出一股邪火,深呼吸都压不住了。   于是急忙挥手,令大夫和鸬野赞良退出帅帐。   已是成年人了,迁怒于人的做法实在不是这个年纪该干的事,就算把邪火撒在无辜的人身上,也改变不了任何事实,只能证明自己的无能狂怒,不仅毫无意义,反而会被人诟病耻笑。 第一千零七十六章 大索名医   众人退下,帅帐内只剩李勣和李钦载。   李钦载走到床榻前蹲下,看着李勣苍老的面容,霜白的发鬓,心中愈发酸楚。   伸手为他理了理凌乱的头发,看着他满身的伤痕,李钦载眼眶越来越红。   人生中意外的发生,往往是猝不及防的。   或许李勣自己都认为,最适合自己的结局,便是在人生最后一场战争里,被敌人的最后一支箭矢射中。   对于武将来说,这大概便是最美好的结局了吧。   握住李勣冰凉的手,李钦载在他耳边哽咽道:“爷爷,快醒来,您应该披甲横刀,立于万马军中,指挥将士们攻城掠地……”   “您的结局不应该是躺在这里,毫无知觉只剩下呼吸,这太不李勣了,英雄了一辈子,结局怎能如此窝囊?”   李勣眼睛仍紧闭,呼吸也没有变化。   李钦载握着他的手,轻声道:“爷爷放心,孙儿一定遍寻名医,将您治好,英雄,应该有英雄的结局。”   说完李钦载帮李勣擦拭了一下脸和四肢,然后昂然走出了帅帐。   契苾何力等将领都安静地等候在帐外,李钦载出来后与众将示意了一下。   “烦劳契苾爷爷下令,再派一些兵马出去,打探高句丽国中名医的下落,爷爷病情紧急,只要有消息,咱们不惜任何代价都把名医请来。”   契苾何力点头:“不消你说,老夫早已派了人出去,高句丽北部已在我军掌控之中,半国之地,老夫就不信没一个上得了台面的大夫!”   这个年代的医疗水平当然不算太高,包括大唐在内,真正能被称为名医的人其实不多。   人得了病痛请大夫瞧病,成败往往五五分,一半靠医术,一半靠命硬,甚至于古老的医术里,还有一些巫术,祝祷,跳大神之类的迷信内容。   高句丽虽与大唐敌对,但文化终归是相通的,高句丽用的官方文字都是汉字,医疗方面自然也是承袭了中医。   李钦载与众将都很有信心,虽说高句丽的医疗水平比大唐更落后,但毕竟是一国之地,矮子里拔高个儿,终归也能拣出一两个医术高明的大夫。   现在的问题是,名医有很大的可能是存在的,只是信息渠道不畅通,一时打听不到下落。   与契苾何力告辞后,李钦载回到自己的营帐,又吩咐冯肃叫来百骑司的官员。   随着战争的推进,百骑司也跟着唐军一同推进,在搜集情报方面,百骑司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百骑司官员很快来到李钦载的营帐内,面对李钦载,官员非常恭敬。   近年来,百骑司雍州掌事宋森似乎又有升官的迹象,而李钦载与宋森的关系莫逆,有这层关系在,百骑司上下任何人都不敢对李钦载不恭敬。   李钦载没心情与官员寒暄废话,见面便直奔主题。   “高句丽境内所有百骑司所属,暂停所有的任务,全部人员上下只做一件事,那就是打听高句丽境内的名医下落。”   官员垂头领命。   李钦载又解释道:“非我僭越,你可以一边执行命令,一边将我的原话上疏长安,事急从权,相信天子不会怪罪你的。”   “值此危急关头,英公的性命安危是第一位的,任何人和事,都要为此让路,没有商量!”   官员急忙道:“不必上疏,李帅的军令合情合理,百骑司自下官以下,必日夜不休为英公奔走,打听名医的下落。”   李钦载朝他竖起三根手指,语气也变得坚定起来:“三天,我只给百骑司三天时间,三天内若无消息,我爷爷必危,然后,会有很多人给他陪葬。”   官员一凛,后背冒出一层冷汗,急忙大声道:“下官必豁命以赴,三日内若无消息,李帅可斩下官,我绝无怨言!”   “去吧!我等你的好消息,若能打听到名医下落,我爷爷转危为安,你必是首功一件。”   ……   无论多大本事的人,在生老病死面前,都是那么的软弱无力。   李勣如是,李钦载亦如是。   他甚至有些后悔,前世为何不读个医学院,学做外科手术什么的,今生此刻也不至于如此束手无策。   在李勣的伤病面前,李钦载前世累积的知识有什么用?   高度酒精消毒?发明抗生素?   对李勣的病情并无帮助,颅内伤在前世都是极麻烦的重伤,需要精密仪器和高明的外科医生才能处理,在这个医疗落后的年代,李钦载实在想不到任何办法。   只能寄希望于这个年代的名医能有真本事,三国时的华佗能做脑科手术,传到如今,想必也能行。   独坐营帐内,李钦载想了很久,仍然毫无头绪,不由挫败地叹了口气。   天色已晚,小八嘎掀帘而入,手里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蹲在李钦载面前柔声道:“夫君一天没吃饭了,现在吃一点吧。”   “爷爷昏迷不醒,正需要夫君为他老人家奔走救命,夫君亦要保重自己的身子,你可是爷爷唯一的希望了。”   李钦载沉默地点头。   小八嘎没说错,食欲再差自己也必须要填饱肚子。   李钦载知道自己被很多人需要着,所以他不能有事。   “吃!”李钦载咬牙,端起碗大口刨饭。   小八嘎温柔地笑了,不停为他挟菜,为他添碗。   “夫君可要饮酒?”小八嘎问道。   “不喝,爷爷未醒之前,我滴酒不沾。”   一顿饭很快吃完,李钦载都不记得是啥味道,他的目的只是为了填饱。   小八嘎收拾碗碟,李钦载这时才正眼看她。   围点打援一战,李钦载不方便带女人征战,于是将她留在大营。   李勣出事后,前前后后都是她侍候,此时的她面容憔悴,肤色暗沉,为了照顾李勣,她这几日衣不解带,想必也非常劳累。   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李钦载轻声道:“这几日,多谢你了。”   小八嘎一愣,嫣然笑道:“你的爷爷便是我的爷爷,照顾他不是天经地义的么?夫君怎能拿妾身当外人。”   李钦载笑了:“没拿你当外人,就觉得我心里的你,跟以往不一样了。”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名医下落   娶妻娶贤,纳妾纳色。   有权有势的男人总是很贪心,既希望家里有一个贤良淑德的夫人,又希望身边还能环绕一群貌美如花的莺莺燕燕。   最好两者还能和睦相处,同在一个屋檐下,姐姐妹妹的亲如一家,共侍一夫,于是世上就有了“妻”和“妾”。   李钦载这些年对小八嘎基本没太多别的心思,除了馋她的身子,贪图她的美色。   哪怕与她有了夫妻之实后,说实话,李钦载喜欢的仍是她的花容月貌,以及晚上熄灯以后的技术探讨。   至于她的内心,李钦载关心得并不多,两人之间的国仇家恨和家国恩怨,无形中似乎有一道隔阂,怎么也冲不破。   直到此刻,看到小八嘎尽心尽力照顾李勣,衣不解带日夜劳累的样子,李钦载第一次对她有了几许心疼。   她终究只是个平凡的女人啊,为了这个她已认定一生的家,她在用自己的方式默默付出着。   男人就是这么没出息,只要女人肯为自己付出,总是能够打动男人,触碰到男人的内心深处。   紫霞仙子钻进了至尊宝的内心,说它好像椰子。   椰子很诚实,李钦载也很诚实,他心里住着的女人,不止一个。   以后或许再加一个。   为自己付出的女人,怎能让她失望。   将小八嘎抱在怀里,李钦载揉了揉她有些消瘦的脸颊,笑道:“多吃点肉,你都瘦了,脸上有点肉才好看,知道吗?”   小八嘎顿时有些紧张,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脸:“妾身现在不好看了吗?”   “好看,但我希望你更好看。”李钦载又揉了揉,然后双手捧住她的脸,在她的樱唇上轻轻一啄。   夫妻敦伦多次,没有想象中那么羞涩,小八嘎仰头看着他,甜甜地笑,踮起脚尖也捧住他的脸,回敬一啄。   “夫君,艰困之时,你要保重自己,妾身永远在你身边。”小八嘎轻声呢喃。   ……   唐军挟风雷之势,大军本逼近乌骨城,眼看即将攻城,却不知为何突然后撤二十里扎营,不战又不退,只是原地坚守。   这个举动着实古怪,乌骨城的守军都懵了,城中守将与官员商讨了无数次,都没猜到唐军的用意。   原本打算与城同生死的守将,现在被唐军把心态搞得七上八下,很难受。   李勣受伤的消息是秘密,两军交战,双方剑拔弩张之时,这个消息暂时不会传出去,但绝对瞒不了多久,敌军迟早会知道。   唐军扎营,也不是没有动静,敌军的斥候一直在远处监视唐军的动向,但凡有兵马调动的迹象,都会立马报上乌骨城。   令敌军奇怪的是,唐军大营确实有兵马调动的迹象,但都是以小股军队为主。   一队数十人,匆匆出了辕门,紧接着又是一队,而且每一队出营后,行军的方向都各不相同,敌军斥候满头雾水,想不通唐军到底想干什么。   这种小股军队调动,若说是冲着乌骨城而来,实在说不过去,乌骨城的守军再差劲,几支数十人的小队还是轻松能灭掉的。   若说不是冲着乌骨城,那就更奇怪了,如此频繁的调动频率,你们难道是饭后成群结队散步消食吗?   两天后,乌骨城的守将终于从民间得到了消息。   唐军不知为何,竟在方圆百里内到处打探寻访医术高明的大夫。   这个消息信息量很大,乌骨城的守将越想越兴奋。   如此大张旗鼓搜寻名医,那一定是唐军大营出了意外,军中某个重要人物需要医治。   而唐军本来兵临城下,却又后撤二十里扎营的举动,结合搜寻名医的消息,整件事就说得通了。   经过守将与官员的分析后,乌骨城得出了结论。   这个急需医治的唐军重要人物,必然是唐军主帅李勣。   除了他,任何人都没这个资格让唐军不得不放弃攻城的计划,撤军二十里扎营。   只有主帅李勣才有这个分量。   乌骨城的守将兴奋了,趁他病,要他命!   于是,在唐军将士为寻访名医忙个不停时,乌骨城的兵马已然蠢蠢欲动。   当夜子时,乌骨城的城门悄然打开,一支两千人的兵马出城,奔袭二十里后,对唐军大营突然发起袭击。   只是令敌军没想到的是,主帅虽然昏迷未醒,唐军的契苾何力也是一员当世名将。   对于敌军可能发起的袭营,契苾何力早有布置,两千敌军的袭营根本无法得逞,早在他们快接近大营时,唐军的斥候便已察觉,及时向大营示警。   一阵厮杀后,两千敌军折损大半,丢盔弃甲逃回了乌骨城。   这两天里,李勣的身体状况愈发不妙。   李钦载衣不解带守着李勣,期间李勣醒来过几次,李钦载大喜过望,然而李勣只是醒来,意识仍然迷糊,嘴里说着含糊不清的胡话,睁开眼也只是眼神涣散无光,根本不认识人。   军中大夫用尽了各种名贵药材,勉强给李勣吊着命,但李勣的情况却一天不如一天。   直到第二天晚上,李勣开始发烧,大夫用尽办法也无法给他退烧,李钦载终于急了。   正要叫来百骑司官员痛骂一顿,部曲匆匆入帅帐禀报。   百骑司寻访的名医有消息了。   李钦载腾地站起来,二话不说拔腿跑出帅帐外。   据百骑司探子禀报,他们在距此二百里外的梁城附近的乡村里,终于打听到一位名医的下落。   名医是高句丽人,名叫“金达妍”,才二十来岁,家族世代行医,在梁城乃至整个高句丽国,家族的医术都颇有声望,而金达妍的医术,便是祖传下来的,在梁城当地很出名,据说有“小神医”之称。   李钦载听到这个名字不由愣了:“‘金达妍’……怎么听着像个女人的名字?”   百骑司探子恭敬地道:“因为她确实是个女人呀。”   李钦载甩甩头,不管男人女人,能治病就是好人,不然就是死人。   “她人呢?请回来了吗?”   探子为难地道:“只打听到下落,没请到。”   “为何?”   “我王师入高句丽之后,两军在辽水两岸对峙时,薛将军奉令领军破了梁城和哥勿城,两城周围的乡村平民四散而逃。”   “为躲兵灾,许多平民逃进了深山不知所踪,据百骑司打听到的消息,这位金达妍也随着乡民们躲进了深山,百骑司所属仍在那座深山里搜寻,至今未果。”   李钦载皱眉:“你们大约多久能找到她?”   探子露出为难的表情,苦笑道:“李帅,这可真没法承诺,那座山太大了,我们百骑司所属只有百多人,若要搜寻偌大的深山,实在力不从心。”   李钦载想到李勣已开始发烧,身体状况愈发严重,不由心中焦灼。   想了想,李钦载断然道:“我亲自去找她!不管她躲得再深,掘地三尺也要把她从洞坑里刨出来!”   说完李钦载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大声吩咐部曲。   “着黑齿常之点齐前锋营三千兵马,另外,刘仁愿再领三千人,一炷香时辰后集结,准备开拔!”   随着李钦载的军令,平静已久的唐军大营顿时热闹起来。   契苾何力听闻有兵马调动,急忙出营找到李钦载。   听说百骑司打探到了名医的下落,契苾何力大喜过望,立马放行。   即将出发,李钦载还是放不下李勣,嘱咐大夫在他回来前一定要保住李勣的性命,无论用任何方法。   一炷香时辰后,李钦载点齐了六千余兵马,浩浩荡荡出了辕门,直奔梁城方向而去。 第一千零七十八章 大海捞针   性命攸关,争分夺秒。   六千将士跟随李钦载启程,刚出了辕门,李钦载便下令每名将士赏钱五百文。   将士们欣喜若狂,欢呼山动。   但李钦载同时也提出一个条件,那就是急行军。   除了必要的休息和用饭,其他时候赶路不停,而且是加快脚程赶路,最好在赶路时一边用饭,把时间省下来。   这道命令有些严苛,高句丽本就是多山地形,山道崎岖难行,在这种地形下急行军,对体力的消耗是非常巨大的。   但李钦载豪横地拿钱砸下去,将士们都没怨言了。   赶路而已,辛苦一点算啥,谁能跟钱过不去?五百文,节省一点的话能养活一家大小两三年了。   为了争取时间,把李勣从鬼门关捞回来,李钦载不惜任何代价,尤其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根本就不算问题。   日夜兼程,披星戴月。   六千将士脚步匆忙,埋头赶路,队伍里安静得仿佛与静谧的高山密林融为一体,只听得到杂乱而轻悄的脚步声。   运气好的是,从乌骨城到梁城这段路程,其中有一半是相对平坦的平原地带,这给将士们省下了不少体力和时间,简直是天赐李勣一线生机。   三天后,李钦载率部来到梁城。   梁城早已被唐军占领,如今城内驻守大约千余唐军将士,附近的乡村农庄皆被唐军掌控。   只是战乱兵危,附近乡村的平民害怕被唐军屠戮,早早拖家带口躲出去了,路过的村庄基本都是十室九空,看起来非常凄凉。   沿路的景象也不好看,处处都是暴尸骸骨,有些已被野狗野兽啃噬了大半,路边随处可见腐肉和森森白骨,活脱一幅人间炼狱图。   李钦载和将士们没有感到不适,大家身处战争之中,都很清楚这本就是战争的模样。   至梁城而不入,李钦载率部绕过梁城,在百骑司探子的带领下,朝梁城北面的一座大山赶去。   据探子所报,那位名叫金达妍的名医就躲在那座大山里,山里还躲藏着许多附近的地主和乡民。   又耗费了半日时光,李钦载所部终于来到那座山脚下。   山脚下有几名穿着高句丽平民服饰的人在游荡,见李钦载率部赶到,几人急忙来到李钦载面前见礼。   原来他们都是百骑司所属,在打听到金达妍的下落后,百骑司不敢怠慢,遣出一人前往大营报信,另外留下几人日夜监视大山的动静。   李钦载眯眼打量面前这座大山。   山的海拔并不高,但是占地很广袤,一眼望去,群峦叠嶂,连绵不见尽头。   李钦载脸色有些难看,难怪百骑司没法进山找人,这座山实在太大了,几千人扔里面都不一定能冒起水花儿,想要从这座山里找出一个人来,根本就是大海捞针。   李钦载都后悔这次带少了人,六千将士放进深山里估计都不够。   “确定那位名医就在山里?”李钦载沉声问道。   一名探子回道:“小人愿拿性命担保,金达妍和附近乡民计二百余人在一个月前进了山,这是百骑司多方求证后的结论,绝对没错。”   “李帅赶来的这几日,百骑司分守山脚各个路口,确定这几日无人下山,金达妍仍在山里躲藏着。”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躲进深山一个月了,他们如何补充粮草?”   探子苦笑道:“他们躲进深山是为了活命,粮草已是其次了,只要能活着,解决粮食问题并不算难,大山里有猎物,有野菜,蘑菇,至不济还有草根树皮,饿不死人的。”   李钦载这一路上想了很多种方案,希望用最短的时间把这位名医请出来,只是这些方案都不太现实,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位名医是高句丽人,要她出来救敌人的主帅,实在是异想天开。   现在连人都见不到,更别提说服了。   想了很久,李钦载召来了黑齿常之和刘仁愿。   三人聚在山脚下,商议如何搜人。   然而黑齿常之和刘仁愿都是武将,习惯了战场上正面厮杀,这种动脑子的活儿实在太为难他们了。   商议半晌没个定论,李钦载心急如焚,李勣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在这里每耽误一个时辰,李勣便朝鬼门关近了一步。   “不管了,六千将士全部入山搜人,分成六个方向朝大山进发,所有将士一边搜一边喊话,就说唐军以礼相请女神医,请女神医出面一见。”   刘仁愿迟疑地道:“李帅,这位金达妍是高句丽人,约莫正恨咱们呢,喊话有用么?”   李钦载沉默片刻,道:“咱们有求于人,自当先礼后兵,限时一日,一日之后若还没出来,我便不客气了。”   黑齿常之和刘仁愿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好领命而去。   六千将士被分为六个部分,六个部分又分为若干小队,各自占据大山的六个方向,在将领的指挥下,将士们朝大山进发。   李钦载盘腿坐在山脚下,身后只剩下两百余部曲护侍。   很快,搜山的将士敲响了锣鼓,他们一边走一边高喊金达妍的名字,军中请了数名本地向导,也用高句丽话将唐军喊话的内容翻译出来。   李钦载其实也很清楚,这种方式很难奏效,金达妍大概率是不会出来的,但他还是心存万一的念头。   万一这女人蠢呢……   搜山整整进行了一天,第二天的下午,将士们已乏累不堪,而金达妍,果然不蠢,连根毛都没见到。   李钦载看了看天色,神情愈发焦急,站起身怒道:“没时间耗下去了,传令将士们都退出来。”   部曲们传令后,六千将士很快退出了大山,这一日把他们累得不行,一个个躺在山脚下补觉休憩用饭。   李钦载命部曲试了试今日的风向,部曲禀报今日东南风。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李钦载神情渐冷。   为了救李勣,任何天怒人怨缺德冒烟的事他都敢干。   “拨出三千人,去大山的东南方向点火,烧山!” 第一千零七十九章 初见神医   这年头没什么破坏生态环境的说法,火攻也是达到目的的方式之一。   烧山是逼不得已的选项,李钦载有求于人,不想对金达妍下死手,否则激起人家的仇恨,就算找到了她,人家誓死不从更麻烦。   但李钦载已别无选择,偌大的深山如大海捞针,实在找不出金达妍的藏身之处,喊话也没用。   如果时间宽裕的话,李钦载也可以再调动一批兵马进山搜人,但李钦载现在最缺少的就是时间,为了在最短时间内找到人,烧山无疑是最快的方式。   仇恨就仇恨吧,找到人再说。   三千兵马迅速来到东南方的山脚下,每个人都点起了火把,山林边沿的草地树木也淋上了火油。   随着将领的一声令下,火把被扔进山林中,大火瞬间冲天而起,浓浓的黑烟翻滚升腾,山脚东南一线全都烧了起来。   事先探明了风向,黑烟刚升起,便被风吹向大山深处。   没过多久,整座山都被浓烟笼罩,而火势也慢慢朝山坡上蔓延。   如果风势不减的话,大火应该很快将东南面的山坡植被全烧光,而且还会继续向东南方蔓延,直到烧光整座山为止。   火势已起,李钦载反倒轻松了,顺势一屁股坐在地上,盘起了双腿,眯起眼睛好整以暇地等待结果。   刘仁愿表情有些忐忑,低声道:“李帅,放火能管用吗?若是把那位神医烧死了……”   李钦载淡淡地道:“烧死了就让百骑司再找下一个神医,若不能为我所用,她的死与活对我重要吗?”   大火烧了两个时辰,从下午一直烧到傍晚时分,火势果然越来越大,已渐渐朝山顶蔓延,眼看就快烧光半座山了。   六千将士分别驻守在山脚的各个方向,每个人都死死盯着山上的动静。   终于,山脚下一名眼尖的将士突然大喊起来:“西北面山坡有人!”   黑齿常之大喜,喝道:“前锋营包抄上去,抓活的,不准放跑一个人!”   只见西北面的山林里,果然钻出一道踉跄的人影,一边往山脚跑,一边捂嘴剧烈咳嗽。   第一个人出现,紧接着便是第二个人,第三个……   李钦载的心瞬间也松缓下来。   烧山果然有用,终于等到一个不太差的结果,剩下的便是用尽办法请那位名医赴唐军大营了。   半个时辰后,两百多个高句丽乡民在唐军将士的押解下,来到李钦载面前。   这些乡民皆面黄肌瘦,一个个营养不良的样子,他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表情恐惧,紧紧挤在一起,在唐军将士的刀戟下瑟瑟发抖。   李钦载的目光迅速在人群中搜寻,片刻之后,目光锁定了人群中间一名二十来岁,身着暗褐色麻衫裙衽的女子。   女子姿容绝色,神情冷傲,眼神平静,瘦弱的身躯散发出一股脱尘如仙的气质,像生长在幽谷的一朵兰花,恬静淡雅,自赏其芳。   乡民似乎对女子颇为拥戴,明明大家都面临死亡的威胁,可他们却仍将她护在中间,有一位妇人还死死地压住她的肩头,试图让她屈膝半蹲下去,不让唐军发现她的存在。   李钦载确定了,这位女子,多半便是传说中的小神医了。   天可怜见,终于找到了她,活的!   悄悄松了口气,李钦载示意将士们将人群分开,人群开始躁动起来,许多青壮乡民怒目与唐军将士相抗,似乎仍在尽最后的努力保护这位小神医。   然而这种保护终究是徒劳,人群仍被唐军将士粗暴地分开,金达妍四周已被清空,只剩她一人孤独地站在中央,与李钦载对视。   李钦载朝她走近了几步,盯着她的眼睛。   她的眼中不见悲喜,不见哀怒,仍然平静如水,仿佛根本不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李钦载走到她面前,缓缓道:“听得懂汉话吗?”   金达妍点头,生硬地道:“听得懂。”   李钦载点头,高句丽的医术承袭自中原,医书都是用汉字写的,学医首先要学汉字汉文,听得懂汉话自是合情合理。   “你便是金达妍?”李钦载又问道。   金达妍平静地道:“是。”   李钦载开门见山:“今日我以礼相请,想请尊驾辛苦走一趟,帮我救一个人的性命,如何?”   金达妍沉默片刻,道:“救唐人?”   “是。”   “不救,你们……是高句丽的敌人。”金达妍咬牙道。   “大夫的职责是救死扶伤,难道你救人之前还要问仇恨恩怨,再决定救不救人?你学医的时候,师父是这么教你的吗?”   这句话分量很重,它在拷问金达妍的医德。   金达妍顿时红了脸,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显然态度还是拒绝。   李钦载深呼吸,他向来没啥耐心,此刻已经很克制了,可金达妍的态度让他想动粗。   缓缓呼出一口气,李钦载语气尽量平静地道:“金达妍,我希望你能主动答应,这个人很重要,他如果有事,你高句丽难以承受后果,很多平民会为他陪葬,我们会滥杀无辜,毫无顾忌。”   金达妍脸色渐白,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李钦载又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只要你能答应,你若有别的条件,可以提出来,比如……钱财,这件事能用钱财解决吗?如果可以,你说个数,我绝无二话。”   金达妍执拗地摇摇头。   李钦载叹气,钱都不能解决的事,一定是了不得的大事。   “金达妍,我不瞒你,那个人已经生命垂危,随时可能会死。我不能在你身上浪费光阴,所以,不要逼我用激烈的手段,我希望大家能在友好的气氛中完成这件事,救活那个人,可以吗?”   金达妍垂头不语,李钦载盯着她的表情,见她仍然平静无波,显然她还是不愿答应。   最后一丝耐心被耗光,李钦载疲惫地挥手:“将她押走,我们赶路回大营!”   “对了,这两百多个乡民也一同押走。”   金达妍终于抬起头,平静的表情有了一丝怒意:“为何押走他们?他们是无辜的。”   李钦载笑了,笑容毫无温度:“两国交战,我们不谈‘无辜’这么幼稚的话题。”   凑近她的面颊,李钦载近距离注视她的眼睛,缓缓道:“所以,你的弱点,你的软肋,是……他们?这些乡民与你相处多年,感情很深吧?”   说完李钦载叹了口气。   这话说的,真特么十足的大反派,电视剧里死八百回都不冤的那种。   然而,还是那句话,李钦载别无选择。 第一千零八十章 日夜兼程   李钦载自己说的话基本属于反派台词,没办法,他现在本来就是在做坏事。   立场不同,决定了是非善恶的角度也不一样。   所以有句古话叫“彼之仇寇,我之英雄”,大约便是这个意思。   站在个人和大唐的立场上,李钦载为了救李勣,在敌国的土地上做出任何事都是无可厚非的,包括杀人放火。   但站在高句丽人的立场上,这些唐军侵略他们的国土,屠戮他们的平民,他们就是丧尽天良的恶魔。   正邪是非,哪里有什么泾渭分明的界线。   不过是都不愿承认自己是坏人罢了。   李钦载很少干这种强迫别人的事,尤其是强迫一个女人。   但今日此刻,他顾不上那么多了,讲什么君子风度根本就是白莲花圣母,最后只会把李勣的命作死。   “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我当着你的面,把这些村民一个个杀了,杀到你愿意随我医治那个人为止。”   “二是你主动答应,我们对这些村民秋毫无犯,如果能治好那个人,我还会给村民们钱和粮食,让你们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   李钦载盯着金达妍的眼睛,眼中杀意闪烁。   金达妍后退一步,眼眶一红,终于落下泪来。   她才二十来岁,生平被无数乡民呵护拥戴,听惯了别人对她的感恩戴德,却从未听过别人如此威胁她。   李钦载神情已越来越不耐烦,冷冷道:“你快点选择,我赶时间,你若不答应,我给你们一个痛快,然后再去找下一个名医。”   金达妍扭头,泪眼婆娑看着身后的乡民,和唐军闪闪发亮的刀戟。   许久之后,金达妍终于开口了:“我随你去,你……不要害他们性命。”   李钦载盯着她良久,沉声道:“成交。”   随即李钦载又高声道:“刘仁愿,留一千将士在此驻扎,看管这些乡民,等我数日之后的命令,她若反悔,或是医治不尽心尽力,我便派人传信,村民该杀还得杀。”   刘仁愿重重抱拳:“遵令!”   金达妍眼眶通红,愤怒地瞪着他。   李钦载毫无所动,冷冷道:“理解一下,防人之心不可无。”   说完李钦载下令上路,带上金达妍原路返回唐军大营,照例仍是急行军。   当然,为了犒劳将士们的辛苦,回程的路上李钦载又许诺每人赏钱五百文,照例又是欢声雷动,军心昂扬。   金达妍骑在马上,李钦载对她很客气,没有捆绑她,更没有把她当成俘虏,反而当成了贵宾,一路吃喝歇息都询问她的意见,吃喝住行都是最好的待遇。   待遇再好,终究是餐风露宿,金达妍也有些疲惫了,每天骑在马上也不是那么好受的事。   当晚扎营的时候,金达妍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们需要医治的……究竟是什么人?”   李钦载想了想,道:“一个非常重要的人,对我,对大唐,都非常重要。”   金达妍仿佛明白了什么,沉默半晌,又问道:“他……伤在何处?”   李钦载将李勣的伤势详细说了一遍,怕她听不明白,李钦载的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   金达妍听明白了,黛眉微蹙。   李钦载心头一沉:“你能治吗?”   金达妍迟疑了一下,道:“颅内伤……有点麻烦,用银针刺入,导出淤血,再敷以温养之药,或可有救。”   “需要什么药材你尽管说,我马上派人提前准备。”   金达妍思索半晌,说出十几味药材的名字。   李钦载不敢怠慢,急忙用心记住,然后大声叫来部曲,命他明日一早飞马赶回大营,提前准备药材和银针。   做完这一切后,金达妍和李钦载并肩坐在篝火旁,二人都没有聊天的兴致,只是木然盯着火堆。   良久,李钦载低声道:“一切……拜托你了,请务必尽心将他救活。”   金达妍咬了咬下唇,道:“我若没救活他,你是不是会杀了我?”   这个问题很敏感,李钦载不知怎么回答。   事实很残酷,如果她没能救活李勣,就算李钦载不杀她,她也无法活着走出唐军大营,三军将士的怒火会将她烧得连灰都不剩。   见李钦载沉默,金达妍凄然一笑,她已知道答案了。   尽管是敌我两国,李钦载这一刻还是深深地觉得,自己这次没干人事。   ……   回程行军四日,李钦载带着金达妍终于赶到了唐军大营。   进了辕门,李钦载和金达妍脚步不停,直奔帅帐而去。   唐军大营内刀戟如林,将士们在平地上操练,声声喊杀刺破云霄,空气中的杀气如有形的锋刃,击戮人心。   一直保持淡然的金达妍也被唐军的操练吓到了,脸色苍白双腿发软,不自觉地用两根纤指拈住李钦载的衣袖,神情惊惧地紧紧跟在他身后。   到了帅帐门外,契苾何力薛仁贵仍一众将领等候已久,见李钦载回来,契苾何力等人迎了上去。   “找到神医了?”契苾何力焦急地道,说着眼神还朝旁边的金达妍打量一番。   众将的眼神仿佛要吃人,金达妍又被吓到了,紧抿着唇躲在李钦载身后一声不吭。   李钦载点头,也焦急地问道:“我爷爷如何了?”   契苾何力叹道:“不太妙,军中大夫说,各种法子用尽,顶多只能续命一日,幸好你回来了。”   说着指了指金达妍,契苾何力皱眉道:“这女娃便是你请来的神医?”   “是。”   众人纷纷露出不信任的目光。   契苾何力不客气地道:“这女娃如此年轻,她能治好你爷爷?”   李钦载苦笑道:“除了她,实在没别的办法了,契苾爷爷,您说还能怎么办?”   契苾何力叹了口气,眼神不善地盯着金达妍,道:“女娃,老夫知你是高句丽人,两国交战,本是仇敌,但你是大夫,医者当有仁心,交战是汉子们的事,大夫当有大夫的医德,明白老夫的意思吗?”   金达妍努力克制心中的惊惧,点了点头。   契苾何力挥了挥手,道:“银针药材都准备妥了,你进去吧,军中几位大夫给你当副手。”   金达妍看了李钦载一眼,刚抬步准备进帅帐,突然被李钦载叫住。   二人沉默对视,良久,李钦载朝她长揖一礼:“……拜托了。”   直起身时,金达妍已进了帅帐。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起死回生   求医如求神,逢难方虔祷。   李钦载率军奔行数百里,费尽辛苦请来这位民间盛誉的女神医。   直到金达妍进了帅帐,李钦载心中又不踏实了。   尽管李钦载抓住了她的软肋,尽管直觉认为她不会害李勣的性命,可是……这场豪赌的赌注太大,李钦载打从心底里感到害怕。   金达妍进了帅帐后,李钦载在帅帐外不停来回踱步,眉头紧锁。   人就是这么矛盾,找不到名医时上穷碧落下黄泉,大索天下。   找到名医后,各种不信任,各种怀疑猜忌,总觉得她暗藏祸心。   唐军众将也等候在帅帐外,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凝重焦灼。   见李钦载来回踱步,契苾何力也越来越紧张。   “景初,你请的这位神医,究竟能否靠得住?”   李钦载叹息道:“能找到她已是费尽周折,至于她的医术和品行,我实在不清楚。”   契苾何力皱眉道:“看女娃面相,不像是歹人,但咱们与她终究是仇敌,她若在暗中下手害了英公,手段都没人能看得出。”   李钦载愈发惶然,犹豫半晌,突然一咬牙,道:“冯肃。”   冯肃闪身站了出来:“在!”   “拿把匕首给我。”   冯肃从怀里一掏,一柄小巧的匕首双手奉上。   李钦载将匕首塞入怀里,迟疑片刻后,突然掀开帅帐的帘子走了进去。   帅帐内,军中大夫在床榻前围成一圈,四周点了许多蜡烛,将帐内照得通明。   金达妍蹲在床榻前,一边搭着李勣的脉搏,一边翻开他的眼皮。   李钦载进来后,大夫们纷纷自觉让出一块空隙。   走近床榻,李钦载见金达妍的模样不由一愣。   这几日行军赶路,她给他的印象一直是怯懦且内向,像个足不出户的闺秀,没见过世面,胆子也小。   可此时此刻,金达妍搭上脉后,整个人的气质浑然不同。   她的脸上露出权威且圣洁的光辉,一蹙一颦皆不容置疑,仿佛断人生死的神明,淡漠地俯视人间的生灵。   李钦载屏住呼吸,安静地站在床榻边。   良久,金达妍收回了搭在李勣脉搏上的手,头也不回地淡然道:“你不信我,为何还要请我?”   没指名道姓,但李钦载知道这话是对他说的。   李钦载沉默片刻,道:“如果我有选择,一定不会请你。”   顿了顿,李钦载又道:“他……对我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他是我的祖父。”   金达妍一怔,手上的动作也停下了。   半晌之后,金达妍又动了起来,将手摸向李勣的后脑,探查脑部受伤的部位。   李钦载紧张又焦急地道:“如何?可还有救?”   金达妍冷声道:“有点棘手,出事当时如果能及时医治,结果会好很多,现在说不准。”   “还请尽心医治,金……神医。”   “不必叫我神医,我只是凡人,只能医治不死病。”金达妍语气冷得像冰。   接下来金达妍让大夫端来沸水,烛台,和银针。   又让李钦载将李勣的身子侧翻过来,后脑朝外。   半尺长的一把银针在烛火上炙烤后,又在沸水里泡了一下,最后用洁巾擦拭干净。   手握银针,金达妍盯着李勣的后脑许久,深深呼吸几次后,银针缓缓探向李勣后脑受伤的部位。   李钦载站在她身后,攥紧了拳头,身子紧张得竟微微发颤。   他不懂中医针灸术,只见金达妍十几针刺入李勣的后脑,也不知刺进了什么穴位,银针留在李勣的颅内,再用手指微微弹了几下。   银针颤巍巍抖动,帐内李钦载和大夫们一眨不眨地盯着银针的部位,连呼吸都不敢,生怕干扰金达妍的救治。   金达妍却不慌不忙,浑然不管银针还留在李勣的颅内,反而一手搭上了李勣的脉搏,阖目蹙眉,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大约过了一炷香时辰,一名大夫失声道:“银针导出淤血了!”   李钦载凝目望去,却见李勣后脑的十几支银针颜色有了变化,变成了黑红,李钦载知道那是李勣颅内的淤血,经由银针排出来了。   淤血顺着银针一直往外流,一直流到银针的端头,凝聚成一滴,最后滴落下来。   李钦载大喜,望向金达妍的目光充满了感激。   金达妍却神色不变,也不看银针上排出的淤血,而是起身走到帐内另一头,在桌案上写下药材的名字和分量,一共写下两张药方,递给一名大夫。   “去熬药,一份内服,三碗水煎成一碗,另一份熬成膏糊外敷。”   大夫如捧至宝,匆匆出了帅帐。   李钦载表情有些激动,声音发颤:“救过来了?”   金达妍淡淡地道:“不知道。”   “啥意思?”   “我只做了我该做的,会做的,能做的,能不能活,看他的命数。”   李钦载皱眉,他知道金达妍说的是实话,但实话很不好听。   银针排淤血是个漫长的过程,看着一滴滴的淤血顺着银针滴落,李钦载心中稍微安定了一些。   不管怎么说,至少救治的过程是比较顺利的,李勣离鬼门关远了一步。   帐内所有人都在等待淤血排尽,气氛沉寂得令人窒息。   金达妍蹲在床榻前,纤手搭着李勣的脉搏,头也不回地道:“他是你的祖父,也是唐军的主帅吧?”   “你怎么知道?”   “这座营帐与别的营帐不同,应是一军帅帐,能住在帅帐里的人,不是主帅是谁?”   李钦载点头:“不错,他是大唐英国公,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李勣。”   金达妍表情依旧淡漠,眼睛盯着李勣的后脑。   “你祖父的运气不错……”金达妍突然道。   李钦载心跳陡然加快:“何出此言?”   “受伤的部位虽是要害,但避开了要命的穴位,医治起来没那么麻烦,若能将淤血排干净,很大的可能会活下来。”   李钦载大喜:“真的?”   金达妍没理他,只是紧紧盯着李勣后脑的银针。   等了一个多时辰,仿佛一辈子那么漫长。   李钦载发现银针上的淤血几乎已不再往下滴落,显然颅内的淤血快排干净了。   金达妍仍然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闭着眼静静地等待。   又不知过了多久,李钦载双腿都快麻木了,终于,金达妍赫然睁开了眼,淡淡地道:“快了。”   话音刚落,床榻上的李勣突然发出一声闷哼,眼皮微微颤动了几下。 第一千零八十二章 劫关已过   一位老人的命,终于从鬼门关生生拉了回来。   李钦载蹲在床榻边睁圆了眼睛,眼中露出无比惊喜的光芒,眼泪止不住地从腮边滑落,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旁边的大夫擦了把眼泪,突然大喊了一声:“活过来了!”   话音刚落,守在帅帐外的将领们蜂拥而入。   契苾何力一马当先蹲在床榻边,看着李勣眼皮颤动的样子,不由喜极而泣。   其余的将领们也喜上眉梢,想大声欢呼又怕惊吓了尚未苏醒的李勣,只好生生憋住。   “英公,英公醒来!”契苾何力在李勣耳边轻声呼唤。   李勣鼻孔里发出若有若无的哼声,眼睛仍未睁开。   但他对外界的环境已经有了反应,便是最好的现象。   帐内的将领们都是从死人堆里打滚多年的,对活人和死人的区分,自然一眼便能看出来。   契苾何力薛仁贵等人观察良久,互相对视一眼。   “确实活过来了。”契苾何力点头,郑重地做出了结论。   薛仁贵擦了擦发红的眼眶,笑道:“不错,天可垂怜,英公大难不死,后福绵延。”   将领们又将目光望向李钦载。   所有人都清楚,李勣这次捡回一条命,全靠李钦载数百里奔波请来了名医,这份孝心确实令人赞叹。   “小子,干得不错!这比立军功更光彩,英公没白疼你这些年,哈哈!”契苾何力重重拍着李钦载的肩膀大笑起来。   李钦载却朝默默站在帅帐一角的金达妍看了一眼,苦笑道:“契苾爷爷莫夸错人了,救回爷爷的是这位女神医。”   众人这才想起确实是女神医救的人。   契苾何力想到在帅帐外对金达妍的怀疑猜忌之辞,不由老脸一红,仰天打了个哈哈,朝金达妍道:“女娃也不错,医术高明得很,等英公醒了,你想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   金达妍面无表情,对契苾何力的话置若罔闻,毫无回应。   待众人喜悦的情绪差不多发泄过后,金达妍走到床榻前,冷冷地道:“帐内不宜留太多人,都出去,我要继续诊治了。”   相比刚才对她的猜忌,现在金达妍说话无疑有了权威。   契苾何力等将领忙不迭陪笑退了出去。   李钦载仍留在帅帐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勣的反应。   金达妍小心地将李勣脑后的银针取出,又在脖子脸颊等各处再次入针,银针拈在纤细的手指间,轻轻地弹动旋转。   最后仍让银针留在穴位中,金达妍神情已有些疲惫,淡淡地道:“再过两个时辰,约莫能醒了。”   李钦载小心地道:“有没有后遗症?伤处毕竟是在后脑,我祖父年纪又那么老了,不会醒来变成白……嗯,那啥,你懂我意思吧?”   金达妍淡然道:“还是那句话,看命。”   李钦载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若李勣醒来后变成了痴呆,那么究竟算活着还是已经死去了?   大夫熬好了药送进帅帐,金达妍让李钦载掰开李勣的嘴,一勺一勺将药汤送进李勣的嘴里,然后又将黑乎乎的药膏均匀地涂抹在李勣后脑的伤处。   最后取下李勣脸颊脖子上的银针。   银针刚取出,李勣的反应更大了,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胡话,眼皮在努力地试图睁开,手脚也微微颤动。   李钦载耐心地守在床榻边,等候李勣真正醒来。   金达妍盘腿坐在一旁,仰头望着帅帐的顶部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两个时辰,二人几乎不言不动。   终于,床榻上的李勣发出“啊嗬”的声音,眼睛也奋力地睁开了。   李钦载急忙凑到床前,惊喜地唤道:“爷爷,爷爷!快醒来!”   金达妍上前将李钦载掀到一边,然后仔细看了看李勣的瞳孔,又搭脉半晌,最后缓缓道:“应无大碍了,神智尚未恢复很正常,今夜子时以后再看看能不能恢复。”   李钦载惴惴地道:“若不能恢复呢?”   金达妍叹了口气:“若不能恢复,那就永远不能恢复了。”   李钦载抿了抿唇,沉默半晌,道:“多谢金神医,无论什么结果,我保你活着离去,不会有任何人害你。”   金达妍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怀里还藏着匕首,教我如何信你?”   李钦载从怀里掏出匕首,笑了笑,随手便将匕首扔出了帅帐外。   ……   夜半,子时。   帅帐内外仍站满了人,契苾何力等将领都围在帐外不肯离去。   大营内外的戒备愈发森严,在外巡弋的唐军将士更是弓上弦,刀出鞘,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动静,严防敌军的袭营。   李钦载蹲在床榻边,安静地守着李勣。   金达妍一手撑着额头,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盹儿。   不知过了多久,床榻上的李勣眼睛再次睁开,这次他的眼睛里有了光彩,眨了几下后,眼珠转动起来,首先便看到床榻边衣不解带的李钦载。   李勣的目光里透出几分慈爱,想抬手,但胳膊抬到一半又重重放下。   他太虚弱了。   轻微的声音却惊醒了李钦载。   李钦载俯身上前,见李勣又睁开了眼,而且这一次他分明看出李勣的眼神不再涣散,已然有了神采。   巨大的惊喜包裹住全身,李钦载从李勣的眼神里能看出,老头儿没变成痴呆。   “爷爷,能听到孙儿说话吗?”李钦载悄声问道:“您眨眨眼示意一下也行。”   李勣飞快眨了几下眼睛,目光里露出笑意。   李钦载重重一拍大腿。   老李,我说吧,你他娘的死不了!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李钦载才克制住这句几乎飞出嘴边的话。   平时也就罢了,这会儿说出来,李钦载很怕李勣会当场脑血栓,毅然飞身一跃又进了鬼门关。   “爷爷,您终于活过来了……大难不死,劫关已过,您能活一百岁。”李钦载红着眼眶笑道。   李勣仍眨眼,目光愈发明亮。   李钦载的低声细语惊动了打盹的金达妍。   金达妍走到床榻前,也不管李勣是什么身份,二话不说翻开他的眼皮观察半晌,然后肯定地点点头。   “恭喜,他活过来了。好生养歇的话,与往日无异。” 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转守为攻   主帅苏醒,将士欢声雷动。   契苾何力薛仁贵等将领纷纷涌入帐内,围在李勣的床榻边,高兴得哈哈大笑。   金达妍这回没再把众人赶出去,只是默默地回到帐内一角,单手撑着额头继续打盹儿。   “英公这回可真是命大,两脚都踏进鬼门关,生生又给拽了回来。”契苾何力爽朗地笑道:“养歇后能动弹了,英公定要进道观烧烧香,老君保佑英公,保佑大唐。”   众将皆深以为然,纷纷点头附和。   李钦载又被契苾何力单手拎了出来。   “英公这孙儿不错,你性命垂危之时,是你孙儿不辞劳苦,率军数百里奔波,才找到了一位高句丽的神医,将她请了回来。”   “军中大夫都说没救了,你孙儿偏就不信,非要把你救活,果然救活了,李家麒麟儿不仅本事大,难为的是这番孝心,感天动地,教我等长辈都忍不住敬佩。”契苾何力赞叹道。   床榻上的李勣眨眼,望向李钦载的目光愈发慈爱感动。   “英公好生养歇,人没死就好,这些年老伙计一个个死得差不多了,不能再少一个了,”契苾何力狠狠擦了把眼眶,又豪迈大笑道:“行军总管之职老夫暂时代你领了,等你伤好再还给你。”   “磨蹭了多日,将士们也该活动活动了,传令下去,全军准备,两日后攻乌骨城!”   说完契苾何力领着诸将离去。   相隔只有数个时辰,大营内外的气氛却已截然不同。   李勣未醒时,大营内处处剑拔弩张,将士们心情沉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暴戾又悲怆的气息。   李勣醒来的消息传遍大营后,明显感觉到大营内外那股令人窒息的气息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欢悦祥和,将士们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军中第一人的生死,牵动着每一个将士的心,左右每个人的情绪。   众人散去后,李钦载仍留在帅帐里,用洁巾浸了热水,细心地给李勣擦拭身体。   李勣浑身仍然无力动弹,连话都说不了,交流全靠眼神。   看着李钦载为他忙前忙后,李勣眼中的笑意愈深。   李钦载却浑然不觉,一边擦拭一边絮叨:“爷爷啊,您也太调皮了,这把年纪了还骑马作甚,让人抬着您走呀,都国公了,讲究的是个排面。”   “您看,好端端的当世名将,帅帐中运筹帷幄的大人物,负伤不是因为杀敌,不是因为呕心沥血,而是脑袋被驴……嗯,被马踢了,说出去多丢人。”   “将来凯旋回了长安,您的光辉事迹会被当成笑柄,被您那些老友一笑就笑好多年的那种,说不定他们进了棺材,棺材里都能听到他们的笑声,多瘆人……”   李勣充满笑意的眼神渐渐有了变化,变得恼怒,羞愤。   李钦载擦拭完他的身子,扭头见李勣眼神不对,好奇地凑了上来。   “爷爷哪里不舒服么?”李钦载的眼神充满孝意。   李勣恶狠狠地瞪着他。   “真不会说话了?”李钦载喃喃地道:“应该会恢复吧?不然以后咋办?交流难道要靠‘阿巴阿巴阿巴’……”   李勣奋力地抬起一根手指。   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帅帐的门外。   李钦载将他的手指摁了下去:“爷爷莫调皮了,既然没力气就别乱动……哎,我话还没说完,您怎么又把手指伸出来了。”   刚摁下去的手指,李勣再次不屈不挠地抬了起来,手指的方向坚定地指向帅帐门口。   李钦载忍不住好奇地朝门外看了一眼,思考门外到底有啥值钱的宝贝,让他如此惦记。   在一旁沉默已久的金达妍终于忍不住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令祖的意思是让你滚出去?”   李钦载睁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李勣。   李勣疯狂眨眼,并朝金达妍投去赞许的一瞥。   良久,李钦载自信地笑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是爷爷最宝贝的孙儿,他怎么可能会让我滚出去,尽情享受天伦之乐它不香吗?”   ……   沉寂已久的唐军大营终于有了动静。   由于李勣的受伤,原本计划攻打乌骨城的唐军不得不暂停行动,全军后撤二十里,采取被动防御战术。   直到李勣昨夜醒来后,将士们的身体里仿佛被重新注入了一股活力,低迷已久的军心士气也高昂起来。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唐军大营的兵马便已开始调动。   在此之前,高侃奉李勣之命率三万将士东进击敌,大营里仍余八万余兵马。   契苾何力用兵的特点与李勣不同,他本是突厥人,领军作战向来以勇猛著称,没有太多计谋迂回,总之干就完事了。   清早点将,契苾何力下令斥候尽出,探明敌军城池虚实,并下令全军将士清点军械火器弹药,明日一早大军攻城。   李勣原来的计划是分兵三路,对高句丽三座城池同时发起进攻,如此便可令高句丽无法互相支援。   契苾何力的思路却是一座座城池按顺序进攻,先破乌骨,再攻泊汋,最后兵指辱夷。   截然不同的进攻方式,不存在对错,每个主帅的性格不同,用兵的思路也不同,无可厚非,总之最后的目的都是为了胜利。   大营内外纷扰喧嚣,李钦载并未参与。   他在帅帐内照顾李勣。   金达妍也被留在大营,李钦载没放她走。   在李勣未痊愈以前,金达妍必须留在唐军大营,若李勣的病情再发生变化,有一位神医坐镇,能够将他从鬼门关再次拽回来。   李勣还是不能说话,李钦载一直担心他的脑子是不是留下了不可恢复的伤,醒来以后,金达妍又调整了两次药方。   小八嘎也没闲着,按照李钦载教她的手法,每日熬制鸡汤,李勣只能进流食,李钦载便用鸡汤和白粥拌在一起,一勺一勺喂给他吃。   两日后,当唐军将士准备开拔出营时,李勣的气色已红润了许多,只看外貌的话,基本跟没受伤以前没区别了。 第一千零八十四章 福兮祸伏   战争往往是残酷且惨烈的,无论敌我双方,都在耗费资源物力和人命的过程中,努力赢得胜利。   但大唐对高句丽这一战,说实话,基本属于一面倒的形势,残酷惨烈也有,都是高句丽的。   自开战以来,唐军的损失确实不大。   不得不说,这是文明碾压的结果,火器对冷兵器的战争,本就是极不公平的。   原来的历史上,辫子朝弓马骑射,万人冲锋,付出无数人命的代价,却仍然冲不破一两千火枪队的阵列,最终造成了中华历史上的至暗时刻,百年屈辱,那也是先进文明对落后文明的碾压。   在这个年代,李钦载来了,他带来了先进文明。   于是,唐军成了碾压者,屈辱的一方成了高句丽。   李勣醒后的第三天,契苾何力点将出征,唐军大营里留下了五千兵马保护李勣,其余的将士直奔乌骨城。   李勣的伤势又恢复了少许,不过还是说不了话,与人交流全靠眼神。   李钦载怀疑李勣将来退休后,就算改行去演戏也必然是影帝。   仅靠一双眼睛,里面全是戏。   李勣醒来后,侍候李勣的工作就由李钦载接手了,还包括小八嘎和金达妍。   小八嘎负责熬药做流食,金达妍负责后续治疗,李钦载……负责翻译。   李家都是聪明人,祖孙俩磨合了两日后,李钦载基本已能从李勣的眼神里读懂他的意思了。   主要是李勣不能说话,李钦载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李勣也没办法跳起来打他膝盖。   契苾何力率领大军攻城,李钦载没兴趣参与,他在大营帅帐组建了三人服务小组,专门负责李勣的医疗和饮食。   至于服务的质量,小八嘎和金达妍倒是可圈可点,但李钦载……大约是没有干服务行业的天赋,李勣每次看到他,眼神都不怎么和善,要活吞了他似的。   一碗药汤端在手里,李钦载吹了几口凉气,小木勺舀起递到李勣嘴边。   “大郎……”   李勣怒目圆睁,李钦载急忙改口:“爷爷,喝药药了……”   李勣张嘴喝药,浅啜了一小口,便苦得老脸皱成一团,像一朵被人踩踏过的菊花。   李钦载再喂第二口,李勣便死活不肯张嘴了。   老头儿醒来后性格好像也变了,变得矫情多了,像个孩子,越活越回去。   李钦载只好柔声劝慰道:“药难喝,屎难吃,但爷爷还是勉为其难,不然病难痊愈,听话,乖,张嘴……”   李勣大怒,死死抿住唇,愈发不肯张嘴了。   李钦载搁下药碗,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要不是血脉亲人的话,现在李钦载早就一巴掌呼上去了,五少郎亲自喂药你还敢矫情。   可眼前这位是爷爷,李钦载只好像孙子一样哄着他,还不敢对他发火。   祖孙俩相峙不下,金达妍掀帘而入。   见床榻边几乎没动过的药碗,以及祖孙俩互相不肯妥协的对峙状态,金达妍立马明白了。   走到床榻边,金达妍对李钦载道:“我来吧。”   说着端起药碗,一勺药汤递到李勣嘴边,令李钦载吃惊的是,李勣居然乖乖张嘴喝下去了。   李钦载震惊地道:“啥意思?我好像被侮辱了……”   两人都没搭理他。   许久后,一碗药汤全入了李勣的肚子,金达妍收起药碗,朝李勣行了一礼,然后便离开。   李钦载坐在床榻边,皱眉道:“爷爷,您这双标可不对,我可是您亲孙子。”   李勣艰难地抬起手,三根手指比划了一下,李钦载立马看懂了,急忙取来纸笔。   “爷爷,您要写遗……咳咳,要练书法吗?”李钦载擦了擦额头的汗。   李勣将毛笔握在手里,艰难地在纸上涂涂写写。   重伤未愈,字也写得歪七扭八,比李钦载的字还难看。   许久之后,李勣写完了一行字,李钦载辨认了片刻才看明白。   “那个女医,你莫糟蹋她,不然遭报应的是老夫……”   李钦载惊愕地看着他,祖孙俩这么久没沟通了,写下的第一句话居然就这?   “爷爷,孙儿糟不糟蹋她,报应都在我身上,与您何干?”李钦载愕然问道。   李勣只好继续艰难地写字:“老夫伤重,唯她可治,算是落在她手里了,你若糟蹋她,老夫休矣。”   李钦载仔细一想,好像有点道理。   于是李钦载急忙道:“爷爷放心,孙儿怎会是欺凌妇孺的恶人。”   李勣懒得写字了,只是用笃定的眼神冷冷地看着他,眼神里透露出清晰的含义。   “你特么是!”   ……   李勣喝了药,又进了少许流食,最后沉沉睡去。   李钦载走出帅帐,仰头望天。   天空晴朗,烈阳高照,如今已是七月中旬,正是一年中最热的夏天。   大营里仍有将士在巡弋,还有不当值又不操练的将士就地盘坐在营帐的阴凉处,三五人聚在一起笑闹。   从将士们脸上爽朗的笑容看得出,唐军的士气依然高昂,从开战到如今,几乎无一败绩,给了将士们很大的信心。   李钦载却有点忧心,他知道将士们的信心都是来自于火器。   高句丽其实没他们想象中那么容易征服,事实上高句丽军非常骁勇,他们悍不畏死,就算临死也要拼命咬下敌人的一口肉,这样的军队,难怪历经数朝都无法征服。   只是这一次的东征,唐军有了先进的火器,才能一路摧枯拉朽。   自信过甚便是自负,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是人,而不是火器,若唐军因为接连不断的胜利而变得愈发骄纵,便是大败的伏笔。   心里的隐忧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李钦载发明火器后,一直在不断地告诉李治和老将们,不可过分依赖火器,更不可因武器的先进而对敌人有了轻视之心。   告诉的每个人都答应得好好的,可李钦载知道,包括李治在内,所有人都没当回事,他们只知道有了无敌的火器,便是横扫万邦,扩充版图的资本。   出了帅帐,李钦载慢悠悠地朝自己的营帐走去,他打算在李勣的伤病痊愈后,认真地跟李勣讲一讲自己的隐忧。 第一千零八十五章 忧思难平   有时候事情进行得太顺利,往往不是什么好兆头。   世上哪有那么多一帆风顺的事,万事唯艰才是人间正道。   明明长得很普通,偏偏有绝色美女主动追求,不但不要彩礼,而且愿意倒贴嫁妆,是不是很顺利?人生是不是圆满了?   认识六个月后就当爹,生下来的儿子你敢认吗?   大营有些空旷,契苾何力带走了大部分兵马,此时或许正在对乌骨城进行猛烈的进攻。   李钦载独自走在大营内,莫名有些孤寂。   帅帐旁的一处阴凉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李钦载好奇走过去,发现金达妍正盘腿坐在草地上,一双美眸无神地仰望天空。   李钦载慢慢走过去,金达妍听到脚步声,扭头见是他,又转回头,不行礼也不搭理。   李钦载知道她对自己有怨恨,当初情急之下,将她强行请来,手段确实不大光彩,不过李钦载至今不悔。   当时为了救李勣,李钦载已决定不择手段了,事实上他没做错,若不是强行将金达妍请来,李勣此时恐怕正在奈何桥边狂饮孟婆汤。   但站在金达妍的立场上,感受当然不会太好,尤其是在她眼里,李钦载还是侵略者。   当初李钦载率军搜山,然后放火,逼得乡民们不得不出来,当时李钦载用乡民的性命威胁她的样子,金达妍至今没忘。   尽管李钦载未杀一人,但他充满杀气的眼神,冷静得让人不寒而栗的语气,都成了她的梦魇。   为了数百乡民的性命,她不得不老老实实救活了李勣,直到今日,她还是老老实实留在唐军大营不敢离开。   侵略者在别国的土地上,是不惮于做出任何丧心病狂的事的,金达妍很害怕,怕李钦载将她利用完后过河拆桥,仍然杀害那些乡民,也害怕他会不讲诚信礼义,杀掉她这个对他已没有利用价值的大夫。   所以李勣醒后,金达妍这两日一直心事重重,满腹忧虑。   此刻,制造她忧虑的元凶站在面前,金达妍有那么一瞬突然有一种冲动,索性跟这恶贼拼了。   可她终究是弱女子,没有胆魄,也没有实力。   李钦载不知道金达妍此刻内心这么多戏,走到她面前后,径自一屁股坐在她身边。   金达妍浑身一颤,下意识起身,躲得远远的。   李钦载感觉自己又受到侮辱了。   “你是嫌我太臭,还是担心我有传染病?”李钦载不满地问道。   金达妍没出声,垂头不语。   这女人好像有精神分裂症,而且非常分裂。   治病救人时一脸不容置疑的权威,表情冷漠,眼神犀利,在病人面前,她便是左右苍生命运的神祇。   而在平日不治病的时候,她好像又变成了楚楚可怜的小白兔,兔兔辣么阔爱,兔头做成麻辣的更好吃……   “你确定我爷爷能恢复正常吗?”李钦载忐忑地问道:“包括说话,思考,行动等等各方面,都不会变?”   金达妍沉默许久,低声道:“令祖伤在后脑,但运气不错,幸好没伤到要命的穴位,按理说只要排出淤血,再以温药调养医治,一段时日后,应与以往没什么不同。”   李钦载啧了一声,道:“你这句‘按理说’,搞得我更紧张了,世上很多事都是不讲道理的,我请你过来时讲道理了吗?”   提起陈恨旧怨,惹得金达妍扭头瞪了他一眼。   一颦一怒,风情乍现。   李钦载睁大了眼睛,李勣醒来后,他的心情骤然松懈,今日此刻才正眼打量她,于是赫然发现,这女人模样真不错。   论五官,她不如紫奴那么深邃,不如金乡那么细致,也不如崔婕那么端正,可偏偏有一种淡雅超群的气质。   就像前世旧上海滩穿着旗袍,翘腿坐在陈旧小洋楼的阳台上,恬淡地看着楼下的时局纷乱,而她,独自静好。   “总之,我爷爷伤情痊愈之前,一切便拜托你了。若伤情有反复,还请全力施为。”   金达妍嗯了一声。   李钦载盯着她美丽的脸庞,突然问道:“你是不是一直很害怕,怕我杀了你?”   金达妍下意识嗯了一声,接着反应过来,急忙摇头,然后用不屈的眼神瞪着他。   李钦载笑了:“别怕,大多数情况下,我其实还是很讲道理的,我爷爷的命是你救的,只要你自己不作死,我不会杀救命恩人。”   金达妍迟疑了一下,道:“那些乡民……”   “我已派人传令,看管乡民的部将已撤走了,乡民们毫发无伤。”   金达妍松了口气,道:“多谢……”   “我留下你的性命,你不谢我,我留下乡民的性命你却谢我,他们对你很重要吗?”   金达妍幽幽地道:“我父母常年云游在外给人治病,我从小是被乡民们养大的,他们确实对我很重要。”   李钦载恍然,难怪当初拿乡民的性命威胁她,她很快便妥协了。   果然,她的软肋暴露得很彻底,让人一抓就中。   “李……将军,”金达妍突然吃吃地道:“令祖的伤病若痊愈,能放我离开吗?”   李钦载一怔,随即笑道:“当然,我说过,我其实很讲道理的,不但会放你走,而且还会送你钱,让你此生吃穿无忧。”   “我不要钱。”金达妍摇头。   李钦载叹气,世上居然有不要钱的人,很明显大家三观不合。   “好吧,你也保重身体,不然你若病倒了,我都不知让谁来医你。”   说完李钦载起身打算离开,他和她仍很陌生,没那么多闲话可聊,尤其是,彼此的国家还在交战。   正要离开时,金达妍突然叫住了他。   “李将军,你们大唐是真打算灭我们的国吗?”金达妍眼里有悲悯。   李钦载沉默片刻,缓缓道:“你不过是平凡小民,这些事你不必操心,而且,你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将来你若遇到危难,我可保你和乡民平安。”   金达妍叹了口气,黯然垂头。   李钦载只好道:“我营帐里有一位女子,她的情况跟你差不多,如果你心里的坎儿过不去,不妨让她开解你一下?”   “大乱之后,会还你们安宁平静,至于城头变换的旗帜,对升斗小民来说,并不重要,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道。” 第一千零八十六章 有血有肉   不习惯跟女人谈家国大事,尤其是彼此的立场还是对立的。   金达妍终究是李勣的救命恩人,那也就是李钦载的恩人,无论将来发生任何事,李钦载一定会保住她的性命。   在这遍地烽火的乱世里,也算是李钦载给她的一种报答吧。   这属于是个人对个人的报答,无关国籍,而且两人的关系和话题,最好也别上升到国家层面,不然会打起来。   “天色不早了,早点洗洗睡,不然明天长痘痘……”李钦载起身看了看天色道。   金达妍也看了看天色,一脸疑惑:“可是,现在才下午啊……”   李钦载瞥了她一眼,这女人的人情世故有待学习。   他说这话啥意思,难道听不懂?   不想跟你聊下去了知道吗?   就跟前世舔狗跟女神的对话一样,“我要洗澡了”“我要睡觉了”,旁人都能懂,唯独舔狗还真信了。   “对了,我爷爷现在不能说话是啥毛病?能治吗?要不你给扎两针?”   说起专业,金达妍气质立马变了,明明是同一张脸,瞬间却充满了冷傲和权威。   “令祖受此重伤,需要恢复的过程,不能说话不过是伤到后脑后的症状,并非不可逆,时日久了,脑中淤血排净了,自然便能说话了。”   “如果能够自行恢复,就不必强行治疗,顺应自然才是正道。”   见她的表情突如其来的冷傲,李钦载不由生出了研究的心思。   于是冷不丁道:“看年纪你已二十来岁了,为何没成亲?”   “呃……”金达妍一愣,接着大羞,冷傲狷狂的姿态瞬间又化作羞恼,白了他一眼,道:“此事与你何干?”   “哦,随口一提,我主要是想问问,最近我的尿有点黄,能给开个泄火的方子吗?”李钦载立马转到医学的话题上。   金达妍瞬间又冷傲起来:“尿黄不一定是上火,也有可能是肾亏,手伸来,我搭个脉……”   李钦载看着她不停地变脸,觉得很有意思,只要谈起医学方面的话题,就像打开了某个开关似的,转变非常顺滑,好像非要用冷傲的表情才能突出她的专业。   长期这么换来换去,这女人该不会有精神分裂症吧?   ……   营帐里有些闷热,金达妍在外面的阴凉坐了许久,走到自己的营帐前,还是没勇气走进去。   站在营帐前犹豫了许久,金达妍才咬了咬牙,掀开了门帘。   帘子掀开,一股潮湿的热浪瞬间涌了出来,金达妍被逼得往后退了几步,最终放弃地叹息一声,在帐外找了个背阳的地方继续盘腿坐下。   睡在营帐里太折磨人了,人在里面过不了多久便是一身大汗,在这到处是男人的军营里,女子清洗沐浴很不方便。   金达妍决定等到今夜子时,天气稍微凉快一点了再回营帐睡觉。   耳边传来轻悄的脚步声,金达妍扭头,却见小八嘎拎着一个木桶,吃力地走来。   金达妍急忙迎上,二女合力抬着木桶,搁到她的营帐外。   “长公主殿下,您这是……”金达妍不解地看着木桶。   这几日李钦载,小八嘎和金达妍三人服侍李勣,彼此之间算是比较熟悉了,金达妍知道了小八嘎的身份,一直尊称她为长公主。   小八嘎擦了擦额头的汗,笑道:“我家夫君说天气太热,金神医在营帐里可能睡得不舒坦,于是让我给你送点好东西来。”   “什么好东西?”   小八嘎微笑着揭开木桶的盖,一阵白雾般的冷气霎时从木桶里冒出来,站在木桶旁的金达妍顿觉浑身凉爽。   凑近仔细一看,金达妍不由惊愕道:“冰块?这大夏天的居然有冰块?你们从哪里弄来的?”   小八嘎微笑道:“是我家夫君亲手制的,爷爷的帅帐里也有,我和夫君的营帐里也有。”   金达妍不敢置信地抚上木桶里的冰块,手上传来隐隐有些刺痛的冰凉,令她愈发不可思议。   “冰块……也能人为制出来?”   小八嘎自豪地笑道:“我家夫君的本事大得很,制造冰块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本事罢了。”   面对超出认知的事物,金达妍再也无法维持冷傲的人设,忍不住赞叹道:“竟然能在夏天造出冰块,确实是大本事。”   小八嘎笑道:“营帐内炎热难耐,金神医将冰块搁在床榻边,夜里也能睡得安稳。”   金达妍感激地道:“多谢长公主殿下。”   小八嘎轻笑道:“莫谢我,要谢就谢我家夫君吧。”   金达妍好奇道:“你家夫君……本事很大吗?”   说起李钦载,小八嘎顿时有了兴致,道:“我家夫君的本事,可谓是天下第一,就连大唐天子都非常器重呢,冰块这种东西,只是夫君随手为之,他真正的本事是通晓天地的学问……”   金达妍微笑道:“‘通晓天地’这个词儿,可不能乱说,那是圣贤才能达到的境界。”   小八嘎不高兴地道:“圣贤会修水泥路吗?圣贤会造出喷火的火器吗?我家夫君比圣贤只强不弱。”   女人的好奇心总是难以抑制的,面对未知的事物,她们总是很有求知欲,特别想知道这个事物的全貌。   于是金达妍将小八嘎拉进营帐,将装满冰块的木桶摆在床榻边,二女顺势坐了下来,金达妍拉着小八嘎的手,道:“长公主殿下,你再给我说说,你家夫君究竟有什么本事。”   小八嘎迟疑了一下,道:“他呀,很多人说我家夫君是个混蛋……”   金达妍顿时如同找到了知己,忙不迭点头:“没错。”   但小八嘎又露出得意之色,笑道:“可他却是一个很厉害的混蛋,就连大唐天子都不得不佩服他。”   二女叽叽喳喳,话题便围绕着李钦载深入地铺展开来。   金达妍越听,表情越复杂。   与李钦载初见时,他那副满带杀气且强势残酷的形象,在她心中已根深蒂固。   然而随着小八嘎的描述,将李钦载真正的性格,以及向世人展露出来的本事娓娓道来,李钦载在金达妍心中的形象慢慢变得立体起来。   他不再是残酷嗜杀的大唐将军,不再是刀架在乡民脖子上逼她就范的恶魔。   他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俊才,他才华横溢,他年少有为。   同时,他确实也是一个混蛋。 第一千零八十七章 战势突变   人与人的交集其实是偶然的,没人天生注定会跟另一个人相遇。   擦肩而过,同船共渡,或是人海中的惊鸿一瞥,都是偶然的缘分。   李钦载和金达妍也是。   二人的相遇其实不算美好,刀剑的寒光掩盖了本该诗情画意的月光,冲天大火如浓血,映照不出浪漫的色彩。   救李勣也好,留在唐军大营也好,金达妍其实一直都是不情愿的,可她只是弱女子,除了一身医术别无所长,她只能被迫留下来。   满腹的怨懑,再加上唐军对她的国家的战争,金达妍这几日的心情其实非常低落。   直到今日此刻,小八嘎对她娓娓说出关于李钦载的一切,金达妍终于有些动容了。   不是爱慕,而是好奇,她在好奇一个如此年轻的男子,为何却有一身神鬼莫测的本事,不信都不行,身边木桶里的冰块告诉她,小八嘎说的每个字都是事实,人家确实有这么大的本事。   怨恨与好奇结合,好像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   类似于一种满带真诚的恶念,比如希望他突然暴毙,然后每年清明一定多烧纸,并亲自上坟悼念。   ……   军报又至,唐军大捷。   七月底,契苾何力率军兵临乌骨城,一日鏖战后,乌骨城破。   唐军杀入城内,屠戮敌军和平民数万,城内一片火海,遍地尸骸。   与李钦载的反应一样,契苾何力也默许了唐军将士的抢掠行为,睁只眼闭只眼,抢掠持续了两日后,唐军将士才意犹未尽地集结,继续向泊汋城开拔。   与此同时,高句丽东部也传来军报。   高侃领军三万,东进击敌,顺利完成了任务,五万敌军被唐军的一次伏击打得大败,数万敌军被击溃。   此战高侃所部歼敌两万余,剩下的敌军皆四散而逃,至此,敌军收复东部的意图彻底破产,不仅如此,还折损了数万。   一个又一个的捷报传到大营,李钦载蹲在床边将捷报念给李勣听。   李勣还是不能说话,但眼神里露出的欣喜之色连瞎子都看得懂。   人逢喜事精神爽,李勣这两日的身子都好了许多,而且嘴也能发声了,能用“啊啊”来表达意思。   既然是交流,当然要用同样的语言,于是李钦载也“啊啊”跟李勣交流,祖孙俩一来一往交流得很热烈。   李勣的胳膊抬起来已不费力了,对李钦载这种作死的行为,李勣当然不会惯着,抄起手边的碗便砸了过去。   捷报上的唐军,仍是势如破竹,仍是摧枯拉朽。   好消息一个接一个,但不知为何,李钦载心头却莫名地感到沉重。   就算唐军有犀利的火器,战事推进也太顺利了。   传说中的高句丽军可是中原两朝三代帝王都无可奈何的狠角色,为何这次在唐军面前的表现却如此拉胯?   李钦载总感觉高句丽人在憋大招。   又过了几日,李勣的伤情愈合得越来越好,他已能坐起来了,而且诚如金达妍所料,他的语言能力也在慢慢恢复中,与李钦载的交流除了用碗砸,还能骂脏话,祖孙俩相处的氛围一片祥和。   契苾何力率军已至泊汋城,按照唐军攻城的惯例,围三阙一,对泊汋城形成三面包围,留下一道缺口,给敌军一线逃生的希望。   至于这一个逃生的缺口究竟是真是假,全看将领的性格和战争的需要。   如果只想攻占城池,那么这个缺口便是真正的缺口,逃出去能活命。   如果将领想赶尽杀绝,那么这个缺口不远处,一定会有伏兵将逃生的敌军全歼。   契苾何力用兵向来以勇猛著称,唐军兵临城下后,契苾何力下令休整一日,第二天清晨开始攻城。   然而,意外终究发生了。   就在唐军离城二十里扎营休整的当晚,泊汋城的城门悄然打开,一支五千人的敌军向唐军大营发起了突袭。   唐军当然也不是软柿子,突袭刚开始,唐军将士便迅速列阵,看着远处漆黑中的幢幢身影,唐军将领毫不犹豫下令放枪。   一排排三眼铳激射出去,奇怪的是,远处竟没有发出敌人的惨叫声,反而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而敌人的脚步声仍在不慌不忙朝大营推进。   唐军将领懵了,自从全军装备三眼铳以来,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黑夜里一排排三眼铳激射,似乎并未达到效果。   不仅如此,敌军阵中反而射出漫天箭雨,唐军将士猝不及防之下被射杀了不少。   最后唐军将领当机立断,立马下令收起三眼铳,让将士们抄起刀戟,列出攻击阵型,与敌军短兵相接。   一阵厮杀后,五千敌军死伤无数,寥寥幸存者也终于丢盔弃甲逃走了。   战后清扫战场,将领们发现了一件让人心头一沉的事。   战场上留下了许多盾牌,这些盾牌全都是用铁板加厚过的,举盾牌的敌军皆是魁梧力壮之士,这便是三眼铳几轮齐射仍然无法对敌军造成伤亡的原因。   铁板加厚的盾牌列前阵,唐军将士的三眼铳击发之后,弹丸落在盾牌上,并不能对它造成穿射的效果,它能完美地保护盾牌后面的敌军方阵不受折损。   拿到盾牌的将领神情凝重,立马将盾牌送呈给契苾何力。   契苾何力仔细研究了盾牌后,心情顿时也沉重起来。   唐军一路势如破竹,靠的就是这犀利的火器,高句丽军每临战而不能敌,故而唐军才能百战百胜。   可敌人不会原地踏步,他们也会针对战场的变化而进步。   于是这种铁板加厚的盾牌应运而生。   事实证明,这种盾牌在抵挡唐军三眼铳弹丸方面确实有效。   这一夜,高句丽五千将士对契苾何力所部大营的突袭,仿佛成了这场战争的转折点。   它意味着唐军的武器优势正在慢慢失去。   契苾何力虽然勇猛,却也不是有勇无谋之辈。   察觉到不妙的他,当即下令全军后撤,暂时放弃攻打泊汋城,并将今夜发生的一切写在军报上,派人连夜送去唐军大营。 第一千零八十八章 矛盾奇正   人类的战争史上,无论武器如何先进如何更新换代,过不了多久,一定会出现一种新的武器面世,来压制那种先进的武器。   最初可能只是一群猴子跟另一群猴子的战争,他们用石头和果子互砸。一块石头砸过来,猴子吱哇乱叫,用树干躲避石头。   进入文明社会后,人类学会了用矛,用箭,于是盾牌这东西应运而生,为的就是克制敌人的矛和箭。   再后来的攻击性武器如导弹,火箭弹什么的,对方便有了雷达和防空体系。   总之,有矛的地方,一定有盾,这是战争的铁律。   如果盾没有及时出现,那么在付出了巨大的伤亡后,盾一定会出现,战场上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惨痛经验,但凡有脑子的将领不会不当回事。   军报传到唐军大营,对于高句丽改良了盾牌的事实,李钦载一点也不意外。   东征已开始好几个月,算算时日,盾牌也该出来了,否则高句丽的将领就真是缺心眼了。   军报首先送到李钦载手里,他仔细看了几遍。   对唐军来说,这当然不是什么好消息,李钦载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李勣,如今李勣正在休养身体,这消息要是被他知道了,李钦载怕他像个中二少年一样,永远热泪盈眶,永远热血上头。   七十多岁的老人家,可不敢上头啊。   将军报塞入怀里,李钦载决定随机应变。   意思就是,李勣不问,他就不说,李勣若问,他就撒谎。   敌军出现了铁板加厚的盾牌,这属于技术性问题,就算李勣知道了也解决不了。   李钦载暂时也无法解决。   三眼铳射程有限,威力也有限,在有效射程里,加厚的盾牌很难击穿,火药填装加量也没用。   火药点燃产生的力催动弹丸射出去,这个动能终归是有极限的,三眼铳的威力,如今已到了顶点,几乎不可能再增加了。   要应对敌军的加厚盾牌,必须另想办法。   端了一碗药汤进帅帐,李勣仍躺在床榻上。   他的伤不仅是后脑,右腿也骨折了,至少几个月不能动弹。   李钦载端着药汤坐在床榻边,李勣冷眼看着他。   这孽畜每天变着花样的惹他生气,也就欺负他动弹不得,以及暂时没完全恢复语言能力。   今日这孽畜也不知又要换什么法子气他。   李钦载坐在床榻边,吹了吹滚烫的药汤,朝李勣嘻嘻一笑。   “阿巴阿巴阿巴……”李钦载指了指药汤,又做出喝药的动作。   一句话,一个动作,果然成功地点爆了李勣的怒火。   “孽障!”李勣咬牙迸出俩字。   李钦载无辜地眨眼,哎,好像忘了,老头儿现在的语言能力已经恢复了一部分,能说出几句整话了。   “爷爷,喝药药了……”李钦载立马恭敬地道。   李勣瞪着他,吃力地道:“如此……作死,老夫……若痊愈,抽,抽死……”   李钦载正色道:“金神医说了,让孙儿多刺激爷爷说话,您的脑部需要充血上头,更有利于恢复,孙儿气您也是一片孝心啊。”   李勣冷笑:“好,好……等着!”   李钦载脸色一僵,今晚可能会失眠了……   军报仍在怀里,李钦载神情闪过一丝犹豫,他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李勣前线的战况。   李勣已是成了精的老狐狸,李钦载脸上闪过的犹豫之色被他捕捉到了。   “前方战况……如何?”李勣吃力地问道。   李钦载强笑,大手用力一挥:“形势一片大好!”   李勣眼神冷了下来,这回不是玩笑,而是真正的眼神冰冷,像即将对猎物展开捕杀的猛兽。   饶是亲孙子,李钦载在他的眼神下也忍不住颤栗。   乖乖地掏出军报,李钦载将军报上的内容念给他听。   李勣听完后眉头紧锁,但神情仍然镇定。   “契苾何力撤军……没错,继续攻城,或有……圈套。”李勣缓缓地道。   李钦载也点头,老将与老将之间,除了多年的交情,也有多年的默契,彼此不需要言语,对方的任何举动都能迅速被理解。   “钦载,你如何看?”李勣又问道。   李钦载想了想,道:“三眼铳的威力有限,敌军若加厚了盾牌,然后列于前阵,三眼铳很难击穿。”   李勣问道:“如此,……火器可弃之不用了?”   李钦载笑了:“那倒也不必,凡事总有定数,敌军防御力增加的同时,攻击力必然要减少的。”   “什么……意思?”   “加厚的盾牌固然坚不可摧,但它的弱点是移动能力减慢,两军交战,加厚的盾牌只能缓慢推进,从两百步走到五十步内,花费的时间比正常的推进要慢上许多。”   “战场上战机稍纵即逝,敌军防御力增加,但却贻误了战机,给了我军更多的反应时间,别的不说,只要我军摆开阵势,敌军前阵的盾牌只消几轮抛石机投石过去,基本就打得七零八落了。”   李钦载又放低了声音,道:“更何况,咱们出征前带足了辎重,除了火器和火药,还有……”   李勣两眼一亮:“地雷?”   李钦载笑道:“武器嘛,就是用来杀敌的,该用的时候就要用,留着它们又不能发财,更不能下崽儿,何必自珍。”   李勣阖上眼,淡淡地道:“你的想法……写下来,送契苾何力,他……定夺。”   李钦载点头:“爷爷您好生休养,天子应该快有旨意到了,那时您可乘水师船舰回大唐。”   李勣猛地睁眼,面露怒容:“老夫……死也不走!未胜而遁,是懦夫,是耻辱!老夫已矣,垂老将死之身,岂能名节尽丧!”   李钦载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劝解。   名将有名将的尊严,人生的最后一战,李勣希望的是倒在敌人的最后一支箭下,这才是他认定的最完美的结局。   理解他的心情,李钦载知道劝也无用,把他惹急了,老人家真气得热血上头,便宜了全军将士吃席。   叹了口气,李钦载苦笑道:“好好,您死也不走,孙儿舍命陪您到底,有什么危急或麻烦,孙儿帮您担了。”   “用得着你担?滚!” 第一千零八十九章 相生相克   祖孙俩的相处很奇怪,只听两人对话的话,感觉像是一对宿敌在互相伤害。   到底是隔代亲,李钦载在李勣面前肆无忌惮,而李勣,偏偏能容忍他的放肆,两人都很享受这种不一样的相处方式。   若换了李思文,李钦载在他面前一定老实得像只鹌鹑,而且嘴里没一句实话,一本正经地信口雌黄,保证胡说八道的每一个字李思文都信以为真。   相比之下,李勣更了解他这个孙儿,几乎只要一眼瞥去,便立马知道这孙子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   一封书信从唐军大营递到了泊汋城二十里外的契苾何力手中。   书信是李钦载亲手写的,里面详细阐述了关于矛与盾的想法。   敌军出现了加厚的盾牌后,已经改变了战场上的许多东西。   包括唐军列阵的方式,诸兵种的搭配,攻守的顺序,以及主帅的临场指挥能力等等。   契苾何力接到信后不敢怠慢,急忙召集诸将议事。   针对敌军的盾牌,李钦载提出的建议颇为可行,而且分析敌我战场利弊非常精准。   真正有本事的人,不是发明个什么厉害东西就算,而是当出现意外的变故时,能够及时提出应对的办法,不管敌人如何变,我永远能压他们一头。   人才永远是人才,你大爷永远是你大爷。   抛石机是个巨大的家伙,一时难以组装起来。   但地雷,确实该派上用场了。   当夜子时,唐军派出了一支千人队伍,悄然前往泊汋城外五里,无声无息地开始挖坑……   第二天一早,契苾何力下令唐军拔营,朝泊汋城进发。   前晚泊汋城的高句丽军对唐军大营的突袭,虽然最终失败了,但他们更大的收获是证实了加厚盾牌的有效性。   所以当斥候禀报唐军兵马调动迹象时,泊汋城的守将喜形于色。   这不是来送人头了么?   要不是太高调,高句丽守将都恨不得提前摆好庆功宴了。   唐军刚拔营,泊汋城便收到了消息,守将思索之后,当即调拨一万兵马出城迎战。   守城是被动的,而且加厚盾牌也施展不开。城外平原迎敌是最合理的选择。   好不容易搞出了一件克制唐军火器的武器,当然要用在合适的地方,摆开阵势父相伤害啊。   出城五里外,一片平坦的平原上,高句丽军刚摆好阵势,便看见远处旌旗蔽日,数万唐军浩浩荡荡迎面而来。   高句丽守将呼吸顿时急促起来,他眼睛通红地盯着远处的唐军,目光里充满了对权力和功劳的欲望。   斥候早已报过,这支唐军是他们的主力。   此刻在他眼里,唐军已成了他的囊中之物,如果能在泊汋城外将唐军击溃,那么唐军的这次东征仍然像贞观十九年一样,将会以失败告终,最后唐国的太宗皇帝因此郁郁而终。   当年高句丽能做到的事,今日同样也能做到。   如果做到了,那么他便是击败唐军的第一功臣,回到都城平壤,国主怎么封赏他都不过分。   守将越想越兴奋,骑在马上握住缰绳的手也越发用力,仿佛使尽全身的力气抓紧即将到来的权力。   “列阵!”守将拔刀大呼。   高句丽军迅速列出方阵,在队伍的前排,上千面加厚的盾牌严丝合缝,宛如一道洪水都冲不破的钢铁河堤。   唐军很快来到城外的平原上,两军相距三里时,唐军停下了脚步,从容不迫地列好了阵势。   接下来,便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寂。   两军将士相隔遥遥对视,沉默中一股杀气冲天而起,夏风拂过,扬起平原上的烟尘,朦胧的黄雾里,杀气渐渐凝聚成形,如刀诛心。   契苾何力骑马立于中军,眯眼打量远处高句丽军的阵型,嘴角不觉扬起一丝冷笑。   “传令,擂鼓!”契苾何力下令。   隆隆鼓声响起,双方将士都仿佛听到了信号,两军竟同时举步推进,互相迎面而来,像一场双向奔赴的爱情。   双方距离一里左右时,鼓声突然停下,唐军将士的脚步也随之停下。   然后在将领的厉声呵斥下,唐军将士纷纷平举三眼铳,瞄准了前方仍在继续推进的高句丽军。   “准备!”前锋营黑齿常之高高抬起了胳膊,眼睛死死地盯着距离射程越来越近的高句丽军。   数千杆三眼铳平举直对正前方。   与此同时,高句丽军前阵的盾牌也拼在一起,盾牌之间连一条缝隙都没有,而他们推进的速度却不知不觉变得缓慢。   立于中军的契苾何力见状,顿时露出了然的微笑。   李钦载在书信里没说错,当对方的防御力增强后,势必要牺牲推进的速度,此处增一分,别处便要减一分,这是天道。   当黑齿常之看到高句丽军推进到前阵两百步的距离时,黑齿常之狠狠挥落手臂,喝道:“放!”   巨响与硝烟同时升腾,也同时消失在天地间。   不出高句丽守将所料,唐军的第一轮火器齐射,全部打在高句丽军前阵的盾牌上,而高句丽军却毫发无伤。   名震天下的大唐火器,今日在这里却吃了大亏。   高句丽守将欣喜若狂,很快,高句丽的后军中也开始擂鼓。   这是催促将士快速推进的信号。   只要高句丽将士推进到唐军前阵五十步内,双方短兵相接,守将有充足的信心,认定唐军战不胜高句丽。   战事刚开始便陷入胶着。   契苾何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双方的阵列越来越近,而他骑在马上却不动声色,看着高句丽军前排举着盾牌推进,契苾何力不但没感受到压力,反而有点想笑。   “真以为我大唐就三眼铳这一种火器么?”契苾何力喃喃道。   当高句丽军推进到距离唐军阵势还有一百多步时,变故陡生。   前排举着盾牌的某个战士在推进的途中,右脚踩下去,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听到脚下的土地里传来“喀嚓”的机括响动。   地里难道有机关?   战士甩甩头,很快抛去了这个可笑的念头。   右腿抬起,左腿正要落下,突然脚下发出一声比三眼铳更巨大的响声,最后……这名战士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整个人便被炸上了天,然后永远失去了意识。   闭眼之前,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胳膊,腿脚和内脏,如同漫天的血色花雨一般缤纷落下。   血如残阳,很美。 第一千零九十章 无形之敌   地雷第一次在真正的战场上亮相。   出道即巅峰。   高句丽人都快疯了,明明前方的唐军并未放枪,为何高句丽军前阵莫名其妙便炸了?   不仅如此,爆炸的范围还很广,周围两丈内的高句丽将士全都被波及,他们捂着身体各个不同的受伤部位,倒在地上凄厉惨叫。   徐徐推进的方阵随之一滞,但是身后的鼓声隆隆,短暂的呆滞后,高句丽军的方阵继续向前推进。   队伍刚向前迈进了两步,又是一声剧烈的爆炸,伴随着血肉残肢和惨叫,高句丽前排盾阵又缺了一块。   紧接着,爆炸声此起彼伏,而且范围都很广,两丈方圆内的人基本无人幸免。   泊汋城守将引以为傲的盾阵,顷刻间已是七零八落,根本无法保护后方的将士。   一股恐慌的情绪在高句丽军中蔓延。   恐慌来源于未知的事物。   现在所有人都看清楚了,前方列阵的唐军根本无人放枪,可自己的方阵却莫名其妙炸了,这到底是一种怎样未知的恐怖武器?   恐慌之后,军心顿时跌入谷底。   而对面的唐军当然也不会傻傻站着,任由战机即逝。   契苾何力再次下令射击。   高句丽军前排的盾阵基本已破坏殆尽,后面的将士如同待宰的羔羊,在唐军一轮轮齐射下,如同被狂风肆虐过的麦浪,一片一片地倒下。   接下来的战事,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像以往唐军对高句丽军的碾压一样,成了单方面的屠杀。   当高句丽军的方阵已乱,出城的一万将士只剩下两三千人时,军心终于彻底崩溃。   他们不怕有形的敌人,大不了以命相拼,只要看得见,就一定能击败。   可是无形的敌人呢?   那一声声莫名其妙的爆炸,那种每走一步都仿佛踏进鬼门关的恐惧,仿佛身边有无数透明如空气的敌人在冷冷地盯着他,随时让他原地爆炸。   这样的恐惧,是没人能承受得住的。   于是,第一个人开始转身逃跑,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最后就连高句丽将领也不得不逃了,丢下一地的尸首,活着的全部逃回了泊汋城。   唐军打扫战场,契苾何力骑在马上,看着丰硕的战果,不由满意地笑了。   “来人,军报速速传到大营,我军大胜,歼敌八千,李钦载的法子很有用,以后遭遇敌军可照此而行。”   ……   对唐军来说,这次不过是一场普通寻常的大捷,歼敌人数也不算多。   可它的意义非凡,继高句丽军的加厚盾牌出现后,唐军的地雷应运而生,战场优势再次回到唐军这一边。   唐军大营。   军报来得很快,乌骨城和泊汋城本就相距不远,数个时辰后,热腾腾的捷报便已在李钦载手中。   军报上详细写下了这次作战的全过程。   从半夜埋设地雷,到第二天两军相峙,再到高句丽军前阵踩中地雷,盾阵破坏殆尽等等,事无巨细,皆在军报中。   契苾何力顺便高度赞扬的李钦载的地雷阵,只要事先埋设得够多,在战场上便是杀人于无形的利器,论威力比三眼铳更广,杀伤力更大。   收起军报,李钦载嘴角一勾,歪嘴龙王似的邪魅狂狷地笑了。   是个好消息,回头招呼薛讷,两人偷偷喝顿酒庆祝一下。   接下来唐军攻破泊汋城基本没有太大的悬念了,泊汋城破后,唐军的下一个目标便是辱夷城,只要拿下辱夷城,都城平壤便已在唐军的兵锋所指之下。   一切都在按预定的计划进行着,这场战争差不多已走到了中期,目前收获的战果,是以前历代征伐高句丽都没有达到的高度。   不知高句丽国主此刻是怎样的心情。   窜进后军,李钦载问了一圈,终于找到了薛讷的营帐。   不客气地掀开营帐走进去,里面光线一暗,随即李钦载发现薛讷正躺在床榻上哀哀呻吟。   李钦载一愣,急忙上前。   薛讷好像受伤了,半边脸肿得老高,上面敷着一块热巾,一只眼睛肿成了一条线,再看看他身上其他的地方,似乎没别的伤处。   “慎言贤弟,咋了?”李钦载惊愕问道。   实在不敢置信,在这座大营里,居然有人敢对薛讷动手,不说与李钦载的关系,薛讷他爹也在呢,谁胆子这么大?   除非是他爹亲手揍的。   那就没啥好说的,唯“活该”二字送贤弟。   透过眯成一条缝的眼睛,薛讷看到李钦载进来,鼻子一酸,顿时悲从中来。   “景初兄……嘤嘤嘤。”   李钦载脸色顿时一变,开始考虑要不要扇他另外半张脸,不然不对称,破坏美感。   “你好好说话,正常一点。”李钦载缓缓道:“不然你会挨打。”   薛讷吸了吸鼻子,泣道:“景初兄,愚弟这次可是栽了。”   李钦载皱眉:“你被谁揍了?说个名字,我去会会他。”   薛讷吭哧半晌,才道:“郑三郎。”   李钦载一怔:“谁?”   “你麾下部曲,郑三郎。”   李钦载惊愕地站起身,随即又坐下。   好神奇,这俩货怎会有交集的?   李钦载和薛讷都在大营,一个是存心摆烂的咸鱼,另一个是无所吊事混日子的弼马温,两人在大营里经常聚在一起喝酒聊天。   李钦载身边的部曲早就认识薛讷,包括新来的郑三郎,来往之后也与薛讷熟识了。   可是,郑三郎怎么敢揍薛讷的?   “详细说说,他为何揍你,你若有理,我现在就帮你报仇。”李钦载严肃地道。   薛讷沉默片刻,小心地道:“我若无理呢?你还帮我报仇吗?”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道:“你若无理,让郑三郎再抽你另外半张脸,给你一个完美对称的脸蛋。”   薛讷一怔,随即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那没事了,景初兄饮酒否?愚弟这里还藏有两坛当地的米酒,难喝了一点,但聊胜于无。”   李钦载打量他一番,然后确认了。   显然,薛讷挨揍应该是理亏的,换句话说,就是活该。 第一千零九十一章 长安少年   不知道薛讷究竟干了啥,可以肯定不是好事。   郑三郎这货虽然憨直,也不是没眼力的人,若不是逼急了,断不可能动手揍薛讷。   一边是自己的兄弟,一边是自己的袍泽部曲,李钦载能偏袒谁?   当然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反正薛讷也说没事了,那就没事了。   于是李钦载欣然与薛讷在营帐里饮酒。   李勣醒来后,伤势在渐渐恢复中,李勣没事,李钦载松了口气,这几日忙着照顾李勣,也该享受享受了。   薛讷在自己的床榻边寻摸了一番,然后两坛酒神奇地出现在矮桌上。   李钦载狐疑地看着造型怪异的酒坛,凑近小心地闻了闻味道。   这货该不会摸出俩夜壶吧?   以薛讷不靠谱的性子,不是不可能。   一股掺杂着酸味的酒气直冲鼻端,李钦载皱了皱眉。   薛讷苦笑道:“景初兄莫嫌弃,这酒是愚弟从附近乡民家寻摸来的,酒当然比不得咱们大唐的,勉为其难饮几口,只当是煞煞瘾头吧。”   李钦载叹了口气,酒当然不是好酒,但在这种环境下,薛讷能搞到酒已经算是本事不小了。   “喝吧,都在酒里了。”李钦载端起酒坛给自己斟满。   二人端盏互敬,各自浅啜一口,然后鼻子眼睛眉毛都皱成了一团,兄弟俩挤眉弄眼像尿结石犯了,随即一脸凄苦。   “这特么分明是醋啊……”李钦载喃喃道。   “蛮夷之地,未服王化也就罢了,连酿酒的本事都如此稀松,活该被灭国!”薛讷恨恨地道。   每个国家酿酒的方法都不同,味道也不同。   但高句丽人能酿出如此难喝的酒,李钦载还是很佩服的,感觉这个国家的人连喝酒都有一种刻意的卧薪尝胆式自勉,很励志。   “要不咱别喝了,何必找虐呢?”李钦载道。   薛讷犹豫了一下,咬牙道:“勉为其难再喝点吧,弄点酒不容易,总不能喂狗吧。”   “狗做错了什么……不对,咱们做错了什么,要受此折磨?不喝酒会死吗?”李钦载看着面前的酒盏,愁容不展。   “愚弟心情甚不爽利,景初兄能与愚弟一醉方休否?”薛讷闷闷地道。   李钦载睁大了眼:“你咋了?”   薛讷不出声,端盏相敬。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在兄弟情和喝劣酒之间挣扎,最后慨然选择了滴酒不沾。   “我爹出征泊汋城之前揍了我一顿……”薛讷颓然道。   李钦载眨眼:“揍你的不是郑三郎吗?”   “我爹先揍我,后来郑三郎又揍了我……”薛讷愈发颓然。   李钦载不出声了,这货也算是命运多舛,他欠揍的秘密究竟是谁泄露出去了?   “你爹为何揍你?你不是刚立了大功吗?松山岗一战,你被记为首功,都报上朝廷了,你爹怎能虐殴功臣。”   薛讷叹道:“我爹说我立的功不过是投机取巧,来得不够光明正大,所以我爹先揍我一顿,以免我恃功而骄。”   李钦载目瞪口呆,薛家这教育方式真是……   薛讷又仰脖狠狠饮了一大口酒,酸得龇牙咧嘴,然后神情沮丧地道:“我好像一直得不到我爹的肯定,从小到大,他从未真心夸过我一句,哪怕是一句,都没有过。”   “在他眼里,我永远是不争气的,永远糊不上墙,将来我若继承家业爵位,薛家一定会败。”   薛讷苦笑:“其实我很想做出点什么给他看看,用事实告诉他,他的儿子没那么差劲。”   “可我就算做出了点什么,还是得不到他的肯定,一句‘投机取巧’,便将我彻底否定,有时候我都在想,要不干脆按他的说法活下去算了。”   “这辈子就这么不争气的活着,就把家业败了,就做一个混吃等死的纨绔,等他临老了,再看看他料事如神的目光,‘看看,我说的果然没错吧’。”   狠狠抹了一把脸,薛讷的声音已有些发颤:“可我……终究还是不甘啊。”   李钦载默默地给自己斟满了酒,拍了拍他的肩,兄弟俩一口饮尽,然后,五官扭曲地互相对视。   “也许,长辈的眼里,年轻人需要不停鞭策,不停地否定,才不会让晚辈们太狂妄,性情才能稳重下来,你爹约莫就是这种心理。”李钦载低声劝慰道。   薛讷眉目低垂,喃喃道:“所以,我这一生都要活在他的否定之中吗?我的人生算什么?”   李钦载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认真地道:“薛讷,你的人生,凭什么被别人定义?”   “我眼中的你,是那个纵马轻狂的长安少年,是潇洒不羁的将门之后,是能为朋友冲冠一怒倾付所有的侠义兄弟。”   “我眼中的你,不该是你现在这副鬼样子,像个被阉了的雌货。”   薛讷怒了:“我没被阉!”   李钦载一把勾住他的后脑勺,二人目光对视,李钦载认真地道:“薛讷,你记住,你这辈子是为自己而活,你如何做人做事,不需要别人来教,亲爹也不行!”   “你做得已经够好了,你可以选择做得更好,也可以躺在功劳簿上摆烂,那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别人没资格告诉你该怎么做。”   “你最好恢复一下,再让我看到你这副鬼样子,下次揍你的人就是我了。”   起身掸了掸衣袍下摆,李钦载头也不回地走了。   薛讷仍呆呆地坐在营帐内,木然端起酒坛,酒坛里的酒倾泻而下,汩汩灌进嘴里。   薛讷用力扔了酒坛,擦了擦嘴边的酒渍,露出了凶恶的表情。   “三箭定天山又如何?我能做得比你更好!”   ……   第二天,李钦载打着呵欠刚走出营帐,冯肃便匆匆来报。   薛讷又不见了。   巡弋的将士说,薛讷半夜就离营而去,不知何往,走的时候身边还带了几个人,除了后军监牧的几名手下外,还有一个高句丽人,就是那个归降的莫恩俊,曾经刀架在全村人脖子上,逼他反水的莫恩俊。   李钦载愣了片刻,随后笑了。   这货,想必又要去干一件大事,很期待。 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乳虎食牛   前世有一句话,人类进步的本质,就是下一代不怎么听上一代的话。   下一代最珍贵的品质,在于轻狂傲物,故而敢于打破长辈定下的一切陈规。   当岁月教会他们成长,再过二三十年,青春不再,两鬓生白,他们再定下新的陈规,然后被下下一代继续打破。   人类的进步,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周而复始的立与破。   薛讷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大营,李钦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只知道,薛讷不喜欢被否定,他需要证明人生的价值。   想要证明自己,那就去打破固有的陈规。   挺好的,这才是青春该有的样子,乳虎尚稚,当有啸谷食牛之气。   相比薛讷的敢作敢为,李钦载反倒觉得自己像个迟暮的老人,凡事都要思前顾后,考虑后果和利弊。   活了两辈子的人,终究羁绊太深,放不开心怀。   走出营帐,李钦载仰头看着蔚蓝的天空,以及快把人烤化的烈阳,顿觉浑身不适。   热死人的鬼天气,李钦载刚走出来便想回去了,回头多制点冰块,在营帐每个角落都摆满,把它搞成一个古代版的冷冻柜,自己就待在里面不出来。   反正自己是咸鱼,咸鱼的归宿不就是冷冻柜吗?   刚迈出营帐几步后,咸鱼摆了摆尾巴,打算游回营帐,躺回冰块里蹉跎人生。   眼角余光一瞥,李钦载赫然发现郑三郎就蹲在营帐旁的阴凉处,天气太热,对郑三郎这种吃得多,代谢又快的魁梧汉子来说,更是一种煎熬。   此时的郑三郎正蔫头搭脑蹲着,嘴张得很大,舌头都吐了出来。   难道他的舌头会散热?   看到郑三郎,李钦载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招了招手。   “三郎,过来。”   郑三郎蹲在阴凉处,见李钦载叫他,他也舍不得挪步,只是昂着头大声道:“李帅,啥事儿?”   李钦载面色一僵。随即摇摇头。   算了,不跟这憨货计较,换了别人对领导这态度的话,李钦载一定会给他一个血淋淋的教训。   但是这憨货……,放弃吧,教不会的。   憨货不来就我,我便去就憨货。   李钦载只好自己走过去,两人一同蹲在阴凉处。   “听说你昨日揍了薛讷?为啥?”李钦载问道。   郑三郎作为李钦载的部曲,自然也认得薛讷的,于是咧嘴道:“李帅,不是小人我犯上,这姓薛的……嗯,薛家郎君太不地道了。”   李钦载饶有兴致地道:“说说。”   郑三郎愤愤地道:“昨日薛家郎君来李帅的营帐,恰好咱们部曲开饭,那薛家郎君来了兴趣,非要跟咱们部曲凑一块儿,说要看看李帅的麾下伙食如何……”   李钦载面带微笑,听到这里,尽管还没听到薛讷挨揍的原因,但他已隐隐听出一股子浓郁的欠揍味道。   郑三郎继续愤愤地道:“薛家郎君要看就看呗,咱们当部曲的总不能拦着,可那薛郎君不知从哪里听说小人饭量大,非要逗弄我,从小人的碗里一会儿挟走一只鸡腿,一会儿挟走一块肥肉……”   “薛郎君是贵人,他要吃啥小人不敢不给,后来他见我没生气,于是又说下一顿他还要来,而且与我共食……”   “小人还是忍了,大不了饿两顿,可是最后他就过分了,他说要带监牧的几个手下一起来,而且每天每顿都要来……”   郑三郎苦着脸道:“李帅,小人真忍不了了,饿一两顿也就罢了,每天都饿,小人怕是没活路了,于是当时我有点冒火,想也不想便一拳过去……”   说完郑三郎惴惴不安地看了看李钦载的脸色,小声地道:“李帅,小人只揍了他一下,而且没太用力,后来马上给他赔罪了,薛郎君也没计较,走的时候还说是逗我玩呢,我……犯军法了吗?”   李钦载扯了扯嘴角。   人怎么能贱到这个地步,薛讷这一拳挨得是真不冤,难怪昨日问他时,他那一副心虚理亏的样子,完全没打算计较。   这事儿他还真没脸敢计较。   “没犯军法,而且揍得大快人心。”李钦载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当兵吃粮,天经地义,谁要弄走你碗里的粮,大嘴巴抽他。”   郑三郎松了一口气,大嘴一咧:“多谢李帅,小人记住了。”   ……   离开大营的薛讷有点茫然。   其实走出大营后,薛讷便觉得有点后悔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离开大营。   然而终究已经走出来了,所谓羞刀难入鞘,薛讷本是少年心性,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既然出来了,就要风风光光地回去,然后站在他爹面前,趾高气昂地告诉他,我,你家犬子,牛逼不?   而他家的犬爹,一定会满脸忏悔抱着他,痛哭流涕地赔礼道歉,一边自扇耳光一边承认自己这些年看走眼了,没想到吾家亦有麒麟儿。   一想到这幅画面,薛讷便兴奋得浑身发抖,然后仰天桀桀桀地怪笑起来。   薛讷的身后,几名被他或强迫或威胁带出大营的手下不由面面相觑。   这位薛监牧……好像不太正常的样子,这次跟着他,真能立功吗?怎么看都像是去送人头呀。   是的,几名手下也是熟人,当初跟着薛讷走了两天山路,一不小心进了村,劫持的全村妇孺,逼得莫恩俊不得不反水。   松山岗一战,薛讷被记为首功,而这几名手下也没亏待,功劳簿上都被狠狠地记了一笔,将来凯旋回了大唐,几十亩永业田的赏赐是十成十拿捏了。   这次薛讷告诉他们,老子还想出去浪一回,再立个大功回来,就问你们跟不跟。   几名手下不想跟,赏赐已经够丰厚了,接下来当然是苟起来,留住这条小命,回去才能享受朝廷赏赐的永业田,何必再跟着这位不大正常的薛监牧出生入死?   然而他们刚提出反对,薛讷便翻脸了。   不跟我走,我就弄死你们。   于是几名手下乖乖地跟他走了。 第一千零九十三章 热血中二   跟着薛讷走的不仅是几名手下,还有那位反了水的高句丽营将莫恩俊。   莫恩俊当然也不想冒风险,归降大唐后,他的待遇其实不错,薛讷也乐意将他当成自己人,将来大唐灭了高句丽,莫恩俊背靠薛家这棵大树,至少能带着家人在大唐安居乐业,从此安宁过完一生。   可薛讷还是不肯放过他。   薛讷是聪明人,他懂得吸取教训。   上次擅自离营行动,最大的弊处便是语言不通,“阿巴阿巴”的搞得很毁形象,这次说什么也要带个翻译在身边。   原班人马,荣耀过后再次出发,这幅画面足够制作一张励志鼓舞的海报了。   “所以,薛监牧,咱们去哪儿?”离营数里后,一名手下打破了美好的画面问道。   热血沸腾的薛讷闻言顿时血凉了。   “呃……去哪儿?”薛讷愕然半晌,挠了挠头:“你们有啥好主意?”   众人无语:“……”   你特么都没想好章程就带着咱们离营,这么不靠谱的人,真要跟他混吗?   站在原地,众人面面相觑,良久,薛讷突然问道:“契苾大将军打到哪里了?”   一名手下立马道:“昨日送至大营的军报,咱们大军破了泊汋城,杀敌数万,城破后契苾大将军许将士们掠三日,据说下一步就要攻打辱夷城了。”   薛讷一拍大腿,道:“好,咱们就去辱夷城!”   “去辱夷城干啥?”   “赶在大军破辱夷城之前,咱们先把辱夷城破了,待王师到来,咱们便双手献城,岂不是大功一件?”薛讷得意地道。   几名手下看疯子似的看着薛讷。   薛监牧的病情好像更严重了,听说大营里有一位高句丽的女神医,也不知现在治疗来不来得及……   “咱们这几个人……破辱夷城?”一名手下艰难地问道。   薛讷环视身边几名手下,突然感觉有点心虚。   几万人攻城才打得下来的城池,若说自己这几个人能拿下它,似乎……有点不合理呀。   然而薛讷又想到亲爹薛仁贵对自己的各种打压蔑视,薛讷热血再次上头。   “咱们刚才离营时,可有无数人看咱们昂首挺胸走出来的,不立个功劳回去,岂不被人耻笑?反正我绝不回营了!”薛讷恼羞成怒道。   手下无奈地道:“可是……您至少告诉我们该做什么呀。”   如此深奥的问题,薛讷怎么想得明白,索性一咬牙:“咱们先换上高句丽商队服饰,混进辱夷城再说。”   “如果有机会,咱们就抓住机会,如果没机会……就当是进城逛集市散心。”说着薛讷恨恨地道:“进城玩几个姑娘也算为大唐略尽绵薄了!”   几名手下欣然同意。   最好是没机会,大家陪着这位不靠谱的纨绔进城逛一圈,等他冷静下来后,自然会乖乖回大营。   就这样,一群毫无目标毫无计划的人,懵懵懂懂地跟着一位中二少年,骑着马向辱夷城出发了。   他们心无旁骛,他们的眼里只有星辰大海。   ……   泊汋城已被唐军攻破。   疯狂的唐军入城,城内的军民不得不经历一场浩劫。   唐军破城后,是屠城还是抢掠,或是对敌人城池秋毫无犯,那都是有着明确的规矩的。   若是正式攻城以前,敌军自知不敌,主动开城门归降,那么唐军便对这座城池秋毫无犯,谁敢滥杀无辜或抢掠官仓民居,必斩。   若是敌军坚持抵抗,唐军付出了一定的伤亡后才攻破城池,那么唐军入城后,主帅默许将士抢掠三日,不允许胡乱杀人。   当然,不允许杀人这一条全看将士们的心情,就算滥杀了,将领们大多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很少有人会较真。   若是敌军非常顽强,抵抗非常坚决,唐军在付出了巨大的伤亡后才攻破城池,那么这座城池的军民可就惨了。   主帅会主动下令,让将士们屠城。   屠城不分军民,不分男女老幼,基本是见人就杀,不仅杀人,也杀牲口,目光所及,不允许存在任何喘气的生物。   比如贞观十九年,太宗李世民亲征高句丽,李勣率部破辽东城后,曾经请求李世民允许将士们屠城,因为唐军在这一战中付出了不小的伤亡。   李世民并非嗜杀之人,当时便拒绝了李勣的请求。   李勣也不嗜杀,无奈麾下将士们对这座城池满怀仇恨,军中群情激愤,李勣不得不再三恳求,最后李世民也默许了。   于是辽东城破后,唐军将士杀入城中,三两日内,几乎将辽东城变成了一座死城。   眼下的泊汋城没那么惨,毕竟泊汋城外一战,唐军的伤亡并不大,破城之后,契苾何力还是很守规矩的,只默许了将士们抢掠,原则上不允许滥杀。   近十万大军抢掠,庙里菩萨身上的金粉都会被刮下来,整座城池值钱的东西基本都落入唐军将士的口袋。   休整三日后,契苾何力下令全军转向东南,朝辱夷城开拔。   ……   乌骨城外,唐军大营。   小八嘎有了新朋友。   准确的说,应该是闺蜜。   在这个放眼望去全都是男人的大营里,能被小八嘎当成闺蜜的,也仅仅只有金达妍了。   缘分真是莫名其妙,打南边来了个小八嘎,打北边来了个小西八,小八嘎和小西八交上了朋友。   自从上次小八嘎给金达妍送了冰块,并且二女在营帐里八卦了一番李钦载的种种事迹后,俩人的感情便急速升温。   没过两天,二女好得跟双胞胎姐妹似的,简直形影不离,上茅房都手牵着手,不牵手就尿不尽,便秘。   小八嘎很珍惜她与新结交的闺蜜的友谊,为了这段新来的友谊,她甚至都拒绝了几次李钦载的鱼水之欢。   姐妹俩同睡一个营帐里,半夜说不完的悄悄话,搞得李钦载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一个女人绿了。   摆满冰块的营帐内,二女又在闲聊,今日的话题有点刺激。   “你救了大唐主帅的命,他痊愈后,你还能回去吗?”小八嘎若有深意地问金达妍。   金达妍一怔:“李钦载答应过我,会放我离去的。”   小八嘎摇头,笑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家夫君当然会放你离去,但你回去后,还能像以前一样过安宁平稳的日子吗?”   金达妍愕然道:“为何不能?”   小八嘎淡淡一笑:“你是高句丽人,却救了敌国主帅,事情是瞒不住的,回去以后,那些乡民们还会待你如往昔吗?” 第一千零九十四章 小民小兵(上)   小八嘎的问题很诛心,金达妍顿时呆住了。   其实在进了唐军大营后,金达妍也暗暗思忖过这个问题,只是她心地善良,又是医者仁心,医治时眼里只有病患,并没有什么敌友。   所以治疗李勣时,金达妍确实是毫无保留地尽了心力。   现在李勣在慢慢恢复,按她与李钦载的约定,待李勣伤势大好之后,李钦载会放她离去。   目前看来,李钦载没有毁约的迹象,但她能离去么?离开了唐军大营,她会被高句丽人视为叛徒,那时的她,该在何处生存?   金达妍陷入了深深的思索,这一刻,她突然感到自己的人生已没有了光亮,前方一片黑暗。   小八嘎将她的表情看在眼里,嘴角微微上扬。   今日她说的话,不是漫无目的的闲聊,而是别有用心。   以李钦载如今的身份地位,平心而论,李家后院的女人委实不多,包括她在内也才三四个,其中还有一个像风一样来去自由的紫奴。   小八嘎这次随侍李钦载身边,终于被他收了,但她终归是异国女子,而且她曾经在李家不过是奴婢身份,虽说李家的女人都很和善亲切,但小八嘎的身份终归差了一截。   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聊得来的好闺蜜,这个闺蜜医术高明,但为人好像有点呆呆的,如果能把她骗回大唐,将来李家的后院里,小八嘎大约不会寂寞了。   至于这位女神医会不会跟李钦载擦出什么火花,小八嘎管不着,李家后院的女人不算多,多一个女神医做妾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不过是救了一个病人而已。”金达妍眼神有些委屈。   小八嘎微笑:“你是大夫,你有你的医德,别人不是,别人只看到你救了敌军的主帅。”   金达妍咬牙:“敌人也是人,为何不能救?别人若不认同,我便躲远一些,从此在深山结庐隐居,一生不见世人。”   小八嘎叹道:“你明明没做错事,为何要如此惩罚自己?”   金达妍瞥了她一眼,道:“你想说什么?”   小八嘎缓缓道:“大唐此次东征,高句丽必灭,你认同吗?”   金达妍黯然沉默,不管她承不承认,这次大唐东征挟风雷之势,如今的高句丽国土已丧大半,灭国已在眼前,这是不争的事实。   小八嘎又道:“高句丽灭国,天下从此再无高句丽,这里以后将是大唐的国土,而你不过是一介平民,无法改变什么,将来的你,也只能是大唐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金达妍柳眉轻蹙。   “既然已是大唐人,不如以后跟随我家夫君吧,李家是大唐权贵望族,祖孙三代皆深受大唐天子器重,将来的李家将会越来越显赫,你救了爷爷的性命,回到大唐后,李家必会给你世代供奉之位。”   小八嘎盯着金达妍精致的脸蛋,认真地道:“你可以活出一个不一样的人生,不想试试吗?”   不得不说,小八嘎在李钦载面前蔫蔫的,但她的口才却十分出众,毕竟是倭国皇家长女,终究与旁人不同。   金达妍真的有些心动了。   她只是一介平凡女子,改变不了国家的命运,她能选择的,只有自己的命运。   “李家供奉?”金达妍喃喃自语。   小八嘎见她心动,不由兴奋地道:“对,李家供奉,世代受李家供养,李家族人待之如尊客上宾,后代还能与李家子弟一同上学,科考,做官。”   金达妍心乱如麻,轻声道:“我……考虑考虑。”   小八嘎露出小狐狸般的笑容,悄悄伸出香舌舔了舔嘴唇,像偷吃了十八只鸡一样满足。   ……   深夜,月暗,无星。   夜风吹拂,带着几许炎热的气息,四周的蝉鸣蛙叫,听得让人心生烦躁,稍微动弹几下,便是一身的汗腻,黏黏的汗水与衣裳贴在一起,很不舒服。   距离乌骨城唐军大营北面三十里外,一队唐军斥候正在奉命查探。   斥候大约十来个人,为首的是一名队正。   队正的模样颇为粗犷,一脸的络腮胡子,将五官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鬼祟地盯着四周的动静。   严格来说,这人更像某种天生机警的动物。   事实上,作为斥候队正,他比动物更机警。   他懂得掩藏形迹,懂得悄然无声地靠近敌军,更懂得如何用最快的方法,将情报准确地传回大营。   这一队斥候此刻正猫在大营北面一座不知名的矮山坡上。   夜风吹拂,仿佛一股股热浪拍打在身上,刚刚被风干的汗水愈发黏人。   队正将胸甲解开一半,让风灌进去,感受片刻的凉爽。   仰头望着天,队正喃喃道:“这该死的天气,啥时候是个头啊,哪怕稍微下场雨呢……”   一名斥候笑道:“下雨咱们大军可就没法动弹了,我倒觉得咱们速战速决为好,赶紧打完这一仗,赶紧回到大唐,归乡之后搂着我家婆娘,最少三天不下床!三天!”   周围袍泽们纷纷嗤笑起来。   男人之间说起荤话题,总是特别精神。   “有那么饥渴吗?你小子在乌骨城里可没少祸害高句丽婆娘。”另一名斥候拆台道。   “不一样,高句丽婆娘终归差了点味道,一碰就哭唧唧的,”斥候咂了咂嘴,一脸欲求不满:“再说高句丽婆娘的模样也没咱大唐婆娘迎人,一个个眯缝眼,大鼻头,人话也不会说。”   “还是咱关中婆娘带劲,眼波儿一甩,魂儿都飞了,白白胖胖的身段儿,搂在怀里也舒坦。”   另一名斥候笑道:“听营将说,咱们这队斥候在辽东城一战中立了功,全队的兄弟都被记进了功劳簿,回去后官府少说也得给咱分十亩永业田吧,有了十亩地,跟婆娘多生俩娃,美滴很。”   这个话题比婆娘刺激,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队正。   队正翻了个白眼:“没出息个东西,才十亩地就乐滋滋了?告诉你们,这次东征估摸是咱大唐近十年最大的一战,此战以后,再想在战场上博军功,可就不容易了。”   “趁着战事没结束,咱们咬咬牙多立几桩功劳,说不定封赏个二三十亩地,运气好逮个大功劳,世世代代吃喝不愁,子孙还能读书考功名当官呢。” 第一千零九十五章 小民小兵(下)   小民小兵,有小小的梦想。   家国天下不是他们该考虑的事,他们只知道听从命令,然后立功受赏,得关中十亩地,荫子孙后代。   他们也许会战死,也许会风光,谁知道呢,战场对他们来说,既是生死危机,也是赌一场人生富贵。   不想世世代代过苦日子,那就拼命吧。   “如果咱们立功受赏,能得五十亩地,那该是怎样的美日子呀。”一名斥候眯着眼,满怀憧憬地仰望夜空。   另一名斥候也开始无限畅想:“至少每顿都要吃干的,而且都有肉,全家四五口,一天少说得吃一斤肉才解恨!”   袍泽们纷纷认同地点头。   “若有五十亩地,确实如此,活该每天都吃肉。”   队正冷笑:“你们快回魂吧,战场上立多大的功,才能受赏五十亩地,想过没有?”   “至少要亲斩敌军一名营将,才有这个资格,你们自己掂量掂量,有这个本事吗?万马军中一个冲锋,咱全队兄弟大半就没了,敌军营将的边儿都挨不上,还他娘的五十亩地,做白日梦呢。”   斥候们顿时泄了气,一脸颓丧地叹息。   队正真是人间清醒,都不许人做做梦吗?万一运气好实现了呢?   子夜,月晦,无风。   不知为何,四周的蝉鸣蛙叫声突然消失了,周围一片寂静。   斥候们说笑之后,队正神情一怔,于是猛地举臂,斥候们都安静下来。   队正凝神聆听,然后放眼环视远方。   此刻并没什么不同,远方仍是一片漆黑,不见任何异动。   可队正的心跳却陡然加快,表情也愈发不安,说不出原因,总有一种大难临头的预感。   没有证据,没有迹象,只能说,这是一位百战余生的老兵的直觉。   良久,队正的目光望向东北方向,表情愈发凝重。   “兄弟们,鬼门关和五十亩地都摆在眼前,挣到啥全靠自己的命数了。”队正突然笑了。   “队头儿,有动静?”一名斥候站直了身子。   队正沉思片刻,道:“十人分开,不要扎堆儿,一半去正北方,一半去东北方,若有异动,点响箭示警,若无异动,两个时辰后在此集结,听清楚了吗?”   军令既下,斥候们纷纷轰然应了。   然后十人骑上马,干脆利落地分赴各个不同的方向。   马蹄已被裹上厚布,这是斥候们的标配,行动起来马蹄仍会发出轻微的声音,但已尽量做到了掩藏形迹。   队正领着五名斥候直奔东北方向。   他一直隐隐不安的,也正是这个方向。   五名斥候彼此之间相隔很远,这也是斥候的规矩,一旦前方袍泽遇袭,后面的斥候绝对不准营救也不准接战,必须掉头就跑。   他们的使命是要将情报及时传回大营,而不是靠寥寥数人与敌人决生死,那是毫无意义的。   奔行五里后,六人爬上一块小山坡,队正猛地勒住缰绳,马儿停下。   山坡的对面是一片低洼的平地,平地上人影幢幢,密密麻麻近两万兵马,正安静地停留在原地。   队正眼中的瞳孔骤然缩小。   老兵的直觉果然没骗自己,距离唐军大营三十里外,竟无声无息来了一支两万人的兵马。   这支兵马是从何处而来,他们的目的是什么,队正都不清楚。   他只知道,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这个消息传回唐军大营。   因为契苾何力大将军正率军开赴辱夷城,此时的唐军大营只留下五千兵马,更要命的是,英公李勣也在大营里。   若被这支兵马袭了营,英公有个三长两短,队正将百死难赎其罪。   于是队正立即拨转马头,打算原路返回。   然而,一支两万人的兵马,怎么可能不派出斥候?   队正刚掉转方向,背后便射出一支利箭。   利箭不偏不倚射中队正的后背,队正身形往前一倾,整个人趴在马背上,打马便朝原路飞奔。   “狗杂碎,今日要交代在这里了!”队正咬牙忍痛暗骂。   飞驰的马背上,队正从怀里掏出响箭,正要点燃,身后却射来漫天箭雨。   队正的后背顿时插满了箭矢,像一只垂死的刺猬,吊着一口气拼命飞奔。   前方远处,赶来接应的麾下斥候正朝他奔来。   队正大急,厉声喝道:“速速回营报信,有敌袭!”   斥候悲愤地勒马,迟疑不肯离去。   队正张嘴,一股鲜血涌出,却破口大骂:“快滚!去报信!”   一支利箭悄无声息射中了队正的脖颈,队正突然气绝,滚下马来。   斥候大哭着掉头,一边仰天嘶声大吼,一边从怀里掏出响箭,点燃后猛地往天上一扔。   响箭在漆黑的夜空中拖曳出一道亮眼的焰火,扶摇直冲苍穹,最后在天空炸响。   身后传来隆隆的马蹄声,敌军的追兵围了上来。   斥候打马狂奔,奋力嘶吼:“敌袭!有敌袭!”   前方仍有接应的斥候,闻言也掉头就跑。   一个个斥候,如同长城上的烽火,将警讯传了下去。   一支支响箭在半空炸响,这是一场生与死的接力,付出所有的代价,只为将警讯传回。   斥候仍在被敌军追击,而且距离越来越近。   斥候骑在马上,惨然一笑,无比释然。   响箭放出去,他的使命已完成,自己的生死已不重要。   迎着凛冽的夜风,他甚至还在默默算计,这次拼命送出去的消息,算不算立功,能值五十亩地吗?   能活下来该多好啊,五十亩地,全家老小顿顿能吃上肉……   一支飞矛从后方激射而出,那是不耐烦的敌军使出的最后手段。   斥候后背顿时被飞矛射中,整个人横飞了起来,飞矛贯穿了他的身躯,像被钉子钉住的标本,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嘴里的鲜血喷涌而出,斥候无神的目光望向漆黑的苍穹,发颤的嘴唇喃喃嗫嚅。   “五十亩……”   小民小兵,有小小的梦想。   ……   唐军大营,深夜的寂静被马蹄声打破。   一名伤痕累累的斥候飞驰入营,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厉吼。   “三十里外有敌袭,有敌袭!”   李钦载被部曲叫醒,来不及发起床气,便听到了这个震惊的消息。   “不知何处冒出来的两万敌军,在东北方向三十里外集结,正朝大营奔袭而来。” 第一千零九十六章 集结备战   突如其来的消息,李钦载被震得耳朵嗡嗡响。   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东北方向早已被唐军掌控,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冒出一支两万人的兵马?   从天而降的吗?   第二个念头是慌张,唐军主力已被契苾何力带走,此时正在向辱夷城进发,主力大军距离唐军大营至少三天的路程,此时的大营里只有五千守军,而敌人却有两万。   原本唐军装备了火器,五千对两万也不憷,可李钦载知道高句丽军已有了加厚的盾牌,能够阻挡火器的弹丸,此消彼长之下,唐军还真不一定挡得住高句丽军的一次冲锋。   “消息准确吗?确定是敌军?”李钦载不死心地问道。   斥候浑身是伤,站在李钦载面前不停流泪,为了传递这个紧急军情,那支斥候小队几乎全部战死,只剩下他一人了。   “消息准确,我们整支斥候小队用命换来的消息,若有误,小人愿领军法。”   李钦载神情一怔,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道:“都是好汉,多谢你们把消息及时送到,否则咱们会吃大亏。”   “战死的袍泽,我会向天子请旨优恤,你们每个人的名字都将被记上功劳簿,他们的妻儿老小,朝廷帮他们养。”   斥候泣道:“多谢李帅!”   李钦载心情沉重,这次对阵两万敌军,他的赢面不大,更要命的是,大营里还有李勣。   若老头儿有个三长两短,李钦载只能抹脖子谢罪了。   “敌袭的消息不要对任何人说,你下去吧。”李钦载严肃地叮嘱道。   斥候告退后,李钦载又召来了李勣身边的部曲队正。   队正名叫刘兴,他父亲跟随李勣多年,刘兴算是世袭部曲。   刘兴入帐,李钦载盯着他,缓缓道:“给你一道军令,严格执行,能做到吗?”   刘兴一愣,急忙抱拳道:“五少郎但有所令,小人赴汤蹈火……”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这次差不多要赴汤蹈火了……爷爷身边的部曲有两百来人,你领着所有部曲,护送我爷爷离开大营,向东南方向的辱夷城急行军,与契苾何力的主力大军会合。”   刘兴吃惊地道:“为何突然要护送老公爷离营?老公爷的身子尚未大好,路途若是颠簸……”   李钦载摇头:“颠簸一下不碍事,留在大营却要了命。此时大营三十里外有一支两万人的敌军兵马,正向我大营突袭而来,懂了吗?”   刘兴大惊失色:“哪里冒出来的敌军?”   李钦载没好气道:“我比你更想知道这支兵马的来历,总之,你赶紧护送我爷爷离开,我领五千兵马与敌周旋,为你们的离开争取时间。”   刘兴急道:“五少郎娇贵之身,怎可轻身犯险,与敌周旋的活儿不如交给我,我能……”   “你能个屁,”李钦载立马打断道:“我手下那些将领会服你吗?你懂怎么指挥数千兵马吗?这活儿除了我,谁还能干?”   说着李钦载加重了语气道:“我先与爷爷告个别,然后你把我爷爷带出大营,他若追问原因,离营二十里后再告诉他,去吧!”   刘兴左右踟躇,最终还是一跺脚,转身出了营帐。   李钦载在帐内呆坐片刻,然后起身,走到营帐的角落,取出一对拐,这是李钦载暗中吩咐军器监的工匠打造的。   李勣正在帅帐内打瞌睡,这两日身体恢复得不错,语言功能也慢慢变得正常了,只是右腿的骨折还是没好。   李钦载入帐,见李勣好像睡着了,于是蹑手蹑脚凑近。   走到床榻边了,李勣还是没醒,看来睡眠质量不错,这把年纪居然还能睡得这么沉,简直是天赐的福气。   悄悄拈起李勣颌下的一根胡须,李钦载小心地看了看李勣,然后……狠狠一拔,这根胡须生生被拔了下来。   李勣一声痛呼,赫然睁眼,见李钦载手里拈着一根胡须,正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孽畜!你做了什么?”李勣当即便怒了。   李钦载双手按住李勣的肩,惊道:“爷爷,您刚才做噩梦了……”   话没说完,李勣完好的左腿伸了出来,狠狠朝他一踹:“老夫不听你的鬼话,受死便是!”   说着李勣便按住了床头的腰刀。   正要扬起刀鞘抽他,李钦载急忙道:“爷爷息怒,孙儿还是个孩子,孩子偶尔顽皮一下,何必跟孙儿计较……”   李勣目光不善地盯着他:“你到底来作甚?”   李钦载双手捧着一对拐,笑道:“孙儿亲手给爷爷打造了此物,可助爷爷恢复腿伤,亦如常人般行走无碍。”   李勣打量这对拐,疑惑道:“此物……”   李钦载于是亲自示范,将这对拐分别夹在两腋下,然后一瘸一拐地在帅帐内转圈。   李勣看一眼便明白了,不由笑道:“好东西,若有了它,老夫倒确实能下地行走了。”   李钦载将他从床榻上扶起来,帮他练习如何用拐。   半晌之后,李勣完全学会了,心情不由大好,刚才这孽畜拔他胡须的事便不再与他计较。   见李勣心情不错,李钦载道:“爷爷受伤后便没出过帅帐,不如让部曲带您在大营附近走走?”   不待李勣回应,李钦载立马扬声叫来刘兴。   “去,带上部曲,护侍爷爷出大营透透气。”   李勣皱眉道:“这大半夜的透啥气?你有病还是老夫有病?”   “爷爷,当然是您有病,有病就得呼吸新鲜空气。”李钦载扭头望向刘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刘兴会意,于是上前搀住李勣,不由分说便将他往帅帐外走去。   李勣察觉到不对,冷冷道:“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出啥事了?”   刘兴不说话,几乎是抱着李勣往外走。   李钦载站在帅帐内,静静地看着李勣一边挣扎一边被抱着离去,眼神里透出几分不舍和决然。   肩头莫名感到有些沉重,那是他接过了李勣承当多年的担。   ……   “全军集结,备战!”   李勣被部曲们强行带离后,大营里传出李钦载的厉喝。   号角吹响,五千唐军将士很快披挂整齐,在大营校场上列队集结。   李钦载环视将士们,五千兵马实在不多,而且让李钦载得心应手的黑齿常之麾下前锋营也被契苾何力带走了。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裴正清的陌刀营还留在大营里。 第一千零九十七章 正面迎敌   陌刀营只有五百人,而且实战经验不多,目前属于半成品。   五百陌刀手,再加上四千多普通将士,便是李钦载现在能动用的全部力量。   幸好他已没有后顾之忧,李勣被强行带走,小八嘎和女神医也不得不跟着离开,此刻大营内除了一些粮草辎重外,就只剩这五千兵马了。   大营外,不停有斥候来回进出。   一支斥候小队战死后,李钦载又派出了多支斥候小队,每隔一会儿便来禀报那支敌军的动向。   随着敌军的情报越来越多,李钦载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   这支两万人的敌军居然全都是骑兵,斥候靠近观察后禀报,这支骑兵只穿着简陋的皮甲,而且兵器也是五花八门,并不统一。   看他们的发型和肤色,似乎不是高句丽人,更像是从北方南下的牧民部落,比如靺鞨部,粟末部,室韦部,奚族人等等。   早在东征之前,大唐便搜集了高句丽方面的许多情报,其中就包括高句丽可能存在的盟友。   不幸的是,北方这几个部落都与高句丽有勾连,当初李勣率主力在辽水西岸与高句丽军对峙时,高句丽军中便有各个北方游牧部落的盟军。   后来攻打新城,辽东城,北方各部落都有参与,他们与高句丽结为盟友,共同抵抗唐军。   只是后来唐军数战数捷,不仅高句丽军被打残打散了,北方各部落的盟军也打残了。   当时李勣判断之后,认为那些剩余的残兵四散而逃,追击的话无疑会费时费力,且贻误战机,于是令唐军撤回。   李钦载没想到这些部落居然还有兵马,而且是完整的成建制的骑兵。   游牧部落自古善战,尤其是骑兵,李钦载麾下五千将士要面对的,便是两万游牧部落的骑兵。   这将是一场恶战。   “离营开拔,东北方向列阵迎敌。”李钦载下令。   其实他可以选择后撤,但这个选项被李钦载排除了。   李勣还在撤退的路上,若李钦载麾下的五千将士撤走,无疑会给李勣带来巨大的麻烦。   更重要的是,唐军主力正朝辱夷城进发,如果被这两万骑兵追上,契苾何力势必会陷入前后夹击的绝境,东征之战或许又会以失败告终。   所以李钦载不得不选择正面抗击敌军。   他和麾下五千将士是一道屏障,保李勣和契苾何力大军的平安。   这支敌军必须留在这里,不能让他们再往前走一步。   清点了一下人数后,李钦载叫来了刘仁愿和裴正清两员将领。   危急关头,能用得顺手的便只有这两位了。   两万敌军即至,如何御敌是个大问题。   伏击不可行,唐军本就是傍水平原而扎下的大营,四周的地形是高句丽境内难得一见的平原地带,并不适合伏击。   正面列阵也不行,唐军的火器已不是秘密,泊汋城的守军能弄出加厚的盾牌,这支敌军也有可能。   “大营后军的地雷还剩下多少?”李钦载问道。   刘仁愿道:“契苾大将军带走了绝大部分,如今大营里只余数百枚地雷。”   李钦载叹气,几百个地雷看似很多,但在千军万马面前还真不够看。   “东北方五里外列阵,趁敌军未到达前,预先把地雷全埋了。”   刘仁愿领命而去。   李钦载目光复杂地看着裴正清,叹道:“裴将军,今日要动用陌刀营了。”   裴正清咧嘴一笑:“练兵久矣,将士们急待一战。”   李钦载苦笑,当初在倭国组建陌刀营,其初衷是为了给全军将士买一道保险,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陌刀营便是最后的底牌。   今日终于到了动用底牌的时候。   可是大家都很清楚,一旦动用了陌刀营,那么陌刀营的伤亡必然是非常惨重的,五百对两万,这是以命换命。   裴正清笑得很无邪,仿佛根本没想到陌刀营接下来可能面临的命运。   李钦载沉默片刻,低声道:“……我们不能放这两万敌军过去。”   裴正清点头:“末将明白,陌刀营自末将以下,必以死战,护我主力大军的后背。”   李钦载也笑了:“我也会和你们一同死战,一步不退。”   形势很严峻,但幸好麾下将士都是能够放心把后背交给他们的忠勇之辈。   “全军离营,开拔!”   ……   天已微亮,东方已见鱼肚白。   五千将士离营开拔,急行军至东北方五里外。   数百名将士已提前到达,正挥汗如雨挖坑埋地雷。   李钦载环视四周,不由苦笑连连。   高句丽大部分是山地,偏偏教他遇到了这片平原地带。   平原地带更适合敌人的骑兵冲锋,但作为大部分都是步军的唐军来说,却只能选择正面列阵迎敌。   敌人来得突然,李钦载根本来不及另外寻找战场,仓促之下只能选择平原交战。   李钦载总觉得自己最近厄运缠身,不然不会这么倒霉,天时地利人和全都不占。   测算了一下埋设地雷的距离,李钦载下令五千将士在埋设地雷的两百步外列阵。   陌刀营留在后军,一旦敌人冲破了前方的方阵,陌刀营便是最后一道防线。   一队队斥候飞马穿梭在唐军阵列间,禀报敌军的最近动向。   空气里弥漫着紧张凝重的气息,随着敌军越来越近,这股紧张凝重的气息也越来越浓郁。   “传令全军,除了火器外,也要准备刀戟,火器若不可用,便用刀戟杀敌,但愿将士们刀戟杀敌的本事没丢。”   半个时辰后,李钦载突然感觉地面微微抖颤,斥候飞马来报,两万敌军已至,敌军前锋距此不到三里。   李钦载望向刘仁愿:“排兵布阵的活儿交给你,我不插手。”   刘仁愿严肃地抱拳领命。   很快,平原的尽头出现了一些稀疏的身影,然后只见身影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一面面旌旗出现在李钦载的视线中,旌旗上绣描着张牙舞爪的怪异图腾。   旌旗的周围,全是穿着简陋皮甲,手执各种兵器的骑兵,看起来显得杂乱无章。   但李钦载丝毫不敢小看这支貌似乌合之众的骑兵,他很清楚,这支敌军很要命。 第一千零九十八章 地动山摇   游牧民族的战力自古以来都是非常剽悍的。   中国作为农耕民族,历朝历代都对北方的游牧民族颇为头疼,中华上下数千年的历史,若以一言概之,便是农耕民族世世代代抵抗游牧民族入侵的历史。   强悍如太宗李世民者,在大唐刚立国时,面对突厥的进犯也是焦头烂额,当时的突厥人几乎已打到大唐的国都长安了,李世民不得不在渭水边与突厥人签下了妥协的条约,史称“渭水之盟”。   这件事一直被李世民认为是生平最大之耻辱,直到数年后,李靖率军北击突厥,将突厥人打得狼狈逃窜,大唐北方已定,才算一雪李世民之耻。   由此可见,游牧民族的战力确实不容小觑,连李世民都头疼,甚至不得不妥协的民族,李钦载不认为自己比李世民强。   月夜下,地面的震感越来越清晰,远处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还未见敌军身影,便已感觉到这支兵马是何等的无坚不摧。   在刘仁愿的指挥下,将士们在距离地雷场两百步外列阵,所有人都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三眼铳,眼神凝重地盯着远处。   从东征以来,唐军将士倚仗犀利的火器,每战基本都是顺风仗,获胜没有太大的悬念。   然而今日此刻,才是考验唐军真正战力的时候。他们面对的敌人无比骁勇,又有着骑兵的天生优势,而五千唐军全是步军,无论人数还是兵种都不如敌军,可以肯定,今日必是一场恶战。   李钦载神情冷峻地立于中军,盯着远处已渐渐出现身影的骑兵。   漆黑的夜色下,这支骑兵井然有序地摆出了冲锋的阵型,前方是由百十人组成的锥尖,然后侧翼如翅膀般展开,如果从上空看去,他们的阵型形状像一柄出鞘的利剑,正在狠狠地刺向唐军。   李钦载抿紧了唇,仍不发一语,他已将指挥权交给了刘仁愿,那么他便不会胡乱干预刘仁愿的指挥。   中军阵内,冯肃等部曲们手上没有兵器,而是人人手执一面铁盾,将李钦载团团围在中间,紧张地注视着远处的动静。   李钦载瞥了他们一眼,道:“你们不必如此紧张,除非前阵被破了,否则敌军的箭射不到中军阵内。”   冯肃摇头,严肃地道:“五少郎,莫小看敌军的箭,北方的靺鞨人和奚族人常年生活在森林和草原之中,他们谋生就是靠游猎。”   “这些人从幼年时便要练习箭术,军中的神射手多如繁星,可拉五石弓的力大之辈也不在少数,您虽在中军阵内,却也不能防。”   旁边仍举着帅旗的郑三郎不服了,瓮声瓮气道:“拉五石弓也不见得是什么力大之辈,我能拉八石呢。”   冯肃笑骂道:“憨货,现在是比力气的时候吗?好好举着旗,这是咱家五少郎的威信和面子,帅旗若倒,军心就散了。”   郑三郎立马挺直了身躯,将帅旗举得更高。   “头儿放心,就算我被千刀万剐了,也保证帅旗立得稳稳的。”郑三郎咧嘴笑道。   郑三郎的身后背着一柄硕大的陌刀,人虽然被陌刀营开除了,但郑三郎却喜欢使陌刀,这种又沉又长的大家伙很适合他这种力大之士,挥舞起来如横扫千军。   远处,敌军数千骑兵在行走中已列阵完毕,在敌将的大喝声中,骑兵突然加快了速度,隔着两里远便开始全力发起了冲锋。   兵马大约三千余人,李钦载估计是敌军的前锋部队。   三千人的冲锋却气势惊人,给人一种碾压一切的畏惧感,在这样的军队冲锋下,没人能抵挡他们的凌厉一击。   全力策马冲锋之下,顷刻间便离唐军越来越近。   将士们的神情愈发凝重,手中的三眼铳握得更紧了。   刘仁愿艰难地吞了口口水,表情逐渐狰狞起来,放声厉喝道:“前阵瞄准,中军准备!”   将士们虽然紧张,但仍有条不紊地执行,镇定地迅速站在自己该站的位置上,静静地等待两军激烈碰撞的那一刻。   李钦载死死地盯着敌军的距离,从五百步,到三百步,最后两百步……   轰!   地动山摇,天地变色。   敌军前锋的战马终于踩上了两百步外埋设的地雷。   而且由于敌军冲锋的阵型太密集,地雷爆炸后达到了最佳的杀敌效果,方圆两丈的爆炸半径,几乎没有浪费。   无数敌军猝不及防之下被炸得支离破碎,漫天血雨伴随着各种残肢断臂,落在活着的敌军将士身上。   敌军将士惊恐地勒马,像一群无头的苍蝇四处乱转,仓惶之下又有人踩上了地雷,又是一阵惊天巨响。   就那么一瞬间,三千敌军前锋几乎被折损了一半,而此时,他们甚至还没与唐军正面交上手。   一股对未知的恐惧迅速在敌军中蔓延。   从将领到普通将士,没人知道为何兄弟们无端端被突然炸成了碎片,没人知道是什么东西爆炸了,他们更害怕的是,前方这段两百步的距离里,究竟还藏着多少即将爆炸的东西。   简直是神物,如同天神降下的天罚,在他们即将冲散唐军阵列的时候,天罚降临,无可逃避。   人类面对未知的事物时,首先第一个念头便是恐惧,其次才会慢慢克服恐惧去了解未知的事物。   一连串爆炸后,敌军将领不仅自己恐惧,而且他发现麾下将士的军心已乱,人数也只剩下了一半,这样的情势下,继续冲锋无疑是非常不理智的。   又惊又惧地看了看两百步外的唐军阵列,将领狠狠一挥马鞭,大声呵斥了几句,然后拨转马头便领着麾下将士撤退。   见敌军撤退,唐军将士们没有欢呼胜利,他们很清楚,距离胜利还早得很,眼前的这一拨敌军不过是一支前锋而已。   真正的恶战是在敌军主力到来之后,而那时,地雷已被引爆得差不多了,唐军将士必须与敌军当面交战。   会有很多袍泽死去,而他们,必须像钉子一样,死死钉在这片土地上,半步不能退。   ……   辱夷城内。   薛讷,莫恩俊和几名手下牵着几匹马,正悠闲地在城中的集市上穿梭。   马是薛讷半路上买来的,运气好遇到一支不怕死的商队,这等兵凶战危的关头。仍有商人甘冒风险满载货物,在城池之间来往,贱买贵卖。   风浪越大,鱼越贵。   商人很清楚这个道理,在巨大的利益诱惑下,生命安危算什么?错过赚钱的大好机会才是遗憾终生。   而薛讷,正愁没法混进辱夷城,半路上遇到这支商队后,立马有了灵感。   在倭国和百济都狠狠发了一笔的薛大公子,自然是财大气粗,大手一挥,这支商队的马和马上的货物他全买下了。   就是这么豪横,不答应就加价,加到你答应为止,会有人跟钱过不去吗? 第一千零九十九章 公子风流   薛大公子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位穿梭在城池之间做买卖的本分商人。   莫恩俊和几名手下自然就成了他的伙计。   辱夷城的气氛不算好,空气里弥漫着紧张凝重的气息,无论平民还是军队,都是行色匆匆,更多的平民则拖家带口聚集在城门边,等着出城逃难。   唐军主力向辱夷城进发的消息早已传到城里,在此之前,唐军连克二十余城,就连最近的乌骨城和泊汋城也被攻克的事迹,城里的平民们也都听说了。   于是城中军心民心皆乱。   别的城池都无法阻挡唐军进击的脚步,没人会以为辱夷城能挡住。   事实上辱夷城只是一座小城,城内的守军只有五千左右,后来泊汋城被攻克后,守将顿觉不妙,于是立马向都城平壤求援。   求援的人派去了一拨又一拨,然而平壤城的援军仍然未至,城中军民的情绪愈发慌乱,为了躲避兵灾,平民们成群结队地聚集在城门口,准备出城逃难。   城里城外很混乱,处处都是女人孩子的哭嚎声,也有叫骂声。   由于人走屋空,许多房子被空置,守军将房屋全拆了,拆下来的房梁被锯成段,搬上城头,作为抗击唐军攻城的武器。   薛讷等人进城后,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幅混乱的画面。   人人都争先恐后往城外跑,薛讷这支小商队却要进城,在人群中自然是非常瞩目的。   迎着军民们诧异的眼神,薛讷刚开始还觉得自己很拉风,他觉得自己能吸引这么多人的目光,一定是自己的个人魅力超凡。   然而走了一阵后,薛讷渐渐发现别人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里面的含义似乎不是仰慕,而是把他当成了白痴。   薛讷有点不高兴了,我堂堂大唐权贵将门之后,竟被这些东夷猢狲鄙视了,岂有此理。   于是薛讷狠狠朝路边的平民们龇牙:“汪!”   莫恩俊急忙捂住他的嘴,苦笑道:“薛郎君,您收敛一点,这里可是敌城,您又不会高句丽话,莫再开口露馅儿了。”   薛讷冷冷地道:“我学狗叫也能听得出口音吗?”   “一听就是关中的狗。”   薛讷恨恨地指了指他:“回去我再收拾你。”   莫恩俊叹道:“薛郎君,咱们混进了城,接下来怎么做?总不能凭咱们几个人就把城池夺了吧?”   薛讷也想不出好主意,从大营出发到辱夷城,如何夺取城池,其实他到现在都没有头绪,一群人简直就像漫无目的的无头苍蝇,除了惊人的胆魄,别的实在没法夸他。   沉吟许久,薛讷缓缓道:“要不如法炮制一番?当初我怎么制服你的,就怎么制服城中守将,你觉得如何?”   莫恩俊叹道:“不如何,制服我算你运气,因为你碰到我这么一个有孝心又心软的人,不忍妻儿老小死在你刀下,才不得不被你所挟制。”   “但辱夷城的守将可不是什么善类,你就算把刀架在他妻儿老小的脖子上,他连眼睛都不眨。”   见自己致胜的法子居然失效,薛讷气坏了。   “什么世道!连妻儿老小的性命都不在乎,他是如何当上一城守将的?”   莫恩俊叹道:“正是因为心硬如铁,他才能当上一城守将。”   “这话很有道理,但对我完全没用。”   “薛郎君,咱们接下来如何行止?”   薛讷气道:“既然挟制他的家人已无用,我还能怎么办?难道靠咱们几个人去刺杀守将吗?”   抬头看了看天色,薛讷咬牙道:“走了那么远的路,我不能白来,找个有酒有姑娘的地方,老子睡几个高句丽婆娘,并且要狠狠羞辱她们,也算是为大唐争光了!”   见薛讷已放弃了夺城,莫恩俊和几名手下一齐松了口气。   这位权贵公子的脾气实在让人无法把握,思路更是天马行空,幸好他放弃了,不然气急败坏之下没准他真敢行刺守将。   莫恩俊急忙道:“我来过几次辱夷城,知道哪里有酒有姑娘,薛郎君且随我来。”   辱夷城里兵荒马乱,但有些古老的行业仍然莺歌漫舞,繁华如昔。   任何职业都需要为生活而奔波,世道再乱,姑娘们也要挣钱吃饭的。   莫恩俊领着薛讷进了一家娼馆,薛讷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趾高气昂地要了一间最贵的阁子。   哪怕是群敌环伺的城池里,薛讷也要永远高傲地维持富贵公子的格调。   高句丽的姑娘好看的并不多,见惯了长安城各种风月场所的绝色女子,眼前这些高句丽女人薛讷实在看不上眼。   换了一批又一批,娼馆的老鸨都恨不得到大街上强抢民女来凑数了,薛讷还是不满意。   莫恩俊小声劝道:“薛郎君若不满意,不如咱们离城吧?”   “来都来了……不睡几个高句丽婆娘,我岂不是白辛苦一趟?”薛讷咬了咬牙,横下心道:“罢了!随便挑几个睡,反正我今日必须要睡!”   闭着眼一通乱指,薛讷挑了几个姑娘坐在他身边,服侍他饮酒作乐。   狠狠灌了几口酒,薛讷扭头看看身边的姑娘,然后惨不忍睹地闭上眼,重重叹了口气。   说是要羞辱高句丽婆娘,可现在为何好像是他被高句丽婆娘羞辱了?睡了这等姿色,事后还要给钱,薛讷都想流下悲愤的泪水了。   别人在战场上为国战死,他在娼馆里睡丑女,同样都是为国献身,可薛讷总觉得自己好像差了点什么。   勉强打起精神应付身边的女人,薛讷还要不停地左右推搪,抵抗丑女们伸来的魔爪,拼命地抗拒她们的调戏。   正在这时,阁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老鸨谄媚到极点的逢迎阿谀。   然后一个粗犷的男人高声说了几句话,薛讷没听懂,旁边的莫恩俊脸色却变了。   “啥意思?”薛讷凑过来低声问道。   莫恩俊看了薛讷一眼,道:“辱夷城的守将来了,跟您一样,也是来睡姑娘的。”   薛讷一惊,安静地沉吟片刻,突然面露喜色。 第一千一百章 冒险豪赌   高句丽的娼馆跟大唐的青楼不同。   最大的区别是卖艺与卖身。   大唐的青楼主打一个卖艺,当然也能卖身,卖身的对象要么权势够大,要么钱财够多,穷酸书生与青楼小姐那种美丽的爱情故事,大多只存在于话本小说里。   青楼姑娘迎来送往,经历的恩客太多了,心地早已麻木且冷漠,她们啥尺寸的鸟没见过,她们更清楚,男人是好是坏跟有钱没钱并没有因果关系。   没钱的男人看起来像正人君子,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没有资本干坏事,突然给他一百万试试,他能狂炫一把蓝色小药丸,然后包下青楼日翻天,连保洁大妈都不放过。   高句丽的娼馆无论从建筑还是姑娘的品相,都远逊于大唐的青楼,从名称上也能看得出来,“娼馆”究竟是干啥的。   恩客来了,姑娘自觉躺平摆好姿势,干啥都可以,但要她们唱个小曲儿,弹一弹琴,吟诵一下风月诗句什么的……客官请自重,小女子卖身不卖艺,娼馆不提供这项业务。   见惯风月的薛大公子,在高句丽这样的娼馆里,其实很难体验到真正的快乐,日过母狮子的男人,怎么看得上野狗?   今日混进辱夷城,薛讷发现完全没机会夺下这座城池,无奈之下抱着来都来了,总归要折损数亿精兵的念头进了这家娼馆。   峰回路转,没想到辱夷城的守将居然也进了这家娼馆。   薛讷的表情兴奋起来,脑子飞速转动,他觉得自己又有了机会。   身边的姑娘正在磨蹭他的身体,姑娘模样身段儿虽然不怎么样,但服务态度无可挑剔。   薛讷正在想事情,怎能被打扰,于是一记耳光抽了过去,抽得姑娘一声惨叫,一脸懵逼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给老子正经点儿,好好跪着,不要动手动脚!”薛讷指着她呵斥,大拇指一翘,指了指自己:“老子是正人君子来的!”   恩客脾气暴躁,姑娘不敢乱动,她听出薛讷说的不是高句丽话,但以她的身份是绝不敢多事的,于是老老实实跪在阁子正中央。   招了招手,莫恩俊凑了过来。   薛讷沉声道:“辱夷城的守将是个啥来路?”   莫恩俊道:“我数年前来过辱夷城,如果守将没换人的话,他名叫‘安玄涣’,是个四十来岁的武将,听说脾气不好,对城池横征暴敛,对平民动辄打杀。”   “当初我跟着一位商人进城,莫名被抽征了不少税钱,商人亏了血本,自那以后不敢再来。”   薛讷闻言笑得愈发开心了。   “那个安玄涣是一城守将,竟也会来娼馆这样的地方?他家中没有侍妾吗?”薛讷又问道。   莫恩俊呵呵一笑:“他家中侍妾不少,但男人嘛,哈哈,永远会对没玩过的动心,到手以后的就没那么好玩了。”   二人会心一笑,男人,呵!   薛讷摸着下巴沉吟起来。   莫恩俊对安玄涣并不熟,介绍他时只说了寥寥数语,但薛讷却很聪明,他敏感地捕捉到了两个关键词。   第一,“横征暴敛”,第二,“娼馆寻欢”。   第一个,说明他贪财,第二个,说明他好色。   一个贪财又好色的人,太容易利用了。   武力值再高又如何,只要抓住他性格的弱点,照样能利用。   看看三国吕布的下场,就知道武力值这东西,在权谋诡谲的时代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脑子才重要。   薛讷脑子不笨,权贵纨绔子弟看似荒唐混账,但千万别以为这类人都是废物。   事实上他们从小接受的便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精英教育,再蠢的权贵子弟跟普通平民一比较,都算是人中龙凤了。   世道就是这么不公平,所以在古代,寒门贫民子弟才很难出头,这是没办法的事。   沉思良久,薛讷越琢磨越发现自己陷进了死胡同。   想那么多见不得人的计谋干啥?   一个贪财好色的人,当面付出值得他背叛的足够筹码不就够了?   搞那么多阴谋诡计有什么意义。   薛讷当即狠狠一拍桌案,咬牙道:“赌一把,老子用命博一桩军功,赌赢了血赚!”   然后薛讷从怀里掏出一块约莫小半斤重的马蹄金,递给莫恩俊,道:“你去那位安玄涣的阁子,告诉他,我是大唐王师的密使,如若不弃,愿当面一叙,如若不想见我,这块马蹄金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莫恩俊张大了嘴,惊愕地望着他。   大唐的人胆子这么大的吗?万一安玄涣翻脸,咱们这几人可就交代了。   见薛讷一脸淡然,莫恩俊想劝说几句又不敢,犹豫半晌还是一咬牙,握着那块马蹄金转身走出阁子。   薛讷深呼吸几次,努力平复剧烈的心跳。   他其实也很紧张,甚至有些害怕,但事已临头,这时候就需要强大的心理素质了。   心理素质这东西,薛讷向来不缺的。从小闯祸撒谎背锅被毒打,没有强大的心理素质能活到今日?   脑海里闪过薛仁贵那怒其不争的鄙夷眼神,薛讷越想越气,紧张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   “这一次我非要干一件大事,闪瞎你的狗眼!”薛讷喃喃道。   阁子中央,娼馆姑娘仍跪着一动不动,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薛讷淡定地指了指她:“滚出去!长这模样还不快转行,不怕以后饿死吗?”   ……   唐军大营外五里。   刘仁愿披甲在唐军阵列中横行,大嗓门嘶吼叫骂,督促将士们检查装备,又派人去检查雷场,将尚未爆炸的地雷挖出来重新埋设。   所有人都很清楚,接下来要面对一场恶战,地雷越用越少,他们即将与敌人当面交锋。   李钦载骑在马上阖目不语,他在默默计算李勣和部曲们后撤的路程,再算一算自己要在这里坚持多久,李勣才不会被敌人的骑兵追上。   算来算去,李钦载不由苦笑。   怎么算时间都不够,自己和五千将士至少要在此地坚守一天一夜,李勣和部曲们才能保平安,而且消息也才能及时传到契苾何力的主力所部。   只要消息传到契苾何力手里,大军便有了准备,能够抽调援兵来补上后背的这一块薄弱地带。   到了那时,李钦载的坚守任务才算完成,可以撤退了。   一天一夜,以目前五千将士的战力,李钦载并没有太大的信心能够守得住。 第一千一百零一章 恶战在即   唐军的火器不是没有遭遇过敌人的骑兵。   当初在苍岩城营救废主泉男生时,李钦载所部便遇到了敌人的骑兵,唐军从容布阵后,骑兵还没近身就被全歼。   但李钦载绝不会以为麾下将士真能轻松应对骑兵的突袭了。   骑兵最大的优势便是疾若闪电般的机动能力,同样是对敌,对付步军和对付骑兵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敌人步军若在两百步外,唐军的火器能够从容击发,几轮齐射后,敌人步军的阵列便乱了,很少有敌军能够靠近唐军前阵五十步内。   而骑兵若发起冲锋,性质就不一样了。   从两百步外开始策马狂奔,一直冲到唐军前阵,短短的距离够唐军的火器击发几次?   顶多三四轮齐射后,骑兵便已冲到面前扬刀劈下来了。   苍岩城外对阵敌人骑兵能够轻松取胜,那是因为敌人骑兵数量不多,两三千骑兵的冲锋对唐军来说问题不大,足够在五十步外将其全歼。   可是这一次是两万骑兵,当敌人黑压压扑过来,唐军的火器不一定管用。   所以李钦载的心情才会如此凝重,不仅是他,包括刘仁愿等将领也感动压力很大,都很清楚这将是一场恶战。   刘仁愿在阵列中咋咋呼呼安排妥当后,披戴沉重的铠甲来到李钦载面前。   “李帅,末将都布置好了,敌军的前锋吃了大亏,主力想必很快会来,将士已做好死战的准备。”刘仁愿道。   李钦载点头,道:“信使派出去了么?”   “已遣了三拨信使出去了,快马加鞭一天内可至契苾大将军处,禀报此地敌情。”   刘仁愿顿了顿,神情沉重地道:“契苾大将军接军报后,应会派出援兵,可援兵至此少说又要一天,末将担心咱们这点兵马怕是守不住两天……”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尽人事,听天命。此战关乎东征大局,若被敌人这支兵马所趁,东征很可能会功亏一篑。”   “所以咱们只能坚守,契苾大将军那里也不轻松,辱夷城若被攻下,高句丽只剩下都城平壤,敌人定会拼死反扑,契苾大将军要面对的将是平壤十数万的卫戍军。”   “突然出现在此地的这支异族兵马,并不是意外,而是敌人暗中布下的一枚棋子,我们一时不察,陷入敌军南北夹击的困局之中,若欲破局,一定要把这支两万人的兵马摁死在这里,不容一兵一卒南下!”   刘仁愿凛然,抱拳应是。   李钦载沉沉叹气,仰望天空,东方已见鱼肚白。   天快亮了,也就意味着接下来的交战更惨烈,骑兵夜战向来是弱项,若是光线充足的白天,唐军将士要面对将是战力愈强的敌军。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李钦载扭头一瞥,却见郑三郎蹲在地上,正大口吃着东西。   一张厚厚的胡饼,上面摆满了各种肉干和烤肉,用力一卷,大嘴一张,狠狠咬下一大口,郑三郎顿时露出舒坦的表情。   李钦载不由有些羡慕这货,不得不说,光是看着他进食,都能让人食欲暴增,难怪前世那些吃播们赚得盆满钵满。   恶战即至,也就这没心没肺的家伙才有心情吃得如此酣畅。   “三郎……”李钦载笑着朝他招手。   郑三郎一愣,狠狠咽下嘴里的食物,屁颠颠跑到他面前。   “干啥?”郑三郎张嘴便透着一股子憨厚劲儿。   李钦载笑道:“要吃东西赶紧吃,快交战了。”   “嗯嗯,李帅放心,误不了事,”郑三郎拍了拍身边的旗杆,咧嘴笑道:“帅旗一定不会倒,你死了旗都不会倒。”   李钦载一滞,脱口赞道:“你特么是懂聊天的。”   懒得跟这憨货计较,李钦载又道:“吃了东西后,把你的陌刀好好磨一磨,刀剁在敌人身上要又狠又快,刀刃若钝了,杀敌可就费力了。”   郑三郎一怔,接着猛地一拍大腿:“李帅不说我还真忘了,我不仅要举旗,还要会耍刀呢……我这就去磨刀!”   李钦载叹了口气,对这一战更悲观了。   半个时辰后,平原周围的山坡和密林里人影幢幢,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阵列整齐的唐军。   李钦载皱眉,他知道这些人影是敌军的斥候在抵近探查唐军的虚实。   刘仁愿也察觉到了,恨恨骂了几句后,下令几队将士靠上去。   山坡和密林很快传来枪响,还有一声声惨叫。   李钦载无所谓地坐在马背上,敌军的斥候杀不杀无关大局。   他只需要坚守在这里,像钉子一样死死不动,契苾何力和李勣就不会有危险。   此地通往辱夷城方向的道路仅此一条,除非敌军踏着李钦载的尸体过去,否则此地便是他们无法逾越的天堑。   唐军仍保持着阵型未动,就连用饭都是原地蹲在地上解决。   安静地等了一个时辰后,一名斥候打马匆匆赶来。   “禀李帅,敌军已开拔,一万余骑兵在十里外拔营,直冲我军而来,一个时辰后将与我军接战。”   李钦载神情一凛,点头道:“辛苦了,再探!”   斥候抱拳再次离去。   沉默半晌,李钦载突然对冯肃道:“给我一柄横刀。”   冯肃一愣,然后挣红了脸:“五少郎,只要有我们李家部曲在,绝不让五少郎伤着半根寒毛!”   李钦载幽幽地道:“若你们不在了呢?”   冯肃再次愣住,黯然抿紧了唇。   李钦载叹道:“这是一场恶战,你和我都有可能会战死,如果将士们都战死,只剩我一人了,我仍将坚守在此,可我不希望那时的自己手无寸铁。”   冯肃眼眶一红,咬牙将自己的横刀解下,双手递给李钦载。   感受手中横刀的分量,李钦载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特么……真是一点都没练过啊,但愿,不会有亲自杀敌的机会。”   一个时辰后,李钦载仍感到熟悉的地面抖震,地上的沙砾石子都微微跳动起来。   李钦载眼睛一眯,喃喃道:“来了……”   刘仁愿此时放声厉吼:“全军备战,盾阵上前!前阵准备迎敌!”   数里之外,依稀可见敌军旗帜飘扬,接着便是密密麻麻的人影,像一团驱不散的乌云,黑压压地席卷而来。 第一千一百零二章 生死鏖战   李钦载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陷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死战。   形势很恶劣,李钦载毫无胜算。   对火器的威力,李钦载比所有人的认识更清醒。   三眼铳并非天下无敌,它的击发频率和准头等等,都制约了这种火器在战场上的表现。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如果敌军的骑兵速度够快,一旦被他们突进到前阵五十步内,三眼铳能发挥的作用就很有限了,接下来只能是两军冷兵器白刃战。   那么,在敌军人数压倒性优势的情况下,五千唐军对敌白刃战胜算几何?   这便是李钦载一直忧心的问题,举目无援,自陷绝境。   然而,此刻他已来不及再想办法,近两万敌军向唐军前阵发起了冲锋。   敌军冲锋的阵型很讲究,他们不是一股脑儿蜂拥而上,而是非常有战法地在冲锋的途中散开,一股渐渐分化为三股,分为左右中三个方向。   中军正面突进,左右两翼迂回包抄,出手便是三面合围的架势。   而敌军的后方,仍有一支约五千多人的兵马未动,阵列的正中,立着一面帅旗,迎风招展的旗帜下,依稀可见敌军中唯一一名穿着铁甲的将领静坐在马背上。   很显然,那名将领便是敌军的主帅了。   李钦载忍不住心头一动。   如果秘密遣几名军中神射手摸到那个方阵附近,瞄准那名将领的狗头,来个斩首行动……   可是李钦载很快又叹了口气。   太不现实了,现在对面正是大军冲锋,自己麾下的将士很难摸到对面方阵附近。   如果刘阿四的特战小队还在,或许此计尚有一线希望,可刘阿四小队已被契苾何力征调到主力军中。   天时地利人和,这次全都没站在他这一边。   若欲逆风翻盘,实在难如登天。   此时中路敌军已越来越近,正飞驰到距离唐军两百步时,又是一阵轰然巨响。   仅剩的一批地雷终于又被引爆。   中路敌军一片人仰马翻,许多战马从未听过如此巨大又恐怖的动静,顿时变得焦躁不安,有的战马原地停下,有的战马扭头就跑,尽管马背上的主人拼命的抽打它们,战马仍然拔腿狂奔。   中路敌军出现了短暂的混乱,但李钦载并未把它当作机会。   这种程度的混乱,敌军将士一定会很快解决,对大局并无助益。   果然,片刻之后,中路敌军终于勒停了战马,俯身安抚一番后,将领一声厉喝,敌军再次对唐军前阵发起冲锋。   与此同时,刘仁愿也高举起手中的一面小旗,狠狠往下挥落。   “前排,放!”   两百步,正是三眼铳的有效射程之内。   刚发起冲锋的中路敌军又是一片人仰马翻,但他们好像毫无所觉,发了疯似的仍然朝唐军前阵冲来。   李钦载皱眉,对这支敌军的骁勇,此刻他有了更清醒的认识。   哪怕地雷爆炸,哪怕三眼铳的弹丸如狂风暴雨倾泻,这支敌军仍凛然不惧,他们很清楚,这两百步是自己的鬼门关,然而一旦冲过这两百步,便是唐军的鬼门关。   以命换命,如此而已。   战争不就是这么回事么?以寡敌众,以少胜多什么的,终究只是极少数,历史上大多数战争,都是人多碾压人少,这才是正常的合情合理的。   中路敌军如麦浪般一片一片地倒下,唐军将士已是三轮齐射,然而敌军仍然如潮水般扑上来。   忧心的不止于此,左右两翼的敌军此刻也完成了对唐军的合围,正在唐军的两翼策马游弋,伺机而动。   李钦载左右环视,眉头皱得更深。   刘仁愿作为指挥将领,当然不会忘了左右两翼的敌军。   五千唐军他只分出了两千兵马应对正面的中路敌军,另外三千兵马各分一半,面朝左右翼严阵以待。   李钦载仍皱着眉,两军将士人数相差太大,哪怕唐军有火器,也不见得能挡住左右翼敌军的冲击。   “冯肃!”李钦载扬声道。   冯肃立马转身:“五少郎有何吩咐?”   “从将士们的行囊中调拨一部分火药来,再让军器监丞取来绳索,引线和油纸,快!”   很快,冯肃便将火药,引线和油纸取来。   李钦载接着又道:“你们部曲在中军暂时安全,用我告诉刘阿四的办法,你们赶紧制作炸药包,两百来个部曲,多少能做一批出来。”   冯肃不敢怠慢,留下三十来人保护李钦载,其余的部曲当即便盘坐在中军阵内,开始制作炸药包。   这东西威力不小,制造过程也不难,主要是确定火药密封在油纸内,引爆时才会在缺少空气的情况下产生剧烈的爆炸。   部曲们制作炸药包时,左右翼的敌军却仍未发起攻击,而是骑在马上不慌不忙地围绕着唐军游弋。   与此同时,中路敌军终于冲破了两百步的死亡地带,他们距离唐军不过二十步之遥。   刘仁愿瞋目大喝:“盾阵准备防御!后排换长戟!”   二十步内,三眼铳基本已失去了作用,换上冷兵器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前排的盾兵咬着牙,将士们缩在盾牌后,将肩膀一侧死死地抵住盾牌,透过盾牌之间的缝隙,看着面目狰狞的敌军越来越近,最后……   轰的一声巨响,两军狠狠碰撞,敌军骑兵又有许多人倒下马来,而盾阵也抵挡不住骑兵如此凌厉的冲击,大半被撞得横飞出去,口中大吐鲜血。   盾阵散乱的同时,后排唐军的长戟紧跟而上,利用长兵器的优势,狠狠地戳向敌军,同时前阵两侧的唐军也在将领的命令下包抄而上。   “合围,击敌!”刘仁愿拔刀瞋目大喝,同时飞快朝前阵跑去,一边跑一边挥刀,劈死了几名被战马压在身下的敌军。   唐军中军阵仍然一动不动,阵内的战鼓节奏突然变化。   在不一样的鼓声里,前阵两侧的唐军手执长戟,拼命地朝中路敌军合围而去,每一次长戟的刺出都是动作统一,毫不慌乱。   李钦载远远看着,心中长出一口气。   被火器娇惯了的唐军重新抄起冷兵器,居然还能有如此出色的表现,或许……今日一战,他和将士们尚有一线生机。 第一千一百零三章 劝降砭弊   辱夷城。   仍是那家娼馆内。   娼馆内的恩客们已被守将安玄涣的亲卫粗鲁地赶走了,就连馆内的掌柜老鸨和姑娘们也都被关进一间大屋子里不准出来。   薛讷包下的阁子里,安玄涣,薛讷和莫恩俊三人各据一方而坐。   安玄涣身材高大魁梧,肚子微微隆起,容貌狰狞,满带杀气,正是一副标准的武将模样。   薛讷却淡然坐在他的对面,在安玄涣充满杀意的注视下,他却从容不迫地自斟自饮,还皱着眉头咂摸嘴。   “比尿还难喝,东夷未服王化之地,连个像样的酒都酿不好,呸!”薛讷狠狠地呸了一口。   当着辱夷城守将的面,薛讷仍旧是这副纨绔子弟的做派,不仅无所畏惧,反而把架子端得高高的,活像安玄涣他亲爹。   安玄涣眼神仍在飙杀气,但没有任何举动。   能成为一城守将,心机城府多少还是有一点的,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翻脸。   此刻的安玄涣对大唐密使出现在这座城池里一点也不意外。   前线军报每隔两个时辰便传递一次,安玄涣已掌握了唐军的动向,最近的一次军报说,契苾何力麾下唐军主力距离辱夷城只有一百余里,不出意外的话,两日后便将兵临城下。   在唐军即将攻城之前,大唐密使混入城中与敌方守将密会……   这不是很正常吗?   薛讷来干啥?除了劝降,还能干啥?难不成他吃饱了撑的特意混进敌国城池里嫖姑娘?   安玄涣不知道的是,如果今日他没踏进这家娼馆,薛讷还真就只能在这座敌城里嫖完姑娘,最后灰溜溜地离去。   这不是巧了吗这不是。   确实很巧,巧得就像上天注定的缘分。   薛讷打着自己的主意,既然是一场豪赌,索性放下所有的心理负担,老子非要把这事儿办成不可。   他不知道的是,安玄涣也有自己的盘算。   两人沉默许久,薛讷斜眼瞥向他:“听得懂人话吗?”   安玄涣茫然眨眼,旁边的莫恩俊用高句丽话认真翻译了一遍。   安玄涣恍然,接着皱起了眉,用生硬的汉话道:“我……驻守辱夷城多年,与你们唐国的商人有过交道,我……会说一点点汉话。”   薛讷点头:“那就好,安将军,我今日进城的目的,想必你也清楚,给句痛快话,要么献城,我代辽东道行军总管李勣郑重向你许诺,大唐保你安将军世代荣华富贵。”   “若安将军不答应,就当我今日没来过,我大唐王师两日后兵临城下,咱们就扎扎实实打一场,不过我要提醒你,王师破城后,必将屠尽全城,鸡犬不留,包括安将军本人和你的家眷。”   安环环面露怒容,拍案而起:“你敢威胁我?我安家世受高句丽王上恩宠,此家国倒悬即倾关头,你教我归降唐国,难道你们认为我是天生的叛贼?贼子安敢欺辱我!”   阁子内顿时阴风阵阵,薛讷的后背都冒了一层鸡皮疙瘩。   然而薛讷的表情仍旧淡定,慢吞吞地执壶给自己斟了一盏酒,浅浅地啜了一口,难言的味道令他嫌弃地呸了一声。   搁下酒盏,薛讷缓缓道:“安将军息怒,我今日不过是跟你谈一场买卖,买卖嘛,讲究个你情我愿,你若不愿献城,就当这笔买卖没了,咱们不聊了便是。”   安玄涣冷冷道:“家国存亡之事,贵使竟将它比作逐利铜臭之业,唐国派来的密使,便是这点斤两么?贻笑天下矣!”   薛讷微笑道:“安将军,问句题外话啊,……你喜欢钱吗?堆成小山一样的钱,当然,还有银饼,珠玉,宝石等等,你喜欢吗?”   安玄涣冷声道:“喜不喜欢,与你何干?”   “我再问句题外话啊,……你喜欢美色吗?那种倾国倾城,我不见兮寤寐思服的绝色美人,睡一万次都不嫌多的那种,你喜欢吗?”   安玄涣愈发不耐:“你到底想说什么?”   薛讷淡淡地道:“我刚才说的钱财和美色,只要你献出辱夷城,这些都会有,大唐天子还会给你记功,给你封官,赐你华宅和良田,总之,你只是换了一位明主,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而你若执迷不悟,为了所谓的忠诚,继续负隅顽抗,那么,我刚才说的一切不仅烟消云散,而且你,你的家眷亲人,包括全城军民,全都会被我王师斩杀,我临来之前,主帅已发了话,城若不献,破之,则鸡犬不留!”   说完薛讷笑吟吟地看着他。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安玄涣却并没有一丝惊惧的神色,他的表情很平静。   薛讷继续道:“两种选择,截然不同的两种结果,安将军,大丈夫固守忠孝,可也该审时度势,晓识时务。”   “大唐王师即将兵临城下,你们平壤的援兵还没来吧?城里的守军大约只有五千余人,你不会以为靠这点兵马能挡住我唐军的雷霆一击吧?”   “城破是必然的结果,相信安将军也认同这个结果,既然城池注定会被攻破,安将军到底在坚守什么?”   薛讷嘴角微微上扬,笑道:“难道安将军对高句丽国主的满腔忠诚竟如此伟大,你居然不惜拿自己和家眷亲人的性命,来成全你的忠心?”   “若果真如此,待我王师破城之后,我会向行军总管求情,让他允许将你和家人的尸骸同葬一处,并给你立一块忠贞石碑。”   “你了不起,你清高!拿自己和全家的命换一块冰冷的石碑,你啊,是个大英雄,会流芳百世的。”   阴阳怪气的一番话,终于令安玄涣变了脸色。   “说话如此难听,你不怕我杀了你吗?”安玄涣沉下脸道。   薛讷无所谓地摊开手:“要杀就快点杀,我赶着去投胎……不过你若连大唐密使都敢杀,待我军破城后,你和亲眷的下场可就不是一刀砍头那么简单了,你们会被我大唐将士一片一片活剐了。”   安玄涣目光冰冷地盯着薛讷。   薛讷也毫不示弱地直视他的目光,二人互不相让,空气一度仿佛凝固了。   良久,安玄涣终于垮下了肩膀,重重地坐了回去。   薛讷也趁势松了口气。   刚才……差点吓尿了,真特么刺激。   安玄涣沉默许久,缓缓道:“你说的钱财,美色……”   薛讷立马用力拍着胸脯:“我拿我薛家祖宗十八代的棺材盖发誓,钱财美色一个不少,并且保你和子孙世代荣华富贵!”   安玄涣愣了一下,发誓的人多了,但拿祖宗十八代的棺材盖发誓的,倒是生平头一次听说。   虽说有点狠,也不知这不肖子孙有没有征得他祖宗们的同意,但不得不说,誓言里面都是满满的诚意啊。   钱财美色一个不少,安玄涣终于露出了贪婪之色。   其实早在他决定见薛讷之前,便已做出了选择。   如果铁了心坚守城池,安玄涣何必见薛讷?早就乱棍将他打出城外了。   既然决定见面,说明事情是可以商量的。   审时度势,晓识时务,安玄涣比薛讷更懂得权衡。   安玄涣劈手夺过桌案上的酒壶,揭开壶盖将里面的酒狠狠地灌进嘴里,一饮而尽之后,用力一擦嘴,安玄涣咬牙道:“好,我献城!”   薛讷大喜。   幸福来得太突然,他都有点不敢置信。   如此轻易就说服了一城守将,薛讷觉得自己简直是个人才,论本事的话,怕是跟景初兄不相上下了吧?   这次东征注定是他薛讷扬名立万之战,从今以后,长安城的风头便不止是景初兄一人独美,也有他薛讷的一份。   从此长安城卧龙凤雏两大奇才招摇过市,横行乡里,那是何等的风光。   然而,还没等薛讷露出高兴的表情,安玄涣却突然道:“我答应献城,但这座城池里,有我一个死对头,若不除了他,此事难为。” 第一千一百零四章 短兵肉搏   在大唐对高句丽东征之前,辱夷城原本的守军只有两千来人,安玄涣便是这两千来人的主将。   大唐兴兵东征,并渡过辽河后,高句丽兵马调动频繁,在唐军可能会进攻的几座城池里增调了援军,其中就包括辱夷城。   援军来了,问题也就来了。   国难当前,国主对各个城池的守将不怎么放心,于是跟随援军一起进驻城池的,还有来自都城平壤的文官。   名义上,从平壤来的文官是城池守将的副手,但只要不是傻子都看得出来,这位派来的文官实际上就是国主的眼线,也是监军。   当初辱夷城被增调了三千援军和一位文官。   原本在辱夷城过着土皇帝般日子的安玄涣,在平壤的文官到来之后,日子就不怎么好过了。   举凡城中军政事,事无巨细,这位文官都要插手过问,他还在五千守军中安插眼线,拉拢人心,挑拨离间等等。   总之,奸臣该干的分内事儿,这位文官义不容辞一样都没落下。   然后,安玄涣渐渐发现,自己无声无息之中好像被架空了。   昔日信任的部将,似乎对他有了嫌隙,曾经如臂指使的麾下将士们,也有点指挥不动了。   如今真正忠于安玄涣的城中守军,大约只剩下千余人,其余的都被那位文官或拉拢或排挤,削得七七八八了。   安玄涣满腹怨气,又不敢多言,那位文官到任后,不知背地里给平壤的国主送了多少道参劾文书,每天左脚先迈进门都是他的错。   权力被架空,国主不信任,昔日部将接连背叛,安玄涣早已心灰意冷。   这也是薛讷找上门后,还没劝说几句,安玄涣便果断决定反水的原因之一。   真不是薛讷的口才多好,而是安玄涣早已对高句丽心生怨恚,而怨恚这种情绪,只消稍稍煽动,就会变成背叛。   所以很难说打动安玄涣的,究竟是薛讷许诺的钱财美色,还是想报复国主和文官的扭曲心理。   听完安玄涣的话,薛讷顿觉满心失望。   还以为自己能成功劝说敌城守将归降,让他立此大功,结果自己找错了人,找了一个权力斗争失败的卢瑟……   守军都指挥不动了,还指望他打开城门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薛讷眼神不善地盯着安玄涣。   特么的这货一副卢瑟的样子,自己早该看出来了,在他身上浪费那么多时间和口水,结果啥也不是。   搞得自己好像被他传染,也变成了卢瑟……   安玄涣耷拉着脑袋,神态表情果然像个典型的卢瑟,既心虚又尴尬,如同在婆娘面前夸下海口的中年男人。   办事前邪魅狂狷说“今天我要干死你”,两分钟完事后,沧桑地点了一根事后烟,被婆娘鄙夷的眼神干得服服帖帖。   薛讷此刻的眼神就很鄙夷。   不行你充啥大瓣蒜呢?   当即薛讷打算放弃安玄涣,寻找机会见那位文官,说服他献城归降,然而仔细一想,这个法子怕是行不通了。   从平壤调任的文官,必然是国主特别信任的官员,忠诚方面至少有九十分以上,很难用钱财美色去打动。   再说时间也来不及了,唐军即将兵临城下,薛讷根本没那么多时间去劝说。   斜眼看着面前这位服服帖帖的守将,薛讷叹了口气。   裤子都脱了,就他吧。   一把勾住安玄涣的脖子,薛讷嘻嘻笑道:“安将军,你今日过寿,我要向你道贺呀。”   安玄涣一愣:“今日非我寿辰……”   薛讷收敛了笑容,认真地道:“不,今日就是你的寿辰,而且你打算办寿,办得风风光光的,城中文武官员都会到场,吃你的席,包括那位文官,以及守军所有的将领。”   安玄涣愕然:“为何?”   薛讷又笑了,低声道:“你,听说过‘鸿门宴’的故事吗?”   ……   唐军大营五里外的战场。   战事已十分惨烈,中路敌军突破了前排盾阵,与后面的唐军陷入鏖战。   三眼铳已失去了作用,唐军将士全部换上了刀戟。   短兵肉搏,生死立分。   当中路敌军撞上唐军盾阵的那一刹,阵型已经混乱,唐军以什火为单位,各自抱团而战。   刘仁愿不愧是一员猛将,不仅亲自上阵杀敌,还不忘临场指挥,分出五百将士迅速插入混战的战场,将敌军一块块切割开来,然后一支支小股唐军将对敌军形成一个个小包围圈。   无数长戟刺出,小包围圈里的敌军拼死相搏,战场上处处皆是敌我将士的凄厉惨叫声。   李钦载面无表情地看着前阵将士们的厮杀,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   情况还能控制,冲入前阵的敌军数量已越来越少,总体来说,中路的厮杀唐军已掌握了优势。   目光瞥向左右翼,游弋于四周的敌军似乎寻到了战机,一声尖锐的口哨后,游弋于左右翼的敌军突然拨转马头,猛地向唐军的中军阵冲来。   不得不承认,敌军的战法阴狠,毒辣,时机掌握得恰好。   显然敌军将这五千唐军当成了猎物,交战之前不慌不忙地在四周游弋,对猎物造成心理上的恐慌和压力,最后突然发起进攻。   百步之外,左右翼的敌军策马发力开始狂奔。   他们骑在马背上,手中握着五花八门的兵器,一边驰骋一边发出嗬嗬的怪叫声。   李钦载冷笑,按住中军不动,防的就是左右翼。   “传令,敌军三十步内之时,将炸药包引线点燃,用尽全力扔出去。”李钦载冷冷下令。   从百步到三十步,策马狂奔几乎只在几个呼吸之间。   很快敌军便冲进了三十步的距离内。   将士们立马点燃了引线,军中力大壮硕之士用尽生平最大的力气,狠狠地将炸药包扔进敌军冲锋的阵列中。   又是一阵阵轰然巨响,左右翼的敌军只见一个个黑乎乎还冒着烟的不明物体从天而降,落在他们的马背上,地上。   还没等他们看清此为何物,便惊异地发现,自己被一股巨大的气浪掀起,人在半空中头颅和四肢莫名解体,最后化作一阵血雨和焦黑的残肢散落在地。 第一千一百零五章 恶战之后   火器火药对阵冷兵器是绝对不公平的。   如果量管够,今日这一战唐军将毫无悬念拿下。   可惜的是,契苾何力领主力南下后,带走了大营绝大部分火器火药。   原本以为留驻大营的五千将士只需要看守营帐,没想到高句丽跟异族部落勾结,这才造成了五千唐军火药不足。   一连串的爆炸声将左右翼的敌军炸得人仰马翻,战场上到处都是漫天血雨和被炸得稀碎的残肢断臂。   百来个炸药包同时引爆,产生的威力比九天神雷更恐怖。   爆炸时的天摇地动,无数升腾而起的硝烟,还有哭爹喊娘的惨叫,战场瞬间仿佛化作修罗地狱,原本主动进攻态势的敌军顿时陷入一片混乱,百来个炸药包同时引爆,对敌军造成的伤亡简直不计其数。   战局仿佛瞬间被扭转了,左右翼的唐军将士受到了鼓舞,在将领的命令下立马列阵射击,扩大战果。   在爆炸中幸运活下来的敌军还没来得及庆幸,无数人又被迎面而来的火器弹丸击中,唐军又收割了一拨人命。   两万敌军对阵五千唐军,敌军原本胜券在握的局面,随着炸药包的出现而改变。   正面中路的敌军还在与唐军苦苦鏖战,左右翼的敌军却吃了大亏。   李钦载淡然若定,心中却在暗暗叹息。   最后一拨炸药包扔出去了,唐军所有的杀手锏也使完了。   接下来便是一刀一枪的硬拼,再无任何捷径可走。   李钦载固然遗憾,但远在对面的敌军主将却已黑了脸。   原以为付出巨大的牺牲,冲破唐军两百步的死亡地带,他们的火器便无法使用,然而没想到的是,唐军居然还藏着更恐怖的火器。   刚才那一阵地动山摇,周围的群山都仿佛在摇撼,主将眼睁睁看着麾下的勇士被炸得支离破碎,他甚至看到半空跌落的无数残肢。   这一阵巨响,牺牲实在太大了。   更令主将恐怖的是,接下来唐军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火器?刚才那样的爆炸若多来几次,今日必败,而且是两万对五千的失败,它将是被写入史书的耻辱。   敌将面目狰狞,脸颊的肌肉不住地抖动,良久,突然下令鸣金收兵。   唐军是否还有如此恐怖的火器,他不清楚,但他知道自己赌不起,如果再来几轮的话,今日麾下勇士将会全军覆没。   一位合格的将军,在战场至少要保持清醒的头脑,懂得趋吉避凶,用最稳妥的方式获取胜利,而不是现在这般拿全军将士的性命去冒险。   此刻在战场上奋力厮杀的敌军将士,他们的心理也处在即将崩溃的边缘,那一声声的爆炸太恐怖了,爆炸声后,他们的军心士气已尽丧,哪怕唐军的人数没有他们多,他们仍生出一股掉头逃跑的冲动。   就在这时,他们突然听到鸣金声,敌军将士们顿时如聆天籁,忙不迭掉头就跑。   如潮水般冲来,又如潮水般退去。   战场上只留下万千尸首,有敌人的,也有唐军的。   “马上整顿阵列,打扫战场,快!”刘仁愿浑身是血,挥舞着刀厉声叱喝。   走到李钦载面前,刘仁愿抱拳道:“李帅,我们小胜一场,这条南下的必经要道,我们守住了!”   李钦载点点头,环视四周,看着遍地的战死者尸首,黯然叹道:“辛苦刘将军,快快统计我方将士伤亡,还有兵器损毁,火药残存用量等等情况。”   刘仁愿大声应了。   没多久,刘仁愿匆匆赶来,眼眶分明已红了,哽咽地向李钦载禀报伤亡情况。   刚才那一战,敌军共计折损八千余,两万敌军伤亡近半,没有伤者,无论受伤的还是投降的敌军,都被打扫战场的唐军将士们毫不留情地补刀了。   而唐军的伤亡也不小,战死者两千左右,轻伤者不计,重伤者四百余,和敌军一样也是伤亡过半。   只看敌我伤亡数字的话,这一战唐军无疑是大胜。   两千多与八千多的伤亡对比,足可见唐军赚大了。   可是,账不能这样算,因为这场战斗还没结束。   敌军鸣金收兵,但没有退兵。   斥候来报,鸣金之后,敌军后撤五里驻兵,根本没有撤兵的意思。   李钦载要坚守这条南下的必经之路,而敌将却铁了心要打通这条南下的必经之路。   两军交战对峙,谁都不会轻易妥协退走。   李钦载断定,敌军必然还会再次发起进攻,一场恶战后,敌军的人数仍然占压倒性优势,唐军却只剩下两千多,敌将没道理放弃即将到来的胜利。   心情愈发沉重,李钦载知道,接下来的恶战将会更惨烈,此地将是将士们的埋骨之所,包括他在内。   耳边传来受伤将士们的呻吟和哭嚎,军中大夫脸色苍白地在伤者之间四处奔走。   战死的将士们被抬到战场外,来不及掩埋,来不及收拾他们的残肢,甚至来不及为死去的袍泽们痛快哭一场,来不及道别。   大家其实并不忙,大部分将士或坐或躺,掏出干粮大口吞咽,他们要节省体力,恢复体力,所有人都知道,这场战事还没结束。   除了伤者的呻吟,四周一片寂静,将士们木然地啃着干粮,人群里没人出声。   偶尔,也会突然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那是在为曾经鲜活的袍泽送别。   战争带给人们的,不仅仅是胜利后的喜悦。   ……   辱夷城内。   一场兵变已然发生。   事先毫无预兆,当守城的文官和将领们各怀心思来安玄涣府上赴宴贺寿,酒至半酣处,安玄涣突然变脸,骤起生变。   数百名忠于安玄涣的守军冲进堂内,刀架上了所有人的脖子,至于那位夺了安玄涣兵权的文官,还没等他暴怒发问,便被安玄涣拔刀亲手砍下了头颅。   寿宴之上,被文官拉拢而背叛了安玄涣的将领们,则被捆绑起来,关入大牢里。   与此同时,十几名忠于安玄涣的部将迅速进了兵营,接管了兵权,杀了一批执迷不悟的守军将士后,这座城池终于重新回到安玄涣的掌控之中。   这场兵变尘埃落定,而安玄涣也再无退路。   薛讷终于彻底放了心,心情按捺不住地狂喜。   稀里糊涂的,居然真的兵不血刃拿下了这座城,泼天的大功就这样落在自己的头上,跟谁说理去? 第一千一百零六章 以你为荣   薛讷觉得今日是他人生中的高光时刻,或许这辈子他都不会再有更亮眼的时候了。   独自一人,打着大唐密使的假旗号,居然真的把辱夷城拿下了。   消息若传到长安城,天子该如何封赏他?他都替天子头疼。   给个小爵位不过分吧?赏赐一点黄金宝石什么的,不过分吧?   王师凯旋回到长安城时,自己究竟是骑在马背上享受万人追捧喝彩,还是假装低调地混在队伍中,让别人不经意地把他的光荣事迹传播出来。   那时自己再含笑矜持地登场,欣赏长安纨绔混账们炸裂的表情。   想想都兴奋,薛讷忍不住尿颤,嘴角咧得大大的,完全不见一丝低调的表现。   尘埃落定,兵权接管,安玄涣终于彻底投向了大唐,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怔怔地坐在府里,看着部将们将一具具尸首抬走,安玄涣表情有些复杂。   他,原本应该是忠臣的,也不愿意为高句丽守城战死成仁。   如果国主不猜疑,如果不派文官架空他,他的选择兴许不一样。   “安将军,干得好,我这就向大唐天子上表,天子的封赏很快即至,”薛讷拍着安玄涣的肩,若有深意地道:“这一步已经迈出去了,可不能走回头路,不然大唐和高句丽都容不下你。”   安玄涣一激灵,终于回过了神,突然面朝薛讷双膝拜下:“末将安玄涣,愿为大唐天子效犬马之劳,子孙世代不叛,赤忠之心,青天白日可鉴!”   薛讷笑道:“安将军此言,我深为感动,你的这句话我也会如实写进奏疏里。”   “接下来,还请安将军约束部将,收拢人心。大唐王师即至,咱们准备开城迎王师吧。”   两个时辰后,辱夷城西北面突然扬起漫天烟尘,薛讷急忙命安玄涣在城头立上唐军帅旗,然后打开城门,守军将士卸甲解兵,出城跪迎王师主力。   薛讷手下一名小将挥舞着小旗,奉命单骑朝王师飞奔而去。   没过多久,黑齿常之领千余前锋营将士骑马靠近辱夷城,一眼就看到辱夷城门大开,高句丽守军跪伏于地,一个个任君采撷的样子。   然后黑齿常之又看到了人群前方含笑而立的薛讷。   黑齿常之当然是认得薛讷的,别人都跪伏于地,大开的城门唯独他一人站着,而且一袭青衣,负手迎风,看似俊逸潇洒,实则骚包浮夸。   看到薛讷后,黑齿常之终于确定了辱夷城已被拿下的事实,远远瞥了薛讷一眼,笑骂一句“有病”,然后一脸欣喜拨转马头向契苾何力报信去了。   唐军主力入城,交接异常顺利。   契苾何力亲自见了薛讷和安玄涣。   对薛讷自然是夸得花团锦簇,契苾何力将当初夸李钦载的形容词换了个名字,原封不动地用在薛讷身上。   什么薛家麒麟儿,什么天纵英才,什么功在社稷等等,那点可怜的文化底蕴实在挤得干干净净一滴也不剩了,这才意犹未尽地住嘴。   从薛讷兵不血刃拿下辱夷城的功劳来说,契苾何力这么夸他倒真是一点也不过分。   原本契苾何力以为兵临辱夷城下后,唐军必有一番苦战,攻克城池向来都要付出巨大牺牲的,可薛讷独自一人便拿下了辱夷城,不知挽救了多少关中子弟的性命,这桩功劳确实不小。   薛讷被契苾何力一通夸赞,感觉自己的双脚已离地,似乎飘起来了。   双脚离地飘出了契苾何力的帅帐,出来便遇到了亲爹薛仁贵。   仿佛肌肉记忆似的,薛讷顿时便腿软了,下意识脱口道:“不是我干的!”   薛仁贵原本满脸含笑,闻言嗯了一声,笑容立敛,也仿佛肌肉记忆似的,下意识便一巴掌扇过去。   啪的一声,父子俩都愣了。   薛讷委屈地捂着后脑勺,薛仁贵垂头呆呆地注视着自己的手掌……   还是亲爹回神比较快,薛仁贵咬牙骂道:“没出息的样子,看着就来气,老实告诉我,辱夷城到底是怎么被你拿下的?”   薛讷面不改色地道:“孩儿混进城里,遇到守将安玄涣后,二话不说拔刀便上,与安玄涣大战三百回合……”   啪!   薛仁贵气坏了,二话不说又一记巴掌:“就你,还三百回合?说实话!”   薛讷叹了口气,道:“好吧,辱夷城是孩儿拿钱买下来的,价钱还算公道,也算物有所值……”   薛仁贵想也不想,又是一记巴掌挥来。   这次薛讷乐了。   没打着。   薛仁贵咬牙道:“逆子,立了微薄之功便可以在老夫面前胡说八道了吗?”   薛讷终于正经起来了,勇敢地直视薛仁贵:“孩儿许守将安玄涣以重金,安玄涣本就不满高句丽国主猜疑,再加上利欲熏心,于是痛快答应献城,一言概之,这座城确实是孩儿拿钱买下来的,哪里说错了?”   薛仁贵一怔,想了半晌,发现好像确实没毛病。   城池居然可以拿钱买下来,跟谁说理去?   逆子面前,亲爹的威严不能输。   薛仁贵板着脸道:“莫以为立了功便可目空一切,你还差得远,我薛家将门,更希望你多打熬身子,在战场上一刀一剑博个正经军功。”   说完薛仁贵深深看薛讷一眼,转身便待离去。   薛讷这回是真委屈了,嘴巴一瘪,突然叫住了薛仁贵。   “爹,孩儿这次拿下辱夷城,在您眼里仍是投机侥幸么?”薛讷语声有些发颤。   薛仁贵背对着他,沉默半晌,长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看着他,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靠三寸不烂之舌还是靠浴血厮杀都一样,克城就是克城,讷儿,你这次……干得不错,为父甚慰,以你为荣。”   听到这句多年未闻的夸赞,薛讷终于红了眼眶,想哭,但不想在亲爹面前流露脆弱的一面,死死咬着唇,朝薛仁贵挤出一丝微笑。   原来,自己真的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我也是很优秀的孩子。   沉积心底多年的心结,在这一刻,终于解开了。   ……   从乌骨城到辱夷城的路上。   部曲队正刘兴领着袍泽们飞快赶路,腿伤未愈的李勣被抬在一顶软兜上,众部曲沿着崎岖的山路健步如飞。   路途有些颠簸,李勣这把年纪被颠得有些难受,但他还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危急之时,部曲们也实在无法兼顾李勣的舒适感,所有人都很清楚,他们这是在逃命。 第一千一百零七章 视死如归   离开唐军大营数里后,李勣便觉不对劲,在他的厉声逼问下,部曲队正刘兴不得不说了实话。   一支两万人的敌军突袭大营,李钦载送走了李勣,领五千兵马抗击敌军。   李勣既愤怒又心疼,当即便令刘兴掉头回营。   他是一军主帅,在敌军突袭时,绝对不容许自己逃跑,更不容许自己的亲孙儿为了掩护他而独自抗击敌军。   无论是长辈的立场,还是军人的立场,对李勣来说,逃跑都是莫大的耻辱。   可是刘兴却拒绝了李勣的命令。   他只记住了李钦载的话,无论李勣说什么,都不能回营,一定要保护李勣与主力军会合,大敌当前,祖孙俩不能同时栽了,终归要活一个下来。   如同临终遗言般的交代,刘兴含泪死死记住了。   这本就是别无选择的一场离别,李钦载的决定是最清醒最理智的。   可李勣却无法认同,见刘兴不肯从命,李勣左右挣扎,气得差点晕厥。   刘兴咬牙扛住了李勣的叫骂和愤怒,生平第一次,他抗命了。   一直到离开大营数十里后,李勣终于放弃了。   他知道,此时的李钦载已与敌军遭遇,就算他赶回去,也无济于事,一切都来不及了。   但李勣没有放弃营救李钦载,孙儿为了保他性命,正坚守在前方誓死不退,与敌军浴血厮杀,作为祖父,他能做点什么?   一个个部曲被李勣派了出去,每人带两匹马向契苾何力的主力军飞奔报信,马跑废了,人跑废了都不要紧,必须用最快的时间调来援军,将李钦载救出来。   仰望苍穹,天色已亮。   李勣躺在软兜上,路边的景色飞速后退。   心情非常焦虑,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大唐名将,此时却再也无法掩饰心中的担忧。   他在恨自己的老迈,恨李钦载轻率的决定。   选择错了,应该牺牲的是他李勣才是。   暮年将死之身何惜,李钦载才是李家的未来啊,他若有三长两短,李勣怎有颜面苟活?   这个蠢材!   多年未曾流泪的李勣,终究还是流下两行老泪。   穹顶之上,雏鹰终于长大,张开的双翼下,护着的是垂迈的老鹰。   雏既壮,乃衔食而反哺。   ……   唐军大营五里外。   仅剩两千余的唐军精疲力尽,经历了惨烈的交战,却仍未后退一步。   情势当然不乐观,每位将士都清楚,今日必是死战。   要么敌军被全歼或仓惶后撤,要么所有唐军将士杀身成仁,壮烈战死。   没有别的选择。   事到如今,李钦载反倒不焦虑了。   既已心存死志,还担心活着的事干嘛?   到了该死的时候,鸟朝天仰面一躺就完事了。   这辈子高官显爵,锦衣玉食,还合理合法娶了好几个婆娘,有啥可遗憾的?   李钦载很洒脱,明知身陷绝境,却一点也不悲伤。   他甚至还跟将士们有说有笑。   搜集将士们的火药,做成最后一个炸药包,将它绑在自己的腰上,李钦载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冯肃静静地看着他,几番欲言又止。   李钦载头也没抬,却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淡淡地道:“别跟我说护送我先逃,丢不起那人。”   冯肃忍不住道:“五少郎千金之躯,何必……”   话没说完,李钦载抬头瞥了他一眼,打断道:“要将士们拼命的时候口口声声‘袍泽兄弟’,主帅要逃了,又说什么‘千金之躯’,做人不能这么无耻。”   “坚守的命令是我下的,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的命令也是我下的,我下完了命令,见势不妙先跑了,留下将士们傻乎乎上去拼命,你觉得我以后还能抬头见人吗?”   绑好了腰间的炸药,李钦载活动了一下手脚,感觉不会掉下来,于是满意地点点头。   冯肃叹道:“可五少郎也不必将这要命的玩意儿绑在腰上,它若真炸了,您可就……尸骨无存了。”   李钦载笑道:“要的就是尸骨无存,不然就算战死,也不知道敌人会如何糟践我的尸首,若拿我的尸首去威胁我爷爷,没准我爷爷真会妥协,反正要死了,何必再让长辈为难。”   冯肃黯然垂头,李钦载此刻的笑容,与战场上的气氛格格不入。   怎样的决绝,才能在此刻笑得出来?   这位平日里没个正经,性情简直是李家异类的五少郎,原来竟是如此洒脱的真汉子。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   战场已打扫完毕,战死的将士尸首也被袍泽们收集归拢,安置在远处的平地上。   四周的气氛很凝重,人群中不时发出嚎啕声,刚出声就被将领一巴掌扇闭嘴了。   “哭啥!是怕死还是不甘心?”刘仁愿扬着刀鞘在人群中来回走动,一脸酷烈地骂骂咧咧。   “看看李帅,看见了吗?多金贵的人,也和咱们袍泽兄弟一样一步未退,就算是死,李帅都会陪着咱们,有啥好哭的!”   所有人支起脖子朝帅旗望去。   帅旗下,李钦载刚绑好腰间的炸药包,抬头朝将士们笑了笑。   “不说什么誓死报国的空话,我其实也想逃,但不敢逃,”李钦载笑得满嘴咧开白牙:“我没那么勇敢,就是拿的俸禄比你们高,吃得比你们好,比你们享受的东西多……”   “你们看,我的日子样样都比你们强,结果你们去拼命,我却掉头跑了,感觉挺不好意思的,哈哈。”   几句话一说,沉浸在哀伤里的人群顿时发出了笑声,凝重的气氛渐渐变得欢快起来。   李钦载却渐渐敛起了笑容,环视周围的将士们,黯然叹息道:“说实话,今日这场死战,活下来的兄弟们真的不会太多,包括我在内,已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但是,我还是那句话,不能退,退不得。”   “我们让出了这条南下必经之道,咱们王师主力可就腹背受敌了,朝廷筹备多年的东征之战,无数百姓税赋供养的国战,若因为咱们的逃跑而功亏一篑,我们如何对江东父老交代。” 第一千一百零八章 十万火急   恐惧与胆怯是人类的正常情绪,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李钦载当然也怕死,从穿越至今,他向来都是自觉远离危险,不立危墙之下。   没事跟人玩命的那是疯子,不是正常人。   可是,当大义临头,避无可避时,李钦载还是不得不选择玩命。   保命固然无可厚非,但保命与要脸之间,李钦载还是决定选择要脸。   这个“脸”,不仅是自己的,也是妻儿老小,子孙后代的脸。   人生如果有了污点,它将会跟随自己一辈子,甚至世世代代。   将来子孙长大了,走在路上都会被人戳脊梁骨,“就是他,他爹曾经在高句丽的战场上带着将士逃跑了,害得大唐东征失败。”   想想子孙们的感受,他们抬得起头吗?   这个脸面,李钦载必须要,有些东西,真的比生死更重要。   李钦载一番说笑之后,将士们低迷的士气重新提振起来。   大家暂时抛却了对死亡的恐惧,对战死袍泽的哀伤,人群里终于有了轻松的笑骂声。   李钦载说完后,便叫来了刘仁愿。   刘仁愿朝他笑了笑,道:“李帅不愧是将门之后,几句话便让将士们提起了军心,解气得很,哈哈。”   李钦载苦笑道:“赶鸭子上架,该出来说话的时候总是要说的,刘将军,敌军估摸一两个时辰后还会发起进攻,这条道他们铁了心要打通,咱们必须提前布置。”   刘仁愿满脸苦涩地道:“将士们所携的火药不多了,伤亡也惨重,只剩两千多人,末将估摸敌军下一次进攻后,咱们都得交代在这儿。”   李钦载认真地道:“虽说我等已存死志,但也要在绝境中寻找一线生机,能活一个算一个。”   “将士们都累了,但不能休息,让大家都动起来,以此地为圆心,四个方向的两百步内,每个方向都挖几条壕沟,再去山上采伐树木,临时造一些鹿角拒马,摆在壕沟前。”   “敌军的优势是骑兵,咱们要把他们的优势打掉,把地形变得复杂起来,想要一马平川冲锋,不怕崴马脚就试试。”   刘仁愿当即应了,转身大声吆喝将士们都起来,一边下令一边骂骂咧咧。   明白了李钦载的意图后,将士们也很清楚,这是为了保大家的命,于是将士们纷纷干起了活儿。   一片尘土飞扬中,李钦载领着部曲们在战场上到处巡视。   每一场战争都跟土工作业分不开的,挖沟垒石摆滚木,唐军将士都有过操练,将领一旦下了令,多艰难的工程都要按时按量完成。   巡视半晌,李钦载暗暗点头。   不愧是中华数千年历史里最骁勇善战的精兵,不仅作战勇猛,土工作业也很专业。   壕沟大约半丈宽,一尺深,原本可以挖得更深一些的,时间上来不及了,起到阻碍敌人骑兵冲锋的作用就够了。   两条壕沟之间相距两丈,中间再摆上鹿角拒马,就算敌军的每一匹战马都成精了,也绝计无法跳过一条又一条,除非奥运跨栏冠军附身。   巡视半天,李钦载总觉得后脑生风,不时被拂一下,像亲爹笑抚狗头,感觉很不爽。   扭头一看,郑三郎高举帅旗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帅旗迎风飘扬,旗帜的边角不时地拂过自己的头发。   “你又在干啥?”李钦载不满地问道。   郑三郎一脸无辜:“举旗啊,冯头儿说,李帅在哪儿,帅旗就在哪儿,哪里不对吗?”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对,但对得不多……两军交战之时,帅旗当然重要,现在是休战之时,这面破旗子就不必跟着我了,想打人……”   郑三郎呵呵憨笑:“你打不过我,我一根手指就能把你举起来。”   李钦载:“……”   特么的有道理!但好气啊!叫部曲们围殴这货一顿,不知道能不能让他聪明点。   将士们挖壕沟的同时,斥候不停被派出去。   很快有消息回报,敌军一万余人退出五里外休憩,敌将正在整顿兵马。   李钦载心头一沉,下一次恶战不远了。   现在他能做的不多,将士们携带的火药消耗得差不多了,接下来的恶战,没太多战术可用,只能一刀一枪硬拼。   至于援兵……没法指望,契苾何力的主力距此至少一天的路程,除非李钦载能从天亮守到天黑。   ……   辱夷城。   城防已被唐军完全接管,契苾何力下令唐军一万人入城,维持城内秩序,其余的将士城外扎营,并向平壤方向派出斥候,打探敌军动向。   对这座战前就投降的城池,唐军秋毫无犯,入城接管后,城内基本不见唐军抢掠军民财产现象。   已经归降的高句丽守军被安置在城外,有吃有喝供着,官员们被卸了职,也是待之如宾。   这便是唐军的规矩,只要战前投降,没让唐军付出伤亡代价,那就是自己人,对你们客气一点算是表示谢意了。   若是见机不妙,觉得守城无望才识时务投降,全城军民的待遇未免就要打点折扣,抢你们一点东西是难免的。   若是誓死抵抗,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最终被唐军破城,那可就下场不妙,必须屠城。   契苾何力的帅帐设在城外,唐军诸多将领也在城外扎营。   帅帐内众将齐聚,人人脸上洋溢着欣喜。   尤其是薛仁贵,更是喜上眉梢,得意又不得不装作矜持的样子很讨厌,帐内诸将都是咬着牙夸他。   薛家出了一位了不得的少年英才,老薛你教子有方云云。   薛仁贵掩饰不住的得瑟笑容,一脸虚伪地表示没啥,并热心地与诸将分享教育成功的经验。   孩子要成器,主要靠揍,从小揍到大,每一拳都是满满的父爱,每一棍都是孩子成长的宝贵动力。   诸将若有所悟……   诸将在帅帐内欢声笑语之时,城外西北方,一骑快马飞驰而至。   马已经口吐白沫儿,脚下甚至有些踉跄,马上的骑士更是脸色惨白,体力几乎已到了极限。   意识模糊地抬眼,见远处白色的营帐连绵不见尽头,营盘正中一面帅旗高高飘扬,大营栅栏内,身着铠甲的将士们巡弋操练。   骑士终于恢复了些许意识,朝大营辕门高高举起了胳膊。   一张嘴,却发现声带已嘶哑到说不出话了,只能喃喃念叨。   “乌骨城……军报,十万火急……”   没人听见他的声音,距离大营辕门还有两里路程,可他已实在支撑不下去,座下的马儿也到了极限,猛地打了个响鼻后,马儿脚下一崴,连同马上的骑士重重栽在地上,扬起一阵尘土。 第一千一百零九章 各路援兵   骑士是李勣身边的部曲。   报信的部曲,李勣派出了十名,他是第一个到辱夷城的。   跑废了两匹马,人也只剩了一口气,唐军大营两里外终于还是承受不住巨大的体力消耗,倒在大营外。   骑士和马都倒地不起,他努力仰起头,双目赤红盯着远处的大营,嘴唇仍在不停嗫嚅。   双手抓着地,他用爬的姿势仍在继续朝大营前行,不知怎样的意志在支撑着他,手指抓过的土地,留下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乌骨城……十万火急!”嘶哑的声带仍在不停地发声。   最后骑士突然想起了什么,艰难地从怀里掏出一支响箭,点燃引线,无力地举起手。   响箭猛地冲天而起,在半空发出清脆的炸响。   声音终于引起了大营辕门值守将士的注意,见远处有一道模糊的身影,好像正在招手,一名队正领着袍泽骑马而出。   骑士的视线已模糊,见大营终于有人朝他飞奔而来,骑士嘴角一扬,心力骤卸之下,彻底晕厥过去。   ……   一名亲卫闯进了契苾何力的帅帐。   “禀大将军,乌骨城紧急军情,十万火急!”亲卫大声禀道。   帐内诸将一惊,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乌骨城,是出发前的大营,那里只有五千驻军,更要命的是,英公李勣也留在大营,若有紧急军情,岂不是说……   “拿来!”契苾何力冷静地道。   报信的骑士晕死过去,但他怀里有李勣亲笔写的军报。   契苾何力迅速扫了一眼,脸色顿时铁青。   “靺鞨,粟末,室韦,奚族!安敢欺我王师!”契苾何力暴怒,拍案而起。   军报迅速在诸将之间传递,片刻之后,帅帐内炸了锅。   “大将军,需马上派兵支援李钦载!”薛仁贵当即抱拳道。   黑齿常之更焦急,他本是怀才不遇之人,是李钦载慧眼重用,才让他有了用武之地。   此刻听说李钦载遇险,黑齿常之都快炸了。   “大将军,末将请战,愿率部驰援李帅!”黑齿常之站出来大声道。   帐内诸将也纷纷站出来请战。   来不及分析为何这支异族兵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也来不及讨论他们的作战意图和战术,现在没什么比驰援李钦载更重要。   薛仁贵站出来道:“大将军,末将愿领兵马驰援,高句丽从北至南的地形我熟悉,我也曾有过对阵铁勒部落的经验,大将军遣末将驰援最合适。”   契苾何力点头,沉声道:“薛仁贵,令你点两万骑兵驰援,带足粮草火药,兵马上路急行军,片刻不得休息,直到救出李钦载为止,能做到吗?”   薛仁贵抱拳:“末将遵令!”   一旁的黑齿常之急得快跳起来,契苾何力看了他一眼,道:“黑齿常之,你部前锋营算在这两万兵马里,老夫知李钦载对你有知遇之恩,但兵凶战危,不可不慎,临战需冷静,不可冒进冲动。”   黑齿常之单膝跪下:“末将领命,若不能救出李帅,末将愿同死!”   薛仁贵与黑齿常之行礼后,匆匆离开帅帐,很快大营内喧嚣起来,无数将士清点装备,战马嘶鸣。   帅帐内,契苾何力脸色阴沉,其余的将领们表情也很难看。   “没想到被靺鞨部背后捅了一刀,此仇老夫记下了!”契苾何力满脸杀气地道。   忧心忡忡地望向帐外蔚蓝的天空,契苾何力喃喃叹道:“英公,景初……可不能有事啊,不然老夫罪过大了。”   一位是三朝功勋,国朝第一名将,一位是少年英才,深得天子器重的重臣,这些年无声无息间,他已改变了这个世界。   大唐的先进武器,对整个世界的认识,未来的百年方略,都出自他的手。   这两位若有三长两短,契苾何力都不知该如何向天子交代了。   ……   高句丽中部,纥升骨城。   纥升骨城与梁城相邻,这座城池早在唐军渡辽河后,便被攻克了。   如今城内有两千唐军驻守,但今日与往常不同,除了两千守军,城外还驻扎了一支一万余人的唐军,主帅却是扫平高句丽东部后,正打算回师与主力会合的老将高侃所部。   当初奉李勣之命,高侃率部三万东进,一个月内,高侃率部所向披靡,将高句丽收复东部的战略意图彻底击碎。   东部再次回到唐军的掌控之中,而且高侃判定,平壤城方面估计再也无力收复东部后,高侃这才留下近万兵马驻守东部各个城池,剩下的一万余人则向辱夷城方向行进,与唐军主力会师。   大军在纥升骨城休整已一日,高侃决定今日继续向南行军,约莫两日以后可至辱夷城。   今日高侃的心情很美丽。   唐军战事推进得很顺利,辱夷城若被克,接下来唐军兵锋便直指平壤,攻下平壤后,高句丽差不多已算灭国了,剩下的便只是一些收尾肃敌的小规模战事。   国朝百年之仇,胜利在望。   高侃听过李钦载进谏的大唐百年战略,他知道高句丽灭国还不够,军中的名将们都清楚,接下来要被灭国的,还有新罗。   海东半岛彻底落入唐军掌控后,未来还要打造水师,出海征服更多的土地。   想到这个,高侃便忍不住高兴。   李钦载那小子,脑子怎么长的,他为何知道如此多的神秘知识,连大海尽头的陆地长啥样,出产啥东西都清楚。   若按李钦载的百年方略,大唐未来百年内将会不停兴兵伐道,永不停歇地征服,再征服。   对一位将军来说,此生战事不断,为国开疆拓土不止,便是最幸福的事。   功名,利益,家业和荣誉,都将从战争中获得,美死了。   高侃心头愈发火热,忍不住哈哈大笑几声。   “全军开拔,走快一点,多少战事等着咱们呢。”高侃骑在马上意气风发地道。   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钱袋,里面都是值钱的宝石。蓝的绿的红的。   这是高侃的部将献上来的战利品,来路当然没啥悬念,不知是东部城池里哪家的大户倒了霉。   这一小袋的宝石,是高侃打算送给李钦载的礼物。   上次送个玉手镯,被李勣嫌弃血迹斑斑太晦气,这次的宝石可没沾血,李钦载那小子该高兴一下了。   端详着宝石,高侃忍不住嘴角上扬。   李家那小子太招人稀罕了,可惜不是自己的孙子……   再想想自己那几个不争气的孙儿……算了,不想堵心的事儿,扫兴。   队伍拔营行军,走了一个多时辰后,高侃发现有点不对劲了。   路上携家带口的流民比往常多了不少。   流民都是高句丽人,见唐军行进,这些流民纷纷远远躲避,不敢靠近。   唐军在异国土地上的军纪……当然也没啥好说的,不可能做到秋毫无犯,杀戮抢掠是常有的事。   流民害怕唐军,高侃懒得理会,不过今日路上的流民格外多,成群结队从北方而来,有的人身上衣裳上还沾满了血迹,显然刚逃出生天的样子。   这就不得不引人注意了。   高侃皱眉,认真地扫视一番,招手叫来了部曲。   “带上本地通译,找几个流民问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遭遇了什么,快去。”   没多久,部曲推搡着几名流民来到高侃的马前。   流民们一脸恐惧,在高侃面前惶恐下拜,高侃摆了摆手,粗鲁的部曲一脚将流民们踹得站了起来。   然后部曲抱拳禀道:“大将军,流民是从北方横山城方向过来的,据他们说,前日横山城被靺鞨,粟末等北方部落袭扰,他们在城池附近杀戮抢掠,流民们为避兵灾,不得不举家逃难。”   高侃眉头皱了起来,喃喃道:“北方部落,横山城……”   “拿地图来!”高侃突然道。   地图展开,高侃盯着地图,手指从横山城缓缓下移,一直移到乌骨城,他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契苾何力率主力南下辱夷,但乌骨城外的唐军大营里,李勣还在养伤呢,李钦载那小子好像也留在大营里。   “问问流民,北方各部落兵马几何,抢掠后又行向哪个方向,快问!”高侃脸色渐渐铁青。 第一千一百一十章 最后决战(上)   如果将军也是一种职业的话,高侃无疑是非常专业的。   行军布阵之中的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都能让他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   高侃这种人,天生就适合战场,他像一只游走于山林里的猎犬,从寻常的风吹草动中能嗅到猎物的味道。   流民的一番话,令高侃立马产生了警觉。   很多看似无关紧要的线索,如果将它们串联起来,却能推断出一个非常恐怖的结果。   一方面的线索是:北方部落,抢掠横山城,袭扰南下……   另一方面的线索是:乌骨城外唐军大营,李勣留守养伤,仅仅只有五千驻军,契苾何力率主力早已开赴辱夷城。   这些线索串联起来,高侃的脸色不由愈发难看。   部曲们赶紧下去查问流民,很快得到了结果。   北方部落的兵马大约两万左右,皆是骑兵,抢掠横山城后径自南下,方向是……乌骨城!   高侃只觉后背发凉,那是一种被人背后捅刀的感觉。   “狗杂碎,安敢欺我大唐!”高侃愤怒大吼。   消息坐实了,高侃急了。   “传令,改道乌骨城,全军急行军,急行军!一刻不准停,快!”高侃嘶声吼道。   将士们不明所以,原本应该向辱夷城方向而去的,突然改道并且下令急行军,必是发生了紧急军情。   高侃愤怒焦虑的情绪很快传染了全军,将士们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二话不说开始小跑前进。   “派出斥候,飞马赶赴乌骨城方向,侦知敌我军情态势!”   “派人送信给契苾大将军,北方靺鞨等部落意图突袭我乌骨城大营,请大将军速遣援军,驰援英公和李钦载!”   一连串军令颁下,空气莫名紧张起来。   高侃气得须发皆张,骑马飞快往前赶去。   ……   乌骨城外五里。   斥候来报,敌军整顿兵马完毕,大军集结,开始朝战场扑来。   炸药包只吓住了敌将一时,但吓不住太久。   李钦载和敌将都很清楚,这是一场不死不休的决战,不会因为炸药包的出现便长久对峙下去。   这条从北到南的必经要道,李钦载必须死死守住,敌将必须打通,哪怕崩了牙也要撕开唐军的防线。   这是无可避免的冲突,炸药包再恐怖,也比不过敌将既定的战略。   这次对唐军的突袭,北方诸部落也是押上了重注,赌注是各个部落男女老小的性命。   背后捅了唐军的刀子,高句丽若扭转了战局,唐军东征再次失败,则高句丽和北方各部落能保数十年太平。   若高句丽被灭,那么北方各部落可就倒血霉了,敢在背后捅唐军的刀,高句丽灭国之后,大唐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北方部落,一如当初李靖横扫突厥一样,北方部落也将是同样的下场。   大唐事后的秋后算账,对北方部落必然是鸡犬不留。   此战,是牵涉三方面存亡的决战,既见高下,也分生死。   最后一名斥候来报,敌军已再次开拔,李钦载却毫无波澜。   该来的,终究会来。   “刘仁愿,传令,列阵,备战。”李钦载淡淡地下令。   刘仁愿拔出了刀,嘶声厉吼:“全军列阵,备战!”   将士们飞快集结,在阵列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沉默地给三眼铳装药。   李钦载面无表情,心中亦无半点情绪起伏。   两千多对一万,毫无胜算,可以说的必死之局,除非此时此刻援兵天降。   等待敌军到来的空隙,李钦载蹲在地上默默地做起了数学题。   不奇怪,这道题必须做。   假设部曲护送受伤的李勣,考虑到高句丽多山地形,和李勣受伤难行的现状,李勣和部曲们匀速行军的速度大约是一个时辰三里路。   那么从李钦载率部与敌军交战到此刻,大约过去了五个时辰,也就是说,李勣才走了不到二十里。   如果李钦载没守住,放敌军过去了,以敌人骑兵的速度,或许两个时辰内就会追上李勣,那时便是无可挽回的奇耻大辱。   将手中的树枝往地上一扔,李钦载叹道:“至少还要坚守五个时辰啊……不然老头儿绝对会不甘被俘,主动抹脖子。”   “一把年纪了,死法多憋屈,你死在女人肚皮上我都夸你一句死得其所,抹脖子未免太悲壮了。”   如何坚守五个时辰?李钦载没有答案,他连敌军的下一拨进攻都没信心挡住。   隆隆的马蹄声传来,还未见敌军,已能闻到空气中浓烈的杀气和血腥气。   两千余将士神情肃然,默默握紧了手中的三眼铳。   前方远处,已见敌军旌旗招展,人影幢幢,密密麻麻好像搬家的蚂蚁。   李钦载眯眼盯着前方,突然大声道:“裴正清何在?”   久候多时的裴正清站了出来,抱拳道:“末将在!”   裴正清的军中唯一的陌刀将,麾下五百陌刀手,之前与敌军如此惨烈的白刃战,李钦载都忍住没让陌刀营上场,只令裴正清率部扼守后军。   此时此刻,已到了生死关头,陌刀营该上场了。   当初组建陌刀营不过是李钦载偶然兴起,前世读史书时莫名对大唐的陌刀营有一种敬畏和神往,于是自己索性建一个。   一则是为了战争最危急的关头,给自己和将士们的性命上一道保险。二则也算是成全前世的一种情怀。   没想到今日居然真的派上了用场,冥冥中自有天意。   “裴正清,你率陌刀营仍扼守后军,前面将士们若败……你们陌刀营便是最后一道防线。”   李钦载盯着他的脸,黯然道:“你们……能守多久,尽力就好,我们都已尽力了,对得起天子,对得起大唐,俯仰不愧天地。”   裴正清眼中闪过酷烈之色,咬牙道:“末将与陌刀营五百将士以下,誓死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除非胜利,否则没人活着离开战场!”   李钦载笑了笑,挺悲壮的,沙场搏命,马革裹尸,大丈夫当如是也。   军阵之中,冗长的牛角号已吹响,呜咽低沉如泣如诉。   敌军前锋已出现在视线内,远远地驻马列阵对峙。   最后的决战来了。 第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最后决战(中)   两军交战,阵前其实没那么多废话,更不会出现两军主将在前面逼逼叨叨互相骂街,过完嘴瘾之后再开战。   交战往往不需要一句废话,两军遭遇,各自列好阵势,然后一声不吭便开始进攻。   敌军前锋在远处驻马后,突然一阵尖利的鸣镝,前锋立马发起了进攻。   紧跟前锋其后的,便是敌军中军主力。   中军主力策马冲锋,仍是之前的战法,中军在狂奔中迅速分为三股,分别以左中右三面朝唐军合围。   唐军将士严阵以待,握紧了手中的三眼铳,缓缓地平举,瞄准前方,盯着阵前两百步外的地标。   两百步,是敌军的生死线,也是唐军火器的最后一搏。   唐军的火药所剩不多,只能应付眼前这一次冲锋了。   战场本是一片平原,极利于骑兵冲锋,但李钦载下令在阵地四个方向挖掘壕沟后,骑兵的优势顿时变成了劣势。   这也是李钦载所希望达到的效果。   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唐军将士紧张地注视前方。   冲到距离唐军前阵数百步时,敌军前锋突然勒马。   他们发现了前方的壕沟,一道又一道,壕沟之间还摆设着鹿角和拒马,就这样杂乱地放置在阵前四面八方。   敌军前锋顿时有些无所适从,骑兵都清楚,他们的强项是平原冲锋,眼前这一道道壕沟无疑将他们的优势打消了。   这样的地形若是仍然策马冲锋,还没等冲到唐军前阵,兵马至少要折损一小半,可若是下马步行冲锋,唐军火器的犀利他们是亲身经历过的。   两百步距离,步行的速度足够让唐军疯狂收割一拨人命。   正在踌躇时,前锋阵的敌将做出了选择。   今日对唐军是一场恶战,对他们北方游牧部落何尝不也是恶战。   唐军的武器,唐军的各种稀奇古怪的战术,以及唐军誓死不退的战斗意志,都深深地震撼了敌军将士。   一支驻守大营的守军,在敌众我寡的态势下,居然生生将占据优势的他们逼得进退两难。   唐国有如此骁勇顽强的军队,难怪自立国以来横扫天下无敌手。   然而,今日已是一局死棋,注定了不死不休。   唐军的防线必须冲破,没有别的选择。   前锋敌将权衡之后,立马下令继续策马冲锋。   相比下马步行冲锋付出的巨大伤亡,还不如继续用骑兵冲锋,伤亡固然不小,可一旦冲到唐军阵前二十步内,胜利便可在望。   犹豫之后,敌军将士还是咬牙挽起了缰绳,将手中的兵器高高举起,嘴里发出提振士气的嗬嗬怪叫声。   两百步,熟悉的死亡地带。   这一次不仅有唐军的火器,还有壕沟和鹿角拒马。   然而军令如山,无人敢抗。   敌军将士嘴里的怪叫声仿佛绝望的嘶吼,在将领的厉声呵斥下,咬着牙朝唐军前阵继续发起了冲锋。   冲到三百步内,面对第一道壕沟,无数敌军的战马便狠狠栽倒,发出一声悲鸣后,连人带马翻进了沟里。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   终于冲进两百步内,对面唐军的火器开始齐射。   于是敌军要面对的不仅是壕沟和鹿角拒马,还有唐军将士的火器。   敌军伤亡愈发惨重。   付出近两千人的伤亡代价后,敌人中军的阵列中突然射出漫天箭雨。   利箭如雨点般朝唐军射去,唐军前阵当即有许多人仰面倒下,后排的唐军将士则立马上前补位。   双方各自开始付出伤亡。   刘仁愿站在阵前挥舞着横刀,神态如同疯狂,不时厉声嘶吼,随时调动兵马。   李钦载被部曲们用盾牌紧紧围在中军阵呢,透过盾牌的空隙,李钦载看到前阵惨烈的景象,不由攥紧了拳头。   这一战真的太艰难了,他和将士们都在苦苦支撑战局,如同惊涛骇浪中的扁舟,不仅要在怒浪中活下来,还要以一己之力逐浪击水。   若非亲身经历这场艰苦的战事,谁能知道李钦载和唐军将士此刻所承受的痛苦。   前阵的唐军将士仍在一轮轮齐射,包抄到左右翼的敌军这时也发起了冲锋。   四面八方尘土飞扬,李钦载这一瞬间仿佛觉得自己已是垓下被困的楚霸王。   与意气已尽的霸王不同的是,李钦载和将士们仍有不屈的斗志。   何必羞见江东父老,誓死不退,虽死犹荣!   “前阵中路留一千人御敌,左右翼各五百人御敌,陌刀营原地待命!”刘仁愿挥刀大喝。   一支利箭射来,恰好射中刘仁愿高举的胳膊。   刘仁愿痛得一声闷哼,额头已渗了汗,面颊肌肉急速抽搐几下,咬着牙将羽箭生生从胳膊上拔下,狠狠扔在地上。   “继续御敌!”刘仁愿暴喝。   李钦载环视四周保护自己的部曲,沉声道:“所有李家部曲,分兵两处,支援左右翼御敌。”   冯肃一愣,随即急道:“五少郎,我们必须护您周全……”   “大家都快完蛋了,护个屁的周全!都死光了我还能活吗?”李钦载喝道:“快去,你们现在是战士!”   冯肃急道:“您的安危怎么办?”   李钦载将手中横刀缓缓拔出鞘,淡淡地道:“我也是一名战士,或许不够骁勇,但我亦有陷阵必死之志!”   冯肃情知李钦载所言有理,用力跺了跺脚,扭头大声喝令李家部曲分兵支援左右翼。   李钦载垂头看着手中的横刀,横刀分量有点沉,李钦载不确定自己能否杀敌,如果能亲手杀一个,那便是极限一换一,如果能多杀一个,那便是血赚。   身后仍传来呼哧呼哧的声音,李钦载好奇扭头,却见郑三郎仍高举着帅旗站在他身后。   李钦载笑了:“你是全军将士中力气最大的,还不赶紧去支援袍泽们,老举着这破旗子作甚?”   郑三郎执拗地昂起头:“不,冯头儿说了,帅旗便是军心,必须时刻高举,让袍泽兄弟们看见,知道主帅仍与兄弟们同生共死,大家杀敌时心里才有底。”   “帅旗,就是军心,军心不可倒!” 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最后决战(下)   郑三郎有点憨厚,有点执拗,脑子一根筋,他是个好人。   当初在登州将他收为麾下,李钦载不过是抱着惜才之心,毕竟郑三郎这样的大力士很罕见,尽管吃得多了点儿,在军中多熬练几年,或许是一员虎将。   遗憾的是,李钦载没想到今日自己会陷入这般绝境,连累着大家也都被拖进了绝境里。   一个个都是大唐的好儿郎,都是朝气鲜活的汉子,如果可以,李钦载真不愿看着他们在自己眼前战死。   就算自己能活下来,回到大唐后,他有何面目面对这些将士们的父母妻儿?   帅旗就在自己的头顶上飘扬,尽管此时情势危急,李钦载还是忍不住叹息。   “郑三郎,乖,听话,先把帅旗放下来,别特么在我脑袋上飘。”李钦载温柔地劝道。   郑三郎表情充满了不解:“为啥?帅旗放下,军心就散了!”   李钦载微笑:“你特么懂得真多……帅旗在我头上飘,是打算告诉敌人的神射手,我这个一军主帅就在这里,快来射我吗?”   郑三郎愣了一下:“那咋办?冯头儿说了,帅旗不准放下。”   李钦载压着火继续微笑:“如果实在不愿放下帅旗,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你特么可不可以离我远点儿?滚到世界的尽头,顺便把敌人的神射手也引过去。”   问题有点难,郑三郎挠了挠头:“冯头儿说……”   李钦载终于忍不住了,起身狠狠踹了他一脚:“冯头儿是你爹啊?这么听他的话,我的话你咋不听?”   郑三郎挨了一脚,却动也不动,李钦载这点力道给他挠痒都不够看。   “反正我不能走,冯头儿说了,要我贴身保护你。”   此时的郑三郎犟得像一头吃饱了却不肯周游世界的倔驴。   但郑三郎还是没蠢到家,帅旗死活不肯放下,这是原则问题,人可以离李钦载远一点,免得李帅真成了敌军神射手的活靶子。   见郑三郎终于远离,李钦载松了口气。   跟憨货讲道理真的太累了,比上阵杀敌都累。   这时敌军左右翼已开始疯狂扑向唐军阵中,刘仁愿一只胳膊受了伤,但仍拼尽全力指挥。   不得不说,李钦载提前命将士们挖壕沟的决定无比英明。   若不是唐军阵外这一道道壕沟的阻挡,此时的敌军早就策马冲破了唐军的防线,一旦被敌军破阵,唐军仅剩的这两千多人不够他们杀的。   现在有了壕沟,敌人骑兵的优势基本荡然无存,很多敌军将士甚至索性放弃了骑马,徒步越过一道又一道壕沟,向唐军发起进攻。   然而徒步难免影响速度,唐军将士的火器可就不客气了。   一轮轮齐射下,敌军不断倒在壕沟里,或是尸首挂在鹿角拒马上,一拨又一拨,双方都豁出了性命,只为彻底将对方战胜。   片刻之后,唐军阵中再次出现危机。   许多将士的火药已用完了,彻底弹尽。   三眼铳没了火药,比烧火棍还不如,于是唐军将士纷纷抄起了刀戟矛枪和弓箭。   失去了远程打击的覆盖,同样艰难进攻的敌军顿时觉得活过来了,在将领的命令下,怪叫着朝唐军再次发起了冲锋。   李钦载心头越来越沉重。   火药已尽,最后一丝倚仗失去,接下来便是当面一刀一枪的厮杀。   在敌军人数占优,又是被动防御的情况下,这支唐军的覆灭只是时间问题。   心跳陡然加快,李钦载甚至在考虑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后,选择怎样的时机冲出阵外,点燃腰间绑着的炸药与敌人同归于尽。   自己的尸首是绝对不能给他们留下的,否则会给李勣带去很多麻烦,不如炸成碎片,让人拼都拼不起来。   李钦载不由苦笑,来到这个世界多年,每日锦衣玉食从来没亏待过自己,没想到自己最终的结局却是死无全尸。   “李帅,前阵伤亡过大,已顶不住了!”刘仁愿扭头瞋目朝李钦载大吼道。   李钦载咬了咬牙:“全军后撤,列阵于陌刀营前,缩小阵列,以圆阵防御,盾列其外。”   此时唐军将士所剩不多,包括陌刀营在内,全军将士只剩下一千多人,闻令之后将士们迅速后撤,一直撤到位于后军的陌刀营前。   无数盾牌列在圆阵的外围,盾牌后的长戟长矛从缝隙里伸出来,此时的唐军阵型看起来像一只弱小却无惧的刺猬,为自己的生命做着最后求生的准备。   见唐军主动缩小阵列,敌军不由大喜,纷纷跨过壕沟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   一时间无数长戟刀枪互戕,五花八门的兵器使劲冲击着外围的盾阵,只要撕开一道口子,仅剩的一千余唐军便可就地歼灭。   李钦载面无表情,此时已是最后的绝境,但他仍岿然不动,淡漠的眼神看着圆阵内的将士们豁命厮杀。   一个个鲜活年轻的生命在他眼前逝去,各种惨烈的画面令人心碎。   满地的鲜血和尸首,还有重伤将士抑不住的痛苦嚎叫,一幕幕落在李钦载的眼里。   李钦载仍未流露出任何情绪,只是下意识地用手抚了一下腰间。   腰间绑着的炸药如此真实,他知道此刻不需要与袍泽兄弟们道别,因为他很快也将与诸君同去。   圆阵的范围很小,在李钦载的命令下,仅剩的唐军将士最大限度地缩小了阵列,圆阵之内密密麻麻人头攒动。   李钦载扭头,在人群中赫然发现郑三郎离他远远的,但仍高举着帅旗,几乎已快被将士们挤到圆阵边沿了。   此时郑三郎恰好与李钦载的目光相遇,郑三郎瘪了瘪嘴,把头扭过一旁,露出委屈的表情,显然对李钦载把他赶远不满。   李钦载笑了,这憨货真是……   “郑三郎,过来,离我近点儿。”李钦载扬手招呼。   郑三郎神色一喜,举着帅旗在人群微微一用力,将士们便被他挤得七零八落,很快来到李钦载面前。   “我就说了,李帅是懂规矩的,有名有姓的大将军怎能没有帅旗呢,一点都不威风!”郑三郎用力挥舞了一下帅旗,仿佛在向敌军挑衅。   已是这般境地,李钦载无所谓了,朝他笑了笑:“没错,有名有姓的大将军,怎能没有帅旗呢,临死也要威风一下,上路时才了无遗憾。”   圆阵内,将士们仍隔着盾阵与敌军奋力厮杀,冯肃等部曲不知何时又回到李钦载的身边。   两百余部曲,刚才一阵厮杀后,也只剩不到百人了。   冯肃浑身浴血,也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血,脸上铠甲上都快染成红色了。   看着一脸疲累,几乎快累倒的冯肃,又徐徐环视圆阵内的众将士,李钦载叹了口气。   “对不住大家了,这次是我把袍泽们带进了鬼门关……”李钦载愧疚地道。   语声不大,但四周的将士们都听到了。   大家都盯着盾阵外的敌军,没人回头,却有人在阵内大笑道:“李帅莫说这话,能与李帅同生共死,何其幸哉!”   “没错,咱们这次战死,朝廷若是优恤,多赏十亩永业田不过分吧?”   “最好请咱县里的官媒给我儿子娶个婆娘,他爹战死沙场,儿子的终生大事官上得管吧?”   另一名将士嗤笑道:“你可以给你们县令半夜托梦,飘在他梦里好好说说这事儿。”   众将士一阵轰笑。   临死前本该悲戚的场面,几句话下来,竟无比喜乐热闹。   李钦载想笑,却实在笑不出来。   何其有幸,与这样一群可爱的人同生共死。 第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陌刀终战   如果死亡无法避免,那么与这群可爱的将士们一同走到人生的终点,未尝不是人生幸事。   只是李钦载仍觉得很愧疚,是他不愿逃跑不愿投降的意志,让这群将士不得不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很想说点对不起大家的话,又觉得有点矫情,都这般地步了,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圆阵边沿,敌我双方的拼杀越来越激烈。   对敌军来说,这是最后的机会,只要能第一个破了唐军的阵,便是一桩头功。   对唐军来说,这是最后的舍命一搏,能多活一刻,便能多杀一个敌人,死了也赚。   血肉横飞的场面看得太多,李钦载和将士们都已麻木。   终于,圆阵外围的盾阵在敌军一轮又一轮的冲击下,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几名手执盾牌的将士被敌军戳倒,盾阵顿时如黄河决堤。   刘仁愿匆匆挤到李钦载身前,大声道:“李帅,盾阵快破了!”   李钦载眯起了眼睛,喝道:“裴正清!”   圆阵内,裴正清凛然道:“末将在!”   李钦载望向他:“该陌刀营上了!”   裴正清露出狰狞的一笑,道:“末将遵令。”   当正前方的盾阵决堤之时,圆阵内传来裴正清的大吼声。   “陌刀营听令,杀开血路,摆开阵势,咱们就算死,也要让狗杂碎们陪咱们一起上路!”   被挤在圆阵中央的陌刀营五百将士轰然应是。   紧接着,沉重的陌刀在圆阵中闪现,盾阵之外,无数敌军被突然出现的阔刃长柄陌刀戳中,敌军惨叫着退后。   趁着敌军后退的机会,陌刀手们愈发神勇,手中的陌刀寒光闪烁,开始缓慢地挥舞起来。   裴正清站在李钦载身旁,手里的小旗不停挥动,指挥陌刀营列阵。   陌刀这种兵器,在战场上向来是比长戟长矛更残忍的,因为它的伤敌面大,而且只要阵列成型,便是一台无坚不摧的绞肉机器。   在裴正清的命令下,五百陌刀手的阵列越来越宽,最终在这片尸骸无数的战场上,唐军重新摆开了阵势,站在袍泽兄弟们的鲜血和残肢里,陌刀营如同浴血重生的凤凰,在烈火中发出铮铮凤鸣。   正在进攻的敌军不敢置信,原本占据优势,眼看要将唐军全歼的他们,实在想不通为何战局又被唐军扭转了。   看着眼前这个密不透风的陌刀阵,敌军气急败坏,有不信邪的敌军试着朝陌刀阵发起冲锋,然而刚进入陌刀阵边沿,便被挥舞的陌刀绞得稀碎,凄厉的惨叫和弥漫的残肢血雾混成一片。   敌军忙不迭后退,敌将远远地看着,气得跺脚大骂。   李钦载和仅剩的数百名将士被陌刀营保护在阵列正中间,见战局似乎已扭转过来,阵中精疲力尽的将士们顿时振奋起来。   李钦载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为何直到最后关头才动用陌刀营,为何刚才死了那么多袍泽兄弟,他也没想过让陌刀营上?   因为陌刀营虽然在战阵中是无敌的,但陌刀手的力气是有限的。   二十多斤的陌刀,挥舞片刻,甚至挥舞小半个时辰,或许都能做到,但如果一直不断地挥舞下去,陌刀手没那么大的耐力,一旦力竭,阵列出现破绽,便是将士们战死之时。   换句话说,动用陌刀营是最后的手段。   当陌刀营的陌刀挥舞起来的时候,便意味着大家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倒计时的终点,便是陌刀手们力竭之时。   能坚持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无论时间长短,如果不能等来援兵,多活一个时辰或少活一个时辰,其实意义并不大。   随着陌刀营的阵列展开,敌军猝不及防下又吃了个大亏,丢下数百具尸首后,不得不后退。   两军再次陷入对峙状态。   裴正清走到李钦载面前,低声道:“李帅,陌刀营大约能撑住一个半时辰,已是他们的极限了……”   接下来的话,裴正清没明说,但李钦载听懂了他的意思。   一个半时辰后,陌刀营便已拼尽了全力,他们会脱力,会虚弱,两手发软的他们甚至不如一个书生有力气,只能瘫坐在地上任由敌军屠戮。   裴正清又道:“在这一个半时辰内,李帅能否想出退敌良策?”   李钦载苦笑,该用的手段都用上了,为了应对敌军,火器火药,地雷,炸药包,壕沟,陌刀阵……   生平所有的智慧都用在了这里,此时的他,实在已没有任何办法了。   平原上的攻防战,其实哪里用得上太多谋略算计?自古以来都是刺刀见血硬碰硬,李钦载能在敌军四倍于己的劣势下,率部坚守近十个时辰,已然是难得一见的奇迹了。   这场遭遇战算不算古今战例上的经典,李钦载不想去思考,这与他无关,那是后人的事。   或许若干年后,这场惨烈的战斗,不过是史书上的寥寥几句话而已。   现在的李钦载,只想带领将士们多坚守一阵,多活下来几个人。   见李钦载苦笑,裴正清也明白了,豪迈地笑了笑,道:“无妨,咱们就算全军覆没,也要把那群狗杂碎打得七零八落,再也无力追击英公,偷袭我王师主力。”   盯着李钦载的脸,裴正清认真地道:“若有来世,我愿再投李帅麾下,做你的陌刀将,为你再造一个无敌的陌刀营。”   李钦载垂睑叹道:“若有来世,何不投生盛世强国,世代永不受征战之苦,不必骨肉离别,不必颠沛无依……”   裴正清神情一怔,随即也笑了:“若如此,末将来世与李帅不见也罢。”   战场上,陌刀营与敌军的对峙并没有维持多久。   很快,对面敌阵中突然摆出了阵势,接着一阵沉闷的弦响,漫天箭雨朝陌刀营袭来。   当即便有许多陌刀手中箭闷哼倒地,陌刀阵瞬间出现了缺口。   裴正清瞋目裂眦大吼:“补位!继续挥刀!”   后排的陌刀手迅速补上战死袍泽的位置,仿佛不知疲倦地继续挥舞陌刀,将敌军射来的无数箭矢格挡出去。   然而,敌军还有别的手段破阵。   只见敌阵内一阵喧哗后,很快搜罗了数千匹战马,将战马集中在一起,随着一声呼哨和一阵鞭打,数千匹无人驾驭的战马疯狂地朝陌刀阵冲来。   跟在战马后面的,还有数千虎视眈眈的敌军将士。 第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陷阵之志   旗鼓相当的敌人,不会那么容易被击败。   两军的攻与守都各出奇谋,势均力敌之下,李钦载能想出各种防御的招数,敌人自然也能想出各种进攻的招数。   数千匹无人驾驭的战马一齐冲陌刀阵,不得不说,敌人的这一招很绝。   陌刀虽说在这个年代算是无敌的,但也要看具体的环境。   五百人的陌刀阵,或许可以挡住数千个不要命的敌军,但绝不可能挡住数千匹发了狂的战马。   两者的冲阵根本不是一个性质。   战马被狠狠鞭笞,吃痛的马儿悲声长嘶,发了疯似的朝唐军陌刀阵冲来。   数千匹战马狂奔,战场上扬起漫天尘土,隆隆的马蹄身中,战马从黄雾中穿行而出,后面数千敌军将士面色狰狞地跟随。   刘仁愿见状睚眦欲裂,厉喝道:“全军撤阵,左右散开,散开!”   陌刀营将士急忙收起陌刀,朝左右两侧飞奔,让出中间一条道任战马穿行而过。   中阵的冯肃一把抓住李钦载,几乎半拖半拽,将他揪出了中阵,狼狈地退到战场的右侧。   然而战马冲击的范围岂止是中阵,飞扬的尘土里,数千匹战马尖啸而出,眨眼间便冲到唐军阵前,无论唐军将士如何躲避,仍然像被决堤的洪水席卷,瞬间无数人被撞飞,重重落地,最后被战马踩踏。   李钦载和刘仁愿在部曲的保护下才保得性命,二人脸色愈见苍白,他们知道,陌刀阵已被破了。   战马呼啸而过,奔向远方,战场上尘土散去,唐军将士们折损近半,仍有许多人重伤躺在地上,有的不停吐血,有的已是全身骨折。   飞扬的尘土尽头,敌军将士如潜入黄雾里的鬼魅,悄无声息地逼近。   李钦载眼皮一跳,厉喝道:“能动弹的还有多少?”   四百余唐军将士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手里的陌刀横刀支杵在地上,脸色灰败地举起了胳膊。   “我还能动!”   “我!”   “还有我!”   “狗杂碎,你们没弄死我,我就弄死你!”   李钦载放眼环视四周,又喝道:“陌刀营活着的还有多少?能否结阵?”   四周沉寂片刻,百余人举起了胳膊。   活着的陌刀手只有百余人,而且个个带伤,很多人甚至连还在吐血,战马的撞击让他们或多或少受了内伤。   李钦载顿时红了眼眶,深呼吸之后,放弃了陌刀营结阵,这已经不现实了。   迅速与刘仁愿对视一眼,彼此的目光平静而从容。   “诸位袍泽,今日之战,唯死而已!”李钦载高举右手,厉喝道:“各自为战,死战不退!”   战场沉寂片刻,有将士虚弱地回应:“死战不退……”   “死战不退!”   “唯死而已!”   “这百多斤便卖与家国了,死战!”   “死战!”   声音由虚弱到强大,由绝望到无惧,一声声怒吼,如黑夜里的萤光,不屈不惧,聚而成群,争比皓月。   史书只载帝王将相,卑微的他们牺牲多么惨烈,史官却吝于落笔。   这道荧光终将泯熄于历史长河,可是此时此刻,这道光是人类漫长黑夜里唯一的炬火。   史书不会铭记,但它曾有痕迹。   数千敌军猫着腰逼近,此时列阵已没什么必要了。   唐军活着的只剩四百来人,而且大多带伤。   对敌军来说,歼灭眼前这支唐军已没什么悬念,不过是一刀劈下去的功夫。   然而就在唐军将士一个个高声怒吼之后,逼近战场的敌军将领赫然发现,精疲力尽士气低迷的唐军将士,却仿佛在眨眼间换了一个人似的。   从他们身上,敌军将领察觉到一股凛冽如刀的战意正在迅速升腾,爆发。   明明只剩下四百余残兵,敌军将领却好像在面对千军万马。   心中莫名生出一股畏惧,如同在摇撼一座巍峨的高山。   将领摇摇头,将这种奇怪的不合时宜的念头甩出脑外。   唐军将士散落在战场各处,诚如李钦载的命令,各自为战,无所顾忌。   两军交战向来结阵厮杀,一旦落到以个人各自为战的地步,便意味着这场战争的胜负差不多已到了尾声,没什么悬念了。   任由敌军缓缓逼近,四百余活着的唐军将士却不为所动,他们的目光都望向战场上的最高指挥者,李钦载。   李钦载嘴角带笑,缓缓举起手中的横刀,遥指向天,突然瞋目嘶吼。   “杀——!”   四百余将士终于动了,他们踉跄着朝敌军冲去。   敌军将士出现了短暂的惊愕,这般境地了,唐军仅剩这数百残兵,居然还敢主动向他们发起进攻……   是他们疯了,还是太小看对手了?   陷阵之志,有死无生。   这种不屈不惧的意志,北方游牧部落是不会懂的。   将士们奋不顾身朝敌军扑去,李钦载也缓缓举起了横刀。   冯肃拽住了他,流泪摇头。   李钦载掰开他的手,微笑道:“作为李家部曲,你已尽力了,主仆一场,就送到这里吧。”   说完李钦载也抄刀亲自朝一名敌军扑了上去。   这些年日子过得太安逸,李钦载这种懒散性子当然不可能主动学习什么杀敌的刀法功夫。   此刻李钦载抄刀而上,用的是乱劈风刀法,独创的,自己都无法复制,每一刀劈出的角度皆是匪夷所思。   被李钦载盯住的敌军顿时有些慌乱,他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杀敌刀法,完全没有章法,刚交上手竟有些手忙脚乱。   一边躲闪一边观察,几招之后,敌军终于看出来了,这特么根本就是乱劈乱砍啊。   确定了之后,敌军眼中厉色一闪,躲过李钦载当头一刀之后,立马出刀,狠狠朝李钦载的腹部划去。   李钦载刀势未尽,收力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敌人的刀锋划向自己的腹部。   正在危急之时,一柄阔刃宽面陌刀挡住了敌人这要命的一刀,金铁相击,火花激迸。   李钦载赫然扭头,却见帮他挡刀的竟是郑三郎这憨货。   郑三郎的身手也算不上多好,临敌反应甚至有些笨拙。   可人家力气大啊。   俗话说,“一力降十会”,战场上厮杀,力气大的人是占大便宜的。   果然,郑三郎挡下这一刀后,手中的陌刀迅速抽回,然后没头没脑朝敌人头顶劈去。   敌人不知他的底细,居然不知死活地举刀格挡。   沉重的陌刀劈下,顿时毫不留情地劈断了敌人的刀,陌刀去势不减,直接劈到敌人的脑袋上,瞬间将他的头颅劈成两半。   敌人哼都没哼就原地去世了,力气大,就是这么蛮不讲理。   抽出敌人头颅中的陌刀,郑三郎朝李钦载咧嘴一笑。   “李帅,论力气活儿,你不行。”   说着郑三郎还很权威地摇头。   李钦载失笑,这货真是憨到一定境界了,眼里是真没什么尊卑之分。   不过此时此地,大约也不需要什么尊卑了。   正要反讽几句,又有两名敌军将士冲了过来。   李钦载刚举起刀,却见郑三郎大喝一声,手中的陌刀横扫而过,两名敌人仍是下意识举刀格挡,蛮不讲理的陌刀再次磕断他们的兵器,从他们的腹部横划而过。   两名敌人动作僵在当场,木然垂头,发现自己腹部已划开了一道狰狞的大口子,里面的内脏肠子哗啦啦流下。   于是二人也哼都没哼,倒地去世。   转眼间杀了三名敌军,李钦载不由深深地看了郑三郎一眼。   如果不是今日陷入绝境,这憨货未来必是军中一员不可多得的虎贲大将,一人竟有万夫不当之勇。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援兵终至   战场四周战况激烈。   唐军将士心存必死之志,与敌军厮杀时往往都是同归于尽的招式,一刀横扫过去,从不顾忌后背或是敌人的反击。   李家部曲也在奋力厮杀,混战之中越打越乱,冯肃和几名部曲好几次在人群中寻找李钦载的身影,可李钦载却不知在何处,甚至不知生死。   冯肃越打越心急,眼眶一直红红的,每隔片刻便放声大呼。   “五少郎何处?五少郎何处?”   他是部曲队正,他的第一职责是保护李钦载,李家部曲必须死在李钦载之前,否则便是失职。   五少郎此刻也在浴血厮杀,现在的他,只是一名普通的战士。   战绩不错,李钦载已杀了两名敌军,当然,靠他个人是很难杀死敌人的,主要是郑三郎与他配合得不错。   敌人一刀劈来,郑三郎帮李钦载挡住,李钦载趁机一刀刺出。   靠这种配合,居然也让李钦载亲手杀了两人。   既然已是绝境,就不用管什么结果,能多杀一人都是血赚。   有了郑三郎的配合,李钦载附近方圆的敌人竟被杀空了。   眯眼望向不远处的刘仁愿,见他正处于敌人的包围中。   刘仁愿本来胳膊就受了箭伤,此时与敌厮杀只能举起一只胳膊,看起来很艰难。   李钦载当即道:“郑三郎,与我一同杀出一条血路,和刘仁愿会合!”   郑三郎应了一声,一手拎着陌刀,另一手却捡起地上的帅旗。   李钦载目光一瞥,顿时又惊又怒。   “都特么什么时候了,还念念不忘这破旗子,它是你娶的婆娘吗?”   郑三郎憨笑道:“冯头儿说了……”   “我不管冯肃说了特么什么屁话,你得听我的,给我把这破旗子扔了!”   郑三郎脖子一梗:“不!旗在人在,我不扔!”   “你特么……”李钦载咬牙,对这憨货真是彻底服气了。   “行,今日咱们都战死便罢,若咱们还活着,你等着,老子把你吊旗杆上抽死!”   郑三郎满不在乎地一笑,一手扛着帅旗,另一手抄着陌刀,大吼一声,手中陌刀横扫,挡在前面的两名敌人顿时肚破肠穿,当场毙命。   靠着郑三郎的蛮横打法,二人竟在乱军中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渐渐朝刘仁愿靠近。   不得不说,郑三郎的武力值确实很高,哪怕一手举旗一手执陌刀,也能轻松在人群中杀得天翻地覆。   但凡他经过之地,周围陌刀划过的半径内,基本都被清扫一空,无人可堪一合之敌。   李钦载跟在郑三郎后面甚至都不必用刀,轻松地横穿过战场。   此时不由愈发庆幸,当初在登州想尽办法将郑三郎收归麾下,实在是无比明智,赚大了。   然而,郑三郎在战场上的表现越来越亮眼,终于引起了敌人的注意。   如此一员虎将,敌人怎能放过,随着郑三郎杀的敌人越来越多,围上来的敌人也越来越多。   郑三郎却凛然不惧,单手挥舞陌刀仍杀得敌人落花流水。   李钦载跟在他身后忍不住提醒道:“你小心点,莫被敌人……”   话没说完,郑三郎扭头咧嘴一笑:“怕啥,都是些废物……”   一支利箭突然从前阵射来,郑三郎身子一抖,后背中了一箭。   李钦载大惊,上前便拽住他往后退。   郑三郎皱眉,神情有些痛苦,力气再大,终归还是有痛觉的,后背插着一支箭怎能感觉不到。   咬了咬牙,郑三郎终于被激起了怒气,瞋目大吼:“哪个狗杂碎放冷箭?敢不敢出来跟老子当面挑一回?”   话音刚落,不知方向的暗处又射来一支冷箭。   箭矢不偏不倚竟射中了郑三郎的脖子。   郑三郎浑身一震,扔了手中的陌刀,木然抬手,摸到脖子上插着的这支箭,五官扭曲,眼中突然凶光一闪,狠狠将这支箭从脖子上拔下,用力扔在地上。   脖子上的血顿时如喷泉般涌出,郑三郎的脸色瞬间惨白,嘴唇嗫嚅。   “见不得人的……狗杂碎!”   身躯开始摇晃,终于,郑三郎单膝跪在地上,手里死死握着帅旗的旗杆。   旗杆杵地,支撑着他魁梧而虚弱的身躯。   李钦载大惊失色,几步抢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   “憨货,处处显着你了!”李钦载眼中泪光迸现,见郑三郎意识渐模糊,于是抬手扇了他一耳光,又使劲捂住他脖子上的伤处。   “你特么的,你特么的……给老子活着!”李钦载语声发颤。   然而脖子上的血仍然止不住地往外流,汩汩如泉水。   郑三郎原本黝黑的脸庞愈见苍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手握着旗杆瑟瑟发抖。   满是血污的手突然拽住李钦载的胳膊,郑三郎拼尽力气,将帅旗的旗杆递到他手里。   “冯头儿说,人在旗在,……旗不能倒。”   嘴角一扬,郑三郎虚弱地道:“……好冷啊。”   说完硕大的身躯重重栽倒,气绝。   李钦载单膝跪在他身前,眼中已无泪可流。   手里的帅旗仍在迎风招展,在乱军中犹如一盏黑夜里的灯火。   旗帜上绣着的大大的“李”字早已血迹斑斑,却仍倔强地飘摇。   轻轻抚了抚郑三郎渐冷的脸庞,李钦载双手默默握紧了横刀。   “杀——!”   一刀横扫而出,李钦载站起身,双目已赤红,如疯魔般左劈右砍。   此时的战场上,唐军已近全军覆没,依稀只见百余人仍在顽强厮杀。   冯肃领着两名部曲在乱军中突进腾跳,放眼一扫,终于见到那面帅旗。   帅旗下,李钦载披头散发,状如疯魔。   冯肃大喜,急忙领着部曲上前救援。   前阵又传来隆隆马蹄声,李钦载浑然不觉,冯肃和部曲却看到了,见状不由大急。   “五少郎,快避开——”   李钦载已杀疯了,只觉耳朵嗡嗡作响,脑子一片空白,哪里听得到冯肃的声音。   刚用力劈翻一名敌人,却突然感到后背一痛,然后整个人竟横空飞了起来,重重栽落在地,喉头一甜张嘴吐出一口鲜血,李钦载彻底晕了过去。   两名敌人狞笑着抄刀上前。   手里的刀刚探向李钦载的脖颈,刀口离脖子半尺时突然顿住。   一支利箭准而又准地刺穿了这名敌人的眼睛,敌人吃痛扔了刀,倒在地上凄厉惨叫。   另一名敌人大惊左右环视,却见战场边沿的山林里,莫名冒出一支军队。   这支军队风尘仆仆,很多人还倚着树干大口喘着粗气,显然是一路急行军而来,再看他们的穿戴,竟是唐军打扮。   为首一名将领正搭着强弓,又是一箭射出,将李钦载身前那名活着的敌人射杀。   缓缓放下弓箭,将领也开始大口喘气,喃喃道:“终于赶到了……累死老子了!”   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将领扭头大喝道:“全军听令,三眼铳准备,各自瞄准击杀敌军,救回袍泽兄弟们。”   山林里冒出数千名唐军将士,每人手中握着三眼铳,军令刚下,无数杆三眼铳立马发出砰砰枪响,战场上占尽优势的敌军顿时倒下一片。   战场上正在浴血厮杀,如困兽般作最后一搏的唐军将士都愣了一下,听到熟悉的枪响,还有山林里冒出的密密麻麻的唐军袍泽,很快残余的唐军将士立马意识到,援军终于来了!   将士们浑身一阵虚脱,但仍咬牙坚持,在刘仁愿的命令下,残余的将士缓缓后退,最终缩成圆阵防御。   而山林里,唐军援兵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平举三眼铳朝战场缓缓逼近,每走一步便放一枪,敌军仓惶后撤。   圆阵之外的刘仁愿流泪不止,嘶声道:“你们……终于来了!” 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章 斩将报仇   援兵来了。   虽迟到,幸好未缺席。   该说李钦载幸运的是,这支援兵并非契苾何力所部主力,而是高侃的麾下将士。   在纥升骨城外,高侃敏感判断出李钦载可能遇险后,立马下令全军急行军。   一万余兵马一路狂奔,就连吃饭都是一边走一边吃,终于在急行军五个时辰后,赶到了战场。   从路程上来说,契苾何力的援兵离李钦载更远,幸好高侃及时赶到,否则今日李钦载真就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了。   援兵方至,二话不说便加入了战斗。   敌军此时仅只剩四千来人,从昨夜开始,咬李钦载这块骨头死活咬不下来,就连方才李钦载所部只剩下数百人了,还是咬不下来。   老实说,敌军从未见过如此顽强的对手,打到最后,尽管他们人数众多,可唐军豁命死战的意志,和宁死不降的精神,已深深地震撼了敌军。   明明人多势众,可他们却感到胆寒心惊,厮杀一天一夜,无论军心还是体力,都已跌落深谷。   敌军这种状态下,高侃的援兵及时赶到,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   不必上阵厮杀,高侃所部将士只需列出阵势,一轮又一轮的三眼铳齐射,很快就将敌军打得落花流水,顷刻间数千人伤亡倒地。   援兵的身后,是仅剩的一百余唐军残兵,包括重伤昏迷不醒的李钦载。   刘仁愿单膝跪在李钦载面前,任由前方枪声不断,看着李钦载惨白的面色,刘仁愿咬牙大吼。   “不要留活口!一个活的都不要!全都杀干净,为战死的袍泽们报仇!”   一万余援兵一边射击,一边缓缓变阵,在高侃的指挥下,对残余的敌军形成三面合围之势。   战场上的敌军越来越少,在唐军碾压式的齐射下,四千余敌军根本支撑不了多久,韭菜般一片一片地倒下,很快,只剩两千人,一千人,三百人……   唐军的包围圈越缩越小,因为敌军的人数越来越少。   战事结束时,遍地躺满了敌军的尸首,唯一活着的敌军只剩他们的将领,以及将领身边的十余个忠心的亲卫。   高侃骑在马上,目光冰冷地盯着那名敌军将领,他在犹豫是杀还是俘虏。   敌军的来路已经很清楚,目的也很清楚,没什么审问的必要,如果抓活的,无非是将来凯旋后,让天子可以风风光光地太庙献俘。   除此之外,这名敌军将领基本没有别的价值。   高侃正在犹豫时,浑身是伤的刘仁愿大步冲来,走到高侃马前抱拳泣道:“高大将军,我们五千袍泽厮杀一天一夜,最后只剩下这百来人了,我们的李帅也重伤不醒,都是这群狗杂碎害的!”   “末将恳请大将军,莫留他们活路,为战死的袍泽报仇,一切罪责末将担了便是!”   高侃盯着刘仁愿的脸,深沉地叹了口气,然后扭过头去。   刘仁愿顿时明白了高侃的意思,人家这是默许了。   于是刘仁愿劈手夺过旁边一名将士手中的横刀,大步走到那名敌将面前。   敌将功败身陷重围,自知必死,倒也硬气,狂妄冷笑,不说一句求饶的话。   刘仁愿目光喷火盯着他,缓缓举起了刀。   亲卫们立马将敌将围起来,挡在他面前,皆是一脸桀骜地瞪着刘仁愿。   又是一阵枪响,后面的唐军将最后这十几名亲卫击杀。   战场仅剩敌将一人,他却毫无惧色,反而仰天大笑,然后面色狰狞地朝刘仁愿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最后弯腰主动伸出了脖子,还挑衅地朝自己脖子上拍了拍。   语言虽然不通,但刘仁愿看懂了他的意思。   大概便是,成王败寇,夫复何言,大好头颅在此,拿去!   刘仁愿狞笑一声,高高举起的横刀奋力劈下。   大好头颅,笑纳了!   当战场上再无一个活着的敌人,刘仁愿扔了横刀,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高侃仍骑在马上,环视战场四周,处处黑烟升腾,处处尸骸残肢,四面深挖的壕沟,卷刃豁口的兵器,被鲜血染成黑褐色的土地,再看看活着的百余唐军残兵,还有重伤不醒的李钦载。   高侃神情沉痛地叹了口气,闭上眼喃喃道:“真是惨烈啊……”   虽未亲眼所见,但战场上一幕幕惨烈的画面已经无声地告诉他,这场遭遇战是怎样的激烈残酷,唐军将士们付出了怎样巨大的代价,才咬牙死死坚守到现在。   翻身下马,高侃走到昏迷的李钦载面前蹲下,心疼地抚了抚他的脸,道:“景初如何了?他何处受了伤?”   跪在旁边的部曲队正冯肃哽咽道:“五少郎杀敌之时,不防敌军鞭马冲撞,五少郎猝不及防,被狂奔的战马撞了后背,不但一只胳膊被马踩折了,还受了不轻的内伤……”   高侃沉声道:“架起软兜,小心一点将他抬回大营,派几支兵马到附近遍寻名医……”   冯肃吸了吸鼻子道:“不必寻名医,可快马赶上老公爷,老公爷身边有一位高句丽女神医,赶紧了,小人怕五少郎撑不过去……”   高侃点头,高声叫来亲卫传令,一连派出五拨人马,前后飞快朝李勣行军的方向策马狂奔而去。   与此同时,还派了快马向辱夷城方向的契苾何力所部主力报信,详细禀报这场遭遇战的经过。   当唐军将士们还在打扫战场时,李钦载被仅剩的三十余名部曲合力抬起,小心翼翼地朝乌骨城外唐军大营行进。   回营的路上,冯肃和部曲们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生怕路途颠簸加重了李钦载的伤情。   看着软兜上昏迷不醒的李钦载,冯肃一边走一边泪如雨下,恨不得狠狠扇自己几记耳光。   没保护好五少郎,是部曲的失职,更是他这个部曲队正的失职。   冯肃此刻拔刀自戕谢罪的心都有了。   他无法想象,伤情未愈的老公爷听到孙儿重伤的消息,将是怎样的痛心自责。   李家出了这么一位前程无量的麒麟儿,若今日这一关挺不过去,部曲们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慢一点,稳一点,莫颠着五少郎了……”冯肃语声哽咽地交代袍泽,又道:“派人乘水师舰船回大唐长安,向家里报信,就说……就说五少郎他……”   话没说完,冯肃再次嚎啕大哭起来。 第一千一百一十七章 何日凯旋   大唐长安城,英国公府。   夏日的闷热天气难捱,午后树上的蝉鸣更令人心烦意乱。   崔婕坐在国公府后的小院阴凉树荫下,温柔恬静地绣着一幅花鸟图。   喜鹊闹枝,挺吉利的图样。   李钦载率军出征后,崔婕便在家育儿教子,除了哺育老二弘壁外,也要督促荞儿的课业,除此之外,闲暇时便坐在小院里绣花。   像今日这幅喜鹊闹枝图,崔婕已绣了不下十幅。   没别的,就图一个吉利,算是另一种形式的为征战在外的夫君祈福,只求夫君为国征战时能够平平安安,无伤无灾。   金乡坐在崔婕的旁边,她没绣花,手里拿着一本书,安静地看着。   在这个烦闷的午后,二女的情绪似乎也有些不安。   崔婕绣错了好几针,金乡眼睛盯着书本,上面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良久,崔婕突然一声轻呼,金乡急忙看去,却见崔婕的手指被针戳破了,一滴殷红的血珠渗出皮肤。   金乡轻叹:“阿姐可要小心,这幅喜鹊闹枝你已绣了十多幅,何必不停的绣,不如歇息去。”   金乡其实也没心情看书,不知不觉夫君已出征半年多了,这半年多来,前线不断有军报传到长安。   李钦载率军登陆倭国,李钦载平定倭国都城之乱,李钦载登陆百济,李钦载横扫高句丽东部等等……   一道又一道的军报传到长安,长安臣民振奋,每隔一段时日便有捷报至。   崔婕和金乡欣喜之余,也暗暗担忧,生怕某天传来什么坏消息,她们并不指望夫君立多大的功劳,只希望他平平安安回来。   一名丫鬟快步走来通禀,前院有客至,是李钦载的一群弟子。   崔婕嘴角露出欣慰的笑容。   李钦载率军出征后,李素节李显等弟子也不能荒废学业,于是李治令国子监的博士暂代李钦载授业。   算学没人比李钦载更懂,国子监这半年多所授的课业大多是圣贤经义。   但不知为何,李素节等弟子却好像认准了李钦载才是先生,常在课堂上将国子监博士气得翻白眼,却时常成群结队来国公府拜会两位师娘,送一些小礼物。   今日想必亦如是。   整理了一下衣着,崔婕来到前院。   李素节等弟子规规矩矩站在院子里,见崔婕出来,众弟子纷纷恭敬地躬身行礼。   崔婕微笑道:“先生出征半年多,这半年里没教你们课业,难为你们还记得师娘。”   李素节笑道:“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先生在前线为国征战,弟子帮不上什么忙,但礼数还是不能少的,时常向师娘问安请益,是弟子们的本分。”   李显也笑道:“师娘,弟子代母后给师娘送点薄礼,宫里的冰窖今日敲了几大块冰,母后命宫人做了冰镇酸梅汤,吩咐弟子给师娘带一些来,好教这炎炎夏日解解暑。”   崔婕急忙道:“多谢皇后牵挂,臣妇感激不尽。”   李素节正色道:“师娘不必多礼,先生出征后,父皇常说,李家祖孙皆为国征战,是我国朝一段佳话,父皇何幸,得李家满门忠臣良将辅佐,无论天家赐下多大的荣耀,李家都担得起。”   众弟子纷纷点头称是。   一旁的契苾贞突然叹了口气,道:“也不知先生何日凯旋回长安,军报说前方打得不错,英公他老人家指挥若定,我王师势如破竹,但高句丽贼子仍在顽抗,若欲灭其国,怕是还要等个半载。”   年纪最小的上官琨儿嗤笑道:“先生在时,揍你揍得最狠,学堂里就数你挨揍最多,先生出征后,你倒是想念先生了。”   契苾贞瞪眼道:“先生揍我是为我好,希望我成才,是我自己不争气,活该挨揍,越是如此,便越想念先生的教诲,你们难道不想念先生么?”   一群弟子纷纷互相笑骂起来。   崔婕忍不住笑道:“你们谁都别笑谁,你们先生常说,学堂里这些小混账每一个争气的,恨不得把你们吊在树上每天抽一百遍……”   说着目光望向人群里最沉默的宣城公主,崔婕将她拉过来,握着她的小手笑道:“幸好你这位女弟子很争气,连科考都不逊须眉,总算给先生长了一回脸。”   望着一众弟子,崔婕用师娘的语气道:“你们啊,多跟宣城公主学学,先生凯旋回长安之前,赶紧多温习课业,好教先生对你们刮目相看,不然师徒重逢怕是不会太愉快,你们也不希望先生见面就抽你们吧?”   众人一凛,一想到先生骑着高头大马凯旋而归,师徒一见面,先生就扬起鞭子对他们大打出手,这画面……好像不是没可能啊。   于是弟子们纷纷向崔婕问安后,一个个匆匆告辞离去。   送走了弟子们,崔婕回到后院,坐在树荫下发呆。   不知为何,今日总是心神不宁,刚才绣花都扎破了手指,那幅喜鹊闹枝图也废了,殷红的血珠滴落在那只喜鹊的黑色羽毛上,总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   夫君……何日归来?   ……   高句丽,乌骨城外,唐军大营。   李钦载昏迷了三日,这三日里他迷迷糊糊,清醒一阵又睡过去。   身上发着高烧,肋骨和后背火辣辣地痛,左手胳膊也痛,好像还吐了几次血。   依稀记得,这几日来他床榻边探望的人不少,其中有熟面孔,也有陌生面孔。   人们关切地探望一阵后,又小心地轻轻离去。   李钦载这几日却好像活在梦里。   梦里的他,仿佛用快镜头重新经历了前世的人生。   高中的课堂里,老师在讲台上力竭声嘶传授知识,而他,与心仪的女孩传递小纸条。   大学的林荫道下,懵懂羞怯地几番试探,想牵住女孩的小手,终究没勇气跨出那一步,最终也错失了人生里的那一抹白月光。   走进社会,成了社畜,脸皮厚了,世故圆滑了,没皮没脸撩着女同事,女同事脸蛋红红,那种互相眉来眼去的暧昧,心照不宣的水到渠成,好像得到了什么,又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每一个梦境都那么清晰,他能看清生命里每个过客的模样,唯独看不清自己的眉眼。   半梦半醒几日,浑浑噩噩的李钦载终于睁开了眼。   第一眼便看到了守候在他床榻边的小八嘎。   见李钦载终于睁眼,憔悴万分的小八嘎惊喜地掩嘴,然后,放声大哭起来。 第一千一百一十八章 命不该绝   李钦载很痛苦,身上各种疼痛,而且感觉全身滚烫,脑子里如同灌了铅似的。   更痛苦的是自己的五脏六腑,好像全移了位,在腹部以各种扭曲的形式存在着。   半梦半醒,迷迷糊糊。   努力地睁开眼,见小八嘎跪在床榻前又哭又笑,模样满是憔悴。   “夫君,夫君!”小八嘎哽咽轻声唤道。   刚看清她的模样,一阵困意袭来,李钦载眼皮又沉重了,阖眼再次睡过去。   小八嘎见状大急:“夫君!”   一只纤细的手按在她的肩头,小八嘎哭泣扭头,却是高句丽的女神医金达妍。   “你夫君受了很重的内伤,发烧昏迷都是正常的,你莫惊扰他,让他继续睡下去。”   小八嘎啜泣点头,从旁边的木盆里拧了一块冷巾,搭在李钦载滚烫的额头上。   金达妍站在床榻边,眼神复杂地盯着李钦载的容颜,轻轻叹气。   这个男人是真狠啊,区区五千兵马,竟然挡住两万铁骑一天一夜,人都快拼光了,仍然誓死不退。   唐人果真骁勇不凡,难怪数十年能打下偌大的疆土,放眼天下,莫能与之敌者。   尤其是,他还是唐国的权贵,据说爵封县公,如此显赫的大人物,竟也跟普通将士一样豁命御敌,死死坚守在战场上。   金达妍从未见过任何大人物有如此果决不屈,敢于从容赴死的意志,一个都没有。   世人都说,拥有的越多就越怕死,在他身上却好像说不通。   似乎在他心里,还有比权力钱财美色更重要的东西,甚至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   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金达妍忍不住对李钦载产生了好奇。   三天前,当李勣的部曲们带着她匆匆回到乌骨城的唐军大营时,看到一群衣甲褴褛的残兵围在帅帐外,一个个哭得像孩子。   金达妍被部曲们几乎半拖半拽地请进帅帐,看到的便是床榻上奄奄一息的李钦载。   见到他的那一刻,金达妍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   以她行医多年的经验,她知道这个男人离鬼门关只差一步了。   全身上下都是伤,胳膊骨折,后背有深深的刀伤,头破血流,更严重的是他的五脏六腑,被狂奔的马撞击后,受了很重的内伤。   老实说,他的伤势比当初李勣的更重,更麻烦。   金达妍知道部曲们将她请回来的意思,二话不说对李钦载开始治疗。   过程很麻烦,好几次李钦载的脉搏都快停了,昏迷中身体也出现了几次痉挛抽搐,这些都是非常危险的信号。   幸运的是,李钦载注定大难不死,因为治好李勣后,他还来不及将金达妍送走。   否则若是迟了半天,李钦载根本活不下来。   为了救活李钦载,金达妍将毕生的本事都使了出来,整整两天两夜没合眼,用尽了各种手段,才终于将李钦载从鬼门关生生拽了回来。   能捡回这条命,连金达妍都不得不承认,其中还有几许运气成分,命格稍微差一点的都挺不过去。   被救活后的李钦载又昏迷了一天一夜,直到今日才醒来,所谓醒来,也不过是眼睛睁开了一会儿,随即很快又睡过去。   金达妍倒是彻底放了心,眼睛能睁开,瞳光不发散,说明人已经活下来了,接下来便是漫长的康复过程。   见小八嘎跪在床榻边掩嘴哭泣,不敢发出声音,金达妍心疼地看着她,幽幽叹了口气。   停顿片刻,金达妍忍不住低声问道:“我听说,你是被倭国国主送给李钦载的?”   小八嘎点头:“是。”   “我还听说你在李府当了几年丫鬟,他把你丢在后院不闻不问,直到后来唐军出征,登陆倭国,他才把你带上。而他……杀了你们倭国很多人。”   “没错。”   金达妍不解地道:“按理说,你们这种关系……你不应该对他如此用情之深才是,为何?”   小八嘎痴痴地盯着沉睡过去的李钦载,幽幽道:“因为他是我的夫君。”   金达妍皱眉:“这是什么理由?”   “不必说什么国仇家恨,那不是我一个女子能改变的事,甚至,两国的情势就连他也无法改变。他尽了最大的能力,保全了我的父王和族人,所以,哪里还有什么国仇家恨?”   “我和他之间,不过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彼此吸引,彼此恩爱,如此而已。”   “穿过虚妄,渡尽劫波,他仍是我值得一生托付的人,给我一片树荫,护我一生阴凉。”   泪珠止不住地流落,小八嘎痴痴地盯着他那张熟悉的脸,情不自禁地抚了上去。   金达妍沉默地看着,眼中若有所思。   ……   李钦载不记得做了多少噩梦。   梦里刀光剑影,处处是袍泽兄弟的惨叫,遍地都是战死沙场的尸骸,天空都仿佛化为一片血红,他站在无边无尽的血水里,漫无目的地挥刀,劈刺,怒吼。   最终,茫茫四周只剩下他一人,他已力竭,不知何往。   模糊之中,他看到了一面染血的帅旗,在远处傲然招展,他终于看到了方向,飞快朝那面染血的帅旗奔去……   再次醒来时,李钦载已不知时日。   艰难地睁开眼,发现小八嘎趴在床榻边打盹儿,她的头发满是油腻,乱糟糟的不知几天没洗了。   帐内的角落里,金达妍一手撑着桌案,也在打瞌睡。   四周很安静,帐外一片漆黑,或许是夜晚吧。   李钦载颤颤伸出手,抚上小八嘎的头发,眼里满是疼惜。   刚碰到她的头发,小八嘎浑身一震,飞快抬头,然后惊喜地拉住了他的手。   “夫君!”小八嘎失声道。   声音惊醒了角落的金达妍。   金达妍醒来,快步走到床榻边,一手搭上他的脉搏,另一手翻开他的眼皮。   许久后,金达妍舒了口气,竟难得地朝他露出了笑靥。   “你啊,真是命大。”   李钦载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昏迷已久,他的声带都好像废了。   努力试了几次后,李钦载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水……”   小八嘎急忙端来一碗温水,用小汤勺喂进他的嘴里。 第一千一百一十九章 声望渐隆   命大确实是命大,医治他的金达妍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挺过来的。   清醒后的李钦载仍然感到很痛苦,全身都痛。   小八嘎服侍他喝过水后,立马起身跑出去了帅帐,大声告诉外面的人,她的夫君醒了。   话音刚落,帅帐呼啦啦进来了一堆人,显然这些人一直守在帐外,一旦听到好消息,瞬间全进来了。   当先走进来的便是李勣。   李勣被部曲搀扶着,一瘸一拐走得很慢,身后还跟着许多人,但没人敢走在他前面。   走到床榻边,李勣看着捡回一条命的孙儿,不由老泪纵横,指着他抖抖索索。   “孽畜!等着,等你好了,老夫抽死你!”李勣泣道。   后面跟着薛仁贵和黑齿常之,正是契苾何力从辱夷城遣出的援兵,只不过高侃赶在二人之前到了战场,及时救下了李钦载和残部。   李钦载怔怔地看着围在自己床榻边的人群,露出虚弱的笑容。   “我……竟然活了?”李钦载吃力地问道。   李勣擦了擦泪,冷冷道:“没错,你活了,下次再敢这么玩命,那可说不准了。”   身后的高侃啧了一声,上前一步忍不住道:“英公,你孙儿好不容易从鬼门关拽了回来,你咋就不说几句好话?”   “多争气的孙儿啊,又孝顺又有本事,还是一条宁死不屈的汉子,我若是你,做梦都笑醒,你却如此苛责他,太伤娃儿的心了。”   李勣不满地瞥着他:“老夫的亲孙儿,爱怎么训就怎么训,你哪位?”   高侃一滞,悻悻地一哼。   后面的人群发出窃笑声。   薛仁贵上前叹道:“接到契苾大将军之令,我们片刻不敢耽误,一路急行军,但还是没赶上营救贤侄,实在是路程太远,贤侄莫怪我。”   李钦载朝他摇了摇头。   高侃顿时又来劲了,蹲在床榻边朝他挤了挤眼:“李家后生,猜猜是谁救了你?”   李钦载勉强一笑:“多谢……高爷爷驰援。”   高侃哈哈一笑,道:“小子,可欠了我一条命,回长安后想想怎么报答我吧。”   见众人纷纷笑出了声,李钦载却笑不出来,吃力地问道:“爷爷,那一战后,……我麾下幸存几人?”   帐内瞬间沉寂下来。   良久,李勣缓缓道:“你好生养伤,这些事不必操心。”   李钦载摇头,仍望向李勣。   旁边的高侃叹了口气,道:“祖孙俩矫情个啥?都是铁打的汉子,有什么受不住的?”   “我来说吧,你麾下五千将士都是好样的,我率部驰援,战后清点伤亡,五千将士只活了一百来人,还有几百个重伤的,抬回大营后,重伤者之中又死了大半……”   帐内再次沉寂。   高侃见气氛凝重,又道:“小后生放心,老夫已帮你报过仇了,两万敌军一个没剩,全被老夫杀了个干净,领头的敌将被刘仁愿亲手剁了,头颅还挂在大营的旗杆上呢,等你伤愈了,出门鉴赏一番。”   李钦载阖上眼,脑海里再次闪过将士们浴血厮杀,搏命陷阵的画面。   两行清泪从眼角流出,滑落发鬓里。   良久,李钦载叹道:“爷爷,还请下令,好生安葬战死的袍泽们,并请朝廷优恤亲眷家小。”   李勣点头:“军报老夫已遣人送去长安了,不会辜负战死的将士的,你安心养伤。”   李钦载点头,一阵困意袭来,他再次昏睡过去。   醒来时已是白天,小八嘎仍守在他的床榻边寸步不离。   李钦载醒来后皱着眉,身上仍然处处疼痛,尤其是五脏六腑,如同针扎一般。   额头的烧好像退了,但还是浑身虚弱。   轻微的响动惊醒了小八嘎,见李钦载醒来,小八嘎朝他露出甜甜的一笑,然后走出帐外,很快端来一碗药汤,轻轻地吹气。   “夫君,喝药吧,你要快快好起来。”小八嘎柔声道。   李钦载慢慢喝完了药,小八嘎给他擦了擦嘴。   “前方战事如何,你知道吗?”李钦载问道。   小八嘎幽幽地道:“夫君差点死了,好不容易活过来,还想这些作甚?你为大唐已经够尽力,连命都赔上了。”   李钦载微笑道:“正因为命都快赔上了,我才知道一个结果,看看我用命换了啥好消息。”   小八嘎叹了口气,只好道:“夫君不必操心,听说辱夷城已克了,不费一兵一卒。”   李钦载大奇:“为何?”   “因为辱夷城是全城归降,”小八嘎笑了笑,道:“这都是你那位手足兄弟薛公子所为。”   这下李钦载是真震惊了:“薛讷干的?他能让辱夷城归降?”   小八嘎于是将听来的消息转述给他。   薛讷独闯敌城,许以重金官爵,劝服敌城守将归降,这几日来,关于薛讷的事迹在大营里到处流传,基本已是人尽皆知了。   李钦载听完后久久无语。   这货特么的……比自己的命还大。   而且够种!   小八嘎又道:“薛公子如今还留在辱夷城外,契苾大将军的大营里,据说立此大功后,人很……嗯,得瑟,走路都是鼻孔朝天,逢人就说自己的丰功伟绩,生怕别人不知道辱夷城是他拿下的。”   李钦载缓缓点头,虽未见,但已有画面。   当初荞儿被匪徒劫持,后来荞儿救下来后,匪徒逃窜恰好被薛讷阴差阳错一箭射杀,当时的薛讷也是得瑟得不行,抬着匪徒的尸首还打算进长安城游街,幸好被他亲爹残酷镇压。   可以想象这货立功之后,是怎样的炫耀嘴脸。   小八嘎温柔地看着他,低声道:“不过妾身还是觉得,夫君比薛公子强多了,夫君是真正用自己的命,为大唐抛洒热血,从容赴死。”   “如今大营里的将士们提起夫君,那都是一脸敬重,夫君在军中的声望已不比爷爷差了呢。”   眼眶突然红了,小八嘎轻轻伏在他胸膛上,啜泣道:“但妾身还是希望夫君以后万莫犯险,英雄再伟大,也不过是别人眼里的,妾身不在乎什么功绩官爵,只希望能与夫君平平安安活到老。”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未捷身退   李钦载心里暖暖的。   小八嘎难得对他说了这么多走心的话,在这之前,似乎从来没有过。   他与她在一起,有政治的因素,有国仇家恨的因素,唯独缺少了最基本的男女情爱。   李钦载一直以为她是屈服于现实,而不得不与他在一起。   现在看来,他好像早已走进了她的心里?   躺在床榻上不能动弹,但李钦载还是露出了自信的微笑。   小八嘎说了半天,却没听到他的声音,抬头正好看到他的微笑。   “你……笑什么?”   李钦载自信的微笑维持了很久,方才缓缓道:“不愧是我,果然人见人爱。哟西!”   小八嘎顿时气恼地涨红了脸:“你……他们果然没说错。”   “他们是谁?他们说啥了?”   小八嘎瞪了他一眼,道:“他们就是他们,他们说,你是一个混……哼!”   李钦载又笑了,这话能伤害我?   正要张嘴说点什么,却被小八嘎捂住了嘴。   “好了,夫君重伤未愈,多养伤,少说话,莫费心神。”   李钦载不解地看着她,然后开始思考养伤和说话之间有什么必然冲突。   “妾身每天陪着你,侍候你喝药吃饭,爷爷说了,夫君最近养伤,怕是不能领兵了,说不定……”   李钦载皱眉:“说不定什么?”   小八嘎沉默片刻,道:“爷爷说,夫君受重伤的消息已送至长安,说不定天子心疼之下,会将夫君从战场召回长安。”   李钦载睁大了眼睛,神情突然变得沉静。   小八嘎低声道:“夫君的生死,已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你对大唐很重要,对天子很重要,对李家也很重要。”   “这次夫君遇袭,死战不退,差点战死殉国,你昏迷不醒那几日,不知牵动了多少人心,爷爷说,契苾大将军非常自责,都向天子上疏请罪了。”   “夫君的大半条命都交代给了大唐社稷,足够了,无论现在还是未来,夫君都是了不起的大唐英雄,足以彪炳青史。”   小八嘎小心地道:“天子若真的召回夫君,夫君便遵了吧,就算夫君不愿从战场上撤走,你身受重伤,也实在无法上马领军了……”   李钦载沉默许久,道:“金达妍说我要休养多久才能康复如初?”   小八嘎低声道:“金神医说,夫君至少要休养半年,这半年里,夫君只能静养,不能动怒,不能剧烈活动,不能……”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总之,就是当半年废物呗。”   小八嘎又瞪了他一眼,道:“夫君这张嘴,狠起来真是连自己都不放过呢,什么‘废物’,多难听,重伤本就该静养,金神医没说错。”   李钦载脑子里默默计算,按目前的唐军进展,灭高句丽大约是不需要半年的,两三个月差不多便有结果了。   前些日背后突袭他的两万异族骑兵,大约是高句丽最后一张出其不意的底牌了。   现在这张底牌废了,剩下的便只是正面战场上的攻防战。   辱夷城已克,都城平壤已完全暴露在唐军的兵锋之下,接下来便是都城攻防战。   此战之后,征服高句丽的战争基本上已进入尾声,都城若被唐军攻克,高句丽南部的一些城池已无悬念,这个国家的气数到此时也该尽了。   至于灭高句丽之后,紧接着的灭新罗之战,似乎也没什么悬念了。   只要随便编造一个理由,便是出兵的好时机,拿下新罗甚至比拿下高句丽更容易。   所以,以后的战事,李钦载参不参与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他也没什么兴趣非要在战场上证明自己。   唯一的遗憾就是,这是李勣人生的谢幕之战,可惜不能亲身见证了,似乎缺少了一点仪式感。   于是李钦载突然笑了起来,当废物有什么不好?   是不是最近几年自己表现得太出风头,以至于人们好像都忘了,他本来就是一条咸鱼啊。   咸鱼和废物的区别,仅仅只是翻不翻身而已。   李钦载缓缓阖上眼,道:“不管天子有何旨意,我都乖乖听话,从刀光剑影的战场回到繁花似锦的长安,谁还不乐意咋了?”   “婆娘孩子都在长安等着我,快想死我了,最好赶紧把我召回去。”   小八嘎松了口气,她原本以为要劝说很久,没想到夫君如此配合,基本没怎么劝说他就答应回长安了。   不答应也不行,重伤的身子什么都做不了,不如回到长安静养,不给唐军添麻烦。   小八嘎欣喜地道:“夫君放心,妾身会尽心服侍你的,有妾身在,夫君的伤一定会快快好起来……”   脸蛋突然一红,小八嘎羞怯地低声道:“妾身还等着给夫君生个娃儿呢。”   李钦载一怔,脸色顿时也有些红了,但不是因为羞涩。   “夫君怎么了?”   李钦载憋红了脸:“要尿了。”   小八嘎急忙从床榻边拎过一只夜壶,小心翼翼地掀开被褥,解开他的腰带。   二人老夫老妻,倒也没什么害羞的,该见的东西不知见过多少次了,以前不仅见了,还互相鉴赏把玩,现在这场面只能说是小意思。   见小八嘎动作如此利落,显然这几日她已经干得很熟练了。   李钦载不放心地叮嘱道:“表情控制一下,务必毕恭毕敬双手把它请出来,再肃然起敬把它送回去。”   ……   养伤的日子,简直淡出个鸟来。   李钦载把养伤这件事想得太轻松,他原本以为只需要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吃喝拉撒都有人照顾。   对一条咸鱼来说,理论上这应该是梦想中的生活。   可实际上,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简直要了老命。   现在的他,就是一个全身瘫痪的伤残人士,受的是内伤,稍微一动都好像牵扯了五脏六腑,胸腔和腹部内火辣辣地痛。   这些日子金达妍不停地调整药方,每天各种不知名的药汤朝他嘴里灌,而且还要被针扎,身体敷上各种臭烘烘的药膏。   李钦载突然发觉,其实做一条咸鱼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快乐。   咸鱼挂在房檐下,至少偶尔还能翻个身,他呢?像平底锅上摊着的一只荷包蛋,单面的。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兄弟重逢   不知不觉已入秋,唐军拿下辱夷城后,两国之间再次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对峙。   此时的两军态势可谓泾渭分明。   唐军已全面掌控了高句丽北部所有的城池土地,每个城池都派驻了守军。   不仅如此,大唐还从吏部选调百余名文官紧急进入高句丽,文武配合接管高句丽北部城池的行政和守备。   而以辱夷城为中界线,高句丽国主实际掌控的土地城池,只剩下南部包括都城平壤在内的十几座了。   南北对峙的态势下,平壤要担心的不仅是北部的唐军突然发起总攻,更要担心南面的新罗百济北上,对平壤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所以如今的东征之战,在突袭李钦载的两万异族骑兵被全歼后,高句丽彻底陷入了被动,不得不转攻为守,进入战略防御阶段。   李钦载指挥的乌骨城外那一战,成了大唐东征的转折点,一个在史书上无比亮眼,足以被一代代后人划横线加注必考的知识点。   至此战之后,唐军的战势推进愈发顺利,两军的胜负结果几乎已呼之欲出。   接下来的战役,只要唐军主帅脑子不犯抽,不犯低智商的愚蠢决策,灭高句丽已毫无悬念。   不得不说,乌骨城外的意外遭遇战,给唐军东征的胜利打下了牢固的基础。   从大局上来说,那一战打得尽管艰苦,付出的代价固然巨大,但,回报率非常高,将士们的牺牲是有巨大价值的。   胜负即分,李钦载安了心,于是在废物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乌骨城外大营休养十余日后,在契苾何力的坚持下,李勣和李钦载祖孙俩被半强制性地接到了辱夷城。   已经受过一次深刻的教训,契苾何力再也不敢掉以轻心,李勣和李钦载必须跟随主力一起行动,否则若再来一次异族骑兵突袭,契苾何力吊颈的心思都有了。   李勣的伤势恢复得不错,腿脚还是瘸的,但气色已好了许多,能吃能睡能骂街。   李钦载有点麻烦,受了内伤不能轻易动弹,为了把李钦载转送到辱夷城,契苾何力费了不小的心思。   随军的军器监工匠特意为李钦载造了一个八人抬的软兜,上面铺上柔软厚实的蚕丝锦褥,就连抬软兜的将士都是特别训练过,无论在任何地形上行走,都能让软兜保持在水平面上,保证不颠簸。   不仅如此,为了护送祖孙俩,薛仁贵和高侃两位名将率军一路保护,两支兵马加起来两万余人,将这对祖孙紧紧围在中间,护送国宝似的一路招摇过市。   两天的路程,为了保证不加重李钦载的伤势,队伍整整走了五天。   终于在第五天的傍晚,李勣和李钦载祖孙俩到达了辱夷城。   契苾何力率众部将亲自迎出大营十里外,见到李勣后,契苾何力惭愧地抱拳请罪,是他的疏忽导致祖孙俩陷入绝境,差点酿成大错。   李勣呵呵一笑,根本不计较。   那两万异族兵马的出现,任谁都没想到,换了是李勣,大约也会犯同样的错误。   危机即是转机,谁能想到歼灭这支异族兵马后,唐军彻底掌握了战略主动呢。   高句丽的最后一张底牌,就这样被李钦载和麾下的五千将士废了。   请罪之后,契苾何力又望向软兜上躺着的李钦载,一脸愧疚地道:“景初,老夫这次疏忽了,是我对不住你,国朝重器差点被我害死,是我的错。”   李钦载急忙道:“契苾爷爷万莫如此,折煞小子也。这是一个意外,谁都没有错。”   契苾何力叹了口气,下意识一掌拍在李钦载的肩上。   “啥都不说了,凯旋回长安后,老夫好好补偿你……”   接着契苾何力愕然发现李钦载脸色变得惨白,睚眦欲裂圆睁双眼,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景初咋了?”契苾何力茫然问道。   李钦载虚弱地道:“快……快叫大夫抢救我!”   李勣气得飞起一拐狠狠打在契苾何力的背上:“老杀才,你那一掌是认真的么?”   ……   进了辱夷城外的唐军大营,李钦载被安顿在中军帅帐旁边的营帐里。   李钦载进了营帐被金达妍抢救的同时,契苾何力搀扶着李勣进了帅帐。   李勣的身体已恢复得差不多,只是腿脚仍有些不便,那么接下来,契苾何力理所当然地将唐军的统帅权交还给了李勣。   从今以后,李勣仍是一军主帅,契苾何力成了他的麾下部将。   李勣当仁不让地接过了指挥权。   他很清楚,这是他人生的谢幕一战,他希望在史书上留下亮眼的一笔,没有必要谦让什么。   李钦载的营帐内,金达妍给他扎了几针,小八嘎又给他喂下了汤药,李钦载终于又活过来了。   金达妍表情很冷艳,说话都带着火药味。   “就算是长辈,下手也不能如此不知轻重呀。”金达妍不满地道。   李钦载感激地道:“多谢金神医牵挂。”   金达妍冷冷地道:“我牵挂什么?你伤势加重是你的事,重要的是给我添了麻烦。”   李钦载:“……”   医生面前,再牛逼的病人都得忍着。   等我伤好了……   营帐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人未到,声先至。   “景初兄,愚弟……来迟一步!”薛讷一阵风似的冲进了营帐,悲愤地跪在他床榻前嚎啕。   李钦载脸都绿了,迅速抬头望向小八嘎:“叫部曲进来,把这孽畜叉出去,快!”   小八嘎为难地看了看薛讷,犹豫没敢动。   薛讷泪眼婆娑地抬头:“景初兄何故叉愚弟出去?”   “因为你这奔丧吃席的晦气样子,加重了我的伤势,滚!”   “景初兄……”   “你闭嘴,我整个人都不好了。”李钦载闭眼懒得看他。   “景初兄的事迹,愚弟都听说了,乌骨城外,五千将士对阵两万骑兵,惨烈而伟大,愚弟钦崇万分,恨不能亲身与景初兄并肩而战。”   薛讷说这话的表情很真挚,显然不是玩笑话。   心疼地打量李钦载的身躯,薛讷又叹道:“此战差点陨我大唐重器,幸好景初兄吉人天相,命不该绝……”   连着说了两句人话,李钦载的心情终于好一些了。   于是李钦载客套地道:“慎言贤弟也不错,听说贤弟不费一兵一卒,劝降了辱夷城,传为我军之佳话……”   薛讷精神一振,好像等的就是这句夸赞,立马眉开眼笑道:“不谦虚的说,愚弟的智勇其实并不逊于景初兄,兄与愚弟并称当世卧龙凤雏,想必是没人反对的……”   正要滔滔不绝自夸功劳,被李钦载及时打断。   “换个话题,你继续夸我。” 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请达天听   卧龙凤雏听起来像骂人,李钦载必须跟这词儿撇清关系。   薛讷在帐内很兴奋,口沫横飞述说自己智取辱夷城的经过,期间大肆添加夸张的形容,把自己描绘成智勇双全的孤胆英雄,独身勇闯龙潭虎穴,打败了邪恶的大反派,终于兵不血刃拿下了辱夷城。   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大唐没他就完了,天都会塌了。   李钦载耐着性子听他自吹自擂,没办法,自己动弹不得,无法跳起来给他一记暴击,让他的脸上写满故事。   薛讷却说得很流利,显然智取辱夷城的经过他对人说过不止一次,都有固定的文稿了,见人就拿出来背一遍便是。   用了半个时辰,终于说完了他的丰功伟绩,薛讷说得口干舌燥,抄起床榻边一碗水便往嘴里灌。   灌完薛讷才喷了出来:“咋是药?”   李钦载冷静地道:“一个重伤病人的床边摆着一碗药,应该是很合理的吧?”   薛讷咂咂嘴,满不在乎地道:“没事,喝不死人,景初兄,愚弟智取辱夷城这段你觉得怎样?你若不满意,愚弟再给你说一段姐夫追日的故事……”   “你特么快闭嘴吧,”李钦载叹了口气,道:“说了半个时辰,总结起来就一句话,用钱把城门砸开了呗,你细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薛讷一滞,沉思半晌,迟疑地道:“好像……真是这么回事,但……哎,不对,景初兄过分了,愚弟智勇双全出生入死,怎么到你嘴里就变得如此猥琐了?”   李钦载嗤笑:“拿钱砸人这把戏,长安城的混账们谁没干过?只要有钱,你干的这活儿,是条狗都能干。”   薛讷顿觉受到了伤害,一脸委屈地看着他。   “景初兄,何故如此伤我?”   “因为我发现你飘了,作为兄弟,我有责任有义务让你双脚落回地面上。”   在李钦载眼里,薛讷确实有点飘了,那股子得意洋洋炫耀功劳的样子,真的很欠抽。   在军中吹嘘也就罢了,若回到长安还是这副德行,会给他惹祸的。   自古以来,恃功而骄的人有几个好下场?朝堂上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出风头的人,薛讷若不收敛,迟早会惹上麻烦。   少年心性,逞勇斗气夸功,很正常,能理解。   但如果想从少年平平安安活到老年,最好还是低调点儿,自己做过的事,不需要自己去宣传,其实别人都默默看在眼里。   李钦载说完后,薛讷沉默许久,神情越来越凝重。   接着突然朝李钦载长揖到地,久久不起。   “良朋益友,逆耳忠言,多谢景初兄提点,愚弟受教了。”薛讷诚挚地道。   显然这么一会儿,薛讷也想通了。   大家都是纨绔子弟,家里长辈都是朝中的大人物,朝堂的凶险大家都见得多了。   薛讷反省之后,发现自己最近果然有点飘,到处得意洋洋吹嘘自己智取辱夷城的经过,自夸其功这毛病或许军中没人跟他计较,但这毛病若不改一改,回到长安继续自夸,就等着倒霉吧。   朋友的用处,除了吃吃喝喝,更需要互相扶持,患难与共。在对方脱离了正道的时候,果断抽一巴掌把他扳回来。   此刻的薛讷对李钦载真心感激,当他得意的时候,别人只知道逢迎阿谀他,却从来没人告诉他这是在作死。   只有李钦载,在他最得意的时候果断给他当头淋了一盆凉水。   这才是朋友真正该干的事。   多年的兄弟,不必说什么客气话,二人相视一笑,便揭过了。   而薛讷,也暗暗决定从此以后绝口不提自己智取辱夷城的经过,哪怕别人主动问起,也要轻飘飘地带过去。   诚如李钦载所说,自己干过的事,别人其实都默默看在眼里,不需要自己吹嘘。   “景初兄这伤,怕是要养很久吧?亏得命大,从鬼门关打了一转又回来了,不然愚弟可就痛失兄弟矣。”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金神医说,大约要养半年。”   薛讷神情一变:“半年?那接下来的灭高句丽之战……”   李钦载微笑:“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估摸我没法领军了。”   薛讷点头:“契苾大将军看了军报,说景初兄前些日那一战,定鼎了我军灭高句丽的胜局,接下来便是南下围城,克平壤,清宫室,彻底将高句丽收归我大唐版图。”   “说来并无悬念,但灭国最后的荣耀时刻,倒是让人热血沸腾,景初兄不如留在后军静养,待我王师破敌都城,愚弟我亲自抬着景初兄进平壤,与将士同贺。”   李钦载笑了笑,道:“这种仪式感之类的事,就没必要参与了,或许过不了多久,天子会有诏书至,召我回长安养伤。”   薛讷一愣,接着露出迟疑之色,良久,狠狠一咬牙:“景初兄若回长安,愚弟留在这里也没啥意思,反正我这次也算给我爹长了脸,混了点功劳,不挨揍就是大吉大利,我与景初兄一同回长安。”   李钦载摇头:“别冲动,你留在高句丽,自己找找机会,说不定又能智取几个城池,凯旋之后或许搏个县男县子啥的爵位,也算光宗耀祖,现在回去不合适,平白错过了许多功劳。”   薛讷撇嘴:“我不干了,行军驻营辛苦枯燥,没酒没婆娘,还跟我爹同住一个大营里,太没意思,不如回长安喝酒吃肉搂姑娘,岂不乐哉。”   “爵位啥的,更不着急,我是薛家长子,我爹死了自然就把爵位传给我了。”   李钦载点头:“那我们就共同期待这一天了。”   薛讷咂咂嘴,突然觉得自己不是人……   ……   水师舰船刚靠岸,一名府兵背着一个长方形的木匣子飞快跑下船。   岸边的登州驿卒等候已久,接过这名府兵的木匣子,二人当面查验了木匣的火漆,和奏疏的封口,确定没有动过之后,驿卒翻身上马,飞快朝长安城狂奔而去。   八百里紧急军报,日夜不休,人累死,马累死,军报不能停下。   飞驰十余日,沿途各个驿站的驿卒接力之下,军报终于送至长安城。   入城可允骑马,这是八百里军报的特权。   驿卒背着木匣和奏疏直奔太极宫,直到宫门外,才下马快步上前,单膝跪地,双手捧上木匣和奏疏。   “高句丽辱夷城,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李勣八百里紧急军报,请达天听!”   宫门外的禁卫不敢怠慢,急忙接过木匣和奏疏,匆匆进了宫门。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奏疏进京   李治最近压力很大。   王师东征,两朝三代之仇,雪耻于斯役。   将士的调集,粮草的筹措,军械火器火药等等各种后勤问题,都需要李治亲自过问解决。   前方的将士们打生打死,李治无法御驾亲征,却必须将后勤事宜承担起来,让将士们浴血奋战之时,不必担心吃不饱穿不暖弹药不够。   为何中原王朝多次东征,基本都舍水路登陆,而必先从东北陆地越境而战。   最大的原因在于,东征之战首先要保证粮路的畅通,大唐东北边境的营州便是粮草集中地,从营州出发,渡辽水而取辽东,安市,粮路打通了,接下来才能毫无后顾之忧地高歌猛进。   关于粮草筹措这件事,自王师出征后,李治便亲自从户部接手,但凡运往高句丽的粮草,无论数量几何,李治都会亲自过问,甚至还会当面抽查粮食的质量。   这场东征之战,干系太大了,大到连他这个皇帝都必须战战兢兢。   三代之仇,毕于斯役。李治为这场征战下了重注,他赌上了大唐的国运,赌上了自己在史书上的名声。   两天两夜没睡,李治已疲惫至极,仍强打着精神批阅奏疏,尽力从淮南江南等粮米富饶之地抽调粮食。   量举国之物力,只为保证前方将士不挨饿,但这几年大唐算不得风调雨顺,各地官仓的粮食所存并不多,这半年来,几乎各州县的官仓都被朝廷抽空了。   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李治盯着奏疏上的文字,久违的眩晕感袭来。   李治搁下笔,阖眼靠在软塌上养神。   最近太累,睡眠太少,多年没犯的老毛病,似有卷土重来之兆。   可是再累也要继续批阅奏疏,如今王师战事顺利,正节节推进,在李勣的指挥下,唐军已掌控高句丽北部所有城池土地,眼看就要对都城平壤动手了。   如此关键的时刻,李治不可有丝毫松懈。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李治在大殿内听到了,心头不由一沉。   宫闱有宫闱的规矩,除非是紧急军报,不然宫人不敢如此无礼奔行。   果然,一名宦官来到殿门外禀道:“陛下,英国公李勣八百里紧急军报至。”   “快呈来!”李治急忙道。   宦官双手捧着木匣和奏疏入殿。   李治查验了木匣和奏疏封口的火漆后打开,先看奏疏。   才看了几行字,李治不由大惊,失声道:“景初重伤?”   八月中,李勣坠马受伤,统帅权交给契苾何力。   契苾何力率王师主力南下,欲克辱夷城,李勣受伤不克远行,遂留李勣和李钦载及五千兵马驻乌骨城外大营。   三日后,乌骨城外唐军大营被两万异族骑兵突袭,李钦载送走李勣,独率五千兵马御敌。   血战一天一夜,五千唐军对阵两万敌军,几乎全军覆没,李钦载死战不退,直至身受重伤,终于等到高侃所部一万余将士驰援赶来。   两万敌军尽诛,李钦载命悬一线,昏迷两天两夜未醒,内伤极重,全身多处骨折。   看完李勣的亲笔奏疏,李治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靺鞨,室韦,奚族!好个狗贼,敢背盟毁约,伤我重臣!”   一阵眩晕感袭来,李治重重坐下,平复许久方才好了一些。   “李景初……壮哉!”李治喃喃道:“不愧是朕的股肱重臣,宁死不负,朕幸甚哉!”   又有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伴随着阵阵悦耳的佩饰金玉相碰,雍容华服的武后匆匆走入殿内。   “陛下,臣妾听说前方来了军报,不知可是传捷?”武后问道。   对于东征之战,上心的不仅是李治,武后也很关心。   无论以前夫妻积累了多少不可调和的矛盾,一旦有大规模国战,夫妻便同心协力,一致对外。   这是李治和武后多年来达成的默契。   这些日子,辛苦的不仅是李治,武后同样也辛苦。   见武后入殿,李治表情既心疼又焦灼,将李勣的奏疏递给她。   武后也不客气,当年代天子批阅奏疏的事都不知干过多少次了,看个军报有何关系。   一目十行匆匆看完,武后黛眉微蹙,惊道:“李景初怎会……”   说着武后沉默片刻,叹道:“景初向来油滑,没想到也有宁死不退的气节,战事不利时,他本可下令撤军的,只要尽了力,相信陛下也不会责怪。”   李治摇头:“当时的战势,景初不能退,两万骑兵若无阻挡,将会一路南下,突袭我王师主力之背,再说,英公还在被送走的路上,景初若退,英公可就危矣,不退是对的。”   “景初平日里油滑狡诈,但在大义面前,却无愧无负,如玉无暇。”   武后叹道:“陛下,奏疏上说景初重伤不醒,这是半月前的奏疏,也不知如今景初他……”   李治露出浓浓的担忧之色,道:“但愿无事,忠臣良友之殇,朕实在无法承受。”   “陛下,不论景初如今是生是死,臣妾以为,陛下该下旨犒赏优恤,并特旨召景初回长安养伤,就算景初活下来了,以他的伤势,在高句丽也无法领军作战,不如回长安静养。”   李治深以为然地点头:“不错,景初为朕为大唐社稷做到这等地步,已是足够了,自该召回长安,他还那么年轻,未来年岁还长。”   夫妻对视一眼,达成了共识。   李治沉吟片刻,提笔在黄绢上写字。   ……   英国公府。   吴管家几乎连滚带爬冲进了后院,不顾规矩礼仪,在后院大喊。   “少夫人,不好了!老公爷奏疏进京,五少郎出事了!”   话音刚落,厢房门打开,崔婕和金乡疾步冲了出来,刚跑两步,二女的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下,边跑边哭。   跑到吴管家面前,崔婕带着哭腔道:“夫君怎么了?他出了什么事?”   吴管家抹了把眼泪,道:“老公爷的奏疏今日进京,听说高句丽乌骨城外一战,五少郎领五千兵马死战两万敌军骑兵,我王师几乎全军覆没,五少郎被战马撞飞,身受重伤,生死不知!”   话刚说完,二女再也站立不住,互相抓住对方的胳膊,同时瘫软倒在地上,金乡更是晕了过去。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齐赴登州   晴天霹雳,李家的天都塌了。   后院陷入一片慌乱中,丫鬟们将晕过去的金乡抬回厢房,崔婕站在院子里泪如雨下。   消息瞒不住,很快国公府上下都知道了李钦载重伤不知生死的消息。   整个府里全乱了,恐慌的情绪如瘟疫般迅速蔓延。   李钦载的母亲李崔氏匆匆赶到后院,见崔婕仍呆怔站在院子,表情茫然空洞,李崔氏上前抱住她,婆媳俩痛哭失声。   半个时辰后,得知消息的李思文匆匆从吏部官衙赶回府,李崔氏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拽着李思文便大哭起来。   李思文眼眶泛红,紧咬着牙,努力保持镇定。   李勣和李钦载不在,家中别的兄弟在外为官,如今的国公府里,他便是唯一当家做主的人。   “消息确认没有?重伤的果真是钦载吗?”李思文语声发颤问吴管家。   吴管家抹泪道:“刚从宫里传来的消息,老公爷亲笔写的奏疏,明明白白写了五少郎重伤不醒,生死不知。”   李思文身躯摇晃了一下,脸色瞬间苍白,但还是站稳了。   李崔氏却哭得愈发不能自已,拽着李思文的胳膊不停地捶打。   “哭什么!生未见人,死未见尸,父亲也只说是重伤,没说钦载已死了。”李思文加重了语气道。   李崔氏哭声一顿,抬起头时,眼中已充满了希望的光芒。   “对,阿翁只说是重伤,没说钦载死了,重伤一定还有治!”李崔氏喃喃道。   随即转身便抱住了崔婕,李崔氏急促地道:“婕儿,婕儿,莫慌,消息还没落实,就算落实了,钦载也只是重伤,他一定没事的。”   崔婕死灰般的眼中终于升起了一丝光亮。   李思文沉声道:“吴管家,告诉府里下人,钦载重伤的消息不准到处乱传,另外派出部曲马上赶赴登州港打探消息,登州港若打探不到消息,就渡海进高句丽打探,弄清楚钦载到底是生是死。”   吴管家行礼匆匆离去。   李思文环视李崔氏崔婕等人,道:“你们稍安勿躁,我马上修书送至父亲处,问清楚钦载的情况,消息未实之前,莫哭哭啼啼,李家倒不了!”   崔婕擦了擦泪,垂睑朝李思文行了一礼,道:“阿翁,我欲与部曲同行,赶赴登州港,打听我夫君的消息,请阿翁应允。”   李思文迟疑不语。   然而见崔婕表情坚定,似乎已铁了心要去登州,李思文只好长叹一声,道:“此行路途遥远,马车难行……”   “昔日未嫁时,娘家的师傅已教会我骑马,阿翁勿虑。”   李思文只好叹息着摆了摆手,崔婕见他已默许,于是盈盈行礼拜别。   ……   李勣一道奏疏进京,殊不知在长安已激起了惊涛骇浪。   李钦载受重伤的消息不仅震惊了英国公府,也震惊了李钦载的弟子们。   得到消息后,李素节李显契苾贞等人大惊失色,悲痛之下立马赶到英国公府询问。   当国公府的部曲告诉他们,崔婕即将随同部曲远赴登州,打探李钦载的情况。   府门外,李素节等人围堵在门口,一个个焦急抹泪,无所适从。   消息未确定真假,但显然这不是什么好消息。   宣城和义阳两位公主也在人群中,姐妹俩紧紧握着手,脸上布满了泪痕也顾不得擦,踮起脚尖朝府门内张望,试图想听到先生重伤的消息是谣言。   一行人加上各家的随从部曲,将国公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良久,一袭素装的崔婕脸色凝重地从府门内走出,众弟子一惊,急忙上前行礼问安,然后纷纷问起李钦载的状况。   崔婕当然也不清楚,强掩着悲戚,镇定地安抚众弟子,并告诉他们,自己马上要赶赴登州港,或许还会进入高句丽。   李素节年纪最长,他与李钦载的师徒感情也最深,听崔婕说要赶赴登州,李素节咬了咬牙,坚定地告诉崔婕,弟子愿与师娘同往登州。   李素节带了头,其余的弟子们纷纷表示愿同往。   崔婕来不及阻止,便见众人转身告诉随从,让他们回家报信,自己与师娘和同窗们马上出长安东行。   说走就走,连行李都懒得收拾,每人骑上一匹马,围簇着崔婕朝城外行去。   两百余李家部曲,再加上各家的随从和下人,这支奔赴登州的队伍不知不觉竟已有千余,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城。   与此同时,李治的圣旨也出了长安,朝高句丽战场飞驰而去。   ……   十余日的静养,李钦载的伤势好了一些,但腿部的骨折和内伤仍然未愈。   为了治他的伤,金达妍也算是卯足了劲,拿出了生平的看家本事。   所以这段日子以来,尽管伤势好得慢,但还算是比较乐观,据金达妍分析,伤愈后也不会留下太严重的后遗症。   十几日下来,李钦载能从床榻上坐起来了,但腿部的骨伤还在恢复中,不能下地行走。   李钦载的性子不可能在床榻上一直躺下去,于是画了张图纸,让随军工匠打造了一个木轮的轮椅。   轮椅车不难造,一个横轴两个轮子,上面装一组避震的铁片,最后再装一个软和点的座垫和靠背。   工匠造好后,李钦载被部曲抬到轮椅上,后面小八嘎推着他。   今日的李钦载心情特别不错,十多天没出营帐,终于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看到了阳光白云和青山绿水。   金达妍也跟在轮椅车后,她一脸的忐忑,不停叮嘱小八嘎轻一点。   本就内伤严重,若坐在轮椅车上稍微颠到了五脏六腑,又是一桩麻烦事。   “金神医好医术,”李钦载看着大营内的风光,忍不住夸道:“此战之后,金神医可有意与我同归长安,做我李家的供奉?”   金达妍迟疑了一下,没说话。   小八嘎轻笑着在一旁帮腔道:“金神医不必犹豫,相信你也很清楚,高句丽很快将是大唐的版图,高句丽人以后也都将是大唐人。”   “大家既然都是大唐人,何不将一身本事货与王侯家?你与我家夫君相识已久,也清楚了他的为人,相信夫君会善待你的。” 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 国士之礼   李钦载与金达妍的相识并不美好,事实上当初是李钦载一把火将她熏出来的。   强迫将她带回唐军大营后,金达妍却凭她的一身本事,前后救了李勣和李钦载祖孙俩。   对李家来说,这是大恩。   所以在李钦载伤势恢复之时,便动了将金达妍聘为李家供奉的念头。   这个念头他也跟李勣私下商量过,李勣也是欣然应允,甚至关于金达妍的安置问题,祖孙俩还起过争执。   李勣打算将金达妍安置在长安城的国公府,李钦载却想将她安置在甘井庄。   人才很抢手,祖孙俩为了她差点翻脸。   面对李钦载的邀请,金达妍却有些犹豫不决。   她只是乱世小民,无力改变国家大势,只能努力在这乱世中活下去,作为高句丽的平民,她这些年生活在贫瘠穷困的乡村里,见过唐军对乡民的屠戮,也见过高句丽军队对乡民的抢掠。   所以若说仇恨,她心中的仇恨并不具体对谁,她只仇恨荼毒平民的权势者,无论唐军还是高句丽。   李钦载当初请她救命,虽说用大火熏出了她和乡民,但后来证明他说话算话,不仅没有屠戮她的乡邻,反而让唐军给了乡邻许多赖以生存的食物。   这样一来,金达妍对李钦载已没有什么国仇家恨,反而有些感激他对乡邻的善待。   此刻李钦载开口邀请她同归大唐,金达妍委实有些拿不定主意。   主要是不愿沦落异国异乡,她终究难舍生养她的故乡。   李钦载背对着她坐在轮椅上,却仿佛猜到了她的心思,淡淡地道:“一身本事难得,若终老于贫瘠乡野,是对你绝世医术的极大浪费,在长安也有许多需要你医治的病人。”   “不仅如此,你的医术也需要传承下去,需要发扬光大,天下英才皆聚于长安,你不愁找到天赋超凡者承你衣钵。”   “李家供奉,世代受我李家俸禄,必待为上宾。”   这番话终于令金达妍动心了。   良久,金达妍轻轻嗯了一声。   李钦载和小八嘎都听到了,二人不由同时露出欣悦的微笑。   指了指前方,李钦载道:“推我去将士们营帐里走一圈,我想看看那一战后活着的袍泽们。”   小八嘎推着轮椅前行,慢慢朝后军营帐走去,那里有一片营区,正是受伤将士们静养的地方,乌骨城外一战,五千将士大多战死,仅剩的百余将士便住在这里。   越靠近营区,李钦载的表情越凝重。   靠在椅背上,李钦载慢慢阖上眼,脑海中顿时闪过当初那一战的一幕幕惨烈的画面,硝烟,战火,壕沟,和遍地的袍泽尸骸。   缓缓呼出一口气,李钦载的脸色却渐渐变得苍白起来。   一道惊喜的声音从营帐外传来。   “李帅,是李帅!”一名瘸着腿的袍泽惊喜地看着他,扭头大呼道:“李帅来看大家了!”   话音落,从各座营帐里走出许多将士,他们身上或轻或重都带着伤,有的甚至断胳膊断腿,还有的满脸都是纵横交错的刀痕,看起来狰狞可怕。   轮椅上的李钦载很快被受伤的袍泽们围了起来,他们小心翼翼围在他四周,又不敢触碰他,一个个欣喜地跟着轮椅缓缓前行。   李钦载示意小八嘎停下,然后微笑环视将士们。   “都活着哈,我也活着。”李钦载含笑道,眼眶却不知不觉泛红。   众将士也红着眼眶,哽咽点头。   李钦载哈哈一笑:“活着挺好的,对吧?”   众将士又点头。   李钦载缓慢地伸出手,将面前一名流泪的府兵狠狠拍了一巴掌:“生死关都闯过来了,哭啥!不嫌丢人。”   环视众人,李钦载笑道:“咱们都好好活着,来,大家互相发个誓,一定要活到八十岁,谁若没做到,咱们一起去他坟头撒尿,以示惩戒。”   众将士泪中带笑,纷纷举手发誓。   李钦载叹了口气,脸色渐渐沉痛起来,沉默许久,低声道:“活着的人,不要忘记死去的人,荣耀应该属于他们。”   众将士哽咽抱拳:“矢志不忘。”   李钦载此刻突然理解了前世那些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为何从此隐姓埋名,甘愿一生籍籍无名做个平凡人,军功章被他们锁在箱子里,至死也没拿出来炫耀过。   真正经历过战争的人才会懂得他们感受。   活着的人,不愿领受这份沉甸甸的荣耀,因为他们不约而同地将荣耀归于那些战死的袍泽们。   无谓生死,后人凭吊,皆是伟大。   ……   中秋之后,天气仍然炎热,白日里根本没有一丝凉风,让人愈发闷热难当。   一骑快马从西而来,渡海到达辱夷城外唐军大营。   当李钦载正在营帐里琢磨发明某个新菜式时,部曲赶来禀报,长安天使至,请五少郎速去帅帐接旨。   将李钦载抬到轮椅上,众部曲匆匆推着他来到李勣的帅帐。   帅帐内众将齐聚,李勣坐在正当中,见李钦载坐着轮椅进来,众人脸上纷纷露出赞许的微笑。   唐军东征至今,若说军中功勋之首,李钦载是毫无争议的首功,任何将领都无法反驳。   长安宣旨的天使不是文官,只是一名禁卫。   见李钦载入帐,禁卫双手捧出一卷黄绢。   李钦载艰难地从轮椅上撑起身子,正要行礼下拜,禁卫急忙拦住了他。   “李帅重伤在身,陛下有旨,不必行礼。”禁卫微笑道,望着他的眼神满是崇敬。   武夫与文人不同,武夫只认战功,任你嘴皮子天花乱坠,他们只承认你做的事,从不在乎你说什么话。   李钦载做的事,足以得到这位禁卫的崇敬。   帐内众将纷纷下拜,唯独李钦载坐在轮椅上。   展开黄绢,禁卫将圣旨内容缓缓念出来。   文字晦涩难懂,但意思很清楚。   着渭南县公李钦载交接军中事宜,即日启程,乘水师舰船西进,先回大唐登州,再入长安,沿途官军人等,以国士之礼迎送。   圣旨念完,众将微微惊讶地看着李钦载。   李钦载苦笑,不过是打了一仗,受了点伤,什么国士之礼,搞得这么夸张,这样的风头实在没必要。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平新罗策   圣旨来得不算意外,李钦载知道自己受了如此重的伤后,已不宜领军征战了。   兵凶战危,这种事可逞不得强,自己的生死无关紧要,一个重伤的将领非要坚持领兵征战,等于把将士们往鬼门关里带,李钦载担不起这个责任。   圣旨上只说召李钦载回长安养伤,顺便赐了一些牛羊和金帛给将士们,但对李钦载在战场上的表现却只是口头上褒奖,并没有实际的赏赐。   李钦载倒也不在乎,本来领军出征就不是为了封赏来的,李治不提,他也不问。   接旨之后,李勣却捋须微笑,拍着他的后脑勺说了一句,从今以后,怕真是要分家过日子了。   李钦载愕然半晌,然后明白了他这句话的意思,不由笑了笑。   分家,其实早就分家了,李钦载在长安有单独的宅邸,甘井庄更是他私人的庄子,李勣说的“分家”,自然是别的意思。   接到圣旨就必须马上安排回大唐的事宜。   李钦载的营帐里,小八嘎忙着收拾行李。   薛讷这次也打算跟李钦载一同回长安,这货立了两大功劳后,觉得差不多能跟亲爹交差了,于是果断摆烂,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人生岂不快哉。   李钦载则进了李勣的帅帐。   帅帐里只有祖孙俩,二人皆非正常人士,老的一瘸一拐,小的坐轮椅,画面看起来特别凄凉,满门被坑害的既视感。   坐在李勣面前,李钦载垂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李勣,突然噗嗤一笑。   “爷爷,咱俩若是舍了官爵行走江湖,江湖上怕是会掀起腥风血雨,咱俩的外号孙儿都想好了,‘天残地缺’咋样?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是不是很威风?”   李勣愣了一下,接着勃然大怒,抄起手里的拐便要给他来一记狠的。   李钦载急忙摇着轮子往后退,残疾乞丐被暴发户欺凌的画面特别心酸。   “明知道说出来会挨揍,还是死性不改,嘴咋就那么贱呢?”李勣瞪着他气道。   李钦载温柔地扇了扇自己的嘴巴。   嘴贱这毛病大约是刻进基因里了,就像痴汉在公交车上看到了美女,手就情不自禁地伸了出去,完全忍不住。   “回到长安后,你好好养伤,莫再惹祸了,你现在就是个废物,惹了祸别人揍你,你跑都跑不掉。”李勣叮嘱道。   李钦载脸有点黑:“爷爷,孙儿只是暂时行动不便,但绝不是废物,您这用词实在是……”   李勣瞪圆了眼:“老夫就说废物了,咋?”   “莫咋,您高兴就好。”李钦载乖巧地陪笑。   “多日前老夫给陛下送了奏疏和军报,说了你受重伤的事,那时你还昏迷未醒,两日后你活过来了,老夫又派人给家里送信报平安,也不知你爹娘和妻儿收到书信否。”   李钦载道:“孙儿到登州后,再给家里送信报平安。”   李勣嗯了一声,捋须沉吟片刻,又道:“如今高句丽战事顺利,大约不会有太大的变故,我军南下兵围平壤,孙仁师的水师也会从水路登陆,你回长安养伤也好,接下来的战事,没有必须你出手的地方了。”   随即李勣又道:“高句丽被灭后,我王师会趁势灭了新罗,海东半岛收归大唐版图,关于灭新罗之战,你可有建议?”   李钦载想了想,道:“爷爷,孙儿从倭国带来的四万倭人,后来松山岗一战,倭人战死数千,孙儿一直留着没让他们上阵,是有用处的。”   李勣哦了一声,道:“有何说法?”   “我王师灭高句丽后,可令三万余倭人驻兵熊津都督府,与新罗国境相距不过数十里……”   “爷爷再暗中授意倭人与新罗人在边境制造摩擦,让他们越境杀人放火掳掠什么的,新罗人必会反击,一来一去的,矛盾越来越尖锐,最终会酿成大的冲突……”   “到这个时候,爷爷便可插手干预了,表面站在公正的立场上各打五十大板,暗地里给倭人装备兵器甲胄,另一头安抚新罗人,强调忍耐克制,和平友好……”   “简单的说,就是拉偏架,然后授意倭人突然越境攻打新罗国的城池,两国战争爆发,新罗国主若向我王师请求斡旋说和,我王师便趁势进驻新罗国境内……”   “那么接下来的操作,可选择的就多了。若天子急着统一海东半岛,爷爷可编造一个理由,说新罗不臣,突袭我唐军什么的,趁机攻入新罗王城,换个听话的傀儡国主。”   “若天子并不急着统一海东半岛,那么我王师驻军新罗境内,这一驻可就是长驻,打都打不走了。”   “几年之内慢慢蚕食渗透新罗国朝堂,架空国主,让新罗国的王臣都不得不唯大唐马首是瞻,何时吞下新罗,不过是天子一个念头的事。”   李钦载笑了笑,道:“孙儿的建议就这些,爷爷您是老狐……嗯,老成谋国之重臣,具体的操作,您应该比孙儿更懂。”   李勣越听越目瞪口呆,李钦载的建议显然是谋国之策,而其中的手段却很新颖,就连李勣都不得不佩服。   良久,李勣回过神,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从齿缝里迸出仨字。   “太脏了!”李勣的表情很鄙视。   李钦载不以为耻,笑道:“这就叫‘代理人战争’,有些事情,咱们大唐不方便出手,便撺掇别国人去干,火候到了咱们便趁势而入,既占了大义之名,又捞了好处,何乐而不为?”   李勣沉思半晌,道:“你的话,老夫记住了。”   许久之后,李勣还是嫌弃地咂嘴,道:“真的太脏了,我李家名门权贵,你也是钦封的县公,心思为何如此肮脏?究竟是谁教你的?”   李钦载陪笑道:“谋国之策,当然不会太干净,但孙儿还是心地纯良的,像个无邪的孩子,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   李勣皱眉,嫌弃地挥手:“你回营帐好好洗一洗,洗干净点,太脏了。”   “滚!”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还乡归途   平新罗国是当初出征前,李钦载在太极宫里向李治进谏的。   不过当初的谏言只是战略方面的,具体如何实施,李钦载并没有说得太仔细,毕竟战场情势瞬息万变,有些策略不可能按照事前的计划去实施。   现在李钦载即将回大唐,而如今的海东半岛情势他也看得很清楚,此时提出平新罗策,已经很合适了。   第二天一早,李勣派出两百余部曲,沿途护送李钦载回长安,小八嘎和薛讷也同行,但金达妍却留了下来。   战争还没结束,军中需要大夫,金达妍若去大唐定居,成为李家的供奉,只能等到战争结束以后,与李勣同归。   拜别了李勣,众部曲抬着李钦载离开唐军大营。   还没走出大营辕门,无数将士从营帐里走出来,默默相送。   李钦载躺在软兜上,一路拱手抱拳。   直到走出了辕门,将士们终于止步。   不知何人带头,送别的人群里悠悠唱起了古老的歌谣。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初时一个人的歌声,将士们低声慢慢附唱,唱的人越来越多,低沉苍凉的歌声在山峦绿水间萦绕。   李钦载眼中泛泪,突然命部曲停下。   部曲将他抬下软兜,李钦载面朝辕门内的众将士,艰难地弯腰,长揖,久久不起。   歌声仍在天地间回荡,似送别将军,又似悲悯苍生。   李勣静静地站在人群前,含泪笑着朝李钦载摆了摆手。   李钦载远远地朝他笑了笑,转身离去。   来时挟雷霆万钧之势,去时如细雨无声。   这场战争,无谓攻占了多少城池,掠获了多少土地。   他最大的收获是,赢得了全军将士们的敬重。   而他,以生命为名,无愧于这份敬重。   ……   崔婕和一众弟子离开长安数日,快到洛阳时,路上遇到了李勣派出来的信使。   古代交通不利,没有四通八达的道路,一个城池到另一个城池,最平坦的道路或许仅有一条,路上相遇是大概率的事。   信使带来了李勣报平安的家书,听信使说李钦载虽然重伤,但已被救醒,身体正在恢复中,满腹悲戚的崔婕一口心力陡然乍泄,差点瘫在地上起不来。   顾不得失礼,崔婕夺过李勣的家书仔细看了好几遍,确定李钦载活过来了,崔婕怔忪片刻,突然失声痛哭,面朝西方双膝拜了下去,也不知向哪位神灵表达感谢。   随行的李素节等弟子们也是欢欣鼓舞,队伍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现在问题来了,李钦载没死,那么崔婕一行人究竟是回长安,还是继续前往登州。   崔婕与弟子们商议之后,大家纷纷决定继续前往登州,再派人打探高句丽战场的消息,巧合的是,崔婕的娘家青州崔氏,距离登州并不远,正好可以顺路回娘家看看。   崔婕是因为思念夫君,只想早日见到他,而众弟子们在知道先生活过来后,说想念倒也没错。   更重要的是,好不容易有了离开长安城的正当理由,能够摆脱家中长辈的唠叨和毒打,与同窗们一起游山玩水,当然不能轻易回长安。   众人一改出长安时低迷悲伤的气氛,大家的心情莫名好了起来,李素节这些弟子们有说有笑,千余人的队伍搞得像一个特大号的旅游团,真就一路游山玩水悠哉悠哉了。   ……   辱夷城被唐军拿下后,两国陷入短暂的战略对峙状态。   近二十天里,双方没有发生大规模的对阵,只是各自频频调动兵马。   李勣接管了唐军的指挥权后,立马向东面派出两支偏师,一支两万兵马,由薛仁贵领军,另一支也是两万兵马,由高侃领军。   两支偏师分别驻兵于高句丽的中部和东部,再加上李勣的唐军主力,王师分为三个部分,隐隐对高句丽的都城平壤形成合围态势。   平壤城无法派出兵马应对唐军的两支偏师,不是不想派,而是根本不敢。   半年的战争,高句丽的军队已被唐军灭了大半,如今高句丽仅剩的精锐兵马大多集中在平壤城。   这支精锐兵马是国主最后的希望,一不能离开都城,二不能分兵,他们唯一的任务是拱卫都城,保护国主。   不管战事多么被动,一个国家的国都不能丢,国都若陷落,这个国家基本没救了。   所以李勣调兵遣将,以高句丽国土为棋盘,以十万将士为棋子,执手落子,从容布局之时,高句丽却完全落于被动,只能咬着牙死死守住都城平壤。   敌我双方都很清楚,平壤攻防战,将是两国两军的大决战,百年世仇,即见分晓。   海东半岛上的战火却愈发炽烈,大战一触即发。   然而就在李钦载和部曲们刚出了唐军大营,一行人的动向却已落入有心人的眼中。   一封急报飞递平壤。   仅仅一日,平壤城里走出一队人马,他们穿着大唐渔民的衣裳,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出城便奔向海边,悄无声息地上了几艘渔船。   渔船在夜色中出港,驶向大唐的登州港。   与此同时,李钦载一行人也登上了大唐水师的大船。   海船启航,朝登州港驶去。   李钦载坐在轮椅上,随着海浪的起伏,看着远处茫茫的海平面,心情也随之激荡不已。   离家已大半年了,不知家里婆娘娃儿如何。   这大半年里,李钦载没给家里的书信很少,只有寥寥几封,在这个交通不便的年代,要送一封家书实在太难了,尤其还是隔着海,一封家书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只有在呈送李治的奏疏军报里,李钦载才顺手夹带一封家书,嘱咐信使到了长安后分别投送。   至于崔婕金乡她们的回信,是不可能指望的。高句丽境内辗转为战,居无定所,书信根本收不到。   所幸马上就要回到大唐,见到自己的婆娘和娃儿了,李钦载越想越激动,呼吸都忍不住加快了许多。   小八嘎站在他身后,见他的身体有些异样,不由好奇地看着他。   “咱们离登州还远着呢,夫君何故如此激动?脸都涨红了……”   李钦载努力朝她微微一笑,在小八嘎不解的目光下,李钦载突然张开嘴……   “哇,呕——”   男人中的男人,吐都吐得清清楚楚稀里哗啦。 第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登州渔民   晕船这毛病,跟咳嗽和爱情一样,都是无法忍住的。   李钦载坐在轮椅上,吐了个稀里哗啦,脸都变青了,每一次大船随浪起伏,都会引起他强烈的不适。   天旋地转,胃里翻腾,当初重伤躺在床上都没这么难受过。   小八嘎忙坏了,端着盆让他吐个痛快,不时给他擦脸擦嘴拍背。   李钦载胃里吐不出东西,只能吐酸水了,还是一阵阵难受。   好不容易消停了,李钦载被扶回舱室躺在床榻上,哀哀呻吟不已。   “此生再也不坐船了!”李钦载暗暗发誓。   薛讷来串门时,看到的便是李钦载此刻这副虚弱的模样。   “哎?景初兄怎么了?伤势加重了吗?”薛讷紧张地问道。   当小八嘎告诉他,伤势没问题,只是因为晕船,薛讷愣了半晌,然后噗嗤乐了。   “景初兄居然有这毛病?哈哈!”薛讷大笑。   李钦载躺在床榻上艰难地扭头,给了他一记死亡眼神。   身体太虚弱,眼神的威力打了折扣,薛讷完全没体会到死亡来临的寒意,仍在幸灾乐祸地笑。   算了,等伤好了再收拾他,太久没跟他动过真格的了,他大约是忘了,薛家的犬子跟李家的孽障,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   李家的成精了。   薛讷不客气地坐在他的床榻边,一脸憧憬地问道:“景初兄,咱们回到长安后,天子会不会封赏咱们?”   “你我都立了不小的功劳,稍微给个封赏不过分吧?”   见李钦载懒得搭理他,薛讷立马道:“当然,景初兄立的功劳比我大多了,契苾大将军说,你那一战改变了东征之战的格局,反正很高明的样子,我也听不懂。”   “但我也只比你差了那么一点点呀,兵不血刃拿下一座城池,也很厉害了吧?”   李钦载叹了口气,虚弱地道:“你想要什么封赏?你家缺衣缺食还是缺钱?”   “都不缺,但立了功就要赏,是这道理吧?”薛讷露出迷之微笑:“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天子给我封个爵,不必太高,男爵都行。”   李钦载好奇道:“你是薛家长子,你爹的爵位将来由你继承,你何必再要什么爵位。”   薛讷叹道:“我爹处处看我不顺眼,索性我就自己挣军功,凭自己的本事博个爵位,以后也不必看他的脸色。”   “景初兄,你都不知道我多羡慕你,你比我强多了,这些年为大唐立了不少功劳,眼看爵位从县子到如今的县公,回长安后说不定爵位还会往上升一升。”   “自己凭本事挣的爵位才是真的香,比如你,就根本不在乎英国公的爵位究竟传给谁,说不定等你祖父百年之后,你的爵位都跟祖父平起平坐了,多好,如今你在国公府里说句话,谁敢不当回事?”   “一门双公,千古佳话,在家里放屁都带响,想干啥就干啥,令祖也对你尤为宠溺,这才是权贵子弟该有的模样啊。”   李钦载嗤笑:“我在这一代排老五,英国公的爵位本就轮不到我,当然要靠自己挣,你是薛家长子,就算立的功劳再大,你猜天子会不会给你封爵?”   “天子若给你封爵,朝堂都要乱套了,别妄想了,都是命,你就认了吧。”   薛讷怅然若失地叹息,表情跟晕船一样,扭曲难受。   没多久,薛讷突然又高兴起来。   “反正我在高句丽立了功,我爹的脸色终于好看点了,对我没那么挑三拣四,而我也比长安城那些混账纨绔们强多了,以后横行霸道的时候,想必是有底气的。”   这样一想,薛讷顿觉自己的人生还是很乐观的。   人生就是这样,别往上看,看李钦载活出的模样,薛讷拍马也追不上,越看只能越难受。   要学会往下看,看看那些无所事事的不争气的纨绔们,薛讷岂不是比他们强多了?也许他也会成为长安权贵长辈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薛讷暗暗决定,回长安后,要跟那些不争气的混账们多聚一聚,加深一下朋友感情,或者干脆登门拜访,跟他们的长辈把臂言欢,说话时要有教养,背后有实实在在的功劳打底,简直是梦中的完美犬子。   薛讷越想越高兴,忍不住桀桀桀怪笑起来。   李钦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货怎么跟自己那些智障学生一个模样?   ……   大唐登州港。   登州是一座小城,但登州却是大唐很重要的战略城池。   因为登州有一个很大的港口,这个港口承担了大唐与各国的海上贸易口岸,以及大唐水师舰船的建造和停泊。   尤其是近数十年来,大唐将高句丽当作最大的敌人,登州距离高句丽的海路不过短短数日航程,数次出兵东征,大唐的水师都是从登州港出发的。   小城虽小,但很繁华,来自新罗百济和倭国的海商,通常都将登州作为登陆口岸,海量的货物都堆积在登州港口,各国商人更是来来去去,繁华程度甚至不逊于长安城的东西市。   今日的登州风和日丽,入秋之后,海风带着些微的凉爽,令人更舒适。   一群衣衫褴褛的渔民头戴斗笠,走向港口自家的渔船。   他们都是壮年汉子,皮肤被阳光晒得黝黑发亮,赤足走在平坦的路上,手里还拎着渔网和长橹桨板。   这群渔民一边走一边低声议论。   “高句丽那边传来消息,咱大唐的东征之战越打越顺了,据说已将高句丽北方的土地完全占住,过不了多久,高句丽就灭国了,哈哈,爽利得很,今多打俩网鱼。”   另一名渔民也笑道:“社稷大事咱不懂,我只知道咱大唐王师已占了辱夷城,啧,对咱们打鱼的可是一桩好消息。”   其余的渔民们纷纷笑了起来。   两国征战多年,无论朝堂还是民间,皆是积怨甚深。   不仅军事上互相袭扰针对,两国民间的百姓往往也是互为仇敌。   高句丽的辱夷城是海港城,与登州的百姓一样,靠海讨生活的高句丽渔民也不少。   两国渔民都靠海讨生活,海域就那么大,矛盾自然就产生了。   多年以来,两国渔民私下撞船殴斗事件不少,双方互有死伤,仇恨越积越深。   如今大唐克辱夷城,对登州的渔民来说当然是好消息。   城池都没了,官府和驻军自然也没了,以后谁还给高句丽的渔民撑腰?   挨打吧皮卡丘! 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大唐游侠   战争绝不止是两国朝堂和军队的事。   两国朝堂的关系是友好还是敌对,往往是民间的风向标。   朝堂互相敌对时,两国民间的矛盾自然产生,这种矛盾来得顺理成章却又莫名其妙,有时候甚至不需要发生什么具体的事件,矛盾和仇恨就这样毫无道理地产生了。   “同仇敌忾”“一损俱损”,从古至今,民间百姓的利益是紧紧跟朝堂联系在一起的,割都割不断。   所以登州渔民与高句丽渔民的仇恨,也是理所当然地存在着,并且越积越深。   当渔民们听说辱夷城被克,高句丽的这座海港城池落入唐军手中,自是振奋不已。   国家征战之事渔民们不懂,可辱夷城被克却实实在在跟登州渔民的利益相关,高句丽渔民的气焰被打压,登州渔民未来自然有好日子了。   越说越高兴的渔民走路都仿佛带了风,气氛愈发热烈起来。   “王师威武,战无不胜,若高句丽被灭国,以后那些高句丽杂碎在海上见了咱们,怕不是要跪着问安呢。”一名渔民哈哈笑道。   另一名渔民摇头道:“你又不是大唐的官儿,别人纵是亡国之民,也没必要跪你。”   “但可以肯定的是,以后登州至辱夷城这片海域,高句丽那些杂碎们不敢跟咱们抢渔区了,咱们下网的地方,他们得躲得远远的,谁叫他们已亡国了呢。”   “说来还是要感谢咱们大唐的王师,将士们不容易,拼死拼活的,给咱们百姓打出了面子,打出了底气。”   渔民们纷纷附和点头。   沉默片刻,又一名渔民低声道:“听说王师牺牲也不小呢,一个月前,高句丽乌骨城外,两万靺鞨室韦等异族骑兵突袭我王师后方,幸好被留守乌骨城外的王师察觉。”   “有一位了不得的英雄,他是英国公之孙,权贵子弟人也争气,自己凭本事挣了个‘渭南县公’之爵,名叫李钦载。”   “两万异族骑兵突袭乌骨城外大营,就是这位李帅率领留守的五千王师将士抗击,五千兵马愣是扛住了两万骑兵的进攻,整整一天一夜,那两万骑兵都没冲过去,反而越打越胆寒。”   渔民们顿时肃然起敬:“我大唐竟有这般英雄人物,实是社稷之福啊!”   消息灵通的渔民叹了口气,道:“扛住了两万骑兵一天一夜,可李帅和麾下的五千将士也是伤亡惨重,后来终于等到了援兵,两万异族骑兵被全歼,可李帅的五千将士也只剩下一百来人,个个都带伤。”   “就连李帅自己,都是身受重伤,昏迷两天两夜,大半个身子都进了鬼门关,差点没救回来……”   “咱们大唐的官儿呀,有清廉的,有贪墨的,也有靠祖荫父荫腾达的,这位李帅虽是英公之孙,可人家却没靠过祖荫,脾气也是刚烈得很,说不退就不退,死也要死在沙场上。”   说着渔民忍不住朝高句丽方向拱了拱手,道:“是大人物,也是大英雄,值当咱们平民百姓一拜,将士们浴血厮杀的结果,好处是实实在在让咱们百姓得了,就凭这一点,也该感恩伏拜。”   众渔民也跟着朝高句丽方向遥遥拱手,表情很敬仰。   “也不知那位李帅,究竟是怎样的风采,当初王师东征之时,许多将士都是从咱们登州港出发的,那其中不知有没有李帅。”   消息灵通的渔民嘿嘿一笑,道:“我一位远房侄儿如今在水师都督孙仁师麾下当府兵,前日在港口水师驻地遇到他,他告诉我,天子已下旨,从高句丽召回李帅,回长安养伤。”   “怕不就是这两日,李帅会乘船到咱们登州,尔等若是想见李帅的风采,便守在港口等他,定会等到的。”   渔民们两眼一亮,急忙道:“若真能远远见那位李帅一面,倒是咱们的福气了,这两日打鱼莫跑远了,就守在港口附近,若见水师舰船来,咱们便等在路边,远远向这位李帅拜一拜,算是表个心意了。”   众人纷纷应是。   渔民们议论纷纷,不时发出大笑声,引来路人们的侧目。   路边穿梭的人群里,一名短衫武士打扮的年轻男子半阖着双眼,懒洋洋地跟在渔民们身后。   这名男子不是渔民,而是游侠儿。   大唐的游侠儿很出名,但在大唐立国初期,“游侠儿”并不是什么好词。   因为这类人太杂,街头逞勇斗强的街痞流氓自称是游侠儿,无所事事给有钱人跑腿帮闲的也自称是游侠儿,搞得游侠儿这个群体的档次蹭蹭的往下掉,都跟下九流一样提不上台面了。   但游侠儿其中也有真本事的人,他们四海为家,行侠仗义,没有具体的职业也没有收入来源,但有意思的是,他们好像从来不缺钱。   他们以武犯禁,他们肆无忌惮,他们行事只凭自己的喜好,而且他们还凭自己的判断决定世间的正与邪,从而以民间执法者的角度私自代替官府选择惩赏。   但无可否认的是,这一类人功夫高,能揍人也能扛揍。   年轻的游侠儿跟着渔民走了很久,他不是跟踪渔民,而是百无聊赖之时,渔民们议论的事情让他有了兴趣。   “渭南县公李钦载?呵呵,倒是个人物。”游侠儿喃喃自语。   渔民们已走到了港口,港口的水面上,停泊着许多小渔船,对这些靠大海讨生活的渔民来说,这一艘艘小渔船就是他们的饭碗,是他们的家,有的甚至全家老小都住在船上,一住就是许多年。   港口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许多渔民出海归来,船舱里满载渔获,也有的垂头丧气,显然最近撒网下去手气不佳。   还有许多商贩在港口大吼大叫,收购渔民们捕捞的成果,各种鱼类,各种价格,熙熙攘攘人间烟火。   几艘小渔船悄无声息地停靠在岸边,一群渔民打扮的汉子下了船,沉默无声地在人群里穿梭,朝港口外走去。   刚才议论高句丽战事的渔民们与这群刚靠岸的汉子擦肩而过,其中一名渔民突然停下了脚步,眉头微微皱起。   “咋了?”一名渔民问道。   “不对劲,刚刚过去这群人好像不是渔民……”   “他们脸上又没写字,你咋看出来的?”   “我打了半辈子鱼,别的不敢说,对方是不是渔民,我都不用眼睛看,鼻子一闻就知道。”   说着渔民望向那群人远去的方向,缓缓道:“我敢拿祖宗的牌位发誓,刚刚这群人绝对不是渔民,有意思的是,他们偏偏从渔船上下来的。” 第一千一百三十章 敌国奸细   一群不是渔民的人,却从渔船上下来,神色自若地从人群中穿梭而过。   登州渔民们与这群人擦肩而过,双方连眼神都没有交流,更没看清这群人的容貌。   来历不明的一群人已渐渐融进了川流的人潮中,如涓滴入海,无影无形。   前一刻还在为朝廷东征大事议论纷纷的登州渔民们,他们仍然继续朝自家的渔船走去,都是要讨生活的人,朝廷大事不过是闲暇时的谈资而已。   走了几步,一名渔民停下了脚步,皱眉道:“不行,总觉得有点不踏实……”   “你咋了?难不成你有啥预感,今日出海会有风浪?”另一名渔民赶紧问,其余的渔民们脸色也凝重起来。   渔民的预感说不清道不明,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冥冥中提醒着渔民什么。   每一次出海都是一次身家性命的冒险,运气不好的话,茫茫大海上一个浪头打来,全家的天都塌了。   所以每当某个渔民说自己有什么不好的预感,别人一定会当真,绝不会冒险出海,多等几天没关系。   无所谓迷信或是愚昧,因为他们穷,全家的重担都压在他们身上,他们输不起。   渔民们心都悬了起来,然而这位渔民却摇头,不自觉地望向刚才那群不像渔民的人。   “这伙人路数不对,我心里不踏实……”渔民喃喃道。   渔民们见他说的不是出海的事,不由放下了心,一个个笑骂他操心过分。   “不是,你们不懂,刚才他们从我身旁经过,我不仅知道他们不是渔民,还觉得他们身上有一股子怪味儿……”渔民挣红了脸辩解。   “啥怪味儿?”   渔民努力寻找形容的词汇,半晌,才道:“咱们鱼市有个叫王阿大的贩子,不仅收鱼,也杀鱼,他杀鱼二十多年,一条鱼在他手上眨眼间就被剖干净了,二十多年来,死在他手上的鱼约莫数十万条了吧……”   其余的渔民点头,大家都知道这个人。   这位渔民叹了口气,道:“王阿大造了这些年的杀孽,就算不杀鱼时,咱们靠近他总能感到他身上有一股子寒意,明明是个挺和善的人,可偏就没人敢跟他玩笑,甚至都没人敢近他的身……”   绞尽脑汁想了想,渔民道:“刚才那伙人从我身边走过,他们身上的味道跟王阿大一样,就是……就是,哎,反正让人寒毛都竖起来,浑身不自在的感觉。”   形容太模糊,渔民们不理解。   身后那位跟了一路,听了一路故事的游侠儿却勾起了嘴角。   渔民没文化,形容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但游侠儿却很清楚。   这种感觉,叫“杀气”。   手里攒了很多人命的杀才,身上一般都带着这股味道,游侠儿自己也有,但幸好他杀过的人并不多,杀气很淡。   “杀气么?有意思……”游侠儿喃喃低语,扭头望向那群来历不明的人消失的方向,眼里闪过一丝莫名的笑意。   渔民们聚在一起,他们也在议论。   “那伙人路数不对又咋了?跟咱们啥关系?就算是盗匪强梁,那也是官府该管的事,走走,上船了,全家都饿着肚子呢。”   发现问题的渔民犹豫了一下,然后一咬牙。   “不行,这伙人来者不善,怕是会出事,跟上去看看,不耽误出海。”   说着渔民转身迈步便追了上去。   其余的渔民们面面相觑,眼神交流过后,无奈地跟了上去。   身后的游侠儿也有些无奈,喃喃道:“明知路数不对,一群打鱼的还主动招惹麻烦,是不是傻?”   迟疑片刻,游侠儿也跟了上去。   这就是不上班又没有领导的自由职业者的方便之处,想干啥就干啥,随心随意。   渔民们出了海港,在登州城外发现了那群人的踪迹,远远在后面缀着。   留心之后仔细打量,渔民们发现了更多不对劲的地方。   前面这群人都拎着简单的行李包袱,虽然都是大唐渔民的打扮,但他们的腰间却鼓鼓囊囊的,不知藏了什么东西。   更重要的是,风中飘过他们说话的只言片语,却不知是哪里的方言,渔民们一个字都没听懂。   良久,一名渔民一拍大腿,惊道:“是高句丽话!咱们跟高句丽渔民干过架,高句丽人说话就这股味儿!”   其余的渔民也恍然点头。   “快去禀报刺史府,有高句丽奸细潜入登州了!”渔民慌忙道。   一名渔民原地转身,飞快朝登州城跑去。   其余七八名渔民则不紧不慢地跟着这群高句丽人,渔民们神色很紧张,他们一辈子只会打鱼,跟踪打探这种活儿可一点也不会,若是被对方发现……   “老四去禀报官府了,咱们还跟不跟?”一名渔民惴惴地道。   “高句丽奸细突然来咱们登州作甚?他们不正被咱王师打得节节败退吗?还有心情来登州,是打算刺探啥军情?”   “呸!登州不过是水师驻港,如今水师舰船都在高句丽海域游弋,停泊也是在熊津城,登州哪里有军情让他们刺探?”   一个长得粗犷满脸络腮胡的渔民粗声道:“有个事你们难道都没想到吗?”   “啥事?”   “咱们刚才在海港还在议论,英国公之孙李帅已被天子召回长安养伤,不日便要从咱们登州下船,李帅可是高句丽人恨之入骨的仇敌,你们说,这伙高句丽奸细潜入登州,会不会……”   众人一愣,接着悚然一惊。   “你还别说,好像真有这可能,不然我实在想不出这伙奸细来登州还能干啥……”一名渔民摸着下巴喃喃道。   另一名渔民疑惑道:“李帅是何等位高权重的人物,出入扈从如云,部曲亲卫层层戒备,就这十来个高句丽奸细,他们能近得了李帅的身?”   “我听村里的学究先生讲故事,说秦末有个叫张良的好汉,在始皇帝出巡的路上布置机关,曾以巨弩刺杀始皇帝,人家张良能干的事,这伙奸细难道不会干?”   众人一凛,神情愈发认真。   一名渔民咬牙道:“若真如此,绝不能教这伙奸细得逞,李帅是咱大唐的英雄好汉,英雄没战死沙场,却被宵小谋害,岂不是窝囊得紧?”   “没错!李帅是天上的人物,咱虽只是打鱼的,可也都承过李帅的恩惠,若没有李帅浴血沙场,哪有咱渔民今日的扬眉吐气?”   几句话鼓动,这群渔民纷纷热血上头。   “干了!卑贱之民愿为李帅清道除奸,还李帅一条平安归乡的坦途!”   匹夫之勇,血溅五步,以义为名,百死犹不悔也。 第一千一百三十一章 匹夫之勇   那群乘着小渔船,从登州上岸的陌生人,果然是高句丽人,而且是高句丽王宫中的禁卫高手。   他们潜入登州,为的就是刺杀李钦载。   李钦载接到李治的旨意后没有耽搁,立马离开唐军大营,乘坐水师的舰船直奔登州。   而唐军大营外却处处都潜伏着高句丽的斥候探子,他们的眼睛时刻盯着大营,不错过一丝风吹草动。   李钦载离营时动静不小,军中从李勣到普通将士,都出来送行,这一幕当然也落入了高句丽探子的眼中。   而李钦载的身份其实并不难查,高句丽早有唐军诸多将领的名字官职和画像,探子远远见着李钦载的模样,拿画像一对照,好了,身份确认。   乌骨城外,李钦载率五千将士,打碎了高句丽国主的最后一张出其不意的底牌。   如果说在此之前,大唐与高句丽的胜负比率是七比三的话,那么李钦载的乌骨城外一战,胜利的天平再次向唐军倾斜,比率瞬间变成了九比一,基本上属于毫无悬念了。   所以,高句丽国主对李钦载可谓是恨之入骨。   听说李钦载离开唐军大营登上了水师的舰船,国主立马判断出这是大唐天子召重伤的李钦载归国了。   不共戴天之仇,岂可不报?   国主当即从王宫中选调十余名高手,提前来到登州埋伏,伺机杀了李钦载,一则为了报仇除敌,二则打击唐军将士的士气,将高句丽战场上的水搅得更浑。   没想到的是,几位登州渔民聚在一起几番猜测,竟鬼使神差地将事实真相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群渔民竟有粉碎敌人阴谋的勇气。   满腔义胆,俯怍不愧天地,小人物的一生中,总有那么一瞬燃烧自己,发出闪亮的光芒,纵是帝王将相,在这一刻亦难掩他们的璀璨。   在李钦载看不见的地方,甚至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一群素不相识的小人物,甘愿为了他而抛却家小,赌上生死。   古往今来,改写历史的,从来都是小人物,帝王将相不过是顺势而起。   ……   这是一条登州城外的小路,路上行人不少,毕竟登州有海港,算是一座贸易城池,路上来往着各色的车夫走卒和商贩,也有各种打扮的穷苦渔民,和摇着罗扇行色匆匆的小吏随从。   那伙高句丽刺客混杂在人群里并不起眼,只要不开口说话,他们的模样跟普通的大唐渔民没什么区别,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一群登州渔民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神情既紧张又畏惧,但他们往前迈出的每一步仍然坚定。   距离登州城四五里的北面有一座小山岗,山上丛林茂密,在这个秋高气爽的季节,山林里积下了许多黄色的落叶,脚踩上去厚厚的,软软的。   高句丽刺客走着走着,突然拐了个弯儿,十余人钻进了路边的山林里。   后面跟踪的渔民们吓了一跳,几人商量之后,转身来到山林背阴的另一面,也钻进了山林里。   然后几人聚在一起悄声议论。   “怎么办?他们进了山林,是不是发现咱们了?”一名渔民脸色有些发白,这活儿是真没干过,完全没经验。   “应该没有……”另一名中年渔民蹙眉缓缓道:“若咱们被发现,他们就算不在路上对咱们动手,至少也该有点别的举动。”   “他们现在钻了林子,你们看看这片林子的位置……”渔民指着林外的道路,道:“从登州港到登州城,这是唯一一条进城的路。”   “若李帅从登州港下了舰船,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人家是大人物,登州刺史总要亲赴海港迎接李帅吧?迎来送往的,李帅是不是也要进登州城与刺史府的官员应酬一番?”   “那么,这条路便是李帅的必经之路,而路边这片山林,落叶那么多那么厚,人若钻进山林里,身上再盖满落叶,神不知鬼不觉地用弓弩瞄准林边的道路,想想看,李帅的官驾经过时,会如何?”   经过中年渔民一番分析,众人悚然一惊。   “十多个刺客,纵是百弩齐发,凡有一支弩箭射中李帅,后果不堪设想,而李帅的部曲亲卫们,眨眼的功夫是防不住的。”   渔民们顿时气愤起来:“狗杂碎,敢谋害我大唐的英雄,岂能教他如愿?”   “说吧,接下来咱们怎么干?”   中年渔民无辜地一摊手:“我也不知该怎么办。”   众人一愣,接着怒道:“刚才说得头头是道,你怎能不知呢?”   中年渔民悠悠地道:“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和你们一样,只是一个臭打鱼的啊……”   众人顿时泄气,没错,大家都只是渔民,这种玩脑子又拼身手的活儿,他们是真不会,这辈子都没干过。   “要不……放把火把林子烧了?林子里那么多落叶,点火就着。”一名渔民出主意。   “不行,林子烧了,他们又不是傻子,难道不会跑吗?人若跑了,换个地方他们照样埋伏,咱们露了形迹,反倒成挨宰的了。”   “那怎么办?难不成冲过去跟他们硬拼?”   “等着吧,老四去报官了,很快会有官差赶来,那时咱们就不怕了。”   话音刚落,山林另一头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渔民们都听到了,眼神惊悚地互视。   没等他们做出反应,密林里突然射出十几支箭矢,噗噗射中了三位渔民,渔民惨叫倒地,另外几人吓坏了,当即便趴在草丛里不敢出声,惊恐的眼神互相对视,透出同一个讯息。   被刺客发现了!   跑不跑?论身手,他们拍马都比不过,如果不跑,只能在这里一个个被刺客们宰了。   如果跑了,他们刚才说什么为李帅清道除敌之类的话,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渔民们在茂密的草丛里趴了下来,对面的刺客没了目标,顿时没了动静,双方沉默地对峙着。   良久,中年渔民咬了咬牙,怒道:“一辈子缩头缩脑,没个出息的时候,老子这回不缩了!”   “打架我打不过,叉鱼难道不会吗?”   说着中年渔民拎起手里的鱼叉,瞅准了对面弓箭射出来的方位,一柄鱼叉当作投矛,狠狠地朝对面投掷过去。   只听对面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刚起了个音立马停住,显然被捂住了嘴。   渔民们露出惊喜的表情。   居然射中了! 第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密林厮杀   渔民们没杀过人,但他们会使鱼叉,茫茫大海上,眼疾手快用鱼叉叉住水里的鱼,他们是行家。   今日此刻,一柄鱼叉投出去,却意外地射中了对方,渔民们顿时一阵惊喜。   原来杀人跟叉鱼没什么区别,靠的就是个眼疾手快,还有就是,出手时心要狠,别把对方当人,当成能换钱的海货,那么便是下手如有神。   运气也好,手艺也好,渔民首次出手告诫,对方隐藏在看不见的地方,但很明显,其中有一人被鱼叉射中了。   但是此时情势还是很危急,被对方刺客弓弩射中的三名渔民躺在草丛里,已没了声息,显然凶多吉少。   剩下的五名渔民面面相觑,冷汗一滴滴从额头上滑落。   生死阵仗对他们来说不算陌生,他们曾经经历的生死,是与天威相抗,在暴风骤雨巨浪中求得生机。   可是现在是面对有血有肉的敌人,一个不慎便会被一刀封喉。   “是等,还是拼了?”一名渔民咬牙悄声问道,声音带着几许颤抖。   “你拿什么拼?你身手比他们好,还是命比他们硬?”中年渔民冷冷地道。   “那咱们等官府来人?”   中年渔民叹了口气,道:“那就等吧,咱们只要拖住这群刺客,便是功德圆满,冒然冲出去拼命,咱们一个都活不了,今日做的这件事也将毫无意义。”   于是众人安静地趴在草丛里,与对面的刺客互相僵持着现状。   刺客们此刻也不敢跑,这里落叶草丛甚密,稍有动作便制造出响动,根本没法跑。   但刺客显然不会坐以待毙,半晌之后,对面窸窸窣窣传来响动。   刺客们化被动为主动,开始朝渔民潜伏的地方接近。这片伏击的地方太完美了,他们不能放弃,只要杀了知情的人,这片山林仍可利用。   渔民们听到了声音,脸色立变。   “跑吧,跟这些杀才玩啥命呀,都不够他们杀的!”一名年轻的渔民脸色惨白地道。   其余几名渔民也露出畏惧之色。   他们只是普通百姓,热血上头时或许能够冲动一下,有那么一瞬间,愿意为了大义而献身。   可是如果刀已快架在脖子上时,很少有人能做到视死如归。   人性终究充满了软弱和畏惧。   众人望向那位中年渔民,他年纪最大,是拿主意的人。   中年渔民也害怕,可他终归阅历比较丰富,而且为人很正直。   沉吟片刻,对面刺客的脚步声已越来越近。   中年渔民叹道:“我们只是平民百姓,托天子和朝廷的福,恰逢盛世,能够养家糊口,这是天子的恩德,也是那些在前方拼命的将士们为我们挣来的太平光景。”   “做人,不能不感恩呐!大唐的英雄被伏击,咱们若不知情倒也罢了,若知情而退缩,那就是忘恩负义。”   “今日你我跑了,将来出海打鱼,海龙王也饶不过咱们,不信的话,且看看将来会不会有报应。”   提到“海龙王”,渔民们顿时脸色凝重起来。   靠海讨生活的人,谁敢不敬海龙王?迷信也好,心理作用也罢,龙王就是渔民们心中至高无上的神,他们世代笃信,做了亏心事的人,龙王一定会给他们报应。   渔民们的脸色顿时变了,再一次变得慷慨激昂。   “狗杂碎,跟他们拼了!”一名渔民握紧了鱼叉,伏在草丛里,盯着越来越近的十来条身影。   “拼了!死也无妨,官府会善待咱们家小的,不过我家婆娘多半是会改嫁了,老子想想心里就堵得慌!”   另一名渔民脸色灰败,表情越来越愤怒,也不知是将来婆娘改嫁刺激到了他,还是打算凭一腔怒火闯过这道生死关。   突然从草丛里站了起来,婆娘要改嫁的渔民握住鱼叉,双目圆瞪,朝刺客们大吼:“都怪你们!都怪你们!跟你们拼了!”   刺客们被这条冷不丁站起来的身影吓了一跳,见他嘴里吼着什么“都怪你们”,也不知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他了。   不过既然渔民们暴露了形迹,刺客们倒是露出喜色。   杀的就是你们,碍事的人!   一群刺客立马抄刀而上,剩下的四名渔民也站了起来。   “拼了!干死他们!”中年渔民眼珠充血嘶吼,举着鱼叉便朝前冲。   莫名的勇气驱使下,五名渔民竟主动朝刺客们发起了进攻。   每人手里都有鱼叉,算是一种长兵器。而且都有着水里叉鱼的丰富经验,鱼叉刺出的身手也算狠辣。   刺客们最初被渔民们的进攻搞得有点懵,面对五柄鱼叉刺出,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   然而片刻之后,刺客们渐渐回过神,情势立马变得不一样了。   闪过一柄鱼叉,一刀狠狠挥出,一名渔民腹部被横切了一道大口子,渔民捂着腹部倒地惨叫起来,刚叫了两声,脖子便被刺客抹了。   另外四名渔民也在苦苦支撑,身上不知被刺客劈了多少刀,浑身浴血拼死相抗。   胜负已没有悬念,五个打渔为生的渔民,怎么可能是十几个身手高绝的刺客的对手?   又一名渔民被刀刺中腹部,倒地抽搐不已,眼见不活了。   接着十余名刺客将剩下的三名渔民团团围住。   三名渔民背靠着背,眼神愤怒地盯着刺客们。   这般时刻,他们对死亡已不再畏惧,只愤怒于自己有心无力,无法诛杀这些刺客。   正在绝望之时,打斗现场数丈之外的一棵松树上,突然传来叹息声。   众人大惊,粉粉扭头望去。   却见一名短衫武士打扮的年轻男子骑在树上,居高临下地盯着双方的打斗。   “你们这些打鱼的,啧!真不知该夸你们大义凛然,还是骂你们不知死活,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吗?这等身手也敢跟人玩命,啧啧!”   年轻人仍骑在树上,不停地啧啧有声,嘲讽值拉满。   一支弩箭毫无征兆地射了出去,直奔年轻人面门。   眨眼间,只听当的一声,弩箭不知为何被击飞,再看树上的年轻人,却缓缓收回手,他的手上,正握着一柄小巧的匕首。   “敢放冷箭,你们高句丽人还真是卑鄙无耻啊……”年轻人摇摇头,从树上跳了下来,盯着一名手执弩箭的刺客,脸色突然阴沉下来,缓缓道:“你们,把我惹生气了!” 第一千一百三十三章 盛世不远   骑在树上的年轻人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也不知他观察了多久。   他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一身短衫,天气已渐凉,可他好像根本不冷。   他的容貌算得上英俊,只是肤色有点黑,张嘴一笑露出的满嘴白牙,跟他的肤色更是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的表情有些轻佻,透着一股子满不在乎的味道,眼中不时闪过精光,大多数时候眼神里却流露出玩世不恭的潇洒劲儿。   此刻年轻人玩世不恭的眼神已然收敛,眼里露出凌厉的光芒。   十余名高句丽刺客心中同时一沉,脑海里闪过同一个念头。   这是个高手。   高手见高手,不必自报名号,不必吹嘘自己多牛逼,这类人身上往往自带气场,随随便便往那里一站,别人就知道这是高手。   很玄幻的感觉,可它真实存在。   就像前世的KTV里进了一位面生的客人,尽管妈咪从未见过他,可他只要坐在包厢里翘起二郎腿,漫不经心地说一句“换一批”,妈咪就知道这是个老嫖客,普通的货色糊弄不了他。   气质,是模仿不来的。   年轻人不丁不八站在地上,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盯着刚才放冷箭那名刺客,像一头被激怒的猛虎盯住了一只山羊。   片刻后,年轻人突然动了,两腿没动作,脚下却诡异地平滑出数丈,倏忽间来到刺客们面前,猛地出手,匕首朝一名离他最近的刺客脖子上一划,刺客根本来不及格挡,脖颈便如喷泉般喷出了鲜血。   人还没倒下,年轻人已滑到另一个角度,匕首如闪电般刺入另一名刺客的心脏部位,然后继续平滑转向,手中的匕首不停地劈刺划砍……   活着的三名渔民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太震惊了,他们连呼吸都仿佛忘记。   片刻后,十余名刺客倒地,全被年轻人独自解决了。   将沾满了鲜血的匕首朝一名倒地刺客的衣裳上擦了擦,纳入小巧的鞘中。   年轻人冷笑:“倒是有几分功夫,但遇到了我,还是不够。”   目光转过来,望向几名呆若木鸡的渔民,年轻人笑了笑:“你们不错,单说不知死活这劲儿,颇有我儿时的几分神韵。”   中年渔民忍着身上的各处刀伤,抱拳道:“多谢这位公子仗义相救,请教恩公高姓大名。”   年轻人摇摇头:“我不过是个居无定所的游侠儿,名字不提也罢,而且,我出手也不是为了救你们,否则刚才你们死了人开始我便该出手了。”   中年渔民不解地道:“那么恩公出手是为了……”   年轻人笑了笑,道:“匹夫尚知家国大义,我以‘侠’字行走世间,焉能不如尔等?”   冷眼瞥过地上高句丽刺客的尸首,年轻人淡淡地道:“谋害我朝廷栋梁,社稷股肱重臣,我若视而不见,对不起在前方豁命击敌的李帅。”   “我出手也是为了李帅,任何天良尚存之辈,都不会让敌国害了我朝的英雄,所以,他们该死。”   说完年轻人从怀里掏出一块银饼,扔给中年渔民,道:“明知不敌,仍从容赴死,这是大义,你们了不起。这点钱拿去厚葬那几位渔民,他们也了不起。”   “卑贱之民尚知报国忠君,大唐盛世不远矣!”年轻人感慨道:“或许,天下百姓不再需要我们游侠儿了,好事!今日当浮一大白!”   说完年轻人突然仰天长笑,转身潇洒地离去。   中年渔民怔怔地看着年轻人远去,然后默不出声地朝他的背影长揖一礼。   三人正黯然收拾几位死去的渔民的遗容,突然听到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那位跑去报官的名叫老四的渔民大声道:“诸位差官,这里,刚才就是这里,有歹人来意不善,怕是会出事!”   ……   第二天,登州城来了一群贵客。   贵客不是李钦载,而是一位绝色貌美的女子,领着一群活泼的年轻学子。   包括随从车夫在内,这支队伍浩浩荡荡千余人,而且前方开道的竟举着黄色的旌旗,竟是皇室贵胄身份。   还没到登州城,守城的将士在城头上已远远见到了这面黄色的旌旗,顿时被吓坏了,急忙派人禀报登州刺史。   登州刺史闻报不由悚然,敢打出这面黄色旌旗的人,必然是天家的皇子或公主出巡,奇怪的是,事先竟毫无预兆。   对一城刺史来说,不管来的是皇子还是公主,都是了不得的身份。   刺史急忙下令刺史府所有官员道场,一群官员几乎连滚带爬迎出城外。   千余人的队伍很快到了登州城外,城外站满了迎接的官员。   一名披甲禁卫骑马上前,冷傲地朝登州刺史递过一面象牙牌,刺史接过一看,顿时浑身一震,面朝队伍长揖行礼。   “下官登州刺史齐铮,携登州刺史府大小官员人等,拜见四皇子郇王殿下!”   身后一众官员也吓了一跳,急忙跟着行礼。   队伍前端,李素节翻身下马,朝刺史齐铮瞥了一眼,淡淡地道:“莫忙着行礼,我怕你闪了腰,今日来登州的不仅是本王,还有很多人。”   齐铮不解地抬头。   李素节却不理他,转身走到一辆马车前,躬身道:“师娘,咱们已至登州城,登州刺史等官员在城外拜见,是否打发他们离开?”   马车内沉默了片刻,传出崔婕平静的声音:“礼数不可缺,人家刺史既然亲自迎出城,也该见一面,莫让人笑话咱们失礼。”   李素节恭声应是,然后亲自掀开车帘,露出崔婕那张美丽而憔悴的脸庞。   刺史齐铮一愣,上前两步揖道:“下官齐铮,敢问贵人……”   崔婕淡淡地道:“齐刺史不必多礼,我是渭南县公李钦载的正室发妻。”   齐铮一惊,急忙长揖:“下官拜见李夫人!”   崔婕道了声免礼,齐铮直起身,便看到崔婕的马车后面跟着一群骑马的年轻人。   这群年轻人有男有女,一个个冠面若玉,神采飞扬,从穿着到气质,透出一股浓浓的富贵气息。   齐铮愈发心惊,心中不停嘀咕,今日究竟是什么黄道吉日,小小的登州城竟来了这么多神仙人物……   态度摆得愈发卑微,齐铮小心翼翼地问李素节:“不知李夫人后面那几位……”   李素节扫了一眼,淡淡地道:“哦,我们都是我家先生门下弟子……”   然后李素节开始介绍起来。   “这位,是七皇子英王殿下。”   “这位,是宣城公主殿下。”   “这位,是义阳公主殿下。”   “这位,是契苾何力大将军之子,契苾贞。”   “这位,是殿侍中上官仪之孙,上官琨儿。”   “这位,是左相许圉师之子,许自然。”   “……”   齐铮脸色越来越白,只觉得双膝越来越软,都快跪下去了。   果然都是神仙人物,今日也不知是黄道吉日还是他齐铮的末日。   这些皇子公主和权贵子弟齐聚登州城,还有一位被这些贵胄子弟恭称为“师娘”的县公夫人……   这么多人进了登州城,安保方面稍微出一丝差错,他齐铮一百个脑袋都不够天子砍的。   “拜,拜见……”齐铮脸色苍白,说话都结巴了。   李素节挥了挥手,道:“不必多礼了,我等今日来登州,是为了迎我们的师尊李先生。”   说着李素节神情一肃,沉声道:“先生为国浴血沙场,我等弟子钦崇万分,我们入城后不必讲什么排场,寻个馆驿院子足以安顿,但先生若至登州,还请刺史摆出仪仗,迎我先生荣归乡里。”   “英雄之名,天下苍生当尽知!” 第一千一百三十四章 夹道而迎   从辱夷城出海,到大唐登州港,航程大约三天,若遇到海上顺风的好天气,或许更快一些。   三日后,水师舰船已可遥见登州港的轮廓。   李钦载被部曲们抬上了轮椅,晕船的他大吐两日后,今日好不容易适应了舰船随浪起伏颠簸的节奏,没再吐了。   天晴了,雨停了,李钦载觉得自己又行了,自我感觉能当个水师将领什么的,然后……船到岸了。   心情很复杂,感觉自己这两日大吐特吐的适应完全做了无用功。   舰船离陆地越来越近,李钦载坐在轮椅上,苍白的面孔浮起了微笑。   大唐,终于回来了!   自己浴血拼命,发明创造,献策献计……这些年做过这么多事,为的不就是让这片土地开出更美的花么?   船离岸边还很远,船上的传令兵已吹响了冗长的号角,向对岸发送信号。   李钦载的身后,一面染着血污的帅旗迎风飘扬。   这面帅旗是从战场上带下来的,郑三郎临死都不肯让它倒下的一面旗帜。   它只是死物,可不知为何,李钦载总觉得乌骨城外一战后,这面帅旗好像被注入了灵魂,它已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帅旗没有清洗,仍保持着当初沾满血污的模样。   这是李钦载特意吩咐的,上面沾的是英灵的血,不能洗。   离岸边越来越近,李钦载赫然发现岸上站满了人。   不少是穿着官服的官员,还有许多熟悉的面孔,李钦载惊喜地发现,崔婕竟然也在其中,还有那些不争气的弟子们,都在岸边翘首以盼。   眼眶顿时泛红,李钦载深呼吸。   再见妻子亲朋,恍如隔世,散不尽的硝烟战火,与此刻岸上亭亭尔雅俏立的妻子,两幅画面重叠在一起,像夕阳下开出的花儿,带着血色的美丽。   李钦载合上眼,然后睁开。   该走出那个世界了,我特么要拥抱和平的生活!   偌大的舰船缓缓靠岸,小八嘎推着轮椅,李钦载率先下了船。   岸上铺了一条长长的红毯,四周林立无数官员和百姓,登州城的守军披甲按刀,列于红毯两旁,留出一条长长的荣耀之路。   李钦载不由失笑,这排场到底是谁想出来的?隆重得有点过分了。   登岸的那一刻起,崔婕见到坐在轮椅上的李钦载,眼泪顿时止不住地流下,最后不顾失仪,当着众人掩面大哭起来。   脚步踉跄跑上前,崔婕一把抱住李钦载,很用力,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胸膛,从此以后好好保护起来。   “夫君!”崔婕大哭。   李钦载吸了吸鼻子,强笑道:“好了好了,我还活着,没必要如此伤怀,留点眼泪等我将来八十岁寿终正寝后,到我坟头上哭去。”   崔婕仍大哭不止,泣道:“妾身非不识大义之愚妇,夫君报效君上家国,舍身杀贼,妾身不拦着,以后也拦不住。”   “可妾身只盼夫君杀贼之时,也要惜身自保,你若有事,咱李家的天都塌了,留下咱家这些孤儿寡母如何苟活?”   李钦载笑着轻抚她的后背:“不拼命了,以后都不拼命了,我保证。为了天子和社稷,这次我丢了大半条命,也算对得起天子了,以后绝不干这亏本买卖,大好时光留着陪我的妻儿老小。”   崔婕从他怀里离开,看着李钦载坐在轮椅上,面色苍白,浑身虚弱的样子,心中愈发疼惜酸楚,不由再次大哭起来。   李钦载有点头疼,熊婆娘哭起来没完没了了还。   这时李素节等弟子上前,神色庄重地朝李钦载长揖到地,久久不起。   “弟子恭迎先生归唐,先生在高句丽率孤军抗数倍之强敌,死战不退,弟子等皆已听闻,先生气节高洁,风骨刚烈,此生得入先生门下,是弟子等的无上荣光。”   李素节严肃地说完,旁边的李显也道:“先生平安归唐,是我大唐之福,社稷之福,亦是我等弟子之幸。”   众弟子这时也纷纷上前见礼,万众瞩目的场合下,弟子们行礼说话都很规矩,跟昔日学堂里一个个没正形的浪荡模样完全不同。   李钦载环视众弟子,不由欣慰地笑了。   然而看到周围密密麻麻的迎接人群,李钦载又沉下了脸。   “今日这排场,是你们搞出来的?”李钦载冷冷道。   李素节赶紧道:“是弟子的主意,先生是我大唐的英雄,英雄归乡,岂能锦衣夜行?弟子想让世人都知道,先生为大唐付出了怎样的牺牲,立下了怎样的功劳……”   李钦载眼睛闭上,挥手道:“告诉官员,让百姓都撤了,家里农活那么忙,为生计奔波那么辛苦,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被强行赶到港口,不是造孽吗?”   “他们中的大部分恐怕连我姓什么叫什么,干过什么事都不知道,稀里糊涂聚在港口凑人数,有意思吗?这种排场不要也罢。”   李素节忍不住道:“先生为大唐立下偌大的功劳,今日荣耀归乡,何方破例一次,让百姓们也瞻仰一下先生的风采……”   李钦载摆了摆手,有些疲惫地靠在轮椅的椅背,叹道:“既然活下来了,便没有资格享受这份荣耀,荣耀属于战死的英灵们。”   “叫他们散了吧,咱们进城寻个馆驿安顿。”   登州刺史齐铮这时才敢领着一众官员上前见礼,李钦载含笑与众官员一一招呼后,身后的小八嘎正要推着轮椅前行,却被崔婕接过了手。   朝小八嘎强笑了笑,崔婕道:“夫君伤重之躯,理应由我来照顾。”   小八嘎不敢跟她争,行礼默默退到一旁。   正要推着轮椅前行,四周的百姓却突然动作划一朝李钦载长揖。   李钦载愣了,扭头瞪着李素节:“这也是你授意的?”   李素节一脸莫名其妙:“弟子没授意呀。”   齐铮也愕然道:“下官只是召集百姓来此迎李县公,也没授意过……”   话音未落,百姓们却此起彼伏道:“李县公,小民听说过您!”   “李帅之忠勇已传遍登州,了不得!李帅威武!”   “今日非官府强令而来,而是我等小民自发来迎。”   “大唐万胜!李帅万胜!”   最后百姓们的呼声竟渐渐整齐起来。   “李帅忠勇,彪炳千秋!”   山崩地裂般的高呼声,李钦载震惊地环视四周,良久,抿了抿唇,被崔婕和小八嘎搀扶着从轮椅上艰难起身,弯下腰朝百姓们长揖回礼。   李素节等弟子在旁边安静地看着这一幕,他们的眼眶也泛红了。   为国为民的英雄,纵是一生沉默,也终将被人们铭记,世代不忘。 第一千一百三十五章 贤妻难得   登州港欢迎的场面,委实令李钦载感到震惊,也很感动。   原来,自己真的已经被世人铭记,不负这一场浴血牺牲,战争的阴云从头顶散去,一切的付出仿佛都值了。   崔婕推着轮椅,踩着红毯慢慢往前走,李钦载坐在轮椅上,不时朝两旁的百姓们拱手回礼。   一众弟子和官员默默地跟在后面,紧跟其后的,是从舰船下来的部曲和水师将士们。   夕阳洒在夫妻俩缓慢的身影上,仿佛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芒。   夫妻二人在这片光芒里,如同走过了时光的年轮,相濡以沫,彼此融进了对方的生命里。   离开港口,部曲们将李钦载抬上马车,马车缓缓行进,朝登州城驶去。   马车内,崔婕紧紧依偎在李钦载身边,小心翼翼地侍候他,一会儿问他要不要喝水,一会儿问他肚子饿不饿。   然后崔婕掀开车帘,将小八嘎叫到跟前,详细问过李钦载每日需要饮下的汤药,什么火候,如何煎服,药材最佳的产地,怎样照顾重伤之人等等。   事无巨细,崔婕全都问得清清楚楚。   从李钦载登岸的那一刻起,崔婕便完全接手了照顾李钦载的工作。   问过之后,崔婕又瞥了一眼老实乖巧状的小八嘎,哼了一声:“看你这模样,夫君约莫已将你收房了,以后便跟我们一同住在后院。”   “你虽是倭国皇长女,但在李家终归是妾室,所以没法给你一个体面的成亲仪式,你意下如何?”   小八嘎急忙道:“能嫁给夫君已是天幸,我……不在乎什么成亲的仪式。”   崔婕满意地笑了笑,道:“你在咱家待了几年,上下人等都熟了,也知道咱李家后院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儿,只要你安分守己,家里都会善待你的。”   “还有,你父王和倭国王室族人都已来到长安,天子恩典,给你父王和族人在长安城赐了一座不小的府邸,日后你若思亲,可允你每月回长安城探亲。”   小八嘎感激地道谢。   崔婕又疑惑地打量她一番,道:“不出所料的话,夫君出征刚到倭国,应该就将你收房了吧?这都大半年了,你肚子为何还没动静?”   小八嘎慌了,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也不知道呀。”   崔婕严肃地道:“咱家人丁不多,子嗣是大事,回到长安后,请个大夫给你看看,此事不可怠慢,夫君娶进门的女子,总要为他留个一儿半女的。”   说完不等小八嘎回应,崔婕挥手令她退下,然后叫来了部曲队正冯肃。   得知刘阿四另有所遣,队正被冯肃继任后,崔婕严肃地打量他一番,见冯肃身上缠满布条,一只胳膊打了吊板,脸上还有一道狰狞的伤口刚结了疤。   崔婕叹了口气,道:“冯队正,本来打算怪你在战场上没保护好夫君,让夫君受此重伤,但现在我看到了,你和部曲袍泽们也尽了全力,所以我现在不怪你,反而要感谢你护我夫君周全。”   说着崔婕坐在马车上,朝冯肃微微一福礼。   冯肃大惊,急忙抱拳躬身:“少夫人折煞小人也!万不敢当。”   崔婕摇头:“你和部曲袍泽也付出了惨烈的牺牲,出发时的两百部曲,回来时听说只剩了二十来人,我虽未见你们浴血厮杀,但已感同身受,冯队正,你和袍泽们辛苦了。”   “李家不会亏待你们,回长安后,每位袍泽去账房支钱五贯,战死的袍泽优恤家人亲眷,每户恤钱十贯,李家给他们的父母养老送终,子女养到成年,若愿袭亡父之位,可入李家为部曲。”   冯肃感激涕零,代袍泽们再三道谢。   崔婕挥手令他退下。   李钦载半躺在马车里,含笑看着崔婕一边赶路一边处理家务,心中无比欣慰。   家有贤妻,夫无横祸。   崔婕这风风火火的样子,处理事物也是老道熟练,人情世故皆俱,这几年下来,果然已有了当家正妻的气势。   处理完这一切,崔婕回到车厢里,看着李钦载柔声道:“夫君倦了么?”   李钦载笑道:“有点困了。”   “夫君枕在妾身腿上,离登州城还远,夫君眯瞪一会儿吧。”   头枕在崔婕柔软又有弹性的大腿上,李钦载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瞌睡,不知不觉睡着了。   静谧的车厢内,崔婕深情地注视着他沉睡的面容,昔日神采飞扬的夫君,如今却虚弱不堪,稍微活动便困倦。   一想到他曾在战场上舍生忘死与敌人厮杀,为家国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崔婕的眼眶又红了,心疼得一阵阵针扎一般,好想哭,却不能哭。   愿此战之后,天下河清海晏,世人安享太平,更愿怀里这位顶天立地的英雄,能与妻儿平安顺遂,陪伴到老。   ……   一行人进了登州城,齐铮将刺史府后院腾了出来,让李钦载夫妻和一众弟子居住。   李钦载伤重之身需要静养,崔婕也没推辞,领着众人住进了刺史府后院。   部曲们将李钦载抬进厢房,崔婕已在院子里忙开了。   安顿部曲和弟子们住下,汤药饮食酒水车马,样样都需崔婕亲自安排。   崔婕像一阵风似的,在院子里到处忙活,弟子们大多是男子,而且个个娇生惯养,做不了如此细致的事,只好老实地听师娘的吩咐,让干啥就干啥。   众弟子都在帮师娘奔忙之时,后院里唯独有个人满不是滋味儿地站在当中。   无数人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好像当他是空气似的,就差没从他身体里穿过去了。   薛讷表情木然地看着院子里繁忙的人们,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正好李素节从他身前经过,薛讷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   李素节被惯性拽得一踉跄,扭头这才看到了薛讷。   李素节当然认识薛讷,以前曾在长安城一起干过坏事。   薛讷与李钦载是兄弟,按辈分,李素节应该叫他一声叔叔,但两人年龄相仿,李素节张了张嘴,这声“叔叔”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薛讷倒不在乎这个,他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薛讷盯着李素节:“先别见礼,我就问一件事……”   “您说。”李素节陪笑。   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薛讷一脸委屈地问道:“打从港口下船开始,你们这些弟子没一个人搭理我,我就想问问,你们……真的看不见我吗?”   “我特么也是大唐的功臣,你们都瞎了?” 第一千一百三十六章 救命之恩   薛讷是真的委屈。   听了李钦载的劝后,薛讷不再自夸其功,懂得了做人保持低调。   但,低调不能低到尘埃里吧?   在舰船上的时候,薛讷沾沾自喜,以为迎接他的将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他胸前挂上大红花,在万人欢呼中走下船。   结果完全没人在意他,来迎接的都是李钦载的家人弟子,他被当成了小透明,夹杂在人群里随波逐流,终于泯灭于人潮。   薛大公子怎么受得了这种气?   他是功臣来的,他的事迹也传遍的全军,人尽皆知,这次回长安,就等着天子封赏了,结果你们把我当空气?   “给个说法,不然我满地打滚,看你们丢不丢人!”薛讷拽着李素节的胳膊怒道。   李素节急忙道:“薛……那啥,您的功劳我们也听说过的,刚刚一直在找您,想请您给咱们讲讲,您是如何一人降一城的,此事早已报到父皇案前,父皇都不止一次当着群臣的面夸赞您呢。”   薛讷一听顿时眉飞色舞:“天子亦知我功劳?他真夸了我吗?”   李素节认真脸:“当然,父皇在宫中召集皇子公主家宴的时候,也常说生而为人,当效景初慎言,报效家国一片赤胆忠心……”   薛讷只觉脑中嗡的一声,灵魂升华了。   “天子谬赞了,谬赞了!呵呵,哈哈,哈哈哈哈!”薛讷仰天大笑。   李钦载劝他为人低调的话,此刻当然也记得的,不是谦虚地说了“谬赞”吗?   真的很想笑,无法压抑天性啊。   李素节无语地看着他。   虽然对长辈有点不敬,但……这傻子怎么看都不像是立了大功的人。   “晚上若无事,我请诸位皇子公主饮宴,顺便给你们说一说波澜壮阔的高句丽战场。”薛讷仍仰天大笑不止。   李素节眨了眨眼:“晚上我等还要侍候先生,要不……等回长安再叨扰?”   “也好也好,回长安再说,哈哈,我有酒,也有故事,你们有福了。”   ……   李钦载半躺在厢房里,天气有点凉,他的身上盖了一张厚厚的蚕丝被褥,身旁还生着炭火,屋子里热气腾腾。   炭火上搁着一个小陶罐,里面煮着汤药,崔婕坐在炭火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计时的香炉,默默计算煎药的火候时辰。   汤药沸腾后,崔婕将陶罐里的药汤倒进碗里,搁在一旁等它凉一些。   又在炭火上放了两个番薯烤着,扭头朝他笑道:“夫君,如今番薯已种遍了关中和江南,产量不小,天下百姓都承您的恩德呢。”   “民间已留了许多秧种,咱们可以敞开吃了,妾身给您烤两个试试。”   李钦载摇头:“这玩意儿就吃个新鲜,饥荒时救人性命用的,平日里可以掺在米饭里搭配着吃,当粗粮调养肠胃。”   “我要吃肉,受伤的人只想吃一口油花花的大肘子。”   崔婕犹豫了一下,道:“夫君能不能吃肉……妾身先让人在城里找个大夫问问,可不敢大意了,好不容易从战场上捡了条命回来,若因为几口吃食而加重了伤势,冤不冤呐。”   正要出门,门外传来部曲的通禀。   登州刺史齐铮门外求见,有事请示。   崔婕望向李钦载,李钦载扬了扬下巴,示意让齐铮进来。   进门后的齐铮表现得非常恭敬,不仅是李钦载的身份爵位,也因为他在高句丽战场的事迹令他敬重。   “齐刺史有何事?”李钦载微笑问道。   齐铮恭敬地道:“昨日,李县公的舰船还没到登州,城外却发生了厮杀,此事与李县公有关,下官不敢隐瞒。”   然后齐铮将昨日发生在登州城外的一场厮杀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当听到几位登州渔民舍生忘死,为了素不相识的他而豁命与高句丽刺客相拼,甚至几位渔民最后壮烈战死,李钦载震惊地与崔婕对视。   “最后那位年轻人,自称是游侠儿?”李钦载问道:“可有留下姓名?”   齐铮摇头:“此人将刺客全杀了后,便翩然离去,据渔民说,他也是为了李县公才出的手。”   “下官失职,没想到登州地面上竟混进了高句丽刺客,差点谋害了李县公,请李县公责罚。”齐铮垂头请罪。   李钦载摇摇头,这种事儿怪不了齐铮。   “活着的那几位渔民,如何何在?”李钦载问道。   齐铮道:“他们都被下官安排在登州城内的客栈里。”   崔婕在一旁肃然道:“救命之恩,不可不谢,请齐刺史将这几位渔民请来,还有战死那几位渔民的家眷,也一并请来,我夫妻欲当面道谢。”   齐铮应声离去。   没多久,几名渔民和一群身着白衣孝服的男女来到馆驿门外,一脸局促紧张。   李钦载被崔婕搀扶着站在馆驿外,亲自迎接他们。   夫妻二人的身后,是李素节等弟子和部曲们。   见渔民们到来,李钦载上前艰难地走了两步,夫妻二人缓缓朝渔民们躬身。   “在下李钦载,多谢诸位仗义相救。”   渔民们赫然睁大了眼,听到眼前这人便是他们拼命保护的李帅,众人顿时激动起来。   “李帅,真是李帅啊!”渔民们忘情地叫了起来。   中年渔民却双膝跪地,惶恐道:“卑贱之民,做一点微末能及之事,怎敢当李帅之礼,折煞小民也。”   其余众人也回过神,急忙学着他一起跪下。   李钦载上前扶起中年渔民,苦笑道:“救了我的命,还给我下跪,你们多亏得慌呀,你们才是折煞了我。诸位请起。”   李素节等弟子们纷纷上前,将渔民和亡者家眷们扶了起来。   齐铮在一旁含笑而立,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李钦载壮势,于是告诉渔民们,扶他们起身的是李帅的弟子,也是当今的皇子和公主时,渔民们大惊失色,扑通一声又跪下了。   李钦载瞥了齐铮一眼:“话这么密,改行当官媒去好不好?”   齐铮一凛,脸色苍白急忙告罪。   扶起一众渔民和家眷,李钦载亲自将众人请进馆驿高坐。   一只胳膊被崔婕搀扶着,李钦载的另一只胳膊却托着那位中年渔民的手肘,三人并行而入。   至于渔民们寒酸破旧的穿着,还有身上无法掩盖的鱼腥味,李钦载却仿佛根本没闻到,毫不嫌弃地与众人走得很近。   渔民们愈发感动,观其言,察其行,这位李帅丝毫没有权贵人物高高在上的倨傲气质,反而特别亲和友善,在他的身上,阶级壁垒好像完全不存在。   这一生为了这样一个人拼过命,值了! 第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魂兮归来   馆驿堂上高坐,李钦载命人设宴。   渔民和家眷们感激涕零,当饭菜端上来后,渔民们赫然发现,宴上只有饭菜和清水,没有酒。   李钦载端起一盏清水,望向亡者的家眷们,沉声道:“诸位的丈夫或儿子因我而死,如今尚在孝期,饮酒未免对亡者不敬,只备薄水一杯,以敬高义之辈。”   家眷们纷纷起身,含泪行礼。   李钦载浅啜一口清水,暗暗叹息。   因他而战死的人,他们生前的责任,该自己来帮他们担起了。   宴席的气氛有些沉闷,一个时辰后,宴席结束,李钦载夫妻俩又将众人送出馆驿门外。   随即李钦载又与崔婕商量,几位渔民和亡者家眷的生计从此以后由李家来承担,给他们在登州城外买地,盖房,若离不开打鱼的生计,也可以给他们打造新船等等。   崔婕会意,马上亲自去办。   第二天,李钦载很早就起了,崔婕推着轮椅,夫妻俩带上弟子和部曲出了门。   今日的目的地是登州城外一个偏僻的村庄。   那里是郑三郎的故乡。   车行半日,来到一个看起来非常穷困的庄子上,庄子里房屋矮小,里面人丁稀少,壮年劳力更是少见。   一路问到郑三郎的家,郑三郎家中父母俱在,还有一位兄长。   郑三郎生前力气大,但饭量也大,一家几亩薄田实在养不活他,这才让他去登州城里自己找活计,也造就了李钦载与郑三郎的相识。   被部曲抬下马车,破旧简陋的屋子前,郑三郎的父母和兄长一脸紧张地看着他。   李钦载含泪告诉他们,郑三郎已殉国,尸骸埋葬在高句丽乌骨城外,带回来的只有他生前的几件衣裳。   父母和兄长震惊之后,跪地大哭不止。   李钦载坐在轮椅上,黯然地垂头叹息。   庄子外的一座不知名的青山上,建起了一座衣冠冢,石碑上刻着郑三郎的名字,落款的不仅有他的父母兄长,还有一行小字。   “承恩苟活之人,唐,渭南县公李钦载敬立。”   白色的旗幡林立在坟头,部曲们分立各个方位,摇着手里的招魂幡,李钦载和崔婕跪在正中,他的身后,正是郑三郎死也不肯放手的那面染血的帅旗。   帅旗猎猎,迎风招摇。   部曲们摇旗高喝。   “英灵不远,魂兮归来!”   李钦载阖眼,脑海里仿佛又看到了郑三郎那张憨厚的脸。   郑三郎说,李帅你管饭吗?   郑三郎说,李帅,冯头儿说了,帅旗不能倒。   郑三郎还说,李帅,我好冷啊……   不知不觉,李钦载的泪水蜿蜒而下,嘴里却含笑喃喃:“这憨货……”   ……   告别了郑三郎的父母兄长,李钦载和崔婕也给他家留下了充足的银钱。   从回到大唐的那一刻起,李钦载突然觉得自己有很多债要还。   战死的袍泽,他们的身后事,他们无法承担起来的责任,李钦载都有义务帮他们接过来,让他们的家人继续生活下去。   朝廷的抚恤是另一回事,李钦载只想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意。   回登州城的马车上,李钦载问道:“咱家的钱大约积蓄了多少?”   崔婕默默算了一下,道:“国公府的账妾身不插手,单只说甘井庄别院的账目,这几年下来大约积蓄了四万多贯,都是驻颜膏的买卖咱家与国公府各自分润,与许家的冰块买卖也是。”   李钦载点头沉思。   崔婕又道:“对了,夫君出征时,薛家来人,送来几批钱财,数目不小,半年来前后共有四次,每次至少都是上万贯,薛家说是夫君和薛讷在倭国做了买卖分账。”   “夫君在外征战,妾身通信不便,不知究竟,薛家送来的钱妾身收下了,但没敢动,便命部曲送到甘井庄别院的库房里封存起来。”   李钦载满意地笑了,这婆娘是真会持家的,非常精明。   “婕儿,回长安后,家里需要支出一笔钱,这笔钱不小。”   崔婕似乎早就猜到他要说什么,微笑道:“夫君是想补贴战死袍泽们的家眷么?”   李钦载点头:“别的不说,高句丽战场上战死那么多袍泽,我不可能一一补贴,那是朝廷的事,我干了会犯忌讳。”   “但乌骨城外一战,五千将士几乎全军覆没,活着的只剩一百多人,那是东征里最惨烈的一战,也是我亲自参与的一战,战死的近五千袍泽,我有责任照顾他们的家人。”   崔婕握住他的手,柔声道:“这是为人应有之义,妾身不会反对,妾身更庆幸嫁了夫君这样一位有情有义的男人。”   “夫君可吩咐部曲,将战死袍泽的姓名和家乡统筹起来,回到长安后,妾身拨出甘井庄库房里的所有银钱,再平均分给战死袍泽的家人们,总归不能让英灵的亲人再受苦难。”   李钦载笑道:“夫人深明大义,娶了你是我的福气。”   崔婕似嗔似喜地瞥了他一眼,幽幽地道:“夫君的福气可真不少呢,妾身听鸬野赞良说,夫君在高句丽又认识了一位女神医?还嘱她战后与爷爷同回长安,被咱李家聘为供奉?”   李钦载失笑:“确实认识了一位女神医,但没那些庸俗的男女之事,她救了爷爷的性命,也救了我的命,等她来到长安,夫人可要以礼相待。”   “李家祖孙俩的命都是她救的,夫人不可失礼,更别吃什么飞醋,我又不是牲口,总不能见个女人就想把她祸祸了吧。”   崔婕俏脸一红,随即叹道:“那位女神医救了爷爷和夫君,妾身当然要以大礼相待,爷爷和夫君也真是注定命不该绝,若非这位女神医,如今国公府里怕是……”   崔婕不忍说下去,李钦载却哂然一笑:“怕是要起白幡,搭灵堂了,算算日子,我和爷爷的头七早过了,你们只能明年清明去咱们祖孙俩的坟头跪拜……当然,要蹦迪我也拦不住。”   崔婕气得狠狠掐了他一把,怒道:“好好的莫说这些晦气话,什么生啊死的,以后咱家平平安安过日子,爷爷能活到一百岁,夫君最少也要活到九十。”   “我努努力,争取九十岁前保持呼吸不断气……”李钦载笑道。   目光望向车外倒退的景色,天已秋凉,万物渐萧瑟。   李钦载喃喃道:“此间事了,该回长安了。”   崔婕握住他的手,柔声道:“该回家了。” 第一千一百三十八章 归宁青州   车马簇簇,归乡路远。   回到登州城后,李钦载又休整了两日,第三天,队伍启程,缓缓向长安城行去。   队伍浩浩荡荡,不但有李家的部曲,还有李素节等弟子各家的随从和宫里的禁卫,加起来约莫一千多人。   行程很慢,李钦载重伤未愈,马车不敢走得太快,更不能颠簸,一切以稳为主,一天大约只能赶数十里路,沿途大部分时候都是在野外扎营。   有崔婕在身边,李钦载这一路上的心情倒是非常安逸,结发夫妻的彼此陪伴,比良药更能治愈伤势。   路程几日下来,李钦载感觉伤势又好了几分。   微微摇晃的马车上,李钦载保持躺着的姿势,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车厢里还生了一盆炭火,另一边则摆满了李钦载需要的东西,各种果干肉脯麦糖等等,伸手就能取到。   可惜的是没有酒,崔婕严令禁止,以李钦载如今的身体也确实不能饮酒。   “夫君的气色似乎比在登州城时又好了几分,待回到长安,说不定夫君便痊愈了呢。”崔婕喜滋滋地跪坐在他身旁,双手揉捏着他的双腿。   看得出来,李钦载身体慢慢恢复的状况,让崔婕的心情很愉悦。   李钦载笑道:“高句丽那位女神医说,若要完全养好,约莫需要半年,这才过去一个多月,还得再等等。”   “无妨,夫君在就好,妾身好好侍候夫君,不惹您生气,说不定恢复得更快一些。”崔婕笑靥如花道。   养好内伤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当初李钦载被狂奔的战马撞到了后背,据金达妍说,李钦载五脏六腑都受到了冲击,人都快断气了,想要把内伤养好,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   “家里怎样?荞儿和弘壁还好吗?”   崔婕笑道:“荞儿很乖,夫君出征后,荞儿的课业没荒废,每日都有做题和读书练字,偶尔出去玩也都是被师弟们带出去,逛一逛长安的东西市,或是去师弟家做客……”   “这半年来,素节也带他进了太极宫几次,天子和皇后见了荞儿都非常欢喜呢,大大小小赏赐了一堆东西……”   “天子还说,等荞儿再大一点,便在皇室宗亲中选一个模样品行都上佳的适龄郡主或县主,许给荞儿为妻。”   李钦载眨眼,自己这个儿子好像很紧俏的样子,上官家的闺女还没定下呢,大唐的郡主和县主这就预定上了?   荞儿以后长大了咋办?许谁不许谁?   要不干脆搞一场拍卖会吧,谁家给的嫁妆多,荞儿就归谁,童叟无欺,公平公正。   老父亲抽七成手续费。   李钦载脸上露出了迷之微笑,真是甜蜜的烦恼呀。   接着崔婕黛眉微蹙,又道:“也不知夫君哪个弟子太混账,好像偷偷教荞儿饮酒,有几次荞儿被部曲送回府,妾身都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夫君回长安后可得好好整治一下那些弟子们。”   “荞儿才多大,十来岁的孩子就开始喝酒,长大后岂不是又一个纨绔混账……”   李钦载点头,随即嗯了一声:“为啥说‘又’?你在指桑骂槐?”   崔婕瞪了他一眼:“妾身说得如此清楚,这叫指桑骂槐吗?夫君敢说你年轻时不是混账?”   李钦载一怔,随即黯然叹道:“是混账……但你可以委婉一点,结发夫妻相敬如宾之道你不懂吗?”   崔婕揉了揉李钦载的脸,笑道:“好好,妾身尽量委婉一点,不戳夫君的心窝。”   然后崔婕又道:“弘壁已经会走路会叫人了,越来越白胖,吃得也多,不过脾气不小,稍不如他的意就大哭,还摔东西,谁都哄不住……”   李钦载皱眉,这毛病可要改,李家的子孙绝不惯臭毛病,自己教育总比让外人教育强得多,脾气养坏了,将来长大后进入朝堂官场,社会扇过来的巴掌可是要命的。   但崔婕又笑道:“奇怪的是,弘壁在荞儿面前特别乖巧,无论闹多大的脾气,只要荞儿一出现,弘壁立马就偃旗息鼓,还对荞儿露出讨好的笑,那小模样贱嗖嗖的,跟夫君特别像……”   李钦载:“……”   算了,重伤之人不宜动手揍婆娘。   至于荞儿能够降服弘壁,李钦载颇为欣慰,乐见其成。   大约这就是传说中的血脉压制吧,一个家族的老大必须要树立威严,荞儿或许是无意的,但,做得很不错。   沉默一会儿后,崔婕低声道:“夫君为国立了大功,回到长安后,天子应该有封赏吧?”   李钦载摇头:“这话不必再提,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崔婕嘟嘴:“夫君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天子若不表示一下,未免……反正,妾身想让天子和朝堂都清清楚楚地看到,夫君是大英雄,英雄该有的体面,夫君一样也不能少。”   李钦载有点困了,缓缓阖上眼,喃喃道:“我不是英雄。”   ……   从登州去长安,路途遥远,而且还会经过青州。   青州崔氏,是崔婕的娘家,队伍进入青州地界后,崔婕几番欲言又止。   夫妻多年,李钦载当然看出了崔婕的心思,于是问她是不是想回娘家看看。   崔婕小心翼翼地问可不可以,李钦载当然不会反对。   大唐风气比别的王朝要开放得多,但终归还是男尊女卑的社会,无论身份高低贵贱,女子嫁人之后回娘家,都要得到丈夫的同意,而且回娘家的次数不能太频繁,否则丈夫有充足的理由休妻。   李钦载没那么多大男子主义毛病,婆娘回娘家这不天经地义么,顺便他也想见见老丈人崔林谦,翁婿俩也有年余未见,挺想他的。   得到李钦载的同意后,崔婕的心情愈发欢悦,当即便让队伍转道直奔崔氏祖宅。   青州崔氏是世家门阀,从西汉开始便存在,崔氏鼎盛之时是在曹魏年间,后来北魏时期,清河崔氏分出了几支旁系,青州崔氏就是其中一支,至今也有数百年的底蕴了。   当年李钦载与崔婕的婚姻,便是新兴权贵与老牌门阀的联姻,对双方的家族来说,都是有利无害的结合。   大唐如今的政治形态,很大部分都是这种风气,新兴权贵与老牌门阀之间联姻甚多,两者的利益渐渐捆绑在一起,所以李治打压老牌门阀才会推进得如此艰难。   李钦载是老牌门阀的半子贤婿,他对门阀其实没什么好感但也不会太反感。   当然,前提是,别影响自己的利益,大家可以合作,可以联盟,或许也有敌对。   只要不提利益,李钦载与老丈人的相处还是颇为愉快的。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门阀礼仪   古道漫漫,旌旗蔽日,一千余人的队伍朝青州崔氏祖宅行进,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主动避让一旁。   这是一支奇怪的队伍,队伍里有男有女,有披挂甲胄的禁卫部曲,也有文弱男女,有骑马的权贵子弟,也有乘坐马车的神秘贵人。   正前方打头的,却是一面染着血污的帅旗,上面绣着的大大的“李”字已然被血渍浸染了大半。   血渍时日太久,已成了暗红色,然而这面帅旗走在队伍前方,无形中却给这支队伍增添了莫名的杀气,令人不得不肃然起敬,避道相让。   早已有部曲打头先行通报了崔家,队伍来到崔家祖宅门外时,附近已是人山人海,青州崔家的直系和旁系亲眷子弟全都到场,站在门外一动不动,盯着远处迎风招展的旌旗。   良久,李钦载的队伍来到崔宅外,披甲部曲们当即便排开了仪仗,拔刀朝天挥舞几次,然后用刀背敲击盾牌,一阵阵轰然作响,无形中添了几许肃杀之气。   崔家众亲眷子弟愈发凛然,面朝李钦载的马车躬身行礼,大气也不敢喘。   老牌门阀固然底蕴深厚,但若论当世权势和仪仗,还是无法与手握权柄之人相比的,别的不说,李钦载的县公仪仗崔家就拍马都没法追。   天子如今正是对老牌门阀猜忌打压之时,世家门阀有几个胆子敢拥兵恃器藏甲?   而李钦载,却可以大大方方地展示自己的仪仗,他是大唐县公,朝廷允许他摆出来。   部曲们摆出仪仗后,深深地震慑了崔家众人,崔家一个个表情愈发敬畏,不敢有丝毫倨傲之色。   良久,在崔婕和小八嘎的搀扶下,李钦载慢慢下了马车,坐到轮椅上,崔婕亲自推着轮椅来到崔家族人面前。   一名崔家的长者迈步上前,一丝不苟地行礼。   越是底蕴深厚的世家,在礼数上愈发周到全面,每个动作务必做到毫无瑕疵,标准规范,才能彰显出这个家族的高贵和文化深度。   “青州崔氏,见过崔氏之婿,大唐李县公。”   李钦载是晚辈,老者显然是长辈,行礼不卑不亢,敬的是李钦载的身份官爵。   李钦载坐在轮椅上含笑揖礼,算是回应。   其余的崔家族人也纷纷躬身。   扑面而来一股庄严凝重的气息,平日里潦草完事的“礼”这个字,在大家族里却分外严苛,一丝也不容马虎。   李钦载刚才含笑回礼的样子,其实是非常不标准,而且显得轻佻了。   但李钦载身份不一样,没人敢跟他计较。   接下来李素节李显等皇子公主和权贵子弟也上前,与崔家众人见礼。   天家皇子公主的到来,令崔家莫名一凛,对李素节等人的行礼,动作和幅度又不一样了。   李钦载只觉得很魔幻,好像在举行什么神秘且邪恶的仪式,感觉自己的动作若是不标准,下一刻可能会被崔家绑到香案上祭祖……   拉过旁边的崔婕,李钦载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家的臭规矩……嗯,你家的礼数太严肃了,去跟你家长辈说说,能省略一下吗?”   “大家见个面吃顿饭,你夸夸我,我夸夸你,一团和气不就对付过去了,这么正式搞得我很紧张……场面如此宏大,你爹不会跟我借钱吧?”   崔婕气得狠狠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夫君又说混账话!这是崔家对你的重视呢,你以为什么阿猫阿狗来我家,都有这般礼遇么?”   好不容易在门外把礼数流程走完,李钦载被部曲抬进崔家大门。   大门内,老丈人崔林谦身着华服,头戴梁冠,一脸严肃地站在院子正中。   崔林谦是李钦载的丈人,按规矩不可能出大门外迎接李钦载,于是便在门内院子里等候。   李钦载照例上前,坐在轮椅上朝他行礼。   崔林谦也严肃地回了一礼,随即他的身后出现了一群穿着奇装异服的人,用古怪的姿势朝四方而拜,口里不知喃喃念叨着什么,起身后开始……蹦迪?   李钦载目瞪口呆,世家门阀这么嗨的吗?   崔婕在一旁低声解释,这是门阀的传统礼仪,从儒家周礼传袭下来,大概是迎贵客礼赞的一种隆重礼节。   李钦载的理解是,跟前世迎贵客舞龙耍狮一样,算是非常重视贵客的礼仪了。   心中不由愈发惴惴……场面如此隆重,老丈人是打算要跟自己借多少钱啊。   一套流程走完,已然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李钦载坐在轮椅上都有些精疲力尽了。   这是他第一次来老丈人家,没想到礼节如此繁琐,下次不来了。   等崔林谦下次去长安,李钦载也想给老丈人一个惊喜,“剑林刀阵”了解一下,走完李家的流程,保证两家老死不相往来。   流程走完后,崔林谦这才朝李钦载露出了微笑。   “贤婿为国征战,辛苦了!”崔林谦捋须笑道。   李钦载感激地道:“丈人礼数隆重,小婿诚惶诚恐……啥时候开饭?”   崔林谦一愣,飞快朝不远处的崔家族人扫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你老实点,莫闹笑话,有几个族人长者犹重礼数,你若失了礼,老夫都没法袒护你。”   看着李钦载坐在轮椅上,气色有些虚弱的样子,崔林谦眼中闪过忧心之色,将崔婕叫了过来说悄悄话。   “贤婿这般模样,以后该不会废了吧?女儿受苦了。”崔林谦沉痛地叹息。   崔婕顿时怒了:“爹,说什么呢!夫君只是在养伤,怎么可能废了?以后不要说不吉利的话,不然女儿和夫君扭头就走。”   李钦载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说悄悄话能不能不要这么大声?多少尊重一下我这个贵客吧?   “婕儿,过来。”李钦载笑吟吟地招手。   崔婕立马走到他身前。   李钦载握着她的小手笑道:“不要跟丈人起争执,影响将来分遗产……”   这下崔林谦的脸也黑了。   宾主翁婿一团和气,多好。   崔家堂上高坐,饮宴歌舞安排得明明白白。   李素节等弟子坐在下首,崔家族人坐在更下首,崔林谦和李钦载则坐在主客位。   李钦载无法饮酒,频频以清水相敬,十几杯水下肚,李钦载尿意澎湃,崔林谦面红耳赤。   堂上饮宴气氛渐欢之时,薛讷悄悄走到李钦载身边,这几日赶路颇为疲倦,薛讷打算先行告退,去厢房休息。   李钦载却朝他摇摇头,悄声道:“先别走,再忍忍,咱兄弟俩跟我老丈人有笔买卖要谈……”   薛讷愕然:“啥买卖?”   “伤天害理的人口买卖。” 第一千一百四十章 利来利往   在倭国赚得盆满钵满,但李钦载如今很缺钱。   当他决定将家中余财全部送给战死袍泽家眷之后,李家基本就空了。   李钦载又没圣母到为了别人而倾家荡产,让婆娘孩子挨饿受冻,所以李钦载如今迫切需要赚钱养家。   今日来到老丈人家,半路上李钦载就有了灵感。   青州距离登州很近,登州海港又是大唐与倭国之间的通岸港,这其中就有很大的赚钱空间了。   如今李钦载在倭国的地位,几乎等同于太上皇,谁当倭国国主都得看他的脸色。   倭国虽然被征调了四万青壮去海东半岛,但它的潜力远远没被挖掘出来。   妇女值钱吗?剩余的青壮值钱吗?整个倭岛百万人口,抛开老人孩子不说,妇女和青壮至少有一小半,这些人口都是白花花的钱呀。   薛讷当初在倭国做的买卖,许多倭国妇女为了求一条活路,甚至主动请求被贩卖到大唐为奴为婢,但薛讷的买卖还是太保守了。   倭国的青壮当然也能卖的,大唐如今疆域广阔,但人口不多,缺少劳动力,倭国这些青壮若被卖来大唐,不就是现成的劳动力吗?   大唐各个州县的地主豪绅们,想必对这门生意很感兴趣。   异国之人,不必对他们太好,保证饿不死,然后让他们玩命地干活。   而且,将倭国境内的青壮抽调一空之后,也有利于大唐对倭岛的统治。   大唐与倭国的人口慢慢互融,再加上中原文化的洗脑,文字风俗的慢慢统一,人口基数的断崖式下降,十年二十年后,倭国便可去国名,正式成为大唐的两个或三个州。   占领一片土地容易,难的是消化这片土地,让它真正属于自己。   这个过程是非常漫长的,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甚至半个世纪。   前世的倭国占领了琉球国,将它收为版图,上面还有美军基地,可它真正征服了琉球吗?半个多世纪后,琉球人仍对倭国没有归属感,每年都在闹独立。   屠杀,文化洗脑,人口抽调稀释,抹杀原国的文字风俗和语言,各种手段齐下,再加上漫长岁月的潜移默化,才有可能真正消化这片土地。   不仅是倭国,高句丽百济和新罗也是如此。   李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崔家饮宴,宾主尽兴,崔林谦明显有些醉意了。   直到酒宴的尾声时,崔家几位老族人仍然正襟危坐,饮酒也好,吃菜也好,都是浅斟慢品,丝毫不见失态之处。   对他们来说,遵守先人的礼仪,比个人的欲望更重要。   李钦载不动声色地观察他,心里只觉得奇怪,这种人活在世上,真的有快乐可言么?   酒宴散去,崔林谦亲自给李钦载和崔婕夫妻在后院安排了厢房。   厢房是崔婕以前未嫁时的闺房,里面很干净,有淡淡的熏香,床榻被褥都是新的,屋子里的书案上还摆着一些书籍,墙上挂了几幅字画,落款竟是崔婕的亲笔。   书画的笔力略显稚嫩,显然是她幼少时所作,见李钦载打量着她的闺房,崔婕有些害羞,急忙将墙上的字画取下,卷起来塞进床底。   “收啥,让为夫我欣赏一下夫人的墨宝,看不出夫人幼少之时还是一位才女。”李钦载笑道。   崔婕红着脸道:“不经事之年的涂鸦之作,夫君莫看了,当年写下时觉得得意,才厚颜将它们挂上,如今再看,却分外可笑。”   李钦载不敢苟同地摇头:“这有啥可笑的,看看我写的字,鬼画符似的,可我照样堂而皇之写出来,还敢写奏疏给天子。”   “只要脸皮够厚,世上就没有什么害羞的事,夫人,勇敢点。”   崔婕白了他一眼:“妾身的脸皮不及夫君万分之一厚,怕是没那么勇敢,夫君多体谅。”   李钦载叹了口气,没想到夫妻间聊天也能聊死,说好的琴瑟和鸣呢?   老丈人喝醉了,此时不宜谈买卖。   李钦载在崔婕的闺房里休憩了两个时辰,天快黑了才醒来。   晚宴照旧是满堂高宾,照旧是大鱼大肉和美酒美色。   宾主尽兴散去之后,李钦载叫来了薛讷,找到崔林谦,三人在崔宅偌大的后花园里漫步,边走边谈买卖。   “卖人?”崔林谦眉头皱了起来,用丧尽天良的眼神看着二人。   李钦载急忙道:“不是卖人,准确的说,是帮助倭国人口就业,提升他们国民的幸福度,用他们的智慧和汗水换饭吃……”   崔林谦点点头:“没错,就是卖人。”   李钦载:“……”   大家都是体面人,就不能换个委婉的说法吗?   崔林谦却捋须笑道:“莫糊弄老夫,以为我没见识么?崔家的歌舞胡姬,还有几十个昆仑奴,都是从人市上买来的。”   “不过人家的买卖做得光明磊落,卖人就是卖人,没你那些厚颜无耻的理由。”   李钦载叹了口气,老丈人越来越不好相处了……   身后推着轮椅的薛讷却挺胸道:“没错,咱们就是卖人,卖倭人而已,挣的是光明正大的钱,有啥丢人的?”   崔林谦扭头看了薛讷一眼,然后望向李钦载笑道:“薛公子的话比你更无耻,但老夫喜欢他这耿直脾气,说说吧,怎么个章程,虽说卖的是倭人,但终究伤了天和,若毁了崔家的名声,老夫可不答应。”   李钦载想了想,道:“我负责处理倭国官面上的事,嗯,在倭国,这点权力小婿还是有的,慎言贤弟可让薛家派人,在倭国网罗搜集倭人青壮和女子,凑齐一两千人便发船。”   “至于丈人,可在登州设立驻点,人送到登州后,崔家便负责销售这些劳力,以青州崔家的声望,想必对河东河北道的地主豪绅都颇为熟悉,他们对青壮劳力应该是不会拒绝的,对吧?”   崔林谦犹豫片刻,叹道:“老实说,这买卖有点坏名声,老夫实在拿不定主意……”   李钦载皮笑肉不笑地道:“丈人莫装了,还没到分配利益的时候,装得太早浪费表情……”   “清高和名声能换钱吗?河东河北荒地那么多,数万甚至十余万的青壮劳力投到这里开荒耕地,我就不信你们不动心。” 第一千一百四十一章 分赃不均   动心吗?   当然动心。   世家门阀的家主又不是圣人,族人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巨大的利益面前怎能不动心?   家族越大,族人门人越多,越需要钱财和粮食。   如今大唐疆域广袤,但人口太少,待开垦的荒地太多,荒地明明开垦之后能种更多的粮食,为何没人开垦?   因为缺少劳力,大唐的青壮就那么多,算上能干农活的八九岁的孩子,也是远远不够开垦荒地的,所以这些年来,各州各县辖下那么多荒地只能放着,或是被官员权贵圈起来。   如果突然多出几万或十几万青壮劳力,那将开出多少荒地,每年多收多少粮食。   崔林谦确实动心了。   青州崔家是数百年的门阀,这些年名下积累的土地不少,从土地数量上来说,仅仅青州崔家就能消化一万青壮劳力。   李钦载之所以决定将倭国青壮卖到登州青州,主要是考虑运输和周转问题。   若是卖到大唐关中,路途遥远不说,运输成本也高,而且这些青壮一路上不可能有什么太好的待遇,一万个人送到关中,能活下来五千算运气好了。   超过一半的折损率,这笔买卖太亏,还不如从登州下了船就卖掉,折损率大大降低,钱自然赚得更多。   这也是李钦载找老丈人合作这笔买卖的最大原因。   不过此刻崔林谦道貌岸然的样子,倒是令李钦载有点意外。   能在一起聊这种见不得人的买卖的人,说明大家的道德底线处于同一个水平,有必要装吗?大义凛然的样子拿去给外人看不好吗?   李钦载看着老丈人的眼神渐渐有了一些鄙夷。   崔林谦深呼吸,他看懂了李钦载鄙夷的眼神。   脱下伪装,崔林谦也不打算装了,不然会被女婿鄙夷至死,长辈也是要脸的。   “崔家可以帮忙发卖倭国青壮,但,崔家的人不能出面。”崔林谦沉声道。   李钦载笑了:“小婿只看结果,丈人怎么卖,让谁去卖,那是您的事,小婿没兴趣知道,我只要渠道保持畅通,因为这笔买卖可能会延续好几年。”   崔林谦皱眉:“崔家接手,是从登州港开始,运输的事你们能保证?每次最少上千倭人渡船而来,官面上不会引人注意吗?”   李钦载笑吟吟地望向薛讷。   薛讷大嘴一咧:“运输方面,咱们不用水师的战船,不如买两条大商船,我再去打通孙仁师的水师关节,给麾下几位将领一点好处,每次送人时,请水师遣两艘战船护送,便可保万无一失。”   “就算引人注意了,运输倭人的是民间商船,与官府和军方毫无关系,再说,以我和景初兄在长安的分量,这事儿捅不上天,就算真被天子知道了,也不是什么犯忌的事,顶多挨天子一顿训斥……”   李钦载笑道:“回长安后,我会主动跟天子说起此事,掏空倭国青壮,帮咱大唐开荒种地,量倭国之人力,结大唐之欢心,对大唐是好事,天子没有生气的理由。”   崔林谦缓缓点头,眼中精光一闪,捋须笑道:“那么,这笔买卖咱们三家如何分润?”   李钦载精神一振,终于说到正题了。   “我占五,慎言占四,丈人占一。”李钦载不假思索地道。   崔林谦一呆,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敢再黑一点吗?”   “半成?”李钦载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崔林谦勃然大怒:“老夫不干了!告辞!”   说完转身拂袖就走,随即突然停步:“不对,这是老夫的家,该告辞的是你们,你们给我滚出去!”   薛讷无辜地看着李钦载:“景初兄,令丈好暴躁……”   李钦载干巴巴地道:“见笑了,见笑了。”   崔林谦愈发怒不可遏:“谁见笑了?见谁的笑了?老夫很可笑吗?”   李钦载一点也不慌,家里的亲爹经常被他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也从没害怕过,何况区区老丈人。   “丈人,您这就不对了,漫天要价,落地还钱,谈买卖哪有动不动翻脸的,您确实太暴躁了。”李钦载温柔地劝道。   崔林谦努力平复了暴怒的心情。   好吧,不能让俩小辈看扁了,一定要控制情绪。   “刚才你说可以落地还钱对吧?那么老夫开个价,我占五,你俩占五自己去分,如何?”崔林谦缓缓道。   李钦载和薛讷同时嗤笑,不愧是兄弟俩,非常有默契,就连嘲讽的表情都一模一样的杀人诛心。   薛讷凑在李钦载耳边说悄悄话:“景初兄,您这位老丈人有点老糊涂了,他真是青州崔家的家主么?”   李钦载叹气:“他真是,但好像确实有点老糊涂,看来家主当不长了……做什么白日梦呢,居然好意思张嘴要五成,啧!”   崔林谦面色铁青,俩混账的悄悄话……说得太大声了!   “三成,老夫要三成!低于三成老夫真不干了!”崔林谦忍怒道。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然后继续跟薛讷说悄悄话。   “他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动动嘴皮子卖几个人,啥风险都没有,就想分三成,更别说劳力买回去还能帮他家开荒种地,增产粮食,两头好处都想要,一把年纪做人这么贪心……”   薛讷嗯嗯有声:“要不咱换个人合伙吧?您家老丈人不太清醒的样子……”   崔林谦气坏了,而且不想再忍了。   “什么破买卖,你们另请高明,老夫真不干了!”崔林谦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这回是真走了。   薛讷无辜地看着李钦载:“脾气咋这么大?你家老丈人是真不懂谈买卖啊,谈买卖最重要的是‘谈’啊,既然是谈,当然是针锋相对,啥难听的话都要听着。”   李钦载叹了口气:“罢了,今日便如此吧,再多说几句,我怕把老丈人活活气死,他被气死不要紧,我家婆娘成孤儿了……”   “景初兄,要不咱们真换个人合伙算了?”   李钦载笑了笑:“等着吧,老丈人明日又会心平气和来找我们谈的,如此巨大的利益,他肯放手给别人才怪。” 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章 终至长安   不得不说,李钦载提出的买卖确实利益巨大,他敢肯定崔林谦无法拒绝。   大唐是有人奴市场的,法令上见不得光,但只要卖的不是大唐户籍的异族人口,官府往往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于是大唐立国短短数十年,长安洛阳这些超大城池里,许多权贵巨贾人家出行都是昆仑奴抬轿牵马坠蹬,并且这些大户人家还以家中昆仑奴和西域胡姬的数量多少,来炫耀自家的实力。   所谓“昆仑奴”,当然不是产自昆仑山那一带,他们的成分很复杂,后人说是从非洲贩卖过来的,这个说法不准确,如今这年代还没开始大航海,上哪儿从非洲贩卖人口?   其实昆仑奴是来自东南亚或南亚那一带,也就是前世的菲律宾印尼等国,那里是热带国家,人们常年被晒得黝黑,于是在唐人传之后世的文字和图画记载中,昆仑奴便是遍体黝黑的形象。   现在李钦载的出现,给大唐的人口市场打开了新的世界。   倭国人力气不够大,性格也普遍狡诈阴险,但……人家量大啊。   只要调教好了,还怕他们干活偷奸耍滑?   如今的人奴市场价钱也很可观,一个健康的男性人奴,大约值一百到两百文,女性的话,脸蛋身段决定价格。   贩卖的利润不算大头,重要的是这些劳力来到大唐后,能创造不可估量的价值,开垦荒地,种地收割,劳动力的充足,意味着大唐的权贵地主阶级每年的收益都会上涨。   作为代表门阀和地主阶级利益的崔林谦,李钦载不信他会无动于衷。   如果将倭国的青壮劳力交给崔林谦,在这个农耕社会的形态下,谁掌握了劳动力市场,谁就掌握了话语权,这笔无形的好处,相信崔林谦也看得清清楚楚。   今日翁婿不欢而散,没关系,还有明日。   被后院的丫鬟推回厢房,崔婕和丫鬟小心将李钦载抬回床榻上,然后帮他脱衣擦脸。   “刚才后院争吵声很大,妾身在屋子里都听到了,夫君和我爹聊什么了?你们没打起来吧?”崔婕忐忑地问道。   李钦载柔声道:“傻婆娘,我是你爹的女婿,怎敢跟丈人打起来?”   “刚刚跟你爹聊得非常开心,你爹不停夸我是人才,还说把你嫁给我实在太委屈我了,你爹越说越自卑,后来索性一咬牙,说要跟我结拜异姓兄弟,以后你管我叫叔,他管我叫贤弟,咱们各论各的。”   李钦载叹了口气,沉声道:“你爹热情得像沙漠,我真有点承受不起,回头你劝劝你爹,一般热情就够了,不要太过分。”   崔婕倒吸一口凉气,目瞪口呆看着他。   这副一本正经的表情下,是如何做到胡说八道而面不改色的?   良久,崔婕回过神,开始左顾右盼。   李钦载好奇道:“夫人在找什么?叔帮你找……”   “李钦载!你要死了!”崔婕大怒,使劲掐他的胳膊,青一块紫一块,痛得李钦载怒目圆睁。   有时候他是真痛恨自己,明知道胡说八道的后果很惨,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贱……   第二天,崔林谦果然又来了。   这次崔林谦心平气和了许多。   大家坐在一起摆事实讲道理,崔林谦坚持要分三成,李钦载和薛讷坚决不答应,生意场上无翁婿,双方再次大吵了一架。   争吵之后各自妥协让步,最后商定,李钦载和薛讷各分四成,崔林谦分两成。   一笔伤天害理的买卖,在三人愉悦的笑容里达成了共识。   事不宜迟,李钦载家的库房被掏空了,如今急待回血补蓝,当即便让薛讷马上给在倭国主事的薛家管事送信,让他们送第一批倭国劳力来登州,而崔林谦也会派人在登州港接收。   不出意外的话,等李钦载一行人从青州回到长安,第一笔买卖约莫快结现了。   在崔家歇息了两日,李钦载一行人再次踏上归途。   崔林谦领着崔家族人送出十里外,但一路上对李钦载却没什么好脸色。   显然翁婿俩谈的分成结果,还是让崔林谦觉得不满意,感觉自己吃亏了。   李钦载当然不可能为了他的好脸色而提高他的分成,贤婿家也没余粮呀。   十里外的路口,翁婿相看两厌殷殷惜别。   崔婕抹着泪拜别了父亲和族人,一行人朝西行去。   接下来这一路上倒是无风无浪,平静得很。   这样一支队伍太显眼,引来无数行商贩夫的瞩目,沿途经过的每一座城池,官员早就得了登州刺史的公文通报,基本都是迎出城十里外,好吃好喝应酬之后,第二天继续上路。   担心李钦载路上颠簸,车马行走的速度比普通的商旅队伍慢了很多,走了近一个月,终于到了长安城外。   看着远处巍峨高耸的长安城墙,李钦载深深吸了口气。   一别近年,恍如隔世。   “夫君,咱们到家了……”崔婕在马车里紧紧搂着他的腰道。   李钦载叹道:“以后,咱们过安稳日子,再也不玩命了。”   崔婕搂他的力道更紧了:“嗯!以后天子若委你危险的差事,夫君再也不要答应,为了报效君上家国,夫君已丢过一次命,足够了。”   “放心,天子以后若让我去做危险的事,我当场倒地装死,刀插大腿都不醒。”   夫妻俩相视一笑,马车缓缓朝长安城前行。   快到城门时,李家部曲赫然发现,一对中年华服男女站在城外,他们身后还有一群仆从,不时踮脚张望,显然是在等人,野外的寒风吹得他们瑟瑟发抖,可他们仍站得笔直。   走近了,冯肃仔细望去,顿时大惊。   “五少郎,二郎和夫人在等您!”冯肃大声道。   随即李家部曲纷纷下马,朝中年夫妻行礼。   李钦载也吓了一跳,急忙命人将自己抬下马车,两名部曲架着他艰难前行,来到中年夫妻面前。   二人正是李思文和李崔氏。   见李钦载一路被人搀扶,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夫妻俩快步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他。   “我儿……受苦了!”李崔氏心痛得嚎啕大哭。   李思文也红了眼眶,不时深呼吸忍住眼泪。   “爹,娘,孩儿还活着,已经很幸运了。”李钦载笑着帮李崔氏抹泪。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章 君臣重逢   李崔氏紧紧拽着李钦载的手,哭得几乎晕厥。   儿子是她生的,如今受了如此严重的伤,李崔氏此刻犹如万箭穿心,李钦载在战场上受到的每一分伤害,都仿佛百倍千倍加诸于她的身上。   李思文一手搀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伸出来,似乎想抱抱李钦载,然而碍于父亲的威严和面子,李思文的手伸出一半又缩了回去。   李钦载苦笑着不停安慰李崔氏。   李崔氏哪里听得进安慰,此刻的她只觉得心痛欲绝,昔日活蹦乱跳的儿子,为国出征归来,却仿佛一位迟暮的老人,身上数不清的伤痛病痛,儿子这般模样,母亲的心都快碎了。   半晌之后,李崔氏终于止了哭,崔婕将她扶到一旁轻声劝慰。   李思文悄悄擦了把眼泪,然后打量儿子一番,捋须沉声道:“你在高句丽干得不错,不愧是我李家的儿孙,没有辱没你爷爷的威名……”   话没说完,李崔氏听到了,顿时暴怒:“说的什么胡话!我儿受此磨难,命都差点没了,你还惦记什么李家的威名,恨不得我儿殉国你才满意么?”   李思文一愣,皱眉道:“你……你这妇人为何胡搅蛮缠,老夫的话是这个意思吗?”   李崔氏愈发大怒,冲过来就要与他理论,李钦载眼疾手快拦住了。   “好了好了,老俩口一把年纪了,脾气咋比我这个年轻人还暴躁,要吵回家关上房门吵,大庭广众之下咱们都丢脸。”   老俩口这才熄了火,李崔氏目光不善地指了指李思文,威胁的意味很浓郁。   一家人正要相携进城,李思文不经意扭头,赫然发现队伍前方那面沾满了血污的帅旗,李思文不由一愣,侧过身再次偷偷抹了一把泪。   夫妻俩搀扶着李钦载上了马车,李思文告诉他,李钦载快到长安城时,队伍中已有部曲快马进城通报,夫妻俩这才不顾天寒出城迎候。   同时李家也派人进宫禀奏李治,告诉他李钦载回长安了,过不了多久想必宫里会有人将他召进宫。   一行人刚进延平门,朝朱雀大街走了一炷香时辰,迎面便遇到了一支禁卫骑队,数千禁卫浩浩荡荡穿行长安街市,路人纷纷退避。   骑队的中间,却是一乘八马御辇,御辇顶部的明黄色顶棚,和鎏金堂皇的豪奢装饰,无声地彰显了天家无与伦比的尊贵。   禁卫骑队行走颇为匆忙,似乎在赶时间,除了禁卫,不见随行的宫人和应有的仪仗。   李钦载的队伍立马停了下来,与此同时,对面的禁卫骑队也停下。   李思文掀开车帘,马车里的李钦载便看到对面御辇也拉开了珠帘,李钦载与李治两人的目光隔着老远,在半空相遇。   二人看到对方,同时露出了笑容,随即眼里的笑意渐渐被泪水模糊。   李钦载被部曲抬下马车,李思文夫妇搀扶着他朝御辇走去。   与此同时,李治也下了御辇,君臣二人在长安城的朱雀大街上重逢。   挣开父母搀扶的手,李钦载艰难下拜:“臣,李钦载,拜见……”   话没说完,被李治上前双手托住了胳膊,不让他拜下去。   “景初,你受苦了。”李治含泪哽咽道。   李钦载笑了:“杀敌报国,人臣本分,怎能说苦。”   李治打量着他,见李钦载虚弱的样子,李治愈发泪流不止。   “早知让景初领军是这般结局,朕说什么都不会让你出征,”李治悔恨地攥紧了拳,泣道:“当初朕真是昏了头,才答应让你领军征高句丽……”   “陛下万勿自责,臣是自愿领军的,再说……臣还活着,已是人生大喜了。”   李治吸了吸鼻子,轻轻拍了拍李钦载的肩。   旁边的李思文夫妇和崔婕这时也拜了下来。   李治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示意免礼,然后拽起李钦载的胳膊,道:“走,随朕进宫,咱们好好叙叙别情。”   说着便要拉李钦载上御辇。   李钦载大惊,御辇是凡人能坐的?只要自己敢上去,明日那些御史们定将他参得生不如死。   “陛下,陛下且慢!臣坐自家马车就好,陛下前行,臣跟在御辇后面……”李钦载忙不迭拒绝。   李治皱眉:“怕啥?都在鬼门关里打过滚了,做人咋还不知洒脱一点?”   “陛下,臣也想洒脱,但臣的胆子不大,洒脱不了。”   见李钦载态度坚决,李治也不勉强,于是李钦载与父母妻子交代后,上了自家的马车,御辇在前,马车在后,在禁卫骑队的护侍下,缓缓朝太极宫行去。   到了宫门外,李钦载被部曲抬下马车,宫门外已有一群宦官等候,宦官前面有一乘早已准备好的软兜。   李钦载这次没再矫情,坐上了软兜,宦官们抬着他进了太极宫。   安仁殿内,宫人们生起了炭火,李治和李钦载相对而坐,很快殿外传来环佩玎珰声,武后驾到。   武后进殿后,李钦载刚坐起身要行礼,武后急忙朝他摆手,李治将他按回座,笑道:“景初重伤未愈,诸虚礼可免矣。”   武后也含笑表示同意。   从进殿开始,武后一双凤目便不停打量他,见李钦载虚弱地团坐在位子上,脸色有些不健康的苍白,表情也颇为憔悴。   武后叹道:“高句丽贼子,险些毁了我大唐之重器,景初一人,可抵大唐千军万马,失之国殇,往后可不敢再轻身犯险了。”   李钦载笑道:“多谢皇后挂念,臣以后尽量不玩命了,臣也想无病无灾活到八十岁再寿终正寝。”   武后噗嗤一笑,道:“受了如此严重的伤,还是油嘴滑舌,看来倒是没被战场吓出毛病。”   李治朝殿外拍了拍手,宫人很快端来一道道热气腾腾的佳肴。   李治笑道:“景初伤重之身,不能饮酒,但接风的美食还是不能少的,快尝尝宫里御厨的手艺,朕觉得快赶上甘井庄的味道了。”   李钦载拿眼一瞥,见菜肴竟是他熟悉的焖猪蹄,炖牛肉,还有竹筒饭和煮熟的番薯。   好吧,每一道菜都是从他家偷去的。   武后却叹道:“陛下,臣妾听说景初受的是严重的内伤,不宜沾荤腥,您这般大鱼大肉的吃法……”   李治一愣,接着一拍大腿:“是朕疏忽了,来人,把菜撤下去,换点新鲜清淡的时蔬上来。”   武后打量着李钦载的模样,叹道:“东征一战,真是苦了景初,精气神都不如当初了,陛下,不如召太医入殿,为景初把把脉,开几副调养的方子如何?” 第一千一百四十四章 重逢叙话   君臣重逢,喜中带悲。   于公于私来说,李治是真心希望李钦载能平平安安活着,最好活到八十岁。   李钦载对大唐太重要了,这些年他已不知不觉改变了大唐的战略格局。   从他手里发明的火药火器,还有番薯粮种,给了李治极大的自信,所以李治才有了睁眼看世界的底气,也有了征服这个世界的雄心。   当初高句丽战场上,李钦载受重伤的军报传到长安,李治后悔恨不得扇自己的耳光。   如此重要的人才,实在不应该答应他领军出征,战场的胜负不过是一时,可对李治来说,如果失去了李钦载这个人才,大唐未来不知要走多少弯路。   对整个国家未来百年战略来说,高句丽战场的胜负已渺小得不值一提,让李钦载上战场明显是个错误的决定,亏血本了。   幸好,李钦载活着回来了,尽管伤势未愈,尽管身体虚弱,但他终究回到了安全的长安城,养好伤之后,能够继续为大唐发光发热。   谁都不知道,对于李钦载的归来,李治心中有多庆幸。   太医很快被召进安仁殿,三根手指搭在李钦载的脉搏上,捋须阖眼半晌,又问了金达妍开药的方子。   最后太医缓缓道:“李县公内伤颇重,但治疗得当,药方开得极妙,必是出自名医之手,将养些日,可见大好。”   武后低声道:“不知李县公要养歇多久,是否要调整药方?”   太医摇头道:“不必调整了,那位名医的方子已是最佳,后面的药方也有过调整,臣若改了她的药方,反而弄巧成拙。”   “以李县公如今的伤势,约莫还要调养三月左右,可与常人无异。”   “幸好李县公年轻力壮,又不愁名贵药材和合理吃食,恢复起来比旁人自然要快一些。”   李治欣喜笑道:“甚好,朕就等着景初大好起来,朕再与你痛快饮酒吃肉。”   太医飞快瞥了瞥二人,低声道:“陛下,恕臣冒昧,陛下的旧疾和李县公的伤势,二位都不应饮酒吃肉,身体大好也尽量避免,饮食当以清淡少荤少油盐为主……”   李治不高兴了:“你果然很冒昧,朕饮酒吃肉还要被别人管吗?活着有甚意思?”   李钦载急忙道:“陛下,听大夫的,听大夫的……臣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后,得到了一条宝贵的人生经验,那就是,任你帝王将相都逃不过生老病死,权势再显赫的人物,都别跟大夫过不去。”   这倒确实是他的人生经验,当初李勣受了重伤,也要嘱咐李钦载对金达妍客气点儿,人家的老命还拿捏在她手上。   李钦载受了重伤也是如此,躺在床榻上动弹不得,只能任由金达妍把他摆成各种姿势,既兴奋又羞耻……   李治闻言觉得有理,悻悻一哼。   “从今以后朕与景初对酌,一人一碗白粥,是汉子就一口干了,行不行?”   太医咧了咧嘴:“只要不烫嘴……臣觉得行!”   李钦载斜眼瞥着太医,难怪太医是高危职业,动辄就掉脑袋,有时候还赠送一个帝王豪华全家套餐,就冲这句话,换个脾气暴躁点的昏君,这会儿太医家该搭灵堂了。   幸好李治不是昏君,只是没好气瞪了太医一眼,不耐烦地挥手令他滚蛋。   少了外人,李治缓缓道:“高句丽军报朕都看了,乌骨城外一战,契苾何力对此战评价颇高,他说景初破了高句丽的最后一步险棋,从此王师后顾无忧,可长驱直入,合围平壤。”   “景初这一战,委实惊天动地,令全军敬重,若非你和麾下五千将士拼死抵抗,后果不堪设想,契苾何力说,这一战说是定鼎东征乾坤一战也不过分。”   李钦载急忙道:“契苾大将军谬赞了,没那么夸张,臣只是挡住了一支异族骑兵而已。”   李治叹道:“五千步军对两万骑兵,怎能轻言‘而已’?你们都是拿命在拼啊,战后仅只活了百余人,朕虽未亲眼得见,亦知此战是多么的惨烈。”   “尤其是景初你,万劫不复的绝境之地,你仍坚守抵抗,不降不退,忠勇气节,苍天可鉴,朕见军报后五内俱焚,恨不得……”   李治语声又哽咽了,拍了拍他的肩,扭头擦了一把眼眶。   武后也深深叹道:“时穷方见节骨,景初,你是真正的大唐忠臣,本宫亦不得不对你说一个‘服’字。”   李钦载笑道:“陛下,皇后,君臣重逢本是喜事,何必搞得这般凄风惨雨?臣还活着,便是老天垂怜,是喜事,当贺之。”   李治吸了吸鼻子,道:“没错,是喜事,当贺之。景初,回府后你便好生养歇,快快把身子养好,朕还要重用你,莫让朕等太久。”   李钦载小心地道:“呃,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但……臣暂时不想上战场了……臣没您想象的那么英勇无畏,臣其实还是很怕死的。”   “以后能不让臣上战场,尽量别让臣上,臣答应了妻儿,在不断气的前提下,顺顺利利活到八十岁再闭眼……”   李治和武后相视大笑。   “景初这张嘴还是这么混账。”李治摇头道:“放心,以后不让你领军出征了,危险的事你都莫沾边,留着你的才学和智慧,帮朕好好打理这座江山,这才是你该做的事。”   武后亦掩嘴轻笑道:“以后你就安享荣华富贵便是,陛下差点痛失国之重器,断不会再让你轻身犯险了。”   君臣又在殿内聊了很久,李治对高句丽的战事很重视,军报上对战事的叙述往往语焉不详,李治想知道的一些细节往往要来回通信耗时多日才能得知。   李钦载的归来,带来了高句丽战场的第一手资料,每个细节都非常详细,李治问了很多问题,李钦载也是知无不言。   君臣这番谈话,从下午一直谈到掌灯以后。   武后不停咳嗽暗示了很多次,李治才赫然察觉李钦载仍是重伤之躯,而且进城后还未回家见妻儿家小,于是讪讪结束了聊天。   李钦载向李治告辞,李治夫妻将他送出殿外,嘱咐禁卫抬软兜时定要轻盈稳重,莫震到了李钦载的伤势。   临走之前,李治神秘地朝李钦载眨眨眼:“景初回家安心养伤,朕会给你一个惊喜。” 第一千一百四十五章 归家团聚   翻译翻译,什么叫特么的惊喜。   皇帝给的惊喜,自然不会太小气。   李钦载忍不住猜测李治给自己啥惊喜,如果赐个美女……   如今自己的身子不争气啊!   赐钱赐土地啥的,这个可以有,越多越好,至于升官晋爵……可有可无,李钦载这年纪,当个县公足够了,没必要锦上添花。   怀着满腹的猜测,李钦载被禁卫抬出宫门,上了宫外的马车。   回到国公府外,李钦载赫然发现大门外的空地上举满了火把灯笼,无数人影在漆黑的夜色里翘首等着什么。   见李钦载的马车缓缓行来,国公府外不知谁大喊了一声“五少郎回府了!”   然后火把灯笼宛如长龙,迅速动了起来。   最后长龙分为两支,在府门外雁形而立。   人群围了上来,打头的是金乡,李钦载刚被部曲抬下马车,金乡便扑进了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他嚎啕大哭。   然后金乡又迅速推开两步,一双泪眼死死打量他的全身上下,看到李钦载气色虚弱的样子,金乡又大哭起来。   李钦载动情地搂着她的肩,这些日子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人聚人散,本以为自己的心境已如老僧般波澜不惊。   然而金乡扑进他怀里的那一刻,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心旌摇荡,情难自已。   人生两世,他仍是一介凡夫俗子,难逃生老病死,亦难避七情六欲,只要活着,便有无休无止的羁绊牵挂。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活着回来了吗?你见了我应该仰天长笑才对,哭哭啼啼的太晦气了。”李钦载柔声安慰道。   提到“晦气”,金乡急忙擦了眼泪,止住哭泣,眼眶通红地看着他。   “夫君受苦了,生死大劫已渡,从今以后定然大吉大利,多福长寿。”   “呐,说出去的话要负责,我若哪天短了命,做鬼都不放过你。”   金乡罕见地没生气,轻轻嗯了一声,道:“夫君若短命,妾身也跟着夫君去,黄泉路上,也愿夫君与妾身纠缠不休才好。”   一道小小的身影突然窜了出来,也扑进了他的怀里。   李钦载垂头一看,竟是荞儿。   近一年没见荞儿,他好像长高了不少,身子却有些抽条了。   “荞儿,哈哈,想我了没?”李钦载喜道。   荞儿把头埋在他怀里不吱声,肩膀一耸一耸的,李钦载突然察觉到肩膀有些湿润。   “啧,大男人哭啥?不够丢人钱,我这不是活着回来了吗,我回来了可就没你好日子过了,明日起课业加倍,还要习武。”   荞儿离开他的怀抱,满面泪痕地看着他。   “只要爹不再出征,孩儿愿课业加倍。”   李钦载没回答。   离人泪,征战苦,若非逼不得已,谁愿舍弃家小,拿命厮杀?   终归是有着不得不为的理由,为社稷,为家业,为后代子孙。   当意识到自己已是一位父亲以后,便总是想倾尽所有,拼尽全力,为子孙后代扫清障碍,让他们能安享一生太平富贵。   未来自己是否还会出征?   李钦载不知道,他只知道如果有一天,他有不得不披甲出征的理由,那么或许他仍不会逃避。   活了两辈子,他一直都很贪生怕死,可是作为一个父亲,他必须勇敢起来,直面敌人的刀戟。   “爹不出征了,太苦太疼了,爹以后都不出征了。”李钦载微笑哄着荞儿。   荞儿却信了,看着他认真地道:“爹答应了孩儿,不能反悔,不然就是言而无信的小人了。”   李钦载正色道:“君子一言九鼎,说不出征就不出征。”   荞儿沉默片刻,突然道:“爹,再过几年,荞儿便长大了,那时的大唐若有征战,孩儿愿代爹出征。”   李钦载一惊,感动之余,却蹲下身严肃地道:“荞儿,你记住,爹做这一切的目的,就是为了你,和你的下一代不再受征战之苦。”   “孝心可嘉,但不提倡,爹在活着的时候,努力做到天下太平,你们安享太平便是,以后不要再提什么出征的事了,长大以后也不许。”   荞儿似懂非懂,懵然点头。   这时崔婕抱着弘壁上前。   李钦载两眼一亮,盯着小弘壁笑了。   弘壁已一岁多了,小脸蛋肉肉的,红扑扑的,一双清澈懵懂的大眼好奇地四下张望,但看到李钦载时,却显得有些怯怯。   崔婕指着李钦载,对弘壁笑道:“爹回来了,快叫爹。”   弘壁仍懵懂地睁着清澈的眼睛,傻傻地看着李钦载。   随即突然扭过头去,抱着崔婕的脖子,不肯开口叫人。   李钦载微觉失望,崔婕也苦笑道:“夫君离家太久,孩子认生了。”   “多陪他些时日,便会叫你了。”   李钦载点头,一行人便朝门内走去。   吴管家这时才冲了上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诉说不舍思念之情,一路啰啰嗦嗦走到后院,又大声呵斥丫鬟小心服侍五少郎,这才扭头回了前院。   车马劳顿,又与李治和武后在宫里说了半天话,李钦载早已疲累不堪,回到后院厢房后便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金乡扶着李钦载在后院花园漫步。   李钦载眉头紧蹙,心事重重。   从登州下船,踏上归乡路,时来已有一个多月了,按理说高句丽战场上,李勣已发动了对平壤的总攻,可为何至今没有军报传到长安?   时已入冬,高句丽天气骤寒,这年头还没有棉花,东征将士们难挡北方恶劣的寒冷风雪天气,若再不发起总攻,东征之战又悬了。   自古以来大军出征,败在恶劣气候的例子数不胜数,但愿这一战不会重蹈覆辙。   李钦载暗暗祈祷,但愿这一战不要再出变故才好,否则不仅李勣的人生落幕之战挫败了,他的伤也白受了。   金乡搀着他的胳膊,脸上却喜笑颜开。   李钦载平安归来,已是她最大的心愿,如今心愿已遂,上天将夫君还给了她,怎能不高兴。   一路漫步,金乡叽叽喳喳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从李钦载出征之后,家里各种琐碎的事,到深宅大院里的各种小宅斗,小心机。   事无巨细,鸡毛蒜皮,都不厌其烦地说给李钦载听。   李钦载一直含笑听着,偶尔也发表一下意见,表示自己跟上了她的节奏,两人越说越久,直到一名丫鬟匆匆来报。   有舍人至,请五少郎前院接旨。 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晋爵郡公   旨意来得不算突然,李钦载穿戴整齐来到前院时,李家上下从李思文到下人丫鬟,都是一副理应如此的表情。   显然大家都猜到了,这是一道封赏敕旨。   李钦载在高句丽立下大功,又付出了惨重代价,李治若是毫无表示,就太说不过去了。   匆匆来到前院,李钦载发现前院正中已摆上了香案,李思文李崔氏崔婕等人都安静地站在香案前。   再看宣旨的人,李钦载笑了。   老熟人,中书舍人崔升,李钦载的大舅哥。   崔升身着绯色官服,手里捧着黄绢,一脸严肃庄重。   李钦载是体面人,上来就热情招呼:“大舅哥,……这些年了还是中书舍人,咋还没升官呢?”   崔升眼皮一跳,见面就扎心,这妹夫还能认?   “本官是天使,李县公请自重,圣旨至,李钦载行礼接旨。”   李钦载在崔婕和李崔氏的搀扶下,面朝太极宫方向躬身行礼。   崔升展开圣旨,一篇洋洋洒洒的官制骈文念得抑扬顿挫。   什么“夙夜小心”,什么“忘身忧国”,还有“惟德是荣”,“庶绩用成”等等。   把李钦载从发明神臂弓以来的种种功绩说了一遍,重点述说了李钦载在高句丽战场上立下的功劳,以及火药火器在东征之战中发挥的重要作用。   最后崔升语气一顿,接着念道:“……可晋钦载‘辽东郡公’,实食邑千户,赐黄金百两,丝帛百匹,赐长安城官邸一,咸使闻之,钦哉。”   崔升念完圣旨,缓缓将黄绢卷了起来,双手捧到李钦载面前,然后才发现,四周竟一片寂静。   李思文李崔氏一脸欣喜地看着李钦载,崔婕金乡和一众部曲下人也纷纷喜形于色。   封赏晋爵在众人的意料之中,然而当它从崔升的口中念出来,人们还是感到了惊喜。   李钦载只觉得震惊,他猜到李治说的“惊喜”大约便是给他晋爵,毕竟一个二十多岁的郡公,除非是袭父爵,否则单凭个人的能力功劳而晋者,大唐立国以来绝无仅有。   见众人没有反应,崔升咳了两声。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欢呼,然后立马止住。   李钦载也咳了一声,朝太极宫行礼:“臣李钦载,感沐皇恩。”   崔升将圣旨递到李钦载手上,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位妹夫。   货比货该扔,人家年纪轻轻已爵封郡公,而他,仍是宫里的中书舍人,这辈子除非狠下心割自己一刀,否则升迁怕是没指望了。   李钦载接过圣旨,展开又重新看了一遍,上面“辽东郡公”四个字非常显眼。   李钦载脸上露出了明悟之色。   辽东郡,地处大唐东北,与高句丽毗邻,高句丽也有辽东城,但只是重名,两者并非同一个地方。   不过待到高句丽被灭国后,大唐定会重新划分高句丽的行政区域,那时的高句丽西北部将会划归大唐的辽东郡。   当然,说是辽东郡公,不过是个名分,李治当然不会大方到把辽东郡送给他,正如李钦载以前是渭南县公,也不见得渭南县就是他的。   只是封他为辽东郡公,多少有点政治含义在里面。   敌国还没打下来,你高句丽的西北部国土朕便做主划给了臣子,就问你气不气。   还有就是,辽东郡的地理位置恰好与北方的靺鞨,室韦等游牧民族为邻,而这几个游牧异族,正好是当初乌骨城突袭李钦载的敌军。   李治将郡号封给李钦载,大约也有一层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意思。   靺鞨室韦勾结高句丽,背后突袭唐军大营这件事,李钦载没忘,李治也没忘,这件事断不可能揭过去,终归有一日,当大唐腾出手来,该算的账总是要算的。   大唐天子晋爵不是胡乱找个地名就封了的,里面有着深刻的用意,晋李钦载为“辽东郡公”,大约也是李治挠破了头才定下的。   念完了圣旨,崔升这才挤出一抹微笑:“恭喜李郡公了。”   李钦载端详他的表情,道:“大舅哥,你再真诚点儿,你现在笑得比哭还难看……”   崔升笑容一僵,哼了一声,索性连笑容都欠奉,转身傲娇地离去。   崔升走后,李府下人终于毫无顾忌的发出欢呼。   “五少郎晋郡公了!”   “再过不久,五少郎兴许会被晋国公,真正的一门双公,李家家业兴矣!”   李思文老怀大慰,捋须笑着望向李钦载。   李崔氏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狠狠揪了揪他的耳朵,给了他后脑勺一记巴掌,随即又心疼地抚摸。   崔婕和金乡一左一右搀住他的胳膊。   “恭喜夫君,晋爵郡公。”崔婕眼中柔情蜜意仿佛能掐出水来。   金乡也抱着他的胳膊,轻笑道:“恭喜夫君步步高升,爵位咱家已经够了,以后夫君万莫再领军出征了,好不好?”   李钦载如同渣男提上裤子发誓:“好好,我答应你们。”   李崔氏看着儿子和两位儿媳,愈发欣喜不胜,笑道:“爵晋郡公,但咱家人丁实在太单薄了,钦载伤愈后,你们还要多努力才是。”   二女羞涩地垂头,轻轻嗯了一声。   李钦载心中一动,自从受伤后,他已数月未行襄王之事矣,憋得有点难受了,虽然身体不允许,但……她们可以自己动啊。   扭头望向崔婕,多年夫妻,终归有默契,崔婕很快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不善之意。   崔婕红着脸凑到他耳边悄声道:“夫君不要想坏事,你伤愈之前还是老实点吧,妾身和金乡都不答应。”   “我有一个体位问题,晚上欲与两位夫人共同探讨……”李钦载正色道。   “呸!想都别想!”崔婕断然拒绝。   ……   李钦载刚回长安,许多权贵子弟和亲朋好友尚不知道他回来的消息,第二天,李钦载晋爵郡公的消息便传遍了长安城。   长安皆惊,霎时间无数权贵高官登门拜访。   英国公府多年未曾如此热闹过了,从上午开始,国公府的侧门便大开,吴管家临时充当知客,站在门外大声宣呼,某某国公至,某某开国侯至,某某宰相至等等。   宾客都是高官显爵,非常识礼数,绝不会空手上门。   看着冗长的礼单,李钦载眼睛都放光了,被李治晋为郡公的那一刻,他都不曾如此激动过。 第一千一百四十七章 宾至如归   从商业回报率来说,升官晋爵的回报率比正经做买卖大多了。   正经行商的话,从成本,到运输,再到销售,然后还有人工开支,渠道开支,各种打点,到手的利润扣去成本开支,明明是赚钱的买卖,或许最后一算账,亏了。   而升官晋爵就简单多了,只要对外放出一个消息,“我,升官了,打钱!”   于是四方宾客蜂拥而至,果然打钱。   成本?开支?   招待宾客们一顿饭而已。   这何止是一本万利,简直是无本生意,回报率等于打家劫舍。   以李钦载升官晋爵的频率,差不多三年一次,也就是说,他真正实现了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看着宾客们冗长且贵重的礼单,李钦载的心跳陡然加快,太刺激了,受不了,伤势都快复发了。   颤巍巍地伸出手,呼吸愈发急促,脸也涨红了,崔婕吓了一跳,急忙握住他的手:“夫君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要叫大夫吗?”   李钦载眼睛里有着湛然的光芒,抬手艰难地指着前院。   “扶我起来,我要出去招待贵客!”   崔婕一呆,接着气得狠狠掐了他一把:“你……都是郡公了,还如此贪财,咱家过不下去了吗?”   李钦载指着礼单,正色道:“贵客临门,怎能失礼?他们送我重礼,我定要他们宾至如归,若是怠慢了,下次他们怎还会送?快,与我穿戴起来,迎来送往,生张熟魏,都是生意,妇道人家懂啥!”   崔婕咬着牙给李钦载穿戴整齐,推着轮椅便出了后院。   国公府前院已是一片人声鼎沸,宾客进出络绎不绝,仔细一打量,大多是一些熟悉面孔。   其中有他的弟子李素节李显等人,也有李勣的一些故交如苏定方,程咬金等,还有李思文的朝中同僚,以及世家门阀在长安的话事人等等。   李思文夫妇在前院如穿花蝴蝶,满头大汗还堆起笑脸招待客人们。   原本当事人是李钦载,但随着晋爵的消息传开,长安的权贵和门阀都知道李钦载受了重伤,正在后院静养,登门道贺的人都很有涵养,没人打扰李钦载。   然而此刻见崔婕推着李钦载出来,宾客们眼睛一亮,纷纷上前道贺。   面对狂潮汹涌的贺辞,李钦载露出了热情洋溢招财进宝的笑容。   都是贵客,都是一个个直立行走的金银珠宝啊,拜财神都不敢许这么离谱的愿望……   “哇哈哈哈哈,好个后生,是条汉子!”程咬金窜了出来仰天大笑,眼神赞许地看着李钦载:“高句丽的事,我们这些老家伙都听说了,干得不错,不愧是我大唐的忠勇之臣,没给你爷爷丢脸!”   苏定方在旁一脸心疼地看着他:“好孩子,伤重未愈何必出来见人,安心在后院静养便是,都是看着你长大的长辈,谁还会挑这个礼?我等过来看看,马上就走,不打扰你养伤。”   李钦载感动地道:“晚辈刚回长安,未登门拜望各位长辈已是失礼,诸位亲自登门,我若还视若不见,怎能对得起各位长辈多年对小子的爱护之情。”   在场的宾客们纷纷赞许不已。   看看人家的孩子,胜而不骄,显而不纵,爵晋郡公仍虚怀若谷,撑着一身伤痛仍坚持出来见客。   再想想自家那几个不争气的孽畜,一个个都等着自己蹬腿好继承爵位家产,相比之下,众人心头一酸,想哭。   唯有身后的崔婕悄悄垂头,不易察觉地猛翻白眼。   撑着伤重之身坚持出来见客,可真不是什么教养和礼数,夫君纯粹是抱着一种招待客户的心情。   这见不得人的心思若被在场的长辈们知道了,只怕夫君会被揍得满天飞。   贵客之所以叫贵客,因为他们送的礼都很贵。   李钦载当然不会对客户们失礼,前院寒暄一番后,立马吩咐设宴,请贵客们堂上高坐。   趁着李勣出征在外,府里甚少待客的歌舞伎们,也被李钦载大方地叫了出来。   宾客们一片群嗨声中,李思文悄然瞥了李钦载一眼。   李钦载无辜地看着老爹,父子俩眼神迅速交会后,李思文默许了儿子召歌舞伎娱客的决定。   美女谁不爱看?当爹了难道就不好色了?   相反,当了爹的人父爱愈为泛滥,只要长得好看的,都要逼着人家叫爸爸,伟大的父爱必须献给全世界。   热腾腾的酒菜被下人们端上来,身姿袅娜的歌舞伎们也纷纷登场,一片悦耳的丝竹笙箫乐中,舞伎们在堂上长袖挥洒,翩翩起舞。   这是大唐权贵阶层标准的酒宴形式,美酒美食加美色,三美凑在一块儿,客人们才会感到宾至如归。   酒还没饮几口,堂上的气氛顿时便嗨了起来。   随着李崔氏和崔婕等女眷们识趣地退下,前堂更是一阵群魔乱舞。   李钦载一直保持着微笑,跟谁都能聊上几句,毕竟今日登门的基本都是老熟人,包括许敬宗许圉师等文臣,也包括苏定方程咬金等武将。   一曲舞罢,舞伎们行礼后翩然退下。   堂上宾客们开始聊起了正事,如今对大唐来说,最重大的事莫过于东征了。   苏定方起了头,众人的心思顿时从绝色舞伎回到高句丽战事上。   “奇了怪了,上月英公传回军报,王师大军已对高句丽的都城平壤形成了三面合围之势,按理说这个月初就该收到王师发动总攻的军报,为何迟迟未至?”苏定方捋须皱眉道。   程咬金笑道:“急个甚,战势如水,水无常形,战场上啥意外都有可能发生,或许是敌军偷袭,或许是粮草不济,以英公的本事,既然已对平壤三面合围,高句丽这帮贼子就跑不了,迟早都是押解长安的下场。”   听到程咬金说“粮草不济”,许敬宗顿时急了。   他是右相,半年来朝廷筹措粮草是李治亲自过问,而他负责执行,东征事关重大,粮草不济是要被问责的。   “卢公且慢,这锅老夫可不背!”许敬宗涨红了脸急道。 第一千一百四十八章 右相隐言   黑锅背不了,许敬宗不是背锅的人。   老家伙一辈子只占便宜不吃亏,军需粮草如此重大的事,一丝一毫也不能背的,万一今日这话传了出去,一不小心搞出了舆论,对许敬宗来说不大不小是个麻烦。   程咬金对许敬宗很鄙夷,唐初之时,朝野尚武,武将在朝堂说话还是颇有分量的,他们对文官有些抵触,尤其是许敬宗这种名声不大好听,靠幸进上位的文官,鄙夷的眼神简直都懒得遮掩了。   “慌啥?老夫只是说有这种可能,牵扯不到你,”程咬金哼了哼,道:“英公征战多年,战功赫赫,断不会无故贻误战机,定是出了什么意外……”   李钦载的心情不由得紧张起来。   老头儿重伤方愈,不会又出什么事吧?   “几位爷爷,小子离开高句丽时,王师大军已南下,薛仁贵和高侃两位将军各领一军,正对平壤形成合围之势,应该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吧?”李钦载忐忑地道。   程咬金扯了扯嘴角,道:“那可说不好,两国交战,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左右胜负,比如一场暴雨洪水,一次小小的伏击,甚至一个民间团练的抵抗等等,都会影响整个战局。”   “小子,出征交战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任何一个超出预料的小意外,都有可能导致功亏一篑,所以大唐立国至今,对外征战无数,能真正称得上‘名将’的,却寥寥无几。”   程咬金捋须道:“你爷爷倒是有些斤两的,这些年统军征战,几无败绩,想必这一次也不例外,老夫认为,高句丽那里或许出现了意外,但这个意外应该能很快被你爷爷掌控住。”   “胜局不变,有你爷爷统军,高句丽灭国灭定了。”程咬金笃定地道。   李钦载松了口气,程咬金也是多年名将,他对高句丽战场的研判还是值得相信的。他说没问题,应该就是没问题了。   许敬宗也轻松地笑道:“朝野上下都已在准备庆功了,英公必不负使命,咱们在长安静等前方捷报便是。”   “天子也对英公无比信任,从上月起,吏部已开始挑选官员,一旦高句丽灭国的捷报传来,这些官员便马上启程东赴,接管高句丽的城池,维持各地治安与政务,驻军镇压民乱,官员安抚民心。”   许敬宗悠悠叹道:“数十年国仇,终于在这一朝天子手中有了一个结果,可告慰高祖和太宗先灵矣!”   说着许敬宗突然面朝太极宫方向跪了下来,涕泪交加道:“当今天子励精图治,一雪两朝之耻,高祖与太宗先帝在天之灵,可瞑目矣!先帝啊——!”   此言一出,周围众人恶寒,程咬金苏定方等人嫌恶地往后退了一步。   前面聊得好好的,突然搞这么一出,难怪许敬宗如此讨人嫌。   李钦载的脸颊也抽搐了几下,暗暗决定把许敬宗拉黑名单,以后拒绝这种神经病进门,除非送厚礼。   嫌恶归嫌恶,人家已站在道德和政治正确的高度了,其余众人也不得不跟着他一同朝太极宫方向跪下,高呼“先帝啊”……   李钦载此刻无比庆幸自己是个坐轮椅的残废,哎,就是这么爽,不用跪。   一套许氏表演过后,程咬金等人被恶心得不行,当即便向李钦载告辞,拂袖离去。   如同饭局上有人当面窜了稀似的,众人纷纷告辞,欢声笑语的前堂只剩李钦载和许敬宗两人。   李钦载其实也想告辞,然而这里是自己家,跑不了……   待众人都走了以后,许敬宗脸上激动的泪水瞬间消失不见,很神奇。   堆起笑脸,许敬宗凑近小声道:“贤侄出征在外,这一年来的买卖,老夫已嘱犬子与贤侄的夫人结算了两次,下次结算大约要到明年夏末了。”   老家伙变脸太快,李钦载一时有些不适应,木然道:“啊,多谢许伯伯。”   “哈哈,与贤侄做买卖很放心,尤其是,天子也在其中占了股,老夫岂敢不用心?前两次结算后,天家内务府所余甚盈,据说天子龙颜大悦,开始与皇后商议要不要修缮大明宫了……”   李钦载也笑了:“有钱就得瑟,天子亦不能免俗呀。”   许敬宗脸色一变,这话李钦载敢说,他可不敢说,连附和都不敢。   “造冰块的秘方,贤侄已与许家分享了,如今主要销往大食和波斯,老夫打算明年再增派一些商队人手,试着往天竺卖一卖,说不定有惊喜呢,此事还请贤侄与天子分说一番。”   许敬宗的笑容有几分讨好的意味,李钦载很快明白了。   他是打算死死抱住李治的大腿,最有效的不是每天阿谀逢迎,而是能够实实在在为李治做点什么,比如天子私人的钱袋子。   “老夫可保证,明年夏末分润之时,冰块的买卖可比往年多三成利,绝不耽误天子修缮大明宫。”许敬宗郑重地道。   李钦载笑道:“尽力就好,一桩买卖而已,天子大约不会太较真,许伯伯不必太为难,分润多少都是对天子的一片忠心。”   许敬宗点头道:“没错,确实是对天子的一片忠心。”   李钦载有点奇怪,这老家伙把别人恶心跑了,自己单独留下来,难不成就为了说这事儿?   二人对坐许久,许敬宗好像丝毫没有告辞的意思,李钦载只好强堆着笑脸,与他干耗着。   良久,许敬宗突然道:“往后在朝中,李郡公但有差遣,老夫愿与李郡公同进退。”   李钦载一愣,不解地望向许敬宗。   没头没脑一句话,懵逼的李钦载有点懵逼。   “呃,多谢许伯伯厚爱,小子不过是个闲散之人,通常不会参与朝政,伤愈之后便打算回甘井庄种地钓鱼,教弟子而已。”   许敬宗沉默半晌,道:“若朝中有变故,李郡公的逍遥日子怕是难以维系了。”   李钦载一惊:“朝中有何变故?”   许敬宗捋须摇摇头,笑了笑,却什么也不说。   “总之,老夫这句话请李郡公记住,以后朝堂上,老夫愿与李郡公共进退。”   说完许敬宗起身告辞,不待李钦载多问,许敬宗转身就走。   李钦载在他身后喂了好几声,许敬宗仍然不搭理,叫楚雨荨都没用。   气得李钦载暗暗咬牙:“这老东西是不是有病?没头没脑说这些屁话,你倒是从头到尾说个明白呀!” 第一千一百四十九章 郡公新邸   许敬宗是三朝老狐狸,宦海浮沉多年,练就了一身见风使舵的好本事。   李钦载现在确定,许敬宗刚才又是跪拜又是高呼先帝,不纯粹是为了拍天子马屁,而是故意把外人都恶心走,然后留下来,与李钦载说那番没头没脑的话。   许敬宗说朝中有变故,李钦载离京一年,根本没有察觉到任何风吹草动,而许敬宗的重点不是变故,而是郑重其事地向李钦载许诺,以后他将与李钦载共进退。   这就值得推敲了,老家伙到底知道什么秘密,却不能当面直说?   回忆昨日归京,进太极宫后与李治和武后的闲聊,李钦载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李治和武后固然有着与他重聚的喜悦,但眉宇间好像多了一层忧色。   昨日在宫里,大多是李钦载在述说高句丽战局的细节,和李勣用兵的整体战略,李治和武后听得很认真,期间偶有插言,说的都是关于高句丽战局。   一年没见,以李治的性格,在李钦载说了高句丽战局后,李治至少应该跟他说说长安朝堂里的一些事。   这些年亦是君臣亦是好友,李治对他从无猜忌隐瞒,在李钦载面前,李治从来都是很啰嗦的,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被他念叨半天,可是昨日李治的表现却好像颇为沉默寡言。   李钦载眉头越锁越紧,今日许敬宗说的话,想必不是空穴来风,朝中应是有了变故,只是不知具体是什么变故。   想揭开谜底不难,李钦载也有他的办法。   于是李钦载当即叫来冯肃,命他将百骑司雍州管事宋森请来府上一叙。   长安城的任何风吹草动,瞒得过别人,还瞒得过百骑司?   许久之后,冯肃回府禀报,宋森不在长安,被天子遣往并州办差。   李钦载愈发奇怪,百骑司是专属于李治的秘密情报组织,他们在每个州都设立了驻点,各州的百骑司职责分明,甚少越界。   宋森是百骑司雍州掌事,“雍州”也包括长安在内,也就是说,宋森是百骑司在长安城范围内的话事人。   他怎会突然被李治派到并州办差?   李钦载感觉事情不简单。   既然暂时打听不到消息,李钦载便放弃打听,反正自己目前是个残废,每天在家养伤,朝堂纵有再大的风浪,应该不会波及到李家。   以李家如今的名望,只要自己不惹事,谁还敢主动上门挑衅不成?   ……   李治的封赏圣旨里,除了晋爵郡公之外,还赐了一座长安城的官邸。   第二天一早,户部便来了一位官员,一脸恭敬地请示李钦载,喜欢多大的官邸,什么位置最佳,对风水有什么讲究。   李钦载与崔婕夫妻二人相视一笑。   “当然要朱雀大街的!”崔婕不假思索道。   “风水方面,我要招财进宝格局的!”李钦载紧跟其后。   户部官员脸有点黑。   朱雀大街可以理解,天子的意思也是暗示最好离英国公府近一点,李家一门双公,离得近更促成大唐的一段千古佳话。   但招财进宝格局是什么鬼?   你一个堂堂郡公,不思升官晋爵,却一心想着发财,真的合适吗?   腹诽归腹诽,户部官员不敢多说什么,当即便唯唯应下。   接下来便是选址,官员拿了一张地图出来,上面圈满了各种红圈。   然后官员告诉李钦载,圈了红圈的都是长安城空闲的官邸,这些官邸的原主人有的致仕归乡了,有的调任外地了,还有的犯事被查抄了……   但是朱雀大街的官邸空闲的很少,只有两座,其中一座比较小,是三进的院落,原主人是一位国侯,两年前被李义府案牵扯下了狱,官邸也被户部收回了。   还有一座也是开国侯府,原主人倒是没涉事,只是因为年老致仕,原主人思乡之情愈深,三年前发卖官邸,全家搬迁回乡了。   官员恭敬地问李钦载,两座官邸喜欢那一座。   这下李钦载和崔婕达成了共识,都没经过商量,异口同声道:“选大的。”   说完李钦载和崔婕一愣。   崔婕喜上眉梢,不愧是夫妻,竟如此有默契。   李钦载则一脸狐疑,这婆娘说得如此顺嘴,难道前世也去KTV潇洒过?   户部官员见夫妻二人意见统一,于是很爽快地在地图上指出那座官邸的位置,用红笔一勾。   好了,这座官邸从此姓李了。   官邸位于朱雀大街南端,距离英国公府很近,步行大约半炷香时辰,饭后散个步就到了。   这座官邸有八成新,原主人在几年前花钱修缮过,是一座五进的大宅邸,前有偏院花园,后有池塘水榭,占地数十亩,可谓是长安城中难得的豪宅,只比英国公府稍微小一点。   官员划定了官邸后,马上安排人手清扫修缮,并且还从太史局请了两位官员,重新规划府邸的风水。   没错,按李钦载的意思,招财进宝格局。   俗是俗了点儿,对李钦载来说,当官封爵难免有是非麻烦,但有钱……收获的只有快乐。   数日后,崔婕和金乡推着轮椅,夫妻三人带着荞儿和弘壁进了新官邸。   崔婕和金乡兴奋地到处看,像两只蹁跹穿花的蝴蝶,欢快地在新官邸中飞舞。   李钦载坐在轮椅上,微笑看着婆娘们撒欢。   荞儿和弘壁也各有所乐,弘壁刚学会走路,荞儿带着他,进了前院后,兄弟俩便蹲在院子中间,荞儿二话不说撩起袍摆,露出小鸡儿在银杏树下撒了一泡。   弘壁见兄长此举,莫名地肃然起敬,于是也毫无顾忌地跟着撒了一泡。   撒完后兄弟俩相视而笑。   李钦载老脸一黑,老子都还没接收呢,你俩先把地盘给圈占了……   正要训斥,突然听到身后一声暴喝。   “好!有乃父之风!”   李钦载大怒,立马扭头,想看看何方孽障作死。   回头一看,此人竟是暌违许久的疯批武敏之。   武敏之一脸笑意,穿着却很奇怪,他只穿了一身白色的里衣,而且襟口松开,脚上拖拉着一只木屐,另一只脚却光着,头发乱蓬蓬的,像被一群野猪拱过,整个人看起来既倒霉又晦气。   然后李钦载赫然发现一个事实,从武敏之的穿着来看,这货好像不是刚进门,而是在自己的新官邸住下了,武敏之此刻站在府邸的门房外,显然他早已住在门房里。   李钦载当即火冒三丈。   老子的新府邸,今日才第一次进门,你特么倒是先住了? 第一千一百五十章 敏之避祸   从认识武敏之那天开始,李钦载就一直摸不准他的脉。   武敏之的言行举止很奇怪,不知道他究竟是真疯还是披着疯批的外衣搞事,李钦载知道他生活的环境有点乱,母亲,妹妹和姨母武后,三个女人跟李治之间乱七八糟的关系,确实给了他很大的阴影。   老实说,李钦载若处在武敏之的环境里,很大可能也疯了。   这特么谁受得了。   相比之下,老爹李思文只娶了一房妾室,简直称得上清心寡欲坐怀不乱了。   疯批的行为可以理解,但你特么招呼都不打住进我的新房子,这就没法理解了。   我出彩礼我拜堂,最爽的入洞房环节你特么给代办了,这能忍?   “敏之贤弟……”李钦载皮笑肉不笑地道。   武敏之急忙道:“先生言重了,不能称贤弟,我是您的弟子,当以晚辈称之。”   李钦载这才恍然记起,这孽障好像还真是自己的弟子,曾经在甘井庄混过一段日子,后来李义府案之后,武敏之便离开了甘井庄,继续在长安城混日子。   李钦载一直没把他当弟子,对他的离开也是无所谓,真要拿他当弟子的话,以武敏之的德行,如今怕是要给他上坟才能记起他的音容笑貌。   “敏之贤弟可知这是我的府邸?”李钦载懒得纠正称呼,这货不配当自己的弟子。   武敏之嘻嘻一笑:“弟子当然知道,前日听户部官员说,天子赐了先生一座官邸,弟子好不容易才打听到官邸位置,昨日便搬了进来。”   李钦载的眼睛眯了起来:“我都没住进来,你倒是不客气,敏之贤弟不觉得很失礼么?”   武敏之正色道:“师徒即是父子,父之宅,子之居,弟子提前搬进来有何不对?”   李钦载语滞,好像……还真特么有道理!   武敏之又道:“再说,弟子搬进来也只是暂居门房,连院子都不敢踏进一步……”   说着武敏之凑了上来,猥琐地笑道:“先生的房子还是原装货,等着先生破瓜,弟子不过是在外面蹭了蹭……”   李钦载怒极反笑,笑了几声后,突然暴喝道:“冯肃!”   冯肃窜了过来:“在!”   李钦载指着武敏之,道:“把这孽障给我阉了,送进太极宫,就说臣骤晋爵,无以感报天恩,给天子送个贴身的内侍,聊表心意。”   冯肃大声应是。   武敏之的脸色终于变了:“先生,没必要玩这么大吧?”   冯肃朝武敏之露出了阴险的微笑:“武公子,听话,把腿分开……”   武敏之大惊:“先生,弟子知错了,饶我这遭!”   李钦载冷眼看着他:“不是喜欢疯吗?我给你玩个刺激的。冯肃,叫人进来,按住他的腿。”   “先生,请听弟子狡辩!”武敏之快哭了。   他确实有点疯批,但男人的尊严不能玩笑,玩没了可就接不回去了。   “先生,弟子不告而入先生府邸,事出有因,先生容弟子解释!”武敏之急得脸都白了。   李钦载坐在轮椅上悠悠地道:“不管什么原因,我对你的行为很生气,不想听解释了,先阉了再说。”   “先生,先生!弟子走投无路了啊!”武敏之大急。   李钦载眉毛一挑:“哦?说出来,让我开心一下。”   旁边的冯肃笑了笑,推开两步。   武敏之擦了擦额头的汗,苦笑道:“弟子前些日犯了一点小错……”   “你说的小错,想必不小吧?你干啥了?”   武敏之叹道:“前日皇后召弟子进宫叙亲情,弟子走到太极殿时突然内急,于是果断在太极殿的廊柱下撒了一泡……”   说着武敏之小心地道:“就跟两位令郎刚才撒的那泡一样,酣畅淋漓,骚是骚了点儿,但透着一股子无邪可爱……”   李钦载脸颊抽搐几下。   “有事说事,别牵扯我儿子,我儿子没你那么倒反天罡,敢在太极殿外撒尿。”李钦载板着脸道。   武敏之苦涩地道:“人有内急,没法控制,弟子当时也是情不自禁……”   这点文化都用在成语上了。   “皇后听说后,凤颜大怒,严厉地训斥了我,又令我闭门自省,本来只是一桩小事,自省什么的,反正在家关几日便出来了。”   “要命的是,这件事不知为何被御史们知道了,那个叫刘仁轨的,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连着三日上疏,非要陛下将我流放黔南,以儆京中纨绔子弟之效尤……”   李钦载中肯地道:“刘仁轨确实不是啥好东……嗯嗯,你更不是东西!”   “我虽与皇后恩怨颇多,但终究是外戚,皇后对我颇为袒护,天子也有心偏袒,毕竟我娘与他,啊呸!”   武敏之愤怒地呸过之后,接着道:“刘仁轨的参劾奏疏被打了回去,天子对外解释说我性情古怪,素有脑疾,偶有失智之举,亦当可谅,天子胸怀天下,包容万物,难道容不下一泡尿乎?”   李钦载脸颊又抽搐了,神特么“乎”……   “这是天子的原话?”   “前面是原话,一泡尿乎是我的理解,应该是这意思吧?”   李钦载叹了口气:“然后呢?”   “然后刘仁轨说,有病就应该看病,药不能停。于是我就倒霉了,皇后遣了一名太医,每天来我府上给我诊脉,开方子,真快把我弄出病来了……”   说着武敏之露出愤恨之色,攥拳怒道:“刘仁轨个老匹夫,一泡尿的破事,竟揪着我不放,若教我逮着机会,必烧了他的府宅!”   李钦载点头赞许,他同意烧刘仁轨的府宅,前提是别让自己动手。   “一泡尿的事你说了半天,还是没解释你为何偷偷住到我府上……”李钦载拿眼一瞥院子正中的银杏树,露出狐疑之色:“竖子该不会在我家院子里也撒尿了吧?”   武敏之忙道:“弟子岂敢在先生的府上做出不敬之事,弟子对天发誓,绝对没撒。”   “只因在家每日有太医给我诊脉开方,弟子实在受不了,又不敢畏罪逃出长安,只好住在馆驿里,前日喜闻先生归京,天子给先生赐下官邸,弟子心向往之,又想起与先生不是外人,弟子也就不与先生见外了……”   “你特么……”李钦载又怒又无奈,指了指他:“你快给我滚出去,马上!”   武敏之却如滚刀肉一般,丝毫不顾自己外戚的面子,猛地一把抱住李钦载的大腿:“先生,容弟子在贵府躲一阵吧!”   “不仅是一泡尿的事,最近长安不太平,弟子作为外戚,身份实在敏感,不如避世求平安。” 第一千一百五十一章 风云诡谲   本来只是好友间一番玩笑,然而武敏之说了一句“长安不太平”后,李钦载顿觉凛然。   这是第二个人这么说了。   第一个是许敬宗,前日无缘无故说什么朝中有变故,现在武敏之又说长安不太平,两人两句话,跟特么对对联似的。   李钦载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长安城最近究竟怎么了?”   武敏之叹道:“先生久离长安,最近一年的变故可能不甚明了。”   “东征高句丽,举国之人力物力,这一年来,从天子和皇后,到太子和群臣,无一不为东征而繁忙,无论君臣,皆常通宵达旦,从筹措粮草军械,到推演战事结果……”   “这一年来,朝堂君臣几乎已顾不上别的事,天子整日整夜与长安的老将们在一起研判高句丽战事,国内的朝政庶务,已交给了太子殿下,半年前天子就已下旨,令太子监国,左右相和六部堂官辅政。”   武敏之叹道:“天子太在意东征之战的结果了,说句犯忌的话,他几乎已到了疯魔的地步,国内的朝政反倒不关心了,全都扔给了太子殿下。”   李钦载皱了皱眉,道:“太子监国本也无错呀,本来就是储君,趁此机会多学习一下处置朝政,又有天子监督,不是更好吗?”   武敏之摇头:“按理说是没错的,朝堂仍在运转,朝政也无荒驰,东征以来,国内虽也出现过一些小意外,但太子殿下也都处理得很完美,没造成大错。”   李钦载眉头愈紧:“所以,哪里出了问题?”   武敏之苦笑道:“太子的身体出了问题。”   李钦载眼皮一跳。   他这才想起来,前世的史书上,李治这位嫡长子名声不错,在朝野中颇得赞誉,唯一的缺憾就是身体太差了,所以死得比较早。   此刻李钦载终于恍然大悟,难怪归京时见到李治和武后,夫妻二人面有忧色,难怪许敬宗说什么朝中有变故……   现在看来,太子李弘的健康状况怕是很危险了。   自古以来,储君是国本,一旦储君出了事,便是国本动摇,朝堂动荡,人心不安。各方人物都会窜出来搞事情。   许敬宗没有夸张,若李弘的身体状况真的很危险,朝中果然会有变故。   “太子如今身体怎样了?”李钦载急忙问道。   武敏之摇头:“先生归京之前的半月,太子殿下在东宫接连昏迷数次,东宫谋臣多次召太医入东宫诊治,群臣关注后,东宫放出消息说太子无恙,但最近长安城气氛愈发凝重,显然太子的身体不像东宫说的那么乐观……”   李钦载缓缓道:“长安城气氛不对,你怎么知道与太子的身体有关?”   武敏之低声道:“因为……半月前,太子昏迷之后,皇后便暗召嫡次皇子李贤秘密入京。”   李钦载一惊。   话说到这里,他都不得不肯定,太子李弘确实不容乐观了。   武后将嫡次皇子李贤召回长安的用意,不言而明。   从正妻的角度来说,武后其实还是非常争气的,她一生共为李治生了四个儿子。   李弘,李贤,李显,李旦。   自古以来的传位大统便是立嫡不立长,只有皇帝与皇后所生的儿子才有资格问鼎储君之位,别的庶皇子就算年纪大,也根本不可能有机会。   比如李素节,他的年纪其实比李贤和李显都大,按年纪排的话,他其实更有资格当太子,可他敢当吗?   给他一百个胆子试试,亲妈死了,后妈掌管后宫,他若敢当太子,不出一个月,就会因为各种原因不治而亡,死得天衣无缝。   储君的位置,只能是武后的亲生儿子来当。   老大不行了,老二上。   李弘病重,李贤回京,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李钦载望向武敏之:“此事与你有何关系?你为何要避祸?”   武敏之苦笑道:“我不过是外戚,当然与我无关,论关系,太子与李贤都是我的表亲,现在的问题是,他们的谋臣最近都在邀我饮宴,我不敢去……”   “我若去了,先生你说我该站在哪一队?太子未薨,李贤又回了长安,我站哪队都要命啊!所以弟子只好心一横,来先生的新府邸暂避一时,还请先生收留。”   李钦载想了想武敏之如今的处境,确实如此,真是左右为难。   李弘如今还没死呢,双方的谋臣便已开始较劲了,或许不是李弘和李贤本人的意思,但他们下面的谋臣一定要做点什么。   为个人前程也好,为奉明主也罢,谋臣的职责就是帮助自己的明主登上高位。   长安城,果然已开始风云诡谲了。   见李钦载久久不语,武敏之小心地道:“不知先生的意思……”   李钦载一愣:“我啥意思?”   “先生属意哪位皇子入住东宫?弟子知道嫡三皇子李显是您的亲传弟子,先生是否有帮李显谋取东宫之意?”   李钦载悚然一惊,接着露出了和煦的微笑:“武敏之,你过来,离我近一点儿……”   武敏之傻乎乎地凑近。   李钦载劈头便给了他一记大逼兜。   清脆的响声在幽静的院子里回荡,武敏之捂着脸懵逼了。   李钦载眼神阴沉地盯着他:“你特么装疯卖傻是你的事,不要在我面前搞事,我嫌命长了,敢去掺和夺储?”   “李显是我的弟子,仅此而已,论年纪,论德行,论排位,都轮不到李显,想都别想!以后再敢在我面前提此事,我扒了你的皮!”   武敏之急忙道:“是是,弟子知错,刚才失言了。”   李钦载冷笑:“又耍小聪明,你刚才是失言吗?分明是试探我,是你本人的意思,还是皇后的意思?皇后也想知道我的态度吗?”   武敏之大惊:“绝对与皇后无关,弟子刚才真的只是失言一问,并无别的意思,而且,长安城有此想法的人,绝不止我一人。”   “天下皆知李显是你的弟子,如今你挟高句丽之功,又骤晋郡公,且深得天子宠信,你若真想帮李显谋东宫之位,其实是有胜算的。” 第一千一百五十二章 置身事外   李钦载很头痛,自己刚回到长安,屁股还没坐热呢,竟莫名卷入夺储的泥沼里。   李家列祖列宗做证,他是真没这个想法,一丝念头都没有。   可别人并不这么认为。   李贤和李显都是武后亲生的,都是天家嫡子。   有了“嫡子”这个名分,就说明二人已经拿到了夺储的入场门票了。   李贤是老二,李显是老三,但排位并不重要,只要是嫡子,都有夺储的权利。   这事儿是有先例的,李世民给大唐的传位制度带了一个很恶劣的坏头。   当年太子李承乾谋反,就是因为李世民对魏王李泰太过偏爱,李泰的府邸仪仗和各种赏赐,竟已超过了太子李承乾。   这给李承乾带来了很大的心理压力,以至于性情大变,最后竟等不及亲爹断气,发起了叛乱。   李承乾被废黜后,李世民还没吸取教训,太子之位久悬不立,在李泰和李治之间来回摇摆,导致天家兄弟内斗愈演愈烈。   大唐立国至今,历经三代帝王,有意思的是,李世民和李治在各自的兄弟排行中都不是嫡长子。   这个事实向外界透露的讯号很不好,只要太子之位空悬,基本就等于无声地鼓励天家的兄弟们,尤其是嫡子们可以凭本事争一争,反正先帝们的皇位也是这么来的。   所以,这也是太子李弘病重,李贤秘密归京后,长安城里充斥着紧张肃杀气氛的原因。   夺储的战斗,已经开始了。   然后,一个可怕的事实来了。   李钦载是李显的老师,在外人眼里,他就是所有人默认的帮助李显夺储的王牌谋臣。   解释都没用,师生关系堪比父子,如今机会就在眼前,李钦载作为老师,怎么可能不帮自己的弟子?   可是……李钦载是真没这个打算啊!   “我对夺储没兴趣,知道吗?”李钦载盯着武敏之道:“我也不会参与这件事,李显更不可能当上太子,他没那实力。”   武敏之呵呵直笑:“相信,先生说什么,弟子都信。”   嘴上说着相信,可武敏之此刻的表情却一副欲盖弥彰的样子,还猥琐地朝他挤挤眼,好像在说我都懂,咱不对外说……   “武敏之,你再过来一哈……”李钦载朝他微笑招手。   武敏之这回学乖了,急忙摇头:“不来了,不来了,脸疼。”   李钦载叹了口气:“所以,现在朝野都觉得我会帮李显夺储?”   “那倒没有,太子病重的消息其实知道的人也不多,东宫已被天子下旨封禁,里面是啥情况没人清楚。”   “但是,只要知道太子病重消息的人,大多都觉得先生一定会帮李显夺储。”   李钦载叹息,是啊,师生关系在这儿呢,作为老师,怎么可能不帮?   此刻李钦载突然想起许敬宗对他说的话。   这老家伙真是一只老狐狸,非常隐晦地跟他说什么“共进退”,大约他是想掺和一下了,但他都不知道该站哪一队,于是想到了李钦载。   天子无比宠信的重臣,刚被晋为郡公,又是三朝功勋李勣的孙儿,以及皇嫡子李显的老师……   这么多身份加持之下,若李钦载真有心思帮李显夺储,那么,李钦载在李治面前随便说句话,李治都会认真慎重地考虑。   毕竟李钦载的话,不仅是他个人的意见,甚至还代表了李勣了意见,李治能不慎重考虑吗?   显而易见,作为李钦载的弟子,李显在这场已经开始的夺储之争里,胜率比李贤大得多。   所以许敬宗才会说那番没头没脑的话,表示愿与李钦载同进退,反正站在李钦载这一队里,许敬宗绝对是有赚无赔。   想明白前后因果之后,李钦载望向武敏之。   “好了,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还不从我家滚出去。”   武敏之愕然道:“先生怎能如此无情?弟子无处可去,先生难道不收留弟子吗?”   “你住太极宫去,你姨母是皇后,她会很乐意收留你的。”   武敏之顿时露出嫌恶的表情,在李钦载面前,他倒是一点也不遮掩自己的真实情感。   自从妹妹魏国夫人被武后毒杀后,武敏之对武后已是不共戴天,然而身处在这个环境里,武敏之又没有对抗武后的资本。   他不仅不能跟武后公然翻脸,还不得不装作顺从的样子与武后应酬所谓的外戚亲情,他也挺不容易的。   “不去!弟子就住在先生家了,打死都不走。”   说完武敏之索性往地上一躺,开始满地打滚耍赖。   李钦载气笑了,这货该不会以为无赖招数对他管用吧?   招手叫来冯肃,李钦载指了指地上打滚的武敏之,只说了三个字。   “扔出去。”   在武敏之不敢置信的眼神里,冯肃等几名部曲抬起武敏之,冯肃低声说了一句“得罪了”,然后将武敏之扔出了大门外,最后大门砰地关上。   李钦载缓缓吐气,整个世界安静了。   至于接下来的麻烦事,什么夺储,什么李弘病重,嗯,去特么的,跟老子有个屁关系?   我不惹事就好,谁敢主动来惹我,揍就是了,著名的长安纨绔,如今的辽东郡公,谁敢来招惹,只怕还得先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自省一下自己扛不扛揍。   崔婕和金乡这时喜滋滋地跑来。   “夫君,天子赐的府邸真不错,里外都翻修了一遍,咱们以后住这里好不好?”崔婕拉着他的手道。   李钦载还没答话,崔婕却吸了吸鼻子,转眼望去,却见荞儿和弘壁正蹲在院子中间的银杏树下玩。   荞儿一脸坏笑,撺掇着弘壁和泥巴,而那团和泥巴的水,好像……是哥俩儿刚撒的尿。   李钦载一愣,然后威胁地指了指荞儿,荞儿呵呵一笑,转身就跑了。   只留下弘壁一人,和泥巴玩得特别高兴。   幸好撒尿的那一幕没让崔婕看到,不然有轻微洁癖的她怕是会疯掉。   “爷爷凯旋之前,咱们还是住在国公府里,陪陪爹娘,这座新宅可招管家下人和丫鬟打理。”   李钦载想了想,又道:“其实……我更想回甘井庄。” 第一千一百五十三章 李显登门   城市套路深,只想回农村。   没错,李钦载现在就是这个想法,尤其是如今这个风声鹤唳的时节,李钦载更觉得长安城里不可久留。   远离风暴中心,独善其身,这是一种本能的选择。   崔婕显然不知道李钦载此刻所想,但她知道李钦载对甘井庄有一种人生归宿般的感情,于是很顺从地道:“夫君喜欢哪里,咱们就住哪里,只要与夫君一起,哪里都是家。”   李钦载笑了笑,道:“咱们过几日便回甘井庄吧,学堂荒废一年,那些小混账们逍遥了一年,也该继续接受知识的鞭笞了,不然他们还真以为活着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呢。”   一家五口,在新府邸里逛了又逛,从前院到后院,每寸土地每间屋子都看了一遍后,夫妻三人满意地互视一眼。   接下来招募管家下人和丫鬟的事可以提上日程了,内事崔婕当家,李钦载不用管。   推着轮椅,部曲们打开大门,夫妻三人正要上马车回国公府,赫然发现门口躺着一个人。   武敏之两眼翻白倒在地上,双手呈鸡爪状,浑身不时抽搐。   崔婕和金乡吓了一跳,李钦载却冷眼瞥着他。   “夫君,这不是武敏之吗?”崔婕愕然道:“他怎么了?要不要叫大夫来?”   李钦载冷笑道:“不用叫大夫,朝他大腿上插一刀,没跳起来算他赢。”   崔婕瞪了他一眼,道:“终归与夫君有师生名分,夫君怎能对弟子如此无情,他究竟怎么了?”   “这么明显,看不出来吗?犯病了,已是绝症,药石无医,叫冯肃把人埋了吧。”   地上抽搐的武敏之突然睁眼,虚弱地道:“师娘,师娘救我!”   崔婕吃惊地道:“你怎么了?”   “师娘,弟子已无家可归,只能流浪街头,师娘若怜我与先生师徒一场,还请师娘收留弟子,让我在贵府暂住一时……”   崔婕看了看李钦载的表情,又看了看地上的武敏之,试探着道:“夫君,他……”   李钦载没出声,只冷冷地盯着武敏之,想到这货也不容易,如今夺储之争已开始,他夹在东宫和李贤的谋臣之间左右为难,除了找个地方躲起来,实在没别的选择了。   反正新府邸李钦载暂时不住,干脆就收留这货吧。   师生关系有点扯淡,但终归是朋友一场。   于是李钦载叹了口气,道:“你可以暂时住下,但只能住在门房,院子不准靠近,吃喝拉撒的问题自己解决,做得到吗?”   武敏之大喜,迅速站了起来,忙不迭点头:“弟子对天发誓,一定好好爱护先生的府邸,绝不糟践半分。”   李钦载嫌弃地挥手:“滚进去。”   武敏之这时都还没出戏,道谢过后,一步一步艰难地挪进大门,虚弱的样子比重伤的李钦载还传神。   崔婕叹道:“妾身虽然不知为何,但夫君对武敏之好像有些……他好像病得不轻呢。”   李钦载盯着武敏之的背影,冷笑道:“我们打个赌,只要他进了门,保证立马就活蹦乱跳,满地撒欢。”   崔婕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盯着武敏之的背影。   果然,武敏之双脚迈进了大门之后,虚弱抽搐的样子瞬间不药而愈,整个人突然蹦得三尺高,像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一样,一边跑一边发出欢愉的怪叫。   “哦,嚯,咦,哈哈,哇呜——”   就这样蹦蹦跳跳跑远。   崔婕露出无奈之色,叹道:“夫君果然慧眼识人,妾身刚才不该对他有怜悯之心的。”   随即一脸担忧地道:“咱们这算不算引狼入室呀?听武敏之这怪叫声,实在不像好人……”   “夫人不必担心,他不配当狼,顶多就一猢狲,敢糟践咱们的新府邸,我就盛情邀请长安的权贵们来咱家围猎,把这孽畜当猎物射杀了。”   ……   入冬了,但还没下雪。   国公府后院的厢房里生着炭火,李钦载盘腿坐在地上,旁边是他那辆空置的轮椅。   在李治的旨意下,太医每天都来府上给李钦载诊脉,药方仍按金达妍开的,太医对药方惊为天人,一字不敢易,还提出想见见这位传说中治好了李家祖孙的高句丽女神医。   李钦载的伤势在慢慢恢复,现在的他已经不需要靠轮椅出行了。   但李钦载还是坚持每天坐在轮椅上到处溜达,养伤的人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多走一步路都是对自己伤势的不负责。   再说,三国的诸葛亮那么牛逼的人物都坐轮椅,人家还摇鹅毛扇呢。   所以,牛逼的人物都是坐在轮椅上的,那种天生儒雅却要人命的虚弱气质,有了轮椅的衬托更愈发显得深不可测。   炭火上烤着三只番薯,如今番薯已在大唐广泛种植,除了关中地区,江南淮南各州县也在试种。   这还要多亏老丈人滕王最近这一年的辛苦奔波,为了滕王一脉的地位被帝王待见,滕王也够拼了,这一年来不停在各个州县间推广番薯种植,而且渐渐有了成效。   李钦载听说,如今的长安西市上也有商人开始贩卖番薯了,价钱跟麦黍差不多。   再过两年,这种产量奇高的新粮种或许到处都是,大唐百姓灾年缺粮的问题,正在慢慢地逐步改善。   番薯在炭火上冒出一股股热气,甜香扑鼻,李钦载和荞儿弘壁父子三人盯着快熟的番薯,弘壁傻呆呆地看着,嘴里流下一串晶莹的口水,小小的嘴儿张开,露出一两颗可怜兮兮的乳牙。   “爹,快熟了吗?”荞儿咽了口口水道。   烤熟的番薯实在太香了,李钦载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应该快了吧,再翻个面儿多烤一会儿。”   门外传来脚步声,吴管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五少郎,您的弟子英王显求见。”   李钦载一愣,让荞儿将番薯扒拉下来,叮嘱他冷了以后再吃。   然后李钦载坐上轮椅,自己推出了房门。   轮椅太帅了,逼格必须有。   李显站在前院里,大冷天冻得脸颊红扑扑的,可他犹自不觉,眉头紧锁,显然有什么烦心事。   见李钦载出来,李显急忙行礼。   “拜见先生。” 第一千一百五十四章 假寓提点   李显站在院子里,孑然独立,肩膀明明有些瘦弱,却永远不知疲惫地挺起。   李钦载知道他很累,因为他是李治和武后的儿子。   他的肩膀上承担的不仅是天家的礼仪,也有天下为公的责任,嫡皇子不是那么好当的,他们活得比庶皇子累多了,压在他们肩膀上的,是比精英更精英的教育方式。   大约只有在甘井庄的学堂里,他们才尝到人生中最轻松的一种学习方式,他们对李钦载的敬重,或多或少也掺杂了这一类的感激之情,感激李钦载的放羊式教育让他们松了一口气。   此刻李显的表情心事重重,一脸挣扎犹豫,像一个孤独的孩子走在岔路口,没人告诉他应该选哪条路走下去,于是只能站在路口彷徨无措。   李钦载不由轻轻叹气,李显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啊,换了前世,也就刚上初中的年纪。   可他承担的东西,却比成年人都沉重得多。   “李显,过来,推我出门转转,回到长安几日了,还没好好逛过长安城呢。”李钦载坐在轮椅上含笑招呼他。   李显一愣,接着有些受宠若惊,急忙走到轮椅后,咬牙奋力地推着轮椅往外走。   看得出李显很用力了,但也很吃力,这货养尊处优惯了,大约是没好好锻炼过身体。   李钦载也不假惺惺让他别推,坐在轮椅上犹自阖目养神,任由李显使出吃奶的劲儿,手刨脚蹬地把轮椅推出了国公府大门。   身后一众部曲和禁卫跟随,师徒二人走在前面,李钦载微笑看着长安街市上的人来人往,闻一闻带着几许马粪骆驼粪气息的空气。   久违的人间烟火气,踏实日子的味道。   “带钱了吗?”李钦载冷不丁问道。   李显又一愣,急忙伸手入怀,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带了,但不多。”   李钦载接过钱袋,嫌弃地道:“下次来我家记得多带点钱,好歹是个嫡皇子,抠抠索索一点也不体面,钱袋没收了,推我去西市看看。”   李显的身份当然不会在乎钱袋里的这点钱,笑着应了,继续用力地推着轮椅。   朱雀大街到西市,要横穿过两个坊道,距离很遥远。   李显推到半路就气喘吁吁,实在坚持不住,轮椅越走越慢。   李钦载扭头朝他龇牙一笑:“累了?”   李显不敢逞强,老老实实地道:“弟子确实有些累了,先生能否容弟子休憩一阵?”   李钦载仍笑道:“知道为什么累吗?”   “弟子疏于熬练身骨,体力不支,给先生丢人了。”李显垂头惭愧地道。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这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原因。”   “弟子愿闻其详。”李显恭敬地道。   “另一个原因就是,你不懂‘顺其自然’的道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非要打肿脸充胖子,成年人才有资格做的事,你非要不自量力掺和一脚进来,你不累谁累?”   说着李钦载朝身后的冯肃招了招手:“你们来推车。”   冯肃接过手,很轻松地将轮椅推了起来,一行人继续往前走,李显却如遭雷殛,站立原地两眼睁大,眼神失去焦距,茫然地看着前方。   李钦载的这句话,李显听懂了。   先生说的,不是推轮椅的事,而是一语击中了他今日登门的目的。   所以,先生刚刚是在提点他,告诉他宝贵的人生道理。   李显在原地呆怔许久,突然浑身一激灵,拔腿追上李钦载的轮椅,身子拦在轮椅前,李显整理衣冠,毕恭毕敬朝李钦载长揖行礼。   “多谢先生提点,弟子懂了。”   李钦载斜眼瞥着他:“莫名其妙,我提点啥了?”   “先生提点弟子,凡事顺其自然,不该弟子掺和的事,不要强行去做,否则必有祸端。”   李钦载避过这个话题,指着路边一个卖麦糖的摊贩,喜道:“这玩意儿好久没吃了……”   从李显贡献的钱袋里掏出两文钱给他,李钦载道:“去买点来,我尝尝。”   李显接过钱,乐滋滋地去了。   片刻后,捧着一把麦糖回来递给李钦载。大唐如今的物价……很感人。   李钦载拈起一块麦糖塞进嘴里,啧啧有声:“不错不错,很甜,比初恋还甜。你也尝尝。”   李显也塞了一块糖,学着李钦载一样啧啧赞叹。   师生二人一路走一路吃,很快来到长安西市。   长安的东西两市是人群聚集最多的地方,东西两市有差别,普通百姓的小买卖通常都去西市,东市则是权贵官员和有钱的商贾们去的地方,那里卖的都是一些百姓买不起的奢侈品。   师生走进西市,李钦载见到路边的摊贩都想买点儿,从吃的到用的,贵的便宜的,只要合心意就买买买。   也不知为何今日的购物欲如此浓厚,可能是因为身边有冤大头出钱吧。   逛了半天,李钦载终于有点累了。   没错,坐在轮椅上也会累的,五少郎就是这么矫情。   随眼一瞥,发现路边有一家不错的酒楼,李钦载于是决定上酒楼暂时休憩一会儿,然后继续再逛,直到把李显钱袋里的钱花光为止。   部曲们抬着李钦载上了酒楼,酒楼伙计很识相地找了个风景俱佳的靠窗位置坐下。   李显前后忙活,给李钦载斟水递巾,李钦载则安然享受弟子的服侍。   养伤期间严禁饮酒,但李钦载还是给李显叫了一小坛米酒和几道小菜。   李钦载看着窗外楼下的人潮穿梭,浅浅地啜了一口清水,这才慢悠悠地道:“说吧,是谁撺掇你掺和夺储之争的?”   李显一惊,然后老老实实地道:“是弟子府里的谋臣张舜金,以及一些王府幕僚。”   李钦载笑道:“所以,你就有了争储的心思,觉得自己有胜算?”   李显垂头道:“是的,谋臣们说,弟子的胜算很大,不如一争。”   “你的谋臣有没有跟你分析过,你争储的优势究竟在哪里?”   李显老实地道:“优势仅有一个,那就是先生您。”   李钦载气笑了:“你这句混账话是认真的吗?一不说品行,二不说资历,三不说学识,四不说朝臣评价,就因为我是你的老师,所以你觉得有胜算?”   李显也觉得确实有些混账了,弱弱地道:“……不是弟子的意思,是那些谋臣的意思,他们是这么说的。” 第一千一百五十五章 德不配位   李钦载其实并不赞成李显参与争储。   自己的弟子,李钦载知道他的斤两,以李显如今的年龄资历,品德和朝中人脉,没有一样占优势。   就连李显自己也承认,他唯一的优势是李钦载这位老师。   所以,一位具有分量的老师就能决定他能不能当储君?   这不闹呢吗。   “除了我这个老师,你觉得自己比李贤强在哪里?”李钦载又问道。   李显想了半天,索然叹道:“弟子好像不如他。”   “明知不如他,但又想当储君,那么你的目的就不是为了大唐社稷和万千百姓,而是为了个人的权欲。”李钦载犀利地道。   李显的脸顿时涨红了。   仿佛被当街扯下最后一块遮羞布,李显发觉自己的隐私和见不得人的欲望全都暴露在世人面前。   “先生,弟子想当储君,也是为了为社稷为百姓谋福,或许有个人的私欲,但一片公忠之心亦不能否认。”李显不服气地道。   李钦载点头:“嗯,当然不能否认,如果你顺利当上储君,最后还能顺利接你父皇的位,我也愿意相信你是个好皇帝,至少心里会这么想。”   “不止是心里这么想,弟子也会这么做,开疆拓土,为民谋福,弟子义不容辞。”李显加重了语气道。   李钦载笑了:“没得到权力之前,任何人都会许下这种伟大正义的宏愿,但一旦得到权力后,你敢保证还会这么想?”   “品尝到权力的美味后,你会沉迷其中不可自拔。那时的你,绞尽脑汁想的是如何平衡朝局,如何趋利避害,如何跟朝臣们斗智斗勇,将天下的权力都集中到自己手中……”   “别急着否认,你一定会如此。任何人坐上那个位置都会如此,包括你父皇。就算你真的想为天下的百姓做点什么,首先你要摆平朝臣,否则你的圣旨政令出不了宫闱,下面的人也会阳奉阴违。”   “而摆平朝臣这件事,有的皇帝一干就是一辈子,甚至还干得一塌糊涂。”   李显冷着脸道:“摆平朝臣有何难,我若有了权,不遵我令者,逐之或杀之,如此简单的事,谁会用一辈子的时光跟他们斗智斗勇。”   李钦载嗤地一笑:“你有个长辈,嗯,说起来算是你大伯,他的名字叫李承乾,李承乾生前说过一句话,‘我作天子,当肆吾欲,有谏者,我杀之,杀五百人,岂不定?’”   “哈哈,你刚刚这番话,跟你那位长辈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一样的混账。你这种心性,真的适合当储君,真的能当一个好皇帝吗?”   李显一惊,身子不由自主地挺直,正襟危坐。   “先生,弟子刚刚有些冲动,确实说了一些混账话,先生莫怪。”李显诚恳地道歉。   李钦载嗯了一声:“我不怪你,但老实告诉你,我也不会帮你争储,如果你想不通,觉得我太过冷酷无情,没关系,你我解除师生关系便是。”   李显大惊,表情顿时慌张起来:“先生,弟子知错,以后再也不提争储之事了,求先生莫逐弟子出门墙!”   说完李显起身,彷徨地在李钦载面前拜下。   李钦载微笑道:“你不争储了?东宫太子耶,多么荣光的位置,未来的大唐天子,你真的不要了?”   李显犹豫了一下,咬牙道:“弟子想要,但弟子更在乎与先生的师生之情,如果非要弟子二选其一,弟子愿舍东宫,从此在先生门下安分钻研学问。”   李钦载含笑点头,欣慰地道:“说得好像你学问多厉害似的,明明是个学渣,谈什么钻研学问,若真不争储,从此在我门下混混日子,做个吃饱喝足的藩王也不错。”   李显苦笑道:“先生您受伤咋就没伤着嘴呢……”   李钦载冷笑,逆徒,等学堂开学了,你会如愿尝到熟悉的挨揍滋味。   他知道李显说的是实话,也应该是心里话,权力谁不想要?不过是每个人的取舍不同罢了。   李显还算是心地纯良的,他在权力和感情之间做出了不计利弊的取舍。   尽管仍然心有不甘,尽管仍然意难平,可他终究还是放弃了。   李钦载不帮李显,不是因为怕事,而是时势未到,火候也未到,同时,李显德不配位。   历史上的李显,最后还是如愿当上了皇帝,嗯,就是那悲催的六位帝皇玩。   如今的历史或许已不一样了,但李显还不足以驾驭东宫这个位置,再说,李钦载冒然掺和储君之争,确实是很犯忌讳的事。   帝王家最忌讳的就是外臣不知自己的斤两,自以为自己很重要,傻乎乎的掺和进来,不知死活地拉帮结派,培植党羽。   殊不知帝王最恨的就是这种人,一旦掺和了,帝王便锁定了你,而且对你已起了杀心,早杀晚杀的区别而已。   李钦载绝对不会犯这种错误。   李显年纪还小,跟他说什么争储多么凶险,大约他是不会明白的。   只要参与其中,失败的谋臣大不了转投别的阵营,只要脸皮够厚,服软够快,仍能保一生平安。   但争储失败的皇子,可就真被成功上位的兄弟挂上号了,挂的是阎王号。   亲爹一蹬腿,太子一登基,第一个拿出来祭旗的就是当年争储失败的对手。   “你当日是跟我一同回的长安,我且问你,太子病重的消息你知道吗?”李钦载突然问道。   李显一愣,然后点头:“弟子刚回到长安便知道了,所以王府的谋臣才会撺掇弟子争储。”   李钦载缓缓地道:“太子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兄长,他病重了,你去东宫探望过他吗?”   李显又一愣,然后惭愧地低下头。   李钦载知道了答案,摇头叹道:“你说你会是一个好太子,一个好皇帝,可你却连基本的亲情都如此漠视,你真觉得你配当太子吗?”   话说得很难听,李显羞惭无地自容,但还是红着脸长揖道:“弟子这几日被权欲冲昏了头脑,是弟子的错,现在弟子明白了,稍停便去东宫探望兄长。”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你顺便告诉李素节,宣城义阳两位公主,以及所有的小混账们,三日后延平门外集合,齐赴甘井庄。”   李显愕然,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干啥?”   说话时,李显的后脑勺恰好在李钦载伸手可及的地方。   这个位置站得太帅了。   李钦载情不自禁扇了李显的后脑勺一记:“开学了啊混蛋!如今长安城风声紧,你们这群小混账再不躲远点儿,不怕被卷进是非里吗?” 第一千一百五十六章 训斥谋臣   小混账们最重要的任务是削习。   都是十几岁的年纪,这一年来没了老师的管教,也不知野成啥样了,家里的瓦都不知被揭了多少。   尤其在这种争储的凶险关头,李钦载必须把他们都弄到甘井庄去,没事不要在外面晃荡,不然莫名其妙被卷入风暴里,李钦载还得费力去救他们。   其他人还好说,李显李素节,宣城和义阳公主这几位,更不能让他们留在长安,他们是皇族子女,更容易被风暴波及。   “这两日我给你们布置一下作业,你们每天在家里做完了作业才准休息。”李钦载笑得很阴险,桀桀桀的特别瘆人。   李显已瑟瑟发抖。   以他对先生的了解,先生布置的作业一定不会那么轻松做完,可能要做一辈子。   “弟子发誓足不出户,闭门谢客,这还不行吗?先生何必下此狠手。”李显的眼神楚楚可怜。   “别特么跟我来这一套,”李钦载一个大逼兜把这张恶心的脸拍到一边去:“做到死都要给我做完,其他人都一样,三日后城外集合,我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作业,谁没做完,莫怪我翻脸无情。”   李钦载恶劣地笑了笑:“当着城门内外将士的面,把你们抽得满地打滚,想必你们以后在长安城也没法抬头见人了吧?”   李显垂头丧气正要告辞,李钦载又叫住了他。   “我听说……你们师兄弟这一年来经常带荞儿出去玩乐,还撺掇他饮酒了?”李钦载的眼睛眯了起来。   李显浑身炸毛了,不假思索地道:“是李素节干的,与弟子无关。”   李钦载点头:“你还真是义薄云天,回去告诉李素节,十记鞭子记下了,而你,二十记。”   李显大惊:“凭啥?”   “卖兄弟卖得如此干脆利落,当然要奖励你啦。”   ……   回到国公府,李钦载和部曲满载而归。   今日逛西市买了一大堆东西,吃的用的,有用的没用的,反正只要看得顺眼的都买了。   花别人的钱,办自己的事,人生最高境界。   当晚,李钦载正在享受被崔婕和金乡一左一右按摩腿部,吴管家来报,有客至。   客人不认识,但拿着英王李显的名帖,他名叫张舜金。   李钦载眉头皱了起来,他记起这人是谁了。   张舜金,是李显的谋臣,官职是洛州长史。   因为李显除了英王之外,还遥领了一个官职叫“洛州牧”,而张舜金就是洛州牧麾下名义上的长史,但他真正的身份却是李显身边的谋臣。   大唐的皇子们大多都遥领了某个州牧,但大多都赖在长安没去上任,身边的谋臣对外的正式身份也大多是长史或是别驾。   李勣也当过李治的长史,当年李治曾遥领并州大都督,而李勣则是并州都督府长史,不同的是,李治人在长安根本没去上任,并州都督府的大权实际上在李勣手里。   这也是李治登基之后,为何对李勣如此信任的原因之一,潜龙之时的拥戴之功,李勣算是头一份。   如今这个张舜金登门来访,李钦载没见到面都能猜到他的来意。   争储之战开启,这些谋臣们都兴奋了,觉得自己终于等到了机会。   只要辅佐明主上位,他们这些谋臣也就水涨船高,从此位极人臣了。   李显争储的心思好不容易被李钦载压下去了,下面的谋臣还在上蹿下跳,李钦载心中不由生起一股厌烦情绪。   沉思半晌,李钦载冷冷道:“将他领到偏院花厅,我这就过去。”   崔婕推着轮椅来到偏院花厅,厅内端坐一人,此人大约四十多岁年纪,倒是没穿官服,只是一身寻常的圆领锦袍,颌下一缕青须,眉目容貌看起来很正派。   见李钦载坐着轮椅进来,张舜金急忙起身行礼。   “下官洛州长史张舜金,拜见李郡公。”   李钦载嗯了一声,崔婕推着轮椅进了花厅,固定好轮椅后,识趣地离开。   李钦载打量张舜金一番,淡淡地道:“洛州长史……为何在长安,未去洛州赴职?”   张舜金心头一沉,李钦载开口第一句话就带着几分火药味。   他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却明知故问,显然是对他不满。   可张舜金却不知何时得罪过李钦载,俩人根本素未谋面。   “呃,李郡公,下官是英王身边的谋臣。”张舜金艰难地解释道。   李钦载笑了笑,道:“找我有事?”   “是,请恕下官冒昧,今日下官听英王殿下说,他欲放弃争夺储君,李郡公,万万不可啊,英王殿下是您的弟子,与您有多年师生之情,如今有机会问鼎东宫,英王若能得位,李郡公则一荣俱荣……”   李钦载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李显放弃争储,是我的意思。”   张舜金震惊地道:“啊?为何?您可是英王殿下的老师,英王若当太子,对您和李家都……”   李钦载再次打断了他的话:“我的主意,没必要对外人解释,你们这些谋臣随侍他身边,整日不知教了他什么,李显才十几岁,他如今要学的是知识和为人处世,而不是帝王术。”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被你们蛊惑得整日只知道权衡利弊,趋利避害,眼里除了权欲没有别的,好好的孩子被你们这些谋臣祸害了,我都没找你们麻烦,你倒主动找上门了。”   李钦载盯着张舜金的眼神渐渐带了几分杀意:“你们是觉得我跟李显一样容易糊弄吗?”   张舜金见李钦载目光肃杀,顿觉浑身冰凉,表情浮上惊惶。   “我,我……下官知错,李郡公请恕罪。”张舜金颤声道。   李钦载冷冷道:“你们几个谋臣,自己几斤几两不清楚,便撺掇皇子冒然争什么储君,这种事也是你们有资格参与的?你们不知道其中的凶险吗?”   “李显若争储失败,等待他的便是被将来的新君赐死,你们谋臣倒是可以拍拍屁股转投他人门下,世上的事被你们占尽了便宜,风险却要别人来担,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把别人都算计了?”   张舜金脸色苍白,他今日登门的目的是为了劝说李钦载帮李显争储,没想到李钦载先发制人,劈头就训了他一顿,而且摆明了态度不让李显参与争储。   张舜金不懂,他对人生都感到迷惘了。   英王的这位老师究竟是怎么想的?   大好的机会摆在面前,而且有极大的胜算,他为何不争?   当太子的老师不香吗? 第一千一百五十七章 逐客明志   张舜金这类人,属于官场上的投机者。   投机者当官的目的,不是为国为民为社稷,更谈不上什么忠君爱国。   他们像寄生的藤蔓,专门依附于粗大的树干,吸取树干的养分,树长得越高,他们也就爬得越高,最终一步登天。   如果依附的这棵树死了,他们则会转投另一棵大树,继续吸取它的养分,一直达到他们一步登天的目的。   对这样的人,李钦载实在无法对他们客气,这种寄生藤蔓在官场上遍地可见,眼前就是很典型的一个。   你们投机也就罢了,李钦载无法改变整个官场的风气。   但你们别来祸害我的学生,撺掇他去干这么危险的事。   蛊惑清澈又愚蠢的孩子,这跟拐卖智障人口有什么区别?造大孽了。   “做好你们谋臣的本分,不要干作死的事,”李钦载盯着张舜金冷冷地道:“既然是洛州长史,就回洛州帮英王打理军政,善治百姓,而不是整天待在英王身边煽风点火。”   “三日后英王随我回甘井庄继续求学,你们这些谋臣赶紧离开长安,不要给他惹来祸端。”   张舜金垂头咬牙,突然抬起头道:“李郡公何故如此畏惧争储之事?英王更进一步有何不好,李郡公此举不觉得耽误了英王的前程吗?”   李钦载耐着性子道:“英王当不了太子,天子和皇后心中的人选并不是他,多争无益,反而给英王埋下祸患。”   “至于英王的前程,由我这个老师负责,你们不必操心,如果觉得英王非明主,你们现在可以转投他人,英王身边也不必留一些蛊惑人心之辈,带坏了孩子你们虽百死难赎其罪。”   话已经说得很不客气了,李钦载懒得跟他委婉,这种人不值得自己组织词汇怕伤他自尊。   张舜金很愤怒,但在李钦载的面前却敢怒不敢言。   他毕竟只是一个长史,而李钦载不仅是英王的老师,也是钦封的郡公,两人的身份地位天壤之别,根本不是一个阶层的。   张舜金忍不住道:“今日若英王不争,他年以后,英王永远只是一个闲散的藩王,他的人生或许只有这么一次上进的机会了,李郡公,咱们不帮他争一争,怎知没有机会?”   李钦载冷笑:“英王凭什么争?他有什么资本吗?他在朝堂上有势力,还是在学识人品上被世人称赞?哪怕天子和皇后给过他暗示,也算是他的资本,这些他都有吗?”   张舜金不服气地道:“他有李郡公您这位老师,还不够吗?”   李钦载嗤笑:“你特么有病?我这个老师上天入地神通广大?”   “李郡公在天子和皇后心中的分量,只要您开口一句话,天子和皇后亦不得不慎重考虑,这就足够了。”   李钦载眯眼打量着他:“我不知该说你天真无邪呢,还是夸你愚蠢无知,我的一句话,天子就改变立储的人选,所以,在你眼里,当太子就是这么容易的事?”   张舜金语滞,张嘴不知如何回答。   李钦载叹道:“此事之后,真该上谏天子,请他注意一下诸皇子身边谋臣的素质,都特么一些什么滥竽充数的东西,既蠢又坏。”   张舜金终于忍不住道:“李郡公何必恶语伤人,下官也是为了英王殿下的前程。”   “啧,你了不起,你清高,你特么伟大极了,专门利人,毫不利己,我请天子给你颁个奖好不好?”李钦载望向张舜金的眼神愈发嫌恶。   当婊子可以理解,毕竟为了生活。   你特么还给自己立个贞节牌坊就离谱了,要脸吗?   “要不你给我立个军令状如何?”李钦载眼神戏谑地看着他。   “你就立个字据,这次帮英王争储,如果英王失败了,你拿自己的脑袋和全家人的性命作陪,为了表示你对英王的忠贞不二,英王失败的那一天,就是你和全家脑袋落地的那一天,如何?”   张舜金一惊,眼神顿时闪躲起来。   李钦载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不由哈哈大笑,笑声里嘲讽值拉满。   投机可以,玩命不行。   这就是这类人的本质。   张舜金此刻彻底绝望了,从见到李钦载的那一刻起,他的气势就一直被李钦载死死地压制着,在李钦载面前,他完全找不到任何辩驳的自信,反而被打击得体无完肤。   李钦载打量着他,沉吟半晌,道:“既然你主动登门了,不妨帮英王做一件事……”   张舜金颓然道:“不知下官能为英王殿下做何事。”   “这件事很简单,但需要借你一样东西……”   张舜金大惊失色:“难道要借我的项上人头?”   “那倒不必,但要借你的面子一用。”   “呃,李郡公是何意?”   李钦载沉默半晌,突然扬声喝道:“来人!”   冯肃立马出现在门外。   李钦载指了指张舜金,道:“打开国公府大门,将此人乱棍赶出门外,最好让大街上所有人都看到。”   张舜金惊怒道:“李郡公何故羞辱下官?英王是您的弟子,我是英王的谋臣,明明是一家人……”   “一家人就要为家人牺牲付出,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明白?”   话音刚落,冯肃和几名部曲已抄着棍子上前,一棍狠狠落在张舜金的后背,张舜金大声惨叫起来。   一下又一下,狂风暴雨般的乱棍打在张舜金身上,一步又一步,张舜金就这样被赶出了国公府。   如今的长安城实际上已取消了宵禁,就算是夜晚,街上也有很多人在闲逛。   张舜金被国公府部曲乱棍赶出来的一幕,于是就被很多路人亲眼看到。   直到伤痕累累的张舜金被踢下了国公府的台阶,国公府的大门砰地关闭,张舜金忍着剧痛,指着国公府大门怒骂了一会儿,这才拖着一身伤痕,忿恨地离开。   ……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还没睡醒,国公府已来了客人。   有意思的是,客人是文官,不知是三省还是六部的官员。   李钦载当然没那么有耐心,大清早去招待客人。   客人一直在前院等着,国公府的下人们没人敢叫醒李钦载。   直到日上三竿,李钦载悠悠睡到自然醒,洗漱后慢悠悠地用完早膳,这才打着呵欠懒洋洋来到前院。   今日来的客人很有意思,他们仿佛约定好了似的,一个个分批而来。   一个人进国公府院子里等着,其他的人很有默契地站在府门外。   李钦载索性让下人在前院偏厅里准备了酒水点心,然后自己像一个绝色妖娆的花魁似的,一个个分别接见恩客。   第一个恩客进门,还没扯两句就堆着笑脸,试探着问李钦载关于争储的态度。   李钦载恍然,昨晚将张舜金乱棍赶出府,今日便收到效果了。   李钦载打量这位恩客,嗯,不熟,但可以推断,应该跟某位皇子有关系,他是代这位皇子来试探的,至于是哪位皇子,不重要,反正李钦载没打算掺和争储之事。   至于恩客的试探,李钦载笑了,花魁是想见就见的?你不出点血,如何博花魁一笑?   一把年纪了,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你没送过礼,难道还没逛过窑子?   “空手来的?”李钦载朝门外扫了一眼。   门外空荡荡的,李钦载的表情顿时变得很冷漠,眼神里的势利和贪婪,似乎不像是装的,根本就是本色演出。   恩客尴尬地掏出帕巾擦汗。   奉命登门就问一句话,谁能想到这也要送礼……   都特么是郡公了,是不是讲究一下吃相?   “今日我公务繁忙……”李钦载朝他报以歉意的一笑,随即扬声道:“来人,送客,下一位!” 第一千一百五十八章 子夜军报   官员被灰溜溜地送出了门,临走一肚子怨气。   原本奉命来试探李钦载对争储的态度,因为李钦载对争储的态度有点迷。   嫡三皇子李显是李钦载的学生,在这个无比看重师生关系的年代,李钦载几乎相当于李显的父亲了。   当储君的机会近在眼前,李显又是皇嫡子,不仅拿到了争储的门票,而且开句就进了决赛圈。   在外人眼里看来,李钦载作为李显的老师,如今近在咫尺的绝佳机会,怎么可能不帮李显争取?   可昨夜却听说李钦载将李显的谋臣张舜金乱棍赶出来了,一点面子都没给,这个操作就很迷了。   争储刚开始,你们就窝里斗了吗?   还是说,李钦载或许不想掺和争储的事,他若不想掺和,李显哪来的机会?   昨晚把张舜金赶出府的信息量太大,当晚便引得长安城各方人马的猜测,不知多少人彻夜未眠,跟府里的谋臣讨论李钦载的动机,直至通宵达旦。   最后所有人一咬牙,与其在这里猜来猜去,还不如索性上门试探,万一李钦载傻,说了实话呢。   不管李钦载争还是不争,终归让别人心里有个底才是。   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国公府便门庭若市。   谁知进来的第一个人就狠狠撞了墙。   李钦载根本不按套路出牌,想要知道他的态度,首先,你不能空手进门。   李钦载的想法也很朴实,动物园看猴儿都要买门票呢,凭啥你们空手进门就想从我这里得到如此重大的消息?   我特么连猴儿都不如吗?   第一个进门的官员灰溜溜被送出来以后,等候在门外的官员突然懂得了人情世故,众人一哄而散。   半个时辰,国公府门前再次门庭若市,这回官员们不仅人来了,礼也到了。   一辆辆马车停在国公府外,堵得像黄金周假期的二环线似的,马车上满载礼物,值钱的不值钱的,甚至还有送美女歌舞伎的。   听到吴管家的禀报后,李钦载满意地点头。   这才像话嘛,君子不可欺之以方,想进我家的门,首先要识礼数。   李钦载吩咐管家,各家送来的礼照单全收,美女不要,让他们折现。   我一个坐轮椅的人,你给我送美女,咋想的?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国公府的下人忙坏了,忙着给门外的马车卸货,一件件价值不菲的礼品被收进国公府的库房。   官员们傻傻地站在门外,一脸尴尬地任由国公府下人们忙碌。   所有礼物都收进库房后,大门砰地关上,官员们一惊,一个个忐忑地面面相觑。   这货收了礼该不会……不认账了吧?   他不会这么无耻吧?   良久,国公府的门再次打开,吴管家笑吟吟地拿着一张纸出现在众人面前。   展开手里的纸,上面歪歪扭扭两个像被狗爪子扒拉过的丑字。   “不争。”   吴管家双手高举着这张纸,像拳击擂台上举牌的美女模特似的,一边走一边妖娆地展示。   待众人看清了上面的字后,吴管家收起纸转身进了门,国公府的大门再次关上。   官员们仍傻傻地站在门外,一脸吃了翔的表情。   咱们这么多辆马车拉来的礼物,结果就换了这俩字?   怎么想都觉得亏得慌,好像被人骗去了缅北……   李钦载的这两个字确实很重要,这是他第一次坦诚地对外宣告了他的态度。   争储之事,他不会参与。   态度很清晰明朗,也确实是大家想知道的重要讯息,大家登门的目的本来也是这个。   可……众人心里还是憋得慌,不知道为啥,总感觉上了恶当,心里空落落的,心情就像被男人三秒完事后的中年妇女。   做了吗?做了。   够不够?不够。   还想要吗?想要。   他还给不给?不给了。   人家都擦完提裤子了。   送这么多礼,你特么倒是多说几句呀。不然回去怎么交差?   众人在国公府门前不死心地又等了许久,然而大门紧闭,似乎没有再打开的意思,众人终于绝望,一个个哭丧着脸散去。   回头联名上疏参劾他,特么的太不要脸了,咱们告御状,告他抢劫。   李钦载在府里却高兴极了。   人在库房里,推着轮椅像一只撒欢奔跑的残疾小鹿。   “叫管家和账房来估价,快!”李钦载语声发颤。   崔婕白了他一眼,转身出去叫管家和账房了。   吃的用的穿的,还有各种名贵的药材,补品什么的,都是奢侈品,都可以折现。   李钦载发出满足的叹息,今晚就睡库房了,心里踏实。   至于府门外散去的官员们满腹的怨气……关我啥事?   他们想知道的,我不是告诉他们了吗?   想听更多,得加钱。   万万没想到,自己没打算掺和争储,老天却还是让他发了一笔横财。   心情特别激动,高兴得睡不着。   当晚,后半夜了,李钦载还在床榻上翻来覆去。   今日正式对外宣告了态度,也就是说,李钦载把自己和李显从这件凶险的争斗中摘了出去。   接下来就是东宫,李贤,李旦三位嫡皇子的战争了。   当然,这几位对李显的戒心也不会消除,李钦载送出去的两个字,不是所有人都相信的。   东宫病重,李旦年幼,不出意外的话,李贤应该十拿九稳了。   没关系,李钦载跟他们都不熟,打出脑浆子都不关他的事。   兴奋到后半夜,刚有了一点睡意,却被吴管家的大嗓门叫醒了。   “五少郎,高句丽八百里军报,老公爷克平壤城矣!”   吴管家的声音欢欣雀跃,在幽静的国公府后院悠悠回荡。   李钦载一惊,接着立马翻身而起。   旁边睡得迷糊的崔婕也醒了,见李钦载突然起身,光着脚朝门外跑去,崔婕愣了一下,半晌才回过神。   “夫君不是每日坐轮椅么?刚才这异常的矫健之姿……”崔婕愕然地喃喃自语。   消息太震撼,李钦载都懒得装了,赤足跑出后院,冻得瑟瑟发抖。   吴管家等在后院的拱门外,见李钦载穿着单衣出来,吴管家急忙将自己的外裳脱下给他披上。   李钦载劈手夺过军报,凑着昏黄的灯笼光线逐字逐句地看了起来。   “麟德二年腊月初九,王师三面合围,平壤城外歼敌六万余,大军围困平壤,腊月十五,王师破平壤城,高句丽国主泉男建携王室宗亲仓惶出逃,敌都王臣尽皆逃散或被击杀。” 第一千一百五十九章 英公壮哉   王师破敌都,捷报夜入京。   在这个寻常的万户沉睡的夜晚,英国公府却沸腾了。   破敌都城,泼天的大功,被老公爷拿到了。   两朝三代帝王没做成的事,终于在李勣的手中完成了历代先帝的夙愿。   数十年之世仇,今日已雪。   吴管家的大嗓门嚷嚷过后,国公府内的灯笼火把都点亮了,府里的下人丫鬟都奔出门外,发出欣悦的欢呼。   李钦载盯着军报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每个字都不放过,看完望向吴管家。   “就这几句话?具体如何破城的上面没说,是想急死我吗?”李钦载焦灼地道。   吴管家笑道:“送信的信使正在太极宫,向陛下报捷,这会儿约莫陛下也睡不着了,或许要等到天亮后,那名信使才能出宫,老朽已派人在宫门外等着,待信使出宫后便将他请来府上,向五少郎详叙军情。”   李钦载嗯了一声,又看了几遍军报,随即突然大笑出声。   “传令,府里设宴,全家上下,丫鬟下人全都上桌,咱们关上门好好庆贺一番,遥祝爷爷平高句丽功成!”   国公府顿时又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李思文和李崔氏披衣匆匆而出,在知道了高句丽军报后,平日严肃不活泼,一丝不苟的李思文,此刻突然像个孩子似的一蹦三尺高。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父亲果然宝刀未老,灭国之功,当浮一大白!听我儿的话,设宴,设宴!全府上下都上桌!”   旁边的李崔氏也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见李钦载杵在身旁,李崔氏高兴地一记巴掌扇得李钦载一个踉跄。   高兴过头的李崔氏又急忙上前安抚儿子,李钦载叹了口气。   亲娘扇的巴掌,一点脾气都没有。   一家子大半夜在府里开宴席,全府上下从主人到下人,全都喜气洋洋吃吃喝喝,直到天亮了,这顿宴席都没散。   辰时,送军报的信使终于出宫,被等候已久的李家部曲请进了国公府。   见信使满面疲惫,李钦载命人送来酒水吃食,信使饱餐一顿后,这才将高句丽的详细军情细述出来。   从战略计划上来说,王师进攻平壤城是被延误了的,李钦载当初离开高句丽时,李勣已经在筹备进攻平壤了,然而直到李钦载回到长安摸鱼了这些日子,破敌都城的军报才姗姗来迟。   被延误的原因很现实。   因为天气渐寒,这年头没有棉花,自然也没有御寒的棉袄,高句丽是北方苦寒之地,许多将士冻得受不了。   在李勣准备下令进攻平壤城之前,军中出现了许多逃兵现象。   这是没办法的事,将士们太冷,有的抵御不了寒冷,再不跑就只能活活被冻死,求生欲终究还是战胜了对军法的畏惧。   于是近十万王师中,每天都有逃兵,最严重的时候,军中竟然出现了上千人的集体出逃。   李勣发现逃兵现象越来越严重,用兵向来谨慎的他,果断地下令停止进攻平壤,开始整顿军队内部。   派出信使向大唐营州送信,命营州送来御寒的冬衣,又派将士上山砍伐木材取暖,军队紧急向外采购木炭等等。   一切能御寒的措施李勣都用上了,这才提振了摇摇欲坠的军心。   这么一延误,就是近两个月,等到将士们终于恢复了士气,李勣这才下令进攻平壤。   破平壤的过程不算太曲折,但令李钦载意外的是,这次破敌都城,刘阿四和麾下的特战小队竟然立了首功。   大军正面进攻之前,刘阿四的特战小队连同归降的高句丽营将莫恩俊,穿上高句丽平民的衣裳混进了平壤城,然后特战小队在城内散开。   这货是真缺德,居然在全城的井水里下药,连着下了三天的药,全城的水井都被他们祸害了,城内军民没水喝,军心民心顿时动荡起来。   然后特战小队开始暗中刺杀高句丽的将领和官员,对官衙和民居纵火,绑架高官和将领的家眷,半夜偷偷在城内张贴煽动蛊惑人心的告示等等。   更过分的是,平壤都城里有寺庙,刘阿四这帮祸害居然潜进寺庙里打和尚……   也不知和尚招谁惹谁了,总之就被刘阿四他们揍了好几顿。   特战小队潜入平壤三天,这三天里,他们干的事可谓是丧尽天良,令人发指。   李钦载曾经告诉过他们特战队的作战理念,万万没想到,这群祸害不仅将理念发扬光大,而且变本加厉。   作为特战理念的创造者,李钦载真不知该欣慰,还是装作不认识他们……   然而,特战小队虽然没干人事,但效果却非常强大。   平壤城被他们祸害得陷入了低迷恐慌的气氛里,一时间人人自危,互相怀疑。   城防军在城里到处抓人,试图揪出这群祸害,但祸害是受过训练的,当然不会那么容易被他们抓到,反倒是揪出不少无辜者,也不管他们有罪无罪,抓到就砍了。   外面大军围城,城内人心恐慌,军民对高句丽王臣积压的不满越来越甚。   这时李勣下令王师攻城,平壤城在守了五日后,城内军民愈发恐慌,投降唐军的呼声越来越高,军队都弹压不住了。   于是在一个寂静的黑夜里,守城门的将领和军士悄然打开了城门,一个名叫“信诚”的和尚走出了城门,代表全城军民向唐军表达了投降的意向。   平壤城就这样破了。   这位代表全城军民的和尚,在刘阿四手里遭了多少罪,不可考,他几乎是哭着向李勣表示投降的。   他一个与世无争的僧人,被逼着坠入红尘,掺和两国交战的事,不掺和还不行,菩萨都留不住他,刘阿四说的。   听完信使的叙说后,李钦载目瞪口呆,久久不语。   刘阿四,曾经在他身边多老实憨厚一孩子,咋变这德行了?   难道说离开李钦载以后,刘阿四才释放了本性,彻底放飞自我了?   他在平壤城干的那些缺德事,连李钦载都不好意思干,怕伤天和。   总之,平壤城破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国主泉男建和王室宗亲们见外城已破,于是全家都跑了。   没关系,李钦载相信泉男建跑不远。   海东半岛除了高句丽,基本都是大唐的地盘,就算渡海而逃,孙仁师的水师也不是吃素的,应该早已封锁了海岸,泉男建唯一的退路是北方的靺鞨室韦部落,但只要水师封了海路,泉男建根本跑不了。   被唐军活捉应该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别人跑了也就罢了,泉男建不能跑,李治还等着把他五花大绑押送长安,今年过年向太庙献俘呢。   听完了破平壤城的经过后,李钦载终于满足了,大方地赏给信使两贯钱,命管家给他安排厢房休息。   接下来,国公府又要开门迎客了。   高句丽捷报应已传遍长安,城里的名将权贵们必然坐不住。   英公李勣立下如此大的功劳,不登门祝贺一番,怎么也说不过去。   果然,半个时辰后管家来报,左右两位宰相登门了。   接着便是苏定方,程咬金,朝中诸多文臣武将纷纷登门道贺。   李勣在外征战,负责待客的便只有李思文和李钦载父子。   父子俩忙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将道贺的宾客们应付过去,府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锣打鼓声。   李钦载命管家打开大门,赫然发现门外已是人山人海。   无数穿着朴素的商贾百姓和坊官聚集在门外,见府门打来,众人纷纷面朝府门躬身行礼。   “恭贺英公立不世之功,彪炳青史千秋。”   “英公壮哉!”   虽是平民百姓,但李家父子不敢怠慢,于是一齐朝门外百姓们躬身还礼,久揖不起。 第一千一百六十章 东宫宣召   大唐的百姓很朴实,他们不缺血性,也不缺对这个朝代的认同和归属。   是的,古代人也爱国,听起来有些违和,不过是把爱国换了个说法,叫“忠君报国”。   崇尚数千年的忠义之道,不能简单地把它理解为统治者愚民的工具,因为从古至今,只要这个国家不是太软弱,君主不是太昏庸,百姓都会发自内心地热爱并维护这个国家。   所以当高句丽军报传到长安后,长安城沸腾了。   数十年世仇,今朝已雪。   作为这场灭国之战的主帅,李勣在大唐的威望已达到了巅峰。   无数百姓自发来到英国公府前,不需要国公府的人做什么,他们只是默默地站在门外,面朝国公府的牌匾长揖一礼,表达心中的钦敬。   行完礼就走,不给国公府的人添麻烦,再咬咬牙掏几文大钱,打一坛浊酒,三五好友相邀,找个顺眼的地方一坐,斟满浊酒朝高句丽方向遥遥一敬,再说一句“英公壮哉”“大唐万胜”。   今日,是属于大唐人的狂欢。   长安城每座酒肆酒楼,每家客栈楚馆,每户权贵或贫寒人家,都在为大唐这场卓绝的大胜而欢呼,买醉。   朝廷的征战,本来与百姓无关,为了这场征战,百姓们甚至还要付出更多的赋税徭役。   可是当平壤城破的消息传来,百姓们仍然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   一场举国物力人力相倾的国战,一切的付出都值得了。   上午时分,当捷报已满城皆知之时,太极宫门悄然打开,李治传出了圣旨。   长安城接连三日取消宵禁,臣民共欢,贺东征大捷。   这道圣旨将长安城欢欣的气氛再次推向高潮,大街小巷敲锣打鼓,酒肆酒楼座无虚席,处处可闻“大唐万胜”的欢呼,还有大白天就已狂醉,踉跄倒地大睡的醉客。   隋炀帝没解决的事,太宗先帝没解决的事,在当今天子的手中解决了。   善战的名将,精锐的王师,以及千万农户咬着牙忍着饿贡献出来的粮草和劳力,还有不可阻挡的国势。   这一天,大唐帝国在华夏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瞬间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芒。   国公府前人来人往,许多百姓都来府门外行礼,李思文和李钦载父子俩又不敢怠慢百姓,于是索性等在门外,有百姓来行礼,父子俩便还礼。   一直到下午,行礼的人终于少了一些,李钦载累得不行,李思文嘴上严厉,但还是心疼儿子的,李钦载需要静养,怎能长久做此劳累之事,于是让下人推着李钦载回后院休息。   李思文不能走,除了应付门外的百姓,他还要应酬登门宾客,都是朝中的同僚和老将,更不能怠慢。   李钦载回到后院刚躺下,吴管家又匆匆赶来,一脸难色地告诉李钦载,东宫有请。   李钦载当即便坐了起来,神情颇为意外。   东宫?李弘?   回到长安后,听说李弘病重,李钦载本来打算去东宫探望李弘的。   他对李弘的印象不错,连史书都书以极高评价的这位太子,实际上人确实不错,谦逊有礼,不戾不傲,风度翩翩。   毫无疑问,这是大唐真正的精英教育下培养出来的继承人,李钦载很乐意跟他打交道,只是外臣不宜与东宫过从甚密,李钦载才没有跟李弘产生太多交集。   李弘病重后,李治为了对外封锁消息,下旨封禁东宫,李钦载想主动探望也无门可入,没想到今日李弘竟主动召他。   收拾一番后,李钦载出门上了马车,朝东宫而去。   东宫虽被封禁,但李弘亲自宣召不一样,李钦载被查验身份后,便被禁卫放行。   进了东宫寝殿,李钦载见到了李弘。   李弘卧于床榻上,脸色很苍白,旁边几名太医一脸忧色地站着,还有几名宫女捧着药碗和热水,李钦载甚至眼尖地发现,有一名宫女双手还捧着一个小巧的锦盒,盒子里装的竟是一颗丹药。   李钦载不由眼皮直跳,你们是生怕太子死得不够快啊,术士的丹药敢用在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身上,丹药里面是啥成分你们心里没数么?   殿内门窗被遮得严严实实,里面一股浓郁的药味儿,李钦载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   病榻上,李弘的头扭过来,望向李钦载。   李钦载躬身行礼:“臣拜见太子殿下。”   李弘朝他虚弱地笑了笑:“景初,久违了。”   李钦载也笑道:“年余未见,殿下瘦了很多。”   李弘苦笑道:“是我的身子不争气,辜负父皇母后和臣民了。”   吩咐宫人取来蒲团,李弘让李钦载在他病榻前坐下。   李弘咳了一阵,道:“高句丽捷报至,举国欢腾欣悦,英公不愧是我大唐名将,数十年世仇报矣,大唐再无强敌,可喜可贺。”   李钦载叹道:“殿下快点好起来,大唐已无强敌,但要做的事情还很多,还有星辰大海等着大唐去征服,这不是一代两代帝王能做完的事。”   李弘露出神往之色,喃喃道:“是啊,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我听父皇说过你进谏的百年方略,真的是……波澜壮阔,若能亲身参与,死而无憾,可惜……”   “殿下不必悲观,您一定会好起来的,臣受的伤更重,几乎都快投胎转世了,结果还不是被救了回来,如今虽然说不上活蹦乱跳,至少也称得上奄奄一息……”   李弘赫然睁大了眼:“奄奄一息……”   然后李弘大笑起来,笑了两声后又剧烈地咳嗽,咳得力竭声嘶,苍白的脸色泛起不健康的潮红。   旁边的太医急忙上前诊脉,不时扭头用谴责的眼神瞪了李钦载一眼。   李钦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又嘴贱了,真的是情不自禁啊……   李弘缓过气后,摆手命太医退下,笑道:“跟景初聊天很有意思,就连身子都好了许多,你若常在我身边,想必我也不会如此短命……”   “殿下春秋鼎盛,何必……”   李弘摇头,道:“我已不讳言生死,景初何必拿话骗我,活不长就是活不长,我常年卧于病榻,生老病死已看淡。” 第一千一百六十一章 生死看淡   李弘的身体一直不大好,从出生就体弱多病。   如今的状况,不是突然病倒,而是常年累月病痛的爆发。   爆发的诱因是劳累,大唐东征,李治和朝臣们将所有的时间精力都放在高句丽战场上,对于国内的朝政,便交给了李弘。   太子监国本是一件好事,李弘是皇嫡长子,身份和名分都毫无争议,这一年来朝政也处理得可圈可点,没出过大问题。   大唐的历史上,新老交替都难免一番窝里斗,这是大唐从立国以来便存在的优良传统,可喜的是,在李治和李弘这对父子之间并不存在。   李治是贤明的君主,李弘是秉性纯良的太子,父子俩的相处很融洽,彼此之间从无猜忌怨恚。   如此难得的一道风景线,或许连上天都嫉妒了,于是,李弘病入膏肓,药石难医。   监国太过劳累,李弘本就虚弱的身子,在努力坚持了一年后,终于倒下。   李钦载看着虚弱的李弘,心底里浮起几分同情。   李弘是一个有志向有雄心的太子,从他这一年来努力监国看得出来,他也想像李世民和李治一样,做一个有作为有功绩的帝王。   李钦载为大唐描绘了一幅波澜壮阔的宏图,李弘很动心,他很想去实现它。   可惜,李弘终归没有这个命。   “殿下的病……很严重么?”李钦载低声道。   李弘苦笑道:“太医们都说得轻松,但我是久病之人,自己的身子比谁都清楚,怕是时日无多了。”   顿了顿,李弘突然又笑了:“听说母后紧急将皇弟李贤召回了长安,这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李钦载沉默叹息。   穿越者不是万能的,他也要面对人生里许多的无奈,在生老病死面前,帝王犹自无可奈何,李钦载有什么能力逆天?   李弘的病,是沉疴久积,是不治之症,以李钦载那点可怜的现代医学知识,发明个青霉素或许勉勉强强,但要从深奥的医学角度去救回李弘的命,他真的办不到。   “殿下宽心养病,不必想太多,只要殿下病愈,你仍是东宫之主,你的父皇和母后都无法换人。”李钦载宽慰道。   李弘笑了:“你以为我在乎太子之位被人抢了?哈哈。”   “我连生死都看淡了,岂会在乎这些虚名和权力?”李弘苦涩地叹道:“我在乎的是,无法亲眼看到大唐征服星辰大海的那一天。”   “景初,大海的尽头,是否真有那一望无际的平原农田,和数不尽的物产粮种?”   李钦载点头:“有,所以殿下一定要好好养病,一定要亲眼看到大唐的水师将那些物产和粮种带回来。”   李弘沉默片刻,苦笑摇头。   随即李弘又道:“我虽卧于病榻,但外面的事还是知道的。如今长安风云涌动,很多人都在争东宫之位,听说景初昨日在府外挂出了墨宝,上面写了‘不争’二字……”   “李显是景初的弟子,他又是皇嫡子,按说是有机会的,景初为何不帮他争一争?”李弘含笑看着他。   李钦载心头一惊,这位太子也是个精明人物,人家是病了,但脑子没病,不仅没病,他比绝大多数人聪明得多。   明明是别人争夺他的太子之位,他却表情平淡侃侃而谈,仿佛一个局外人一般主动提起这事儿。   说是对自己的病情绝望了也好,对虚名不在乎也好,还是他本人的胸襟气度宽广也好,李弘这个人确实不凡,他的不凡并非嫡长子和太子的光环,而是他个人的综合素质非常卓越。   沉思半晌,李钦载缓缓地道:“李显不适合当太子,至少目前不行。”   “他年纪太小,没经历过苦难,也缺少阅历,从小到大生活在蜜罐里,他若成了太子,却不识人间疾苦,对大唐社稷来说,不是好事。”   李弘颇为意外地看着他:“我还以为景初是不想卷入争储的风暴里,所以刻意避开此事,没想到景初的眼里却是大唐未来的社稷安危,是我狭隘了,哈哈。”   李钦载也笑道:“怕事也是原因之一,臣习惯了安宁的生活,不喜欢给自己找麻烦,尤其是储君之争这么敏感的事,臣和李显若参与进来,怕是会被卷入可怕的漩涡里无法脱身。”   李弘盯着他的眼睛半晌,方才轻叹道:“父皇的几个嫡子,其实都算秉性纯良,或许有一些坏毛病,但瑕不掩瑜,终归都是不差的。”   “景初若有闲暇,不妨认识一下沛王李贤,他也是个不错的人。”   李钦载心念电转,仿佛明白了什么。   李弘大约自知时日无多,于是站在局外人的角度,遴选太子的继任者,显然在他心里,李贤比李显更合适。   所以李弘才会让李钦载去结识李贤,为的是将这场争储之战消弭于无形,让立储之事顺利交接,不给朝堂和天下带来动荡。   “臣遵殿下谕,若有机会,臣愿拜会沛王殿下。”李钦载躬身道。   李弘笑了笑,从枕边抽出一份奏疏递给他。   李钦载接过翻开,不由一愣。   奏疏上已有了李治的朱笔批示,上面的内容很眼熟,是李勣派人八百里快马送来的军报。   李钦载不明所以地看着李弘。   李弘道:“军报是令祖亲笔所写,内容想必你都看过了,不知景初可有注意到,导致王师延误进攻平壤的原因,是因为北方天寒,军中出现了逃兵,而致军心渐乱,英公为谨慎起见,只好暂时放弃攻城,转而安抚提振军心。”   “臣昨夜已见过军报了。”   李弘悠悠地道:“关于军中逃兵之事,景初如何看?”   李钦载不答反问:“难道朝中有人要拿此事做文章?”   心中不由微沉,军中出现逃兵,若真要严格追究到底的话,李勣这位一军主帅怕是亦难逃追责。   再结合李勣刚立下的灭国之功,这份功劳实在太大,甚至已有功高震主之嫌,如果有人拿此事做文章,打压李勣的功劳,维持朝局的平衡,也不是没有可能。 第一千一百六十二章 大浪淘尽   功高震主的事,大唐的历史上曾经出现过。   那位震主的倒霉蛋叫李靖,大唐毫无争议的战神,北方突厥那么强大的敌人,就是灭在他手里。   这位战神的功劳实在太大了,大到连胸襟博大能容万物的李世民都感到有些不安了。   于是下面的臣子上了一道奏疏,参劾李靖灭突厥时纵兵抢掠。   换了平时,纵兵抢掠算个屁大的事,大唐哪个老杀才领军时没干过?   可是李靖灭了突厥,在泼天的功劳下,纵兵抢掠这点小瑕疵别人却真拿它当回事了,李世民也拿它当回事了。   君臣关上房门深聊了一天,从那以后,李靖交出兵权,从此闭门谢客,无论朝政还是军务他都不再过问,如此才保得寿终正寝的结局。   飞鸟尽,良弓藏。   从古至今,这都是功高震主者必然的结局。自认为头铁的索性造反,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站在帝王的角度,李世民已经算是非常仁慈了,至少李靖没被罢职削爵,李世民只是夺了他的权,但官爵富贵都没少。   都是聪明人,都清醒地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彼此都留下了体面,千年以后便是一段君臣佳话。   历史就是一个无法改变的怪圈,一轮又一轮地重复。李钦载意识到,李勣如今也面对这样的局面了。   功劳太大,李勣担不起,有人要拿着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做文章了。   军中出现逃兵,自古以来都是很正常的现象,这次东征从年初打到年末,北方天气寒冷,将士们挨不住冻跑了几个人,算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偏偏有人要拿这事做文章,李勣还在高句丽统兵,李钦载可忍不了了。   “殿下,朝中已有人参劾我爷爷了吗?”李钦载皱眉问道。   李弘虚弱地喘了几口气,淡淡地道:“我只能告诉你这件事,多余的话我不能说,朝局需要平衡,作为监国的太子,我也要保证朝堂平衡,不能有偏袒。”   “其实今日告诉你这件事,我已经是过分了,景初莫怪。”   李钦载笑了笑,李弘的态度他很理解,能暗暗给他提个醒已经很不容易了,太子可不是属于某个阵营的势力,他要做的是一碗水端平。   “那么殿下觉得,军中出现逃兵,是否该大张旗鼓处置他们?”李钦载又问道。   李弘指了指他,笑道:“景初休得套我的话,我的态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父皇怎么想。”   李钦载恍然,朝李弘长揖一礼:“多谢殿下点拨。”   李弘翻了个白眼儿:“你不要胡说八道,我点拨了什么?”   “是是,殿下什么都没说,臣刚回长安,今日只是与殿下好友重聚,闲话家常。”   李弘一怔,喃喃道:“好友……”   李钦载眨眼:“臣与殿下不能做好友?”   李弘欣然一笑:“当然能,景初,你或许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好友了。”   “我在这个位置上,没人敢与我论友,他们只会对我毕恭毕敬行礼。”   顿了顿,李弘好奇道:“好友在一起……通常都做什么?”   李钦载正色道:“当然是借钱,朋友有通财之义,能互相借钱的人,才算得上好朋友,而且借了钱之后最好不要提还钱,很伤感情的。”   李弘又愣了,接着噗嗤一笑:“景初,你胆子真不小,居然敲诈到东宫太子头上。”   李钦载坏笑道:“臣最近手头有点紧,罪恶的眼睛只好落在好友身上,但凡长安城与我有交情的,都被臣光顾过了,殿下这里,臣敲诈起来多少还是有点心虚的……”   李弘心情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明朗欣悦起来,朗笑道:“景初看我东宫里有啥值钱的东西,尽管拿去,既然朋友有通财之义,我若小气岂不是不够朋友?”   李钦载眨眼:“臣……可真不客气了啊?”   李弘挥手:“拿走拿走别客气。”   李钦载起身,在寝殿内转了一圈,居然真的拿了几件看起来很精美的瓷器摆设,还有几幅挂在墙壁上的字画,以及两个铜香炉。   李弘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对他的举动真的一点也没生气,反而越看越高兴。   当朝太子当然不缺钱,他缺的是朋友。   人生快到终战才结识了一位好友,李弘只希望把自己所有的好东西都送给他,朋友高兴他便高兴。   咳了几声,李弘扬手召来宫人,让宫人带李钦载去东宫库房,喜欢什么拿什么。   李钦载急忙制止。   拿几件摆设算是无伤大雅的玩笑,真去人家库房里搜刮可就过分了,尽管李钦载不怎么在乎吃相,但在太子面前多少还是要顾忌一下形象的,他交的是朋友,不是冤大头。   与李弘又说了一会儿闲话,此时天色不早,李钦载起身告辞。   李弘有些不舍,但还是含笑送别。   临出殿门,李弘突然叫住了他。   “景初,大唐有你,社稷之幸也。我此生大约如此了,但景初的人生还有数十年,愿你尽心辅佐父皇,和未来的新君,让大唐改换一番新气象,拜托了!”   李钦载一怔,听出了话里的诀别之意,心中不由一阵酸楚,但还是强挤出笑脸道:“殿下莫说这些晦气话,好好养病,臣未来不仅辅佐陛下,也会辅佐你。”   李弘眼眶微红,叹道:“恨不相逢少年时……景初描绘的百年方略,我无数次在梦里见过,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该多好啊。”   “天不假年,可惜……”   李弘瞬间变得意气尽丧,无力地朝李钦载摆了摆手,然后躺下,侧过身去,肩膀微微发颤。   李钦载心中酸楚,不知该说什么,良久,面朝李弘的背影长揖到地,久久不起。   大浪淘尽英雄,岁月消磨壮志。   李弘的人生,注定无法参与未来的精彩了。   ……   出了东宫,李钦载站在宫门外,不远处似乎有很多双眼睛在暗中窥视着他。   李钦载很清楚有人盯着他,如今正是争储的关头,东宫外不知被各路人马布下了多少眼线。   李钦载无所求,自然无所谓。   站立宫门外,李钦载沉思许久。   有人要拿逃兵的事对李勣出阴招,究竟是谁带的头,李钦载一无所知。   这个时候李钦载突然无比想念宋森那货了。 第一千一百六十三章 极限拉扯   在李钦载的心里,李勣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跟血脉亲情无关,就凭李勣一雪两国数十年世仇,他就是英雄,不逊于封狼居胥的霍去病。   英雄不能流血又流泪。   如今长安朝堂暗流涌动,一是争储,二是打压功臣。   李钦载可以不参与争储,但打压功臣不能无视,他要在李勣班师凯旋之前,顺利地解决这个麻烦。   现在李钦载最大的困惑就是,打压功臣的举动,究竟是否出自李治的授意。   若是别人在背地里玩这点小动作,李钦载有能力把他揪出来,然后正反扇他十八个大嘴巴。   若是李治也觉得李勣功高盖主,这就没处讲理了,造反没那个能力,等李勣回来,李钦载只能劝他全家辞官,找个安静的地方养老善终。   所以,李治是容不下功臣的皇帝吗?   马车从东宫离开,李钦载坐在车内,掀开车帘,望着路途经过的太极宫。   宫闱深深,宫墙巍峨,让人莫名肃然敬畏。   回到国公府,李钦载刚下马车,立马察觉到附近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   嗯,又是某个势力的眼线。   又是储君之争,李钦载有点不耐烦了。   我特么早说过不掺和了,每天还有这么多人盯着他,人与人之间没信任了是吧?   站在府门外,李钦载深吸了口气,突然转身对外面的阴暗处大吼道:“再看我就真要争一争了,没完了还!都滚!”   阴暗处一阵窸窸窣窣,暗里窥视的眼线不由大惊,然后很快消失无踪。   李钦载冷冷瞥过后,才招手示意部曲将他抬进府里。   不关心争储,李钦载只关心谁在背地里搞阴谋诡计害李勣。   阴暗里的魑魅魍魉很难揪出来,宋森又不在长安,李钦载两眼发黑,瞎子一样的感觉让他很不爽。   第二天,李钦载难得起了个大早,天刚亮便穿戴整齐坐在屋子里发呆。   许久之后,李钦载叫来吴管家,命他准备一份薄礼,他要出门拜访长辈。   长辈姓刘,名仁轨。一个李钦载不怎么喜欢的人,背地里还说过他许多坏话。   既然无法查到背地里搞阴谋的人,李钦载只能靠推断。   刘仁轨与李勣向来不对付,当年太宗东征高句丽时,李勣默许将士们屠城抢掠,因为这件事,刘仁轨不知参了李勣多少回。   两人的恩怨一直到如今都还像刚拉的粑粑一样热腾腾的,总之就是彼此看不顺眼。   若说朝堂上谁还会如此针对李勣,李钦载想来想去,刘仁轨的嫌疑最大,毕竟这又是一个把李勣拉下马的机会,但凡李治心胸稍微狭窄一点,李勣不死都会脱层皮。   刘仁轨与李勣是多年宿敌,他又是素来招人讨厌的言官,不得不说,李钦载的怀疑是合情合理的。   出门上了马车,在部曲们的护侍下,李钦载一行人来到刘仁轨的府邸前。   刘仁轨不仅是言官,而且是清官,穷官。   站在道德高地上的人,终归要牺牲一点什么,比如荣华富贵,不然何以服众。   刘仁轨的府邸非常寒酸,门前一对石狮子又小又丑,像一对没争到交配权的哈巴狗。   门庭冷落车马稀,就连那扇大门都严重脱漆,陈旧的铜环软耷耷地挂在门上,透着一股子奄奄一息的味道。   李钦载被抬下马车,看到那扇穷酸落魄的大门,嘴角情不自禁地撇了一下。   明明是朝中三品大员,日子过得跟遭了灾似的,似乎在刘仁轨的眼里,道德与富贵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两者不可并存。   冯肃上前叩门,片刻后,大门打开,一名老仆睁着昏花的眼睛,打量门外的李钦载。   李钦载客气地招呼后,说出自己的名字身份,老仆急忙笑了笑,佝偻着身子将李钦载请进门。   坐在破旧简陋的前堂,李钦载没等多久,刘仁轨便昂然到来。   李钦载急忙起身行晚辈礼。   不苟言笑的刘仁轨见到李钦载后,脸上也没露出丝毫笑意,只是点了点头。   “先恭喜李郡公晋爵,高句丽一战从容死战,令人敬佩。”刘仁轨捋须缓缓道。   李钦载笑道:“刘伯伯谬赞了,小子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而已。”   刘仁轨的眼里终于露出一抹笑意:“白江口一战后,老夫与李郡公再无共事之缘,听说乌骨城外一战无比惨烈,老夫恨不能与李郡公并肩赴死……”   李钦载扯了扯嘴角,你了不起,你清高。   你要赴死是你的事,别拉我一起行吗?   “刘伯伯一定有机会赴死的。”李钦载诚恳地道。   刘仁轨表情一僵,这话有点不对劲……   “李家与老夫向来交往不多,不知李郡公今日登门……”   李钦载拎起身边的一只锦盒,盒子里是吴管家准备的薄礼。   “没别的事,小子刚回长安,与长辈和故人们暌违太久,分外想念,故而登门拜访问安。”   说着李钦载举了举手里的锦盒,一边打开一边笑道:“一点小心意,不成敬意,还请刘伯伯笑……卧槽!特么的老败家子,贵了!”   打开锦盒,李钦载赫然发现里面竟是十颗拇指大的宝石,有红有绿,心疼得呼吸都骤然停了,下意识脱口骂了一句街。   临出门前吩咐吴管家准备薄礼,吴管家很快就准备好了,李钦载上了马车也没打开盒子看,根本不知吴管家准备的是啥。   现在当着刘仁轨的面打开,李钦载顿觉损失惨重。   本来手头就紧,管家居然给他准备了如此贵重的礼物送人……   只是寻常的拜访,你特么懂不懂啥叫“薄礼”?   刘仁轨出殡都不值得送如此贵重的宝石啊!   眼疾手快啪的一下关上锦盒,李钦载朝刘仁轨挤出一丝笑脸。   “见笑了,见笑了……下面的人不会办事,好像送错礼了,刘伯伯恕罪,小子这就叫人去买,喜欢吃糕点吗?小子知道长安城有一家做黄金酥的,特别地道……”   然而,刚才打开锦盒的瞬间,刘仁轨也看到了里面的宝石。   “李郡公的大方,倒是教老夫肃然起敬,没送错,它就是送老夫的,老夫却之不恭了……”   刘仁轨难得地笑了两声,伸手就握住了锦盒的另一端。   李钦载拿着锦盒不肯放手,脸色无比难看:“刘伯伯,真送错了……”   “没错没错,老夫此生别无所好,就喜欢亮晶晶的宝石,特别惹人喜爱。”   一老一小各自握着锦盒的一端互相较劲,极限拉扯。   李钦载脸色铁青,咬着牙道:“刘伯伯,您是清官呀,清廉如水才是您的风格,怎能收如此贵重的礼?”   “别人送礼老夫向来不收,但你们李家的礼,老夫真没必要客气。” 第一千一百六十四章 问心无愧   隔代的两个人,对同一件事物的理解可能天差地别。   此刻刘仁轨大约心想的是,小兔崽子,黄鼠狼给鸡拜年。   李钦载心想的是,完犊子了,肉包子打狗。   两个念头,五种动物。   中文多么博大奇妙。   两人手里都攥着锦盒不松手,互相拉扯很认真。   李钦载牢记自己今日登门的目的,他是来试探刘仁轨的,搞清楚是不是他在背后给李勣使阴招,拿逃兵的事做文章。   两家本来就不对付,李钦载怎么可能给他送如此贵重的礼。   回头把吴管家抽一顿,老败家子坑死他了。   刘仁轨却不知为何,跟这个锦盒较上了劲,打死不松手。   清官的体面都不要了,这么喜欢钱,你去贪污啊。   “刘伯伯,今日是小子弄错了,向您赔罪……”李钦载咬着牙挤出一丝微笑:“下面的人不会办事,拿错了礼物,回头小子便去收拾他,您这里……可否放手?”   刘仁轨气定神闲地道:“小子太无礼,人都进了门,礼也拿出了手,岂有收回去的道理?若是传遍长安城,你李郡公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脸面?我要那玩意儿干啥……”李钦载苦笑道:“准确的说,小子今日是走错门了,我其实是想去拜访那谁……嗯,程爷爷家,没错,小子是打算拜访程爷爷的,实在抱歉,两家的门长得太像了。”   刘仁轨笑了:“程家的门富丽堂皇,老夫的家门寒酸落魄,这也能弄错,小子胡说八道多少用点心思行吗?”   李钦载眨眨眼,正要编个更合理的瞎话,刘仁轨却突然发力,嗖的一下,锦盒落到他手里了。   看着空落落的双手,李钦载叹了口气。   好吧,不用编什么瞎话了,彻底完犊子了。   刘仁轨打开锦盒,看着里面十来颗各种颜色的宝石,不由捋须微笑:“好好,李郡公有心了,值不少钱吧?倒是教你破费了,老夫却之不恭,便勉强收下了,哈哈。”   李钦载陪笑,开始犹豫要不要抄起桌子砸破刘仁轨的狗头,抢回自己的锦盒。   刘仁轨却立马叫来的下人,吩咐下人将锦盒收回库房中。   李钦载彻底绝望,精气神都萎靡了许多。   这时刘仁轨才捋须淡淡地道:“说吧,李郡公今日登门,有何贵干?”   李钦载陪笑道:“刘伯伯,没别的事,真是来拜访您的。”   刘仁轨似笑非笑道:“老夫公务繁忙,再不说老夫可要送客了。”   李钦载脸颊抽搐几下,老家伙人情世故是一点也不懂啊。   官场上的惯例,见面至少说半个时辰的废话,如此重要的程序就省略了吗?   “咳,刘伯伯打理朝政,辅佐圣主多年,小子深知刘伯伯一身正气嫉恶如仇,朝堂有了刘伯伯,大唐社稷稳如磐石,刘伯伯对大唐之重要,就好像太阳……”   “呃,刘伯伯,您莫急躁,先坐下,好歹收了小子十颗宝石,多给小子一点耐心不过分吧?”   刘仁轨冷冷道:“再说废话可要加钱了。”   李钦载震惊地看着他,看不出老家伙隐藏得很深啊,如此厚颜无耻的加钱法则,他是怎么知道的?   “昨日高句丽军报,王师破了敌都平壤,本是一件振奋人心的喜事,可小子却听说朝堂里有人拿逃兵的事做文章……”   “我爷爷还未班师回朝,如今长安朝堂里已有人打算打压功臣,将逃兵的事牵扯到我爷爷身上,刘伯伯,此事您听说了吗?”   刘仁轨不咸不淡地道:“空穴来风之语,老夫素来不放在心上。”   李钦载一滞,神特么“空穴来风”,你是言官啊,干的就是空穴来风,风闻奏事的勾当。   啥叫“风闻奏事”?就是说,言官不管在朝堂民间听到什么话,不管这话是真是假,有没有证据,都有义务禀奏天子,就算经查不实,言官也不会因言获罪。   如今大唐的政治环境是非常宽松的,所以刘仁轨这类言官才能在朝堂上纵横捭阖,看谁不爽就骂谁,包括天子。   李钦载仔细观察刘仁轨的表情。   话是太子李弘点破的,李钦载相信李弘不会胡说八道,他现在就想知道,这件事刘仁轨究竟有没有参与,如果参与了,他是不是主谋。   见李钦载盯着他久久不语,刘仁轨终于忍不住笑了。   这一笑就收不住场,刘仁轨竟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知被谁点了笑穴,一点仪态都不顾,颌下的青须一颤一颤的,像摸了电门。   笑了许久,刘仁轨终于停了下来,擦了一把眼角的泪花儿,平复了情绪道:“小子今日登门,怕是不怀好意吧?”   李钦载正色道:“刘伯伯冤枉小子了,小子今日真的只是寻常的拜访……”   “你爷爷见了老夫都差点动手揍我,咱们两家没那么深的交情,无事你会登门拜访仇家?哈哈。”   李钦载眨眼:“长辈的事,晚辈不掺和,在小子心里,长辈就是长辈,你们长辈之间打出脑浆子了,晚辈见了还是要按规矩行礼,这是我李家的教养。”   刘仁轨冷笑:“说得冠冕堂皇,你不就是来打探拿逃兵做文章的人是不是老夫,以为老夫眼瞎么?”   李钦载咧了咧嘴。   怎么办,好像有点尴尬。   何必说得这么直白,一点余地都不留,天聊死了……   刘仁轨斜眼瞥着他,道:“知道老夫为何要收下你的宝石厚礼么?”   李钦载弱弱地道:“因为您老力气比我大……”   刘仁轨嗤地一笑,道:“你登门来意不善,老夫收下你的宝石,算是你侮辱老夫品行的赔礼,老夫一生清白做官,从不收贿赂,但你的宝石,老夫受之无愧。”   盯着李钦载的眼睛,刘仁轨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老夫是御史大夫,是言官,但历年所奏之事都是有根有据,从未故意构陷同僚。”   “丧良心的事,打压构陷功臣的事,老夫从未干过,你是大唐的英雄,你爷爷也是大唐英雄,你们战功赫赫,事迹辉煌,你们站在光亮处被臣民敬仰。”   “但老夫也不比你们差,只是我处在这个得罪人的位置上,没人看到老夫的付出而已。”   “贞观二十一年,老夫参劾令祖纵兵抢掠,屠城滥杀,是因为令祖确实干了这些事,老夫看不过去,必须要参劾。”   “麟德二年,令祖统王师东征,北方天寒而致军中出现逃兵,此事与令祖无关。”   “不仅如此,令祖在军心渐乱之时能够果断延缓攻城,首先提振军心,先安内而后破城,令祖不仅无过,反而有功。”   “在老夫看来,此功不逊于破敌都城,要知道在异国征战的凶险环境里,若是军心崩散,将是何等可怕的后果,但令祖却力挽狂澜,最后还能收获胜果,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不愧是大唐名将。” 第一千一百六十五章 赏无可赏   从刘仁轨的话里,李钦载赫然发现,他居然是个好人,就是在朝堂上嘴有点讨厌而已。   当然,每个人都会以最大的褒义来评价自己,李钦载不会那么天真就信了。   刘仁轨淡淡地笑了:“知道你不信,老夫也不在乎你信不信,但老夫要告诉你,我非奸臣,这些年做的每一件事,老夫都问心无愧。”   “包括贞观二十一年参劾令祖纵兵抢掠屠城那件事,老夫也是堂堂正正地参劾,至今无悔。”   刘仁轨神情凛然,此时此刻,李钦载真的在他身上发现了一种名叫“正义”的气势,纵是弱小,但所向披靡。   “刘伯伯,小子今日确实来意不善,但现在我知道了,此事应与刘伯伯无关,朝中有奸人欲打压功臣,此事已经出现苗头了……”李钦载道。   刘仁轨叹道:“其实老夫也在两日前察觉到了,令祖的报捷奏疏刚进长安城,满城臣民欢庆之时,御史台便有官员向老夫密报,有朝臣欲拿逃兵之事做文章,借此打压令祖的功绩。”   “发生这件事并不稀奇,贞观年间,卫公李靖也是如此,而且卫国在灭突厥之后,确实被夺了权,从此闭门谢客,直至老死。”   “有李靖之先例,朝中有人便动了同样的心思,他们觉得令祖功劳太大,而且你这位英公之孙也争气,在高句丽战场上的表现丝毫不逊于令祖,李家一门眼看要壮大起来,至少三代之内前程无虞。”   “李家太显赫,又被天子深深宠信器重,终究被有些人所不容,朝堂的权力和官爵只有那么多,你李家若占了太多,别人怎么办?”   “所以趁着令祖还未班师回朝,那些小人私下里便动作起来,妄图抹黑令祖的功绩,蛊惑陛下猜疑功臣,用‘功高震主’四个字令天子心生忌惮。”   刘仁轨叹道:“还有就是,如今恰逢东宫病重,争储之战已启,各方人马都盯着东宫这个位置,你李家祖孙本就战功赫赫,在朝中分量极重,若你帮李显争得太子之位,你便是未来的帝师,权势更是不可限量。”   “朝中的权力也是此消彼长的,你李家手握权柄过重,别人的权力就少了,大家都要仰你李家之鼻息而生,试问这些人怎么受得了?所以,你没得罪人,别人也会主动来得罪你,就是这个道理。”   李钦载恍然,现在他明白了,说到底,还是“权”与“利”。   看着刘仁轨的表情,李钦载小心地道:“不知刘伯伯觉得……”   刘仁轨笑了:“你是想问,别人都忌惮你李家了,老夫是个什么态度?”   李钦载也笑了:“虽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事关重大,小子纵是顶着小人的骂名,也不得不问您一句,刘伯伯是否也觉得我李家该被打压一下?”   刘仁轨沉默半晌,缓缓道:“老夫说过,空穴来风的事我从不放在心上。”   “你李家权势再大,那都是你们祖孙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亲手挣来的战功,亲手博到的官爵前程,老夫绝不眼红,包括荣耀,都是你们祖孙应得的。”   “权臣功高,考验的是天子的胸襟,老夫辅佐圣主,也会时刻盯着你们,你们得到了该得的东西,那是你们的本事,但若有一天,你们靠着手中的权势,做出不合适的事,那就莫怪老夫舍了老命也要把你们参倒。”   “一码归一码,荣耀和官爵该得的就得,就算未来你们权势滔天,只要做事守规矩,老夫没理由打压,未发生的事情,老夫从不阻止它发生,等到它发生了,大不了血谏朝堂,与尔同归于尽。”   刘仁轨看着李钦载,微微一笑:“这就是忠臣与奸臣的区别,李郡公可听明白了?”   “没发生的事情,老夫不会多想,但眼前朝中有人兴风作浪打压功臣,这件事老夫不能坐视。”   “昨日我便已下了名帖,邀几位同僚在官衙一聚,究竟是谁在背后抹黑令祖,过不了几日会有答案。”   李钦载急忙躬身行礼:“刘伯伯一腔正气,大公无私,晚辈敬佩万分。”   刘仁轨似笑非笑道:“你今日来意不善,竟敢质疑老夫的人品,以为是我在背后搞风搞雨,老夫深感受辱,收你十颗宝石补偿一下心情,不过分吧?”   李钦载叹道:“不过分,一点也不过分,晚辈活该……”   刘仁轨淡淡地道:“世上的事,正邪善恶分明,老夫活到这把年纪如何看不清楚。”   “李家功高,确实有盖主之嫌,朝臣的参劾或许不足为虑,但你最好还是进宫与天子聊聊,看看天子对你李家的态度。”   李钦载闻言心头一沉。   若李治也觉得李勣功高震主,整个李家都麻烦了。   不自禁地望向太极宫方向,李钦载心头不可遏制地浮起一个疑问。   李治的胸襟,容得下功臣吗?   ……   刘仁轨最终给了李钦载一个建议,让他试探李治的态度。   无论朝臣如何参劾,李家祖孙有功于社稷,若天子胸襟能容,所有的污蔑和抹黑都没用。   若天子认为李勣是第二个李靖,心中有了忌惮,那么李家的地位便岌岌可危了。   前世听过一句话,当臣子的功劳太大,皇帝已不知如何赏赐功臣才合适时,他唯一能赏赐的,便只有一壶鸩酒了。   如今的李家,似乎已经到了这个处境。   李钦载告辞之后,被部曲抬出刘仁轨的府邸,上了马车,晃悠悠地朝国公府行去。   坐在马车里,李钦载心事重重。   李勣立灭国之功,原本是一件喜事,可是这件喜事如今却蒙上了一层阴影。   李钦载与李治既是君臣,又是朋友,这个时候,他是应该相信朋友,还是理解作为国君的权衡?   答案仿佛隐藏在朦胧的迷雾中,李钦载看不清楚。   微微摇晃的马车快到国公府时,李钦载突然叫停了马车。   坐在马车里沉思半晌,李钦载突然道:“去太极宫。” 第一千一百六十六章 圣君无疑   李勣如今已是英国公,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崇高的地位,那就是,大唐诸多国公爵位当中,英国公为国公之首。   现在李勣又立下灭高句丽之功,为大唐一雪前耻,那么问题来了,如此大的功劳,李治该如何赏赐?   再赏下去,李勣该封王了。   外臣封王,无论对天子还是对朝臣,都是非常忌讳的话题。   它代表着权臣的崛起,君权的旁落,朝局的动荡,和人心的不安。   若李勣真有取李唐而代之的野心,封王或许正是他想要的地位。   但李钦载深知,李勣绝不可能有这种念头,一丝一毫都不可能有。   那么对李勣来说,立下灭高句丽的战功反倒是给李家埋下了祸患。   马车到了太极宫门外,李钦载被抬下马车,看着以往熟悉如自家院子般的雄伟宫殿,李钦载的心情无比沉重。   不得不承认,他对李治这位朋友心中有了猜疑,很对不起朋友,但作为一位执掌帝国的天子,谁敢相信他重情胜于重江山?   还未进宫门,李钦载便感到前所未有的艰难,仿佛那道宫门走进去,从此世上失去了一位朋友,多了一对只有利弊权衡的君臣。   定了定神,李钦载向宫门外的禁卫递上腰牌,禁卫接过腰牌查验后,匆匆进了宫门禀奏去了。   李钦载在宫门外等了小半个时辰,宫门打开,一名宦官走出来。   见面便堆起笑脸行礼,李钦载是太极宫的老熟人了,宦官很清楚他在李治心中的分量,不敢丝毫怠慢倨傲。   领着李钦载进宫,宦官一边走一边说些逢迎讨好的话,换了以往,李钦载没准还会跟他玩笑几句,逗得宦官花枝乱颤。   可今日的李钦载却毫无玩笑的心情,只是勉强附和陪笑,好不容易来到安仁殿,宦官示意无须禀奏,让李钦载自己进去。   李钦载在殿外整了整衣冠,然后脱履入殿,垂头走到殿中,李钦载躬身下拜。   “臣,李钦载,拜见陛下。”李钦载行礼从未有过的标准。   殿上传来李治惊奇的声音:“呃,景初……你吃错药了?为何这般模样?”   李钦载抬头:“君臣之礼,难道臣做错了?”   李治坐在殿上,一脸愕然地打量他:“以前你入殿,行礼最是潦草马虎,礼毕之后坐没坐相,在朕面前大吃大喝还抠脚……”   李钦载眼观鼻,鼻观心,神情不动地道:“臣以往太失礼了,君前失仪亦是不敬之大罪,臣已决定痛改前非,从此做一个礼数周到毫无瑕疵的臣子。”   李治脸上惊愕之色愈浓:“景初……你到底咋了?是伤势加重了,还是吃错东西了?你这个样子朕很害怕,可以恢复一下吗?”   “陛下误会了,臣身体无恙,也没吃错东西,不过是幡然醒悟了而已,陛下从此多了一位知书达礼的臣子,岂不美哉?”   李治脱口道:“朕美你个碎怂……景初啊,你不对劲,要不要朕帮你叫太医把把脉?有病不可讳疾忌医,早治早好。”   李钦载苦笑道:“臣真没病……那啥,臣饿了,陛下可否赐下御膳?”   李治精神一振,笑道:“总算正常了,朕就说嘛,大吃大喝抠脚才是真正的你,景初你终于归位了!”   神特么归位……   李治当即命宦官传宴,很快宫廷御膳便被宫女们端进殿来。   君臣二人如同往常般,将矮桌搬到大殿中央,二人相对而坐。   李治比李钦载更没吃相,扯下一只鸡腿便往嘴里塞,一边咀嚼一边道:“景初突然进宫,是有事要说?”   李钦载毫无食欲,闻言搁下筷子,突然起身行礼道:“陛下晋臣之爵,臣感沐天恩,但臣在家想了又想,臣太年轻了,骤封郡公难免遭人嫉恨,埋下祸端,所以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削臣之爵。”   李治咀嚼的动作瞬间凝固,一脸惊愕地看着他。   良久,李治低声道:“景初的意思是,不想当郡公?”   李钦载苦笑道:“其实县公臣也不想当,陛下当知臣的秉性,其实就是一条胸无大志的咸鱼,最喜欢的生活方式就是在甘井庄安享太平富贵。”   “闲暇时钓钓鱼,烤个番薯,带着儿子进山打点野味,偶尔也教教学生,当然,心情好的时候,说不定也会弄点独创的新奇玩意儿,也许对大唐有用,也许没用。”   抬眼盯着李治的眼睛,李钦载苦涩一笑道:“臣其实就是这么一个不求上进的人,当官封爵对臣来说并不重要,臣有一位了不起的祖父,他用一生的征战换来了家业兴盛……”   “臣只想在祖父的余荫下,做一个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最低的要求就是临死之前不要败光家产,多少给子孙后代留一点儿……”   李治震惊了,表情渐渐严肃起来,扔下手里的半只鸡腿,李治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你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李钦载沉默半晌,道:“臣无事,只是突然有些累了,或许在高句丽战场上丢了半条命后,臣的性情也有了一些变化……”   李治也沉默下来,许久之后,突然道:“英公的捷报传到长安,朝野震动,臣民欢欣,但朕听百骑司密奏,朝臣之中好像出现了一些不好的声音……”   “北方天寒,王师出现了一些逃兵,出逃者甚至有千人之多,英公已在报捷奏疏里说过了,朕绝无责怪之意,但听说朝中有人打算拿此事做文章,妄想抹黑英公之战功。”   李治叹道:“朕都没把此事放在心上,景初为何却当了真?你以为朕是那种不辨正邪是非的昏君吗?”   “天气寒冷,将士们身着单衣铁甲,冻得受不了当然要逃,这是人之常情,换了朕在高句丽,说不定也逃了,兵部上疏请旨严惩那些逃兵,朕都将奏疏驳了回去。”   “逃兵朕都恕了,怎会责怪你的祖父?能在军心渐乱之时力挽狂澜,还攻破了平壤,英公已经很了不起了。” 第一千一百六十七章 君臣无间   今日君臣相谈,李钦载是留了几分心眼的,从开始时的讲究礼数,到后来的自请削爵,李钦载都在试探李治的态度。   朝堂出现不寻常的风向后,李钦载已无法确定李治究竟对李家存着怎样的心思。   “朋友”这个字眼,在江山社稷面前何其渺小,交情再深的朋友,当他威胁到祖宗传下来的江山时,李治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李钦载不得而知。   然而此刻李钦载观察李治的表情,却发现他与往常无异,仍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模样,而且明辨是非,头脑清醒。   李钦载暗暗松了口气,好像……他并没有失去这个朋友。   李治的表情很真挚,他很清醒地分析着高句丽战场的是非得失,他非常清楚什么事该问罪,什么事可恕过,谁是无辜的,谁是有罪的。   李钦载的眼神里渐渐浮上笑意。   李治,是被史书抹黑和低估的一位帝王,他的成就,他的胸襟,并不逊于他的父皇。   至少在李钦载眼里看来,李治更应该被称为“天可汗”。   终唐一朝,唯有李治在位时,大唐的国力和疆土达到了巅峰。   后面的开元盛世,其实是前人的余荫而已,国力在李世民和李治两代帝王的治下,已经铺垫了非常厚实的基础,后来的开元盛世,不过是水到渠成的必然结果。   如今的大唐,是一个非常朴实纯粹的年代,在这个朴实的环境里,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有欲加之罪,没有来自道德高地的俯视。   大约明白了李治的态度后,李钦载仍然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陛下,朝中的风言风语不少,臣有些担心……”   李治瞥了他一眼:“你担心啥?”   “陛下是英明圣主,明辨忠奸,但朝臣们还是会觉得我李家锋芒太露,臣刚才自请削爵,也是为了陛下着想,不想让陛下为难。”   “一个两个的抹黑,陛下可以不当回事,但如果有千人万人异口同声的抹黑,陛下还能不当回事吗?与其那时闹得不体面,臣不如现在主动求退……”   李治抬眼朝他一瞥,突然噗嗤笑出了声。   “景初你真是……”李治大笑。   笑了一阵后,李治才停下,表情渐渐严肃起来:“景初若是担心朕猜忌功臣,害怕你李家功高震主,却大可不必。”   “朕的心胸没那么狭隘,你李家三代皆是忠臣,尤其是你,景初你记得吗?当年你还救过朕的命,耳尖放血,把朕从鬼门关里拽了回来,后来告诉我用银杏叶切丝泡水,朕的旧疾多年未犯。”   “你的祖父是我大唐的砥柱,他的忠心更是被朕的父皇证实过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如今大多故去,余者亦都老矣,英公也老了,朕若没猜错的话,高句丽这一战,应是英公此生的最后一战了吧?”   “当初英公在高句丽坠马受重伤,消息传到长安,朕都没有下旨换帅,就是想成全英公此生的最后一战,希望他有一个善始善终的结局。”   李治叹道:“一位垂垂老人,一位救过朕性命的恩人,满门忠贞之臣,为国立功无数,对这样的一家人,朕若还猜忌,还忌惮功高震主,朕与那些刻薄寡恩的昏君有何区别?”   “景初,你看错朕了,朕大治天下,靠的是心胸宽广,能容万物,也靠的是知人善任,用人不疑,若连你李家朕都要猜忌是否忠奸,满朝文武朕岂有能用之人?”   李钦载听得心中感动,急忙起身长揖:“臣,多谢陛下信任,李家世代为大唐效忠,万死不渝。”   李治似笑非笑地道:“还要试探朕吗?不试探的话,坐下来好好说几句人话。”   “臣刚才冒昧了,臣有罪。”   “你确实挺冒昧的,也亏得是你,换了旁人,这会儿朕就真如他的愿,将他罢职削爵了。”李治嘴角扯了扯,突然睁大了眼睛:“哎,不对,你咋能站起来了?刚才进殿好像也是自己走进来的?”   李钦载无语了,你这反射弧究竟是有多长……   “臣受的是内伤,不是腿,回到大唐时臣就能站能走了。”   “可你用轮椅……”   “哦,臣用轮椅是觉得很有气质,从古至今但凡厉害的人物,都是坐在轮椅上,摇着鹅毛扇,比如三国的诸葛丞相,臣不胜神往……”   李治呆怔半晌,指了指他:“你这混账性子真是……”   李钦载坐了下来,这时候他才有了食欲,抄起银箸便下手挟菜。   李治缓缓道:“朝中那些难听的声音,景初不必放在心上,朝臣忠奸是朕说了算的,谁若妄图用逃兵一事牵扯英公,朕都会记住他们,以后算账。”   顿了顿,李治突然又道:“长安城最近有些不太平,景初也感到困惑了吧?”   李钦载一愣,然后迅速明白他在说什么,立储之事很敏感,李治却毫无顾忌地跟他聊了起来,显然是真把他当成心腹了。   于是李钦载搁下银箸,道:“陛下若是指争储一事……是的,臣最近不胜其烦,已打算明日带着学生们回甘井庄暂避了。”   李治眼中闪过哀恸之色,黯然道:“太子自幼多病,这一年朕的精力都放在东征之战上,太子监国辅佐朕处置朝政,没想到把他累倒了。”   李钦载低声道:“陛下,臣昨日去东宫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卧于病榻很憔悴,似乎……”   李治哀伤地道:“太医说,太子时日不多矣。”   李钦载不知如何安慰他,李弘这位太子在朝野中声誉甚佳,无论李治还是朝臣,都对这位太子很满意,哪怕是刘仁轨这种吹毛求疵的言官,也不止一次说过东宫类父,可承大统。   这样一位可以说基本很完美的太子,偏偏寿数不长,对李治和朝臣都是莫大的打击。   “陛下,咱们还是尽人事,多寻访名医为殿下诊治,或许……”   李钦载说不下去了,这话他自己心里都没底。   脑海中突然想起金达妍,虽然是北棒,但人家的医术确实高明,然而金达妍还在高句丽,跟随李勣征战,就算现在下旨把她紧急召回长安,时间上也来不及了。 第一千一百六十八章 天家内事   李治能当面坦然与李钦载聊起储君的话题,李钦载深深知道,李治这是对他的完全信任。   或许也是李治故意为之,用聊储君话题的方式暗示他的信任,打消李钦载乃至整个李家的顾虑。   有时候聊天不能只看话题,还要看话题之后的深意。   李钦载懂了,于是想起了金达妍。   不管她来不来得及,不管她能否在李弘病逝前赶到长安,关于金达妍这个人的存在,此刻李钦载是必须要让李治知道的。   否则将来李弘若病故,李治知道高句丽有一位神医,而李钦载却瞒而不奏,对两人的交情来说,必然是一道过不去的坎儿。   “陛下,臣愿荐举一人,是那位在高句丽救了臣和祖父性命的女神医,她名叫金达妍,医术非常高明卓绝,若陛下信得过,可八百里快骑将她召回长安,诊治太子殿下的病。”   李治一怔,道:“此事朕听说了,这位女神医不简单,救了英公和你的性命,倒真是对我大唐社稷有恩了……”   李钦载沉声道:“她的医术无话可说,虽是高句丽人,但医德高尚,在她眼中众生平等,正是活菩萨一般的人物,她若能及时赶来长安,臣不敢担保她一定能救太子殿下,但终归多了一线希望。”   李治点头:“景初之谏甚好,朕纳了。这就遣禁卫八百里快骑赴高句丽,将那位女神医请来长安。”   君臣二人相视一笑,却都是苦笑。   其实彼此心里都清楚,从长安到高句丽,两地来回最快也要两个多月,李弘的病怎么可能拖得了两个多月?   无非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将金达妍召来长安,更像是一种不愿放弃的态度,和尽力而为的仪式感。   李治顿了顿,忍不住道:“关于储君之事……”   李钦载立马打断道:“储君是天家内事,宫闱之秘不可宣于外臣,臣不敢参与,连听都不敢听。”   李治脸上露出温暖的微笑:“当年朕欲废王皇后,令祖英公也是这般说法,他说‘此为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不得不说,你们祖孙真是一脉相承。”   李钦载也笑道:“臣只是知道尺度分寸而已,若仗着陛下的器重便对天家之事指手画脚,在臣看来这是作死。”   “陛下,臣明日便带着弟子们回甘井庄,令他们专心学问,不问世事,尤其那几位皇子公主,臣都带走,而且会严厉约束,不准他们参与立储之争。”   李治欣慰地笑了:“景初之忠,朕无一丝怀疑,若朝堂臣子都如你,朕躬治天下该有多省心。”   说着李治突然饶有深意地看着他,低声道:“李显是你门下弟子,也是朕的嫡皇子,按说景初应该不遗余力地辅佐李显争这储君之位,景初为何放弃这大好的机会?”   李钦载苦笑道:“陛下,这几日已有不少人问过臣这个问题了,而臣的态度也一直很清楚,不瞒陛下说,甚至李显都有这心思,但被臣打压下去了。”   李治扬眉:“哦?为何?”   李钦载叹道:“自己的弟子是什么德行,父亲与老师是最清楚的,陛下,李显是您的嫡子,您真觉得他适合当太子吗?”   李治笑了笑:“李显小毛病不少,但心地还是纯良的,若好生教育几年,兴许性情不一样,能得朝野赞誉呢。”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道:“陛下若真有意让李显当太子,早就对臣放出风声了,何必召沛王李贤入京?”   “臣觉得自己的智商被陛下按在地上摩擦,陛下就不必诱导臣了,说得直白点,李显没戏,安安分分当一辈子太平藩王就很不错了。”   李治一滞,随即苦笑:“朕倒被你怼得哑口无言……”   接着李治神情严肃起来:“太子虽病重,但仍是大唐的太子,他若安然无恙,立储之事不必再提,他若有……不测之故,君臣再议立储之事不迟。”   李钦载点头。   他知道这是李治表明的态度,而且言外之意就是,沛王李贤应是下一任的储君没悬念了。   ……   离开太极宫,李钦载心情顿时放松了。   李家是忠是奸,别人说了不算,皇帝说了算。   那些打算拿逃兵之时做文章的人,他们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很危险了。   只要敢把奏疏送上去,便等于在李治的心里挂上了号,对于这种抹黑打压功臣,在天子面前煽风点火的人,李治不会有什么好印象。   自古以来,无论昏君还是明主,当然都害怕臣子功高震主,可也要分人。   从贞观年到如今,大唐名将辈出,立下灭国之功的将领不在少数,为何他们都能安然无恙?   大唐有别于其他朝代,最大的不同便是君主的胸襟。   只要你立了功,我就善待你,别人说什么都没用,如果说将领灭国后便是兔死狗烹的下场,以后谁还敢给大唐天子卖命?   再说,立功的人是李勣,天下人都知道,李勣老矣,这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战,落幕很完美。   落幕之后,李勣便只是一个迟暮的老人,谁会对一个立下大功后马上致仕告老的老人心怀猜忌?   李治当然不是完美的君主,但唯独对李勣,对整个李家,他绝不会猜疑。   李勣和李钦载这些年的表现已能说明一切。   大唐初期的君臣关系,大多都是能够善始善终的,除非臣子自己作死,比如侯君集,比如长孙无忌。   走出太极宫门,李钦载再次恢复了全身瘫痪的模样,被部曲们抬上马车。   反正不知道为啥,李钦载总觉得全身瘫痪且智珠在握的模样很有逼格,看起来很智慧的样子。   而且,行走坐卧都有人侍候,也很符合李钦载的咸鱼心态。   这条咸鱼已经越来越过分,连翻身都懒得自己翻了。   宫门离李家不远,都在朱雀大街上,理论上李钦载与李治是邻居。   马车晃晃悠悠,李钦载坐在车内闭目养神。   突然感觉马车停了下来,李钦载仍未睁眼。   朱雀大街是长安的主干道,这座人口超百万的超级大城里,遇到堵车也是常有的事。   然而没过多久,马车外的冯肃却道:“五少郎,有人挡住路了。”   李钦载淡淡地道:“那就让他先过,咱们等等无妨。”   冯肃沉声道:“五少郎,对面的马车是故意拦在咱们前面的。”   李钦载的眼睛赫然睁开。   来活儿了! 第一千一百六十九章 张家逆子   很不可思议,如今的长安城里,居然有人敢拦李钦载的马车。   不说这些年李钦载的赫赫功劳和显赫官爵,就凭多年前的长安超级混账纨绔的恶名,理论上李钦载应该能在长安城横着走了。   当朝郡公,长安城著名纨绔的马车,居然被人故意拦了。   李钦载坐在马车内,浑身忍不住颤抖起来。   太兴奋了,情不自禁。   不知何方妖孽作死,李钦载差点掀开车帘跳出去,转念一想,我特么现在立的是全身瘫痪的残疾人人设啊。   “冯肃,去问问对方什么来头,什么意思。”李钦载坐在马车内吩咐道。   冯肃应命,没过多久,突然听到对面传来一阵争吵叱喝声,接着一记响亮的鞭子啪的一声,马车外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李钦载皱眉,情况不太对劲。   “外面怎么了?”李钦载问道。   马车旁一名部曲含怒沉声道:“五少郎,冯头儿被对面的车夫抽了一马鞭。”   李钦载呆怔半晌,接着大怒,也顾不得立什么残废人设了,立马掀开了车帘,见对面数丈之外,一辆双马拉辕的马车拦在正前方,冯肃一手捂住脸,一手按住腰侧的刀,正一脸怒容地盯着车夫。   李钦载眼睛眯了起来。   双马拉辕,说明对方至少是国侯以上的爵位,来头不小。   也不知长安城哪位国侯或公卿胆敢主动招惹他,不管了,手下人吃了亏,先报仇才是眼前首先要做的。   “你们都是木头吗?冯肃吃了亏,还不上前帮忙!”李钦载怒道。   李家部曲一惊,急忙冲了上去。   今日随侍的部曲大约三十来人,不多也不少,对面的马车外大约也随侍着二三十人的样子,双方人数上势均力敌。   对面马车的车帘一直垂着,马车里显然有人,对外面发生的冲突却毫无表示。   李钦载眼中闪过冷芒。   这就是故意找事了,如今长安正是争储之时,各路牛鬼蛇神都冒出来搞风搞雨,李钦载虽然不愿掺和,但不代表别人惹到头上还会忍气吞声。   李家五少郎是那么好招惹的?   对面的车夫站在车辕上,一脸倨傲居高临下地盯着围上来的李家部曲们,他的手里还握着一根马鞭。   李钦载只看了一眼便得出了结论,区区一个下人,没这胆子敢惹事,既然敢主动对冯肃抽鞭子,说明是得了授意,也就是狗仗人势。   “先把车夫揪下来,手腿打断。”李钦载淡淡命令道。   李家部曲闻言立马将车夫揪了下来,车夫大惊,来不及反抗便被部曲捂住了嘴,四名部曲死死摁住车夫的手脚,另一名部曲则抄起一支铁镗,眼中厉色一闪,狠狠朝车夫的腿砸下去。   一声惨绝人寰的哀嚎之后,车夫的胳膊和腿呈现一种奇异的弯曲角度,显然手脚完全被废了。   李家部曲这般举动,对面随侍的部曲当然不会无动于衷,二三十人瞬间冲了上来。   李家部曲也不甘示弱,纷纷上前对峙。   一股浓浓的火药味在四周蔓延,对面的马车仍然毫无动静,事态都到这般地步了,马车里的人居然还坐得住,李钦载都忍不住怀疑里面究竟有没有人。   李钦载皱眉,这么沉得住气,好端端的为何主动挑衅?   这时候难道不是应该冲出来,然后叫嚣你敢怎样,来啊来打我啊……   现在车夫的手脚都打断了,对面却仍无动静,搞得好像是李钦载在主动仗势欺人似的。   沉思片刻,李钦载突然道:“把他们的马杀了,马车砸了!”   李家部曲当即便拔出了刀,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四周,对面的部曲们懵了,有些无措地扭头朝自家主人的马车望去。   长安城的权贵圈子里有一些不成文的规矩,任何矛盾冲突的一方,打架斗殴是常事,但不能拔刀。   一旦拔了刀,事情的性质就变了,朝堂上御史会参劾,宰相会过问,甚至天子都会出面训斥。   不拔刀,是权贵之间的底线。   可现在,李钦载却悍然下令拔刀杀马,事情闹得好像有点大了,对面的部曲不知如何应对,于是纷纷望向自家的马车。   李钦载冷冷地盯着对面的马车。   他不介意破坏规矩,因为主动挑事的不是他。   再说,李家祖孙最近名气太盛,给外人一种所图不小的印象,李钦载也需要干一点混账事,来抵消外人的猜疑,让大家都知道,李家的混账仍然是当年那个混账,原汁原味,初心不改。   “愣着干啥?杀马,砸车!”李钦载突然暴喝道。   李家部曲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冲破了对面部曲的防线,朝拉车的两匹马狠狠挥刀。   马儿发出一声悲鸣,倒在血泊中,鲜血汩汩流出,后面的马车也随之一头栽下。   马车的车帘终于掀开,露出一张中年男子的面孔。   男子大约三十多岁,容貌颇为平凡,眼神满是阴鸷之色,正盯着对面的李钦载。   随着两匹马被杀,对面的部曲勃然大怒,他们纷纷拔出了刀,李家部曲毫不怯懦,抄刀直面而上。   一场流血械斗眼看要发生,却不料对面马车内的中年男子却大声呵斥,令部曲们把刀归入鞘内。   双方的部曲仍在互相对峙,情势剑拔弩张。   被搀出马车后,中年男子站在地上,沉默地与李钦载对视。   李钦载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心中却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这货是谁?   完全不认识,他为何无端端招惹我?   中年男子努力掩饰怒容,然后整了整衣冠,上前几步。   “李郡公好大的煞气,本是一桩小事,何必闹得如此严重?”男子淡淡地一笑。   李钦载眯起眼睛:“你是何人?”   男子哂然道:“我是张大安,郯国公张公瑾之子,李郡公功高爵显,不认识我这籍籍无名之辈也是合情合理。”   李钦载恍然。   张大安是什么人,李钦载完全没印象,但他自报家门说是郯国公张公瑾之子,李钦载便明白了。   张公瑾,爵封郯国公,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排名第十八。   不过张公瑾功高但却早故,贞观六年便病故了,其爵位由其长子继承。   眼前这位张大安显然不是长子。   不管张大安在张家排第几子,在李钦载的眼里,敢主动挑衅自己,统统都是逆子。 第一千一百七十章 郡公偷家   长安城的逆子不少,基本上权贵人家的子弟都干过一些恶劣的事。   包括李钦载在内,他也曾是名满长安的逆子,论当年恶劣的程度,张大安只怕还要稍逊于他。   大家都是逆子界的同行,在惹是生非这个领域都做出过一番不菲的成绩,按理说应该彼此投缘,一见如故啥的。   偏偏同行是冤家,逆子之间也是互相看不顺眼的。   眼前的张大安表情僵冷,眼神里透出的阴鸷意味,也不知天生如此还是后天长偏了,这种人一看眼神就暴露出本性,若不是顶着凌烟阁功臣之后的名头,都不知要挨多少毒打。   “凌烟阁功臣?”李钦载嘴角一勾,笑了。   谁特么祖上还不是凌烟阁功臣咋?   我爷爷也是啊,张公瑾凌烟阁排名第十八,我爷爷……   李钦载一愣,扭头望向身旁的部曲,低声道:“我爷爷凌烟阁功臣排第几来着?”   部曲表情有点尴尬:“……老公爷排第二十三。”   李钦载又愣了,凌烟阁拢共二十四位功臣,我家老头儿排倒数第二?   这成绩,妥妥的学渣啊,若换了在甘井庄学堂,不知挨多少鞭子了。   不过想想也能理解。   凌烟阁功臣的排名,有一个算是潜规则似的评判标准,那就是看他有没有参与过玄武门之变。   而李勣,是半路归降李渊,新降之将,行事小心谨慎,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他就没参与。   李钦载揉了揉脸,拼背景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背景排名落后了怎么办?   很简单,咱抛开排名不谈。   “原来是郯国公之后,”李钦载嘴角一扯,淡淡地道:“张兄今日无故拦我马车,寻衅在先,是我得罪你了?”   张大安冷冷道:“李郡公言重了,你纵恶仆致残我家车夫,还杀我的马,出手狠辣,不留余地,不愧是陛下宠臣,果然目中无人。”   李钦载乐了,原来倒打一耙这种事居然真的存在,就发生在自己眼前。   发生交通事故不妨与事主争个责任归属问题,但眼前这事儿,人家摆明了是故意的,争辩再多都毫无意义,李钦载当然懒得费口舌。   “真相如何,咱们心里都有数,直说吧,你到底打算怎样?”李钦载不耐烦地伸小拇指掏耳朵,道:“我素来脾气不大好,快忍不住了,你最好说几句人话把事情交代过去,不然就只能见血了。”   张大安大怒:“见血就见血,我怕你不成?”   说着张大安把脖子伸得老长,像寺庙许愿池里的王八似的,脑袋递到李钦载面前:“你打死我,有胆你就打死我。”   李钦载盯着他打量一番,咂摸咂摸嘴,突然觉得味道不对。   这货今日不像是寻衅,反而有点碰瓷的味道,他想干啥?   从他毫无缘由地拦住自己的马车,然后车夫抽了冯肃,事闹大以后半天不出场,任由李家部曲杀马和与他的随从冲突,现在又主动把脑袋伸过来,似乎不暴揍他一顿他就誓不罢休……   前后结合起来一想,这特么不是典型的碰瓷么?   如果真揍了他,接下来如何?   辽东郡公李钦载恃功而骄,目中无人,当街痛揍凌烟阁功臣之后……   李钦载感到有些疑惑,对他来说,当街揍人不过是寻常事尔,一个朴实无华的混账的正常行事风格而已,这些年他揍人的次数多了,凭啥当了郡公就不能揍人了?   干了之后的后果,无非是被御史不痛不痒参劾几本,或者长安城里再度流传李家纨绔混账的恶名,他李钦载还在乎这个?   所以,张大安碰瓷究竟有何目的?他要达到怎样的效果?   看着一副混不吝样子的张大安,李钦载突然问道:“你在家中应该不是长子吧?郯国公的爵位是你家兄长继承了吗?”   张大安一愣,他不知李钦载为何突然谈起这个。   李钦载对张家了解不深,但他一眼就看出张大安绝无可能继承郯国公爵位,没别的原因,混蛋见混蛋,仅从对方的气质就能断定了。   真正的国公继承人,绝不可能是这般模样的。   “你待如何?”张大安不答反问道。   李钦载笑了:“我今日不碰你一根寒毛,但今日这个道理必须要论清楚。”   “你既然是这般混蛋样子,显然没法跟你讲道理,没关系,我跟你家兄长讲道理去。”   说着李钦载扭头对部曲道:“抬我上马车,改道郯国公府,拿我的名帖给郯国公,就说辽东郡公拜会。”   张大安吃了一惊,脸色顿时铁青。   打死他都没想到,今日这种局面,李钦载居然会用这种方式应对。   咱们不是正在推塔吗?你特么一言不合去偷家是不是过分了?   李钦载表情淡定,表示这是正常操作。   咱们不是一个层级的,有事我只跟你的家长聊,你不配我跟你讲道理。   听说要去郯国公府,张大安终于急了。   国公府的家教是很严厉的,张公谨不在了,他的长子继承了爵位,所谓长兄如父,他的兄长对张大安也是很严厉的,今日若被李钦载登了门,兄长怕是饶不了他。   “李钦载,你我的事,何必牵扯旁人,就在此论个清楚!”张大安怒道。   李钦载摇头:“你什么档次,我什么地位,你不配。”   被部曲抬上马车,车夫扬鞭,马车掉头就走。   张大安留在原地,垂头看着被打断手脚的车夫,和鲜血流满一地的死马,张大安脸色数变,终于咬了咬牙,跺脚道:“走,跟上李钦载!”   ……   郯国公府也在朱雀大街,与英国公府相隔不远。   马车很快来到郯国公门前,此时国公府的侧门打开,一名中年管家模样的人笑吟吟地站在门外等候,显然李钦载的名帖早已被部曲递上,郯国公府的管家在此迎接李钦载。   马车到了府门外停下,李钦载被抬下马车,然后又被抬上轮椅,冯肃推着轮椅进了侧门。   绕过照壁,来到前院,一名大约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站在院子内,见李钦载到来,中年男子主动迎上前。   “哈哈,李郡公难得来寒舍,真是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呀。”   李钦载看着这人眨了眨眼,中年男子笑着自我介绍:“在下张大象,承郯国公之爵,官任户部侍郎。”   李钦载想笑,脑子里很不靠谱地回忆起前世一首古老的歌谣,“大象,大象,你的鼻子为何那么长……”   李钦载坐在轮椅上,朝张大象拱了拱手,其实按辈分,李钦载应该叫他一声叔,但……如果不涉及送礼和钱财的话,通常情况下,李钦载的嘴没那么甜。 第一千一百七十一章 张家兄弟   这是李钦载第一次见张大象,两人虽同在长安,但大约是彼此的年龄不同,混的圈子也不同。   令李钦载疑惑的是,张大象和张大安明明是亲兄弟,但两人的气质简直是天差地别。   张大象气质温和尔雅,笑容和善亲切,无论谈吐还是举止,一看就知道受过良好的教育,不管跟谁说话都透着一股子不卑不亢的从容气质。   而张大安……   李钦载对那位仁兄比较眼熟,一看就是个混蛋,颇有他当年的神韵。   “郯国公足下,在下李钦载,今日冒昧登门,恕罪。”李钦载微笑道。   张大象温和地笑道:“李郡公是我大唐的英雄,李家一门双公,祖孙皆为大唐立下赫赫战功,今日李郡公登门,正是我张家的荣幸,怎能说冒昧呢。”   说着张大象侧身一让,请李钦载入堂。   轮椅推进张府前堂,李钦载刚坐下来,却听府门外一阵喧哗,扭头一看,却是张大安气急败坏地赶回来了。   张大象一见张大安,表情顿时冷了下来,皱眉道:“家中有贵客,何故如此失仪,还不速速避回后院!”   张大安对这位兄长似乎有些敬畏,再看前堂端坐的李钦载,顿时表情愈发难看。   李钦载笑道:“郯公先不忙屏退令弟,我今日登门就是为他而来。”   张大象意外地看了看张大安,仿佛明白了什么,神情顿现忐忑,小心地道:“莫非我这不懂事的阿弟得罪了李郡公?”   李钦载似笑非笑地盯着张大安,道:“要不,请令弟亲自说说?”   张大象转身盯着张大安,语气已有些怒意:“你到底给咱家惹了什么祸,快说!”   张大安肩膀微微一颤,眼中有了几分惧意。   李钦载脸上的笑容愈深。   刚出场时眼神阴鸷,气焰嚣张,十足十的反派人物,结果到了兄长面前竟害怕得像个惹了祸的孩子,一个人前后的气质反差这么大,看来出了事找家长这招果然有效。   见张大安久久不敢出声,张大象怒意更盛,咬着牙道:“父亲故去前的家训,看来你是都忘了,父亲虽故,但我这个兄长还没死,你若不说实话,今日我便代父亲行家法了!”   张大安这才小声道:“我与李郡公之间只是一点小误会,我的马车不小心拦了他的路,车夫又冲撞了他的贵属……”   张大象怒道:“若只是这点小误会,人家会亲自找上门来要说法?你还不说实话是吧?”   李钦载急忙道:“郯公言重了,我今日可不是上门要说法,真的只是拜访足下,你我同殿为臣,互为同僚,又都是凌烟阁功臣之后,两家理应有通好之谊。”   张大象面色铁青,勉强朝李钦载挤出一丝微笑,比哭还难看。   李钦载的话理论上是没错的,大家同为凌烟阁功臣之后。   但实际上,凌烟阁功臣也有高低之分,这个“高低”可不是看排名,而是看现状。   距离凌烟阁绘功臣图已有二十多年了,这二十多年里,凌烟阁功臣有的亡故,有的仍在世,有的官升爵显,有的甚至还谋过反。   当年郯国公张公谨在世时,确实颇得李世民器重,可张公谨死得太早,贞观六年就去世了。   朝堂官场人走茶凉,如今的郯国公权势已大不如从前。   承袭爵位的张大象,论官职也只是户部侍郎,从这一点就能看出来,如今唯一能维系张家体面的,只有郯国公这个名头了。   而英国公府,李勣仍在世,刚为大唐立下灭国之功,是李治最信任,倚为社稷砥柱的重臣。   他的孙儿也争气,这些年为大唐大大小小立过不少功劳,才二十多岁的年纪已爵封郡公,与当今天子既是君臣,私下又是朋友兄弟。   两家都是国公府,可权势和地位真的不在同一个层级,郯国公府差远了。   今日李钦载登门,张大象原本心中高兴,以为能跟英公的孙儿建立交情,两家互相往来,对郯国公府也算一桩好事。   万万没想到,李钦载今日登门竟是兴师问罪的,张大象此刻心中有点慌,对自己这位惹了祸的弟弟更是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你特么猪油吃多蒙了心了?李钦载你也敢得罪,真以为自己还是权势如日中天的郯国公之后?   在张大象越来越严厉的眼神压迫下,张大安显得愈发手足无措,冷汗从额头渗了出来也不敢擦。   兄弟俩沉默良久,李钦载突然哈哈一笑。   “既然令弟说是小误会,那我便当作小误会,郯公恕罪,刚才与令弟在街上有了些许冲突,我呢,也有些气盛,一时冲动打断了贵府车夫的手脚,还下令杀了贵府的马,此事算是不拖不欠吧。”   张大象严肃地道:“李郡公言重了,就算是误会,也该分个是非黑白,李郡公亲自登门,显然是我这个不争气的阿弟启衅在先,郯国公府上下理当向李郡公赔罪。”   “张家虽落魄,但做事不推诿,该承担的一定要承担,张大安,马上向李郡公赔罪!”   张大安咬了咬牙,不甘不愿地朝李钦载躬身。   刚弯下腰,李钦载突然叫住了他。   “且慢,今日的冲突只是小事,不过我有一个疑问,还请你不吝赐教。”   张大安迅速看了看兄长的脸色,道:“你问。”   李钦载打量他一番,道:“你我素不相识,但今日之事,你显然是有备而来,拦车也好,寻衅动手也好,前后都带着目的性,我就想知道,你究竟有何目的?”   “如果我今日当街动手打了你,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张大安抿紧了唇不出声。   李钦载很有耐心,微笑地看着他。   旁边的张大象似乎听出一点味道了,等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一巴掌狠狠扇在张大安后脑勺上。   “李郡公问你的话,还不快说!”张大象厉声道:“你到底吃错了什么药,竟敢当街对李郡公寻衅,他何曾得罪过你?”   在兄长的血脉压制下,张大安实在扛不住了,只好低声道:“兄长当知,我是沛王殿下的谋臣……”   此言一出,张大象仍有些茫然,但李钦载却露出恍然之色。   绕了一大圈,又特么是争储! 第一千一百七十二章 明月沟渠   张大安这货居然是李贤的谋臣,说出去谁敢信?   李钦载震惊地看着他,半晌没出声。   本来李贤在朝野中的声望不错,据说也是个比较儒雅温润的藩王,朝臣评价他有君子之风。   可是现在李钦载发现,李贤居然连张大安这种货色都能收入麾下当谋臣,李钦载不由开始怀疑李贤的品味,继而怀疑李贤的品行究竟有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好。   就算传言不假,但有了张大安这粒老鼠屎,李贤麾下那一锅汤怎么着也该变味儿了吧?   “你是沛王殿下的谋臣?”李钦载上下打量他,从头发到脚趾。   张大安挺起了胸膛:“当然,我不配吗?”   李钦载眯起了眼,这货难道真有什么过人之处,所以被李贤另眼相看?   教了几年学生,李钦载对别人的智商大抵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张大安给他的印象纯粹就是愚蠢,说他是无恶不作的纨绔,李钦载不反对,说他有谋略,打死都看不出。   “你当然配,你跟沛王配一脸……”李钦载嘴角微微抽动。   旁边的张大象再也忍不住了,再次一巴掌扇过去。   “李郡公当面,还敢胡说八道!”张大象怒道。   随即张大象一脸歉意地跟李钦载解释。   张大安确实是跟李贤混的,但不是什么谋臣。   当初太子李弘病重,李贤被紧急秘召回长安,长安城里很多人都听到了风声,张大安却是表现最积极的一个,李贤人还没进长安城,张大安便领着随从在城外迎接他。   因为这个举动,再加上张家的先辈是凌烟阁功臣,李贤也就与他建立了良好的关系。   后面那几日,张大安便一直以李贤的谋臣自称,但实际上,顶多只能算是站到了李贤的阵营里。   李贤麾下有沛王府的谋臣,论出谋划策,还轮不到张大安。   张大象解释之后,李钦载恍然。   张大安却毫无尴尬之色,仍挺胸道:“我确实是谋臣,只是兄长看不起我,以为我不配罢了。”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继续说吧,今日你给我布下的究竟是个什么局。”   张大安索性坦然道:“今日听说李郡公刚从太极宫出来,不知陛下和你聊了什么,但长安皆知你是英王显的老师,而英王显,是与沛王争储的对手……”   “所以呢?”   “所以,在天子未做出决定之前,我认为必须将英王显和李郡公打压下去,最好在朝中弄得声名狼藉,让朝臣闻名而心生反感,如此,就算天子有意让英王显当太子,也要考虑天下悠悠众口。”   李钦载也是个聪明人,立马明白了。   “今日你拦我马车,故意启衅,为的就是逼我出手,最好能把你揍得头破血流,而你便成了这件事的受害者,可以到处宣扬英王显的老师多么跋扈恶劣,恃功而骄,这样的老师教出来的学生,能是什么好人,对不对?”   张大安抿唇没出声。   随即李钦载又联想到别的方面,淡淡地道:“恐怕今日朱雀大街上,当我们起冲突时,躲在旁边看热闹的人群里,也有不少御史言官吧?”   张大安还是没出声,但表情显然已默认。   李钦载舒了一口气,还真是一个局,前后有呼应,明暗有分工。真被他们炒起了舆论,对他和李显来说,必然是浑身脏水,解释不清了。   张大象在旁边已是面色铁青,一双铁砂掌不时抬起又放下,似乎还想给这个不争气的弟弟来一记狠的。   李钦载却疑惑地道:“数日之前,我在府门外公开宣告过,我和英王显不争,你难道不知?”   张大安终于开口了:“知道,但,没人信。”   “我特么……”李钦载气结。   转念一想,当时展示“不争”二字时,自己提前收了不少礼,于是满腔怒火顿时烟消云散。   别人信不信没关系,不耽误我发财……   “英王显也是皇嫡子,他的老师在陛下心中和朝堂上分量极重,如此大好的机会摆在面前,没人相信英王显会不争。”张大安老老实实地道。   李钦载叹道:“说真的,英王显真没打算争储,明日我便要带着他离开长安,去学堂读书,避开长安城的是是非非。”   张大安点头:“我懂了,你和英王显的策略是避其锋芒,韬光养晦,静待时机……”   李钦载叹了口气,他信了,这货真不是谋臣。   谋臣没这么二百五的。   张大安的动机也很容易理解,郯国公府随着张公谨去世后,门庭日渐落魄,继承国公之位的张大象也才不过是个户部侍郎,看得出张家有多潦倒了。   作为家中的老三,张大安更是一官半爵都没混到,三十多岁了还是个整日章台走马的纨绔。   如今朝中眼看易储,正是站队谋官的绝佳机会,张大安当然要毫不犹豫抱紧李贤的大腿,并且为他冲锋陷阵,博个潜龙拥戴之功。   懒得解释了,扭头示意部曲把自己抬到轮椅上,张大象仍小声地给他赔罪。   李钦载摇摇头,跟这二百五没啥计较的。   出了郯国公府门,张大象一直送出府门外。   李钦载语重心长地道:“郯公是尔雅君子,你我皆是凌烟阁功臣之后,公若不弃,咱们两家可常走动……”   张大象喜道:“固所愿也。”   李钦载又道:“但你这位阿弟,实在是……”   张大象咬牙道:“阿弟不懂事,得罪了李郡公,我这就狠狠收拾他。”   李钦载叹道:“玉不琢,不成器。早年我也曾是恶贯满盈的纨绔子弟,后来却幡然醒悟,痛改前非,如今也还算做出了一点小成就,知道为何如此吗?”   张大象愕然摇头。   李钦载沉声道:“被我爷爷和我爹揍的,那些年我挨过的揍啊……哎,不提了,一提浑身痛,后来我实在被揍得受不了了,为了不挨揍,我只好做点成就出来,让他们高兴高兴……”   张大象惊讶之后,表情若有所悟:“玉不琢,不成器……李郡公好文采,道理也是绝妙,看来真是要多揍一揍才能懂事。” 第一千一百七十三章 整整齐齐   长兄如父,子不揍,父之过。   张大安这样的人才,需要再雕琢一下,相信他未来一定是大唐的宰相之才,前提是,当亲哥的揍得够狠。   张大象其实也听说过李钦载的事迹。   当年的李钦载,论混账的程度,张大安只能甘拜下风,后来不知为何突然开窍了,不仅不惹祸,反而为大唐立下一个又一个功劳,被天子甚为器重,而李家也因为李钦载的存在,家业渐渐兴旺起来。   除非被雷劈了,否则一个人是不会无缘无故突然开窍的。   所以,李钦载真是被家里长辈揍怕了,不得不发奋图强,最终成才?   张大象琢磨半晌,觉得李钦载的话可信度很高,而且有极强的可复制性。   别人挨揍之后便开窍了,我家那个混账凭啥不行?   见张大象眼中已露出凶光,李钦载乐了,但却一脸正色道:“刚才说的话,郯公莫往心里去,我只是随口说说我的成长历程罢了,可不是煽风点火,挑拨你们的兄弟关系……”   张大象急忙道:“绝无此意,我知道李郡公是为了张家好,才说出逆耳之言。”   李钦载矫揉地道:“揍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咱们的目的是教育令弟成才,如果讲道理能行得通,那就最好讲道理,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手,我也不想看到令弟伤痕累累的样子,太让人心疼了……”   张大象闻言非常感动,长叹道:“李郡公高义,今日张某算是见识了,大安当以足下为良师益友,多多请益,路才不会走偏,往后若大安登门拜谒,还请李郡公万莫弃恶。”   李钦载笑了:“请益不敢当,一起聊天读书,说些人生道理还是可以的,令弟若登门,我必待如上宾。”   二人互相告辞,李钦载上了马车回国公府。   至于张大安……下场怕是不妙。   这货基本就是高歧的2.0版本,套路和下场都一样。   看看如今的高歧多乖巧,高家他爹乐得合不拢嘴,逢年过节都亲自登门送礼,话痨似的不停感谢李家五少郎恩义无双,帮他把儿子从悬崖上拉了回来。   眼下的张家,这不又一个跳崖的吗。   ……   回到国公府,人刚被抬下马车,吴管家便兴冲冲地迎了上来。   “五少郎,高句丽又有军报!”   李钦载一愣:“啥?”   吴管家兴奋地道:“高句丽国主泉男建及其王族亲眷,都被孙仁师的水师活捉了,一个都没少!”   李钦载惊喜道:“军报拿来看看!”   吴管家立马递上军报。   军报是李勣亲笔写的,一份报送李治,另一份则是专门送给李钦载的。   抄送李钦载一份,是因为李钦载不是单纯的晚辈,在李勣的心里,李钦载是这场战争的参与者,尽管受伤回了长安,但李勣有义务让孙儿掌握前方的战况。   军报上述说得没那么详细,李勣也不可能洋洋洒洒写几万字描述王师如何活捉高句丽国主的。   但李勣还是写下了大概。   平壤城破后,高句丽国主泉男建情知大势已去,绝望之下却没有与城同亡的骨气,而是趁着唐军即将攻破内城时,携家眷子女从城北出逃。   泉男建出逃后,立马上了海船,打算向北航行,逃至北方的靺鞨族部落。   但泉男建的这点小伎俩早被李勣提前算计,唐军进攻平壤城时,孙仁师的水师舰船便在海岸线上游弋巡梭,将高句丽西面的海岸线全都封锁了。   泉男建乘坐的海船还耍起了小聪明,先是故布疑阵南下,随即转道西进,在高句丽西面海域绕了一大圈后,才下令北上。   但孙仁师却是经验老道的水师将领,怎会上他的当?   不管你绕多少圈子,我只要封住北进的海路,你就跑不了。   除了北方的靺鞨室韦等游牧部族,其余的几面不是大唐就是倭国,全都属于大唐的地盘,泉男建根本无处可逃。   于是在平壤城破后,泉男建和全家在海船上度过了惶惶不安的三天,最终在儋罗岛附近海域,也就是前世的南棒济州岛,大唐水师十余艘舰船将泉男建的座舰团团围住。   孙仁师当即摆出杀他全家的攻击阵型,泉男建当时就吓尿了,二话不说投降。   一家百余口人整整齐齐地被大唐水师活捉,一个都没少。   李钦载将军报看了好几遍,随即一拍大腿,兴奋地道:“全活捉了,干得好!”   吴管家也笑道:“都是老公爷高瞻远瞩,提前布局,人虽是孙仁师活捉的,但老公爷的功劳更大,五少郎,是这道理吧?”   李钦载笑道:“爷爷的功劳够大了,分点给别人也无妨。”   “那倒也是,老公爷不稀罕这点功劳,高句丽都城破了,国主也被捉了,五少郎,军国之事老朽不懂,这高句丽算不算已经灭国了?”   李钦载笑道:“王师继续南下,只要破了平壤城以南的几个城池,推进到熊津都督府和新罗两地的交界线上,高句丽从此就不存在了,从如今的战势来说,勉强算是灭国了吧。”   吴管家喜道:“如此说来,老公爷的灭国之功算是十拿九稳了,哈哈!”   李钦载看着军报笑了笑,本来有点担心李家风头太盛,难免被人觊觎抹黑,但李治给他吃了定心丸后,李钦载放心了。   高句丽王族被活捉,政治意义大于军事意义,它代表着高句丽境内再无正规的抵抗力量,曾经拱卫都城的卫戍军,在泉男建被活捉的那一刻,便沦为了乱军。   他们失去了统一的指挥,没有宽广的战略地缘,也没有充足的后勤保障,只能咬牙死守着仅剩的南部几座城池,默默计算唐军攻城的倒计时。   高句丽这个国家,到了这个境地,基本算是已经灭国,剩下的那点抵抗力量,不过是疥癣之疾,不足为患了。   同时也意味着,这场灭国之战终于走到了尾声。   接下来李勣还不能回大唐。   因为还有一场战争等着他,高句丽被灭后,大唐对新罗的灭国之战可以从容布局了。   想必此时,李勣应该已下令三万倭人启程,将他们布置在高句丽和新罗国的边境上。   然后,就等着倭人在边境与新罗国制造摩擦吧。   过不了多久,新罗国的国主一家子,也会整整齐齐地坐在大唐长安的太极宫里,向李治陪着笑脸说“此间乐,不思新罗也。”   李治若喝嗨了,令泉男建和新罗国主金法敏跳一曲眼神能拉出丝来的双人舞,画面一定很唯美,就是有点不对劲…… 第一千一百七十四章 师生离城   泉男建被俘算是大唐东征之战的又一座里程碑。   战势再一次无可逆转地急泻而下,高句丽大势已去,军队和民间再无组织大规模抵抗的力量。   唐军接下来便是将少数的残敌歼灭,派遣官员接管各个城池。   简单的说,下个阶段唐军的任务,是消化占领的城池土地,让它们从此改姓李,李治的李。   捷报传来,全城臣民再次沸腾欢庆。   李治在宫里兴奋得手舞足蹈,差点抽风。   王师在高句丽的胜利,捷报虽然频传,但对臣民来说,高句丽终究太远,王师的胜利他们无法直观地感受到。   可是活捉高句丽国主一家,对李治和臣民来说意义却不一样了。   俘虏,是可以押解来长安的,一路敲锣打鼓地押过来,让沿途的臣民都看看高句丽国主和他一家子的模样,最后得出结论,如此厉害的人物都被咱们的天子灭了,天子得有多厉害呀。   李治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简而言之,李治要得瑟,泉男建一家便是他得瑟的工具。   于是李治当即派八百里快马传旨李勣,马上将泉男建一家押解来长安。   新年祭祖或许赶不上了,没关系,朕可以在过完年后再祭一次祖,礼多人不怪嘛。   而泉男建一家,李治要隆重地在太庙前给他们办一个献俘仪式。   不仅要在臣民们面前得瑟,李治还想在祖宗面前得瑟。   所谓“献俘”,上古时期的献俘确实是字面意思,就是把战败的俘虏抓到神坛前一刀砍了,以示兵威。   但到了如今,献俘仪式没那么血腥了,无非就是把泉男建和亲眷捆绑起来,一家人整整齐齐跪在太庙外,李治则在太庙内神神叨叨念一些告慰祖宗先灵的骈文。   仪式办完后,泉男建一家还是好吃好喝囚禁着,不会杀他们。   泉男建若会做人,马屁能挠到李治的痒处,说不定李治一高兴还会给他封个“昏国公”之类恶意嘲讽的爵位,让他们一家终老长安,一生深锁庭院。   下旨押解高句丽国主来长安之后,李治又命宦官给李家赏赐了许多黄金丝帛和瓷器,大大小小装了十几辆马车。   李思文领着全家老小,恭敬地接下了李治赏赐的礼物。   李钦载知道这些礼物不过是热身,连开胃菜都算不上,真正的封赏功臣要等到李勣班师回朝,那时李家的权势应该能达到人臣之巅。   ……   第二天一早,李家收拾了行李,李钦载跟自家不必客气,李治昨日赏赐的东西,李钦载划拉了一半装上马车。   带着崔婕金乡,荞儿和弘壁,李钦载一家拜别的父母,带着两百余部曲朝城门外行去。   出了延平门,城外的大道上静静地站着一群人,都是老熟人。   李素节,李显,契苾贞等弟子,各自领着自家的随从,安静地等候在大道边。   见李钦载的马车到来,弟子们纷纷行礼。   李钦载掀开车帘,抬眼一扫,默默点名之后,发现一个都没少,于是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众弟子正要上马车跟着李钦载回甘井庄,却突然被李钦载叫住。   “师生见面第一件事,你们猜猜是什么?”李钦载朝弟子们坏笑。   契苾贞咧嘴呵呵傻笑:“那还用说,一年多未尝先生的手艺了,今日先生定要请弟子们大吃一顿。”   李钦载缓缓道:“我一个还在坐轮椅的伤残人士,你居然能说出这话,一年多未见,你不但脸皮更厚了,良心也更黑了……”   宣城公主抿唇轻笑几声,怯怯地道:“虽不知先生要做什么,但一定是某个揍弟子的理由……”   一旁久不出声的李显黯然道:“都别猜了,先生要检查作业……”   此话一出,众人皆变色,久违的惶恐袭上心头。   没错,李钦载回长安后便给他们布置了海量的作业,数量之巨,男默女泪。   而且李钦载曾说过,城外集合的那一天将要检查他们的作业,没按时按量完成的,后果自己想。   不少人脸上露出惊惶之色,无措地左顾右盼,试图找到和他一样没完成的同窗,也有几个人昂首挺胸一脸得色,嗯,这几个人估摸是完成了的。   忐忑不安地翻出行李包袱,众弟子惴惴地拿出作业双手递给李钦载。   李钦载也懒得一个个检查,只道:“没做完作业的,向前一步。”   一半弟子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   站在原地不动的,是李素节,李显,和宣城义阳两位公主。   李钦载凝目一看,赫然发现契苾贞也站在原地没动,李钦载不由大奇,这货居然完成作业了?不应该呀。   “契苾贞,你做完作业了?”李钦载问道。   契苾贞挺胸大声道:“做完了!”   李钦载垂头翻开他们交上来的作业,发现里面没有契苾贞的,脸色不由沉了下来:“你的作业呢?”   契苾贞理直气壮地道:“先生,弟子有下情禀上。”   “说。”   “弟子的作业做完后,被府里看门的狗吃了,”契苾贞不经意看到李钦载要吃人的眼神,肩膀不由一缩,语气终于有点不自信了:“呃,不知先生信不信?”   李钦载冷笑:“你猜我信不信?”   契苾贞却再次自信起来:“弟子知道先生不信,所以把那条肇事的畜生也带来了,它就是人证,啊不,狗证!”   说完契苾贞钻进马车,居然真的从里面抱出一条土黄色的田园犬。   田园犬无辜地看着众人,一双狗眼傻愣愣的,神奇的是,它的嘴边居然还残留着一点纸屑,貌似刚把契苾贞的作业美美地吃了一顿。   “看,先生,它的嘴就是证据,是它把弟子辛辛苦苦做完的作业吃了。”契苾贞指着狗大声道,表情竟还透着一股子小委屈。   众弟子顿时露出惊赞的目光,这种法子居然都能想到,是个狠人,胆敢如此考验先生的智商,也不知下场如何……   李钦载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套路,老子前世都玩腻了,没想到这辈子又见到了。   上坟烧报纸,你特么糊弄鬼呢?   “契苾贞,向前一步。”李钦载突然笑了。   契苾贞下意识向前跨了一步,随即愕然:“先生,弟子真做完作业了……”   李钦载懒得理他,环视众人道:“站在前面的,回学堂后每人领十鞭子,契苾贞,你四十鞭。”   契苾贞大惊:“为何?”   “多出来的十鞭,是说谎的代价,还有十鞭,是侮辱先生智商的代价,公平公正,童叟无欺。”   契苾贞掰着手指算了一下,道:“还有十鞭呢?”   李钦载龇牙一笑:“还有十鞭没有理由,纯粹是先生的即兴发挥,你忘了,先生是不讲道理的。” 第一千一百七十五章 学堂新课   甘井庄野鸡学堂的办学宗旨,其中有一条就是蛮不讲理。   这一年来李钦载在外征战,师生间太久没交流了,导致这些混账居然敢糊弄老师。   还真是验证了那句话,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一想到可以肆无忌惮抽这些混账,李钦载忍不住露出了瘆人的微笑。   从战场下来后,好像越来越变态了呢……   一行人上路,师生加上各家的部曲随从,浩浩荡荡竟有数百人。   赶到甘井庄时已近傍晚,马车行至村口,看着不远处起伏的山峦,和低矮的庄户房屋,还有飘入鼻端的炊烟气息,李钦载不由深深吸了口气。   此心安处是吾乡,这里是他的归宿,当初在战场上被战马撞飞的那一刹,李钦载脑海里的最后一个念头,便是希望魂归此处。   一草一木,梦里曾见,男人的心中同时住着百万雄兵和田园牧歌。   “爹,咱们到家了!”荞儿撅着屁股望向窗外,指着远处的别院兴奋地大叫。   旁边的弘壁呵呵傻笑,嘴里含糊地念叨:“家,家……”   李钦载揉了揉俩小子的脑袋,笑道:“是的,咱们到家了。”   马车行进片刻,突然听到外面有庄户大喊。   “五少郎回庄了,五少郎回庄了!”   很快庄子里敲响了锣声,庄户老少妇孺们都跑了出来,将狭窄的乡道挤得水泄不通。   众人拦在马车前,纷纷朝李钦载的马车行礼。   “贺五少郎凯旋,大唐万胜!”众人齐声道。   车帘掀开,李钦载被部曲抬下马车,坐上轮椅。   见李钦载这副虚弱的样子,庄户们纷纷红了眼眶,这是为国征战的无形勋章。   “五少郎受苦了!”一位老者上前泣不成声,竟是久违的老魏。   老魏年岁已高,李钦载出征时不忍心带上他,便嘱咐他留在庄子里。   幸好当时没带,否则乌骨城外一战那般惨烈,老魏很难活下来。   李钦载笑着朝众人招呼,部曲推着轮椅缓缓向前,庄户们纷纷让开一条道,轮椅所至,皆是虔诚躬身行礼的人群。   李素节等弟子们跟在李钦载身后,不自觉地昂首挺胸。看着李钦载被庄户们敬仰追崇的画面,弟子们不由冒出一个念头。   大丈夫当如是。   回到别院,下人们早已在门外等候,崔管家迎出门外,一把鼻涕一把泪,向李钦载倾诉别后相思,五少郎走后,家里的看门狗都没食欲了,活活瘦了两斤云云。   话是好话,李钦载听得有点膈应。   我在家的时候难道狗就有食欲了?我在狗眼里是一根骨头棒子?   弟子们被踢进了学堂宿舍,别院的下人们将主人和主母小郎君们都安顿下来,院子和厢房仔细清扫一遍,厨房开始起锅烧油。   随着李钦载的回来,别院的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运转起来。   李钦载躺在厢房里,身旁生了一只大炭炉子,通红的炉子上烤着几只番薯。   崔管事站在李钦载的身侧侍候着,嘴里絮絮叨叨一些庄子里的琐碎事。   看着烤得冒蜜汁的番薯,李钦载突然问道:“今年过冬,庄户们的储粮如何?”   崔管事笑道:“今年年景还算勉强,没啥大的天灾,虽比不了丰收年,但亩产不错,尤其是番薯,庄子里的荒地都种上了,产量有点吓人,每家都存了两三千斤,反正绝对不会饿死人了。”   李钦载欣慰地嗯了一声,又道:“番薯这玩意儿,可以当主食,但不能吃得太多,你明日跟庄户们说一声,最好是跟主粮搭配着吃。”   “再让大家没事多养养猪和鸡鸭,如今大家主粮不缺了,付出一点成本养养家禽,负担不算太大,逢年过节吃顿肉,或是拿肉给家里换点油盐布帛什么的,日子总归要有个奔头。”   崔管事点头一一记下。   ……   第二天一早,学堂的弟子们已端坐在课堂,等候李钦载上课,每个人脸上洋溢着微笑,久违的授业求学生涯,终于又恢复了。   尽管先生对他们很严厉,动辄打骂嘲讽,可不知为何,他们还是觉得李钦载是天下最好的先生,能拜在先生门下求学,是他们此生最大的幸运。   怀着激动的心情,弟子们一直等到日上三竿,李钦载却迟迟不至。   李素节等人这才恍然唤醒了回忆。   先生上课向来随心随意,而且必须睡到自然醒才会有好心情。   这会儿先生怕是还在高卧床榻打呼噜呢。   终究还是自己太天真了。   等到中午,众人正要散去吃饭,李钦载终于姗姗来迟。   懒洋洋地推着轮椅来到课室内,李钦载环视众人。   “从你们依然清澈又愚蠢的眼神里,我发现了一个事实,这一年来,你们的学问真是一点也没长进。”李钦载第一句话就开启了嘲讽技能。   “先生不在,弟子们有惑而不知解,学问只好停滞不前。”李素节壮着胆子回道。   “是我的错,我给你们磕头赔罪好不好?”   众人立马惶恐起身,连道不敢。   李钦载缓缓道:“虽然快过年了,但今日也算是开学之日,开学之日要做的第一件事,知道是什么吗?”   “检查作业……”契苾贞没精打采地回道。   李钦载笑了:“检查作业是其一,还有就是,从这个学年算起,学堂增开一趟农学课。”   众人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所谓农学课,就是春播之时跟随庄户下地干活,垦土,插秧,除草,间苗等等,庄户干什么,你们跟着干什么。”   李素节愕然道:“先生,为何呀?”   李钦载表情严肃起来:“学当致用,知行合一,别人倒也罢了,你们在座的不是皇子便是权贵之子,未来不大不小都会任官赴职,造福一方百姓。”   “可你们现在这模样,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不知人间疾苦,若任为官员,频颁恶政,对百姓来说便是天大的祸事。”   “你们,必须要知道普通百姓每天在干什么,吃的是什么,用的是什么。放下你们高贵的身段,在庄子里踏踏实实当两年农户,这段日子必将使你们终生受益。”   “我不希望当你们为官之后,当百姓吃不起饭时,你们会说出‘何不食肉糜’这样的蠢话。” 第一千一百七十六章 归乡小憩   反智的言论从古至今都有。   专家说,经济下滑,收入减少,可以考虑把多余的房子租出去,自己开私家车去跑滴滴……   没错,这是一千多年后专家的原话。   跟“何不食肉糜”一样,可笑又可悲。   类似的专家语录还有很多,让人感觉“专家”这个领域简直乌烟瘴气,群魔乱舞。   当所谓的精英阶层严重脱离了底层群众,说出来的话他们自以为正常,却不知道自己已成了可笑又可悲的笑柄。   当然,知道了也不在乎,靠的就是异言异行博眼球,博流量,搞钱。   而底层的群众能怎么办呢?除了拿这些语录当段子娱乐一下,还能怎么办?   专家依然是专家,他们说的话再可笑,也不影响他们每年拿着丰厚的薪酬,继续在公众平台胡说八道,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李钦载管不了别人,他只能管好自己的学生。   弟子们将来非富即贵,除了两位公主,其他的人至少都会封个官什么的,李钦载不希望将来弟子们也成了所谓的专家,大放反人类的厥词,连累他这个老师也丢脸。   学业荒废了一年,李钦载给弟子做的教案是恢复性学习,把原来教过的内容温习一下。   两堂课下来,令李钦载惊喜的是,小混账们对以往学过的内容居然没怎么忘记,知识点基本都掌握得很牢固,包括最难的物理启蒙知识也都拿捏了。   仔细一问才知道,这一年来虽说都闲在家里,但宣城义阳两位公主却每隔数日便将他们叫出来,两位公主在太极宫寻了一处偏僻的殿落,组织师兄弟们一起学习。   小混账们最初当然也是不情愿,这帮家伙完全没有学习主动性,李钦载不在长安,他们更是撒了欢的到处玩乐。   奈何两位公主态度强硬,谁若敢不来,便领了宫中禁卫亲自登门,府门外刀戟林立,禁卫们扎扎实实堵在门口,换了谁家的长辈不发憷?   于是在长辈的拳打脚踢之下,在禁卫们刀戟加颈之下,契苾贞上官琨儿这些小混账被长辈毫不留情地踢出了门,不得不乖乖跟着两位公主进宫学习。   这种事只出现了一次,因为他们绝对不想再发生第二次。   各家的长辈都吓坏了,试想谁愿意一大堆衣甲鲜明的禁卫堵在门口,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犯了事,被天子下旨查抄了呢。   从那以后,小混账们变得非常乖巧且主动,到了学习的日子便主动进宫。   而且在宫里学习的氛围也非常积极热烈。   义阳公主手执小皮鞭在后面盯着呢,不敢不热烈。   事情传开后,李治和武后对众混账的学习劲头表示了极高的评价和赞赏。   每到学习的日子,武后还主动赏赐各种零食和饮品,偏僻的殿落也被宦官们打扫得干干净净,周围禁卫守护,环境异常安静幽雅。   如此一来,成效果真斐然。   时隔一年了,这群小混账们的知识点居然没有还给老师。   这个结果令李钦载喜出望外,同时也更肯定了一点。   跟这群小混账苦口婆心劝学讲道理是完全没用的,唯一有用的还得是义阳公主手里的小皮鞭。   他们就是贱的。   欣慰的目光立马投向宣城和义阳两位公主,宣城接收到他的目光,脸蛋儿顿时羞红,义阳却大喇喇地朝李钦载一笑,然后,慢慢捏响了指骨,噼噼啪啪一阵响。   这声音李钦载听着还没什么,课室内的小混账们却同时肩膀一颤,惊恐地回头望向义阳。   “干得好!”李钦载欣然赞道:“两位公主回头来我家吃饭,每人赏一只鸡腿。”   明明只是两只鸡腿,锦衣玉食的两位公主却高兴极了,用力点头。   ……   年关将近之时,关中下起了大雪。   高句丽方面,自从俘虏国主后,李勣的军报偶有传来,基本是一路平推,李钦载估摸过不了几日,王师应该能占领高句丽全境了。   李钦载也希望早点结束战事,主要是李勣年迈,又受过重伤,常年在外征战,身体怕是扛不住,若劳累过度有个好歹,对大唐对李家都是天大的噩耗。   冬天的渭河已结冰,冰面不太厚,人不能在上面行走,但钓鱼还是勉强可行。   一块大石头狠狠扔过去,冰面被砸开一个大窟窿,李钦载穿着蓑衣,冒着漫天大雪,手执一根钓竿坐在河边。   先挂饵,再打窝,程序李钦载都懂,钓线没入河中,李钦载一动不动地坐在河边闭目养神。   身旁生了两个大炭炉,后面几名部曲不放心地站在远处看着他。   荞儿却像一只刚从五指山放出来的猢狲,在河边蹦跳雀跃,弘壁则屁颠颠地跟在兄长后面,小胖腿努力追赶兄长的步伐,不时发出咯咯咯的傻笑。   荞儿一脸坏笑,将弘壁叫到一棵大树下,让他站着不动,然后猛地一踹树干,树上的积雪顿时汹涌落下,弘壁猝不及防,瞬间就被积雪埋了,荞儿却哈哈大笑跑开。   后面的部曲大急,正要上前营救,却被李钦载挥手制止。   孩子有孩子的江湖,大人不要干预,弟弟在兄长面前吃亏挨揍不是很正常吗,一点风吹草动大人就忙着帮孩子出头,把大人世界的游戏规则强输给孩子,这孩子长大后会变成啥样?   李钦载决定静观其变。   果然,荞儿大笑一阵后便主动上前,挖祖坟似的把弘壁从积雪里刨出来。   弘壁刚露出头便咧嘴大哭,荞儿也不哄,又笑了几声,从怀里掏出一个冒着热气的烤番薯,揪下一块塞进弘壁的嘴里。   弘壁立马止住哭声,有滋有味地吃起番薯,刚才的不愉快瞬间忘了个干净,一边吃还一边朝荞儿傻笑,然后继续追逐兄长的脚步。   李钦载也笑了。   这才是孩子的世界,干净,纯洁,没有仇恨,也无关利益。   喜欢就是喜欢,兄长欺负了我,我还是喜欢跟兄长玩。   河里的鱼还没咬钩,也不知是不是被冻傻了,李钦载也不急,在无数次空手而归之后,他的心态已经有了些许变化。   钓鱼,钓的是心境,是愿者上钩的人生态度,是独钓寒江雪的唯美画面,是特么想拿雷管炸鱼之前的忍耐极限。 第一千一百七十七章 又识四杰   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终究还是少了一点耐性。   呆坐了一个多时辰,荞儿和弘壁都玩得意兴阑珊了,李钦载却一条鱼都没钓到,越钓越火大。   然后,李钦载的心态又有了变化。   明明可以直接炸鱼的,为何要装什么“独钓寒江雪”的逼?   我的本职工作是玩火药的,一块小炸药能解决的事,为何像个傻子似的,在这漫天大雪里坐了一个多时辰?   什么叫“人生哲学”?人生哲学就是,用先进的生产工具代替落后的生产工具,提高人类获取食物的效率和数量,这才是真正的人生哲学。   钓到火起的李钦载绝不委屈自己,漫天大雪里,李钦载将钓竿一扔。   “冯肃,收拾收拾,回家了!”李钦载坐上了轮椅。   冯肃快步上前,一边收拾钓竿炭炉,一边没话找话:“五少郎今日还未钓起一条鱼,这就回去了?”   李钦载:“……”   很想念刘阿四,至少刘阿四不会在这个时候说这种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蠢话。   扔给冯肃一记不爽的眼神,让他自己体会,李钦载抱起弘壁,父子俩被部曲抬起朝别院走去。   如今李钦载和弘壁已经很亲近了,刚回长安时的疏离感荡然无存,李钦载每天逗得弘壁乐呵呵的,叫起爹来声音既响亮又清脆。   “爹,爹……吃鱼鱼。”弘壁指着结冰的河面,含糊不清地道。   李钦咋老脸一热:“听话,今日不吃鱼,咱吃鸡腿。”   “不,爹,吃鱼鱼……”弘壁很执拗地坚持。   “弘壁乖,吃鱼有鱼刺,鱼刺卡住喉咙很痛的。”李钦载哄着他。   弘壁仍然不依,小嘴儿一瘪,要哭了。   一旁的荞儿叹了口气,道:“弘壁乖,咱爹今日颗粒无收,你吃不了鱼。”   李钦载扭头瞪着他:“啥叫颗粒无收?我收获了钓鱼的快乐!”   “爹,吃快乐,吃快乐!”弘壁懵懂地嚷道。   小家伙不知啥叫快乐,但既然亲爹今日只收获了这玩意儿,那就勉为其难吃一吃。   荞儿叹气道:“弘壁乖,快乐没法吃,回头弄点晒干的咸鱼吃。”   弘壁又吵了几句,荞儿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弘壁很有眼力,立马不敢再吵,还朝荞儿露出讨好的笑容。   李钦载啧了一声,铁骨铮铮的李家老二,亲爹镇压不了的儿子,老大一记眼神就轻松压下去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血脉压制?   ……   大雪连下了三日,天气终于放晴。   放晴的第一天,甘井庄迎来了几位客人。   其中一位是老熟人,武敏之,而另一位,勉强算熟人,鼻青脸肿的张大安。   至于张大安为何鼻青脸肿,大约是他的兄长张大象真的把李钦载的话听进心里了。   另外几位则很陌生,客人们皆着华裳,无论衣着还是气质,看起来都非常富贵。   李钦载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冬日的阳光竟有些刺眼,李钦载让人拿了一块白布盖在自己的脸上,院子里路过的下人丫鬟都欲言又止,但五少郎自己不嫌晦气,下人们也不敢说什么。   李钦载并不觉得晦气,他是重活两辈子的人,又在战场上差点死过一次,这般传奇的经历下,生死早已看淡。   几位客人就这样进了别院的门。   武敏之是别院的老熟人了,门房和管事都没敢拦他,根本不用通禀,武敏之昂首挺胸就进了门,根本没把自己当外人,顺带着把几位客人也领了进去。   绕过照壁,武敏之第一眼便看到躺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李钦载,以及他脸上那块白布。   武敏之当时就愣住了,呆怔半晌,飞奔上前,一脸悲痛跪在李钦载面前嚎啕痛哭:“先生,弟子来迟一步!啥时候的事啊!”   李钦载浑身一激灵,揭开脸上的白布,见到跪在自己面前哭丧的武敏之,这会儿李钦载是真感到晦气了。   一记大逼兜狠狠扇过去,武敏之的哭声立止,傻傻地看着原地复活的李钦载。   “死而复生,惊喜不?”李钦载朝武敏之龇牙一笑。   武敏之惊愕道:“你,你没事?”   接着武敏之气坏了:“没事为何拿白布盖脸?”   “我特么乐意!”李钦载打量他一眼,然后看到了武敏之身后的几位客人。   客人一共三位,李钦载认识张大安,对他鼻青脸肿的现状表示很欣慰,玉不琢,不成器,看来张家的兄长为了让这个不争气的弟弟成才,还真是下狠手了。   另外两位客人李钦载很陌生,从未见过。   其中一人大约十七八岁,肤色白皙,容貌甚俊,一脸温和的笑意,朝李钦载颔首招呼。   另一位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还是个青涩的少年郎,但站在院子里却卓尔不群,甚为出众。   李钦载还未说话,十七八岁那位年轻人已上前一揖,笑道:“冒昧打扰李郡公,还望恕罪。在下沛王李贤。”   李钦载一惊,急忙坐起身,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继续立残疾人设,想了想,觉得还是残疾人设比较稳妥,万一这位沛王是来挑衅的,非要跟自己比百米赛跑怎么办?   胳膊一抬,李钦载瞪着武敏之:“扶我起来。”   武敏之将李钦载搀扶站起来,李钦载装作艰难地躬身行礼。   果然,行礼至半,李贤已急忙上前托住了他的胳膊,道:“李郡公为国征战,身受重伤,我若受了你的礼,会被天下人唾骂的,万万使不得。”   “臣李钦载,拜见沛王殿下。”   李贤哈哈一笑,招呼那位十五六岁的少年郎上前,道:“这位是我王府的侍读,名叫王勃,少年才子,其才甚伟,今日带他前来拜见李郡公,教他瞻仰一番我大唐真正的英雄,也省得他少年得志,傲气过甚。”   李钦载脑子顿时一炸。   王勃?   《滕王阁序》的原作者找来了?   呆怔地看着王勃时,王勃已主动上前,长揖到地。   “晚生王勃,拜见李郡公。”   “李郡公文武全才,晚生倾慕万分。战功之伟,晚生高山仰止,更倾慕李郡公的文采绝世,大作《滕王阁序》晚生拜读无数遍,文中的每一句佳句,都仿佛写进了晚生的心坎里。” 第一千一百七十八章 沛王来意   王勃,鼎鼎大名的才子,初唐四杰之一,与骆宾王齐名。   李钦载被震得耳朵嗡嗡响,一脸惊愕地盯着王勃上下打量。   喜欢有才华的人,好想把他脑子切开研究一下,那篇中华历史上排名第一的骈文《滕王阁序》,究竟是怎么写出来的,太牛逼了。   随即李钦载突然回过神,哎,不对呀,《滕王阁序》明明是我写的。   在道德方面严重缺失的李钦载,此刻面对王勃崇拜的目光,不自觉地挺起了胸,矜持的倨傲中带着一股子理直气壮的味道。   “没错,《滕王阁序》是我写的。”李钦载微笑颔首,像接见粉丝的爱豆,王勃再狂热一点的话,李钦载不介意在他屁股上签个名。   王勃两眼放光,也不管李贤在旁是否坏了尊卑规矩,抢上前毕恭毕敬行礼:“《滕王阁序》振聋发聩,千古第一骈文实至名归,今日勃幸见足下,生平于愿足矣。”   李钦载微笑:“过誉了,听说你也是大唐难得一见的才子人杰,幸会。”   王勃脸孔都涨红了,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眼神里透出的光芒,跟粉丝见到爱豆是一样一样的。   粉丝如此狂热,爱豆当然要更亲切一些。   于是李钦载拍了拍王勃的肩:“小鬼,好好努力,世界终将属于你们。”   王勃兴奋地道:“李郡公的勉励,晚生谨记于心。”   然后王勃犹豫了一下,道:“说出来李郡公或许不信,贵作《滕王阁序》里,不少佳句都与晚生的心境不谋而合,此作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写进了晚生的心里……”   “就好像……我此生就是为了这篇《滕王阁序》而存在一般,午夜梦回,低吟浅唱,辗转难寐……”   李钦载嘴角一扯,它本来就该是你的,但谁叫我抄得早呢,从时间线上来看,王勃还没有因为年少轻狂而惹祸,心境上仍然是不谙世事且恃才狂傲的书生。   目前的他,当然写不出《滕王阁序》里感怀生平的绝妙文句。   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王勃年少成名,才十五六岁便入沛王府,成为李贤的侍读。   也正是因为人生走得太顺,王勃平日里性格疏狂倨傲,目中无人。   有一次李贤与李显兄弟俩玩斗鸡,狂得没边儿的王勃居然写下了《檄英王鸡》一文。   这篇文章其实也是文采飞扬,只看文学价值的话,确实令人拍案叫绝。   但这篇文章却深深地惹怒了李治。   李贤与李显两位都是皇嫡子,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兄弟俩在一起斗鸡本就是荒废学业,嬉于玩乐,被李治所不喜。   这时身为皇子侍读的王勃居然还煽风点火,写下这篇《檄英王鸡》,鼓励皇嫡子废学玩乐也就罢了,更要命的是,这篇文章已有离间天家兄弟感情之嫌。   兄弟俩玩斗鸡,你一个外人为李贤的斗鸡写下一篇檄文,要讨伐李显的斗鸡,这不是作死是什么?   于是王勃后来的下场也就不言而喻,当即被李治逐出沛王府,从那以后,王勃的人生仿佛被霉神附身,不仅接连被贬,还连累了父亲族人。   正是由于高开低走的人生阅历,王勃生平愈见坎坷,他对人生的感悟也愈发深刻,后来路经洪州时,才心有所感,作出这篇名垂千古的《滕王阁序》。   而眼前的这位王勃,还处于年少成名,人生顺遂的阶段。   把他捧到天上去,他也写不出《滕王阁序》。   所以,《滕王阁序》是李钦载所作,毫无争议。   虽说是恃才而傲,但在真正的大家面前,王勃还是表现得很谦逊,他敬的是才华。   李钦载随即移开目光,打量李贤。   脑子里不禁冒出疑问,自己与李贤素昧平生,这天寒地冻的,他为何从长安不辞辛苦跑来这乡野之地拜访自己?   按下疑问,李钦载当即吩咐前堂设宴。   先请李贤和王勃入内,张大安走在最后,李钦载打量他一眼,笑道:“大安兄台这两日遭遇了什么,何故鼻青脸肿?”   张大安怒道:“还不是你!你对我兄长说了什么,我家兄长回家就揍我,后来的每一日,他都对我吹毛求疵,动辄便是一顿毒打……”   说着张大安眼中泛起了泪水,把头一扭,很男人地偷偷抹去眼泪,凄然道:“你我虽有冲突,却也不是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你何必与我不死不休!”   “这才几日,家里的棍子都打断了三根……”   李钦载想笑,但看张大安如此悲伤的模样,此时发笑好像有点不礼貌。   于是李钦载努力控制表情,沉声道:“你家的棍子太不结实了,令兄难道没考虑换根铁的?”   张大安一怔,接着勃然大怒:“我跟你说如此悲惨的事,你居然跟我聊棍子为何不是铁的,……欺人太甚!”   这时已走进前堂的李贤突然转身,道:“大安,来时怎么跟你说的?李郡公面前不得无礼!”   张大安悻悻应是,然后狠狠瞪了李钦载一眼。   众人进了前堂,宾客各自落座。   丫鬟们端着酒菜入内,堂内顿时一片祥和融洽。   李钦载陪着李贤王勃饮酒,席间说说笑笑,沉住气没问李贤的来意。   酒过三巡,李贤搁下酒盏,终于主动说了出来。   “李郡公,今日贤冒昧来访,其意有三。”   “一是钦佩李郡公为国征战,乌骨城外一战,将士陷于绝境,而足下却怀殉国之心,从容赴死,高洁之大义,不屈之风骨,贤闻之泪流不止,远在沛王府里,亦遥敬李郡公三大白,以为敬意。”   “念念神往之人,今日亲见,足慰平生。”   说完李贤起身,面朝李钦载毕恭毕敬长揖一礼。   李钦载一愣,当即便起身要还礼,却被李贤上前按住了肩膀。   “李郡公理当受此一礼,不必谦让,大唐有忠贤之臣如公者,是父皇之幸,社稷之幸。”   李钦载咧了咧嘴:“殿下谬赞了,惭愧……”   李贤摇了摇头,道:“今日来意其二,贤与胞弟李显久未相见,当日被父皇母后秘召归京,一直忙于俗务,无暇抽身,听说英王显拜于李郡公门下求学,今日贤欲与兄弟相聚,互道别情,还请李郡公成全。”   李钦载咂了咂嘴。   今日初识,李贤这人是好是坏看不出来,但看看人家说话这水平,简直如沐春风,不共戴天的仇人都不忍心拒绝他。 第一千一百七十九章 无风无浪   与李贤短短相识这段时间,李钦载无法凭主观推断这人的善恶,但从表面上来说,李贤确实称得上翩翩君子。   或许因为武后的性格比较强势,所以她的几个儿子性格都比较文弱,而且家教都不错,与人相谈温言细语,礼数周到,不会给人任何不舒服的印象。   从李弘到李贤都是如此。   李显或许有点不一样,那也是因为这货在李钦载门下求学,被李钦载的性格感染后产生了突变,变得有点活泼调皮,愚蠢中二。   如果没有李钦载这个人,历史仍然按它原来的轨迹走,李显将会是大唐历代帝王里最悲催的一位。   此刻的李钦载,对李贤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至少人家说话很讲究,不摆皇子的高傲架子。   “兄弟相聚,理所应当,我怎能不允。”李钦载说着便朝堂外的部曲吩咐,令部曲将学堂里的李显请来。   李贤露出一抹笑意,长揖道:“多谢李郡公成全。”   随即李贤又道:“贤今日此来,来意其三。”   说着李贤望向堂上大吃大喝的张大安,沉声道:“大安,你过来。”   张大安一怔,放下手中的美味吃食,擦了擦嘴,然后不甘不愿地走到堂内正中。   李贤又朝李钦载行了一礼,道:“贤听说前日张大安与李郡公当街冲突,而张大安处处以我的谋臣自称,得知此事后,我万分恼怒……”   狠狠瞪了张大安一眼,李贤沉声道:“张大安,过来向李郡公赔罪。”   张大安嘴角瘪了瘪,上前朝李钦载长揖到地:“李郡公,前日是在下得罪了,向您赔罪。此事是我一人所为,李郡公要杀要剐,听凭处置。”   李钦载看了看李贤,笑而不语。   没搞清楚状况前,最好少说话,李钦载想知道李贤究竟是什么意思。   见李钦载没出声,李贤叹了口气,苦笑道:“张大安胡作非为,倒是连累了我,我知道此事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不管怎么解释,李郡公怕是都会以为是我在背后指使……”   “可我李贤对天发誓,真没有指使过张大安。”   “如今长安立储之争闹得满城沸沸扬扬,贤身处风暴中心,实难独善,可我自被召回长安以来,没做过任何见不得人的事。”   李贤苦笑道:“今日贤领张大安登门,也是为了消除与李郡公的误会,李贤行事堂堂正正,不屑做那宵小苟且之事,还望李郡公明鉴。”   李钦载盯着李贤的眼睛,良久,突然笑了:“我相信殿下。”   李贤一怔,神情颇为意外。   当日张大安与李钦载冲突后,李贤便知误会闹大了,而且很难解释,长安城无数人知道张大安属于沛王阵营,张大安搞出来事,谁会相信与李贤无关?   但李钦载却信了,从李钦载的眼神里,李贤看得出来他说的是真话,没有一丝作伪。   “呃,你,你信了?”这下李贤整不会了。   他还准备了一肚子的解释辩白之辞,这才刚起了个头儿,人家就信了。   李钦载点头:“我真信了。张大安是张大安,殿下是殿下,他做的事,我相信与殿下无关。”   “呃,为何?”李贤忍不住问道。   李钦载想了想,道:“俗话说,相由心生,我观殿下的容貌端正,善良无邪,眼神清澈且愚……咳咳,眼神清澈,有殿下这般容貌之人,行事必然坦然公正,不会在背后耍弄阴谋。”   李贤呆怔片刻,接着长揖道:“李郡公慧眼,贤当引为知己。”   旁边的张大安却脸色发青。   什么相由心生,不就是说我长得比沛王丑呗?   丑人天生就是干坏事的料?   欺人太甚!   满腹不忿,但张大安却不敢发作,内心深处他已有些害怕李钦载了,轻易不敢再招惹他。   李钦载与李贤却是越说越投机,两人很快便有相交莫逆之感。   至于李钦载为何相信李贤,倒不是因为他那几句解释。   其实李贤根本不必解释,甚至今日都不必登门,早在当日与张大安冲突后,李钦载就相信这是张大安一人所为,绝非李贤指使。   很简单,因为李贤没必要。   长安城那么多流言蜚语,背地里议论立储之争,但有一个铁一般的事实,许多人却偏偏装作没看到。   那就是,李贤是李治和武后亲自召回长安城的。   太子病重这个节骨眼上,李治马上将储君的第二顺位继承人召回长安,这个举动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论品行,论年龄,论嫡庶出身,论排位顺序,李贤都是毫无争议的储君继承人选,没有之一。   相信李贤也非常清楚自己地位的无可争议性,他只需要安静地待在长安,等待李治正式下诏册立太子便是,任何事做出来都是多余,而且弄巧成拙。   这种紧要关头,他怎会指使张大安得罪李钦载?   再愚蠢的人都不会干这事儿。   这也是李钦载劝说李显退出争储的原因,你的兄长任何方面都比你强,你争个啥?   别院设宴,宾主尽欢。   未多时,部曲领着李显来到别院。   李贤和李显兄弟见面,李显高兴地欢呼一声,飞快上前拽着李贤的胳膊哈哈大笑。   李贤也笑着双手使劲捏住李显的脸蛋,将他的脸捏成一个包子形状,任由李显如何挣扎,李贤也不肯放手。   李钦载看着兄弟相见这一幕,嘴角漾起一抹微笑。   看来兄弟俩的感情还是不错的,两人的相处亲密无间,相比之下,李显对太子李弘倒是有几分疏离感。   这也没办法,李弘终究是储君身份,名分上来说,与李显既是兄弟,也是君臣,地位的差距导致兄弟间不能毫无顾忌地玩笑嬉闹,兄弟间才渐行渐远。   眼看天色不早,李钦载顺嘴便挽留李贤在别院暂住一宿,并放了李显一天假,让他陪兄长聊个通宵。   立储之争,李贤和李显都表现得很克制,但双方的谋臣却在私底下小动作频频,因为争储,兄弟俩心中必然还是生出了一些芥蒂,趁着今日兄弟相见的时机,二人把话说开了就好。   李钦载不在乎谁当太子,但他喜欢大唐这个朝代,也由衷地愿意为它付出些什么。   他更由衷地希望,大唐顶层的权力交接能够平安顺遂,无风无浪。 第一千一百八十章 寒风不渡   李贤和李显当晚住在李家别院里,兄弟俩一间房,当晚厢房里的蜡烛彻夜未熄。   不知道兄弟俩这一晚上聊了什么,李钦载只看到第二天他俩神情萎靡,明显是熬了通宵,但两人之间明显比昨日亲密多了,谈笑毫无顾忌,像孩子似的互相打闹。   李钦载起床后,李显来向他告假,请求李钦载放他三五日假期,李贤和李显兄弟俩要回长安,进东宫,陪太子李弘。   李钦载想也不想便准了假,但同时嘱咐李贤和李显,陪伴李弘的时候,无论任何时间或场合,一定要有太医或东宫的内侍在场,兄弟三人不能单独相处。   李显满头雾水,不解地看着李钦载。   李贤到底年长一些,立马便明白了李钦载的深意,感动地长揖到地。   争储的凶险,李显不明白,李贤却很清楚,亲生的兄弟相聚,也要防备旁人的流言蜚语,尤其是李弘病重的关头,万一突然有个三长两短,若无外人在场,兄弟俩真就跳进黄河都说不清了。   亲自将兄弟俩送出门外,看到二人登上了马车,王勃却还没从粉丝的状态中脱离出来,看着李钦载的眼神依然像追逐爱豆,命都给他的那种。   “你赶紧走,我不好这一口儿……”李钦载朝他摆手。   “这次来去匆忙,来不及向李郡公请益,往后勃愿常来阶前恭聆李郡公教诲,还望李郡公莫弃。”王勃真挚地道。   李钦载叹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做文章这种事,我实在教不了你什么……”   王勃两眼像奥特曼似的放激光:“‘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妙啊!绝妙佳句!李郡公随口一句话便发人深省,勃受益良多。”   长揖一礼后,王勃又道:“晚生愿以弟子礼事之,还请李郡公勿拒。”   见王勃说得认真,李钦载皱眉,这货如今的年纪,应该是一身傲气谁也不服的状态,为何对自己如此殷勤?   说好的文人风骨呢?   挤出一丝笑意,李钦载敷衍地道:“好好,以后常来做客。”   “文章之道,在于天成,但勃还想请李郡公给我一些建议……”   李钦载招手让他凑近些,然后很粗鲁地揪住他的衣领,指着不远处李贤和李显的马车,道:“看见这兄弟俩了吗?”   王勃呆滞点头。   “以后这兄弟俩斗鸡玩耍的时候,你少掺和,更不要写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助兴,还有就是,少走水路,多走旱路,记住我这两句话,保你活到寿终正寝。”   懵逼的王勃有点懵逼。别的都能理解,少走水路,多走旱路是什么鬼?   我也不好这一口儿呀!   李钦载却将他往外一推:“走你!”   ……   人在甘井庄,但长安城的消息却一直没落下过,每当长安有什么风吹草动,国公府都会派人来告诉李钦载。   李贤和李显兄弟俩刚离开,长安城便传来了消息。   太子李弘昨夜再次昏迷,被太医救醒了。   但这个消息却无法再隐瞒下去,动静太大了,李弘刚昏迷,太医署便炸了锅,里面的太医全都飞奔向东宫,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太子病重的消息原本只在朝堂少数一些高阶官员圈子里知晓,如今已是满城皆知。   高句丽灭国之喜的余韵还未散去,长安臣民心中却被蒙上了一层阴影。   太子李弘,是大唐历史上难得一位基本没有负面评价的太子,他在臣民心中的威望很重,尤其是监国这一年来,李弘秉政理国的表现可圈可点,深得臣民拥戴。   没想到太子居然病倒了,而且很严重。   普通的平民只是觉得意外和惋惜,但长安城权贵圈子的气氛却陡然凝重起来。   太子病重,意味着大唐易储的可能性变高了。   如此重要的位置,谁不眼红?   就连那些庶出的皇子都动了心思,一时间长安城内谋臣四出,群臣各自依附,有的改换门庭,有的撺掇皇子。   幸好朝臣们还不算蠢,没人敢在奏疏上公开议论易储之事,否则李治会教他来世重新做人。   改换门庭,依附皇子的阵营里,朝臣投靠最多的两大阵营,便是李贤和李显,兄弟俩什么都没干,可王府外已是人山人海。   谁都没想到,兄弟俩任何人都没见,而是径自入了东宫,陪伴病重的太子李弘。   长安城的寒风,吹拂不到甘井庄。   回到甘井庄数日了,李钦载恢复了以往的咸鱼日子,每天给小混账们上上课,河边钓钓鱼,逗弄一下孩子,日子过得如闲云野鹤,太特么爽了。   李显走后,甘井庄还有一位庶出的皇子李素节,李钦载严厉叮嘱他不准离开庄子,不准掺和争储之事,更不要被小人撺掇利用。   李素节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这些日子果然老老实实待在学堂里,哪儿也不敢去。   天气越来越寒冷,李钦载不知为何对钓鱼产生了极其浓厚的兴趣,每天部曲们抬着轮椅,拎着钓竿,还在河边搭起一座简易的帐篷,帐篷里生了三个炭炉子。   李钦载就坐在帐篷里,每天执着钓鱼,呆呆地盯着河面。   每天兴致勃勃地来,每天骂骂咧咧地走,第二天再来,如此反复。   打死不炸鱼,这是钓鱼爱好者的底线,底线不能再低了。   这一天,李钦载又是空手而归,满脸晦气地被抬回别院,李钦载坐在轮椅上不停地骂,骂河里的鱼不识相,誓要灭它们满门云云。   回到别院门口,崔管事迎上前,低声告诉他,薛家的少郎君来了。   李钦载一怔,薛讷来了?   无缘无故突然从长安跑到乡下,难道长安城的争储已如此激烈,连薛讷都不得不避风头了吗?   部曲推着轮椅来到前院偏厅,薛讷正坐在炭炉边烤番薯。   滚烫的番薯被薛讷剥开,薛讷被烫得吱哇怪叫,却迫不及待地送一口入嘴,又被烫得活蹦乱跳。   见到李钦载后,薛讷咧嘴朝他笑了笑,指了指炭炉上快熟的另一只番薯,示意李钦载别客气,然后继续跟番薯较劲。   兄弟之间不必客套,李钦载劈头就问:“长安城有人找你麻烦?”   薛讷一愣:“没有啊。”   李钦载松了口气,随即不满地道:“没人找你麻烦,你来我家干啥?”   薛讷又愣了:“一定要有麻烦才能来你家吗?你家是刑部大堂,负责平事儿?” 第一千一百八十一章 失意黯然   士别三日,薛讷这货的脑子好像比以前更灵醒了。   一句话怼得李钦载半晌没吱声,于是开始仔细打量这货,试图从他眼睛里发现熟悉的愚蠢光芒。   仔细打量过后,李钦载微微皱眉。   他察觉到今日的薛讷跟往常不一样,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有了变化,不是越变越好,而是有点丧。   “你咋了?”李钦载问道:“咱们一起从高句丽回来,我被封了郡公,天子也没亏待你,好像给你封了个‘明威将军’,还赐了紫金鱼袋,挂了个雍州牧长史的虚衔,难道还不够?”   两人同时回到长安,都是以功臣的身份。   李钦载晋了郡公,赏了一堆金银和丝帛,还有实食邑等等。   薛讷也是功臣,李钦载晋爵的当日,李治也没忘了薛讷,又是封官又是赐衔,同样赏了一大堆钱财良田什么的,薛家的面子给得足足的。   此时的薛讷,正应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时候,长安大街上学螃蟹横着走都没人敢拦他,为何一副被泼妇揍过的丧气模样?   薛讷吃着番薯,被烫得龇牙咧嘴,却道:“跟封赏没关系,天子给啥我要啥,不给我也不在意。”   李钦载眨了眨眼:“因为天子没给你封爵?你特么醒醒,你是薛家长子,将来要继承你爹爵位的,我朝的规矩,有爵位的权贵家嫡长子,立了天大的功劳都不封爵,你跟这事儿较劲就没必要了。”   薛讷叹气道:“你咋听不懂人话呢?我说了,我不在意天子给我封赏了啥。”   李钦载怒了:“那你到底咋了?来我家做客就老老实实说几句好听的话,这副奔丧的晦气嘴脸给谁看呢?”   薛讷满不在乎地嘿嘿一笑,突然道:“景初兄有空没?陪愚弟去长安城玩耍几日如何?”   “玩啥?”   薛讷神秘一笑:“长安城最贵的青楼,愚弟我出钱包下来,里面的姑娘咱兄弟随便玩,咱们索性脱了衣裳不着片缕在里面住几日,看谁顺眼就上去一顿教训……”   李钦载震惊得瞳孔都放大了。   玩得这么刺激吗?想想居然有点小激动……   男人的终极梦想也不过如此了吧?   随即李钦载很快冷静下来,不对,这货今天很不对劲。   垂头看了看自己坐的轮椅,和立了很久的残疾人设,李钦载面无表情地道:“我怀疑你在嘲讽我,但我没有证据……”   薛讷瞥了他一眼,道:“景初兄别装了,从高句丽回来,到如今至少两个月了,你只是受了内伤,不是双腿被废,整日坐这玩意儿招摇过市,你到底在装什么?”   李钦载气坏了,当即站起身蹬蹬磴走到他面前,劈手便是一记大逼兜,然后再蹬蹬磴走回轮椅坐下。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装了?我明明双腿残疾已久,你瞎了吗?”   薛讷捂着后脑勺一脸懵逼地看着他。   李钦载深呼吸,面无表情地道:“说吧,你今日吃错了什么药,还有救吗?不说实话我就下令部曲把你扔出去了,你知道我干得出来的。”   薛讷垂头沉默,过了很久,表情渐渐变化,刚才强装出来的笑脸慢慢垮了下来,眼神里透出深深的悲伤之色。   李钦载见他的表情看在眼里,不由惊了,小心翼翼地拱手:“慎言贤弟,刚才愚兄说话大声了一点,你多担待……”   “贵府上……有亲人故去了?”   薛讷一怔,道:“那倒没有……”   李钦载仍然小心翼翼:“所以,你这是……”   薛讷脸颊抽搐了一下,突然悲声道:“我看上了南阳县侯刘审的闺女,但被刘审拒绝了!”   李钦载半晌没说话,然后开始思考这句话里的信息量。   许久之后,李钦载茫然问道:“南阳县侯……他应该是个侯儿吧?嗯,我的意思是,你看上的闺女,是县侯的女儿?”   薛讷红着眼眶瞪了他一眼:“听君一句废话,如听一句废话。”   李钦载懒得计较,又问道:“我如果没记错,你应该已经成了婚吧?尊夫人好像是范阳卢氏之女?”   “没错,但我还想娶南阳县侯的闺女。”   “南阳县侯愿意把闺女嫁给你做妾吗?”   “不愿,所以我被拒绝了。”   李钦载沉默半晌,突然怒道:“你已娶了世家之女,有了正室原配,别人堂堂县侯家的亲闺女,凭啥给你做妾?”   薛讷也怒了:“你也娶了世家之女,后来不也娶了金乡县主吗?滕王的闺女都能给你做妾,凭啥县侯的闺女不能给我做妾?”   一句话怼得李钦载的轮椅都往后退了三尺远。   薛讷这个问题太有深度了,都触及了灵魂。   我特么长得帅,看起来又渣,不缺钱也不缺官爵,这种优质渣男招姑娘喜欢不是很正常吗?   你薛讷……   好吧,薛讷好像也一样,除了长相方面比李钦载略逊一筹……   但很显然,薛讷没有主角光环,被南阳县侯拒绝合情合理,人家要是答应了才真叫蒙了心。   理智地避过这个敏感问题,李钦载好奇道:“你跟那位闺女……怎么认识的?”   薛讷叹道:“咱俩刚回长安,后来你晋郡公的当日,天子封赏我的圣旨也来了,封了我一大堆,那天我很高兴,于是邀了几位朋友打算去青楼买醉庆贺……”   “南阳县侯的闺女在青楼里做兼职?”李钦载又震惊了。   “你……”薛讷大怒,随即悻悻坐下:“要不是在你家地盘上,我非……”   “那天我去青楼的路上,马车正要拐弯时,恰好迎面撞到了南阳县侯他闺女的马车,两车相撞,她受惊掀开了车帘,我见到了她的容貌,那一刹我便许下宏誓,此生若不能娶到此女,便教我折寿二十年!”   李钦载沉默许久,低声道:“不是我小人之心啊……你发誓的时候没把我带上吧?”   薛讷愕然:“我带你干啥?”   “我若发誓,一定是教我的狐朋狗友折寿二十年。”李钦载朝他笑了笑,道:“让你们都有参与感。” 第一千一百八十二章 棒打鸳鸯   大唐的权贵也不是为所欲为的,无论处于任何圈子,都有它的游戏规则。   权势再大,也只能娶一位妻子。从古至今,华夏都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度,这个制度从来没有变过。   民间流传所谓的“平妻”,根本没这个说法,大约是老百姓自己臆想出来的,就像老农户憧憬皇帝过着怎样的生活,肉夹馍至少要多夹一片肉,皇帝使的粪叉子都得是金子造的。   这次东征之战里,李钦载和薛讷算是出尽了风头,兄弟俩都为大唐立下了赫赫战功。   但还是那句话,你再牛逼也只能娶一个婆娘,没得商量。   不服的话看看天子,天子够牛逼了吧?他也只有一位皇后,没听说什么“东皇后”“西皇后”啥的。   当然,薛讷可以娶妾,《唐律疏议》里明确规定,大唐男子必须有品级的官员才有资格纳妾,比如亲王可以纳十二个妾,一品官员纳十个妾,然后依品阶高低而逐级递减。   这只是个说法,能遵守的人很少,民间有钱却无权的商贾和地主也纳妾,官府也没法追究,毕竟人家在后院过自己的日子,谁知道后院里的女人究竟是妾室还是丫鬟。   以薛讷的身份地位,纳妾当然没问题,但问题是,你特么打算把县侯家的闺女当妾室收进门,这就离了个大谱了。   那位叫刘审的南阳县侯,脑子但凡没被驴踢了,就不可能答应如此无礼的要求。   “继续说,看到南阳县侯他家闺女以后呢?”李钦载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薛讷叹了口气,道:“马车相撞出了事,当然要下车查看理论一番,我隔着车帘向刘家闺女赔礼,刘家闺女在马车里没吱声……”   “此事不了了之,后来又过了两日,合该我与刘家闺女缘分天定,我在逛西市时,又与刘家闺女当街相遇,一名胡商向她兜售一张白熊皮。”   “我隔远一看,这胡商卖的分明是假货,不知从哪里弄了一张破损的黑熊皮,在上面硝染了色,当成珍贵的白熊皮,刘家闺女上了当,正要付钱时,我挺身而出,当街拆穿了那胡商……”   “那胡商倒是蛮横,指使几名伙计围住了我,说要放我的血,呵,我薛讷是将门子弟,高句丽战场上都没怂过,岂惧这几个跳梁小丑?”   李钦载听得心潮澎湃,情节正到了紧要关头,主角光环即将点亮……   “然后呢?然后呢?”李钦载直起身子问道。   薛讷冷笑一声:“然后,……我就被胡商的几名伙计揍得满头包。”   李钦载:“……”   沉默的他开始反省自己,我特么为何要对他有期待?   薛讷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解释道:“那啥……当日我逛西市是微服出访,未着官袍也没带府中部曲,落单的独狼不如狗,被那群杂碎得了手……”   李钦载叹了口气,没精打采地道:“你接着说你的感情线。”   薛讷露出甜蜜之色,笑道:“胡商和伙计揍了我之后便落荒而逃,刘家闺女见我为了她而受伤,于是急忙上前帮我处置伤口,就这样,我与她终于相识了。”   “后来那几日,我与她偷偷相约出来,有时候逛逛西市,有时候出城赏雪,令祖英公破平壤城的捷报传到长安,天子下旨长安城解除宵禁三日,我与她还在晚上出来逛过长安城……”   李钦载似笑非笑,这剧情既熟悉又狗血,前世影视剧里看得太多了,最后的结局基本都是男人薄幸负心,女人情断玉殒,加点猛料的话,或许还会珠胎暗结,一尸两命……   “你们已私定终生了?”李钦载问道。   薛讷叹气:“没有,我和她都有顾虑,毕竟都是有头有脸的权贵人家出身,她知道我已有正室原配,她父亲断不可能把她嫁给我。”   “前日我横下心,要死要活反正必须有个交代,于是请了一位媒人上南阳县侯家提亲,把我的生辰写在纸上托媒人带去……”   “然后呢?”李钦载的眼中又冒出了八卦的光芒。   薛讷脸颊抽搐了一下,道:“刘审把我的生辰撕碎了扔在媒人脸上,连着媒人和礼物全给扔出了门,还说要去天子面前参劾我厚颜无耻,妄图染指功勋之后……”   “最后刘审把他闺女也禁足了,我和她便断了消息,所以我今日便到你这里了。”   整个故事有头有尾,以见色起意开头,以棒打鸳鸯结尾,典型的狗血悲剧。   李钦载咂摸咂摸嘴,神情意犹未尽。   幸亏薛讷是薛仁贵的犬子,薛仁贵数年前被封了郡公,薛家在朝堂也算举足轻重。   若薛讷只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这会儿李钦载该给他过头七了。   “你和那位姑娘……那啥了没?”李钦载委婉地问道。   薛讷一愣:“啥?”   “就是那啥……”   “到底是啥?”   “你特么……”李钦载不得已,只好比划了一个下流的手势。   薛讷秒懂,顿时大怒:“我是正人君子,与刘家闺女清清白白,若未成亲,怎会行此苟且之事?景初兄安能欺辱我!”   李钦载急忙道:“好好,是我龌龊了,对不住。”   谁知薛讷语气突转,叹息道:“全城解除宵禁那晚,我本打算与她在西市寻一间客栈休憩,人家不干……”   李钦载愣住了。   这货怎么好意思腆着脸说自己是正人君子的?   听完了故事,李钦载满足地伸了个懒腰。   “所以,你今日来我家,是因为失恋而来散心?”   薛讷点头,神情悲戚道:“我发现自己的魂儿都丢了一半,待在长安城失魂落魄的,于是想到了景初兄,望兄收留我几日。”   李钦载假笑:“收留,当然收留,你这几日便留在我家,每日大鱼大肉,还有酒,随便你糟践。”   “景初兄高义,愚弟感激不尽。”   李钦载突然又道:“你刚才说出钱包一家青楼,还说不着片缕跟青楼姑娘那啥啥的……这话是认真的吗?”   薛讷急忙道:“愚弟心绪阴郁,胡言乱语,景初兄莫往心里去。”   李钦载沉默半晌,从齿缝里迸出一句话:“人无信不立,马无夜草不肥,男人说话要算话!” 第一千一百八十三章 意外来客   薛讷的这段悲伤的爱情故事很上头,隐约有当年李钦载和金乡县主的影子。   看得出薛讷对那位南阳县侯的闺女很中意,就算被刘审严厉拒绝了,薛讷此时的神态好像并未死心。   李钦载帮不上什么忙,只能默默陪他度过这段难熬的失恋期。   接下来薛讷真就住在李家别院了。   每天像个孤魂野鬼似的在庄子里四处游荡,一脸呆滞的表情,脚不沾地飘来飘去,庄户们被吓坏了,不明白五少郎造了什么孽,招来了这么个晦气的东西。   李钦载也不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有心想劝几句,可人家终究是失恋的人,性情很难捉摸,若是听不进劝慰的话,暴起咬人怎么办?   白天薛讷在庄子里游荡,到了晚上,该李钦载倒霉了。   天刚黑便拉着李钦载喝酒,喝到酩酊大醉,这货喝醉了酒品还不好,不但大哭大闹,还掀桌子砸碟子,发泄一通后倒头就睡,留下满地狼藉,下人们只好战战兢兢收拾残局。   李钦载这几日陪着薛讷喝了不少,每天都喝,就算是度数极低的米酒,可架不住它量大啊,于是薛讷每晚醉,李钦载也陪着每晚醉。   陪了薛讷几天后,李钦载发现自己不能再陪他喝酒了。   一个重伤未愈之人,能陪兄弟到这个地步,李钦载觉得自己很够意思了,再陪下去会噶。   将来薛讷走出了失恋的阴影,清醒过来后给李钦载上坟,那画面想想就冤得慌。   于是李钦载强拉着薛讷搞点健康绿色的活动。   比如钓鱼。   兄弟俩坐在渭河边,一人手里一根钓竿,河面上被砸开了俩洞,鱼线垂进水里,两人目光呆滞地看着河面的动静。   薛讷神情萎靡,形容狼狈,这几日每天都醉酒,他也很遭罪。   双目无神地看着渭河两岸的皑皑白雪,薛讷突然叹道:“好白的雪啊……”   李钦载盯着河面的鱼线,头也不回地安慰道:“像不像你与刘家闺女的未来,前路一片空白。”   薛讷:???   好像听到刀扎进心脏的声音,好痛。   脸颊狠狠抽搐了几下,薛讷深呼吸。   “景初兄,愚弟想跳河了……”   李钦载淡淡地道:“贤弟看那渭河河面上的冰,看见了吗?”   “看见了。”   “它像不像南阳县侯对你冰冷的拒绝?”   薛讷脸都绿了。   “贤弟再看冰面下的渭河河水……”   薛讷开始狂躁了:“它又像啥?”   “像你和刘家闺女付诸东流的爱情……”   薛讷眼神悲伤地看着他,嘴唇不停抖索。   李钦载不经意扭头,顿时吃了一惊:“你不会要哭了吧?”   薛讷哇的一声,真的大哭起来。   李钦载无奈地道:“咋这么脆弱呢,知道你的眼泪像什么吗?”   “别,别说了,景初兄,到此为止,你做个人吧!”薛讷哽咽道。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这货居然是兵不血刃拿下辱夷城的首功之臣,说出去你敢信?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李钦载听到脚步声不由叹了口气,喃喃道:“好像又有麻烦来了。”   一名部曲匆匆跑到李钦载面前,抱拳道:“五少郎,有客来访。”   李钦载叹道:“天寒地冻的跑到这里来,这客人好像有什么大病……”   部曲禀道:“客人名叫刘审,是南阳县侯。”   李钦载和薛讷顿时惊呆了,两人飞快互视一眼。   “找你的?”李钦载问薛讷。   薛讷苦涩摇头:“不知道,他拒绝我时的语气,像渭河河面上的冰一样冰冷。”   李钦载皱眉:“我与南阳县侯素不相识,他刚拒绝了你的提亲,马上就找到我家来,他到底想干啥?”   薛讷没精打采地道:“去看看吧,客人登门终归要应付一下的。”   ……   二人回到别院,崔管事告诉李钦载,刘审在别院偏厅暖房里的等候。   李钦载进了偏厅,暖房里生了两只硕大的炭炉,屋子里暖洋洋的,穿着单衣都不觉得冷。   刘审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容貌略丑,据说他的父亲是当年跟随李渊晋阳起兵的从龙之臣,在攻打隋都时身先士卒,斩敌数十,立下了不小的功劳,于是被封为南阳县公。   后来刘审的父亲故逝,爵位便传到刘审这里,按大唐的律法,爵位传到下一代必须递减一级,所以刘审继承了爵位只能是县侯。   可惜刘审的资质平庸,在朝堂上,在天子面前,基本没有存在感,刘家唯一风光的,便只是这个县侯的名头。   李钦载依旧坐着轮椅,被部曲推进偏厅。   见李钦载进屋,刘审立马站起身,朝他恭敬地行礼:“下官刘审,拜见李郡公。”   李钦载含笑回礼,道:“刘县侯不必多礼,您从长安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宾主客套一番后,各自落座。   接下里又是寒暄废话的流程,官场就是这风气,开门见山的事不是没有,但很少,除非刘仁轨那种耿直性子。   寒暄了许久之后,李钦载终于有些不耐烦了。   大家根本不熟,你大老远跑来跟我东拉西扯,到底想干啥?   于是李钦载笑道:“天寒地冻的天气,刘县侯不辞辛劳登门,是否有事要说?”   刘审捋须沉默片刻,缓缓道:“李郡公对社稷对天子一片赤胆忠心。如今太子病重,长安城各方人马动作频频,唯独李郡公却果断抽身避嫌,来此乡野之地,避开了长安城的是是非非……”   “下官深知李郡公对天子对朝廷的忠心,有件事下官打算陈情禀上。”   李钦载含笑道:“洗耳恭听。”   刘审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李郡公可知‘乌荼国’?”   李钦载一愣,随即摇头:“不知。”   不是他孤陋寡闻,实在是大唐周边大小国家太多,而且国名都非常拗口,根本记不住。   刘审对李钦载的反应毫不意外,笑道:“下官原也不知乌荼国,后来才知道,乌荼国在天竺,是天竺的属国之一,位于天竺的东部大陆,当年的玄奘法师西行取经,其所著的《大唐西域记》里,便提到过此国。”   李钦载仍然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一个阿三大陆的小国,他不明白刘审为何提起它。   刘审沉默许久,语出惊人道:“乌荼国笃信佛教,教中有祭师名曰‘婆罗门’,乌荼国有一位婆罗门名叫‘卢迦逸多’,此人代表乌荼国主来长安朝贺天子……”   “下官有幸与他结识,卢迦逸多告诉下官,他可炼制长生不老药,可医太子殿下之疾。” 第一千一百八十四章 晋身之资   本来没怎么在意的访客,当刘审说出“长生不老药”之后,李钦载的表情立马严肃起来,眼中闪过一抹寒芒。   前世受过高等教育,勉强算是唯物主义者,毕竟世界上还有很多科学无法解释的神秘事物,只能用玄学来解释。   但“长生不老药”这东西,李钦载却是一个字都不信。   在如今的社会形态下,或许长生不老对帝王有着莫大的吸引力,而且历代帝王都深深地相信它,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是的,追求长生不老的不仅是秦始皇,历代帝王或多或少都有过憧憬,手里握住了权力,他们还想得到永生。   尽管没人能真正做到长生不老,可奇怪的是,每朝每代的帝王都对它乐此不疲,那些失败的前例都视而不见。   千年下来,所谓的“长生不老”似乎已成了上天对帝王的诅咒,世上没有永生不绝的生命,但却有永生不绝的贪婪和欲望。   李钦载的脸顿时沉了下来。   “乌荼国的婆罗门,他会炼制长生不老药?”李钦载又问了一次。   刘审见他表情严肃,还以为得到了李钦载的重视,急忙道:“是,此人名叫卢迦逸多,他是乌荼国的婆罗门,所谓‘婆罗门’,用咱们大唐的话来说,就是祭师,本事通天,深不可测。”   李钦载似笑非笑地道:“这个卢迦逸多如今人在何处?”   “在鸿胪寺安排的馆驿里住着,人到长安一个月了,但由于乌荼国只是一个极小的小国,礼部官员无暇接待,更别提觐见天子了,人到了长安就一直住在馆驿里,没人搭理。”   李钦载打量刘审,问道:“不知刘县侯是如何与他结识的?”   “在长安一座酒楼饮宴时意外结识,礼部官员把他晾在馆驿,卢迦逸多久等而无果,只好每日混迹于长安城的酒楼里买醉消愁,下官就是在酒楼里认识他的。”   “他亲口跟你说他会炼制长生不老药?”   刘审神情凝重地道:“是的,他亲口说的,不仅是长生不老药,世上举凡疑难杂症,哪怕病入膏肓,他都有药可医。”   李钦载叹道:“你信了?”   “下官本是不信的,但他为了取信下官,于是当着下官的面,亲手医好了几位百姓,又从他的随从里挑出一位四十来岁的男子,说此人其实已一百三十岁了,百年前服用过一颗长生不老药,从此容貌永驻,百年无病。”   李钦载又叹了口气:“那个随从,他说自己一百多岁了,你也信了?”   刘审正色道:“下官非愚昧之人,只是那名随从的容貌确实只有四十来岁,下官又找来长安城的名医为那名随从把了脉,名医说此人脉象奇特,体内似有一股蓬勃的生机自丹田处源源不绝而生,大夫行医一辈子,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脉象……”   “卢迦逸多又拿出许多梵文的古籍和丹方,信誓旦旦说他的长生不老药是上古孤方,世间独有,又举出天竺国种种长生不老的例子,有人证有物证,下官不得不信。”   李钦载冷笑连连。   内心深处,李钦载早给那个卢迦逸多定了性,大唐版的超级诈骗犯。   只是这个诈骗犯的功课做得不错,准备非常充足,所谓的人证物证,全都是前世诈骗的套路。   上辈子跟卖茶女聊到飞起的李钦载,怎会上这种低级的当?   李钦载更知道,当朝堂出现了术士或是长生不老药之类的玩意儿,朝野必有乱象,再英明的天子,一旦陷入长生的陷阱中不可自拔,一定会变得昏庸糊涂。   贪婪和欲望战胜了理智,这是必然的结果。   李钦载此刻已对那位卢迦逸多产生了杀机,这种祸害一定要将他扼杀在未成名之前,若他被朝堂君臣尽知,也许一切都来不及了。   而眼前的刘审,却还在做着擢晋的美梦。   李钦载大约明白了刘审今日登门的目的。   刘审也是一个官场上的投机者,卢迦逸多就是他的筹码。   他想以长生不老和包治百病的噱头,吸引天家的注意。   若病重的太子被卢迦逸多治好,刘审的政治资本简直就像火箭一样冲天而起,李治为了感谢他,一定会重用他。   如今长安城为了争储,各方阵营暗地里打得头破血流,但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既是热门又是冷门的人选,那就是太子李弘。   所有人争储的根本原因,是太子李弘即将病逝,现在的李弘大约也就只剩一口气了,李治易储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所以他们才敢肆无忌惮地争斗。   可是,万一李弘被救活了呢?万一人家真的恢复了健康,又能活蹦乱跳了呢?   没人想到过这个可能,因为医术最高明的太医们都给李弘下了死亡通知书。   但刘审不同,他认识了卢迦逸多这个人,于是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之所以找到李钦载,是因为李钦载在朝中的地位超然,他既是天子的私交好友,又能自由出入东宫,更重要的是,李钦载公开表态不参与争储,不投靠任何阵营,他只认李治的圣旨。   刘审想要将卢迦逸多引荐给天家,还有比李钦载更合适的人选吗?   李钦载随即想到一件更惊骇的事。   薛讷与刘审闺女的相识,果真是缘分,还是被人刻意安排?   盯着刘审那张略带几分讨好的笑脸,李钦载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不知刘县侯今日登门的来意是……”   刘审叹道:“太子病重,下官心急如焚,可东宫已封禁,下官位卑言轻,天子倒是能见到,可长生不老药终归太过虚妄,下官的话,天子怕是不信……”   “所以下官希望先取信于李郡公,李郡公若信了,你我联名禀奏天子,尽早治好太子殿下的病,李郡公意下如何?”   李钦载笑了,说得冠冕堂皇,无非就是想荐人献药,以谋晋身之资。   可刘审又是朝堂上的边缘人物,他的话李治肯定不信,于是这笔能够升官晋爵的买卖,刘审打算拉着李钦载合伙干了。   李钦载在李治心中的分量,是刘审拍马也追不上的,李钦载随口一句话,李治都会认真思量,长生不老药若有了李钦载作为形象代言人,可信度就高了。   李钦载的笑容越来越冷。   我年纪轻轻,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大好日子等我消磨,我特么吃饱了撑的陪你干这掉脑袋的事? 第一千一百八十五章 意外之变   刘审找上李钦载,不是因为他天真,而是这个年代的环境就是如此。   什么环境?   封建迷信的环境。   人人敬畏天地神明,人人愿求长生,无论读过书的或是没读过书的,都对超自然的事物有着天生的敬畏和崇拜。   天子祭祀天地是如此,长生不老的传说流传千年而不衰,也是如此。   刘审觉得李钦载也和别人一样,在长生不老的巨大诱惑面前,会释放出本性的贪婪和欲望。   可刘审不知道的是,李钦载特么的根本不信这玩意儿。   前世的他,可是经过国家反诈APP以及卖茶女和苦命爷爷的熏陶的,这种长生不老的离谱传说,他能信?   刘审还怀揣着升官晋爵的美梦,却没发现李钦载的笑容已越来越冷。   “刘县侯,李某向来胆小,不敢掺和宫闱之事,无论是争储还是献长生不老药,我都敬而远之,刘县侯怕是要失望了。”李钦载淡淡地道。   刘审一呆,睁大眼睛看着他:“李郡公,这可是赢获陛下欢心的大好的机会,你难道要放弃?”   李钦载笑道:“我与那位卢迦逸多不熟,连面都没见过,你教我如何相信他?万一他是个骗子,咱们将所谓的长生不老药献给陛下,你我两家九族皆诛,如此犯险之事,我可不干。”   刘审想了想,觉得李钦载的话也有道理。   连人都没见过,人家凭什么担上全家九族的性命献长生不老药?换了是他,他也不可能答应呀。   于是刘审犹豫半晌,终于一咬牙,道:“李郡公的意思,下官明白了,下官这就将卢迦逸多带来贵府,请李郡公拨冗见他一面,如何?”   李钦载笑道:“不必这么麻烦,正好我明日要去长安,你告诉我他住在何处,长什么模样,我自会去见他,看看此人是否可信。”   刘审当即将卢迦逸多的住所以及大概模样描述了一遍。   李钦载的笑容越来越灿烂,后面刘审又吹嘘了一番长生不老药的厉害之处,李钦载还主动附和了几句。   该聊的话题聊完,他与刘审其实也不熟,大家没什么话题聊下去的时候,刘审识趣地主动告辞。   李钦载突然叫住他:“有个事想问问刘县侯,听说薛家的少郎君前日向贵府提亲,是否有此事?”   刘审一愣,接着露出怒容:“薛家那小子,简直欺人太甚,仗着他爹是郡公,竟厚颜无耻欲纳小女为妾……”   “我刘家虽比不得薛家的权势,却也是堂堂县侯之身,他竟敢提出如此过分的要求,回头我定要向陛下参劾薛仁贵教子不严!”   李钦载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端详刘审脸上的表情变化。   见刘审一脸愤怒,李钦载不由自我怀疑起来。   难道薛讷和刘家闺女的相识真的只是缘分巧合,与眼下这桩事毫无关系?   有心想帮薛讷美言几句,但见刘审这般义愤填膺的模样,李钦载若多嘴,恐怕刘审会当场翻脸,李钦载只好作罢。   ……   刘审离开后,李家别院又来了一位客人。   说是客人,其实是老熟人,久违的唐戟,李钦载曾经从大理寺大牢里将他救出来,后来唐戟便隐姓埋名留在李家,专门为李钦载干一些见不得人的脏活儿。   这次唐戟是被李钦载召来的,来活儿了。   站在李家后院的厢房里,唐戟淡漠的眼神有了些许的激动。   主仆一场,久别重逢,故人无恙,心境冷漠如唐戟者,亦难抑心情激动。   李钦载看着他微笑道:“这一年来,你还好吗?”   唐戟点头:“还好。”   “听部曲说,我出征高句丽后,你便住在邻村,为何如此?”   “我是李郡公手中的一支暗器,暗器不可见天日,尤其不可让世人知道我与李郡公的关系,离开别院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李钦载笑道:“倒也合理,只是委屈你了。”   唐戟摇头:“李郡公予我立足之地,我当尽心报答。”   李钦载沉默片刻,缓缓道:“有件事需要你办一下。”   “李郡公请吩咐。”   李钦载的语气渐冷:“长安城的鸿胪寺馆驿内,住着一个名叫卢迦逸多的人,此人后患极大,必须除掉,你能办吗?”   唐戟毫不犹豫点头:“能办,今日晚间便有消息。”   说完唐戟抱拳告辞,转身就走。   李钦载看着他的背影,露出欣赏的目光。   多好的年轻人,主要是废话少,说话做事干脆利落,给人一种踏实放心的感觉,也不知这货将来成了亲,跟婆娘办事会不会也如此干脆,一二三,走你,完事。   卢迦逸多这个人,已上了李钦载的必杀名单。   此人确实是个祸害,若放任他在长安城成了名,糊弄得满朝文武都信了他,对大唐来说,确是一场天大的祸事。   一个朝代从贤明到昏暗,从大治到大乱,转变会很快,快到或许只需要一颗兑了麦粉的长生不老丸。   若李治真被这个卢迦逸多蛊惑,从此追求长生不老,像明朝的某位道君皇帝一样数十年不上朝,大唐会不会乱?天下百姓会不会遭罪?   也许会,也许不会,但李钦载不想去赌,趁着事态还在萌芽中,索性将他除掉,将祸患掐死在摇篮里。   李钦载为这座大唐江山几乎豁出了自己的性命,他不希望看到自己付出生命的社稷,将来变得朝野大乱,否则自己的付出有什么意义?   别院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李钦载坐在炭炉边,盯着通红的炉火发呆,不知在思考什么。   晚饭潦草地吃了几口,打发了妻儿后,李钦载一直坐在房中等待。   直到子夜之时,别院外传来几声狗吠,李钦载赫然站起身。   崔管事一脸慌张地跑到后院,告诉李钦载,唐戟回来了,受了伤,看模样好像受伤不轻。   李钦载大吃一惊,也懒得装残疾人了,快步朝前院走去。   前院偏厅内,点着几只烛火,昏黄的烛光下,唐戟脸色苍白,身上的衣裳沾满了血迹,神情颓靡地跪坐在屋子里。   李钦载扭头吩咐崔管事马上召来村里的大夫,然后大步走向唐戟。   “伤到哪里了?”   唐戟嘴唇轻颤,低声道:“李郡公,对不起,是我轻敌了,中了对方的暗算,那个人的身边有高手,我打不过……”   李钦载怒道:“谁跟你说这个了,我问你伤到哪里了,可会致命?” 第一千一百八十六章 打草惊蛇   非常意外的结果,见多了风浪的李钦载一时间竟有些猝不及防。   一个小小的乌荼国里冒出来的神棍,身边居然有高手护侍。   唐戟的身手李钦载很清楚,不敢说天下无敌,至少也是东方不败,当初李钦载决定将他收在麾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看中了他的身手。   以往唐戟也帮他干过几次见不得人的活儿,完成得非常圆满,没想到今晚竟毫无预兆地栽了。   村里的大夫被崔管事从被窝里拽了出来,进了别院仍一脸迷糊。   检查唐戟的伤势,幸好不致命,但也颇为严重。   他的左腹部被匕首扎得很深,肋骨被重力打断了三根,受了不轻的内伤,右腿中了一箭,箭矢还插在腿上没拔下。   大夫皱眉,伤势有点重,别的还好说,要命的是左腹部的刀伤,在这个医疗简陋的年代,能不能挺过去,全靠唐戟的命硬不硬了。   而唐戟此时忍着痛,却犹在自责:“李郡公,是我搞砸了,这些年办事太顺遂,越来越轻敌,事先没踩点没打探,夜里就这样潜了进去,结果吃了大亏,坏了李郡公的大事,是我该死……”   李钦载摇头:“算不得什么大事,一点小麻烦而已,我有办法解决,你现在好好养伤,别的都不用想,我以后还要用你的。”   唐戟面带愧色,黯然点头。   一把金创药粉洒在腹部的伤口上,唐戟睚眦欲裂,双拳攥得发抖,眼珠通红身体僵硬,显然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李钦载不满地望向大夫:“你特么别乱治,给句实话,能不能治好?不能治趁早说,我派人从长安请名医来。”   大夫苦笑:“麻烦的是腹部的伤,换了别的大夫也是同样的治法,总不能剖开他的肚子吧,这可没人敢干。”   大夫给唐戟处理了伤处并包扎之后离开,屋子里只剩下李钦载和唐戟二人。   唐戟这才低声道:“那个名叫卢迦逸多的人不简单,他身边的高手不止一个,至少有两三人。”   “今夜我潜入馆驿,刚翻过围墙就被人发现了,对方的高手有一人使刀,一人用拳掌,一人擅射……”   “三人护在卢迦逸多身边密不透风,我根本没法近身,打了个照面,交手几招后我便自知不敌,急忙翻墙跑了。”   李钦载沉声道:“那几个高手是唐人还是天竺人?”   “不是唐人,打扮很古怪,应该是天竺的高手。”   李钦载陷入沉思。   他现在发觉,今夜行动有些草率了。   卢迦逸多是乌荼国的婆罗门,代表国主来大唐朝贺,李钦载担心的倒不是刺杀异国使节,而是担心已经打草惊蛇,以后再想刺杀他可就不容易了。   这种祸患留在长安,若不能把他弄死,恐怕会后患无穷。   无论如何,这个卢迦逸多必须死,明的暗的,正的邪的,李钦载不择手段也要弄死他。   ……   唐戟总算挺了过去,被李钦载留在别院养伤。   长安城这几日有许多消息传到甘井庄,但大多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真正的机密事李钦载无从知晓。   他实在太缺少一张精准及时的情报网了,可他却不能私下建立情报网,因为会犯了帝王的忌讳,有谋逆之嫌。   接连两日,没听说刘审和卢迦逸多有何异动,那晚唐戟行刺失败后,卢迦逸多便搬离了馆驿,不知住在何处。   李钦载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预测李治终会与卢迦逸多见面,卢迦逸多拿出那套长生不老的骗术来蒙骗李治,而李治最终会相信。   如果到了那个时候,李钦载纵是冒着跟李治翻脸的风险,也要劝谏李治逐术士,正视听,清佞妄。   李家的部曲被派遣进长安城,李钦载秘令部曲们打探卢迦逸多的下落,顺便关注刘审的动向,不出意外的话,卢迦逸多应该是被刘审藏起来了。   只要打听出卢迦逸多的下落,李钦载便要动用李家部曲结阵杀了他,惊动万年县衙和御史也在所不惜,大不了被参几本的事,李治总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重罚他。   几天过去,卢迦逸多的下落没打听出来,李家别院又来了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也是老熟人,在目前的情势下,对李钦载来说,他的到来可谓是天降甘霖的存在。   崔管事禀报之后,李钦载还没来得及亲自出院子迎接,便听到前院传来熟悉又激动的声音。   “李县公……啊不,李郡公!想煞下官也!”   李钦载也露出了激动的笑容,看着乳燕投林般飞来的宋森,心情顿时无比愉悦。   “老宋啊,久违了。”李钦载笑道。   宋森激动地窜到李钦载面前,连行礼都忘了,道:“暌违年余,李郡公无恙乎?”   李钦载垂头看了看自己坐着的轮椅,苦笑道:“你觉得我无恙吗?”   宋森这才发现李钦载的轮椅,不由黯然叹道:“李郡公在高句丽的事迹,下官都听说了,不得不说,您是条好汉,不负陛下器重多年。”   李钦载摇摇头,当即命人堂上设宴款待宋森。   知交故人,当以上宾相待。   丰盛的酒菜端出来,李钦载与宋森宾主同饮。   二人互相述说着这一年来各自的际遇,一个多时辰过去,二人仍滔滔不绝。   跟宋森的关系有点微妙,若说生死患难之交,未免有点夸张,两人的来往大多数时候都是因为公事,公事来往多了,便有了私交,私交久了,交情莫名其妙深厚起来,彼此竟成了真的朋友。   酒至半酣,李钦载突然问道:“我回长安后派人找过你,听说你被陛下遣至并州公差,如今事情都办完了?”   宋森叹了口气:“太子病重之后,陛下便果断秘召沛王回京,同时也将百骑司派了出去,分赴大唐各地……”   李钦载不由好奇道:“陛下将百骑司派往各地做什么?”   宋森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李郡公不是外人,下官说说也无妨,太医断言太子殿下时日无多后,陛下伤心之余,立马察觉到太子若病逝,大唐朝野会有动荡……”   “为了将动荡消弭于事发之前,陛下秘遣百骑司分赴各地,严密监控各地的皇子藩王以及皇室宗亲,一旦有风吹草动,立马上报太极宫,从严论罪。” 第一千一百八十七章 愿附骥尾   李钦载终于明白宋森这段日子干啥去了。   站在帝王的立场,李治的做法很理智,换了李钦载是皇帝的话,他也一定会这么做。   东宫储君是国之根基,东宫若有变故,朝野必将动荡,这个时候很多人会跳出来兴风作浪,毕竟储君这个位置实在太香了,没人不会动心。   这时候李治不能心软,除了认定的储君接班人,其他人的一举一动李治都必须时刻掌握,让他们没有兴风作浪的机会,保证东宫之位顺利交接。   沛王李贤作为皇嫡子,朝野素有贤名,按理说立他为下一任储君毫无争议。   但世上的任何事不可能毫无争议,尤其是如此重大的事。   东宫不稳,易储在即,朝野间的有心人若想在背地里搞名堂实在太容易了。   李世民和李治都不是顺位继承人,偏偏父子俩都坐稳了江山,这对天下的臣民来说便是个非常明显的信号,那就是太子之位不需要考虑什么即位顺序,靠实力就能争到。   大唐的皇子不少,嫡出庶出,分别在各地封王就藩,地方上的世家门阀势力盘根错节,若李治不加以控制,皇子和世家门阀暗中勾结起来,很难说会造成怎样的大乱。   李钦载仔细打量宋森。   数月的公差,宋森消瘦了许多,当初升官后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肥膘,如今竟有些瘪下去了,脸颊上的肉也陷下去不少,精神都有些萎靡。   看得出他这段日子真的是很辛苦,吃不好睡不好,当然,也不排除这货跑到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夜夜笙歌,被青楼的姑娘们掏空了。   “老宋啊,你瘦下来后居然有几分英俊了,实在是可喜可贺,保持下去,你家婆娘一定很高兴。”   宋森咧嘴拍了拍瘪下去的肚皮,笑道:“下官确实瘦了不少,在并州这些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夜不敢闭眼,生恐错过了重要的情报。”   “地方上的宗亲和世家门阀,没一个省油的灯,下官不仅要监视他们,还要与他们斗智斗勇,他们府上安插的眼线,被他们拔掉一个我再安排一个,太劳心力了。”   李钦载叹道:“都不是外人,老宋你回到长安,今日算是我为你接风洗尘了,除了酒宴,我再送你一些礼物,老宋你万莫推辞……”   宋森急忙推拒,李钦载却不由分说道:“一点心意,你一定收下,老宋你也知道我的德行,送钱呢,你就别指望了,送你一点土特产吧。”   说着李钦载命下人拎了上百斤风干的牛肉,还有一些野味。   大堆的肉干摆在堂内,宋森感动得眼眶泛红,哽咽道:“长安城的朝臣千百,唯独李郡公对下官是折节屈尊交往,真心相待,下官高攀,愿奉李郡公为生死至交,望李郡公莫弃。”   李钦载笑道:“我们早就是生死至交了,这次在高句丽战场上,你们百骑司的情报对我的帮助也很大,多亏了老宋你事先打了招呼。”   二人又聊了一些闲话后,李钦载终于说到了正事。   “老宋你刚回长安,正好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宋森挺胸昂然道:“李郡公尽管吩咐,下官赴汤蹈火绝不推辞。”   李钦载缓缓道:“我需要你们百骑司帮我找一个人,这个人名叫卢迦逸多,是乌荼国的一名祭师,代国主来长安朝贺天子,此人本住在鸿胪寺的馆驿,后来搬离不知所踪,百骑司能否帮我找到此人?”   宋森想了想,道:“问题不大,只要人在长安,百骑司稍费时日便可将他找到,此人是乌荼国的使节,不知李郡公找他作甚?”   李钦载正色道:“我听说卢迦逸多即将过四十大寿,而这人太过低调,居然不欲张扬,我这么热情好客的人,怎能忍心见他独自孤零零的过寿呢?所以我打算备上厚礼给他拜寿……”   宋森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儿:“李郡公,咱俩已经很熟了,简直快熟透了,所以可不可以不要拿这种鬼话糊弄下官?”   啧,居然不蠢,有点难办呀。   想了想,李钦载决定索性跟他说实话,反正不久的将来,他也会看到结果,瞒着他没意义。   于是李钦载压低了声音道:“好吧,给他拜完寿之后,我还想弄死他……”   宋森一愣,接着大惊失色:“你,你你……胆子太大了吧,这可是一国使节,乌荼国再小,使节到了长安都该以礼相待,李郡公何故对他起了杀心?”   “原因我不能说,总之,你们百骑司帮我找到人,其他的事你就不必过问了,一切与你无关。”   宋森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迟疑半晌,苦笑道:“李郡公,一年未见,你惹是生非的本事又精进了……”   李钦载斜瞥着他:“这句是夸我吗?”   宋森叹道:“李郡公见谅,这个忙,下官真不敢帮……百骑司是直属陛下的官署,作为百骑司的管事,下官唯一要做的,便是对陛下的忠心,不利于大唐,不利于陛下的事绝对不能做。”   “一国使节若死在长安,百骑司沦为帮凶,下官无法对陛下交代,也过不了自己的良心这关。”   李钦载皱眉:“只是帮忙打听个人的事儿,怎么就扣上这么大的帽子?老宋你的胆子为何越来越小了,官儿当大了,患得患失了?”   宋森一脸无奈:“李郡公,求求您讲讲道理好不好?一国使节若在长安被刺死,您可知道后果多严重,对陛下的威望打击多大吗?”   李钦载沉默片刻,缓缓道:“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此人是个神棍,用所谓的‘长生不老药’行骗世人,若陛下信了他的蛊惑,从此一心沉迷于求长生,你应该知道朝堂和天下将会陷入怎样的乱象之中。”   “所以,你觉得这个人该不该除掉?”   宋森又震惊了,半晌之后,咬牙道:“此事李郡公可当面劝谏陛下,下官不敢参与,百骑司只能听陛下的旨意……”   李钦载皱眉:“好话歹话说尽,你咋还是油盐不进?觉得我脾气好是吧?”   宋森苦笑:“李郡公的脾气……反正,就算您今日把我活活打死,这事儿百骑司也不能干!”   用力指了指宋森,带着浓浓的威胁意味,随即李钦载突然高声道:“来人,马上让骆宾王给我写一道奏疏,参劾百骑司雍州管事宋森私下勒索贿赂,而且是违禁的贿赂,从我这里勒索了一百多斤牛肉啊,够流放岭南三五年了……”   宋森大惊:“勒……勒索?我没有!别瞎说!”   “我说有就有!”   宋森神色突然一正,眼神充满了正义的光芒。   “李郡公一片公忠之心,百骑司愿附骥尾,为国除奸……来,咱们商量一下,如何弄死那个叫卢什么的杂碎。” 第一千一百八十八章 误国误君   人走到了高位,对游戏规则便有了新的理解。   虽然还没到制定游戏规则的地步,但可以在规则的边缘擦边游走。   普通百姓畏法如虎,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犯了错会受到严厉的惩罚,他们承担不起后果,但上位者不同,他有足够的权势和倚仗,能够确信就算出现了最坏的结果,也能从容自保。   这就是两个阶级的区别,“规则”二字的公平性是相对的,“一视同仁”这个词儿,更像一种理想的口号。   比如李钦载,几句话之间便决定了一个小国使节的生死,做法显然是犯罪,但他有能力触犯律法,杀了卢迦逸多。   他要的结果是为大唐消弭灾祸,那么就不必讲究过程了。   任何一种能弄死卢迦逸多的法子,他都不介意使出来,只要能达到弄死他的结果,过程不重要,正邪善恶也不重要。   生平第一次,李钦载对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产生了除之后快的念头。   招待宋森饮宴后,醉醺醺的宋森告辞离去。   既然答应了李钦载,那么百骑司马上要行动起来,早点查出卢迦逸多的下落。   至于为何答应李钦载,当然不是所谓的勒索牛肉这种烂理由。   宋森不是毫无感情的国家机器,他也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他也有自己的喜恶和倾向,这件事上,宋森选择相信李钦载,除掉卢迦逸多对大唐有利无害,那么何乐不为?   ……   长安城西市一条狭窄潮湿的巷道里,巷道内有一家民居,民居非常破烂简陋,破败的砖墙瓦片,房顶漏风渗雪。   这里算是长安城的贫民窟,谁都想不到,刘审会将卢迦逸多暗中安排在这里居住。   那晚被行刺后,卢迦逸多和刘审有了警觉,刘审当即决定让卢迦逸多搬离馆驿,住到隐蔽的地方,躲避接下来可能继续发生的行刺。   于是刘审将卢迦逸多安排在长安城的西市,这座位于贫民窟的破烂屋子,就连巡街的武侯都不屑来的地方。   卢迦逸多在此已住了两天,越住越来气。   他本是一国使节,又是婆罗门的身份,在乌荼国,他的地位简直比国主还高,如今来大唐朝贺,却莫名其妙遇刺,不得不躲在这间处处透风的破屋子里,感觉自己像阴沟里苟且偷生的老鼠。   至于遇刺的原因,卢迦逸多更是满头雾水。   来长安这些日子,他一直小心翼翼,就连寻常的贩夫走卒都不愿得罪,想破头都想不通,自己为何无端端被行刺。   幸好自己的身边带了两三位高手,高手是乌荼国人,已保护他多年,多亏有了他们,卢迦逸多才逃过一次死劫。   如今正是隆冬,屋子里生了一堆炭火,可寒风还是从房顶墙壁的缝隙处吹拂进来,让人忍不住一阵阵地哆嗦。   卢迦逸多阴沉着脸,盯着屋子里唯一的一炉炭火,心情愈发糟糕。   刘审陪坐在他身边,眉头紧锁,眼神阴鸷,沉默地思考着。   良久,卢迦逸多冷冷道:“刘县侯,我一直以为大唐是礼仪之邦,乌荼国虽小,我终究是一国使节,来到长安竟是如此遭遇,唐国太令我失望了!”   “礼部鸿胪寺安排我见唐国天子,一个多月仍不见动静,馆驿内我又莫名其妙被人行刺,我不得不怀疑你们唐国招待客人的诚意。”   “这里已不适合我留下,再过两日等雪停了,我便启程回乌荼国,咱们各自珍重吧。”   刘审急忙道:“贵使且慢,一切都是误会,大唐天子不是那么容易见的,礼部的安排合理,别的国家的使臣也是只能在馆驿内等待日久,毕竟依附大唐的属国实在太多,天子也见不过来。”   “至于贵使遇刺之事,我已有些眉目,定会给贵使一个交代。”   卢迦逸多望向他:“你知道是谁行刺我?”   刘审犹豫了一下,叹道:“不出意料的话,应该是李钦载了。”   卢迦逸多目光沉了下来:“我知道此人,他是你们唐国的英雄,还很年轻,颇受天子器重,你原本打算通过他来向大唐天子引荐我,无端端的,他为何会派人行刺我?我没得罪过他!”   刘审苦笑:“我也不知他为何要杀你,但幕后指使之人多半是他,那日我从他的别院离开,当天晚上你就遇刺,这绝非巧合,而且我请求他向天子引荐你,他也拒绝了,此人的举动,着实教人难以揣度……”   说着刘审喃喃道:“难不成他不希望治愈太子?也就是说,他已投靠了某个皇子,或者……他改变了主意,打算扶持英王显为储君?”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明明有人能治太子的病,而他却选择杀人。   太子死了,李显才有争储的机会。   想不通,这道题太难了,太难了……   打死刘审也想不到,“长生不老药”这个词儿,是激起李钦载杀机的原因。   说得更直白点,相信科学,拒绝迷信,一切宣扬迷信的都是坏人,坏人必须变成死人。   卢迦逸多听了刘审的分析后,心中亦不由担心起来。   想杀他的人是大唐鼎鼎大名的权臣,人家若真铁了心要弄死他,只要发现了他此时的住所,卢迦逸多基本就难逃一死了。   人在长安,别人的地盘上,李钦载有九种方法弄死他,九种!   身边的高手再多有什么用?高手能挡得住军队的杀阵吗?小小一个冲锋,大家都得噶。   想到这种可怕的后果,此时的卢迦逸多是真的心生惧意,打算离开长安了。   “佛云,万般皆是缘法,看来唐国与我无缘,既是无缘,不可强求,我还是早日离去,免生祸端……”   卢迦逸多摇摇头,叹息道:“可惜了我那长生不老之药,本打算献给唐国天子,为我今世积下一份福缘,如今看来,我只能抱憾而去。”   刘审急了,卢迦逸多可是自己晋升的资本,他若走了,刘审怎么办?   仍然继续边缘人物的日子,爵位每代递减,再过三四代,刘家又成普通百姓了,那怎么行?   “贵使莫走,我有办法!”刘审急道:“我能让你马上觐见天子,只要你的长生不老药是真的,天子必有厚赐。”   “天子若对你器重,李钦载就不敢动你了,相反,你我可以动用手段对付他。”   卢迦逸多冷冷道:“长生不老药是不是真的,刘县侯不是亲眼所见吗?难道你还怀疑?”   刘审笑道:“我当然不怀疑,所以你见到天子后,一定要让天子也不怀疑,若能使得天子长生不老,大唐江山延绵千年,你我皆是大唐的大功臣,那些攻城掠地的将军们也比不上咱们的功劳。” 第一千一百八十九章 重症猛药   如果说要将卢迦逸多引荐给李治,李钦载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这也是刘审主动拜访李钦载的原因。   没想到李钦载不但不愿意,还想把卢迦逸多弄死,刘审不知原因,但引荐给天子这件事,他只能另寻办法。   为什么刘审不能亲自将卢迦逸多带进宫?   因为他的分量不够。   刘审虽然是县侯,但县侯与县侯之间是有差距的。   当年李钦载甚至只是个县子的时候,太极宫都能随意出入,只要他想见李治,只需在宫门前验明身份,很快便有宦官毕恭毕敬将他接近宫里。   因为李钦载在李治心里有这个分量,也因为李钦载是英国公府的出身。   而刘审就不行了,他爹和他虽说封了爵位,可一直是远离大唐的权力中枢,不管怎么钻营都钻不进去。   刘审若要见李治,宫门都进不去,李治不会直接拒绝他,一句国事繁忙或是龙体欠安就打发了。   所以要将卢迦逸多引荐进宫,刘审只能托人帮忙。   ……   甘井庄。   薛讷已颓靡多日了,刚开始时李钦载还拼着受伤未愈的身体,陪着他饮酒浇愁,陪到后来李钦载实在顶不住了。   朋友失恋了确实需要陪伴,但陪伴不能无底线,再这样下去他会越来越矫情的,大丈夫一辈子什么坎迈不过去,非要用酒来麻醉自己。   再一次拒绝了薛讷饮酒的邀请后,李钦载转过头便找到了武敏之。   上次带着李贤王勃来甘井庄后,武敏之便顺势在庄子里住了下来,名义上他是李钦载的学生,住在学堂宿舍里天经地义。   可惜上课就不见他的身影了,李钦载也懒得搭理,他很清楚武敏之需要的是什么,不是所谓的知识学问,而是“李钦载门下弟子”这个身份。   作为朋友,李钦载不介意给他这个身份,至于学问方面就不强求了。   踹开武敏之的房门,把武敏之从睡梦中拎了起来,李钦载严肃地告诉他,薛家有个不争气的犬子,最近因为失恋要死要活,让武敏之帮忙解决这件事。   刚睡醒还没回到现实的武敏之懵了,没搞清楚啥状况。   薛家的犬子他当然认识,人家失恋了,与他何干?为啥要他来解决这个麻烦?   “我不管,反正交给你了,若不能让他重新振作起来,等着我亲自抽你鞭子……”   武敏之的眼睛突然亮了:“真的吗?”   “啥?”   “先生真会抽我鞭子吗?”武敏之的眼睛布灵布灵的,充满了病态的渴望。   李钦载赫然想起武敏之的特殊癖好,顿时浑身发麻,立马道:“我改主意了,不抽你鞭子,把你扔粪坑里,你若有吃屎的癖好,我就认了。”   武敏之打了个冷战,他确实有点特殊的癖好,但绝对不喜欢吃屎,特殊人士也是有尊严的。   “先生放心,最迟明日,弟子交给您一个活蹦乱跳的薛家犬子。”武敏之严肃地保证道。   李钦载拍了拍他的肩,道:“发挥你疯批的特长,给薛讷一个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经历。”   ……   下午时分,武敏之在别院里找到了薛讷。   薛讷又醉了,正在前院厢房里呼呼大睡。   武敏之也不叫醒他,而是请李家部曲将薛讷抬上马车。   马车悠悠前行,离开了甘井庄,沿着蜿蜒的山道一直向西。   来到一座陡峭的山崖下,部曲们用软兜抬着薛讷,合力将他抬上山,在曲折泥泞的山路上艰难攀爬。   攀爬一个多时辰,一行人终于登顶。   万丈山崖的边上,不知何时搭起了一个简易的秋千架,部曲们按武敏之的吩咐,将薛讷绑在秋千架上,顺便将他的眼睛用黑布蒙了起来。   做完一切后,武敏之陡然一记巴掌,将沉睡的薛讷扇醒。   薛讷睁眼,结果眼前漆黑,下意识要动弹,发现全身被绑动弹不了,不由又惊又怒:“何方贼子竟敢谋害我?景初兄!景初兄呢?”   武敏之站在他身前,发出桀桀桀的反派怪笑声。   “慎言贤弟,久违了。”   “你是谁?”   “别管我是谁,我受李先生之托,今日给你提提神……”   薛讷怒道:“放屁!景初兄怎会如此对我?”   武敏之怪笑道:“李先生只是把你托付于我,至于我如何让你提神,那是我的事,慎言贤弟,我只问你一句,从今以后能振作一点么?”   “与你何干,快给我松绑,我薛家也是你敢惹的!”   武敏之的笑意越发变态,桀桀的怪笑声在山谷间回荡,特别瘆人。   “如此,就莫怪我得罪了。”武敏之露出了久违的疯狂笑容,眼睛通红喘着粗气,仿佛顽皮的孩童得到了心宜的玩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薛讷眼睛蒙着的黑布被揭开,当他适应了外面的光线,垂头一看,立马发出惊恐的尖叫声。   他发现此刻自己被绑在一个简陋的秋千架上,而秋千架被固定在一个深不可测的山崖边,山崖估摸有百丈高,一眼望不见底。   扭头一看,他又发现身旁的人竟是武敏之,大家都是混长安纨绔圈的,自然都认识。   “武敏之,你疯了么?会出人命的!”薛讷尖声叫道。   “桀桀桀,慎言贤弟此言差矣,这怎能叫疯,明明是有趣呀,等你玩过了,我也上去玩一玩,哈哈!”   说着武敏之突然用力推动秋千,薛讷的身子顿时荡了起来。   这种秋千可不是随便荡一荡,随着秋千的一前一后,薛讷整个人在悬崖边和不见底的百丈深渊半空中来回晃荡。   人在深渊上空不着地的感觉,没试过的人根本无法体会它的恐怖。   薛讷吓得脸色苍白,心神俱裂,尖叫声在山谷间凄厉地回荡。   “武敏之,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总之,你说啥就是啥!”薛讷在半空求饶。   武敏之却加重了推秋千的力道,疯狂大笑道:“这才刚开始,慎言贤弟怎可轻易认错,好好享受刺激吧,人生难得一次,可要珍惜呀。”   “不,不——放我下来!我错了!”薛讷脸上涕泪横流,身体里的酒精全都吓得挥发干净了,此刻的他很想晕过去,却该死的无比清醒。   又荡了几下,被绑在秋千上的薛讷突然浑身一震,接着整个人突然安静下来,表情变得麻木死灰。   武敏之正在好奇他为何不惨叫了,抬头一看,恰好几滴水状物落在他脸上。   “尿了?”武敏之愕然,用力一抹脸,他也凄厉地惨叫起来:“尔母婢也!我不干净了,求速死!”   说着武敏之突然出手,拔出旁边李家部曲腰侧的刀,用力朝自己的脖子抹去。 第一千一百九十章 成气候了   谁也摸不准武敏之的脑回路,他的哭与笑,他的每一个神经质举动,都好像是突然发生,或许就连他自己都摸不准。   刀锋抹向脖子,武敏之的动作又快又准,给人一种感觉,自杀这件事,他是玩真的。   幸好旁边的李家部曲反应比他更快,论动手能力,武敏之比专业的武夫差远了,他从部曲腰侧拔刀时,部曲便察觉不对,就在武敏之拿刀抹脖子时,手腕被部曲硬生生拽住。   自杀失败,武敏之毫不气馁,当即便扔了手中的刀,脚下发力朝悬崖冲去,快到悬崖边时,武敏之凌空奋力一跳……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李家部曲又将他拦腰抱住,狠狠摔回地面。   武敏之倒在地上毫无反应,李家部曲们这时才来得及擦拭满头冷汗。   今日若教这货真死了,部曲们可就说不清了,五少郎也说不清了,回头又是一桩大麻烦。   从刚才武敏之决绝地抹脖子和义无反顾跳崖的举动来看,这货是认真的,尤其是那凌空一跳,若部曲们没来得及抱住他,这会儿他已跌落崖底,死得不能再死了。   李家部曲们望着武敏之,众人一脸不解。   到底为啥想不开啊?   难道就因为薛讷控制不住,滴了几滴尿在他脸上?有这么严重吗?   薛讷仍被绑在秋千上,任由秋千来回晃荡,他的表情麻木无神,灵魂在他身体后面玩命地追。   良久,倒在地上的武敏之突然吃吃地笑了起来。   李家部曲眼神警惕地盯着他,防备这货又要干什么吓人的事。   然而武敏之却只是吃吃地笑,笑声越来越大。   最后他从地上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尘,笑道:“刚才只是个玩笑,见薛慎言贤弟玩得如此刺激,我忍不住也想尝试一下,哈哈,好不好玩?”   说着武敏之狂笑,笑得像个疯子。   李家部曲们面无表情,刚才的惊骇画面仍停留在众人脑海里久久不散。   拿刀抹脖子或许你能笃定有人能拦下,可那凌空一跳真的……你就那么有把握别人会把你拦腰截住?   万一反应慢了一点点呢?   部曲们面面相觑,彼此都透着同样的眼神。   赶紧完成任务,把他们送回别院,以后离他远点儿。   秋千久没人推,晃荡的幅度渐渐小了。   武敏之招呼众部曲将薛讷放了下来,给他松了绑。   薛讷如一尊泥塑木雕,呆呆地站在原地不言不动,武敏之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了半天,薛讷仍毫无反应。   再看他的下半身,湿哒哒的一片,山崖上寒风吹拂,双腿情不自禁地打起了摆子。   武敏之一脸变态笑容:“慎言贤弟,好玩吗?”   薛讷眼神空洞,形如行尸走肉,他的三魂六魄似乎还未归位。   武敏之皱起了眉,喃喃道:“不应该呀,按照常理,他这会儿该气急败坏抄刀砍我了,为何迟迟不见动静?”   “要不……加大药量,再荡一回秋千?”   话音刚落,薛讷浑身一震,眼神恢复了生气,显然魂魄终于归位。   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裤裆,再看看一脸变态笑容的武敏之,薛讷回想起刚刚的遭遇……   刚刚……好像被一个疯子玩得很彻底。   我薛讷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荡秋千的主意是你出的?”薛讷双眸通红盯着武敏之。   武敏之眨眼道:“好玩吗?”   薛讷笑容充满寒意:“好玩,特别好玩……”   “就问你,振作没有?”   “振作了,彻底振作了,从没如此清醒过。”   “那你应该感谢我,是我带你走出了失意的困境。”   “是,我必须感谢你。”   说完薛讷眼中厉芒一闪,突然从李家部曲的腰侧拔刀,然后抄刀便朝武敏之脖子上劈去。   武敏之大惊,下意识闪过这要命的一刀,然后没命地朝山下跑去。   薛讷满脸杀意,拎着刀在后面追杀,李家部曲急忙跟上。   武敏之一边跑一边大呼小叫,可脸上的表情却并无半点恐惧,反而一片兴奋难抑。   “快来人啊!薛讷尿裤子啦,他要杀人灭口啊!哈哈哈哈!”武敏之跳脚大叫。   ……   追杀一个人,需要怎样的毅力?   别人不知道,但薛讷却扎扎实实从山崖一直追到李家别院,直到门口值守的部曲强行上去空手夺白刃,卸了薛讷的刀,薛讷仍不罢休,三五个大汉架着他,他仍在隔空跳脚大骂。   武敏之躲在李家部曲身后,笑得很欠抽,仍在不知死活地大声嚷嚷薛讷尿裤子了。   李家前院闹得鸡飞狗跳,李钦载和妻儿躲在后院不敢吱声。   “夫君为何不出去调解一下?他俩可都是您的朋友。”崔婕不解地道。   李钦载摇头,沉声道:“不能出去,薛讷可能会砍死我。”   “为何?”   “我请武敏之帮忙让薛讷振作一下,没想到这个忙他帮得如此彻底……”   山崖上荡秋千……这货是怎么想出来的?   据说薛讷吓得尿裤子了,典型的社死,这下好了,两人结了死仇,这种时候李钦载得了大病才会不知死活出去调解。   “薛讷好像动了杀心,他俩会不会出事呀?”崔婕担心地道。   “吩咐家中部曲把刀都收起来,再让架住薛讷的部曲故意放水,让薛讷冲过去揍武敏之一顿,等他气消了就没事了。”李钦载睿智地道。   崔婕白了他一眼:“武敏之可是帮你的忙,你却故意让他挨揍,夫君怎能如此对朋友?”   李钦载叹道:“相信我,让武敏之挨揍是我发给他的福利,人家好这一口儿……”   前院的鸡飞狗跳仍在继续,然而此时却突然来了一位百骑司的部属。   部属报出身份后,崔管事不敢怠慢,急忙将他领到后院。   见到李钦载后,部属恭敬行礼,然后直接说出了来意。   宋森令部属带来了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卢迦逸多的下落找到了,这货可真会藏,居然躲在长安西市附近的贫民窟里,百骑司费了不少劲才发现了他的踪迹,可谓是“大隐于市”。   坏消息是,李钦载暂时弄不死卢迦逸多了。   因为李治已知道了他的名字和身份,并下旨召见他,此时大约已经进了宫,与李治见面了。   李钦载的心头一沉,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这个祸害,成气候了。 第一千一百九十一章 佛授长生   古代的神棍想要得到权势,过程比那些辛苦熬资历,培植党羽的权臣们要容易得多,时间也比他们快很多。   人家毕竟属于垄断性技术工种,行骗也是一种技术。   只要能见到天子,只要在天子面前发挥正常,将他骗人的那些套路展现出来,便极容易得到天子的信任。   一旦被信任了,天子会惊为天人,敬若神明,要权给权,要钱给钱,什么国师,什么护法,这个禅那个宗的,能封的都给封上。   一朝得势,横行无忌,当朝宰相都要敬他三分。   李钦载最担心的就是出现这种局面。   这种祸乱朝纲,导致天下大乱的贼子一定要除掉,否则李钦载和无数洒热血的将士,大家的付出和牺牲将变得毫无意义。   “告诉冯肃,备马车,我要回长安。”李钦载冷着脸下令。   李家前院,薛讷和武敏之仍闹得鸡飞狗跳,部曲依李钦载的吩咐偷偷放了水,此刻薛讷正骑在武敏之身上,一拳又一拳揍得武敏之惨叫。   见李钦载走出前院,薛讷一愣,正要骂李钦载坑他,却见李钦载表情冷漠,眼神焦灼,连招呼都不打便匆匆便出了门。   薛讷不觉停了手,愕然望着被骑在身下的武敏之:“景初兄咋了?发生了什么事?”   武敏之双手护住头,表情很痛苦,但眼神里更多的是挨揍后的兴奋。   “你管他作甚,还揍不揍了?今日你受此奇耻大辱,难道就这样放过我了?尿裤子耶,以后你还如何抬头见人?”   刚消下去的怒火再次熊熊燃烧,薛讷咬牙:“狗贼,你死!”   说完一拳狠狠砸下,武敏之再次发出愉悦的惨叫。   ……   马车晃晃悠悠,两个多时辰后进了长安城。   刚进了城门,李钦载犹豫半晌,于是下令径自驶向太极宫。   李钦载是太极宫的常客,宫门外的禁卫基本都认识他,很快宫里来了一名宦官,将李钦载领进宫。   步行老远一段路,李钦载来到安仁殿。   按规矩除履入殿,站在殿内行礼,还没抬头便听到李治爽朗的笑声。   “景初免礼,快来,朕引介一位高人与你认识。”   李钦载抬头,首先看到李治那张苦去甘来的脸,前些日脸上的阴霾与沉痛,今日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欣悦兴奋。   随即李钦载微微侧目,看到了坐在李治不远处的一名中年男子。   男子大约三四十岁,穿着打扮颇为奇异,肤色黑得像昆仑奴,一双眼睛看似深邃神秘,却不时闪过一丝阴翳。   李钦载心中明白,这位大约便是那个名叫卢迦逸多的神棍了。   二人此刻首次相见,卢迦逸多明知前日行刺他的人是受李钦载的指使,李钦载明知此人是祸国的妖孽,但当着李治的面,二人居然互相友好地点头微笑招呼。   李治浑然不觉二人的恩怨,兴致勃勃地指着卢迦逸多,笑道:“这位是来自乌荼国的婆罗门,名叫‘卢迦逸多’,他在乌荼国地位崇高,举国臣民皆对他敬若神明。”   又指了指李钦载,李治笑道:“他便是我大唐的砥柱之臣,辽东郡公李钦载,是朕最信任的臣子,也是朕的至交好友。”   卢迦逸多起身率先朝李钦载双手合什,行的竟是佛礼。   “南蛮小国之外臣,拜见大唐李郡公阁下。”   李钦载也双手合什回礼:“贵使多礼了。”   二人行礼之后,算是正式认识了,李治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然后兴奋地道:“这位使节可是有几分真本事的,朕听说他会炼制长生不老药,太子的病也有希望了!”   李钦载不动声色地笑道:“若果真如此,臣倒要恭喜陛下,陛下得道多助,正因陛下是仁君英主,上天垂怜,才会遣来这位高人为陛下解忧。”   李治笑着摇头:“什么仁君英主,朕不在乎这些名头,朕只希望太子病愈,从此一生顺遂,朕便满足了。”   李钦载望向卢迦逸多,笑吟吟地道:“看不出贵使会炼制长生不老药,倒是我走眼了。”   “历代帝王无不追崇长生,从始皇帝到太宗先帝,宫中多有术士为帝王炼制丹药,可惜他们终究憾然而逝,更无一人得长生。”   听出李钦载话里的锋芒,卢迦逸多却平静地道:“炼丹的人不对,当然炼不出长生不老药。”   李钦载挑眉:“如此说来,贵使是真正会炼制丹药的人?”   卢迦逸多哂然道:“外臣来自天竺乌荼,与中原大唐一样,天竺亦是数千年古国,两国相隔万里,数千年来,仅有一位名叫玄奘的僧人去过天竺,他为大唐求得了大乘真经。”   李治闻言点头,玄奘法师的事迹,大唐举国皆知。   玄奘历经艰难回到大唐后,李世民特意下旨为他在长安城内修建了大雁塔,建塔的本意便是为了保存玄奘从天竺带来的大乘佛经。   卢迦逸多接着又道:“中原大唐自古圣贤辈出,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中原与我佛无缘。佛教是从天竺带过来的,故而真经在天竺,佛法在天竺,天下至理在天竺,无上神通亦在天竺。”   李治皱眉,话有点难听,但不得不承认,卢迦逸多没说错,佛法确实是从天竺传到中原的。   卢迦逸多看着李钦载平静地笑了笑:“与天争寿,与地夺福,本就是逆天之道,大道存焉,必在佛法福泽之地,积善布仁之君,佛祖佑之,若欲延寿长生,可观前世今生,福缘深厚,佛亦允矣。”   一通话说得云山雾罩,李钦载大概听明白了。   意思就是说,炼长生不老药,你们中原的道士不行,但我们天竺可以。   我们天竺的佛法有大神通,凡人只要积善布仁,再看前世今生没造过什么孽,那么想要长生不老也不是不可能,佛祖那么慈悲,一定会允许的。   再看李治,此刻已是满脸喜色,李钦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欲望。   能够长生不老,千年万年手握天子之权,谁不乐意呢? 第一千一百九十二章 祸心难除   看到李治贪婪的眼神,李钦载的心沉入谷底。   果然,没有帝王能抵抗长生不老的诱惑。   就连英明的李世民,晚年也曾召术士入宫炼丹,李治如此年轻,大唐在他的治理下更胜贞观。   对李治来说,天下已没有了敌人,他此生唯一的敌人是岁月。   于是,卢迦逸多来了,带来了长生不老药。   李钦载不知如何劝他,李治这个时候应该是听不进任何劝谏了,谁敢拦着他嗑药,谁就是他的敌人。   李钦载当然清楚所谓的长生不老药,只不过是一种骗术,世上没有长生不老的人,药嗑下去了,有没有疗效要等时间,这个时间或许是几十年,只要李治不死,就没人证明他的长生不老药是假的。   可事实上,许多帝王沉迷长生,结果长生不老药越吃身体越垮,本来能够长命百岁的,最终只活了半辈子就挂了。   那些丹药的炼制过程,里面加上硫磺,铅,朱砂,汞等各种重金属,经常这么吃,神仙体质也扛不住呀。   李钦载不知如何劝解李治,如今的年代里,没有“科学”这个概念,世人更相信各种玄学神学,天地间既然有神,那么必然就有长生不老药,这才是这个时代最合理的逻辑。   李钦载望向李治,语气平静地道:“陛下相信长生不老?”   李治想了想,迟疑地道:“世间造化万千,长生不老兴许也是存在的吧?”   接着李治又兴奋地道:“若真有此物,朕服用之后,便给你和英公都服用,咱们君臣活个千万年,景初你曾经画过的那张世界地图,在咱们君臣这一代便可全部纳入大唐版图,从此天下即是大唐,岂不美哉?”   李钦载叹了口气,你自己作死,还特么拉着我和爷爷一起死……   要不是看你是皇帝,不敢动手揍你,这会儿你该鼻青脸肿躺在地上叫人报官了。   李钦载沉吟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道:“陛下相信他的长生不老药是真的?”   李治还没说话,卢迦逸多却淡淡地道:“世上招摇撞骗的术士多矣,李郡公怀疑外臣也是合情合理,外臣的长生不老药是真是假,陛下知道,此药只予有缘人,若非陛下是天命之子,它亦不会轻易现世。”   李治点头道:“没错,朕刚才见了一个人,也是他们乌荼国的,看相貌才三四十岁,可他却已经活了一百多年了。”   见李钦载眉头微皱,李治又道:“当然,朕不会轻易服药,刚才已取一丸,命太医署剖析药理,甄辨毒性,纵是不能长生,至少也能大补。”   见李治似乎已经完全相信了卢迦逸多,李钦载叹了口气。   算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再这样下去,这个卢迦逸多被封国师想必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于是李钦载微笑道:“既然陛下相信,臣就不多说了。”   李治笑道:“若此药不假,朕一定给你和英公留几丸,朕一人长生有甚意思,总要咱们君臣都痛痛快快活个千万年,创出一番绝古铄今的伟业,才不枉此生。”   李钦载叹道:“臣倒是没那么渴望长生,能活个八十岁足矣,下一世说不定更精彩呢。”   卢迦逸多道:“轮回无常,来世难测,总要积下大善大德,方有佛祖护佑,外臣听说李郡公为大唐立下不少功劳,尤其是发现新粮种,更是活命万千子民,这是大功德……”   “李郡公若无长生之念,外臣相信李郡公来世定有大造化。”   李钦载脸上带着笑,却飞快地瞥了卢迦逸多一眼,眼中杀意大盛,随即迅速隐没。   “承贵使吉言,我会多积善德,说不定轮回转世之后,陛下仍然春秋鼎盛,那时我再与陛下相遇,辅佐陛下再创一番伟业。”   ……   出了太极宫,李钦载下令径自回国公府。   事情有点麻烦了,卢迦逸多已取得了李治的信任,若任由他继续行骗下去,朝臣大约也会信了他。   “长生不老药”就是他手中的一张王牌,李治都信他了,朝臣怎能不信?   长此以往,当卢迦逸多在朝堂拥有众多信徒,这股势力将是何等的可怕。   一个异国神棍,在大唐朝野呼风唤雨,李钦载敢相信他会善待百姓?   回到府里,李钦载独自待在后院深呼吸,试图压下满腹的怒火。   既怒李治的愚昧不争气,又怒卢迦逸多蛊惑行骗,暗藏祸心。   现在的局面很麻烦,如果卢迦逸多仍籍籍无名,只是一个小国的使节,李钦载可以毫无顾忌地弄死他,他身边的高手再多也没用。   然而他已见了李治,而且取得了李治的信任,那么他已经有了一面免死金牌,李钦载已不能对他下手了。   随即李钦载想到卢迦逸多除了炼制长生不老药之外,还放言说能治好太子李弘,李钦载心中顿时一紧。   长生不老药或许一时吃不死人,但李弘病重只剩了一口气,若吃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怕是扛不过去。   于是李钦载冲出房门,大声吩咐部曲备马车。   东宫。   李弘李贤李显三兄弟正聚在寝殿,李贤与李显正在下棋,李弘躺在病榻上,含笑注视着二人。   李显的棋艺明显不是李贤的对手,才下了一会儿,已是抓耳挠腮,又是悔棋又是耍赖,李贤却只能无奈地笑。   李弘也在笑,他喜欢这样的气氛,兄友弟恭,一团和气,只有此时此刻,才真正像血脉亲人,无间无隙,融洽友爱。   见李弘突然咳嗽,李贤李显兄弟俩急忙上前。   李弘一边咳一边笑着摆手,示意他们继续下棋。   这时一名宫人快步入殿,禀奏李弘,辽东郡公李钦载东宫外求见。   听闻李钦载到来,三兄弟脸上露出喜色。   虽然李钦载为人没个正形,嘴又毒,但不知为何,天家这三兄弟对他颇为亲近,他们的身边围绕太多各怀鬼胎的人,唯独李钦载不卑不亢,待人纵不算太真诚,至少绝无坏心思。   很快,李钦载被宫人领进寝殿。   李显首先起身行弟子礼,李钦载又向李弘和李贤行礼。   见礼之后,李显给李钦载抱来一个蒲团,李钦载跪坐下来。   “今日可是难得,景初居然主动来东宫见我。”李弘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第一千一百九十三章 命薄英主   若无紧要事,李钦载不会来东宫。   李弘病重的当口,太多人的眼睛盯着东宫了,那些出入东宫的人,更是被无数人关注,他们会好奇,会打听,这个人进东宫见太子,到底说了什么。   但凡聪明一点的人,都会懂得避嫌,不然很容易牵扯进争储的风暴中。   李钦载今日不得不来。   他对李弘的印象不错,如果他的身体健康,能多活一些年的话,相信李钦载会和他成为不错的朋友。   其实心底里,李钦载已经将他当成朋友了。   如果有人要害他的朋友,李钦载绝不会容许。   坐在李弘的病榻前,李钦载仔细端详了他的气色,叹道:“殿下的气色还是不佳,臣不懂岐黄医术,但臣觉得太医是否该调整一下药方?”   李弘笑了:“我每日见的人不少,每个人见了我都说我气色越来越好了,那些昧着良心的话,我姑且听之,没想到只有景初说了实话。”   “我的身子好或不好,自己最清楚,景初的话我记住了,回头让太医们再诊治一番,试试能不能调整一下药方。”   李钦载低声道:“臣在高句丽认识了一位女神医,医术非常高明,臣和祖父重伤,都是经她的手治愈了。”   “听说殿下生病后,臣已遣部曲八百里快骑奔赴高句丽,将那位女神医请来长安,殿下一定要保重身子,待她入京想必会有希望的。”   李弘笑道:“我听说了,那位女神医确实不凡,她救了我大唐两位砥柱重臣,对我大唐社稷有大恩,就算治不好我,我也该向她行大礼拜谢。”   李弘的眼神清澈纯净,这番话显然发自内心。   李钦载心中既沉重又感动,这样一位好太子,将来若能即位,必是不逊李世民李治的一代明君,可惜天不假年……   李弘又笑道:“景初当知如今朝局渐现乱象,东宫更是敏感之地,景初在此时来东宫,想必有重要的事吧?”   李钦载沉吟半晌,低声道:“殿下可相信长生不老?”   李弘一怔,沉默片刻后,缓缓道:“古籍中多有记载,皆云世上有长生术,始皇帝,汉武帝,历朝天子都深信不疑……”   李钦载微笑道:“所以,殿下也相信?”   李弘叹了口气,道:“世人谁不想长生?但我不能长生,所以不愿相信长生。”   话说得有点拗口,李钦载竟有些不明白。   李弘笑着解释道:“景初若通读史书,当知那些深信长生术的天子,在沉迷于长生不老药之后,朝堂恶政频出,官逼民反之事常有,天下动荡不安,民不聊生……举凡信长生者,便是天下崩陷之始,无一例外。”   “由此可见,长生术即是祸国术,帝王能否长生,史不可考,或许真有帝王能长生吧,但我能看到的是,百姓子民全都遭了殃,天下反军四起,万千子民陷于战火动乱。”   “若帝王的长生要以万千百姓的生命为代价,这长生,不求也罢。”   李钦载震惊了,他没想到李弘会以这样的角度来分析长生,虽是病重之躯,但他的头脑无比清醒,心中的仁慈不减半分。   良久,李钦载叹道:“殿下才是真佛,慈悲无量。”   李弘望着他道:“景初突然提起长生术,却是为何?”   李钦载迟疑了一下,道:“今日陛下召一位来自乌荼国的婆罗门觐见,此人自称会炼制长生不老药,而且还放言说能治好殿下的病。”   李弘一怔,表情迅速凝重起来:“来自乌荼国?父皇为何会信他?”   “那人拎出一个人,说他活了一百多岁,可相貌上却只有三四十岁的样子,所以陛下信了,或许也有殿下的原因,那人说他能治好殿下的病。”   李弘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子不言父过,有些话实在不方便说出口,但从他的表情上看得出,他对父皇的轻率是颇不认同的。   李钦载也有很多话不方便说,如果说出来的话不能解决实际的问题,那么就要承担说错话的代价,这种代价是无谓的。   叹了口气,李钦载道:“臣今日来东宫,是想向殿下进谏,如果……殿下也不相信那个人,他给的药,还请殿下持保留态度。”   “臣担心的是,他的药不仅对殿下的病情毫无助益,反而会加重殿下的病,殿下若有什么不测,他拍拍屁股解释说天命如此,可殿下却成了他攫取名利的垫脚石,太不值了。”   李弘沉默良久,叹道:“景初在此时能不计利害,不顾安危劝告,我承你的情了,不愧是国之砥柱,大唐有你这样的忠臣,我纵死无憾。”   “臣只是尽了自己的本分,但眼下实在无法做什么让陛下回心转意。”   李弘摇头道:“你不方便做的事,我可以。”   “我已时日无多,个人荣辱利害已不需要考虑了,关于父皇求长生这件事,我会上疏劝谏,大好的江山,不能让一个神棍弄得乌烟瘴气,不然有何颜面去见历代祖宗先帝?”   李弘脸上带着一种决绝的圣洁光芒,当一个时日无多的人决定去做某件事时,这件事一定无关利益无关权势,而是出于本心,出于良心。   眼含热泪,是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李钦载不再多说什么,起身默默地朝李弘长揖一礼,久久。   ……   出了东宫,李钦载满腹抑郁,刚要上马车,赫然发现宋森正在宫门外等他。   李钦载颇为意外:“你要进东宫见太子殿下?”   宋森摇头笑道:“下官在此等的是您。”   “有事?上次给你的牛肉吃完了?”   宋森一惊,心虚地左右张望,低声道:“李郡公慎言,什,什么牛肉,下官一概不知,从没吃过。”   李钦载皮笑肉不笑:“吃点牛肉,屁大个事都吓成这样,谁敢相信你居然是百骑司的头子……”   宋森立马纠正道:“掌事,百骑司雍州掌事,不是头子……哎,算了,反正百骑司头子更不敢犯国法。”   “说吧,在此等我有何事?”   宋森凑了上来,低声道:“刚才宫里传出消息,那位名叫卢迦逸多的家伙,被陛下封为怀化大将军,兼太史局郎中。”   “明日始,卢迦逸多奉旨领乌荼国随从入宫,为陛下开炉炼制丹药。” 第一千一百九十四章 百搭合群   在作死这件事上,李治真是雷厉风行,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今天刚见了卢迦逸多,明天就要开炉炼丹。   李钦载更忧心的是,卢迦逸多刚见到李治就被封了官,怀化大将军兼太史局郎中。   怀化大将军属于虚衔,并不掌兵,对外只是一种荣誉称号,至于太史局郎中,这个可能有点权力。   太史局是大唐的玄学部门,也就是后来的钦天监,里面聚集了一批有名的神棍,专门夜观星象,堪舆风水,推算婚姻前程什么的,总之,凡间不可解释的神秘事物,都由他们负责。   大唐的太史局扛把子是李淳风,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头儿,李钦载穿越至今都没见过他,据说此人常年翘班旷工,在外云游采风,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   现在卢迦逸多成了太史局郎中,这便是他得到权力的第一步。   以后只要骗术够高明,能把李治糊弄得一愣一愣的,升官晋爵发财根本不在话下。   小祸害变成大祸害,是李钦载的责任,没有事先把他弄死。   异国人在大唐封官的事儿不少,大唐的帝王足够包容,远从贞观年始,李世民便封过不少突厥人,包括镇守漠南的阿史那家族,以及战功赫赫的契苾何力等等。   但封官封得如此迅速的异国人,卢迦逸多是第一个。   上午见了面,下午就封了官,还让他入宫炼丹,李钦载忍不住怀疑卢迦逸多给李治下了什么蛊术,把李治迷得晕乎乎的。   宋森此时的表情也有些忐忑了,总觉得这个卢迦逸多有点不对劲,此刻他才渐渐从心里认同,李钦载前日要弄死卢迦逸多的决定是正确的。   “李郡公,卢迦逸多那家伙,是不是成气候了?”宋森眉头紧皱,他只是一介凡人,站在局外的立场上,心底里也认为所谓的长生不老不靠谱。   “今日卢迦逸多踏进宫门的那一刻,已注定他成气候了。”李钦载淡淡地道。   “对了,这货是如何能进宫的?刘审没那分量,他被何人引荐?”   宋森道:“邢国公刘政会之子,汝州刺史刘玄意。刘政会于贞观九年亡故,其子刘玄意继承爵位,他是凌烟阁功臣之后,自然有这个分量向天子引荐人才,卢迦逸多就是被刘玄意领进宫的。”   李钦载无奈地摸了摸鼻子,防不住,根本防不住。   卢迦逸多铁了心钻营,就算李钦载拒绝引荐,他也能想到别的办法,长安城有资格向李治引荐人才的功勋朝臣太多了。   “李郡公,此人怕是路数不对……”宋森忧心忡忡地道:“长生不老药什么的,下官确实不懂,也不知是真是假,但陛下若从此沉迷于长生术,对社稷……”   李钦载斜瞥着他:“你是直属陛下的百骑司头子,只需要执行陛下的旨意,陛下做什么你能有自己的想法吗?”   宋森咧嘴笑道:“李郡公此言差矣,下官好歹也是个官儿,记得您以前说过一句话,‘位卑未敢忘忧国’,下官可不就是在忧国呢。”   “人家已成了气候,咱们能怎么办?要不你请几个道士偷偷作法,画个圈圈儿把卢迦逸多咒死?”   宋森闻言一怔,然后陷入沉思。   李钦载吃了一惊,难不成这货真觉得可行?   仔细观察宋森的眼神,李钦载发现了熟悉的光芒,和李素节李显他们一样,清澈又愚蠢。   李钦载惊了,扬手一巴掌将宋森拍回了魂。   “你特么最好老实点儿,不要轻举妄动,会掉脑袋的!”李钦载严肃地提醒道。   宋森也是一惊,急忙道:“李郡公,您要想个办法,百骑司愿暗中助您。”   李钦载沉吟片刻,缓缓道:“卢迦逸多被封官的消息,你让百骑司悄悄散播出去,在长安城里制造出舆论,让长安城的臣民都知道,陛下最近笃信了一位炼制长生不老药的异国神棍。”   “重点是让大家都知道,此人不仅会炼长生不老药,而且还会治病,治各种病,并且鼓动那些患病的臣民聚集到卢迦逸多的住所,请这位神棍帮忙治病。”   宋森眨巴眨巴眼:“然后呢?”   “然后,咱们就静观事态变化,长生不老药这东西,有人信,有人不信,朝堂上不是有许多刚正不阿的臣子吗?让他们跳出来,先给陛下淋一盆凉水,让他冷静冷静。”   ……   君圣臣贤是个褒义词,那么反过来呢?   君主如果昏庸的话,朝堂上的官儿不见得个个都是坏人,但可以肯定大部分是坏人。   什么样的皇帝配什么样的臣子。   李钦载的适应性很强,前世当社畜的那些年,公司不知送走了多少上司主管,唯有他岿然不动稳如泰山,不见晋升也不可能发财。   那些被送走的上司里,有的能干,有的奸猾,有的喜欢搞内部斗争抓权力,也有的一门心思搞业务。   所以英明的昏庸的上司,李钦载都经历了不少,自我感觉很合群,能百搭。   现在李钦载就假定李治已是个昏君了,那么在昏君手下做官儿,风格自然要有一点变化。   昏君最喜欢什么人?   当然喜欢奸臣,啊不然咧?喜欢忠臣还叫昏君吗?   所以百搭的李钦载决定暂时当奸臣。   不得不承认,奸臣的天地无比广阔,没有道德和法律约束,像蹲在草丛里偷袭的老六,只要能弄死敌人,任何偷鸡摸狗卑鄙无耻的法子都能用。   第二天,随着卢迦逸多被封官的消息在长安城迅速传开,整个长安城沸腾了。   卢迦逸多的来历被有心人挖了出来,来自天竺乌荼国,婆罗门的身份,会炼制长生不老药,会治各种疑难杂症等等。   消息传得很快,而且不带任何偏向性,只是客观地流传出卢迦逸多的来历,没人敢评价天子求长生术对或不对。   长生术这种高级的东西,普通的百姓当然没资格接触,但卢迦逸多会治各种疑难杂症,这可就勾起了百姓们的兴趣。   大家都是凡人,凡人能不能长生不在普通百姓的考虑范围内,但凡人都是会生病的。   病情严重的人需要名医治疗,这位来自乌荼国的官儿既然会治各种病,百姓们怎能放过他?   于是,刚被封了官,回到鸿胪寺馆驿的卢迦逸多,屁股还没坐热就赫然发现,自己被长安城的百姓堵门了。 第一千一百九十五章 制造事端   大唐的百姓很朴实,心地也善良。   会治病你就帮我好好治,治好了不亏待你,有钱的付钱,没钱的送土特产,你要不忌讳,家里给你供个长生牌位,日日焚香祝福你寿与天齐。   百姓们围在馆驿门外,他们从容且安静。   人群的成分很杂,有贩夫走卒,有商贾农户,也有残疾的府兵,和嗷嗷啼哭的婴儿。   他们不是病人就是病人的亲属,他们的病都很麻烦,都属于疑难杂症,普通的大夫治不好,对他们来说,卢迦逸多是一线希望。   外来的和尚会念经,据说这位卢迦逸多来自天竺,佛教的发源地,想必更会念经了。   于是馆驿门前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都在安静地等着卢迦逸多出来接见他们,治疗他们的病痛。   卢迦逸多猝不及防间,被堵门的百姓弄得手足无措。   他只想过钻营朝堂,取信天子,民间百姓的因素可从来不在他的考虑范围里。   刚被大唐天子封了官儿,不知为何消息传得如此快,第二天就被百姓堵门了。   万里迢迢从乌荼国来到大唐,他不是来当大夫的啊,他有远大的志向啊。   馆驿的大门紧闭,鸿胪寺的官员都有点慌了,一名主簿匆匆进了馆驿求见卢迦逸多,小心翼翼地试探,要不要诊治几个病人试试。   先把外面的百姓打发走,不然人群聚集,又都是走投无路的病重之人,怕是会闹出事来。   卢迦逸多断然拒绝了鸿胪寺官员的请求。   开玩笑,他可以是蛊惑人心的骗子,也可以是跳大神打摆子的婆罗门,甚至可以是祸乱朝纲的乱臣贼子,但他唯独不可能是救死扶伤的大夫。   因为他特么根本完全不懂医术,他号称能治百病,不过是一些江湖手段。   比如在所谓的灵丹妙药里,加入一些让人长期麻痹神经的曼陀罗,或是一点点让人轻度致幻的迷药等等。   病人服药之后失去痛觉,产生幻觉,感觉自己的病好像真的痊愈了,事实上不过是暂时而已,需要花钱长期嗑他的药。   时日长久之后,到了快露馅儿的时候,他就该跑路,换个地方继续行骗了。   人家大老远从乌荼国来到大唐长安,大约便是发现在乌荼国已经有人怀疑他,快混不下去了,于是才得了个使节的名头匆匆跑路。   那些行骗的药材卢迦逸多带的不少,但门外的百姓显然不是他服务的对象,他是走高档精品路线的,大唐天子或是位高权重的朝臣才是他的目标,毕竟钱多,人傻。   被卢迦逸多断然拒绝后,鸿胪寺官员讪讪地离开,然后将此事上报给礼部。   馆驿外的人群越聚越多,有的是真来看病的,还有的纯粹看热闹。   李钦载和宋森穿着便服,远远地站在人群里,二人眯着眼,看着馆驿门前的人山人海,嘴角露出轻笑。   真热闹,可惜少了一点气氛,此处应有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来自乌荼国的骗子,江湖经验或许足够,但他不一定有官场经验,尤其是华夏历经数千年淬炼而成的官场经验。   如果他真有这种经验就会知道,不是抱紧了皇帝的大腿就百无禁忌的,李钦载有九种方法让他原形毕露身败名裂,九种!   “李郡公,百姓堵门请他看病,这个卢迦逸多好像不愿搭理百姓呀。”宋森的心情仍有些惴惴。   这次散播消息,鼓动百姓堵门,都是他和百骑司几个心腹手下干的,生平第一次,他干了悖于天子意志的事,现在的他有点不安,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欺君。   怎么看都觉得李郡公和他背地里干的这些事,跟奸臣欺上瞒下的路数很像,难不成自己被李郡公带偏了?   李钦载的神情却是满不在乎,李治已经被他假定为昏君了,在昏君手下混,当然要干一点见不得人的事。   人太正直不是好事,俗话说“刚极必弯”,意思就是说,一个人太正直了,会变成弯的,以后只喜欢男孩子了,这可不妙。   “他当然不能搭理这些百姓,因为这货根本不懂医术,出来看病不是露馅了吗?”李钦载盯着馆驿门口淡淡地道。   宋森又道:“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李钦载凑近他耳边,低声问道:“人群里除了百姓,还有朝臣吧?那些风闻奏事的言官们应该不会错过这个热闹吧?”   宋森笑道:“此刻的人群里除了十几名监察御史,连殿侍中刘仁轨都来了,李郡公请看东南面十余丈外,看见没?那个披着蓑衣头戴斗笠,假装农户的家伙,就是刘仁轨。”   李钦载凝目望去,远远见到刘仁轨那一身装扮,不由噗嗤笑了。   “这老匹夫,装得真像,一看就是那种白发人送黑发人,临老孤苦无依又重病在身,为了求生不得不上门求医的老鳏夫……”   宋森吃惊地看了李钦载一眼,讷讷道:“李郡公,您这话是不是太……咳,下官很好奇,您是如何在背后议论下官的。”   李钦载迅速瞥了他一眼,嘴唇突然抿紧,面无表情直视前方。   宋森露出受伤的表情:“您……议论下官时,怕是也没什么好话吧?”   李钦载伸出双手将他的脑袋摆正:“看前面,不要扯那些无关的废话。”   “不出意外的话,今日参劾卢迦逸多的奏疏,会像雪片一样飞进尚书省,许敬宗要伤脑筋了,呵呵。”李钦载眯着眼阴笑。   “接下来咱们做什么?”宋森问道。   李钦载缓缓道:“眼前这一幕,虽然很热闹,但还不够热闹……老宋啊,事情既然做了,不妨做大一点。”   “你吩咐你的手下,在馆驿门前煽动一下,让那些求医的百姓们冲进馆驿,咱们得教育一下那个异国猢狲,大唐的官儿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宋森迟疑道:“百姓们冲进去后,若伤了卢迦逸多怎么办?民伤官可是大罪,朝堂会闹翻天的。”   “不会的,你不懂求医之人的心情,卢迦逸多是他们治病的希望,百姓们可以吵可以闹,但绝不会出手伤他。”   宋森像个刚启蒙的幼儿,今天的问题特别多。   “若卢迦逸多真的出手给他们治病,怎么办?”   李钦载又瞥了他一眼,道:“那就得罪了……”   宋森愕然:“得罪谁?”   “得罪你……,我给你肚子上扎一刀,你去卢迦逸多面前求救,能治好你,算他有本事,若是治不好,桀桀桀……”李钦载发出怪笑。   宋森头皮发麻:“您先别桀桀桀,李郡公,若是治不好,下官……”   “我给你风光大办,定让你含笑九泉。”   “我不干!”宋森突然长出了反骨。 第一千一百九十六章 谏臣三参   老宋这人能处,做人讲义气,识时务,重要的是,活得很真实。   有事他从不推搪,送礼他从不拒绝,收了礼便有个笑模样,手握百骑司大权,偶尔也愿意放弃原则,小小地搞一点以权谋私。   算是个官场老油条,但人家油得恰到好处。   反正李钦载眼里的宋森,跟影视剧里那些锦衣卫东厂特务头子的阴鸷冷酷无情的形象完全不一样。   这货看起来就像居委会主任,有事直说,没事串门。   当然,人家也不傻,拿刀捅自己的事是决计不会干的。   馆驿外的百姓人群越围越多,简直赶得上西市人潮汹涌的盛况了。   李钦载催促道:“差不多到火候了,让你的人燥起来!”   宋森嘿嘿一笑,然后站在原地不动,只是打出一个古怪的手势,很快一名穿着百姓衣裳的中年汉子出现在宋森面前,恭敬地垂头。   宋森在李钦载面前嬉皮笑脸,但在下属面前却飞快变了脸,真就是那种影视剧里固有的特务头子形象,阴鸷冷酷,杀伐果断。   附在下属耳边,宋森吩咐了几句,下属一声不吭离去。   很快,馆驿门口发出一阵骚乱,带头的几名百姓仿佛中了邪似的,突然推开馆驿外的守卫,几个人合力猛撞馆驿的大门。   馆驿的门大多是个摆设,当初建造之时想必也没考虑过这玩意儿还要有防撞功能,三两下之后,馆驿大门被破开。   人群里发出一阵煽动的口号,百姓们欢呼一声,涨潮般朝馆驿内涌去。   李钦载和宋森仍站在原地没动,他俩只是看热闹,没必要冲锋陷阵,今日这场面够卢迦逸多喝一壶了。   目光平移,李钦载发现人群里穿着便服的十几名御史,以及装成老农的刘仁轨都跟着人群不动声色地涌进了馆驿。   李钦载嫌弃地啧了一声。   大把年纪了,还这么喜欢看热闹,也不怕发生踩踏事件,一条老命交代在这里,调皮。   伸个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李钦载含糊地道:“为了这场热闹,我特么都少睡了两个时辰,回家补觉去。”   宋森笑道:“下官送李郡公回府。”   “不必,你好好盯着馆驿,该怎么做你心里有数吧?”   “李郡公放心,有下官在背后指使,今日这关卢迦逸多必然过得不轻松。”   “你越来越有反派的神韵了,此处应有反派嚣张的笑声,桀桀桀……”   ……   下午时分,宋森兴冲冲来到国公府拜见。   馆驿的事闹大了,上午求医的百姓们冲进馆驿后,将卢迦逸多扎扎实实堵在屋里,无数人给卢迦逸多下跪相求,卢迦逸多无处可逃,逼不得已只好现身见了百姓们。   态度还算亲切,毕竟已经是大唐的官儿了,当然要爱民如子。   在求医的百姓们一片磕头如捣蒜的哀求下,卢迦逸多不得不承诺,愿为百姓瞧病开方,但由于精力有限,又有皇差在身,每日只限看五位病人。   说完卢迦逸多当即选出五名病人,给他们把脉问诊之后,亲自配出了药方免费相赠,百姓授药千恩万谢而去。   李钦载听得来了兴趣:“他真给人家把脉赠药了?”   “没错,百骑司许多眼线在场,皆是亲眼所见。”   李钦载挑眉:“一个神棍骗子,若真有把脉问诊的本事,我倒是要佩服他了,老宋,你安排人日夜盯住那些被赠了药的百姓,看他们吃了骗子赠的药是什么反应。”   “下官已吩咐下去了,李郡公,此人不能成气候,否则是我大唐的一桩祸事,朝堂上是否……”   “放心,朝堂上早已有人磨刀霍霍了,上午刘仁轨和十几位御史在场,你以为他们只是单纯看热闹吗?”   李钦载露出一抹笑意。   一个包容且开明的国度,既需要圣君,更需要贤臣,当圣君犯了糊涂时,贤臣会马上站出来纠正,拼了老命也要将天子掰回正道上。   能在数千年史书上留下璀璨的一笔,大唐自有它的魅力,尤其是在大唐初期,外有诸多名将征伐镇守,内有谏臣贤臣监察,使得这个国度有着自成一体的纠错功能。   现在,朝臣们发挥纠错能力的时候到了。   果然,第二天的朝会上,刘仁轨率先发难,太极殿内公然递上参劾奏疏。   刘仁轨一参天子昏庸,迷信长生,重用佞臣,祸乱朝纲。   二参乌荼国使节卢迦逸多蛊惑媚上,招摇撞骗,谋害天家,其行当诛。   三参邢国公刘玄意引荐祸国妖僧,引狼入室,祸害苍生。   连参三人,李治首当其冲。   当着满殿文武朝臣,刘仁轨字正腔圆,将参劾奏疏上的内容逐字逐句宣念,群臣尽皆哗然。   李治坐在殿首,气得脸色发青,但大唐天子包容万象,广纳善谏,这是三代帝王在朝堂上立下的人设。   刘仁轨的话骂得再难听,李治只能暗暗咬牙,还不得不装出虚心受教的样子,心中却恨不得刨了刘家的十八代祖坟。   事情还没完,刘仁轨说完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发现刚才的第一条参劾天子的时候,那几句话骂得不够狠,于是打算组织措辞重新骂一遍。   这时殿内十几名监察御史出班,异口同声附和刘仁轨所言。   李治气得浑身直颤,朕不过是求个长生不老,又没逼着你们吃药,就这么容不得朕一点小心思吗?   有了刘仁轨带头,又有十几名御史附和,朝堂上的风向顿时出现一面倒的趋势。   帝王求长生,李治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早在贞观年间,李世民晚年时,也曾经召术士入宫,为他炼制长生不老药,后来李世民临终之前终于恢复了理智,发现所谓的长生不老不过是帝王的痴心妄想,而且劳民伤财,朝堂乌烟瘴气。   于是李世民驾崩之前下过旨,不仅尽逐宫中术士,并立下遗嘱,大唐帝王不得笃信术士,不得妄求长生。   如今李治公然给妖僧封官,并让他入宫炼丹,说得严重点,这分明是违抗先帝遗旨,有数典忘宗之嫌。 第一千一百九十七章 武后召见   朝臣的参劾令李治猝不及防。   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冒出来反对他求长生术。   在李治看来,求长生是帝王的私事,只要帝王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增天下税赋徭役,没有荒废朝政,朝臣就不应该对他指手画脚。   但显然今日的朝会完全出乎李治的意料,以刘仁轨为首的御史们纷纷站出来,反对的言辞之激烈,李治已有多年没这么难堪过了。   坐在太极殿内,李治的表情再也绷不住了,什么广纳善谏,什么包容万象,全都去特么的,朕是天子,难道不要面子的吗?   “刘仁轨,你过分了。”李治的脸色阴沉下来。   刘仁轨凛然抬头,与李治直视:“过分的是陛下,迷信长生,封晋妖僧,亲小人而远贤臣,大唐的将士仍在高句丽浴血厮杀,陛下却沉迷妖术,妄求长生。”   “臣不禁要问,当年那个善纳忠谏广开言路的圣明天子哪里去了?”   李治气得拍案而起:“放肆!”   “臣放肆,请治臣之罪,但陛下迷信长生之举,必须马上禁止!”刘仁轨针锋相对道。   这时十几名御史又异口同声道:“臣愿与刘侍中同罪。”   李治脸色铁青,愤怒地盯着刘仁轨。   “刘仁轨,尔等究竟待如何?”李治语气阴沉地道。   刘仁轨昂然道:“先帝有言,长生是妄念,天子不可信也。臣请陛下,逐妖僧,废妄念,纳善谏,正视听!”   李治气得咬牙:“好,好!”   随即环视四周,李治怒道:“还有何人欲与刘侍中同者?”   群臣一阵寂静,瞎子都看得出,李治已经气到快失去理智了,站在殿内的哪个不是人精,这种时候纵是有心劝谏,也不敢在李治的气头上再多嘴了。   然而,许久之后,人群中突然又站出一人,凛然道:“臣,吏部侍郎郝处俊,愿与刘公同。”   李治眼睛眯了起来:“郝处俊,你也要谏止朕吗?”   郝处俊昂然道:“是的,陛下错了,就是错了,所谓长生不老,古往今来哪位帝王做到了?如此荒唐无稽之言,陛下却轻信异国妖僧,臣以为,陛下错了,有错不劾,失人臣之忠义。”   满朝反对之声,李治仿佛又回到当年登基时的情景,那年的他下定决心要废黜王皇后,当时也是满朝反对,有些人甚至在大殿上跳脚大骂。   今日此时,与当年当时,何等的相似。   再次环视群臣,李治表情阴冷,从嘴里冷冷迸出两个字:“散朝!”   ……   李钦载坐在国公府的后院里,眯眼晒着冬日的太阳。   有点舒服,咸鱼突然想翻个身了,晒完A面晒B面。   吴管家匆匆而至,李钦载现在都已经能听出他的脚步声了,还没等吴管家到跟前,李钦载便叹了口气。   “五少郎,宫里来人了,召您进宫一叙呢。”吴管家轻声禀道。   李钦载懒洋洋地抬了一下眼皮,道:“今日不是朝会么?陛下这么快便散朝了?”   吴管家低声道:“不,召您进宫一叙的,是皇后。”   李钦载赫然睁眼,神情颇为意外。   武后召见他?   这婆娘又想干啥?   李钦载一骨碌起身,坐在躺椅上发呆,掰着手指默默算数。   从高句丽回到长安,直至今日,李钦载与武后见过两面,都是有李治在场,除此之外再无交集,似乎没得罪过她……   不得不多思量,李钦载早年与武后是结过梁子的,如今两人之间也算不得恩怨相抵,梁子还在,李钦载也说不清武后是释怀了,还是记在心里,就等红蓝蓄满给他来一记狠的。   今日无端召见他,李钦载心中不由提起了万分小心。   沉思许久,李钦载还是吩咐丫鬟给他更衣,整理好仪容后,出门上了马车,径自朝太极宫行去。   进了宫,武后在安仁殿垂帘召见,殿内空荡荡的,仅只李钦载和武后二人。   李钦载愈发忐忑,进殿后不停地左顾右盼。   珠帘后,武后的轻笑声传来:“景初似乎不大自在呢,皇后垂帘召见外臣,不违世礼,景初可放心。”   李钦载咧嘴一笑:“是是,臣没多想。”   隔着珠帘,武后见李钦载仍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不由嗤道:“景初是担心本宫效汉之吕后,趁高祖外出征战之时,于后宫诛杀功臣韩信么?”   李钦载一惊:“你怎么知……哈哈,皇后母仪天下,仁泽兆民,臣怎会有此小人之心,哈哈。”   李钦载仰天干笑几声,李治不在,他与武后又结有梁子,倒不是担心武后诛杀他,李钦载怕的是陷害。   殿内只有他和武后二人,只要武后扯下半拉衣衫,露出半个香肩,珠泪涟涟羞奔出殿,李钦载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那时李钦载对李治解释自己只喜豆蔻少女,并无孟德之癖,李治信还是不信?   众所周知,李治跟李钦载的喜好恰好相反,他对别人家的婆娘情有独钟,这辈子干的腌臜事抖落出来,够判刑的了。   孟德之癖如此高雅脱俗,怎会有人不喜欢呢?   殿内气氛有点尴尬,李钦载不知武后的意图,只能保持沉默。   良久,武后突然叹道:“景初的眼里,本宫便是气量狭隘,忘恩记仇的妇人之辈么?”   李钦载愕然,默默地消化武后的这句话。   好难理解啊,难道她不是妇人吗?   所以,作者究竟想表达怎样的思想感情?   见李钦载沉默不语,武后又叹了口气。   终究是有隔阂,他在陛下面前谈笑风生妙语连珠,在她面前却沉默寡言战战兢兢,当年的那点恩怨,显然是深深被他记住了。   于是武后只好振作精神,缓缓道:“今日请景初进宫,有三件事要说。”   “臣洗耳恭听。”   “其一,英王显多承景初教诲,本宫听说显儿的学业近年颇有长进,景初在高句丽征战时,他亦未曾荒废,此皆景初教诲之功,为陛下和我教出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儿郎。”   武后说着露出欣慰的笑容。   李钦载张了张嘴,他实在忍不住又想嘴贱了。   你哪只眼看到你家犬子“品学兼优”了?李显的成绩在学堂分明是垫底好不好?他跟契苾贞争夺全班倒数第一的战斗分外激烈,劝都劝不住。   作为人品正直,刚正不阿的老师,绝不能惯家长的臭毛病,我办的是学堂,不是阿谀奉承的官场。   李钦载神色顿时严肃起来,沉声道:“皇后所言正是,英王显卓尔不凡,品行高洁,逸兴思飞,勤辍上进,臣得此良驹而执教之,是臣的荣幸,臣为陛下与皇后贺。” 第一千一百九十八章 夫唱妇反   家长眼里的孩子永远是完美的,武后也不能免俗。   李钦载实在没想到,武后居然好意思说李显“品学兼优”,这是李显配拥有的词儿么?   她大概是不知道李显在学堂啥表现,更没听过李显在考场上鬼哭狼嚎,“这道题我不会做,不会做,太难啦……”   弟子再差也不能在家长面前火上浇油,尤其是人家的老妈是当今皇后,说点好听的不会死。   嗯,感觉今日功德加一,师德也加一,充实得很。   听李钦载面不改色胡说八道,武后笑了,抬袖轻掩嘴唇。   “行了行了,说显儿‘品学兼优’,是本宫夸大了,显儿在学堂什么表现,本宫多少听说了一点,景初不必粉饰逢迎,本宫是母亲,你是老师,该怎么教育,下手不必留情,本宫只会感激,绝不记仇。”   “不过说实话,景初的教育确实深入人心,显儿或许读书不行,但这两年的性情却好了许多,越来越懂事了,这句话本宫绝无夸大。”   李钦载谦逊地道:“臣既然当了英王显的老师,自不会拿他当祖宗供着,臣实话实说,英王显在学堂里挨的揍不少,大约他也吃这一套,所以才慢慢变得懂事了吧。”   武后赞许道:“揍得好,本宫绝无心慈手软的妇人之仁,教育孩子这件事,本宫向来笃信严厉之下出良才,景初之理念与我不谋而合,甚善。”   李钦载深以为然。   武后对子女的严厉,在历史上是出了名的。   这也导致了四个亲生儿子被她压制得死死的,大多都是温润明礼的性格,而且基本都有些怯懦,这就是母亲强势教育的结果。   一个是家长,一个是老师,说起子女教育问题,两人竟难得融洽地聊了起来。   半晌之后,武后惊觉好像跑题了,于是端正了坐姿,咳了两声,强行拉回正题。   “景初,今日本宫要说的第二件事,是关于京中最近的争储之事……”   李钦载眉头飞快皱了一下,接着又迅速舒展。   武后语气中带了几分笑意:“你是显儿的老师,说实话,本宫之前一直担心你会在争储一事上出手,毕竟……显儿也是皇嫡子,也有资格争一争的。”   李钦载淡淡一笑:“皇后其实不希望臣有任何举动,对么?”   武后痛快地道:“是,这件事陛下与本宫早有人选,而且是合礼合情的人选,……你是显儿的老师,又是陛下非常器重的砥柱之臣,你若真要帮显儿争一争,陛下和本宫都会非常为难,而朝堂也会因此愈发混乱。”   说着武后突然好奇地隔着珠帘盯着他:“景初,本宫很想知道,你为何不帮显儿争储,不仅如此,你还将显儿的谋臣乱棍赶出来,以此向天下人表明绝不参与的决心,究竟为何?”   李钦载想了想,道:“太子殿下病重,沛王被紧急秘召回京,臣便已知道陛下的答案。”   “臣的本职是教书的,就拿考卷做个比方吧。明知已有了正确答案,臣若偏要写个错误的答案,这不是愚蠢至极吗?”   “臣若帮英王显强行争储,不仅不会改变结果,反而让未来的太子殿下对英王显产生敌意,最终反而害了英王显的性命。”   “做老师的就算不能帮弟子扫清障碍,至少也别领着他往死路上走,皇后您说对吧?”   武后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景初,你果然是聪明人,本宫担心你出手,就是害怕陛下和本宫百年之后,眼下的储君之争将来会成为显儿的颈上之刀。”   “陛下和本宫没看错人,显儿万幸,有你这么一位好老师。”   李钦载扯了扯嘴角,救李显是一方面,主要是救自己。   沛王李贤人不错,但只是现在,鬼知道他将来当了皇帝是什么样子。   现在跟李贤争储,李贤将来登基后不一定会拿李显开刀,但一定会拿他这个当老师的开刀。   穿越过来这些年,主打的就是一个“稳”字,不求提前给某个牛逼人物烧冷灶,但一定不要得罪未来的大佬,否则白穿越了?   关于储君的事,武后不愿多说,话题有点沉重。   李弘也是她亲生的,如今已时日无多,李治和武后还不得不强抑沉痛的心情,为大唐遴选未来的储君,做父母的怎能不心痛。   “本宫今日还有第三件事……”武后缓缓道。   李钦载垂头:“臣洗耳恭听。”   武后隔着珠帘,盯着李钦载,语气突然变冷:“天子近来笃信长生,妖僧卢迦逸多祸国,蛊惑君上,其罪当诛,本宫不希望这个人活着。”   李钦载赫然抬头,震惊地看着武后。   这对夫妻又是什么玩法儿?   不都说夫唱妇随么?你这当婆娘的是长了反骨呀。   不管武后有什么理由,李钦载第一个念头就是,远离这滩浑水,这比掺和储君之争更作死。   “呃,臣不太懂皇后的意思,……陛下笃信长生之术,似乎……没什么不对吧?”李钦载立马接道。   武后冷笑:“刚刚还夸你是聪明人,现在又装糊涂了,李景初,跟本宫说句实话这么难吗?”   李钦载面不改色地道:“臣只是个教书的,朝堂的事,臣向来不愿掺和。”   武后哼了一声:“是,你向来不掺和,那日你在安仁殿见了卢迦逸多之后,出了宫马上就去了东宫面见太子,还跟太子说不要服用卢迦逸多的药,这就是你说的‘不掺和’?”   李钦载眼皮一跳,眼线都已经布进东宫了?   武后又道:“当初南阳县侯刘审去甘井庄拜访你,请你向陛下引荐卢迦逸多,你当场拒绝,当天夜里卢迦逸多在馆驿便遭遇刺杀,只可惜刺客低估了卢迦逸多,这恐怕也是你的手笔吧?”   “你明明也知道,此人就是个祸国的妖僧,若不除掉,必乱天下,为何在本宫面前昧着良心说话?”   李钦载被整无语了。   能当历史上唯一女帝的,果然不简单,别的不说,就这情报网简直比百骑司还厉害,她暗中的势力究竟有多大?   所有的秘密被她当面揭穿,李钦载发现自己在她面前浑身赤条条的,莫名有点害羞呢……   既然被揭穿了,李钦载就不好意思再装了。   拱了拱手,李钦载小心地道:“陛下信长生,皇后却要诛妖僧,臣能问问为什么吗?” 第一千一百九十九章 除奸同盟   懵逼的李钦载有点懵逼。   长生不老是真是假暂且不提,他想不通的是,为何武后要跟她男人唱反调,她家男人被卢迦逸多迷得不要不要的,而她却要杀了卢迦逸多……   多年来为人正直的李钦载,这会儿不得不想歪了。   好像是什么了不得的三角关系,其中的爱恨情仇恩怨纠缠,大约能凑够两百万字的悱恻剧本吧。   不敢猜不敢猜。   谁知武后一张嘴,便打破了李钦载种种不靠谱的猜想。   “陛下昏了头,本宫不能昏头,站在局外的人都清楚,所谓的‘长生不老’是怎么回事,陛下却迷失了。”   “本宫劝不了陛下,所以要把源头掐死。”武后的脸上闪过杀意。   李钦载暗暗点头,终于遇到一个清醒的人了。   武后垂睑低声道:“我虽是妇人,但也知古今兴亡,知守业不易,稍有踏错,便是天下动荡,古往今来的帝王笃信长生者,其后国力渐衰,反军四起,本宫不愿见大唐也有这么一天。”   “至少……在陛下和我都活着的时候,这一天绝不能出现。”   武后咬了咬牙,接着道:“更重要的是,卢迦逸多妄言长生也就罢了,他还诓骗陛下,说能治好太子的病,一个异国妖僧,胆敢害我孩儿,本宫岂能容他?”   李钦载懂了,所以,害亲生老公能忍,害亲生儿子绝不能忍,大概是这意思吧?   “皇后的意思是……”李钦载试探着问道。   武后语气阴沉:“我要他死。”   话音刚落,殿内顿时弥漫一股凉到骨髓里的寒意。   李钦载肩膀一颤,为难道:“卢迦逸多深受陛下信任,他若不明不白死了,陛下定然大怒,严旨缉查,一时之间怕是不宜动他。”   武后冷冷瞥了他一眼:“所以,本宫今日才召你进宫,我相信景初会有办法的。”   李钦载一惊,急忙道:“臣不敢冒此大不韪,皇后恕罪。”   武后冷冷道:“非要本宫求你么?还是说,你心里仍惦记着你我以前的那点恩怨,不愿为本宫出力?”   “臣不敢,但此事太重大,臣确实不敢对卢迦逸多动手。”   武后悠悠地道:“要一个人死,不一定非要派刺客刺杀他,最好的法子,是让陛下亲自下旨杀他,景初是聪明人,如何置人死地这种事,不需要本宫教你吧?”   李钦载皱眉,说的这叫啥话,好像我天生是个背后捅刀的小人似的。   我明明是个正经又正直的教书先生好不好。   “本宫现在许不了你什么好处,你大约也不需要什么好处,但是你若做了这件事,本宫承你一个人情,这个人情不知景初可看得上?”   李钦载沉吟不语。   他在权衡,其实本来就打算弄死卢迦逸多的,而且他已有了一个模糊的计划,现在白送武后一个人情,似乎并不亏,基本等于意外收获了。   武后的这句话,算是一种利益交易,以武后的身份,不至于给李钦载画饼,这个人情便是她的筹码,未来可兑现。   武后的人情有用吗?   李钦载不知道,如果李治命短的话,这个人情就真的很有用了,万金不换的那种。   见李钦载久久不语,武后不耐烦了。   “李景初,本宫在等你的话,你若不敢干,本宫换个人干。”   李钦载思量过后,缓缓道:“臣……可以试一试。”   武后露出了满意的表情,语气清冷地道:“那么,本宫便静候佳音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与本宫明说,一应助力,本宫皆允。”   李钦载小心翼翼地道:“弄死别人这件事,别的助力不需要,但需要钱,很多钱,皇后若是手头宽裕的话,不妨拨付臣几千几万贯啥的,臣布置起来就从容多了……”   珠帘后,武后深吸了口气,似乎没想到李钦载居然敲诈到她头上了,好想掀开珠帘,看看他此刻那张无耻的嘴脸。   武后久久没动静,李钦载惴惴地等她的回答,正等得有点不耐烦的时候,珠帘后的武后终于开口了,张嘴便是言简意赅。   “滚!”   “好哒,臣告退。”   ……   离开太极宫,李钦载坐在马车上,脑海里回忆刚才与武后的每一句对话。   果然,朝堂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这一次,武后与李钦载有着共同的敌人,于是两人抛开了以往的恩怨,暂时结成了同盟。   如何弄死一个人,武后的想法和李钦载也是不谋而合。   最高明的办法,就是让李治亲自下旨弄死卢迦逸多。   李治如何才会下旨弄死一个他曾经信任的人呢?   当然是这个人的某件事让李治愤怒了,寒心了,起杀心了。   所以,李钦载需要设一个套儿,让卢迦逸多钻进来。   马车到了国公府,部曲掀开车帘,李钦载却坐在车里久久没动。   许久之后,李钦载被搀下马车,转身叫来冯肃。   “速去甘井庄,将武敏之召来长安见我。”   冯肃应是,飞快离去。   李钦载看着他的背影,表情却有点犹豫。   不到万不得已,李钦载不会叫武敏之掺和这事儿,这货疯起来连他自己都掌控不住,可偏偏这件事确实需要武敏之参与,只有他才有那种浮夸又吓人的演技。   更重要的是,他一点都不知道害臊,人越多越疯狂。   武敏之来得很快,天黑之后,赶在城门关闭之前,武敏之匆匆进了城,直奔国公府。   李钦载在偏厅见到了他,见武敏之风尘仆仆,满头汗水,心中不由微微感动。   这货再怎么疯批,他终究是把自己当朋友的,朋友相召,二话不说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这份情谊已是深重。   “难得先生主动召唤弟子,弟子不胜荣幸,听到先生召唤,弟子立马从庄子里动身,一路风驰电掣,马都跑死了三匹,终于不负先生所望,赶在城门关闭前见到了先生。”   武敏之擦着额头的汗珠道:“不知先生如今紧急召唤弟子,有何重要的事?”   李钦载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张嘴第一句话就这么不靠谱,真有些犹豫要不要他参与了,感觉会坏事啊。   想到这里,李钦载立马柔声道:“没什么重要的事,主要是突然想你了,不知你在庄子里过得可好,你若安好,就是晴天霹雳,我就放心了……”   “好了,既然已相见,自然该相别,敏之啊,回去洗洗睡,年轻人不要熬夜,以后有缘再见。”   武敏之整个人呆住了,像一条被雷管炸上半空的死鱼。   良久,武敏之深呼吸:“先生,您要不要自己回想一下,刚才您那句是人话吗?”   “混账!竟敢编排先生,来人,乱棍打出去!” 第一千二百章 上树摘桃   懵逼的武敏之有点懵逼,先生看起来好像比他还疯。   十万火急将他从甘井庄召来长安,见面啥事都没说就把他打发走。   这是人干的事?   看着武敏之惊愕的表情,李钦载心里也觉得有点抱歉,可他见到武敏之后,实在觉得这人疯起来没个底线,如此重要的事若交给他,后果很难预料。   “先生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武敏之担心地看着他:“把弟子大老远叫来,又打发我走,这是有大病的人才干得出来的事,弟子认识长安城一位老中医……”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再嘴贱我可真叫人把你乱棍逐出去了。”   “到底怎么了?先生不妨直言,弟子愿为先生分忧。”   李钦载叹了口气,犹豫半晌,无奈地道:“我担心的是,你若帮我分忧,我会更忧……”   “不至于不至于,弟子做事还是非常有分寸的。”武敏之逼味十足地淡然一笑,对自己有着迷之自信。   李钦载发现自己有点冲动了,把他叫来之前觉得武敏之是最合适的人选,可仔细一想,武敏之也是最大的变数,事若不成,或是被他玩过了火,这桩麻烦将会更麻烦。   可左思右想,李钦载实在找不到能做这件事的人,薛讷,高歧,或是那几个不争气的学生,做事其实都不怎么靠谱。   矮个儿里拔将军,好像真的只有武敏之能选了。   于是李钦载只好叹道:“敏之啊,先生我以前待你如何?”   武敏之一怔:“通常说这句话的人没打什么好主意,听这句话的人多半要去送死了……”   李钦载眉梢一挑,这货倒是聪明,话说到点子上了。   “没那么严重,不至于送死,有个事你帮我办了。”   武敏之眨眼:“先生要弄死卢迦逸多?”   李钦载吃惊地道:“你怎么知道?”   武敏之神秘一笑:“南阳县侯刘审登门拜访,悻悻而归,当晚唐戟一身带伤回到庄子里,至今还在庄户家养伤,这些事串联起来,我便大致明白了。”   李钦载认真地打量他。   这货确实聪明,如果成长环境好一点,性格没被逼成疯批,不大不小也是个人才。   李钦载索性也就不隐瞒了,径自问道:“我若想杀了卢迦逸多,你认同吗?”   武敏之无所谓地道:“我又不认识卢迦逸多,他死不死与我何干?先生要弄死他,必然有他的取死之道,弟子帮你办了这事便是。”   李钦载盯着他的脸笑了:“正邪善恶你都不问吗?”   武敏之露出嘲讽般的笑容:“天地不公,世上何来正邪善恶?最终活下来的便是正义,死去的便是邪恶,凡事都要讲究正邪善恶的人最是迂腐。”   李钦载哈哈一笑,三观有点问题,但态度很对他的脾气。   既然武敏之是这个态度,李钦载也就省下口水说服他了。   “好,我就不说原因了,总之,卢迦逸多这人必须除掉,你帮我布个局……”   二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武敏之发出了桀桀桀的反派笑声,笑声渐渐变态。   ……   李治满腹怒火回到安仁殿,脸色铁青的他看什么都不顺眼。   一名宦官走在他前面,步履稍微慢了一些,李治一脚踹去,将宦官踹得一滚,爬起身后惶恐地跪在李治面前请罪。   心情特别恶劣的李治懒得理他,径自跨进了安仁殿。   这两日因为卢迦逸多,李治与朝臣们的关系愈见僵冷。   朝会上与刘仁轨和郝处俊闹得很不愉快,散了朝官员们还是没放过他,雪片似的参劾奏疏飞进尚书省。   向来见风使舵的许敬宗刚开始时,还会按下奏疏,明知李治在气头上,那些骂得难听的参劾奏疏自然不会送上去,给自己找不痛快。   可是随着参劾的奏疏越来越多,许多资历够老的朝臣见李治久不表态,于是索性成群结队找到尚书省,责问许敬宗。   这些资历够老的朝臣,许敬宗得罪不起,于是也不敢再按下奏疏,老老实实递进了太极宫。   朝会上本就跟朝臣们闹得很不愉快的李治,在看到这些奏疏后,彻底暴怒了。   奏疏说是“参劾”,其实根本就是在骂街,不但骂卢迦逸多,也骂他这个天子,那么难听的话居然被写成了官制的四六骈文,也算得上文采飞扬了。   可李治除了愤怒,实在没别的办法,就连当面对朝臣发脾气都不行,他们会骂得更凶,并且指责他这个天子听不进良谏,有成为昏君的迹象。   倒是想拉两个人出来杀一儆百,比如刘仁轨郝处俊,都是立威的绝佳人选,可李治终究不是昏君,大唐也从未因言罪人的先例,李治更不敢开这个头。   直到此时,李治仍不觉得自己错了。   帝王求长生,这不是正常操作吗?哪一代的帝王没干过?   再说,太子李弘病重,卢迦逸多又能治病,李治信任他有什么不对?   气冲冲走进安仁殿,武后迎了上来,见李治脸色铁青,武后不敢多言,只是温婉地行礼拜见。   李治淡淡地嗯了一声,走到殿首坐下,突然扬声道:“来人,取酒来,吩咐御厨做几道菜。”   殿外宦官匆匆传令去了。   武后欲言又止,李治的身体实在不宜饮酒,尤其是在气头上,更容易诱发旧疾。   然而此时的李治像一头狂怒的雄狮,谁若敢拦在他前面,他会张开大嘴狠狠咬断谁的喉咙,武后不敢在作死的边缘横跳,只好任由宦官将酒菜端了进来。   为了迎合李治,武后甚至主动帮李治斟满了酒。   李治看了她一眼,端盏一饮而尽,又抄起一只猪蹄,狠狠地一口咬下。   “还是景初好,既能巧手烹饪出如此人间美味,也不给朕多事,不像那些老匹夫……”   越说越气,李治重重地一拍桌子,指着殿外的空气怒骂:“那些老匹夫都该死!朕就应该把他们抽筋扒皮拆骨!”   “田舍奴,田舍狗,老而不死犹为贼也!”   “刘仁轨,郝处俊,你们等着,朕非要把你们贬到岭南,每日上树摘桃子去,摘一辈子!”   武后无奈地看着李治狂怒骂街的模样,居然带着几分孩子气,武后没饮酒,但她也是醉了。 第一千二百零一章 东宫敌意   以前的武后很强势,而李治当年身体不好,不得不让武后帮他代理朝政。   批阅了几年奏疏后,那种一支笔掌控天下的权力诱惑,凡人是很难抵挡的,于是武后的权力野心也渐渐膨胀起来。   这对天家夫妻的关系上渐渐呈现出夫弱妻强的局面。   如果没有李钦载的出现,如果李治的身体一直羸弱下去,或许武后真就能实实在在地掌控权力了。   如今的李治身体不见大好,但李钦载给他的偏方也算将旧疾控制住了,皇帝的身体恢复了正常,该有的帝王霸气自然不缺。   于是夫弱妻强的局面慢慢扭转,几件言拆样错的事情之后,李治狠狠敲打了武后几次,武后终于老实了。   换了以往,她若对卢迦逸多动了杀心,根本不需要跟李钦载结盟,自己一道命令,有的是人帮她办得干干净净。   今时不同往日,李义府死后,武后在朝堂的羽翼几乎被李治剪干净了,如今的她,真的只是一位执掌后宫的皇后,她的命令只在后宫有效。   在李治面前,武后也比以前更小心翼翼了,或许仍心有不甘,可她不敢有任何触怒李治的举动。   李治发怒,李治跳脚骂街,李治饮酒,她甚至都不敢劝说谏止,只能任尔由之。   安仁殿内,李治指着空气骂街,骂得口沫飞溅,武后不敢吱声,只是默默陪在旁边,温柔地听着他骂出各种难听的词汇。   良久,李治骂得口干舌燥,武后很有眼力地为李治斟满了一盏酒,双手端给他。   “陛下若累了,不妨歇一歇再骂,那些老匹夫惹陛下生气,确实该死。”武后附和道。   李治对武后的态度很满意,这才叫夫妻么,是非对错先别管,同仇敌忾就对了,我在外面受了气回家,用得着你帮我甄辨孰是孰非?   顺着武后的话,李治沉着脸道:“高句丽快被英公灭国了,高句丽被灭之后,朕打算在平壤城建安东都护府,不如把刘仁轨调任安东都护府任都督,让他赶紧滚蛋!”   武后失笑,这道任命多少有些孩子气了,但也不知李治是气话还是认真的。   于是武后仍然附和着道:“陛下英明,知人善用,刘仁轨文武全才,又曾镇守百济,对海东半岛局势了如指掌,让他任安东都护府都督,确是人尽其才。”   李治一怔,咂摸咂摸嘴,表情有些寻味。   武后看似附和他,但也无形中夸了刘仁轨几句,李治的怒火顿时消了几分。   刘仁轨这老匹夫虽然讨厌,嘴也贱,可人家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经纬之才,内可任相安天下,外可披甲攘外敌。   李治与刘仁轨的矛盾,说到底不算什么大事,一个相信长生不老,一个不相信,于是互相诋毁,互相看不顺眼。   若为了这件事,将一位有能力的朝臣踢出长安,好像……得不偿失呀。   李治悻悻一哼,冷冷道:“此事容后再议,朕是大唐天子,胸襟可纳天下,岂会容不下一个讨厌的老匹夫?懒得跟他计较!”   武后笑了:“陛下胸襟如海宽广,有太宗之风,臣民何其有幸,得陛下这样一位英明天子以治之。”   李治自信地哈哈大笑,这小马屁拍的,舒坦!   当年那个强势的皇后完全不见,眼前只有一位温柔解语又可人的发妻,看来当年对她的敲打无比正确,夫纲一振,婆娘这不就老实了。   心情好了许多,李治举盏饮尽,擦了擦嘴边的酒渍,突然道:“卢迦逸多说他不仅会炼制长生不老药,还会治病,太子的病不能再拖了,下午便让他去东宫,给太子看看。”   武后心中一紧,双手在袖中用力攥拳,可脸上却笑靥如花。   “是,臣妾这就吩咐下去。”   ……   卢迦逸多穿着大唐的官袍,紫色圆领,腰扣玉带,玉带上还挂着一只金鱼形状的锦袋。   高鼻梁,深眼窝,皮肤黝黑,五官与大唐人完全不同,大唐的官袍穿在他身上,有几分沐猴而冠的可笑意味。   卢迦逸多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可笑,他走路的姿态怡然自得,再看看身后亦步亦趋跟随的扈从,一股掌握权力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在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里当官,果然无比风光。   可惜,这个官儿当不长久。   骗术终归是骗术,骗术迟早有被戳破的一天,卢迦逸多只能在被戳破之前尽量多捞些好处,最后赶在人们发现端倪之前跑路,换个别的国都继续行骗。   当官固然风光,但也时刻伴随着危机。   比如今日,大唐天子突然下旨,命他给太子诊病。   对卢迦逸多来说,这是一场严重的危机。   他知道自己的斤两,连脉都摸不明白,更遑论治病开方了。   幸好他的职业是骗子,骗子之所以能骗到别人,自然有他自己的一套骗术。   马车悠然停下,卢迦逸多下了马车,仰头看着东宫那巍峨沉重的门墙,心中不由多了几敬畏。   在宫人的领路下,卢迦逸多进了李弘的寝殿,进门便行礼。   李弘躺在病榻上,脸色比以往更灰败了几分,卢迦逸多只看了他一眼便预感到,这位大唐的太子似乎活不长了。   行礼之后,卢迦逸多等着李弘先开口,但奇怪的是,李弘的态度比较淡漠,从他进门到现在,李弘一句话都没说。   卢迦逸多有些奇怪,他听说过太子的为人,风评很不错,朝臣皆云太子殿下温润尔雅,谦逊虚怀,从不端半点架子。   可此刻的李弘表情冷漠,根本没有半分谦逊温润的样子。   良久,李弘终于扭过头,淡淡地看了卢迦逸多一眼。   “听说你会炼制长生不老药?”李弘开口便问道。   卢迦逸多垂头:“是的。”   “我若吃了你的长生不老药,是否能长生?”李弘似笑非笑道。   “逆天之道,非常人能承受,若世人皆可长生,天下岂不是乱套了?故而长生不老药只赠有缘人,大唐的天下,有缘人只有当今天子一位。”   李弘冷笑:“说是有缘,可我为何只听出了势利?原来长生不老药也如此有眼力,只认人间至尊为有缘。”   卢迦逸多皱了皱眉,现在他确定了,这位大唐太子对他并无善意。   李弘又冷冷道:“炼制长生不老药,怕是需要不少名贵药材吧?其中是否还需要黄金珠玉和各种珍奇宝物?”   “那些名贵的东西,究竟是入了药,还是入了你的口袋?” 第一千二百零二章 道行不浅   太子李弘对卢迦逸多的敌意来得直接又粗暴,而且丝毫不假掩饰。   卢迦逸多心头微颤,望向李弘的眼睛,发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憎恨和愤怒。   那是一种仇人才有的眼神。   卢迦逸多满头雾水,今日是他与李弘的第一次见面,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得罪过李弘。   你父皇都那么信任我,凭啥你却如此仇恨?   至于李弘提到的黄金珠玉,卢迦逸多有些心虚。   长生不老药是高级货,用点名贵的东西天经地义,就算不入药,炼丹的人难道不需要精神损失费吗?   回血回蓝也是要钱买药的。   但这个理由在李弘面前却实在无法说出口,卢迦逸多当了几天的官儿,对大唐官场的规矩也懂了七八分。   在这个阶级森严的环境里,太子骂你你就受着,太子打你你就撅着,敢反驳太子一句那就是以下犯上,后果很严重。   卢迦逸多在别人面前可以摆出高人的姿态,但在李弘面前却不敢,太子已对他充满了仇恨,满满的求生欲告诉他,这个时候最好别顶撞太子。   “殿下言重了,黄金珠玉确实有,但皆是陛下所赐,臣只能愧受,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当然入不得药。”卢迦逸多微笑解释道。   李弘语气淡漠地道:“你不远万里来我大唐,是为求官,还是为求财?你若想要,我可以给你。”   卢迦逸多朝李弘行了一礼:“臣不求官也不求财,只求天子长生,福泽兆民,也算臣积下了功德,无愧佛祖了。”   李弘笑了:“话说得很漂亮,卢迦逸多,你是个人物。”   卢迦逸多心头一紧,他当然不会认为这句话是在夸他,事实上,他从李弘的话里听出了森森杀意。   不知李弘为何对他怀有如此深重的敌意,但卢迦逸多知道不宜再跟李弘闲聊下去,尊贵的大人物往往喜怒无常,万一待会儿聊得不投机,激起了李弘的杀机,真有可能把他拖下去斩了。   “殿下,臣奉天子之旨,来此为殿下诊病,还请殿下伸出手来。”   李弘朝他古怪地一笑:“你要给我诊病?你会把脉吗?你知脉象病理吗?你开方懂得药物克反之理吗?”   卢迦逸多面不改色地道:“该懂的,臣都懂,但臣需要先为殿下把脉,不知殿下脉象,臣不敢开方。”   李弘盯着他的眼睛,良久,缓缓伸出了手腕。   卢迦逸多告罪之后,三根手指搭了上去,眼睛半阖为李弘把脉。   李弘仍盯着他的脸,眼神中透出一股讥诮之色。   半晌之后,卢迦逸多让李弘换了一只手继续把脉,然后又看了看他的舌苔,仔细打量李弘的气色和瞳孔,最后询问李弘的饮食起居和各种症状。   不得不承认,这一套问诊的流程很专业,李弘挑不出任何错处,卢迦逸多的手法没有任何问题,甚至比太医更细致。   把脉之后,卢迦逸多缓缓道:“殿下天生体弱,气血极虚,脾胃重损,劳心过度之象,臣不得不直言,殿下已病入膏肓,药石难医。”   李弘眼中闪过异色,这些话太医也曾说过,同样的,李弘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难怪此人被父皇信任,若是骗子,确实有几分道行。   李弘若不是非常相信李钦载,恐怕此时已对卢迦逸多深信不疑了。   “你曾放出话来,可治我之疾,此时病理已知,你打算如何开方?”李弘淡笑道。   卢迦逸多行了一礼,道:“药石难医,但炼制丹药或有生机,臣是天竺人,用的丹方也是天竺的方子,不知殿下可愿等候几日,待臣将丹药炼成,奉于殿下阶前。”   李弘冷冷一笑,不置可否。   卢迦逸多却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道:“丹药炼成之前,臣可开出一方,暂保殿下的病情不再恶化,也就是你们常说的‘拖一阵’,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李弘点头:“好,来人,取纸笔来。”   宫人取来纸笔,卢迦逸多也不客气,提笔便写下方子。   卢迦逸多本是天竺人,但对中原文化也是颇为了解,不仅会说关中话,也会写汉字。   半晌之后,卢迦逸多写完了方子,然后双手递给了宫人,李弘却一招手,宫人急忙将方子送上。   仔细看了看方子里的药材,李弘眼中的惊异之色愈浓。   方子上的十几味药材都很熟悉,正是他这些日子常服用的药。   看到这些熟悉的药材名字,李弘甚至都开始怀疑这家伙到底是不是骗子了,别的不说,诊病开方这方面,似乎真有一些斤两,至少不逊身边的太医。   卢迦逸多叮嘱了宫人煎药的方法后,便向李弘告辞。   直到卢迦逸多离开了东宫,李弘盯着手里的方子沉思良久,突然道:“宣太医署令秦鸣鹤来东宫,快。”   半个时辰后,太医署令秦鸣鹤匆忙赶到东宫。   太医署令是官职,顾名思义,秦鸣鹤是太医署的一把手,妥妥的医学权威。   当初李治眩晕症发作昏厥,正是李钦载和秦鸣鹤互相配合,用耳尖放血之法,救了李治一命。   秦鸣鹤已是七十来岁的老头儿,李弘一道召令,老头儿差点跑断腿,进了寝殿与李弘见礼之后,仍喘着粗气,额头汗珠潸然。   李弘也不废话,将方子递给秦鸣鹤。   “烦请秦太医帮我看看,这张方子可对我的病症?”   秦鸣鹤接过方子仔细看了两遍,皱眉渐渐皱起。   “殿下,这张方子倒是四平八稳,与太医署的太医们会诊后开的方子几乎无异,只是其中多了两味药材,但这两味药材掺在里面,臣一时还没看出端倪,或许是温养之药,也或许起到画龙点睛之妙。”   “事实如何,臣需要回太医署,与同僚们会诊参详后,才能给殿下一个明确的答案。”   李弘也皱眉道:“就是说,这张方子大体上应该是对症的?”   秦鸣鹤迟疑了一下,点头道:“是的,大体对症了。”   李弘的表情顿时有些难看。   “道行不浅,我都怀疑他究竟是不是骗子了……若真是行骗,欲除此人,怕是不易。”李弘喃喃道。   不提李钦载的谏言,也不提卢迦逸多给李弘开的药方。   李弘是太子,大唐太子有自己的主见,他认为错的,就一定是错的。   别的不说,“长生不老药”这东西,已令李弘感到深深的嫌恶反感。   他和李治不一样,他不信长生,任何打着“长生”幌子的人,在他眼里都是祸国的逆贼。   心绪愈见激动,李弘的脸色泛起几分苍白,同时剧烈咳嗽起来。   秦鸣鹤吓坏了,急忙上前拍背又诊脉。   李弘一边咳一边摆手,断断续续道:“取纸笔来,我要写奏疏。” 第一千二百零三章 障眼之法   李弘其实早已对自己的病绝望了,更不相信一个异国骗子能挽救他的性命。   他拼尽了最后的力气,以一种殉道者的悲壮,奋笔写下一道奏疏。   奏疏里的内容一反多年来的谦逊小心,处处锋芒毕露。   这是一道劝谏奏疏,李弘直指帝王笃信长生术的种种弊端,然后引经据典,从秦皇说到汉武。   谈及各个朝代的帝王犯下的大错,将长生术与帝王的昏庸程度相比较,并举例各种因为帝王求长生而引发的朝代动乱,黎民苦难。   这道奏疏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寒气逼人,直刺内心,只看内容的话,跟李弘平日的性格截然不同,简直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是的,李弘不再有顾忌了,更不需要在父皇面前小心翼翼了。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就算父皇暴怒,废黜了他的太子之位,对他来说并无损失,所谓虚名,皆是身外之物,带不进棺椁。   如果能在临死前,帮父皇及时纠正错误,将大唐扳回正确的轨道,李弘纵死无憾。   最后一笔落下,体力耗尽的李弘右手一抖,侧头突然吐出一口血,重重倒在床榻上。   鲜血吐在地上,那份墨迹未干的奏疏上也沾了一点。   人世间的最后一份责任卸下,李弘感到无比轻松。   他其实才二十来岁,他也只是个少年,他没那么懂事。   他也想像别的少年一样肆无忌惮地玩耍取乐,想撒野,想干点少年郎该干的坏事。   旁人只羡他的光鲜亮丽,他却独羡三分人间烟火。   不敢求十分,太奢侈了。   ……   卢迦逸多离开东宫,回到馆驿。   一路上他脸色阴沉,心情非常恶劣。   今日在东宫,莫名其妙被太子针对,卢迦逸多越想越不舒服,可李弘终究是太子,他只能忍气吞声。   幸好今日为太子诊病这一场危机算是勉强度过了,不算侥幸,因为他有备而来。   骗子行走江湖,当然有他自己的手段,不然只靠三言两语的哄骗,没人会上当。   当他对外宣告自己会炼长生不老药,以及能治太子之疾后,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准备工作很简单,提前知道太子的病情,以及背下太医给李弘开的药方,他再稍微修改一下,让人摸不着头脑又莫名感到高深莫测,他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至于如何知道太子的病情,如何拿到太医的药方,其实并不难。   这些日子他在长安城已收了不少信徒,其中就有许多权贵人物。   别怀疑,权贵人物也不是个个都精明,只要人有欲望,有所求,就一定有机可趁,一定会被卢迦逸多的话术迷惑。   有了权贵当他的信徒,人脉,权力再加金钱,弄到太医署的药方并不难。   马车快到馆驿,车夫告诉他,馆驿门前聚集了很多人,有衣着华丽的权贵,也有普通的百姓,大多都是来看病的。   马车在馆驿前停下,卢迦逸多却久久没下车,坐在马车里沉思片刻,然后调整脸上的表情,露出悲愤又屈辱的模样,这才缓缓掀开车帘。   一群权贵和百姓纷纷迎上来,见礼之后,眼尖的人发现卢迦逸多表情难看,一副受了奇耻大辱的样子,众人纷纷感到好奇,几名权贵人物上前询问。   卢迦逸多眉头紧锁,被人问起只是摇头沉默,众人急了,在他们眼里,卢迦逸多是有大神通的世外高人,现在这位高人好像受了欺负,这可不能忍。   绕过堵门的信徒们,卢迦逸多的神情愈发悲愤,一声不吭便走进了馆驿。   门外一群信徒傻眼了,不过看到守在馆驿外的随从们后,信徒们纷纷围上,已有权贵从怀里掏出一块银饼塞进随从的手中。   随从不露声色地将银饼收起,在众信徒的追问下,随从叹了口气,悲愤地道:“大师今日受辱,一切还要从大师进东宫为太子诊病说起……”   ……   长安城这两天发生了两件事,满城皆知。   第一件事是,被天子甚为宠信的卢迦逸多在东宫被太子殿下折辱了,太子完全不配合卢迦逸多的问诊,反而处处出言讥讽。   卢迦逸多终归是大师,颇有高人风范,默默地忍受了太子的侮辱,不仅如此,还尽职尽责地给太子诊了病,开了方,以德报怨的典范。   李弘当了多年的大唐太子,朝野素来美誉甚高,生平第一次,他成了传言中的反派人物。   第二件事是,病重的太子殿下亲笔写了一道劝谏奏疏,递进了太极宫。   奏疏劝谏天子远小人,亲贤臣,行仁政,杜恶法。   太子在奏疏里直言不讳,指摘天子笃信术士之祸,并言长生虚妄,不可轻信,更将历朝历代笃信长生术的帝王例举出来,证明帝王信长生给天下带来的祸端与苦难。   奏疏的内容锋芒毕露,言辞犀利,就连以骂街著称的刘仁轨见到这道奏疏后,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甘拜下风。   没人敢阻拦太子殿下的奏疏,许敬宗当即便将奏疏递到了李治的案头。   据说李治看完奏疏后表情很复杂,既愤怒又无奈,沉思良久,下旨给东宫送去名贵温养药材若干,以及一应吃穿用物等等。   而太子李弘这道奏疏的内容传遍朝堂后,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朝臣们对李治笃信长生术的态度褒贬不一,有的赞同,有的反对,因为此事而被分出了两个阵营。   如今太子公然上疏反对李治笃信长生术,无异于给赞同长生术的朝臣们带来了沉重一击,而反对长生术的朝臣则欢欣鼓舞。   太子的分量太重了,他的态度确实能影响朝局的左右,如今太子已公开站队,朝臣们也渐渐咂摸出不一样的味道,一时间反对长生术的朝臣越来越多,而参劾卢迦逸多的奏疏也如雪片般飞进太极宫。   在这件事上,李治的处境越来越被动了,不夸张的说,太子李弘给了李治一记背刺。   长安城暗流涌动,朝堂风波愈见激烈之时,李钦载的布局也渐渐完成。   李弘上疏谏止的第二天,宋森来到国公府,向李钦载禀报了一个消息。   当初围在馆驿外,逼卢迦逸多诊病的十余名百姓,百骑司都打探到了他们的下落,连卢迦逸多开出去的药方都被带回来了。   神奇的是,那些求医的百姓如今病情如何,百骑司无法做出判断。   求医的百姓病情本就属于疑难杂症,不然也不会找卢迦逸多这位所谓的高人治病。   服用了卢迦逸多开的药之后,他们的病情似乎缓解了很多,好像真的很有效果。但长安城的大夫上门复诊把脉之后,大夫眉头深皱,连连摇头。   从脉象上看,他们的病情并未好转,只是他们自我感觉良好,甚至有一种痊愈的错觉。   这就很神奇了,宋森怎么想都想不通,为何服药之后竟是这种效果。   宋森不明白的事,李钦载似乎若有所悟。   骗术就是骗术,它不是神通,也不是仙法,只要看透了它的表象,直观它的本质,一切不可解释的现象都能迎刃而解。   就像看魔术师表演一样,表演当然很吸引观众,让观众惊呼震撼,但魔术终究不是魔法,魔术只是一种道具和手法结合的障眼法,只要有心人将幕后的道具和手法解密,观众们就觉得不足为奇了。   卢迦逸多就是唐朝版的魔术师,他玩的就是障眼法。   李钦载渐渐明白了他的手法。   “卢迦逸多玩的套路,多年以前我好像也玩过……”李钦载若有所思。   宋森愕然:“李郡公也会?”   李钦载转身进了书房,捣鼓了一阵后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包粉末。   “多稀罕,我特么也能当神医。”李钦载傲然道。 第一千二百零四章 行骗道具   卢迦逸多的套路,李钦载算是看明白了。   江湖手法很接地气,但也很容易被人看穿,他的骗术注定在一个地方不能坚持太久,时日一长,人们就会发现端倪,他只能在捞取了好处之后赶紧遁逃,换个地方继续行骗。   李钦载手里的粉末宋森并不熟,但薛讷很熟,李钦载甚至给过他配方。   是的,蒙汗药,李钦载当年发明的玩意儿,当初发明它的初衷是为了整治长安城的纨绔,行走江湖时也能用来防身自保。   只是后来随着身份地位的提高,人们对李钦载的敬畏愈甚,蒙汗药这玩意儿基本没了用武之地。   蒙汗药里有一味非常重要的药,那就是曼陀罗花。   那是一种带着麻醉属性的药材,三国时的华佗发明麻沸散,其主要成分也是曼陀罗花。   华佗用来治病,李钦载用来迷昏别人,材料其实大同小异,但结果不一样,其原因就是曼陀罗花的分量不一样。   轻量可麻醉病人,施行手术,重量就直接麻翻,醒来恍若隔世。   卢迦逸多给病人吃的药里,李钦载猜测里面可能放了曼陀罗花,只是分量很轻,麻醉了病人的患处,给病人一种病已痊愈的错觉。   麻醉有时效,一天多吃几顿,那么就不停地麻醉,就像一个有酒瘾的人,醒时不停饮酒,饮醉后昏睡过去,醒来继续再饮。   所以长安的大夫给那些病人把脉时才会觉得奇怪,为何病人症状减轻,但病其实并没好。   当然好不了,只是麻醉,不能治病,就像奶牛被人挤奶,只是揉搓,不给实操,能解决问题吗?奶牛只会被玩疯。   现在李钦载手里拿的就是蒙汗药,他当年的发明。   宋森不懂,盯着他的手心看。   “这是啥?”   “卢迦逸多给病人吃的啥,我手里的就是啥。”   宋森惊异地睁大了眼:“它能治病?”   “它能缓解病痛,但根本治不了病,卢迦逸多的套路便是如此,它只是一种行骗的道具,并不是治病的良药。”   宋森脸色凝重,盯着李钦载手里的蒙汗药久久不语。   半晌之后,宋森突然道:“正好下官这几日腰骨有些疼痛,李郡公说它能缓解病痛,下官试一试,也好知道卢迦逸多那厮究竟是如何行骗的。”   说着宋森飞快伸手,三根手指拈起一搓蒙汗药,便往嘴里塞去。   这货动作太快,李钦载都来不及反应,刚伸手大喊:“且慢……”   然而宋森已服下了蒙汗药,吞进了肚里。   宋森一脸愕然:“李郡公咋了?此药有问题?”   李钦载叹了口气,用前世的东北话来说,这货是真虎啊。   “本来有问题的,但你既然已经吃下去了,我没问题了。”李钦载蹲在地上手指画圈儿。   宋森不解地眨眼,还没等继续问,一阵强烈的眩晕感传来,宋森的身子踉跄了一下,接着两眼一翻白,扑通重重栽倒在地,长睡不醒。   李钦载眼睁睁看着他倒下,也没伸手扶他。   自己还是个伤残人士呢,无能为力呀。   宋森脸着地趴在院子里,李钦载继续蹲在原地画圈儿。   突然想起好像还有正事没说,但这货吃药的速度太快,跟单位抢着评职称似的,抬头看看天色,李钦载估摸宋森醒来估摸要等一两个时辰。   吴管家小心地走来,看到地上躺着的宋森,吴管家居然视而不见,只是陪笑禀报李钦载,到饭点了,请五少郎后院用膳。   李钦载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啥都能耽误,吃饭不能耽误。人生除了吃,别无大事。   扔下宋森不管,李钦载回了后院,美美吃了一顿饭后,坐着休憩了一会儿,剔着牙慢悠悠地回到前院。   枯燥地又等了一个时辰,宋森终于悠悠醒来。   见他睁开眼,李钦载立马露出焦急之色:“老宋啊,你可吓死我了,心疼死我了,听话,以后不要乱吃东西,若实在嘴馋了,我给你弄点牛肉干,没事嚼着吃。”   宋森坐起来,双手捧住脑袋,发出痛苦的呻吟:“头好痛,李郡公这药委实霸道!”   李钦载柔声道:“喜欢的话可以多吃一点,保证你一口下去永登极乐,从此远离红尘俗世的烦恼……”   宋森一惊,急忙摇头:“不不不,我喜欢烦恼,过百八十年再登极乐也不晚……”   说着宋森不由一阵后怕,刚刚自己是中了什么邪,不由分说便嗑下药,问都没问清楚,幸好不是毒药,不然这会儿自己约莫正在奈何桥排队。   “说正事,卢迦逸多治的那几个病人,百骑司给我把人偷来,关在隐蔽的地方。”   宋森点头应了:“还有呢?”   李钦载伸手在他身上摸索了一番,从他怀里摸出半块小银饼,手里掂了掂,笑纳了。   “还有就是,我配的药适当收点成本费,不介意吧?你若还想吃,我这里剩不少,管饱。”   ……   傍晚时分,一辆马车行驶在长安城的街道上。   马车晃晃悠悠,微微有些颠簸。车内两人一躺一坐。   躺着的是武敏之,坐着的是薛讷。   武敏之今日穿了一身暗青色的长衫,薛讷则是一袭绿袍,两人皆是富家公子打扮,但二人身上都带着浓浓的酒味。   摇晃的马车里,武敏之的脸色有点苍白,嘴唇都失去了血色,闭着眼随着马车颠簸的节奏一路哼哼。   薛讷盘腿坐在马车里,不满地盯着他:“还没到地方呢,装啥?”   武敏之停止了呻吟,睁眼嘻嘻一笑:“先生说了,做戏要做全套,还说什么要投入角色,体验人物的心理,我虽然不是很懂,但听起来好高深,高深的道理一定是真理。”   大家都是混迹长安城的纨绔,两人通过李钦载早就认识。   武敏之的年龄其实比薛讷略大,听武敏之口口声声提起“先生”,薛讷顿时自得地一笑。   “你家先生是我的兄弟,按理说你该叫我一声叔……”薛讷调戏道。   谁知武敏之突然一骨碌爬起来,二话不说对薛讷纳头便拜,大吼一声:“薛叔,晚辈武敏之见礼了!”   薛讷一怔,突如其来的大礼把他整不会了,没想到武敏之竟如此识礼数,客气得有点过分。   “呃,免,免礼……”薛讷局促地道。   “薛叔,您是我亲叔,一生一世都是我的叔,薛叔!”武敏之居然跪在马车里重重磕头,吓得薛讷愈发手足无措。   磕完头后,武敏之起身,突然扑了上来,薛讷大惊失色:“你要作甚?”   武敏之抱住他,在他身上摸索片刻,从薛讷的怀里拽出一只小巧的钱袋,掂了掂分量,还算不错。   钱袋果断收入自己的怀里,武敏之又重重朝他跪拜磕头:“多谢薛叔厚赐!” 第一千二百零五章 人命关天   薛讷与武敏之有交情,但不深,彼此倒是互相约过几场酒,在长安权贵家的各种酒宴上见过。   所以薛讷根本不知道这疯批疯起来究竟有多疯。   说磕头就磕头,说喊叔就喊叔,不声不响摸走他的钱袋,令薛讷一度怀疑,这货究竟是真疯还是假疯。   人家摸钱袋的手法和速度,可是既清醒又专业,十分具有铐在暖气片上的潜质。   钱袋已落他人怀,薛讷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声叔真贵,当长辈果然要付出代价。   马车仍然晃晃悠悠前行,车内的薛讷和武敏之仍然一坐一躺。   “景初兄交代的事都记清楚了吧?此事很重要,景初兄说关乎社稷,敏之贤侄可要把握分寸,不可坏了景初兄的大事。”薛讷严肃地叮嘱道。   武敏之嘻嘻一笑:“放心,我做事从来无有不成者,要我说先生何必如此麻烦,找个高明的刺客摸进去,一刀剁了不就完了吗,非要脱了裤子放屁……”   薛讷瞥了他一眼:“世间的事若都如你所言这般轻松简单,天下早就大乱了,天子眼里的红人,若这么简单杀掉了,天子难道不追究?刺杀这种事,一旦做下了,就一定会留下痕迹,迟早会被查缉出来。”   武敏之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掀开车帘看了看外面的道路,道:“快到馆驿了,准备做事。”   说完武敏之的身子突然僵直,像一块从冰箱里取出来的冷冻肉一样,硬邦邦地往马车上一倒。   砰的一声巨响,拉车的马儿都吓得脚下差点一个踉跄。   武敏之倒在马车里,后脑勺着地,脸颊狠狠抽搐了几下,薛讷的脸颊也抽搐了几下。   这货疯起来真的连自己都不放过。   “别看了,刚才倒下去劲用大了……”武敏之喃喃道。   薛讷理解地点头:“你躺好,我准备哭丧了。”   马车此时刚好在馆驿门前停下,车帘还么掀开,便听到车内传来薛讷焦急的呼唤声。   “敏之贤侄,敏之贤侄!你再坚持一下,不要死,咱们快见到大师了!”   深夜闹出的动静不小,馆驿内外顿时亮起了许多灯笼。   门前值守的官差正要呵斥,发现车帘掀开后,里面躺着的竟是当今皇后的外甥,还有一位焦急呼唤的,竟是平阳郡公之子薛讷。   这两位可是长安城赫赫有名的混账纨绔,背景大,脾气爆,惹不起,惹不起。   动静太大,卢迦逸多很快披衣而出。   武敏之此时已被搬到台阶上,两眼紧闭,脸色苍白,浑身止不住地打摆子。   卢迦逸多有点慌,这人一看就有大病,怎会送到这里来了?   薛讷跪在武敏之身前,双目含泪,神情焦急,抬眼望着卢迦逸多:“大师,快救命!刚才敏之贤侄与我等青楼饮酒,不知为何突然倒地不起,变成这般模样了,我听说长安城唯大师医术高明,请大师速救敏之。”   卢迦逸多也急了,他是骗子,不是大夫啊,你把他送我这里来,跟送进阎王殿有何区别?   自己知道自己的斤两,平日里弄点假药糊弄别人也就罢了,这会儿可是人命关天的时候,假药能管用吗?   “大师,求求您快救命,敏之快不行了,他可是当今皇后的外甥!”薛讷焦急地催促道。   卢迦逸多愈发乱了分寸,救人吧,凭他的假医术和假药,施展之后只能说送武敏之一程。   不救吧,当今皇后的外甥就躺在自己面前,而他又是长安城有口皆碑的活菩萨,世外高人,见死不救说不过去,武敏之若死在他面前,天子估计都会问罪。   一时间踌躇犹豫,分寸全无。   武敏之躺在地上,见卢迦逸多露出犹豫之色,觉得这货太磨蹭了,没本事的人就是这副心虚的样子,必须再给他加一把火。   于是武敏之的身子突然剧烈地打起了摆子,摆子打得很专业,像一条半死不活的鱼在油锅里挣扎。   武敏之的样子吓坏了周围的人,卢迦逸多更是吓得手脚冰凉。   唯独跪在旁边的薛讷有些不满。   事先已商量好了,在卢迦逸多面前表现出什么症状,什么程度,该说什么台词,都跟武敏之对得明明白白,你现在打这种计划之外的摆子是啥意思?是打算抢戏吗?   薛讷有点急了,李钦载昨日正式托付他的事,薛讷当时拍了胸脯保证完成,结果搭档是猪队友,不按剧本演,回头搞砸了,谁去景初兄面前赔罪?   表情一脸焦急的薛讷暗暗咬牙,他必须将这个疯批扳回正确的轨道上,戏演过火了,大家都玩完。   于是武敏之刚打起剧烈的摆子,薛讷便迅速直起了身,涕泪横流趴在他身上大呼:“敏之,敏之!你怎么了?你不要死……”   说完薛讷双手攥拳,突然用力狠狠砸在武敏之的肚子上,砸下去的部位恰好是武敏之的胃部。   武敏之正演得投入,而且发现自己已慢慢进入了角色,体会到角色心理变化的层次感,越演越忘我。   腹部突如其来的巨大痛苦,令武敏之两眼赫然睁大,身子像烫熟的虾米一样弓了起来,两眼充血瞋目裂眦瞪着薛讷。   这回不是演的。   “你特么……”   武敏之刚开口,薛讷一记耳光将他的话扇进了肚里,并一副焦急唤魂状,一边抽着他,一边像琼奶奶的言情剧主角一样用力摇晃他。   武敏之勃然大怒,我不过发挥了一下演技,你却不拿我当人,特么的猪队友……   正要睁眼给他一记眼神暗示,突然感到胃部又是一阵钻心的剧痛,武敏之闷哼一声,赫然惊觉薛讷这货居然又给了自己一记重拳出击……   武敏之再也忍不住了,噗的一声大吐出来,红的绿的白的,肚里的余粮全都倾泻而出。   出了戏的武敏之忙着吐,终于没法表演打摆子了,薛讷看着自己的杰作,表示很满意。   随即薛讷站起身,盯着卢迦逸多的眼神仿佛要杀人。   “快救人,愣着干啥!”薛讷喝道。   卢迦逸多愣了半晌,见薛讷越来越不耐烦,身上散发的杀气越来越浓,卢迦逸多终于有些害怕了,仓促地答应,从怀里掏出了一包药粉。 第一千二百零六章 入套上当   这个夜晚,长安城并不平静。   鸿胪寺馆驿门前沸沸腾腾,长安城的另一头,有人敲开了刘仁轨的家门。   老仆揉着迷糊的睡眼打开门,赫然发现门外静立着几个身穿黑衣的男子。   老仆一惊,还没上前询问,一名黑衣男子便双手递上一封书信。   接过书信后,老仆神情凝重,转身便回了院子。一炷香时辰后,满头花白的刘仁轨披衣而出,皱眉盯着门外的人。   门外站着的不仅是黑衣男子,还有三五名脸色苍白躺在软兜上的病人,病人气色很差,躺在软兜上胸膛几乎都没了起伏,也不知是死是活。   刘仁轨沉默转身,朝老仆示意,老仆会意,急忙打开侧门,让众人进了院子。   许久之后,刘仁轨穿着便服出门,上了马车,匆匆朝吏部侍郎郝处俊府上奔去。   又过了一个时辰,刘仁轨和郝处俊并肩出门,朝右相许敬宗府上行去。   鸿胪寺馆驿门外,在薛讷要命的催促下,卢迦逸多硬着头皮给武敏之灌了一包药粉,和水服下。   薛讷顿时满怀希望地看着武敏之,卢迦逸多的脸色却惴惴不安,心跳愈发剧烈。   武敏之面色苍白躺在冰凉的地上,身体仍在微微抽搐,不过症状没那么浮夸了,只是间歇性抽几下,幅度不算大,属于正常可操作范围。   薛讷表情焦急,但眼中却闪过一丝欣慰之色。   这样才对嘛,打摆子也是需要演技的,武敏之刚才那种浑身剧颤的表演方式,那不叫打摆子,那叫鬼上身。   在经过薛讷的严厉教训后,武敏之也不敢再发挥浮夸的演技了,一切都表演得四平八稳。   不稳不行,武敏之怕薛讷把他的屎打出来,这人是真下狠手啊,不愧是刚从高句丽战场上归来的杀才。   被卢迦逸多喂下一包药粉后,武敏之耐心地保持原状,只是偶尔抽搐一下。   薛讷焦急地问卢迦逸多:“何时药效发作?”   卢迦逸多一眨不眨地盯着武敏之的脸,忐忑地道:“快了。”   没过一会儿,武敏之的身体突然剧烈颤动起来,浑身止不住地挣扎。   薛讷和卢迦逸多脸色都变了。   薛讷瞪着卢迦逸多,一双眸子充血通红:“这药……到底是真是假?他为何如此?”   卢迦逸多心惊胆战,擦着额头的汗道:“他,他……药效发作,或许小有不适,过一阵应该便没事了。”   “‘应该’?”薛讷咬牙怒道:“这可是一条人命,他是当今皇后的外甥,你是朝野有口皆碑的大师,就不能给句准话么?”   卢迦逸多冷下脸来:“既然不信我,为何将他送来?你送他来之时,他已是将死之身,我不过是勉力为之,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他若命中该绝,我有什么办法?”   薛讷大怒:“不行就是不行,还敢推诿责任,你若治死了他,后果你是明白的,他不但是皇后的外甥,也是辽东郡公李钦载的门下弟子,更有诸多长安权贵朋友兄弟,他若死了,你便给他陪葬吧!”   卢迦逸多心头一颤。   现在他是真感到害怕了,谁知道这人的来头居然如此大,皇后的外甥也就罢了,李钦载居然是他的老师,那李钦载本就对他起了杀心,他的弟子若被治死了,此仇更是不死不休。   卢迦逸多意识到,今夜若武敏之有个三长两短,他在长安城风光的日子怕是不多了。   如今的他,唯一倚仗的是天子的信任,而天子对他信任的根源,是他号称能炼制长生不老药,以及能治各种疑难杂症。   武敏之若死,便是他的医术不到家,传到天子耳中,天子还会对他无条件信任吗?多少会起疑心吧?   天子的信任若动摇了,他唯一的倚仗便不存在了。那么等着弄死他的人,有皇后,有李钦载,还有长安城无数权贵子弟,可以说是四面楚歌。   他一个江湖骗子还能在长安城混得下去?   卢迦逸多的脸色渐渐变得跟武敏之一样苍白。   打死他也没想到,今夜不仅是武敏之的劫数,也是他的劫数。   躺在地上的武敏之身体抽搐的频率和幅度越来越剧烈,脖子上青筋爆鼓,双手像抽风的鸡爪一样,骨节角度奇异地张开又收缩,用力地抓着地上的泥土,仿佛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片刻之后,武敏之用力地张大嘴,发出毫无意义的“嗬嗬”声,如同压抑在火山地心的嘶吼。   这副模样吓坏了周围的人,薛讷急得脸色煞白,当即便双手揪住了卢迦逸多的襟口。   “混蛋,你给他吃了什么?不给个交代,今晚你过不去了!”薛讷怒道。   卢迦逸多六神无主地道:“我,我我……给他吃的当然是药,我们天竺的神药,很快就好,很快就好……”   声音越说越低,显然他自己都没底气了。   薛讷充血的眼睛盯着他,语气森然道:“我说过了,他若有个三长两短,你要给他陪葬,天子也不会护你。”   吃人的眼神,杀意森森的语气,卢迦逸多心惊胆寒,再看看地上的武敏之,此刻的他已察觉到,命运的钢刀已悄无声息地架在他的脖子上,随时会落下。   “我,我……再给他喂点药。”卢迦逸多慌乱地道。   薛讷松开了手,冷冷道:“你尽管做,我不管过程,只要敏之活下来,不然你就等死吧。”   从怀里又掏出一包药粉,卢迦逸多颤抖着双手喂进了武敏之的嘴里。   许久之后,武敏之的症状仍不见好转,卢迦逸多却打起了摆子,不是病了,是害怕了。   又等了半晌,武敏之抽搐的身体突然一僵,双眼赫然睁开,痛苦地怒视苍穹,发出一声嘶哑的怒吼,随即重重躺回地上,整个人心气突泄,却没了动静,这下连抽搐都没有了。   薛讷大惊失色,一根手指探向武敏之的鼻下,最后失声悲呼道:“敏之贤侄——!”   卢迦逸多汗如雨下,失神地喃喃道:“死,死了?”   薛讷泪眼婆娑地抬头,盯着卢迦逸多的眼睛杀意毕现。   “狗贼,纳命来!”   卢迦逸多大惊,急忙退后两步,双手张开,慌乱地道:“慢着,慢着!还有救,他还有救!我屋里还有一丸救命的灵药,世上仅此一丸,我马上拿来!”   说完卢迦逸多转身飞奔进了馆驿。 第一千二百零七章 天家父子   清晨,天还没亮,李治仍在睡梦中。   贴身内侍王常福蹑手蹑脚地进了寝殿,一脸为难却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轻唤李治。   李治觉浅,很快就醒了,一脸不悦地盯着王常福。   王常福只好低声禀奏,太子殿下求见。   李治立马彻底清醒了,于是披衣而出,匆匆走向殿门。   殿门外,太子李弘躺在一乘四人抬的软兜上,神情虚弱地与李治对视。   父子二人隔着殿门静立互视,良久,同时露出了笑容。   示意宫人将李弘抬进殿,又命王常福生起两只炭炉,李治亲自取过一张锦被盖在李弘身上。   忙完了这些,李治才坐到李弘身边,双手握着李弘冰凉的手,叹道:“你身子不好,受不得风寒,怎能到处乱跑,若有话说,招呼宫人送个信便是。”   李弘笑着摇摇头,道:“儿子见父亲,何必假外人之手?儿臣今日突然想见父皇,于是便来了,不至于那么娇贵。”   李治柔声道:“秦鸣鹤向朕禀奏,说昨日调整了药方,你已服了两剂,今日感觉如何?”   李弘笑得很平静:“或许……好一些了吧。”   李治知他是在安慰自己,想到秦鸣鹤曾经说过,太子已时日无多,药石难医,李治便忍不住眼眶泛红,差点流下泪来。   对自己的这个嫡长子,李治向来是十分宠爱,而且非常满意的。   天家皇族子弟的那些自私跋扈的坏毛病,李弘是一样都不占。   从小到大,李弘都是温文有礼,非常懂事,在李治的记忆里,他似乎从来没有任性过,有时候李治都有些遗憾,为何这位皇嫡子如此懂事,懂事得让人心疼。   他甚至都希望李弘能偶尔做几件过分的跋扈的事情出来,让他这个当父亲的惊讶一下,或是骂他几句,否则这个父亲当得太没有成就感了。   或许李弘做过的最出格的事,便是前日公然上疏谏止父皇宠信卢迦逸多吧。   那真是生平第一次,用激烈且锋芒毕露的言辞,抨击父皇的错处,毫不留情地揭开了李治对长生不切实际的贪欲。   那道奏疏让李治既生气又无奈,其实内心里却莫名有一丝欣喜。   这个向来温雅的太子,居然也有如此刚烈的一面,如果他能健康地活下去,未来的大唐或许又将有一位英明果决的君主。   随着李弘今日的亲至,父子俩因为那道奏疏而产生的一丝隔阂,早在殿门外互视而笑的那一刹烟消云散了。   沉默良久,李弘突然轻声道:“父皇令卢迦逸多给儿臣诊病,儿臣并未善待他,也未服用他给儿臣开的方子,请父皇恕罪。”   李治摇了摇头,道:“朕怎会责怪你,你不信卢迦逸多,当然不会服他的药,你有此主见,尽管与朕见不合,朕只会高兴,不会怪罪,大唐的未来需要一位有主见的帝王,而不是唯唯诺诺只知附和的庸君。”   李弘苦笑道:“大唐的未来,儿臣怕是看不到了,父皇春秋鼎盛,还请辛苦几年,好生栽培皇弟沛王贤……”   李治突然沉下脸:“不要胡说八道,你的时日还长,好好活下去,大唐未来的天子必是你,只能是你!”   李弘笑得酸楚,李治也扭过头去。   其实父子俩都心知肚明,有些话与其说是安慰对方,还不如说是安慰自己。   如果李弘真的时日还长,沛王李贤为何无缘无故被召回长安?   大约,父子二人都已做好了离别的准备,只是那层轻纱谁也不忍揭开。   李弘理智地转移了话题,低声道:“父皇,儿臣命不久矣,临别之际,想说几句逆耳之言,父皇罪责儿臣也好,废黜儿臣也好,儿臣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必须说出来。”   李治叹道:“弘儿是为了卢迦逸多而来么?你的奏疏,朕逐字逐句看了许多遍,我儿忧思社稷,用心实苦……”   李弘眉目低垂,轻声道:“儿臣深知治国不易,父皇殚精竭虑争朝夕,故有时日难追之憾,所以父皇希望长生,希望有充足的时日大治天下,成为旷古烁今的明君……”   “但是,人的寿数由天定,如果真到了该放手的时候,何必逆天强求?”   李弘苦涩一笑,道:“其实……按理说,儿臣才是最应该求长生的人,可儿臣知道天命不可违,若是注定无法延寿,儿臣便认命,今生福薄,大不了来世再活一次。”   “父皇,儿臣见过李景初亲手画的那张世界地图,那是天下真正该有的样子,而不仅仅只是大唐周边几个邻国。”   “这一代帝王,下一代帝王,下下一代……若要将大唐的旗帜插遍那张地图,需要无数代帝王励精图治,方才有可能达成。”   “李景初说,那是无数代大唐君臣的目标,那是一片等着我们去征服的星辰大海,只要其中一代帝王走偏了方向,或是变得昏庸,那片星辰大海永远不可能属于我们。”   李弘越说越酸楚,红着眼眶道:“父皇,那是多么辽阔富饶的土地啊,我们已经在开始打造水师,建造海船,贤臣名将心之向往,一切都在朝星辰大海的方向奔赴……”   “父皇,大唐强盛或是衰落,天下系于父皇一身,儿臣求父皇醒来吧,不要在虚妄的错误的地方浪费精力,将大好的江山带偏了方向。”   李弘声声悲戚劝谏,李治闻言久久沉默。   这些日子以来,那么多铮臣名相的劝谏,都没能让李治动摇心意,卢迦逸多的骗术太高明,李治是真的相信他能让自己长生不老。   然而李弘的劝谏,他不得不听,这位他宠爱多年的嫡长子今日所言,几乎已算是临终遗言了,李治怎么还能刚愎自负一意孤行?   这一刻,李治的眼神迷茫了。   长生不老,真的那么虚妄不实吗?真的会葬送国运气数吗?   如果真要以国运气数作为代价,方能求得长生,那么他所求的长生究竟有何意义?   心底的欲望,与亲情的分量,此刻在李治的心中反复冲突。 第一千二百零八章 水落石出   父子二人的谈心,从未如此深刻过。   或许这是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此刻的李治已经有些犹豫了,他仍然渴望长生,但他无法漠视李弘的恳求。   帝王肆无忌惮的欲望,竟被那少得可怜的亲情生生克制住了,李治想想都忍不住发笑。   李治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幼时,由于生母长孙皇后早逝,才几岁的李治从小便失去了母亲,李世民亲自将他留在身边抚育。   那段时光,或许是他一生中最值得回忆的美好日子,成年后的李治教育子女,他可以讲圣贤道理,可以纵论古今,可以传授为人处世,但他唯独没有底气拿自己的经历忆苦思甜。   因为李治从小没苦过,任何时候都没有,大唐的天家从立国便纷争不断,父子相逼,兄弟阋墙,生在帝王家,亲人就是敌人。   李治也有过与亲人反目成仇的经历,但他的一生总的来说顺风顺水,所以他也更重视血脉亲人的感受。   幼儿时的他,无论提出任何不合理的要求,李世民都笑呵呵地答应,他的父亲给了他最大的宠爱,当他自己成为父亲后,为何不能答应儿子的请求?   长生不老与父子亲情,孰轻孰重?   李治一时间竟难以抉择。   李弘仍躺在软兜上,见李治脸色阴晴不定,神情顿时闪过一抹期待。   他希望自己的父皇是个有血有肉的帝王,普通人都有的喜怒哀乐,父皇也应该有。   帝王为何一定要无情?无情的帝王只能做出无情的事,治家治国皆如此。   良久,李治突然意气消沉地一叹,苦笑道:“弘儿,你可给朕出了一道难题啊……”   李弘脸上顿时露出喜色。   他知道,父皇已做出了抉择,而且是一个正确的抉择。   仿佛卸下肩头久负的重担,李治垮下了肩膀,整个人变得很放松。   “罢了,就依你之谏,朕不再求长生,那个卢迦逸多……朕下旨打发他回乌荼国便是。”李治不甘不愿地叹道。   李弘挣扎着站起行礼:“父皇圣明,儿臣感佩。”   李治哼了一声,满脸悻悻地道:“不答应也不行了,最近满朝文武发了疯似的,一个个上疏劝谏,说是‘劝谏’,实则骂街,简直把朕当成了桀纣一般的昏君,……朕有那么差劲吗?求个长生而已,又没祸害天下百姓。”   李弘笑道:“父皇是不逊太宗先帝的圣君,甚至比先帝更具雄才伟略,大唐在父皇的治下,这些年国土已扩充许多,先帝若是在天有灵,必也欣慰当年让您即位天子是多么的正确。”   李治悻悻的心情被李弘几句马屁拍得终于有了几分舒缓,捋须大笑起来,心情也愈发释然。   去特么的长生!朕既是雄才伟略,又是英明圣君,不吃那长生不老药也活该活一万岁,就这样定了。   父子俩的气氛陡然轻松起来,二人互相聊起了朝堂和后宫的一些琐事,从李弘监国的经验,到天家后宫的鸡毛蒜皮。   正聊得起劲,突然听到殿外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名宦官快步走到殿门外,躬身行礼:“禀陛下,鸿胪寺馆驿出事了,皇后的外甥武敏之被卢迦逸多……治死了。”   李治和李弘震惊地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李治惊愕地道。   “皇后的外甥武敏之,昨夜与友人青楼饮酒突然昏倒,友人急忙将他送到鸿胪寺馆驿,请卢迦逸多医治,但武敏之服了卢迦逸多的药之后,症状愈发严重,抽搐之后,竟无气息……”   李治大惊:“卢迦逸多不是说他能医治世间所有的疑难杂症吗?为何如此?”   “奴婢不知,是长安城的坊官上报万年县,事涉天家外戚,万年县令不敢擅专,遂将消息送进宫里。”   李治脸色阴沉下来,冷冷道:“卢迦逸多呢?”   宦官低声道:“武敏之气息断绝后,卢迦逸多说回屋取救命灵药,然而却一去不回,馆驿差人禀报,卢迦逸多收拾了细软,领着十几个随从,从馆驿后门跑了……”   大殿内突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李治的眼神越来越可怕,额头青筋暴跳,眼睛死死地盯着殿门外的宦官。   治死了人,于是跑了?   那么,卢迦逸多以前说的炼制长生不老药,还有能治世间一切病厄的豪言,还有几分是真?   尽管不愿承认,但李治不得不承认,他好像上了个大当。   天子上了江湖骗子的当,这可是千古笑柄,会被史官写在史书上贻笑万年的。   此时的李治已不是简单的气急败坏,而是陷入了狂暴之中。   普通人被骗,顶多是骗钱骗色骗感情,但天子若受骗,搭上的可是千年万年的名声。   一千年以后的后人阅读史书,都会嘲笑这一朝的天子是个弱智,被吹得那么英明神武的人,居然会上一个江湖骗子的恶当,事情将是何等的严重。   狂怒的李治正要下旨禁卫出宫缉拿卢迦逸多,突然又一名宦官匆匆来到大殿外。   “陛下,殿侍中刘仁轨,吏部侍郎郝处俊宫门外求见,他们还带了五名百姓,说是被卢迦逸多误治的受害者。”   李治脸色铁青,狠狠一拂袍袖,怒道:“宣见!”   ……   长安城,正南安化门外。   李钦载骑在马上,他的身后跟随着两百余名李家部曲。   部曲们披甲戴盔,手执长戟,头盔上覆盖着黑铁面罩,将五官都遮盖起来,只露出一双双冰冷的眼睛。   这是标准的大唐骑兵的打扮,李勣是三朝功勋,早在武德年间被赐李姓时,就被高祖李渊特旨允许李家可拥甲胄两千,制式长兵器两千。   今日李钦载带着两百甲士执戟而出,是合理合法的。   天还没亮,李钦载带着部曲便叫开了城门,领着甲士出城。   出城的目的是为了堵人,堵一个名叫卢迦逸多的人。   如果昨夜他的布局没出差错的话,今日便是卢迦逸多的末日。   前世受过各种狂轰滥炸般的反诈宣传,李钦载知道骗子行骗的手法大抵是哪几种,也知道当一个骗子败露后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第一千二百零九章 原形毕露   卢迦逸多终究是异国人,他没有经历过中原朝代的官场争斗。   如果他经历了,一定不会这么大意,自以为得到皇帝的赏识就没人敢动他。   岂不知皇帝的赏识只是空中楼阁,将身家性命全部押在皇帝的信任上,无疑是非常愚蠢的。   想在大唐当官,同时还想活到寿终正寝,除了皇帝的赏识之外,你最好还要有点别的东西,比如守望相助的同僚,不可或缺的独特本事,或是连皇帝都不得不顾忌的人脉关系等等。   你很会打吗?会打有个屁用,出来混要有势力,要有背景……   卢迦逸多只是个骗子,一个人混到当骗子了,说明他除了骗术以外,基本没别的能力,否则不会吃上这碗断头饭。   骗子当了官儿,也不过是个当了官的骗子。他的官场经验基本是空白,更不知朝堂的凶险。   尤其是当李钦载已对他生了杀心之后,卢迦逸多的结局基本无法改变了。   简单布一个局,他便轻易入了套。   今日,李钦载便是来收网的。   这场闹剧该结束了,不该活着的人,也该上路了。   天刚蒙蒙亮,李钦载和部曲们已出了安化门,出城门再行十里,路便有一片不大的山林。   李钦载领着部曲们进了山林里,静静地等待着。   道路很安静,前后数里无人通行,树梢上不时传来乌鸦凄厉的哀鸣,像提前奏响的安魂曲。   两百余人骑在马上,没发出一丝动静。   李钦载没有披戴铠甲,只穿着寻常的便袍,身上披了一件熊皮大氅,将他瘦弱的身躯裹紧。   不知等了多久,李钦载微绝不耐,扭头皱眉道:“消息准确么?那货该不会从别的城门跑了吧?”   旁边的冯肃挺起胸膛指天发誓:“百骑司的探子盯得死死的,一步都不离,馆驿出了事后,卢迦逸多带着随从从后门跑了,从半夜到天亮,一直躲在西市一家胡人开的商铺内……”   “百骑司的探子在商铺的四个方向都布下了眼线,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看天色,卢迦逸多约莫要等到天大亮后城门打开,他们就会仓惶逃出城,按路线算,唯有南边的安化门是他必经之路,五少郎安心再等一会儿。”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若不是要等陛下的旨意,我在长安城就能弄死他了,何必辛苦跑到城外设伏,也不知刘仁轨他们进宫把事办妥没有……”   冯肃咧嘴笑道:“五少郎算无遗策,刘仁轨若将证据摆到陛下面前,陛下不杀人才怪,居然敢骗到大唐天子头上,诛九族都不冤。”   李钦载冷着脸道:“若陛下的旨意未至,而卢迦逸多已出逃城外,咱们遇到后先别杀人,圈住他们再说,等陛下的旨意到了,你们再动手。”   冯肃应是,随即好奇地道:“陛下会下旨杀了卢迦逸多吗?都不经过刑部审问了?”   李钦载冷冷道:“对陛下来说,这是多光彩的事?重要的不是卢迦逸多犯了多少罪,而是先灭口,保住天家的威信,否则刑部一审,陛下被骗子骗得团团转的事公之于众,陛下的脸往哪儿搁?”   “所以我能断定,陛下不会留活口的,卢迦逸多必须死,而且最好死得稀碎,阎王都拼不齐的那种。”   话音刚落,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李钦载目光一凝,坐在马背上直起了身子望向城门方向。   冯肃兴奋地道:“不知是卢迦逸多和随从们先来,还是陛下的旨意先来……”   李钦载盯着冯肃那双愚蠢的眼睛,缓缓道:“你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愚蠢,还是故作愚蠢?”   冯肃愕然:“啥意思?”   “听马蹄声,只有一人,卢迦逸多若是出逃,他和随从们至少十余人,所以,你猜来的是陛下的旨意,还是卢迦逸多?”   说完李钦载策马出了山林,部曲们紧跟而上。   城门方向飞驰而来一匹快马,马上骑士见到路中央等候的李钦载众人后,立即勒马止步,朝李钦载抱拳。   “李郡公,刘侍中从宫里传出消息了,陛下已下旨,百骑司与宫中禁卫尽出,若遇卢迦逸多,格杀勿论,不留活口!”   李钦载笑了:“好,我知道了。”   马上骑士再次行礼,掉转马头回城。   随即李钦载转身对冯肃道:“李家部曲百人于大道正中列阵以待,另外一百人分左右两侧,路边设伏。”   ……   太极宫内,李治出离愤怒了。   五名受害者诚惶诚恐述说了被卢迦逸多蒙骗的经过之后,李治还在迟疑,他对卢迦逸多还存在最后一丝信任,也许是卢迦逸多偶尔失了手,也许是卢迦逸多误诊……   直到最后,百骑司的宋森战战兢兢地禀奏,昨夜丑时三刻,卢迦逸多与十几名随从从鸿胪寺馆驿的后门遁逃,不知何故消失无踪了。   到了这个时候,李治若还没猜到发生了什么,未免蠢得过分了。   当着李弘刘仁轨和郝处俊的面,气急败坏的李治掀翻了几张矮桌,砸坏了不计其数的瓷瓶和宫灯,大殿正中瓷片酒盏字画散落一地。   刘仁轨等人远远退避,不敢触李治的怒火。   板上钉钉了,卢迦逸多就是个江湖骗子,什么长生不老药,什么医治疑难杂症,什么世外高人,全都是骗人的,李治狠狠地上了一个恶当,被骗得云里雾里,还自以为摸到了长生不老的门槛。   更令李治难堪的是,揭露这个骗局的人,竟然是刘仁轨。   当初在太极殿上,为了谏止李治的错误,不惜犯颜直谏,甚至不惜与天子翻脸的刘仁轨。   现在事实证明,李治确实错了,刘仁轨是对的。   当着刘仁轨的面,李治的脸面何在?   “杀!卢迦逸多不可留,他在人间多呼吸一口气,都是对朕的侮辱!”李治铁青着脸咆哮道。   面对暴怒的李治,刘仁轨再耿直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跟他唱反调。   其实他是打算将卢迦逸多活捉,然后交由刑部审讯的。   但李治不想留活口,刘仁轨也能理解。   卢迦逸多死了,李治可以下封口令,这件事成了宫闱秘闻,朝野臣民永远不会知道真相,只知道一个名叫卢迦逸多的异国婆罗门稀里糊涂失踪了。   卢迦逸多若没死,还被押上刑部大堂,被那些尚书啊侍郎啊主事啊一个个轮着审问,那么李治被骗的蠢事可就再也没了遮掩,被全天下的臣民尽知,尤其是,还会被史官写进史书里。   某年某月某日,我们的天子上了个当,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可能上的当,他上了,昏君也就罢了,还是个智障,啧!   大唐要亡!   李治绝对绝对绝对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他要脸。   所以,卢迦逸多必须死,必须马上死! 第一千二百一十章 伏击诛杀(上)   一道秘旨出了宫门,落在百骑司雍州掌事宋森手里。   龙颜大怒,雷霆风暴。   李治严令百骑司马上找到卢迦逸多,宫中禁卫则负责诛杀。   一道令下,百骑司所属迅速行动起来。   卢迦逸多从鸿胪寺的馆驿逃走,而宋森却早已知道他和随从躲在西市一家胡人开的商铺内。   然而此时已是天亮,长安西市已开放,作为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城池,西市开放后,人流瞬间填满了街道。   百骑司闯进商铺时,赫然发现躲藏在商铺内的卢迦逸多和随从已不知去向。   明明商铺四周有百骑司眼线盯着,但卢迦逸多就是消失了。   最大的可能是趁着天亮后西市开放,卢迦逸多和随从们换了装,混杂在人群里悄然离开了西市。   得到这个消息的宋森又惊又怒。   这特么送到嘴边的肉都飞了,说出去以后天子还如何信任百骑司?   补救的措施也有,一是封锁城门,然后大索全城,这个法子不现实,长安是人口超百万的超级大城,若是大索全城,不知会给大唐带来多么恶劣的影响,而且城池太大,根本搜不过来。   二是调动禁卫出城,扼守长安城外四面八方的道路,禁卫守株待兔,在城外诛杀卢迦逸多。   宋森立马叫来了禁卫将军,二人商议过后,决定选择第二个办法。   于是长安城的禁卫们被调动起来,大军分为十几支,分别扑向城门外的各条要道。   唯独安化门外的那条道,禁卫本要出发,被宋森拦住了。   他知道李钦载就守在安化门外,经过分析,卢迦逸多若要出逃,最有可能从南边逃亡,渡汉水转道吐蕃,而安化门便是长安的南城门。   ……   追兵出击,风声鹤唳。   安化门外十里,李钦载和部曲们仍在安静地等候。   设伏狙击的道理,其实跟捕杀猎物一样,比武力更重要的,是咬牙坚持下去的耐心。   优秀的猎人往往耐得住寂寞,他有着对猎物志在必得的决心。   李钦载上过战场,亲自抄刀杀过敌人,他知道一场伏击战应该是怎样的过程。   千军万马都经历过,眼下这点小小的阵仗,实在算不得什么。   时间在缓慢地流逝,李钦载抬头看天色,从清早到达此地,眼下已近午时,足足等了一个上午。   路上行人不少,大多是一些贩夫走卒,最多的是各国各色的商队,还有匆匆来往传递公文的差役等等。   每个路过的人,部曲们都仔细甄别过,确定卢迦逸多没有混杂在其中。   过了午时后,李钦载终于产生了自我怀疑,按理说卢迦逸多早该出城了,现在的长安城应该已是侦骑四出,全城搜索。   以李治的脾气,经历了如此奇耻大辱之后,必然会连宫里的禁卫都调动起来,为的就是弄死那个让他受骗上当的人。   卢迦逸多怎么可能在长安城还待得住?   按捺下浮躁的心情,李钦载耐心地又等了一会儿。   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一名李家部曲骑马匆匆赶来,脸上洋溢着兴奋之情。   “五少郎,有一队可疑的骑队从安化门出来了!”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骑队什么打扮?”   “骑队一共十四人,皆头戴羊皮毡帽,穿着波斯商贾的服色,有几个连头发都是金黄色的。”   “你如何看出他们可疑的?”   “他们人人皆以黑布蒙脸,坐在马山垂头佝腰,生怕别人认出来的样子,而且……一支不远万里从波斯而来的骑队,却仅仅只有十几匹马,掌柜的也不怕亏死。”   部曲笑了笑,又道:“更何况,他们出了长安城,十几匹马没有带任何大唐的物产,就这么骑着马,空着手回波斯?”   “小人虽不是干买卖的,但最基本的道理还是懂的,如果他们真是波斯商人,这一来回索性破产得了。”   李钦载笑了:“确实可疑,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卢迦逸多这一行人了。”   随即李钦载脸色一整,沉声道:“袍泽们,设伏,列阵!”   部曲们轰然应是,然后迅速分散开来。   大道正中,一百名李家部曲执戟列阵,四周的空气陡然凝滞。   呼啸的寒风,整齐的铁甲,戟尖的寒芒,都在向路人透露出强烈的讯号。   一场杀戮即将开始。   路人被这支部曲散发出的气势吓到了,纷纷主动躲避,有的索性跳出大路,窜进路旁的山林里,生怕受到无谓的波及。   一炷香时辰后,那支骑队终于姗姗而来。   骑队的速度很快,他们在心急火燎地赶路,毫不怜惜地鞭笞着身下的马儿,一边狂奔一边扭头看,似乎在害怕后面的追兵。   距离李家部曲阵列尚有五十来步时,骑队为首一人猛地勒住缰绳,整支骑队不得不停下。   众人盯着正前方,表情从最初的惊愕,慢慢变成了绝望。   正前方五十步外的大道上,一支百人的披甲之士已列好整齐的队列,手执长戟,静静地等待着他们。   他们的铁甲厚重且威武,连面部都被铁甲覆盖,只露出一双冰凉的眼睛。   无声无息中,浓浓的杀意弥漫四周。   再看阵列后方,静静地立着一人一骑,竟是穿着便袍的李钦载,他正笑吟吟地看着这支自投罗网的骑队,脸上的笑容仍是那么谦逊温和,但眼中的杀意却不假掩饰。   骑队为首的人沉默许久,索性摘去了头上的羊皮毡帽,露出那张熟悉的脸。   果然是卢迦逸多。   李钦载含笑点头:“大师久违了,别来无恙乎?”   卢迦逸多的表情既惊惶又绝望,深呼吸努力抑下心中的恐惧,平静地道:“李郡公特意在此等我?”   李钦载笑着叹气:“大师是陛下钦封的怀化大将军,兼太史局郎中,今日匆匆出城,怎能无人相送?”   “李某不才,愿亲自送大师一程。”   卢迦逸多冷冷道:“不劳相送,我奉大唐天子旨意出城公干,还请李郡公莫予阻挠。”   李钦载乐了:“这不是巧了吗这不是,我也奉了天子的旨意呢……”   卢迦逸多心头一紧,下意识脱口问道:“天子有何旨意?”   李钦载笑容渐敛,语气渐冰:“天子说,他要弄死你。” 第一千二百一十一章 伏击诛杀(下)   好兴奋,又发现卢迦逸多的一个罪行。   矫诏。   假传圣旨,是杀头的大罪,卢迦逸多是有眼光的,专挑要命的罪行。   不过兴奋没啥用了,犯再多的罪,今日也是个死字。   卢迦逸多害怕了,他好不容易躲开了百骑司的眼线,好不容易逃出长安城,离城十里后,他刚松了口气,像华容道上的曹操似的仰天大笑,自以为逃出生天,结果李钦载就在路上等着他。   而卢迦逸多没有那么多大将为他拼死杀出血路,他的身边只有十几名随从。   对面的百人部曲却已列阵以待。   卢迦逸多胆寒了,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油然而生。   不跟李钦载废话,卢迦逸多掉转马头便大叫道:“往回撤,换条路走!”   刚掉转马头,卢迦逸多却赫然发现,后方的道路左右两侧冒出百余人,迅速将他的后路截断。   前后夹击,逃无可逃。   这是一个早就为他布下的口袋,只等他乖乖地钻进袋里,围而歼之。   卢迦逸多已无路可逃。   绝望的表情再次布满脸庞,卢迦逸多脸色苍白,眼神里带着乞求。   “李郡公,我愿将所有的财物皆交付于你,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如何?”   李钦载嗤笑:“这话说的,我把你弄死了,你所有的财物不也是我的吗?而且我顺手还杀人灭口了呢。”   “李郡公亦是为人父,为人夫,何苦赶尽杀绝,为自己的后代徒造杀孽?”卢迦逸多苦涩地道:“我只是个行走江湖,靠一些手段谋生的人,只谋财不害命,罪不至死呀。”   李钦载又笑了:“你都敢蒙骗天子了,还罪不至死?我大唐天子威服四海,恩泽万邦,你长了几个胆子敢对天子行骗?”   “你要庆幸你的亲眷家人没在大唐,不然任你家多少人口,这次也都会被杀得干干净净。”   “至于你,你不如求我给你一个痛快,若我把活蹦乱跳的你交给天子,他一定会咬着牙亲手把你活剐成一千片,扔到城外乱葬岗喂野狗。”   李钦载的眼神渐渐锐利起来,目光像一柄出鞘的利剑,直刺卢迦逸多的心底。   “卢迦逸多,你以为不过是谋财的江湖手段,却差点陷我大唐社稷于万劫不复,幸好你的手段不够高明,被及时戳破……”   “否则天子若被你蒙蔽,天下百姓将会生灵涂炭,大唐三代帝王基业,也将被你祸害得动荡难安。”   “你这样的人,若还任你活在世上,对我大唐将是一个巨大的祸患,立国数十年,天下待兴,民心思定,千万将士在战场上抛洒的鲜血,若因你而白流,你与我都将是千古罪人。”   李钦载突然暴喝起来:“冯肃,杀!”   冯肃和部曲们轰然应是,寒芒闪烁的长戟平举,队列踏着整齐的脚步声,在冯肃的指挥下如一头苏醒的巨兽,缓缓走向弱小的猎物。   卢迦逸多面如白纸,听了李钦载的话后,他情知今日断难说服李钦载放他生路,左右环视之下,卢迦逸多咬了咬牙。   困兽犹作最后一搏,没人愿意引颈就戮。   为了求得一线生机,今日必须搏命了。   “杀出一条血路!”卢迦逸多厉吼道。   手下的十余名随从飞身而上,手执长刀扑向前方的阵列。   卢迦逸多行骗也是有准备的,他的身边确实有高手,而且不止一两个。   当初唐戟刺杀卢迦逸多失败,就是因为被他身边的高手察觉,联手将他击退。   然而个人的勇武,在强大的军队面前,却终究不值一提。   军队的阵列就是天然的绞肉机,在这台绞肉机面前,哪怕武功天下第一,也会被军队无情地绞成碎肉。   几名高手一马当先,扑向阵列前方的戟阵,李家部曲在冯肃的指挥下,同时平举长戟,高手们刚避开第一排的长戟,正要继续突进,第二排的长戟猝不及防地从缝隙中刺出。   仅仅一个动作,高手们便倒下了三五人,浑身冒血倒在地上凄厉惨叫。   列阵的部曲们视若不见,冯肃扬手举臂暴喝:“进——!”   铁甲的甲片撞击声中,前后夹击的两个阵列步步向前,一尺一尺地压缩卢迦逸多和随从们的活动空间。   原本人数处于劣势的随从们,随着部曲阵列的步步压缩,他们能反抗的余地越来越小,终于出现了混乱,士气瞬间崩塌。   大势已去,反抗徒劳,今日根本就是绝杀的局面,人家做好了准备守株待兔,随从们再怎么反抗都没用。   于是一名随从面色灰败,突然扔掉了手中的刀,双膝跪在地上,大吼道:“手下留情,我降了!”   有人带头,别的随从都没活腻,于是也纷纷跟着扔掉了兵器,跪在大道中间。   唯独卢迦逸多一人仍呆呆地站在原地,乞求的目光望向李钦载。   李钦载骑在马上,神情不为所动。   没错,今日是绝杀局,“绝杀”的意思是,一个不留,不收活口。   敌人皆降,冯肃扭头望向李钦载。   李钦载目光冰冷,淡淡地道:“全杀了,给他们一个痛快。”   话音刚落,部曲们执戟刺出,站着的跪着的,都是一戟刺去,包括卢迦逸多在内,瞬间所有人都死在长戟下。   狮子搏兔,毫无悬念。   看着倒在血水里的卢迦逸多,李钦载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这个祸害终于死了,大唐再次被扳回了正轨,继续向前,奔赴星辰大海。   “将卢迦逸多的头颅割下,马上收拾善后,尸首全埋在旁边的山林里,路上的血迹用尘土掩埋干净,莫吓着过路的百姓商贾。”李钦载吩咐道。   ……   一场血腥杀戮,来得快,也去得快。   事了拂衣去,康庄大道恢复了通行,过路的百姓商贾根本不知他们脚下踏过的土地刚才发生了怎样残忍的一幕,只是空气中的血腥味仍淡淡充斥着,寒风吹拂过后,再无痕迹。   卢迦逸多这个人,从此彻底从世间抹掉了。   李钦载整了整衣冠,道:“将卢迦逸多的头颅带上,我要进宫觐见天子。” 第一千二百一十二章 皆大欢喜   部曲拎着卢迦逸多,李钦载领着众人回了长安城。   进城入朱雀大街,直奔太极宫。   宫门外值守的禁卫见李钦载一行人风尘仆仆,手里还拎着血淋淋的脑袋,顿时惊到了。   若非李钦载是太极宫的常客,又是赫赫有名的功臣,禁卫早将他当刺客拿下。   过了一会儿,一名宦官匆匆而至,第一眼便望向李钦载手里的人头,宦官吓得脸色发白,但还是战战兢兢领着李钦载入了宫。   安仁殿内,李治手抚额头,盛怒之后,他的眩晕旧疾又犯了,一阵阵的晕眩感侵蚀着他的头部,令他苦不堪言。   宋森,刘仁轨,郝处俊等人站在殿内,感受到殿内低迷压抑的空气,三人不敢吱声,就连头最铁的刘仁轨此时也是小心翼翼,生恐惹怒了李治。   这时李钦载已到了殿外,除履入殿,首先看到刘仁轨等三人小心翼翼的模样,李钦载哂然一笑,朝李治行礼。   李治正晕着呢,迷迷糊糊睁眼,有气无力地道:“景初来了,你先坐,朕……嗯?你手里拎的是什么?”   李钦载拎起卢迦逸多的头颅,朝他龇牙一笑:“陛下,这是人体一个重要的器官,此物能言能动,但神奇的是,离了脖子它活不了……”   李治两眼发晕,视力也受了影响,隔老远眯眼打量半天,疑惑道:“究竟是何物?”   “此物俗称‘脑袋’,也有叫‘头颅’‘首级’‘项首’等等……”   李治呆呆地重复:“头颅,首级……”   终于回过神,李治大惊失色,身子往后一仰,惊怒道:“你你你……你拎个脑袋进宫?李景初你疯了,这是谁的脑袋?”   李钦载又拎起脑袋晃了晃,无辜地道:“陛下不是下旨杀卢迦逸多吗?这是卢迦逸多的脑袋呀。”   李治再次震惊:“卢迦逸多死了?被你杀的?”   “是,臣领李家部曲,在安化门外十里截住了出逃的卢迦逸多,此獠与其随从共计十四人,全部伏诛,臣提卢迦逸多的首级进宫,请陛下查验。”   说着李钦载将卢迦逸多的头颅平举,示意宦官过来拿。   李治身边的宦官也吓得两腿发软,半步都不敢迈。   李治也半晌没吱声,一脸惊惶地盯着李钦载手里的头颅。   李钦载叹了口气,这胆子也太小了,一个脑袋怕啥?它能咬人不成?   李钦载倒是一点也不怕,尸山血海的战场打过滚的人,还怕区区一个头颅,没见他拎在手里多么轻松惬意。   李治一生虽然发起过多次征战,但他从未亲自上过战场,勉强算是一位太平天子,哪里见得这血腥的画面。   旁边的刘仁轨终于出来解围,上前仔细打量一番,然后道:“陛下,李郡公所言不虚,手里拿的正是卢迦逸多的头颅,臣确认无误。”   李治松了口气,急忙道:“既如此,传禁卫将头颅拿下去处置了,莫留它在殿上吓人。”   李钦载恶作剧般又将头颅朝他示意了一下:“此獠祸国误君,今日伏诛,大快人心,陛下不亲自查验一下他的下场么?”   李治急忙挥手:“不了不了,朕相信景初,不必查验了。拿走拿走别客气……”   禁卫入殿,将卢迦逸多的头颅带走,李治惊惶的神色这才松缓了。   奇怪的是,经过刚才的惊吓,李治发现自己的眩晕旧疾也莫名好了许多。   血淋淋的东西拿走后,李治立马想到了一件事。   “你在城外截住了卢迦逸多?你怎知道卢迦逸多会出逃?又怎知道朕会下旨杀他?”   李钦载耸了耸肩,道:“臣本不知道,但刘侍中昨夜派人登门,言说卢迦逸多桩桩罪状,并拿出了证据,请臣帮忙截住卢迦逸多,而他和郝侍郎清早进宫参劾卢迦逸多……”   “刘侍中说陛下圣明,知道真相后,定会诛杀此獠,刘侍中难得一次上门求臣,臣自然便答应下来了。”   “后来百骑司传来消息,陛下已下旨诛杀卢迦逸多,臣恰好在安化门外截住了他,于是下令杀了他和随从。”   说完李钦载扭头朝刘仁轨挤挤眼。   大好的功劳让给你个老匹夫了,高不高兴?   刘仁轨面无表情,冷哼一声,但也没反驳。   李钦载这番话真假掺半,主要是将时间顺序颠倒了,本来一切是他在幕后主导,包括将证据送给刘仁轨,也算定了李治的反应,在李治未下旨前便在城门外拦截卢迦逸多。   但这件事不能说实话,否则便有背后玩弄诡计之嫌,当帝王知道自己被臣子算计得明明白白,他心里会舒坦?   时间顺序一倒过来,李钦载便成了除奸伏魔的忠臣,刘仁轨也顺手捡了个便宜功劳,李治除掉了欺诈他的奸贼,皆大欢喜,唯一的输家是卢迦逸多,他的感受并不重要。   想到卢迦逸多这些日子对他的种种欺骗,李治咬了咬牙,突然大笑。   “好,好!死得好!”   人都死了,但李治此刻仍然满脸杀气:“朕恨不能亲手杀了他!长生不老,包治百病,哈哈!可笑的是,朕竟然真信了!”   李钦载没吭声,旁边的刘仁轨终于发挥了他没眼力见儿的正常实力,上前躬身沉声道:“陛下悬崖勒马,知错能改,臣为大唐子民庆幸。”   李治和李钦载同时瞥了他一眼,二人的眼神都不怎么善良。   这老货的嘴是真的讨厌,当了大半辈子官儿,官场的规矩是一点也没学会。   人都杀了,李治也说自己“可笑”了,等于是含蓄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你还上前一遍又一遍提醒领导犯了错,还用长辈的语气说什么“知错能改”……   这种手下能当上言官之首,没被流放千里,李治的胸襟是真令人佩服了。   刘仁轨说完后,他自己不觉得哪里有问题,但殿内的气氛莫名沉寂下来。   半晌,李钦载突然道:“陛下,臣有秘事禀奏,还请陛下……呃,咳咳。”   李治会意,于是挤出一丝笑意对刘仁轨和郝处俊道:“今日助朕除贼,两位受累了,回去好好歇息,稍停朕有赏赐送上府。”   这是委婉的逐客,刘仁轨和郝处俊都听懂了,于是识趣地告退。   二人离开后,李治又望向殿内一直沉默不言的宋森,道:“你也滚吧。”   百骑司是直属天子的特务机构,算是天家内臣,李治对宋森说话自然没那么客气。   宋森笑吟吟地朝李钦载示意了一下,然后告退。 第一千二百一十三章 煮酒论英雄   李钦载与李治私交甚厚,跟李钦载曾经立过的功劳其实关系并不大。   大唐朝堂那么多功臣,李治难道跟他们个个都称兄道弟?   功臣只会让李治以礼相待,以国士酬之,但私下里的交情,主要看性格,看合不合胃口。   多亏前世当社畜的丰富经验,李钦载知道在领导面前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在李治看来,这样的臣子就很对脾气了,好像天生存在某种默契,志趣相投可为友,李钦载这样有趣又识趣的朋友,向来孤独的帝王很难不跟他产生私人交情。   尤其是,这个朋友做的菜还那么好吃,而且人家庄子上的风水也不好,经常有牛摔断腿……   所有人都退出了安仁殿,李治这才放松下来,在李钦载面前也毫无仪态地盘腿坐着,耷拉着肩膀。   坐相不佳,但李钦载知道,这是李治最放松的状态,刚才在刘仁轨和郝处俊面前,李治是万乘之尊的帝王,现在在李钦载面前,李治只是个没心没肺的朋友。   “人都走了,景初有何秘事禀奏?”李治问道。   李钦载笑了:“臣无事,只是觉得刘侍中在场太碍眼,想必陛下看此货也不大顺眼,臣帮陛下寻个理由打发他走。”   李治一怔,接着大笑道:“不愧是景初,哈哈,干得妙!没错,朕很讨厌刘仁轨,若非朕心胸宽广,懒得跟他计较,这老货早被流放岭南摘桃子去了,岂能容他整日在朕面前啰嗦个没完。”   李钦载情真意切地叹道:“陛下胸襟如海,包容天下,刘仁轨能在陛下阶前为臣,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   李治自得地道:“没错,景初之言深得朕心,不谦虚地说,像朕这般仁义包容的天子,古往今来能有几人,单就凭朕的心胸,都足以泰山封禅,跟老天爷说道说道了。”   李钦载叹道:“可惜刘仁轨体会不到陛下的宽容大量,以为古往今来的明君都应该纳逆耳忠言,他大约是没文化的,不读史书,像陛下这般宽容仁义的帝王,数遍上下数千年,也只有太宗先帝和陛下了。”   李治两眼放光,他与李钦载的交情不浅,但今日李钦载这番话,深深地挠中了他的痒处,令李治顿生知己难得之感。   “景初之言,朕甚以为然,今日你我君臣便效古人之雅,来一个煮酒论英雄,如何?”   李钦载有些犹豫:“陛下,臣伤未愈,陛下旧疾亦不宜饮酒,此事怕是……”   李治不悦地道:“朕都不怕死,你怕啥?整日坐个轮椅招摇过市,两三个月了还当自己是重伤呢,朕都懒得说破你。”   “来人,上酒,上菜,召太常寺歌舞!”   李钦载小声地辩解:“臣真的重伤未愈,当初膝盖中箭了,只能每日坐轮椅……”   李治敷衍地道:“好了好了,朕知道了,少废话,饮酒吧。”   宫人端着酒菜入殿的同时,太常寺的歌舞伎也纷纷登场,在悠扬悦耳的丝竹弦乐声中翩翩起舞。   李治和李钦载坐在一块儿,这时也喝了起来。   几盏酒之后,李治有些嗨了,表情也变得荡漾起来,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珠子不停在美貌的太常寺舞伎身上流连。   李钦载却很冷静,对舞伎们的舞姿和美貌不敢多看。   太常寺歌舞伎,理论上是国家在重大场合表演歌舞的女子,她们身家清白,通常情况下,表演的歌舞都是隆重且正式的大礼之舞,比如天家祭祀,庆祝将士凯旋,以及农时丰收等等重大节庆。   但帝王宴请臣子或外邦使臣时,太常寺歌舞伎也会上场,甚至帝王独自饮酒时,歌舞伎也会起舞助兴。   太常寺歌舞伎何时该歌舞,什么场合该歌舞,礼仪上有严格的规矩,但这种规矩弹性很大,唯一的标准是,看当家的老大是否沉迷女色,是否喜欢搞娱乐活动。   正如前世的男人一样,穷则夜宵烧烤,达则包厢陪侍。   地位不一样,消费不一样,但大家寻找快乐的心情是一样一样的。   凭良心说,李治召歌舞伎娱乐的次数并不多,主要是外有刘仁轨这种没眼力的朝臣天天盯着,内有武后这个不省油的婆娘盯着。   李治束手束脚,宫里基本寻不到什么快乐,所以他才会对韩国夫人和魏国夫人下手。   人家不一定有孟德之癖,可能实在是手头上没资源,被逼急了。   这年头要是有什么外围中介之类的职业,李治还不得起飞喽。   李钦载见今日的李治心情很不错,在绝色舞伎们蹁跹的舞姿中,李钦载知道,李治寻找到快乐了。   酒至半酣,李治脸已涨红,凑近李钦载道:“景初啊,朝堂上有刘仁轨这老匹夫,你都不知道朕有多憋屈,他素来追崇魏徵之贤,常以直颜犯谏的铮臣自居,我呸!”   “你当铮臣,凭啥踩着朕的脑袋成就你的名声,把朕衬托成一个无道昏君,没了你刘仁轨,朕就啥都不是,大唐就要亡国了,我再呸!”   李钦载也有些上头了,凑近了附和道:“陛下所言甚是,所谓清流,皆是标榜自己的道德君子,总以为全天下除了他自己,全都是坏人,这种人有病,有大病,陛下快宣太医给刘仁轨把把脉……”   李治哈哈大笑:“没错,他就是有大病,朕恨不得亲自给他开个方子,开乌头,砒霜,鹤顶红……”   君臣二人窸窸窣窣背后说着刘仁轨的坏话,越说越投契,两人索性连歌舞都懒得欣赏了,俩脑袋凑在一起细数刘仁轨的种种是非。   良久,李钦载突然有些清醒过来,愕然道:“等等,陛下,咱们刚刚不是说煮酒论英雄吗?”   李治亦愕然:“咱们刚才不就是在论英雄吗?议论了半天刘仁轨,莫非景初觉得还没聊透?”   李钦载喝了酒有点上头,所以,煮酒论英雄究竟是如何论的?跟背地里说人坏话有什么区别?   曹操跟刘备一起论英雄的时候,好像曹操也是背地里嚼舌头,天下英雄这个不行,那个差了点儿意思,最后话锋一转,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尔。   吧嗒一声,刘备筷子吓掉了,曹操桀桀阴笑,好了,天下英雄就剩我一个了,眼前这怂货不配。   再跟现在的情景结合起来,李钦载挠了挠头。   煮酒论英雄的定义……应该就是背后说闲话吧?刚才君臣俩的操作没毛病。 第一千二百一十四章 美酒知己   志趣相投是朋友,臭味相投也是朋友。   交朋友不必搞什么政治正确,只要两人的三观合拍,便是知己至交。   “三观合拍”的意思,并非三观正确,举例来说,当你认为某个人是傻逼的时候,他也认为那个人是傻逼,那么,两人的三观合拍了,尽管那个人其实并不是傻逼。   现在的李钦载和李治就有那么点儿意思。   两人对刘仁轨的评价出奇地一致。议论起来都觉得刘仁轨只是一个披着好人外皮的伪君子。   甭管啥事,刘仁轨那货首先便以冲锋陷阵之姿,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先占领道德高地,然后居高临下以审判者的姿态俯视世间生灵。   太恶心人了,这种人若放在一千多年以后,一定不敢走夜路,怕脑袋会被套麻袋敲闷棍。   也就是李治心胸宽广,知道刘仁轨除了讨厌之外,其实还是颇有些才干,于是忍着恶心继续重用他,这份恶心一忍就是许多年。   当皇帝也不容易啊,说起来一把辛酸泪,只见贼偷人,谁见过贼挨打?   君臣二人背地里说刘仁轨的闲话,越聊越投机,无形中居然发现彼此的交情因为刘仁轨而更近了一步。   可以想象以后,李治但凡在刘仁轨面前受了气,一定会把李钦载召进宫,两人一边饮酒一边欣赏歌舞,一边指天破口大骂刘仁轨十八代祖宗。   聊得太忘形,君臣俩都喝得有点多了。   唐朝的酒大多是米酒或是葡萄酒,度数不算高,严格算酒精度的话,差不多相当于前世啤酒的酒精度。   但,啤酒喝多了也醉人呀。   很久没喝过大酒了,李钦载喝着喝着发现自己好像有点飘,一时搞不清是自己的双脚离地了,还是脑袋单独飞起来了……   幸好神智还算勉强清醒,否则李钦载可能会在太极宫里搞点事出来,喝醉的人若对皇权失去了敬畏,后果很严重。   别的不说,就算趁着酒兴调戏一下眼前太常寺翩翩起舞的歌舞伎们,那都是弥天大罪。   理论上,这些漂亮妹妹们都属于李治,李治就算不用,那也不准外人碰,至少留到二十五岁以后才准那些没被碰过的妹妹们出宫嫁人。   于是李钦载使劲咬了咬舌尖,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一点,千万不要在这里犯什么错误,自己的人生还长,没必要今晚把自己作死。   相比之下,李治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这里是太极宫,是他的地盘,理论上全天下都是他的地盘,当皇帝的在任何场合任何时间都不需要有顾忌。   李治也喝多了,而且醉得比李钦载严重,他趴在地上嚎啕痛哭,也不知到底哭啥。   有家有口,有妻有儿,有权有势,而且正当壮年,腰不酸肾不虚。   所以,他到底哭个啥?   李钦载帮他想理由,想来想去,大约只有娶了一个不省油的婆娘这个理由了。   哭了许久,李治终于收敛了哭声,哽咽道:“朕其实很想长生不老,朕很想多活一些年,景初,你给朕的那张世界地图太大,太诱人了,朕知道这不是一代两代帝王能做完的事……”   “可是朕不放心交给下一代帝王,朕自问不是昏君,能掌好大唐江山的舵,下一代,下下一代呢?谁能保证不出一两个昏君?”   “一旦出了昏君,从此人亡政息,大唐想要再征服那张世界地图,不知何年何月了,朕只希望多活些年头,为下一代帝王铺垫得厚实一些。”   “国本夯实了,就算出了一两个败家子,社稷好歹也能多撑几年,如此,朕便不负祖宗和江山了。”   李钦载沉默叹息,李治的话不是危言耸听,他比李治更清楚大唐的未来是什么样子。   在李治之后,大唐有过更辉煌的盛世,那是真正的盛世。   然而盛世之中却埋下了许多隐患,历史上最强盛的一代王朝,很不可思议地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   真的是一夜之间,后来纵是夺回了江山,终究已是物是人非,盛朝难续。   国运气数这东西,说来很玄妙。尤其是大唐,来得快也去得快。   李渊晋阳起兵,一年多的时间夺下了隋朝的江山。   开元盛世,强盛到满地流油的王朝,被一个胡人轻易断送。   作为一个千年后的人,李钦载有时候想想都觉得扼腕可惜,历史的遗憾,便在史卷合上之后,久久萦绕心间的意难平。   现在唯一的安慰是,或许有了李钦载存在的大唐,历史的轨迹终将不一样了。   小心翼翼,蹑手蹑脚,李钦载像个贼一样,给这个本该耀眼千年的王朝开了一个挂……   大醉的李治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李钦载此刻才知道,卢迦逸多留给李治的阴影有多深。   一个江湖骗子,毁掉了一个帝王的长生梦。   更确切的说,他毁掉了帝王的理想抱负,李治的很多梦想,都是建立在时间的基础上的,只有长生,才能完成他的梦想。   而卢迦逸多残酷地打破了李治的梦想,李钦载给他画的那张世界地图,有生之年注定不可能完成了,这对帝王来说是多么大的遗憾。   李钦载暗暗叹息,他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他只知道什么是错的,长生不老当然是错了,可什么是对的?李钦载再强大,也无法帮李治打败时间。   李治脸上布满了泪痕,抽噎道:“朕不止希望长生,朕也希望弘儿能长生,若卢迦逸多的长生不老药是真的,那该多好,弘儿的病或许就……”   “陛下,咱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李钦载沉声叹道:“世间生老病死,无人能左右,帝王亦如是。”   李治沉沉叹了口气,突然用力甩了甩头,大喝道:“今日不想烦心事,酒来!景初,与朕痛饮!”   李钦载笑了:“臣无法为陛下分忧,但臣可以陪陛下解忧,世间唯美酒可解忧,臣愿陪陛下一醉方休。”   李治突然豪放地笑道:“不,除了美酒,可解忧者还有知己良朋。恰好今日两样都有,朕何必哭哭啼啼做那儿女之态?” 第一千二百一十五章 君臣醉酒   帝王也是凡人,他也要吃喝拉撒,所谓天之子不过是口号。   凡人就该有凡人的喜怒哀乐,只是大多数时候帝王把情绪隐藏得很深,不愿让别人一眼看透他,拿捏他。   现在的李治却在李钦载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李钦载这时也终于明白了一个父亲绝望的心情,看着自己儿子的生命进入倒计时。   如此优秀的孩子,明明每天还能相见,明明还能共叙父子天伦,可他更知道父子相见的时候已经不多了,父子却还互相强颜微笑,仿佛都忘记了即将到来的分离。   这种绝望的心情,没当过父亲的人大抵是不会懂的。   夜已深沉,宫门落锁,李钦载已出不了宫,而且有一位朋友正需要陪伴。   这一夜,李钦载留在安仁殿内,太常寺歌舞伎早已退下,殿内只留了几名宦官宫女,小心侍候着酩酊大醉的君臣。   李钦载今夜舍命陪君子,这一次他是真的毫无保留地醉了。   李治更是醉得一塌糊涂,饮到最后,李治嚎啕痛哭,哭着哭着,突然脑袋一歪,就地一倒,立马打起了呼噜。   李钦载保留着最后一丝清醒,摇摇晃晃起身,本打算出殿透透气,醒醒酒,然而走出殿门被寒风一吹,李钦载扶着殿外的廊柱,哇地一声吐了个稀里哗啦。   最后彻底醉倒之前,李钦载依稀记得自己好像还做了什么事,最终倒下的地方,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只是觉得头好晕,人很难受,管他什么地方,赶紧躺下睡吧。   ……   第二天上午,李钦载醒来,宿醉的头颅快要炸掉,里面好像有一队小人儿拿着凿子使劲地凿他的脑袋,像即将破茧而出的蝴蝶,听起来很美感,但没人说过破茧的过程如此痛苦。   双手捧住自己的头,李钦载发出痛苦的呻吟,然后便是口渴,极度的口渴,这时他才左右环视,打量自己的处境。   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看起来很宽敞的大殿偏阁的床榻上,四周的摆设既讲究又奢华,身上盖的锦被轻如蝉翼,养尊处优多年的李钦载一眼便看出,这是江南进贡的极品蚕丝被褥,被褥上绣着一片牡丹花丛。   李钦载终于清醒过来,确定自己身处太极宫中,顿时一惊,急忙披衣赤足打开殿门。   殿门外的刺眼光线令他的眼睛眯了一会儿,适应了光线后,李钦载辨认了一番,发现这是一间位于太极宫前廷的偏殿,不属于后宫范围。   惴惴的心情终于平复下来,还好没闯祸。   大唐的三省官署都位于太极宫前廷,朝政繁忙时,有些官员通宵加班,偶尔也有留宿太极宫的。   但宫中规矩森严,外臣可留宿,却只能留宿前廷,也就是两仪门以南的范围,进了两仪门,就属于后宫了,理论上,后宫里只能有李治一个带把儿的,亲儿子成年后都不准住在后宫。   李钦载是外臣,昨夜饮醉后若不管不顾在后宫睡下,今日麻烦可就大了,朝臣们会活活参死他,李治都保不住。   心情刚放松,强烈的宿醉痛苦再次袭来,李钦载捂住脑袋又呻吟了几声,然后到处找水喝。   殿门外传来轻碎的脚步声,一名宦官出现在李钦载面前,朝他恭敬地笑了笑,然后小声地告诉他,皇后有请。   李钦载脸色顿时一僵,然后赶紧回忆昨夜与李治饮酒,君臣俩有没有干什么坏事,比如调戏太常寺歌舞伎什么的,若真干了,武后的小本本上怕是又要记下一笔。   回忆许久,李钦载依稀记得昨夜李治醉倒之前,君臣对歌舞伎可以说是秋毫无犯,二人都忙着说刘仁轨的坏话呢,女人只会打乱背后论人是非的节奏。   李钦载顿时安心了,挺起胸膛理直气壮。   哎,没干坏事,依旧是忠臣,就是这么豪横。   宦官领着李钦载进了两仪门,然后又走了一大段路,最后居然把李钦载领到后宫的佛光寺里。   没错,太极宫里有一座寺庙,名叫“佛光寺”,而且位于后宫范围。   寺庙幽深,檀香袅绕,不时传来尼僧的诵经梵唱,给这座威严的皇宫带来几许祥和化戾的气息。   李钦载在寺门外站了一会儿,然后迈步走进寺中。   寺中正殿供着如来,武后正跪在如来金像前,虔诚地焚香叩拜。   李钦载站在正殿外,静静地注视着武后的背影。   这个背影看似柔弱的女人,与李家父子两代帝王的恩怨情仇,纠葛甚深,正是当初那段阴暗艰困的岁月,才造就了今日的武后。   有野心,有能力,也非常聪明的武后。   此刻她跪在佛像前,拜的究竟是佛,还是自己的欲望呢?   此时武后已叩拜完毕,起身站在佛像前,呆呆地注视如来那双慈悲的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武后转身,看到了静立殿门外的李钦载。   原本祥和雍容的表情,在见到李钦载后,武后的脸色迅速垮了下来,冷冷地盯着他。   李钦载心头一惊,不知自己又哪里招惹了这个厉害的女人,于是急忙朝她行礼。   “李景初,昨夜与陛下痛饮,可尽兴否?”武后冷冷道。   李钦载苦涩地道:“臣有罪,不该与陛下饮酒,更不该与陛下放纵享乐,不顾陛下的旧疾……”   武后淡漠地道:“陛下昨夜醉得厉害,本宫都宣了太医了,你们干的好事!明知陛下的身子不宜饮酒,偏偏还毫无节制放纵,听说还召了太常寺歌舞?君臣倒是好雅兴。”   李钦载咂咂嘴,味儿有点不对。   感觉像前世狐朋狗友的婆娘,只要拉着她们的老公出去浪,回来必被他们婆娘无差别算账,管你什么铁哥们好兄弟,带着老公出去浪必须罪该万死。   “臣知罪。”李钦载无法辩解什么,越解释越无力。   我能说是你家男人先动的手吗?   喝酒也好,召歌舞伎也好,都是你家男人的主意,他才是罪魁祸首,你俩被窝里算账去呀。   武后又冷冷地道:“醉酒也就罢了,更过分的是……李景初,你知道你昨夜干了什么事吗?”   李钦载一惊,昨夜醉酒后他独自出了安仁殿,寒风一吹吐了个痛快,依稀记得自己好像走了一段路才倒下。   所以,自己究竟干了啥?   见李钦载一脸迷茫,武后愈发生气:“你……昨夜独自出殿,从安仁殿到千秋殿,然后是公主院,百福殿,最后是肃章门……每个地方的廊柱下,你都,你都撒了一泡尿!”   武后冷笑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太极宫里圈地盘!”   李钦载震惊地看着她,脸都绿了。 第一千二百一十六章 佛寺密谈   这就尴尬了,李钦载无地自容,百年难得一红的老脸,此刻居然也泛起了几分红晕。   尴尬之中还带着几许不敢置信,昨夜喝酒确实断片了,可……没那么勇猛吧?   从安仁殿到肃章门,一路撒过去,自己有那么多尿吗?   “皇后是不是……呃,弄错了?臣,不至于如此失礼吧?”李钦载小心翼翼地道。   武后冷笑:“你们君臣醉酒后是什么德行,自己没数吗?”   李钦载尴尬地道:“皇后恕罪,臣昨夜失仪,饮酒忘事,实在是不敢想象,以臣的能力……怎么也不可能从安仁殿一路撒到肃章门吧?好几里路呢。”   武后凤目透出不悦:“你还抵赖是吧?昨夜你出了安仁殿,后面有宫人跟着你呢,否则你以为本宫是如何知道的?”   说着武后拍了拍掌,一名宦官从殿外走进来,恭敬行礼。   武后冷着脸一言不发,只是不耐烦地指了指李钦载。   宦官会意,陪笑道:“李郡公昨夜饮酒,子时一刻出了安仁殿,首先在安仁殿外的廊柱下撩开下摆,滴了几滴……呃,贵尿。”   “然后摇摇晃晃一路走,到了千秋殿,又滴了几滴,沿途所经的每一座大殿,李郡公都滴了几滴……深宫规矩森严,奴婢怕李郡公冲撞了巡弋的禁卫,一直跟着您呢。”   李钦载有些不高兴了:“慢着,说我在每座大殿外撒尿我认了,滴了几滴是啥意思?”   宦官困惑地道:“就是字面的意思,您确实只在每座大殿的廊柱下滴了几滴,嘴里还喃喃自语着什么,奴婢隔得太远,没听清楚……”   李钦载的脸顿时又绿了。   男人都知道,脱了裤子撒尿容易,难的是把一泡尿分成若干部分,每次只滴几滴,然后果断收住,换个地方再滴几滴……   这得需要多么强大的毅力和不屈不挠的意志,才能干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怎么想都不像自己的风格。   大唐的辽东郡公耶,跟野狗一样一泡尿到处滴,真给太极宫划上地盘了。   突然想到李勣和李思文口口声声骂自己“孽畜”,如今看来好像不是没有道理……   宦官还在低声述说,已经从千秋殿说到百福殿了,每一座宫殿留下痕迹的过程和细节都说得清清楚楚。   能令宦官的记忆如此犹新,想必还是李钦载的举动让他产生了深刻难忘的印象,太极宫自修建完成以来,大约是没人这么干过。   李钦载脸色如土,扬手打断了他:“好了,别说了,我知道了!”   宦官意犹未尽地闭嘴,顺便抬眼朝他投去崇拜的一瞥,从他的眼神里李钦载能看得出来,他在崇拜自己是条汉子。   宦官识趣地退出殿外,李钦载抬头,见武后正冷冷地盯着他。   李钦载叹了口气,躬身道:“臣醉酒失仪,罪该万死,请皇后责罚。”   武后冷哼道:“大唐的郡公,醉酒后竟是这般德行,若被朝臣知道,这顿参劾你怕是承受不住。”   李钦载叹气:“是,臣知罪了。”   武后斜瞥着他,道:“太极宫是陛下和本宫起居之地,你竟肆无忌惮到处撒尿圈地盘,你自己说,本宫该如何责罚你?”   李钦载沉默片刻,小心翼翼地道:“这事儿……赔钱能解决吗?”   武后气笑了:“你觉得赔多少钱能解决?”   李钦载果断伸出了两根手指:“两贯……”   见武后面色不善,李钦载果断改口:“两贯是不可能够的,二十贯!”   嘴里发苦,活了两辈子,没撒过这么贵的尿……   武后转过身,抬头望着如来的金身,淡淡地道:“罢了,本宫何等身份,跟你计较这种事,其实你很清楚,昨夜是陛下拉着你饮酒,做错了任何事,陛下都不会责怪你……”   “你与陛下私交如兄弟,本宫若是责罚你,想必陛下心里也不会舒服,本宫何必自讨没趣?”   李钦载躬身道:“臣非恃宠而骄,错了就是错了,昨夜臣醉酒确实失了仪,该论罪便论罪,臣绝无怨恚,与陛下是否宠信臣无关。”   武后转身盯着他,似笑非笑道:“你倒真是陛下的忠臣,既有一身本事,又有一颗忠心,就连本宫拉拢你,你也丝毫不为所动,难怪陛下对你如此器重。”   李钦载不软不硬地道:“天下是陛下的天下,臣当然是陛下的忠臣,除了效忠陛下,臣还能效忠谁?”   武后叹了口气,显然她很早就放弃了拉拢李钦载。   当初她的党羽被剪除,李义府也被斩首,就是李治对她狠狠的敲打,从此以后,她的野心终于消停了,说是蛰伏也好,彻底放弃也好,总之,如今的武后,才是大唐真正的皇后,她好像学会了不越界。   避开了这个话题,武后话锋一转,道:“这次诛杀卢迦逸多,你干得不错……”   脸上突然露出一抹笑意,武后道:“你在陛下面前说什么受刘仁轨之托,提前去城外截堵卢迦逸多,呵,鬼话说得像模像样,若非本宫知道你是什么人,怕是跟陛下一样轻信你了。”   李钦载也微笑道:“皇后,此事臣可是受了您的托付……”   武后眯起了眼睛:“本宫若不托付,你难道就不杀他了?”   “会杀,但能得到皇后一个人情,臣觉得也不错。”李钦载坦然道。   武后轻笑起来,尽管是四十来岁年纪的女人了,可她这一笑,还确实有几分绝色风韵,难怪李治当年对她如此着迷,不惜挖亲爹的墙角,被天下人耻笑也要将她收进后宫,还力排众议废王立武。   “李景初,事实证明,你和本宫其实也是能合作的,而且合作得颇为愉快,对吗?”武后笑道。   李钦载心中顿生警觉,仍微笑道:“那要看是什么事了,恕臣直言,只有当皇后与臣的利益一致时,才有合作的可能。”   “比如卢迦逸多,臣想杀他,皇后也想杀他,所以这次合作就颇为愉快。”   武后点头:“不错,利益一致,合作才有可能,景初,若以后再遇到你我利益一致的事,不知你还愿与本宫合作吗?”   李钦载警觉更甚,小心地道:“臣以为,事到临头才知你我是否利益一致,现在说的无非空口白牙,没什么意义。”   武后沉默半晌,缓缓道:“有一件事,本宫希望景初能帮帮我。” 第一千二百一十七章 利益交换   李钦载有点无奈,想扭头走人。   武后这是真没拿他当外人啊,李钦载刚设计杀了卢迦逸多,完成了武后的嘱托,她还欠下李钦载的人情没还呢,紧接着又要他帮忙。   真把自己当生产队的驴使唤了。   李钦载有心想拒绝,给过你一次面子,蹬鼻子上脸就不对了,你特么是皇后,管好你的后宫就完了,哪儿有那么多屁事?   见李钦载神色犹豫,武后何等精明,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不情愿,不由轻笑道:“给陛下办事那么爽快,给本宫办事就不愿意了?”   李钦载急忙道:“臣不敢,上有所遣,臣必赴汤蹈火。”   “你嘴上说赴汤蹈火,心里还是不愿意的,觉得本宫事太多了,而且不愿与本宫有太多纠葛,对不对?”武后慢悠悠地道。   李钦载神情有些尴尬,事儿呢,确实是这么回事儿,但大家都是体面人,何必把话说透,搞得他都不知如何回答了。   李钦载正色道:“臣绝无此意,无论陛下的事还是皇后的事,都是臣的分内事。”   武后大笑起来:“说得好,鬼话说得如此认真,也算你的本事了。”   笑了几声后,武后的表情迅速平静下来,淡淡地道:“刚才说过,利益一致才有合作的可能,本宫不会让你白忙。”   “令祖率军东征,立下灭国之功,你李家很快将权势鼎盛,然盛极显赫,必遭人嫉,你们李家以后的麻烦也不会少。”   “本宫可以答应你,将来若有人构陷李家,污蔑功臣,我可为李家在宫闱中的一股助力,帮你李家消灾免祸,这个条件你可满意?”   李钦载神情凝重起来。   武后的这句承诺,分量不轻。   别人的眼里,她只是大唐的皇后,被李治敲打后,皇后仅仅只是皇后,她的权力只在后宫范围内。   但李钦载很清楚,这个女人能力不凡,野心不小,只要李治稍微松一口劲儿,她就立马能欢快蹦跶起来。   她说能给李家消灾免祸,李钦载信了。   这个条件很诱人,李勣已年迈,东征凯旋之后一定会告老致仕,现在武后提出这个条件,等于平白给李家增加了一股势力。   但李钦载还是很犹豫,这股势力是双刃剑,伤人亦能伤己。   将来与武后走得太近,李家被冠上“后党”的标签,家族几代人都没法摘下来,李治恐怕也会对他心有芥蒂。   李义府的下场血淋淋在眼前,他还是李钦载间接搞下去的,现在李钦载能犯同样的错误?   武后的厉害,李钦载今日再次领教了。   看来她还是没放弃将他拉入后党阵营,只是拉拢的方法变了,这次她以利益为条件,试图将他绑上同一条船。等到李钦载回过神时,下船已经来不及了。   皇后的大腿虽然又长又白,还是不如抱李治的大腿啊。   在心里迅速权衡了利弊后,李钦载终于做出了选择。   “皇后,大家都是体面人,没必要把事情说得如此直白……”李钦载讪讪一笑,道:“臣能力不强,能帮皇后的地方怕是……”   话没说完,武后摆摆手,道:“先不要拒绝,听本宫说完。”   “我问你,在你眼里,作为大唐的皇后,你是否认同本宫坐在这个位置上?”   李钦载沉默半晌,缓缓点头。   无论这个女人怎样精明厉害,有一点不得不承认,皇后这个位置,她确实能胜任,甚至能超越。   连皇帝都能当的女人,当皇后怎能不称职?   武后盯着他的眼睛,又道:“若换了别的女子来当皇后,你是否觉得她能胜过我?”   李钦载揉了揉脸,苦笑道:“皇后……您放臣一马吧,臣真不想掺和宫闱事,会要命的。”   武后叹道:“你向来谨慎,本宫就算想拉你下水,你又岂会上当?这次不是宫闱事,而是天下事……”   李钦载笑容愈发苦涩:“臣现在是不是该说‘愿闻其详’了?”   武后认真地点头:“是。”   “无论你愿不愿帮忙,本宫都要把事情说清楚,你愿帮则帮,不愿帮的话,不妨转身就走,本宫绝不记恨。”   李钦载只好躬身道:“臣愿闻其详。”   武后露出“你很上道”的表情,嘴角微扯。   “三日前,你还忙着设计诛杀卢迦逸多的时候,御史台侍郎杨弘武,舍人戴至德,司列少常伯李安期等十余名朝臣联名上疏,请陛下开春后下旨选秀。”武后淡淡地道。   李钦载皱眉,后宫选秀并不奇怪,大唐天子的婆娘,无论是正宫皇后还是各种妃子,都是通过选秀竞争上岗的。   包括武后在内,她也是贞观年间被选秀入宫,那一年她才十四岁,李世民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只嚼得动嫩草。   每一代帝王在位期间,都要经历多次选秀。   选秀没有特定的规律,当朝臣觉得天子的后宫空虚了,子嗣不够兴旺了,都会上疏请旨选秀。   对朝臣这样的要求,天子通常是不会拒绝的,换句话说,是个正常男人都不会拒绝,那是真的可以理直气壮挥手说“换一批”的机会。   至于武后,内心当然是不情愿的,谁会乐意冒出一堆女人跟自己抢男人,是个正常的女人都不会干。而且那些女人个个年轻貌美,威胁极大。   “所以,皇后的意思是,要臣阻止这次选秀?”李钦载问道。   武后摇头,语气突然变得清冷起来:“你还是没懂。”   “按制,朝臣请旨选秀应该由礼部出面,然后向皇后请示,皇后首肯了,再由礼部尚书连同朝臣上疏,向天子请旨。”   “而这一次,十余名朝臣请旨选秀,本宫却毫不知情。直到他们的奏疏落在尚书省的案头上,本宫才知此事。”   武后的脸上露出愤然之色:“他们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李义府死后更是完全不拿本宫当回事了!”   李钦载小心地道:“臣……把那十几个朝臣全干掉?”   武后瞥了他一眼,道:“李郡公好煞气,我若真要你这么干,你会答应吗?”   李钦载断然道:“当然不干,臣又没疯,岂敢如此作死。” 第一千二百一十八章 皇后威严   武后的忙,李钦载内心是真不想帮。   他真心不想跟这个女人有任何纠葛,无论感情还是利益,谁沾上谁倒霉。   这个女人太厉害了,李钦载不觉得自己活了两辈子就能干得过她,数千年的历史里唯一的一位女帝,论能力论算计,十个李钦载加起来都不够她祸祸的。   现在武后请他帮忙,说不清她是什么目的,或许事情真的只有李钦载才能解决,也或许这只是一种拉拢他的手段。   帮她一次两次,帮着帮着,两人这不就走近了,再怎么不情愿,李钦载的身上也不得不打上后党的标签。   李钦载不觉得世上有什么麻烦是非要自己才能解决的,以武后的能力,也只有李治能跟她掰掰腕子。   无论如何,武后既然开始说了,李钦载还是要继续听下去,不帮忙也不妨碍自己听故事,武后的脸上写满了故事。   “皇后不想选秀,怕有新的女子进宫后,对您产生威胁?”李钦载直言不讳地问道。   武后瞪了他一眼:“本宫会害怕这个?当年王皇后荐我进宫,用我来制衡萧淑妃,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在后宫中厮杀多年,王皇后和萧淑妃都被我扳倒了。”   “当年一无所有之时,我尚有困兽厮斗之战意,如今我已是六宫之首,掌后宫万人生死,岂惧几个刚进宫的小姑娘?论斗心眼儿……哼!”   李钦载不解地道:“既然您不反对选秀,臣到底帮您什么忙?”   武后冷冷道:“你还没听出来吗?御史台侍郎杨弘武,舍人戴至德,司列少常伯李安期,这些人根本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他们越级而谏,选秀这种大事居然不知晓本宫,我本是一国皇后,难道连知情权都没有了吗?”   李钦载好像明白了。   原来她生气的点,不是选秀,而是没面子,或者说感到皇后的尊严被挑衅了,皇后这个位置本是她最在乎的东西,她在乎,别人不在乎,这怎么能忍?   “您在陛下耳边吹吹枕头风,把那几个人治罪流放不就是了。”李钦载立马出主意道。   武后又瞪了他一眼:“本宫说的不止这几个人,窥一斑而知全豹,他们几个越级而谏,不把本宫放在眼里,由此可见,朝中许多大臣都没把本宫放在眼里,杨弘武他们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李钦载无奈地看着她,这就有点不讲道理了,天下是你男人的,别的男人为何要将你放在眼里?老实待在后宫作威作福不就够了吗?   “皇后的意思是……”   武后冷冷道:“本宫要你帮忙,想个办法提振我这个皇后的威严,要让朝野臣民都知道,天子身后的皇后,也是必须要敬重,要与天子同礼!”   李钦载苦笑道:“这个忙,恕臣帮不上,臣没那么大的能力提振皇后的威严,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武后眯起了凤眼,道:“是不能,还是不愿?”   李钦载想了想,索性直白地道:“都有。”   武后笑了:“担心本宫篡君权,再培植后党?”   李钦载苦笑道:“臣胆子小得很,您别吓我,臣只想安分守着妻儿过日子,不想牵扯事端。”   武后缓缓道:“李景初,在你的眼里,本宫是否只是一个皇后,陛下的妻子,除此之外,不能再有别的身份?”   李钦载额头不觉渗出了冷汗,抬袖擦了一下,道:“皇后今日好犀利啊,每个问题臣都不敢答……”   武后笑道:“你不敢答,我来帮你答。在所有人的眼里,我只是皇后,别人可以这样认为,但李景初,你不能这样认为,你和陛下是一条心,我也和陛下是一条心。”   “或许你都快忘了,陛下登基之时便许下宏愿,有生之年一定要削除世家门阀,这十几年来,陛下也是这么做的,你别忘了,陛下打压削弱世家门阀时,本宫是最坚定地站在他身边的人!”   “从废王立武的那天起,我已是天下世家门阀的死敌,而我,不惧天下人口诛笔伐,不惧冷箭寒霜,我劝谏陛下兴科举,杜荐官。”   “虽说是为了达到打压世家的目的,但不可否认的是,寒门子弟确实在其中受益了,他们有了出头的机会。”   “我这个皇后,不仅是陛下的妻子,也是天下寒门子弟的希望,皇后的威严愈重,陛下更如臂指使,我不介意成为陛下手中的一柄刀,一柄刺向世家门阀的刀。”   “若朝野臣民从不将我这个皇后放在眼里,说出来的话如同虚无,天下人置若罔闻,那么陛下手中的这柄刀便失去了锋芒,最终损害的是大唐天家的利益,明白了吗?”   听完了武后的话,李钦载顿时大感敬佩。   敬佩的不是什么寒门子弟的希望,而是敬佩她的口才,不知为何,李钦载居然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的样子。   李治执政的终极目标,好像确实是打压削弱世家门阀,这是一个漫长且艰难的过程,也算是大唐如今现实存在的内患。   而不可否认的是,在实现这个终极目标的过程里,武后确实是不遗余力地帮着李治。   哪怕历史上的李治死后,武后也仍在打压削弱门阀势力,华夏的门阀势力在武后的手里终于萎靡不振,往后的千年时光再也不见复兴的迹象。   站在这个角度来说,李钦载似乎确实有帮助她的理由。   这是个无法否认的理由,为了天下寒门子弟。   可李钦载还是不想卷进是非里,帮忙容易,帮过之后,她是否理所当然地觉得他已是后党羽翼了?   武后又道:“当初陛下本欲泰山封禅,本宫随同,在泰山之巅,陛下与本宫一同祭拜天地,那是提振皇后威严的绝佳机会,后来你也清楚,此事被你谏止了。”   “本宫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天下连年遭灾,黎民实苦,封禅被你谏止后,本宫也没说什么,从这一点来说,李景初,你欠了我,既然欠了,是不是该还?” 第一千二百一十九章 结个善缘   莫名其妙地,李钦载赫然发觉自己居然欠了人情债。   武后这张嘴真是……   说她强词夺理吧,偏偏好像还真有几分道理,说她讲道理吧,句句都像是胡搅蛮缠。   幸好不是自己的婆娘,不然抄刀互砍都算温柔了,李钦载不知还会发明多少杀人利器,全用在婆娘身上。   “皇后宽心,臣回去考虑一下……”李钦载答道。   他只能这么回答,智力但凡正常的男人,都不会跟一个厉害的女人讲道理,不仅自取其辱,而且会被她数落得罪上加罪。   武后终于露出了满意的微笑,道:“也不枉本宫今日费尽口舌,跟你讲了这么多道理,景初回去好好考虑,莫让本宫失望。”   李钦载在心里默默竖起一根中指。   你特么刚刚讲的是道理吗?到你男人面前重复一次试试,看他不大耳光扇你。   转身欲告退,李钦载突然回头看着她。   “皇后,臣若愿帮皇后做这件事,皇后是否有赏赐?”   武后一怔:“你要什么?”   李钦载微笑,果然如愿地在她面前竖起了一根中指:“臣所求不多,皇后若不介意,请赐臣一贯钱。”   武后皱眉:“只要一贯钱?”   “是的,只要一贯。”   武后盯着李钦载的脸,眼神从冰冷到慢慢平静。   “好,事成之后,本宫便赐你一贯。”   “多谢皇后慷慨,臣告退。”   盯着李钦载离去的背影,武后终于不再隐藏情绪,狠狠地咬牙。   李钦载的意思,她明白了。   这次无论李钦载如何帮她,都只算是一桩莫得感情的交易,而且,仅此一次,再无纠葛。   他用一贯钱的代价,换取了拒绝成为后党党羽的可能。   一贯钱,让这场交易变得纯粹。   拿钱办事,一拍两散。   ……   终于离开了太极宫,想想昨夜醉酒后的光辉事迹,李钦载暗暗决定,以后太极宫尽量少来,昨夜还只是撒尿圈地盘,若是再醉一次,不小心对太常寺歌舞伎下手,甚至是对武后下手……   不敢想,不敢想,太要命了。   刚才在佛光寺里,李钦载终究还是答应了武后。   没别的原因,李钦载只希望与武后结个善缘,人生在世尽量少结仇敌,多交朋友。   伟大的教员也说过,“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   少结仇敌,日子才过得惬意,不然时刻想到有个厉害的敌人在暗处冷冷地盯着自己,一旦有了机会便要置自己于死地,日子还怎么过?   最终的下场,就是变成武敏之那样的疯批。   说到武敏之,李钦载回到国公府后便见到了武敏之。   人刚跨进门,便见薛讷和武敏之在前院厮打在一起,两人互相搂抱在一起,俩脑袋扭来扭去,像在拍吻戏似的,画面很辣眼。   旁边站满了国公府的下人,大家都在看热闹,吴管家在旁边急得跺脚,几次上前拉架,都被二人的贱风震开。   见李钦载走来,吴管家大喜,急忙上前苦着脸道:“五少郎终于回来了,您快劝劝您这两位朋友吧,无缘无故的,跑到咱家来打架,成何体统呀。”   李钦载却毫无劝架的意思,摆了摆手道:“你们看够了热闹,我刚回家还没看呢,让我暗中观察一会儿……”   吴管家无奈地退后。   李钦载则找了个VIP座位蹲下,兴致勃勃地看二人伤风败俗的斗殴。   薛讷和武敏之打得很凶残,也不知是什么招数,两人只是搂抱在一起,一个揪对方的头发,另一个扯对方的耳朵,一看就是跟甘井庄的老泼妇学过招式的练家子。   战况陷入胶着后,二人为了占据战略优势,于是开始互吐口水,没过一会儿,两人的脸上已是湿漉漉的,也不嫌恶心。   李钦载看了许久,仍然没有半点劝架的意思,只是神情有点失望,大约是俩货的招式太下作了,毫无激情可言。   薛讷和武敏之互殴了很久后,两人终于也累了,于是很有默契地同时松手,各自后退两步。   回过神后,两人这才发现李钦载静悄悄地蹲在一旁,意兴阑珊地看着热闹。   薛讷脸色赧然,抬袖擦了一把脸后,躬身道:“景初兄莫怪,愚弟失礼了……”   武敏之也跟着赔礼:“先生莫怪,贵府不干净,弟子刚才正为先生斩妖除魔,一不小心动静大了点儿……”   薛讷立马瞪眼:“狗贼!谁是妖,谁是魔?”   武敏之垂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他,无辜地道:“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李钦载噗嗤一笑,接着摇头叹道:“你俩打架我不反对,不过既然都开打了,何必打得那么文雅,动手就要奔着要对方的命的目的,不然何必动手?”   拍了拍手,李钦载扬声道:“来人,取刀来!”   两柄长长的横刀被部曲递到眼前,李钦载朝二人努了努下巴,道:“一人抄一柄刀,你们继续打,活下来的那个我请他逛青楼庆功,死的那个我保证给他办得风风光光的。”   部曲老实听话地给二人各分了一柄刀,还好心地帮二人将横刀拔出鞘。   薛讷和武敏之拿着刀,手足无措地对视,给整不会了。   李钦载一脸期待地盯着二人:“继续呀,多来几个刺激的画面,血淋淋的残肢断臂,或是红白相杂的脑浆子乱溅,至不济偷桃总会吧?”   薛讷和武敏之脸色渐渐难看,薛讷强笑道:“没……没到那个地步,不至于,不至于的。”   武敏之也陪笑道:“弟子与慎言师叔相交莫逆,向来都是交情身后,是伯牙子期一般的知己。刚才不过是个玩笑,对吧?”   薛讷忙不迭点头:“没错,只是个玩笑。”   说完两人互相勾肩搭背,然而表情却是一脸的嫌弃,强行忍着恶心的样子。   李钦载慢悠悠地道:“你们的屁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刀已在手,你俩今日不搞个开膛破肚的动静,别想活着走出我家。”   薛讷和武敏之脸色一变,烫手似的同时扔了手里的刀。   “景初兄,我们知错了,我们不该在贵府厮打斗殴,请景初兄恕我们这回。”薛讷垂头讷讷道。 第一千二百二十章 军报再至   李钦载不明白的是,薛讷和武敏之刚刚还合作了一回,虽然过程不大清楚,但结果显然是不错的。   卢迦逸多确实被除掉了,李钦载亲自拎着他的人头进的太极宫。   按理说,刚刚合作的蜜月期还没过去,薛讷和武敏之此时正是恋奸情热的时候,不求两人卿卿我我吧,也不至于突然拳脚相向。   “说说吧,你俩咋不对付了?”李钦载蹲在院子的银杏树下,看着面色赧然的二人。   看着就来气,李钦载瞥着薛讷,道:“武敏之也就罢了,人家就一混吃等死的纨绔废物,慎言贤弟,你好歹是上过战场的人,兵不血刃拿下过敌人的城池,看看你刚才打架那样子……”   “揪头发,吐口水,挠脸……令尊一代名将,若知自家犬子打架是这副德行,怕是建功立业的壮志都磨没了。”   武敏之弱弱地强调道:“我不是废物……”   薛讷一脸赧然:“愚弟在高句丽立的功……基本都没怎么动过手,愚弟是靠脑子立功的。”   “脑,脑子……”李钦载一呆:“你有那玩意儿吗?你说你靠脸皮立功我都信了。”   不耐烦地瞪着二人,李钦载道:“赶紧说原因,说完滚蛋。”   薛讷和武敏之迅速互视一眼,薛讷不情不愿地将两人斗殴的原因道出。   根源还是那晚在鸿胪寺馆驿外,两人当着卢迦逸多的面演的戏。   两人的戏当然说不上多好,主要是薛讷焦急的表情把气氛烘托出来了,卢迦逸多不及细想,慌慌张张便上了当。   但是当时武敏之的演技有点把控不住,临场发挥的因素太多,尤其是浑身打摆子那一段儿,由于太过浮夸,差点儿露馅。   卢迦逸多伏诛的消息传来,两人松了口气,一齐来到英国公府报喜顺便邀功。   刚合作过的两人聚在一起,自然不免聊到那晚紧张刺激的一场戏。   聊着聊着,二人的口风就有点不对了。   薛讷责怪武敏之演得太假太夸张,一个好的演员,演戏必须来源于现实,上场后既要演得自然真挚,又要注意分寸,情感投入,武敏之那晚的演技可以说整场垮掉,多亏薛讷力挽狂澜。   武敏之也有点不高兴了,我特么这叫表现派演技,角色的形象性格塑造,以及内心不同阶段的层次变化,都通过打摆子的轻重幅度表现出来了。   卢迦逸多就是被他那神一样的演技吓跑了,结果明晃晃摆在眼前,都是武敏之的演技传神达到的效果,薛讷一个外行人懂啥?   两人各说各理,越说火气越大。   薛讷埋怨武敏之没有分寸,演技浮夸,武敏之责怪薛讷下手太重,揍他那几下差点把屎打出来。   两人说着说着便上火了。   都是横行长安的跋扈纨绔,谁也不惯着谁,于是索性在国公府里动上手了。   听完了原因,李钦载终于满足了好奇心。   好了,整场热闹有因有果,善始善终,作为围观群众,李钦载发现自己圆满了。   “听说卢迦逸多已伏诛,景初兄为国除奸,功在千秋。”薛讷眉开眼笑道。   武敏之拍了拍薛讷的肩,道:“薛师叔不计荣辱,亲身诱敌,亦是功不可没。”   薛讷一愣,随即立马道:“敏之贤侄为除国奸,牺牲更大,卢迦逸多中了贤侄的苦肉计,方得伏诛的下场,若说功劳,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李钦载目光不善地扫视俩货。   刚才还互相揪头发吐口水,现在又互相吹捧上了,谁说长安的纨绔只知仗势横行?其实都特么是人精。   “行了,少恶心人,知道你俩啥意思。今晚平康坊最贵的青楼,请你们饮酒,全场李公子买单。”李钦载表情嫌弃地道。   说起饮酒,昨夜的宿醉又上头了,李钦载脸色发绿,腹部一阵翻涌,差点吐出来。   薛讷和武敏之闻言却大喜,动作统一朝李钦载长揖一礼:“多谢景初兄(先生)慷慨,受之有愧,却之不恭。”   李钦载摆了摆手:“滚回家临阵磨枪去吧,今晚你们能挑几个全看本事,回去多练练深蹲和收菊。”   武敏之侧身伸手,看着薛讷深情款款道:“薛师叔,您请。”   薛讷也突然上道了,正色道:“敏之贤侄,你请。”   “长者为尊,还是薛师叔先请。”   “疯批惹不起,你先请。”   李钦载面无表情,只是拾起地上的一柄横刀。   锵的一声,横刀出鞘,寒芒四射。   薛讷和武敏之同时闭嘴,乖巧又迅速地并肩逃窜出府。   ……   宿醉的人第二天干啥啥不成。   缓解宿醉的最佳方法,一是喝水,喝大量的水,二是睡觉。   李钦载两样都没落下。   快到傍晚时,丫鬟服侍李钦载穿衣,他没忘了今夜要请客,薛讷和武敏之俩货估摸还在最贵的青楼门口眼巴巴地等着他呢。   穿戴整齐,李钦载走出后院,正招呼吴管家备马车,突然听到前院一阵喧哗。   片刻后,吴管家几乎连滚带爬冲了过来,平地一声大吼。   “五少郎,高句丽军报至矣!”   李钦载心中一紧,急忙道:“拿来看看!”   一名风尘仆仆的唐军信使进了院子,朝李钦载行礼后,双手地上一封书信,李钦载检查了火漆后,拆开信笺,迅速地浏览了一遍,脸上喜色越来越浓。   上月活擒高句丽国主及王室亲眷后,高句丽基本算是被灭国了。   接下来这个月,李勣率领唐军横扫高句丽,剿除各地的残敌和散兵,以及各个城池村镇的民间抵抗力量。   正规军都被灭了,民间这点抵抗力量当然不够看的,李勣下令唐军分为多股小部队,以四面开花之势向高句丽各个城池村镇出发巡弋。   小股部队人数不多,每一股大约两三千人的样子,剿灭不成气候的民间抵抗力量绰绰有余。   当然,唐军横扫清理高句丽城镇的过程是非常残酷的,军报上没提细节,但李钦载亲身经历过高句丽战场,心中自然很清楚。   李勣虽年迈,可他从来不是什么善茬儿,这次东征祖孙俩的命都差点丢在高句丽,如今高句丽已被灭国,对这些亡国之民,李勣岂会客气?   无论有没有抵抗唐军的行为,只要是唐军有所怀疑,那便只是一个字,“杀”。   不仅要杀,还要牵连亲族邻里,若是遇到真正的抵抗力量,那就更要残酷镇压。   这段时间的高句丽赤血千里,遍地尸骸。   亡国的代价,自古便是如此。 第一千二百二十一章 最后一块拼图   唐军在高句丽横扫四方之时,驻扎在新罗和高句丽边境的三万倭国人渐渐不安分了。   活擒高句丽国主泉男建之后,李勣便下令三万倭国人移防。   倭国人本身是没什么战力的,尤其是离开倭岛后,三万倭国人被严密看管,几乎是奴隶一般的存在,战力更是一塌糊涂。   李钦载当初将他们带离倭岛的目的,不是让他们冲锋陷阵,他知道根本指望不上。   不过倭国人打仗不行,制造事端却还是勉强合格的。   李勣将三万倭国人移防到新罗国边境,就是为了制造事端。   于是,在唐军将士横扫清理高句丽,倭国人移防新罗边境后,李勣故意少拨付了一部分粮草,三万倭国人在缺粮的恐慌心理下,已经有些蠢蠢欲动了。   授意了几名倭国将领后,在将领有意无意地煽动下,倭国人出现了少股聚众入新罗国境抢掠的事件。   最初不过是三五十人一股入境抢掠,抢得也算比较文明,进了新罗国内的村庄后,基本不主动伤人,抢了粮食就跑,像一伙没胆子的蟊贼。   后来回到营地后,发现将领们并未处罚他们,不仅如此,将领吃着抢来的粮食比他们还欢快。   这无疑助长了倭国人抢掠的风气,和渐渐壮实的胆子。   既然将领不追究,那还客气什么?   倭国与新罗国本就是百年世仇,两国隔海相望,互相征战多年,早已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抢仇敌的粮食,对倭国人来说毫无压力。   事情的演变是循序渐进的,小股军队的抢掠渐渐演变成了数百上千人的抢掠。   李勣的推波助澜也发挥了作用,他下令断了倭国人十日的粮草,督粮官对倭国大营的解释是高句丽大雪封路,山道难行,粮草难至。   与此同时,一万唐军奉命移防,执火器压在倭国大营的后方。   倭国大营愈发人心恐慌,然而唐军在身后虎视眈眈,他们又不敢哗变,于是倭国人欺软怕硬的本质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们打不过唐军,还打不过新罗小西八?   在倭国将领的指挥下,倭国人以千人为单位出营,入新罗国境抢掠粮草。   这次倭国人的抢掠就没那么文明了,不仅抢,而且还杀人。   住在新罗边境内的百姓倒了霉,倭国人入境后烧杀抢掠,新罗乡民奋起抵抗,而嗜杀成性的倭国人却越来越变态,你越反抗我越兴奋,于是出现了倭国人屠村的事件。   抢完一个村庄,整个村庄从村民到牲畜,一个能喘气的都没有,倭国人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短短不到一个月时间,新罗边境的村民被屠者无数。   倭国人得到的甜头越来越多,胆子也就越来越大,后来更是开始进攻新罗国的城池,夺取城池的官仓。   这就不能忍了,新罗国小,但国民莫名狂妄自大,怎能容许倭国人入境放肆。   国主金法敏一封书信递向李勣,请大唐行军大总管主持公道,同时调动军队急赴边境,与倭国人在边境展开厮杀。   要说倭国与新罗两国的军队战力,其实算是半斤八两,不然也不会打了上百年都没征服过对方。   小规模的抢掠,从小小的摩擦发展成为两国的国战。   新罗朝野彻底愤怒了,倭国人的举动已不止是挑衅,而是要灭他们的国。   金法敏调动了两万新罗军,与三万倭国人在边境对峙,厮杀。   奇怪的是,无论倭国还是新罗,他们互相厮杀时都是拼尽全力,战场相遇全是不要命的打法,但对唐军却都是毕恭毕敬,不敢稍有违抗。   眼见局势不可收拾,李勣终于派人发话了。   遣辽东道行军副总管庞同善为使,赴两国边境调停倭国与新罗之争。   李勣在书信中重点强调,大唐,是爱好和平的国度,也是宗主国,绝不容许两个藩属国之间互相残杀。   这次将辽东道行军副总管派出来调停战争,可见大唐对两国边境摩擦事件的重视,你们最好听话一点。   挟灭国之余威,又有强大的唐军在高句丽虎视眈眈,倭国和新罗立马老实了,同时恭敬地表示,愿意接受大唐的调停。   李勣的军报到此为止,送出书信时,庞同善刚从唐军大营动身。   李钦载又仔细看了几遍军报,然后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事情正按照祖孙俩的谋划一步步地实现着。   若新罗国真以为庞同善是去调停战争的,未免有点天真了。   唐军灭高句丽后,已开始对新罗国磨刀霍霍了,如今缺少的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出兵理由。   这个理由,相信庞同善会找到的。   海东半岛如今只剩了一个新罗还没划入大唐的版图,这可不行,强迫症患者受不了,李治和李钦载也受不了。   军报不算报捷,但在李钦载看来,这比报捷军报更振奋人心。   海东半岛的最后一块拼图,大唐正不慌不忙地涂上自己喜欢的色彩。   ……   军报分为两份,一份送至太极宫,另一份是李勣私人写给李钦载的。   李钦载看到军报的同时,太极宫里的李治自然也看到了。   不用说,当然是龙颜大悦,关于海东战略,本就是李治,李钦载和朝中几位重臣一同秘密商量的。   如今海东半岛的局势正朝着既定的目标发展,李勣不愧是三朝功勋,尤其是征战方面更是经验丰富,只看倭国与新罗这场交锋的细节,就知道李勣是何等的老谋深算。   下午时分,太极宫出来了几辆马车,上面满载各种丝帛瓷器和美酒美食,马车由禁卫护送,驶至英国公府门前停下。   这些都是李治赏赐的东西,理由是酬劳英公征战有功,当然,具体什么功就不说了,对新罗出兵这件事还属于大唐的高度机密,没几个人知道。   李思文代表国公府收下了李治的赏赐,宫人临走前突然来到李钦载面前,恭敬地递过一个小巧的锦盒。   李钦载打开锦盒,里面静静地躺着一贯簇新的开元通宝。   整整一贯钱,不多也不少。   李钦载顿时明白了,含笑收下了这一贯钱。 第一千二百二十二章 武后野望   武后最终还是含蓄地答应了这场交易。   是的,一次性的纯粹交易,像一个落魄潦倒且半秃的中年男人,在一个无人注意他的夜晚,垂着头走进了粉红色小灯的洗头房。   在里面待满了神秘的九十分钟后,神情气爽地走出来,身后的一切全当没发生过,以后谁也不认识谁。   李钦载想对武后表达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帮你一次忙,大家互相结个善缘,关系最好别太复杂,保持纯粹的互惠互利关系就好,什么后党党羽,什么培植势力,那是你自己的事,与我并无关系。   就算你想一飞冲天,只要你男人不反对,我没话说,如果你男人抽你了,我也不过是个吃瓜的人。   收下这一贯钱后,李钦载开始认真琢磨如何提振皇后的威严这件事了。   这些年李钦载虽然尽量远离朝堂,但生活里来往的文臣武将都不少,当年李治身体抱恙,武后代为批阅奏疏这件事,实在恶心了太多人,导致如今的朝臣多少都对武后有些不满。   真实的历史上,武后为何能够推动“二圣临朝”,以及后来的称帝,那是因为没有李钦载这个变数。   若按真实的历史轨迹,如今的李治病情已经比较重了,眩晕症越来越严重,武后代理朝政的同时,大肆在朝中安插党羽,朝堂势力正是疯狂扩张之时。   以至于李治死后没多久,武后假模假样当了几年太后,随即索性桌子一掀,黄袍一披,老娘要当皇帝,老娘不装了。   支持她这么做的底气,就是她确信朝中大半已是她的党羽,她有这个实力掀桌子。   可是有了李钦载的大唐,历史轨迹被他生生掰弯了。   李治的旧疾被李钦载的偏方治好了,身体无恙的天子,自然再也容不得外人染指皇权,武后从此只能是皇后,不能越雷池半步。   不仅如此,李义府等后党党羽被猝不及防地剪除,早年代批奏疏的事在朝臣们心中又落下了案底,如今的武后在朝臣们心中的风评委实不佳。   当然,表面上的君臣之礼并无异常,武后陪着李治出席重大的活动时,听到的也是一片山呼。   可是实际上朝臣们心中的皇后,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分量。   原因很复杂,不仅仅是当年代批奏疏的事。   后来的毒杀魏国夫人,以及全力推行科举等等,都给武后这个皇后的形象狠狠抹了一把又一把的黑。   朝堂上的臣子大多数仍与世家门阀有些牵连,亲缘也好,利益也好,不得不承认的是,李治还需要世家门阀帮他治国。   朝中尽是门阀之臣,对一心想挖门阀墙角的武后自然没什么好印象,这也是杨弘武等人为何绕过武后,向天子联名上疏选秀的原因。   一则是故意恶心一下武后,二则是,希望通过选秀在宫里安插几位世家女,与武后争宠,最好能像武后对付王皇后一样,把她这个皇后也扳倒,让多年备受打压的世家门阀缓一口气。   失败了也没关系,不过是几个女人的生死而已。   不得不佩服的是,武后的政治嗅觉很灵敏,仅只通过杨弘武等人上疏选秀这件事,她便敏感地察觉到不同寻常,于是立马采取了行动,而且行动的方向很正确,她选择向李钦载求助。   诚如武后所说,若能在短时间内提振皇后的威严,一切麻烦都迎刃而解。   当朝野臣民都对这位皇后内心敬重之时,有些阴谋是无法得逞的,这是王道的碾压,所有见不得光的东西都会被碾得粉碎。   贞观年间,长孙皇后虽然不插手朝政,但朝堂内外无论臣子还是百姓,都对长孙皇后无比敬重,没人敢对长孙皇后有丝毫不敬。   哪怕是长孙皇后的葬礼上,许敬宗只不过在行拜礼时无故发笑,都被愤怒的朝臣参了个生不如死,被打发了一个闲职不得翻身,直到李治登基才缓过劲来。   武后想要达到的,就是长孙皇后的那种威严,朝野臣民打从心底里敬重的那种威严。   事情有点难办,稍微提振一下皇后的威严可以,但武后想达到长孙皇后的地位,根本是痴人说梦。   这两个女人在本质上就完全不一样。   除非武后能安分守己演一辈子的贤惠皇后,不然迟早露馅儿。   李钦载很清楚,武后跟“贤惠”俩字根本不搭边儿,她其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政治家。   一贯钱收下了,有点烫手,但问题不大。   从对付世家门阀这个角度来说,李钦载觉得应该帮她这个忙,如今的朝堂宫闱的局势是比较平衡的,虽然风波不断,但总体上各方面的势力都形成了制衡。   这种平衡不能打破,李钦载为这个国家差点付出了生命,他不希望自己和无数将士的牺牲,换来的却是朝野动荡。   本打算解决了卢迦逸多之后,李钦载便回甘井庄继续当他的教书先生,但现在又接了一个大活儿,看来暂时不能离开长安了。   心里有点遗憾,好像那些小混账们的学业又被自己耽误了。   没关系,李钦载可以亡羊补牢。   于是当即便奋笔写下了一大堆题目,派部曲送去甘井庄。   这是李钦载给他们布置的作业,又给宣城公主单独写了一封书信,叮嘱她和义阳公主督促小混账们的学业,还是老办法,温柔共霸道一色,棍棒与鞭子齐飞。   布置的作业量有点大,李钦载粗略估计了一下,接下来的一个月内,小混账们大抵会做得怀疑人生。   这就很舒服了,李钦载由内而外地感到神清气爽。   当晚李钦载睡得很踏实,算算时辰,部曲应该已将海量的作业送到了甘井庄,此时的小混账们应该是一边抹眼泪一边着急忙慌赶工。   想到那幅画面,李钦载睡得格外香甜,久违的婴儿般睡眠。   深夜丑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国公府的门房。   门房骂骂咧咧披衣而出,打开侧门,却见一名宦官和一队黑甲禁卫神情凝重地站在门外。   “奉旨,辽东郡公李钦载马上进宫,接管皇宫防务,邢国公苏定方接管长安城防,二人皆执天子鱼符,掌长安十二卫,未得天子诏命,任何人不准调动兵卒,违者斩。” 第一千二百二十三章 太子薨逝(上)   天子诏令来得猝不及防。   诏令不仅任命李钦载和苏定方分别掌管皇宫和城池防务,还紧急下了宵禁令,从此刻算起,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除了巡弋的武侯和城防府兵之外,不准任何文臣武将或百姓出现在街上。   长安城一百零八坊的坊门也必须关闭,任何人不准通行。   宵禁令犹为严厉,谁若敢在今晚犯了宵禁令,等待他的可就不止是蹲几天大牢,挨几记板子那么简单,轻则流放千里,重则论罪杀头。   突如其来的诏令,明眼人都很清楚,今晚的长安城出事了。   国公府的门房吓坏了,门外的禁卫一副抄家拿人的架势有点吓人,幸好是让自家五少郎掌兵,不然门房真以为今晚国公府要被抄了。   诏令紧急,后院的丫鬟顾不得李钦载的起床气,壮着胆子把他从被窝里支棱起来。   李钦载还没来得及发火,丫鬟们便一拥而上,之所以敢这么干,是因为李钦载的屋子里还站着李思文和李崔氏夫妇。   深夜而至的天子诏命,将整个国公府都惊动了,李思文夫妇自然不能视若无睹。   丫鬟们忙着给李钦载穿衣,由于接到的是掌兵的诏令,丫鬟们给他穿衣之后,还要给他披甲。   李思文站在身后神情严肃,沉声问道:“天子突然下诏,令你掌兵,长安城难道出什么事了?没听说最近有何异常呀……”   李崔氏却忐忑地道:“大半夜的突然来这么一道诏令,我儿会不会有危险?不会又让我儿上阵杀敌吧,钦载身上的伤还没养好呢……”   李钦载道:“爹娘不用担心,长安城不会出事,天子令孩儿掌兵,是防患于未然。”   李思文皱眉道:“什么意思?”   李钦载眼神突然晦暗,叹息道:“孩儿若没料错,应该是太子殿下……阳寿将尽了。”   李思文一惊,接着恍然道:“难怪如此大的阵仗调兵换将,若真如此,确实有必要。”   太子即将薨逝,确实是重大事件,尽管明知基本不大可能会有人如此不长眼,敢在这个时候搞事情。   但朝廷的规矩森严,每逢重大事件,长安国都的防务必须严阵以待,所以李治才会立马下旨换将调兵。   见父子俩的表情轻松,李崔氏悬着的心才稍微放下。   此时李钦载已披戴整齐,看着面前英武不凡,威风赫赫的少年将军模样的儿子,李崔氏越看越欢喜,不由赞道:“我儿确是人中龙凤,文可经纬天地,武可安邦定国,不愧是我生的。”   李思文在旁边翻了个白眼儿,没吱声。   李崔氏转瞬便望向他:“儿子出息了,戍卫皇宫的重任,寻常人焉能担之,天子却首先想到了他,可见天子对他何等信任,你在这儿做啥脸呢?”   李思文酸溜溜地道:“老夫是文臣,不然天子首先想到的必是老夫……”   自家夫君是要面子的,李崔氏不便再嘲讽,只是学他的样子也翻了个白眼儿。   李思文也知道自己有点吹嘘了,李家上下三代,除了李勣之外,真正争气的也就李钦载一个,说起天子的信任,李思文拍马都追不上自己的儿子。   老脸一红,李思文顿时有些气急败坏:“他再厉害,也是老夫生养的,是老夫的种!将来他就算封了王,在老夫面前也得老老实实低眉顺目,咋!”   李钦载急忙打圆场:“爹息怒,您永远是孩儿的爹,孩儿没跟您争……”   李思文勃然大怒:“孽畜,长本事了……”   话没说完,门外的吴管家已在低声催促,事态紧急,请无少郎速速出府赴任。   李钦载向李思文夫妇告辞后,披戴铠甲昂然大步走出府门。   门外站着的除了宦官和一队禁卫外,还有李家两百名部曲,他们也是人人披甲执刀,国公府门外一片黑压压的披甲之士,气氛格外肃杀。   出了府门,李钦载翻身上马,领着众人朝太极宫疾驰而去。   一路递上腰牌,叫开坊门,一炷香时辰后,李钦载到了太极宫门外。   宦官恭敬地告诉他,天子和皇后没在宫里,二人皆在东宫寝殿。   李钦载心下一黯,顿知自己的猜测没错。   今晚,大约便是李弘的大限之期了。   东宫位于太极宫西侧,两座宫殿紧紧相邻。   李钦载拨转马头,很快来到东宫。查验腰牌和身份后,李钦载快步入内。   东宫寝殿,内外聚集了很多人,黑甲禁卫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将寝殿围得扎扎实实。   往里走,许多熟悉和陌生的面孔,有东宫诸谋臣,也有许敬宗许圉师两位宰相,还有秦鸣鹤等太医以及无数宫人。   众人的表情悲戚,静静地站在寝殿内外,见李钦载到来,许敬宗等熟人只是轻轻点头招呼。   李钦载走进寝殿内,迎面而来的却是李贤和李显兄弟俩。   李显脸上泪痕未干,眼眶发红,见到李钦载后,李显嘴角一瘪,刚要哭出声,想到此刻的场合,只好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出声。   “弟子显,拜见先生。”李显行礼后低声道。   一旁神情悲戚的李贤也上前见礼。   李钦载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朝寝殿内看了一眼,沉声道:“太子殿下……”   李显红着眼眶沉默点点头。   李贤吸了吸鼻子,哽咽道:“今夜子时,太子突然呕血不止,气若游丝,脉搏杂乱,人也陷入昏迷,太医诊断后说,太子殿下怕是……挺不过今晚了。”   李钦载心中一沉,明明已预料到结果,然而听到李弘真的大限将至,李钦载还是打从心底里涌起一股悲伤之情。   要走的人,怎么也留不住。   帝王将相,终归也逃不过生老病死。   李贤又抽噎了几声,道:“父皇在里面等你,景初兄快去觐见。今夜……辛苦你了。”   李钦载摇摇头,沉默地迈进了寝殿内。   走进寝殿,里面的人不多,有秦鸣鹤和几名太医,还有几名宫人,李治和武后夫妻二人蹲在李弘的床榻前,正哭得不能自已。   这种场合不宜喧哗,李钦载都没行礼,只是静静地站在李治夫妻身后,看着李弘那张苍白如纸的脸。 第一千二百二十四章 太子薨逝(中)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场面不忍细看。   李弘仍在昏迷中,从旁边太医们灰败的脸色上能看出来,他这次昏迷不知道能不能醒了。   李治和武后围在李弘的床榻边,沉默地流着泪。   身后传来甲叶撞击声,李治扭头见李钦载披挂而立,忍住悲痛朝他点点头。   李钦载刚要行礼,李治摆摆手制止了。   “景初,今夜皇宫和东宫的戍卫就交给你了,尔可掌左右千牛卫和羽林禁军,当约束宫人不得聚众,不得擅闯宫闱,违者可斩。”   李治说着从怀里掏出半枚鱼符递给李钦载。   “鱼符”是唐朝专有的调兵凭证,以前都叫“虎符”。   高祖李渊的祖父名叫李虎,陇西李氏出身,西魏的八柱国之一,权势显赫,能征善战。   大唐立国后,李渊为避祖父李虎的名讳,于是将“虎符”改为了“鱼符”。   但它的作用与虎符一模一样,都是武将调兵的凭证,鱼符一分为二,一半在天子手中,另一半在武将手中。   李钦载双手接过鱼符,郑重地将它收入怀中。   挥了挥手,李治黯然道:“今夜禁宫安危便交给你了,朕在此陪弘儿……”   李钦载看了看床榻上呼吸微弱的李弘,轻轻叹了口气。   他与这位太子来往并不多,但李钦载对他的印象很好,如果他身体健康的话,未来应该是个有作为的皇帝。   温文尔雅,学识不凡,能听进善谏,又有自己的主见。   能培养出如此优秀的孩子,李钦载都忍不住佩服李治夫妻俩。   可惜,或许是老天见这个孩子太优秀了,舍不得将他留在人间……   其实,李钦载还有很多话没对李弘说呢。   关于大唐的未来,关于前世带来的一些治国安邦的经验,对下一代的大唐天子,李钦载很想提前开阔他的眼界,提升他对天下的认识,辅佐他站在更高的高度,冷静地俯瞰这个世界。   人成长到一定的年龄后就会知道,所谓“我命由我不由天”不过是一句年少狂言,同样的,“人生没有遗憾”,也是未经世事的天真。   帝王将相,贩夫走卒,谁的人生能真正做到不留遗憾?   此时此刻,问问李治和武后,问问李钦载自己,面对昏迷的李弘,他们的心中没有遗憾吗?   深深注视了李弘一眼,李钦载沉默地转身走出了寝殿。   李贤和李显仍等在殿门外,李钦载走出寝殿,拍了拍李显的肩,叹道:“好生在此等候,若太子殿下能醒来,记得好好跟他告个别,分别不能太仓促啊……”   说完李钦载披甲走出了东宫。   东宫门外,值守的禁军比以往多了好几倍,每名将士长戟在手,神情凝重地戒备着。   李钦载出来后,找到一名都尉,朝他亮出半枚鱼符,都尉立马朝他行礼。   “右千牛卫都尉刘振生,拜见李郡公。”   李钦载点头示意免礼。   长安的十二卫里,千牛卫是比较特殊的一卫,他们唯一的职责是警戍皇宫,贴身保护天子和皇族,属于天子的贴身侍卫。   像影视剧里演的那样,天子但凡行走或出巡,围在天子身边寸步不离,被追崇什么“贴身带刀侍卫”的,就属于千牛卫所属。   可以说,千牛卫是大唐最精锐的军队,进入这支军队的条件很苛刻,不仅需要良好的身手,更要上下查三代,必须是忠心不二的清白出身才有资格。   李治今夜将千牛卫的统兵权交给他,足可见对李钦载的信任。   “刘都尉,烦劳召集左右千牛卫和羽林卫各位将军,来东宫门前一聚。”李钦载当即下令道。   刘振生抱拳领命离去。   很快,千牛卫和羽林卫的二十几名将军聚于东宫门前,朝李钦载行礼。   李钦载披甲按剑,面无表情,静静地站在各位将军面前,颇有几分李勣英年之时的威风模样。   废话不多说,李钦载当即分派了千牛卫和羽林卫的部署,太极宫和东宫的各座宫殿驻卫,将士们巡弋禁宫的间隔和人手等等。   下令之后,将军们纷纷转身离去。   李钦载仍站在东宫前一动不动。   仰望夜空,月晦星稀,很平凡的一天。   李弘,应该也算李钦载的朋友吧,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里,他与李弘的相处都很愉快。   所以,今夜又要与一位朋友道别了?   说悲痛或许有些夸张,但李钦载的心中确实有些难受,一个如此优秀的人,不应该太早离去。   正自沉思,李钦载却赫然发觉东宫宫门不远处,一些身影若隐若现。   李钦载眯起了眼,那些身影慢慢从黑暗中走出来,竟都是朝臣和世家门阀的代表人物。   不知他们从何处得到了消息,今夜李弘病危,于是纷纷奔赴东宫。   李钦载不知他们的心思,或许是真心来送别这位太子,也或许是看热闹,至于世家门阀那些代表人物,不排除他们有不可告人的念头。   不管是怎样的心思,此时的东宫范围都是非常敏感的地方。   李钦载扬起了手,做出停止前进的手势。   黑压压的人群马上止步,但也有几个置若罔闻的,仍然往前走。   李钦载沉下脸来,喝道:“东宫禁地,来人止步!”   继续往前走的其中一人冷冷道:“河东裴氏东眷,奉家主令探视太子殿下,何人敢拦?”   李钦载表情渐渐阴沉,盯着此人的脚下,冷冷道:“千牛卫将士听令,任何人敢靠近宫门十丈内,可射杀。”   身后的将士们轰然应是。   来人闻言脚步一顿,李钦载此时也看清了此人的容貌。   他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穿着绸缎长衫,却非官袍,表情有些倨傲,很欠揍。   “你是何人?值守千牛卫的将军里,老夫从未见过你。”中年人道。   李钦载冷冷道:“辽东郡公李钦载,听说过吗?”   中年人一惊,李钦载的名字他当然听说过,分量不轻。   然而转念想到自己的身份,中年人不知为何又有了底气,挺起胸膛又往前走了几步。   李钦载只盯着他的脚下,淡淡地道:“我再说一遍,靠近东宫十丈之内,无论是谁,都将被射杀。” 第一千二百二十五章 太子薨逝(下)   大唐有个比较奇怪的现象,朝臣们大多都是比较守规矩的,但世家门阀出身的人无论有没有官职,却普遍有些跋扈。   门阀数百年的底蕴和势力,大约便是支撑他们跋扈的底气吧。   连天子都不得不忌惮他们三分,严格说来,大唐立国之初其实是天子,士大夫和世家门阀共治天下的格局。   没有世家门阀的支持,朝廷的任何诏令政策想要推行到地方上,都是千难万难。   而世家门阀又需要将族中子弟推荐到朝堂上当官,获取能够左右政策的权力,这样一来,天子与世家门阀便形成了微妙的权力平衡。   虽说世家大多跋扈,但基本的理智还是有的,尤其是今夜东宫门前吗,但凡神智稍微正常的人都应该清楚,此时正是天家最敏感的时刻,任何外人的举动稍有不对,都将受到天家严厉的惩罚。   太子马上要去世了,你一脸蛮横地往东宫里闯,究竟存了什么心思?   李钦载心中有些奇怪,按理说,世家门阀不会做出如此无脑的举动,所以,这货究竟是什么来头,居然这么横?   东宫外朝臣和世家的人群,在二十丈外便站住了。   这些人大多认识李钦载,不认识的也听说过李钦载的名声。   刚从高句丽战场回来,李钦载的身上隐隐还带着几许战场的硝烟和杀气,没人敢挑战李钦载的话。   他说十丈之内必射杀,那就一定会这么做。   唯独这位河东裴氏的人却不信邪,此时的他独自走出人群,距离东宫宫门大约还有十五丈。   李钦载目光冷冽地盯着他的脚下,嘴角泛起冷笑。   今夜不管杀了谁,他都有理直气壮的理由,李治也绝不会反对。   如此敏感的时候,总有人胆敢作死,何不成全他?   李钦载的身后,数百名千牛卫将士已默默地搭箭上弦,弓弦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冰冷的箭矢直指正前方。   河东裴氏的这人突然停下了脚步,面对冰冷的箭矢,他有些胆怯了。   “李钦载,我乃太子外戚,平日出入东宫无人敢拦,你有何资格拦我?”   李钦载皱眉,太子外戚?   然后赫然想起,李弘的太子正妃好像确实姓裴,所以,河东裴氏是太子妃的娘家?   难怪如此跋扈,出入东宫如入无人之境。   但是,平日里可以,今夜不行。   李治为何将千牛卫和羽林卫的兵权交给他?就是为了防范那些敏感时期还在作死的人。   比如眼前这位,脑门上简直刻了一行字,“我想作死,快弄死我。”   “河东裴氏?报上名来。”李钦载盯着他道。   “河东裴氏东眷,太子妃叔父裴居贤。”   李钦载恍然,果然是太子外戚,而且来头不小。   太子妃裴氏的父亲名叫裴居道,官居左金吾卫将军,这位裴居贤显然是裴居道的弟弟。   “你平日进出东宫,都是这般大摇大摆毫无规矩?”李钦载冷冷问道。   裴居贤一愣,接着怒道:“李钦载,你虽有功于社稷,却也是外臣,有何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李钦载悠悠地道:“以前我管不着,但今夜我奉旨统辖千牛卫和羽林卫,任何人敢近东宫者,杀无赦。裴居贤,你可以试试,看看我敢不敢杀你。”   裴居贤大怒:“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夫妻恩爱,视我裴氏如上亲,东宫对我裴氏向来不设防,任我裴氏族人出入,你算什么人,敢越俎代庖矫天子诏命?”   李钦载眯着眼道:“太子病危,宫城已禁,你此时擅闯东宫,究竟是何居心?”   裴居贤怒道:“太子病危,作为外戚,难道不该探视吗?”   “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擅入东宫,”李钦载微笑解释:“‘任何人’的意思,当然也包括河东裴氏族人,退到二十丈外,不然莫怪我不客气了。”   裴居贤心头一颤,李钦载的名字,他早已听说,不仅知道李钦载是英国公的孙子,更知道此人的种种事迹。   本来他也清楚,今夜是敏感时期,天子和皇后此时就在东宫内,最好不要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出来。   但李钦载的态度和语气实在太恶劣,河东裴氏也是当世门阀望族,实在忍不下这口气。   说得冠冕堂皇一点,裴氏家族不能弱了气势,受人欺辱,究其内心,却是裴居贤的自尊心被辱,当着诸多世家门阀代表人物的面,他怎能忍气吞声?以后在这长安城内,他还要不要抬头做人了?   “我乃太子妃叔父,纵是天子亦礼敬三分,李钦载,你今夜若敢杀我,河东裴氏必不与你干休。”   裴居贤说完,忍着胆怯往前走了两步。   李钦载盯着他的脚下,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好,是条汉子,裴居贤,继续往前走,不要害怕,还有两丈,我便助你位列仙班。”   裴居贤一惊,脚步又停下,情不自禁扭头望去,身后世家门阀的诸人都远远地站在二十丈外,老老实实不敢动弹,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   裴居贤头皮一麻,想退回去,又拉不下面子,想往前继续走,又实在害怕。   此时此刻,进退两难,裴居贤突然有些后悔今夜自己的冲动。   跟别的世家一样老老实实守规矩不行吗?为何要仗着太子外戚的身份,跟李钦载对峙?   现在退回去,只会被各门阀嗤笑,河东裴氏也就真的丢了面子,而他更是没脸见人。   想到以前天子对裴氏和自己的种种礼遇,裴居贤不停安慰自己,没关系,李钦载只是吓唬自己,天子如此礼遇,他一个外臣岂敢杀自己,不怕捅破天吗?   于是裴居贤壮着胆子,又往前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盯着李钦载冷笑:“欺我不敢走吗?我便走给你看,你若敢杀……”   话没说完,脚下已迈过了最后的两丈,进入了宫门前十丈范围内。   于是裴居贤听到了他人生的最后一句话。   “放箭射杀!”李钦载突然暴喝。   嗖!   千牛卫将士一阵箭雨射出,裴居贤的胸口大腿中了无数支箭。   垂头木讷地看了一眼插满身躯的箭矢,裴居贤的眼神充满了不敢置信,他没想到李钦载居然真敢下令射杀他。   眼睛里的光芒越来越暗淡,光线彻底消失之前,裴居贤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李钦载那双冰凉如铁的眼睛,和嘴角略带几分嘲讽的微笑。   最后裴居贤轰然倒地,气绝而亡。   远处的人群顿时一阵骚动,人人都惊恐地望着披甲的李钦载,他们和裴居贤一样,表情也充满了不敢置信。   河东裴氏,太子妃的叔父,说杀就杀了?此子难道不考虑后果的吗?   不论人们心里怎么想,行动却真实地表现出内心的敬畏,明明隔着宫门二十丈外,裴居贤死后,人群如潮水般后退,竟又退了十多丈才止步。   正在此时,东宫内突然传出一阵急促的钟声,一下又一下撞击在人们的心头。   紧接着,东宫内传出无数人的嚎哭,宫门上方的灯笼已然换上了白皮。   李钦载一怔,心中愈发难受,转身面朝寝殿方向,李钦载默默地长揖一礼,久久不起。   太子李弘薨逝,与世长辞。   三十丈外的人群也发现了异常,见宫门上方换上了白皮灯笼,情知太子已薨逝,东宫已举丧。   短暂的沉默后,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痛哭声,接着朝臣们纷纷面朝东宫跪拜下来,伏地大哭不已。   李钦载心下恻然,默默地仰望夜空。   这一夜,实在太漫长了。 第一千二百二十六章 丧礼如仪   太子李弘薨逝,太极宫和东宫的钟声大作,急促又哀伤的钟声在长安城回荡。   无数百姓人家点亮了灯,由于城内宵禁,没人敢出门,邻里间隔空互相询问缘故,却不得而知。   李钦载面朝东宫寝殿方向长揖,久久未起身。   心情很难受,说悲痛似乎差了点儿,毕竟他与李弘的交情说不上深厚,这些年仅有数面之缘。   或许更多的是惋惜吧,一个明明很优秀的帝国继承人,就这样突然辞世,留下父母与兄弟为他痛哭。   李钦载突然想起来,好像他与李弘也没有好好告别过。   总以为他的病还能撑很久,总以为下次还能再见,于是每一次离别都是那么轻描淡写。   现在李钦载才赫然惊觉,原来生命里的每一次永别,都是猝不及防的,老天不会留给人们道别的仪式。   不知过了多久,李钦载直起了身。   转过身时,泛红的眼眶再次变得清冷,平静地注视着不远处裴居贤的尸身,和更远处朝臣权贵们的众生相。   东宫外聚集的朝臣越来越多,他们都远远地站在三十丈外,仿佛面前有一道无形的深渊,往前踏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没人敢上前,裴居贤的尸身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没人愿意做下一个反面教材,人们已经非常确信,李钦载是真敢动手杀人,无论这个人什么身份地位,在他眼里都是将死的人。   宫闱的钟声不绝,朝臣们跪在远处,面朝东宫方向嚎啕大哭。   李钦载平静地看着他们痛哭的样子,其中有几人是真心悲痛,有几人是惺惺作戏,李钦载不清楚,也并不关心。   今夜他的职责是守住宫门,不准任何人靠近。   至于悲痛,留给静寂无人后再默默地消化。   很快,太极宫和东宫的城楼上挂起了白幡,灯笼也全部换成白皮,下半夜时,一群僧道匆匆朝东宫走来,为首一名宦官拿出了李治的亲笔诏令,李钦载仔细查验后,侧身放这群僧道进了东宫。   僧道是来做法事的,太子薨逝,举国挂丧,僧道之流的法事和超度自然免不了。   一队宫人鱼贯从宫门内走出,每个人手上捧着白色的素带,分发给宫门外值守的千牛卫将士和远处的朝臣们。   李钦载将素带绑在腰间和头盔上,以示臣子举丧,放眼望去,四周皆是一片白茫茫。   朝臣们也绑上了素带,跪在尘埃中继续嚎啕大哭。   一直等到天亮,千牛卫都尉刘振生来接班,李钦载打了个呵欠,神情疲惫地交代了几句后,转身便进了东宫。   东宫内已是一片素裹,寝殿的哭声远远传来,李钦载仿佛能感受到殿内浓浓的哀伤。   定了定神,李钦载径自来到寝殿,见李治和武后互相搀扶,殿内正中停了一具棺椁,李弘的遗体已被殓入棺椁中。   香案上摆放着牌位香烛和供品,殿内盘坐着许多道士,殿外的空地上则跪着许多僧人,僧道各自诵念经文,宫人们默默地跪在旁边,殿内殿外一片肃穆。   李治和武后已哭得快晕厥,李钦载缓缓走上前,低声道:“陛下,太子已薨,陛下节哀。”   李治泪眼看着他,大哭道:“景初,朕的弘儿……他不在了!”   “是朕害了他,若非今年朕专意于东征战事,命他监国,将朝政尽数托付于他,弘儿也不至于因劳成疾,英年早逝……都是朕的错!明知他自幼身子虚弱,还付予国事相托,该死的是朕啊!”   李钦载叹道:“陛下万勿自责,一切皆是天命,太子殿下这道命中的劫数没挺过去,与陛下无关。”   李治摇头,回过头看着太子的棺椁嚎啕大哭。   李钦载沉默地站在一旁,垂头不语。   许久之后,李治的情绪终于稍微平复了一些,拭泪道:“弘儿的丧事有礼部和宗人寺操办,景初值守宫闱辛苦,便在东宫寻个殿落休憩一阵吧,朕还需要你辛苦几日。”   “臣的本分,绝无推辞,臣也想为太子殿下最后尽一份心力。”   李治顿了顿,突然问道:“朕听说,你在宫门外射杀了太子妃的叔父?”   李钦载坦然道:“是的,太子妃叔父裴居贤不顾臣的再三警告,执意闯宫,说什么探视太子殿下,陛下当知昨夜正是敏感关头,尤其是宫闱内外,不容任何风吹草动,警告无效后,臣下令千牛卫射杀了裴居贤。”   “若觉得臣做错了,陛下请责罚。”   李治的表情迅速冷了下来,沉声道:“景初没做错,朕临时令尔执掌禁卫兵权,防的就是这些不懂规矩张扬跋扈的人,昨夜太子病危之时,他还敢在宫门外挑动是非,该杀!”   “河东裴氏……哼!”李治冷哼。   李钦载心中很踏实,他知道李治一定会站在他这一边,毕竟昨夜裴居贤的举动可以说非常恶劣了,那种情况下还敢闯宫,分明是作死,死了也是活该。   李治很快将此事抛之脑后,盯着殿内的棺椁,神情再次悲痛起来。   李钦载默默地朝棺椁跪拜一礼,然后轻悄地退出殿外。   让宫人寻了个偏僻的殿落,一夜未眠的李钦载甲胄未卸便躺下,很快便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下午时分,李钦载起身整理了一下甲胄,走出殿外。   此时的东宫已多了许多人,有三省六部的朝臣,有皇室宗亲,也有一些异国的使节。   得到李治的允许后,人们进东宫吊唁,四周又是一片痛哭声,夹杂着僧道诵念的经文梵唱,李钦载的心情不由又变得酸楚起来。   在吊唁的人群里,李钦载看到了自己的父亲李思文。   李思文也是一身素服,梁冠缠绕素带,沉默地混杂在人群里,随着礼部官员的唱喝,或哭或拜。   吊唁之后,朝臣要为太子守灵。   守灵也不是谁都能守的,按规矩,至少是京中四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留守在东宫。   李思文是吏部侍郎,是正三品官员,自然是有资格留在东宫的。   繁琐冗长的丧礼在继续,无休止地哭丧和跪拜,活人被折腾得生不如死。   直到傍晚时分,群臣在东宫廊下用膳,李钦载才有机会见到出来透气的李思文。   李思文见到李钦载却没好脸色,瞪着他道:“听说你杀了太子妃叔父,河东裴氏的族人?” 第一千二百二十七章 丧礼之后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李钦载毫不意外李思文的消息灵通,这种事根本瞒不住人,想必整个长安城都知道李钦载杀了裴居贤。   于是李钦载很痛快地承认:“没错,孩儿杀了裴居贤,下令千牛卫射杀,裴居贤被射得跟刺猬似的,好歹算是给他留了全尸。”   李思文怒道:“太子妃的叔父你都敢杀,做决定之时可有想过后果?你爷爷还在高句丽征战,家中没有一个能撑住事的,若有人借此向李家发难,你顶得住吗?”   李钦载微笑道:“孩儿顶得住。”   李思文一怔。   李钦载叹道:“爹,孩儿已不是当年那个跋扈张扬,做事不计后果的纨绔了,做任何决定之前,孩儿都想过后果,昨夜杀裴居贤,孩儿必须下这道令,否则东宫外的朝臣权贵们不会把我放在眼里。”   “我要拿裴居贤杀一儆百,才不会导致朝局混乱,裴居贤有必死的理由,陛下也认为孩儿杀得好,裴居贤该死。”   李思文叹了口气,道:“可是,河东裴氏……我们李家不算世家,不过是在朝中有权而已,河东裴氏却是名门望族,族中子弟在朝堂做官的多如繁星……”   “老夫的同僚,当年的安西都护,去年被调任回京,任吏部侍郎,裴行俭,你认识吧?他也是河东裴氏出身。”   李钦载默然点头。   裴行俭,他当然认识,当初出使吐谷浑时,裴行俭还是安西都护,李钦载和他,再加上郑仁泰,三方集结兵马出击,将吐蕃军狠狠收拾了一顿,才将吐谷浑收归大唐版图。   说起来李钦载和裴行俭亦有袍泽之情,只是没想到昨夜竟杀了裴氏的族人。   在这个尤重血脉和亲族的年代,杀族人便等于杀亲人,李钦载昨夜已然跟整个河东裴氏结下大仇了。   可是李钦载并不后悔,时光如果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下令射杀裴居贤。   昨夜那种情势下,李钦载根本没有第二种选择,只要他对裴居贤妥协,其余的朝臣权贵们便不会将他放在眼里,到了那时,闯宫的人一个接一个,宫门外就乱套了。   沉思半晌,李钦载道:“爹勿担心,孩儿会给裴行俭修书一封,将昨夜之事细说分明,他若还是要与我结仇,孩儿接下便是。”   李思文摇头叹道:“若论能力,老夫承认不如你,你爷爷尚在高句丽征战,李家真正能撑起门楣的人,只有你了。”   “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很多时候你的想法比老夫更聪明,更有用,不得不承认青出于蓝,只要你做了决定,尽管去做便是,老夫不干预。”   李钦载看着李思文那张沧桑的脸,突然笑道:“爹正值壮年,孩儿也正年轻,荞儿和弘壁还小,孩儿上有老,下有小,突然觉得很幸福。”   李思文奇怪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说这番话。   李钦载也不解释,笑笑不言。   李弘的薨逝,让李钦载愈发珍惜眼前人。   眼前的不仅是爱人,还有亲人和朋友。   生命里与他有交集的人,都应该狠狠拥抱一遍,因为谁也不知道离别何时仓促而至。   ……   东宫的丧礼进行了七日,举丧的不仅是东宫,整个长安都是满城缟素。   天子下旨,太子李弘薨逝,是为国丧,大唐举国怀悲,一年内禁歌舞,禁娱乐,朝野禁婚礼,禁一切带欢乐性质的庆祝活动。   李治怀着悲痛的心情,亲笔写下一篇《睿德记》,以缅怀太子李弘,以“慈惠爱亲,死不忘君”来总结李弘生平仁孝品行。   同时李治还下旨,追尊太子李弘为“孝敬皇帝”,葬于恭陵。   这是大唐立国以来父亲追封儿子为皇帝的首例,足可见李治对李弘是何等的宠爱。   七日后,东宫丧礼结束,李治武后与朝臣们送李弘的棺椁进了恭陵。   看着恭陵厚重的石门缓缓落下,李治和武后泪如雨下,父子终于彻底天人永隔,再无相见之期。   君臣回到长安城,李钦载送还鱼符,交卸了禁军兵权,终于回到了国公府。   接连七日没回家,每天都睡在东宫,醒来便披甲巡弋宫闱,累了就躺下,这几日过得实在太劳累了。   国公府也是一片缟素,府里主仆腰间都系着素带,院子里气氛沉闷,没人敢高声笑闹,一股低气压弥漫国公府周围。   李钦载叹了口气,毕竟是国丧,在这个讲究礼法的年代,重要人物的去世,民间都必须遵守举丧的规矩,否则便是大罪。   回到国公府后,李钦载径自去了后院,在李勣的书房里转悠了一圈,然后执笔着墨,写下一封书信,叫吴管家派人送到裴行俭府上。   这几日忙着治丧,朝臣们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李治添堵,于是李钦载杀裴居贤一事,居然都没人提起半句。   如今丧礼已毕,朝堂开始恢复正常运转,那么暴风雨也即将来临。   李钦载杀裴居贤,事情说不大不大,论道理的话,李钦载当然也占足了理。   然而世上很多事情是不需要讲道理的,有的人信奉拳头和势力,像千年后的老美一样,道理这东西,只有在老美自己占了理的情况下才会斯斯文文地讲。   若是没占住道理,那也无妨,航母开出来走两步,用大炮的射程告诉世人,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   一管洗衣粉就能灭人家的国,这是什么道理?   李钦载面临的情况也是如此,杀了裴居贤后,可以想象河东裴氏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太子妃的叔父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这样一个人不明不白就死在东宫宫门外,河东裴氏怎能不追究?   李钦载不在乎河东裴氏寻仇,也不在乎接下来裴氏会拉帮结派上疏参劾他。   他在乎的是裴行俭的态度。   毕竟是未来的大唐宰相,而且历史上颇有官声美誉,当年与李钦载更并肩战斗的袍泽之情,李钦载可以不理会别人,但不能不在乎裴行俭的感受。   一封书信递出去,李钦载身心彻底放松,然后倒头就睡,睡他个昏天暗地。 第一千二百二十八章 登门问罪   太子丧礼七日,李钦载和裴行俭在东宫见了几次面。   当时的场合不适宜聊别的话题,尤其是带有仇恨色彩的话题,于是李钦载一直没机会跟裴行俭当面聊。   现在太子丧礼已结束,有些话必须说开了,事实上李钦载确实杀了河东裴氏的族人,是他亲自下的令。   裴居贤被射得像一只刺猬,死状很惨,可以想象当裴居贤的尸身送回裴家时,裴氏上下该是多么的愤怒。   李钦载并不在乎河东裴氏的反应,但裴行俭不一样。   一则敬他是史上留名的大唐贤相,二则当年在吐谷浑,他与裴行俭各领兵马配合作战,有袍泽之谊。   杀了裴家的人,李钦载必须有个交代,不然就是不懂事了。   书信派人递到裴行俭府上,李钦载仿佛放下了一桩心事。   接下来看裴行俭的态度,是泯仇还是结仇,李钦载都接下了。   太子丧礼,是皇帝的规格,李治赐封“孝敬皇帝”,一应丧礼的礼仪规矩也按皇帝驾崩为标准。   所以自从太子薨逝后,整个长安城再也听不到丝竹笙箫之声,城内不见任何娱乐活动,一到天黑满城皆暗,从上空望去,就像一座万籁俱寂的空城。   李家也没有任何娱乐活动,家里豢养的乐班和歌舞伎算是放长假了,一放就是一整年,不知为何,李钦载突然有点羡慕她们。   长得好看,会唱歌跳舞也就罢了,放一年的长假还能白吃白喝,每月还能领月俸,搞得李钦载都有一种想下海的冲动。   等哪天羡慕变成了嫉妒,李钦载决定给这些绝色美女们找点活干,派她们去后院挑大粪浇菜园,那美色与恶臭交织的视觉反差,想想就刺激。   前世当社畜时,从未有过放一年的假还能照领工资的美事,正因为自己淋过雨,所以必须撕碎别人的伞,没毛病。   整整七天值守宫闱禁卫,李钦载累惨了。   回到家后睡足了十二个时辰,中途醒来都不下床,丫鬟将膳食送到床榻上,吃完发一阵呆,待困意袭来继续倒头再睡。   十二个时辰后,李钦载终于充满了电,原地满血满蓝复活,一个字,很爽。   书信递出去一天一夜了,裴行俭那里还没有回音,李钦载猜不透裴行俭的想法,只好继续待在国公府里等。   心中暗暗做了决定,再等两日,如果裴行俭还是没反应,李钦载就启程回甘井庄。   婆娘孩子都在庄子里,李钦载没闲工夫跟外人耗。   睡眠充足的李钦载闲在府里正是百无聊赖之时,麻烦上门了。   吴管家脚步匆忙地来到后院,神情惊惶地告诉李钦载,府门外有人闹事。   李钦载闻言大感惊讶。   多少年了!   多少年没见过这么不长眼的,敢在英国公府门前闹事,嫌命长了吗?   “门口值守的部曲吃干饭的?乱棍打出去呀。”李钦载都懒得出门看。   吴管家一脸难色道:“五少郎,部曲不敢动手,闹事的人来头不小。”   “什么来头?”   “太子妃,还有河东裴氏十几位族人……”   李钦载一惊,然后皱眉。   终于来了么?   河东裴氏族人可以不理会,但太子妃……李钦载自己掂量了一下,好像惹不起。   尤其是太子薨逝后,满朝文武正是同情这位新丧夫的太子妃,她亲自上门找麻烦,李钦载还真打不得也骂不得。   至于素无来往的太子妃为何上门闹事,李钦载更清楚。   杀了太子妃的叔父,这件事没那么容易过去,哪怕是功勋之家的英国公府也不行,别人惹不起英国公和辽东郡公,太子妃惹得起。   叹了口气,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这件破事也该解决了。   于是李钦载整了整衣冠,迈步走向府门。   国公府外,李家部曲们默默将府门堵得扎扎实实,门外一名穿着白色素服的年轻女子,还有十几位中老年男子簇拥着。   女子俏面含霜,一言不发地盯着英国公府的门楣,十几位男子则指着紧闭的府门破口大骂,李家部曲们似乎知道这群人的身份,只是堵住门口不让他们闯进去,面对他们的大骂,部曲们选择了沉默忍受。   李钦载走出府门时,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门外乱糟糟一片,不远处围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或许里面还有鬼鬼祟祟的监察御史,这类人跟耗子似的,喜欢躲藏在百姓人群里,偷偷地探听风声舆情,很讨厌。   见李钦载出了府门,闹事的人群突然一静,接着一名老年男子指着他大喝道:“他就是李钦载,裴居贤就是他下令射杀的!可怜我那居贤孩儿,死得好惨!”   骂完又嚎啕大哭,旁边的裴氏族人义愤填膺,迅速围了上来,群情激愤的他们眼看要对李钦载动手了。   李家部曲见势不妙,立马横移过来,挡在李钦载的身前。   李钦载却摆了摆手,道:“都让开。”   李家部曲面面相觑后,迟疑地移开了身子。   李钦载随即朝裴家众人龇牙一笑:“今日话放这儿,我就站在这里,谁特么敢碰我一根寒毛,我要他的命。”   原本要冲上前揍他的裴氏族人顿时一滞,明明伸出的拳头距离李钦载的脸只有半尺了,偏偏像被使了定身法似的,拳头凝固在半空中。   听说了裴居贤死前的遭遇后,裴家没人再敢怀疑李钦载话里的真实性。   他说要人的命,就一定会要人的命,这是杀人杀出来的诚信。   裴氏族人愤怒却沉默,李钦载缓缓环视众人,除了太子妃,其他的面孔都比较陌生,应该没见过面。   奇怪的是,裴行俭并未在其中。   裴行俭不在,李钦载的心情轻松了许多,如果真到了动手的地步,他也就毫无顾忌了。   僵持,对峙,时间缓缓流逝。   良久,太子妃裴氏终于开口了,声音无比冷漠。   “李钦载。”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还是躬身道:“臣拜见太子妃。”   太子妃盯着他的脸,冷冷道:“东宫门外,你下令射杀本宫的叔父裴居贤,这件事,你必须给个交代。”   李钦载毫不犹豫地道:“裴居贤妄图闯宫,居心不良,臣奉旨戍卫宫闱,任何人敢越雷池,杀无赦。”   “裴居贤不听警告,犹自取死,臣不需要给交代,他该死。” 第一千二百二十九章 理亏情怯   人的性格不一样,导致言行举止的动机也不一样。   当初杀了裴居贤后,李钦载也曾猜测过裴居贤执意闯宫的原因。   裴居贤不是傻子,太子病危,全城宵禁,东宫禁卫换将,这一切的迹象都表明太子当时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否则东宫宫门前的千牛卫将士不会如临大敌。   每个人神经紧绷的时候,裴居贤窜出来,仗着自己是太子妃叔父的身份,非要越过李钦载设下的红线,执意闯宫。   他当然不是为了探视太子,事实上裴居贤的死,多少跟李钦载有点关系。   两人当时发生了争执,当着诸多世家门阀族人的面,裴居贤拉不下面子退让,更不能弱了河东裴氏的名声,为了争这口恶气,裴居贤做出了不理智的举动,也给了李钦载射杀他的理由。   简单的说,裴居贤的死,原因就是为了赌一口气,最后他赌输了,李钦载没惯着他,如此而已。   现在太子妃和裴氏族人登门问罪,李钦载也没打算惯着他们。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的妻儿和血脉亲人,没人能让李钦载妥协,活了两辈子的人,凡事纵是不能随心所欲,至少也应谨守本心,不想干什么就不干什么。   面对李钦载锋芒毕露的解释,太子妃气得脸都涨红了。   “李钦载,你当面污蔑本宫的叔父,目无尊卑长幼,大唐律法森严,岂容你草菅人命,张扬跋扈!”   李钦载笑了:“太子妃要跟臣聊大唐的律法?臣敢问,裴居贤倚仗太子外戚的身份,在东宫外气焰嚣张,臣再三警告,他仍执意闯宫,请问太子妃,令叔父算不算犯了律法?”   “当夜太子殿下病危,天子下旨全城宵禁,东宫更是不准闲杂人等出入,裴居贤却不知何故,非要闯进东宫,若按大唐律法,裴居贤此举形同谋逆,臣下令杀他有何不对?”   太子妃怒道:“你强词夺理!叔父进出东宫向来无人阻拦,偏偏却被你拦住了,你还故意诱使他走进十丈之内,然后下令射杀他,本宫的叔父分明死在你的言语相激之下。”   李钦载冷冷道:“以前是以前,当夜是当夜,那晚太子殿下已是病危临终,彼时的情势多么敏感,太子妃难道不知?天子既令臣戍守宫闱,任何人敢越雷池半步,我便有杀人的权力,此权由天子亲授。”   太子妃闻言一滞,其实当晚的情况她也听宫人详细禀报了,裴居贤那晚的举动确实越界了,尤其还是在那么敏感的关头。   今日被裴氏族人撺掇怂恿,登门问罪,太子妃其实还是有些心虚的,毕竟真正错的人,似乎不是李钦载。   脸色时红时青,许久之后,太子妃突然掩面而泣:“我这未亡人苟活于世,太子殿下尸骨未寒,没想到这么快便被人欺凌,本宫的命为何这么苦……”   李钦载眼里闪过厌恶之色,堂堂太子妃,大庭广众之下一哭二闹三上吊,天家的礼仪和体面被她丢得干干净净。   你闹也就罢了,别在我家门口闹啊,我李家不要面子的吗?   “太子妃若觉得臣欺凌了你,臣不敢自辩,不如你我同去太极宫,在陛下阶前论个清楚,若陛下也觉得是臣杀错了人,臣二话不说,愿向河东裴氏赔罪领罚!”   李钦载说着突然扬声道:“来人,备车马,进太极宫!”   此言一出,太子妃和裴氏族人都有些慌乱。   来李家闹事没关系,名义上太子妃是天家妇,地位比李钦载高,她可以在李钦载面前强势问罪。   但若闹到李治面前,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   尤其是,太子妃和裴氏族人都很清楚,那晚的事其实裴居贤没占住道理,诚如李钦载所说,无故闯宫,形同谋逆,若闹到天子面前,搞不好天子不仅不会偏袒裴氏,反而会株连裴氏族人,下旨彻查严办。   这个险不能冒,自家男人已薨逝,太子妃在宫闱中已失去了最大的靠山,她不想再给娘家添麻烦。   “你……李钦载,杀了我裴氏的族人,还在巧言狡辩,我河东裴氏是当世望族,岂容你张狂!裴居贤的灵柩尚未入土,他既死在你的手上,你入我裴家,为他守灵三日,不过分吧?”一名裴氏族人站出来道。   李钦载冷笑,对太子妃必须维持礼数,但对裴家的族人,李钦载可没那么好的脾气。   “还是那句话,咱们去陛下面前论个黑白是非,若我错了,任杀任剐,若我无错,为何要给一个死去的罪犯守灵?天下没这规矩!”   油盐不进,半步不退,李钦载的态度令裴家人又愤怒又无奈。   为首的太子妃突然发现,今日登门问罪实在是有些冲动了。   原以为李钦载看在她的身份上,能够低头妥协,给裴家一个交代,不需要他赔钱领罪,只要给裴居贤守灵三日,也算是一种含蓄的赔罪了。   谁知李钦载竟如此强势,太子妃的身份根本压不住他。   张嘴就要在天子面前论清楚黑白是非,事情闹到天子面前,河东裴氏根本占不住道理,太子妃哪里有这胆子。   国公府外,看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无数人远远地站着,对她和裴氏族人指指点点,太子妃越来越焦急。   她可是天家妇,面子比命还重要,今日登门问罪,简直可以说是胡搅蛮缠了,事情传出去,太子妃的名声受损,说不得还会被天子和皇后严厉训斥。   此地不宜久留,裴居贤的死只能作罢,这么多人加在一起也奈何不了李钦载,还能如何?   太子妃咬了咬牙,恨恨地瞪着李钦载,良久,突然转身就走。   裴氏族人纷纷愣住,转念一想,此时离去或许是最合适的选择,至少能保留裴氏最后的体面。   于是裴氏族人也无奈地跟着太子妃离去。   李钦载站在府门外,眼中闪过讥诮之色,随即朝太子妃的背影长揖一礼。   “臣恭送太子妃。” 第一千二百三十章 请旨选秀   太子妃来得快也去得快,像一场龙卷风似的爱情。   皇权之下,裴居贤的作死行为实在找不到任何解释的借口,作死就是作死,官司打到大理寺都没用,李钦载的做法无可挑剔。   但,李钦载因此得罪了河东裴氏,也是不争的事实。   这个年代家族在一个人身上打下的烙印是非常深的,李钦载杀了裴家的人,便是裴家的仇人,以太子妃超然的身份,为了自己的娘家出头,也必须义无反顾地上门讨说法。   这就是家族赋予个人的义务,无论你是什么身份,什么官职地位,家族有难都必须站出来。   大唐朝堂上的官员大多是门阀精英,纵观整个大唐的历史,朝堂上的将相也大多是世家出身,家族用自己的权势,为族人提供了机遇,族人飞黄腾达后,再用自己的权力反哺家族。   所谓的门阀政治,便是这么回事。   朝代数百年,权力便在这少部分的家族手中转来转去,寒门子弟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亦只能羡慕地仰望,数代钻营仍不得登天之径。   所以李治要削除世家门阀,李钦载内心里是非常认同的。   太子妃和裴氏族人铩羽而归,但事情没完。   太子妃回宫之后,立马便觐见了李治。   跪在李治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什么太子殿下尸骨未寒,便有奸佞欺凌未亡人,妄杀太子妃叔父云云。   看在已故太子李弘的面子上,李治只能温言安慰她,为了平她的怒火,李治还特意赏赐了许多金银丝帛,又给裴居贤的遗孀赐房赐地。   但太子妃仍不满意。   裴家根本不缺钱也不缺地,她要的不是安慰性的赏赐和房地,她要的是李钦载被严惩。   跪在李治面前哭哭啼啼,太子妃梨花带雨诉说着太子故去后,未亡人独活于世的种种悲凉凄惨,用辞越来越夸张,好像李弘去世后,太子妃已生活艰困,外人可以随便凌辱,简直活不下去了。   李治最初还温言安慰,但太子妃哭诉个没完后,李治眉头皱起,渐渐有点不耐烦了。   裴居贤被杀的前后因果,李治早已清楚,当时的情况下,李钦载的处置没毛病。   什么地位什么档次,仗着太子外戚的身份就敢闯宫,天家不要颜面的吗?这等敏感关头你在东宫搞事情,谁知道你存了什么心思,不杀没天理了。   太子妃哭诉许久,为的就是博取李治的同情,然后严惩李钦载。   但显然她失望了,她越哭李治越不耐烦,眉头越皱越深。   赏赐这个赏赐那个,就是绝口不提惩处李钦载,而李治的脸色也愈发难看。   哭泣的太子妃不经意抬头,发现李治眼神渐渐冰冷,太子妃悚然一惊。   她终于意识到一个事实,李钦载是不可能被她扳倒的,天子并不糊涂,他很清楚是非曲直,而且绝不偏袒。   再哭诉下去,恐怕天子会拿她开刀了,太子新逝,李治本就心情郁郁,她还惹他心烦,惹怒了他,就算不治她的罪,下旨把她踢进寺庙,命她为太子终生出家守节,这样的日子她也受不了啊。   于是太子妃立马理智地闭嘴了,乖巧地跪在李治面前,不敢再说李钦载半句坏话。   国朝重臣的分量,便是皇族中人,也不能撼动半分。   太子妃此刻终于明白,她是叔父,白死了。   ……   御史台侍郎杨弘武再次向李治上疏,言称自天子登基后,十余年来,天子后宫空虚,子嗣不旺。   长此以往,是对大唐社稷的传承埋下了隐患,故请天子恩允选秀,遴选各州县世家之女,充实后宫,繁衍天家。   杨弘武此人虽然只是个小小的侍郎,但他的出身可不简单。   隋朝时有一位很有名的权臣叫杨素,官拜尚书令,太子太师,司徒,权势可谓是人臣之巅。   杨弘武就是杨素的侄子。   虽是御史台侍郎,但说实话,杨弘武此人其实并没有多少才干,能力颇有不足,但他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谦逊谨慎,行事清简。   而且杨弘武算是武后的死对头,自从当年李治身体抱恙,武后代批奏疏后,杨弘武就跟武后杠上了,话里话外都对武后表达不满。   有一次李治问他,你官居侍郎,为何从你手中提拔的所谓人才,却都是平庸之辈,杨弘武不慌不忙地回禀,没办法呀,家里有悍妻,啥事都喜欢指手画脚,我提拔的那些人都是悍妻的意思。   这话听表面没毛病,而且也是事实。杨弘武家里确实有一位悍妻韦氏,性格颇为粗犷凶悍,杨弘武在家就是个被婆娘欺凌的弟弟。   但君臣奏对的场合,杨弘武说这话就有点指桑骂槐的意思了。   我家有悍妻我认了,至少没祸国殃民,你家的悍妻呢?国事朝政那么重要,你也让一个妇人之流指手画脚?   杨弘武在李治面前开足了嘲讽,换了个心胸狭窄的天子,话音落地的同时,杨弘武的人头也在脖子上长成熟了,该落地了。   幸好李治胸襟宽广,面对臣子的嘲讽,他也只是微微一笑,根本不记仇,杨弘武才无病无灾活到现在。   现在杨弘武提起选秀,不用说,又是冲着武后去的。   也不知武后到底怎么得罪他了,反正就是要把武后从皇后的位置上拉下来。   天子是男人,非常正常的男人,顶多有点孟德的小癖好。   如果有人哭着喊着求他多宠幸一些女人,但凡是个正常的男人都不会拒绝,心里反而会美滋滋。   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总不能别人一提选秀,李治就眼冒绿光答应吧?那也太不体面了,吃相很重要,KTV选个陪喝酒的都要假模假样换两批再做决定呢,何况是选妃。   所以李治非常正义地拒绝了,朕是明君,登基以来励精图治,只恐辜负了先帝托付于朕的大好江山。   女人什么的,只会影响朕拔刀的速度,这话到头儿了,以后别再说。   朕一生只爱皇后一人,坚贞不屈,天地可鉴。 第一千二百三十一章 上疏愈烈   渣男的面孔各有各相,但渣男发誓的誓词却都一样。   李治说对皇后坚贞不屈,天地可鉴,皇宫看大门的狗都笑了。   为了表达对武后的坚贞,武家的女人你特么都没放过,真要让天地来鉴,不怕被雷劈吗?   所以说,历史上再英明的君主,在女人这个问题上,跟普通的渣男没什么两样,或许比普通的渣男更渣。   渣男事后至少还会扯几张纸巾帮女人擦一擦,皇帝不用,只有女人帮皇帝擦的份儿。   上疏请旨选秀的杨弘武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明明一脸正义地拒绝,你嘴角的笑容多少掩饰一下好么?生怕别人看不出你有多快乐吗?   李治虚伪的拒绝,满朝文武都没当真。   大家都是男人,懂!   于是杨弘武会同十几位朝臣再次不屈不挠地上疏,同样是请旨选秀。   陛下,充实后宫不是为了你自己的快乐,是为了大唐社稷的传承,为了天家后代的繁衍,这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请陛下认真对待。   李治当然认真,他都快笑出声了。   无孔不入,见缝插针,本就是男人的天性。   入不同的孔,插不同的缝,也是男人的天性,贵为天子,当然要彻底地释放天性,不好好休息娱乐,怎么有精力治理天下?   然而,第二次联名上疏,李治还是义正严辞地拒绝了。   奏疏递进太极宫,李治一脸气愤地对武后说,看看这帮臣子,整天不干正事,朕的后宫充不充实用得着他们管?他们分明是离间天家夫妻的感情,玷污朕对皇后的一片真心,其罪当诛。   武后侍奉过两代帝王,对男人尤其是渣男怎能不了解?   她早已看穿了李治的心肝脾肺肾。   于是武后皮笑肉不笑地说,既然群臣盛情难却,陛下不如答应了吧,天家后代繁衍确实很重要。   李治又假模假样地推辞,武后心中鄙夷,但也还是假模假样地再劝。   夫妻俩互飙演技,有来有往。   武后终于演得不耐烦了,就说了一句再推辞臣妾可就当真了。   李治一惊,立马满脸痛苦地答应下来。   武后冷眼看着他的表情,明明多么快乐的一件事,却像即将上刑场一样痛苦,在这儿演尼玛呢。   ……   朱雀大街,辽东郡公府。   李治新赐的府邸,李钦载一天都没住过,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一旦习惯了某个事物,人就不想改变。   比如李钦载习惯了住在国公府里,里面的一草一木他早已熟悉,也习惯了每天骂骂下人,调戏丫鬟,还有那位手法日渐精湛的八号技师。   日常熟悉的起居之地,李钦载根本不想挪窝,于是李治赐给他的郡公府,李钦载只是进去参观了一下,然后每天还是住在国公府里。   这里住得太舒坦了,李钦载甚至暗暗决定,等李勣凯旋归来,必须跟李勣好好聊一聊,劝他写一份遗嘱,不求继承爵位也不求给钱给地,如果可以的话,把这座国公府当遗产送给他。   至于李敬业继承英国公后住哪儿……英国公的事,跟我辽东郡公有啥关系?   今日李钦载终于舍得出门,来自己的新宅郡公府转一转。   部曲打开大门后,李钦载一愣,接着勃然大怒,随即下令让部曲把武敏之叫来,他若敢不来就绑了送过来。   不能不气,新府邸的院子里一片狼藉,院子中间遍地炭灰,有吃剩扔下的鸡骨头,羊排骨,还有几个空酒坛,更过分的是,旁边的草地里隐隐散发出尿骚味。   当初争储风波愈演愈烈之时,武敏之恳求李钦载收容避祸,李钦载好心把自己的新府邸借给他住几日,结果……   一个时辰后,武敏之臊眉耷眼站在院子中间,手里拿着一根扫帚,仔仔细细地清扫院子。   李钦载满脸怒火站在他身后,动作稍有迟滞便一脚踹上他的屁股,看不顺眼时也是一脚。   武敏之被他踹得一个踉跄又一个踉跄,手里的活儿还不能停。   “给你脸了是吗?好心给你房子住,你就这么糟践我的房子?给狗住都没你邋遢,你究竟是不是人变的?”李钦载骂骂咧咧,又是一记修长的飞腿踹去。   武敏之痛得一龇牙,随即陪笑道:“先生恕罪,弟子不是故意的,弟子在家时随性惯了,不管怎么乱都有下人收拾,……先生,您这新府邸也该买几个下人了,不然偌大的府邸容易脏。”   李钦载气坏了:“我特么……孽障,看腿!”   暴起身形,飞起一脚将他踹倒,武敏之倒地后迅速爬起来,脱口便赞:“先生好腿法……您数日前还坐着轮椅呢,没想到恢复得如此矫健。”   李钦载指着他,冷冷道:“打扫干净后马上滚蛋,以后我家门口挂一块牌子,‘狗可入,武敏之不准入’。”   武敏之笑嘻嘻地道:“先生万莫如此,弟子愿做先生门下走狗。”   李钦载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没词儿了。   这疯批狠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   武敏之画地图似的胡乱扫了几下,突然低声道:“对了,先生,皇后托弟子传一句话,您答应她的事可得加紧了,朝中如今风声颇急,许多朝臣被杨弘武蛊惑,联名请旨选秀的人越来越多了。”   李钦载冷冷道:“皇后身边没人了?传话这种事你也干?”   武敏之笑道:“弟子是皇后的外甥呀,先生忘了?”   “没忘,以后皇后要传什么话,另外派人来说,你莫掺和。”   “多谢先生爱护之心,弟子是皇后的外甥,这个身份再怎么也无法改变,无论弟子掺不掺和,别人都认定了我是皇后的晚辈,脱不开身的。”   顿了顿,武敏之好奇地道:“只是不知皇后托先生办什么事?当年先生与皇后可是有过恩怨的,如今怎么又和好了?”   李钦载拍了拍他的肩,微笑道:“社会上的事儿少打听,多专心眼前的事,今日你若不把我家的院子打扫干净,我让人把你脱光了游遍朱雀大街。” 第一千二百三十二章 态度暧昧   武敏之的性子没人能把握得住,或许连他本人都不一定能把握。   李钦载不管那么多,做错事了一律体罚,不过体罚这法子可能也不管用,没准会让他感到身心愉悦。   一直没试探出武敏之的变态程度,同样是惩罚,揍他或是抽他鞭子只会让他兴奋。   李钦载决定下次试试喂他屎吃。   对变态来说,愉悦和痛苦之间是存在分界线的,李钦载想摸索一下武敏之的分界线在哪里,以后便轻松拿捏他。   不然只是体罚的话,武敏之岂不爽死。   武敏之对武后拜托李钦载办的事很好奇,见李钦载不说,武敏之愈发急躁,一个劲儿地问。   小朋友有很多问号,但李钦载没义务回答。   杨弘武一次又一次上疏请旨选秀,看来是真打算在后宫给武后埋钉子。   有趣的是,其实选秀这件事,武后并不在乎。   当年无依无靠的她,仍在后宫里杀出一条血路,成功刷掉了两位大BOSS,成为了后宫厮杀的最后赢家。   这样的女人岂会害怕几个新进宫的黄毛丫头?   背景再强大,进了太极宫,武后一根小拇指就能碾碎她们。   只有李钦载清楚,武后真正在意的,是杨弘武这群臣子的行为。   不把她放在眼里的行为。   李钦载帮武后的目标也不是阻止选秀,而是提高武后在臣民心中的威望,让天下人真正把她当成一国之母,打从心底里敬重。   从这一点来说,武后的格局和高度,确实比杨弘武他们高多了。   最近几日,杨弘武和同僚们多次上疏请旨,武后大约也有点着急了,这才让武敏之传话,催促李钦载快点办事。   被李治敲打,又被剪除了后党羽翼后,如今的武后在朝堂上已是势单力薄。   李治身体抱恙的那些年,武后掌握了不小的权力,后党应运而生,以李义府为首的后党一系仗武后的势,在朝堂内结下了不少的政敌。   李义府被一刀剁了,后党党羽们纷纷被落罪被贬谪,那些曾经被后党打压欺凌得厉害的朝臣们缓过气来后,自然要将这笔账算到武后头上。   杨弘武等人请旨选秀,便是针对武后的一次报复。   而武后,被剪除了羽翼后,朝堂内举目无援,竟只能求助到李钦载头上。   这个女人已经跌落人生的低谷了,只维持着表面的风光。   李钦载对历史人物没什么偏向性,对武后谈不上崇拜或是厌恶。   那些史书上高高在上的人物,当李钦载与他们产生交集后,才发现他们其实也只是普普通通的人,他们的人生也充满了跌宕起伏,不同的是,他们的经历比普通人精彩。   看着一脸懵懂的武敏之,李钦载沉吟片刻,道:“既然你这么喜欢传话,不如也帮我带一句话给皇后……”   “什么?”   “你转告皇后,此时宜缓不宜急,请旨选秀的朝臣看似沸沸扬扬,但实际算算人数,也就十几个人而已,请皇后莫急,静观其变。”   武敏之露出恍然之色:“原来是请旨选秀的事……先生为何掺和到这件事里去了?”   “哦,是这样的,你姨母,也就是皇后,因为群臣请旨选秀这件事感到略有困扰,于是请我帮忙搅和一下……”   “为了表示诚意,她送了我十八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当作报酬,并且还朝我露出了真挚感人的姨母笑……”   武敏之震惊地睁大了眼:“还有这种好事?”   李钦载点头正色道:“人生在世,唯美色与钱财不可辜负,十八个美女,试问哪个男人能拒绝?于是我一咬牙就答应了!”   武敏之不算太傻,半信半疑地盯着李钦载的表情。   李钦载坦然与他直视,用严肃真诚的眼神告诉他,是真的,爱信不信。   这下武敏之有点吃不准了,大唐权贵人物之间那点事,武敏之比谁都清楚,他的姨母若真想请李钦载帮忙,送十八个美女当作报酬,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李钦载见他神色变幻不定,突然好奇地问道:“群臣请旨选秀,摆明了针对你姨母,送一些美女入宫与你姨母争宠,你是赞成还是反对?”   这是一道送分题,以武敏之的变态想法,没准巴不得他姨母被拉下皇后的宝座。   毕竟武敏之与武后之间虽是血脉亲人,却也积下了很深的恩怨,他的亲妹妹就是死在武后手里,他的母亲为了避难,不得不逃回并州老家,从此再也不敢踏进长安一步。   果然,武敏之想了想,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   “若按我的想法,那些被选进宫的女子把天子对皇后的宠爱抢得干干净净,皇后不甘失去一切,于是痛下杀手把那些女子杀个干干净净,最后畏罪饮鸩,哈哈,天下太平!”   李钦载目瞪口呆,这货不仅是个疯批,而且是个反人类的危险分子,对他来说,最爽的莫过于世界全毁灭,地球上最好连条喘气的狗都不留。   ……   武后现在确实有点急了,因为请旨选秀的朝臣越来越多。   最初只是杨弘武等十几名朝臣联名上疏,被李治一再推辞后,群臣却毫不气馁,也不知杨弘武是如何煽动串联群臣的,最开始的十几人,后来慢慢发展到二十多人,最后五十多人。   不仅如此,奏疏上的语气也越来越强硬,越来越激烈,杨弘武将李治的床笫之事跟祖宗江山社稷联系起来,好像李治不多宠幸几个妃子,大唐的江山就要亡了似的,非常严重。   而李治的态度,却一直很暧昧。   不说同意,也不说反对,在这件事上,李治又像极了典型的渣男,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对于选秀的态度,李治的暧昧模样本身就是对外释放的一种信号。   如果天子跟皇后的感情真的坚贞不渝,群臣上疏选秀的时候,你特么可以指着朝臣的鼻子大骂啊,可以大耳光扇他们啊。   你什么都没干,嘴上说着拒绝,嘴角却乐开了花,这不是无声的鼓励群臣们上疏再上疏吗?   于是群臣仿佛找到了晋升的密码,一次两次三次地上疏请旨,说他们真为大唐江山传承打算,这话狗都不信,但无可否认的是,选秀肯定是投天子之所好。   怕啥,只管上疏便是,选秀的呼声越高,天子越难拒绝,半推半就从了群臣,这份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互相成全,简直堪比从龙拥戴之功啊。   家有悍妻,想多宠幸几个女人,就是这么费劲。 第一千二百三十三章 主忧臣辱   明明只是一桩简单的请旨选秀,但是当群臣莫名给自己加了戏之后,事情朝着奇怪的方向发展了。   后宫有悍妻,天子太苦了啊。   当年王皇后在位时,虽说后宫乱得一塌糊涂,一群妃子抄刀互砍杀疯了,但至少天子是快乐的呀,想翻谁的牌子就翻谁的牌子,管你们打出脑浆子来呢。   结果武氏上位,一统后宫,便不让天子再宠幸别的女人了,就连她的亲姐姐和亲侄女,也死的死,逃的逃。   天子不过是宠幸了你姐姐和侄女,他有什么错?   于是轰轰烈烈的联名上疏请旨选秀,渐渐演变成了一群男人对一个男人的同情和声援。   为了李治被窝里进进出出的那点事儿,朝臣们也是操碎了心。   群臣上疏的第五日,整个长安城都传遍了,百姓们眉飞色舞述说着天子的绯色传闻,男女之事落在百姓的嘴里,自然是越说越兴奋。   天家的种种对百姓来说太神秘了,皇帝用的粪叉子究竟是不是黄金打造的,这个不可考。   但皇帝被窝里的婆娘肯定很多,而且个个美若天仙。   群臣上疏的第六天,道德君子刘仁轨都站出来表态了。   同僚们如此热情,盛情难却呀,要不陛下你还是从了吧?多选几个妃子,多生几个皇子,对大唐社稷来说终究是没坏处的,所以,陛下勉为其难,微微一硬?   朝堂上群情激奋,众望所归,奇怪的是,李治却仍然态度暧昧,仍未明确表态。   说实话,朝臣们这辈子没见过这么矫情的男人,可他偏偏是天子,你能拿他怎么办?   ……   朝臣们私下议论纷纷之时,李治却突然微服来到英国公府了。   李治的到来令李钦载颇为惊讶,当时他正在后院调戏八号技师,正将技师调戏得脸红心跳之时,吴管家匆匆来报,天子驾到。   李钦载慌忙整了整衣冠,快步走出后院。   正打算吩咐下人打开中门迎驾,结果走到前院却赫然发现,李治已自顾自进了门,而且大喇喇地坐在前堂,双腿盘坐在蒲团上,一手撑着下巴呆呆出神。   李钦载站在院子里扯了扯嘴角。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是真没拿自己当外人啊。   李钦载匆匆进了前堂,二话不说先行礼。   “臣拜见……”   话没说完,李治懒懒地挥手:“行啦,别拜见了,朕今日无聊,微服出宫散散心,随便走走……”   李钦载迅速打量了他一眼,嗯,这苦大仇深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无聊的样子,最近那么多人上疏给你找婆娘,你会无聊?   “臣未曾迎驾,陛下恕罪……呃,陛下眉宇间似有忧愁,臣不知如何为陛下分忧,不如与陛下痛饮一醉,略解烦忧?”   李治噗嗤一笑,瞥了他一眼:“你还好意思提饮酒……景初啊,上次在太极宫你我同饮,你独自出了安仁殿,一路走一路尿,朕的太极宫都成你的地盘了,今日还饮?”   李钦载老脸一红,尴尬地道:“臣醉酒失仪,罪该万死……”   “行了,知道你是酒后失行,朕不罪也。今日咱们就别喝酒了,不然朕若醉了,也在你家尿一路,怕是不大礼貌……”   李钦载干笑:“那就不喝吧,饮酒误事还伤身,酒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见李治仍然愁眉不展,李钦载试探问道:“不知陛下何事烦忧,臣想为陛下分忧,陛下不如说说?”   李治叹气道:“还不是因为最近群臣上疏选秀的事。”   “这不是好事吗?天下年轻貌美的女子任陛下挑选,选中了就把她抱进被窝里一顿输出,输出之后把她踹出去,再换下一位……何其美哉。”   李治顿时露出神往之色,咂摸咂摸嘴,李钦载的话显然是全天下男人的梦想,贵为天子的李治在后宫其实也没那么性福,天子房事这方面还得看正宫婆娘的脸色,越想越憋屈。   “最近上疏的人越来越多,许敬宗说他都快压不住朝臣的奏疏了,请朕早做决断,可朕一时还做不了决断啊……”   “为何?”   李治叹息道:“朕尚不知皇后的态度,她若嘴上答应,内心反对,新选进宫的女子岂不是成了第二个第三个魏国夫人?”   “陛下已经敲打过她了,她怎么还敢谋害宫妃?”   李治嘴角一扯,道:“女人若想害死另一个女人,多的是办法,她是皇后,要合理合法地弄死几个嫔妃,很难吗?”   李钦载默然点头。   确实不难,前世看过那么多宫斗片,里面各种计谋各种见不得人的手段,谋害性命偏偏还让人挑不出错处。   “所以,对于选秀,陛下打算拒绝?”李钦载问道。   李治露出难舍之色,苦涩地道:“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女子,朕怎忍拒绝?换了是你,你会拒绝吗?”   “臣当然不会拒绝。”   李钦载心里还有句话没说,怕伤害他。   ——臣也不可能娶个悍妻供在家里。   李治对李钦载的回答表示很满意,慢悠悠地道:“所以,朕今日来找你了……”   李钦载眨眼:“陛下刚才说,因为无聊出宫散心,随便走走……”   李治老脸一红:“朕见到你后,便觉得唯景初能解此局。”   “陛下希望臣做什么?”   李治不自在地咳了咳,低声道:“上疏请旨选秀的朝臣不少,但他们位卑言轻,不够分量,几个四品五品的小官儿嚷嚷几声,朕就答应下来,吃相未免太难看了。”   李钦载仍然不解地道:“所以?”   “所以,上疏请旨选秀这件事,需要一位有分量的臣子站出来,言辞恳切,如泣如诉,求朕多纳几位妃子,朕才能顺水推舟答应下来……”   李钦载好像突然变笨了,仍一脸迷茫地道:“所以,这位站出来的臣子应该是谁呢?”   李治一滞,平日挺灵醒一人,今日怎么如此不上道?   “朕觉得,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辽东郡公,可担此任。”   李钦载无辜地眨眼:“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辽东郡公胆子小得很,害怕顺了陛下的意,却得罪了皇后,一辈子不安生。”   李治环眼一瞪,一股浓郁的王霸之气喷薄而出。   “有朕在,你怕啥!夫为妻纲,天地正道,朕难道拿捏不住她?”   李钦载目瞪口呆看着他。   你特么要不要听听你刚才口出了什么狂言。   真那么争气的话,你特么现在应该在太极宫挥舞着小皮鞭抽婆娘,而不是鬼鬼祟祟跑到我家求我敲边鼓。 第一千二百三十四章 众望所归   武后的强势,大约在李治的心里产生阴影了。   论年纪,武后本就比李治大好几岁,又有丰富的后宫斗争经验,长期以来养成的强势气质,就连李治都不得不服气。   当初剪除后党羽翼,李治针对的是朝堂,算是狠狠敲打过武后了。但是在后宫范围,武后仍是无可争议的老大。   自从魏国夫人被毒杀后,李治从此不敢再宠幸后宫的任何女子,怕出事。   还是那句话,天子不能为所欲为。   “陛下的意思是,臣也和其他朝臣一样,上疏请旨选秀?”李钦载问道。   李治忙不迭点头:“没错,朕就是这个意思。”   “景初甚少在朝堂上说话,但你是重臣,又是功臣,你若开口,朝臣必欣然景从,朕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下来了。”   李钦载叹了口气,贵为天子,多娶几个婆娘咋就这么费劲呢。   当初我纳金乡,紫奴,还有小八嘎,过程基本是平推,根本没这乱七八糟的弯弯绕绕,也就是娶金乡的时候跟她爹暗搓搓地斗争了一下。   “陛下担心的其实是皇后的态度,所以朝臣们一再上疏,陛下仍不表态,是因为皇后不答应陛下选秀吗?”   李治叹道:“她倒是答应了……”   李钦载愕然:“皇后既然答应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李治抬眼朝他一瞥,叹道:“你家里几个婆娘了,居然还是不懂女人,真是可悲啊……景初,女人的话能信吗?”   李钦载沉默许久,道:“事实是,臣的几个婆娘已被娶进了家,臣想睡谁就睡谁,我家大妇当初答应臣纳妾,答应了就是答应了,如今一家人和和美美,整整齐齐……”   迅速看了看李治的脸色,李钦载小心地道:“臣不是不懂女人,是不懂皇后啊……”   李治脸都绿了,转念一想,这话好像没错啊,原来可悲的人只有自己……   人家娶的是贤妻良母,以夫为天,他娶的是强势御姐,一个不留神就要翻天。   眼眶泛红,悲从中来,李钦载仰天叹息:“……你快上疏吧,朕要宠幸婆娘,宠幸不同的婆娘,朕一刻也等不了了!”   李钦载同情地看着他:“陛下受苦了,臣今晚便拟奏疏,定让陛下早日宠幸到不同的婆娘。”   ……   第二天,李钦载果然上疏了。   辽东郡公的奏疏,对朝堂来说可是稀罕得很。   李钦载踏入朝堂这些年,写过的奏疏简直屈指可数,他向来不掺和朝政,无论治理天下的国策,还是领兵出征的战事,他都甚少在朝堂上发言表达观点。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被动地接受李治派给他的差事,你是老板,我是员工,你说咋干就咋干,我帮你办了事,每个月领俸禄的时候就不心虚。   说到底,还是前世当社畜的性格,不露头,不挑事,低调做人,低调做事,最好是不做事。   最近纷纷扰扰的选秀风波,随着李钦载的奏疏递进尚书省,仿佛在沸腾的油锅里淋了一盆水,朝堂炸锅了。   辽东郡公居然也赞成天子选秀,一直主导撺掇此事的杨弘武等人顿时欣喜若狂。   天降神队友!   最近上疏的人确实不少,奈何大多都没什么分量,最有分量的还数刘仁轨,但刘仁轨的奏疏递上去后,天子仍然没表态,显然刘仁轨的分量还是不大够。   现在辽东郡公也上疏请旨选秀了,李钦载的分量可比刘仁轨重多了。   朝野早就人尽皆知,天子与李钦载的交情不一般,朝堂上君臣相宜,李钦载向来只忠于天子,为大唐立过不少功劳。   私底下天子与李钦载更是志趣相投,好几次天子都放下朝政,跑到李钦载的庄子上度假,简直跟亲兄弟没区别。   现在李钦载下场了,公然上疏赞成选秀,以他和天子的私交,想必这道奏疏背后不简单,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天子有意通过他扩大舆论?   无论李钦载这个人,还是他的这道奏疏,分量都不轻。   朝臣们都是人精,李钦载的这道奏疏让他们突然明白了许多,于是一夜之间,请旨选秀的奏疏多了数百道,无声无息之间,朝堂上竟然形成了舆论风暴,大多数朝臣都认为天子应该选秀,充实后宫。   对于这个结果,李治乐坏了。   你看,不是朕性渔美色,而是众望所归,盛情难却呀。   朕是个正经天子,但朝臣们都不正经,非要掺和朕被窝里的那点事儿,朕能怎么办?   除了顺从民意,广纳良谏,还能怎么办?   李钦载如今的地位,他的上疏确实在朝堂上产生了风暴般的效果。   李治眉开眼笑地打算接受朝臣们的请求,并正要让礼部尚书准备选秀事宜时,不出意外的话,意外发生了。   弘文馆学士,监察御史裴炎突然上疏,反对天子选秀。   反对的理由很正当,一是太子新丧,民间都禁了娱乐和婚娶,天家亦当如此。   二是选秀难免劳民伤财,朝廷东征已耗费了太多国资,不宜再增加朝廷负担了。   三是天子正值壮年,纵是太子已薨,可天子仍有三位皇嫡子,不算后继无人,所谓繁衍天家什么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   裴炎上疏后,整个朝堂顿时哑口无言,连最耿直的刘仁轨都对他肃然起敬。   你特么真是个实在人,敬你是条汉子。   大家都是男人,你不知道天子为何选秀吗?   你以为天子选秀是为了繁衍后代?   天子在乎的是繁衍后代的过程啊!   看着朝堂上义正严辞进谏的裴炎,朝臣们脑海里不由冒出同一个念头。   这货该不会是处男吧?因为不了解男人的快乐,所以站出来作死破坏了男人的快乐。   坐在太极殿正神采飞扬的李治,快乐的心情被裴炎的一道奏疏破坏得干干净净。   李治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裴炎却面无表情,头颅高仰,像一头不肯拉磨的倔驴。   众望所归之下,正要半推半就从了的李治,此刻很想杀人。 第一千二百三十五章 忧民之善   大家正是一团和气喝汤的时候,裴炎突然跳出来,朝汤锅里扔了一坨粑粑。   不仅是李治,朝臣们都被恶心坏了。   杨弘武等十几人刚发起联名上疏的时候你不反对,后来舆论扩大,三五十位朝臣联名上疏的时候你也没吱声,结果现在数百人选择了赞成,一同联名上疏,你偏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反对。   小时候没挨过亲爹的揍吗,这人咋就这么叛逆呢?   李钦载也站在金殿上,看着裴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他的眼中也充满了敬意。   不服不行,多少年没见过这么缺心眼的,多看看他,看一眼少一眼。   李治坐在金殿上,脸都气绿了。   要朕选秀的是你们,反对朕选秀的还是你们,好人坏人都是你们,朕算什么?   阴沉的目光扫过裴炎那张该死的脸,李治忍住怒气,目光随即转到李钦载身上。   李钦载回以一记无辜的眼神,跟我没关系啊,上疏我也上了,该说的话我也说了,谁知道半途冒出这么一个缺心眼的货。   金殿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用敬重的目光看着裴炎。   裴炎高傲地仰着头,对旁人的目光毫不在意。   他是弘文馆学士,也是监察御史,至于他为何突然冒出来反对选秀,只有一个理由,他还是河东裴氏的族人。   裴氏与李钦载结下大仇,因为李钦载上疏赞成选秀,所以裴炎必须反对。   这便是家族给个人打上的烙印,裴炎与李钦载没有任何私人恩怨,但李钦载既然是家族的仇人,他就不能置身事外。   所以李钦载赞同什么,裴炎就要反对什么。   至于是否因此得罪了天子,裴炎不在乎。   这是一个天子和世家门阀共治天下的时代,裴炎的身后有河东裴氏支持,而他也有充足的底气。   他不仅是裴氏族人,同时也没依靠家族的势力,事实上他是参加科举,明经及第的进士,有才又有势,根本不怕得罪天子。   原本一团和气的朝堂,被裴炎弄得非常扫兴,李治的脸色难看,朝臣们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偏偏选秀这件事,李治还不能在朝堂上多说什么,一旦开了口,难免会被人诟病天子沉迷美色,无心朝政什么的,反正大帽子不要钱似的往他头上扣。   金殿上沉寂许久,李治突然站起身,狠狠一甩袍袖。   “退朝!”   ……   群臣散去,半个时辰后,李钦载却仍留在太极宫。   仍是当初与武后见面的佛光寺,武后仍跪在佛祖的金像前,跪拜着自己的欲望。   李钦载站在武后的身后,静静地看着她。   直到武后行完所有的礼,转过身来,然后淡淡地瞥了李钦载一眼。   “景初帮得一手好忙,本宫请你提振皇后威望,你倒好,直接上疏请旨选秀,难道你不清楚自己的分量?现在好了,你带了头,转眼间赞成选秀的朝臣已有数百人,满意了?”   李钦载苦笑道:“皇后,您听臣狡辩……”   “这事儿真不能怪臣,实在是……陛下两日前微服到了臣的府上,此事皇后可知?”   武后眯起了眼,若有所悟:“你的意思是,你上疏赞成选秀,是陛下的授意?”   李钦载无辜地眨眼:“臣可什么都没说。”   武后冷冷道:“本宫的忙,你是一点也没帮上,反而给本宫添了无数仇家,那些被选进宫的女子为了争宠,什么事干不出来?”   李钦载小心地道:“皇后不是说过,并不在乎那些被选进宫的女子吗?一百个她们都斗不过您一个……”   武后冷笑:“本宫当然不在乎,但也不是非要给自己找麻烦,你若不上那道奏疏,兴许选秀这件事会不了了之,现在你上了疏,数百朝臣附和,正好遂了陛下的意,本宫想反对也没理由了。”   李钦载又露出了无辜的表情。   武后叹了口气,道:“罢了,本宫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后宫多几个黄毛丫头,本宫不至于拿捏不住。”   “说正事吧,如何才能提振本宫的威望,你可有办法?”   李钦载沉吟半晌,缓缓道:“臣确实有办法,但要辛苦皇后一趟……”   武后两眼一亮:“你说,只要能达到目的,辛苦一点也无妨的。”   “皇后,眼看要开春了,开春不仅是春播之时,也是采桑养蚕之时,臣听说每年的开春,天子不仅要与群臣祭祀太庙,皇后也要与朝廷命妇们一同祭农,祈祷风调雨顺……”   武后点头:“没错,确实有这规矩。”   “以往的祭农,皇后与命妇们都是在宫里祭祀农坛,但今年的开春,皇后何不考虑带着命妇们从长安走到洛阳,在洛阳行宫完成祭祀?”   武后皱眉:“到洛阳行宫祭祀是何意?祭农而已,为何要跑那么远?”   李钦载笑道:“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皇后銮驾出行,轻车简从,与命妇们浩浩荡荡出发,这一路有多少臣民看着?皇后为天下农户祈愿的虔诚模样,想必也会深入人心吧?”   武后毕竟是聪慧过人,立马明白了其中的深意,凤眼闪现喜色。   “所以,你的意思是本宫带领命妇们声势浩大地从长安一路到洛阳,彰显天家威望,让人们对我这个皇后心生敬畏?”   李钦载叹道:“提振皇后威望若是这么容易,想必皇后也不需要臣帮这个忙了……仪仗出行只是表象,皇后要做的还有很多。”   “这一路皇后需要多走访一些贫困村庄,您穿着朴素一点,多看看那些贫苦人家,最好流几滴同情的眼泪……”   “到了洛阳,祭祀农坛之后,最重要的事来了……”   “皇后沿途看到那么多贫苦人家,看他们为温饱而挣扎,心中怎能不戚戚?所以,皇后您当即决定设慈善堂,用您私人的钱财充入慈善堂,目的就是为了接济那些贫苦人家。”   “这座慈善堂要常年累月地开下去,并且不限于关中,以后要慢慢扩大,越办越多,皇后您想想,若真办成了这件事,您在朝野间的威望是不是也越来越大了?” 第一千二百三十六章 都是赢家   来自前世的阅历,想要提高一个人在社会上的威望和美誉度,最简单有效的法子就是做慈善。   真金白银施惠于民,大恩小恩都是恩,臣民记着她的好,对她的好感自然也会直线上升。   但做慈善有门槛,没钱就没资格玩。   对武后来说,真金白银问题不大,当了这些年皇后,总不可能只顾着跟后宫的婆娘们扯头发吐口水打群架吧?   据李钦载所知,武后这些年还是攒下了一些产业的,只是这些产业没挂在她名下。   武家的武元庆,武元爽,她的亲姐韩国夫人,甚至包括武敏之,名下的产业都颇为丰厚,这些产业有些是他们自己扯着皇后的虎皮挣下的,有些却是武后挂在他们名下的。   总之,武后不差钱。   不差钱又想挣点好名声,做慈善便是最好的方式。   李钦载的这个建议刚说完,武后的眼睛便亮了。   终究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立马便明白了李钦载话里的意思。   没错,做慈善是真的很收拢人心,无论朝臣还是百姓,知道当今皇后做慈善后,威望无形中便立起来了。   不仅立了威望,还占住了道德高地,以后无论别人对她多反感,多仇视,“慈善家皇后”这个名头挂在武后身上,别人都不好意思张嘴骂她。   谁骂她便是忘恩负义,便是跟那些千万受惠的百姓们过不去,无敌了。   武后认真听完后,简直心花怒放。   “景初这脑子真是……难怪陛下对你如此器重,果真没让人失望过。”武后连声赞许。   李钦载笑道:“忠君之本分而已,此举可解皇后之忧,又有益于天家的美誉,皇后的慈善堂做的善事越多,天家越可收天下之心。”   武后嘴角微微一勾,随即又道:“慈善堂若要行善于天下,势必要拨付无数钱粮,这些从何而来?”   “慈善堂初期自然只能由皇后和朝廷命妇们自掏腰包,待影响力渐渐深远了,可在皇室宗亲和民间商贾中征募。”   武后皱眉道:“无缘无故的,商贾怎么肯心甘情愿地募捐善金?”   “付出总是要有回报的,尤其对商贾来说更是如此。不能指望他们有多善良,慈善堂与这些募捐善金的商贾也不过是交易的关系。”   “商贾有钱,但他们需要地位,朝廷的地位无以复加,但缺钱,两者互有需求,便可形成长期的互惠互补关系。”   “商贾捐钱,皇后不妨代表天家送商贾一些能够提高他们地位的东西,比如一块嘉许他们善良的牌匾,一道天子或皇后亲笔赞颂的诏书,或是一个当地县令亲自登门褒奖的隆重排场等等。”   “对朝廷来说,这些东西无关紧要,但对商贾来说,却是可以当作传家宝的重要凭证。”   武后仍皱眉道:“如此一来,商贾的地位岂不是会被拔高?若连商贾都有了出头之日,民间岂不养成了重利忘义的不良风气?”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皇后,臣刚才说的那些褒奖的东西,其实根本没涉及到任何能让商贾后代出头的东西,按大唐律法,商贾之后不得参与科举,只要这条仍在,他们仍然出不了头。”   “朝廷给他们的,不过是一时的风光而已,而商贾们其实也很清楚自己的地位,不会妄想捐几次钱便可改变自己的成分。”   “他们要的也就是这一时的风光,朝廷只要把握住这个尺度,慈善堂便可形成良性循环,不会给朝廷添乱。”   “再说,富人通过慈善堂捐钱接济穷人,整件事只会助长民间的良善风气,最重要的不是如何让商贾捐钱,而是如何杜绝慈善堂内部的腐败贪墨问题,朝廷必须派驻官员,严密监管,才不会坏了慈善堂的名声。”   武后左思右想,最后缓缓点头。   李钦载的建议无疑给她打开了新的世界,她没想到提振皇后的威望居然还能用这种法子。   轻轻叹了口气,武后微笑道:“景初确是国朝重臣,随便一个主意,便令本宫豁然开朗。”   李钦载眨眼:“臣收了皇后一贯钱,但愿皇后不会觉得这一贯钱花得冤枉,臣就谢天谢地了。”   武后轻笑道:“不仅不冤枉,本宫还觉得太少了,纵是一场纯粹的交易,景初为何不多要一点?据本宫所知,景初对钱财可是贪得无厌,为何对本宫的开价却如此客气?”   李钦载干笑:“臣这是第一次跟女人做买卖,实在把握不住女人的心思,怕开价太高了,皇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事成之后把臣做掉……”   武后爽朗大笑起来:“在景初的心里,本宫便是如此小气之人么?”   李钦载叹道:“如此说来,臣倒真有些后悔了,要不……皇后您看着再加点儿?”   武后迅速冷下脸来:“买卖敲定,没有再加钱的道理,景初想多了。”   “臣自告奋勇,以后帮您掌管慈善堂的钱财账目?”   “本宫开商铺卖砒霜,景初都得偷吃两口,慈善堂的钱财岂会交给你?滚!”   ……   向武后告辞后,李钦载走出太极宫,不觉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如果武后真按自己的建议去做,大唐的未来将会消弭了一大隐患。   李钦载向来没怀疑过武后的野心,她的野心不仅是后宫,如果条件合适了,没什么是她不敢干的。   毕竟是历史上唯一的女帝,她的能力不容置疑。   通过做慈善的方式,成功让武后转移了注意力,从此她的目光不再放在朝堂,而是民间乡野,对李治,对大唐社稷,都是一桩好事。   这件事里没有输家,大家都赢了。   尤其是天家这对夫妻,都赢麻了,而李钦载,出了这个主意后会果断置身事外,以局外人的角度安静地看着未来大唐朝堂和后宫的改变。   还是那句话,李钦载希望看到一个太平盛世,大唐需要的是安静而平稳地缓缓进步,而不是城头变换大王旗。 第一千二百三十七章 祭祀献俘   李钦载给的建议,武后似乎很满意。   第二天,太极宫便传出了旨意,开春后,皇后将出巡洛阳,代天子祭祀农坛,长安城内四品以上诰命夫人可随行。   这道旨意无疑是将李钦载的建议落实了。   同一天,太极宫又传出了一道旨意,天子应群臣所请,恩允选秀,大唐各地州县官员待字之女,选取容貌端正,品行高洁者入京遴选。   一道是皇后出巡洛阳的旨意,一道是选秀的旨意。   两道旨意在同一天颁布天下,李钦载不得不怀疑,这其中是不是李治和武后夫妻俩私下里达成了什么交易。   大概意思就是,你让朕多宠幸几个年轻女子,朕让你去洛阳一路出出风头。   这笔交易,夫妻俩又都是赢家。   李治就别说了,选秀的圣旨正式颁下以后,估摸每天偷偷在宫里练深蹲,吃虎鞭呢。   武后也满意了,李钦载提出的慈善计划正合她的胃口。   虽然说出来有点没面子,但武后这个皇后一直颇为崇敬已故的长孙皇后,自己当上皇后之后,举止都是以长孙皇后为模仿的。   她也希望自己能成为第二个长孙皇后,被天下臣民敬仰追崇。   但长孙皇后的高度是她终其一生都无法达到的,首先从出身来说,武后便处于劣势。   长孙皇后贤良淑德,可她的出身是关陇集团,在朝野间有诸多世家门阀的支持,同时因为她的贤德,于是又得到了朝臣,寒门和百姓的爱戴,可以说,她的出身和品行都无可挑剔,故而成就了贤后的美名。   可是武后不一样,她自从被册立为皇后的那天起,便注定了要与世家门阀为敌,长孙无忌被夫妻俩联手扳倒,后来又提倡科举制,她与世家门阀的仇恨便彻底无法化解了。   然而可惜的是,这对天家夫妻之间因为权力的关系,各自生了嫌隙,被李治敲打后,她更是羽翼皆失,无依无靠。   这个时候李钦载提出的慈善堂的建议,对如今处于困境的武后来说,无疑是扭转局面的一步妙棋。   从太极宫的旨意来看,武后确实按照李钦载的建议去施行了,这个机会她必须紧紧抓住,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未来她在史书上的名声,不会比长孙皇后差。   是的,武后在乎的是生前的威望,和死后的名声,跟所有的皇帝一样的目标。   至于默许李治选秀纳妃,武后其实根本不在乎。   她和李治走到今日,其实夫妻感情已经非常薄弱了,更多的是互相拉扯算计,以及政治利益上的同盟。   狗男人反正都是会偷腥的,她就算不答应,李治也会想办法宠幸任何一个令他心动的女人。   既然阻止不了狗男人偷腥,不如把它当作自己的一份筹码,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只要皇后的地位巩固了,后宫再添多少妃子,也没人能撼动她。   朝堂和民间的美誉达到一定程度时,李治都撼动不了她。   ……   圣旨出宫,选秀之事已定,裴炎之流纵然反对也无济于事了。   沸沸扬扬的选秀风波突然间销声匿迹,朝堂顿时安静下来。   仍旧是每日的朝会,喋喋不休的争执国事,君臣更多的目光还是聚集在东征之战上。   不知不觉,新的一年到来。   除夕之前,李钦载命部曲将妻儿从甘井庄接回了国公府。   尽管李勣远在高句丽,当家的老头儿不在,李家上下也是要过年团聚的。   过完这个枯燥寡淡的新年,大唐来到了麟德三年。   与历史上不一样的是,李治这个喜欢频繁换年号的皇帝,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今年应该改元“乾封”。   但“乾封”这个年号的本意,是因为这一年李治应该带领群臣浩浩荡荡赴泰山封禅,取封禅之意,故而改元“乾封”。   然而由于封禅早被李钦载谏止,泰山封禅不了了之,没啥特别的大事的话,自然没必要更改年号。   正月里的李钦载更忙了。   过年之前,长安城来了一群特别的人,高句丽国主泉男建及其亲眷被押解到了长安。   这群战俘可谓是日夜兼程,因为李治下了旨,必须赶在正月初一之前将泉男建等人押到长安。   为什么呢?   因为不能耽误了李治显摆。   正月初一,天子领群臣祭祀太庙,去年东征大捷,高句丽被灭国,国主及王室亲眷被生擒,这是多么荣耀的大喜事,祭祀太庙时难道不应该拿出来,当着祖宗牌位狠狠炫耀一下吗?   所以今年的正月初一,李治不仅要祭祀太庙,同时也要在太庙前举行献俘仪式。   礼部尚书一通冗长晦涩的官制骈文之后,李治下跪祭拜列祖列宗,最后的重头戏来了。   高句丽国主泉男建和亲眷们在太庙阶下跪成一排,面朝太庙李家列祖牌位叩首,并虔诚念叨以前多么多么不懂事,高句丽给大唐添麻烦啦,如今卑臣长大啦,愿生生世世效忠大唐,绝不叛唐。   李治表情庄重地跪在太庙前,只有李钦载清楚地看到李治眼中无法掩饰的得意之色,脑袋仰起的角度都比平日多了十五度。   要不是礼法不允许,这货一定会在太庙前欢快地蹦迪。   献俘仪式盛大而隆重,泉男建深知自己的作用,非常懂事地扮演道具的角色,他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告诉大唐的列祖列宗,两朝三代的宿敌已被彻底打败。   当然,献俘仪式不是将俘虏逮到太庙前一刀剁了,那不叫献俘,那叫祭天。   仪式之后,泉男建和亲眷是要被大唐天子善待的,俘虏有俘虏的待遇,圈禁也好,流放也好,总之,死不了。   他们是证明李治此生最大功绩的招牌,当然不能死,死了谁给李治作证他灭了高句丽?   祭祀太庙之后,太极宫林立的禁卫将士突然高举长戟,发出震天的欢呼。   偌大的动静不仅仅是太极宫,这份荣耀仿佛瘟疫般迅速传播到了长安城,宫外的百姓们也发出了欢呼声,声震九霄,神灵可聆。   百年世仇,今日平矣,仰天长啸,告慰先灵。   国人的宽宏大度,是必须在仇恨亲手报还之后的。   若大仇未报,耻辱的烙印将会打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心里,世仇未泯,谈什么宽容?可笑! 第一千二百三十八章 男人的幸福   “九世犹可复仇乎?虽百世可也。”   这话是孔子说的,大佬就是这么刚,不得不服。   幸运的是,大唐没等到九世,第三代帝王就把高句丽灭了。   遗憾的是,一千多年后,华夏民族还有一桩血海深仇未报。   李钦载也站在祭祀的朝臣人群中,看着泉男建和亲眷被迟疑地走上太庙的石阶,跪在李治身后,他们那一张张强笑却屈辱的表情,落在所有人的眼中。   没人同情他们,亡国之君的地位不如狗,今日献俘仪式,他们只是李治用来炫耀和夸功的工具,这件工具或许不止用一次。   以后逢年过节,或是重大的祭祀日子,李治估摸都会把泉男建牵出来遛一圈,得瑟地告诉天下人,这货就是我的功绩,我把他的国家灭了,太宗先帝都没做到的事情,我做到了,牛逼吗?   过不了多久,等李勣凯旋回朝,兴许还会顺带把新罗国的国主金法敏带来,同样是太庙献俘。   如果再加上已经圈禁在长安的曾经的倭国国主中大兄,东亚怪物房的哥仨全凑齐了,太常寺说不定会给哥仨特意编排一段集体舞,李治金殿饮酒时,可令哥仨起舞助兴。   隆重的献俘仪式终于结束,李治却意犹未尽。   今日算是他这辈子的高光时刻了,随着泉男建被献俘太庙,便正式宣告高句丽国已被唐军所灭。   大唐华丽而完美的复仇,千古佳话。作为发起东征的大唐天子,此刻志得意满,风光无限。   李家皇权的威望,也在今日达到了巅峰。   如此重要的时刻,李治总觉得献俘仪式有点仓促了,礼数方面也不够隆重,简单的说,他还没得瑟够。   献俘之后,李治当着群臣的面下旨,赐泉男建及亲眷长安府邸一座,并封泉男建为“辽东州都督”,遥领高句丽全境。   官职封得很高,但明眼人都清楚“遥领”二字是什么意思,官儿再高,人只能被圈禁在长安城,或许全家一辈子都出不了那座府邸了。   李治封他为辽东州都督,为的还是安定高句丽人心,帮助大唐消化高句丽这片土地,如果杀了他,消息传回高句丽,兴许会激起高句丽民众的复仇反叛之心,大唐没必要因他一人而给自己找麻烦。   仪式已毕,群臣渐渐散去,李钦载正要告退,李治却突然叫住了他,朝他使了个眼色。   李钦载会意,跟着李治回到安仁殿。   君臣在殿内落座,李治也没跟他客气,开门见山道:“前几日皇后向朕求恳,说开春后欲领京中命妇,赴洛阳行宫祭祀农坛,皇后还说是景初你的建议?”   李钦载老实点头:“是的,确实是臣建议皇后这么做的。”   “皇后还恳请朕恩允,说要建什么‘慈善堂’,周济天下穷苦百姓,这也是你的建议?”   “是的,皇后品性高洁,光辉伟大,臣顺天命而谏。”李钦载两眼发光,面带崇敬地道。   李治脸颊抽搐了一下,缓缓道:“你好好说话,品性高洁,光辉伟大,跟她有半文钱关系吗?”   李钦载无辜地道:“臣如此建议难道不对吗?”   李治愣了一下,迟疑地道:“也不能说不对……可朕总觉得哪里不对,你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李钦载微笑道:“皇后又是祭祀洛阳农坛,又是搞什么慈善堂,此后的数年里,想必她一定很忙……”   李治怔怔地道:“那又如何?”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陛下与臣都是男人,而且都是已婚的男人,陛下可知已婚男人最幸福的事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婆娘回娘家,婆娘出公差,总之,最幸福的事,是婆娘不在家,男人可以翻天了。”   李治两眼一亮,他突然领悟了李钦载话里的精髓。   李钦载朝他眨了眨眼,露出男人都懂的表情:“陛下正好下旨选秀,待新妃们入宫,皇后恰好又不在,啧,陛下的快乐,臣真的想象不到……”   李治沉默半晌,突然猛地一拍大腿,仰天长笑:“哈哈,景初,你又为朕立了大功啊!好,好!”   想通了关节后,李治兴奋得眼睛都红了,像饿了三天的狼。   婆娘不在家,又选了一堆年轻貌美的女子充实后宫,真的……很快乐啊!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吗?”李治感动得快流泪了,魏国夫人被武后毒杀后,他再没有碰过别的女人,这两年的日子,天知道他有多难熬。   如今多亏了李钦载的建议,把皇后支开了,李治快乐得像一只翻出了五指山的猴子。   “景初,你为朕立了大功……啊不!不仅是大功,简直是大恩大德啊!朕多谢了!”   李钦载叹道:“让陛下快乐只是顺带的,臣请陛下认真对待皇后建慈善堂一事,必要时朝廷也应给予一定的帮助。”   李治狂喜的神色渐渐平复下来:“慈善堂的事宜,皇后仔细与朕说过了,可朕认为,欲救天下贫苦,一味周济穷苦百姓终非正道。”   李钦载点头:“当然不是正道,只是一种辅助手段罢了,所以臣才建议让皇后去做,皇后代表了天家,她对贫苦百姓的周济,可帮天家收天下人心,同时也能提振皇后在朝野的威望。”   “朝臣多出于世家门阀,皇后又得罪了世家,陛下欲削世家之势力,需要一位极具分量的贤内助为陛下分忧,若皇后在朝野间树立了威望,陛下将来削世家之势力会事半功倍。”   李治赞道:“景初想得深远,原来竟还有这般打算,朕不及也。”   “如此说来,慈善堂确实该认真对待,正好如今番薯已在大唐推广开了,民间存粮渐丰,国库的负担也小了许多,以后朝廷每年可考虑向慈善堂增拨一笔善金。”   “朕也看明白了,所谓的慈善堂,其实真正做出来的善事并不多,毕竟天下贫苦者众矣,一个慈善堂根本接济不了多少人。”   “但它的意义很重大,事情做得高调了,天下广为赞颂,天家的威望骤增,可收天下民心,皇权愈发固若金汤,一举数得,妙哉。” 第一千二百三十九章 夫妻夜话   李钦载与李治在太极宫聊了很久。   告退出宫之时,李钦载刚跨出殿门,便听李治下旨传太医,他要进补。   李钦载暗暗叹了口气,这个男人真的是憋坏了,婆娘还没出门呢,就忙着进补,准备临阵磨枪了。   娶了一个强势婆娘,贵为天子也遭罪不轻,其中滋味只有李治自己清楚。   回到国公府,荞儿正带着弘壁在院子里玩耍。   弘壁小小年纪,对荞儿这位兄长却分外依赖,有时候在爹娘面前都动辄闹脾气耍性子,但在荞儿面前,弘壁却老实得跟鹌鹑一样,就算被荞儿捉弄也不生气,腆着笑脸追着荞儿满院子乱跑。   荞儿此时正带着弘壁在院子里点炮仗。   如今还在正月,李钦载破例允许荞儿玩炮仗,前提是保证安全。   荞儿也很懂事,自己玩炮仗的时候,把弘壁赶得远远的,他却手执香头,点燃引线就飞快跑远。   砰的一声炸响,一阵硝烟渐散,弘壁在远处乐得咯咯大笑,口水从嘴角流出来仍不自觉。   见李钦载回府,荞儿收起香头上前见礼,弘壁跟在兄长后面有样学样,笨拙又可爱地朝李钦载弯下腰。   弘壁的小脸粉嫩嫩的,一掐就出水,李钦载轻轻捏了捏他的脸蛋,弘壁不高兴地甩头,脸蛋刚甩开他的手,却一时失去平衡,圆滚滚的身子往后一仰,扎扎实实一屁股墩在地上。   骤然发生的伤害,弘壁小嘴儿一瘪,张嘴便要大哭。   荞儿只是淡淡朝他瞥了一眼:“多大个事,哭啥!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如此娇气岂能成大器?”   弘壁立马闭上嘴,眼里还泛着泪花,却没皮没脸地笑了,像只企鹅似的摇摆上前,怯怯地抓住荞儿的手。   李钦载不由大乐,这兄弟俩的关系似乎很不错,以后自己蹬腿了,他俩分遗产应该不会打起来。   但弘壁这小子有点反骨,将来自己死后他会不会在坟头蹦迪,实在说不准。   “爹,新年都快过完了,曾祖何时凯旋归来?”荞儿问道。   李钦载摸了摸他的头,笑道:“你想念曾祖了?”   荞儿点头,道:“过年家里冷冷清清的,曾祖在外征战,晚辈们都为他担心,爹曾经说过,一家人团聚才算过年,对吧?”   李钦载笑道:“没错,一家人团聚才算过年,今年就算了,明年曾祖定会回来。”   算算日子,唐军该对新罗国动手了,至于动手用什么理由,老奸巨猾的李勣或许早就想到了。   一旦对新罗国动手,这场仗不会持续多久,海东半岛上,唐军真正的劲敌是高句丽,新罗国论战力比高句丽差远了。   待到新罗国被灭,李勣应该能回朝了,而李钦载为大唐定下的百年方略,最重要的一枚棋子也将在海东半岛的棋盘上落定。   “爹,师弟们都说要上门拜见您呢,孩儿可以跟师弟们出去玩吗?”荞儿目光希冀地看着李钦载。   李钦载沉吟还没表态,弘壁在一旁却高兴坏了,指着荞儿咿咿呀呀含糊地道:“玩,玩!”   荞儿瞪了他一眼:“没你的份儿。”   弘壁不停扭动身子,有撒泼打滚的迹象:“不,玩,玩!”   李钦载笑道:“罢了,大过年的,跟他们去玩吧,前提是莫跟他们学坏了,李素节他们比你大,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莫跟他们去那些不宜的场所。”   荞儿无辜地道:“爹总说孩儿毛都没长齐,毛长齐了有啥用处吗?”   “缓冲力道,避震减压。”李钦载言简意赅地解释。   荞儿一脸懵懂,完全没懂。   没懂就对了,这小子若露出男人之间特有的心领神会的表情,李钦载不介意大过年的揍孩子。   ……   夜半,后院厢房。   夫妻鏖战,炮火连天。   随着一声压抑的嘶吼:“三,二,一,走你!”   夫妻满身大汗搂抱在一起,互相喘着粗气,额头上晶莹的汗珠淌落。   “夫人稍事休息,过一会儿咱们再战三百回合。”李钦载抚弄着她汗湿的头发柔声道。   崔婕白了他一眼,道:“夫君受伤回京,可是憋坏了呢,但妾身不来了,夫君伤势虽已见好,更应珍重身子,若因为妾身而复发伤势,妾身百死难赎。”   李钦载笑道:“无妨的,我的身子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上月夫君还坐着轮椅呢……”   “不坐轮椅怎能体现出我为国浴血征战的悲壮?可惜自从被陛下戳破以后,我就装不下去了,本来我还打算再装半年,集齐长安臣民对我的敬仰呢。”   李钦载说着说着,心情有些郁闷了,喃喃道:“早知如此,我就该及时变现的,比如办个‘纪念辽东郡公半身不遂一百日’的庆祝活动,大宴长安宾客,上门的至少得掏一百贯礼钱,不然坐小孩那桌去。”   “夫君又说混账话,咒起自己来真是一点也不留情面呢。”   崔婕叹了口气,道:“过几日妾身要收拾行装,陪皇后出长安,赴洛阳,妾身又要与夫君分别多日了。”   李钦载一愣,这才恍然想起,崔婕好像也是三品诰命夫人,武后赴洛阳行宫祭祀农坛,崔婕是必须随行的,金乡也不例外,她虽被夺了县主之号,可人家与滕王终究是父女,以金乡的身份必须也要随行。   沉默半晌,李钦载的嘴角越咧越大。   这不是巧了吗这不是,今日白天还在跟李治探讨已婚男人最幸福的事,还暗暗为李治高兴。   结果到了晚上,幸福来得如此突然……   家里的婆娘跟武后去了洛阳,自己独自留在长安,岂不是……要翻天了?谁来按住我啊……   漆黑的厢房里,崔婕冷不丁道:“夫君高兴啥呢?”   “啊?我没高兴啊,正在酝酿对夫人依依不舍的愁绪呢。”   “夫君的两排白牙在屋子里闪闪发光,你管这叫‘愁绪’?哼!你都快要乐出声儿了!”   李钦载正色道:“真的是愁绪,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样,表达心情的表情也不一样,你我夫妻多年,难道还不信我?”   “不信!”崔婕突然扭过身去,道:“夫君穿上衣裳,去金乡屋子里吧,她都等了半夜了。”   李钦载又惊又喜:“好卑鄙,居然用车轮战,还讲不讲江湖规矩了?” 第一千二百四十章 小小新客   夫妻相处久了,确实缺少激情和新鲜感,但新鲜感需要自己制造。   一对一相处腻了,一对二行不行?再加个小八嘎在后面推背行不行?   想想那个画面,小激情这不就挠的一下上来了。   当然,这只是李钦载个人的想法,目前还在努力中。   以崔婕和金乡的出身和性格,怕是打死她们也不愿在行敦伦之礼时,有另外的女人在场。   于是李钦载只好在半夜匆匆转场,从崔婕的屋子出来,走进金乡的屋子。   又是一番昏天黑地的较量,最后仍是二人无力地躺在床榻上喘着粗气。   金乡的性格比崔婕内向一些,平日很少说话,有一股子女神的清冷气质。   但在床笫之事上,金乡却比崔婕开放多了,这些年被李钦载悉心教导之后,解锁了许多姿势,那些姿势就连李钦载都忍不住脸红心跳,且愉悦。   呼吸慢慢平静下来后,金乡趴在李钦载的胸口,正专注地对他脸上一粒黑头较劲。   “夫君,过几日妾身和姐姐要随同皇后出京赴洛阳了,夫君在家可要乖乖的哦。”金乡轻声道。   “你是懂我的,我向来很乖,在家除了吃饭睡觉,基本不干别的。”李钦载信誓旦旦。   金乡白了他一眼:“信你才怪,夫君你根本就不是老实人。”   随即金乡欲言又止,半晌才轻声道:“听说皇后要建慈善堂,还是夫君建议的,夫君又积下了大功德,不知多少贫苦百姓会感谢你。”   李钦载捏了捏她的脸,笑道:“想说什么直说,别绕圈子,夫妻之间不需要话术。”   金乡嗯了一声,道:“妾身想为慈善堂做点什么……”   “啥意思?”   “就是……妾身想帮皇后建起慈善堂,以后也想帮皇后处置关于慈善堂的事宜,为天下的贫苦百姓尽一点心力。”   李钦载眨了眨眼,明白了金乡的意思。   是个有爱心的女人,但显然把慈善这件事想得简单了。   慈善堂建起来后,它其实跟朝廷的官署没啥区别,里面照样有尊卑之分,照样有人情世故,有光明也有阴暗。   而金乡,想的却只是帮百姓出力,根本没想太多别的东西。   从小到大,金乡像是一只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没经历过外面的风雨,所以才会这么单纯。   李钦载沉吟半晌,觉得让金乡进慈善堂也不是什么坏事,安全方面有李家部曲保护,至于人情世故……   呵,她男人是什么人,有什么人情世故能让她吃亏?   但在慈善背后的阴暗面,这个李钦载就没办法了,必须金乡自己亲身经历,也算是长了见识阅历。   “好,你去帮皇后,我会请皇后在慈善堂给你安插一个主事的位置,你不用管别的,就负责送赈粮给贫苦百姓。”李钦载点头道。   金乡高兴极了:“夫君不怪妾身?妾身到处乱跑,是不是不守妇道?”   李钦载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咱家没那么多规矩,女人也不是男人养的金丝雀,想出去亲历一下世间疾苦冷暖,对你是好事,我怎能拦着?”   金乡狠狠在他脸上吧唧一口,兴奋得脸都涨红了。   “夫君,妾身……妾身要报答你。”金乡眼神都拉出丝了。   “怎,怎么报答?”   金乡不说话,身子却慢慢沉了下去,向下,再向下……   李钦载瞋目裂眦,咬紧了牙关。   ……   睡到中午才醒,李钦载起身,发现有点腰疼。   昨晚金乡太疯狂了,也不知这文文静静的女人在床笫之事上怎会如此放得开,太反差了。   当然,李钦载大概清楚金乡的心思。   成年两三年了,崔婕生了弘壁,可她的肚皮还没动静,她有点急了。   在这个年代,无论女人是怎样的地位出身,嫁人后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夫家的子孙繁衍,如果不能给夫君生孩子,这个女人的人生便缺失了一大块。   李钦载明白她的心情,也愿意配合,不介意她把自己当驴使,只是起床后的腰疼……   回头怕是也要请太医令秦鸣鹤给自己开一个进补的方子了。   洗漱过后,李钦载打着呵欠来到前堂。   前堂内来了客人,李思文正在招待,见李钦载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李思文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年轻人睡到日上三竿,睡眼惺忪一脸丧相,在长辈眼里,这副扶不上墙的样子犹为讨厌。   “孽畜,都什么时辰了!”李思文沉声怒道。   李钦载仰头望天,很认真地回答道:“大约是午时了,爹若想知道得精确一点,孩儿去问问吴管家?”   李思文大怒,我特么是问你时辰么?老夫是要激起你的羞耻心,然而你没有!   前堂内突听“噗嗤”一声,李钦载眯眼望去,赫然发现客人竟然是上官仪。   老头儿已有年余不见了,看起来比更老迈了一些,头发胡子全白了,腰也佝偻下来,但面色尚见红润,精气神不错。   李钦载从高句丽回到长安后,听说上官仪已致仕告老,如今住在长安的府邸里,一生宦海沉浮,如今终于算是上岸了,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不会再卷入什么是非风浪里,应该能寿终正寝。   李钦载急忙上前行礼:“小子拜见上官爷爷。”   上官仪哈哈大笑:“后生年余不见,从高句丽战场打过滚回来,倒是愈见威风了,有令祖昔年之神采,李家后继有人,老夫甚慰。”   李钦载扯了扯嘴角,别光说不练呀,李家后继有人,将来分遗产时你能帮我说说话么?   既然客人是熟人,李钦载自然不便离开,于是走进了前堂。   正要与上官仪叙叙旧,突然发现上官仪身后冒出一个小脑袋,梳着双丫髻,白白嫩嫩带着几分婴儿肥,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盯着李钦载眨巴眨巴。   李钦载乐坏了,曾经的他多想生一个女儿,捧在手心里宠爱一生,可家里婆娘不争气,生了个不省心的小子。   见到这个小丫头,李钦载顿时惊喜莫名。   “哎呀,这是谁家小姑娘呀,怎么到我家来啦?”李钦载蹲在她面前笑道。   小丫头有点认生,见李钦载靠近,立即揪住了上官仪的衣角,躲在他身后,小心地冒出脑袋打量他。   上官仪一脸宠溺地看着她,捋须笑道:“婉儿,爷爷在家怎么跟你说的?见到长辈应该如何?”   小丫头迟疑了一下,才怯生生地从上官仪身后走出来,笨拙又呆萌地朝李钦载行礼。   “上官婉儿拜见李叔叔。” 第一千二百四十一章 三小无猜   粉雕玉琢的女娃娃,简直稀罕死了。   尤其是,这个女娃娃长大后将会是个大人物,如果没有李钦载的出现,上官婉儿的人生不知有多精彩。   如今的上官婉儿还只是个三四岁的孩子,李钦载从她的面相上已能看出,这是个反差很大的萌娃娃。   看似有点内向认生,但那双灵动精怪的眼睛却出卖了她真正的性格。   没错,典型的外人面前是女神,熟人面前是女神经的样子。   李钦载蹲在上官婉儿面前,见她小脸蛋粉嘟嘟的,忍不住伸手轻轻捏了捏,触手一片生嫩,越看越欢喜。   上官仪在旁捋须静静地看着李钦载逗弄孙女儿,见李钦载脸上露出欢喜之色,上官仪眼神微闪,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趁着年节登门,上官仪当然不是普通的拜访。   当年想与李钦载结个亲家,上官仪本来看中的是李家的嫡子弘壁,若李弘壁能与上官婉儿玉成,将来弘壁继承了李钦载的爵位,上官家族不仅不会走向落魄,反而会更上一层楼。   家族联姻的好处就在这里,门当户对的话,两个家族可互为助力,一加一绝对大于二。   今日上官仪带着上官婉儿登门,大约便是这个目的了。   随着上官仪致仕,上官家的儿孙又大多平庸之辈,官场上人走茶凉,上官仪致仕后的这大半年里,已然是门庭冷落,失去了往日的风光。   上官仪在朝堂浮沉一生,好不容易挤进了权力中枢,自然不甘心家族随着自己的致仕而落魄下去。   幸好儿媳肚皮争气,生下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娃,看李钦载逗弄上官婉儿的样子,似乎是真心喜欢这个女娃,上官仪顿时也暗暗松了口气。   “你的兄长琨儿是我的弟子,你和兄长谁更聪慧呀?”李钦载逗弄上官婉儿的下巴道。   上官婉儿小鼻子一皱:“兄长笨死了!跟李叔叔学了那么久,在家还是被我拿捏,经常被我骗光月钱,嘻嘻。”   李钦载哈哈大笑,朝她眨眼:“有没有可能,兄长是宠爱你,故意被你骗光月钱呢?”   “才不是呢,兄长经常抢我的肉吃。”上官婉儿不高兴地道。   童言童语,逗得前堂内的大人们哈哈大笑。   上官仪捋须笑道:“后生觉得老夫这孙女如何?”   李钦载含笑点头:“此女甚佳,性子尤为讨喜,好生教导,必为君子所求。”   上官仪露出喜悦之色,李钦载的这句肯定殊为难得,看来上官家与李家结为亲家很有可能。   “老夫想着孙女儿与你的两位公子年龄相差不大,若能结为儿时玩伴,两位令郎多加教导照拂,对她受益匪浅……”   李钦载目光闪烁,他听懂了上官仪话里的意思。   如此可爱的小孙女儿,若能经常跟荞儿和弘壁一起玩,培养好了感情,将来荞儿和弘壁总有一个会喜欢她。   容貌绝色,性格讨喜,又是青梅竹马,没道理不喜欢。   待到长大后,如果李弘壁能与上官婉儿结为夫妻,那就更完美了。   毕竟上官仪打的主意,就是与李家的嫡子联姻。   听懂了上官仪话里的意思,李钦载迅速朝堂内的老爹李思文瞥了一眼。   李思文捋须阖目,魂游天外状。   李钦载叹了口气,老爹这模样已经给了他答案,你自家两个儿子的事,老夫不掺和,谁娶上官婉儿都行。   扬声叫来下人,李钦载命下人将两个儿子带来前堂。   没多久,荞儿和弘壁牵着手走来。   弘壁比上官婉儿小两岁,荞儿比她大五六岁,从年龄上来说,似乎两个儿子跟上官婉儿都挺合适的。   李钦载含笑朝俩儿子介绍:“这是上官家的闺女,以后可以当个玩伴,荞儿你最大,多照顾弟弟妹妹,弘壁你……”   见弘壁一脸懵懂,李钦载叹了口气,道:“你……莫给兄长和阿姐添麻烦就好。”   荞儿恭声应是,弘壁却睁大了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上官婉儿,片刻后,一串晶莹的口水从他的嘴角流淌下来,而他却浑然不觉。   上官仪乐得哈哈大笑,李钦载脸色赧然,干笑道:“小混账约莫是饿了……”   弘壁却很不给亲爹面子,两眼发光盯着上官婉儿,朝她伸出了双臂:“美,美……抱抱!”   上官婉儿迟疑了一下,上官仪却微笑颔首,于是上官婉儿上前,见弘壁嘴角的口水,嫌弃地啧了一声,抬袖给他擦去了,然后轻轻抱了抱他。   弘壁这小混账却得寸进尺,趁着上官婉儿抱他时,突然在她脸上吧唧一口。   上官婉儿哎呀一声,又羞又恼地瞪着他,弘壁却不知廉耻地嘿嘿直笑,口水又从嘴角流了下来。   这画面李钦载简直没脸看,太丢人了。   上官仪却笑得很爽朗,一双浑浊的老眼大放光芒。   面对李家兄弟俩,上官婉儿似乎对荞儿更感兴趣,走到荞儿面前,道:“你是李家兄长,能带婉儿一起玩吗?”   荞儿温和地笑道:“带你点炮仗,敢不敢?”   上官婉儿两眼放光:“敢!”   “走,我带你去。”   说着荞儿便牵起了上官婉儿的手,俩小只手牵着手离开了前堂,二人蹦蹦跳跳的背影令李钦载老怀大慰。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有那味儿了。   前堂内,弘壁一脸懵逼,看着兄长和刚认识的阿姐蹦蹦跳跳跑远,弘壁顿时惊觉自己被抛弃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一边哭一边屁颠颠地追着二人的脚步跑了出去,气急败坏的样子像追赶出租车里的燕子。   三个孩子离去,前堂内的欢笑声都仿佛被带走了。   上官仪捋须笑道:“天真烂漫的年纪,老夫真是越看越羡慕啊……”   李钦载也笑道:“可惜您家里的孙女儿太少了,一个不够分呀。”   李思文见儿子又说混账话,不由大怒:“孽畜,你又言出无状!”   上官仪连连摆手笑道:“无妨无妨,后生说的是实话,老夫家的孙女儿确实太少了,仅此一颗掌上明珠,哈哈。”   李钦载眨了眨眼,道:“上官爷爷要不回去鼓励一下令郎和令媳,让他们努努力,争取给您再生一个孙女儿?” 第一千二百四十二章 夫妻离别   当初上官仪主动提起结亲的事时,李钦载的态度很模糊。   人处在这个阶层,想法自然与寻常百姓不同,李钦载很清楚家族政治上的联姻是很常见的,他的子孙后代或许也无法避免。   李钦载只希望当自己的孩子长大以后,能够独立思考人生的未来,或是能够以成年人的方式决定自己的人生,那时的荞儿和弘壁,至少能给他们留一线机会。   这一线机会是,可以不用顾忌对方的出身和阶层,只要相爱,便可以结为夫妻。   身在这个权贵的阶层,这也算是李钦载留给孩子们一个成年人的童话故事。   童话里面,王子是会和灰姑娘在一起的。   可是现在,看到上官婉儿如此可爱的模样,李钦载忍不住动了心思,这个小女娃最好能把她收为儿媳,确实太可爱了,嫁给别人多可惜。   就看荞儿或弘壁有没有这心思了。   荞儿的表现似乎有点平淡,他的年纪不大,或许眼里还没有男女之分,都只是玩伴而已。   弘壁却不一样,他好像对上官婉儿很喜欢,而且感觉有当舔狗的潜质,屁颠颠地跟在上官婉儿屁股后面跑,这幅画面着实令老父亲担心不已。   上官仪登门拜访没别的目的,就是让他的孙女儿上官婉儿闪亮登场,让李家两个孩子对他孙女产生喜爱之情,以后常来常往,爱情的小火苗挠的一下就上来了。   很清楚上官仪的目的,李钦载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小女娃那么可爱,被她老奸巨猾的爷爷耍点小心机没什么的,反正李钦载也很满意上官婉儿。   对美人计最有效的应对,就是将计就计。   上官仪在李家待了一个多时辰,想要告辞时,上官婉儿却不愿走,她好像很喜欢跟荞儿一起玩,尤其是荞儿单手点炮仗的飒飒英姿,更令她沉醉着迷。   至于屁颠颠跟在后面的弘壁,上官婉儿选择了无视。   三小在一起玩的画面被长辈们看在眼里,上官仪颇为失望。   在他的计划里,上官婉儿应该跟弘壁玩在一起,无视荞儿才对,毕竟上官家想要联姻的对象是李钦载的嫡子弘壁,而不是庶子荞儿。   眼前这个状况……有点难办。   李钦载却颇为满意,哎,就应该这样,弘壁是嫡子,身份地位在这儿,长大以后不愁娶不到婆娘。   荞儿不一样,他的性格日渐沉稳,小小年纪便有了大人的模样,如果能娶一个如上官婉儿这般聪明又可爱的女子为妻,他的人生不会太坎坷。   孙女儿不愿走,上官仪也愿意让孙女跟李家的孩子多接触,于是一脸苦笑道歉,上官仪先行回府,待上官婉儿玩够了,请李钦载派人将她送回去。   李钦载含笑答应,与上官仪心照不宣地一笑。   ……   日子过得悠闲,但李钦载仍不安心。   高句丽战场的军报来得频繁,不过大多是一些小事。   高句丽被灭国后,如今唐军处于清扫余孽的阶段,李勣送来长安的军报里,除了一些零星的小规模平乱,基本没有大的战事发生。   有些城池的高句丽百姓实在受不了唐军的高压政策,于是发生了全城的叛乱。   叛乱之初,唐军难免被打得手足无措,然而在唐军强大的进攻面前,那些抄着锄头叉子的百姓又怎会是唐军的对手。   最后的结局自然是叛乱被迅速平定,然后唐军严厉的惩罚接踵而至,有的城池被唐军杀得成为了一座空城,鬼城,城里除了破败的建筑,连一条能喘气的狗都没有。   军报上的内容言简意赅,李钦载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其实最关心的不是高句丽,而是新罗国。   倭国人与新罗人的冲突已到了白热化,辽东道行军副总管庞同善奉李勣之命前去调和,新罗人或许不清楚庞同善的目的,但李钦载却很清楚,庞同善必然是带着阴谋去的。   就是不知庞同善何时才动手,李勣会用怎样的理由对新罗动手。   刚出了正月,人们的心情从过年的喜悦中恢复了常态。   朝臣们的休沐之期也结束了,过了上元节,三省六部的官员开始进官署理政,新年的第一次朝会也如期开始。   第一次朝会有一个议题,那就是皇后心忧万民,决定带四品以上命妇出长安,一路东行至洛阳,在洛阳行宫祭祀农坛,为天下臣民祈福,以求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议题没有任何争议,李治早就给重要的朝臣们打了招呼,再说皇后为臣民祈福是正事,但凡对神明稍有敬畏的人都不会开口反对。   英国公府里,一大早崔婕和金乡便忙个不停。   她们的行李已收拾妥当,就连诰命官服也穿戴在身上,李家的部曲们在门外等候,这次当家主母出远门,部曲们负责安全工作,李钦载遣了两百名部曲一路护侍。   “夫君,妾身走后,夫君要记得吃饭,少饮酒,还有,荞儿的学业一定要每日督促,那孩子稍不留神就跑出去玩,弘壁有丫鬟老妇照顾,妾身倒是不担心,还有,每日要给阿翁阿娘问安,阿娘喜欢热闹,夫君让她出门与那些权贵家眷多多来往……”   崔婕一句接一句的叮嘱,李钦载含笑应了。   现在才知道,一个女人当家有多繁琐,看似都不是重要的小事,可她却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上有老,下有小,全是她在精心操持着。   “夫人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呢,”李钦载伸手为她理了理略乱的发鬓,笑道:“此去洛阳,路途遥远,你路上好生照顾自己。”   想了想,李钦载凑到她耳边,低声道:“跟皇后的接触,保持一定的距离,她的话不要相信,她的任何要求也不要当场答应,回头跟金乡好好商量,若有不决之事,可遣部曲送信告诉我。”   崔婕目光闪动,无声地点头。   她是世家之女,很清楚朝堂上的凶险,以往是夫君独自扛下,这次出行,与皇后日夜相处,女人之间相处起来更为复杂,崔婕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金乡安静地站在一旁,一手拽着李钦载的衣袖,脸上布满了离愁。   李钦载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道:“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莫着凉,莫饿着,凡事与婕儿多商量,万莫自作主张……”   金乡眼含泪花点头,哽咽道:“妾身舍不得夫君,我和阿姐这一去,数月不得相见,夫君可会想我们?”   李钦载叹道:“当然会想你们,我现在就想哭了,想到家里没有你们的日子,我不禁悲从中来……”   话没说完,金乡却目光犀利地盯着他,冷冷道:“夫君说这话时能否收敛一下表情,你都快笑出声儿了!” 第一千二百四十三章 神医入唐   男人三大乐事,升官发财死老婆。   听起来有点无情无义,但婆娘出远门无疑也是一桩乐事。   夫妻相处久了,总需要私人空间,比如李钦载,就很向往不被婆娘在耳边念叨的生活,每天像条死鱼一样躺在床上,睡醒了吃饭,使劲吧唧嘴,大大方方地欣赏府里颇有几分姿色的丫鬟。   被金乡无情地戳穿了内心,李钦载毫不脸红。   “夫人多虑了,为夫我这是充满祝福的笑容,希望两位夫人一路平平安安,随风顺水,夫人万莫过度解读。”李钦载正色道。   金乡冷哼道:“妾身和阿姐出远门,你的样子明明就是很高兴。”   李钦载叹道:“我若一路哭一路把你们送出门,味道就不对了,夫人仔细想想,画面是不是有点晦气?”   金乡张了张嘴,却发现无言以对。   旁边的崔婕拽了拽金乡,没好气道:“你跟他争啥?夫君那张嘴多欠你难道还不知道?嘴里没一句好话!再聊下去,咱们姐妹就该入土了。”   收拾停当,李钦载将她们送出府里,看着二女相携上了马车,李家部曲护侍在马车两侧,前行的部曲还打出了“辽东郡公”的旗幡。   看看这充满威仪的排场,李钦载点了点头。   母老虎下山大约也就这场面了,谁见了不得憷三分,安全方面应该没问题。   马车正要启行,却见另一辆马车远远地从朱雀大街南端行来,恰好在英国公府门前停下。   马车的车夫居然穿戴铠甲,车旁两侧还有百余人的护侍队伍,这些人也都是披挂执戟,只有李钦载才能察觉到,这群人身上散发出一股浓浓的杀气。   这是一种只有上过战场,杀过敌人的人才具有的特殊气质。李钦载也上过战场,很容易便能感受到。   马车停在国公府门前,李钦载不由奇怪,眯眼望去。   车夫跳下马车,见李钦载正好在门外,于是急步上前行礼。   “拜见五少郎,小人是老公爷身边亲卫,奉老公爷之令,从高句丽护送神医金达妍至长安,一路平安顺遂,小人特向五少郎交令。”   话音刚落,护送马车的百余将士也纷纷下马,朝李钦载行礼。   李钦载一惊,然后看到马车的车帘掀开,金达妍那张清冷绝色的脸庞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二人的目光相遇,金达妍的眼神似乎没什么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是淡淡朝李钦载点了点头,然后拒绝了亲卫的搀扶,自己下了马车。   李钦载看着她那张略显疲惫的俏脸,笑道:“金神医一路辛苦,别来无恙?”   金达妍淡淡地道:“谈不上辛苦,此行护送我的将士们辛苦了。听说你被大唐天子封了郡公,倒是要恭喜你了。”   李钦载摇头:“神医不必客气,既然来了大唐,你便是我的家人。”   金达妍目光一顿,眼中闪过迷惘与温暖,随即迅速平复。   二人在门口刚聊了几句,动静很快吸引了还没启行的崔婕和金乡。   二女互相搀扶着下了马车,崔婕见夫君身前亭亭而立一位角色女子,顿时被她的美貌震惊,心中浮起浓浓的危机感。   巧笑倩兮上前,崔婕笑道:“夫君,这位是……”   李钦载急忙介绍:“这位是金达妍,高句丽的女神医,当初在高句丽,是她救了爷爷的性命,后来我在乌骨城外重伤昏迷,差点死了,也是她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崔婕和金乡一惊。   李钦载昔日在高句丽战场上的事迹,二女听说了不止一次,庆幸李钦载福大命大的同时,对那位救下夫君性命的高句丽女神医更是感恩戴德。   没想到今日此刻,女神医就出现在她们面前,她竟来了长安。   崔婕和金乡神情一肃,整了整衣冠,很正式地朝金达妍盈盈拜倒。   “李家满门上下,感激金神医出手救下祖父和夫君,金神医对李家有活命之恩,从此便是李家的大恩人,恩人日后但有所遣,李家上下无不用心用命。”   金达妍被崔婕二女突如其来的大礼弄得有些手足无措,急忙望李钦载。   李钦载含笑介绍:“两位都是我的夫人,这位是崔婕,我的正室发妻,那位是金乡县主,也是我的内人。”   金达妍有些慌张地上前,将崔婕二女搀扶起来,俏脸微红道:“夫人不必客气,行医不过是我的本分罢了。”   崔婕摇头:“受恩于人,岂能一句‘本分’便揭过?金神医安心在府中住下,一应吃穿用度,府中皆以最高相待,还请神医莫嫌弃。”   两位夫人对救命恩人的态度,令金达妍暗暗松了口气。   来时的路上便听说李钦载有夫人,还有几位妾室,金达妍深知自己的美貌,一直担心李钦载的夫人会因她的容貌而敌视她,她独自在异国他乡,若还被人敌视针对,怕是下场不妙。   没想到李家夫人对她如此感恩,见面便行大礼。   大唐中原礼仪之邦,果真名不虚传。   金达妍突然对这座国公府生出了几分暖意,好像飘零多年的游子找到了自己的家。   谁知崔婕这还没完,立马扭头对吴管家吩咐道:“将荞儿和弘壁领来,快去。”   吴管家立马转身,颠颠儿跑了。   没多久,荞儿和弘壁快步赶来。   崔婕也不废话,指着金达妍道:“这位便是救下你们曾祖和父亲性命的神医,快向神医行大礼,若不是神医相救,李家的天就塌了。”   荞儿和弘壁二话不说,朝金达妍跪倒便拜,脆生生地说着感恩的话。   金达妍眼中露出几许柔和的笑意。   李家从长辈到晚辈,教养都非常好,她好像对自己的未来更放心了。   将荞儿和弘壁搀扶起来,金达妍伸手入袖掏了掏,脸色却有些窘迫。   本来打算给两个孩子一点见面礼的,但金达妍身在高句丽那种贫困的地方,连温饱都没能解决,身上哪有礼物送人。   崔婕也看出了她的窘迫,立马转移话题道:“家瓮上朝去了,阿娘在后院,稍停请阿娘亲至,感谢恩人。”   金达妍急忙摇头:“不必,不必……我,夫人莫客气,是我叨扰贵府了。”   崔婕上前拉住她的手,拍了拍,加重了语气道:“李家不会亏待恩人的,你安心在府中住下,夫君可安排一切,以后把李家当作自己的家,李家也会把你当家人。”   金达妍含笑点头。   崔婕又露出抱歉之色,低声解释今日和金乡必须出远门,皇命在身,实在无法亲自招待恩人,但她已叮嘱了吴管家,会将金达妍的衣食住行都安顿好。   虽是初见,三女却已是一见如故,搞得李钦载傻傻站在旁边,显得有点呆。   荞儿也是满脸不解,低声道:“爹,两位姨姨跟这位恩人是初识吧?为何好像相处了多年的老友一般?”   李钦载叹道:“都是人情世故,你仔细看,好好学。” 第一千二百四十四章 恩人待遇   金达妍被送来长安,是数月前的事。   当时太子李弘病重,李钦载建议派快马赴高句丽,请来女神医,试试能不能将太子救回来。   古代道路通讯太落后,一来一去路途上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待金达妍来到长安时,李弘早已薨逝。   古人为何大多是宿命论者,其实有时候真的不能不信命运的安排,它给人间造成了太多的遗憾,贵为太子也无法逃脱宿命。   命运的安排,大多数都是悲剧。   因为人在风光时,总觉得是自己的能力造就,与命运无关。   而只有人生的悲剧,才是命运的锅。   崔婕和金乡很内疚,金达妍刚来长安,但李钦载的两位夫人却不得不随同皇后去洛阳,行程已定,无法更改。   再三向金达妍道歉赔礼,搞得金达妍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崔婕金乡二女才依依地离去。   上了马车,打开木窗,二女眼浮泪光看着李钦载。   李钦载也露出难舍之色,夫妻三人道别的画面尤为销魂悱恻,人们大约又相信爱情了。   马车缓缓启行,李钦载看着马车离去,幽幽叹了口气。   金达妍站在他身旁,颇有兴致地道:“两位夫人暂别,李郡公好像没表面看起来那么伤怀,马车刚走你都快笑出来了。”   李钦载神情一怔,然后拔腿就朝马车飞奔而去。   “燕子!要开心,要幸福,好不好?燕子,燕子你别走,没有你我怎么活呀……”   一路狂奔嚎啕,路人侧目,金达妍目瞪口呆,门外的吴管家和众部曲下人羞愧地低下头……   追着马车奔行了老长一段路,李钦载才意犹未尽地慢慢走回来。   “这样的离别,够凄婉吗?够伤怀吗?”李钦载冷静地问道。   金达妍木然点头:“足够了,够够的了。”   李钦载点头:“走,咱回家,给你安排屋子,还有侍候你的丫鬟……”   转身迈步进门,见吴管家和部曲下人们仍羞愧垂头,无地自容的样子,刚才李钦载的表演太尴尬了,堂堂国公府都抬不起头。   李钦载啧了一声:“羞愧个啥,勇敢抬头挺胸,丢人的又不是你们,我都没觉得丢人,你们这副样子反倒给我增加了压力……”   吴管家和部曲下人们只好抬头挺胸,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五少郎从小到大挨了那么多顿打,现在仔细想想,其实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现在贵为郡公了,有时候偶尔的抽风,还是让人无法接受,倍受廉耻心的煎熬……   见李钦载尴尬表演过后,仍然一副昂首挺胸的样子,金达妍呆怔地跟在他身后,喃喃自语:“他难道不知什么叫羞耻吗?”   两位夫人不在,李钦载亲自给金达妍安排屋子。   后院除了几位主人的厢房外,最好的两间屋子分给了她,屋子南北通透,采光充分,一间起居,一间书房。   神医嘛,除了给人看病,也要大量阅读医书,书房必须得有,不仅如此,李钦载还吩咐吴管家派人去长安城里大量收集医书,基础的,高深的,古籍孤本什么的,只要跟医术有关的都买来。   屋外有假山花园和小池塘,李钦载还给她划了几分荒地出来,让她空闲时自己种植一些药材。   抽调府里两名伶俐的丫鬟,专门负责侍候金达妍,问清了金达妍习惯的口味后,又吩咐厨子每顿单独给金达妍做菜。   金达妍从进门到安顿下来,一直保持沉默状态,李钦载怎么安排,她就怎么听,人在异乡,举目无亲无依,李钦载便是她最大的依靠。   安排过后,李钦载也有点累了。   这种琐碎的小事其实真的很折磨人,亲身体会过后才发现崔婕多么的光辉且伟大。   “听说大唐的太子已薨逝,路途遥远,是我来迟了……”金达妍坐在屋子里垂头道。   李钦载摇摇头:“命数如此,无法逆天,与你无关。”   金达妍仔细观察了一下李钦载的气色,然后满意地点点头:“你的伤势倒是恢复得不错,差不多痊愈了。”   李钦载傲然一笑,那是,没病还坐了几个月的轮椅呢,生怕累着自己修长的美腿,每天咸鱼一样躺着,伤势当然痊愈得快。   金达妍朝他招了招手,道:“把手腕伸过来,我再给你看看。”   李钦载含笑伸出手,金达妍三根手指搭上脉搏,阖目沉思片刻,松开了手露出不解之色:“内伤和外行差不多好了,奇怪的是,为何有发虚之脉象?”   李钦载缓缓道:“一点也不奇怪,这几日我家俩婆娘拿我当牲口使,能不虚吗?”   金达妍白了他一眼,道:“取纸笔来,我给你开个调养的方子。”   李钦载咳了一声,道:“听说黄帝有御女三千之能,可谓吾辈楷模,令人不胜神往之,金神医可知此方?”   金达妍冷冷道:“你再等等,等我找到此方,清明时节烧给你。”   李钦载愕然:“金神医,你这嘴……跟谁学坏了?难道是我爷爷带坏你了?”   “可能当初在高句丽救你时,不小心被感染了。”   ……   开春后的寒风仍然有些凛冽,在这个不算温暖的日子里,武后带领长安城四品以上的命妇,浩浩荡荡出了长安城,一路向东行去。   李治亲自将武后送出了太极宫门,跟李钦载的反应一样,一脸依依不舍,眼泛泪花儿,武后的銮驾刚启行,李治的难舍表情立马换成了眉开眼笑。   跟随李治送别皇后的朝臣们,看着李治那张都懒得掩饰的笑靥,面面相觑之后,纷纷垂头假装没看见。   这对天家夫妻,怎么说呢,都是身怀绝技之辈。   送别武后,李治转身就对礼部官员吩咐,令他们抓紧选秀事宜,万不可耽误,最好赶在皇后回京之前,将选秀的女子送入宫中,迟则生变。   朝臣们猛翻白眼,天子淫乐之心昭然若揭,真是一点也不掩饰啊。   群臣中刘仁轨浓眉一掀,当即便站了出来,躬身刚行完礼,李治却抢先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励精图治,疏离女色嘛,朕懂!”   刘仁轨被噎得半句话都说不出口,李治却扭头对礼部官员又叮嘱了一番,表情非常严肃。   朝臣们暗暗叹息,这位天子也不知跟谁学的,越来越像一块滚刀肉了。 第一千二百四十五章 前线惊变   金达妍在英国公府安顿下来了。   高句丽已亡国,对于普通百姓的她来说,心里固然有几分亡国的悲凉感,但她很清楚大唐与高句丽的百年世仇,除了战争,一方彻底征服另一方,否则别无可解。   大唐已开始筹备在高句丽平壤城设立安东都护府,高句丽土地上的子民都将被纳入大唐籍贯,曾经的国主泉男建如今已在长安城生活,为了保命,想必也会整日对身边的仆从说“此间乐,不思蜀也”。   国主如此,身为子民的金达妍又能如何?   再说高句丽的王室官员这些年对子民的统治,也算不上多仁厚,由于常年处于备战警戒状态,耗费大量的国资国本,这些国资国本只能算在高句丽子民身上。   从贞观十九年大唐太宗先帝东征失败后,高句丽的权贵和子民便一直处于神经紧绷的状态,唐军队高句丽边境施行的袭扰杀戮政策,也令高句丽吃足了苦头,这些苦头当然也要全部算在普通子民的身上。   所以对于亡国之悲,金达妍有,但,不多。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她更在意的是自己的未来。   李钦载没让她失望,自从她住进国公府后,马上宣布金达妍是李家的供奉,世代享受供奉待遇。   这等于是端上李家的铁饭碗了,只要李家不倒,便可保她一生富贵。   当天李思文散朝后,听说李家的大恩人来了,于是相携李崔氏,夫妇二人也以大礼拜见了金达妍。   李家几位主人对金达妍的态度,下人们都看在眼里,对金达妍愈发执礼甚恭,不敢稍违。   开春后,李钦载每天坐在院子里的银杏树下晒太阳,金达妍对李钦载这种咸鱼状态表示很赞赏。   静养,就该如此,虽说李钦载伤势已痊愈,但中医的理论里,人体还有看不见摸不着的脉络筋骨和元气等等玄妙的说法,这些都是需要长期的养护才能恢复如初。   ……   风平浪静的夜晚,李钦载睡在厢房里,旁边睡着小八嘎。   崔婕和金乡出京,倒是便宜了她。   两位夫人在家时,小八嘎不敢造次,虽是妾室的身份,但她时刻如履薄冰,仍然保持当丫鬟时的谨言慎行,只敢在四下无人时,小心翼翼给他抛去一记拉丝的魅惑眼神。   现在两位夫人走了,小八嘎的春天来了。   半夜的颠鸾倒凤,李钦载和小八嘎精疲力尽,各自带着满足的笑容沉沉入睡。   子时时分,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卧房外,丫鬟壮着胆子叫醒了李钦载。   天子急召,请五少郎速速更衣进宫见驾。   李钦载一脸懵逼被小八嘎强行拉起来,还没回神,一块冰冷的湿巾盖住他的脸,李钦载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了。   李治半夜急召,定是出了大事,李钦载不敢怠慢,匆匆洗漱一番后便上了马车,朝太极宫驶去。   李治召见他的地点在太极殿,君臣正式朝会时的所在。   李钦载愈发感到事不寻常,匆匆入殿后,却见殿内不止李治一人,还有几张熟面孔。   苏定方,裴行俭,许敬宗……朝中几位大佬都到了。   李钦载感受了一下殿内的气氛。   气氛凝重,但并不压抑,李治和苏定方等人的脸上甚至洋溢着几分兴奋之色。   见李钦载到来,苏定方捋须笑道:“小后生贪睡,倒教我们几个老家伙等你,你来得最晚,罚俸一月不过分吧?”   李钦载陪笑:“小子来迟,该罚,诸位长辈恕罪。”   李治见人已到齐,顿时收敛了兴奋之色,神情凝重地道:“刚刚朕收到高句丽英公军报,辽东道行军副总管庞同善,在新罗国境内遇到行刺,庞同善重伤,随行亲卫数十人拼死护卫,这才杀出血路,保得性命。”   李钦载一惊,这可真是大事件,大唐的行军副总管,论地位只在李勣之下,他在新罗国被行刺,对如狼似虎的唐军来说,简直是莫大的挑衅。   随即李钦载又觉得不对劲,再看李治等人的脸色,众人的表情似乎没有多少愤怒之色,反而是兴奋居多。   咋没心没肺的呢?你家副总管被刺了,你们这么高兴的吗?庞同善在朝中的人缘这么差?   李钦载沉默片刻,再仔细观察了一下众人的表情,顿时恍然大悟。   妈惹法克!一群老狐狸!   这是个阴谋!是这群老狐狸早已商量好的阴谋!   至于是谁想出来的主意,李钦载暗暗叹了口气,除了自己那位老奸巨猾的爷爷,还能有谁?   李治见众人沉默不语,接着道:“英公的军报上还说,事发后,百骑司所属马上进入新罗国……”   “经百骑司查实,行刺庞同善者,是高句丽余孽所为,一支大约数百人的残军,在庞同善的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暴起而击之,庞同善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差点殒命殉国。”   李治表情渐渐阴沉下来,冷冷道:“诸位可听清楚了?在新罗国境内,一支高句丽残军,重伤了我大唐行军副总管,副总管的使命本是调停倭国与新罗国的边境冲突而去的,结果好心却不得好报!”   重重一拍桌案,李治长身而起,勃然怒道:“贼子放肆,真当我大唐是没脾气的土鸡瓦狗么?”   苏定方站出来,暴烈大喝道:“陛下,此仇必须报还!否则何以服天下之众,高句丽新亡,正是人心动荡之时,若我大唐连这等奇耻大辱都保持沉默,高句丽子民如何服我大唐之王道?”   一介老书生许敬宗也跳了出来,涨红了脸语气激烈地道:“老臣附苏大将军之言,新罗国境内竟有高句丽残军余孽,而致我大唐行军副总管重伤,咱们不仅要剿灭高句丽残余,更要问罪新罗国主!”   殿内的气氛顿时燃起来了。   李治和几位文臣武将咬牙切齿,仿佛亲爹被杀了似的,一个个涨红了脸喊打喊杀。   李钦载沉默地观察着这一切,心中叹为观止。   别的不说,这几位义愤填膺的演技,简直炸裂! 第一千二百四十六章 戏骨影帝   一众影帝老戏骨在太极殿里飙演技,弱小单纯的李钦载瑟瑟发抖。   接不住,完全接不住……   很难想象这群大小杀才经历了怎样的心理催眠,才会如此入戏。   一个个激动得口沫横溅,好像真的似的,开口就把自己代入了受害者的角色,浑身散发着一种正义的愤怒气质,总结起来一句话,“这是你逼我出手的!”   李治阴沉着脸,冷冷道:“据百骑司查实,高句丽国主泉男建被擒获后,平壤城数万敌军群龙无首,分化为无数股残余军队,遁入民间。”   “这些高句丽余孽有的占山为王,打家劫舍,有的潜伏城池,刺杀我王师将士,还有的却被有心人利用,诱使这些余孽离开国境,进入新罗国境内……”   “新罗国王臣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分批收容那些高句丽余孽,默许高句丽余孽与我唐军为敌,甚至为他们提供粮食和掩护,王臣上下,其心可诛!”   “此次庞同善在新罗国境内被刺,罪魁不仅是高句丽余孽,还有默许收容余孽的新罗国主和臣子,他们已背叛了与大唐的盟约,暗中背刺我大唐王师,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治拍案而起,愤怒地扫视众人,喝道:“今日的新罗国,已非我大唐盟友,亦非我大唐之藩属,而是敌人!听清楚了吗?新罗国是我大唐的敌人。”   “大唐的敌人,一定要被踩踏在大唐王师将士的铁蹄之下!否则何以匡扶王道正义,何以威服天下!”   “朕已决定,向新罗国……宣战!”   殿内众臣热血沸腾,纷纷高举拳头,怒喝道:“战!战!战!”   李钦载目光呆滞地看着众人,他还在试图寻找到自己的角色,并且投入到这场影帝级的飙戏中。   这就宣战了?这特么也行?   “庞同善的血不会白流,大唐的行军副总管差点没命,朕必须为庞同善复仇,用新罗国王臣的血,来报还大唐所受的屈辱!”   殿内众臣再次发出了怒吼,仿佛受到莫大的屈辱似的,许敬宗投入得太彻底,连眼泪都流出来了,不用说,那是悲愤的眼泪。   李钦载摇头叹息。   从庞同善奉命进入新罗国境内,调停倭国人和新罗国的冲突开始,李钦载便察觉到其中可能有阴谋。   以李勣的老奸巨猾,一定会拿出一个能搬上台面的理由,以正义的名义,堂堂正正向新罗国开战。   但李钦载没想到李勣用的居然是这个理由。   收容大唐敌对国家的残余军队,默许高句丽余孽对大唐行军副总管行刺,并向余孽们提供掩护。   桩桩件件加起来,确实已是背叛盟约,由友转敌了。   以大唐王师在海东半岛的嚣张气焰,路人多看他们一眼都会被逮起来扇几记大逼兜,更何况是如此严重的公然背叛。   心里默默地给自己的爷爷写下一个“服”字,真是不服不行。   老狐狸果然是老狐狸,出手便拿捏住了七寸,又狠又准,不管收容高句丽余孽是真是假,庞同善重伤是实实在在已经发生的事,无可辩驳。   新罗国主要解释?   你解释吧,黄泥巴掉裤裆里,看你怎么解释得清楚。既然解释不清,就别怪大唐发飙了。   而且大唐发飙的理由站得住脚,经得起任何人的质疑。   新罗国先动的手,大唐奋起反击,有什么不对?   个人也好,国家也好,只要首先占住了道德正义的高地,基本天下无敌,而且干死别人后还不会有后遗症。   对这场精心策划的阴谋,李钦载只能除了服气,就是钦佩。   海东半岛战略是李钦载先提出来的,但他只提出了总的战略,具体的计划实施却没再插过手。   事实证明,没有李钦载参与的计划,大唐的君臣们互相配合,也完成得非常完美。   殿内君臣义愤填膺,唯有李钦载沉默不语。   李治对李钦载的反应颇不满意,待殿内气氛稍微降温后,李治突然看着他道:“景初如何看?”   李钦载一愣,我还能如何看,当然是跪着看,你们都是大佬,啥事都已安排妥当,我还能说什么?   定了定神,李钦载正色道:“陛下所言不错,臣以为,必须要向新罗国宣战,辱我大唐之仇,非灭国不能报还!”   李治用力一拍掌,笑道:“没错!必须灭国,此仇方泯!”   李钦载此刻终于找到自己该扮演的角色了。   那就是煽风点火。   “陛下,臣有数言进上。”   “景初尽管说。”李治笑道。   李钦载沉吟片刻,缓缓道:“新罗国失臣礼,王师起而伐之,师出有名,胜局已定。”   “但王师伐不臣之前,大唐必须将新罗国的罪状公示天下,尤其是归附大唐的诸藩属国,以安抚藩属国之恐慌,咱们大唐是讲道理的,不会动辄欺负别人,此次是新罗国负我大唐在先,焉有不伐之理?”   李治两眼发亮,兴奋地道:“没错没错,咱大唐是讲道理的!”   “所以,臣以为,陛下首先应将新罗国驻长安的使臣召进宫来,当着文武百官和诸藩属国使臣的面,尽数新罗国主不臣的事实,然后公然宣告,大唐与新罗国断交,宣战!”   “其次,礼部和兵部当拟伐新罗檄文,颁布天下,咸使闻之,道理在我,正义在我,师出有名,天下臣民弗有疑也,则此战定矣。”   李治急忙点头:“景初心思细腻,此谏朕可纳也。”   李钦载继续道:“其三,驻新罗国边境的三万倭人,可令其为伐新罗之前锋军,可向倭人许下重利。”   “倭人奉大唐天子旨意而伐不臣,入新罗境后,当攻城拔寨,但有屠戮抢掠者,不究其罪,所获半数归己,半数归唐,并可除奴籍。重赏之下,倭人必用心用命,战力陡升。”   殿内众人惊讶地看着李钦载。   这年轻的小后生,张嘴出的主意真够毒辣,纵容倭人在新罗国烧杀抢掠,倭人久贫,巴不得在战争中捞点好处,尤其是倭国与新罗国是百年世仇,有动力又有因果,倭人必浴血而战,不死不休。   李钦载这番话,等于放出了三万只猛兽,新罗国光是对付这三万倭人,已经够伤脑筋了,何况背后还有十数万虎视眈眈的唐军将士。 第一千二百四十七章 断交宣战   有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那就是大唐王师在经历了东征之战后,将士们纵是士气不失,但身体和心理皆已疲惫。   接下来的灭新罗之战,唐军将士的战力或许会下降。   所以李钦载认为应该让三万倭人当前锋,“前锋”还有一个解释,那就是炮灰。   用倭人的有生力量,消耗新罗军的有生力量,唐军将士跟在后面捡现成的,既能以逸待劳,又大大减少了唐军的伤亡。   这便是李钦载心目中代理人战争的雏形,只要大唐朝堂君臣操作得当,这场战争一定会给大唐一个完美的结果。   事情还没说完,国与国挑起一场战争,需要考虑的地方太多了,尤其是大唐东征年余,将士们已是久疲之师。   既要保证战争的胜利,又要减少将士的伤亡,问题尖锐且复杂。   沉思半晌,李钦载又接着道:“其四,王师将士征战年余,已生疲惫,臣建议朝廷调拨营州,平洲,登州及熊津道都督府驻军六万,分批次与高句丽的王师将士换防。”   “灭新罗之战,前期让三万倭人为前锋,王师将士在后压阵,同时我大唐出动水师船舰开始接将士换防。”   “待到倭人被消耗得差不多时,大唐的换防估摸基本完成,咱们有了新生力量,再加上充足的火器,此战必胜。”   李治与众臣迅速互视,众人皆是一副认同的表情。   苏定方笑道:“后生可了不得,思虑战事如此细腻周密,大唐又出了一位名将,不愧是英公的孙儿,社稷后继有人,大唐幸甚。”   许敬宗不懂战事,但他懂察言观色,见李治也是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许敬宗急忙道:“李郡公简直是全才,无论算学还是作诗赋文,或是沙场征战,皆是当今翘楚之姿。”   李治当即点头:“景初所言四谏,朕皆纳也。景初上过高句丽战场,对海东半岛形势所思很中肯,他的话错不了,苏公以为如何?”   苏定方捋须颔首笑道:“老臣附和,后生把老臣想说的话都说了,老臣再无补充。”   众人纷纷赞同附和,李治的表情越来越放松。   海东半岛的最后一枚棋子,终于执子落在棋盘上。   大唐百年方略,由此而始。   未来,是不见尽头的星辰大海。   ……   君臣商议定了,朝中的三省六部顿时忙了起来。   调兵,调粮,调火器辎重。   第二天,太极殿朝会,李治特意下旨,将长安城的各国使臣都召来。   当着各国使臣的面,李治再次飙起了演技。   一分军报在他手中摇晃颤抖,李治怒发冲冠,指着新罗国使臣的鼻子,训斥新罗国主叛盟背刺的恶劣行径。   辽东道副总管庞同善在新罗国境内被刺,这是新罗国使臣也无法争辩的事实,而且,自高句丽被灭国后,新罗国暗暗收容高句丽残军余孽,这也是事实。   如今的形势下,新罗国主不一定有什么坏想法,他决定收容高句丽残军余孽的目的,或许只是为了给国内增加新的壮年劳力,这事儿李钦载在倭国也是这么干的。   但,国与国之间是要看实力做事的,李钦载可以干的事,新罗国不能干。   新罗国主打死没想到,这个举动竟然成了大唐灭其国的完美理由。   当着文武百官和各国使臣的面,李治愤怒的表情演得很到位,那种不敢置信和义愤填膺交织起来的怒容,跟真的一样。   殿内不少不知情的朝臣都信以为真,于是他们的表现比李治更愤怒。   如今的大唐正是天下无敌的高光时刻,专治诸国各种不服,无理都能蛮搅三分,更何况这次是新罗国先动的手。   很快金殿上的群臣爆发了,纷纷站出班来,请旨对新罗国开战,灭国,以牙还牙。   新罗国使臣站在大殿上,脸色苍白,手脚冰凉。   他没想到国主惹了这么大的祸,大唐宗主国东征,你居然敢收容高句丽余孽,大哥你咋想的啊?咋就这么叛逆呢。   惶恐不安地跪下,新罗国使臣战战兢兢解释争辩,此非我新罗所为,定是小人暗中构陷栽赃,离间大唐与新罗的盟友关系,请大唐天子陛下明鉴。   李治目光一寒,小人暗中构陷栽赃?谁特么是小人?这主意是朕和英公等几位重臣暗中商量的,朕是小人喽?   不但背刺盟友,还骂人,太生气了。   李治站起来,语气冰冷地在金殿内宣告。   即日起,大唐与新罗国断交,鸿胪寺将新罗国使臣逐出长安,遣送回新罗。   鉴于新罗国叛盟背刺的恶劣行为,这口气大唐无论如何忍不下,故,诏令辽东道行军大总管英国公李勣,率王师将士出征新罗,将王师以伐不臣。   出兵的理由强大且无可挑剔,金殿内包括各国使臣在内,纷纷对新罗使臣投以鄙夷活该的眼神,然后对大唐天子诏令征伐新罗表示赞同,无一人有异议。   就连最喜欢唱反调的刘仁轨也慷慨激昂地表示,臣愿领军出征,为陛下活擒新罗国主金法敏,废其宫室,绝其族裔,报此大仇。   李治脸色阴沉地环视群臣,心中却愈发兴奋雀跃。   看看这满殿的情绪,多么到位。   灭新罗之战,舆论和道德上,大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据了高地,日后李勣灭掉新罗国,大唐周边诸藩属国只会拍手称快,没人会同情新罗国。   朝堂上的消息渐渐散播到民间。   第二天,长安城市井百姓也沸腾了。   李治颁下断交诏书,弘文馆学士杨弘武亲自撰写讨新罗檄文,民间有识字的士子和学子翻译给百姓听,百姓顿时群情激愤。   大唐行军副总管可是大官儿,人家好心去新罗国调停冲突,却在新罗国被刺,这是什么性质,大唐是受害者啊!而且苦难深重,苦大仇深,番邦蛮夷小国,竟敢背叛大唐,这还不得给它灭了?   百姓的愤怒在市井间爆发,于是在长安的新罗国商人倒了大霉。   毫无征兆地,一群群百姓打上新罗国商人的商铺,将里面的货物打砸一番,商人和伙计也都被狠狠揍了一顿。   人们揍完拍屁股就走,接着去下一家,长安东西两市由于大唐与新罗开战一事,陷入了短暂的混乱。   民情,民愤,就是这么容易被操纵。 第一千二百四十八章 笼中金雀   国家机器再次徐徐启动,从长安到关中,各地官府征调民夫,筹集粮草,驻军频频调动。   灭新罗国是海东半岛上的最后一步棋,李治和诸臣都明白这一点。   东征之战进行到现在,胜利已遥遥在望,绝不能在最后一步棋上崴了脚,所以朝廷对灭新罗一战的准备,不逊于当初东征高句丽。   那真是量举国之力,以狮子搏兔之姿,势必对新罗国完成碾压式的绞杀。   宣战的理由已被大唐臣民充分认同,真真假假的宣传之后,大唐臣民的怒火被点燃了,因为这一次大唐是站在受害者的角度,委屈巴巴不得不对背信忘义的新罗国奋起反击。   这个角色比较新鲜,大唐只有在立国初期,被突厥人打到渭水河畔时才如此屈辱过。   没想到数十年过去,大唐兵锋横扫天下时,又被人背后刺了一刀,如此大仇,不灭其国,绝其苗裔,怎能抒怀解恨?   舆论和道德站住了脚,其他的事就容易办了。   师出有名,干就完了。   李钦载提出了四条建议,被李治完全采纳,朝廷如今的援战举措也是一步一步按李钦载的建议推动的。   事了拂衣去,继续当咸鱼。   这种工作状态挺好的,没有具体的公务处置,也不接受实际上的官职和权力,顶着个郡公的名头,偶尔进宫瞎逼逼几句,突显一下自己的高瞻远瞩,唬得李治一愣一愣的,一次次被惊为天人。   对李钦载来说,如今最繁琐的工作大概是给那群小混账备课了。   最近朝堂事太多,李钦载虽不管事,但却不得不留在长安城,以备李治随时召见。   可是小混账们不能留在甘井庄散养,课业也不能耽误,于是李钦载只好让小混账们都回长安城,请旨之后在太极宫的前宫寻了个偏僻的宫殿,给他们继续上课。   反正都学不会,在哪儿上课不是上呢。   李钦载脑子里有太多关于数学物理方面的基础知识,犯愁的是,不知何年何月这群小混账才能出师。   幸好现在宣城公主帮他分担了很大的教学压力,通常是李钦载将新的知识讲给她,以宣城的天才领悟能力,基本一教就会。   然后宣城再教给那群小混账,至于她如何教,李钦载不忍心问,从小混账们每天哀怨的表情和伤痕累累的皮肤能看得出,他们教学的过程想必是十分愉悦的。   这种新的教学方式令李钦载感到分外惊喜,就像开公司一样,他是董事长,宣城是总经理,小混账们是社畜。   董事长只要管好总经理就行,至于总经理如何给下属分配工作,那是她的事,董事长只看业绩。   开春之后,天气渐暖,这样的天气晒太阳简直如嗑仙丹,法力无边。   上午的阳光尤为珍贵,李钦载躺在院子里,眼睛蒙了一个自制的眼罩,晒完A面晒B面,浑身暖洋洋的,身体里仿佛泡在温泉里,特别舒坦。   脚步声在他身后走来走去,停了一下又离开,随即又走近,又离开……   李钦载有点不耐烦了,你搁这儿走城门呢?   扯下眼罩,李钦载一记眼镖甩过去,赫然发现竟是金达妍。   女神医在国公府住了几日,府里上下对她都特别尊敬,衣食住行方面也侍候得很周到。   但李钦载看得出,金达妍的心情似乎一直有些郁郁不欢。   此刻金达妍就站在李钦载身后不远处,百无聊赖地四处打量府里的花花草草。   李钦载朝她招手:“金神医。”   金达妍慢慢走过来,仍是一脸淡漠的表情。   “你很无聊?”李钦载问道。   金达妍嗯了一声,道:“闲得快发霉了,你快得个大病让我治治。”   李钦载:“……”   神医是神,神当然不会说人话。   “金神医,最近几日我有点胸闷头晕,说不定是旧伤复发,你帮我把把脉?”   金达妍两眼一亮,立马三根手指搭上李钦载的脉搏。   片刻之后,金达妍颇为扫兴地收回手,一脸嫌弃地道:“你这是富贵病,少吃肉,多吃素,适当锻炼一下身体,出出汗就没事了。”   “不需要开方子?”李钦载问道。   “是药三分毒,那么喜欢吃药,你得个大病呀。”金达妍冷冷道。   李钦载被怼得胸口一闷,他发现自己真病了,被气的。   “来长安这几日,府里一切都适应吗?下人侍候可有疏忽怠慢之处?”李钦载关心起她的起居。   金达妍神情突然变得有些落寞,道:“我本是高句丽平民,一生不曾享过富贵,这样的日子对我来说简直做梦都不敢想,但是……”   李钦载沉默片刻,他好像明白了金达妍为何郁郁寡欢了。   她是行医的大夫,而且她热爱这一行,她不能像一只金丝雀一样被关在笼子里,日子过得再富贵奢华,终究是一只失去自由失去灵魂的鸟儿。   这几日她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把过脉,从李思文夫妇到吴管家,还有府里的部曲下人,她都认真地给他们开了方子调养或是治病。   吴管家多年的风湿旧疾已好了很多,李思文的偏头痛也渐渐舒缓了,现在府里的人对她都是毕恭毕敬。   府里的病都看完了,金达妍又无聊了,每日除了在府里闲逛,就是在书房里读医书。   李钦载现在懂了。   她不是金丝雀,所以,应该打开笼子,放她高飞。   “金神医,今日午时我要招待一些客人,请金神医一同赴宴,如何?”   金达妍不情愿地道:“李郡公招待客人,与我何干?”   “初来长安,多认识一些朋友,总不是坏事。”   金达妍无奈地答应了。   ……   李郡公的朋友非富即贵,大多是京中的纨绔子弟。   几句吩咐后,下人们拿着李钦载的名帖,分赴长安城各个权贵府邸。   李钦载也是纨绔子弟,不同的是,这个纨绔子弟比其他人争气多了,完全靠着自己的本事,如今爵至郡公,比长安城其他纨绔子弟的父辈们都强得多。   所以辽东郡公请客,纨绔们不敢不给面子,名帖送到府,众人急忙衣着整齐,匆匆出门赴宴。 第一千二百四十九章 堂上盛宴   大唐权贵的酒宴,通常都是夜宴。   至于为何是夜宴,男人都懂。   一群不事生产只知享乐的人聚在一起,是为了吃饭喝酒吗?   当然不是,是吃饭喝酒时的娱乐活动。   歌伎唱几曲,舞伎扭几下,色不迷人人自迷,月黑风高嫖嫖乐。   夜晚,是男人放纵的时刻。   但李钦载却特意选在中午邀宴,因为今日的宴会根本就是为了金达妍准备的。   这个女人是今日宴会的主角,李钦载当然不会让宴会变得乌烟瘴气,那群混蛋喝醉了是什么德行,李钦载比谁都清楚。   大白天饮宴,又是女人当主角,混蛋们多少会收敛一点。   平稳的马车上,李钦载双臂环胸,阖目养神。   金达妍不自在地坐在马车里,不时望向李钦载,此刻的她有点局促。   医术上她是绝对的权威,但人在异乡,无依无靠,李钦载说介绍朋友给她认识,这种人情世故上的往来,金达妍实在很不适应。   “李郡公……”金达妍欲言又止,有点后悔答应跟他出来,现在她很想回国公府。   李钦载仍然阖着眼,道:“以后不必如此称呼我,太生疏了,都不是外人,心平气和叫我一声爸……嗯,我表字‘景初’,叫我景初兄便可。”   金达妍俏脸顿时冷了下来:“凭什么称兄?你不一定比我大呢。”   李钦载睁开眼,迅速朝她的饱满的胸脯上一扫,叹了口气道:“确实没你大,……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还是称你李郡公吧,听说大唐是礼仪之邦,我不能失了礼数。”   李钦载嘴角微微上扬,这女人性子有点执拗,是一头倔强的驴。   “金神医,想不想在长安城开一间医馆,给权贵和普通百姓看病。”李钦载突然问道。   金达妍两眼顿时大放光芒,小心地道:“真的……可以吗?”   “可以,就开在通义坊吧,距离咱国公府近,离西市也近,通义坊算是繁华,但也不至于太繁华,你每日看病不会太累。”   “一应钱物我给你出了,你只要带着你的本事入堂坐诊便是。”   金达妍整张脸都仿佛打了光开了美颜似的,顿时明亮起来。   “多谢李郡公慷慨。”金达妍生硬地道谢。   “叫‘景初兄’。”   “景初兄。”金达妍不假思索地改口。   李钦载笑了,再倔强的驴,面前挂一根萝卜它也得乖乖拉磨。   ……   李郡公亲自请客,宴会的档次当然不能低了。   宴会选在延康坊的一座酒楼,说是酒楼,其实是一座占地颇广的府邸,据说是贞观年间某位侍郎的宅院,后来侍郎犯了事,宅院被吏部收回。   酒楼的主人约莫是个通天的角色,索性将府邸重金买下,改成了宴会之所,长安城的权贵们聚会饮宴通常都在选在此地,主要是环境幽雅,而且庭院深深,干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也很有安全感。   宴会由吴管家亲自安排,听说辽东郡公宴客,酒楼主人不敢怠慢,半个时辰内便将整个府邸清场,今日只接待李郡公的宾客。   部曲开道,郡公仪仗前行,马车在府邸前停下,李钦载和金达妍下了马车。   府邸门楣上没挂招牌旗幡,这本就是一座不对普通百姓开放的场所,知道的都知道,不知道的不稀罕他知道。   门口站着一群人,大多是老熟人,其中一半是李钦载的弟子。   李素节,李显,契苾贞等,还有一些老朋友,薛讷,高歧,许敬宗的孙儿许彦伯等,武敏之这个疯批赫然也在。   当然,还有一些眼熟的,陌生的人,一脸小心翼翼地站在人群里,局促地看着众星捧月的李钦载。   这些陌生人当然也不是什么老实人,都是长安城有名有号恶名昭著的混账纨绔,不是这个国公的儿子就是那个开国侯的孙子,只不过在李钦载这位超级混账面前不敢放肆而已。   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了,李钦载很满意,突然好想过个大寿,大家一拥而上送红包送贺礼。   站在府邸前,李素节等弟子首先朝李钦载行礼,拜见先生。   然后薛讷高歧等人迎了上来,笑着打招呼。   弟子,朋友,陌生人,李钦载含笑各自应对,忙而不乱。   众人招呼过后,眼神纷纷落在李钦载身后的金达妍身上。   金达妍神情紧张,垂睑低眉,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各种不自在。   李钦载微微侧身,表情严肃地道:“这位是高句丽神医,名叫金达妍,高句丽战场上,正是她救了我爷爷和我的性命,若没有她,我爷爷和我怕是已不在人世了。”   听说是李钦载的救命恩人,李素节等人当即神情一凛,整了整衣冠,面朝金达妍大礼跪拜下来。   “先生之恩人,便是我等弟子之恩人,大恩不敢言谢,金神医往后但有所使,弟子等无不效命,在所不辞。”   薛讷早就认识金达妍,但也严肃地长揖一礼,其余众人更是纷纷。   金达妍愈发慌张,眼神求助地望向李钦载。   李钦载微笑招呼众人起身,大家一齐簇拥着李钦载和金达妍朝府邸内走去。   几句言语之间,主角渐渐转换成了金达妍。   纨绔们本以为今日是一场放浪形骸的酒宴,但李钦载介绍了金达妍之后,众人顿时明白了,今日的主角是她。   如果不想被李钦载大耳光抽脸,今日的宴会最好表现得正经一点,装也要装出正人君子的样子。   堂上盛宴,杯觥交错,貌美如花的歌舞伎当然也安排上了,但纨绔们一个个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像一群刚出宫的宦官,根本不好这一口儿。   一曲舞毕,歌舞伎们纷纷奇怪,今日这些小色批们咋都变性了?平日里摸摸抓抓没一个正经人,今日却像品德高尚的道德先生,那叫一个坐怀不乱。   小色批们当然也想乱一乱,但……真不敢。   待歌舞伎们行礼退下后,李钦载又与众人饮了几盏酒,然后迅速朝金达妍瞥了一眼,笑道:“来来,今日神医在前,莫说我不给你们机会。”   “都过来排好队,让神医给你们把把脉,有病的治病,没病的回家得个大病再来治病……”   纨绔们乖乖地过来排队,李素节等弟子们排在最前,老老实实地等着金达妍把脉。   金达妍感激地看了看李钦载,她现在才知道,所谓给她介绍朋友,其实是帮她在长安城打开名气,日后开医馆才不至于门庭冷落。 第一千二百五十章 京城传闻   一群本来应该在酒宴上放浪形骸,摸摸抓抓的纨绔子弟,现在一个个成了乖宝宝,不仅老老实实排队,而且一个插队的都没有,像极了大学食堂里打饭的学生。   这本就是李钦载今日邀宴的目的。   他要将金达妍隆重地在长安权贵圈子里推销出去,打响名气。   从穿越至今,他没对任何女人如此上过心,哪怕是他的发妻崔婕,二人也不过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只有对金达妍,李钦载是真正用心了的。   没别的原因,“救命恩人”这四个字足以说明一切。   受恩于人,涌泉相报。   李家祖孙都受了金达妍的大恩,将她召来长安却把她当成金丝雀关在笼子里,这叫恩将仇报。   所以不如让她经营老本行,悬壶济世救死扶伤。   纨绔们老实排队时,李钦载翘着二郎腿,眯着眼睛打量屋子里的装饰摆设。   酒楼的主人有点东西,明明是庄重的官宅,却被他改造成了酒楼,装饰方面很用心,用的材料不一定昂贵,但色彩非常鲜明。   金达妍耐心地为纨绔们把脉,柳叶黛眉微微皱起,秋水般的眸子半阖半张,沉思的模样有点迷人。   把脉之后,默不出声地在纸上写着什么,写完甩给眼前的纨绔,然后下一个。   良久,金达妍终于把完了所有人的脉,也开出去不少方子。   纨绔们将信将疑地拿着自己的方子,互相窃窃私语。   李钦载朝金达妍挑眉:“你这模样很沉痛,他们都快死了吗?”   纨绔们一惊,金达妍却白了他一眼。   “年纪轻轻,还有不少年头可活,不过……”金达妍皱眉扫了一圈,淡淡地道:“今日被我把过脉的人,普遍都有一个毛病,那就是发虚。”   纨绔们闻言不以为耻,反而相视一笑。   李钦载也表示很正常。   在座的家里都是有权有势有钱,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人间美色予取予求,夜夜笙歌之下,怎么可能不发虚?   李钦载算是洁身自好了,但家里俩婆娘把他当牲口使,他也有些虚,更何况眼前这些人天生具有的禽兽潜质。   “金神医受累,给他们开点不举的方子,让他们休养生息一年半载的,也算是功德无量了。”李钦载不怀好意地撺掇道。   薛讷吃了一惊:“不是应该开更举的方子吗?”   李钦载哼道:“你们唯一还剩下的功能就是繁殖,结果仅剩的这个功能都搞得如此拉胯,还不赶紧戒欲戒色,把身体养好,一年半载后再给你们家添丁进口。”   纨绔们纷纷惶恐摇头。   如此年轻便戒欲戒色,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打死也不干。   金达妍叹了口气,看着李钦载欲言又止。   李钦载却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笑道:“你不方便说的,我来帮你说。没错,这就是大唐的权贵子弟,有俩还是皇子,他们活着就只为了酒色财气,这辈子最美好的结局就是死在女人的肚皮上。”   金达妍摇头,嘴角微微一扯,淡淡地道:“方子我已给每人都开了,都是调养温补的方子,吃或不吃,你们自己决定。”   李钦载眯眼笑道:“金神医是高句丽最有本事的大夫,祖父和我曾经在战场上命悬一线,我们祖孙俩都是被金神医所救。”   “金神医开的方子万金难求,你们最好试一试,别跟自己的身体赌气,把自己玩残了,没人能救你们。”   纨绔们一凛,顿知金达妍的分量,垂头再看自己手中的方子,众人开始露出凝重之色。   李钦载又道:“过几日我打算在延康坊买两个商铺,作为金神医的医馆,你们家中有人生了病,不妨来金神医这里试试。”   “还有,”李钦载的笑容渐渐敛起,沉声道:“金神医是高句丽人,在长安城举目无亲,她的医馆烦请诸位多照应,若有不长眼的敢欺凌,诸位可不能装作视而不见。”   纨绔们急忙应是,李素节薛讷等人更是将胸脯拍得啪啪响,一副长安城的保护费归我收的街溜子模样。   金达妍话语不多,但基本的人情世故还是懂的,于是起身盈盈朝众人屈膝一礼道谢。   李钦载满意地点头。   这些纨绔子弟论能力或许不行,可若论在长安城的影响力,这些人可谓是这座城池里的黑恶势力,社会治安问题的不稳定因素。   有了他们发话,纵是那些城狐社鼠或是游侠儿,也不敢欺负金达妍半分。   正事聊完,李钦载欣然举杯:“来,我敬这满屋子身体发虚的男人,大家饮胜!”   纨绔们苦着脸一饮而尽。   酒宴恢复了欢声笑语,金达妍似乎不大习惯这样的场合,李钦载见她局促地呆坐不动,于是叫来了部曲,命人将她送回国公府。   金达妍抱歉地与众人告辞后,堂上的气氛突然变得欢快起来。   女主角先撤了,剩下的人还等什么?当然是造作起来。   歌舞伎被重新叫回了堂内,纨绔们搂着美女们上下其手,一屋子莺莺燕燕娇嗔轻怨,画面非常的伤风败俗。   两位容貌上佳的女子扑向了李钦载,眼里放着追捕猎物般的光芒,显然这些女子也都是聪明人,早已打听到了李钦载的身份,若被这位年轻的郡公看上,将她们纳为妾室,这辈子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李钦载岂能让她们如愿,我特么是那么饥不择食的人吗?   李某读春秋的!   身子灵巧地一闪,避过了美女们的生扑,然后眼疾手快一手拎住一个,打太极似的借力用力一甩,两位美女被他轻松扔回了堂中央。   不理会两位佳人嘤嘤痛呼,李钦载沉浸在自己刚刚那一招惊为天人的借力用力之中。   太特么帅了!   纨绔们一边搂着姑娘饮酒作乐,一边聊起了长安城的传闻。   这群纨绔大多没有官职和权力,但他们生活的环境简直泡在权力的蜜罐里,寻常人无法知道的隐秘传闻,他们往往比谁都清楚。   “当年的中书侍郎上官仪,谁还记得他?老头儿七十多岁,前年致仕告老了,要说这朝堂也真是势利得很,当初上官仪在职时,无数朝臣追捧拜望,如今上官仪才致仕不到两年,旁人就开始落井下石了。”   李钦载一愣,扭头望去,上官仪的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第一千二百五十一章 亲家有难   李钦载与上官仪的关系只能说一般,两人来往并不多,但有一个很重要的交集,那就是上官婉儿。   她可是自己内定的儿媳,不管是大儿媳还是二儿媳,总之,她将来都得嫁入李家,太稀罕这小女娃了。   所以此刻听到有人议论上官仪,李钦载顿时有了兴致,把头凑了过去。   “上官仪咋了?”李钦载好奇问道。   说话的人跟李钦载不大熟,酒楼门口互相介绍过,但李钦载根本没记住他的名字。   见李郡公竟然主动参与他的话题,说话的人顿时兴奋起来,表情也愈发生动。   李钦载朝他温和地笑,他也知道今日人多,陌生面孔也多,于是再次自我介绍:“在下浔阳县侯之次子,郑忻。”   李钦载抱拳恍然状:“久仰!”   郑忻扯了扯嘴角,我这根野葱你久仰才怪,完全素昧平生好不好!   有事弟子服其劳,旁边的李素节狠狠扇了一记郑忻的后脑勺:“先生问话呢,说正事儿!”   郑忻急忙道:“在下也是听家里长辈闲聊时说起,上官一族除了上官仪,还有个儿子在朝为官,当年的中书侍郎上官仪致仕告老,上官家的权势便落寞了,听说最近上官家的日子不大好过。”   “上官仪之子上官庭芝本是中书舍人,后来上官仪致仕,上官庭芝的官职本来没受影响,但上月天子欲拨付淮南官仓存粮一万石,发付高句丽,满朝文武都没说什么,唯独上官庭芝反对。”   “他说江南官仓是社稷储粮之根本,不可轻易动用江南官仓,否则若今年开春后,天下但有灾情,官仓存粮已拨付高句丽,各地民众何以赈济,朝廷当于安乐之中思忧患,方可不失民心。”   “朝堂上的大事咱们不懂,但上官庭芝的话却令天子很不悦,毕竟如今天子的心中,征服海东半岛比什么都重要,一切都要为东征让路,上官庭芝谏止天子拨付淮南官仓,陛下当时的脸色有些难看了……”   郑忻叹了口气,道:“天子倒是没说什么,但下面的臣子却都懂得察言观色,于是上官庭芝谏止天子的第二天,无数朝臣参劾上官庭芝……”   “天子或许也觉得上官庭芝不识大体,前日吏部有了传闻,似乎要将上官庭芝调任歧州任刺史,也就是说,把他赶出京城了。”   郑忻摇头叹道:“当年上官仪在职时,天子对上官家颇为倚重,恩宠可谓一时无两,如今上官家唯一的儿子被调离京城,眼看这上官家怕是要彻底落魄了。”   李钦载沉默一阵,突然问道:“吏部调任上官庭芝的公文已下了吗?”   郑忻摇头:“这个在下可就不大清楚了,李郡公若想知道,呃……听说令尊就是吏部侍郎,何不回府问问令尊?”   李钦载呆怔片刻,这才赫然想起。   对呀,自己的亲爹是吏部侍郎啊,自己还是个官二代呢,这些年望父成龙没指望了,他才不得不奋起一博,索性自己当大佬了。   想想就特么励志。   随即李钦载又想到前些日,上官仪领着上官婉儿主动登门拜访。   当时李钦载没往深处想,以为上官仪登门的目的是为了儿女结亲一事,现在想想,上官仪当时怕是有苦说不出。   可能当时的他是想请李钦载帮忙的,但是李钦载在儿女结亲一事上态度太模糊,两家没有建立实质性的关系,上官仪求他帮忙的话也无法说出口。   此刻李钦载的心情有点复杂,按说上官庭芝的遭遇与他无关,可是……上官庭芝是上官婉儿的亲爹,这个关系他不得不考虑了。   亲爹若是被调离长安,上官婉儿想必也要跟着亲爹一同去外地赴任。   那么问题来了。荞儿怎么办?   李钦载刻意营造出荞儿和上官婉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环境,就是希望两个娃儿提前培养一下感情,上官婉儿若是跟随亲爹去了外地,这不成异地恋了吗?   众所周知,异地恋是四个人的快乐……   李钦载想想就糟心,儿子才多大,稍不留神头顶要冒绿光了?   以上官仪的老奸巨猾,说不定扭头就把上官婉儿许给别人了,毕竟天下粗壮的大腿又不止李钦载他一人,李钦载对结亲态度模糊,上官仪难道不会找下家吗?   想到成年后的上官婉儿大鹏展翅般依偎在别的男人怀里,而荞儿在长安独自伤神,对月长叹……   啧!画面有点虐心了,而且虐的是李钦载的亲儿子。   所以,这个忙李钦载究竟帮不帮?   如果帮的话,这次行动该取个啥代号呢?   “儿子的爱情保卫战”?   现在的问题是,上官仪不主动开口,李钦载实在不愿上赶着给人家帮忙,有点掉价了,说得严重点,这关系到荞儿成家后的话语权问题。   ……   酒宴无风无浪地散去,李钦载今日的目的达到了,金达妍从今日起,正式出现在长安城权贵的视线中。   李钦载告别众纨绔后,上了马车回府。   刚走进前院,李钦载赫然发现上官婉儿又来了。   小姑娘上次离开的时候,李钦载亲切地叮嘱她没事多来串门,多跟李家的兄长和阿弟玩耍,上官婉儿欣然答应,而且说到做到。   身子倚靠在照壁旁,李钦载双臂环胸,静静地观察三个娃儿的相处状态。   嗯,弘壁可以忽略不计,这货流着口水满眼放光,踉踉跄跄地追逐着他的上官姐姐,但上官姐姐明显不爱搭理他。   弘壁却丝毫没受到打击,反而不屈不挠地跟在上官婉儿屁股后面跑。   李钦载用力揉了揉脸,这个也是亲生的,但不知为何越看越像舔狗,实在是家门不幸,祖上蒙羞。   只好不停地告诉自己,弘壁还小,不知自尊心为何物,脸皮厚一点大约是遗传自亲爹……   可他亲爹活了两辈子也没当过舔狗啊。   舔是舔过,但不是精神上的舔,而是实实在在的……那啥。   相比之下,荞儿和上官婉儿的相处看起来就舒服多了。   一对粉雕玉琢的金童玉女凑在一起,荞儿沉稳中带着几分中二,正在向上官婉儿炫耀自己刚做出来的一元二次方程,手指着试卷上最难的一道题,如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   李钦载无力地叹了口气,尼玛一道一元二次方程,拿它出来得瑟的爽点在哪里?   你但凡玩个凸透镜取火的把戏,都比一元二次方程强多了好不好!   实在不行,你揍弟弟为她助助兴也好呀。 第一千二百五十二章 另有隐情   李钦载没想到自己还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居然开始操心儿女的婚事了。   实在是不得不操心,上官婉儿这女娃太可爱了,李家有儿初长成,没道理让她嫁给别人。   再说历史上的上官婉儿可是非常聪慧,且才能出众,武后称帝后,上官婉儿成了她的心腹重臣,辅佐武后多年,红袖掷诏,千万须眉垂目。   如此牛逼的人物,当然应该娶进来。   前提是,荞儿对她也喜爱,否则只能作罢,逼迫儿子娶不喜欢的人,李钦载干不出这事儿。   所以李钦载尽量不动声色地给荞儿和上官婉儿创造环境,培养两个娃儿的感情,若能在青梅竹马时期便互生情愫,自是一桩大好姻缘。   那些从小到大从玩伴到夫妻的美好佳话,背后其实都有一位老父亲在默默地负重前行。   跨进院子,李钦载打断了荞儿炫耀一元二次方程的中二举动。   然后命下人在院子里摆上零食,上官婉儿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   三个娃儿围坐在矮桌旁,弘壁毫无吃相地抓着零食往嘴里塞,荞儿似乎对零食兴趣不大,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上官婉儿显然是很喜欢吃的,但上官家的教养很好,哪怕再馋,她也只是细嚼慢咽,斯斯文文地坐在蒲团上。   眼见弘壁将她最喜欢的一块牛肉干咬进嘴里,上官婉儿大急,但也只能故作镇定,眼神遗憾地拈起一块番薯干。   李钦载看着她的表情变化,想笑,又怕小姑娘挂不住面子,恼羞成怒就不好了。   “婉儿,你爷爷最近身子可康健?”李钦载问道。   上官婉儿用力吞下嘴里的番薯干,面朝李钦载正襟危坐:“多谢李叔叔挂念,爷爷身体尚好,平素里有些小毛病,大夫给看了,并无大碍。”   “继续吃,边吃边聊,在李叔叔家里不必讲究礼数。”李钦载拈起一块牛肉干递到她嘴边。   上官婉儿愣了一下,杏眼顿时眯成了两轮弯月,不客气地吃进嘴里。   然后李钦载又拈起一块番薯干递给荞儿。   荞儿脑袋往后仰了一下,摇头拒绝道:“爹,孩儿不喜吃零嘴儿。”   “不吃就喂狗。”李钦载果断地将番薯干转了个方向,塞进弘壁的嘴里。   突如其来的父爱,令弘壁呆了一下,然后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   李钦载满眼慈爱地看着老二,多好的孩子,不挑食,还淳朴。   “李叔叔……”上官婉儿吞下嘴里的牛肉干,弱弱地道:“婉儿刚才吃的好像是牛肉,朝廷不是不准宰牛么?李叔叔家里为何……”   李钦载露出慈祥的微笑:“婉儿乖,多管闲事的人会尿床到十八岁哦……”   上官婉儿立马不吱声了,这位李叔叔好像很邪恶的样子。   三小只继续吭哧吭哧吃着零食,李钦载笑着又问道:“婉儿,李叔叔家好不好玩?”   上官婉儿点头:“好玩,荞儿兄长很照顾我,婉儿最喜欢他带我点炮仗。”   李钦载叹了口气,弘壁你是只字不提啊,老二看来是没戏了。   “以后每天都来我家玩,荞儿兄长带你玩,如何?”   上官婉儿高兴地点头,刚要答应,小脸蛋突然垮了下来:“不行啊,婉儿听爷爷说,爹即将要调离长安了,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当官儿,婉儿和娘亲也要跟爹一同离开长安……”   说着上官婉儿眼眶突然一红,不舍地看着面前的零食,顺便瞥了荞儿一眼。   李钦载都搞不清她是舍不得李家的零食,还是舍不得荞儿。   “婉儿想留在长安吗?”李钦载朝她眨眼。   上官婉儿急忙点头:“想,长安比很远的地方好玩。”   随即上官婉儿又失落地道:“可是爷爷说,我爹最近好像有了麻烦……”   李钦载继续眨眼:“李叔叔可以帮你留在长安哦,而且也能帮你爹解决麻烦。”   上官婉儿当即惊喜地睁大了眼:“真的吗?婉儿真的可以留在长安吗?”   李钦载含笑点头:“真的。”   上官婉儿高兴得跳了起来:“多谢李叔叔。”   李钦载像个不怀好意的怪蜀黍,桀桀笑道:“婉儿,干脆以后都留在我家好不好?每天都有很好吃的零嘴儿和饭菜,还有荞儿兄长带你玩,长大后你就嫁给荞儿兄长,这样你一辈子都能吃到好东西了。”   上官婉儿的小脸蛋顿时敛了笑容,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李叔叔,婉儿今年才四岁鸭,怎能就说起嫁人了呢?太禽兽了。”   李钦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草率了,这丫头人小鬼大,太聪明了,不容易上当……   ……   既然决定了跟上官家结亲,亲家还是要救一救的,不然小姑娘长大后难免会埋怨阿翁为何不救他爹。   在李钦载的预想里,改变一个官员的调令并不难。   以李钦载如今的身份地位,跟吏部尚书打声招呼便是,再说,自己还有一位当吏部侍郎的爹呢。   然而当李思文从官署回到家后,李钦载跟他把事情一说,李思文当即便皱起了眉。   “此事办不了!”李思文拒绝得果断干脆。   李钦载愕然:“为何?”   李思文叹了口气,道:“你可知上官庭芝在奏疏里说了什么吗?”   “听说是谏止陛下调拨淮南官仓的粮食……这个事问题不大吧?陛下不管纳不纳谏,上官庭芝也牵扯不了什么。”   李思文摇头:“错了,上官庭芝在奏疏里除了谏止调拨淮南官仓,他还说了一件事,这件事很要命,陛下看完他的奏疏后,立马下旨封存,不准任何人透露出去,可见此事多么严重。”   “他还说了什么?”   李思文压低了声音,缓缓道:“上官庭芝在说过淮南官仓的事后,顺便还向陛下请旨,说江南道淮南道各地州县,藩王权贵和官员侵吞土地现象很严重。”   “各地官员权贵私下圈占土地,江南淮南大量失去土地的农户沦落为流民……”   李钦载震惊地睁大了眼。   土地兼并?   大唐立国不到百年,土地兼并的现象已如此严重了么? 第一千二百五十三章 土地兼并   上官庭芝确实干了一件很要命的事。   这件事就连李钦载如今的地位,他都不敢轻易对李治说,因为太敏感,牵扯的皇族,官员和世家太多,一不小心就会成为众矢之的,那时放眼望去,天下皆敌。   李钦载没想到上官庭芝这么有种,不知该夸他天生正义,还是缺心眼儿。   如此要命的事,是可以在奏疏里堂而皇之说的吗?   你真以为满朝文武都是翩翩君子,说错了也不要紧。   牵扯到他们的利益,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那些既得利益者恨不得杀了你全家。   土地兼并,历朝历代无法根治的顽疾,王朝衰落,改朝换代,它都是最根本的原因。   华夏数千年以来,无数良臣贤相为了解决土地兼并问题而绞尽脑汁,然而不管他们如何努力,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延缓土地兼并的速度,让王朝的国祚多存留数十上百年。   权贵兼并土地的结果,一定会导致王朝衰败,活不下去的流民揭竿而起,将那些圈占了大量土地的权贵和地主推翻。   改朝换代之后,新的利益阶级产生,天下的百姓暂时得到了土地,然而新的一轮土地兼并又渐渐开始……   历史,就是这么一个又一个的怪圈,这些怪圈周而复始,华夏上下数千年历史,出了那么多圣贤和明君,他们难道不知土地兼并的危害?   他们当然清楚,但他们无可奈何。   因为这是整个阶层的利益,纵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也不敢轻易触动,一旦被既得利益者察觉有人要对他们动刀,他们会疯狂反扑,将触动他们利益的人撕成碎片,皇帝也不例外。   李钦载很清楚前世的历史,大唐国运走下坡路,最初是因为府兵制的衰亡,而府兵制为何会衰亡,根源问题还是由于土地兼并。   为国厮杀,为国戍边,熬到退役归乡,发现自家的土地没了,被权贵们以各种合法或不合法的手段强行买去或是侵占,谁还愿意当府兵,谁还愿意为这群侵占了自家土地的仇人上战场厮杀拼命?   大唐的府兵多数是农户世袭的,父传子,子传孙,他们当府兵的基本前提是,他们是农户。   如果土地都没了,农户沦为流民,携家带口四处流浪,朝廷官府上哪儿召集府兵去?   这便是大唐府兵制衰亡的根本原因。   后来大唐改府兵制为募兵制,兵仍然是兵,但他们上战场厮杀的动力不再是为自己挣永业田,而纯粹是为了当兵吃粮,这样的兵能有几分战力?   大唐国运渐衰,藩镇节度使各自拥兵自重,历史上最耀眼的朝代终究难逃亡国的命运。   很不幸的是,历史上大唐的土地兼并问题,府兵制衰落问题,就是从李治和武后开始的。   李钦载以为自己大约要到中年以后,这些问题才会渐渐浮出水面,没想到上官庭芝已经发现了危险的苗头。   现在李钦载终于明白为何老爹说帮不了上官庭芝。   确实帮不了,因为上官庭芝捅了马蜂窝。   这种事是不能拿到台面上说的,朝堂上的文武官员们屁股底下都不干净,只要当了官的,或多或少都会用各种手段买下民间的土地农田。   包括崔婕在内,当初李钦载在高句丽时,与薛讷合作买卖收到了红利,崔婕都拿出了大半去买地。   不仅是渭南县,不仅是甘井庄,崔婕得意洋洋地告诉过他,关中好几个州县附近,她都花钱买了不少土地。   李钦载自家尚且如此,别的官员权贵家可以想象是何等的严重。   上官庭芝公然上疏,提出土地兼并问题,事情确实很严重,这一道奏疏平白为他增添了无数敌人。   想救上官庭芝,怎么救?递绳子还差不多。   昨日听到浔阳侯之子说,上官庭芝可能会被调离长安,任歧州刺史,李钦载现在想来,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有人对上官庭芝起了杀心,长安城里无法除掉他,影响太大了,但调离了京城,到了歧州那个地方,或许便有许多要命的圈套等着他了。   不一定是刺客暗杀,更要命是辩无可辩的构陷栽赃。   韦小宝在平西王府是怎么干的?   地里挖个坑,埋上金刀玉玺,吴三桂吓得差点上吊。   上官庭芝也是如此,很难说别人会不会用这么下作的法子对付他,只要给他安一个无法辩白的罪名,上报到长安,上官庭芝这条命怕是要交代了,整个上官家族都会被卷进去。   想通了此节,李钦载叹了口气,上官婉儿她爹要炸了。   严重一点的话,李钦载的未来儿媳妇可能都要炸了。   看着李钦载纠结的脸,李思文冷哼一声:“现在,你还想救上官庭芝吗?”   李钦载叹了口气:“想,但不敢救。”   “你惹得起那些权贵和地主吗?”   李钦载表情愈发苦涩:“说实话……孩儿惹不起。”   李思文冷笑:“你这些年上蹿下跳,居然也有你惹不起的人。”   李钦载叹道:“说到底,孩儿的翅膀还不够硬。”   确实惹不起,穿越者也没牛逼到不在乎与天下人为敌。   李思文嗯了一声,表情顿时严肃起来:“钦载,老夫知道你长大了,有本事了,也有自己的主见了,但这件事,老夫劝你莫沾身,太危险了,一不小心我整个李家都有灭顶之灾。”   “土地兼并之事,早在贞观年间便已见端倪,朝堂君臣大多是睁只眼闭只眼,天子亦知土地兼并的危害,可他实在没有法子解决,只能下旨将上官庭芝的奏疏封存,说来也是为了保护他。”   “殊不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上官庭芝的奏疏从递上尚书省那一刻开始,便已瞒不住了。”   李钦载认真思考了许久,不得不承认,如今的他确实没有能力解决如此大的难题。   数千年来的良臣贤相都解决不了的事,凭什么一个穿越者能解决?这个穿越者前世不过是坐在办公室里,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社畜,哪来的能力解决土地兼并问题? 第一千二百五十四章 趋利避害   不愿树太强大的敌人,这是人的本性。   趋利避害,无可厚非。   当李钦载知道上官庭芝的奏疏如此要命后,顿时生了退避之心。   惹不起惹不起,亲家都没法帮,上官家族可以不要命,李家不行。   无可讳言的是,如今的李家已成了世家门阀之一,尽管李钦载的立场仍站在寒门一边,可随着李勣和李钦载祖孙的表现,李家确实已成了新兴门阀,家族的根本利益与其他世家没什么不同。   李思文与李钦载父子俩难得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而且互相达成了共识。   上官家的麻烦,李家莫沾,会惹大祸。   李钦载与上官家其实没什么交情,上官家是死是活,对他来说没什么情绪起伏。   唯独心底里不大舒坦的是,上官婉儿那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儿。   她是李钦载内定的儿媳,性格和容貌都十分可爱,如果幼小的她被牵连进家族的灾祸里,李钦载实在有些不忍心。   李思文对李钦载的想法当然也清楚一二,当日上官仪带着孙女登门,李思文便有些明白上官仪的用意了。   拍了拍李钦载的肩,李思文沉声道:“好好当你的咸鱼,懒散也好,不求上进也好,李家走到今日,要的是守成,而不是开拓,你这条咸鱼想怎么晒都没关系,只要圣眷不失,李家可保百年昌盛。”   “但是别惹祸,别主动给咱李家找麻烦,如同船行大海,明知眼前是暗礁,你不信邪非要撞上去试试,结果当然只能是船毁人亡。钦载,你不要干这种蠢事。”   话不好听,李钦载忍不住辩驳:“孩儿偶尔还是很上进的……”   李思文冷笑:“你上进是因为想翻个身,换一面继续晒,装啥呢?”   李钦载张了张嘴。   这沉甸甸如同泥石流把人活埋的父爱,感受到了。   ……   答应上官婉儿解决她爹的麻烦,但跟李思文深聊之后,李钦载不得不承认,自己做不到,可能要食言了。   心里有点愧疚,这两日上官婉儿来家里串门,李钦载都没好意思出后院,有意无意地躲着小丫头。   虽说活了两辈子,脸皮已足够厚了,但对几岁的小孩子食言,李钦载的老脸还是会红一下的。   数日筹备后,位于延康坊的医馆开张了。   最兴奋的当属金达妍,常年淡漠的表情终于看出了几分喜色,这几日都是喜气洋洋,逢人就笑,有时候还倚在后院厢房的门框上笑……   李钦载很想提醒她,女人最好不要倚在门框上笑。   但这位医术高明,人情世故却基本等于零的女神医似乎根本不懂。   李钦载只好告诉她,在自家可以倚门框,爱怎么笑就怎么笑,但在你的医馆,千万不要挨门框,更不要对过路的路人露出笑容,别人若上前问价,很容易爆发流血冲突。   医馆开张,半个长安城的纨绔们都惊动了,冲着神医的医术也好,冲着李钦载的面子也好,纷纷亲自登门道贺。   名人效应不管在古代还是现代,都是非常有用的。   李钦载和纨绔们在金达妍的医馆里坐了半天,延康坊无论坊官还是巡城的武侯,以及周围的商贾和百姓,都知道延康坊开了一家医馆。   医馆的医术如何暂时不知,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家医馆的主人很有背景,惹了她基本等于惹了全城权贵的那种。   开张当日,李钦载等纨绔离开后,附近的商贾百姓怀着好奇心,迟疑地登门。   金达妍对来看病的病人很和气,诊脉也非常专业准确,三根手指一搭脉,简直能说出病人的前世今生,方子一开,阎王退避。   医馆开张的当天,金达妍用自己的实力,迅速将医馆的名气打响了,附近的商贾百姓纷纷趋之若鹜,甚至门口排起了长队。   李钦载表示很欣慰,神医就是神医,自己有本事,无论在哪儿都吃得开。   看着金达妍忙里忙完,额头上香汗淋漓,但俏脸蛋儿却散发着生机活力的样子,李钦载暗暗点头。   对这位救命恩人,暂时只能这样报答了。   抛开金达妍高绝的医术,仅看她的脸蛋身段儿,李钦载当然也有过动心。   男人看到美女,不动心不可能,每个男人都有人性的阴暗面,看到美女就想睡,如果是绝色美女,恨不得连蛋都塞进去。   别否认,请正视自己的内心。   但金达妍淡漠的性格令李钦载不得不止步,他知道金达妍对他并无男女之情,在她的眼里,李钦载是一个由二百零六块骨头以及血肉筋脉组合起来的生物个体,仅此而已。   如果这个个体某个地方出了毛病,她能修。   但她不会对这个个体产生别的念头。   修车工人一辈子修那么多汽车,没见哪个修车工人日过排气管。   换到金达妍和李钦载身上,也是同样的道理。   国公府今日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   老实说,这位客人李钦载不大想见,可不见不行。   是的,上官婉儿又来串门了,带着她来的不是上官府里的下人,也不是上官仪那老头儿,而是她的亲爹上官庭芝。   上官婉儿进了李家便自动触发宾至如归技能,撒开亲爹的手便窜进了后院,找荞儿兄长玩耍去了。   上官庭芝被吴管家领进前堂,独坐一会儿后,李钦载出来待客。   这是李钦载第一次见上官庭芝,这几年他在朝堂上并不活跃,基本游走于权力中枢之外,很多朝臣他都没见过。   见到上官庭芝后,李钦载先行礼,两人的辈分不大好称呼,他叫上官仪“爷爷”,但上官仪的孙女又跟李钦载的儿子有结亲的可能,所以李钦载见到上官庭芝后,不知该叫上官叔叔,还是上官兄。   于是李钦载只好嘿嘿笑,言语含糊地将称呼一语带过。   上官庭芝看出李钦载的尴尬,于是哂然一笑:“下官之女婉儿与令郎年纪相仿,犬子琨儿又是李郡公的弟子,李郡公不如以儿女为准,你我兄弟相称便是。”   李钦载急忙拱手:“上官兄,久仰久仰。”   上官庭芝回礼,随即严肃地道:“犬子琨儿这几年多蒙景初贤弟悉心教育,算学一道虽说不大出众,但已比同龄孩子强上太多……”   “不仅如此,贤弟还教导琨儿为人处世之道,琨儿这几年变化太大,家人长辈惊诧赞许,此皆拜贤弟之赐,愚兄代上官家感谢贤弟。” 第一千二百五十五章 震耳欲聋   搞不清上官庭芝登门的目的,两人的聊天只好从无聊的废话开始。   跟全世界所有的父母一样,聚在一起首先说自己的孩子,然后夸对方的孩子,最后得出结论,我家孩子要是有你家孩子那么争气该多好。   这个话题两人聊得很愉快,尤其是说到上官婉儿,两位老父亲的脸上同时露出宠溺之色。   “说来婉儿的名字还是贤弟取的呢……”上官庭芝笑得很温和,虽然婉儿没在身边,但他的脸上洋溢的溺爱之色却掩饰不住。   李钦载有些惊讶:“是我取的?”   上官庭芝笑道:“当年琨儿在贤弟门下求学,贤弟跟琨儿说,要他爹娘努努力,快给他生一个名叫‘上官婉儿’的妹妹……”   “后来内人果然怀了身孕,生下了女儿,记得琨儿当时好奇地看着襁褓里的妹妹,样子很兴奋,不停唤她‘婉儿妹妹’,愚兄一想,既然婉儿这个名字是琨儿的先生说出来的,便索性定为大名了。”   李钦载表情有点尴尬。   没想到历史上有名的婉儿,名字居然是自己取的,瞬间有一种左右历史轨迹的牛逼感。   “哈哈,真是巧了,说实话,我也很喜欢婉儿这孩子,待她稍大一些,上官兄若放心的话,不妨让她来我学堂求学,女子不能无才,明明是个聪慧绝顶的孩子,不可耽误。”   上官庭芝欣喜道:“愚兄正有此意,世人皆言景初贤弟满腹学问,有经天纬地之才,尤其是算学一道更是可比宗师,我家一对儿女若都能拜在贤弟门下,是我上官家之万幸。”   李钦载咂咂嘴,好好聊着天,为何莫名其妙又多了一个弟子?   他的人生规划里,待这批学子学成之后,便关了甘井庄学堂,了却一桩负担,从此毫无压力地当一条咸鱼,若收了上官婉儿,岂不是学堂还要继续开下去?   不管了,扔给宣城公主,这叫“代师授徒”,有事宣城服其劳。   两人聊儿女,聊天气,聊家庭,但就是绝口不提上官庭芝惹下的麻烦。   这桩麻烦很大,李钦载既然解决不了,就别开口给人家添堵了。   但上官庭芝的想法似乎不一样,或者说,人家今日登门,本来就是想开诚布公说这件事的。   沉默一会儿后,上官庭芝缓缓道:“贤弟当有听闻,愚兄最近给天子上了一道奏疏,除了谏止调拨淮南官仓一事外,愚兄还说了江南淮南两道大量土地良田被权贵世家侵占一事……”   李钦载笑不出来了,点头道:“我听说了。”   上官庭芝嘴角扯了扯,道:“其实奏疏里已经说得很温和了,侵占土地良田的,不仅是江南淮南两道,关中河北更严重,或者说,大唐只要有土地良田的地方,权贵和世家都出手了。”   “去年户部计天下人口,大唐总计三百八十余万户,这些农户若人人有其田,户户有所养,我可断定,不出三十年,大唐必然迎来盛世,比古往今来任何一个朝代都强盛。”   “但,大唐的土地若都被权贵兼并,成了权贵世家的私产,农户渐渐沦为农奴或是流民,那么这三百八十万户农户,便足可葬送大唐社稷!”   上官庭芝露出忧虑之色,叹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越是繁盛太平的景象,越是暗伏危机,愚兄食君王之禄,见危而不言,岂是人臣之道?”   望向沉默的李钦载,上官庭芝笑了笑,道:“景初贤弟喜爱我家这一对儿女,愚兄不胜荣幸,若有一天大难临头,上官家皆是老弱,死则死矣,不足惧也,愚兄唯独放不下的,是这一对儿女……”   “他们年纪太小,诸多恩怨与他们无关,若真有那么一天,看在这对儿女尚能讨贤弟欢心的份上,还请贤弟能保下他们的性命,一生隐姓埋名,在贵府做个端水打扫的下人奴仆便足够……”   “愚兄这点小请求,还请贤弟看在这对儿女的面子上,勉为其难答应,给贤弟添麻烦,是我的不对,恕罪。”   李钦载吃惊了,上官庭芝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上官家或许即将有灭顶之灾,他今日此来,并非是求李钦载帮忙解决他的麻烦,而是只求能保下琨儿婉儿这对兄妹的性命。   “上官兄,情况没那么坏,你不过是上疏说了几句实话,或许确实得罪了人,最多不过是被贬谪外地为官,不至于有杀身之祸。”   上官庭芝微笑道:“是,上疏说几句实话,当然不至于有杀身之祸,但我想说的,不仅仅只是这几句实话……”   李钦载惊道:“你还想说什么?”   上官庭芝却摇摇头,眼神直视着他,缓缓道:“愚兄刚才的请求,不知贤弟能否答应?若能,上官家欠贤弟一个人情,此生若无法报答,来世定结草衔环,若不能,愚兄转身就走,另求他人。”   “你求人一般都这么豪横的吗?”李钦载忍不住嘴贱,随即叹了口气,道:“若上官家真有麻烦,我承诺,保下琨儿和婉儿的性命。”   “景初之诺,愚兄记住了,多谢!”上官庭芝突然起身,面朝李钦载长揖一礼,久久不起。   李钦载无奈地长揖回礼,二人起身互视一笑,但眼神里却都没有丝毫笑意。   有些麻烦,纵然不愿沾惹,但麻烦也会跟狗皮膏药一样贴上来,甩都甩不掉。   上官婉儿且不说,上官琨儿是他的学生,在这个年代,师生关系与父子无异,上官家如何倒霉他可以置之不理,但别人若将刀架在自己学生的脖子上,他还能装作看不见吗?   现在的问题是,上官庭芝他究竟还想干啥。   感觉这人跟武敏之一样,都是疯批。   明知自己惹了大麻烦,不赶紧缩起脑袋低调做人,看他的模样,似乎还想火上浇油,生怕麻烦不够大,生怕别人弄不死他。   “上官兄,事情真的毫无转圜的余地了?”李钦载叹道:“有些事是日积月累而成,若要解决非一日之功,只可徐徐图之,咱们是否有比较温和的解决办法?”   上官庭芝笑得很洒脱,摇头道:“可以有温和的办法,但前提是,要有一个人站出来,用天下人都听得到的声音,告诉天子和朝堂,这件事做错了!”   “只有让天子和臣民意识到这件事错了,才会有后来人寻求温和解决的法子,若没人愿意站出来发出这第一道声音,那么,我来!” 第一千二百五十六章 孤身陷阵   历史上的上官庭芝死得比较早,李钦载对这位人物基本不了解。   真实的历史上,上官仪撺掇李治废武后,而上官庭芝,则负责撰写废后诏书。   结果武后气场太强大,凤目含煞一问,李治老老实实招了,说是上官仪在背后撺掇的。   那时的武后已成了气候,上官仪父子俩当即被弄死。   所以,真正的历史上,上官家这对父子死于李治的背刺。   如今有了李钦载的存在,历史的轨迹改变了。   上官仪平平安安活到了致仕告老,上官庭芝这位中书舍人如果不作死的话,上官家在朝堂上还是有点资源的。   李钦载真不知道,原来上官庭芝竟是如此心怀正义的人。   他向大唐最危险最强大的敌人刺出了一刀,这一刀没伤到敌人的皮毛,却有一种唐吉坷德执长矛大战风车的悲壮。   当然,在那些已经不分黑白的朝臣权贵们眼里,上官庭芝的举动是非常可笑的。   全天下的权贵世家都忙着圈地占田,你跳出来骂街,活腻了是吗?   自古正邪不两立,因为他们完全无法理解和认同对方的价值观。   上官庭芝说,如果没人愿意站出来发出这第一道声音,那么,我来。   一言振聋发聩,天地久低昂。   李钦载凝视他的脸庞,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正视这位上官家的长子。   史书上对这个人的评价只是一语带过,他不过是一个起草了废后诏书的龙套,仿佛他生下来唯一的使命就是起草那道诏书,诏书写完,使命完成,生死已不足关注。   可李钦载眼前的上官庭芝,却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也有一腔不合时宜的正义凛然。   该敬佩还是该同情,李钦载并无情绪。   别人做到了自己做不到的事,那么自己并没有任何资格去评价他的对错,因为他至少是一位孤身直面刀戟的勇敢者。   不知道上官庭芝接下来要做什么,李钦载猜测,一定是一件震惊朝野的大动作。   李钦载只记得自己的承诺。   “上官兄,无论时局如何,上官琨儿和上官婉儿,我保了!”李钦载语气低沉地道:“有我李钦载活着的一天,不会容许任何人欺辱这对兄妹。”   上官庭芝长身一揖:“得景初贤弟一诺,愚兄可往矣!”   ……   李钦载整夜没睡,心头很沉重。   坐在院子里,他静静地看了一晚上的星月,表情波澜不惊,不知在想什么。   夜半,一件狐皮大氅悄悄披在他肩上,李钦载赫然扭头,发现竟是金达妍,顿时露出惊讶之色。   金达妍仍然那副淡漠的样子,道:“虽已开春,但夜深露重,寒气侵体,你的身子重伤方愈,又想旧疾重犯吗?”   李钦载紧了紧肩上的大氅,一股带着幽香且温暖的触感传入手心。   “女神医还没睡,是生意太好高兴得睡不着吗?”李钦载掩饰了心事,露出熟悉的笑容。   金达妍哼了哼,道:“世上若无疾病,便是行医者最大的幸事,心怀悲悯,悬壶济世,方为慈悲。”   李钦载笑道:“不愧是神医,不仅医术高绝,医德更隆。我倒是听过一句话,说‘但愿世间人无病,宁可架上药生尘’,看来真正有名的大夫,都是心怀慈悲的。”   金达妍两眼一亮,喃喃念道:“‘但愿世间人无病,宁可架上药生尘’……好诗句!正是我等医者想说的话。是李郡公所作么?”   李钦载摇头笑道:“一个名叫王梵志的诗人所作,隋朝末年的人物,如今大约还活着。”   金达妍点点头:“这句诗,我当请匠人刻匾,挂在我的医馆里,自省自警。”   顿了顿,金达妍清澈的眸子投向他,低声道:“李郡公心事萦怀,无法安睡?”   李钦载脸色沉了下来,沉默半晌,叹道:“我只是在想,一个人只求一人一家的安稳富贵,是否太过自私。”   “可是这个人本来就没什么大志向,他的本性就是安于现状不思进取,强行把他拔得那么伟大,他怎么能适应这个角色?”   “官爵利禄加身,位置已经很高了,可是回过头一想,当初出发时的初心,不过就是婆娘孩子热炕头,守着祖产平平安安度过这一生,就算不经意挣了几桩功劳,也只当它是自己危难时刻的保命符……”   “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居然已有了如此多的责任和羁绊,搞得现在不做几件伟大的事出来,就对不起天下黎民百姓似的……”   “我特么又没欠天下黎民百姓的,凭啥要我做这些?”   “那些勇敢的傻子,他们要作死就让他们去,我招谁惹谁了?为何看那些傻子孤身冲锋的样子,心里居然觉得自己卑劣怯懦,不如人家活得纯粹高尚……”   李钦载突然有些激动,一手指向漆黑的夜空,怒道:“特么的你们都是好人,我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你们做好事静悄悄的不就好了?非要让我知道干啥?是想激起我的羞愧心理吗?啊呸!”   “老子只为自己活!只为婆娘孩子活!就这样!”   金达妍看着激动难抑的李钦载,秋水般的眼眸里翻涌着异彩和克制。   许久,待李钦载情绪稍微平复后,金达妍低声道:“李郡公……”   “干啥?”李钦载的语气很恶劣。   金达妍抿唇轻笑:“你是个好人。”   “我特么……”李钦载勃然大怒:“谁特么允许你给我发好人卡的?给我收回去!”   两人静静地坐在院子,一直坐到天亮。   其实没什么话题可聊,李钦载与金达妍的关系可以是医患关系,也可以是施恩与受恩的关系,但李钦载却一直觉得,除了这两种关系,他与她或许连朋友都算不上。   天大亮之时,吴管家突然匆匆跑来,一脸老汗神色紧张。   “五少郎,今早的朝会上,上官庭芝捅破天了!”   李钦载的表情毫不意外,平静地道:“继续说。”   吴管家擦了把汗,叹道:“今早太极殿朝会刚开始,上官庭芝便在金殿上递了奏疏,劾江南淮南两道官员权贵圈地侵田数万顷,致两道十万农户失地,沦为流民……”   “更要命的是,上官庭芝将圈占土地的官员和权贵名单一一例举出来了,首当其冲者,吴郡顾氏,会稽虞氏等江东八大世家望族。” 第一千二百五十七章 灭顶之祸   李钦载在院子里呆坐了一整晚,等的就是这个结果。   他知道今早的朝会上,上官庭芝一定会做点什么,而且一定是大动作。   结果出来了,果然震惊朝野。   朝会还没散,消息已出了宫。   寻常百姓或许不理解,只不过是上疏参劾权贵世家圈地,后果有那么严重吗?   朝堂上混过的人才明白,上官庭芝这道奏疏的后果有多严重。   皇族,权贵,世家圈地,从贞观末年已开始,但在此之前,这种圈地的行为都是在暗中进行,谁都在圈,可谁都默不出声。   朝堂上有人知道吗?   当然有人知道,甚至李治心里也有数,这也是他为何一心要削弱世家门阀的原因之一。   从天子到朝臣,再到地方官员和世家乡绅,大家心里都有数,但从来没人在朝堂上发过声。   一旦发了声,就等于是公然破坏了约定俗成的潜规则,粗鲁地扯下了这块挡在天子和朝臣面前的遮羞布。   事情不说,你好我也好,大家闷声发财,李治也能继续忍下去,徐徐图之也好,暂时妥协也好,帝王的谋划旁人是不会得知的。   事情说出来了,尤其是在金殿朝会上说出来了,那么李治和朝臣们谁都不可能再无视下去,金殿上的人哪怕是一声咳嗽,都会被传出宫去,天下皆知,更何况上官庭芝扔下的这记重磅炸弹。   之前上官庭芝上疏说,江南淮南有官员权贵侵占良田,但他那道奏疏没指名没道姓,涉事者纵然心中记恨,其实也不会对他怎样,顶多发动势力把他贬谪千里,解决这个提出问题的人。   可今日上官庭芝已公然指名道姓,那些涉事的官员和世家名单已出现在朝堂上,出现在天子和朝臣的视线里避无可避。   不管李治是否追查,事实是,上官庭芝今日的奏疏捅翻了马蜂窝。   自今日以后,天下想要上官庭芝首级的人,恐怕会数以十万计。   因为上官庭芝已实实在在触动了整个大唐权贵阶层的利益,而且是核心利益。   没错,在古代农耕社会里,土地就是权贵的核心利益,没有之一。   挡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不共戴天。   李钦载听完吴管家的禀报后,仍然坐在院子里,半晌没吱声。   良久,李钦载叹了口气,苦笑道:“果然走到了这一步,这货是铁了心没打算给自己留活路啊……”   吴管家看着李钦载的表情,小心地试探道:“五少郎,上官家的事,咱们李家……”   李钦载阖上眼,然后睁开,道:“传令冯肃,领百名部曲马上去上官家,将他家的上官琨儿和上官婉儿接到咱家来,然后府上闭门谢客。”   吴管家虽是管家,可多年来对朝堂事也是耳濡目染,闻言迟疑地道:“五少郎,上官家今日必有一劫,咱们李家若是卷进来……”   李钦载摇头,果断地道:“上官琨儿是我的弟子,上官婉儿是我未来的儿媳,我不管上官家如何,但我李钦载的弟子和儿媳是一定要护住的,谁若不服,只管来跟我讲道理。”   见吴管家还想再劝,李钦载不耐烦了,喝道:“快去!”   吴管家一凛,急忙转身离去。   刚离开没一会儿,吴管家又匆匆跑来,急道:“五少郎,上官仪领着上官琨儿和上官婉儿,在府门外求见。”   李钦载一愣,急忙起身快步朝前院走去。   侧门打开,上官仪穿着一袭青袍,一手牵着一个娃儿,祖孙三人正落魄地站在门外。   李钦载跨出门,朝上官仪长揖行礼:“小子拜见上官爷爷。”   上官仪露出欣慰之色,苦笑道:“老实说,如此关头,李郡公竟还愿意出来见老夫,老夫甚为惊讶……”   李钦载笑道:“咱们两家结亲的事还没聊呢,拣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便把亲事定下来如何?”   上官仪浑浊的老眼露出不敢置信之色:“李郡公还愿与上官家结亲?”   李钦载眨了眨眼:“换了以前风平浪静之时,或许我还要考虑考虑,观察观察,但今日风急浪骤,我反倒不想那么多,今日就定了吧,不过还是原来那句话,婉儿许我家荞儿,不知上官爷爷可愿否?”   上官仪定定地注视着李钦载,老泪缓缓流淌而下。   他很清楚为何两家结亲如此重要的事,李钦载还没将他请进门,便在府门外仓促定下了。   因为今日是上官家的一道劫难,李钦载保护上官琨儿,因为他是李钦载的弟子,但他若要同时保护上官婉儿,那么上官婉儿必须要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李家才能师出有名保住她。   这也是李钦载为何索性在门外便决定这桩亲事的原因。   劫难在前,时间紧急,容不得那么多无聊的废话了。   上官仪老泪纵横,李钦载却面带微笑。   上官琨儿和上官婉儿被二人间看似轻松,实则凝重紧张的气氛感染,两小只乖巧地站在上官仪身旁,一声不敢吭。   “上官爷爷,快决定吧,老实说,我家荞儿可是深得女子爱慕的,喜欢他的同龄女娃从长安城排到洛阳城呢。”   上官仪抬袖擦了把老泪,红着眼眶叹道:“时穷绝境之时,没想到李郡公仍愿伸一把援手……上官家若有幸不被灭族,必记今日之大恩!”   “琨儿,婉儿,向李先生大礼跪拜!”上官仪沉声喝道。   俩娃儿毫不犹豫地双膝朝李钦载跪拜,虔诚叩首。   李钦载这次不推辞,坦然受了他们的大礼。   俩娃儿行礼后起身,抬起头时,二人已是泪流满面。   虽然懵懂的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知道,一定有一场亲人间的生离死别在等着他们。   李钦载点点头,沉声道:“琨儿,婉儿,你们进门,从今以后若没有我发话,禁止出府门半步!”   琨儿婉儿慌张失措地看着上官仪。   上官仪流着泪,却瞋目厉喝道:“李先生从今以后便是你们的亚父,是你们的先生,他的话便是父亲的话,听清楚了吗?”   琨儿婉儿带着哭腔大声道:“爷爷,孙儿听清楚了!”   上官仪指着府门道:“进去!若无李先生的话,禁止走出此门半步!”   兄妹俩小手牵小手,一边哭一边进了门,然后倚在门框边,依依不舍地看着上官仪。   “爷爷,爷爷,到底怎么了?你不要我们了吗?”   上官仪厉声道:“进去,莫问!”   罕见的严厉表情吓到了兄妹俩,二人大哭着走进了前院。   见俩人终于进了前院,上官仪严厉的表情突然一垮,老泪顿时又涌了出来,脆弱得让人心疼。   一位古稀老人,面对家族即将覆灭,面对一个个儿孙的生离死别,旁人很难想象对他是怎样沉重的打击。   李钦载站在他面前,沉沉地叹了口气,道:“上官爷爷宽心,情势或许没那么严重……”   上官仪摇摇头,苦笑道:“李郡公不必安慰老夫,昨夜庭芝在书房撰写奏疏前,已向老夫陈情利害,今早朝会上那道奏疏,老夫是点了头的。”   说着上官仪自嘲地笑了笑,道:“不可思议吧?老夫沉浮朝堂宦海一生,别人都说老夫是官场上的老狐狸,趋利避害被老夫玩得炉火纯青,这辈子没吃过大亏。”   “可老夫的长子,却偏偏是个憨直君子,满腔匡扶天下的正义,可不可笑?哈哈!”   上官仪凄然大笑几声后,突然露出冷厉之色,大声道:“可是,老夫仍以庭芝为荣,上官家亦以庭芝为荣。”   “有子若此,社稷之幸,上官氏之幸,纵是家族万劫不复,庭芝之名亦足可耀于宗祠高庙,无愧上官先祖!”   神色悲戚,衣着落魄,但上官仪还是掸了掸衣袍,挺胸昂然道:“好了,老夫该去太极宫,与吾儿共此患难了!” 第一千二百五十八章 探问天意   形象很幻灭,李钦载印象里的上官仪,他是一只千年老狐狸。   历史上真实发生的撺掇李治废武后事件,在李钦载看来,也是上官仪的一种赌博性投机。   可此刻这只老狐狸却昂首挺胸朝太极宫走去,视死如归的表情让他的形象莫名变得高大伟岸。   上官家,一个谜一样的家族。   投机奸猾,也有正义高尚,像极了复杂的人性。   李钦载站在门前久久伫立,看着上官仪的背影消失在朱雀大街的人流中,这才默然转身。   琨儿和婉儿泪眼婆娑地站在他身后,他们似乎知道上官家大祸临头,连哭泣都不敢大声,只是默默擦着眼泪。   李钦载朝他们挤出一丝微笑:“安心在府里住下,荞儿和弘壁你们都熟,以后你们一起玩,人多热闹。”   上官婉儿却泣道:“可我只想爷爷和父亲归来……”   李钦载沉默不语。   上官婉儿粉嫩的小手握住他的一根手指,眼里充满乞求:“李叔叔能帮帮我爹吗?若是我爹做错了事,可以用竹片轻轻打他几下,最多,最多……罚他不准吃饭,好不好?”   李钦载叹了口气,蹲下身与她的目光平视:“大人的对与错,不是用竹片打几下那么简单的。”   上官婉儿泣道:“那还要怎样?多打几下行不行?”   李钦载苦笑摇头,一旁的上官琨儿眼眶通红,欲言又止。   “琨儿,你想说什么?”   上官琨儿咬牙,半晌,低声道:“弟子还太小了,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只能拜托先生护佑,爷爷和父亲这一劫若是过不去,弟子只求留存有用之身,待我长大,再报此仇!”   说着上官琨儿突然朝李钦载双膝下拜,道:“弟子不求先生救父亲,但求先生能护住我兄妹性命,一切恩怨只待弟子长大,亲手报还,不给李家添麻烦。”   李钦载默然抚摩着他的头顶,叹道:“起来吧,你们兄妹的命,我保定了,至于其他的……”   话说不下去,李钦载很想出手,可他清楚对方多么强大,甚至连李治在面对这些强横的对手时,都不得不做出妥协。   若李钦载出手帮忙,个人生死不足惜,但李家上下,婆娘孩子都会被自己卷入漩涡里。   男人成了家便有了羁绊,没有年轻时那么敢打敢冲,因为家庭绑住了他的手脚,令他投鼠忌器。   上官琨儿仰脸看着李钦载,平日懵懂不经事的小脸蛋此刻却露出坚毅隐忍之色。   小男孩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李钦载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脸,道:“先生与父亲无异,你在我身边尽可像在父亲身边一样,凡事不必压抑,该吃吃,该喝喝,一切交给时间。”   上官琨儿点头:“是,一切交给时间。”   ……   两个时辰后,快到午时,宫里又传出消息。   上官庭芝罢职免官,上官仪闯宫犯驾,御前失仪,父子俩皆流放琼州,五年不得开释。   听到这个消息,李钦载眉头紧皱。   对父子俩的处置,李钦载无话可说,朝堂上的君臣都清楚,上官庭芝捅了马蜂窝,流放琼州已然算是从宽发落了。   但麻烦的是,上官父子能平平安安走到琼州吗?   大唐民风淳朴,民间百姓之间友爱仁义,可大唐权贵地主之间的斗争,却是血淋淋的,出手便是要命的招数。   上官庭芝上疏公然点了江南八大望族的名,人家会容许这对父子活在世上?   李钦载沉思许久,决定进宫探探风声。   有些事既然说开了,就不必遮遮掩掩,李钦载也很想知道李治对于权贵世家圈占土地的态度。   考虑好了之后,李钦载当即出门,直奔太极宫。   李钦载是太极宫的常客了,进宫几乎从无阻拦。   腰牌一递,很快便有宦官领路,将他带到安仁殿。   安仁殿内,李治盘腿赤足而坐,表情平静,看不出喜怒。   李钦载进殿行礼,李治摆了摆手,让他坐近一点。   君臣二人相对而坐,却没人开口说话。   李钦载暗暗端详李治的表情,见他脸上无喜无怒,眉头紧锁,实在看不出他此刻的情绪。   正要打破这压抑的沉默,李治突然开口了:“景初来给朕送牛肉?”   “嗯……啊?”李钦载愕然,咋说到牛肉了?   李治叹了口气:“宫里的牛肉吃完了……朕也没吃几顿呀,难不成是御厨贪墨了?”   李钦载只好顺着他的话头道:“陛下若喜欢吃,臣的庄子明日大约会有耕牛崴断脚,那时臣再给陛下送百十斤来。”   李治叹道:“你家庄子的风水多半是有问题的,克牛,回头朕让太史局的官员去帮你堪舆一番。”   李钦载嘴角扯了扯,神特么“克牛”,难道不应该克嘴吗?   说完了牛肉的话题,李钦载正打算旁敲侧击问一下上官父子的事,谁知李治又幽幽地道:“皇后带着一帮子命妇去了洛阳,不知不觉已半月了,朕为何觉得快乐的时光如此短暂呢?”   “礼部说好了选秀,半月过去,也没见送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进宫,这种事朕又实在不方便主动开口催促……景初啊,君忧臣辱,朕现在忧得很,你难道没觉得受到侮辱吗?”   李钦载叹了口气:“臣明日便上疏,斥责礼部官员办事拖沓,耽误天家皇族繁衍,此乃不敬天家宗祠之罪。”   李治满意地点点头,上道!   选秀的话题结束,李治突然又道:“令祖英公伤势方愈,仍在为朕开疆辟土,朕实不忍,昨夜派了八百里快骑送去了一些各地进贡的补药,朕还写了书信给他,补药随便吃,吃完了宫里还有,朕再着人送去……”   李钦载实在忍不住道:“陛下今日吃了蛤蟆?”   李治一愣:“啥意思?”   “从牛肉说到选秀,又说到补药,陛下的话题太跳跃了,就像活吞了三只蛤蟆……”   李治脸颊抽了抽,道:“你是会聊天的,嘴给你,你多说几句。”   “臣只是打个比方……”   李治情绪有点低迷,叹道:“人这辈子不就是‘食色’二字么?朕刚才说的都是食色,有啥跳跃的。”   李钦载叹道:“坐在陛下的位置上,人已无所求,但在别人那里,人这辈子活的可不是食色,而是‘权财’。”   李治噗嗤一笑:“难为景初了,硬生生把话题扳到了正轨上,你今日进宫说的就是这事儿吧?” 第一千二百五十九章 策不逢时   今日经历了上官庭芝在金殿上参劾江南望族圈占土地之事后,李治的心情说不上喜或怒,只是觉得深深的疲惫。   李钦载进殿后见他平静又懒散的样子,其实是李治真的感觉很累了,累到不想说话,累到东拉西扯就是不想说正事。   外患未除,内忧又起,前方战事如火如荼,将士们为大唐而奋勇厮杀,后方朝堂上,约定俗成的窗户纸被捅破,闹了个天翻地覆。   今日的朝会上,上官庭芝慷慨陈词,直斥权贵世家圈地之弊端,引得朝堂震惊,争吵不休,这头的火儿还没压下来,已致仕告老的上官仪跪拜在宫门外,面朝太极殿方向磕得头破血流。   作为大唐天子,李治累不累?   当然累了,若换了李钦载当这个天子,怕是当不了几天就想退位禅让,里里外外都是糟心事,后宫的皇后还那么强势,宠幸个美女还要看她的脸色。   所以,当皇帝到底哪里快乐?   看着李治疲惫的神色,李钦载识趣地道:“陛下很累了,不如好好歇息吧,臣明日再来。”   李治却摆了摆手:“躲得了今日,躲得了明日吗?”   叹了口气,李治道:“景初是为了上官庭芝的事来的吧?”   李钦载迟疑了一下,坦然道:“是。”   李治嗯了一声,道:“上官庭芝之子是你的弟子,弟子家族逢难,当老师的进宫问一问,倒是无可厚非。”   随即李治语气一顿,又道:“景初觉得朕今日处置上官父子不对?”   李钦载摇头:“毫无错处,陛下甚至很宽容了。”   李治笑了:“看来景初是懂朕的,上官庭芝人已中年,却仍是一腔书生意气,天真得很,朕今日若不当廷下旨流放他,只消等待几日,上官庭芝的下场可就不止是流放这么简单了。”   李钦载低声道:“臣看出来了,陛下其实是在保护上官家。”   “没错,朕是在保护他,但也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   李治神色阴郁地道:“土地兼并,自贞观末年便已有了苗头,真以为朕是瞎子聋子么?”   “只是处置此事太难了,难到朕简直都不敢想,恨不得别人在朕面前一个字都不要提,朕这辈子稀里糊涂过去就算了,这桩麻烦干脆留给下一位天子……”   李钦载笑了:“陛下这话……恕臣直言,比上官庭芝还天真。”   李治叹了口气,道:“其实是朕不敢面对,因为太麻烦,牵扯的人和事太多太杂,朕若铁面无私处置的话,整个朝堂的文武官员只怕都要蹲刑部大牢,包括朕那些个不争气的皇子公主和宗亲。”   李治说着突然盯住李钦载的眼睛,道:“景初觉得,上官庭芝今日这道奏疏,是对是错?”   李钦载认真想了想,道:“事情做得没错,但……时机错了。”   李治眼中露出笑意:“朕愿闻其详。”   “参劾权贵世家兼并土地,当然是没错的,因为满朝皆知,上官庭芝没有构陷,没有颠倒黑白,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   “但是……事实归事实,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这个时候说出来。有时候时机不对,再正确的事说出来都变成了大错。”   “如今朝廷的重点放在东征之战上,朝堂君臣各行其职,为东征将士保证后勤粮草,辎重,军械,马匹和兵力补充……君臣众志成城之时,容不得别的事情冒出来,打乱朝廷的节奏。”   “百年战略最重要的一枚棋子已然落下,胜负即分,这个时候上官庭芝却突然提起江南淮南土地兼并一事,确实搅乱了朝廷的部署,说得严重点,甚至会引发大唐的内乱。”   “所以,上官父子应该被流放,陛下必须及时打断这个制造内乱的苗头,将朝廷的节奏继续拉回到东征战场上,对如今的大唐来说,没有任何事比收海东半岛更重要。”   李治哈哈大笑:“知朕者,景初也。不错,朕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今日朕都等不到散朝,立马便下旨流放上官庭芝。”   笑容渐敛,李治冷哼道:“凡事都有轻重缓急,在别人眼里,上官庭芝是直言犯谏的大忠臣,可在朕眼里,他却是个大蠢货!”   “他以为他不提,朕就不知道土地兼并的事了?朕有那么昏庸吗?东征大好的局面在前,令祖英公眼看要灭新罗国了,这个节骨眼上,上官庭芝冒出来非要把土地兼并的窗户纸捅破,呵,愚蠢!”   “他想要朕如何处置?依着他的意思,朕就应该马上下旨,彻查江南淮南权贵世家兼并土地的罪证,最好再抓一大批官员权贵,杀一批世家门阀,以儆效尤,朕这样做他就满意了。”   “治理天下若像他这般治法儿,朕早已是亡国之君,跟隋炀帝一样,不出一年就被天下世家门阀联兵推翻。”   李钦载苦笑。   这件事上,他确实很认同李治。   不否认上官庭芝的满腔正义,但,治国真不是这么治的,他那不叫治国,叫快意恩仇,世事非要搞得黑白分明,天下的平衡局面必然会被打破。   事情说开了,李钦载反倒没了顾虑。   沉默片刻,李钦载低声道:“上官父子流放琼州,是明日启程么?”   李治看了他一眼,颔首道:“不错,明日启程。”   李钦载面露忧色:“臣担心……”   李治接道:“担心上官父子没命走到琼州?”   李钦载点头。   其实李治什么都知道,他很清楚上官庭芝的奏疏惹下了大祸,是灭族灭家的杀身大祸。   若按通常的流程,流放官员只有两三名官差押送,到了地头官差交了人便走。   可上官庭芝捅了马蜂窝,不知结下多少仇家,流放琼州这一路上,恐怕不会那么平安顺利,估计半路上已有无数刺客在等着要他们的命了。   李治眉头紧锁:“流放琼州是朕对朝臣们的交代,这道成命不可易也。”   “但朕又实在不忍上官父子……唉,蠢是蠢了点儿,终究是忠臣难得。”   摇摇头,李治压低了声音,道:“朕不宜调动禁卫护送,恐引人耳目,景初那里可有人手?”   李钦载笑了:“陛下若放心,臣愿为陛下分忧。”   李治表情恢复了淡漠,坐直了身子淡淡地道:“若是出了纰漏,朕可一概不认。”   “臣也不认。”   李治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哎,咱们刚才在说什么?”   李钦载正色道:“在说牛肉,陛下,臣刚刚得到消息,臣的庄子上有一头牛不知为何,羞愤击柱而亡……”   “你家庄户对牛做了什么?”   “大约是把公牛当成母牛挤奶了吧……”   李治了然点头:“士可杀不可辱,确实应该击柱以全名节……新鲜牛肉明日能送来吗?”   “臣保证!” 第一千二百六十章 城外杀机   离开太极宫,李钦载马不停蹄赶回国公府。   今日进宫的目的一是探问李治对上官父子的态度,二是保护上官父子的安全。   当然,如果李治对上官父子的态度是嫌恶,或是已生杀心,那么李钦载什么都不会说,只保下上官家俩娃儿的性命足够。   毕竟他没头铁到跟李治对着干。   现在李钦载已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李治果然也是想保下上官父子性命的。   于是李钦载顿时有了底气,出了宫便急匆匆回府。   回到府里,李钦载当即叫来了冯肃,传令调动李家部曲二百人,披甲执戟,明日护送上官父子出城南行。   李钦载下令时表情很严肃,他告诉冯肃,路上几乎肯定会有刺客刺杀上官父子,不管谁来行刺,干就完了。   冯肃抱拳应命,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李钦载心情稍微松缓了一些,上官父子的命应该能保住,除非对方敢调动军队在路上堵截上官父子。   若是调动了军队,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在李治对江南八大望族兼并土地一事没有表态的前提下,没人会干出这么愚蠢的事。   在八大望族的眼里,上官父子当然该死,尤其是上官庭芝,敢在金殿上点名道姓参劾他们的罪状,这是不死不休的大仇了。   但天子的态度很重要,上官庭芝上疏参劾后,天子不但没有采纳他的奏疏,反而当廷将他们父子流放琼州,说明天子也不想触动江南八大望族的利益,事情应该是被压下去了。   朝堂事归朝堂事,江湖事归江湖事。   不得不承认,上官庭芝的奏疏尽管被天子压下去,但在朝堂已掀起了惊涛骇浪,八大望族在朝中也有许多族人门生当官。   经此一事,望族门下的党羽们在朝堂上必须低调了,最好少在天子面前露脸,不然怕勾起天子不愉快的记忆。   江湖事呢?   该杀的人必须杀。   上官父子不死,待他们平安到达琼州后,不知还会向朝廷上多少奏疏,例举多少证据,将江南豪族兼并土地的事彻底捅翻,此二人不能让他们活着。   一个强权集团的利益被触动,后果是非常可怕的,上官家族无疑已陷入了风暴之中,只待父子二人明日离开长安去琼州,路上便有无限杀机等着他们。   ……   第二天一早,刑部大牢的门打开。   上官仪和上官庭芝父子穿着脏兮兮的囚衣,一步一步从大牢走出来。   幸运的是,由于事情牵扯太深,刑部的官员没敢对父子二人用刑,上官父子除了换一身囚衣,在牢里吃得差了点儿,基本没受过别的折磨。   刑部大牢外站着许多人,见父子二人出来,顿时传出一片哭泣声,许多人高呼“家主”“郎君”,想冲上去却被官差拦住。   这些人都是上官家族的妇孺老弱,上官庭芝被罢官,父子被流放,上官家的天都塌了,今日父子要离开长安,远赴琼州,家中妇孺老弱纷纷等在刑部大牢外送行。   上官父子脸上却毫无悲伤之色,反而朝不远处的亲眷们颔首微笑。   四名官差面无表情地跟在父子身后,他们奉命押送上官父子,对他们来说,这当然不算什么美差,倒了八辈子霉才碰上这么一桩差事。   从长安到琼州,人送到了官差们还得回程,一来一去大半年过去了,升官发财啥机会都捞不着,还要忍受路途的辛苦,官差们的心情怎会好?   李钦载领着上官琨儿和上官婉儿,三人也在送行的人群中。   俩娃儿看着远处穿着囚衣的爷爷和父亲,忍不住嚎啕大哭。   上官父子也看到了李钦载和俩娃儿,父子顿时眼眶一红,本来平静的心情,此刻已被搅乱。   “爷爷,爹——”上官琨儿凄然大呼。   想冲到上官仪面前,俩娃儿却被李钦载紧紧按住了肩头。   “别过去,就这样送别吧,放心,一切皆有安排。”李钦载低声抚慰道。   俩娃儿这才停止了挣扎,继续大哭。   人群中,上官仪与李钦载的目光相触,李钦载朝上官仪露出一丝微笑,然后缓缓点头示意。   二人未说一言,但精明如上官仪者,立马便明白了李钦载的意思,暗暗松了口气,也朝他点头笑了笑。   从刑部大牢到长安城门,四名官差押送一路,人群默默跟随一路,一直到出了城门,远行十里地之后,在上官仪的呵斥下,上官家族的妇孺老弱们才停步,看着父子渐行渐远,亲眷哭声震天。   正式开始流放的行程后,父子二人的表情没有轻松,反而愈发凝重。   当上官庭芝不知第几次不安地回首张望时,上官仪突然笑了,低声道:“吾儿放心,李郡公已有安排。”   上官庭芝一愣,仿佛明白了什么,苦笑叹道:“我上官家与李家素来交浅,没想到李郡公竟会伸出援手……”   上官仪低声道:“世间一切自有缘法,你啊,还是要感谢老夫当年一时兴起,将琨儿送到李郡公门下求学。”   “这层师生关系,才是李郡公愿意伸出援手的重要原因,当然,也要感谢你生了婉儿如此可爱伶俐的女儿,让李郡公心生喜爱,有了两家结亲的心事,不然……如此弥天大祸,李郡公又不傻,怎么轻率出手?”   上官庭芝叹息道:“总之,能在此时伸出援手,上官家欠了李郡公太多,是孩儿太冲动,给家族惹了大祸……”   上官仪摇摇头:“罢了,事都做了,老夫何必再苛责你,你人已中年,但为官还是太稚嫩,若能平安度过此劫,你多学学吧。”   父子二人一边行路一边低声聊天,殊不知身后的路途上,浓浓的杀机已渐渐弥漫。   自与家族亲眷分别后,一队十余人的队伍悄然跟上了上官父子。   这支队伍乔装成商队,但队伍里的人却皆是面露狰狞,杀气腾腾,怎么看都不像是干正经买卖的商家。   上官父子前脚出了城门,这支商队后脚便从城外一条岔路上拐进了大道,远远地跟在上官父子后面,两者相距不过三五里。 第一千二百六十一章 铩羽而归   豪族杀人的决心很坚定,上官父子已在他们的必杀名单之内。   而且他们杀人的执行力也非常高,上官父子刚出了城门,乔装成商队的刺客们便已远远跟上了。   长安城外的道路还算比较平坦,上官父子和四名官差走得很轻松,只是上官仪年已古稀,又养尊处优多年,行了数里之后便有些乏累,行路的速度不得不缓了下来。   四名官差的表情很不耐烦,出了城门之后,他们对上官父子的态度就变了,变得有些凶戾冷漠。   上官仪在出城之前,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家人偷偷给四名官差塞了银饼,而且分量不轻,官差们也笑纳了。   收了钱态度还这么差,上官仪仿佛明白了什么,暗暗叹了口气。   若非李钦载已有了安排,莫说路途上的刺客索命,就是这四名官差,恐怕也早就被买通,等着要他们父子的命。   路途艰险,杀机重重,这条流放之路根本就是通向鬼门关啊。   清晨出发,到中午时才行了十来里,上官仪累得老脸苍白,靠着上官庭芝的搀扶才能勉强走下去。   乔装成商队的刺客在后面慢慢跟着,他们不慌不忙。   此地刚出长安城,还没到动手的时候。   若是上官父子刚启程,就在长安城外被杀了,天子和朝廷那里交代不过去,江南的豪族们等于是在挑衅朝堂,本来天子不想动他们的,都必须要拿他们开刀了。   刺客们的计划是,一直跟到上官父子出了关中,最好过了长江,那时再动手,他们杀了人之后会制造成意外现场,比如意外掉落山崖,乘船时意外落水溺亡等等。   当地官员勘察后,定案上报朝廷,这件事就算完美解决了。   现在还很早,刺客们要做的只是跟着。   然而走出十里之后,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一支披戴铠甲,手执长戟的骑队,在道路中央静静地停驻。   这支骑队装备精良,只是安静地停驻在路中央,却散发出一股泰山压顶的威势,仿佛一座无法撼动的大山,那该死的压迫感令人喘不过气来。   乔装成商队的刺客们顿时停步,与这支骑队隔着数丈遥遥相望。   刺客们表情慌张,心生惧意,虽然双方未发一语,但刺客们知道,意外来了。   这支装备精良的骑队,一看就是经历过真正的战场厮杀的,论武力论厮杀经验,刺客们在真正的战阵面前不可能有还手之力,无论如何拼命,都只能是被碾压的下场。   而这支骑队停驻在大路中央,很明显是冲着刺客们来的。   双方对峙良久,为首一名刺客小心翼翼地上前,此时他还没忘了自己的身份,他是这支商队的掌柜。   “这位将军,敢问……”为首的刺客刚起了个头儿,却被骑队领头人打断。   “我等奉辽东郡公之命,沿途护送上官父子赴琼州,尔等要么原路退回,要么与我等一战,你自己选。”   骑队为首之人是英国公府部曲的一名副队正,冯肃的副手,这次保护上官父子的使命由他负责。   刺客们一惊,商队顿时出现躁动。   辽东郡公……李钦载?   他掺和进来了?   副队正说话很不客气,而且直接开门见山,说明人家早已看穿了刺客们的身份和目的,双方索性明牌了。   为首的刺客皱了皱眉,也懒得遮掩身份了,沉声道:“阁下果真奉了李郡公之令?在下敢问一句,李郡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副队正眯起了眼,露出嘲讽的笑容:“你在威胁我家郡公?”   看着副队正脸上和蔼的笑容,刺客却分明感到一股凉意和杀机。   刺客们是江南望族豢养的,他们很少与军伍之人打交道,但他们知道军伍汉子向来废话不多,一旦动了杀心,他们是说动手就动手,出手便是你死我活。   刺客急忙道:“不敢,在下绝无威胁之意,我等亦不过听命于人,所以想请阁下给一句准话,我等才好回去复命,辽东郡公是否真的要保护上官父子?”   副队正骑在马上,直起了身子,眼神冷漠地盯着他。   “没错,我家郡公说了,从长安到琼州,上官父子一根寒毛都不能少,这是我家郡公的意思,尔等可回去复命,一字不差地告诉你家主人。”   两百人的骑队在前,刺客们当然没胆子跟他们厮杀。   于是刺客果断抱拳,道:“有阁下这句准话就好,我等原路退回,告辞!”   副队正似笑非笑道:“告辞,但愿莫再相见,否则便是你死我活之时。”   刺客不敢多言,数十人拨马便朝长安城方向疾驰而去。   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副队正才收回了目光,道:“即刻行军,赶上上官父子,那四名押送的官差也有问题,必须给他们下马威,让他们路上老实点儿。”   两百名部曲轰然应是,众人纷纷打马朝前路狂奔。   ……   随着刺客们半路铩羽而归,将重要的消息告之主人,长安城常驻的江南豪族主事们顿时震惊了。   辽东郡公李钦载亲自下场,扬言要保护上官父子,原本毫无悬念的行动计划,瞬间变得复杂起来。   豪族主事们聚在一起商量许久,众人心情凝重研判李钦载的用意。   这个意外是所有人意想不到的,辽东郡公的出身,他的地位,他的分量,都不是一对上官父子能比的。   随着李钦载的公开下场,事情已变得很复杂,摆在江南豪族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选择放弃刺杀上官父子,要么跟李钦载硬刚,赌他不敢将江南八大望族得罪太死。   一群人围绕李钦载的用意,心情忐忑地商量研判时,李钦载却在国公府里陪伴四个孩子玩耍。   后院花园旁一块土地被下人们夯实,然后李钦载在地上挖了几个小坑窝儿。   包括李钦载在内,每人手里握着五颗陶土烧制的小弹珠,李钦载领着孩子们趴在地上,教他们玩弹珠。   “谁先把四个洞都占了,谁就赢。规则就是这么简单。”李钦载嘴里说着话,食指弯曲,拇指驱动弹珠,狠狠一弹……   弹珠飞快弹射出去,然而准头奇差,离目标小坑窝差了十万八千里。   四个娃儿一脸莫名地看着他,原本崇拜的表情渐渐变得困惑不解。   “不是进那个小坑窝吗?爹为何弹得那——么远?”荞儿很耿直地问道,丝毫不给老父亲面子。   李钦载脸色悻悻:“懂啥!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就像下棋一样,我这是预先布局整个棋盘。”   荞儿露出恍然之色,然后趴下用拇指一弹……   弹珠应声而出,乖乖地进了坑。   迎着李钦载惊讶的眼神,荞儿嘻嘻一笑:“孩儿还小,不必谋全局,有坑就进。”   老父亲的面子有点挂不住了,李钦载有心给这不孝子一点厉害,然而玩弹珠游戏却不是散一散王霸之气就能玩得精湛的。   弹珠再次被他弹得老远,荞儿毫无悬念地赢得了胜利,这货胜利之后愈发忘形,竟敢公然嘲讽他爹。   李钦载翻脸了,有实力的人决定游戏规则。   “笑得那么得意,今日的功课做完了吗?”李钦载冷不丁问道。   荞儿笑声一滞,像一只正在打鸣陡然被人掐住脖子的公鸡。   “爹,您这是耍赖……”荞儿弱弱地抗议。   李钦载仰头望天,沉思片刻,缓缓道:“原来这特么就叫‘耍赖’啊……嗯!”   随即垂头望向荞儿,李钦载目光犀利地道:“没错,我耍赖了,你能拿我怎样?”   将荞儿手里赢来的弹珠一把抢过来,李钦载道:“弹珠没收了,你去做功课,娃儿还小,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削习呢……”   随即李钦载和颜悦色地望向琨儿和婉儿,笑道:“不理他,咱们爷仨儿玩,我保证不耍赖。” 第一千二百六十二章 望族拜会   玩游戏当然要有规则,李钦载的规则就是,拳头大的说了算。   打发荞儿回房做功课,留下了琨儿婉儿和弘壁。   琨儿婉儿闷闷不乐,爷爷和父亲的离去令他们感到无所适从,小小的年纪已然体会到破家的沉痛打击。   李钦载揉了揉琨儿的脑袋,笑道:“你俩喜庆点儿,家没破,人没亡,不过是暂时的分别而已,不必如此悲痛。”   琨儿红着眼眶道:“爷爷和父亲流放琼州,数千里地呢,他们路上该有多辛苦……”   “是辛苦,但应该不会有危险。”李钦载道。   琨儿婉儿望向他。   李钦载不得不透露道:“我安排了部曲一路护送,这会儿我家的部曲应该追上你爷爷和父亲了,有部曲在,没人敢在路上害他们,不仅如此,你爷爷和父亲还有马骑,就是吃得有点遭罪,只能吃干粮。”   琨儿和婉儿闻言顿时放了心,小脸蛋儿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爷爷和父亲若能平安,弟子便无所求了,多谢先生义伸援手,您又救了上官家一次。”琨儿毕恭毕敬地行礼。   一旁的婉儿也跟着笨拙地行礼。   后面的弘壁流着哈喇子,不停地往婉儿身上蹭,见婉儿行礼,弘壁兴奋得不行,以为是什么高深神秘的仪式,于是也跟着行礼,屁股一撅,重心不稳,弘壁一头重重磕在地上,然后咧嘴大哭起来。   李钦载不惯毛病,单手拎起弘壁,先朝他嘴里塞了一块糖酥,然后在他屁股上狠狠一拍:“滚!”   弘壁含着糖酥,立马止了哭声,乖乖地坐在一旁,专心对付嘴里的糖。   琨儿和婉儿对李钦载的教育方式肃然起敬,一脸崇拜地看着他。   弘壁虽小,可也是李先生的嫡子,将来要继承先生爵位的唯一人选,先生就这样带娃的吗?   李钦载毫无反省的意思,反而龇牙一笑:“头胎看书养,二胎当猪养,正常操作。”   琨儿默默点头,虽不懂,但高深。   婉儿却不高兴地噘起嘴:“二胎不能当猪养,太恶心人了。”   李钦载笑吟吟地看着婉儿,嗯,戳中女娃的小心肝儿了,她就是上官家这一辈的二胎。   “婉儿嫁到我家,把你当宝贝供起来,每天换着花样吃好吃的,如何?”李钦载谆谆善诱。   婉儿哼了一声,道:“我长大后反正都要嫁进你家的,李叔叔和我爷爷眉来眼去商量好几次,不就是这点事儿吗?”   李钦载惊讶一会儿,然后笑了,果然是冰雪聪明,年纪虽小,却啥都知道。   “婉儿喜欢荞儿,还是喜欢弘壁?喜欢谁你就嫁谁,好不好?”李钦载笑道。   婉儿想了想,道:“谁对我好,我就嫁谁。”   李钦载朝她竖了竖大拇指,四岁的娃儿活得如此清醒,大人都不如她。   安抚一番后,琨儿和婉儿的情绪好了很多,李钦载派部曲保护上官父子,令俩娃儿心情终于安定下来。   懵懂的他们不知道大人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知道,有先生在,上官家不会家破人亡,眼前虽然分别,但将来总有亲人重聚的那一天,这就够了。   俩娃儿情绪稳定了,李钦载继续带着他们玩弹珠。   一大俩小趴在地上,满身的灰尘泥土,旁边还有一个更懵懂的弘壁,专心致志对付嘴里的糖酥。   玩了一会儿,吴管家匆匆走来,见李钦载趴在地上撅起屁股,手里的弹珠正瞄准前方坑窝儿。   吴管家不忍目睹地闭了闭眼,然后勉强睁开。   这副脏兮兮趴在地上的模样,哪有半分郡公的样子。   “五少郎,有客拜访。”吴管家低声禀道。   李钦载仍趴在地上,手里的弹珠一弹,嗖!离坑窝十万八千里。   懊恼地挠了挠头,李钦载扭头没好气道:“谁来了?”   吴管家低声道:“江南八大望族之一,吴郡顾氏族人,顾恩。”   李钦载表情一僵,接着露出冷笑:“吴郡顾氏?呵,他们竟找上门了,有点猖狂啊。”   “五少郎见否?”   李钦载想了想,道:“将人领到前院偏厅,我去见他。”   起身抬步欲走,吴管家拦住了他,一脸为难地指了指李钦载此刻的模样。   “五少郎见客,要不要稍作梳洗?您现在这样儿……”   李钦载垂头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衣裳,还有头上手上的灰尘泥土,却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见客又不是接客,什么档次什么地位,值得我梳洗后见他?就这模样,爱看不看!”   前世的小仙女出门也是如此,值得小仙女洗头化妆去见的人,才是满满的真爱。   李钦载不是小仙女,但在这个年代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个家喻户晓的男神吧?   值得男神梳洗换衣去见的人,肯定不包括江南望族。   一身邋里邋遢的李钦载,就这样施施然走进了前院偏厅。   顾恩坐在偏厅里,脸色微沉。   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是吴郡顾氏的族人,也是顾氏在长安城的主事之一。   天下世家望族在长安城大多都有府邸,可以当它是驻京办事处,顾恩就是吴郡顾氏驻京办事处的主事人。   此刻的顾恩心里隐隐有些怒意,今日亲自登门拜访辽东郡公,作为江南望族的族人兼主事,按理说李钦载应该将他请入国公府前堂,方为待客之道,可国公府的下人却将他领进了前院偏厅。   从待客礼仪上来说,李钦载根本没把他当成正经客人,这便是顾恩心中不满的原因。   当李钦载不慌不忙走进偏厅时,顾恩迅速平复了一下心情。   今日是来说正事的,待客礼仪这种小事可以不必计较。   李钦载走进偏厅,顾恩起身长揖拜见。   行礼之后直起身,顾恩赫然发现眼前站着的人浑身脏兮兮,像刚刨过垃圾堆的流浪狗。   不仅身上的衣裳沾满了灰尘泥土,就连头上手上也是一块黑一块白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货犯了天条,被垃圾活埋了。   “吴郡顾氏族人,顾恩,拜见辽东李郡公足下。”顾恩强自镇定地道。   李钦载嗯了一声,笑道:“顾兄免礼,请上座。”   宾主各自落座,李钦载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确实有点脏了,于是掸了掸衣裳下摆,然后……屋子里莫名扬起了一阵烟尘,像有人朝偏厅里扔了一颗烟雾弹。   顾恩脸色大变,下意识抬袖掩住口鼻,不停呛咳起来。   李钦载也呛咳起来,特么的失算了,刚才确实应该换件衣裳的,这不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第一千二百六十三章 谈判破裂   宾主之间还没开始聊天,气氛已然很热烈了。   满屋子的烟尘,宾主二人互相呛咳,咳了半天待烟尘渐散,二人才缓过劲来。   咳得满脸通红的顾恩指着李钦载的衣裳,欲言又止。   李钦载当作没看见,也根本没有换衣裳的意思。   大家不是太熟,他也不知道顾恩登门的来意,若对方是来兴师问罪的,我还换一身新衣裳接受他的问罪?贱不贱呐。   “哈哈,顾兄见谅,今日心情极佳,一时兴起在泥地里打了个滚儿,抒发一下胸臆,故有失礼之处。”李钦载仰天打着哈哈道。   顾恩脸色难看,努力扯了扯嘴角,表示李郡公你真特么风趣,你们李家人心情极佳的时候都是在泥地里打滚来宣泄的么?   没关系,小事,不计较。   顾恩今日登门的目的,是来询问李钦载对上官家的态度,这才是最重要的正事。   城外的刺客铩羽而归,向顾恩禀报李家部曲半路拦截,将刺客逼退。   李钦载骤然下场,护住上官父子,对江南八大望族来说当然不是好消息,长安各大望族的主事人当即聚在一起,商量研判半天,仍不得结果。   唯一能打听到的是,上官庭芝的儿子上官琨儿是李钦载的门下弟子,李钦载出手保护上官父子,多半跟上官琨儿有关。   但是望族主事们不可思议的是,明知这件事如此凶险,就连天子都选择了惩处上官家,以示对江南望族的妥协。   天子都招惹不起的存在,李钦载有多大的胆子,敢蹚这浑水?   师生关系固然亲如父子,但在江南望族的强大权势面前,这层师生关系实在太脆弱了,面对生死威胁,至亲亦可抛,为了一名门下弟子,李钦载敢与江南八大望族作对?   所以顾恩今日亲自登门,为的就是试探李钦载的态度。   如果李钦载能意识到江南各大望族的强大,选择迷途知返,不再保护上官父子,那么此事就此作罢,毕竟双方还未发生任何实际上的冲突。   如果李钦载铁了心要保护上官父子,那么,就结仇了。   当今的世界,是天子与门阀精英共治天下的格局。   英国公加辽东郡公又如何?顾恩的身后可是整个江南淮南的世家望族,没了他们这些望族权贵,大唐将会失去对江南淮南的掌控。   没错,江南八大望族就是这么牛逼,这也是李治不得不选择惩处上官父子,以此安抚江南望族的原因,因为真的惹不起。   寒暄半晌之后,顾恩便渐渐说到正题了。   “昨日上官庭芝上疏参劾江南望族,构陷数罪,妄图以此为晋身之阶,幸好天子明朝秋毫,识破了上官贼子之野心,将上官父子流放千里,此事李郡公可曾听说?”顾恩笑着问道。   李钦载也笑道:“听说了,江南八大望族好厉害哦!”   顾恩表情一僵,一时竟分辨不出李钦载这话是嘲讽还是真心夸赞。   罢了,就当好话听。   沉吟片刻,顾恩接着道:“今日上官父子离京流放,在下听说李家部曲竟一路护送,不知可有此事?”   李钦载坦然道:“有,我派去的,李家部曲会将上官父子一路送到琼州,到琼州后也会驻扎下来,一直等到父子二人得到天子赦令归京。”   顾恩眼神顿时阴鸷起来,沉声道:“据在下所知,李郡公与上官家交情泛泛,不知何故非要保护这对父子?”   李钦载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眉头皱了起来:“顾兄这是在问罪?”   顾恩急忙道:“在下不敢,只是上官贼子恶意构陷我江南望族,毁我八大家族清誉,此仇已是不共戴天,这对父子不除,难消我八大望族滔天之怒。”   李钦载淡淡地道:“你话里话外都是八大望族如何如何,其实就是想拿你们望族的势力压我,对不对?”   顾恩哂然一笑:“李郡公多虑了,在下并无此意,今日在下登门,也并非为了自己,而是我江南八大望族共同推举而来,为的是想求李郡公一句承诺。”   “什么承诺?”   顾恩沉默半晌,缓缓道:“请李郡公答应,不再掺和江南望族与上官父子的恩怨,撤回护送上官父子的部曲。”   “若李郡公应承下来,我八大望族愿奉上厚礼答谢,也记李郡公这份人情,日后朝堂或是地方,我八大望族愿与李郡公守望互助。”   李钦载笑了:“不愧是江南望族,果真霸道得很,都把我吓得恨不得纳头便拜……”   接着李钦载似笑非笑道:“我与上官家的犬子是师生,论关系多少还算沾亲带故,可我与你们八大望族素无往来,我为何要听你们的话,乖乖地退避一旁,让你们杀了上官父子?”   顾恩忍住气道:“这是江南八大望族共同的请求!”   李钦载点头:“听出来了,说是请求,其实还是拿权势压我,江南望族在地方上权势滔天,连天子都必须给你们几分薄面,天子都给面子,我这个什么郡公自然更要给面子,不然就是不识抬举了。”   顾恩听出李钦载话里的讥讽之意,此刻他已渐渐察觉到,今日李钦载怕是不肯妥协,于是脸色愈发阴沉。   李钦载望着他,突然露出笑容:“顾兄登门之前,不知可有打听过我这个人的性格?”   顾恩一愣,捋须沉吟。   李钦载接着笑道:“我这个人啊,其实挺好说话的,你若是好好跟我说,语气客气一点,态度诚恳一点,不要动不动拿权势逼压我,说不定我一闭眼一跺脚,就答应你了呢……”   然后李钦载叹了口气,道:“而你张嘴就是八大望族如何如何,我必须如何如何,听得我心头越来越火大……”   随即李钦载脸色一沉,突然怒道:“我特么是你家豢养的家奴吗?你说怎样我就必须怎样?望族权势这么大,你特么造反打进长安来啊!”   顾恩一惊,起身刚要开口,却被李钦载挥手阻止。   “江南八大望族的面子,我今日还偏就不给了!上官父子的命,我保定了,谁敢在路上对他们伸手,我特么剁了他的爪子!”   顾恩脸色铁青,眼皮直跳,鼻孔张大喘着粗气,良久,顾恩突然仰天哈哈一笑。   “好,李郡公好胆色,好魄力,在下领教了。”   “君子绝交,不出恶语,既然说不拢,在下告辞。”   说完顾恩起身,仍不失仪态地朝李钦载长揖一礼,然后转身拂袖,翩然离去。 第一千二百六十四章 望族报复   与江南望族翻脸在李钦载的意料之中。   本来人家登门就没存着什么善意,最多也就是用彬彬有礼的语气,说出兴师问罪的话。   李钦载能惯着他?   当朝宰相在李钦载面前说话都得拿捏尺寸,掂掂分量,一个江南望族凭什么敢在长安城如此跋扈?   遗憾的是,顾恩就算与他翻脸,从头到尾也维持着礼数,没有跳脚破口大骂,而是用非常平静的语气宣战。   如果他发怒失智,冲动掀桌子就好了。   李钦载就能理直气壮在国公府里揍他一顿,最后把他扒光了扔大街上,让长安人民欣赏一下江南望族是怎样晒鸟的。   可惜顾恩没上当。   这令李钦载反而产生了警觉。   咬人的狗不叫,能够掌控情绪的敌人往往更可怕。   可以肯定接下来江南望族会针对李家和上官家展开报复行动,具体是什么行动,李钦载不得而知。   顾恩刚告辞离去,李钦载还没来得及换身干净的衣裳,老爹李思文窜进了偏厅。   “江南顾家的人?”李思文神情凝重问道。   “是。”   “他来咱家作甚?”   李钦载迟疑了一下,还是坦然道:“孩儿决定护住上官父子,他来警告孩儿,不要插手此事。”   李思文皱眉:“老夫告诉过你,不要掺和这件事,你还是招惹他们了?”   李钦载叹道:“江南望族圈地侵田,孩儿都没说什么,装作没看见,可江南望族的手伸得太长,行事太霸道了,他们想要谁死,谁就必须死。”   “孩儿爵封郡公,算得上当朝重臣了,可他们居然敢上门警告,手都指到孩儿鼻子跟前了,孩儿若还是忍让妥协,呵,这重臣当得岂不是可笑可悲?”   “几家地方望族,其势竟凌驾于王法之上,大唐的事干脆由他们说了算呗,孩儿见面就向他们跪拜行不行?”   李思文被怼得哑口无言。   李勣创下这偌大的家业,李钦载这个孙儿辈也争气,没给英国公府丢脸。   唯独李思文这一辈,兄弟几人大多平庸,无论能力还是胆魄,都只是中人之姿,所以现在国公府的很多事情,李思文已很自觉地听从李钦载的意见了。   老子再凶悍,儿子比他更出息,他能怎么办?   李钦载一通话下来,李思文半晌没吱声,脸色却已现羞恼之色。   道理没错,事实也没错,人家欺人太甚,堂堂国公府难道还一味地忍让妥协吗?   可是,抛开事实道理不谈,狗儿子难道就没有一点错吗?   绞尽脑汁想着莫须有的借口,最后李思文虎躯一震,须发皆张,环眼圆瞪。   “孽子!你这是什么态度?竟敢吼老夫!”李思文怒喝道。   李钦载惊愕:“啊?我……吼了吗?”   “吼了!”李思文咬牙,左右环视,抄起屋子里一柄镇尺高高扬起:“孽畜受死!”   李钦载无奈叹息:“爹,孩儿理解您想找个台阶下,可您这台阶造得太生硬了,哪怕换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呢,比如孩儿昨日进您的书房,不小心把您心爱的御赐贡瓶打碎了……”   李思文倒吸一口凉气,脸色非常难看:“那只御赐贡瓶是你打碎的?”   李钦载惊觉失言,立马面不改色地道:“您听错了,是弘壁打碎的。”   然而父子间的信任已荡然无存,李思文面露杀气,咬牙道:“李钦载,你今日是真要被老夫清理门户了,神仙都救不了你!”   “爹,冷静!真是弘壁干的,不信您去问他。”李钦载步步后退。   “可怜老夫的乖孙儿,话都说不清楚就被当爹的栽赃,你以为老夫那么容易被糊弄吗?”   镇尺劈头朝身上落下,李钦载灵巧闪避,掉头就跑。   如此暴戾的家庭环境下,自己居然还是一个阳光开朗大男孩,李钦载都忍不住佩服自己。   ……   得罪了江南望族,李钦载在等待他们的报复。   他也很想知道,在长安城这座天子国都里,江南望族究竟能干出啥事。   上疏参劾构陷?还是派刺客刺杀他?请道士开坛作法诅咒他?   两天后,护送上官父子的李家部曲传来消息,他们奉令护送上官父子的途中,遭遇了两次阴谋刺杀。   一次是在路边歇脚的露天酒肆里,被人在饮食中下了剧毒,幸好部曲副队正心思细腻,看出酒肆的伙计神色不对,上官父子逃过一劫。   还有一次是路过一座山谷时,突然天降巨石,差点砸死上官父子,幸好李家部曲提前示警,巨石差了那么一线,正好落在上官父子的眼前。   不得不说,这对父子一路上真是主角光环加持,命是真的大。   看完部曲传来的消息,李钦载皱眉喃喃道:“多大的仇多大的怨,还真是不死不休了……”   世家望族的霸道,李钦载再一次体会到了。   同时也更理解为何李治有生之年一定要削弱世家势力,这群无法无天的家伙,确实该治一治,不然要翻天了。   接下来的几日,长安城恢复了平静。   李钦载苦苦等待的报复并没有来,对方好像只是放了几句狠话后,便偃旗息鼓了。   但李钦载不敢大意,他知道望族既然放了话出来,那就一定会做出点什么,他们不是街头的痞子混混,说出来的话不是壮胆撑场面,说了就一定会做。   初春已过,清明时节。   长安城接连数日连绵细雨,雨下得细腻且黏湿,像情人拉的丝。   一大早,上官琨儿和婉儿睡眼惺忪,就被丫鬟抱上了马车。   清明是祭祀祖宗先人的日子,无论情势多么不宜出门,上官家俩兄妹都不能缺席家族祭祀,老天下刀子都必须进祠堂乖乖跪着。   上官家的妇孺长辈们传了话,李钦载无法阻拦,只好让部曲们护送兄妹俩回上官家祭祀。   担心江南望族伺机发难,李钦载特意调派了一百名部曲护住马车两侧。   马车出门后,李钦载心里还是不踏实,总感觉会出什么事。   到了午时,一名部曲满身血污回到国公府,李钦载心头顿时一沉。   “五少郎,不好了!上官家的少郎君和小姐在去祠堂的路上遇刺!” 第一千二百六十五章 仇不过夜   李钦载脸色铁青,盯着面前满身血污的部曲。   调派了一百名部曲护送,没想到还是出事了。   “部曲兄弟们可有受伤?上官兄妹怎样了?”李钦载沉着脸问道。   部曲心头一暖,五少郎第一句话问的是部曲兄弟,可见他是真把袍泽之情放在心上的,为他效死也值了。   “兄弟们被突袭,重伤一人,轻伤十余人,上官家的少郎君大腿中了一箭,上官小姐无伤。”部曲禀道。   “冯肃!”李钦载扬声唤道。   冯肃飞快赶到。   李钦载脸色阴沉道:“你再领一百部曲,披甲执戟赶去接应上官兄妹和袍泽们,马上派人报雍州刺史府,有人行刺辽东郡公车驾,让雍州刺史给个交代!”   冯肃匆匆离去,李钦载又望向部曲,道:“你详细说说经过。”   百名部曲护送上官兄妹清晨出门,上官家族的祠堂在城外西郊的庄子里,众人出金光门西行,马车行至城外十里,路经一座小山包,突然从四面八方射出无数箭矢。   箭矢的目标很明确,都是朝马车射去的。   李家部曲大惊,瞬间反应过来,于是在马车两侧竖起盾牌防御,同时分出五十人直扑山包。   山包阴面埋伏着三十余名身着黑衣的刺客,李家部曲奋力击杀之下,刺客被杀了十几人,其余的一哄而散。   李家部曲最重要的任务是保护上官兄妹,刺客逃走也不敢追击。   而在遇袭之时,马车内的上官琨儿反应也不慢,当即便掀翻了车里的小矮桌当盾牌,然后将妹妹婉儿死死压在身下,一轮箭雨过后,上官琨儿的大腿还是中了箭。   婉儿被兄长保护得很好,没有受伤。   李家部曲初时遇袭,后来与刺客厮杀,重伤一人,轻伤十余人。   出事之后,李家部曲当即掉转车头回城。   听完部曲的禀报后,李钦载松了口气。   上官兄妹没事就好,不然真愧对了上官父子,也负了自己当初许下的承诺。   紧接着李钦载的眼中迸射出万丈怒火。   江南望族,你们特么这次是真惹到我了!   游戏有游戏的规则,除非有强大的实力能够更改规则,才有资格破坏规则,不然就是犯规,要挨揍的。   大唐权贵阶层的游戏规则是什么?   杀人放火都可以,但别越界。   江南望族欲杀上官兄妹,可以!算是规则之内,但是你敢行刺我辽东郡公府的马车,伤我李钦载的部曲,那就是直接对辽东郡公宣战了。   既然已宣战,那还顾忌什么?   “来人,集结府中部曲,披甲执戟,准备击敌!”李钦载喝道。   ……   等不及上官兄妹回来,有仇必须马上报,不然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国公府门外,两百余名披甲执戟的部曲已集结列队,众人骑在马上,头盔铁甲覆面,只露出一双双冰冷的眼睛,直视着站在门外石阶上的李钦载。   李钦载脸色铁青,抿唇环视众部曲。   吴管家满头冷汗站在他身旁,神色惴惴地道:“五少郎,不如等二郎散朝回来,您与他商量……”   李钦载摆手:“不必商量,我做的事,自己承担。”   “可……行刺之事无堂证无实据,您集结部曲打上门,会被满朝文武攻讦的……”   李钦载扭头看着他,平静地道:“吴管家,这不是您该管的事。”   吴管家一惊,顿知自己逾矩了,只好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府门。   李钦载环视众部曲,道:“派个人上报雍州刺史府,辽东郡公仪仗车驾今日被袭,我已找到了凶手,不劳刺史府出面,我自己解决。”   一名部曲拨转马头飞快离去。   “其余的人,随我直赴江南吴郡顾氏府邸!”   部曲们轰然应是,在李钦载的带领下,二百余部曲浩浩荡荡穿街过市,直奔顾氏府邸而去。   穿行长安街市,这支杀气腾腾的队伍引无数路人侧目,一股无形的杀意笼罩在队伍四周,一路通行,路人纷纷避让,惊诧地看着队伍前行。   早有巡街的坊官和武侯看到,他们已认出了队伍为首者竟是辽东郡公,坊官武侯不敢相阻,只是悄悄地向巡城的金吾卫报信。   金吾卫负责京畿巡察,听闻辽东郡公调动了部曲,而且人人披甲执戟,情知今日长安城必出大事,于是当值的金吾卫将军立马调派一千禁卫跟随而去,试图阻拦辽东郡公。   与此同时,消息也传到了尚书省,内侍省,直至太极宫。   太极宫内,李治正在批阅奏疏,百骑司掌事宋森紧急求见。   听完宋森的禀奏后,李治吃了一惊。   看李钦载的架势,今日是要在长安城搞大事啊。   别看两百部曲人数并不多,但这两百人可是披甲执戟,标准的战场装备,理论上,今日李钦载无论要灭任何一家权贵,这一家子都死定了。   “到底怎么回事?谁招惹景初了?”李治脸色大变,长身而起。   百骑司不愧是大唐的情报机构,上午发生的事,此刻宋森却已全然知晓事情的始末。   当李治听到有人在城外西郊对上官兄妹行刺,脸色愈发难看。   “陛下,刺客已被李家部曲击退,没有证据说是江南望族背后指使,但他们的嫌疑最大。”宋森言辞保守地道。   李治却冷笑起来。   这里不是官府公堂,讲证据岂不是可笑?到了皇族和权贵这个阶层,不管发生任何事,证据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心证。   赌咒发毒誓都没用,大家都不是傻子,你以为做到天衣无缝就摆脱干系了?   “江南望族,竟跋扈至此!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便如此猖狂,胆敢行刺重臣车驾,他们在江南还不知怎生无法无天!”李治暴怒道。   表面上看,明明是李钦载首先挑事,但李治骂的却是江南望族。   这倒不完全是李治偏袒,天子有天子的喜恶和格局。   对李治来说,李钦载是投契的近臣,忠臣,而江南望族呢?是挖大唐墙角,侵占子民土地的豪强劣绅。   于公于私,李治也不可能站在江南望族的那一边,准确的说,他们其实是李治的敌人,破坏皇权统治,瓦解天家威信的敌人。   宋森见李治发怒,急忙跪地不起。   李治骂了半晌之后,宋森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臣以为,眼下当马上调拨禁卫,阻止李郡公报复江南望族,否则李郡公若闯下大祸,无法善后收拾。”   平复情绪的李治半阖着眼,却不吱声。   宋森的眼神越来越惊讶。   天子这是啥意思?难不成默许李郡公闯祸?   闯祸之后怎么办?谁来收拾? 第一千二百六十六章 敲打惩治   李钦载领着部曲横穿长安,打算找江南望族报仇的时候,此刻的太极宫里,李治的态度却很模糊。   按说作为天子,首先要做到公正无私,在李钦载把事情闹大之前,无论如何都要拦住他,否则后果不可收拾,对李钦载也没有好处。   可是李钦载要报仇的对象是江南望族,这些江南望族的族人如今正在地方上肆无忌惮地侵占土地良田,祸害百姓,危害天家对地方上的统治。   也就是说,江南望族其实也是李治的仇人,李钦载去找李治的仇人报仇,李治心中的天平自然会无限向李钦载倾斜。   所以此刻听到李钦载带人去报仇时,李治确实很生气,但细究起来,好像生的不是李钦载的气,而是气江南望族欺人太甚。   对李钦载的行为,李治心里甚至隐隐有几分快意。   如果自己不是天子该多好,也能像景初一样快意恩仇,说干就干。   更羡慕的是,婆娘想娶几个就娶几个,想跟谁睡就跟谁睡。   你的人生,我的梦……   见李治表情变幻,久久不语,殿内的宋森渐渐吃惊了。   不会吧不会吧,你不会真的打算纵容李郡公把事情闹大吧?   江南望族确实欺人太甚,可朝廷对江南淮南的掌控离不开这些望族的支持啊,今日把事情闹大了,以后咋办?   “陛下……李郡公领部曲直奔江南顾氏府邸,现在人都快到了,陛下可有旨意?”宋森小心地催促道。   李治嗯了一声,眼神闪过复杂之色,沉吟片刻,淡淡地道:“景初是独自领着部曲去报仇的么?”   “是。”   李治啧了一声,道:“搞事情之前也不知道安排个后手……”   “啥?”宋森愕然。   李治没理他,沉默半晌,突然问道:“素节可在宫中?”   宋森继续愕然,不知天子为何突然提起李素节,这事儿跟郇王殿下有何关系?   但宋森还是老实地道:“在宫中,不仅是郇王殿下,还有英王殿下,宣城和义阳两位公主殿下,按李郡公的吩咐,他们每日都在前宫偏殿读书温习,每日至少三个时辰。”   李治却哼了一声,道:“先生有难,这些当弟子的却没一个站出来,都是些不孝不义的东西……”   宋森努力顺着李治的话找补:“呃,事发突然,几位皇子公主怕是还没收到消息。”   李治嘴角一勾,道:“那就让他们知道消息。”   宋森惊诧莫名,一脸不解地望向李治。   李治却不愿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宋森退下。   宋森能当上百骑司雍州掌事,智商方面当然也不差。   仔细咂摸了一下李治的话,宋森两眼一亮,好像明白了什么,于是告退出殿之后,直奔前宫偏殿而去。   ……   前宫偏殿,李素节双手努力够着后背,痛得龇牙咧嘴。   身后站着义阳公主,一脸恶意地笑,手里还拎了一根鞭子。   体罚的事李钦载已完全交给了义阳,但凡有弟子不认真读书,义阳上去就是一鞭,哪怕是对李素节这位皇兄也毫不留情。   鞭子就是义阳手里的尚方宝剑,李先生门下弟子皆可抽之。   就在刚刚,上课走神的李素节狠狠挨了一鞭,而李素节却敢怒不敢言。   因为义阳手里的不仅是鞭子,而且还代表了李先生的权威,弟子谁敢不服?   “义阳,兄妹之间竟下此毒手,你就不能稍微留点情?”李素节不满地瞪着她。   义阳琼鼻一皱,扬了扬手中的鞭子,得意地笑道:“皇兄若不服,不妨再试试?”   李素节忍气吞声扭过头,恨恨地喃喃自语:“你等着,君子报仇,十年……唉,十年怕是不够……”   义阳的学习成绩不咋地,但她拜师甘井庄的老魏,跟他学武已两三年,如今也有老魏三成真传了,打不过,真的打不过。   这时一道身影匆匆进入殿内,李素节凝目一看,顿时嗤道:“宋森?你来此作甚?”   宋森进殿后,首先朝诸位皇子公主行礼,然后沉声道:“诸位殿下,不好了,李郡公出事了!”   所有人脸色剧变,同时腾地站起来。   一炷香时辰后,宋森将此事的前因后果说得明明白白。   李素节愤怒地猛拍桌案:“江南望族,胆敢欺辱到咱们先生头上!狗胆包天了!”   连脾气最温柔的宣城也深深地皱起了眉,俏面含愤。   宋森面无表情往后退了一步,不再说一句话。   事情经过他已说了,接下来不需要他多嘴了,他相信皇子公主们知道如何做的,天子故意让他们知道这个消息,当然也清楚他的皇子们会做什么。   果然,愤怒的李素节迅速与英王李显交换了一下眼神,二人默默地点了点头。   “天子脚下,居然还被江南宵小欺负了,不答应!”李素节怒道。   李显也沉声道:“今日要让江南鼠辈们知道,这天下到底姓什么!”   “走,召集禁卫,派人告诉薛讷,高歧,武敏之,许彦伯他们,有人胆敢在长安城欺辱师尊,活腻了!”李素节咬牙道。   宣城公主这时冷静地道:“江南八大望族,在长安城皆有府邸,分别位于不同的坊间,你们派人告之薛讷他们,我着人将八大望族府邸的位置查清,一炷香时辰可得结果。”   “既然先生已率人去了吴郡顾氏府邸,其余的七家望族,咱们包圆了,你们分头行动,我居中调派,随时通报各处消息,互为守望。”   众人迅速商议妥当后,立马便出了宫。   宋森仍站在殿内,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李郡公这几位弟子,都不是简单角色,平日温温柔柔的宣城公主也不是省油的灯,看她刚才从容若定的模样,简直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   皇子公主们都行动起来了,那么,百骑司该做什么呢?   宋森阖目沉思,他在琢磨刚刚李治的态度。   许久之后,宋森睁开眼,嗯,确定了,天子这次的态度也是要狠狠敲打江南望族。   既如此,百骑司自然要为天子分忧。   干仗的事交给皇子公主们,至于长安城的舆论走向,百骑司当仁不让。   这次不仅要让江南望族狠狠挨一次揍,还要把他们的名声搞臭。 第一千二百六十七章 四方云动   或许江南八大望族都不知道,在长安城招惹了李钦载,后果是怎样的严重。   在他们看来,自己要杀上官家族的人,这是游戏规则允许的。   真正破坏游戏规则的人是上官庭芝,所以他和他的亲人子女要付出代价,杀了任何一个姓上官的人,都是天经地义的。   甚至说,连天子也默许江南望族的行为,为了缓和天家与地方世家的矛盾,有些人是必须拿来牺牲的。   所以他们会在半路上设伏,杀上官琨儿和婉儿,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不对?   唯一不对的是,他们还是低估了李钦载与上官琨儿的师生关系,也低估了李钦载保护弟子的决心。   师生如父子,你们杀上官琨儿,就如同杀我的儿子,但凡是个男人都不能忍。   中国从古至今都是人情关系社会,上到朝堂君臣,下到地主庶民,人情关系构建起社会的框架是古今一直存在的基本现状,上下数千年都没变过。   于是,当有人招惹了李钦载后,尽管李钦载没跟任何人打过招呼,但他背后存在的人情关系网已自动做出了反应。   禁卫出宫,分赴长安城各处。   薛家府邸,薛讷拍案而起怒喝:“景初兄受了欺负,为何不跟我说?看不起我薛某人吗?来人,召集部曲,老子今日要当一回无法无天的纨绔恶霸!”   申国公高家府邸,高歧吃惊地睁大了眼,愕然道:“长安城地面上,居然还有人敢欺负景初兄?召集府中部曲,我要亲眼看看,何方妖孽竟敢如此作死!”   武家府邸内,武敏之的笑容逐渐变态,兴奋得浑身直打摆子,嘴角情不自禁留下一串涎水:“哇哈哈哈!我喜欢长安,喜欢这该死的世道!哈哈!来人,召集府中亲卫部曲,对了,带上引火的火油,干草,还有,给我从茅坑里挖点猛料,哇哈哈哈!”   右相许敬宗府邸,许彦伯站在许敬宗面前,神情兴奋几番欲言又止。   许敬宗捋须阖目,没搭理他。   消息刚刚已收到了,送消息来的人是百骑司所属,奉的是四皇子郇王殿下之令。   许敬宗坐在自家前堂,沉思了很久很久,仍未表态。   许彦伯却已在堂内上蹿下跳,恨不得现在就带领府中部曲亲卫窜出去,与诸皇子公主和狐朋狗友们共襄盛举。   然而许敬宗没发话,许彦伯也不敢妄动。   许敬宗是两朝老狐狸了,当然不会像年轻人那么冲动,这把年纪的人,做事要看利弊,看背后的利益牵扯,不可能像年轻人一样,一声吆喝便跟二愣子一样出去打群架。   等了许久,许家一名下人匆匆从府外回来,低声禀报了几句。   许敬宗的眼睛渐渐亮了,捋须喃喃道:“天子没吱声?金吾卫也撤回了?郇王英王和两位公主都带人出宫了?嘶——”   天子的态度简直不要太明显!   土地兼并的事儿还没落音,转过头还敢刺杀上官家的儿女,还在城外设伏突袭辽东郡公的车驾仪仗。   最近的江南望族确实有点忘形了,站在天子的立场,必须要敲打一下,所以今日李钦载的举动,看似是不计后果的寻仇闯祸,但其实是暗合了天子的心思。   帮的是李郡公,拍的却是天子的马屁,得罪几个江南望族,权衡下来,利大于弊。   有搞头!   利大于弊,不管谁要教训江南望族,我许家一定要帮帮场子!   就算事情搞得严重了,事后反正一句话,小辈们的那点破事,大人们不知情。   睁开眼望向一旁的孙子许彦伯,许彦伯此刻已是抓耳挠腮,像一只刚舔过西域胡椒的猢狲,急得不行了。   许敬宗摇摇头,他总是情不自禁拿自家孙子跟李钦载比较,越比越失望,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   看看人家孩子,就算闯祸都闯得缜密周全,有血性有担当也有后手,年纪轻轻敢跟江南八大望族硬刚,这份胆魄,这份决断,再看看自家这只抓耳挠腮的猢狲……啧!   重重叹了口气,许敬宗眉眼不抬,淡淡地道:“彦伯,带上府中亲卫部曲,去吧。”   许彦伯一愣,接着大喜,潦草行了一礼,转身就跑。   ……   薛讷,高歧,武敏之,许彦伯,还有契苾贞,大唐长安的权贵子弟们几乎都闻风而动。   今日此刻,长安城的权贵子弟们,已自发形成了一个以李钦载为中心的共同体,宠辱与共,休戚相关。   风平浪静的长安城内,突然冒出了许多支队伍。   这些队伍服色不一,人数不一,有的只有百来人,有的三四百人,这些人各自从不同的权贵府邸里走出来,领头的都是衣着华贵的少年郎君,一个个手执棍棒兵器,杀气腾腾奔赴不同的坊间。   大街上的百姓商贾纷纷变色,慌忙避让,待这一支支队伍通过后,百姓们面带惊色,又暗暗兴奋地互相议论,这一次又是哪家的公子郎君招惹了是非,看这模样,今日分明是要见血方收的架势呀。   高层权贵的恩怨,与底层百姓无关,但百姓们却沸腾了,市井坊间无数人议论纷纷,都在猜测今日到底是谁家的谁招惹了谁,然后谁又要报复谁,各种传闻流言喧嚣而上。   就在这时,长安城内出现了一些权威的声音。   发出这些声音的人在酒肆,在驿馆,在烟花柳巷。   从上官庭芝的奏疏说起,然后到上官父子被流放,江南望族欲杀其全家以泄愤灭口,最后刺杀上官庭芝的儿女,突袭辽东郡公的仪仗车驾等等。   桩桩件件,娓娓道来,过程无比详细,仿佛言者亲历。   于是长安城内各种传言渐渐消失,最后这个版本的故事便成了唯一的真相。   几乎只在几个时辰间,江南望族在长安城的名声彻底臭了。   圈地侵田,杀人灭口,你们江南望族的人竟跋扈至斯,被辽东郡公打死都活该!   ……   长安城沸反盈天之时,李钦载已率领两百余部曲来到位于永宁坊的顾氏府邸前。   两百余披甲执戟的部曲黑压压地站在府邸门外,李钦载仰头看着府邸门楣上偌大的“顾”字,他的眼神平静,表情不喜不怒。   如果说领部曲出门报仇时,他尚有满腔怒火急待宣泄,那么从国公府走到顾氏府邸前时,他的心情已完全平复下来。   利与弊,同样是他此刻正在思考的问题。   打不打,砸不砸,打砸到怎样的程度,事后朝堂君臣和江南望族将是怎样的反应,李钦载都在默默地思量。   许久之后,思量已定。   李钦载的嘴角露出了几许微笑。   此生已贵至郡公,为何行事反而比当年更畏首畏尾了?   位极至此,何惧强权?   我李钦载,就是强权!   思虑于此,李钦载突然淡淡地开口:“冯肃。”   冯肃闪身而出:“在!”   “砸门,破家,顾氏府内所有人,无论尊卑,无论长幼,皆废。”   “是!”   冯肃杀气腾腾地转身,右臂高举,暴喝道:“听令!砸门,破家,废顾氏!” 第一千二百六十八章 顾氏皆废   枪戟如林,铁锤如星。   二百余部曲在顾氏府邸外排开阵势,为首的冯肃拎过两只铁锤,一声暴喝后,狠狠砸向紧闭的府门。   轰然巨响后,府门被洞穿,部曲们上前用力一推,府门发出凄惨的吱呀声,重重倒地。   顾氏的府邸此刻像一个光溜溜的大姑娘,毫无遮掩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冯肃面露凶光,用力一挥手,二百余部曲冲进了府邸内。   一名管家模样的人闻声而出,慌慌张张拦在众部曲面前,厉声道:“尔等何人,胆敢……”   话没说完,冯肃单手拎起了他,狠狠朝地上一摔,管家惨叫倒地,还没等反应,冯肃手里的铁锤已落在他的腿上,眨眼间双腿被砸断。   更凄厉的惨叫声响起,管家虽已是中年,但睡眠质量很好,只发出短暂的惨叫后,立马倒头就睡着了,实在是羡煞诸多中年危机焦虑的同龄人。   李家部曲们蜂拥而入,冯肃拎着铁锤威风凛凛地站在院子中央,冷声道:“五少郎有令,无论尊卑,无论长幼,皆废!”   “若遇抵抗,杀!”   众部曲轰应:“遵令!”   二百余人分散开来,如同一群冲入羊圈的恶狼,见人便打,而且都是冲着他们的腿部而去。   顾氏府邸内,下人丫鬟杂役纷纷惊叫逃窜,却被李家部曲追上,二话不说狠狠砸断他们的腿,就连看门的狗不服气犬吠了几声,也被长戟刺得肠穿肚烂,当场倒毙。   至于顾氏府内的建筑装潢摆设,部曲们也没放过,顺手便给拆了,不到一炷香时辰,精致典雅的大宅院被拆得七零八落,无数下人倒在地上捂腿哀嚎打滚。   还有一些看家护院的亲卫,刚拔出刀正欲反抗,被李家部曲当即送了他们一程。   站在门外看热闹的百姓们纷纷变色,目光情不自禁地投向门前静立的李钦载。   这位李郡公好大的杀气,他说要尽废顾氏,没一个字是开玩笑的,府里的人杀的杀,运气最好的也被打断了腿。   这是铁了心要开杀戒呀,江南顾氏招惹了这尊煞神,后果明明白白摆在眼前了,也不知此刻顾氏的主事人是怎样的心情。   此刻的顾家主事顾恩是什么心情?   顾恩没来得及产生心情,他正忙着逃跑。   李家部曲冲进府邸时,顾恩正在后院高卧,今日突袭李钦载的车驾,顾恩对结果颇为不满。   好不容易寻到上官家这对儿女清明出门祭祖的机会,顾恩联合其余七大望族主事商议后,派出数十名刺客半路伏击刺杀。   上官庭芝先触动了望族地主的利益,所以他们杀上官家的人是被默许了的,属于游戏规则之内的举动。   至于突袭李钦载的车驾,这是无法避免的,谁叫上官家这对儿女在李钦载的车驾里呢。   在顾恩看来,这是细枝末节的小恩怨,回头跟李钦载示个好,赔个礼,送点贵重礼物,事情应该就过去了。   顾恩想得很天真,这种天真的心态来自于世家望族数百年来的傲慢。   直到今日事发,顾恩仍觉得江南望族是世上无人敢招惹的存在,就连天子都要礼让三分,不信?上官庭芝参劾江南望族兼并土地,刚起了个头儿就被天子雷厉风行地流放了。   天子都不得不礼让的世家望族,就算突袭了李钦载的车驾,伤了他家的部曲,他敢如何?世家望族的分量摆在这里,他敢动吗?   事实证明,傲慢真的会害死人,顾恩想错了,大错特错。   李钦载不仅敢动,而且反应很迅速,立马就上门报仇了。   当府邸前院传来破门声,惨叫声,高卧床榻的顾恩顿时被惊醒了,然后察觉到事情不妙,连衣裳都没穿便冲出了屋子,打算从后院翻墙逃跑。   然而李钦载既然决定动手,怎会放过他这个罪魁祸首?   今日就是冲着他来的。   部曲破门而入的那一刹,冯肃便派出二三十人首先冲进后院,顾恩正撅着屁股拼命地翻墙,被李家部曲逮了个正着,众人把他揪了下来,五花大绑送到了府门外。   顾恩一路破口大骂,听得部曲们心头火大,狠狠一记耳光扇得他脑子嗡嗡作响,这才安静下来。   此时的顾家几乎已成了一片废墟,府里的人一个都没跑掉,都被李家部曲废掉了双腿,倒在地上痛苦哀嚎。   而顾恩则被部曲们抬到李钦载面前。   二人乍见,眼神里都透出深深的寒意。   “顾兄,又相见了,上次府中一别,得无恙乎?”李钦载微笑。   顾恩双手双脚被绑,被部曲们强摁着跪在李钦载面前,却不服气地使劲挣扎仰头。   “李钦载,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顾恩大叫道。   李钦载仍保持微笑:“当然知道,我在报仇,辽东郡公掉在地上的面子,我要亲手捡起来,现在我干的就是这件事。”   顾恩眼神冰冷地盯着他,嘶声道:“李钦载,你得罪的不仅是我,而是江南八大望族!你在动摇大唐社稷!”   李钦载的笑容渐渐敛起,冷冷道:“你是想说,我若动了你,八大望族会谋反?”   顾恩咬牙道:“我没这么说。”   李钦载哈哈一笑,道:“谋反亦无妨,我亲自领兵剿了便是,江南的望族也该重新洗牌了,区区一个顾家的家奴都敢如此无法无天,还不知你们望族在地方上是怎样的作威作福,百姓们蒙受怎样的苦难。”   顾恩此刻终于明白了,今日李钦载领部曲破门寻仇,不是一时冲动的决定,他已算好了后手,对即将产生的后果有了充足的思想准备。   于是顾恩垂下头,淡淡地道:“李钦载,既然你明知后果,还敢如此,我便不多说了,言尽于此,要杀要剐尽管来吧。”   李钦载朝他竖了竖大拇指,赞道:“是条汉子,但愿你能一直保持下去,千万莫让我失望。”   说着李钦载望向身旁的冯肃,淡淡地道:“废了。”   冯肃应是,一对铁锤举起,狠狠朝顾恩的双腿砸下。   顾恩表现得再强硬,终究无法忍受肉体的痛苦,立马发出凄厉的惨叫,意识已接近模糊。   李钦咋蹲在他面前平静地道:“知道我今日为何偏要废你们府中上下的双腿吗?”   “因为你们今日突袭我的车驾,我的弟子上官琨儿不幸大腿中了箭。”   “上次与你相见,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上官琨儿是我的门下弟子,我承诺护他周全,结果你让我食言了,我说出去的话没做到,只能十倍百倍补偿。”   “顾恩,事情没完,我知道今日突袭我车驾,刺杀我弟子的不止是你们吴郡顾氏,还有其余的七家望族,我会一一登门拜访他们。”   “长安城地面上胆敢如此跋扈,我今日便来教你们八大望族做人。” 第一千二百六十九章 拆家破门   利弊很重要,但利弊之外,还有比生命和后果更重要的男儿血性。   如果做人连这点血性都消失了,遇到欺辱只能忍气吞声,说什么“卧薪尝胆”“十年报仇”之类的场面话,这样的人纵是活着,已与入土无异。   仇人当面都只能忍让妥协,还说什么十年以后?   十年以后心性早已被磨得圆滑光溜,更不可能报仇了,殊不可笑。   李钦载喜欢有仇当场就报,而且十倍百倍地报。   上官琨儿是中午受伤的,顾恩是事发后一个时辰被废的,整个顾氏府邸也是当着李钦载的面被拆的。   顾恩的双腿被铁锤砸得血肉模糊,腿骨以一种奇异的角度弯曲,不出意外的话,这双腿恢复不了了,一辈子只能效诸葛武侯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走。   够不够?   对李钦载来说,还不够,仇没报完,心魔仍在。   其余的七家望族还好端端的呢,这可不行,他们毫发无伤,李钦载意难平。   垂头看了看渐渐陷入昏迷的顾恩,李钦载满意地点点头。   与顾家的恩怨算是暂时交代了,双方不拖不欠,就此了结。   “集结,整队,咱们继续去下一家!”李钦载吩咐道。   李家部曲迅速撤出顾氏府邸,在门口列队。   围观看热闹的百姓再次震惊。   这还没完?还要去下一家?   今日是啥日子,太热闹了!对那些侵占百姓土地的恶贼正该如此!   此时江南八大望族的种种事迹,经过有心人在街头巷尾活灵活现地叙述,他们的名声已臭到了极点。   百姓们纷纷对八大望族破口大骂,他们的立场很分明,既然是百姓,当然要站在百姓的立场上。   那些苦难无依的农户们,无端被权贵侵占了自家的土地,教人怎能不同情,怎能不对所谓的世家望族痛恨唾骂?   “李郡公干得好!”   看热闹的人群里,不知何人突然发出了由衷的喝彩。   有人带了头,百姓们纷纷附和。   “没错,就该治一治这些无法无天的恶贼!”   “恃强凌弱,侵占农户良田,这些人都该死!”   “最好把他们全杀光,还我百姓一片朗朗青天!”   李钦载听到了人群里的喝彩声,不由转身望去,见人们都在用敬仰的目光看着他,李钦载微微一笑,朝百姓们颔首招呼。   李家部曲集结,扔下一片被废了双腿的顾氏族人,正要继续开拔寻找下一家,却见一名百骑司所属匆匆赶来。   “李郡公不必劳动,其余的七家江南望族已被逐一击破,他们的下场与顾氏无二。”   李钦载吃了一惊,我特么还没上门,他们就被击破了?谁特么多管闲事,抢老子的风头?   “谁干的?”李钦载的脸色沉了下来。   见李钦载面色不虞,百骑司属下急忙道:“是郇王殿下,英王殿下,宣城义阳两位公主,以及您的几位故交好友,他们听说李郡公被人欺负了,于是自发集结了亲卫部曲,各自分赴另外七家望族,为李郡公讨个公道。”   李钦载皱眉:“自发集结?你特么糊弄鬼呢?”   事发至此时还不到两个时辰,李素节李显还有薛讷他们就已经听说了,而且各自领人分赴七大望族府邸。   分工明确,指挥若定,有组织有纪律,这特么能叫“自发”?   百骑司属下讪讪一笑,低声含糊地道:“两位皇子和两位公主出宫,带的是宫中禁卫……”   这句话一出,李钦载立马懂了,眼中喜色一闪。   皇子公主大摇大摆带着宫中禁卫出去,这说明什么?   说明李治已知道了,而且,默许了李钦载的行动,并且暗戳戳地在支持他。   李钦载原本已做出了最坏的打算,今日闯下大祸,李治为了掩悠悠众口,或许不得不对他做出惩处,罢职削爵甚至流放什么的,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没想到李治居然是这个态度,这不是天助吗?   看来上官庭芝的那道奏疏,终究在李治心里深深地扎下了一根刺。   表面上流放上官父子,实际上李治已对江南望族很不满了。   不仅如此,江南望族在长安城外突袭当朝郡公车驾仪仗,刺杀上官家一对儿女的举动,更是刺痛了李治的神经。   老子脚底下你们都敢如此猖狂,这座江山姓啥你们还知道吗?   今日李钦载领部曲寻仇,对李治来说,也是一个敲打江南望族的机会,于是李治顺势而为,默许了李素节等人的行动。   李钦载的心情顿时一阵轻松,就像孙猴子掀翻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宴,闯下弥天大祸,结果观音姐姐赶来罩场子,对他只是一句宠溺的“你这泼猴儿……”   有李治控场,这把稳了。   ……   长安城宣义坊。   李素节领着五百禁卫,踹开了会稽虞氏府邸的大门。   江南八大望族,其中吴郡四姓,会稽四姓,合起来并称八大。   吴郡以顾氏为首,会稽则以虞氏为首。   除此之外,还有陆,朱,张,谢,孔,魏六家。   此刻李素节踹开的便是会稽虞氏的门。   如同李钦载破门一般无二,随着禁卫们如狼似虎般闯入,虞氏府内一片鸡飞狗跳。   面对虞氏主事人的质问,李素节沉着脸站在府外,盯着主事人冷冷道:“你们江南望族今日做了什么事,还需要问我么?”   主事人顿时语滞,却仍有些不敢置信。   咱们不过是策划了刺杀上官家一对儿女,为何竟将皇子都招惹了?   有那么严重吗?   李素节用行动告诉他,很严重。   “我家先生的车驾仪仗被尔等突袭,今日若不为我家先生寻个公道,置先生颜面于何地?长安城乃大唐国都,岂容尔等江南鼠辈放肆!”   一名百骑司属下匆匆赶来,附在李素节耳边说了几句话。   李素节露出明悟之色,道:“吴郡顾氏阖府上下的双腿都被先生下令废了?”   “原来是这么个操作,作为孝顺乖巧听话又懂事的首席大弟子,自当附先生骥尾,不敢丝毫偏差。”   说着李素节突然高声喝道:“来人,会稽虞氏阖府上下,无论尊卑,无论长幼,从主家到下人,全部废其双腿!”   “顺便,给本王把这破宅子拆了!”   周围的禁卫们轰然应是,然后冲入了府邸中。   一片凄厉的惨叫声中,会稽虞氏位于长安城的府邸,皆废。 第一千二百七十章 卑鄙恶心   今日的长安城,可以说是一群皇子纨绔对江南望族的围剿。   一支支队伍杀气腾腾地奔赴不同的望族府邸,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来者不善”。   看热闹的长安百姓岂止是兴奋,简直乐得抽风了。   多少年没见过如此震撼的热闹了,而且不止是一场热闹,是同时同地发生的八场热闹。   不买票就能看,这是大自然的馈赠啊!   今日的大唐国都,商人无心做买卖,百姓无心奔生计,大家放下手里的活儿,一脸兴奋地随便跟着一支队伍走。   事前宣城公主已有分工,于是众皇子纨绔们忙而不乱,像KTV里挑姑娘似的,各自选了一家望族便领着人打上门去。   李显,薛讷,高歧,这几人本就年轻气盛,今日李钦载有事,众人更是将纨绔的本色发挥到极致,如来佛祖的五指山都拦不住这群泼猴必须撒这泡尿。   长安城通义坊。   宣城和义阳两位公主也亲自领着禁卫出了宫,此刻正站在会稽魏氏的府邸门前。   身后的禁卫约莫五百余人,论人数和战力,足够碾压长安城任何一座府宅。   两位公主在府邸门前站了许久,却没任何指令,二女神情有些忐忑惶恐,尤其是当附近的围观百姓越聚越多时,二女愈发感到手足无措。   怎么办怎么办?从来没干过如此暴力粗鲁的事,第一步该做什么?   两位公主皆是萧淑妃所生,武后上位后,公主在宫中倍受欺凌,莫说骄纵刁蛮,别人不欺负她们都算烧高香了,这辈子没干过主动寻仇的事。   此刻站在会稽魏氏的府门外,老半天了,二女还是没说一句话。   跟随二女出宫的禁卫将领冷眼旁观,见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简直人山人海了,再不干点什么说不过去,领这么多禁卫来人家门口,难道是给他们站岗放哨的吗?   “咳,两位公主殿下,末将请命,率部破门入室,严惩恶贼。”将领很懂事地递上台阶。   宣城和义阳如梦初醒:“啊,对对对,破门入室,……抓坏人!”   将领迟疑了一下,低声道:“百骑司传来消息,李郡公对吴郡顾氏已动了手,阖府上下,无论男女尊卑长幼,皆废双腿,拆其楼台亭阁。”   宣城吃了一惊,讷讷道:“先生……如此暴躁的吗?”   义阳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先生已打了样儿,咱们也……”   宣城肩膀瑟缩了一下,随即勇敢地直起腰,道:“我们是先生门下弟子,先生怎么做,我们也怎么做!”   义阳终究练过武,胆魄比较足,于是对将领道:“动手吧,按先生对吴郡顾氏的程度,原样对魏氏来一遍。”   将领抱拳领命,随即转身喝道:“众将士听令!”   轰!   五百余禁卫暴吼一声,两柄大铁锤当即便狠狠砸穿了大门。   “攻——!”将领下令。   禁卫蜂拥而入,一名下人面色苍白壮着胆子刚跑出来打算阻止,还没开口便被一柄铁镗放倒,随着一声惨叫,他成了魏府第一个被废了双腿的倒霉鬼。   接着魏氏府邸重现了其余望族府邸的惨状,房子被扒,人被废,禁卫们像一群漫天飞舞的蝗虫,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府门外,宣城和义阳看着禁卫们施暴的残忍画面,二女吓得互相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好残忍……”宣城惊吓不已,宛如一朵不堪雨淋的娇花。   义阳还算比较胆大,很男人地抱着宣城,轻抚她的香肩:“不怕不怕,很快就过去了……”   “嗯!”宣城柔弱不堪地应了一声,不经意抬头,突然发现了什么,指着不远处的魏府围墙,娇弱地道:“那里有人要翻墙逃跑,快去打断他的腿……”   ……   一众纨绔闹京城。   最过分的当数武敏之了。   李钦载给众人打了样儿,李素节李显宣城义阳等人都是有样学样,李钦载废别人的腿,他们也废别人的腿,李钦载拆家,他们也拆家。   李氏门下弟子行动统一,过程统一,结果也统一。   唯独武敏之,这个勉强算是编外人员的弟子,他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宣城公主给他分配的目标是会稽谢氏。   于是会稽谢氏在一众倒霉的江南望族中,一跃成为最倒霉的家族,没有之一。   疯批最怕的是风平浪静,日子过得无趣,今日一场节庆般的热闹骤然降临到头上,武敏之怎能不珍惜这得来不易的机会?   接到消息后,武敏之便开始筹备。   他搜罗了一大批物质,火油,干草,粪便,活蛇,老鼠……   什么恶心要什么。   搜集齐了之后,武敏之领着武家的百余名亲卫出发,浩浩荡荡直奔会稽谢氏府邸而去。   刚出门便被路上的百姓们看见,武家亲卫这副架势,显然也是今日长安城诸多热闹的其中之一,如此热闹怎能错过。   于是百姓们纷纷跟着武敏之走。   来到谢氏门前,武敏之也懒得废话,当即仰天大笑,像个阴谋得逞的终极大反派,桀桀桀笑了半天,然后一扬手。   “上干货!”   亲卫们打开一个个布袋的封口,猛地朝府内抛去。   布袋还在半空中,看热闹的百姓赫然发现,里面竟是无数活蛇,老鼠,还有臭气熏天的粪便。   几乎同时,谢氏府内传出凄厉的惊叫声,叫声此起彼伏,还能听到许多仓惶奔逃的脚步声,以及气急败坏的挠门声。   武敏之兴奋得浑身直颤,不知怎么回事,一兴奋就忍不住嘴角流哈喇子。   谢氏府门终于打开,许多下人仓惶跑了出来。   武敏之笑容顿敛,接着大怒。   我特么才刚热身,你们居然要逃?你们逃了我玩谁去?   “把他们赶回去,谁敢出来,打断他们的狗腿!”武敏之愤然下令。   谢府的下人刚跑出门,就被武家亲卫们赶羊一样赶回了臭气熏天的府宅内。   “快快,上干草,上火油!搞快点!”武敏之兴奋地大叫。   一罐罐火油搬出来,力大之士猛地抛出扎成捆的干草和火油罐。   干草和火油罐落在谢府的房顶上,一片七零八落。   兴奋至癫狂的武敏之正要下令点火,谢府的大门突然打开。   一名老者领着阖府下人站在门槛内,悲愤大呼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何人竟敢用此卑鄙恶心的手段对付我会稽谢家?” 第一千二百七十一章 收拾善后   武敏之玩得正高兴,谢府大门打开,无疑被人破坏了兴致。   包厢里搂着美女唱歌喝酒正是意乱情迷之时,怀里的美女冷不丁来一句“额是王刚”,就问你啥心情。   谢家老者的话刚落音,武敏之气坏了,指着大门怒道:“门关上,滚回去,不然打死!”   谢家老者丝毫不惧,瞪着武敏之道:“尔等何人,天子皇都脚下,竟敢公然执杖行凶,不惧律法森严么?”   武敏之嗤笑:“跟我聊王法?你们今日干的事王法管不了么?”   老者一滞,顿时明白了。   突袭辽东郡公车驾,刺杀上官家一对儿女,这是八大望族主事人一同议定的,今日他们干了什么事,自己当然很清楚。   武敏之一句话怼得老者哑口无言。   现在老者明白了,此刻正是辽东郡公的报复。   问题是,他怎么敢!   八大望族在江南的权势,就连天子都不得不给几分薄面,李钦载长了几个胆子,居然敢公然报复?他难道不知报复八大望族后,后果将有多严重吗?   正自惊疑之时,武敏之却不耐烦了。   “挨打要撅起,反抗会揍得更痛,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吧?”   说着武敏之一挥手:“上,全杀了!”   武家亲卫一惊,顿时冒出了冷汗。   你这是不是有点猖狂了?李郡公都没说全杀光仇人,你就非要如此特别吗?   阖府上下少说百十条人命,这个锅谁背?   一名亲卫凑近武敏之:“少郎君,怕是不妥,若是大开杀戒,怕是后果严重,李郡公那里也不过是将吴郡顾氏阖府上下的双腿废了,没怎么杀人……”   武敏之一愣,随即不满地嘟嚷道:“这么好的机会,不杀人有甚意思?”   犹豫了一下,武敏之终于还是决定正常一点,明明占理的事,若是大开杀戒,自己反倒被动了。   “废腿就废腿吧,谁叫我心软又善良呢……”武敏之怅然若失地叹息。   旋即抄起一名亲卫手中的铁镗,武敏之一马当先亲自朝谢府杀去。   “纳命来!……嗯,纳腿来!”   武敏之上了,其余的亲卫不敢不上。   百余人冲进了谢府,一通打砸施暴。   外面围观的百姓再次兴奋得尿颤,精彩!刺激!他们好坏哦,我好喜欢!   谢府上下被淹没在一片拳打脚踢中,最后还是被武家亲卫废了双腿。   意犹未尽的武敏之扔掉手中的铁镗,揉了揉太阳穴,喃喃道:“顺序搞错了,屎尿泼得太早,熏得我头晕……”   随即精神一振,武敏之又兴奋起来:“最刺激的来了,点火!”   一支火箭射中屋顶,屋顶上的火油和干草被点燃,熊熊大火顿时直冲云霄。   谢府内,被打断双腿的主仆们大惊失色,纷纷双手刨地,拼命地往外爬。   武敏之嘴角又流下了哈喇子,火光衬映着他癫狂的表情,像极了灭人满门的魔道反派,人人得而诛之的那种。   “好玩!哇哈哈哈哈!”   站在火圈外,武敏之疯癫得不知如何表达此刻的情绪,索性一撩衣袍下摆,一泡黄尿冲着大火狠狠射去,中途却无力地软耷下来。   “哎,哎哎——咋回事?”   武敏之疑惑地垂头盯着自己的裤裆,半晌,兴奋的表情渐渐敛起,转而一脸“如今顺风尿湿鞋”的惆怅。   沉寂半晌,武敏之悲从中来,猛地大喝一声:“废物!活着有何用!”   说着突然抬手狠狠抽了自己几耳光,然后朝大火飞身扑去。   谢府中人和武家亲卫都被武敏之的骚操作惊呆了。   这货究竟犯了啥病?他是来碰瓷的么?   贴身亲卫早在武敏之表情变化之时便留意了,毕竟自家郎君的疯病亲卫最清楚,见武敏之果然发病,飞身扑向大火,亲卫眼疾手快,在半空中一把拦腰抱住了他。   “收工,撤回!”亲卫队正气定神闲地下令,一手轻松地拎着不断挣扎的武敏之,众人排开围观的百姓人群,飞身远遁,深藏功名。   ……   今日的长安城处处热闹,简直比过年还令人兴奋。   然而太极宫内,李治却眉头紧锁,神情凝重。   一名名宦官不停出入大殿,禀奏李钦载如何如何,郇王殿下如何如何。   李治有些烦躁地挠头,好像……事情越搞越大了。   报仇可以理解,你带人打砸一番也就够了,全府上下的腿都被打断是什么操作?   用力过猛了啊景初!   直到最后一名宦官匆匆入殿,禀奏武敏之将会稽谢氏阖府上下打断了腿,并且还扔粪放蛇鼠并纵火。   李治倒吸一口凉气,这便宜继子真特么……疯起来没人管管么?   李治可以想象,今日之后,朝堂将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李钦载彻底跟江南望族撕破了脸,接下来要面对的,必然是望族势力的疯狂反扑。   若李治不护住他,纵是郡公之贵,亦难抵群狼吞虎之围攻。   李治叹了口气,臣子闯了祸,居然要他这个当天子的收拾善后擦屁股,越想越不对劲。   “来人,召左右二相,殿侍中,御史大夫,左卫大将军等人速来太极宫。”李治疲惫地下旨。   一个时辰后,许敬宗,许圉师,刘仁轨,苏定方等重臣先后来到太极宫安仁殿。   李治一手揉着太阳穴,一边疲倦地叹道:“今日长安城发生的事,诸位想必都知道了,说说吧,怎么个章程。”   殿内一片寂静。   在座的都是重臣,别人不知道的事,却瞒不了他们。   李钦载与江南望族的恩怨,前因后果他们都清清楚楚。   但这个话题实在太敏感了,一旦开口表态,若是表达错误,很难说不会被卷入其中。   就连头最铁的刘仁轨都保持沉默,他头铁是不错,可他不傻,有些事可以硬刚李治,有些事最好闭嘴,否则惹祸上身。   李治也不表态,有些话就算他已有了态度,但不能明说,只能让下面的臣子说,他再顺势考虑一下,研究一下,再做出最终的决定。   在座的唯独许敬宗胸有成竹,一脸微笑地捋须不语。   因为只有他最清楚李治的态度,知道了天子的态度就不会站错队,所以他不急。   再说,他那不争气的孙子许彦伯也参与了此事,这会儿估计事已做完,正领着亲卫部曲凯旋班师呢。 第一千二百七十二章 迎合圣意   天子垂问,自然不是简单的随口一问。   今日把这几位重臣召进宫,李治是要解决问题的。   江南八大望族得到了教训,他们当然不会甘心,接下来必然是对李钦载的疯狂反扑。   李治今日的目的就是要在对方反扑之前,把事情的后果减到最低。   简单的说,李治要给李钦载擦屁股。   安仁殿内,数位重臣沉默不语,他们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在这个天子,士大夫与世家共治天下的年代,彻底得罪世家的后果很严重,别看世家在朝堂上不显山不露水,好像软耷耷任人拿捏,但那只是表象。   实际上朝堂上的官员职位基本由世家族人瓜分了。   随便从朝堂上拎一个官员出来,问他的出身,不是某地某氏就是某郡某氏,每个人的名字前面都带着一个前缀词,这个前缀词就是世家身份。   这就是世家势力恐怖所在,江南八大望族也是如此,他们的族人也有许多在朝中当官,这些望族出身的官员又有着各自的人脉关系,层层叠加之后,这股势力已是不可小觑。   李钦载今日废了江南望族族人,会有什么后果呢?   他已结下无数仇家,这些仇家会盯死他,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背后都会有一群人上疏参劾。   参劾还只是小事,大不了置之不理,更严重的是,官场上整人的手段可不止是上几道奏疏骂街,更阴险更下作的手段多的是。   栽赃陷害会不会?散播谣言会不会?设计下套会不会?   韦小宝在平西王府里埋下金刀玉玺,吴三桂就急得跳脚,李钦载以后日防夜防,防的就是这个。   无可否认,李钦载今日招惹了一个大麻烦,连李治都忍不住为他感到头疼。   看着殿内沉默不语的几位重臣,除了许敬宗外,其余的几人神色都有些迟疑。   唯有许敬宗捋须微笑,稳如老狗。   殿内沉寂许久,李治不耐烦了。   “都说话呀,今日事情闹得这么大,究竟如何处置?”   左相许圉师迟疑地道:“陛下,今日之事,江南望族突袭李郡公车驾在先,李郡公率部曲报复在后,若说错,双方都有错。”   “江南望族先动的手,李郡公事后报复,下手又太狠,依臣之间,莫如双方都惩戒……”   说完许圉师小心翼翼看了李治一眼,暗自揣测自己的话是否合李治的心意。   然而此言一出,不仅是李治,就连旁边几位重臣都皱了皱眉。   所以,就是各打五十大板呗?这跟和稀泥有啥区别?   如此严重的事件,双方被惩戒一下就完了,不分个是非曲直,如何给天下人交代?   李治的表情不喜不怒,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许圉师心头一沉,情知自己刚才这番话没挠到李治的痒处,这道题他不会,他不会,太难了。   旁边的御史大夫窦德玄咳了两声,道:“臣以为,当轻惩江南望族,重罚辽东郡公。”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他。   窦德玄却不慌不忙道:“事情的是非对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当安抚江南望族,江南淮南是我大唐的粮仓,朝廷必须牢牢掌控江南淮南,若今日陛下的处置令江南望族心生不满,臣恐江南生乱。”   “而辽东郡公,虽说是被人突袭在先,但今日李郡公所为实在太凶戾,手段颇为狠毒,确实有伤天和,说得严重点,李郡公之举,有动摇大唐社稷之嫌,故臣以为当严惩,以安江南望族之心。”   无论从利弊还是格局上来说,窦德玄的话无疑都很正确。   可李治却颇为不满。   窦德玄的话与李治内心的本意完全是南辕北辙。   若真要安抚江南望族,李治根本就不会让今日的事情发生,早点派人拦住李钦载不就没事了。   为何要默许纵容李钦载所为?   因为李治也要敲打江南望族,李钦载只是帮他把事情办了。   若是严惩李钦载,李治今日的默许还有什么意义?   大唐东征还没结束,但高句丽已灭国,大唐的兵威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巅峰。   天子挟东征大胜之余威,天下何人有资格让他妥协退让?   江南望族若敢在地方上作乱,派兵平了便是,如今的李治有这个底气,这才是他不愿妥协,存心敲打江南望族的根本原因。   现在窦德玄却说要安抚江南望族,严惩李钦载。   李治不由暗暗反省,朕特么把这老货叫来干啥?给自己添堵吗?   年纪一大把了,没点眼力见儿,朕的几位皇子公主今日都参与了,还不懂啥意思吗?揣测圣意都不会,一把年纪活到狗肚子里了。   于是李治又淡淡地嗯了一声,对窦德玄的话完全不回应。   这时左卫大将军苏定方终于开口了。   “陛下,臣以为,江南望族活该,辽东郡公没错。”   “无缘无故突袭自家车驾,堂堂郡公若连报仇都不敢,还像个男人吗?臣说话耿直,陛下莫怪,反正臣觉得李钦载那后生没错,换了臣是他,说不定下手更狠,把八大望族屠得一个不剩。”   李治终于露出了笑容,道:“苏公是武将,说话耿直一些,朕反倒更喜欢。”   殿内的朝臣们这时终于回过味儿了。   看看天子这态度,许圉师和窦德玄的话陛下根本不搭理,因为他们都提出要严惩李钦载,苏定方说一句李钦载没错,陛下立马笑语吟吟。   前后两副面孔,还不懂啥意思吗?   所以,今日陛下召集他们进宫,其实根本就不是想听取他们的意见,而是为了给李钦载站台,同时也暗示他们都为李钦载站台。   翻译翻译,原来这特么就叫惊喜啊。   许敬宗这时笑呵呵地道:“陛下,臣以为,当下旨严厉训斥江南望族,这些望族越来越猖狂,在地方上作威作福也就罢了,手都伸到长安城来了,居然还敢派刺客当众突袭朝廷郡公的车驾。”   “他们好像忘了,这座江山姓李,地方世家望族势力再大,也只是陛下的臣子,而他们已渐失臣礼,陛下不可不严惩!”   “至于辽东郡公,首先,李郡公并没招惹他们任何人,其次,李郡公报仇之举虽说下手狠了一点,但他本是无辜受害者,无端被人突袭,难道不应该奋起反击吗?”   说着许敬宗突然挺起了胸膛,一脸正义凛然道:“臣的孙儿许彦伯,今日也参与了打砸江南望族府邸的行动,许家也调动了府中亲卫部曲,是臣亲口允许的。”   “若陛下认为李郡公错了,那么臣向陛下请罪,许家上下愿与李郡公同罪。” 第一千二百七十三章 君臣共识   位至宰相,论演技自然是非常精湛纯熟的。   许敬宗这番大义凛然的话说出来,李治的眼睛亮了,缓缓颔首,朝许敬宗露出赞许的微笑。   “许相言重了,您是当朝宰相,怎能动不动说什么请罪,你哪来的罪。”李治宽慰道。   明着宽慰许敬宗,但其余的人顿时听懂了李治话里的意思。   许敬宗请求与李钦载同罪,天子说许敬宗没罪,那岂不是说,李钦载也没罪?   许圉师和窦德玄的脸色顿时变了,此刻他们才察觉,自己领会错了天子的意思。   要敲打江南望族你明说啊,一副假装纳谏如流的恶心样子,暗戳戳地给我们下套,有意思吗?有意思吗?   “陛下,臣刚才又思虑了一番,觉得许右相所言甚是,是臣思虑不周。”许圉师立马改口。   “臣觉得,江南望族愈见猖狂,就连大唐国都他们都如此无法无天,长此以往,天家威严何在?”   “所以臣以为,当严惩江南八大望族,不仅要下旨严厉训斥,而且朝中但凡是江南望族出身的官员,也要敲打一番,该贬谪的贬谪,该罢官的罢官,这也算是大唐朝廷对江南望族的警告。”   窦德玄这时也急忙亡羊补牢,道:“臣愿附和两位许相所言,不仅如此,辽东郡公在此事中分明是无辜受害,行雷霆手段亦是情理之中,陛下惩戒江南望族后,还应下旨安抚宽慰辽东郡公,做给江南望族看。”   随着许敬宗的表演落幕,殿内的风向瞬间变了。   无论是否出自真心,至少这几位重臣在言语上已迎合了李治的心思。   李治终于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这才像话嘛,朕把你们叫进宫来,要听的就是你们的态度,吃着朕的俸禄,却站在江南望族的立场,还要朕严惩李钦载,这不是吃里扒外吗?   “咳,所以……朕下旨训斥江南八大望族?”李治试探着问道。   所有人点头:“正该如此!”   殿内唯独刘仁轨默不出声,他当然也没什么别的想法,天子的意思根本已是司马昭之心,刘仁轨犯不着给自己找不痛快。   只是此刻许敬宗许圉师等人逢迎天子的嘴脸,实在是……   刘仁轨是道德君子,很看不惯众人现在恶心的样子,于是面若寒霜冷冷地哼了一声。   意见相左或是相同都可以,但做人总归要有风骨吧?你们现在这副谄媚的模样敢不敢撒泡尿自己照照?   然而刘仁轨这一哼却吸引了李治的注意,顿时扭头望向刘仁轨。   “刘侍中有不同的意见?”李治笑吟吟地问道。   刘仁轨一滞,接着躬身道:“臣无意见,陛下与诸公所议正合臣意。”   许敬宗等人同时发出“嘁”的一声。   还以为你风骨多么高洁无暇呢,到头来还不是逢迎了天子的意思。装什么道德君子的恶心模样呢,啊呸!   李治舒了口气,不顾仪态地伸了个懒腰,淡淡地道:“既然诸公都是同一个意思,那么今日李钦载做的事,便可定性了。”   “景初受了如此大的委屈,朕心中着实过意不去,传旨,赐辽东郡公黄金百两,五十年山参十对,江南进贡绸丝二十匹,聊为安抚。”   接着李治又望向许敬宗,微笑道:“许家的孙儿也是争气,朕甚欢喜,着晋许彦伯朝议大夫,领汴州长史,赐金鱼袋一。”   许敬宗大喜过望,长揖行礼,颤声道:“臣代孙儿叩谢天恩浩荡!”   一步先,步步先,许敬宗今日的权衡算计终于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果然,抱紧天子的大腿是没错的。   殿内其余的人见天子居然给许彦伯赐了官儿,表情顿时变得很复杂。   人若不要脸,好处自然来,学废了学废了。   ……   沸腾的长安城仍在议论着今日的热闹,街头巷尾处处都洋溢着兴奋,李钦载等人已报过仇,领着各自的部曲们回了府,人们却还意犹未尽,各种版本的传言喧嚣尘上,越传越广。   李钦载领着部曲回到府中,进门便直奔上官琨儿的屋子。   当听说上官琨儿被刺后,李钦载甚至都等不及他回府,径自便带着部曲出去报仇了。   等他报完仇回来,上官琨儿也被部曲送了回来。   屋子里,金达妍坐在上官琨儿的床榻边,正细心地给上官琨儿的大腿敷药包扎,旁边还坐着上官婉儿,女娃儿轻抚着兄长的脸庞,哭得伤痛欲绝。   上官琨儿痛得额头冒汗,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金达妍叹了口气,道:“还是个孩子啊……你若实在很痛,叫出声来也无妨的,我不会笑你。”   上官琨儿咬牙道:“不痛!”   上官婉儿泣道:“兄长再忍忍,上了药就不痛了……李叔叔给兄长报仇去了,他一定会把那些坏人抓起来,嗯,狠狠打屁股!”   李钦载推门而入,屋子里的人见了他,同时起身。   上官琨儿咬着牙撑起身子,瘸着腿便要给李钦载行礼。   李钦载双手托住了他,道:“躺回去,人都受了伤,逞什么强。”   上官琨儿却执拗地将身子往下拜,扎扎实实给李钦载行了跪礼。   “多谢先生为弟子报仇,弟子只恨年纪幼小,不但不能为先生分忧,还给先生招惹了大麻烦。”   李钦载惊异地上下打量他:“真的是一夜之间长大了啊,居然能说人话了,看来男人确实要经历变故,人才会成长,不错不错。”   将上官琨儿扶回床榻上,李钦载坐在床边,道:“今日是我对不起你,不知敌人在暗处设伏,你们兄妹出门才会被暗算,是我大意了。”   说着李钦载咧嘴一笑,道:“你的仇我已帮你报了,江南八大望族,他们位于长安的府邸被我们全拆了,府邸里的人也被我们废了双腿。”   “别人废你一条腿,我们废了望族几百条腿,赚翻了。”   上官琨儿不解地道:“‘我们’?”   “嗯,‘我们’,”李钦载欣慰地笑道:“原本我打算独自把八大望族办了,没想到你的师兄弟们听说后,自发组织起来,各自领着禁卫部曲,把八大望族废了。”   “我只来得及办了吴郡顾氏,你的师兄弟们把另外的七大望族解决了,等你伤愈,好好跟师兄弟们道个谢。”   上官琨儿感激地道:“是,家逢剧变之后,弟子欠先生和师兄弟们太多了,此生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想要报答很简单,长大后多挣钱,挣来的钱孝敬先生,道儿我已经给你指了,你自己争点气。” 第一千二百七十四章 劾奏如潮   师生关系最好简单且纯粹,施恩与受恩之间不必搞太多花样,送钱收钱足以将这份关系长久维持住,并且还能升华。   至于感情啊,人情啊之类的,都是陋习。   师生抱头痛哭的煽情画面千万不要有,不然李钦载怕自己会吐出来,感激的话说得再多,也不如金山银山堆在面前令人感到身心愉悦。   上官琨儿也知道李钦载的性子,不敢搞什么痛哭流涕的煽情画面,怕被抽。   “先生今日为弟子兴师动众,废了八大望族在长安的府邸,想必一定招惹了大麻烦吧?”上官琨儿担忧地道。   李钦载老实承认:“确实是大麻烦,但精虫上脑……嗯,不对,热血上头后,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帮你报仇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们敢突袭我的车驾,实在让我感到很没面子,所以你不必对我太感激,我今日教训八大望族不完全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把自己丢在地上的面子捡起来。”   上官琨儿苦笑,先生这脾气真是……施恩于人生怕听到半句好话,非要故意弄个自私自利的形象,泯然于众人。   “先生为弟子报仇惹下大祸,八大望族的报复必然接踵而至,弟子很想为先生分忧……”上官琨儿神色愈发忧虑。   李钦载嗤了一声,道:“麻烦确实是麻烦,但也称不上‘大祸’,没那么严重。”   “你年纪还小,大人的事你不懂,好好在府里养伤,吃好喝好。”   上官琨儿急切地道:“先生,弟子虽小,但也见过世面,不知有什么地方能帮上先生,先生尽管吩咐。”   李钦载想了想,哎,还真有件事。   “你那群师兄弟们一个个越来越过分了,听说近年来总是带我家荞儿出入酒肆和风月场所……有这事儿吗?”   眼前既是恩人又是先生,上官琨儿几乎未经思考便果断出卖了师兄弟。   “有!”上官琨儿斩钉截铁地道:“其中以李素节和李显邀荞儿师兄次数最多,契苾贞次之。他们常邀荞儿师兄去平康坊的青楼,偶尔也在自家府中举宴,席间有歌舞伎娱客,荞儿师兄体验过很多次了。”   李钦载:“@#¥%&!!!”   上官琨儿目瞪口呆看着他。   原来先生骂起脏话来也如此难听,尤其是死去的萧淑妃倒了大霉,被李钦载在嘴里发生了不可描述的事情,李显的母亲武后也没放过,惨遭先生的口舌之功……   滔滔不绝骂了半天,脑子缺氧了李钦载才住嘴,喘着气咬牙道:“这群混账东西,太久没抽他们,皮痒痒了,明日便找个借口弄他们个半死!”   愤恨的目光突然盯住上官琨儿,李钦载冷冷道:“你呢?你没跟荞儿厮混过?”   上官琨儿一惊,大腿的伤瞬间不痛了,想拔腿就跑。   “家里管得严……”上官琨儿小心翼翼地道,还偷偷抬眼观察李钦载的表情。   李钦载目光沉了下来:“说实话,我可以放过你,不然……”   上官琨儿顶不住压力,只好横下心撂了。   “弟子有罪,弟子带荞儿师兄去过两三次酒肆,当初也在府里举宴,荞儿师兄被家中舞伎侍候喝过酒……”   “只是喝酒?”   上官琨儿用力点头:“只是喝酒……荞儿师兄还小,那啥,就算想干点别的,他也干不了呀。”   李钦载神色终于有些松缓了,打量他一番:“你呢?你能干点别的了吗?”   上官琨儿露出娇羞又矜持之色:“弟子快了……”   “你特么快死了!”李钦载怒道:“下次再带荞儿去那种地方,仔细想想下场!”   “还有,以后你就是潜伏在师兄弟中间的金牌卧底小密探了,谁敢带荞儿去那种不三不四的地方,你马上密报于我。”   上官琨儿慌乱点头:“是,弟子遵先生吩咐。”   李钦载转身就走,气愤地一脚踹开房门。   “带那么小的孩子去那种地方,不怕遭雷劈,有啥事你们冲我来呀,这么多年了,没见有人请我去不三不四的地方,一群不孝的东西,白眼狼!”   李钦载一边出门一边骂骂咧咧,上官琨儿惊呆了。   这特么是什么神反转,原来先生发怒是因为……   ……   预料中的反扑来得很快。   人是上午受伤的,李钦载是中午报复的,参劾他的奏疏是下午送进尚书省的。   三省六部御史台,每个官署都有朝臣上疏,参劾李钦载无法无天,在天下脚下制造惨案。   没错,定性了,李钦载制造的是“惨案”。   八大望族的府邸被拆,府里所有人都被打断了腿,吴郡顾氏几名护院反抗时还被杀了,不是惨案是什么?   李钦载安坐府中,哪儿也没去,而且一点也不着急。   事发时冲动归冲动,李钦载也是有算计的。   这件事不是简单的突袭刺杀报仇,它的背后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纠缠,天家与世家,天子与朝臣,土地兼并产生的权贵地主阶级之间的尖锐矛盾等等。   相比之下,李钦载报仇的举动里,私人恩怨反倒是最不起眼的因素了。   事件本身已上升到棋局的高度,有人参劾李钦载,必然也有人死保李钦载,说白了这已是皇权与地方势力的恩怨。   所以李钦载并不着急,也不怕被参劾,尽管事发前后,李钦载与李治根本没有任何布置和商量,但他相信李治会有反应的。   多年的朋友默契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利益所驱。   人家几大望族合起伙来挖大唐封建主义的墙角,你若还偏向江南望族,令亲者痛仇者快,未免太失智了,李治干不出这么昏庸的事。   果然,无数参劾李钦载的奏疏进了尚书省后,便再没有见过天日。   右相许敬宗,左相许圉师,两位宰相很有默契地将所有参劾的奏疏压了下来,扔进了箱子里,就当没看见。   与此同时,刘仁轨的一道奏疏反而引起了尚书省的重视,两位宰相将刘仁轨的奏疏发送太极宫和御史台,并公之于天下。   刘仁轨的奏疏里,非常客观公正地叙述了李钦载与江南望族结怨的前因后果,从上官父子被流放说起,一直说到江南望族试图刺杀上官家的儿女,其言跋扈,其行猖狂。   辽东郡公车驾被袭,李钦载怒而报复,说到底是江南望族先动的手,而江南望族这般做派,已不仅仅是私人恩怨。   天子脚下尚且无法无天,派刺客刺杀当朝郡公的车驾,无视大唐律法森严,公然挑衅天家和功臣的威严。   这是私人恩怨吗?这分明已涉嫌谋反了! 第一千二百七十五章 风向逆转   任何事牵扯到“谋反”,说明事态很严重。   不管是真是假,当事人都会被吓得惶恐不安,因为这个字眼儿太敏感了,天子往往是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   刘仁轨这道奏疏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很大的波。   这道奏疏给朝臣们的震惊程度,甚至大过于李钦载废了八大望族事件。   刘仁轨是真敢说啊,怎么就牵扯到谋反了?   朝臣们不解,但仔细想想事情的前因后果,从八大望族刺杀上官父子开始,从头到尾八大望族表现出来的气势不仅是咄咄逼人,而且杀气腾腾。   一道奏疏就能引起八大望族的追杀,确实是跋扈猖狂,还要杀人家尚未成年的儿女,还敢突袭辽东郡公的车驾。   大唐自立国以来,何曾见过权贵地主如此无法无天?这是根本不将天子和朝堂放在眼里。   种种言行分开来看,似乎没什么大不了,杀几个人,突袭一下车驾,看似都是不起眼的私人恩怨。   可是刘仁轨的奏疏里,将八大望族最近的举动归纳起来,奏疏从头看到尾,给人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对呀,八大望族这不是谋反是什么?   那些站在中立立场的朝臣们,读过刘仁轨的奏疏后,越品越觉得有道理。   不愧是刘公,不愧是朝堂最头铁的铮臣,看事情看得就是深刻,也敢说敢做。   上官庭芝提了一句“土地兼并”,就被人天涯海角追杀,刘仁轨是真不怕死啊。   不仅如此,刘仁轨还在奏疏里提到了两个新发明的词儿,叫“恃地而纵”,“拥粮自重”。   别人那叫“恃宠而骄”“拥兵自重”,江南八大望族手握江南淮南大片良田土地,供应朝廷军队和国库的粮食。   天下粮食小半出自江南淮南,他们自恃拥有土地,生于富庶粮仓之地,便敢罔顾朝廷法令,举止悖逆猖狂,视天子如无物,视人命为草芥,动辄杀戮。   这简直是超脱于皇权之外,称为自立的诸侯国了。   所以,刘仁轨提到的“谋反”二字,细细想来,颇有道理,并非无的放矢。   这道引起轩然大波的奏疏,炸翻了全场。   朝臣们议论纷纷,那些出自江南八大望族门下的族人门生官员,顿时吓得惊惶失措,赶紧闭门不出,无数人请托关系,试图将刚送上去的参劾李钦载的奏疏收回来。   刘仁轨的话太严重,太要命了,但凡心智正常的人,都不敢再掺和这浑水,若是跟谋反二字扯上关系,莫说前程官运,全家人的性命都悬。   当朝堂民间的关注点全集中在“谋反”二字上时,李钦载废八大望族的事反倒没什么人提了,长安城的热搜排名很快被挤了下去。   谋反啊,多么令人喜闻乐见的新闻,相比之下,废几百条腿算个啥?连成语都不算。   江南八大望族塌房,刘仁轨成功帮李钦载转移了视线焦点。   李钦载人在府中,啥都没干,莫名其妙从当事人变成了吃瓜群众。   刘仁轨的那道奏疏李钦载也看了,心情有点复杂。   他跟刘仁轨的关系不远也不近,勉强算是君子淡水之交。   这次刘仁轨上疏,也算是间接帮了李钦载,在这个风急雨骤的关头能帮一把,人情不小。   李钦载左思右想,感觉送十贯钱的礼物大约都不够,得加钱。   从两位宰相压下参劾他的奏疏,以及刘仁轨参劾八大望族谋反这些迹象上,李钦载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三位大佬的态度说明了一切,没有利益驱动,他们的动作不可能如此统一,所以,必然是李治在背后布置了什么。   漩涡刚产生,李治就把李钦载从漩涡中拽了出来,然后把八大望族推了进去,下手够狠,选的角度也够刁钻,没弄死一打政敌的人想不出这么狠毒的招儿。   君臣二人事前事后都没沟通过,但就是这么有默契,一个报了仇,一个擦了屁股。   李钦载感动得忍不住想用粤语唱一首歌颂友情的歌。   “情和义,值千金,上刀山下火海……”   五音不全正唱得投入,吴管家匆匆赶来。   “五少郎,宫里来人了,天子召五少郎速速入宫挨骂……”   李钦载歌声戛然而止,一脸愕然地看着他:“召我入宫……挨骂?是原话吗?”   吴管家苦笑:“是天子的原话,宦官就在院子里等着呢。”   妈惹法克,歌白唱了,换一首。   “那马户不知道它,是一头驴,那又鸟不知道它,是一只鸡……”   吴管家脸色发白,迅速后退几步。   怪腔怪调不知唱的啥,但五少郎唱歌的嗓子是真难听。   ……   安仁殿。   李钦载进殿行礼,李治坐在殿内哼了一声,道:“你莫行礼了,朕应该给你行礼才是。”   李钦载干笑:“陛下今日为何如此客气?”   李治顿时怒了:“这是客气吗?听不出朕是啥意思吗?”   指着李钦载,李治的手指发颤:“看看你干的啥事!做事之前为何不跟朕商量商量?脑子一热就带人出去报仇,事了朕还要给你擦屁股……”   “江南八大望族是好惹的吗?朕都不得不礼让三分,你倒好,八大望族的主事和下人全被你废了,现在怎么办?”   “若没有刘仁轨那道奏疏,你猜猜你现在是什么处境!”   “仅仅一个下午,尚书省御史台收到的参劾你的奏疏,你猜猜有多少道?”   “两百余道!这还只是一个下午,还只是长安城的官员递上来的,地方官员参劾你的奏疏估摸还在路上!”   李治气得跳脚,李钦载反倒不慌不忙的样子。   李治骂他,那是私人情绪居多,骂归骂,该擦的屁股还得擦。   再说,你敢拍着胸脯发誓,只擦了我的屁股吗?   你内心里就没有收拾八大望族的想法?   李素节李显和两位公主带着禁卫出宫,他们若没有得到你的暗示和默许,禁卫出得了宫吗?   所以,这不过是一次没有经过商量的君臣合谋行动,别搞得太入戏了。 第一千二百七十六章 君臣对酌   李治嘴上痛骂李钦载,但李钦载的表情却很放松。   拿捏了李治的心态后,李钦载知道他的痛骂不过是暂时的宣泄,毕竟天子给臣子擦屁股,换了谁心里都不爽。   李治也不客气,滔滔不绝骂了半天,终于骂爽了,端起一盏清水一饮而尽。   “你错了没?”李治瞪着眼睛问道。   李钦载急忙道:“臣错了,大错特错。”   “你错哪儿了?”   “臣错在不该出手报复,江南望族势大,他们突袭臣的车驾,刺杀臣的弟子,是臣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臣应该老老实实跪在地上让他们突袭,敢反抗就是不给面子,更别说事后还敢带着部曲上门报复,简直是倒反天罡,臣该死!”   李治目光有些呆滞,片刻后,咳了两声,道:“倒也不必如此自贱,有人突袭你的车驾,刺杀你的弟子,你自然应该……”   李钦载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眼神充满了鼓励:“应该怎样?说出来。”   李治迟疑地道:“反抗……自然应该反抗的,我大唐堂堂郡公,战场上杀人如麻的功臣,怎能没有血性?可你这血性未免太浓了一点儿。”   “报复就报复吧,你下手何必如此狠辣,八大望族的府邸被拆毁,几百条腿都被你打断……”   李钦载一脸无辜地道:“陛下,臣只报复了吴郡顾氏啊……”   李治被怼得大声咳了起来,咳得面红耳赤。   好像……把自己套进去了。   李钦载报复的是吴郡顾氏,那么问题来了,另外几家是谁报复的?   他那几个皇子公主就占了三家名额,更要命的是,消息还是他故意放出去的,皇子公主的行动也是他默许甚至撺掇的。   君臣二人根本就是配合着干了一件大事,现在李治骂李钦载,越骂越没立场。   事儿是君臣二人合伙干的,骂他不就是骂自己吗?   场面有点尴尬,李治老脸涨红,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   作为大唐忠臣,所谓主忧臣辱,李钦载怎么忍心看李治忧愁呢。   于是李钦载立马递上台阶让他滚下来。   “陛下,要不……共饮几盏,吃点牛肉?”   李治精神一振:“此议甚佳,允了!来人,传御膳,牛肉炖烂一点,多汤汁,少盐。”   李钦载扭头朝殿外的宦官补充道:“酒要葡萄酿,冰镇的。再弄一些牛羊烤肉,用竹签串起来烤,多撒孜然。”   此时的大唐烧烤界已出现了孜然,此物最早是从天竺和波斯传到西域,被西域胡商带来中原,最后渐渐流行起来。   “孜然”是波斯语音译过来的,在中东地区,它有个学名叫“安息茴香”。   为啥叫“安息”呢?因为这玩意儿最初的用途是防腐剂,用来塞在埃及木乃伊肚子里防止腐化的,木乃伊不腐,自然就“安息”了。   传到中原后,有人发现这玩意儿撒在烤肉上居然非常美味,也不知第一个撒烤肉的人经历了什么。   于是烤肉撒孜然的习俗就这样传了一千多年。   万物皆能吃,如果不能吃,一定是不好吃。   神奇的老祖宗,神奇的华夏。   宦官应命转身传膳去了。   李钦载朝李治笑道:“葡萄酿正应冰镇,喝着才爽利。”   李治赞同地点头:“没错,朕亦喜冰镇。”   没过一会儿,酒菜被宫人端上来,李治命人在大殿中央摆了一张矮桌,君臣面对面盘腿而坐,各自饮酒撸串儿,这架势有几分前世夜宵烧烤摊的气质了。   几盏酒下肚,李治好像完全忘了刚才大骂李钦载的事,一副老友知己喜相逢的模样,龙颜悦得很。   毕竟自己也有份参与,再骂就不礼貌了。   君臣对酌几盏后,李治搁下酒盏,突然叹息道:“朕虽贵为天子,然人生太多不可为,景初,有时候朕很羡慕你,你活成了朕想要的模样。”   “有才华有本事,文可治国,武可安邦,尤其能够不必妥协不必退让,纵横天下快意恩仇,这份洒脱心境,朕此生怕是难望项背。”   “朕端坐庙堂,却无法像你这般洒脱,甚至连喜怒哀乐都不由自己。”   “钟爱某种食物,太医说不可多食,讨厌某个人,朝臣说不可弄死,刘仁轨在殿上指着朕的鼻子骂,朕还要堆起笑脸,做出一副天可汗胸襟如海的恶心模样……”   “回顾此生,朕觉得自己好像被关在笼子里,不过这个笼子很华丽,笼子外的人对朕很恭敬,可那又如何?终究还是在笼子里。”   见李治露出黯然之色,李钦载想了想,道:“陛下,恕臣直言,陛下一生憋屈,对天下人是莫大的好事,这也是明君与昏君的区别。”   “怎么说?”   李钦载缓缓道:“其实陛下贵为天子,真要做什么事,谁敢阻拦?正因为陛下理智,知道天子任性的严重后果,所以陛下能够克制自己的欲望,凡事都能理性处置。”   “天子理性,天下臣民自然也学会了讲道理,道理大畅其道,何愁盛世不至?”   李治听着顿觉有理,黯然之色渐渐变得愉悦起来。   李钦载又道:“臣记得陛下曾经有一位兄长,贞观年间的废太子李承乾,他曾说‘我作天子,当肆吾欲,有谏者,我杀之,杀五百人,岂不定’,这句话便是典型的昏君之言。”   “权力越大,越要懂得克制自己的欲望,一旦肆无忌惮地放纵,天子或许觉得享受了人生,但对天下百姓来说,却是万劫不复的灾难。”   “所以,陛下每一次克制下来的欲望,都是大慈大悲,活人无数。”   “在臣看来,世人拜佛未免太过缥缈,若有幸生逢明君,世人该拜的是天子才对,毕竟天子的一个念头,可拯万民于水火,亦可令其千里无鸡鸣。”   李治痛饮了一盏酒,狠狠一擦嘴角,突然大笑道:“景初这番话,令朕豁然开朗,哈哈!朕憋屈一下不算什么,朕的每一次憋屈都是大慈大悲,以后若这么想,刘仁轨就算指着朕的鼻子跳脚骂娘,朕也不生气。”   李钦载诚挚地建议道:“刘仁轨若跳脚骂娘,该弄死还是要弄死的……” 第一千二百七十七章 根源问题   李治确实打从心底里羡慕李钦载。   抛开身份地位不谈,至少李钦载比他活得潇洒,活得通透。   酒色财气贪嗔痴一样都不少,可人家却活得轻松惬意,恩怨分明。   说到底,李治羡慕的是李钦载快意恩仇的爽快,这种人生境界,坐在李治这个位置,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实现的。   “说正事吧,人也废了,房子也拆了,八大望族的族人门生疯了似的上疏参劾你,幸好朕提前做了准备,不然你这会儿你该蹲在大理寺监牢里吃馊饭。”   李钦载急忙端杯:“多谢陛下维护,啥都不说了,都在酒里。”   李治没滋没味儿地啜了一口酒,道:“你惹了祸,朕来帮你擦屁股,想想又觉得憋屈了……”   “大慈大悲,大慈大悲啊陛下。”李钦载劝道。   李治深吸了口气:“罢了,刘仁轨那道奏疏公之于众后,现在着急的不是咱们,而是八大望族。”   说着李治冷笑起来:“牵扯了谋反,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现在的八大望族根本没心思跟你斗,接下来必然要一个个自辩清白,从头到尾,主动权都在咱们手里。”   李钦载急忙又夸道:“陛下妙计安天下!”   李治得意地笑了两声,随即又咳了咳,道:“倒也不完全是朕的妙计,刘仁轨上的奏疏,主意也是他想的,这老狐狸虽然讨厌,但他出的主意倒是高明,朕都不得不佩服。”   李钦载诚挚地道:“臣纠正一下刚才的说法,以后刘仁轨若跳脚骂娘,陛下能忍还是忍了吧,毕竟忠臣难得。”   李治再次深吸了口气,指了指他:“你又让朕憋屈了……”   “大慈大……”   “好了好了,闭嘴!”李治没好气道:“经过此事后,八大望族想必清楚长安君臣不好惹,以后行事也能收敛一点,至于所谓的谋反,让朝臣们闹一阵,好生吓一吓他们,最后不了了之吧,朕总不能真的拿八大望族开刀。”   “所以,这件事暂时也算过去了,不过……这桩仇怨你与八大望族算是结深了,以后不可能化解,若教他们寻着机会,抓住你的把柄,你不死也得脱层皮。”   李钦载自信地一笑:“不夸张的说,臣绝无把柄让人抓。”   李治扯了扯嘴角:“是男人就有把柄,殿外站着的宦官才没把柄。”   李钦载惊呆了,沉默半晌缓缓道:“陛下,殿内就咱俩个男人,您开这种黄腔合适吗?”   “你错了,殿内只有两个婆娘都不在家的男人,此时不开黄腔,更待何时?”   李治说着突然咬牙切齿道:“礼部那些废物东西,选秀选了两个月了,没见送一个美女进宫,再晚俩月,皇后就要从洛阳回到长安了,那时一切皆休,朕没指望了!”   李钦载试探着道:“太极宫里不是还有许多年轻的宫女吗?陛下若实在憋得慌,不如就地取材,找几个宫女对付一下……”   李治顿时悲从中来,面颊狠狠抽搐了几下,缓缓道:“那些宫女进宫数年,这几年里朕一直没宠幸过她们,景初啊,你猜猜为什么?”   李钦载是聪明人,立马想到了原因,小心翼翼地道:“因为她们……丑?”   “然也!”李治带着哭腔道。   李钦载暗暗叹息。   很合逻辑,大唐的人口基数就这么大,就算抛开出身不谈,全国人口里选出一个美女的概率,实在比一千多年后的后世小多了。   十几亿人口里挑出美女的概率,跟几千万人口里挑出美女的概率,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大约等同于刮刮乐中奖。   ……   喝酒撸串之后,君臣尽兴,李钦载告退回府。   出宫以后,李钦载算是吃了定心丸,有了李治的布置,他知道八大望族最近的日子一定不好过,原本要对他疯狂反扑的,如今牵扯了谋反,他们已是自身难保。   今日君臣见面,有些话李钦载忍着没对李治说。   这个话题太沉重,也太复杂,李钦载都不知如何开口。   事情是由土地兼并引起的,这是一切事件的根源问题。   大唐立国虽然不到百年,可是土地兼并的问题已经出现了,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这个问题若不解决,大唐的府兵制将会渐渐崩塌,再过数十年,朝廷无可用之兵,只能被迫改为募兵制。   那时军队的战力将会走下坡路,大唐征服星辰大海的步伐将会被拖住,甚至于,李钦载提出的百年战略,也不过是一种理想主义的呓语,如同痴人说梦。   军队都只拿钱干活了,还说什么星辰大海?不被灭国就万幸了。   真实历史上的藩镇割据局面,其根本原因也是府兵制的崩塌,权贵地主大肆兼并土地的大势所趋。   从古至今,朝代更迭,但有一个千古颠扑不破的真理,只要朝廷让农民有土地,这个天下就乱不了。   可惜的是,中国的历史是一个又一个周而复始的死循环,朝代更迭后,没有人从中吸取教训,而是重复着前朝的老路。   这个话题太大,而李钦载也没想到解决土地兼并的好办法,毕竟他也不敢触动太多人的利益,会死得很难看的。   回到府中,李钦载就地一躺,又是一条陈年香醇的老咸鱼。   而长安城却闹翻了天。   刘仁轨的奏疏终究还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尚书省将他的奏疏公之于众后,长安臣民沸腾了。   江南八大望族事涉谋反,这是大事,刘仁轨上疏后,御史台行动起来了。   不得不说,刘仁轨的文采和眼光都很老辣,一件普通的事被他一剖析,读过他奏疏的人纷纷以为然。   于是第二天,雪片似的参劾奏疏纷纷飞进尚书省。   这次被群起而攻之的对象,是江南八大望族。   刘仁轨带了头,尚书省的许敬宗故意将他的奏疏公之于众,再加上太极宫里的李治态度模糊且暧昧,种种迹象加在一起,朝臣们敏锐地嗅了嗅鼻子,他们仿佛闻到了什么味道。   看来最近江南八大望族举止确实有些过分,天子都看不下去了,存心要拿八大望族开刀。   天子既然是这态度,朝臣们还顾忌什么?   墙倒众人推,干他们! 第一千二百七十八章 深陷漩涡   自李渊立国后,大唐中央与地方世家势力之间形成了平衡。   这种平衡是世家权贵之间达成的默契,李氏立国,天下等于重新来了一次大洗牌,于是权贵世家地主奉李氏为天子,同时天子接纳天下各大世家优秀的子弟入朝为官。   当然,崛起的还有新兴贵族,那是跟随李渊李世民打江山的功臣,他们大多起于草莽,比如李勣程咬金等等,这些新兴贵族也在朝堂上占据了一定的位置。   所以大唐朝堂如今的格局是天子治天下,世家出身的占据了大多数重要的官职,新兴贵族和士大夫以及少数通过科举入仕的寒门子弟为辅。   这样的格局其实是不健康的,因为世家势力太庞大,他们在地方上拥有太大的权势,甚至大过皇帝的圣旨。   习惯了威服天下,莫敢不从的李家天子怎能受得了?   于是到了李治这一代,他把削弱世家作为毕生努力的目标。   由此而影响了李治处置朝政的倾向,不管发生任何事,只要事涉世家,先打压了再说。   江南八大望族就是如此,若站在公正的立场上,严格说来,八大望族和李钦载都有错,最合适的处理方式便如窦德玄所言,各打五十大板。   但李治不同意,他要的是立威,更要将世家的气焰打下去,同时还要趁此机会将朝堂里跟八大望族有关的官员踢出去,把位置交给更信任的人。   刘仁轨的奏疏相当于一份讨伐世家的檄文,当朝臣们看到李治模糊暧昧的态度后,立马明白风往哪边吹了。   朝臣们疯狂上疏,痛斥江南八大望族罪状,他们参劾的不仅是追杀上官家族,突袭辽东郡公车驾,那些曾经的陈年往事也被挖了出来。   八大望族敢在长安城干出这些跋扈的事,当然不可能是第一次这么干,只有他们长期的猖狂行径,和别人长期的忍气吞声,才能助长望族的气焰,愈发不可收拾。   所以要拿八大望族的把柄,一抓一大把。   从长安城强买强卖,仗势欺人,关中地区大肆收购土地,再到地方上干预政事,抗拒朝廷法令等等,昔日各种见不得光的事都被挖了出来。   朝臣们越参越嗨,八大望族终于急了。   事发数日后,朝堂民间沸反盈天,八大望族出身的官员惶恐上疏自辩。   望族在地方上本本分分,我们望族出身的官员在长安老老实实,所有的指控都是不实的,是有人存心污蔑,请天子明鉴。   至于谋反什么的,更是莫大的构陷,望族自大唐立国后一直忠心本分,奉李氏为主,望族从未拥兵,更不敢对朝廷有任何不满。   事情没完,自辩的声音再大,大不过满城皆劾。   朝臣参劾望族的第三日,太极宫突然传出了旨意。   着令有司彻查涉江南八大望族案。   “彻查”的意思是,只要朝臣奏疏上参劾望族的内容,不管是真是假,你们桩桩件件都去查一查,案子背后如果拔出萝卜带出泥,也要查。   八大望族的官员慌了。   依靠家族的权势坐到这个位置,谁不是一屁股屎?谁经得起查?   天子和朝廷也不是聋子瞎子,以前他们干过的事不可能丝毫不知,只是为了稳定大局,天子故意装聋作哑而已。   现在天子下旨彻查,说明刘仁轨那道奏疏已种进了天子的心里,天子对八大望族是否谋反已有了怀疑。   任何朝代,一旦牵扯到“谋反”二字里,对家族和个人而言便是灭顶之灾。   就算最后查无实据,不死也要脱层皮。   望族出身的官员惊慌失措上疏自辩的同时,无数书信飞往江南,请求家族出面。   大祸临头了,必须请援兵了。   ……   春晚夏至,池塘里的荷花悄然露了尖儿,伴随着阵阵蛙鸣,烦躁中带着几分安宁。   李钦载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听着池塘里蛙鸣,有些心烦意乱。   吵着瞌睡了。   正打算让部曲过来,进池塘把所有的青蛙都逮起来,晚上做个油爆田鸡下酒,吴管家却匆匆来报,门下弟子拜访。   李素节当先窜了进来,后面跟着李显,宣城义阳两位公主,以及薛讷,高歧,武敏之等人。   李钦载看了看天色,已近午时,不由叹了口气,喃喃道:“居然赶在饭点过来,今日诸事不吉,注定要被人蹭饭……”   不过看在前几日弟子们帮自己揍八大望族的份上,便请他们吃一顿吧。   “先生好逸致,活得比弟子们惬意多了。”李素节上前行礼,嘻嘻笑道。   身后的弟子们纷纷行礼。   薛讷不是弟子,只有他最不客气,上来就拈起李钦载身旁矮桌上的一块酥糕往嘴里送,咬一口立马皱眉:“甜得有点腻了,不好吃。”   嘴上说着不好吃,薛讷却又顺势拈起了一块送进嘴里。   李钦载指了指他,然后对弟子们正色道:“这种人去别人家做客,大概率是要挨揍的,你们不要学他,要有礼貌。”   李素节等人忍笑应是。   薛讷啧了一声,不满道:“吃你两块酥糕,小气劲儿!”   说着又拈起一块塞进嘴里,挑衅地看着他。   李钦载气定神闲地道:“刚才这块掉地上了,我拾起来打算喂狗的……不过喂你也一样。”   薛讷噗的一声全喷出来了。   李素节等人忍不住大笑起来,武敏之笑得最癫狂,全身打着摆子如同抽风。   李钦载担忧地看着他,这货的疯病好像越来越严重了,要不要让金达妍给他把把脉,就算不治之症也能未雨绸缪,提前安排酒席……   众人围在一起寒暄之后,薛讷便提起了当日暴揍望族的壮举。   在场的都有参与,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不是我吹……”   薛讷刚起了个头儿,李钦载立马在旁边翻译:“他的意思是,马上要开始吹了。”   又是一阵大笑,薛讷高昂的兴致顿时一滞,道:“景初兄,你弟子面前给我多少留点面子,再说当日我也是很卖力的。”   “会稽孔氏全府上下一百多人,全被我打断了腿,我家亲卫用的是胳膊粗的铁镗,那一镗砸下去,喀嚓一声,骨头都外翻出来了,我这个上过战场的人心里都瘆得慌……” 第一千二百七十九章 登门赔罪   男人说起暴力血腥的事总是眉飞色舞,靠杀戮征服来提升个人在群体中的威望,这是男人的通病。   连孙猴子都不例外,说起当年一把菜刀从蓬莱东路杀到南天门,那得瑟嚣张的劲儿,佛祖的五指山都压不下去。   猴子尚且如此,薛讷就更别提了。   长安城的热闹不少,但如此血腥暴力的热闹倒是不多,主要是没人敢这么干,偏偏在场的每个人都是这场热闹的当事人,聊起来更热烈了。   唯有宣城和义阳两位公主面带不适,勉强堆起笑脸听薛讷吹牛逼。   薛讷吹完之后,李素节和李显也不甘人后,纷纷吹起自己多么神勇无敌。   李钦载听着众人的吹嘘,心里有些奇怪。   他们的暴力内容居然都是大同小异,跟自己杀穿吴郡顾氏没什么不同,心里不由升起一股被人抄袭了的古怪感觉。   宣城和义阳也差不多,但二女的表情比较生动,一边说着打断别人腿的残忍话题,一边抱在一起瑟瑟发抖,不时插一句“好残忍,好可怕”。   李钦载一脸古怪地看着她俩,这茶里茶气的样子,是特么谁教的?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望向武敏之。   武敏之最低调,别人争先恐后说着自己的英勇事迹,唯独他在吃桌上的糕点,打死不愿张嘴。   最后薛讷忍不住了,噗嗤一笑,然后帮武敏之把他的事迹说了出来。   听完后众人表情复杂,李钦载更是默默地远离了几步。   “敏之啊,你年纪不小了,为何喜欢玩屎?而且现在还吃得这么开心……”李钦载语重心长地叹道。   武敏之一愣,翻着白眼使劲咽下嘴里的糕点,咳了两声,道:“先生,玩屎是玩屎,弟子现在吃的是糕点,先生请把话说清楚,不然弟子一世清名毁矣。”   李钦载叹道:“你特么都玩屎了,何来清名可言?从今以后,你在长安城算是臭名昭著了,嗯,字面意义上的‘臭名昭著’。”   武敏之又露出了疯批的笑容,桀桀怪笑道:“无所谓了,做人嘛,开心最重要,难得一场热闹,弟子玩得很开心,当时只觉得不枉此生,至于身后清名,哈哈,算个屁!”   李钦载站起身,突然朝众人长揖一礼,沉声道:“当日事发,多谢诸位鼎力相助,李某承情了。”   在场的人慌忙站了起来,李素节等弟子忙不迭还礼。   李钦载心中浮起淡淡的感动,如果说来到这个世界最大的收获是什么,除了亲人,便是眼前交到的朋友和弟子了。   有事他们是真上,每一次自己遇到麻烦,他们总是不遗余力地帮自己度过,人生能拥有这些朋友,其实已经很富裕了。   至于亲人朋友之外的权势,在李钦载心里反倒是最不值一提的收获。   午时,国公府设宴,款待李素节等人。   众人来国公府的次数太多了,基本已经不存在什么礼数,听到开饭便撒腿往前堂跑,李钦载还没落座,他们已开始狂吃起来。   李家的菜肴是长安一绝,这个名声在长安权贵圈子里早已传遍,但李钦载向来不大喜欢宴请宾客,唯有李素节这些弟子赶在饭点登门,死皮赖脸求恳之后,李钦载才会勉强同意他们蹭一顿。   今日李钦载心甘情愿宴请,弟子们自然不会客气,落座便大吃起来,皇族权贵所谓的教养规矩全被他们抛之脑后。   一顿盛宴过后,李钦载正打算指使李素节等人下池塘逮蛤蟆,吴管家匆匆来报,有多位客人来访。   李钦载一愣,还没开口问,吴管家已主动告之,来访的是江南八大望族出身的官员,同时还带了十几个断了腿的主事,这些断了腿的主事正是当日李钦载等人的杰作。   李钦载当即便皱起了眉:“他们来干啥?打算报复我吗?”   吴管家低声道:“老朽怕他们来者不善,已下令府中部曲集结,将他们拦在府门外。”   旁边的薛讷却猛地一拍桌子:“上次的教训不够,今日还敢登门报复,反了他了!景初兄莫动,愚弟帮你招待他们!”   武敏之两眼放光,浑身止不住地打起了摆子,嘴里发出兴奋的笑声。   “桀桀桀桀!他来了他来了,他带着欠揍的表情走来了!”   “哇哈哈哈!我也来了!你们打死我啊,打死我啊!”   说完武敏之一马当先冲了出来,跑得比薛讷还快。   李钦载心头一紧,这疯批莫又惹祸了,于是赶紧追了上去。   李素节等弟子也纷纷跟着出了前堂。   国公府外,乌泱泱站着数百人,他们都是江南八大望族的族人,其中一半是当日被打断腿的各家主事管家,另一半则穿着绯色紫色的官服,显然是望族出身的官员。   如今的八大望族在李治和几位重臣的谋划下,情势越来越危险。   当李治下旨彻查八大望族不法事时,“谋反”这顶大帽子离他们的脑袋越来越近,朝廷御史台刑部大理寺和百骑司都行动起来,而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也即将公之于天下。   等到了那个时候,八大望族真的再也无法挽回局势了。   望族的根基在江南,事发之后便八百里快骑送了书信回去,但江南距离长安甚远,一来一回之间,等望族的家主做出反应,长安这边黄花菜都凉了。   于是望族出身的官员当机立断做出了反应。   现在的他们必须要求生,求生最好的方式就是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这件事的根源是什么?除了追杀上官父子,还有就是得罪了李钦载。   没人能想到,得罪李钦载的后果如此严重,八大望族参与突袭李钦载车驾谋划的几名主事被打断腿后,仍被族人官员骂得狗血淋头。   猪油蒙了心,敢在李钦载的头上动刀,你们自己活腻了也别拉整个家族下水好不好。   所以今日,望族门下的官员齐至英国公府门外。   见李钦载武敏之等人出来,官员们动作一致朝李钦载下拜。   一名中年官员垂头道:“李郡公恕罪,当日族中主事不知死活,胆敢冒犯李郡公虎威,事后我等八大望族才知他们闯下了弥天大祸。”   “今日下官等人登门,为的便是当面赔罪,这几个闯了大祸的畜生,下官当场毙杀,只求消李郡公心头之怒!”   说罢官员一扬手,身后几名力壮的大汉高高举起了铁镗,朝顾恩等主事的脑袋砸去。 第一千二百八十章 丑人丑行   画面很震撼,至少李钦载都被震住了。   权贵地主阶级之间的斗争,真的是残酷且血腥,当断则断,毫不犹豫。   想要求生,就必须痛下杀手,把该背锅该担责任的人杀了,彻底将自己与事件撇清,才有生存下来的可能。   李钦载瞬间就明白了八大望族的用意,顿时脑后生出一股寒意,这帮人是真的狠,杀起自家人来也毫不手软。   顾恩这群主事当初敢决定突袭李钦载的车驾,对风险和后果自然是经过评估的,李钦载不相信这群望族出身的官员毫不知情。   一场针对当朝郡公车驾的突袭,若说仅靠几个主事拍脑袋决定,事前根本不请示不汇报,怎么可能?   也就是说,上次的突袭,是八大望族共同的决定,只要是望族出身的官员,事前必然是清楚且同意了的。   现在事情不可收拾了,把主事推出来背锅,这群官员当作毫不知情的模样,又惊又怒的表情分外精湛。   李钦载却冷笑起来,这特么是拿我当傻子糊弄呢?   此时那名力壮的大汉手中的铁镗已挟风雷之势,狠狠朝顾恩的头顶砸落。   顾恩无力地躺在软兜上,脸色苍白,眼神空洞,想必在这群人来国公府之前顾恩已知道自己的下场,作为背锅的炮灰弃子,家族的人事先已告诉过他,今日他必死。   顾恩也知道自己已是一枚弃子,被家族拿出来牺牲大约也是经过了本人同意了的,背后可能有收获,比如家族会对他的妻儿子女付出点什么。   数百人面前,戏都演得很逼真,李钦载要是稍微蠢一点,说不定就信了。   从表面看,一群事前毫不知情且人品正直的望族官员,发现下面的主事闯下弥天大祸。   于是在高尚的道德感驱使下,愤然将这群家族败类拎到李钦载面前,来个大义灭亲的壮举,获得长安城一片赞誉,而自己则收获了原谅,扭转了长安城的舆论风向。   被牺牲的几枚弃子,用他们的生命换来了八大家族的转危为安,性价比非常高。   不得不说,算盘打得很精,李钦载都忍不住想给他们写个“服”字。   有这脑子,用在治国安邦上不好吗?   就在铁镗即将落在顾恩脑袋上的那一刹,李钦载突然冷冷喝道:“住手!”   铁镗去势不止,李钦载的脸色却愈发冰冷。   周围的李家部曲见李钦载下了令,冯肃当即上前一步,横刀出鞘,锵的一声架住了那柄铁镗,此刻铁镗距离顾恩的脑袋仅只数寸。   顾恩脸色愈见苍白,浑身大汗淋漓,瘫软在地不停喘着粗气,饶是早有赴死的准备,然而此刻从鬼门关里打了一转回来,顾恩仍感到心惊胆战,估计下一次让他赴死,他已没这胆量了。   要人命的铁镗被架住,中年官员脸色一僵,眼神闪过几分阴鸷。   李钦载盯着他的脸,冷冷道:“在我家门前闹出人命,是想构陷我把人逼上绝路,还是事后满城宣扬我不仁不义?”   官员急忙躬身道:“下官绝无此意,李郡公误会了。一切皆是我八大望族自己的决定,下官不过是代家主清理门户,绝不敢污了李郡公清名。”   李钦载冷笑道:“你是刑部堂官还是大理寺卿?大唐王法在上,有罪无罪皆要明正典刑,未经刑部大理寺判罪,你有何资格决定别人的生死?”   官员额头渗出冷汗,颤声道:“下官知罪,只是顾恩等人未经禀报家主,私自突袭李郡公的车驾,闯下弥天大祸,下官义愤之下,方才决定将顾恩当面毙杀……”   李钦载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这种把戏就别在我面前演了,你们演得累,我也看得尴尬,真想把事情解决,一切按规矩来,把这几人送进刑部,让堂官问个清楚。”   “谁人指使,动机是什么,背后还牵扯了多少人多少事,一切交给刑部官员去挖掘,你们在我家门前动用私刑,置人死地算怎么回事?拿我家门口当屠宰场吗?”   官员闻言表情愈发灰败,来之前的那点小算盘被李钦载破坏殆尽,原本以正义的形象出现,李钦载一番话后,倒显得他成了小丑,特别可笑。   见官员讷讷不言,李钦载冷笑道:“看来阁下是不认识去刑部的路,无妨,我来帮你。”   “冯肃!”   “在!”   “送这几位家族罪人去刑部大堂投案自首,请刑部堂官好好审一审,此事背后另有隐情,让刑部官员们定要深挖到底,不枉不纵!”   官员眼皮一跳,正要出言反对,冯肃却一挥手,李家部曲立马将几名断了腿的望族主事围了起来,并且将他们与官员们隔开。   “带走!”冯肃喝令道。   部曲们抬着断腿主事们快步朝刑部官衙走去。   李钦载朝脸色苍白的官员笑了笑,道:“你们的赔罪我收到了,如今满朝皆劾江南八大望族谋反,为证清白,我就不请你进门了,诸位请回吧,一切等水落石出之后再说,这件事没那么容易结束。”   ……   望族官员押着顾恩等人来英国公府门前,打算清理门户,事情很快传遍了长安城。   可惜的是,他们收获到的是一片嘲笑声。   李钦载站在门前的一番话,被人传了出去,再结合望族官员的言行,长安臣民立马便明白了他们的算计。   丑人丑行,殊为可笑。   朝堂的御史们听说后,参劾八大望族更狠了,每天奏疏不要钱似的往尚书省递。   与此同时,刑部尚书刘祥道为首,奉旨开始对八大望族不法事进行彻查。   在长安的望族官员惶惶不可终日,一股压抑的气氛笼罩在他们心头。   李治摆出来的架势是翻脸掀桌子,八大望族虽说掌控江南偌大的土地良田,但若要跟朝廷真正的翻脸,他们做不到,也不敢,没那个实力。   如今不比当年,当年李渊晋阳起兵推翻隋朝,天下世家门阀景从,一年多就把隋朝掀翻在地。   可如今大唐天家正是深得民心之时,李治登基后,不仅继承了皇位,也继承了李世民广阔的胸襟,更甚者,他采取的休养生息和内圣外王政策,让大唐的国力较之贞观年间更上了一个台阶。   更重要的是,大唐的军队如今已大多装备了火器火药,这种跨时代的武器更提高了军队的战力,天下世家若被逼急了想造反,胜率也是小得可怜,基本只是被唐军碾压的下场。 第一千二百八十一章 善心善行   李治不愿跟江南望族公然翻脸,不是实力不够,而是不忍对内动刀兵,徒增大唐内耗。   最坏的情况不过是像隋末时期,天下世家门阀联合起来造反。   但今日不同往日,唐军在兵器上占据了绝对优势,天家皇族站的又是平民的立场,隋末那种墙倒众人推的局面,已不可能在如今的大唐复制。   正如李钦载所说,八大望族涉嫌谋反的事不会那么简单结束。   朝堂上沸反盈天,当李治和几位重臣把舆论炒起来后,满朝文武看懂了脸色,于是对八大望族群起而殴之。   参劾的奏疏一天比一天多,望族出身的官员深陷泥沼无法抽身,刑部尚书刘祥道也开始对官员清查,昔日的政绩也好,见不得光的烂事也好,桩桩件件翻出来,在太阳底下暴晒。   李钦载和门下弟子报复八大望族的事,好像被人彻底遗忘了似的,朝堂上根本无人提起,大家都卯足了劲对八大望族开火。   李钦载当然也不愿凑着热闹,于是朝堂沸沸扬扬之时,李钦载果断抽身而退,继续过着咸鱼般的日子。   心里还是有些感激李治的,他帮李钦载顺利解决了这个麻烦。   为了投桃报李,李钦载给太极宫送去了一百多斤新鲜牛肉。   是的,甘井庄的牛不幸又崴脚了,风水不好,牛就是容易崴脚,渭南县令都没办法。   李家别院每年都要上交不少罚金,每头崴脚的牛被宰杀,地方县衙都要罚钱的,李家交罚金特别痛快,而且交得喜气洋洋跟过节似的。   后来有个叫李白的诗人喝多了写诗,他说“烹牛宰羊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说的大约便是李家别院的盛况。   武后领着长安城的命妇去洛阳祭祀农坛,一去已有月余。   几天后,洛阳传来消息,武后祭祀完毕,已领着命妇们在回长安的路上。   武后在洛阳不仅祭祀农坛,还干了一件令洛阳当地颇为惊讶的事。   她召见了洛阳当地官员,从皇后个人的金库内帑里拨钱五千贯,在洛阳设慈善堂,并特别注明是代天子行善,用以周济关中贫民灾户。   皇后带头拨钱行善,命妇们自当欣然景从,于是从长安跋涉而去的百十位命妇慷慨解囊,每人出钱少则数百贯,多则一两千贯,纷纷投入慈善堂内。   一笔总数加起来大约十来万贯的善款,居然就这样凑起来了。   崔婕和金乡也是随行的命妇,二女早有商量,于是代表辽东郡公府痛快捐出了三千贯钱,而且金乡还自告奋勇,愿为皇后筹备建立慈善堂的具体事宜。   金乡的表态令武后颇为惊讶,想到建立慈善堂的主意本就是金乡她男人出的,崔婕和金乡又捐了三千贯钱,是除了皇后之外捐钱最多的权贵人家。   于是武后思量之后,也答应了金乡所请,任金乡为京畿道慈善使,以女官之职全权筹备洛阳慈善堂一事。   不得不说,大唐确实是数千年历史里最开明的朝代,女人在这个朝代是能当官的,而且也能掌握一点小权力,那些不甘在家中相夫教子耗尽一生的女子,努努力也能找到展现自己能力的舞台。   金乡无疑是幸运的,她有开明豁达的夫君,也有皇室宗亲的身份,她的人生如同裹在蜜糖里,被无数平凡的女人羡慕嫉妒着。   能怎么办呢?她这辈子受过最大的苦难,就是投胎时的咬牙奋进,与此同时,她爹滕王打了个哆嗦。   ……   长安城,国公府。   李钦载终于得偿所愿,将后院池塘里的蛤蟆全逮了,然后剥皮下锅,沸油炸至金黄,猛下调料,一盘油炸田鸡香喷喷端上桌。   这个年代没有动物保护法,蛤蟆敞开了吃。   田鸡肉又香又嫩,用来下酒再合适不过。   晚饭过后,府里众人消了食,快安寝之时,李钦载端出了夜宵,又命丫鬟取来冰镇葡萄酿,坐在院子里自斟自饮。   有人吃夜宵,总是特别吸引人的。很快荞儿弘壁,还有上官兄妹都被香味吸引来了。   李钦载笑呵呵地命人取来碗筷,让孩子们一起吃。   当爹也好,当老师也好,除了学业上严格要求外,生活里不必太严厉,该吃吃,该喝喝,李钦载又不是道德君子老学究,犯不着在孩子们面前找存在感。   一大四小吃得嘴角流油,刚吃到一半,后院闪过一道袅娜的身影。   李钦载还没发现,荞儿却高兴地扬起了小手:“金姑姑,快来吃蛤蟆,我爹亲手做的,特别香。”   李钦载扭头,赫然发现金达妍从树影里走出来,看着院子矮桌上那盘金黄香脆的田鸡,金达妍暗暗吞了口口水,板着脸道:“寝前不食,否则伤脾伤胃,我是大夫怎会犯戒?”   荞儿眨眨眼,又看了看李钦载。   片刻后,金达妍已坐在矮桌旁,一筷挟起一只肥嫩的田鸡腿塞入樱桃小嘴里,浑然不觉一缕油光流下。   “真香!”金达妍赞道。   李钦载哈哈一笑,朝她眨眨眼:“有肉无酒,岂不辜负这良辰美景?金神医喝点葡萄酿吗?冰镇的哟。”   金达妍瞪大了杏眼,一脸挣扎。   荞儿在旁帮腔道:“肉都吃了,还在乎喝几口酒?”   “会发胖的……”金达妍咬牙支撑着仅存的理智。   “大唐以女子丰腴为美,金神医太瘦了,全身不到三两肉,若能胖一点,更添妩媚风韵。”李钦载笑道。   金达妍犹豫半晌,终究抵不过冰镇葡萄酿的诱惑,狠狠一咬牙:“今日拼了!只限今日,明日起一定要自律!”   李钦载哈哈一笑,给她斟满了一杯葡萄酿。   大唐权贵饮酒很讲究,饮什么酒用什么杯,普通的三勒浆或是米酒用漆器酒盏,葡萄酿却一定要用夜光杯。   所谓的“夜光杯”,其实就是透明度较为浑浊的琉璃杯,这东西在如今的大唐还是稀罕物件儿,看着浑浊发黄,但也值不少钱,权贵门户才消费得起。   端起半透明的琉璃杯,金达妍仰脖饮尽,冰凉的感觉顺着喉咙直达胃部,顿时发出爽歪歪的叹息。   “真舒服!人生如此,死而无憾。”金达妍叹道。 第一千二百八十二章 操碎了心   画面很温馨,两个大人四个孩子围在后院的矮桌旁。   桌上不仅有田鸡,还有厨子刚烤好的一些肉串,再加上葡萄美酒夜光杯,看起来跟前世的烧烤摊没什么区别。   荞儿吃得满嘴油光,弘壁抱着荞儿的大腿,眼巴巴地看着兄长,兄长也不负所望,偶尔从竹签上拔下一块肉逗弄弘壁。   “叫阿兄,给你吃。”   “阿兄阿兄阿兄……”弘壁很没骨气叫得欢。   一块肉塞进弘壁的嘴里,弘壁乐得眼睛眯了起来,要是长了尾巴的话,估计这会儿尾巴摇得跟五档电风扇一样了。   李钦载目光慈爱地看着兄弟俩,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上官婉儿看不下去了,拽了拽李钦载的衣袖,道:“李叔叔你看李荞,他好像在喂狗……”   “二胎当狗养,没错的。”李钦载气定神闲地道。   上官婉儿不吱声了,看来被李家独特的教育方式深深地震撼到了。   倒不是李钦载偏心,主要是弘壁投胎技术太强大,生下来就注定是爵位继承人。   出身已然如此富贵了,若养成骄纵的脾气还了得?   所以李钦载的教育方式向来是偏向荞儿多一点。   荞儿长大后,李钦载的爵位是无法由他继承的,也就是说,除了给他提供优渥的生活环境外,前程全靠他自己去挣。   趁他年幼,多给他一些关爱,将来独自面对外面的风雨时,心底里有一份家庭的温暖打底,或许人生不会那么累。   而弘壁,臭小子若从小惯到大,长大后不知会变成怎样的混账,不如适当给他一点挫折,让他知道人外有人,继承了爵位也要保持谦恭的心态。   上官琨儿受了伤,饮食要清淡,此刻只能愁眉苦脸地看着众人大吃大喝,一脸馋相地咂吧嘴。   金达妍目光柔和地看着面前的大人孩子,这一幕温馨的画面她很少经历过。   从小跟爷爷长大,自懂事起,她便没日没夜地背医术,练针灸,配药方。   她的童年除了学医,几乎是一片空白。   记忆里的爷爷很严厉,也不善言辞,做错了会被罚站,打手心,偶尔表现出来的慈爱,也不过是给她添一件新衣裳,吃饭时多给她挟一块肉。   眼前这一幕温馨的家庭氛围,对她来说分外陌生,却羡慕。   来长安城近两个月了,她每天住在国公府里,但她仍觉得自己是个无关的陌生人,她只是寄居在府里的客人,从未融入过李钦载的家庭。   或许,正因为她是李钦载的救命恩人,全府上下对她的尊敬大过亲昵,让她感到很不自在,也有几分淡淡的失落。   独自饮了一杯葡萄酿,那沁入心脾的清凉令金达妍浑身舒坦。   “来到唐国后才发现,你在唐国朝堂的地位比我想象中的重得多。”金达妍两眼闪亮,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今晚的月色太皎洁。   “就连那些势力庞大的望族,你也敢废了人家,真了不得。”   “你一个治病的大夫,还会关心这些事?”李钦载啜了口酒笑道。   金达妍指了指上官琨儿,道:“他的腿都是我治,就算我不想知道这些事都难,再说,大夫怎么就不能关心朝堂事了?”   “你们汉代有一位名叫张仲景的神医,在他的《伤寒杂病论》里说过,‘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中以保身长全,以养其生’。”   “大夫的眼里,也不仅仅只是治病救人的。”   李钦载颔首道:“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没错。”   金达妍两眼顿时发亮,喃喃道:“‘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这话真妙,你的才能果然配得上你的地位。”   李钦载朝她挤挤眼:“我的才能不仅仅是说几句妙语,更大的才能在看不见的神秘地方……”   金达妍认真地点头:“我听说了,你们唐国的火器,还有许多新奇的东西,都是出自你手。”   李钦载干笑饮酒。   本来打算开车的,结果人家却没意识到他的车速,这就有点尴尬的,媚眼抛给了瞎子。   仔细一算,崔婕和金乡离开俩月,小八嘎也跟着去侍候两位主母,现在李钦载的身边居然没一个能与他做快乐事的女人。   男人憋太久会危害身体健康的,婆娘们咋就不体贴体贴呢?   一旁的荞儿看着亲爹跟金达妍有说有笑,小眉头顿时一皱,眼里闪闪发光,不知在想什么。   一顿宵夜吃到子时,上官兄妹打起了呵欠,弘壁早已睡着,被丫鬟抱回了房。   李钦载和金达妍不知不觉也醉了,葡萄酿这种酒,喝起来香甜可口,像喝饮料似的,但这酒属于发酵酒,后劲非常大。   两人喝了一坛多,实在有些过量了。   此时夜风一吹,酒劲顿时上头,金达妍满面痛苦,弯腰想吐,却吐不出来。   李钦载也没好到哪里去,此刻的他头晕目眩,仅存的理智支撑着没当场躺下,这时他也发觉自己好像喝多了。   这番邦异国的进口酒就是邪门儿,这才喝了多少就扛不住了。   有个名叫李白的诗人不是说“会须一饮三百杯”吗?   吹牛逼的吧?话说李白现在出生了没有?   脑子迷迷糊糊如同一团浆糊,李钦载却还在思考不着调的问题。   两个大人摇摇晃晃,剩下的三个孩子发愁了。   三人面面相觑,上官琨儿率先抬起他的右腿:“别看我,我是个废人,自己都走不回去。”   上官婉儿弱弱地道:“荞儿兄,他们太重了,我们怕是扶不了,不如叫丫鬟过来吧……”   荞儿眼中异色一闪,却笑道:“我爹常说我已经长大了,凡事自己能做的,尽量别叫外人帮忙,习惯不好。”   说着荞儿朝婉儿示意了一下,婉儿苦着小脸儿,与荞儿一左一右架起了金达妍,步履蹒跚踉跄地将她送回房。   两小忙得大汗淋漓,回到后院休息了片刻,又来到神智模糊的李钦载面前。   一人扛起一只胳膊,两小拼了命将李钦载架起来,愈发艰难地朝厢房走去。   终于快到李钦载的卧房时,荞儿却径自架着李钦载继续走。   上官婉儿立马大声道:“荞儿兄,错了,走错了,这间才是李叔叔的卧房……”   荞儿咬着牙坚持,道:“没错,今晚我爹不睡自己房里。”   “那他睡哪儿?”   荞儿沉默片刻,认真地道:“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如此简单的道理,我这个孩子都懂,我爹却不知道,为了他我真是操碎了心!”   “把我爹送到金姑姑的房里!” 第一千二百八十三章 哄堂大孝   爹地的好大儿,荞儿的这一把操作真是哄堂大孝了。   如今的荞儿已过了不懂事的年纪,十来岁的孩子,已经被师兄弟们带着经历过风月场所,对男女之事已然有了一些懵懂的概念。   所以他很清楚男人和女人睡在一间房,是只有夫妻才能做的事。   不过荞儿还知道,他爹承了金达妍的恩情,救命之恩大过天。   对待救命恩人当然要涌泉相报,给她吃给她喝,帮她开医馆,这些都不算啥。   他爹曾经跟他讲过一些话本故事,里面的姑娘落了难,被不知所谓的霸道总裁救了,姑娘为了报答,是必须要自荐枕席,以身相许的,只有这样才能彻底地体会“涌泉相报”的含义。   荞儿不懂什么是“霸道总裁”,但他懂什么是“以身相许”。   所以他爹给他讲的故事,很容易就被荞儿自觉代入他爹身上了。   亲爹承了金姑姑的救命之恩,是不是也应该以身相许?不许一下未免太不礼貌了,别人会说咱李家知恩不报,坏名声的。   所以荞儿扛着迷迷糊糊的李钦载,脚步坚定地朝金达妍的卧房一步步挪去。   上官婉儿一脸不解,急道:“李叔叔明明不住这间屋子,这是金神医的屋子,荞儿兄你是不是搞错了?”   荞儿淡定地道:“没错,我爹今晚就住金姑姑房里。”   上官婉儿虽年幼,但对男女之防也有了一些懵懂的概念,闻言不安地道:“金神医不是李叔叔的妻妾,他们住同一间屋子……不太好吧?李叔叔明早醒来后会不会生气?”   荞儿笃定地道:“不会的,我自己的爹,我懂!我爹本就欠金姑姑的恩情,金姑姑睡他一晚自是天经地义,我爹醒来后只会褒奖我干得漂亮,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上官婉儿的CPU熊熊燃烧起来,睁大了迷茫的杏眼,迟疑地道:“是,是这样的吗?”   荞儿用力点头:“是这样的,信我没错。”   说着荞儿的目光投向漆黑的夜色,天空挂着一轮皎洁的明月。   荞儿的目光深邃且坚毅,发出非常成熟的叹息:“拖泥带水一直欠着莫大的恩情,我爹就是不解决。”   “我明明是个孩子,却为他承受了太多,谁叫我有一个不争气的爹呢,唉!”   “婉儿,帮我把爹抬进房里,送到金姑姑床榻上,轻一点儿,莫惊醒了他们。”   上官婉儿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以她的年龄阅历,又实在说不出哪里不对,只好一横心,与荞儿一左一右架着李钦载,将他送到了金达妍的床榻上。   累得满身大汉的两小看这床榻上醉醺醺的男女,荞儿发出满足的叹息。   “真好,我又帮爹解决了一桩大事,我真棒!”   扭头望向上官婉儿,荞儿笑赞道:“你也真棒!”   上官婉儿顿时将心头隐隐察觉的不对劲抛到九霄云外,闻言甜甜地笑了起来。   二小悄悄走了出去,细心地关上房门,然后相视一笑。   上官婉儿低声问道:“荞儿兄,他们睡在一起会怎样?”   荞儿想了想,道:“大概会再生一个小弘壁吧。”   上官婉儿愈发不解:“躺在床榻上就能生吗?”   荞儿露出过来人的权威微笑:“当然不可能,婉儿你还是太年轻,男女要生娃,不但要并排躺着,还要互相抱一抱,亲一亲才行。”   “抱一抱亲一亲就能生娃了?”上官婉儿惊奇地睁大了眼。   荞儿肯定地道:“没错,生娃并不复杂,睡在一起就能生,记住,没人比我更懂生娃!”   上官婉儿顿时露出崇拜的目光:“荞儿兄真厉害,什么都懂,不像弘壁阿弟,只知道流着口水要吃的。”   随即不知想起了什么,上官婉儿突然退后一步,讷讷地道:“我们不能太近了,抱一抱就生娃,我,我……还太小。”   荞儿也露出警觉之色,认真地点头道:“是的,我们都太小了,不能乱抱,还是离远一点儿吧。”   想到前些日去李素节府上赴宴,席间有一位舞伎给他斟酒,还咯咯娇笑着抱了他,荞儿顿时变得有些焦虑了。   当时那一抱……我不会当爹了吧?   要不要负责?   ……   李钦载这一觉睡得很踏实,连梦都没做,直到天亮后,阳光透进窗棂,刺眼的不适令他睁开了眼睛。   脑袋有点痛,纵酒宿醉的代价,这种感觉很熟悉,李钦载已不记得醉过多少次了。   上次喝醉在太极宫到处撒尿圈地盘,搞得有点尴尬,昨晚在自家院子里喝醉,就算圈地盘也没啥,闯不了祸。   睁开眼后的李钦载露出了淡淡的笑容,美好的一天。   耳畔忽然传来平静的呼吸声,李钦载眨了眨眼,扭头望去。   一眼万年,心情顿时不美好了。   屋子里的摆设很熟悉,李钦载很快察觉到这是金达妍的卧房。   而金达妍居然睡在他的身旁,长长的睫毛紧闭,恬静的呼吸显示她还在睡梦中,但此情此景……   李钦载惊愕地睁大了眼睛,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   什么情况这是?   昨晚喝醉后我和她干了啥?   我为何会睡在她的卧房里?   掀开被褥,李钦载赫然发现自己和金达妍衣着整齐,只是有些凌乱,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   暗暗松了一口气的同时,问题来了。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特么怎么会睡在金达妍的卧房里,两人还同床共枕了。   上次喝醉后在太极宫撒尿圈地盘,李钦载本以为是闯祸了,没想到这次闯的祸好像更大。   救命恩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跟她睡在一起,自己还是人吗?   李钦载心跳加快,当机立断必须亡羊补牢。   悄悄地掀开被褥,李钦载下床,赤着双足蹑手蹑脚像做贼似的,一步一步轻轻朝房门挪去。   房门离他不足一丈距离,希望在前。   只要无声无息离开这间屋子,昨晚就不存在发生任何事,金达妍也永远不会知道,曾经有个男人不小心跟她睡在一起,一觉到天亮。   就在李钦载距离房门近在咫尺,伸手就能打开房门时,不幸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就是这么狗血,金达妍正好醒了。   睁开迷蒙的双眼,先打量了一下所在的地方,是熟悉的自己的卧房,然后,美眸不经意一瞥,发现一个男人正抱着一双鞋子,像贼一样悄悄地朝房门挪动,并且伸出了手,眼看要打开房门了。   金达妍懵懂地眨了眨眼,再看这个男人衣冠不整,怀抱鞋子的画面,金达妍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脸色迅速变得铁青。   “你,你站住!” 第一千二百八十四章 欲辩难辩   半夜钻进救命恩人的被窝,这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本来李钦载只要打开房门,悄悄溜出去,这件事就能当作没发生,然而功亏一篑,离成功只差一丝时,金达妍醒了。   两个真正醉了的人,基本不大可能发生任何事,这一点,醉过的人都清楚。   喝得晕晕乎乎天旋地转的时候,没什么事比睡觉重要。   那种所谓的男女喝醉后天雷勾动地火,一夜折腾的激情故事,要么是男女根本没喝到位,互相打着喝醉的名义行苟且之事,要么一方醉了,另一方没醉,然后……国产片区里见,很刑。   现在的情况是,两人昨晚都醉了,莫名其妙同床共枕,但什么都没发生。   可是在这个年代,男女同床共枕其实已经算是什么都发生了。   金达妍垂头看着自己的衣裳,再看看李钦载衣冠不整的样子,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心情顿时变得很羞愤,不干净了,不想活了。   李钦载被喝住,此时也很尴尬,心里暗暗回忆昨晚发生的一切。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自己怎么就迷迷糊糊躺在金达妍的床上了?   记得昨晚醉后,自己明明只是坐在后院里打盹儿,当时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打算回房睡觉来着……   后来的事不记得了,喝醉酒后不大可能真正的断片,但李钦载当时不是断片,而是陷入一种睡眠状态。   看着金达妍羞愤欲绝的样子,李钦载干笑两声:“金神医,早啊,又是阳光开朗的一天……”   金达妍目光冰冷:“你在干什么?”   李钦载面不改色道:“刚才打算进房叫你起床,结果被门槛绊了,摔了一跤,衣裳摔乱了,鞋子也摔掉了……”   金达妍此时脑子嗡嗡作响,脑海里只回荡着一个声音。   你跟我睡了,还用这种鬼话糊弄我……   “你给我滚出去!”金达妍大吼。   “好哒!”李钦载心头一喜,这事儿算揭过去了吧?   刚迈出一步,金达妍却又喝道:“慢着!”   李钦载心头又一沉,女人怎能说话不算话?说了滚必须滚啊。   站住身形,李钦载扭头望向她。   金达妍眼中怒火迸现,狠狠地瞪着他:“你昨晚为何睡在我的床榻上?”   李钦载叹了口气:“我若说我也不知道,你信吗?”   “不信!”   “……”   聊不下去啊,李钦载敢对天发誓自己说的是实话,可人家估计根本不信自己发的誓。   “这件事是个误会……”李钦载舔了舔干枯的嘴唇,宿醉后的人特别想喝水。   金达妍冷冷地道:“所以我叫住你,等你解释这个误会。”   李钦载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实在不知如何解释,昨晚他也喝迷糊了,整个过程完全不知情。   “要不,我发个毒誓?”李钦载试探着道:“我昨晚若是对你做了什么,天打五雷轰……”   说完飞快扭头,天空晴朗,没有打雷下雨的迹象,稳了。   金达妍冷笑:“你真没对我做什么?”   李钦载理直气壮道:“绝对没有!大唐钦封郡公,社稷功臣,天下人敬仰,说我是一条英雄好汉我也不反对,你怎能怀疑一位英雄好汉的人品!”   金达妍咬牙:“好,你没对我做什么……那你自己看看,我的衣裳上是怎么回事!”   说着金达妍挺起胸脯,李钦载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金达妍胸前的白色衣襟上,赫然印着一个不大清晰的五爪印,爪印的位置,不偏不倚正是她的玉龙雪峰。   昨夜众人喝酒吃肉串,李钦载吃肉时不大讲究,用手拈着,抓着,手掌自然不怎么干净。   而金达妍胸前那油腻腻的爪印,从大小和肮脏程度来看,是自己的没跑了,根本无法抵赖。   李钦载脸色难看起来,垂头盯着自己的一双手。   昨晚自己醉成那样,这双手究竟干了啥……   金达妍咬牙怒道:“你如何解释?”   李钦载呆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突然惊奇地大叫起来:“它们居然有了自己的思想,进化了,我进化了!”   “滚——!”金达妍怒吼。   “好哒!”   李钦载一溜烟儿飞快窜了出去。   屋子里,金达妍怔怔看着自己胸前的爪印,嘴角扯了扯,突然悲从中来,抱膝大哭。   ……   被赶出门的李钦载灰溜溜来到后院,第一件事就是叫来府里后院所有的丫鬟。   阴沉着脸一个个询问,昨晚究竟是谁把他扶回房的。   丫鬟们难得见到五少郎如此严肃且可怕的模样,顿时一个个被吓得噤若寒蝉。   问得不耐烦时,一名丫鬟战战兢兢出来回答,昨晚五少郎在院子里饮酒时,便已屏退了侍候的丫鬟,毕竟五少郎心善,向来宽待下人,不忍心下人陪着他们熬夜。   所以五少郎昨夜喝醉后如何回的房,整个后院里的丫鬟没人知道。   李钦载从她们的脸上一个个看过去,见她们虽然害怕,倒是没有心虚的模样,显然说的是实话。   荞儿这时闻讯也跑出来了,见李钦载满面怒容,立马问道:“爹,怎么了?”   李钦载摇摇头没理他,喃喃道:“难道是我自己迷迷糊糊进错了房?我不是那种人呀……”   接着李钦载狠狠咬牙,脸色铁青地道:“若被我揪出是谁扶我回的房,必将他扒皮抽筋,让他死一百次!”   荞儿后背一凉,顿时察觉自己昨晚好像办错事了。   难道爹以身相许,许得还不够,金姑姑昨晚不满意?   李钦载自语之后,望向荞儿:“昨晚你们都在场,我喝醉后,是谁把我扶回房的?”   荞儿不假思索地道:“昨晚爹喝醉后,让孩儿和上官兄妹先回房睡了,爹和金姑姑是如何回房的,孩儿一概不知。”   李钦载皱眉:“真的?”   荞儿正色道:“真的,爹,孩儿的话您难道都不信么?我还是个孩子,孩子是不会说谎话的。”   李钦载揉了揉宿醉发痛的太阳穴,叹道:“真特么见鬼了,好好的我怎会进了她的房……”   “看来真要找一家青楼败败火了。” 第一千二百八十五章 重礼泯仇   婆娘们离家太久,小蝌蚪养成了青蛙,难免影响男人的正常神智,干出一点禽兽或禽兽不如的事,想必还是合情合理的吧。   像三哥那样,只要精虫上脑,万物皆是三嫂,包括但不限于巨蜥,汽车排气管……   李钦载还算比较斯文的,昨晚除了在金达妍的胸前留下一个五爪印外,什么都没干成,所以这究竟算禽兽还是禽兽不如?   见李钦载一脸懊恼,荞儿小心翼翼地问道:“爹,昨晚你干了啥?”   李钦载一愣,然后板着脸道:“社会上的事少打听……你让厨子做一道猪脚炖黄豆和鲫鱼汤,给你金姑姑送去。”   说完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手背,李钦载恨恨地道:“昨晚啥都不记得,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劲儿,手感究竟如何,一点记忆都没有,可耻的浪费!”   李钦载转身骂骂咧咧地走了。   荞儿站在原地,悄悄抹了一把额头渗出的冷汗。   差点就装不下去了,那么问题来了,昨晚自己究竟算孝顺还是坑爹?   接着荞儿乍然一惊,对了,还有一个知情人,不一定要将她灭口,但一定要堵住她的嘴,不然爹若知道真相,定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   大人的世界真是复杂又矫情,一个是受恩人,一个是施恩人,心平气和睡一觉不就完了吗,非要搞得鸡飞狗跳。   荞儿不解地摇摇头,转身便匆匆找上官婉儿去了。   ……   接下来几天,李钦载过得很尴尬。   自从那晚之后,金达妍仿佛变成了透明人似的,白天李钦载醒来,金达妍已去了医馆,晚上李钦载快睡了,她才悄悄回府。   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几乎见不着面了。   李钦载知道金达妍是在躲他,他也说不了什么,那晚的事确实无法解释,直到现在他还是稀里糊涂的。   朝堂上倒是仍旧热闹喧嚣。   八大望族的事还没过去,每天仍有无数参劾的奏疏递进尚书省,许敬宗许圉师忙得焦头烂额。   如今的舆论风向已是一边倒,现在根本不是李钦载报复八大望族是对是错的问题,而是八大望族如何从这件事里脱身,把脑袋上这顶“谋反”帽子摘了。   刑部尚书刘祥道煞有介事地联同大理寺,御史台,百骑司,四司联合办案,每天都有新的不法证据递到刘祥道的案头,而刘祥道也老老实实将这些证据交给李治。   愈演愈烈之下,情势已然完全无法掌控,八大望族事涉谋反一案,距离板上钉钉越来越近,而望族的官员们也越来越焦虑。   就在事情即将无法收拾之时,长安城外风驰电掣赶来一群人。   这群人都是江南八大望族的家主和当家人,进了城之后不敢休息,径自奔向太极宫。   报出身份后,他们跪在宫门外许久,宦官将他们领进了宫。   李治终究还是召见了他们,两个时辰后,八大望族的家主族长脸色灰败地出了宫,一边走一边擦着冷汗。   没人知道八大望族的家主跟李治聊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聊天的过程一定不大愉快,嗯,是八大望族单方面不愉快。   至于李治与八大望族背后勾兑了什么,达成了什么见不得人的PY交易,这已经成为永远的历史谜案,无人可知了。   八大望族的家主们觐见李治之后的次日,非常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满朝参劾八大望族谋反的奏疏销声匿迹,朝堂上也没人发出任何声音。   一切回到了原来的轨迹,仿佛这件事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望族的官员们再次出现在朝会上,对国事朝政侃侃而谈,儒雅温润风度翩翩指点江山的样子,跟几日前狼狈闭门谢客的模样迥然不同。   第二天下午,英国公府。   数十辆马车停在国公府门外,马车上全是贵重的礼物,从深海红珊瑚到东海大明珠,从堆积如山的银饼,到一箱箱黄金,还有西域的黄金酒器,玛瑙宝石,以及各种年份久远的山参,何首乌等名贵药材。   八大望族的家主联袂登门,执礼甚恭,站在门外求见辽东郡公李钦载。   李钦载与望族仇怨结得不小,本不打算见客,然而吴管家随口说出门外数十辆马车上装的贵重礼物,李钦载当即悚然一惊,然后连仪态都顾不上整理,慌忙迎出门外。   八大望族的家主们行事无疑非常老练周全,在李钦载面前也不敢端望族的架子。   他们登门之前已将李钦载过往的事迹和为人性情摸了个通透,知道这位郡公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儿。   当初顾恩就是因为敢在李钦载面前强硬,摆望族的傲慢架子,事情才会闹到今日这般几乎不可收拾。   有了前车之鉴,家主们怎敢重蹈覆辙。   出事之后,家主们千里迢迢从江南赶到长安,为的就是平事,消怨,泯仇。   至于望族的面子……呵,谋反的帽子都快扣头上,眼看要灭族了,生死存亡关头,谁还顾得上面子?   所以在李钦载面前,尽管八大望族的家主们年纪比他大上两三轮,但人人皆是主动行礼,笑容甜美。   出门迎客的李钦载看着府门外一眼望不到头的马车,眼眶不由红了。   多少年没见过如此大方的贵客了!   从礼物的规模和价值来看,当年狠狠挨过宰的老丈人滕王亦有所不及啊。   早知道废了八大望族的主事后,居然还能天降横财,当初下手就应该更重一点。   站在府门外,望族众家主与李钦载见礼之后,一名六十来岁的老者颤巍巍地指着身后的马车,嗓音嘶哑地道:“我等江南望族用人不慎,下面的主事仗势欺人,得罪了李郡公,今日特来向李郡公赔罪。”   “区区薄礼,还望李郡公不弃,勉为笑纳,我等不胜荣幸。”   李钦载露出温暖甜美的微笑,急忙道:“怎能是薄礼呢,客气了,阁下太客气了,我这实在是受之有……”   话没说完,突然一顿,李钦载意识到这个时候好像不能太假客气,不然稍微推拒一下,人家信以为真,真就不送了,岂不是亏大了?   于是李钦载急忙改口:“长者赐,不敢辞,李某却之不恭了。”   说着一扬手,李钦载吩咐道:“都收下吧,人家的一片心意怎可辜负。”   然后李钦载摆出黄山迎客松的造型,热情地将众人往里请。   老者笑吟吟地道:“过去那点仇怨……”   李钦载嗔道:“哪里来的仇怨,义父您说什么呢!” 第一千二百八十六章 当场卖惨   对送钱上门的人,李钦载向来都很客气,力求让他们有宾至如归的美好心情。   至于以前结下的仇怨,上次报复之后,哪还有什么仇怨,明明都是一家人。   李钦载热情地将众人迎进前堂,吩咐设宴。   将李钦载如此客气,诸家主颇为讶异,他们还以为今日登门会吃闭门羹,至少也会听几句冷言嘲讽。   没想到李郡公居然不计前嫌,热情得好像多年老友重逢,曾经与八大望族结下的仇怨,李钦载好像全忘了似的。   当然,没人猜到李钦载如此热情的真正原因。   完全是门外那几十辆马车起了作用啊,他们若是空着手上门,得到的待遇绝对不一样。   只是大家都是身居高位,没人想到李郡公会看重钱财,在他们看来,门外的礼物不过是正常的赔罪,谁能想到居然成了泯恩仇的关键性原因。   搞得八大望族的家主们都有点不适应,忍不住疑神疑鬼,总怀疑李钦载的热情另有目的,要么府里廊下埋伏了刀斧手,要么酒菜里下了毒……   众人前堂坐定,丰盛的酒菜端上来。   李钦载这次设宴可谓是下了重本,菜肴是厨子的拿手招牌菜,美酒亦是府上的珍藏。   没办法,人家给得太多了……   宾主酒过三巡,家主们再次向李钦载表示歉意,总之,所有的锅都推到长安城那几名被废掉的主事身上,至于这几位家主久居江南,对长安城发生的事一概不知。   李钦载笑呵呵地表示懂了,看在你们今日送的重礼的面子上,你特么说太阳是正方形的我都信了,真的。   真相还重要吗?   报仇之后,真相早已不重要了,反正人都被他废了,房子也被他拆了,事后解释也好,推卸责任也好,那是你们自家的事,我已提起裤子爽完了。   见李钦载欣然释怨,毫无芥蒂的样子,家主们也松了口气。   在登门之前,八位家主先去了太极宫,与当今天子的聊天过程不算愉快,他们付出了很多利益,才换得天子的宽恕,不再追究所谓的“谋反”。   想想他们付出的利益,家主们便一阵阵肉疼,那些利益全是他们的祖传基业,还有多少年努力钻营才获得的朝堂官职和权力,被天子生生割下一大块。   同时天子还告诉他们,事由辽东郡公而起,亦当由辽东郡公而终。   话说得很明白,你们征得天子的原谅还不够,还要征得辽东郡公的原谅。   这才是家主们今日备下重礼一齐登门赔罪的原因。   此刻见李钦载似乎已释怀,家主们纷纷露出轻松的表情。   酒宴过半之时,李钦载突然命人将上官兄妹叫来。   很快,琨儿和婉儿出现在前堂众人的视线内。   李钦载含笑将他们叫到身前,指着兄妹俩对诸家主笑道:“这两位是一对兄妹,他们姓上官。”   家主们一愣,听到兄妹俩的姓氏后,顿时明白了什么,眉头渐渐皱起。   李钦载又笑着对兄妹俩道:“做人不可失礼,他们都是长辈,快去给长辈行礼问安。”   上官婉儿搀扶着腿伤未愈的兄长,二人分别与八位家主行礼问好。   得知兄妹的姓氏后,家主们已清楚上官兄妹的身份了,可以说,八位家主与这对兄妹早已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然而此刻仇人的子女居然给自己行礼,家主们现在的心情可想而知是怎样的复杂和尴尬。   兄妹俩行礼之后,乖巧地一左一右站在李钦载身旁。   李钦载神色怆然地叹了口气,道:“琨儿是我的弟子,说来惭愧,我这个当先生的却无法护他周全,家中遭逢大难,祖父和父亲被贬谪千里不说,这么小的孩子居然也遭到刺杀暗算……”   诸家主心头一紧,哎,感觉味道不大对劲了。   不是说好了恩怨已释了吗?为何又提起这事儿?   李钦载却神情坦然,刚才已收到吴管家从门外投来的眼色,礼物已被收进自家库房,锁死了。   礼物落袋为安,待客也就不必太热情了,没错,就是这么势利。   李钦载接着叹道:“两个孩子,小小年纪失去了祖父和父亲,还被仇人赶尽杀绝,沦为丧家之犬也就罢了,居然还有人忍心打瘸丧家之犬的腿,你们说过不过分?”   家主们讪然干笑,没人吱声。   没有得到众人的反应,李钦载皱了皱眉,有些不满意。   于是扭头对上官琨儿道:“琨儿啊……”   “弟子在。”   李钦载指了指在座的家主们,道:“你可知他们是谁?”   “弟子不知。”   李钦载和颜悦色笑道:“为师来给你逐一介绍,这位,是……”   话没说完,为首的望族老者突然站了起来,打断了李钦载的话,苦笑道:“李郡公不必引荐,在下惭愧,您有话不妨直说,我等绝不推辞。”   诸位家主急忙点头附和。   倒也不是害怕区区两个仇家的孩子,而是家主们此刻才意识到,他们与李钦载结的仇原来并没揭过去,刚才李钦载的热情纯粹是因为……教养?   酒宴过半才发现李钦载并未原谅他们,这顿酒喝的。   而他们今日登门的目的本就是为了征得李钦载的原谅,这是天子的旨意,他们不敢不遵。   这位李郡公又是将仇人的子女叫出来,又是一脸怆然当场卖惨,自然有他的目的,家主们看出来了,今日若不能让李钦载满意,送出去的重礼也不过是肉包子打狗,毫无效果。   见众人急切的模样,李钦载笑了。   这才是聊天该有的模样,主动权掌握在手里,聊起天来才叫愉快。   拉过兄妹俩,李钦载轻抚他们的头发,悲怆叹道:“他们的祖父和父亲听说在贬谪的路上,居然还被人刺杀,也不知什么人如此残忍,人都被罢官贬谪了,还不肯放过他们……”   “可怜我的弟子,马上要成为没爹的孩子了,嘤嘤嘤,琨儿,来,哭一嗓子。”   上官琨儿立马咧嘴大哭:“嘤嘤嘤……”   望族老者听懂了,暗骂李钦载无耻卖惨的同时,却堆着笑道:“李郡公误会了,老夫听说,路上追杀上官父子的刺客们,早已被撤回。” 第一千二百八十七章 无形交锋   追杀上官父子的刺客被撤回,这倒不是假话,而是真的。   不是因为八大望族良心发现,而是朝堂舆论已沸腾,无数朝臣参劾八大望族谋反,同时李家一百余部曲一路护送上官父子,下手也不容易。   种种原因加起来,才让八大望族不得不撤回对上官父子的追杀。   现在李钦载提出刺客这件事,望族家主们倒是可以理直气壮回复。   听闻刺客已被撤回,上官兄妹们顿时露出欣喜之色。   李钦载眨了眨眼,笑道:“真的撤回了?”   望族老者用力点头:“真的撤回了。”   李钦载笑着叹了口气:“如此甚好,想必上官父子此生应可寿终正寝了,对吧?”   望族老者一滞。   李钦载这不是随口的问话,而是在向八大望族要一句承诺。   不是仅仅撤回刺客那么简单,而是要家主们保证,以后都不能行刺上官父子了,没完没了地提防被刺,日子还过不过了?   望族家主们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上官庭芝上疏捅破了江南地主圈占良田的窗户纸后,江南望族对上官父子的恨意已到了顶点,誓将父子二人除之而后快。   李钦载现在将此事搬到了台面上,其实就是开启了另一种形式的谈判,而李钦载手握的谈判筹码跟李治一样,就是八大望族如今所面临的麻烦,尤其是那顶“谋反”的帽子。   上官父子的事不解决,李钦载的心情好不了,他的心情不好,就会让八大望族的心情更差,望族面临的麻烦会一直存在。   如今八大望族已查清楚了李钦载的为人和地位,他们知道李钦载有这个能力让望族的麻烦过不去。   脑中飞快权衡利弊后,望族老者立马道:“是的,上官父子一看便是福寿之相,老夫认为,他们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李钦载感动地看着上官兄妹道:“听到了吗?你们的祖父和父亲会长命百岁的,不努努力的话,兴许你们都活不过你爹。”   上官兄妹在堂内听先生与望族家主聊天,一来一往的无形交锋中,上官琨儿仿佛听懂了什么,于是竟然主动朝望族家主们躬身行礼。   “多谢诸位长辈为家祖家父赐福赐寿。”   这话有点诛心,好像还带了几分讽刺,家主们捋须强笑,脸色却有些难看了。   李钦载欣赏地看了琨儿一眼,小混账经历家变后,果然成熟了很多,说起话来有几分人味儿了。   家主们捏着鼻子忍了,就当童言无忌吧,不然能怎样?如今是什么处境,自己敢翻脸吗?   堂内的气氛已有些僵冷,家主们意识到今日登门赔罪没那么简单后,心中纷纷猜疑不定,面前的美酒美食也就没那么吸引人了。   李钦载环视一圈,突然不悦地道:“酒宴正酣,怎能停杯?诸位,饮胜!”   说着端杯一饮而尽。   家主们也纷纷含笑陪了一杯。   李钦载给身旁的上官兄妹一人递了一只鸡腿,一脸柔和地道:“想吃什么跟我说,看看你们的样子,越来越瘦了,当初你们兄妹多么开朗无邪,如今愁眉不展,如历半生,哪里有个孩子模样……”   家主们心头一沉,一脸惊疑地望向李钦载。   他们现在明白,这位年轻的李郡公说话做事是有章法的,此刻堂上说出的任何一句话,必然有他的目的。   所以,他又要作啥妖?   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下,李钦载果然作妖了。   只见他突然抱住上官琨儿,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忘情失声痛哭起来。   “可怜的娃儿,明明一家三代幸福美满,谁知祸从天降,祖父和父亲莫名其妙被贬谪千里,琼南路遥,生死难测,祖孙三代下次相见,已不知何年何月……”   “我可怜的琨儿婉儿啊!从此失去了祖父和父亲,成了没人要的孤儿,竟只能寄居在先生府下,小小年纪受尽人间苦难……天地何其不仁,呜呼哀哉,尚飨!”   上官兄妹被先生突如其来的演技搞得手足无措,然而上官琨儿很快回过神来,也抱住了李钦载,咧嘴大哭起来。   上官婉儿杏眼含泪,见李叔叔和兄长抱头痛哭,本就单纯且善感的她,再也忍不住哇地哭出声来。   不同的是,李钦载和上官琨儿都在做戏,而上官婉儿年纪最小,倒是哭得真心诚意,毫无作态。   在座的家主们脸都绿了。   你们特么在这儿演谁呢?   有啥话不能痛痛快快说出来吗,非要先演一遍才肯说人话?   为首的望族老者从李钦载这一套精湛的演技台词中,终于听出了一点儿意思。   暗暗叹了口气,老者懂了。   这位李郡公还有要求,也就是说,谈判并未结束。   默默将李钦载的祖宗十八代轮流骂了一遍,然后老者堆起了笑容,道:“李郡公勿忧勿悲,上天有好生之德,怎会将厄运加注于两个稚龄孩童……”   痛哭的李钦载急忙拍了拍上官琨儿的后背,哽咽道:“快行礼,人家刚给你爷爷你爹赐福赐寿,现在又施了祝福术,这是大恩,理当拜谢。”   上官琨儿利落地转身,躬腰,下拜,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多谢长者再次施恩于上官家。”   老者神情一滞,捋须半晌说不出话来。   神特么祝福术,我那是祝福么?   叹了口气,老者望向李钦载,苦笑道:“李郡公有话直说吧,老夫能办到的,绝不推辞。”   李钦载小嘴儿一瘪,突然再次抱住上官琨儿大哭起来:“我那可怜的娃儿……”   话没说完,老者实在忍不住满腔怒火,起身愤然道:“好了好了!收了神通吧!”   “明日我江南八大望族联名向天子上疏,请恕上官父子流放之罪,使其官复原职,父子归京,满意了吗?”   李钦载的哭声顿止,抬起头时,嘴角竟然已带了几分笑意,刚才哭得那么大声,却连眼眶都没见红一下。   “琨儿,婉儿。”李钦载语气平静地道。   “在。”兄妹低声应道。   盯着老者和另外七位家主,李钦载淡然道:“大礼拜谢诸位长辈。”   上官婉儿年幼懵懂,根本不知刚才发生了怎样激烈的交锋。   但上官琨儿却懂了,心情不由激荡兴奋起来。   刚才先生以一人之力,竟逼着八大望族妥协,让原本应该流放琼南三五年的爷爷和父亲就此归京。   已经支离破碎的上官家族,在先生的努力之下,即将恢复原貌,破镜重圆。   上官琨儿一声不吭,双膝跪倒在地,然而他首先拜的却不是望族家主,而是李钦载。   毕恭毕敬面朝李钦载叩首,上官琨儿哽咽道:“多谢……先生大恩!”   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李钦载笑骂道:“混账玩意儿,拜错人了,掉个头儿再拜。” 第一千二百八十八章 恩怨已释   事情一件一件解决,别人破坏的生活,不是废了几条腿就能过去的。   整个上官家族几乎可以说是破家了,上官父子如今仍在被流放的路上,小兄妹俩寄居在别人家,当初那么美满的一家三代,已是支离破碎,满门只剩妇孺在强撑。   李钦载一直把这件事记在心里,上官琨儿是他的弟子,他必须帮弟子彻底解决这个麻烦。   今日机会来了,而且是主动送上门的。   当李钦载察觉自己手上有充足的筹码时,开口也就不客气了。   送礼够不够?赔罪够不够?   还不够。   那几个主事就算被杀了吊在旗杆上,对李钦载来说还是不够,他要的是解决问题,而不仅仅是出口恶气。   上官父子释罪归京,才叫真正的解决问题。   这才是成年人思考问题的方式,抓住根源问题解决它,出气报仇不过是其次。   国公府前堂,八位家主脸都绿了。   今日登门赔罪,原以为很简单,当面道个歉,再送上重礼,席间互相吹捧几句,化干戈为玉帛,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但他们没想到,这位李郡公没那么容易打发,自己主动送上门,他就更不客气了。   现在他们也明白了一件事,李钦载的思路是要将这件事从头到尾解决掉,从事情的起因到结尾,曾经被八大望族破坏的,改变的所有东西,全都恢复原样。   望族家主们认了,人来了长安,望族危机在前,他们也和李钦载一样,目的是解决问题。   上官琨儿眼含热泪,重重向李钦载叩首。   他很清楚上官家族已经获救,祖父和父亲即将回到长安,这一切都是李先生的恩惠,而不是眼前这几个望族家主。   李先生才是上官家族真正的恩人。   叩首之后,上官琨儿扭头看着上官婉儿,哽咽地道:“婉儿,还愣着干啥,快大礼跪拜恩人!”   上官婉儿年纪尚幼,对刚才发生的一切仍有些懵懂,但还是听话地乖乖跪了下去。   双膝还没着地,李钦载一手拎起了她,笑道:“跪啥,以后迟早是一家人,你乖乖吃饭,好好读书,长大后做大唐第一才女,好不好?”   不明白“第一才女”是什么,好不好吃,但上官婉儿还是乖巧地点头:“好!”   跪拜完李钦载后,上官琨儿起身,这才朝望族家主们弯腰行了一礼,表情淡淡的。   “多谢诸位长辈。”   前后双标的做法,令家主们心中愈发不满,却也只能强笑谦让。   李钦载提出让上官父子释罪归京,是因为这个提议别人在朝堂上说了没用,包括李钦载说了也没用。   只有八大望族提出让上官父子归京,朝堂才不会有人阻拦。   解铃还须系铃人,事由望族而起,只能经望族之手而终。   直到此刻,李钦载的笑容才多少透出几分真挚。   端起酒盏,李钦载笑吟吟朝众人遥敬。   “诸位长者,正事聊完,何不共谋一醉,不负良辰。饮胜!”   “饮胜!”   ……   第二天一早。   尚书省收到了八大望族家主的联名奏疏,奏疏里将上官仪和上官庭芝一顿猛夸,竭虑于社稷,功高于朝野,什么忧思长宜,什么夙阑不寐,思国无乏等等。   最后笔锋一转,如此功臣良相之才,若被逐出长安,流放千里,是大唐莫大的损失,天子应当重用,请恕上官父子之罪,令释归京,为国效力。   这道奏疏无疑又震撼了朝堂,但震撼的程度又不算太大。   当八大望族家主们入京,消息灵通的朝臣们隐隐便明白了什么。   望族要解决如今缠身的麻烦,是必须要付出惨重代价的,权势土地钱财等等,也包括某些善后的事宜,比如上官父子。   曾经的每一次猖狂跋扈,命运早已为他们标好了价格,现在是八大望族买单的时候了。   上官庭芝因为参劾江南望族兼并土地一事,而被流放千里,但江南望族却不得不主动上疏,请求天子将上官父子召回来。   不管是自愿还是被逼,望族家主们上疏后,这件事被朝臣们议论纷纷,大家的脸上同时露出了几分荒谬的表情。   通过这道奏疏,也令朝野臣民察觉到,江南望族被狠狠整治一番后,他们终于服软了,用标准的立正的姿势接受了挨打。   许敬宗收到望族家主们的奏疏后,一刻也不敢耽搁,立马将奏疏送进了太极宫。   李治看过奏疏,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一团和气解决这件事多好,作为天子,就喜欢看这种将相和的美好画面,这才能显出他这个天子多么英明伟大。   执笔二话不说在奏疏上批了个“可”字,李治命禁卫出京,召回正在流放途中的上官父子。   上官仪已致仕,就不必操心了。   上官庭芝本是中书舍人,李治想了想,给他另任了官职,擢晋光禄大夫,任户部侍郎。   从舍人到侍郎,官升两级,也算是李治对上官父子这些日子的苦难聊作补偿。   此时的上官父子大约还未走出关中,召还圣旨数日可追。   至此,沸沸扬扬的辽东郡公,上官家族与江南望族之间的矛盾冲突,便算落幕了。   江南八大望族成了彻头彻尾的输家,输得一败涂地,不仅差点被扣上谋反的帽子,还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此事之后,江南富庶之地的许多良田被让了出来,划为皇族天家的土地,而李治也趁热打铁,命江南各州县官员造册统计失地农民的数量,具体到人与户。   与此同时,长安派出了十余名监察御史,监督本地官员将那些望族吐出来的土地,平均地分给失地的农民。   从根本上说,李治的这个决定暂时缓解了江南权贵地主兼并土地带来的一些恶果,虽说无法在根源上解决土地兼并的问题,至少也算是一种治标不治本的延寿了。   李钦载听到李治的这个决定后,表示不置可否。   他和李治都很清楚土地问题既敏感又尖锐,李治分给失地农民土地,也算是朝廷对地方世家的一种试探。   这种试探是温和的,小心的,而且并不触动本地世家地主的利益。   有用吗?   或许有用,但不多,从根源上解决问题要有大魄力,先变法,再立法。 第一千二百八十九章 风平浪静   历朝历代变法,无有不流血牺牲者。   而且变法成功的例子,无一不是统治阶级与权贵地主达成一定程度的妥协,尽量不去触碰既得者的利益,用最温和的法子才能使变法成功。   总之一句话,想要解决兼并土地的问题,大唐必须变法,而变法太难了。   解决兼并土地,最关键的一环就是要地主们把兼并的土地吐出来,这就势必要触动地主们的利益,断人财路不共戴天,地主们这还不联合起来反了?   所以目前来说,解决大唐的土地兼并,几乎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真正的历史上,武则天唐玄宗宁愿眼看着大唐走下坡路,也不愿强硬推行变法,眼看着募兵制取代了府兵制,大唐军队的战力一年不如一年,作为天子,他们依然不敢触动地主们的利益。   目前的李治虽然威望甚高,可他也不敢触动地主阶级的利益,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天子,不是想干啥就干啥,没那么爽,除非觉得自己活够了。   李钦载倒是想解决这个问题,但以他现在的能力,根本解决不了,因为他也想不出太好的办法,治标不治本的所谓税法户丁改革,不过是为这个朝代多延续一些寿命而已。   那些土地税法改革看似缓解了阶级矛盾,但其中的弊端很多,利弊几乎是相等的,李钦载看不上这些所谓的改革。   这个时代没有伟人,否则像一千多年以后,那位伟人大手一挥,土地全收为国有,任何私人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破而后立,一劳永逸解决了这个千古难题。   相比那位伟人,不得不说,李治差远了,他绝对没有这个魄力。   一位是坚定不移站在人民的立场上,另一位则只是为了守住祖宗传下来的江山,格局完全都不在一个高度,怎么比?   风平浪静之后,长安城恢复了以往的繁荣和平静。   占据长安热搜榜的风云人物李钦载,也偃旗息鼓老老实实待在府里,每天研制新菜,给小混账们上课,偶尔出城钓鱼。   关于钓鱼,李钦载往往有着迷一样的自信,每次空手而归总能找到神奇的理由,总而言之,非战之罪。   数日之后,两辆马车驶入长安城,马车两侧一队部曲相护。   马车上正是上官父子。   再见长安城巍峨高耸的古老城墙,父子二人坐在马车里泣不成声,恍如隔世。   接到释罪复官的圣旨后,李家部曲立马为父子二人安排了马车,一路飞快赶赴长安。   直到进了城,父子二人这才敢相信,上官家的这道劫难真的渡过去了。   而那位帮他们度过劫难的恩人,自然便是李钦载。   这个恩情太大了,李钦载几乎是救了整个上官家族的命。   此时的上官仪不由无比庆幸当年的决定,幸好当年将上官琨儿送入李钦载门下,有了这份师徒香火之情,才是李钦载愿意出手帮上官家渡劫的最大原因。   当然,伶俐可爱的上官婉儿或许也占了一部分原因,看得出李钦载很喜欢婉儿,不出意外的话,婉儿未来随夫多半是姓李了。   马车来到英国公府门外,李钦载闻报后迅速迎了出来。   上官父子下了马车,二话不说纳头便拜,老泪纵横感激李钦载为上官家族施下的大恩大德。   上官兄妹这时也飞奔出来,扑进祖父和父亲的怀里嚎啕大哭。   这些日子乍起乍落,兄妹俩小小的年纪也算经历了世态炎凉,如今亲人终于团聚,曾经几乎家破人亡的日子,终于恢复到原来的模样。   祖孙三代站在国公府门前抱头痛哭,引得无数路人侧目。   李钦载含笑站在一旁,这些日子自己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眼前这一幅画面么?   值了。   父子二人既已归京,上官兄妹自然没必要在李家住下去,于是祖孙三代感激涕零之下告辞,回了上官家。   上官兄妹依依不舍地离开,倒是惹得弘壁哇哇大哭,抱着婉儿的腿不肯松手。   婉儿也难得给了弘壁好脸色,不停地安抚他。   弘壁不管不顾,抱着婉儿的大腿怎么也哄不好,惹得李钦载不耐烦了,一巴掌拍在他的屁股上。   “松手!这是你未来的大嫂,畜生!”   ……   平静的日子过得惬意,洛阳传来书信,崔婕和金乡已在归途中。   这次武后闹出的动静不小,领着一百多名命妇从长安到洛阳,一路上吸引了太多人的目光,事情做得很高调,尤其是在洛阳设立的慈善堂,更是将天家的仁德之名推向新的高度。   经由此事后,武后也终于达到了她的目的。   如今提起大唐皇后,已是人尽皆知,而且美誉颇高,朝野赞颂。   慈善堂为武后挣得了极高的声望,可以肯定的是,从今以后,朝臣不会有人再不拿她当回事了。   而武后也有了新的野望,她在向当年的长孙皇后看齐。   目标是伟大的,但,别玩真的。   在李钦载看来,武后根本无法跟长孙皇后比,这跟成就无关。   武后做慈善堂哪怕成就再高,救人再多,她的出发点却是功利心理,仅凭这一点,她拍马都追不上长孙皇后。   对李钦载来说,好消息就是,婆娘们终于要回家了。   于是李钦载最近勤练下蹲,争取在婆娘回家后,一次性把自己掏空,憋了那么久,也该天雷勾动地火了。   晚饭还算丰盛,但饭桌上出现了一个意外的人。   李钦载惊奇地打量金达妍,自从上次那个误会后,金达妍刻意躲避他,李钦载好像很久没见过她了。   国公府太大,她若存心想要避开一个人,一年见不到面也是很正常的。   金达妍坐在桌边,面无表情地垂睑低眉,李钦载认真地盯着她的脸蛋儿,良久,她似乎感受到李钦载目光的压力,终于扭过头来,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饭菜端上桌,荞儿和弘壁见李钦载动了筷之后,俩小子端起碗便大口干饭。   而李钦载,却不动声色地从自己的发髻上取下一根银簪,悄悄地插在菜肴里试了试。   银簪没变色,应该没下毒,很好,干饭!   当日那桩误会,想想就冤得慌,必须多干两碗。 第一千二百九十章 理直气壮   一见不日,如隔三秋。   李钦载跟金达妍之间大约隔了小半个世纪,出走半生,归来仍是不熟。   饭桌上金达妍俏面含霜,一言不发。   李钦载原本想找点话题打破僵局,然而转念一想,我特么又没错,那晚究竟怎么上她的床,他完全没了记忆。   既然自己没错,为何要惯着她?   至于她衣裳上的爪印,那就更没道理了。   睡梦中干的事,你去找梦中的我算账啊,清醒时的我是无辜的。   于是李钦载索性也懒得理她,饭桌上众人自顾干饭,气氛却莫名凝滞。   荞儿端着饭碗,左看看右看看,几番欲言又止。   感受到气氛不对,就连弘壁都突然变得乖巧起来,无论多小的孩子,其实都会察言观色,见两个大人都沉着脸不说话,荞儿和弘壁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埋头大口吃饭,简直如同求生。   很快,弘壁居然首先站了起来,笨拙又呆萌地行礼,嘴里塞着饭粒边说边喷:“孩儿……饱啦。”   荞儿也急忙放下饭碗行礼:“爹,金姑姑,孩儿也吃饱了。”   李钦载嗯了一声,俩小子如蒙大赦,荞儿抱着弘壁逃命似的跑开。   堂内只剩李钦载和金达妍二人。   沉默良久,金达妍突然冷着脸道:“摸得舒服吗?”   “啥?”李钦载愕然。   金达妍盯着他,缓缓道:“我问你,那晚摸我胸,舒服吗?”   李钦载一手下意识呈爪状,还虚空抓了抓。   随即回过神来,李钦载急忙诚恳地道:“不管你信不信,那晚我也很无辜,至今想不起来我为何进了你的房……”   金达妍冷冷道:“事都做了,却不敢认?男人进女人的房,还需要理由吗?”   李钦载叹了口气,没错,事都做了,现在说自己无辜,这跟提上裤子不认账的渣男有何区别?   可他确实冤得慌啊,那晚他但凡稍有一丝意识,稍有一丝手感,这事儿就痛快认了。   哪像现在,感觉自己中了仙人跳,也不知哪位仙人把他跳了,很想把他找出来,给他看一样祖传的宝贝……   “是,我做了,认了,咋样吧。”李钦载索性痛快认了账,反正解释不清,不如爷们儿一点。   金达妍顿时柳眉倒竖:“你……”   “我怎样?没被流氓骚扰过吗?一个喝醉了的流氓,看到一个美女,就上手了,多么合情合理的一件事,你有什么问题吗?”   金达妍眼中的怒火都快喷出来了:“你轻薄了我,居然还如此理直气壮?”   “不然呢?你难道还指望我自刎以谢天下?不至于的,不至于的。”   金达妍气急败坏,本打算站在受害者的制高点严厉谴责他,结果人家厚着脸皮承认了,而且这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好像轻薄她这件事根本就是合情合理,反而是她大惊小怪了。   唐国的人都这么不讲道理的吗?   饭吃不下去了,金达妍愤然起身,恶狠狠地瞪着他。   然而对付一个不要脸的人,唯一有效的办法是比他更不要脸,可惜金达妍做不到,她还是个黄花闺女,脸皮看得比命还重。   此刻除了愤然离席,她实在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瞪了他半晌,发现眼神杀不死他后,金达妍狠狠跺了跺脚,怒道:“罢了,就当我被狗咬了一口!”   说完金达妍转身就走。   李钦载盯着她的背影,突然叫住她:“喂!何时有暇,你我再后院相聚,月下饮酒吃肉呀!”   金达妍一个踉跄差点栽倒,理也不理,健步如飞逃命般窜走。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后院,李钦载才收回了目光,垂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狠狠地拍了下去。   “不争气的东西!等我醒了再摸不行吗?非要那么猴急!”   ……   海东半岛的军报来得勤。   大唐对新罗国宣战后,李勣领着将士们一路平推。   但凡事都有个比较,说实话,相比大唐与高句丽之战,灭新罗国真的说不上激烈。   大唐东面最大的敌人是高句丽,这个国家的军队确实骁勇,他们悍不畏死,作战灵活机动,哪怕唐军有着超越这个时代的犀利火器,也常被高句丽不要命的打法弄得险象环生。   如今高句丽被灭,大唐东面最大的敌人已轰然倒地。   接下来灭新罗国的过程,相比之下就轻松多了。   新罗国与高句丽不一样,他们本质上其实跟倭国人差不多,在弱者面前,他们才敢狺狺狂吠,但在强者面前,他们只会忍气吞声。   李钦载当初领军时,杀了新罗国一千多人,新罗国将领说什么了?   国家和民族,是有“气节”这个东西存在的,高句丽虽是敌人,但他们从来不愿臣服于中原王朝,于是每朝皆与之战,百年以来从未屈服。   而新罗国,早已是大唐的藩属国,每年遣使朝贺,新国主即位都要请求大唐天子册封,否则即位就是不合法的。   这样两个截然不同的国家,唐军征服起来,过程自然也不一样。   打高句丽打得艰苦,李勣和李钦载都差点栽了。   但是打新罗国,却比想象中的轻松多了。   三万倭国人沦为炮灰前锋,仅仅是这三万人,都给新罗国造成了巨大的伤亡。   李勣颁下重赏令,又给倭国人发了兵器,倭国人临战如同打了鸡血,攻城掠地往往奋不顾身。   大唐对新罗国宣战不到一个月,三万倭国人竟已攻下新罗国城池五座。   这五座城池全是倭国人打下来的,唐军将士只远远地为他们掠阵督战。   攻下城池后,倭国人居然又表现出了极强的服从性,他们恭请唐军先进城,城内的女子和财物唐军将士先挑,挑剩下的再赏给倭国人。   这个操作乖巧得让人心疼,搞得李勣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费一兵一卒,结果最大的好处居然留给了自己,纯朴善良的唐军将士们很不习惯,抱着倭国人送来的金银财物,睡觉都睡不安稳。   要不下次咱们还是做点啥吧,哪怕人家攻城时,咱们在后面帮忙擂鼓助威呢,不然攻下城池后,咱们收钱收得有点心虚呀。 第一千二百九十一章 海东即平   三万倭国人在新罗国攻城掠地无比英勇,是因为他们有动力,有奔头。   开战之前,李勣向倭国人颁过重赏令。   凡奋勇向前者,凡杀敌立功者,不仅可以得到丰厚的钱财和战利品,最重要的是,可入大唐户籍。   无论在倭国本土还是海东半岛,唐军基本没把倭国人当人,而倭国人的贱骨头这时也体现得淋漓尽致。   你越是不把我当人,我越是要活出个人样儿。   倭国基本已成了大唐的版图,国主还在位,但倭国人都很清楚,如今的倭国只维持着所谓“国家”的假象,事实上倭国本土的军政大权已全部由大唐掌握。   国已不国,倭国人要活出个人样儿,自然便想入大唐户籍。   在倭国人眼里,大唐是宗主上国,是他们需要仰望的存在,他们迫切希望加入大唐户籍的心理,就跟前世那些数典忘宗的慕洋犬拼命加入美丽国一样。   开战前李勣颁下的这道重赏令,无疑狠狠抓住了三万倭国人的心理。   于是三万倭国人对新罗国表现出了骁勇的血性,临战之奋勇,如同疯癫着魔。   在倭国本土被唐军任宰割的倭人,到了新罗战场上却如猛虎下山,悍勇无敌,对待新罗国俘虏更是残酷血腥,极尽虐待之能。   不得不说,生长在这个国度的人心理上的扭曲,已不足用“病态”二字来形容了。   只是三万倭人不知道的是,李钦载与李勣商议的所谓“重赏令”,根本就是一个天大的谎言。   抽调倭国青壮远赴海东战场,李钦载的本意其实是亡国灭种。   为除后患,倭国和海东半岛一样,不仅要从军事上占领,也要在文化和血统上彻底抹除故国存在的痕迹。   留土不留人,虽是天灾频发之地,那也是大唐的版图,理应由血统纯正的大唐人占领和生活。   所以三万倭国人在李勣和李钦载的心里,只不过是赴死的炮灰。   此战之后,若还有倭人活着,那么他们也永远不可能入大唐户籍,战争结束后,那些活着的倭国人,将成为大唐权贵地主们的奴隶。   对新罗宣战后,三万倭人长驱直入,从熊津都督府出发,一个月内连克五城,战线推进到新罗国境内百余里。   不要小看这百余里,对弹丸小国新罗而言,唐军已占领了他们三分之一的国土。   新罗国主金法敏急了,军事上又无法战胜唐军,唯一的选择是不停地遣使入长安,向大唐天子请罪。   大唐对新罗的征讨檄文里,明明白白写着新罗国收容高句丽余孽,默许高句丽残军刺杀辽东道行军副总管庞同善。   檄文不会乱写,也不是大唐无中生有找的理由。   事实上,新罗国确实这么干了,所以大唐对新罗宣战,金法敏才会如此心虚。   对于海东半岛,金法敏和国内臣子是有野心的,尤其是对曾经的百济国,更是蠢蠢欲动,妄图让大唐放弃百济,将国土送给新罗。   新罗收容高句丽余孽是怎样的用心,不言而明。   如今新罗国阴谋败露,野心被大唐公之于众,既然做错了事,挨打就要立正。   这段日子以来,新罗国的使节频繁来到长安,一拨又一拨,递交上去的国主请罪奏疏一道比一道可怜,哀哀求告之态如丧家之犬,跪拜求饶的姿势熟练得让人心疼。   但李治和朝臣却将新罗国主的请罪书束之高阁,置若罔闻。   开什么玩笑,老子本来就要灭你的国,好不容易逮到这个理由,你一声求饶难道我就放弃了?   新罗对海东半岛有野心,大唐的野心更甚。   按照李钦载的百年方略,大唐的野心又岂止于海东半岛,那是星辰大海啊,新罗国不灭,大唐的野心第一步都无法实现。   在国家既定的战略面前,至亲亦可牺牲,何况一个实力配不上野心的弹丸小国。   军报一道接一道送入长安城。   直到读完李勣的最后一道军报,李钦载阖上眼,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   时至今日,唐军和倭人已占领新罗国土近半,更重要的是,由于倭国人的悍不畏死,以及唐军天下无敌的火器,随着战事的推进,新罗国军队士气愈下,一泻千里。   面对不可能战胜的敌人,哪有什么军心士气可言。   所以越到后面,唐军遭遇到的敌人越容易对付。   “不出意外的话,一个月内应可灭新罗国了。”李钦载喃喃道。   也就是说,大唐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终于全面征服了海东半岛,将这块土地完全纳入自己的版图。   战争即将结束,但大唐朝廷的繁忙才刚开始。   军队征服土地,而朝廷,则要用时间和精力来消化它。   被占领国的人丁户籍统计,故国文字文化和语言的废除,度量衡和货币的统一,驻军和官员的派遣,残余势力的剿除,乃至派遣大唐儒家先生对他们进行文化的洗脑和同化,等等。   可以想象,接下来的大唐官员们将会忙到飞起。   幸福的烦恼。   海东半岛统一,也意味着大唐即将开启下一个篇章。   接下来朝廷的重心,将是扩编水师,设立船厂,打造海船,为征服新大陆而准备。   ……   武后终于銮驾回京。   有意思的是,赶在武后回京之前,李治心心念念的选秀终于见到了曙光,就在武后回到长安城的前三日,五十名被千挑万选出来的美貌女子走进了太极宫。   而李治也终于如愿以偿,整整快活了三天。   第四天,皇后銮驾进了太极宫,见到李治时武后吓了一跳。   李治眼圈发黑,面容消瘦,一脸的清心寡欲,如同拥有大智慧的贤者。   李钦载不一样,他已做了几个月的贤者,今日的他只想心平气和当一头禽兽。   是的,武后归京,代表着崔婕和金乡也回到长安了。   二女的车驾刚进城,得到消息的李钦载便站在府门外等候。   门外值守的部曲们看着五少郎翘首以盼的样子,众人纷纷羡慕不已。   夫妻伉俪情深,家业兴旺无横祸。   许久后,崔婕和金乡的车驾终于来到府门前,二女相携下车,见李钦载等候在门外,崔婕和金乡不由又惊又喜,正要上前见礼,李钦载却一手拽住一个,拔腿朝后院飞奔。   “来不及解释了,快上车!” 第一千二百九十二章 婆娘归京   在唐朝这样的环境下,李钦载算不算好男人?   见仁见智。   家里妻妾好几个,怎么也跟“好男人”仨字没关系,妥妥的渣男。   可婆娘出门在外,李钦载愣是忍住了没染指别的女人,唯一一个金达妍还是稀里糊涂至今仍是悬案。   从这点来说,李钦载在大唐权贵圈里已经算是清新脱俗了。君不见李治为了选秀都猴急成啥样了,像一只关在笼子里发青的黑猩猩,急得嗷嗷叫。   李钦载,主打就是一个专情。   现在婆娘们都回来了,这还有啥好说的,跟她们拼了!   崔婕和金乡刚回到府里,没等回过神便被李钦载拽住往后院狂奔,那叫一个风驰电掣。   二女懵了,脚下不由自已地跟着李钦载跑。   “夫君,发生了何事?”崔婕心头渐沉。   李钦载沉声道:“很重要的事,事关我李家的未来!”   三人飞快窜进后院,后院的丫鬟见两位少夫人回府,屈膝正要行礼,被李钦载一指:“夫妻办事,闲人退散!”   丫鬟大惊,抱头鼠窜。   进了后院卧房,李钦载把门一关,崔婕好奇地问道:“夫君……”   话没说完,李钦载一个公主抱,将崔婕抱起,然后往床榻上一扔。   崔婕被重重摔在床榻上,脑子嗡嗡作响。   紧接着便是金乡,在她的惊叫声中,身子也腾空而起,跌落床榻上。   二女都懵了,呆怔地看着李钦载自顾脱衣裳,这会儿竟还没反应过来。   李钦载先脱为敬,仰头望着房梁翻白眼。   “两位夫人,我现在火气很大……”   许久许久许久之后,云住雨歇,风浪渐平。   李钦载眼神空洞半躺在床榻上,如智慧的贤者一般思考宇宙和人生。   这时候需要一根事后烟,话说大唐啥时候造出大海船,去新大陆给我把烟草种子弄来……   崔婕和金乡一左一右躺在他身旁,崔婕咬着牙死命地掐着李钦载腰间的软肉。   “以为夫君遇到天大的麻烦呢,没想到竟是这事儿,大白天的你……”   温柔内向的金乡这时也不客气地掐着李钦载另一边的软肉,气道:“夫君太荒唐了,居然让我们两个一起……”   “后院的丫鬟都见到了,教我们以后如何做人!”   李钦载抬眉叹道:“咱们刚才不就是在做人吗,……两位夫人莫怪,实在是憋太久了,你们出远门也就罢了,至少把小八嘎给我留下呀。”   抬起双手,盯着自己修长的十根手指,李钦载幽幽地道:“成亲这么久,孩子都有了,为夫我打死没想到居然还要做手艺活儿……夫人看看我的手,是不是比以前灵巧多了?”   崔婕和金乡噗嗤一笑,看刚才李钦载猴急的模样,想必说的是实话。   夫君这般位高权重且风流的人物,这俩月居然能守身如玉,二女倍感欣慰,满满的安全感。   夫妻三人搂在一起,享受这难得的温馨时刻。   李钦载咧嘴无声地笑,左拥右抱的幸福原来如此,我的人生,天下所有男人的梦。   没过多久,李钦载突然眉头一挑。   “夫人……”   “怎么了?”   “为夫我又支棱起来了!”   “啊?”二女大惊失色。   李钦载猛地一翻身,邪魅狂狷地笑:“妖孽,纳命来!”   ……   出了房门的二女神色有些不自在,脸蛋红润,如逢甘霖,只是后院丫鬟们投来的好奇目光,令二女无地自容。   此时天色已近傍晚,二女整理妆容后,急忙去拜见李思文和李崔氏。   一番见礼,又聊了一会儿远赴洛阳的见闻趣事儿,还给李思文和李崔氏献上一些洛阳本地的特产,二女这才告退。   回到后院,迎面遇到金达妍。   当日离家之时,恰好金达妍刚到长安,三女匆匆见了一面。   今日二女归家,金达妍毫无准备,见到二女后脸蛋儿一红,眼神顿时有些发虚。   崔婕和金乡不知府里最近发生的事,见到金达妍后,二女主动行礼。   金达妍是李勣和李钦载的救命恩人,几乎等于是全家的救命恩人,崔婕和金乡纵是当家主母,对金达妍也是敬重感恩万分,礼数周全。   金达妍却不知为何很心虚,侧身让过二女的行礼,红着脸连道不敢。   三人站在院子里寒暄了一阵,作为主母,崔婕理所当然地关心金达妍的饮食起居,又径自决定将金达妍的待遇拔得更高一些。   三个女人一台戏,但金达妍似乎不敢多说什么,聊了一阵后便匆忙告退。   崔婕和金乡互视一眼,神情有些困惑。   “是我长得太凶了吗?她好像不敢跟我说话的样子,还是说,神医的性子本就清冷,不善交流?”崔婕不解地喃喃自语。   金乡却盯着金达妍匆忙离去的背影,神情陷入深思。   “我倒觉得,她好像有点心虚……”金乡低声道。   崔婕愕然:“今日咱们与她才见第二面,她还是咱家的大恩人,有何心虚的?”   金乡难得地露出睿智的目光:“金神医的心虚,就像当年我瞒着你,跟咱家夫君眉来眼去一样,想了不该想的人,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嗯……就是那种心虚。”   崔婕愣了一下,接着悚然一惊:“你的意思是,金神医和夫君……”   金乡急忙掩住她的小嘴儿,低声道:“我只是猜测,你不要大呼小叫的,若我猜错了,反倒是得罪了咱家的救命恩人,咱们以后如何见人。”   崔婕仔细回想刚才与金达妍寒暄时的表情。   刚才金达妍是啥模样?对了,目光闪躲,好像都不敢正眼看她们,而且寒暄之时也是答非所问,心不在焉,最后匆匆告退。   从头到尾金达妍表现出来的,好像根本不敢与她们接触。   金乡没说错,其中必有蹊跷,问题很大。   崔婕扭头望向金乡,苦笑道:“咱们不会又多出一位姐妹吧?”   若金达妍真对夫君有男女之意,崔婕怕是无法拒绝。   人家都救了夫君的命,就想用一用夫君的身子,怎么了?   过分吗?一点都不过分。   生产队的驴每天蒙着眼周游世界,你管它磨盘上磨的是谁家的粮食呢,把它当牲口使不就完了。 第一千二百九十三章 证实猜测   仅仅只是见了金达妍一面,几句话一分析,崔婕和金乡居然将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非常接近真相了。   不得不佩服女人的直觉,这个时候的女人智商堪比爱因斯坦。   二女凑在一起议论了许久,越说越觉得夫君和金达妍之间有问题。   现在的问题是,接下来怎么办?   是默认夫君和金达妍继续发展下去,还是果断出手棒打鸳鸯。   崔婕不愧是正室大妇,很有大局观,她知道未经证实的事不能乱说。   于是二女回到后院,当即偷偷叫来后院侍候的几名丫鬟,着重打听二女离家后,夫君与金达妍之间有何异常的举动。   这一问,倒还真问出了一桩异常。   就是那晚在后院吃烤肉饮酒,当晚发生了什么,丫鬟们不清楚,但第二天上午,五少郎表情复杂且严肃,把后院所有的丫鬟叫来盘问,昨晚是谁把他扶回房的。   那晚的事后来不了了之,但崔婕和金乡却听出了蹊跷。   果然有问题,就在那一晚。   “看来那晚夫君与金达妍之间确实发生了什么,最大的可能是,夫君把她祸害了……”崔婕俏面含霜道。   金乡白了她一眼,道:“莫说得那么难听,怎么就祸害了,就算发生了什么,那也是夫君和金神医你情我愿,或是酒后冲动,没听丫鬟说吗,那晚他们都喝醉了。”   崔婕幽幽叹了口气,道:“一不留神,咱家又要多一位姐妹了,早知如此,当初咱们就不该随皇后銮驾去洛阳,家里至少留一个。”   金乡也叹气道:“事情已经这样了,后悔也来不及,幸好是金神医,对夫君有救命之恩,当初若没有她,你我如今怕是已成了寡妇。这么一想,倒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二人若是生米煮成了熟饭,纳了也就纳了吧。”   崔婕想想觉得也是,但还是有些不甘心,咬牙道:“这狗男人,真是知恩图报的忠厚君子啊,以身相许一点也不含糊!”   说着扭头看了金乡一眼,崔婕一手抚上她平坦的肚皮,怒其不争地道:“你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跟夫君成亲多久了,他也没少在你身子上使劲吧,为何肚皮就是不见动静?”   “若再不怀上,以后咱家的姐妹越来越多,轮都轮不上你了,夫君经常哼的那首歌,咋唱来着?‘你排着队,拿着爱的号码牌’。”   金乡俏脸顿时白了,莫名有了严重的危机感。   “不,不会……那么惨吧?”金乡讷讷地道。   崔婕没好气地道:“你猜呢?”   金乡脑海里顿时浮现一幕画面,寒风凛冽的半夜,李家后院的厢房外,一群莺莺燕燕排着队站在夫君的房门外,而她也在队伍中间,手里拿着一张叫号的纸牌,神情焦急地踮脚翘首以盼。   房门不时打开,里面走出一个叼着牙签一脸满足的妖艳贱货,然后再进去另一个妖艳贱货……   画面令人不寒而栗!   这都不是把夫君当牲口使了,农户家的牲口绝对不敢这么使。   这是要把夫君熬成人形药渣呀,简称人渣。   “……咱们以后还是帮夫君克制一点吧,”金乡心悸地道:“夫君的女人不宜过多,咱们还指望跟他白头偕老呢。”   崔婕冷冷一哼,道:“你终于明白了?”   金乡用力点头。   崔婕叹气:“金神医……不好阻拦,也罢,当她是最后一个,以后咱家不能再添姐妹了,不然咱们都得当寡妇。”   说完崔婕咬牙,恨恨地骂道:“狗男人!”   ……   狗男人不在家,在太极宫。   仍是太极宫里的那座佛光寺,这个地方好像成了李钦载和武后私下见面的据点,不知为何心情有点刺激,又有点背德感……   武后刚回到长安,立马便召见了李钦载。   慈善堂是李钦载提出来的,但在这个时代搞慈善,终究是一件新鲜事儿,很多细节方面的运作武后并不了解。   洛阳慈善堂如今算是搭起了框架,可接下来如何具体地运作,武后仍有很多地方不明白。   佛光寺正殿的大门敞开,门外站满了宦官宫女,李钦载和武后就在门槛内跪坐,一切都是正大光明。   武后本打算与李钦载密谈,无奈李钦载坚持敞开门说话,事无不可对人言。   地位虽高,但李钦载的脑子里时刻紧绷着警觉的神经。   他很清楚自己不能得意忘形,尤其是与皇后的来往,更要坦坦荡荡,说的每一句话落在李治的耳朵里,都不会引起李治的猜忌。   若因为与武后的来往而翻了车,导致君臣关系变了味儿,对李钦载来说简直是莫大的愚蠢。   李钦载的坚持,武后也没办法,事实上她也不希望李治对她有任何瓜田李下的猜忌。   “做好慈善堂,关键是三个环节,其一是善金的募集,这一点靠皇后和京中命妇,以及关中河北河南诸多权贵地主慷慨解囊。”   “其二是善金流水的监管,一定要严密监察每一笔善金的走向,每月都要查账,小到一文钱的花费,都应该有明明白白的账簿记载,并且还需要天子派出不止一位朝中御史监管,而监管的御史最好是流动性的,不可常居此位。”   “其三是钱粮赈济贫民的落实,每一笔钱粮拨付出去,实实在在看得到它落实在何人何地,事前严密筛选,事后可追溯核实。”   “三个步骤,缺一不可,其中最难的是监管钱粮,毕竟日后善金多了,慈善堂便成了油水衙门,太多官员想朝里伸手了。”   “一旦账目混乱,监管不严,造成严重的贪腐,对皇后的声誉将是重大的打击,皇后的一番善心最终反倒被人误解唾骂,那就得不偿失了。”   李钦载在武后面前侃侃而谈,武后听得很认真,不时频频颔首。   “所以,监管的官员非常重要,从募集善金,到善金归拢,最后赈济贫民,景初所说的三个步骤,都不能离开监管官员的视线。”   “必须是朝中清廉如水,又道德高尚的朝臣,方有资格担此重任。”武后露出深思的表情。   李钦载点头,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笑道:“臣以为,刘仁轨很适合担当此任。” 第一千二百九十四章 恶意撺掇   就事论事,刘仁轨确实适合掌管跟钱财粮食流水有关的工作。   李钦载虽然对刘仁轨处处看不顺眼,但不能否认这货是个清廉如水的官儿,他有底线,不贪腐,家里穷得像被权贵抢了土地的流民,打劫的强盗进了屋都会忍不住捐两文钱积功德。   平胸而论,刘仁轨除了性格顽固了一点,喜欢自我标榜道德君子外,基本没太大的毛病。   李钦载恶心他,是因为他跟刘仁轨完全不是一路人,尤其标榜道德方面,谁提“道德”俩字李钦载都想吐。   但不可否认,若任刘仁轨为慈善堂监管,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慈善堂有它的特性,在贪官眼里,它是流油的肥差,在清官眼里,它是刷道德值的大BOSS,刘仁轨不才,“清廉”和“道德”俩字他都占了。   “刘仁轨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武后都忍不住赞同道。   随即武后又迟疑起来:“可他是朝中重臣,宰辅之才,掌管慈善堂岂不是大材小用?”   李钦载急忙进谗言:“皇后,刘仁轨虽有治国大才,但不懂变通,脾气执拗,行事往往重德而轻利,对大唐社稷来说有利有弊……”   “陛下选官取士,当量才而用,真正适合刘仁轨的地方,正是慈善堂,有他掌管钱粮,天子和皇后无忧矣。”   “再说,刘仁轨以犯颜直谏而闻名,天子几欲杀之,君臣皆不欢。若能将他调离朝堂,天子能少恶心几日,刘仁轨也能多几分活下来的概率……”   武后忍不住噗嗤笑了:“景初之言太夸张,哪有那么严重,天子确实是恶心他,但也不至于真的杀刘仁轨。”   沉吟片刻,武后点头道:“刘仁轨确实不错,回头本宫便向天子求恳,将刘仁轨调任慈善堂巡察使,有此人在,必保慈善堂清白如雪,不被世人诟病,慈善堂的名声才好听。”   李钦载桀桀桀地笑,像极了奸计得逞的佞臣。   很好,朝堂少了一位道德君子,看起来顺眼多了。   至于所谓的宰辅之才,如今的大唐虽说名将凋零,但文臣却是人才辈出,大唐历史上有名的宰相几乎都在这个时期,少一个刘仁轨,天塌不下来。   正事说完,武后看着李钦载,突然笑道:“听说本宫离京这些日子,景初跟江南八大望族冲突起来了,动静好像还不小,本宫在回长安的路上都听说了。”   李钦载谦逊地笑道:“一时手贱,忍不住闯了个祸,调剂一下单调乏味的生活。”   武后嗤地一声:“祸闯完了,你倒是谦虚起来了,以为本宫在夸你么?这事儿闹得陛下都不得不出面帮你收拾,景初啊,这些年你闯的祸一个比一个大,下次闯祸你怕是要把天都捅穿了吧?”   “不敢不敢,臣没那么大的本事,臣胆子小得很,怕风怕水又怕事。”   武后冷笑数声,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一日之内废了江南八大望族数百条腿,你可不是胆小的人,本宫面前何必装?”   “虽说是无法无天,但本宫心里其实还是颇为认同的……世家门阀近年越来越猖狂,尤其是陛下科举取士以来,世家门阀更是渐失臣礼,对皇权愈发不敬,也该有个人出来狠狠扇他们一记耳光了。”   “景初与江南望族的这次冲突,倒是给了陛下一个教训他们的理由,事情的结果也算不错,不出意外的话,天下的世家望族大约会老实一阵子了。”   见李钦载沉默不语,武后有些不喜。   话都开了头儿,但凡是个情商正常的人,这会儿也该识趣一点,当一个称职的捧哏,不然话题如何继续下去?   可李钦载现在的模样,好像根本就不想跟她聊关于世家望族的话题,这令武后感到有些不悦。   事儿都做了,怎么还不敢说了?或者,是不想跟本宫说?   李钦载不想说,武后偏要说,无论年纪多大的女人,身上总要长几斤反骨的。   “此事已了,但天下世家望族想必都视景初为仇敌,而本宫,早在陛下废王氏之后,便已是天下世家的敌人,从这一点上来说,景初与本宫都有相同的敌人,对不对?”   李钦载立马惶恐道:“皇后,可不敢这么说,臣虽非世家出身,可臣的妻子却是青州崔氏之女,天下世家都是臣的老丈人,臣怎能是老丈人们的敌人呢。”   武后终于忍不住冷下脸来:“李景初,能好好说话么?”   “臣错了,臣失仪,皇后您说。”李钦载乖巧地道。   武后叹了口气,道:“莫拿你妻子的出身说事儿,你若真把世家放在眼里,就不会废江南望族几百条腿。”   “你与世家的仇怨越结越深的时候,其实你已离本宫越来越近。”   “本宫不求你为我效力,诚如你当初所言,你我其实可以合作,景初觉得呢?”   李钦载眼皮一跳,表情渐渐严肃起来:“皇后想说什么?”   武后笑了笑,突然压低了声音,道:“陛下与本宫也有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有生之年削弱世家门阀……”   “既然你与世家也结了仇,本宫有一计,可使天下世家再狠狠栽一个跟头,令世家失去朝堂上那些重要的官职和权力,陛下的皇权也将更巩固。”   “此计由景初亲自去实施,再合适不过,有陛下和本宫在你背后为你撑腰,景初自可百无禁忌。”   李钦载瞥了她一眼,眼中闪过冷芒,然后陷入深深的自省中。   难道因为自己年岁渐长,我的容貌已变成一脸蠢相了么?   不然这女人为何会觉得我容易上当受骗,竟然拿这种鬼话来忽悠我?   她简直已不是拿他当棋子,而是当炮灰了。   李钦载跟世家望族冲突,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人家真的惹到他了。   可武后的意思,却好像是撺掇他主动招惹世家。   呵呵,你特么多大的脸,我特么活腻了,为了你跟世家死磕?   你在你老公面前都没这面子吧? 第一千二百九十五章 大妇上门   李钦载没兴趣知道武后究竟有什么计谋对付世家,他只是在反省自己的容貌。   相由心生,自己最近长成啥蠢相了,才让这个女人产生了错觉,觉得自己容易被忽悠,被拿捏。   当然,或许武后的错觉根源并非李钦载最近的智商,而是来自于“阵营”。   李钦载与江南望族的冲突,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武后都认为他已站在了自己的阵营里。   这个阵营名叫“反世家联盟”,跟妇愁者联盟同一级别。   女人啊,自以为是的样子实在可笑。   李钦载确实不喜欢世家,如果有机会,也乐意伸出腿绊世家门阀一个狗吃屎。   但前提是,这事儿得是自己自觉自愿的干,背后没人拿他当枪使。   武后当面这么一撺掇,李钦载与世家就算天大的仇怨,他也绝不会上她的当。   谁给你这么大的自信,觉得能拿我当棋子?   “皇后,臣与世家相亲相爱,从无嫌隙,偶有冲突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大家都没放在心上,皇后的计谋,怕是找错人了。”李钦载不卑不亢地道。   武后冷笑:“李景初,说这话你不亏心吗?”   李钦载仰头做沉思状,良久,肯定地回答:“不亏心。”   “你以为本宫拿你当棋子?”   “臣绝无此意。”   “李景初,你可以不效力本宫,但你莫忘了,陛下此生之志也是削弱世家,你若愿主动出手为陛下分忧,你李家可保百年富贵,不愿跟本宫走没关系,你跟着陛下走总没错吧?”   李钦载叹了口气,这女人无论心智还是口才,都是绝佳的,难怪能当上历史上唯一的女帝。   “皇后,臣是唐臣,忠于天子,若陛下真有意对付世家,臣愿为陛下驱使。”   武后一滞,脸色愈发难看。   李钦载的话她听懂了。   说得直白点,你的话在我这儿不管用,陛下的话才算数。   “好,好一个唐臣!李景初,但愿你记得今日之言,来日陛下有忧,你当分之解之。”   说完武后也不理他,转身拂袖而去。   李钦载躬身恭送,盯着她的背影暗暗叹息。   这女人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了,一言不合就翻脸,掐指一算……嗯?难道生活压力太大,更年期提前了?   ……   金达妍的医馆开在延康坊,这里距离西市很近,医馆外的人流量不小。   清晨坊门刚打开,便有牵着骆驼骡马的商人从门口经过。那些小商小贩们也挑着货担,一路吆喝叫卖。   也有喝醉的文人踉跄摔跤,还有夫妻吵架,孩子哭闹。   医馆门前每天可见人间烟火气。   金达妍很满足这样的生活。   相比在高句丽时的贫困和被官府盘剥,大唐长安无疑是截然不同的一种生活。   尽管大唐灭了她的故国,但平心而论,这里更像无忧无虑的天堂。   医馆不忙的时候,金达妍喜欢独自站在门外,双手撑着下巴,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看到那些夫妻吵架,小孩哭闹,商贩叫卖的画面,她总会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   她很享受现在的生活,也希望一辈子就这样生活下去。   见惯了生老病死,她知道人生其实很脆弱,有时候一次不痒不痛的伤风受寒,或许就能要了人的命。   趁着芳华正茂,青春当时,何不多看看人间的烟火,给短暂的一生留下一些璀璨的回忆。   金达妍真正闲下来的时光并不多,医馆的名声已渐渐传言开来,医术精湛是真本事,有真本事的人从来不愁买卖。   慕名而来看病的人越来越多,金达妍也越来越繁忙,好像很久都没悠闲地坐在门外看人来人往了。   一念至此,金达妍不由有些怅然,忙得太久太累,她其实也很想休息,然而终究是医者仁心,看不得被病痛折磨的患者,有人上门她只能悉心接待。   今日已是傍晚时分,医馆快打烊了,但门外等候的病人仍有不少。   金达妍苦笑不已,看这情况,今日打烊关门约莫要到坊门关闭时分了。   刚送走一位病人,突然看到医馆门前停下一辆马车,马车周围还有许多部曲护侍。   很快,崔婕和金乡相携从马车上下来。   等候的病人们见马车仪仗和气势,顿知来了大人物,于是主动退避一旁恭立。   崔婕走到医馆门口便站住,转身朝病人们和煦地笑道:“知道你们看病心切,但金神医也是要歇息的,听说今日从清早到日落,她都没休息过,可莫把她累病了。”   “诸位乡邻,若是病情不太严重的话,可否明日再来,让金神医喘口气,吃口饭,养养神,金神医人善心慈,诸位也不忍心真把她累倒了吧?”   说完崔婕主动朝病人们盈盈一礼。   病人们都是贫苦百姓,但崔婕话说得客气,丝毫没有权贵盛气凌人的态度,而且她的话确实在理,医术再高明的大夫也是需要休息的,总不能真拿她当牲口使吧。   于是病人们也纷纷起身还礼,通情达理地离开。   崔婕和金乡这才转身走进医馆,朝金达妍嘻嘻直笑。   金达妍急忙上前行礼,被崔婕一把托住胳膊。   “打扰了金神医行善积德,你莫怪我才好。只是听下人禀报说,你这一天只潦草吃了一顿饭,喝了几口水,这可不行,行善也该有个度,莫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所以我便急匆匆来了。”   金达妍性子清冷惯了,不大习惯被人如此热情对待,只好牵强一笑,道:“夫人费心了,多谢夫人挂念。”   崔婕朝她眨眨眼:“都是一家人,何必道谢,咱家可没那么多虚头巴脑的礼数,你看看咱家夫君,坐没坐相,睡没睡相,从小教的那些礼仪被他喂进了狗肚子里。”   金达妍一惊,只觉后背冒凉风。   什么叫“咱家夫君”?什么叫“睡没睡相”?我怎么知道你家夫君是啥睡相?   金达妍此生行医,从未卷入过这种绯色的话题里,崔婕随口一句话,她便情不自禁心虚起来。   因为她确实干过心虚的事,尽管那事儿与她无关,可终究是与别人的夫君……   半晌不敢搭言,崔婕却打量着她的脸色,奇怪地道:“好好的怎么额头冒汗了?屋子里太热了吗?”   说着崔婕掏出帕巾,热情地帮她擦汗。   “金神医莫怪我啰嗦,你啊,真应该多保重自己的身子,给人看病别那么拼命,你看你,都出虚汗了,快给自己开个调养的方子补一补。” 第一千二百九十六章 有名有分   金达妍人都快麻了。   李钦载的妻妾同时上门,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说了一通令她脸红心跳的话。   若是心中坦荡倒也罢了,崔婕的这番话对她来说不过是寻常的关怀客气。   可问题是,金达妍自知干过亏心事,一不小心跟崔婕的夫君睡了一晚,现在人家的正室大妇找上门来,金达妍总有一种被捉奸在床的感觉。   崔婕却仿佛真的只是无意说了几句话,不管金达妍怎样不自在,她却自顾在医馆里闲逛起来。   医馆并不大,里面分成若干个区块,有看诊开方的,有抓药取药的,也有正形的骨科医具等等。   崔婕逛了一圈,然后问道:“我是外行,不懂医馆的门道,金神医还有什么需要,不妨直言,我马上让人办了。”   金达妍欲言又止。   你们现在离开就是我最迫切的需要……   没等金达妍回答,崔婕却猛地一拍掌:“是了,偌大的医馆只有金神医一人操劳,那可不行!看你累得脸都白了,再这样下去,神医都要成病人了。”   “明日我便给你挑几个学徒,帮你归置打扫,一些跑腿侍候人的体力活儿让学徒去干,金神医只管坐在医馆里把脉看病便是。”   崔婕迅速看了金达妍一眼,又补充道:“挑学徒还是要知根知底的,而且必须是女儿身,不可让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狗男人趁虚而入,先从咱们国公府后院挑几个伶俐的丫鬟过来吧。”   “金神医意下如何?”   人家都安排得妥妥的了,金达妍还能说什么?   于是金达妍只好勉强笑了笑,道:“有劳夫人操心了。”   崔婕上前握住她的手,深深地道:“都是一家人,不必说见外的话,你对我夫君和爷爷有救命之恩,怎么报答你都是天经地义的。”   “今日我来医馆,就是让你知道,夫君虽然有几个女人,但咱家后院向来和睦,没有别的权贵家后宅乱七八糟的斗法,你尽管放宽心。”   “夫君也是个负责的好男人,他做下的事一定会有个交代,你安心等着,该有的名分一个都不会少。”   金达妍瞳孔地震,惊愕地看着她:“什……什么名分?我,我,他……他没做什么,我不需要名分。”   崔婕心疼地抚了抚她错愕的脸蛋儿,叹道:“可怜的女子……这里不是高句丽,咱们大唐的男人是有责任有担当的,事情做下了,岂有不认之理?天理公道都说不过去。”   “我是李家的正室大妇,今日来此把话说开了,就是给你吃一个定心丸,金神医放心,我这里已经点头了,金乡是我的好姐妹,她也没意见,是不是?”   一旁的金乡巧笑倩兮,立马挽住金达妍另一只胳膊,道:“是,咱家的后院多了一位神医,全家人约莫都能长命百岁了。”   金达妍急了:“夫人想必是误会了什么,我与李郡公……根本没发生什么。”   崔婕叹了口气,道:“我都已知道了,你何必还隐瞒?你敢摸着良心发毒誓,你和夫君真的什么都没做吗?”   金达妍瞳孔继续地震,发毒誓……你是有毒吧?   这毒誓发不了一点。   她和李钦载之间到底有没有事,这个不好判定,连她自己都稀里糊涂。   睡在一起算不算有事?他那只狗爪子在自己胸前……算不算有事?   都这样了,怎么能叫没事?   所以,这个毒誓发不了,怕被雷劈。   见金达妍迟疑的表情,崔婕更笃定了,不由暗暗咬了咬牙。   狗男人,他还真干了!   握着金达妍的手,崔婕的语气愈发柔和:“我家夫君也算是当世英雄,你与他发生了什么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做就做了,怕啥?”   “名分一定要有,咱家不是吃完抹嘴不认账的,向来只有别人不认咱家的账……”   说完崔婕的表情突然愤怒起来,恶狠狠地道:“你可莫学某个叫紫奴的女人,睡完咱家夫君拍屁股就跑了,回草原当什么可汗,领着千八百人放羊圈地。”   “这是咱李家的奇耻大辱,我家夫君被她白睡了!把夫君当什么人了!”   “等她回长安,我这个正室大妇也该行一下家法了,真当我客客气气人畜无害呢,那个什么破青海湖牧场,我家夫君一句话,朝廷就能收回去,让她得瑟!”   金达妍愈发震惊,所以,李郡公还有一个女人,居然是一位可汗?   什么家庭啊,构成的成分如此复杂。   默默掰手指算了算,正室是大唐世家之女,妾室是藩王之女,当朝县主,还有一位妾室是倭国皇长女,正宗原味的倭国长公主,还有一位女可汗……   抛开这个男人的权势不说,光是这几个女人的分量,就足够掀起一场风暴了吧。   崔婕发泄了一通对紫奴的怨气,深呼吸几口气,然后盯着金达妍。   “你呢?怎么说?”   金达妍一惊,怒气未平的崔婕此刻气场两米,无比强大,金达妍在她面前竟有一种忍不住跪下敬茶的冲动。   “我,我……只是个看病的。”金达妍弱弱地道。   崔婕皱眉:“看病的又如何?耽误你跟咱家夫君睡觉生娃了?”   金达妍俏脸一红,扭头望向别处,低声道:“夫人,说句实话,我与李郡公没到那个地步,有些事我希望水到渠成,而不是被人强行撮合。”   话说得委婉,金达妍的意思是,她本无意进李家的门,无意给李钦载做妾。   她只想好好享受如今太平恬淡的生活,对于嫁人,她根本毫无想法。   所谓的“水到渠成”,不过是金达妍的一句托词,也算是一种委婉的拒绝。   可惜金达妍的话崔婕根本没听懂,闻言一愣,凑到旁边金乡的耳畔悄声问道:“她这话是啥意思?”   金乡想了想,不确定地道:“大意应该是说,她进咱家的门,需要夫君给她一个体面吧?”   成了亲的女人,内心比咸鸭蛋还黄,还流油。   崔婕闻言撇了撇嘴,道:“睡都睡了,还想要啥体面?咱李家只有明媒正娶的体面,有且仅有我一人,难不成她还想当正妻?”   金乡掩嘴轻笑:“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可能……想要夫君主动一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夫君啥都没表示,只是睡过而已,神医姑娘大约是有自尊的,觉得就这样进咱家的门没面子……”   崔婕叹了口气,道:“看在她是咱家救命恩人的面上……罢了!” 第一千二百九十七章 宜当缓图   三个女人一台戏。   前提是,戏台上的戏词大家必须用同一种语言,这样才能聊下去,气氛才能聊得欢快。   现在的问题是,三个女人将彼此想表达的意思全都理解错了。   金达妍明明是委婉地拒绝,被崔婕和金乡理解成了需要体面,需要夫君主动一点。   你一个北棒刚来到大唐,还没了解中原文化和语言的博大精深,玩什么委婉?   这下弄岔劈了,崔婕自认为理解了她的意思,自信满满地握住她的手。   “好,我会让夫君给你一个交代,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家。”   金达妍又愣了。   是我刚才没表达清楚吗?   我不要什么交代,只需要安安静静在长安城度过此生啊!   “夫人,我不是那个意思……”金达妍慌忙解释。   崔婕凤目一扫:“再说就矫情了。”   正室大妇的气场凌厉,金达妍也怕了,不敢再吱声。   三女关了医馆,一团和气地上了马车,相携回国公府。   ……   新罗战场已进入白热化,灭国在即,李勣的军报奏疏也来得勤,几乎是每天一道。   除了递送太极宫一份,还抄送一份给李钦载。   李钦载看完最近的一份军报,在书房里铺开地图,趴在上面不停用手指比划着什么。   海东半岛就差这最后一哆嗦了,越是关键时刻,越不能轻敌大意。   既然要灭国,那就灭得彻底一点,最好能把新罗国王室一锅端了,不然最后跑了这个,逃了那个,虽然不至于对大唐构成太大的威胁,那也是一只趴鞋面上的癞蛤蟆,它膈应人。   府里书房内还有一位长辈,苏定方。   东征之战,大唐抽调了当朝几乎所有的名将出征,长安城硕果仅存的名将也就只剩下苏定方了。   所以关于海东半岛的战事,李钦载只能跟苏定方商量。   相比李钦载的表情凝重,苏定方却显得气定神闲,盘腿坐在蒲团上,打量着书房里的摆设。   “啧,英公出征在外,他的书房就被你小子霸占了?看你把他的书房弄得乱七八糟,等英公凯旋归来,非把你吊在旗杆上抽。”苏定方调笑道。   李钦载心不在焉地道:“这有啥,爷爷的就是孙子的,我就算一把火烧了书房,爷爷他老人家……”   话音戛然而止,苏定方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他老人家如何?你继续说呀。”   李钦载叹了口气:“他老人家当然不会放过我,大约会把我也火化了……我这孙子当得跟孙子似的,没法讲理。”   苏定方嘲讽地嗤笑,然后不怀好意地戳火:“你爷爷是国公,你是郡公,就差一点点,你怕啥?以后跟你爷爷说话尽管大声点,你若被清理出门户,苏爷爷要你,你来给我当孙子。”   李钦载简直无语了,这老不正经的当真是名将吗?   “小子若是给您当孙子,您苏家的女儿孙女什么的,不怕被我祸害了?”   苏定方哈哈大笑:“老夫求之不得,我有个女儿三十来岁,已嫁人生子了,小子若好这一口儿,老夫这就让女儿女婿和离,给你做妾……”   “对了,老夫还有个孙女,十三四岁了,模样周正得很……”   李钦载急忙道:“可以了可以了!小子胡说八道,苏爷爷莫当真。”   苏定方这才凑过来,低声笑道:“小子喜欢什么,老夫给你什么,海东半岛平定后,大唐对外用兵的机会约莫不少,那时你跟陛下举荐一下老夫,长安这一帮老杀才里,老夫还算年轻,为大唐再征战个一二十年没问题……”   李钦载恍然,原来老货憋着这主意呢,不惜卖孙女求荣了……   这事儿不能应,李钦载不喜欢掺和朝堂事,大唐对外用兵,谁当主帅是李治的事儿,李钦载胡乱插嘴会给李家惹祸。   “聊战事,苏爷爷,咱们聊战事……”李钦载生硬地转移话题。   苏定方不屑地嗤笑:“老夫征战一生,斩敌无数,胜局无数,跟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混账小子聊个屁的战事!”   “高句丽打过几仗就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小子,你还差得远,什么时候从死人堆里打滚几十年,才算勉强有资格跟老夫聊战事。”   李钦载深呼吸,好生气,但好像无法反驳……   “长齐了……”李钦载弱弱地道。   “啥?”   “毛,长齐了,青春期就开始长了……”李钦载虚弱地回应。   苏定方捋须半晌没说话。   老夫跟你聊资历,你特么跟我聊毛长没长齐……   这混账小子越来越不着调儿了。   叹了口气,苏定方指着地图道:“把老夫叫来你府上,是不是想说新罗灭国在即,此时英公应未雨绸缪,调动孙仁师的水师封锁海疆,堵死国主金法敏和王室亲眷的出逃之路?”   李钦载大感钦佩:“没错,小子就是这个意思。”   苏定方又道:“金法敏和新罗王室若要出逃,最大的可能会往哪里跑?”   李钦载想了想,道:“小子以为,北方的靺鞨部,室韦部是金法敏最后的求生希望。”   苏定方点头:“不错,你小子经历了战事,还算有点斤两了,你的意思是不是大唐除了封锁海疆,还应陈兵辽东,对靺鞨部室韦部施压?”   “是的。海东已平,现在大唐的东面只剩下靺鞨室韦等部这些后患了,索性一次剿了,给大唐未来征服新大陆留下充足的太平环境。”   苏定方叹了口气,道:“老夫在长安也是日夜摸索海东局势,小子你的话虽说不错,但为将与为帅不同,为将者只需领兵在战场上取胜,但为帅者却要通盘考虑。”   “考虑的不仅仅是战场取胜,还要考虑后勤,兵员,将领能力,天时地利等等。”   “大唐东征,先灭高句丽,再灭新罗国,耗时已近两年,小子啊,你仔细想想,将士们已打了两年的仗,已是久疲之师,他们还有余力打北方的靺鞨和室韦吗?”   李钦载默然。   苏定方的话他当然也考虑过,只是每个人的性格不同,于是思考问题的方式也不同。   李钦载的用意是,将士们再辛苦一点,咬咬牙索性把靺鞨和室韦全灭了,此战之后,大唐虽说仍会往大海的尽头扩张,但大唐本土却足有数十年的太平年景,何不一鼓作气把事儿全办了。   苏定方的想法却很现实,久疲之师不可用,用则必生祸。   转念一想,李钦载不得不承认,苏定方的想法其实是正确的。   自己终究是年轻人,做事有些急躁了,军国大事不可儿戏,一个念头的差错,便是埋葬千军万马好健儿的祸端,李钦载不能让无数大唐将士的性命为自己的想法买单。   想通之后,李钦载笑了:“多谢苏爷爷提醒,今日幸亏请您来了,不然小子可能会犯了大错,误了万千将士的性命。”   “小子这就给爷爷写信,请孙仁师所部水师封锁新罗东面海疆,若金法敏和王室逃窜到北方靺鞨部,那也是天意,留他一命亦无妨,将来还会成为大唐与靺鞨开战的理由。” 第一千二百九十八章 科学玄学   人生苦短,能否加速。   李钦载虽然年轻,但一个人的年龄在国家的百年战略面前,实在太短暂了。   壮志未酬的遗憾,最大的敌人往往是时间。   李钦载不知道大唐百年之后会如何,自己估摸一下,再怎么努力怕是也活不到那个时候。   所以只能尽量在有生之年多做一些事,让大唐的百年战略加快一些。   灭了高句丽和新罗之后,转过身马上要对付北方的靺鞨部和室韦部,便是出自这个心理。   苏定方眯着眼嘿嘿笑道:“如此着急对付靺鞨室韦部,是有私人恩怨在里面吧?”   李钦载一惊,急忙道:“苏爷爷说的甚话,小子一片公忠之心,所思所想只为社稷,何来私人恩怨可言?”   “呵,装得挺像,老夫听说当初高句丽乌骨城外一战,你差点一命归西,那支从北方突袭而来的骑兵,就是靺鞨室韦部落。”   “这可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小子急着收拾他们倒也说得过去,你安心再忍两年,待我大唐将士缓过气,这个仇定帮你报了。朝堂上的天子和朝臣们都记着这事儿呢,可不止是私人恩怨,而是国仇。”   李钦载咧了咧嘴,这么容易就被苏定方看穿了,我的演技很粗糙吗?   灭北方靺鞨室韦部,扫除大唐后患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报仇。   不过苏定方没完全猜对,李钦载报的不仅仅是自己的仇,更重要的是,为当初那一战死去的袍泽战友报仇。   当初乌骨城外一战,李钦载差点战死,将士们也伤亡惨重,活下来的仅仅数百,还有自己刚组建起来的陌刀营也全军覆没。   这都是一笔笔血债,李钦载不是什么温润君子,他非常记仇。   别人给他送钱他或许转眼就忘,但别人对他抄刀的话,如果没报仇,他能记一辈子,必须让敌人倒在血泊里,才能念头通达。   现在情势不允许,将士们征战两年,已是久疲之师,没关系,灭新罗国后休息两年,朝廷积攒下实力后再报此仇,李钦载等得起。   该聊的事情已聊完,李钦载看了看书房外的天色。   “时辰不早,说话该吃饭了……”李钦载小心地道:“要不,苏爷爷您先回府用饭,小子日后再登门拜访您?”   苏定方捋须的动作僵住了,表情充满了不敢置信。   “你的意思是,赶老夫回去,饭都不请老夫吃一顿?”   李钦载急忙道:“小子绝无此意,只是寒舍饭食粗鄙,实在不便待客,府上规矩严,席间有菜无酒,还不准歌舞伎娱客,吃得实在寡淡,怕污了苏爷爷的贵嘴……呃,尊嘴?尊口?”   苏定方深呼吸,然后缓缓道:“小子,老夫戎马一生,过河拆桥的事见得多了,但你小子是头一个做得如此明显的……你都懒得掩饰了!”   “苏爷爷误会了,小子说的是实话……那啥,寒舍的饭菜难以下咽,狗都不吃,小子是怕苏爷爷掀桌子……”   苏定方哈哈大笑,笑声罡烈:“好好!今日老夫偏就要见识一下贵府的饭菜,看看狗都不吃的玩意儿,老夫能否吃得下,放心,再难吃老夫都不掀桌子。”   说完苏定方起身打开书房的门,迈步朝前堂走去。   李钦载跟在后面叹了口气,每次打发蹭饭的人都要经历一番斗智斗勇,平辈的大多好打发,不耐烦了索性一脚踹出去。   苏定方这样的长辈就难了,一言不合就翻脸,脾气特别暴躁,脸皮还厚,不吃这顿饭会死似的。   下次让弘壁撒一泡正宗原味童子尿,给蹭饭的长辈弄个蛋花汤,补补身子。   ……   夜晚,喘息渐止,狂风骤浪之后乍静。   李钦载双目无神地躺在床榻上,望着头顶的房梁,思考宇宙和人生。   又是被当牲口使的一天。   最近几日不知为何,金乡好像有点猴急,不能说索要无度吧,至少也是夜夜笙歌。   崔婕似乎也很配合,到了晚上就主动催他去金乡的屋子,不争也不抢。   渐渐的,李钦载看明白了二女的打算。   金乡已二十出头,这个年纪还没生孩子,在古代简直是罪孽深重。   知道了金乡的压力后,李钦载也很配合,不管怎么说先把金乡的肚子弄大,来年等老丈人滕王回京,看到大腹便便的女儿,一定会老怀大慰。   许久之后,贤者模式结束,宇宙和人生没想明白,但凡人的欲望却卷土重来。   正要翻身上马,再战三百回合,却被金乡死命地抵住。   “夫君,妾身太累了,歇息了吧……”   李钦载眨眼:“不要了?确定吗?说不定这一波能怀上呢。”   金乡犹豫了片刻,终于一咬牙一闭眼一张腿,悲壮地道:“来吧!妾身不想活了!”   又是一个无眠夜,折腾到后半夜,夫妻俩终于累得不行。   体力已耗尽,但夫妻俩却仍无睡意。   多亏投胎技术好,第二天不用上班,不用打卡,跟领导的关系也处得不错,所以李钦载熬个夜也没关系。   “夫君,这一次妾身能怀上,妾身有预感。”金乡依偎在他怀里笃定地道。   李钦载好奇地道:“你咋知道?我那两亿精兵跟你打过招呼了?”   “什么两亿精兵?”金乡疑惑地道:“夫君总是说奇奇怪怪的话,妾身是听阿姐说的,她说当年跟夫君同房之后,当时就有很强烈的预感,闭上眼睛都有画面了,就好像……嗯,有个奶娃娃笑嘻嘻地朝她跑来。”   “后来阿姐果然怀上了弘壁,妾身今晚也一样,闭上眼就好像看到一个奶娃娃在朝我笑……”   李钦载惊讶地道:“女人怀孩子明明是科学,你们却整出了玄学,……你看清奶娃娃是男是女了吗?”   金乡沉默片刻,小心地道:“好像……是个女娃,夫君会嫌弃吗?”   李钦载精神一振:“女娃?确定吗?哈哈,女娃好,女娃YYDS……”   不管是科学还是玄学,就当讨了个口彩吧。   李钦载做梦都想要个女儿,大概所有男人都有这么梦想吧。   女儿长得漂亮,乖巧又听话,是爹的小棉袄,比儿子省事又省心,谁不想要女儿?   哪怕小棉袄漏风都认了,反正儿子也一样坑爹。 第一千二百九十九章 情不知所起   不管是科学还是玄学,李钦载都觉得是个好消息,值得去庙里还愿捐香火钱的那种。   家里俩儿子,已经够多了,就想生个女儿把她捧在手心里。   见李钦载突然高兴得眉飞色舞,金乡不由奇怪道:“夫君很喜欢女儿吗?”   “当然喜欢,女儿才是爹手心里的宝。”   虽然不知自己将来究竟生男还是生女,但金乡还是莫名松了口气。   “夫君……跟别人真的很不一样呢,”金乡笑道:“别人家讲究的是开枝散叶,多子多福,生女儿的都被嫌弃,夫君却好像不讲究这个。”   李钦载笑道:“家里有儿子继承家业和爵位,不愁后继无人,以后咱家的女人都生女儿我也不介意,反倒欢喜得很。”   金乡翻身抱住他,轻笑道:“不管生男生女,咱家总要多生一些,夫君创下偌大的家业,还有百年不衰的圣眷恩宠,这些都需要子女来继承,妾身和姐妹们也不能拖你后腿,多为夫君生几个娃儿总归是好的。”   “倒也不必生太多,这种事儿随缘就好,你们倒是想多生几个,累的是我啊。”   金乡笑道:“夫君好像也没拒绝呀,倒是挺喜欢的。”   顿了顿,金乡仿佛想起什么,装作不经意地道:“那位金神医,夫君也惦记很久了吧?”   李钦载一愣:“啥意思?”   金乡哼道:“还装!妾身和阿姐远赴洛阳那段日子,你和金神医干什么了?”   李钦载大怒:“你,你怎能凭空污人清白……”   “夫君敢发誓?”   “我拿弘壁三十年单身发誓,我与金神医清清白白,从无逾礼。”李钦载正色道。   金乡气得狠狠捶了他一下:“当你的儿子真是命苦,莫名其妙被单身,弘壁招谁惹谁了!这种誓莫乱发,真若是应验了,哭都没处哭,弘壁可是你的嫡长子,将来要继承爵位的,他若单身,咱家就没指望了。”   说着金乡又幽幽地道:“妾身与阿姐非妒妇,夫君就算与金神医真有什么,咱家后院不过多个姐妹而已,夫君又何必瞒着妾身。”   李钦载仔细想了想,自己对金达妍真有男女之情吗?   跟她从相识到相处,一直都是平平淡淡,金达妍的性格本就清冷,两人相处下来更像是君子淡如水的朋友之交。   当然,男人对所谓的感情其实是很包容的,主要是看脸。   男女之间根本不存在所谓的纯洁友情,除非其中一方是真的丑,丑得让另一方清心寡欲,毫无邪念。   单论容貌身材,金达妍倒是很合李钦载的审美,至今还在后悔那晚喝醉酒后断片儿,明明对她做了什么,却根本回忆不起来。   思绪越飘越远,李钦载嘴角不由浮起荡漾的微笑。   李钦载的身份地位与妻妾人数是不成正比的,长安城的权贵谁不是妻妾成群,人走在自家院子里迎面碰到自己的侍妾,说不定都不记得她的名字。   而李郡公,妻妾却只有可怜的两三个,偌大的后院空荡荡跟闹鬼似的。   所以,多一个神医婆娘过分吗?   一点也不过分,还能长命百岁呢。   ……   折腾到快天亮才睡着,一直睡到下午才醒。   丫鬟侍候穿戴过后,李钦载走出房门便觉得双腿有点发软。   昨晚有点忘形了,今日得让厨子弄几个猪腰子烤了,补一补。   走出房门坐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想着今日干点什么,看看时辰已是下午,过不了多久要天黑了,今天好像啥事都干不了。   很好,咸鱼至少白天还晒晒太阳,李钦载现在连咸鱼都不如。   正坐着发呆,金达妍从屋子里走出来,见李钦载坐在院子里,金达妍下意识便转身打算躲开,然后脚步一顿,还是走进了院子。   李钦载倒是不尴尬,该不该干的反正也干了,忏悔不存在,逃避更不可能,就耍流氓了,咋?   两人的目光相遇,金达妍下意识扭头,但见到李钦载眼里的笑意,金达妍不知是怒是羞,努力地克制躲避他目光的冲动,不甘示弱地直视他。   扫了他一眼,金达妍突然冷冷道:“你又虚了。”   李钦载一愣,接着大声咳嗽起来。   特么的职业病非要发作到我身上吗?而且……看人真准!   说起自己的专业,金达妍从容了很多,仍旧是那副清冷淡漠的模样。   “虽然年轻,也要注意保养身子,否则不必等到年迈,四五十岁就不行了,尤其是你这种人……”金达妍淡淡地道。   李钦载愕然:“我是哪种人?”   “家里妻妾成群的狗男……嗯,富贵男人。”   李钦载咬牙,女人,你特么在玩火。   看了看天色,李钦载突然奇怪地道:“现在是下午,你没去医馆?莫非经营不善倒闭了?”   金达妍眼神闪过一丝阴郁,淡淡地道:“太累了,今日想歇息一下,医馆关门一天。”   李钦载了然,咸鱼这种生活方式是会传染的,神医也不能免俗。   没注意金达妍眼里的阴郁,李钦载点了点头,道:“歇息也好,大夫又不是牲口,不能终日无休,以后不妨定个规矩,比如医馆开五天休两天。”   “或是医馆再聘两个大夫轮班干,朝臣每月都有休沐之日,大夫凭什么不能休息。”   金达妍嗯了一声,感觉两人又没话聊了,于是转身离去。   走出后院,金达妍闪身躲到拱门边,背靠在冰凉的墙壁上,仰头轻轻呼出一口气。   刚才跟李钦载聊天,她不知付出了多大的勇气,才努力维持表情的平静。   那一晚后,金达妍不知为何心理出现了变化,每次见到李钦载,总觉得浑身发烫,从头发到脚趾都仿佛不对劲了。   刚才也是如此,尽管只是短短几句话,她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让他看出异常,谁都不知道,刚才她的心跳有多快。   到底是为什么,明明两人能够平淡如朋友般来往的,那晚醉酒之后,好像一切都不对了。   “我一定是病了……”金达妍喃喃叹息。   右手三指下意识地搭上自己左手腕的脉搏,金达妍站在拱门外,静静地给自己诊脉。   情不知所起,世间可有药医? 第一千三百章 薪火传承   阴差阳错成就的往往不是爱情就是仇恨。   金达妍生长在高句丽山区的贫瘠村落里,那里也有纯朴的山民,和从小玩到大的玩伴。   再贫瘠的地方,纵是衣食无着,也拦不住山村年轻人对爱情的向往。   而金达妍无论姿色还是能力,都是村里如同神明般的存在,自然也少不了年轻山民的追求。   可是金达妍从来没动过心。   她生下来仿佛就已被赋予治病救人的使命,这是她短暂一生里唯一应该干的事,除此之外,任何事都不值得她浪费时间精力去做。   如果没有病人,她便专研医书,研究药理,上山采药,或是在山村的几亩薄田里耕种,维持她和爷爷的生计。   她不是普通的年轻人,她是有着绝世医术的神医,从古至今,这种超凡的人要么滥情,要么绝情。   后来山村发生了战争,村里的年轻男子都被征调上了战场,山村里只剩下了老弱妇孺。   再后来,那些出征的年轻男子再也没了消息,没人活着回来,能在战场上活下来的,也不愿回到那个贫瘠的山村。   最后,李钦载放火烧山,金达妍为了保护山民,不得不自投罗网,她的命运从此改变。   她这一生并不长,经历的事也并不多,关于男女之情,她从未渴望过,或许是爷爷对她的教育太严厉,她不敢奢望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直到命运改变,她与李家人无可避免地发生了交集,从此她离开了那座贫瘠的山村,救下了李家祖孙的性命。   当她不再为生计发愁,生活里处处锦衣玉食,治病救人不再是她每天唯一能做的事之后,金达妍平静的心底终于有了一些变化。   她见到了世界,走过了更广阔的天地,也知道李家有一位温润如玉的男子,迈着轻悄的步履,踏过她的心间。   或许,这才是人生值得留恋的地方,它本该灿烂。   金达妍背靠在后院拱门旁的墙壁上,阖眼把着自己的脉搏。   心跳很快,脉象不正常,医者不自医,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生病了。   准确的说,自从上次醉后同眠,金达妍每次看到李钦载时,都会出现这样的症状。   这也是后来她一直躲着李钦载的原因。   今日此刻,也是如此。   不仅心跳剧烈,脸蛋也有些发烫,症状越来越严重了。   搭脉半晌,辨不出究竟,金达妍放弃地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可能要找大夫看病了……”   悄悄探头望向院子,李钦载躺在椅子上,晒着下午的太阳,此刻好像已睡着。   见他如此惬意的模样,再想想自己最近处处不对劲的症状,金达妍不由怒从中来,咬牙恨恨地骂道:“狗男人!”   ……   太极宫。   作为老师,李钦载其实是不大负责的。   当然,这跟时代有关系,李钦载的定位准确来说是理科老师,文科方面的教育用不着他操心。   教出一个理科学生需要多久,李钦载不清楚,如果按照前世的教育模式,从小学一年级简单的两位数加减法开始,直到大学的理工化学专业深造,前后二十来年的时光,才能培养出一位合格的理科生。   这样一算,李素节这些小混账们大约还要十几年才能出师。   想想漫长的时光,李钦载要把一群智障调教得不那么智障,心累。   今天天气不大好,大早上便阴云密布。   李钦载被宣城公主派人请来太极宫,因为她会的知识已经教完了,需要补充新的知识。   李钦载只好进宫,首先考了一下数学,惊奇的是,李素节等人掌握得居然还不错,一张试卷做下来,基本都及格了,除了契苾贞。   现在李钦载教的数学,基本相当于初中水平了,小混账们开始接触比较复杂的数学公式,解更难的方程式,也包括平面几何等一些知识。   相比当年背个乘法表都如此艰难,他们今日的成就实在令李钦载感到很惊喜了。   壮怀激烈,仰天长啸。   这群智障有救了!   “不错,不错!”李钦载不吝赞赏,笑得很开怀:“虽说大家只是勉强及格,但,很了不起了!”   李素节等弟子纷纷笑了起来。   “都是先生教得好。”李显毫不犹豫送上一记马屁。   李钦载冷笑道:“不要让我背黑锅,我最近没怎么教你们,都是宣城代师授业,我若亲自教的话,不是针对谁,在座的各位都必须是伤残人士……”   小混账们的笑容僵住了。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大家几乎都及格了,按说我应该夸你们的,但是有个事实我必须让你们知道。”   “算学,还有物理等这些知识,你们学了这几年,根本连皮毛都不算,这些年你们所学的都是最基础的东西。”   “最基础的东西,学了好几年,还只混了个勉强及格……”   李钦载叹息着望向众人:“以后那些更深奥的知识怎么办?你们连门框都摸不到,若是按照出师的标准,你们这辈子都只能在我门下求学,根本出不了师。”   “学若不能致用,你们学这些年的意义在哪里?”   “大唐的未来,不是开疆扩土,而是你们现在学的知识,用知识改变这个时代,巩固社稷江山……而你们,用这种勉强及格的水平去致用,造楼楼塌,修堤堤垮,下场就是被千夫所指,连带我也挨骂。”   李钦载叹道:“所以,你们今日考及格了,是不是应该开怀大笑?”   李素节等人再也笑不出了。   他们其实已经很努力了,相比当年乘法表都背不出,上学堂不过是混日子的表现,如今的他们严格说来,其实也算是比较合格的学生了。   只是李钦载的要求太高,他们无法追得上。   李钦载也有自己的理由,在这个几乎荒蛮的时代,数学物理化学这些学科,绝对能改变世界,眼前这些学生都是传承者。   若是将宝贵的知识传给一群半桶水二吊子,知识传到第三代就会废掉,有些深奥的东西将成为历史疑案,所谓的理工学科,只能到此为止。 第一千三百零一章 严师高徒   李钦载其实并不喜欢说教。   都经历过年轻,长辈说教时的絮叨啰嗦感同身受。   尽管不喜欢说教,但正因为年轻时淋过雨,所以李钦载也想让小混账们尝尝伞被撕掉的滋味。   所谓的“因材施教”,说白了就是看人下菜碟。   对那些穷苦的弟子,要用鼓励式教育,让他们相信世间一切都是美好的,人生是值得奋斗的,挣了钱是能够睡到很多美女的。   但对那些天生富贵,从小锦衣玉食的混账们,就必须要用挫折教育了,PUA是日常操作,要灭掉他们生命里的光,让他们明白什么是坎坷磨难,什么是人间不值得。   这也算是一种道家的思想,道家讲究自然平衡,阴阳相济。   太苦的人需要一点点甜。   从小在蜜罐里泡大的,需要喂他们吃点屎。   这就达到平衡了。   人生千万般滋味,总吃甜的怎么行,那么喜欢甜食,娶个得糖尿病的婆娘啊。   李钦载眼前这群家伙显然是没吃过屎的,他们从小到大衣食无忧,家里个个权势滔天,别看在李钦载面前一个个乖巧老实,但李钦载很清楚他们在外面是什么德行。   作为老师,在社会毒打他们之前,索性在学校里先打他们一顿吧。   “我所教你们的,不仅仅是算学,严格说来,它可以统称为‘理工科’,包括数学物理化学等等,这些知识非常严谨。”   “它不像做文章,写错几个字,只要意思没变,别人也能看得懂,将来你们成名了,或许少年时做的文章被别人拜读研究,错别字都会被追捧为通假字。”   “但理工科不行,你们将来名气再大,只要写错一个数字,造成的后果或许便是大堤崩裂,楼房垮塌,无数人命便葬送在你们这一个小小的错误的数字上。”   捧起桌案上的一摞试卷,李钦载笑了:“所以,你们有什么好得意的?”   “因为及格了吗?你们猜猜我看的是什么?”   “我看的是你们错误的地方,被扣掉的分数,以及你们在试卷上犯下的低级错误。”   “现在让你们去造一座楼,楼高几许,面积几许,房梁承重几许,木石用料几许,敢问在座诸位,你们敢造吗?敢画出图纸吗?造出来的楼敢让人住进去吗?怕不怕出人命?”   小混账们纷纷垂头,面露羞愧之色。   就连学霸宣城公主也脸红了,她的成绩最好,但也不是满分,试卷上答错了一道小题。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今日宣城派人请我来,说是以往的知识大家都掌握了,想请我给你们传授新的知识。”   拿起试卷拍了拍,李钦载冷笑:“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掌握’?你们的标准就是及格吗?”   “别忘了,这还只是基础知识,将来只能作为工具使用,工具都造得乱七八糟,我敢给你们传授新学问?”   一番话将众人打击得不行,一个个垂头丧气,脑袋恨不得藏到裤裆里。   见打击的效果已经达到,李钦载心里舒坦了。   哎,不知为何,打击别人的时候自己总觉得特别爽。这种变态的阴暗心理究竟是被小混账们逼出来的,还是自己天生自带的光环?   目光环视一圈,李钦载望向宣城公主,笑道:“宣城,你是成绩最好的,同时也是代师授业,你怎么说?”   宣城站起身,红着脸朝李钦载行了一礼,恭敬地道:“先生,是弟子狂妄了,没理解先生的苦心。”   说着宣城转过身,凤目含煞环视众小混账,语气清冷地道:“如先生所说,我等之所学,是夺天地造化为用之绝学,一丁一点都不可错,今日起,我教诸位从头学起,一个月后请先生再考。”   “下次考试,必须人人满分,不可有一处错误。”   众混账脸色发苦,但还是勉强应了。   义阳公主突然起身,化掌为刀,狠狠地朝桌面劈下。   喀嚓!   柳木桌面被她一掌劈凹一角。   众混账大惊失色,一脸惊恐地看着她。   义阳俏面含霜,厉声喝道:“下次考试,谁若没拿满分,形如此桌!”   众混账惊惶点头:“拿拿拿!”   李钦载也被吓到了,额头不自觉渗出了汗珠,抬袖擦了擦汗,干笑道:“倒也……倒也不必如此严厉,进步就好,进步就好……”   宣城躬身道:“一个月后,请先生再考。”   李钦载的目光不由自主望向契苾贞。   这是唯一一个没及格的家伙。   契苾贞此刻目光呆滞,脸色灰败,如同被汉兵四面围困的楚霸王,就差最后拔剑自刎了。   李钦载的目光不由露出几分同情。   别人还好说,但这货天生不是学习的料,下次考试能否及格都不一定,拿满分……   李钦载默默盘算了一下,如果义阳说话算话的话,是不是可以通知契苾家提前准备酒席和法事了。   他爹契苾何力在海东半岛征战,正率领将士们大杀四方,结果上战场的仍活蹦乱跳,儿子在繁花似锦的长安城却莫名其妙噶了……   ……   回到国公府,李钦载盘算着教案。   刚才在小混账们面前说的话,是以打击他们为目的,但从事实上来说,他们近年的进步其实很明显了。   从一个个乘法表都背不会的智障,变成如今做初中数学题能勉强及格,这进步简直是飞跃。   只是这种夸奖他们的话,李钦载打死都不会说出来,不然会助长他们的气焰。   对这群混账就应该打击,时时刻刻打击,打击到他们生无可恋,懂得敬畏知识,将来才会更完美地运用知识。   进步如此明显,李钦载已经开始考虑教他们实用的物理知识了,比如力学机械,光学原理等等。   下堂课李钦载打算弄一具神臂弓来,当场拆解给他们看,解释其中的力学机械原理。   学以致用才是科学知识最根本的目的。   回到后院,李钦载正打算命人在院子中间置下矮桌和纸笔,写一写教案,刚跨进院子,却赫然发现金达妍站在院子中间的银杏树下发呆。   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她,李钦载疑惑地道:“这会儿你难道不是应该在医馆里吗?经营不善倒闭了?” 第一千三百零二章 掩饰麻烦   李钦载发现最近几日金达妍有点奇怪。   记得医馆刚开张时,金达妍像一只勤劳的小蜜蜂,每天长安城坊门刚开,她便匆匆忙忙去医馆坐诊,天黑才回来。   每天回来时神情疲惫,但精神饱满,灵魂都仿佛升华了。   老实说,前世当社畜时,李钦载若有她一半努力,说不定都升职经理主管了,何至于每月想放松一下,进钟点价300的按摩店都要咬咬牙。   但最近几日,李钦载却经常能在国公府看到她,大白天没事在后院晃悠,跟当初医馆开张时那个风风火火女强人的形象截然不同。   所以,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医馆经营不善倒闭了,要么她的钱赚够了,觉得可以躺平了。   李钦载好奇地打量着她,金达妍本站在院子里发呆,见李钦载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巡梭,顿时浑身不自在,神情慌乱了理了理发鬓。   “咋了?旭日初升般的救死扶伤事业,才干几天就打算偃旗息鼓了?”李钦载问道。   金达妍白了他一眼:“太累了,歇息几天不行吗?”   李钦载笑了:“行,想歇多久都行,若觉得府里太小,待着不习惯,我让两位夫人陪你去长安城附近转一转,或是直接去甘井庄住几日,享受一下田园牧歌的生活……”   金达妍淡淡地道:“认识你之前,我每天过的都是田园牧歌。”   李钦载嘴角一扯:“是啊,神仙般的日子,被我一把火熏出来了……”   “下次若请你出山,我就不会如此粗鲁了,高低给你点三炷香,再请个神棍神经兮兮跳大神,你被香火熏够了,再一脸傲娇地从天而降。”   金达妍噗嗤笑了:“那不还是把我熏出来的么?”   常年淡漠的俏脸突然笑起来,给人一种惊艳时光的美感,如冰雪中的寒梅绽放,令人沉迷。   李钦载怔怔地看着她的笑靥,突然叹道:“幸好我没在少年时遇见你……”   金达妍不解地道:“为何?”   “因为别人说过,不要在年少时遇见太惊艳的人,否则余生纵是看遍星月,亦是黯淡无光。”   金达妍仔细品了品他的话,渐渐品出味儿来,脸蛋儿顿时一红,笑靥也迅速敛起来,努力恢复平日孤冷的模样。   “你,你不要说这些勾人的话……”金达妍有些结巴,红着脸道:“我,我……”   不知如何回应,心中一片慌乱羞怯,金达妍顿时扭身便想逃开。   “站住。”李钦载叫住她。   盘腿坐在树下,李钦载掸了掸衣袍下摆,道:“说正事,医馆怎么了?或者说,你出了啥事?”   金达妍惊讶地看着他。   李钦载嗤了一声,道:“不要这样看着我,我是位高权重的大唐郡公,决断过多少朝政国事,你这点道行,在我面前还想掩饰心事,没用。”   金达妍眼中露出阴郁之色,随即努力笑了笑:“医馆无事,我真的只是想歇息几日,确实太累了。”   李钦载盯着她的眼睛:“真的没事?以我的身份,长安城里基本没有我解决不了的事,你确定还要继续掩饰下去?”   金达妍咬了咬牙,道:“真的无事。”   见她死活不愿说,李钦载叹了口气:“好,你就死撑吧。瓜婆娘倔得跟驴一样,治啥病呀,你该去拉磨。”   金达妍一声不吭转身离去,李钦载盯着她的背影,久久沉思不语。   ……   这个年代的普通百姓家通常一天只吃两顿饭,第一顿是在巳时,也就是上午十点左右,第二顿是在申时,下午四点左右。   权贵家不一定,有的只吃两顿,有的吃三顿,吃三顿饭的基本跟前世吃饭的时间差不多。   国公府当然也是一天三顿饭,有时候还不够,偶尔加个宵夜什么的。   宋森来到国公府时,正好是中午时分。   没错,恰好赶上国公府的饭点。   就是这么巧。   李钦载见到宋森后,首先抬头看看天色,然后露出嫌弃的表情。   “你就非要在吃饭的时候登门吗?不用问,肯定饿着肚子,就等我家这一顿了吧?”   宋森嘿嘿笑道:“李郡公神机妙算,不错,下官确实饿着肚子呢。”   “不好意思,最近我沉迷修仙成道,决定阖府上下辟谷,以求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所以今日府上不开伙。”李钦载果断地掐死了宋森蹭饭的念头。   “啊?”宋森惊呆了,为了拒绝蹭饭,对自己都这么狠的吗?   李钦载补充道:“就连我家看门的狗都绝食了,可谓是诚意满满,感动上苍。”   宋森叹道:“看门犬何辜……”   “岂不闻‘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狗有了一颗上进的心,它就不是狗了……”   “是,是什么?”   李钦载认真地道:“狗精,你以为二郎神的哮天犬怎么就成仙了?”   宋森终于跟上了他的思路,试探着道:“因为它辟谷?”   李钦载用看傻子的眼神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因为它生下来就是神兽,人家投胎投得好。”   宋森:“……”   承认吧,自己再怎么努力也跟不上李郡公的思路,这都无法用“天马行空”来形容了,根本就是乱七八糟毫无章法。   摇了摇头,宋森叹道:“能听李郡公一番胡说八……嗯,金玉良言,胜读万卷,就算被拒绝蹭饭,下官也甘之如饴了。”   李钦载笑了,等的就是这句,只要不蹭饭,啥都好说。   寒暄半晌后,宋森说起了正事:“不知李郡公今日召见下官,所为何事?”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我府上有一位女神医,高句丽人,也是我和爷爷的救命恩人,这事儿你应该知道吧?”   宋森点头,试探着道:“所以,李郡公需要下官为您和那位女神医保媒牵线,成就良缘?”   李钦载一愣,然后怒了:“你这想象力真特么……看人真准!”   顿了顿,李钦载又道:“不过这事儿用不着你,我要你们百骑司帮忙打听一件事……”   “李郡公尽管吩咐。” 第一千三百零三章 麻烦不小   人与人相处久了,最大的收获便是了解。   李钦载知道金达妍脾气有点倔,她不喜欢求人,或许她本是大夫,这些年习惯了别人求她。   而她,不管病人情况多么危急,也无法求别人帮忙,只能自己独力解决。久而久之便养成了万事不求人的习惯。   可现在李钦载分明看出来,金达妍的医馆应该是遇到了麻烦。   一个异国人,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大唐长安,再小的麻烦恐怕也无法独自解决,而她这个倔强的性子又死活不肯开口向李钦载求助,李钦载只好叫来了宋森,让百骑司帮忙打听。   说来李钦载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小小的医馆遇到的麻烦,居然动用百骑司来查,这简直都不叫杀鸡用牛刀,而是大炮轰蚊子了。   听完李钦载的叙述后,宋森的表情也变得有点古怪,一脸无语地看着他。   你是觉得我们百骑司很闲吗?这种破事也要百骑司去办。   李钦载没什么不好意思,虽说拒绝了宋森的蹭饭,但大家都是朋友,朋友帮点小忙有啥关系,百骑司本就是打听事儿的,医馆遇到的麻烦应该很容易打听出来。   “李郡公为了这位红颜知己,可谓是煞费苦心啊,女神医若知她在李郡公心中分量如此之重,想必也会感动得涕泪交加,以身相许了吧。”宋森说着奉承话。   “不要说得这么龌龊,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一个人在长安孤苦伶仃,遇到麻烦我若不出手,谁能帮她?”   宋森笑了:“是是,李郡公对她的心意纯洁无暇,绝无半点男女之情,下官信了。”   李钦载指了指他:“我怀疑你在讽刺我……老宋啊,你最近好像飘起来了,要不要我帮你降落一下?”   “大可不必,李郡公放心,这点小事须臾可定。下官这就安排属下去打听,两个时辰内可有结果。”   李钦载道了谢,对百骑司的能力,他倒是毫不怀疑,宋森说两个时辰可有结果,那就一定有结果。   ……   安排百骑司所属去查探后,李钦载陪着宋森在府里坐着闲聊,眼看饭点已到,而宋森今日又给自己帮了忙,李钦载叹息片刻,终于决定……让宋森蹭一顿饭。   当即下令设宴,宋森欢喜得眉飞色舞,不停道谢。   李家的饭菜是长安城一绝,这也是李钦载为何经常拒绝别人蹭饭的原因之一,实在是登门蹭饭的人太多了,个个都精明似鬼,都赶在饭点登门拜访,李钦载若不拒绝的话,堂堂国公府都快成饭店了。   酒宴丰盛,宾至如归,宋森大口吃喝,毫无吃相。   一顿饭没吃完,却见府里吴管家匆匆赶到前堂。   “五少郎,出事了!”   李钦载一愣:“啥事?”   吴管家露出愤慨之色,道:“刚刚从延康坊传来消息,金神医的医馆被人砸了,听说砸得稀碎,几成一片废墟。”   李钦载和宋森都呆住了。   这头百骑司还没打听出消息,医馆却已经被人砸了。   “金神医人呢?她没事吧?”李钦载立马问道。   吴管家摇头:“这几日金神医都在府里歇息,没去医馆,医馆关门,除了里面的东西被砸,倒是无人受伤。”   李钦载嗯了一声,沉思半晌,突然笑了。   “有意思,我这几年约莫是脾气变好了,别人以为我提不动刀了,哈哈!”   笑得大声,但表情却布满了杀气,宋森和吴管家噤若寒蝉,不敢吱声。   扭头望向宋森,李钦载冷着脸道:“老宋,算我欠你一顿饭,现在我要马上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   宋森搁下竹箸,立马站起身道:“下官这就亲自督办,半个时辰内有结果,李郡公稍等!”   李钦载独自坐在前堂,表情阴沉地思考。   吴管家站在堂外欲言又止,半晌后低声道:“五少郎,金神医就在后院歇息,医馆被砸的事要不要告诉她?”   李钦载摇头:“先弄清楚前因后果再说,看样子这件事已不是她能解决的了,告诉她无非是多一个人担惊受怕。”   吴管家唯唯应是。   李钦载喃喃叹道:“这瓜婆娘,性子太倔了,出了事死活不愿开口,拉磨的驴饿了还知道叫唤两声呢。”   百骑司的能力果然没让李钦载失望,不到半个时辰,宋森匆匆赶来。   “李郡公,下官查清楚了,您家那位女神医确实招惹了一点麻烦……”   顿了顿,宋森纠正道:“不对,下官说错了,是麻烦招惹了她。”   李钦载招呼宋森坐下,又吩咐下人端来酒水点心,淡淡地道:“不急,喝口酒缓缓,慢慢说。”   宋森见李钦载气定神闲的模样,不由有些发怔。   认识李钦载有年头了,当初那个鲜衣怒马的长安少年郎,如今却已有了处变不惊的涵养,这种气度和表现,宋森还在天子和当朝宰相身上看到过。   时光催人老,但也不吝馈赠。   “说吧,究竟是什么麻烦。”李钦载道。   宋森想了想,道:“李郡公可知蒋国公屈突通?”   李钦载点头:“知道,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不过听说屈突通在贞观二年便已病逝,他跟此事有何关系?”   “屈突通久逝之人,当然跟此事无关,有关的是他的孙子屈突仲翔。”   李钦载沉默半晌,笑了:“不熟,但来头确实不小。”   “屈突”是复姓,屈突通曾是隋朝的左骁卫大将军,为隋炀帝平过乱,立过不少大功。后来隋朝大势已去,屈突通便降了唐。   降唐之后,屈突通奉李渊之命,率兵打败王世充,收复洛阳,李渊感佩其骁勇,命他镇守洛阳。   李钦载说屈突家族来头不小,不仅是因为屈突通被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更重要的是,屈突通参与了玄武门之变,是真正的从龙拥戴功臣。   大唐的玄武门之变不仅是政权的争夺,也是文官武将们重新洗牌,论资排辈的风向标。   这一点从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排名上就能看出分晓。   屈突通当年可是义无反顾地支持还是秦王的李世民,断然参与了玄武门之变,而当时的李勣,却保持了中立,这也是李勣在凌烟阁功臣中排名倒数第二的原因。   而屈突通,在凌烟阁功臣中排名第十二。   如果不是屈突通在贞观二年就病逝,如今的朝堂上,屈突通要站在李勣的前面。   听到宋森说,医馆被砸之事与屈突家有关,李钦载眉头皱了起来。   好像真是一个不小的麻烦呢。 第一千三百零四章 舔狗黑化   李钦载怎么也想不通,一个来自高句丽的女大夫,没招谁没惹谁,安安分分在长安开了个小医馆,怎么就把凌烟阁功臣的孙子招惹了。   说实话,对屈突家,李钦载心里是有点忌惮的。   不仅仅是屈突通以往的从龙之功,更重要的是,屈突通在军中威望不小,就算他在贞观二年便病逝了,但如今大唐的军队里,屈突通仍有许多昔日的旧部,而且这些旧部如今都或多或少掌握了一些权力。   真把屈突家得罪死了,后果可能会很严重,倒不是担心屈突通的旧部闹事,而是传出去名声不好听。   凌烟阁功臣死得早,剩下满门老小,朝堂上人走茶凉,如今被一个小小的后辈欺凌。   这话传出去,不仅是李钦载,整个李家的名声都会受牵连。   当然,利弊归利弊,屈突家那个不争气的孙子如今把医馆砸了,这就不是该考虑利弊的时候。   “老宋,你接着说。”李钦载道。   宋森接着道:“屈突通病逝得早,好在他的儿孙多,其中一个孙子名叫屈突仲翔,今年二十多岁,为人颇为风流,家中妾室成群。”   “屈突仲翔患头疾久矣,这几年寻遍长安名医,却不得治,您家那位高句丽女神医开了医馆,名气很快传遍长安,屈突仲翔上门求诊,不出意外,金神医给他开了几副方子,又针灸了几次,屈突仲翔的头疾居然痊愈了。”   “多年顽疾,一朝得愈,屈突仲翔自是感激涕零,给女神医送上丰厚的诊金不说,还送了不少珍贵的礼物。”   “女神医也是一位高风亮节之人,只取该得的诊金,其余的退回,珍贵的礼物更是一概不要。”   “事情到了这儿,按说也算一段医患佳话,可惜的是,您家那位女神医姿容绝色,接人待物又特别冷淡,令屈突仲翔欲罢不能……”   李钦载愕然道:“等一会儿!金神医接人待物特别冷淡,屈突仲翔吃错药了,他怎么就对金神医欲罢不能了?”   宋森笑了笑,道:“李郡公,大家都是男人,男人如何看女人难道您不清楚?”   “接人待物冷淡又如何,就算杀人放火又如何?”   “重要的是……姿容绝色啊。”   李钦载当即仰天叹息,这个只看脸的世界,实在太肤浅了。   然而想到自己好像也看脸,好像没什么底气指责这个肤浅的世界。   “接着说,这货看上金神医的姿色,然后呢?”   宋森接着道:“然后屈突仲翔便每日去医馆,给女神医问安,帮她忙前忙后,而且每天都送贵重的礼物,金神医每次都拒绝,他每天仍照送,可谓是不屈不挠,屡败屡战。”   李钦载皱眉,喃喃道:“这特么不是舔狗么?”   宋森疑惑地道:“啥叫‘舔狗’?”   “你不必知道,然后呢?舔狗被拒绝,于是因爱生恨,派人砸了医馆?”   宋森点头道:“差不多是这意思,金神医拒绝多次后,屈突仲翔不仅不收敛,反而愈发激进,追求金神医的手段也越来越多,什么装病啊,英雄救美啊,炫耀家世啊等等。”   “总之,他是铁了心要得到金神医。”   “但金神医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见拒绝多次后仍无效,而屈突仲翔的态度越来越强硬,已影响到医馆诊病了,于是金神医索性把医馆关了,躲进国公府图清静。”   李钦载恍然,难怪前几日总见她无事在国公府里晃荡,原来是为了躲屈突仲翔,他还以为她治死了人畏罪潜逃呢。   宋森继续道:“医馆接连关了好几日,屈突仲翔每日去医馆都扑了空,面对大门紧闭的医馆大门,屈突仲翔终于忍不住了,于是派人砸了医馆。”   李钦载轻呼一口气,事情的前因后果终于弄明白了。   原来竟是一桩桃色纠纷,不,跟桃色无关,纯粹是一只舔狗黑化后的报复。   宋森将事情说完后有点口渴,端起桌案上的水一饮而尽。   李钦载沉吟半晌,缓缓道:“屈突仲翔知不知道金神医是我英国公府里的人,她还是我爷爷和我的救命恩人。”   宋森点头:“他知道,这件事在长安城不算秘密,正是因为知道,所以屈突仲翔才有忌惮,否则今日砸的恐怕就是国公府的大门了。”   李钦载吃了一惊:“长安城居然有比我更牛逼的存在……这人凭什么如此豪横?”   “因为他爷爷屈突通是凌烟阁功臣,排名第十二,长安城里,他不敢招惹的人实在不多。”   “包括我,他也敢招惹?”   宋森无奈地道:“此人性子有点愣,也很嚣张,大约是被府里从小惯到大,这世上让他害怕的人应该很少,李郡公纵是威名赫赫,但在这种愣货面前,名头怕是不管用。”   李钦载叹气道:“你这么一说,屈突仲翔这形象算是立体了……”   一个又愣又横,还是黑化后的舔狗,这种人说得好听叫单纯无邪,说得不好听就是个愣种,他的脑子里不会权衡什么利弊,不会被庸俗的爵位官职吓到,更不会为强权妥协。   也就是说,李钦载此刻纵是仗着英国公和辽东郡公的名头上门讨说法,恐怕他也不会买账,毕竟人家蒋国公之后也不弱,凌烟阁排名上,屈突通还在李勣的前面呢。   都是半斤八两的纨绔混账,凭什么别人会怕你?   但金达妍的医馆被砸,这个仇必须要报,它已不仅仅是金达妍个人的事,还关乎着英国公和李钦载的脸面。   今日若是不报此仇,教别人看在眼里,还以为李钦载欺软怕硬,不敢与屈突家冲突,只敢收拾一些软脚虾,以后这个来欺负金达妍一下,那个来砸个店,李钦载将来还要不要混了?   “老宋,屈突仲翔现在何处?”李钦载语气渐冷。   宋森犹豫了一下,道:“砸了金神医的医馆后,屈突仲翔领着一众部曲进了延康坊的一家酒楼。”   李钦载眼神阴沉下来,道:“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一千三百零五章 现结现报   恩与仇,现结现报,不能隔夜。   屈突仲翔砸了医馆,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这个恶因已然种下,既然种了恶因,自然应有恶果。   宋森为难地看着他:“李郡公,此事不必闹到如此地步吧?您前不久跟江南望族结下的恩怨刚了结,如今又跟屈突家冲突,下官以为,颇为不智,不如暂忍一口气,人家毕竟只是砸了医馆,没伤着人……”   李钦载冷笑:“他是蒋国公家的孙子,我是英国公家的孙子,大家都是孙子,凭什么我要忍他?老宋,你屁股坐歪了。”   宋森苦笑道:“李郡公莫误会,下官纯粹是为您着想,担心您又被牵扯进是非之中。”   “人生在世,便是一桩接一桩的是非,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除了一口气走到底,我别无选择。”   “李家的救命恩人受了欺负,我若不敢为她出头,岂不教恩人寒心?”   说完李钦载起身,径自朝堂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喝:“来人!召集府中部曲,我想跟屈突家的孙子聊一聊。”   前院外人影闪动,纷乱的脚步声传来,片刻之后,李家部曲披甲执戟,在府门外列队待发。   李钦载大步朝府门走去,正要跨出门槛,却见一道袅娜的身影匆忙跑来。   金达妍一脸惊惶,道:“你,你刚才说,要跟屈突家的孙子……”   李钦载意外地道:“你长了狗耳朵吗?这都能听到……”   金达妍瞪了他一眼,懒得跟他计较,只道:“你和屈突家那位……有仇?”   李钦载轻描淡写道:“大家都是恶贯满盈的纨绔混账,彼此早就是知交莫逆,今日闲来无事,我打算跟屈突家的孙子一同吃喝嫖赌,展望人生。”   金达妍瞪着他道:“你又骗我!若是好友相聚,你怎会集结部曲,分明是寻仇要命的架势。”   迟疑了一下,金达妍低声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屈突家的少郎君虽说有些可恶,但我没搭理过他,你是千金之子,不必为了我与别人主动结怨……”   李钦载忍不住嗤笑道:“大姐,你怕是不知道,就在刚刚,屈突仲翔派人砸了你的医馆,现在你再说说,这个仇怨是我主动结的,还是他主动结的?”   金达妍大吃一惊,脸色迅速变得难看起来:“他……竟砸了我的医馆?”   “嗯,砸得稀碎,”李钦载含笑看着她那张俏丽的脸蛋儿,道:“美人儿活在世上,难免有许多桃花运,可惜这一次却是烂桃花,你怎么就被这么一号混账招惹了?”   金达妍垂头沉默,良久,咬牙道:“医馆砸就砸了,我还是不希望你冲动,我听说屈突家来头不小,祖上是开国功臣,你没必要为了我树下如此强敌。”   李钦载叹道:“你又错了……屈突仲翔明知你与我李家的关系,却还是派人砸了医馆,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对我来说,他砸的是我英国公府和辽东郡公府的脸面。”   “人可以不必太在乎面子,但对一个权贵家族来说,脸面很重要,从屈突仲翔下令砸医馆的那一刻开始,这件事就不是简单的因爱生恨,而是两个家族的恩怨了。”   金达妍露出愧疚之色,李钦载的话她听懂了,她也没想到屈突仲翔求爱不得的报复方式竟如此激烈。   这桩麻烦,是她造成了,她觉得自己成了人们口中的祸水。   可是自己究竟错在哪里,她此刻也很迷茫。   堂堂正正拒绝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子,她错了吗?   李钦载见她神色不安,不由笑了:“你是李家的恩人,被我李家供若上宾,长安城若有人敢欺负你,便是与我李家为敌,不必担心麻烦找上门,我李家从来不怕麻烦。”   说着李钦载转身,面朝集结列队的部曲们喝道:“出发!”   金达妍咬着下唇,看着李钦载意气风发地大步离去,沉思片刻后,她也拔腿追去。   ……   不得不说,屈突仲翔的心很大,大到无知无畏。   砸医馆之前,他便知道这家医馆是英国公府出资开的,他更知道金达妍在高句丽战场上救下了李勣和李钦载祖孙俩的性命。   由此可见金达妍在李家是怎样的分量。   可屈突仲翔还是下令砸了医馆,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他追求金达妍,而金达妍根本不搭理他,为了不见到他,索性连医馆的门都关了。   这就太不给面子了,堂堂蒋国公之后,凌烟阁上至今还挂着他爷爷的画像,如此权势显赫的家族,嫁给他做妾哪里配不上她?   越想越生气,屈突仲翔于是下令将医馆砸了,至于是否会得罪李家,是否会被御史参劾,是否会给屈突家惹来麻烦……这些事屈突仲翔根本不考虑。   砸了医馆,自己心情爽了,明日自己气消了,继续追求她,只要她肯给自己几分好脸色,大不了出钱帮她把医馆再修起来便是。   屈突仲翔就是这么简单又纯粹的人,尤其是脑子,简单得像被格式化了似的。   砸了医馆后,屈突仲翔心中对金达妍的怨气好像消除了一些,于是大手一挥,请刚才参与砸医馆的部曲们酒楼大吃大喝。   酒楼被他包下,数十名部曲簇拥着屈突仲翔,一个个轮番敬酒,气氛高昂且欢快,屈突仲翔也喝得面红耳赤,心情愈发舒畅。   正在这时,酒楼的大门被人猛地踹开,一队神色冷漠的披甲部曲冲了进来,酒楼内的众人正在愣神,披甲部曲已将众人包围起来。   李钦载大步昂然而入,走进酒楼后拿眼一扫,目光迅速锁定了酒楼正中一名高大魁梧,长着满脸络腮胡的年轻汉子。   这汉子容貌粗犷,身材壮硕,绝佳的武将苗子,但他穿的却是一袭青玄长衫,而且还是塑身的,腰间玉带一系,将他的将军肚皮凸显出来,看起来不伦不类,有一种沐猴而冠的喜感。   屈突仲翔在人群中实在太显眼了,李钦载很难不锁定他。   李钦载正打量他时,屈突仲翔皱起了眉,酒宴正酣之时被人踹门打断,令他很不高兴。   “阁下是何人?酒楼我已包下,你走错地方了。”屈突仲翔沉声道。   李钦载打量过后,终于开口了:“你是屈突仲翔?”   屈突仲翔下意识点头:“没错。”   李钦载笑了:“很好,冤有头债有主,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李钦载。”   屈突仲翔立马明白了,脑海中闪过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厮来得好快!   李钦载看着脸色青红变幻的屈突仲翔,道:“看来你听说过我,那就好办了。”   说完李钦载突然沉下脸,喝道:“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我收拾了!” 第一千三百零六章 卑微可怜   解决问题的方式要看对方的成色。   如果是朝堂老狐狸,或是位高权重的朝臣,那么就要跟他们斗心眼,玩诡计,借势用势挖坑埋人。   如果对方是年轻的纨绔混账,就不必搞得那么复杂。   在这种人面前斗心眼玩诡计,人家掉进坑里被埋了,自己也不一定能得到太大的快感,或许对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入坑了,死得稀里糊涂。   所以对这种纨绔混账,就应该用最直接的方式,狠狠给他一个教训。   这个直接的方式叫“拳头”,拳拳到肉,干脆利落,既解气又痛快。   面对屈突仲翔,李钦载就是这么干的。   一声令下后,李家部曲们如虎狼扑向屈突家的亲卫,霎时间酒楼内碗碟与桌椅齐飞,惨叫共怒骂一色。   李钦载领着部曲正是挟怒而来,士气与战力如长虹贯日,而屈突家的亲卫则已饮了不少酒,反应迟钝了许多,再加上听到李钦载的名字后,胆气也更弱了。   面对李家部曲疯狂的虐殴,屈突家的亲卫刚开始还抵抗了一下,很快便支撑不住,纷纷抱头倒下,蜷缩着身子,忍受狂风暴雨般的拳脚。   屈突仲翔是被重点照顾的,李钦载点了他的名,部曲队正冯肃亲自招待他。   这货倒也是条汉子,开始时与冯肃竟打了个不相上下,屈突仲翔天生魁梧,孔武有力,不愧是凌烟阁功臣之后,看样子也是练过的。   冯肃几番凌厉出手,一时竟没能拿下他,反倒被他一拳打中了胸膛,疼得冯肃龇牙咧嘴。   李钦载静静地在一旁观战,见此情势顿时不满地哼了一声,扭头朝身后护侍他的部曲说出一句反派经典台词。   “对这种武林败类,不必讲什么江湖规矩,大家并肩子上!”   身后的部曲们立马欺身扑向屈突仲翔,单打独斗很快变成了围殴。   屈突仲翔见情势大变,不由惊怒交加,怒斥道:“卑鄙小人,无耻之尤……”   话音未落,一名部曲一记扫堂腿,屈突仲翔狠狠栽倒,一声惨叫后,冯肃等人上前,围殴变成了圈踢。   噼里啪啦一阵拳脚后,屈突仲翔失去了反抗能力,跟自己的亲卫一样,一声不吭双手抱头,蜷缩着身子接受狂风暴雨的洗礼。   屈突家的亲卫见自家少郎君被圈踢,不由大急,不要命似的冲上来欲救屈突仲翔,无奈众人被李家部曲咬得死死的,他们自身都难保,根本救不了屈突仲翔。   从开始到现在,李家部曲一直掌握主动,攻势如潮水连绵不绝。   李钦载在酒楼内找了个完整的桌子,盘腿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单方面的殴打,尽管屈突家的主仆们已完全陷入被殴状态,可李钦载还是没下令停手,任由李家部曲继续虐殴他们。   不知过了多久,连惨叫声都越来越弱的时候,屈突仲翔终于受不了了,突然大喝道:“姓李的,我认栽了,你划个道儿来,赔钱还是赔罪,我认了,勿伤我家亲卫!”   此言一出,李家部曲殴打的节奏渐缓,大家的目光都望向李钦载,等他决断。   李钦载却翻了个白眼儿,道:“看我干啥?继续呀。”   “凭啥他说砸医馆就砸医馆,他要我停手我就停手,我特么是他爹呀,就该惯着他?”   李家部曲听到明确的命令后,殴打的节奏立马恢复如常,仍如狂风暴雨,狠狠地洗礼着屈突家主仆的灵魂和肉体。   惨叫声继续此起彼伏,李钦载有了明确的吩咐后,李家部曲下手愈发凌厉,李钦载不叫停,他们便继续痛下杀手。   揍了大约一炷香时辰,屈突家有几个亲卫都快奄奄一息了,屈突仲翔也被揍得鼻青脸肿,浑身是伤的时候,李钦载终于懒洋洋地叫停了。   命部曲将屈突家的亲卫如同搬尸体似的搬到一旁,并整齐地排成队列,然后李钦载走到屈突仲翔面前蹲下,静静地盯着那张几乎看不出人样儿的脸庞。   屈突仲翔的一双眼睛肿得已睁不开了,被冯肃揪住头发,被迫仰起头来,与李钦载近距离对视。   没什么眼神碰撞的画面,屈突仲翔此刻根本已看不清人了。   李钦载蹲在他面前,缓缓地道:“知道今日为何挨揍吗?”   屈突仲翔呛咳两声,断断续续地道:“知道,我砸了金神医的医馆。”   李钦载点头,倒是个明白人。   “金神医治好了你的头痛旧疾,你却砸了她的医馆,你就是这样报答她的?”   屈突仲翔却道:“砸了医馆,我再给她建个新医馆便是,我费重金给她修得富丽堂皇,难道不算报答吗?”   李钦载吃了一惊:“你砸她医馆是这个目的?为了给她建新医馆?”   “当然不是,砸医馆纯粹是为了自己泄愤,谁叫她不搭理我。”屈突仲翔梗着脖子道。   “她不搭理你,你砸了医馆她就搭理你了吗?”李钦载不解地问道。   屈突仲翔却露出奇怪的笑容,刚扯起嘴角,却被脸上的青肿疼得倒吸凉气。   “知道医馆是我砸的,她必然会上门兴师问罪,这不就搭理我了吗?只要她肯跟我说第一句话,以后自然有第二句,第三句,最后倾心嫁给我。”   李钦载惊得倒退一步,一脸愕然看着他。   这特么是什么脑回路?   良久,李钦载小心翼翼地问道:“所以,你砸医馆的目的,一是为了泄愤,二是为了吸引她的注意?”   屈突仲翔冷冷道:“不然呢?她治好了我的病,我总不至于真的忘恩负义,对我的恩人下手吧?今日只是砸了医馆,没伤到任何人,为的就是让她正眼看看我。”   李钦载竟无语凝噎。   现在他又明白了一件事,黑化的舔狗,它还是一条舔狗,这是刻入DNA里的基因,不可能改变的。   这下倒真的把李钦载整不会了。   屈突仲翔挨揍当然不冤,无论他是什么目的,什么理由,医馆是李家出资建的,他砸了李家的医馆,就是踩了李家的脸面,不揍他一顿说不过去。   但李钦载没想到屈突仲翔砸医馆的理由居然如此卑微,简直可怜了。   在李钦载的计划里,这件事不会轻易了结,不是说揍屈突仲翔一顿事情就过去了,接下来他还打算登门拜访屈突仲翔的大伯,也就是蒋国公的爵位继承者屈突寿,兴师问罪按流程走。   可是现在情况好像有了变化。   面对这条可怜的舔狗,李钦载开始犹豫要不要把事情继续搞大。 第一千三百零七章 舔到深处   李钦载怎么也想不通,以屈突仲翔的身份,居然是一条舔狗,而且舔得清新脱俗,令人耳目一新。   金达妍确实是绝色美女,她身上也确实有一股清冷如幽兰般的气质,李钦载一度也为她的美色和气质而着迷。   但凌烟阁功臣之后,怎么说也是吃过见过的主儿,不知为何却对金达妍用情如此之深。   为了逼她跟自己说话,不惜砸了医馆,这特么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狗都干不出。   不得不说,就算在舔狗界,屈突仲翔也算得上出类拔萃了。   “不管什么理由,医馆是我李家开的,你砸了医馆就是踩了我李家的脸面,在动手之前,想必你已考虑过后果了吧?”李钦载问道。   屈突仲翔不在乎地哼了一声,道:“后果无非赔钱赔罪,被你痛揍一顿,只要金姑娘愿意与我说话,这点代价算什么!”   李钦载虎躯一震,再次无语凝噎。   长安城果真是藏龙卧虎,没想到竟然隐藏着这么一位奇葩,李钦载只奇怪这些年为何没跟屈突仲翔有过交集。   “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金神医,可人家根本不愿搭理你,你不觉得自己做的一切太没意义了吗?”李钦载问道。   屈突仲翔努力瞪起青肿的眼睛,怒道:“她不搭理我,我才做下这些事,等我做过了,她不就愿意搭理我了吗?”   “可你砸了医馆,分明是与她结仇啊。”   “结仇又如何?被她当作仇人,就算骂我几句,我也欢喜得很,总比把我当成不认识的陌生人强多了,骂着骂着,或许她便倾心于我了呢。”   李钦载都不知如何接词儿了,舔到这般境界,李治该给他颁个奖啊,奖励他为了争夺人类雄性交配权而做出的努力。   屈突仲翔奋力睁眼,瞪着李钦载,瓮声瓮气道:“今日是我理亏,该赔就赔,但你人多欺负我人少,胜之不武,我不服气,来日你我叫齐府中人手再战一回,可敢否?”   本来怒气冲冲来报医馆被砸之仇的,此刻李钦载却突然没那么生气了。   说到底,这人不算太坏,性格确实混账了一点,但也没到恶贯满盈的地步,再说今日狠狠揍了他一顿,该报的仇也差不多了。   叹了口气,李钦载摇头道:“金神医你以后就别惦记了……”   “为何?”   “因为她是我的女人。”李钦载一语致死。   正在这时,金达妍恰好匆匆跑进酒楼,刚跨进门便听到了李钦载的这句话,金达妍当即一愣,然后俏面通红地站在门槛内,垂头羞涩不语。   屈突仲翔却惊呆了,讷讷道:“她,她……不是你的救命恩人吗?”   李钦载点头道:“是救命恩人呀,所以,为了报答她的救命之恩,我一咬牙一跺脚,以身相许了。”   身后的金达妍闻言脸蛋儿更红了,抿着下唇盯着李钦载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   屈突仲翔久久沉默,就在李钦载以为他已认清形势,打算放弃追求金达妍时,屈突仲翔却在沉默中爆发了。   爆发得毫无预兆,伤痕累累的身形突然暴起,砂钵大的拳头狠狠朝李钦载的脑袋砸去。   事发突然,身旁的冯肃和几名部曲大惊失色,冯肃举臂一架,随即化掌一拨,化解了屈突仲翔的力道,另外几名部曲则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迅速围住屈突仲翔,将他的胳膊和腿擒拿住。   部曲们在保护李钦载的同时,一道袅娜的身影却闪身上前,义无反顾地挡在李钦载身前,张开双臂目光清冷地盯着发狂的屈突仲翔。   李钦载也吃了一惊,目光复杂地看着挡在他身前的金达妍。   此时屈突仲翔已被冯肃等人控制住,他双手双腿皆被架住,脑袋被冯肃死死地摁在地上,脸庞与地面摩擦。   屈突仲翔却大骂不止,见金达妍突然出现,而且拦在李钦载身前,屈突仲翔不由愈发暴怒,手脚被控制住了仍死命挣扎,一双充血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钦载,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疯狂的嘶吼。   李钦载皱眉,将挡在身前的金达妍推开,道:“你的强项是治病救人,不是帮人挡拳头,等我奄奄一息时你再抢救我,这才是你该干的事儿。”   金达妍却一声不吭,见此时已无危险,于是红着脸躲到一旁。   李钦载也看着她笑了笑,眼神里露出几许难得一见的温柔。   一股郎情妾意的暧昧气息在两人之间传递,被摁在地上摩擦的屈突仲翔却气疯了,大吼道:“金神医,金神医,你快醒醒,莫要信他,他不是好人,家里妻妾都成群了……”   金达妍扫了他一眼,羞红的俏脸立马恢复如常,却一言不发,果然如屈突仲翔所言,根本不搭理他,高冷如女神。   而屈突仲翔,大约就喜欢高冷女神这一款,金达妍越是不搭理他,他越是不屈不挠,也不知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征服欲,还是根本就是贱骨头。   李钦载叹了口气,蹲在他面前,道:“我家妻妾成群没错,金神医住在我家,难道需要你提醒?倒是阁下,你的妻妾好像比我更多吧?哪来的脸说我?”   屈突仲翔怒道:“我就是中意她,为她死也甘心,你行吗?”   一直没说话的金达妍却突然开口了:“我也能为他死。”   这话不仅令屈突仲翔惊呆了,就连李钦载也惊呆了,两人呆怔地看着她,金达妍却面无表情,只是耳根悄然不觉地红了。   良久,屈突仲翔悲戚大喝道:“金神医,你糊涂啊!”   李钦载再也忍不住了,挥手便狠狠扇了他一个大嘴巴。   “你特么一句又一句诋毁辱骂我,真以为我好脾气是吧?”   “冯肃,再揍他一顿,揍到他爹都不认识,然后将这些人打包带走,扔到蒋国公府门外,再转告他大伯屈突寿两个字,‘赔钱’。”   说完李钦载起身离开酒楼,身后传来一阵拳打脚踢,以及屈突仲翔愤怒又不甘的惨叫声。   李钦载与金达妍并肩走出来,沿着大街缓步而行。   金达妍一直垂着头,脸蛋儿红润得像寒冬里的腊梅。   良久,金达妍突然低声道:“你,你为何跟屈突仲翔说,我,我是你的……女人?”   李钦载扭头看着她,眼中含笑:“帮他断了念想,也给你省了麻烦呀,难道不对吗?”   金达妍没听到想要的答案,神情顿时有些失落,低声道:“这种话……不能乱说的。”   “我就问你,咱俩有没有在一起睡过?”   金达妍闻言脸蛋儿愈发血红,神情又羞又怒,恨恨地瞪着他。   李钦载却坦然无惧地道:“既然咱俩睡过了,我说你是我的女人,有错吗?” 第一千三百零八章 不屈不挠   中华文化博大精深,“睡”这个字,可以是动词,也可以是动得很激烈的词。   李钦载与金达妍确实一起睡过,大家都是年轻人,有着婴儿般的睡眠,但他话里的意思也没错,确实睡过,在这个封建的年代,男女一起睡过,当然代表她是他的女人。   没毛病。   金达妍却羞得不行,她一直努力忘掉那晚的事,在李钦载面前装作坦然,然而一个黄花闺女跟一个男人同床共枕,这么刺激的事她怎么可能忘掉?   现在李钦载重新提起来,金达妍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不必照镜子都知道,此刻自己的脸色已是一片血红。   表情说不出是羞涩还是尴尬,金达妍加快了脚步,垂头急步与李钦载拉开了距离。   李钦载慢悠悠地走在她身后,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向来高冷的女神医露出羞涩的样子,反差感很强烈,果真有一种满足了征服欲后的成就感。   ……   屈突仲翔被抬回了蒋国公府,李家部曲把人扔在府门外便离去。   这一代的蒋国公名叫屈突寿,是屈突通的嫡长子,也是屈突仲翔的大伯。   听闻府里禀报,侄子被打得遍体鳞伤,家中亲卫也被放倒一片,被人仍在国公府门口,屈突寿不由勃然大怒,当即便赶回了家。   事情根本无法隐瞒,哪怕亲卫们打死不说,屈突寿也很快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然后,屈突寿气疯了。   气的不是李钦载,而是他那个不争气的侄子。   这事儿根本没脸去报仇,因为从头到尾理亏的都是屈突家,更没脸去太极宫告状。   今时不同往日,大家都是开国功臣,但英国公李勣还活着呢,而且正被天子委以重任,在海东半岛大杀四方。   而蒋国公早在贞观二年就病逝了。   一个是还在世,一个早已病亡,同样是国公,在天子心中孰轻孰重难道还不清楚吗?   再说,就算不论英国公的分量,仅仅是李钦载一人的分量,也不是蒋国公能比的,人家年纪轻轻已爵封郡公,不靠祖荫不靠恩幸,纯粹是实打实自己拼出来的功劳。   分量相差如此悬殊,这官司怎么打?   更何况这件事本就是屈突仲翔理亏,无端端砸人家医馆,不废了你的手脚算客气了。   屈突寿几乎都没怎么考虑,立马便熄了报仇告状的心思。   不仅没心思跟李家打官司,屈突寿暴怒之下抄起棍子,冲进后院,将正在哀嚎的屈突仲翔又揍了一顿。   当然,屈突寿如此举动,倒也不能说明他讲道理,而是权衡利弊之后的决定。   若是换了贫苦人家与屈突仲翔起了冲突,屈突寿的选择大约又不一样了,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李钦载与金达妍回到国公府后,金达妍招呼都不打便羞奔进了房。   李钦载还想调戏她几句,可她根本不给机会,实在有些遗憾。   刚回到家,痛揍屈突仲翔的消息已传遍了长安城。   消息是什么版本已无所谓,反正人也揍了,仇也报了。   倒是李钦载那些弟子们听闻后,纷纷赶到国公府,询问事情始末。   李素节等人摩拳擦掌,似乎有再揍屈突仲翔一顿的冲动,李钦载陷入了沉思,这群小混账如今愈发嚣张,自己该不会成为长安城一股黑恶势力了吧?   仔细想想,最近几次与人冲突的事件里,小混账们或多或少都参与了,而且明明自己是当事人,他们却比自己更兴奋,唯恐天下不乱的架势,看起来根本不像为自己出头,而是找到了生活的乐趣。   越想越不忿,李钦载当即下令,小混账们每人每月加十套试卷,年轻人精力太旺盛,必须找点事情消磨他们的精力。   李素节等人一片哀嚎声中,李钦载心满意足地回了后院。   哎,这就对了,是这个味儿,将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本身就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今日医馆被砸,事情还没完。   李钦载已让吴管家拿钱修复医馆,这笔钱自己先垫上,不能耽误金达妍治病救人。   至于修复医馆的钱,李钦载在等屈突家的反应,如果屈突寿无动于衷,李钦载说不得还会再称量一下屈突家的斤两。   得了理,就是不能饶人。   ……   第二天,李钦载睡到日上三竿,打着呵欠刚走出后院,吴管家一脸难看地走来,向李钦载禀报了一件事。   有人堵门。   堵门的算是熟人,昨天刚挨过揍的屈突仲翔。   李钦载愣了许久,怎么也想不通,昨日挨了痛揍也就罢了,究竟谁给他的勇气,居然今日敢堵英国公府的门。   “哈哈,好,好得很!”李钦载眼中冒出寒光:“我这几年大约是心慈手软,别人以为我好拿捏了,哈哈,好!”   “召集部曲,我去会会他!”   说着李钦载大步朝府门走去。   国公府门外,屈突仲翔被李家部曲死死围住,部曲们神色不善地盯着他,奇怪的是,今日屈突仲翔身边竟没带随从亲卫,只有他一人。   李钦载走出府门,看到鼻青脸肿的屈突仲翔,不由愣了一下。   记得昨日揍完他之后,脸上的伤势好像没这么重呀,今日看起来似乎又多添了几道伤痕,脸上还有几道非常鲜明的五指印,明显挨了大耳光。   见李钦载出来,部曲们自动让出一条道,李钦载施施然走到屈突仲翔面前。   仇人相见……倒也没眼红。   屈突仲翔根本不搭理他,而是翘首望着英国公府的大门,不知在期盼什么。   李钦载好奇地把脑袋伸到他眼前,挡住他的视线。   屈突仲翔皱眉,换了个方向继续翘首,李钦载再次挡住他的视线。   两人一个躲,一个挡,半晌之后,屈突仲翔不耐烦了,喝道:“你待如何?”   李钦载气笑了:“你堵我家门口,还问我待如何?”   屈突仲翔怒道:“谁堵你家门了?我站在你家门外,这是长安城的朱雀大街,是你家的路吗?”   李钦载叹道:“说吧,你到底想干啥?昨天挨了揍,今日是来报仇的吗?”   “报啥仇?没空!昨日是我错了,错了就该挨揍,我又没记恨你。” 第一千三百零九章 痴情错付   不在一个频道上的两个人,对彼此的行为都是很难理解的。   就像看别人吃螺蛳粉和榴莲一样,一个觉得美味无比,另一个觉得对方在吃屎,而且吃得好开心。   李钦载现在看屈突仲翔也是这个意思。   完全不懂屈突仲翔究竟想干啥,昨天挨了揍,今天又来堵门,这种人难道天生贱骨头,自己主动上门找抽吗?   “不是来报仇,难道是来赔钱的?”李钦载朝他伸出手:“医馆被你砸了,总要有个交代吧?”   屈突仲翔露出尴尬之色,道:“我最近手头……反正,钱一定会赔你的。”   李钦载叹了口气:“既不是报仇,又不是赔钱,你来我家门口到底意欲何为?”   屈突仲翔踮脚朝紧闭的府门看了看,低声道:“金神医……今日还没出门吧?”   李钦载愣了一下,接着恍然。   “你在等她出门?”   屈突仲翔嗤地一声:“不然呢?难道是等你?”   李钦载气笑了:“昨天我已告诉过你,金神医是我的女人,你是不是被揍失忆了?”   屈突仲翔冷笑:“你的女人又如何?你明媒正娶了吗?你们有婚书有聘约吗?你连妾室的名分都没给她,名不正言不顺的。”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与你无名无分,我这个君子凭什么不能追求她?”   李钦载又愣了。   这话……还真特么有道理!   整了整思绪,李钦载祭出了致命一刀:“我和她睡过了。”   屈突仲翔的表情果然像死了亲爹似的,瞬间黯淡下来,表情扭曲且狰狞,有杀气也有心痛,眼眶都红了。   李钦载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搞得他现在有点不忍心了,人家舔得至情至深,不管怎么说,也应该对他客气一点吧……   然而片刻之后,屈突仲翔咬牙道:“我不在乎!我喜欢的是金神医这个人,哪怕她已非完璧之身,我亦待之如至爱,此生不渝。”   李钦载叹了口气,本该对他客气的,可这货嘴硬的样子实在令人生气,这难道就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管不住嘴贱的毛病,李钦载再次幽幽地补刀:“你都快哭出来了,真的不在乎吗?我和她会一起睡一辈子,你还能等吗?”   屈突仲翔怒目圆睁,两行心痛的眼泪顿时顺颊而下,这回是真哭了。   李钦载说完之后也有些后悔,舔不舔狗的先不说,至少人家对金达妍确实是真心实意的。   一千多年后,人们管“痴情”叫“舔狗”,可是当爱情都能拿出来嘲笑时,是不是说明那一代人对爱情已失去了信仰,曾经神圣的两个字,分解成了“将就”“合适”“是时候了”“凑合吧”。   然而李钦载转念一想,眼前哭得伤心的这货,家里也有一堆妻妾,那么问题来了,他对金达妍究竟是爱情,还是求而不得的不服气?   魁梧壮硕的汉子,站在国公府门前哭得涕泪交加,画面是真的难看。   现在府门外的场景,已引得许多路人注目了。   李钦载不得不劝道:“要不你先回去?医馆被你砸了以后,金神医这几日没打算出门……”   屈突仲翔哭声一顿,道:“能不能让我进去……”   话没说完,李钦载果断接道:“不能,敢迈进我家门一步,打断你的狗腿,不开玩笑。”   七尺高的汉子又哭了。   李钦载皱眉,看不得七尺男儿这副模样,太辣眼睛了。   朝左右部曲扬了扬下巴示意了一下,李钦载道:“把屈突家少郎君抬走,扔到他自己家门口。”   “大白天的在我家门前哭丧,晦不晦气,要哭回你自己家哭去!”   部曲们早看屈突仲翔不顺眼了,听到李钦载的吩咐后,数人迅速围了上来,二话不说架起屈突仲翔,将他横放在马背上,一群部曲前呼后拥将他送走。   解决了这个麻烦,李钦载转身回府。   进了后院,金达妍正弯着腰晒药材,平坦的地砖上铺上草纸,上面摆放着各种药,人刚走近,便闻到一股清香扑鼻的药香。   李钦载刚走到她身后,便被她察觉,扭头一看,脸蛋儿瞬间又红了。   不自在地理了理发鬓,金达妍垂着头便打算逃回屋,被李钦载叫住。   “等我话说完了再羞奔。”   金达妍站住,仍垂头不敢看他。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刚才屈突仲翔又来了,在门外等你。”   金达妍皱了皱眉,冷冷道:“无聊!”   李钦载好奇道:“人家对你一片痴心,你难道不感动?”   金达妍表情愈冷,道:“他要如何,与我何干?我不过是治好了他的病,仅此而已。”   顿了顿,金达妍又问道:“屈突仲翔今日堵在你家门口了吗?是否又闹事了?”   李钦载笑道:“闹事倒没有,我家又不是软柿子,岂能任他拿捏,不过他若每天都来,却是一桩麻烦,谁受得了别人每天堵门。”   金达妍黛眉紧蹙,垂头道:“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这算什么,你是我家的救命恩人,就算你一把火把我家烧了,我也只会夸你烧得好。”   金达妍沉默半晌,突然道:“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把‘救命恩人’这几个字挂在嘴边?”   “为何?”   金达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   ……   屈突仲翔第二天又来了。   李钦载终于有些不耐烦,本打算叫部曲揍他一顿,然而想到面对这么一块滚刀肉,揍他一顿似乎解决不了问题。   不仅坏了自己的名声,人家皮糙肉厚的根本也不在乎挨揍,主打就是一个深情堵门。   李钦载烦恼地挠头,对这块滚刀肉,他还真没办法了。   于是索性懒得理会,让他堵在门外,只要不闹事,就当他是空气。   中午时分,李钦载吃过午饭,正打算倒头就睡,却听到府门外远远传来一阵喧哗吵闹,没过多久,便见崔婕气冲冲地走进屋子。   “夫君,门外傻傻站着的人是谁?咱家堂堂国公府,竟有宵小之辈堵门,传出去岂不是沦为笑柄?”   李钦载懒懒地道:“无妨,让他傻傻站着吧,兴许过几日他便没了劲头,放弃了呢。”   崔婕怒道:“那可不成,他不怕丢人现眼,却连累了咱家的名声,这不是泼皮无赖么!”   “夫人息怒,由他去吧,咱们穿新鞋,不踩臭狗屎……”   崔婕沉默片刻,突然道:“已经踩了。”   李钦载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踩啥了?”   崔婕缓缓道:“刚才妾身回府,那人居然拦着我的车驾不让道,咱自家门口,妾身还能让他欺负了?于是下令部曲揍了他一顿,这会儿已揍完,把人送回去了。” 第一千三百一十章 吐蕃新相   郡公夫人看起来比郡公更暴躁,世家之女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李钦载目瞪口呆看着崔婕,人家当舔狗已经很可怜了,你怎么忍得下心揍他?   这跟虐杀流浪猫狗有啥区别?小时候读书没人教过你要爱护小动物吗?   “夫人可知门外傻站着的人是谁吗?”李钦载愕然问道。   崔婕白了他一眼:“人都堵咱家门了,不管是谁都要挨揍,他都不讲规矩了,妾身为何要跟他讲规矩?”   李钦载眨眼,一个人说出令人无法反驳的话,就算这话听起来再不讲道理,其实终归是有道理的。   崔婕的话至少李钦载无法反驳,想想那个名叫屈突仲翔的滚刀肉,确实有他该挨揍的地方,李钦载这几日对他还是太仁慈了。   崔婕说完后,后知后觉地问道:“夫君知道门外站着的人是谁吗?”   李钦载心平气和地将屈突仲翔的出身和事迹娓娓道出。   话刚说完,崔婕却柳眉倒竖,气得狠狠一拍桌案。   “该揍!刚才怎么不揍死他,至少也该废了他两条腿!”   李钦载愕然:“夫人何故如此愤怒?”   崔婕怒道:“人家都惦记咱家的人了,岂不该死?蒋国公府的人又如何?咱家怕了他不成?打死那个屈突仲翔,蒋国公家都没脸喊冤!”   李钦载愈发愕然:“咱家的人?”   崔婕恶狠狠地瞪着他:“金神医难道不是咱家的人?夫君千万莫说你跟她清清白白,糊弄鬼呢!”   李钦载顿时迷茫了。   倒不是心虚,而是真的迷茫。   自己与金达妍究竟是不是清白,这个事儿怕是不好判断,从事实上来说,好像确实不大清白,可从本心而论……好像还是不清白。   有些感情就这样不知不觉便发生了,来得毫无痕迹,也说不上轰轰烈烈,就这么平淡地相处,然后某天发生了一个契机,如同陈年已久的酒一样,悄然产生了质变。   见李钦载发愣,崔婕没好气道:“夫君在回味什么呢?人就在后院,想回味自己找她去呀。”   李钦载干笑:“夫人误会了,为夫我纯粹在思考如何解决屈突仲翔这个麻烦。”   崔婕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酸溜溜的心理顿时消散了许多。   “依妾身之念,不如夫君亲自登门拜访屈突家的长辈,把事情原原本本说清楚,请屈突家约束子侄,严加管教。”   李钦载摇头:“不妥,屈突仲翔这人……脑子大概一根筋儿,他连死都不怕,他家长辈怕是管不了他。”   崔婕咬牙怒道:“那就来一次揍一次,明日若再来,索性废了他的腿,让他从家里爬过来!”   “夫人好大的煞气……帮夫君揍情敌,我终究还是低估了夫人的胸怀。”李钦载脱口赞道。   崔婕白了他一眼,道:“攘外安内的道理,妾身难道不明白吗?金神医既然已是夫君的人,那就是咱家后院的姐妹,外人若敢惦记,必须打断他的狗腿!”   李钦载打从心底里赞叹不已。   看看,这就是正室大妇的格局,只要是自家人,哪怕是跟自己抢男人的妾室,也像母鸡护鸡崽似的,护得死死的,外人谁都别想染指。   前世看过段子,大妇小心翼翼请示要给夫君纳妾,夫君翻着书淡淡地告诉大妇,你自己看着办,莫打扰我看书考功名。   男人一生的梦想,不就是这个境界么?   现在崔婕的表现,大约也是这个境界了。   所以说,李钦载的正室夫人只能是崔婕,换了别人都做不到这么完美。   “屈突仲翔的事,夫君快些解决,夫君若解决不了,妾身就要出手了,”崔婕面露杀气,脸上的胶原蛋白与霸气侧漏齐飞:“咱家不理亏,妾身亲自找上屈突家,要他家长辈给个说法儿,不然没完!”   “夫人英明神武,一统江湖,日出东方,唯夫人不败!”李钦载五体投地道。   ……   莫名招惹了一块滚刀肉,打着痴情的名号,干着泼皮无赖的事,老实说,李钦载也有点头疼。   今日屈突仲翔被崔婕下令揍了,但愿他在家多养几日伤,英国公府又不是上班打卡的地方,不必每天来报到。   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关门放武敏之,以疯批对滚刀肉,也不知最后鹿死谁手。   只是武敏之的破坏力太强大,李钦载已对外宣布,不到万不得已,承诺不主动使用武敏之,给人类的生存留一线生机。   炎炎夏日的天气里,长安城连狗都懒得叫唤,趴在门口的树荫下耷拉着舌头散热。   繁华热闹的城里,行人和商贩也少了许多,人口超百万的国际大都市,街头巷尾居然神奇地冷清起来,只有树上一声声蝉鸣,叫得令人心浮气躁。   这样炎热的天气里,长安城外竟来了一支骑队。   骑队大约数百人,他们双颊酡红,眼神犀利,骑队后面还有近百辆牛车,以及被牧民驱赶着的数千头羊。   骑队皆着异族服饰,人人皆佩短柄弯刀,看起来显然是一支百战精兵,队伍从里到外散发着一股剽悍骁勇之气。   队伍行至长安延平门外五里,这支异族骑队居然很懂规矩地主动下马步行,一步一步朝城门走去。   走到城门外的护城河边,骑队为首一名二十多岁的汉子突然面朝城门双膝跪地,然后五体投地式跪拜,脑袋狠狠地磕在地上。   “吐蕃新任大相,禄东赞之长子赞悉若,朝贺大唐皇帝陛下,伏请觐见天颜,偿外臣夙愿。”   随着为首之人的跪拜,骑队所有人也纷纷面朝城门跪了下去。   值守城门的大唐将士面无表情地看着这支骑队,并无任何表示。   吐蕃新任大相赞悉若则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直到半个时辰后,右相许敬宗竟从城门内走出,他的身后还跟随着礼部和兵部的诸多官员,以及无数皇宫禁卫组成的仪仗。   这是正式的外交欢迎仪式,以吐蕃国的实力,以及大相赞悉若的身份,大唐必须隆重接待。   右相许敬宗亲自迎出城门外,将赞悉若从地上扶起来,二人把臂高声谈笑半晌,许敬宗便请赞悉若和吐蕃骑队入城。   走进城门甬道,穿行入内后,便见城内缓缓行来一群力士,力士大约百余人,合力抬着一面硕大无比的鼓,鼓面朝天。   圆圆的鼓面上,俏生生站立着十余名太常寺舞伎,随着乐班笙箫奏起,舞伎们站在硕大的鼓面朝跳起了迎宾大礼乐。   力士们抬着大鼓,缓缓而行,鼓面上的舞伎们舞姿翩跹,如蜂蝶齐飞。   吐蕃大相赞悉若见大唐竟对他如此礼待,不由感动万分,走进城门后,便情不自禁地面朝太极宫方向,五体投地式再拜。 第一千三百一十一章 隆重礼待   吐蕃大相亲自来到长安,是大唐外交上的重大事件。   如今的大唐君臣的主要精力,都投入到东面的海东半岛上,对于海东半岛,可谓是倾举国之力。   东面打得如火如荼,人力物力各种力,都投进了海东半岛。   那么相对来说,大唐对西面的邻居们,则要采取安抚怀柔之策。   否则如果西面的邻居对大唐征伐四方的举动感到不安,于是在边境上制造摩擦,或是突然发起战争,大唐可就陷入被动了。   所以尽管当年大唐和吐蕃两国因为争夺吐谷浑,而闹得很不愉快,当时的大相禄东赞由于唐军援兵的及时赶到,差点成了大唐的俘虏,可是今日吐蕃新任大相赞悉若的到来,大唐还是以隆重的外交礼仪迎接。   不仅仅是礼仪之邦的气度,更重要的是,大唐君臣很清楚如今的局势,征伐东面之时,当然要安抚西面,总不能两边都得罪吧?大唐再牛逼,也经不起东西两面作战的消耗。   右相许敬宗亲自出迎,恰好配得上吐蕃大相赞悉若的身份,而皇宫禁卫的仪仗以及太常寺舞伎的鼓面舞,也算是非常隆重的欢迎仪式了。   舞伎们在鼓面上翩跹起舞,引来了长安城无数百姓和商贩的翘首围观。   霎时间延平门内人山人海,炎炎夏日的烈阳下,百姓们浑身冒汗,仍然挤在禁卫仪仗之外,看着鼓面上巧笑倩兮的舞伎们翩然舞姿,再看着吐蕃大相感动的表情,人们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赞悉若是真的受宠若惊,原以为当初跟大唐争夺吐谷浑,闹得那么不愉快,来到大唐后君臣纵不会无礼对待,至少也会非常冷漠。   没想到进城就见到如此隆重的欢迎仪式,不管赞悉若内心怎么想,当着这么多的围观百姓,至少表面功夫要做足,大唐给了面子,他得兜着,不敢不识抬举。   于是赞悉若面朝太极宫方向一拜再拜,每一次磕头都磕得扎扎实实,脑袋狠狠撞地,三叩九拜之后,赞悉若的额头已是一片通红,肿起老高。   赞悉若的虔诚跪拜果然赢得了围观人群的好感,四周一片喝彩声。   大唐从君臣到百姓贩夫,其实都是非常开明且宽容的,大国泱泱气度不仅体现在外交上,更重要的是深入人心。   两国以前干过仗,没关系,亲兄弟都有动手的时候,彼此干过仗太正常了,干完之后大家心平气和坐在一起聊一聊,该道歉的道歉,该认错的认错。   流程走完以后,大家还是朋友兄弟,以往那些不愉快就当翻篇了。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干仗时大唐赢了,对方输了。   否则可就没那么大的气度了,比如高句丽,跟大唐打了几十年,大唐心平气和坐下来跟它聊过吗?   不灭国何以雪百年世仇?   没错,就是这么双标,但,天经地义。   宗主国的尊严,是要排在所谓“气度”的前面的,先满足了自己的尊严后,咱们再聊气度的事儿。   所以今日大唐对吐蕃如此礼遇,是因为当年争夺吐谷浑时,大唐是笑到最后的赢家。   而吐蕃,付出了无数人力物力,禄东赞耗尽心神,多年谋算,却终究功亏一篑,最后不得不灰溜溜撤兵,吐谷浑彻底划入大唐版图。   赢家招待输家,再客气的姿态,其实也难掩居高临下的本质,围观百姓此刻为赞悉若的虔诚跪拜而欢呼赞许,也是这种战胜国的心态。   而此时此刻虔诚朝太极宫跪拜的赞悉若,内心究竟是感动还是憋屈,唯他本人自知。   从延平门到太极宫,赞悉若在人山人海的百姓围观下,领着吐蕃使团一路走到太极宫门外,然后,再次五体投地跪拜。   宫门打开,仍旧是禁卫仪仗,仍旧是礼乐歌舞夹道欢迎。   在许敬宗的带领下,赞悉若走进宫门,来到太极殿。   李治和武后盛装坐在殿内,赞悉若进殿便三叩九拜,姿态非常卑微。   李治的态度也很热情,含笑与赞悉若寒暄,他还回忆起贞观年间,禄东赞代松赞干布来到长安,当年的李治尚年幼,却也与禄东赞有过数面之缘。   说着李治的表情又变得唏嘘起来,禄东赞已逝,故人渐凋零,作为禄东赞的长子,赞悉若不仅继承了家业,同时也继承了禄东赞的官职,当了吐蕃的大相。   闲聊的话题都很轻松,基本没聊敏感话题。   当年大唐与吐蕃争夺吐谷浑,以及当时还是大唐使臣的李钦载在吐谷浑将禄东赞连坑几次,两国兵戎相见,那些不愉快的往事,李治都没提。   赞悉若似乎明白李治的用心,也很识趣地只谈两国的交情,不谈两国的战争。   重点话题就是松赞干布迎娶大唐文成公主。   这是两国间的一段千古佳话,而且影响力非常深远,直到今日,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的和亲,仍是维系大唐和吐蕃两国表面和平的重要纽带。   聊了许久后,李治下令设宴,朝中宰相和尚书侍郎们皆列席,以示隆重。   傍晚时分,太极宫内灯火通明,太极殿丝竹笙箫之乐悠悠飘荡。   君臣共聚于殿内,只为接待远道而来的吐蕃大相赞悉若。   宫女宦官们将美酒佳肴端上殿,太常寺歌舞伎们照例准备歌舞娱客,长安城的重要朝臣也齐聚于殿内,就在李治准备宣布开席之时,赞悉若却突然跪拜在李治面前。   “尊贵的大唐皇帝陛下,外臣有一事相请。”   李治含笑道:“大相是远来的贵客,但有所求,朕必允也,大相直言无妨。”   赞悉若垂头道:“外臣听说,大唐有一位少年英雄,当年奉天子陛下旨意出使吐谷浑,与外臣之父禄东赞有过交道,如今那位少年英雄已是大唐的砥柱重臣,不知为何,今夜天子举宴,却不见他?”   李治目光闪动,与武后迅速对视一眼,夫妻俩淡淡一笑。   “大相所说之人,莫非是辽东郡公李钦载?”   赞悉若道:“正是李郡公,请恕外臣无状失礼,外臣之父临终前曾有遗言,若非这位李郡公,如今吐谷浑落于谁手,尚未可知,外臣之父一生心血谋算,竟失于李郡公之手,此乃天意。”   “外臣今日来长安,犹盼一见大唐李郡公之风采,伏乞大唐皇帝陛下恩允。”   李治挑了挑眉,然后装模作样地四下环视,讶异地道:“咦?景初今夜未赴宴乎?” 第一千三百一十二章 夜宴酬客   英国公府。   今夜太极宫夜宴,早有礼部官员上门邀请过,但李钦载在礼部官员面前突然抽起了鸡爪疯,顺便口吐白沫,两眼翻白。   礼部官员吓坏了,他不知道为何刚提出宫中赴宴的事,李郡公便突然发病,所以,自己不会担责吧?   于是礼部官员连滚带爬告辞,恰好这时崔婕带着金达妍匆匆跑来,金达妍神情焦急,跑到李钦载面前二话不说搭起了脉,崔婕一脸惊惶给李钦载掐人中。   谁知李钦载却突然恢复正常,从怀里掏出一块巾帕,优雅地擦着嘴角流出来的白沫儿。   二女看傻了,崔婕呆呆地道:“夫君……你没事?”   李钦载瞥了她一眼:“开什么玩笑,我年纪轻轻能有啥事?”   “刚才夫君……”   李钦载痛快地道:“装的,陛下召我太极宫赴宴,不大想去。”   “为何?”   李钦载叹道:“听说吐蕃大相来了,他爹当年被我打得灰头土脸,差点被咱们活捉,如今他来了大唐,我这个胜利者却给战败者陪酒,大晚上的跑出去应酬,还不如在家陪婆娘孩子。”   崔婕气得狠狠捶了他一下,道:“夫君装病倒是装得越来越精湛,妾身快吓死了!”   随即崔婕又甜蜜地一笑,道:“夫君若不想去,那便不去,异国的猢狲有啥可见的。”   李钦载笑着朝一旁的金达妍挤挤眼,金达妍面无表情,跟崔婕招呼了一下,转身走出了屋子。   崔婕看着她的背影,又狐疑地看着李钦载。   “夫君与她已不清白了,此时正应郎情妾意才是,为何金神医还是这般清冷?”   李钦载眨眨眼:“或许在夫人面前,她不好意思吧,就像夫人,夜里吹了灯是一个模样,白天在府里下人面前又是另一个模样……”   崔婕大羞,捂住了他的嘴:“不准说了!”   夫妻俩互相搂在一起,享受这难得的安静恬淡时光。   李钦载抬头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正要说几句譬如“今晚月色真美”之类的浪漫词儿,然而吴管家又匆匆赶来。   宫里来了一名宦官,奉了李治的旨意来传话。   李钦载急忙整了整衣冠来到前院,宦官很客气地跟他见礼,然后委婉地表达了李治的意思。   李治的意思很浅白,大概意思是,听说李爱卿突然生病,朕甚忧心,但远方有客至,不管怎么说还是请李爱卿勉为其难,强撑病体,进宫与远方来的贵客饮几杯。   翻译成白话文就是,憋他妈装了,赶紧滚进宫来陪酒!   还得是李治,只听礼部官员寥寥数语便知李钦载在装病。   既然天子都发话了,李钦载再装下去就不合适了,有欺君之嫌,于是李钦载只好穿戴官服,匆匆朝太极宫赶去。   进了太极宫,宦官领着李钦载直奔太极殿。   此时殿内歌舞笙箫,酒宴正酣,宾主频频举杯互敬。   右相许敬宗作为主陪,已然有了几分醉意,老头儿步履踉跄在殿中踱步,一手高举酒盏,以对月邀饮的惊艳姿态,吟诵着南北朝时期的名诗。   “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   “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   李钦载刚跨进殿门,便听到许敬宗一脸醉意且饱含激情的大声吟诵,听得李钦载差点笑出声。   这老货,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醉了念诗都念得如此正能量,什么“见臣节”“识忠良”,什么“报明主”……   不愧是朝堂老狐狸,你明明可以直接拍马屁的,却还要喝点酒掩饰一下,让这一记马屁拍得既自然又圆润。   而李治果然被许敬宗感动了,一脸唏嘘感慨地看着许敬宗,或许正在回忆他与许敬宗君臣如鱼得水的心路历程。   李钦载若是情商低一点的话,这会儿该提醒李治清醒点儿,别忘了许敬宗贞观年间被罢官免职,正是因为在你妈的葬礼上无故发笑,失了朝仪,被满朝文武参得欲仙欲死……   幸好李钦载情商够用,人家借醉表忠心的时候,最好不要插嘴,不然很破坏气氛。   直到许敬宗念完了诗,回到矮桌后坐下,李钦载才脱履入殿,首先朝李治行礼。   见李钦载终于来了,李治两眼一亮,笑着朝李钦载招手:“快来,酒宴少了景初,实在缺了几分味道,景初一来,今夜酒宴圆满了。”   许敬宗也捋须哈哈大笑道:“李郡公姗姗来迟,该罚酒三盏。”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用眼神警告他,你特么消停点儿,装醉卖傻别搞到我头上,不然你下不了台……   这时殿内一名穿着锦袍头戴毡帽的男子站起身,走到李钦载面前单手抚胸躬身。   “吐蕃大相赞悉若,久仰李郡公之名,今日得见,可慰平生。”   外交场合,李钦载不能失礼,于是也堆起满脸假笑,朝赞悉若还了一礼。   “李某见过吐蕃大相,哈哈,久仰了。”   赞悉若两眼一亮,情商几乎为零地追问道:“李郡公听说过外臣?”   李钦载一愣,下意识望向李治,用眼神无声地询问他,这傻缺真是吐蕃大相?客气话都听不懂吗?   李治噗嗤一笑,将头扭到一旁。   于是李钦载只好干笑道:“听说过,禄东赞的长子嘛,我与令尊的交情可不错,当年在吐谷浑……嗯,不说吐谷浑的事,总之,交情不错!”   赞悉若的表情也出现短暂的僵硬,随即也哈哈一笑:“外臣也听父亲说过李郡公,对李郡公可是甚为推崇赞誉,直道李郡公一人可抵百万雄师,大唐天子得李郡公,盛世可期。”   李钦载仍是干笑,场面话嘛,当真就输了。   李治却笑得愈发开朗,显然赞悉若这番场面话狠狠戳中了他的心巴。   见礼寒暄之后,李钦载左顾右盼,看中靠近殿门的一处偏远位置,于是迈步走过去打算落座。   这种应酬招待酒宴李钦载本就不喜欢,此时当然希望低调一点,最好没人注意到他,随便应付一下场面,安静地等待曲终人散。   然而刚要走过去,李治却朝他招手:“景初坐那么远作甚,方便你喝醉了随时跑出去,又在朕的宫里到处撒尿圈地盘么?” 第一千三百一十三章 使唐来意   李钦载脸都绿了。   当初醉后在太极宫里到处撒尿的事是永远的黑历史,李治这是把他的裤衩子当众扒了啊。   果然,李治话音刚落,殿内顿时一片轰笑声,赞悉若则不明所以地看着众人,虽不明,但搞笑,于是也陪着傻傻地笑了几声。   李治笑过后,马上命宦官将李钦载领到殿内首座坐下,就靠在李治和武后的下首,可谓是这场酒宴的C位了。   李钦载暗暗叹气,但不得不从。   刚坐下,李治便凑了过来,在他耳边轻声道:“宴请吐蕃大相,景初为何装病不来?”   李钦载好奇地道:“陛下怎知臣是装病?”   李治嗤了一声:“年纪轻轻,又是抽鸡爪疯,又是口吐白沫儿,你以为朕傻吗?哪怕你装得稍微收敛一点儿,朕都信了。”   李钦载恍然,原来是演过了。   吸取教训,下次装病就说头疼,反正头疼这毛病很缥缈,一千多年后的先进机器都不一定能检查得出。   酒宴继续酣畅,随着李钦载的到来,殿内气氛愈发热烈,赞悉若好像也很高兴,不仅饮酒痛快,还趁着酒兴在殿内跳起了吐蕃舞,舞姿颇为优美。   遍数上下五千年,中原王朝周边的邻居好像都很善于载歌载舞,无论男女都能随时跳上一段儿,唯独中原王朝,除了“卧槽”和“牛逼啊”之类的赞叹,甚少有能歌善舞者。   当然,大唐或许是个例外,毕竟皇室多少有几分鲜卑血统,当年的太宗皇帝李世民就喜欢跳舞。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李世民的爱好带动了下面的臣子,于是像房玄龄,杜如晦,程咬金,秦琼等等,也算是勉强能随着音乐扭几下,至于跳得好不好看……   一群身材走样的老匹夫跳舞,能有多好看?   今晚的酒宴宾主俱欢,赞悉若跳完舞后,赢得满堂喝彩,李钦载更是鼓掌欢呼,大喊“巴扎黑”,引得殿内君臣侧目。   李钦载表示很正常,吐蕃舞跳完后不喊一声“巴扎黑”,岂不是失去了灵魂?在座的都不懂。   酒宴一直持续到子夜时分,最后赞悉若终于醉了,坐在矮桌后东倒西歪,努力保持身体平衡,脑子里仅存的理智告诉他,不能在大唐天子御前失仪。   李治今夜饮酒比较克制,他和李钦载的脾气颇为投契,两人都分得清场合,这种外交应酬场合,李治和李钦载当然不会喝多。   命宫人将喝醉了的赞悉若送出宫,许敬宗等人也识趣告退。   殿内只剩李治和李钦载二人时,李钦载打了个呵欠,也打算告退时,李治笑吟吟地叫住了他,示意他坐下,君臣再续一摊。   两人坐在一起饮酒,跟刚才的应酬可就不一样了,手里各执一壶,自斟自饮。   三巡之后,李治搁下酒盏,眯着眼笑道:“景初如何看赞悉若突然来长安朝贺?”   李钦载眨眼:“臣想知道,赞悉若来朝贺之前,是否正式递交了国书,或是通过吐蕃使臣表露欲来长安的意愿。”   李治摇头:“赞悉若来得匆忙,大约在上月,鸿胪寺卿才给朕送来一份国书,以及吐蕃大相欲使大唐的消息。”   李钦载颔首道:“也就是说,赞悉若至少上路数月了,国书才至长安,或者说,他是先启程,人在路上才递出的国书。”   李治嗯了一声,道:“启程如此匆忙,也不知究竟为了何事,今日夜宴,朕本打算言语试探一番,可赞悉若却很油滑,看似滔滔不绝,却没一句实在话,全都是对朕的逢迎赞颂……”   说着李治嘴角扯了扯,啧了一声,道:“赞颂朕的辞藻倒是华丽得很,都编成歌唱出来了,彼国逢迎之能,实令朕倍感羞涩……”   李钦载斜瞥了他一眼,你那是羞涩吗?刚才人家唱赞歌的时候,你特么都快起飞了,那心花怒放嗔喜交加的模样,我坐旁边都觉得丢脸。   “咳,陛下,说正事,咱不聊赞歌了……”李钦载提醒道:“赞悉若此来必有目的,以臣之猜测,大约跟咱们大唐在海东半岛的动作有关。”   李治点头:“朕也是这么想的,海东即定,而且王师依托火器之威,东征之战打得算是顺风顺水,吐蕃想必也察觉到了,他们感到不安了。”   然后李治接着道:“尤其是禄东赞新逝,其子赞悉若继承大相之位,听说在继任之前,吐蕃朝堂有过一番明争暗斗,过程很激烈,据百骑司探子禀奏,这场新旧交替之争,朝堂上死了不少人……”   “后来约莫赞悉若跟松赞干布之孙芒松芒赞达成了共识,互相做出了妥协,吐蕃朝堂的局势才算平稳下来,而赞悉若也就顺利继任大相之位了。”   李钦载皱眉道:“刚继任大相,他便迫不及待出使大唐,赞悉若想必有他的目的,臣猜测他最大的目的,是与大唐重修旧好,罢兵免戈,他需要时间巩固自己的位置。”   李治含笑道:“没错,朕猜他也是这个目的。”   然后李治接着道:“同时他也害怕大唐平定海东半岛后,会掉转兵锋,对吐蕃兴兵征伐。”   “如今的大唐王师,有了犀利火器,兵锋可谓天下无敌,吐蕃当年在吐谷浑吃过大亏,想必彼国上下心有余悸,从攻守之势来说,吐蕃当下已不得不采取守势……”   “而大唐在西南境上,已完全掌握了主动,赞悉若害怕大唐对吐蕃动手,于是不仅主动来长安朝贺,而且来得非常匆忙,可见其求安罢战之心何等迫切。”   李钦载看着李治,低声道:“如今大唐掌握主动,陛下的意思呢?”   李治沉吟半晌,迟疑地道:“依景初之见,王师平定海东后,是否应该平了吐蕃?”   李钦载叹道:“从百年方略来看,吐蕃必须要平的,否则当咱们将精力放在东面的大海尽头时,吐蕃若冷不丁从背后捅咱们一刀,可就大乱了。”   “未雨绸缪之见,不如咱们先动手平了吐蕃,从此大唐再无腹背之患,可安心东进,寻找新的陆地。”   李治眼中露出异彩:“景初的意思,是可对吐蕃兴兵?”   难怪李治兴奋,吐蕃和高句丽一样,也是大唐立国数十年来的心腹之患,从武德年开始,大唐对吐蕃又是和亲拉拢,又是互相征战,可谁都打不服谁。   若是在李治的统治时期,不仅平了海东半岛,还能平了吐蕃,那么他在史书上的名声,可就名副其实地超越李世民了。 第一千三百一十四章 食物链顶端   大国外交不是邻居串门,不是没事闲着溜达过来,坐在门口唠几句家常,然后拍拍屁股就走,临走顺便借瓶醋。   大国来使,必然是带着目的的,尽管赞悉若酒宴上什么都没透露,但李治和李钦载聚头开了个小会,互相推理了一番,却基本将赞悉若的来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攻守易形后,两国的姿态也截然不同。   当年吐蕃对大唐可是一直采取攻势,战也好,和也好,都是吐蕃说了算,当年的文成公主与松赞干布和亲,对外宣称自然是为了两国世代交好,可实际上是李世民不得不妥协的结果。   文成公主的和亲,能为两国免除刀兵,为大唐积蓄更厚实的国力,同时文成公主和亲时带去了大量的僧人和工匠,诱使吐蕃大兴土木,修建寺庙,消耗吐蕃的国力。   所以,文成公主的和亲,意义其实是非常伟大的,以一人之力,维护了两个国家数十年的和平,这便是文成公主在历史上留下千古美名的原因。   如今大唐挟海东半岛大胜之威,又有犀利的火器,对周边邻国已形成绝对碾压之势。   攻守易形,惶恐的邻国其实并不止吐蕃一家。   现在轮到李治掌握主动权,他来决定是攻是守。   想想就兴奋,李治简直迫不及待了。   “待王师凯旋,朕便着即征伐吐蕃,虽说是高原贫瘠之地,然此战为的是彻底抹除大唐周围的强敌,从此朕高枕无忧矣。”李治高兴地道。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陛下……王师将士为国浴血厮杀,您不能把他们当牲口使啊。”   “嗯?”   “东征之战已近两年,王师已是久疲之师,再说,为了征服海东半岛,大唐这两年倾举国之力,筹措粮草军资,如今无论国库还是民间,皆已被东征耗空,陛下,咱们得让天下子民缓口气啊。”   “臣以为,至少五年内,不可轻易动刀兵,尤其是对吐蕃这样的强敌,用兵更是要慎重。”   李治的兴奋劲儿顿时消散无踪,脑子也终于清醒了,闻言叹了口气道:“景初提醒得对,朕头脑又发热了……没错,应该让天下子民和王师将士们缓口气,不然朕真成穷兵黩武之暴君了。”   沉思半晌,李治缓缓道:“既然五年内不打算对吐蕃用兵,那么赞悉若此来,朕便顺水推舟,让两国暂罢刀兵,各自相安便是。”   说着李治望向李钦载,道:“景初知其内情,一事不烦二主,朕便遣你与赞悉若相谈吧,朕的心思和底线景初应是清楚的。”   李钦载苦笑,好好聊着天,莫名其妙给自己找了一桩差事……   ……   君臣聊了很久,直到快天亮李钦载才告辞。   回到家里倒头就睡,睡到快天黑才醒来。   醒来后李钦载发现坏了,脖子完全动不了,稍微一点小动作便钻心的疼。   成亲带俩娃的老父亲,终于尝到了岁月不饶人的滋味,特么的居然落枕了!   有过落枕经历的人都知道,这毛病要不了命,但却要命的疼。   尤其是被人从背后叫名字,脖子不能扭,而是要全身转过来,像电路短线的AI智障机器人。   明明这么痛苦,但却看起来特别可笑,既伤身又伤自尊。   双手撑住下巴,李钦载忍着痛,咬牙切齿试着自己把颈椎复位,像特种兵摸敌人暗哨似的,喀嚓一扭脖子……   “啊——卧槽啊!妈惹法克!”李钦载疼得尖利地大叫起来。   叫声惊动了后院,崔婕金乡和丫鬟们都跑出来了,一脸惊恐地看着表情扭曲的李钦载。   崔婕焦急地上前:“夫君怎么了?”   说着便要扶住他,李钦载果断挥手制止:“别动,断了!”   “啊?哪里断了?”崔婕心惊胆战,眼神情不自禁地朝他下三路打量。   “叫人!”李钦载再次果断地道。   崔婕急得想拉窜天猴儿:“叫谁?”   “……八号技师!”李钦载沉声道。   不配拥有姓名的八号技师嗖地出现。   后院众女手忙脚乱将李钦载扶回房躺下,八号技师一脸失措无助地站在屋子里。   “愣着干啥?过来给我松骨推拿,复位颈椎!”李钦载喝道。   八号技师瑟瑟发抖,如履薄冰地上前,却迟迟不敢动手。   寻常的浴足推拿她懂,这几年唯手熟尔,但复位颈椎如此专业的全套大活儿,说实话,她不会。   她只是想赚点小费,家里还有滥赌的老爹和多病的弟弟,她有什么错?   看着仿佛全身瘫痪的李钦载,八号技师扑通一声跪下了,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如同出殡葬礼上八竿子打不着的七姑六婆,哭声不小,但感情不多。   晦气的哭声令崔婕勃然大怒,当家大妇的威风顿时抖落出来,狠狠一巴掌将她扇倒在地:“哭丧呢?滚!”   八号技师如蒙大赦,飞快遁走。   “夫君……”崔婕和金乡梨花带雨跪在床榻前。   李钦载叹了口气,你俩现在这模样,跟八号技师有啥区别?   “找个专业的给我治一治啊,光哭丧有啥用?真想把我送走啊。”李钦载气坏了。   李家后院的专业人士有且仅有一位。   没多久,金达妍匆匆赶来,见床榻上脖子不能动弹的李钦载,金达妍努力抿住唇,不敢笑,因为她发现夫妻三人的表情有些气急败坏了。   “劳烦金神医了。”崔婕很客气地盈盈一礼。   金达妍摇摇头:“夫人莫多礼,李郡公不过是落枕,无甚大碍,略微治一治便可痊愈。”   崔婕朝金乡使了个眼色,二女识趣地退出屋子。   当屋子里只剩下李钦载和金达妍二人时,金达妍的脸蛋不知为何又红了。   李钦载艰难地朝她笑了笑,心中只觉悲凉。   位至公卿又如何?稍微一点小毛病,这条老命还是掌握在大夫手里。   所以人类数千年来争来斗去,阶级也好,贫富也好,最终处于食物链顶端的,还是医生。   “金神医,我这条小命交给你了,你可要怜惜我啊……”李钦载眼神讨好地看着她道。   金达妍抿唇,清冷地道:“李郡公,你也有落在我手里的一天!” 第一千三百一十五章 神医手段   一句话吓得李钦载瑟瑟发抖,下意识想逃,然而稍微动弹一下,脖子便钻心的痛。   “你啥意思?啥叫落在你手里了?”李钦载努力冷静地道。   金达妍清冷一笑:“字面意思,你是病人,我是大夫,当然是落在我手里了,李郡公对我的医术有质疑?”   “没有,咱全家都叫你‘神医’,可见你的医术是多么的深入人心……”   “你若是觉得不够,等你死后,咱家后人给你刻一块‘神医’的牌位,把你供在我家祠堂里。”李钦载面不改色地道。   金达妍俏脸一红,却板着脸道:“谁愿供在你家祠堂!”   李钦载叹道:“娇羞什么的,也要看看场合,你能不能先把我的脖子治好再娇羞?”   金达妍嘴角一扯,伸出手指捏了捏他的颈椎,李钦载发出嗷嗷的惨叫声。   金达妍收回手,淡淡地道:“没错,是落枕,有点严重,跟睡姿和身体疲惫程度有关,你这种情况,必须用热敷,然后再针灸。”   “热敷和针灸能马上治好吗?”   “当然不能,每天都要热敷和针灸,直到我满意为止……”   李钦载刚想点头,随即呆怔片刻,问道:“啥叫‘直到你满意为止’?你是要对我上刑吗?”   金达妍面不改色道:“刚才说错了,直到你痊愈为止,我是高句丽人,对你们大唐关中话不是很熟。”   李钦载神情变得阴晴不定,沉思片刻,道:“我觉得自己不需要治疗了,脖子好像已无碍,简直是医学的奇迹,咱们就此作罢吧。”   刚要起身,被金达妍重新按了回去:“刚才说过,你已落在我手里,所以你最好配合一点,不然我手里的针可就不知往哪儿扎了。”   李钦载露出不安之色:“金神医,你我无仇无怨,何至于斯!”   金达妍不搭理,从怀里掏出一个针包,摊开后赫然发现,上面密密麻麻插满了各种大小型号的银针。   轻轻拈住其中一根针拔下,一点寒芒在李钦载的眼前晃啊晃,金达妍另一只手却在他的脊背上缓缓下移,最后落在他的脾俞穴上不动。   李钦载心惊胆战,努力保持镇定,内心却慌的一批。   金达妍一手按在他的脾俞穴上,另一只手上拈着银针,在他眼前晃悠,然后她俯下身,美丽又危险的面孔距离他很近很近。   “李郡公,我有一事不明,不知李郡公能否为我解惑?”金达妍语气清幽地道。   “我从不在敌人的屠刀下回答任何问题。”李钦载冷笑。   脊背上的那只纤纤玉手悄然挪移,慢慢移到后背的肾俞穴上……   金达妍露出迷人的微笑:“李郡公可要三思哦……”   李钦载勃然大怒:“说就说!你问!”   “那晚你我喝醉,你是如何进了我的屋,又爬上我的床?”   李钦载阖眼叹息:“你也说了,咱们都喝醉了,我怎么进的你屋,怎么爬上你的床,我真的全不记得了,这是一桩神奇的悬案。”   金达妍眯起了眼,清澈的眼眸里释放出危险的信号:“你除了摸到……那里,还摸了何处?”   李钦载不假思索地道:“当时屁股痒,可能也摸了我自己的屁股吧,我大度,我不追究。”   金达妍脸蛋又红了:“呸!摸你自己的,当然不追究,我是问你那双不正经的爪子还摸了我……何处。”   李钦载目光呆滞起来:“醉了,不记得了。”   金达妍柳眉一竖,李钦载却道:“你一针刺死我也没用,不记得就是不记得。”   二人目光对视许久,金达妍意识到或许真的逼问不出什么了,于是贝齿暗咬,不知是羞怒还是泄愤,起身朝他屁股狠狠踹了一脚。   “狗男人!”   说完金达妍伸手,飞快在李钦载的颈椎处用力一按,再一扳……   颈椎处发出喀嚓轻响,李钦载一声惨叫,随即扭了扭脖子,赫然发现居然不痛了。   正要夸她几句,金达妍却一句话都不说,转身就离开。   李钦载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暗暗叹了口气。   他说自己是无辜的,谁信?   所以,男孩子不仅在外面要好好保护自己,在家也要好好保护自己,不然再正直的人都会被误认为登徒子。   ……   落枕被金达妍随手一捏就好了,神医不愧是神医。   痊愈后的李钦载又得瑟起来,突然发现家里有个医术绝世的大夫,安全感简直满满,不使劲活个八九十岁,都是对神医的侮辱。   下午时分,李钦载收拾了教案书本,正要出门给小混账们上课,吴管家来报,吐蕃大相赞悉若登门拜访。   李钦载目光闪动,对他的来意大约有了几分明悟。   李治授任他与赞悉若商谈,赞悉若或许已得到了消息,今日来访便算是两国和平友好商谈的启动仪式。   客人都来了,李钦载再无礼也不能将他拒之门外,于是穿戴整齐后,迈步朝府门走去。   一国使节的地位还是不低的,李钦载亲自迎出门外,见面未语先笑。   “大相久违了,今日大驾光临寒舍,李某不胜荣幸。”   赞悉若在李钦载面前更不敢摆架子,急忙躬身抚胸行礼:“拜见大唐李郡公阁下。”   二人见礼之后,李钦载随意拿眼一扫,顿时又惊又喜。   吐蕃大相也是个体面人啊,知廉耻且懂礼仪,知道登门拜访贵人不能空着手,仅凭这一点,他已赢得了李钦载的好感。   国公府外,静静地停着十余辆马车,马车上满载各种货物,配上赞悉若和使团随从的服饰,看起来像一支路过李钦载家门口的胡人商队。   李钦载仔细看了看,眉头微微一皱又迅速恢复如常。   赞悉若送的礼物虽不少,但好像都不是太值钱的样子。   有来自高原的牛羊皮草,有一坛坛封存的青稞酒,有藏红花雪莲之类的药材,还有一些刻了花纹图腾的牛角羊角等精美装饰品。   李钦载暗暗叹气。   没钱可以不送,我又不是挑礼的人……   可你杂七杂八的,送一大堆从垃圾堆里拾荒得来的东西,这就有点侮辱人了,我家是特么废品站吗? 第一千三百一十六章 社牛贵客   人有了贪欲,难免势利。   李钦载从不否认自己的贪欲,贪也贪得坦坦荡荡,所以也不掩饰自己的势利。   赞悉若送的礼太寒酸,不合他的心意,李钦载脸上宾至如归的笑容便有些僵硬了。   吐蕃人太不懂事了,咱们泱泱华夏,龙的传人,龙最喜欢什么?当然喜欢亮晶晶布灵布灵的黄金珠宝啊,你送这些破烂给我是啥意思?   李钦载都怀疑他是不是在故意羞辱自己了。   赞悉若显然还没察觉到李钦载的表情有了变化,见他亲自迎出门外,顿觉倍有面子。   于是赞悉若当即突然甩起了窄袍长袖,然后大嘴一张,当着府门外的部曲和围观百姓,竟咿咿呀呀地唱起了歌儿,一边唱还一边跳起了舞。   歌词听不大懂,应该不是骂人,舞姿也很妖娆,扭胯摆臀,眉毛还一挑一挑的,表情生动且投入。   大庭广众之下载歌载舞,没点社交牛逼症真干不出这事儿,至少李钦载干不出,作为迎接客人的主人,李钦载站在门外尴尬癌都犯了,又不方便扭头就走,只好强挤出笑容,默默祈祷这货赶紧跳完。   民族习俗不同,吐蕃人大概是个能歌善舞的民族,不管遇到啥事儿都喜欢用歌舞来表达心情。   李钦载听不懂歌词,但也大约明白赞悉若这是在对主人表达感谢,以及能上你家做客我很荣幸的意思。   好不容易等他跳完了这一曲,最后长袖一甩,脚跟着地,暴喝一声“巴扎黑”。   李钦载长出一口气,周围的围观百姓发出轰然喝彩,就连李家部曲都蠢蠢欲动,看样子是打算与这位深度社交牛逼症患者共舞一曲。   赞悉若跳完之后微微喘息,躬身单手抚胸行礼。   “太阳的明亮,也需要星辰的点缀,吐蕃大相赞悉若,拜见大唐天子最宠信的辅臣李郡公阁下,愿太阳星辰的光辉……”   一番不知所云的比喻还没说完,李钦载拽起他的手便往府里走。   “别特么太阳星辰了,光尼玛的辉呢,赶紧进门,吃席,喝酒,喝完各回各家,走你!”   赞悉若愕然,挣扎了几下,扒着门框不愿进门:“李郡公且慢,外臣这里还有一曲酬谢宾主的舞没跳……”   “跳尼玛呢你,你是人来疯吗?那么喜欢大庭广众之下跳舞,你脱光了跳啊!”李钦载使劲把他往门里拽。   扒门框实在扒不住,赞悉若终究还是被李钦载奋力拽进了门。   赞悉若不爽,李钦载更不爽。   要不是李治让我跟你聊聊两国罢战修好之事,就你这种人来疯显眼包,现在早被我乱棍揍一顿,并以有伤风化罪送进万年县大牢了。   李钦载与赞悉若进门,国公府的大门关上,李钦载终于松了口气。   刚才太特么尴尬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又是唱歌又是跳舞,这货真是一点也不害羞啊,当大相之前干过文工团吗?   迎进前堂,宾主坐定,李钦载当即吩咐开席。   赞悉若表现得很有礼数,实在是太有礼数,有点过分了。   进门便行礼不停,入席之后又狂拍马屁,把李钦载生平的丰功伟绩全说了一遍,说得连李钦载都懵逼了,他都不知道自己居然如此牛逼。   下人端来酒菜后,李钦载微笑着刚举起杯,赫然发现赞悉若又起身了,端着满满一盏酒站在前堂正中。   没错,又是长袖一甩,脚跟着地,脚尖翘起,标准的吐蕃舞起势。   清了清嗓子,赞悉若正要开唱,李钦载眼皮一跳,果断制止了他。   “秀儿,你坐下!”   赞悉若一愣,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李钦载只好强堆笑脸,亲自将他从前堂中间拽回矮桌后。   “不忙着唱歌跳舞,咱们大唐讲究实在,饭菜上桌趁热吃。”   赞悉若满脸不情愿,显然李钦载搅和了他的兴致,也破坏了吐蕃的酒桌礼仪。   李钦载无视他的不爽,在我家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是条狗都得老老实实在门口趴着,唱跳RAP打篮球,是绝对不允许存在的。   在李钦载强烈的制止下,赞悉若只好决定入境随俗,收敛起来了。   宾主酒过三巡,俩人聊天的气氛渐渐正常。   事实证明,社交能力太牛逼也不是好事,当赞悉若收敛之后,还是很容易交到朋友的。   闲聊之后,赞悉若渐渐说到了正题。   果然如李治和李钦载猜测的那样,赞悉若此来长安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两国罢战修好。   当初两国为争夺吐谷浑而有过一战,最后的结果是大唐赢了,吐蕃灰溜溜地从吐谷浑撤兵。   后来禄东赞不甘心,派出了小股吐蕃军队潜入吐谷浑境内,装作盗匪袭扰大唐军队和本地牧民,最后也被大唐强大的军事实力击溃了。   从那一战以后,大唐与吐蕃的关系跌入谷底,当年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的和亲开创下来的数十年和平,也随着吐谷浑之战而土崩瓦解。   感情从此破裂了。   一直到今日,大唐和吐蕃没有任何书面文字方面的协议,证明两国已休战,事实关系上,两国仍处于交战状态。   所以这才是赞悉若来长安的原因,而李治也对赞悉若超规格接待,显然两国都有意休战罢兵,重修旧好。   这样的默契下,其实赞悉若拜不拜访李钦载都不重要,今日只不过是走个流程。   两国和平协议是肯定会签的,大唐刚经历东征之战,急需恢复元气。而吐蕃被大唐犀利的火器和无敌的兵锋吓到了,他们更希望和平相处。   事实归事实,但该有的傲娇姿态还是要摆一下的,不然别人会以为大唐太便宜。   听完赞悉若的话,李钦载咧了咧嘴,一脸不高兴。   “大相啊,我当年与吐蕃军交过手,贵国官军的战力着实不弱,我都差点死在你们军队的刀剑之下,明明实力够强大,好端端的为何突然要休战呢?”李钦载不解地道。   “啊?”赞悉若目瞪口呆,这话的意思,你好像不大乐意两国休战,啥意思?打上瘾了? 第一千三百一十七章 意外收获   赞悉若不淡定了。   在出发来到大唐之前,他与吐蕃国内的君臣们都有过商讨,其实他们的猜测跟李治一样,都觉得大唐刚经历东征之战,应该不会有余力掉转兵锋马上对吐蕃开战。   所以赞悉若这次来长安可谓是信心满满,不管若干年后两国关系如何,至少他来长安应该能谈出一个四五年的和平。   然而李钦载的一番话,却兜头给他淋了一盆凉水。   从李钦载的话里,赞悉若听出了意思。   这位大唐有名的重臣好像不大乐意两国休战,甚至恨不得两国打出脑浆子才满意。   这个……剧本不对呀!   赞悉若眯起眼打量李钦载,他在辨别李钦载的这番话究竟是真心话,还是随口诈一诈他。   “李郡公何出此言?两国休战,百姓各自安居乐业,留以喘息之机,不是两利之事吗?”赞悉若强笑道。   李钦载眉眼不抬,淡淡地道:“百姓喘不喘息,与我何干?”   赞悉若眼皮猛跳。   李钦载却接着道:“按我大唐原本的计划,东征之后,大唐接下来便调拨兵马,陈兵西南,大相,抛开私交不论,从各为其主的角度说,海东半岛平定后,西南的吐蕃便是大唐剩下的最后一个强敌了。”   “大唐将士挟海东大胜之余威,一鼓作气把吐蕃灭了,从此大唐再无强敌,社稷至少可得百年太平,百姓若要喘息,何不再忍一忍,就这最后一战了,咬牙灭了吐蕃,子孙后代从此安享太平,再无忧患。”   赞悉若脸色变了,他死活没想到,大唐天子最宠信的重臣,对吐蕃的态度竟然是要战不要和。   “李郡公,恕外臣直言,大唐东征之后,将士久疲,国库已空,恐怕无力再支撑起一场大战了吧?”赞悉若语气凝重地道。   李钦载笑了:“大相可知我大唐幅员辽阔,耕地千万顷,如今已是炎夏,而海东半岛的捷报不日便至,待到今年秋收,国库又能收上粮草,支应下一场战争足够了。”   “至于将士久疲,更是无妨。东征将士凯旋之后,自然要休养歇息,但我大唐还可从地方州县调拨新的驻军,别的不说,仅仅在长安城,便有拱卫皇城国都的十二卫,近二十万兵马,他们可是活蹦乱跳,非久疲之师。”   “粮草有了,新的兵将有了,大相何以言我大唐不足再支撑起一场大战?”李钦载笑吟吟地道。   赞悉若哑口无言,看这架势,难不成大唐真要发动对吐蕃的灭国之战?   这也太霸道了吧。   周边邻国被你挨着个儿的欺负过去,还有没有天理公道?当年吐蕃与大唐的冲突,不过是为了小小的吐谷浑,如今吐谷浑已经归属大唐,吐蕃老老实实撤兵了,你们还要怎样?   多大仇多大怨,非要灭国吗?   赞悉若身躯微颤,努力压制心头怒火。   说不清是气愤还是害怕,若换了十年前,大唐纵是与吐蕃启战,吐蕃也根本不惧。   然而这些年大唐的军队装备了犀利的火器,这种火器当年吐蕃军在吐谷浑不仅见识过,而且亲身体会过,滋味不好受。   如果大唐真要灭吐蕃,有了那种犀利的火器,说实话,灭吐蕃问题不大。   这便是赞悉若感到恐惧的原因,也是他来长安主动求和的原因。   昔日半斤八两的对手,如今居然惹不起了,吐蕃不得不低头。   赞悉若的表情愈发凝重,他察觉到此次使唐,过程恐怕不会太顺利。   “吐蕃与大唐交好数十载,当年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之和亲,亦是千古佳话,两国本是兄弟之邦,偶有摩擦冲突,不过是小小的意气之争,不足一笑尔,李郡公何出灭国之言,不至于的。”赞悉若强笑道。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多少年前的事了,你们总拿出来说,当初与大唐争夺吐谷浑时你们怎么不说了?”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如今我强你弱,你们又强调两国和平友好了,是战是和都是你们说了算?”   赞悉若脸色愈发难看,面前的美酒佳肴也没心情入嘴了,心情越来越沉重。   酒宴气氛陡然僵冷,宾主陷入久久沉默。   半晌之后,赞悉若缓缓道:“李郡公,吐蕃不愿再启战端,只愿两国世代和平,不知要付出什么代价?”   李钦载笑了,这话可是你主动说的,我连暗示都没有啊。   赞悉若不得不妥协,甚至愿意代表吐蕃付出代价。   有国家层面的原因,大唐兵锋太利,吐蕃胜算不大。   也有私人方面的原因,赞悉若刚继任吐蕃大相,可以说自己的位置还不大稳当,这个时候更不敢轻易与大唐开战。   天时地利恰好凑齐,李钦载精神渐渐振奋。   没想到一顿酒居然还喝出了意外的收获。   阖眼沉吟片刻,李钦载缓缓道:“若吐蕃真希望两国和平相处,世代永罢刀兵,倒也不是不行……”   赞悉若皱眉沉声道:“还请李郡公直言。”   李钦载平静地道:“大唐要金齿部。”   赞悉若一惊,不假思索道:“不行!不可能!达咩!”   金齿部是南边的一个部落,位于吐蕃和南诏六国之间,同时也恰好卡在大唐与南诏六国的边境线上,大约是后世云南和缅甸交界的那一带,地方不大,但战略意义很重要。   它是联系吐蕃和南诏六国的纽带,是必经之地,同时也是大唐,吐蕃和南诏六国之间的战略缓冲地带。   大唐若要了金齿部,等于切断了吐蕃和南诏六国的来往,从此吐蕃的南面边境将直面大唐边军,曾经与南诏六国眉来眼去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   不得不说,这位李郡公的眼光太毒辣了,一句话便击中了吐蕃的要害,你特么是研究了多久的地图啊。   吐蕃与南诏六国,长期以来关系暧昧,而南诏六国对大唐也是时附时叛,仗着有吐蕃这个备胎,像个渣女一样脚踏两条船。   由于南诏气候和丛林地理特点,他们叛唐之后,大唐还不好收拾他们,作战环境太恶劣了,朝廷往往只能以怀柔安抚为主。   现在李钦载一句话便要收金齿部,金齿部若归了大唐,等于逼着渣女跟其中一个备胎分手,从此吐蕃与南诏的联系被拦腰切断。   对吐蕃来说,这个渣女魅力太大,功夫极高,可舍不得跟她分手。 第一千三百一十八章 各怀心思   聊天的气氛不算融洽,李钦载一句话好像戳到赞悉若的肺管子上了。   金齿部对吐蕃和大唐都很重要,吐蕃不可能轻易放弃。   大国博弈落子,不是说地盘大就值钱,懂下棋的都知道,位置重要才是最值钱的。   金齿部不大,算起来面积也就相当于大唐的两个州。   可金齿部的位置实在太重要了,说是兵家必争之地也不过分。   李钦载原本没打算开口讨要的,毕竟大国郡公还是要稍微讲一点外交礼仪,贸然开口跟别人要地盘终归有些不礼貌。   然而李钦载没想到,赞悉若希望两国停战修好的心情竟是如此迫切,他自己主动说出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人家都主动开口,等于把肉送到了嘴边,这要是还不吃……是不是有病?   所以,金齿部归属大唐,好像……真的有希望?   李钦载的态度终于认真起来,但表情还是那么懒散。   “是你问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然后我说要金齿部,你说不行,不可能……大相啊,你是不是在耍我?”李钦载眯着眼问道。   赞悉若努力平复情绪,强笑道:“李郡公不妨另说个条件,金齿部……真的不行,它是我吐蕃的南大门,若失了金齿部,吐蕃南面国境便再无缓冲,一旦被敌入侵,轻易便可长驱直入。”   赞悉若压低了声音道:“李郡公是否喜欢金银珠宝?是否喜欢人间绝色?只要您喜欢,外臣皆可双手奉上。”   李钦载顿时惊喜道:“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赞悉若更惊喜,连连点头:“真的可以!”   “太好了,那么,我要金银珠宝,人间绝色,越多越好……以及,金齿部。”   赞悉若一愣,然后大声呛咳起来,好像又被戳到肺管子了。   咳了半晌,赞悉若脸都涨红了,眼神压抑着怒火道:“李郡公,你好像在耍我?”   李钦载无辜地道:“是你主动问我喜不喜欢,我当然喜欢,……咱俩的沟通是不是出了啥问题?你的关中话是跟令尊学的吗?”   赞悉若冷冷道:“金银珠宝,人间绝色,外臣可双手奉上,但是金齿部……不可能给!”   李钦载突然噗嗤一声笑了,然后道:“好了好了,不给就不给,我大唐是泱泱礼仪之邦,你不给,我们当然不能厚着脸皮要。”   “刚才不过是与大相的玩笑话,金齿部什么的,就当我没说过,哈哈,来来,大相,饮胜。”   说着李钦载端盏敬酒,一饮而尽。   赞悉若被李钦载突然改变的态度弄得愈发惊疑。   傻子才信你刚才在开玩笑,金齿部那么重要的地方,你随口一言便带过了?   所以,大唐明明对金齿部有企图,为何李钦载突然又说放弃了?   呵,既然开了口,怎么可能放弃?   那么李钦载和大唐朝堂究竟是什么心思?   吐蕃不给,他们不好意思厚着脸皮要,可是,他们可以率兵去抢啊!   最初的话题是什么?是大唐要不要对吐蕃动手的问题。   现在大唐提出不动手,但要金齿部,吐蕃不给的话,最初那个动不动手的话题自然不存在了。   大唐若真对吐蕃动了手,抢下的何止是金齿部!   理清了这个逻辑,赞悉若脸都白了。   所以,李钦载现在绝口不提金齿部的事,把它归为一句玩笑话,对吐蕃和赞悉若来说,绝对不是好消息。   没滋没味浅浅地啜了一口酒,赞悉若在权衡利弊得失。   此刻的他,已在认真考虑要不要把金齿部送给大唐了。   因为李钦载的态度。   没有态度,才是最可怕的态度,无声处听惊雷,接下来赞悉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决定,都将左右吐蕃未来的国运。   是舍小保大,还是举国直面大唐的兵锋,这个选择很艰难。   沉吟良久,赞悉若迟疑着道:“李郡公,关于金齿部的事……”   话没说完,却被李钦载挥手打断:“哈哈,刚才是我胡言乱语,大相莫往心里去,不提这个了,不提了!”   赞悉若强笑,举杯相敬。   李钦载果然不提了,他甚至都完全不提国事,而是一脸色相地与赞悉若谈论起风花雪月。   热情地向赞悉若介绍长安城的章台楚馆,哪家的姑娘最美,哪家的花魁其实是个酒托儿,哪家的美女快从良了,要睡得趁早……   赞悉若心不在焉地听着李钦载灌输不健康的内容,其实李钦载说了什么,他根本没听进去,只是有口无心地敷衍着。   李钦载不知说了多久,突然大声道:“好,既然大相不反对,那咱们就愉快地决定了!”   赞悉若终于回过神,愕然道:“决定啥了?”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嗔道:“大相明知故问,刚才咱们不说了,明晚找一家最贵的青楼包下来,所有的姑娘围在咱们身边,你我蒙着眼睛玩抓小鸡的游戏……”   赞悉若无语地看着他,你特么都是郡公了,要不要这么烂漫无邪。   “包下青楼,所费不菲,我先多谢大相慷慨了。”   赞悉若下意识道:“不客气……慢着,为何多谢我慷慨?难道说……”   李钦载柔情款款地点头:“没错,大相请客,刚才是你主动要求的。”   赞悉若倒吸一口凉气,刚才走神的那一会儿,都发生了什么?   ……   赞悉若终于告辞了,背影有些踉跄,也不知是真醉了还是装醉。   这年头的人酒量其实一般,但装醉这种演技,一个比一个精湛,搞得李钦载也学坏了。   赞悉若离开后,原本醉意醺然的他,突然间板起了脸,眼神也瞬间变得清澈冷静起来。   独坐前堂,沉思许久,李钦载扬声道:“叫冯肃来见我。”   冯肃很快来到廊下行礼。   李钦载笑道:“有个事,你帮我办一下。”   “五少郎请吩咐。”   “明晚掌灯时分,我与吐蕃大相相约同逛青楼,寻欢作乐……”   冯肃懵懂眨眼。   李钦载又叹道:“刚才我掐指一算,明晚怕是不太平……”   冯肃终于问了一句人话:“为何不太平?”   “因为我希望明晚不太平。” 第一千三百一十九章 大相忧患   赞悉若对李钦载还是太缺乏了解了。   尽管他曾从父亲禄东赞的口中听到许多关于李钦载的事迹,禄东赞在世时,父子二人也曾对李钦载的性格脾气有过多次的剖析。   但是当赞悉若来到长安,见到李钦载后,他终究还是低估了李钦载。   他不知道的是,在敌人或对手面前,李钦载从来不开玩笑。   如果他直接开口要什么东西,说明这个东西已经被他惦记上了,你若不给,我便自取。   金齿部就是李钦载刚刚惦记上的东西。   他对大唐周边的地图早已了然于胸,更知道金齿部对吐蕃的重要性,对大唐同样重要,如此重要的东西居然还在对手的手中,这就令他很想不通了。   拿过来呀,发啥愣呢。   冯肃奉命匆匆退下,叫来几名部曲,关上房门密谋一番。   李钦载回到后院,抬头看了看天色,发现已是傍晚,嗯,又到饭点了,与赞悉若饮酒从中午喝到此时,肚子里空荡荡的,有点饿了。   李家没什么男人不下厨的说法,李钦载本身就是一个很喜欢美食,且很会做美食的人,不亲自下厨的话,李家私房菜的美名从何而来?   进了厨房,让厨子弄来一块发面团,充分揉压之后,撒上干面粉,用擀面杖压成薄薄的饼状,然后再撒干面粉,将它卷起来,用刀将它切成细细的面条。   水烧开了,面条下进去煮,另起一锅烧油,下葱姜蒜,以及一小堆切成末的肉,先炒再焖,勾芡成汁,一股浓浓的香味顿时四散开来,很快做好了一碗肉臊子。   面条已煮熟,捞进碗里,用刚做好的肉臊子往上一淋,最后再浇上一小勺烧沸的猪油,嗤啦一声,热腾腾的油泼面搞定。   端起大碗搅拌一下,李钦载走出厨房,蹲在厨房外的小院子里,大口吃起来。   一口入腹,李钦载两眼放光:“果然美味,不愧是我!”   刚要吃第二口,院子外一道袅娜的身影正迟疑徘徊。   李钦载看到了她,朝她热情招手:“站那么远干啥?过来呀。”   金达妍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装作落落大方地走进了院子。   李钦载打量着她:“你咋逛到后院厨房来了?”   金达妍低声道:“刚才在附近花园里闲逛,闻到一股肉香,于是顺着味道找来了……”   李钦载赞道:“没想到金神医不仅医术超群,嗅觉也很灵敏,以后缺钱找兼职不妨考虑官府警犬的工作……”   金达妍瞪了他一眼,见他端着的碗里色香味俱全的油泼面,暗暗吞了口口水,装作不在意地理了理发鬓,道:“你在吃什么?”   李钦载随口道:“我自己做的油泼面,你要不要试试……”   话音未落,金达妍却高兴地道:“好呀!”   然后迅速转身进了厨房,取了一只大碗出来,不客气地将李钦载碗里的面用筷子卷起,拨进自己的碗里。   捧着比她脸还大的碗,金达妍露出满意的微笑,俯身便开始大吃起来。   而李钦载,神情呆滞地看了看自己的碗,里面只剩了一根面条,孤零零地泛着油光,仿佛在嘲笑他……   我特么才吃了一口啊……   金达妍吃得欢快极了,而且看起来很没吃相,白皙的嘴角沾了不少油色残渣。   良久,李钦载试探着道:“金神医,我刚才问你要不要试一试,其实是说客气话……”   金达妍头也不抬地道:“我知道呀,但我回答你的却不是客气话,做人就是这么实在。”   李钦载:???   这位女神医在自己面前好像越来越放得开了。   这个时候若是趁热打铁,或许会有意外的收获呢,男人女人那点事儿,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看着金达妍大口吃面的样子,李钦载冷不丁道:“吃了我的面,就是我的人了。”   噗——!   李钦载脸上瞬间沾满了面条残屑,看上去像长了一脸水痘。   金达妍大惊失色,急忙抬袖给他擦脸:“对,对不起,我……”   李钦载淡定地摆手:“没关系,我的下面好吃吗?”   “嗯?”   李钦载面不改色道:“说错了,我下的面好吃吗?”   金达妍赫然想到刚才李钦载的话,吃了他的面,就是他的人……   脸蛋儿一红,给他擦脸都顾不上了,将没吃完的面朝他一推,慌张地起身逃窜。   李钦载盯着她仓惶的背影大声道:“你还没吃饱,快回来,我下面给你吃呀……”   仓惶逃窜的背影加速离开,飞奔遁入远处的花园中。   李钦载端过她刚才吃过的面,也不嫌弃,抄起筷子继续吃,嘴里含糊道:“瓜婆娘,装什么落落大方,再大方的婆娘都怕流氓。”   ……   第二天晚上,掌灯时分,李钦载难得打扮了一番,丫鬟给他穿上一袭月白圆领长衫,唇红齿白风流倜傥的俩娃他爹闪亮登场。   走出国公府的侧门,冯肃迎了上来。   李钦载环视一圈,数十名部曲静静地站在门外等候。   “五少郎,按您的吩咐,兄弟们都准备好了。”冯肃低声道。   李钦载嗯了一声,又道:“赞悉若有何动静?”   “赞悉若今日一直在馆驿里,昨日倒是派了几名吐蕃信使出城,约莫是给逻些城的芒松芒赞送信。”   李钦载嗤笑:“这会儿送信,一来一回至少两个月,黄花菜都凉了。”   目光闪烁不停,李钦载暗暗思忖,看来这位新任的吐蕃大相压力很大呀。   压力不仅来自于大唐的压迫感,吐蕃国内朝堂的倾轧争斗恐怕更令他头大,禄东赞死后人走茶凉,赞悉若虽然好不容易继任大相,但他想要达到禄东赞在世时的权倾朝野,恐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如今的他,只能隐忍妥协。   不仅向大唐妥协,也要向国内的权贵地主妥协,着实难为了。   同情归同情,但金齿部,李钦载一定要得手。   抬头看了看天色,李钦载道:“走吧,今晚嗨起来,难得有人请客,如此热情大方,咱们必须给他一个难忘的长安之夜。”   冯肃将李钦载送上马车,然后隔着车帘低声道:“五少郎,唐戟已潜伏在青楼内,等五少郎发令。”   马车内没有回应,冯肃挥了挥手,部曲们护侍着马车徐徐而动,朝平康坊驶去。 第一千三百二十章 两国谈判   章台风月之地,男人的天堂,但同时也阴谋黑暗滋生之地。   马车到达平康坊时已是夜幕降临,李钦载下了马车,仰头打量着面前的青楼牌匾。   这家青楼在平康坊算是最豪华的了,里面无论是装饰还是姑娘,都是平康坊最好的,当然,也是最贵的。   李钦载表示毫无压力,因为今晚是赞悉若请客。   以李钦载的为人,断不可能轻易请别人逛青楼,毕竟李郡公如今的地位,无论任何需要花钱的地方,基本已不需要他花钱了。   大约这也是权力令男人痴迷的原因之一吧。   冯肃走过来,附在他耳边低声禀报,赞悉若还没到。   李钦载皱了皱眉:“请客都不积极,难道他打算请我白嫖?”   正打算走进青楼,远远走来一名穿着便袍的路人,走近一看,竟是宋森。   宋森笑嘻嘻地朝李钦载行礼,然后低声道:“李郡公,陛下已收到您的密奏,陛下嘱下官问您一句,是否有把握将金齿部纳入大唐版图?”   李钦载翻了个白眼儿,道:“我咋知道有没有把握?事情终归要做了以后才知道,我若事事可料,岂不是神仙了?”   昨日赞悉若从李家离开后,李钦载便立马将一封密奏送进太极宫。   吐蕃,大唐,金齿部,三者之间多年以来已形成了微妙的平衡格局,如今赞悉若明显有妥协的迹象,那么大唐西南的格局势必要被打破,若大唐能收金齿部,便是在棋盘的关键处落下一子,受益无穷。   李治看完密奏后顿时欣喜若狂,作为一位并不昏庸的帝王,李治当然明白金齿部的地理位置对大唐的重要性,以前金齿部背后有吐蕃撑腰,大唐为了大局考虑,自不便对金齿部动手。   而这也助长了金齿部的气焰,所以他们左右逢源,游走在吐蕃与大唐之间,两头得好处,同时对大唐和吐蕃的态度也是时附时叛,而大唐却无可奈何。   如今禄东赞已逝,吐蕃朝堂政局不稳,新任大相扛不住大唐兵锋的压力,明显有将金齿部拱手相让的迹象。   千载难逢的绝佳机会,李治若不把握住,未免太不称职了。   宋森嘻嘻笑道:“陛下说了,不管李郡公有没有把握,此事朝廷全力辅佐,助李郡公行此一计,若能成,功在千秋万代,若不能成,大唐亦不会有任何损失,陛下说,请李郡公放手一试。”   李钦载点点头,道:“我试试吧,事若不成,大唐确实没有任何损失,而我还能白嫖一晚……”   宋森压低了声音道:“陛下命百骑司全力辅佐李郡公,不知李郡公可有需要百骑司效力之处?”   李钦载不假思索地道:“有。”   “李郡公尽管吩咐。”   “今晚逛青楼的账单,百骑司给我报了。”   宋森脸色一僵:“啊这……”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道:“看你这如丧考妣的样儿,婆娘改嫁都没这么痛苦吧?算了算了,逗你呢。”   宋森长松一口气,苦笑道:“李郡公,这种玩笑以后莫开了,百骑司穷得很,下官刚才差点吓到中风……”   “确实有正事需要百骑司配合。”李钦载道。   “您吩咐,除了钱,啥都好说。”   “让御史台,雍州刺史府,万年县衙都做好准备……”李钦载低声叮嘱了几句,宋森会意,抱拳行礼后转身离去,身影融入无边的夜色里。   安排好一切后,李钦载整了整衣冠,昂然走进青楼。   知客迎上前,刚要说话,被面无表情的冯肃挡开,只冷冷地让知客安排一间阁子。   知客见李钦载气度不凡,扈从如云,情知是一位大人物,急忙殷勤地招呼下去。   李钦载一袭月白长衫,面若冠玉,一身风流公子的打扮,与青楼的靡靡气氛简直天生绝配,一看就是老江湖。   进门上楼,走进阁子,李钦载盘腿坐下。   没等多久,赞悉若终于姗姗来迟。   赞悉若额头渗汗顾不上擦,见面便连连道歉,李钦载非常宽宏地笑了笑。   对请客的人一定要客气,这是最起码的社会礼节。   赞悉若显然也是青楼常客,进了阁子后简直老马识途,叫来知客便吩咐,挑几位美貌解语的姑娘进来,还有一个小乐班,给阁子弄点儿动静。   酒菜上桌,宾主互敬,又是一番客气寒暄废话。   年轻貌美的姑娘坐在一旁,纤纤玉手频频斟酒,为贵客挟菜,将二人侍候得周到。   酒过三巡,赞悉若搁下酒盏,终于说起了正题。   “李郡公,关于金齿部一事……”   李钦载含笑道:“愿闻大相高见。”   赞悉若沉吟片刻,低声道:“金齿部是我吐蕃的南面屏障,实在不便交出去……再说,金齿部向来蛇鼠两端,风吹两边倒,大唐若收了它,怕是会生乱。”   李钦载表情不变,淡淡地道:“所以,大相的决定是,不给?”   赞悉若苦笑道:“外臣个人倒是想给,可此事非我一人能决定,我吐蕃上有赞普,下有臣民,我刚继任大相不久,若轻易便将金齿部给了大唐,将来回到吐蕃,何颜面对君臣子民?”   李钦载渐渐明白了。   话里的意思是拒绝,但留了余地,他听出了关键词,赞悉若说,从他个人的角度出发,其实是愿意给的。   这句话是关键,至于后面如何对君臣交代之类的,那就纯属屁话了。   其实赞悉若的言下之意是,金齿部可以给,但大唐需要付出利益。   赞悉若希望的利益,不是什么两国永不交兵,而是更实在的东西,比如边境通商,比如用某个不那么重要的地盘来换金齿部等等。   两国谈判嘛,当然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   李钦载神色不变,淡淡地笑道:“如果大唐对金齿部势在必得,不知吐蕃如何取舍?”   赞悉若脸色一变,道:“大唐兵锋纵是天下无敌,但贵国如今主要兵力都集中在海东半岛,将士亦是久疲之师,若要马上取金齿部,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吧?”   “外臣说句狂悖之言,大唐天子连年征战,不怕民心生怨,社稷动荡么?” 第一千三百二十一章 事起骤变   作为邻邦,多年来亦友亦敌,大唐时刻盯着吐蕃,同样的,吐蕃也同样盯着大唐。   彼此都对对方很了解,对方的一举一动,朝堂君臣都会一次又一次地研究预判。   赞悉若看大唐也看得很透,他看出了大唐如今存在的问题。   军队确实是天下无敌,但将士们不是铁打的,刚打完海东半岛,怎么也不可能转过头打吐蕃。   将士们受不受得了是其次,重要的是,大唐的国库不答应呀。   昨日李钦载想要金齿部,言语中带了几分威胁,赞悉若当时有点懵,但回到馆驿后仔细一琢磨,非常理智地分析出了其中的漏洞。   作为禄东赞的长子,多年来耳濡目染之下,赞悉若也算是一位合格的宰相,对天下局势的研判往往是很准确的。   分析之后,赞悉若得出了结论,大唐至少三五年内无力再战。   原本打算将金齿部送出去的决心,一夜之后便有了变化。   既然三五年内吐蕃可得太平,那么事情就不那么急迫,金齿部可以给,也可以不给,如果一定要给,那么必须要为吐蕃换来足够的利益。   这也就是今晚赞悉若的语气变得比昨日强硬的原因。   见赞悉若突然强硬起来,李钦载目光闪动。   这货好像支棱起来了,是觉得大唐提不动刀了吗?   转念一想,大唐平了海东之后,好像确实提不动刀了,昨日李钦载不过是吓了吓他,但一夜之后,好像没吓到。   有点可惜,关于金齿部的谈判,大唐失去了主动权。   李钦载朝赞悉若龇牙一笑:“今日我与大相在此风月之地,聊什么朝政国事岂不是大煞风景?咱们身边的美人儿可耐不住寂寞呢。”   说着李钦载将身边的美女搂进怀里,然后在她娇俏的脸蛋上狠狠吧唧一口,惹得美人儿在他怀里咯咯娇笑。   赞悉若也哈哈一笑,道:“李郡公所言正是,风月之地聊国事,委实辜负了良辰美景,你我当各罚一杯。”   二人举杯互敬,一饮而尽。   谈判需要技巧,而且过程往往很漫长,不是说开个会互相聊几句,菜市场讨价还价似的,就能把事情谈明白。   李钦载不着急,他的心态放得很平稳,在他眼里,金齿部的归属是意外的收获,既然是“意外”,那么就算没收获到,也不遗憾。   花两块钱买张福利彩票,当然有一点小小的美好愿望,希望能中五百万,但自己很清楚,实现的概率不大。   李钦载现在的心态大约便是刚花了两块钱,能中五百万当然更好,但中不了才是正常的结果。   至少此时此刻怀里搂的姑娘,吃的豆腐,唇上拉出的丝,是不需要他花钱的,这么一想,哎,心态愈发平和了。   感谢大自然的馈赠。   二人很默契地避开了敏感话题,开始聊起了风花雪月。   说起风花雪月,赞悉若如果换了个人似的,眉飞色舞地说起吐蕃的风月,以及各种荤段子。   这货在风月方面确实是个行家,李钦载都自愧不如,荤笑话一个接一个,惹得阁子里的姑娘们又羞又快乐,李钦载都忍不住脸红了。   这特么哪里像一国宰相,分明是被治安拘留无数次的老惯犯。   男人,不管他是什么身份地位,一旦在风月之地放飞自我,比隔夜的尿还骚。   李钦载突然觉得,自己在赞悉若面前简直就是个天真无邪的纯情少男,一碰就哆嗦的那种。   不聊正事,酒倒是喝得越来越多,很快二人都面红耳赤,显然皆有几分醉意了。   这时赞悉若却主动聊到了金齿部的事。   “李郡公,大唐天子的心思,外臣其实清楚,不过,金齿部是吐蕃南面屏障,确实不可轻与……”   赞悉若打了个酒嗝儿,一副大醉即倒的模样,笑道:“除非……”   李钦载也是醉意醺然,含糊不清地道:“除非什么?”   赞悉若哈哈一笑,道:“除非,大唐拿吐谷浑来换,当年先父在吐谷浑与李郡公有过较量,可惜折戟沉沙。”   “那一战成了先父一生的梦魇,临终弥留之时仍意难平,外臣事亲至孝,只想为先父完成夙愿,求他老人家九泉之下可瞑目。”   李钦载目光闪动,脸上的笑容渐冷:“大相,拿金齿部换吐谷浑,哈哈,你也是想瞎了心……”   赞悉若笑道:“李郡公不答应?”   李钦载冷冷道:“大唐想要的东西,如果在谈判桌上要不到,那就用刀剑去要。”   赞悉若仍然带着醉意,呵呵笑道:“李郡公莫吓我了,大唐三五年内怕是无力再战,三五年以后,吐蕃未必不可一战。”   李钦载冷笑道:“你是否以为大唐将士久疲,国库无力支撑粮草?大相,你还是不够了解大唐,我们中原王朝数千年,子民都是吃苦耐劳的,若天子决定必须一战,今日下旨,明日大军就能集结,后日便可出征。”   赞悉若摇摇头笑道:“是,大唐确实有这个实力,但那是对待不共戴天的仇敌的态度,天子不惜一切代价,举倾国之力而伐,吐蕃与大唐没到这个地步,天子怎会轻易动刀兵。”   李钦载闻言顿时沉默下来,良久,苦笑道:“好吧,大相说得对,看来这三五年内,你我两国只能维持现状,大唐得不到金齿部,吐蕃也得不到吐谷浑,至于三五年后,呵呵,结果交给战场上的将士们。”   赞悉若也笑道:“正是如此,李郡公是个通透之人,将来的事,交给将来,如今你我两国理当修好,暂罢刀兵,成为兄弟邻邦。”   李钦载举杯相敬,二人对视一笑,各自饮尽。   谈判就此陷入僵局,接下来没法再聊了,双方要价太高,根本谈不拢。   今夜没得到想要的结果,李钦载似乎心情不大好,谈判陷入僵局后,他端杯的次数更多了,脸上一片酡红,目光都难以聚焦,显然醉意已深。   赞悉若看着他的醉态,嘴角露出了微笑。   子夜时分,宾主尽欢,李钦载已摇摇晃晃,身旁的姑娘奋力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   赞悉若主动结了账,又叫来门外守候的吐蕃随从,一左一右架着李钦载往外走。   出了阁子,下了楼,一行人正朝青楼门口走去,意外突然发生了。   一支利箭嗖地朝赞悉若射去,不知是不是运气好,赞悉若居然鬼使神差地躲过了这一箭。   箭矢擦着他的头皮而过,咚的一声稳稳地插入梁柱上。   赞悉若大惊失色,厉声喝道:“有刺客!” 第一千三百二十二章 被刺逃命   一箭来得又狠又准,直接朝赞悉若的脑袋射去,不过赞悉若恰好稍微弯了一下腰,这支要命的箭擦着他的头皮而过。   赞悉若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第一反应是将随从拉过来,挡在自己身前。   一箭落空,还有第二箭。   第二箭很快接踵而至,目标依然是赞悉若,这一箭从门外射来,直奔赞悉若的胸口。   幸好赞悉若反应灵敏,当即拉过随从挡在身前,随从闷哼一声中了箭。   “有刺客!”赞悉若大吼。   吼完赞悉若转身就朝楼上跑。   刚跑两步,赞悉若便停下,他赫然想起身边还有一位李郡公,这位郡公可是大唐天子非常器重的重臣,若他今日出了事,大唐与吐蕃的关系可就说不准了。   于是赞悉若咬了咬牙,转身便回到李钦载身边,架起他的胳膊,两人一同朝楼上跑。   李钦载明显喝醉了,身体摇摇晃晃,神智有些不清醒,被赞悉若架着胳膊,浑身却软绵绵的,赞悉若费了好大的劲,却仿佛抬着一堆烂泥。   从第一箭射出,到第二支箭射中赞悉若的随从,再到赞悉若架着李钦载往楼上逃命,说来话长,但事情的发生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直到赞悉若的随从中箭倒下,青楼的客人和姑娘们才发现,顿时爆发出一阵尖叫,人们四处抱头逃窜。   而此时一直守在门外的李家部曲们也听到了动静,冯肃领着部曲当即便冲进了青楼。   赞悉若此时正架着李钦载,艰难地朝楼上跑。   李钦载已醉得厉害,整个人仿佛没了知觉,任由赞悉若摆布。   赞悉若咬着牙,用尽生平最大的力气,一边逃窜一边仓惶回首张望,试图找到刺客的踪迹。   此时,第三支箭终于如约而来。   刺客有多少人,赞悉若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青楼外的某个地方潜伏着对方的弓箭手,而且是一位神射手。   第三箭来得也很巧妙,是透过青楼的窗棂空隙射进来的,这一箭仍旧直奔赞悉若的身体要害。   赞悉若本身或许也是有点功夫的,他一直在等着刺客的第三箭,而且他也很懂得保护自己。   一边拽着李钦载逃命的同时,一边也利用身边的栏杆,桌椅等作为掩护,并且不停地晃动身子,让对方的神射手无法确定目标。   所以,刺客的第三支箭虽然直奔他的脖子,但却射在青楼通往二楼阁子的木栏上。   这一箭又落空了。   赞悉若现在能确定,对方要杀的人是自己。   连续三箭的目标都是他,所以,现在的关键是保命,保自己的命。   身边这位怎么叫都叫不醒的李郡公,似乎不会有危险,赞悉若犹豫了一刹,顿时做出了决定。   他与李钦载并不熟,连朋友都算不上,刚才各为其主还差点吵起来,此刻性命攸关之际,又是在大唐自己的地盘上,自己好像没义务继续保护他。   于是赞悉若当机立断,立马扔下了李钦载,独自朝楼上逃去。   蹬蹬磴跑了几步,却突然听到嗖的一声,赞悉若头皮发麻,下意识蹲下身,然而自己身上却没出现任何痛觉,反倒是听到瘫倒在楼梯口的李钦载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赞悉若心头一惊,脸色顿时苍白。   完了!就在自己刚抛下李郡公,他就中箭了。这可严重了,事后赞悉若怕是逃不了问责。   此时楼下一片混乱,人们争先恐后朝门外逃窜,而李家部曲和赞悉若带来的随从也正努力地冲进青楼。   然而逃出去的人实在太多,如同一道道洪流,正往青楼里冲的李家部曲和吐蕃随从们在洪流的冲击下,艰难地逆流而行。   逃命的人群里,突然一道身影暴射而起,蒙着黑巾,抽出怀里的匕首,朝楼梯飞奔而去。   赞悉若逃命的刹那,仓惶回首时恰好看到那道身影,见他黑巾蒙面,手执匕首朝楼梯冲来,赞悉若魂飞魄散,脚下一软。   来不及思索楼梯口刚中了箭的李郡公下场如何,赞悉若知道此时此刻谁也顾不了谁,先保住自己的命再说。   赞悉若看到的最后一幅画面,便是那名刺客举起手中的匕首,狠狠朝李钦载扎过去。   接下来的事赞悉若已顾不上了,转身飞快窜到楼上,随便打开一间阁子,阁子里有窗,赞悉若打开窗翻身而出,双手抓着窗框,夜色中望向楼下。   楼层并不高,可跳下去多少也会受伤的,赞悉若扭头看了看身后,听着刺客上楼的脚步声,再看看楼下刚从青楼逃出来的人们,以及许多朝楼里奋力冲的部曲和随从们。   咬了咬牙,赞悉若一横心,径自从楼上跳了下来。   双脚着地,赞悉若只觉得足踝和膝盖钻心的疼痛,下意识望向楼上窗棂,发现窗棂上一道人影闪过,似乎正在思考要不要跳下去继续追杀。   赞悉若立马尖叫道:“我在这里,赞悉若在此,快护我!”   楼下正往里冲的吐蕃随从们听到了他的声音,立马扭转方向朝他飞奔而来。   楼上窗口的刺客见有人保护赞悉若,情知大势已去,于是身影一闪,窗口已不见人影。   赞悉若被随从们团团围住,脸色苍白地四下张望,顾不得自己腿脚的伤势,颤声道:“快,快去保护李郡公!”   刚才映入眼帘的最后一幅画面,是刺客举着匕首扎向李钦载,也不知此刻李郡公是生是死。   李钦载若出了事,后果可就严重了,不单单是个人的事,肯定会上升到大唐与吐蕃两个国家的层面。   这时青楼里的人也逃得差不多了,李家部曲已顺利冲了进去。   赞悉若忍着腿脚的疼痛,也不敢询问李钦载的生死,听到青楼里面那位姓冯的部曲队正发出怒吼,还催促部曲马上去请大夫救命,赞悉若心头一颤,疼痛的腿脚愈发瘫软。   “去,去问问……李郡公怎样了。”赞悉若颤声道。   一名吐蕃随从当即跑进青楼,没多久,随从匆匆回来,脸上却多了一道五指印,显然刚才挨了李家部曲的耳光。   随从委屈地道:“大相,刺客已逃走,李郡公被刺了,腿上中了一箭,腹部被刺了一刀,楼梯口满地是血,据说生命垂危,李家部曲……责怪大相抛下李郡公独自逃命,打了小人一巴掌。” 第一千三百二十三章 后果严重   听到李钦载身负重伤,赞悉若顿时浑身无力瘫软在地,表情充满了绝望。   事情麻烦了!   李钦载受了重伤,看起来跟赞悉若没多大关系,毕竟刺客又不是他指使的,他也是受害者。   但是大人物看事情不会如此简单,这次的刺杀也不会如此简单。   赞悉若很清楚,刚才刺杀的目标是冲着他去的,首先从青楼外射来的三箭,每一箭都是直奔他的要害,后来刺客现身,手执匕首冲向楼梯口,一直追到楼上的阁子,看到赞悉若跳楼保命,才悻悻放弃了刺杀。   而李钦载被刺客所伤,是因为他倒在楼梯口,拦住了刺客的路。   不仅如此,赞悉若在关键时刻还将李钦载抛下,独自逃命。   仔细分析下来,李钦载受伤还跟赞悉若无关吗?   赞悉若从高处跳下,足踝和膝盖疼痛难忍,不知骨折还是骨裂了,但此时此刻他根本无心治疗,而是吩咐随从,将他抬到青楼内,他要亲眼看看李钦载的伤势。   青楼内,数十名李家部曲正在四处搜索,还有很多部曲围在楼梯口,部曲队正冯肃一脸铁青,正揪着一名中年掌柜模样的人,正正反反不停扇他耳光,掌柜被扇得哇哇惨叫,却连挡都不敢挡。   楼梯口的地面上,一滩殷红的鲜血正缓缓流淌,扩散,透过部曲人群,赞悉若看到李钦载倒在血泊里,嘴唇都苍白得失去了血色,胸膛更是连起伏都没有,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   赞悉若心头一沉,麻烦大了,李郡公若有个三长两短,先不说大唐与吐蕃的关系,他赞悉若本人怕是都无法轻松脱身。   随从们抬着赞悉若走进青楼,顿时吸引了李家部曲们的目光,见赞悉若进来,原本面无表情的李家部曲们脸色顿时阴沉下来,目光露出杀气,狠狠地盯着赞悉若。   赞悉若心虚地扭头望向别处。   他知道李家部曲们为何如此看着他,刚才遇刺之时,赞悉若抛下醉酒的李钦载独自逃命,这可是无数人都看到的事实,李钦载此刻的重伤,可以说跟赞悉若有着直接的关系。   可此时赞悉若却有口难辩,他不知如何解释,总不能说当时他判断刺客是冲着自己来的,把李郡公丢下其实也是权衡利弊的结果。   然而现在的结果是,赞悉若除了腿脚受了轻伤,别无大碍,而李钦载却身受重伤,生死难料,赞悉若怎么解释都无法洗白自己了。   迎着李家部曲杀人的目光,赞悉若硬着头皮道:“李郡公如何了?天杀的刺客,简直无法无天……”   声音越说越小,因为李家部曲目光里的杀气越来越浓,赞悉若有点害怕,他怕继续说下去,李家部曲会当场把他剁了。   部曲队正冯肃此时已扇完了青楼掌柜,大步走过来,目光冰冷地看了赞悉若一眼,理都没理他。   径自走到楼梯口,垂头看着地上越来越多的鲜血,冯肃心中大急,暴烈吼道:“大夫呢?大夫为何还没来?再派个人去请,不必讲什么礼数,踹开门抢了人就走!”   一名部曲刚走到青楼门外,外面却传来一阵骚动。   “大夫来了,快让开!”   大夫不是金达妍,平康坊距离国公府太远,金达妍一时来不了。   大夫是一名中年男子,可能他的医馆就开在青楼附近,来得还算比较快。   李家部曲立马让开一条道,中年大夫匆匆走到李钦载面前蹲下,先观察伤势,再把脉。   随即打开自己带来的药箱,从里面找出一个小瓷瓶,在干净的布条上倒出药粉,让部曲剪开李钦载腹部的衣裳,将布条缠到他腹部的伤口上。   处理了腹部的伤口后,冯肃忍不住问道:“大夫,我家五少郎……”   大夫摇摇头:“先止血再说,伤势很重,尔等莫指望在下,趁着还来得及,不如快去寻找城中名医来治,在下医术泛泛,实担不起责。”   冯肃和部曲们眼皮直跳,赞悉若的心更是沉入了谷底。   大夫这话直白的说,等于是下了病危通知单,人家说得很清楚,反正他是治不了了,你们赶紧另请高明。   大夫说完后,仍在自己的药箱里配药,一边配药一边抽了抽鼻子,奇怪地道:“啥味道?咋有一股檀香味,说檀香又不像檀香……”   李钦载伤势危急,所有人只顾着救他,都忽略了青楼里这股淡淡的檀香味,再说,大唐如今佛道并举,善男信女甚多,青楼里点檀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赞悉若闻言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味儿。   然后,赞悉若的脸色更苍白了,眼神充满了惊惶。   大夫只是随口一句檀香味不对,但赞悉若却很熟悉这股檀香味。   檀香不是什么稀罕物,随着佛教在天竺和大唐的盛行,檀香也随着佛教而在周边这些国家传开。   吐蕃也有人信佛,而且信的人不少,檀香这种礼佛的特产自然也传到了吐蕃。   但赞悉若闻到的这股檀香却是吐蕃高原的特产,大夫说檀香闻起来不像檀香,是因为吐蕃人将天竺传过来的檀香再次加工了,里面加入了藏红花,豆蔻和麝香,做成檀香后便形成了一种特别的味道。   相比天然的檀香,吐蕃檀香闻起来有点刺鼻,没有天然檀香那么恬淡雅致。   这种味道的檀香,是吐蕃的特产,天下仅此一家。   赞悉若眼皮直跳,自己不信佛,这次跟随他而来的吐蕃随从也不信佛,这种檀香不是吐蕃使团任何一个人的,那么,檀香从何而来?   脑海里闪过那名黑巾蒙面的刺客,赞悉若脸色变得阴沉无比。   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后,现在唯一的解释是,那名刺客是吐蕃人。   吐蕃人刺杀吐蕃大相,所以,刺客是谁派来的?   想到吐蕃国内朝堂上的各种纷争,赞悉若当初几乎是踏着无数人的鲜血才坐到大相的位置,直到今日,吐蕃朝堂上仍有许多人欲将他置于死地。   刺客是谁已不重要,甚至刺客背后是谁指使也不重要了。   赞悉若发现自己被卷进了阴谋里,卷得越来越深。   这个阴谋很要命,敌人的时机找得非常准,而且,还把大唐一位重要的臣子也牵扯进来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赞悉若不仅无法对吐蕃朝堂君臣交代,同时也无法对大唐天子交代。   脑子急速转动,赞悉若正在思考对策,这时却听一名李家部曲对冯肃禀报,雍州刺史和长安万年县令来了。   部曲还禀报,李郡公被刺的消息已派人紧急向太极宫报信。 第一千三百二十四章 御驾亲临   当朝郡公被刺,不是件小事。   消息不可能隐瞒下来,在刺客还没逃走以前,青楼外的李家部曲已派人飞快禀报了国公府。   直到刺客逃走,李钦载身负重伤,事态已严重到无法收拾,李家部曲便赶紧将消息送进了太极宫。   赞悉若听着李家部曲的议论,心情愈发沉重,他知道事情已越闹越大。   有过斗争经验的人都知道,事情越小越容易操作,该瞒的瞒,该灭口的灭口,该湮没的湮没,一番操作后,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依旧是一片朗朗乾坤。   但事情若闹大,知情的人多了,参与进来的大人物多了,事情基本就没有转圜的余地,到了那时,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操作空间几乎没有了。   赞悉若知道今晚的变故已不可能瞒下去了,尤其是在李钦载受了重伤后,更不可能掩盖事实。   然而此事他隐隐察觉跟吐蕃有关,一旦被查出真相,吐蕃必须要承受大唐天子的怒火。   刺客是谁派的并不重要,赞悉若是否无辜也不重要。   站在大唐天子的角度,管你们谁派的刺客,敢重伤我大唐的功臣,这件事就不可能轻易揭过。   大唐天子的眼里没有单独的个体,只有“国家”这个整体。   刺客是个体,但刺客是吐蕃国内派来的,那么这笔账就要算在整个吐蕃国的头上。   这便是帝王的逻辑,从不讲究什么冤有头债有主,大唐的老大被招惹了,他只找吐蕃的老大。   赞悉若是吐蕃大相,对于帝王心术他当然不陌生。   今晚的事已上奏太极宫,那么事情的发展已不由他控制了,这里毕竟不是吐蕃的逻些城,他做不到一手遮天。   青楼已被李家部曲清空,巡城的金吾卫将士也收到了消息,将青楼团团围住,不准任何人进出。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雍州刺史和万年县令匆匆赶来,二人发鬓凌乱,官服不整,显然是被人从睡梦中叫醒的。   两名官员还带来了负责侦缉查案的差役和仵作,进门先观察案发地的环境,然后目光落在血泊里的李钦载身上。   雍州刺史眼皮一跳,脸色有些苍白。   长安城属京畿地,刑名治安方面归雍州刺史府管辖,辽东郡公在长安城内遇刺,而且伤势如此严重,天子若怒而追责,他这个雍州刺史首当其冲。   抬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雍州刺史杜贞松沉声道:“先救人,快请城内名医为李郡公治伤。”   冯肃在旁边冷着脸道:“早已叫了大夫,还用你说?”   虽只是小小的部曲队正,但在雍州刺史面前,冯肃也没什么好脸色。   雍州刺史情知事关重大,也不跟冯肃计较,扭头大声道:“差役仵作何在?快查探现场,提取证物,速速侦缉此案,拿捕刺客!”   身后一群差役立马行动起来。   一名身材短小,目露精光的差役不慌不忙地在青楼内转了一圈,一边走一边观察,然后将刺客射来的箭矢拔下,细心地观察箭矢上的线索,又循着箭矢的方向走出门,找到神射手潜伏的地点。   最后差役情不自禁地吸了吸鼻子,顿时面露深思之色。   赞悉若见状心头一沉。   那股吐蕃特有的檀香味,果然被发现了。   接下来的查案过程,赞悉若已懒得再看,他知道纸终究包不住火,线索已经被发现,真相还远吗?   重伤的李钦载已止住了血,但人还在昏迷中,被部曲们抬到拼起来的矮桌上,身下垫了一层厚厚的软褥。   大半个时辰后,青楼外又传来动静。   这次动静比较大,一群披甲禁卫开道,禁卫铁盔顶上插着一支天鹅翎,正是宫中的羽林禁卫。   接着又是一群宦官急步行来,将青楼内外清场,最后一乘御辇匆匆在青楼外停下。   李治身着简单的褐黄圆衫,脚上踩着一对木屐,在宦官的搀扶下,走下御辇,迈步便朝青楼内走去。   赞悉若看着这般仪仗排场,愈发惊惶不安。   大唐天子居然深夜出宫,御驾亲临了,李钦载在天子心中的分量如此重,此事焉能善了?   “发生何事了?景初怎么了?”   无视周围众人行礼,李治劈头便问道。   冯肃眼眶一红,李家部曲们默默让开了一条道,李治便看到了躺在矮桌上奄奄一息的李钦载。   李治愣了一下,快步走到李钦载身前,俯身悲声道:“景初,景初醒来!”   冯肃哽咽道:“陛下,五少郎失血过多,人已昏迷,部曲们正满城遍请名医……”   没等冯肃说完,李治扭头道:“秦鸣鹤,秦鸣鹤何在?”   七十多岁的太医署令秦鸣鹤从禁卫仪仗中走出来行礼。   李治指了指李钦载,道:“太医们都来了么?快给景初治伤,他必须活着!”   秦鸣鹤不敢耽搁,急忙领着一群老迈的太医上前,为李钦载解下腹部的布条,重新清洗伤口,换上更好的伤药。   人群沉默,大家都看得出,天子已震怒,谁都不敢出声。   李治脸色铁青,在堂内来回踱步。   沉默半晌,李治突然抬脚朝冯肃狠狠一踹,怒道:“你是景初的贴身部曲,你们是怎么护侍他的?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当时人在哪儿?”   冯肃和李家部曲纷纷跪下,垂头愧疚不语。   李家的部曲,李治不便处置,扭头望向雍州刺史杜贞松,喝道:“你呢?你这个雍州刺史该当何罪?这里是长安城,是朕的皇城国都,当朝郡公居然被刺杀,得手之后刺客轻松远遁,杜贞松,你该死啊!”   杜贞松吓得急忙跪下,脸色苍白却不敢辩解,只是连连称罪。   李治阴沉着脸环视四周,冷冷道:“朕不管你们如何侦缉,用什么手段,三日内,朕要看到结果,雍州刺史,万年县,还有刑部,大理寺,百骑司,甚至是巡城的金吾卫……”   “尔等全力侦缉,三日内,朕要见到那些刺客,哪怕他们躲在老鼠洞里,你们也要给朕掘地三尺挖出来!” 第一千三百二十五章 戏做全套   天子震怒,赤血千里。   青楼内回荡着李治愤怒的声音,堂内杀气渐渐弥漫,那沉闷窒息的压力,让人打从心底里颤栗发寒。   一道旨下,周围官员差役和禁卫齐声应诺。   李治脸色铁青四顾,这时他好像才看到静立一旁不敢出声的赞悉若。   李治的眼睛眯了起来,冷声道:“吐蕃大相,朕听说今夜是你将景初邀约出来,到这风月之地寻欢?”   赞悉若后背渗出一层冷汗,躬身道:“是,外臣没想到竟然……”   李治摇摇头,道:“朕的国都里发生的事,按说怪不到你头上,但终究是你邀了景初出来,我大唐有司侦缉此案时,还望大相与官员配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盛怒之下,李治的话还算委婉,但话里的意思赞悉若却听明白了。   你把李钦载邀约出来,然后就遇刺了,这事儿不管怎么说你都逃不了干系,说你有嫌疑那是污蔑你,但说你牵扯进这桩大案,总不算冤枉你吧?   所以你就老老实实配合有司调查,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   赞悉若垂头道:“是,外臣一定配合大唐官员,全力揪出刺客和指使者,为李郡公报仇。”   堂内秦鸣鹤领着一群老太医,对李钦载悉心医治,许久之后,李治等得不耐烦了,问道:“秦鸣鹤,景初伤势如何?”   秦鸣鹤转身,老脸有些惶恐,擦了擦汗道:“陛下,李郡公伤势颇重,失血亦不少,怕是有点麻烦……”   李治愈发愤怒:“有点麻烦是啥意思?能救醒吗?”   秦鸣鹤苦笑道:“臣与太医署同僚尽力而为……李郡公腿上那一箭还好说,致命的是腹部那一刀,刺进了肠胃,伤了内腑,很严重。”   李治眼中露出焦急之色,沉默半晌,突然道:“朕听说景初有一房妾室,是高句丽神医,尔等若没有办法,便马上将景初送回英国公府,让他的妾室给他诊治。”   秦鸣鹤和太医们暗暗松了口气,秦鸣鹤羞愧地道:“臣医术不佳,有愧于陛下,有愧于祖师,臣听说那位高句丽神医在长安开了医馆,医术确实高明,长安城有口皆碑。”   “能者居上,臣不敢耽误李郡公的伤情,若能让那位高句丽神医医治,或许对李郡公是最好的选择。”   李治烦躁地挥了挥手,道:“将景初抬上朕的御辇,小心平稳地将他送回英国公府,快!”   众人闻言微惊,天子御辇竟让李郡公乘坐,此人之圣眷可见何其隆也。   一旁的赞悉若心情沉入谷底,大唐天子对李钦载的重视,从李治深夜出宫到现在,对李钦载超越君臣之上的情义,一桩桩一件件他已看得清清楚楚。   这等重臣竟然被刺,若真是吐蕃国内的政敌背后指使,整个吐蕃都要承受大唐天子的怒火。   这帮混蛋,他们怎么敢的啊!   心虚与惶恐侵蚀着赞悉若的内心,一时之间竟不敢出声。   见李家部曲已将李钦载抬上御辇,李治再次环视堂内众人,然后指了指雍州刺史杜贞松,威胁意味很浓。   杜贞松惶恐躬身,再次保证三日内必破案。   李治这才转身迈步朝门外走去。   然而此时一名雍州刺史府差役却突然道:“陛下,小人刚刚发现了刺客的线索,伏请天听。”   李治脚步一顿,迅速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赞悉若,然后对差役道:“你很不错,随朕来,路上细说。”   差役面露喜色,这算是简在帝心?前程越来越亮堂了。   官员们躬身送李治离去,然后回过身指挥差役继续办案。   赞悉若这才浑身一颤,无力地瘫软在地,眼神空洞地望向地上那一滩殷红的鲜血,那是李钦载身上流出的血。   ……   御辇将李钦载送到国公府门口,部曲们小心翼翼地将李钦载抬下来,国公府门大开,吴管家急得老泪纵横,一边跺脚一边踉跄着跑向后院报信。   李钦载被抬进府门,大门重新关闭,一切恢复了平静。   抬到后院的拱门外,重伤昏迷的李钦载突然睁开眼,然后一骨碌翻身下地,原地蹦跶了两下。   周围的部曲们神色平静,对李钦载突然痊愈完全不感到意外。   “特么的,憋死我了,先来一泡!”李钦载说着冲向后院李勣的书房,在书房外那片被李勣开发出来种菜的地里,李钦载撩起衣袍下摆,一泡略显上火的老尿喷薄而出,一泻千里。   尿完打了个冷战,神兵入鞘。   李钦载转身走到后院拱门处,对冯肃和部曲们道:“从此刻起,府中部曲日夜轮班,后院任何人不准进出,一片纸都不准带出去,辛苦你们了。”   冯肃躬身抱拳:“是。小人和兄弟们定将府中后院团团围住,任何消息都不会泄露出去。”   李钦载又道:“对外放出消息,就说我被刺客所伤,性命危急,或将不治,越夸张越好,最好让整个长安城的臣民都相信我快死了,全国人民都等着吃席。”   冯肃脸色有点难看,没见过这么诅咒自己的,但他深知这是正事,不敢多言,依然抱拳应是。   “明日多请一些大夫上门,营造出遍请天下名医的场面,大夫出门时演技真实一点,一个个摇头黯然长叹,力求做到表情如丧考妣,无力回天……”   冯肃脸颊抽搐几下,越说越过分了,五少郎真是一点也不忌讳啊。   李钦载重伤被抬回府,这么大的动静,整个国公府不可能不知道。   府里的下人都醒了,后院厢房的灯也点亮了,崔婕和金乡披衣站在厢房门外,神情倒是一点也不着急,显然李钦载今晚出门前已透露了什么。   再重要的计谋,也不能让妻儿平白担心,没必要瞒着她们。   见李钦载站在后院拱门外,正活蹦乱跳地跟冯肃交代着什么,崔婕和金乡心底里最后一丝担心也悄然消逝,二女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儿。   李钦载仿佛感受到婆娘的目光,扭头正好看到二女翻白眼,李钦载咧嘴一笑,露出满嘴白牙,还热情地朝二女挥手招呼。   “嗨——!”   然而此时的李钦载衣裳浑身是血,腹部更是缠着血淋淋的布条,看起来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命案受害者,再配上他满脸阳光开朗的笑容,画面非常惊悚。   崔婕和金乡俏脸发白,急忙转身回房关门。 第一千三百二十六章 父子情深   不可否认,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阴谋的幕后大反派正是李钦载长安本载。   阴谋的受害者是赞悉若,以及吐蕃国。   阴谋的目标是金齿部,大唐看中的东西,必须得到它,如果得不到,想想别的办法得到。   这场阴谋算是一个连环计,一环扣一环。   青楼被刺杀只是开始,后面的才是重头戏。   李钦载穿着浴血的衣裳,身上又黏又湿,像在洗头房用了劣质的精油,又被一个中老年妇女推过一样,很难受。   又黏又湿是因为衣裳上沾满了血迹,不是人血,而是金达妍用鸡血和某种不知名的神秘药粉调配出来的,看起来和人血一样,而且流出来的是真正的新鲜血液,不会凝固。   今晚的刺杀看似激烈,实际上都是演戏,李钦载怀里藏着血包,下了楼被刺客刺中腹部,血就冒出来了,然后躺在地上装死。   若说最惊险的,还是射向赞悉若的那三支箭。   那是真的惊险,因为李钦载当时就在赞悉若身旁,对面的神射手稍微手抖一下,今晚就不是一场戏,而是大唐痛失重臣,李家麒麟儿花样作死,英年早逝,甘井庄全村吃席……   好在一切还算顺利,李钦载有惊无险。   两个娃的爹了,还玩得这么刺激,男人至死仍少年。   回到后院,崔婕和金乡亲自侍候李钦载沐浴,换下浴血的衣裳,崔婕让丫鬟将衣裳扔远,一把火烧了,晦气得很。   沐浴之后一身清爽,李钦载又是那个唇红齿白翩翩浊世佳公子。   此时已快天亮,但府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没人睡得着。   李钦载伸着懒腰,正在思考今晚被谁睡,下人告诉李钦载,他亲爹召见,速速见驾受死。   青楼出事后,部曲便回府禀报了,李思文夫妇吓得一晚没睡,李崔氏更是抹泪哭泣不止,直到部曲小声告诉二人,今晚的一切都是五少郎定的计谋,夫妇二人这才松了口气。   哭倒是没哭了,但李崔氏跳脚骂了李钦载半个晚上。   李钦载匆匆赶到爹娘的屋子里,发现二老坐在屋内,脸色阴沉地正对着门口,像庙里两尊怒目金刚,让人进门后忍不住想给二老磕一头,求二老保佑他发财。   “爹,娘,孩儿不孝,让二老受惊了。”李钦载进门纳头便拜。   李思文冷着脸没出声,李崔氏可管不了那么多,上来就掐,掐胳膊掐腰肉掐脸,最后狠狠在他背后捶了几下。   “让你作死!让你作死!”李崔氏恨恨地骂道:“两个孩子的爹了,天大的事也不该犯险,多大的人了,做事前不想想家里的高堂妻儿,不孝的东西!”   李钦载笑嘻嘻地躬着腰,任由李崔氏的拳头狂风暴雨般砸在身上。   人生至此,上有高堂下有妻儿,父母健硕,尚有余贾揍孩儿,未尝不是一桩幸事。   李崔氏下手有点重,显然这一次她真被吓到了,部曲来禀报时,又是神射手放冷箭,又是刺客刺中腹部流血不止,当事人却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一个妇道人家怎能不又惊又怕。   揍了半晌,李思文看不下去了,端起身板,拿出一家之主的权威,皱眉捋须道:“好了,稍事教训也就是了,钦载没做错,大国之谋,以身入局,何惜此身。”   李崔氏愤怒地扭头瞪了他一眼,这一眼满含煞气,李思文捋须的手微微一颤,努力维持庄重权威的表情。   在孩子面前,李崔氏尽量维护李思文的面子,于是懒得跟他计较,扭头望着李钦载,怒道:“以后还敢不敢了?”   李钦载急忙道:“孩儿以后不敢了,娘您放心,以后谁若出这种馊主意让孩儿以身犯险,孩儿不但严词拒绝,而且还会捶爆他的狗头。”   李崔氏终于满意了,嗯了一声,道:“为国谋事没什么不对,娘也不是没见识的人,以后再有这种犯险的事,我儿莫亲身参与,让你爹去。”   李思文目瞪口呆:???   李钦载笑呵呵地应是:“好的,以后让爹去。”   情知父子二人有事聊,李崔氏识趣地出了屋。   屋子里只剩父子,李思文这才冷哼一声:“妇人,何其愚也,钦载,莫听你娘的,以后再有这种入局犯险的事,你莫去,但也莫要老夫去。”   李钦载扯了扯嘴角:“爹,您也该为国献身一下了,不然咱家祖孙三代何以凑齐‘满门忠烈’这四个字……”   “混账!不孝的东西,想气死老夫吗?”李思文虎躯一震,瞠目怒喝。   “孩儿知错……”李钦载立马乖巧认错,李勣不在家,亲爹称霸王,李钦载惹不起。   然后李钦载这才说到正事。   “爹,孩儿今晚该做的都做了,天亮后便该爹闪亮登场了。”   李思文皱眉:“老夫该如何做?”   “很简单,爹马上写好告状的奏疏,内容就是我家儿子莫名遭此大难,人躺在家中昏迷不醒,生命垂危,此事断不能善了,请天子下旨侦缉彻查此案,拿捕刺客,揪出幕后指使,为我儿报仇雪恨。”   李思文看了他一眼:“就这?”   李钦载惊了,这普通又自信的迷人气质,你哪来的底气?   于是李钦载又小心地道:“要不,孩儿再给爹上上强度?”   “你说。”李思文大马金刀,个人能力如何且不说,但一家之主的威严模样却已是炉火纯青。   “爹今日上朝会,跪在金殿内嚎啕痛哭,越伤心越好,一副死了儿子没指望的样子,引得文武百官同情,为爹说话,总之,爹要表现的是,咱李家特别惨,当家的还在新罗战场为国奋战,孙儿却在长安惨遭毒手……”   “演到动情处,爹不妨在金殿内吐两口血,用颤抖的手指蘸血,写一个大大的‘惨’字,表情要逼真,全家被灭门的悲痛层次感要表现在脸上……”   李钦载说得忘形,李思文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最后已气得浑身直颤。   没耐心等李钦载说完,李思文已暴怒而起:“孽畜,够了!” 第一千三百二十七章 传言纷飞   老一辈忌讳死亡的话题,尤其是全家被灭门这种人间至惨之事。   很不幸,李钦载触犯了亲爹的忌讳。   而他却犹不自觉,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反复横跳。   “好好说话,让老夫去哭诉,去造势,都可以说,不要说什么被灭满门,晦不晦气!”李思文冷着脸道。   李钦载陪笑道:“孩儿大概就是那意思,爹您自己理解。”   李思文冷冷道:“老夫做了这些之后呢?你到底意欲何为?”   “爹做完这些就不必管了,接下来自有天子和文武百官顺势而为。”   李思文道:“老夫总要知道你们做这些的目的吧?”   李钦载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为了对付吐蕃。”   “把青楼遇刺之事栽赃给赞悉若?”李思文神情充满了不解。   “栽赃只是开始……哎,爹,注意您的用辞,啥叫‘栽赃’,孩儿遇刺是众所周知的事,确实有刺客,孩儿也确实生命垂危,全长安的人都知道。”   李思文指了指他,威胁意味很浓:“给老夫好好说话,不然莫怪老夫祭出家法,让你在两个孩子面前丢了面子。”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此事是孩儿与天子一同商议的,为的是谋取金齿部。”   李思文略一思考,顿时一惊:“金齿部?吐蕃与南诏六国缓冲之地?”   “是的,”李钦载微笑道:“爹您仔细回忆一下大唐西南地图,便知金齿部对咱们大唐何等重要,此地向来在吐蕃与大唐之间来回摇摆,但它又是打开吐蕃南面国境的屏障,大唐若取此地,将来进攻吐蕃必将一马平川。”   “不仅如此,大唐取金齿部后,便也切断了吐蕃与南诏六国的联系,让吐蕃从此失去了南诏的后援,也断了一条延续百年的粮道,大唐若对吐蕃发起进攻,吐蕃首先要面对的严峻问题就是粮食断供。”   李思文沉声道:“你的意思是,大唐以后会征伐吐蕃?”   李钦载笑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爹,海东即平,突厥已遁,放眼天下,大唐如今唯一仅剩的强敌,只有一个吐蕃了。”   “如今正是我大唐兵锋最盛之时,何不趁此时机,一鼓作气把事儿全办了,为子孙后代永除后患。”   “五年之内灭吐蕃,从此以后,咱们大唐的子孙后代至少可享百年太平。”   “孩儿与陛下今日谋取金齿部,便是为将来灭吐蕃做个铺垫,只待我大唐缓过劲来,国库充实了,便发起灭吐蕃之战。”   听着李钦载对大唐未来的谋划,李思文不由入了神,良久,黯然一叹,眼中闪烁着欣慰和失落的光芒。   “钦载,你长大了,比老夫强,老夫一生平庸,上不及你爷爷,下不如自己的儿子,但老夫很欣慰,我李家一代强过一代,老夫无愧祖宗英灵,死而无憾。”   李钦载沉默半晌,低声道:“爹,今生能成为一家人,便是上天赐予的缘分,家中只论亲情天伦,能力强大或平庸,跟亲情没有半点关系。”   “孩儿惟愿,能成为您的骄傲。”   ……   青楼刺案经过一夜的发酵,第二天便已传遍长安城。   长安的臣民议论纷纷,各种猜测各种版本的所谓真相漫天飞舞。   不知为何,所有版本的真相里,“吐蕃”都成了传言中的关键词。   大唐当朝郡公被刺,生命垂危,这位郡公不仅是英国公的孙儿,也是为大唐屡立功劳的功臣,更是天子犹为器重的朝堂砥柱。   分量如此重的功臣被刺,生死不明,勃然大怒的不仅是大唐天子,也有无数的臣民。   于是长安市井坊间关于吐蕃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很多不负责任的猜测,都将幕后真凶指向吐蕃。   怀疑的证据也算是勉强符合逻辑,这时候人们还不知道大唐与吐蕃在聊关于金齿部归属之事,但长安臣民却懂得翻旧账啊。   旧账是啥?   当年李郡公奉旨出使吐谷浑,与吐蕃大相禄东赞斗智斗勇,直到后来兵戎相见,唐军差点将禄东赞活捉。   这笔深仇不仅吐蕃人记得,大唐臣民也记得呢。   这次来朝贺大唐的是赞悉若,禄东赞的长子,为报当年的父仇,暗中指使刺客行刺李郡公。   合不合理?   说法似乎有点勉强,但,市井坊见的百姓能有多少见识,被有心人一渲染,越听越合理。   没错,李郡公被刺,就是吐蕃人干的,说得更具体一点,就是赞悉若背后指使的。   猜测有了结果,自然也该有下文。   于是市井坊间群情激愤,街头巷尾的人们义愤填膺,纷纷议论要向朝廷请愿,逐恶使,征吐蕃。   长安城是大唐国都,街头巷尾的人群里不仅有普通百姓,也有监察民情的御史言官。   聆听民声,如实上报本就是御史的职责之一,于是市井的议论声被夹杂在人群里的御史们默默地记下来,悄悄写在小本子上。   今日的朝会特别热闹。   朝会还没开始,朝臣们已聚集在太极宫门外,三五成群聚作一堆,窃窃议论昨夜的青楼刺杀案。   跟市井坊间的议论声一样,朝臣们也诞生了各种版本的所谓真相,一个个说得活灵活现,如同亲历。   有的人信了,有的人嗤之以鼻。   人群里,左右相许敬宗和许圉师互相对视一眼,深情款款。   就在太极宫门即将打开时,英国公府的马车姗姗而来。   吏部侍郎李思文下了马车,脸色阴沉,眼眶红肿,满脸悲痛之色。   朝臣们见此,只好远远站立,不敢上前招呼。   众所周知昨夜英国公府出了大事,李思文唯一的儿子此刻仍生死不明,李思文这般模样旁人自能理解。   宫门开启,群臣入太极殿。   君臣见礼之后,没等殿上值官发话,李思文却飞快出班,走到大殿中央,面朝李治扑通跪倒,泣声道:“陛下,臣子钦载昨夜无辜被刺,伤势极重,恐命不久矣!”   “臣仅此一子,若然夭折是天命,臣不敢强求,臣只求陛下做主,彻查昨夜刺案,揪出幕后真凶,为我儿报此血仇!”   说完李思文嚎啕大哭,老父亲为了儿子也真是心狠,哭了几声后,狠狠一个头磕在地上,咚的一声闷响,群臣被吓了一跳。 第一千三百二十八章 抽丝剥茧   明明儿子还剩一口气,但李思文演技精湛,愣是哭出了中年丧子的绝望感。   殿内君臣被李思文的嚎啕大哭而深有触动,尤其是李思文在殿内悲痛叩首,如同一位身负亲子血海深仇的老父亲,冤仇无处昭雪。   所有人的心情都很沉重,英国公祖孙三代皆是功臣,可谓全家功勋。   尤其李钦载更是对大唐立功甚伟,大唐如今无论是农作物还是军队武器,还有开宗立派的学问,这些年下来都在不知不觉悄然改变着大唐。   分量极重的功臣,竟然莫名被刺客所伤,听说已奄奄一息,眼看命不久矣,对大唐社稷来说,简直是一场灾难,李钦载若有个三长两短,说是国殇也不为过。   所以殿内群臣此刻很理解李思文的举动,如此争气的麒麟儿,未能得善终,未能战死沙场,却被小人恶贼所算计,壮志未酬,死不瞑目。   李思文仅此一子,却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结局,怎能不恸哭悲泣。   见李思文悲痛欲绝的模样,殿内上坐的李治忍不住心头犯起了嘀咕。   这演技,飙得太真实了,真就像死了亲儿子一般,昨夜景初应该没受伤吧?难道回到府里后莫名暴毙了?不然李思文怎会悲痛得如此返璞归真?   待李思文缓过气来后,李治猛地拍案而起,沉声道:“李卿放心,此事朕必会给你李家一个交代,李钦载是我国朝重臣,李家三代对社稷屡立大功,在朕的国都竟莫名被刺,简直是对我大唐的羞辱!”   话说得非常愤慨,但群臣心头却一惊。   这话初听没什么毛病,但若是斟词酌句的话,里面的信息量可就大了。   尤其是李治的最后一句,直接把李钦载被刺放在“大唐”的立场上,那么反过来说,岂不是暗示是大唐之外的敌人干的?   大唐之外的敌人还能是谁?   昨晚与李郡公饮宴者,是吐蕃大相赞悉若,所以,天子的这句话意思还不明显吗?   殿内群臣窸窸窣窣低声议论,互相交换眼神,许多人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看来市井坊间的那些传闻并非空穴来风,连天子都这么说了,吐蕃无论如何逃不了干系。   传说曾经的吐蕃大相禄东赞,至死都对当年的吐谷浑之战念念不忘,认为与李钦载交手失败是毕生的耻辱,如今他的儿子来长安朝贺,暗中指使刺客为父报仇……   没错,说得过去。   殿侍中刘仁轨当即出班,沉声道:“陛下,辽东郡公被刺,而且是在长安被刺,此事尤为恶劣,必须侦缉真凶,严惩不殆,臣以为,当令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以及百骑司合办此案,从速从严。”   群臣纷纷附和。   李治冷着脸点头:“朕意亦如此,刑部尚书刘祥道,御史台侍中刘仁轨,大理寺卿戴至臻,百骑司掌事宋森,着尔四人速办此案,三日内朕要见到结果。”   刘仁轨等人肃然领旨。   李治叹了口气,露出悲痛之色,看着仍跪在殿中的李思文道:“李卿勿悲,景初为社稷立过无数大功,吉人天相,又有国运加持护身,此次定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遇刺之事,很快会有结果,只要拿到凶手,朕必将他碎尸万段,以报景初之仇。”   说着李治仰头望向太极殿的房梁,眼眶一红,泣道:“可怜景初,壮志未酬,竟遭此毒手,朕实不愿失此良臣益友,散朝之后,朕当入太庙为景初祈福,但求祖宗气运加于景初,渡此厄难。”   跪在殿中默默啜泣的李思文心头也是一紧,心情不由忐忑起来。   天子这演技也不差啊,话说到底是不是演的啊?   我儿设此计谋,天子应该是知情的吧?但……天子怎会如此伤心?搞得好像我儿真躺棺材里了似的。   君臣互相揣度,究其本心,终是对彼此演技最诚挚的肯定。   ……   任何事拿到朝会上来说,就代表着事大了,提出的事情必须解决。   李钦载遇刺案也是如此。   散朝之后,刘仁轨和刘祥道领衔,带着御史台和刑部官员,神色凝重地赶往长安万年县衙。   案情重大且恶劣,刘仁轨一声令下,长安城以及京畿附近州县的能吏差役仵作全都召集起来,案发地的青楼更是被围得水泄不通,差役们一寸一寸地寻找线索。   当然,事发时那股神秘的檀香,也成了破案的重大线索。   那种奇特的檀香不难找,长安西市就有,很快差役便找到了相同味道的檀香,再仔细往上追溯,这种奇特的檀香产地水落石出。   吐蕃,再次出现在办案人员的视线中。   李钦载当初设此计谋,根本没敢留太多线索,唯一的线索便是这股檀香。   一桩刺杀案,本就不应该留太多线索,经验丰富的刺客不会如此轻易露出马脚,影视剧里那些如同筛子似的漏洞,被办案人员一找找个准儿,事实上是不存在,至少不应该。   留下这股檀香其实已经算是漏洞了,至于刺客故意留下兵器,兵器上好死不死还刻了字,又或者不小心遗落一个香囊,一枚铜钱,更过分的是,居然掉了一封书信……   这种智障型刺客现实里是接不到活儿的,就算接到了,这辈子也只能干一次买卖,一次就露馅儿,被人揪出来剁了。   李钦载留下的只有一股檀香味,风一吹就消失的那种。   这股檀香味不是给办案人员的线索,更直白的说,是留给赞悉若的。   吐蕃国内政局不稳,赞悉若来大唐朝贺的目的是消除外患,与大唐修好,他才能回过头专心处置吐蕃国内的时,稳定朝局,坐稳大相位置。   李钦载就是抓住了这一点,利用赞悉若在吐蕃国内的政敌繁多,用这股檀香味,勾起赞悉若的疑心,让他无法怀疑这次刺杀的真实性,然后怀疑吐蕃朝堂政敌对他的陷害,借大唐天子的刀杀他。   三司查案会审,造出的声势不小。   李钦载遇刺之后,随着天子的震怒,朝臣的同仇敌忾,以及刘仁轨的铁面无私,案情抽丝剥茧层层推进,长安城的气氛也越来越凝重。 第一千三百二十九章 深陷漩涡   国公府后院。   久未谋面的唐戟一身素装站在李钦载面前,以往常见的面无表情,此刻却有些无奈。   李钦载竖起一根中指,以指化剑,不停地捅着唐戟的腹部,一边捅一边问:“biubiubiu!痛不痛?我就问你痛不痛!”   “昨晚我肚子青了一大块,知道是做戏你还下那么重的手,昨晚你那一刀捅下去,我差点被你打出屎来,姓唐的,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唐戟一脸无奈地道:“五少郎,我只会杀人,不会做戏,昨晚我已尽量做到逼真了。”   李钦载不满地瞪着他。   没错,昨晚手执匕首,朝他腹部捅刀的人正是唐戟。   当赞悉若惊慌失措往楼上逃窜时,唐戟飞身扑到李钦载身前,就在楼梯口一刀捅去,李钦载腹部备好的血包炸裂,于是重伤倒地,躺在血泊中。   唐戟扮演的角色是给李钦载致命的一刀,彻底将事件引爆到不可收拾。   然而这货太实诚了,手里的匕首虽然是假的,可以伸缩的,但这货下手是真的很用力,当时一刀捅去,李钦载五脏六腑都移位了,差点假戏真做一命呜呼。   回到府里,李钦载越想越气,于是命人将唐戟秘密召来,见了面二话不说,拿中指使劲戳他。   有仇不报非君子,李钦载对自己的中指很自信,无论力道还是节奏都拿捏得死死的,它的厉害之处,自己的女人最清楚。   戳到中指发疼了,李钦载才停手,恨恨地道:“多简单的戏份,扑过来,捅一刀,飞身远遁,很难吗?这点戏都差点演砸了,你说当时我若是被你捅得当场失禁,你除了自刎以谢天下,还能如何弥补?”   唐戟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是,五少郎,下次我会注意力道的。”   淡淡瞥了他一眼,李钦载道:“事情办完了,你也该销声匿迹了,莫在长安城被吐蕃人发现,你现在马上出城,赶回甘井庄,隐居一阵子再说,等事情彻底结束你再露面。”   “是。”   唐戟答应了一声,随即不放心地道:“据说朝廷三司查案会审,此案若要结束,必须拿到一个刺客,五少郎要不要我假装被官府拿下,做一份供状?”   李钦载摇头:“不需要,不要弄巧成拙,此事我已有安排,从刑部大牢里找一个死囚顶罪便是,这把火肯定会烧到吐蕃人头上的,你是真正的参与者,没必要出现在别人的视线中。”   唐戟沉默半晌,低声道:“我只是一介武夫,不懂朝政国事,但我知道五少郎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大唐社稷,若五少郎有需要我之处,尽管吩咐。”   李钦载笑道:“你本是官宦出身,被世家所害才落到如此境地,按说你应该痛恨朝廷和世家才对,为何愿意为朝廷出力?”   唐戟面容渐冷:“我不是为朝廷出力,而是为五少郎出力,你这些年之所为令我敬佩,我才愿为你效力。”   李钦载一愣,随即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我就当你在夸我了,不劝你放下仇恨,但除了仇恨,你还可以好好生活下去,鸟语花香,风花雪月,人世间有太多的东西,比仇恨更吸引人。”   ……   青楼遇刺案发的第三天,刘仁轨终于拿下了一名刺客。   刺客是在长安西市被官府差役拿获的,据说躲藏在西市深处的暗巷里,被全城布索的差役发现了蛛丝马迹,于是布下天罗地网。   但刺客的身手委实厉害,居然在天罗地网下逃脱,于是官府全城搜捕,动静闹得很大,追索之时西市的诸多路人都受了牵累,最后刺客终于力竭,被差役活捉。   李治下旨三日内必须看到结果,刘仁轨做到了。   被活捉的刺客当即被押解刑部大牢,刘仁轨和刘祥道亲自参与审问。   审问的结果不得而知,这属于高度机密。   但刺客的供状被递进太极宫后,李治却勃然大怒,立马下旨召苏定方等老将入宫,并派出八百里快骑,紧急从海东新罗战场召回名将薛仁贵。   这个消息再次震撼长安臣民,于是全城议论四起,人人惊诧。   海东战事未平,天子却急召薛仁贵回京,难道大唐又要兴刀兵?   长安四夷馆驿。   赞悉若坐在馆驿的堂屋内,神情惊疑不安。   他的面前,坐着吐蕃使团的副使和几名武官。   长安城传遍的消息,赞悉若当然也听说了,当听到大唐天子急召薛仁贵回京,赞悉若打从心底里感到颤栗。   联想到刘仁轨查出了青楼刺客,天子便立即下旨召回薛仁贵,实在令人不得不揣度,那名被拿获的刺客所交代的供状,是否与召回薛仁贵这件事有关。   如果两者相关的话,吐蕃则大难临头了。   赞悉若从来没怀疑过大唐官员办案的能力,那晚他闻到了那股檀香,而官府的差役也闻到了,顺藤摸瓜追查下去,拿获刺客并不是太难的事。   若刺客真是吐蕃国内某个政敌所遣,很难说大唐天子会否因此大怒,愤而兴兵伐国。   当然,赞悉若是吐蕃大相,是政治人物,他很清楚没有人真正会因为一时愤怒而兴兵,但无可否认的是,李钦载被刺,却是大唐兴兵的一个绝佳理由。   因为赞悉若知道,大唐欲取金齿部,而他,是明确拒绝李钦载的,大唐没达到目的,恰好又发生了刺案,刺案牵扯到吐蕃,如此绝妙的理由,大唐怎会不用?   大唐天子欲动刀兵,必然是其中有天大的利益所驱使的。   不幸的是,这里不是吐蕃的逻些城,赞悉若只是朝贺大唐天子的客人,在这座大唐的都城里,他的消息渠道完全被封闭了,根本得不到任何有用的情报。   刺客是如何拿获的,刺客在刑部大牢交代了什么,他是否真是吐蕃国内的政敌所遣……这一切赞悉若都不知道,此时的他,像一个夜半临渊池的瞎子,全凭盲目的摸索而决定进退。   这才是最令他痛苦的。   馆驿堂屋内,吐蕃副使的表情也忐忑不安,现在不仅是赞悉若,整个吐蕃使团都察觉不妙。   他们发现自己已被牵扯进一个巨大的漩涡里,无论如何用力,也摆脱不了这个漩涡,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越陷越深。 第一千三百三十章 上疏启战   李钦载用的计,算的是吐蕃的政局,以及赞悉若的心理。   禄东赞已逝,权威渐失,其子即位大相,位置坐得并不稳当,一番争夺杀戮后得到的大相之位,记恨他的政敌一定不少。   不然赞悉若为何无故来大唐朝贺?他的目的是先解决外患,然后回过头专心对付政敌。   这样的机会,李钦载怎能不利用?   于是李钦载索性利用赞悉若对政敌的猜忌,在长安城来了一出被刺的把戏。   没人引导赞悉若会如何想,但李钦载能肯定,赞悉若一定会这么想。   赞悉若会以为吐蕃的政敌指使刺客杀李钦载,是为了借刀杀人,而赞悉若已深陷漩涡,他不是坐以待毙之辈,必须自救。   听说大唐官员已拿获了凶手,赞悉若的身份是无法去刑部大牢见凶手的,而且他也是嫌疑人,更不可能让他见。   但赞悉若毫不怀疑凶手的来历,必然是跟吐蕃有关。   大唐若已坐实了刺杀案是吐蕃人指使的,天子下一步将会做什么?   赞悉若想哭,那还用猜吗?苏定方已被召进宫了,名将薛仁贵也从海东战场上紧急召回,大唐还能做什么?当然是跟吐蕃干仗了。   之前赞悉若的分析,大唐三五年内不可能再支撑起一场大的战争,那不过是赞悉若个人的猜测。   事实上这个猜测的变数很多,最大的变数是,李钦载被吐蕃人刺杀了,如今人躺在府里生死不知,大唐天子与李钦载的关系世人皆知,不仅在国事上特别倚重李钦载,私交也非常莫逆。   这样的交情下,李钦载无辜被害,很难说大唐天子会做出什么选择,哪怕这个选择并不明智。   天子突然召见武将,已是非常明显的信号了。   “咱们必须自救,”赞悉若坐在馆驿屋内,神情无比凝重:“若再不做点什么,吐蕃必有大祸!”   副使苦着脸道:“李郡公被刺,不是咱们干的呀,这不是冤枉人吗。”   赞悉若冷声道:“不是咱们干的,但很有可能是吐蕃国内那些人干的。”   “大唐天子可不管吐蕃朝堂的派系如何争斗,他只需要知道是吐蕃人干的,然后吐蕃便是他的敌人。”   副使心里无比憋屈,吐蕃也算是强国,强国使团在异国被冤枉,却无法申辩,这滋味实在不好受。   “大相,咱们是否该马上向大唐天子请辞,回吐蕃查实此案?”副使问道。   赞悉若摇头:“不能走,事情必须有个结果,不出意外的话,大唐天子应该已对吐蕃生了征伐之心,咱们必须制止大唐天子的念头,否则吐蕃这一战或许会被灭国……”   神情越来越苦涩,赞悉若叹道:“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大唐,军队战力已越来越强大,尤其是他们的火器,更是无坚不摧,我父亲当年便亲身见识过它的厉害,此战断不可轻启。”   按照赞悉若的规划,继任吐蕃大相之后首先要在未来三五年内,军事上采取战略守势,然后肃清政敌,发展国内民生,练兵屯田扩军等等。   这是一个逐渐累积手中筹码的过程,结果刚来到大唐,却被破坏了。   若按照大唐的剧本走,不出三两年,吐蕃必亡国。   “先向大唐天子上表自辩!”赞悉若咬着牙道:“刺杀案或许是吐蕃人干的,但绝不是咱们使团干的,大唐天子明白了这一点,接下来才好与他们谈。”   “谈什么?如何谈?”副使问道。   赞悉若叹了口气,道:“大唐借着刺杀案,已掌握了主动权,吐蕃必须要付出一定的代价了。”   副使不甘地道:“吐蕃国内是不是也该给咱们一个交代?”   赞悉若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冷冷道:“当然要给交代,但不是现在,先把大唐的事解决再说。”   ……   赞悉若连夜写了奏疏,上表陈情,奏疏中除了表达对李郡公的惋惜悲痛之情,更大的篇幅是解释自辩。   总之就是,刺杀案与吐蕃使团毫无关系,冤有头债有主,还请大唐天子明察秋毫,勿枉勿纵。   可惜的是,赞悉若的奏疏递进太极宫后,却如石沉大海,毫无动静,李治更是没有任何反应,就这样把吐蕃使团晾在馆驿内,赞悉若在奏疏里提出觐见天子的要求,也被李治故意忽略了。   而长安朝堂上,更大的风暴已开始酝酿。   李治召见苏定方后,君臣在宫里不知商议了什么。   第二天朝会,苏定方却突然上疏,言辞激烈地请求天子整顿兵马粮草军械,征伐吐蕃。   征讨的理由很正当很合理,吐蕃国心怀不轨,刺杀大唐功臣,对大唐来说,这是非常恶劣的挑衅,大唐痛失国器,焉能不伐?   苏定方的上疏,在朝堂掀起了惊涛骇浪。   不至于吧?因为一位功臣被刺,就要举国征伐吐蕃?   海东那边还没平呢,大唐如何经得起西面再次开战?   兵员呢?粮草呢?军械呢?领军的将帅呢?   苏定方的奏疏顿时引起了朝堂文臣们的普遍反对。   帝王怒而兴师,不智之举必将引发不吉的后果,朝会金殿上一片怒骂驳斥之声,苏定方却站在朝班中老神在在,阖目养神,对文臣们的口诛笔伐视而不见。   右相许敬宗这时跳了出来,没错,又到了关键时刻,作为天子的金牌心腹,许敬宗当然知道自己的屁股该往哪头坐。   别的朝臣不清楚内幕,但李治不会瞒许敬宗,他需要许敬宗为自己代言。   所以许敬宗很清楚整件事其实就是一场戏,既然是做戏,怎能少得了他这位黄金配角的参演?   于是许敬宗果断配合苏定方,站在金殿上摆事实讲道理。   他昂首挺胸旗帜鲜明地支持苏定方,并且告诉群臣,大唐征伐吐蕃,李郡公被刺不过是导火线,并非主因。   真正的主因是,海东即平,大唐周边的邻国里,唯一剩下的强敌只有吐蕃了。   若是吐蕃被灭,大唐文治武功将达到华夏数千年来前所未有的盛况,殿内诸位文臣武将也将在青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   对大唐来说,灭吐蕃已是最后一哆嗦了,诸位确定不试一试?   至于兵员粮草等问题,只要决定去做了,那些都是小问题,作为大唐右相,许敬宗担保能充分调拨大唐各州粮仓,一两年内支应一场大战问题不大。   一通天花乱坠般的说法,殿内群臣渐渐沉默。   许多人居然开始觉得这老货说得好像很有道理。   最后一哆嗦了,干还是不干?李郡公被刺,对大唐来说是绝佳的开战理由,错过这一次,下次大唐再想对吐蕃动刀兵,借口怕是不好找了。 第一千三百三十一章 戏精君臣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   许敬宗把这场戏当真了,演技自然返璞归真。   说到最后,许敬宗都快被自己说服了。   对呀,反正是最后一哆嗦了,不如干脆玩真的,咬咬牙把吐蕃灭了,作为大唐右相,也是力主伐吐蕃的朝廷鹰派,将来史书上留名,许敬宗或许能博个千古贤相的美名。   困难可以克服,反正又不是要他上战场,但千古留名的机会难得,不如豁出去一回。   于是许敬宗越说越慷慨激昂,最后金殿上竟然变成了他个人的煽动性演说,非常蛊惑人心。   奇妙的是,朝臣们反对的态度渐渐也不那么激烈了,许多人甚至陷入了沉思,显然在认真思索此时与吐蕃开战的利弊。   青史留名的诱惑太大,在这个名将辈出,波澜壮阔的年代,君臣都想在身后名上留下浓重的一笔。   见许敬宗越说越激动,坐在殿内的李治也陷入了沉思。   这货该不会当真了吧?怎么看都不像是演的。   朕只是要你帮忙敲敲边鼓,造起声势,让大唐征伐吐蕃这件事显得逼真一点,给接下来的谈判营造出强势的环境。   你特么是戏精吗,咋还当真了呢?   身为大唐宰相,不知道如今的大唐是啥情况啊?   见许敬宗越说越忘形,李治咳了两声,然后狠狠瞪了许敬宗一眼。   许敬宗收到李治的眼神,顿时一惊。   不好,演过了。   于是许敬宗果断总结陈词,总之一句话,大唐必须征伐吐蕃。   打完收工,许敬宗乖巧地回到朝班中。   殿内一片窃窃议论声,朝臣们开始互相讨论征伐吐蕃的可行性。   李治对现在的气氛感到很满意,要的就是这个。   大唐朝堂气氛到位了,接下来的戏才能继续演下去。   于是李治咳了咳,面色肃然地环视群臣,缓缓道:“侍中刘仁轨已查实,行刺辽东郡公者,正是吐蕃人所为。”   “敢在朕的国都,行刺我大唐功臣,此若可恕,国威何存!朕不敢妄比太宗先帝威服四海,但朕亦非软弱可欺之君,今日朕退一步,明日吐蕃的刀剑将会顶到朕的鼻子上!”   说着李治突然愤怒地一拍案,嘶声怒吼道:“武德九年,突厥人长驱直入,直抵长安,逼我大唐不得不签下渭水之盟,是为大唐之耻。”   “当年的耻辱,朕不想重蹈覆辙,如今我大唐兵强马壮,王师无敌于天下,朕焉能再受此屈辱?”   “大唐国都,公然刺我社稷功臣,贼子猖狂若斯,朕若妥协,青史之上该如何评价朕这个天子?”   “朕已决意,必报此仇,一个字,战!”   “苏定方!”   苏定方横跨两步出班:“臣在。”   “任尔为剑南道行军大总管,征调左右卫兵马三万,以及姚州,会川,昆州等地驻军,共计兵马五万,户部拨付粮草,兵部拨付火器军械战马,予尔五日整顿长安左右卫兵马,准备出征吐蕃!”   “臣领旨!”   群臣震惊地看着李治。   你玩真的?   李治用坚定的目光与群臣对视。   没错,朕玩真的。   “陛下三思!”一名朝臣站出来发对。   李治去起身狠狠一甩袍袖,道:“朕已三思,散朝!”   ……   英国公府。   吴管家一路小跑到后院拱门外,请出了李钦载。   “五少郎,宫里传出消息,天子已下旨,任苏定方为剑南道行军大总管,调兵五万,征伐吐蕃。”   李钦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剧本好像不对,他与李治私下商量时,只说将此事造出声势,做出坚决出兵灭吐蕃的架势。   声势归声势,没说真要任命苏定方为行军大总管呀,五万兵马调动,如果真执行下去,就算事后收回成命,光是调动兵马这一项,就要支应出去多少粮草和银钱。   李治到底在干啥?难不成打算假戏真做?   “备马,我要进宫!”李钦载当即令道。   吴管家刚转身,李钦载却又叫住了他:“算了。”   苦涩地叹了口气,李钦载道:“我如今是奄奄一息的状态,临终弥留之际若还活蹦乱跳进宫,怕是会走漏风声,整件事全毁了。”   再观察观察,仔细一想,李治多半还是在演戏,只是演得比较逼真而已,近年来这货已越来越像戏精了。   当一个中年男人把兴趣爱好从女人身上移开,去关注什么钓鱼,修驴蹄,奥德曼送香蕉,大概率说明这个男人该吃六味地黄丸了。   李治大约也是如此,他对这场戏产生了浓厚的参演兴趣,于是不仅擅自给自己加台词,还加了戏。   李钦载是导演,但李治是皇帝,皇帝给自己加戏,导演能怎么办?   吴管家不懂国事,他只听吩咐,见李钦载放弃进宫,当然也不会说什么。   随即吴管家又想起一件事,低声禀道:“五少郎,前日您被刺杀之事,动静闹大了,长安城传得满城风雨,您的几位弟子听说后,刚刚都聚集在府门外,说要探望您。”   “您说过最近闭门谢客,不见任何人,所以老朽将他们劝回去了……但两位皇子和公主们非常气愤,在府门外扬言要为师尊报仇,他们刚刚回去,怕是召集各自府中亲卫部曲,打算找赞悉若的麻烦了……”   李钦载眼皮一跳,这几个货还真干得出这事儿。   上次针对江南八大望族的行动,这群小混账玩得很开心,这次李钦载被刺,真相只有李治等寥寥几人知道,小混账们不知情,肯定会为自己报仇的。   他们若真干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势必会破坏李钦载的计划。   这场戏火候不够或是火候太过,都会影响最后的结果,李钦载必须将变数提前掐死在摇篮里。   “你快派人去将那几个小混账追回来,就说我现在还剩了一口气,临终之前想见见弟子们,快去。”李钦载当即吩咐道。   吴管家欲言又止,想劝劝五少郎不要这么咒自己,然而想到五少郎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诅咒自己,不可能劝得住,于是吴管家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了。 第一千三百三十二章 光明黑暗   李素节等人站在院子里,看着活蹦乱跳的李钦载,表情很精彩。   长安城传得满城风雨,说李钦载被刺后伤势极重,只剩了一口气,为了他,朝堂都快炸了,天子更是不惜代价要为李钦载报仇,不惜在错误的时机发起错误的战争。   作为李钦载的弟子,李素节等人的悲痛比别人更深,得到消息后便赶来国公府,但是国公府却拒绝见外客,李素节他们每次都只能在府门外眼巴巴地等一阵,最后不甘不愿地离去。   今日终于被吴管家请了回来,告诉他们李钦载想见他们,李素节等人原本满怀悲痛,以为这次是与先生告别的,人还没进门,他们便已哭得不行。   结果刚踏进李家后院,便看到李钦载坐在院子里,面前摆着一个炭炉,炭炉上几支竹签,上面串了几只鸡翅膀,李钦载正欢快地在鸡翅膀上面撒孜然。   旁边的荞儿一脸馋相,弘壁更是两眼放光,精英的口水顺着嘴角流下,也不管烫不烫,伸手就要抓炭炉上还没烤熟的鸡翅,被李钦载狠狠一巴掌拍中手背。   弘壁小嘴儿一瘪,哇哇大哭,荞儿则幸灾乐祸看他一眼,父子俩都懒得哄他,注意力继续放在鸡翅膀上。   李素节等弟子目瞪口呆,看着这父慈子孝的一幕,仔细打量李钦载,见他翻烤鸡翅膀的动作无比熟练,动作矫健行云流水。   这特么哪有半点重伤奄奄一息的样子?   大唐哪里能下载反诈APP?   我们为你悲伤得肝肠寸断,你特么在家里烤鸡翅膀?   李素节等人呆呆地看着他,良久,李显苦涩一叹:“先生受伤的传闻我总觉得透着蹊跷,看来不是我的错觉……”   李素节也叹道:“还以为今日是与先生见最后一面,没想到居然……先生何必连我们都瞒着?”   宣城和义阳两位公主没说话,但通红的眼睛透出幽怨的光芒,无声的指责犹令人愧疚。   李钦载毫无愧疚,谋国之计难道要我敲锣打鼓广而告之?   “没错,我是装的,谁赞成,谁反对?”李钦载朝众人投去一记眼镖,威胁意味很浓。   众人乖巧行礼:“弟子不敢。”   “守好你们的嘴,不要找吐蕃使团的麻烦,别坏了我的大事,快收尾了你们再给我来一个功亏一篑,那就不是抽几鞭子的事了。”   李素节若有所悟,低声道:“父皇下旨任苏定方为剑南道行军大总管,朝堂上一片沸反盈天,市井坊间议论不休,这一切难道都是……”   李钦载索性痛快地道:“没错,也是装的,你父皇是装的,苏定方的行军大总管是假的,民间所谓群情激愤请愿征伐吐蕃的呼声,也是被有心人煽动的……”   李素节惊道:“一切都是先生的计谋?所以,针对的是……吐蕃?”   “没错,都是计谋,兵不血刃的高级计谋。”   “此计为了什么?”   “大唐想取一块地,那块地很重要,但吐蕃不愿给,所以想个下作的法子弄过来。”   众人仍一头雾水,李素节思索半晌,道:“弟子愚钝,还是不懂,这跟先生假装受伤有何关系?”   李钦载想了想,道:“这么说吧,打个比方,我想去驿堂吃顿饭,但是发现口袋里没钱,可我又非常饿,怎么办呢?”   “于是我进驿堂后便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倒下,驿堂的掌柜吓坏了,第一反应就是跟其他的食客解释,此事与驿堂无关。”   “但解释是没用的,谁叫我倒在驿堂里了呢,掌柜的没办法,我这一倒,他的驿堂就开不下去了,于是掌柜的问我,究竟怎样我才能恢复如常,我说,请我吃顿饭,这事儿就算了了,掌柜的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李钦载说完一摊手:“事情大概就是这样,我是那个蹭饭吃的骗子,赞悉若是掌柜的,人家的驿堂开在吐蕃。”   众人恍然大悟,李素节几番欲言又止。   李钦载瞥着他,道:“你是不是想说,我的法子很卑鄙?”   “弟子不敢。”   李钦载缓缓道:“再教你们一个学问,国与国之间的争斗,是不需要尊严,脸皮和道德,那些只不过是喊给外人听的口号,外人可以当真,但喊这些口号的人千万别太入戏了。”   “事实上国与国之间只存在利益和利弊,谋划与争斗只看最终的结果,过程如何的卑鄙无耻,道德沦丧,都是正常的,为了国之利益,我们可以抛掉任何的道德底线。”   “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为了复国,连尝粪问疾都做得出来,你们觉得还有什么底线是不能突破的?”   众人闻言惊愕互视,李钦载的这番话简直震碎了他们的三观。   从小读圣贤书长大,里面的道理全都是君子如何坦荡荡,如何正义凛然,为君者当如何做到人格伟大,为臣者当如何做到忠贞贤明。   却从未有人用这种完全颠覆圣贤道理的话,告诉他们国与国之间争斗的真相。   原来所谓的圣贤只存在书本里,现实中人们的做法却是截然相反,可笑的是,人们做着与圣贤道理相悖的事,却都高举双臂高喊圣贤真理的口号。   这……才是成年人的世界么?   好黑暗。   见众人怔忪不语,李钦载笑了:“有一位哲人说过一句话,他说,‘人最可贵之处在于,看透了生活的本质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你们觉得黑暗,是因为你们的阅历和学识还不够深,看得不够远。没错,世界是黑暗的,这个黑暗的本质直到一千多年以后仍未改变。”   “可是如果你们多读书,多见一见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多观察一下人心,当自身越来越高,你们就会看得越远,当你们达到了足够的高度,突破阴郁的云层之上,看到的,便是刺眼的万丈金光。”   “光明,是用来突破黑暗的力量,这种力量尘封在每个人的内心里。”   李钦载话音刚落,立马举起手中一串烤鸡翅递给李素节。   李素节受宠若惊,双手毕恭毕敬接过:“多谢先生。”   “不用谢,刚才光顾着说话,鸡翅烤焦了,你吃。” 第一千三百三十三章 战云密布   李钦载很少教大道理,为人处世,是非善恶什么的,靠嘴说其实基本没用。   他自己也是流水线教育下的产物,从小到大听的都是师长的大道理,可是他并不觉得自己做到了多少。   做事该卑鄙的时候仍然卑鄙,脑子里闪过的念头,跟师长多年的教育可以说毫不相干,甚至一身反骨。   自己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凭什么教别人为人处世的道理?   所以李钦载从来只教他们学问上的知识,却很少给他们价值观上的导向,他怕误人子弟,怕教出一群孽畜为祸人间。   世界上有他这一只孽畜就够了,足够这个世界消化一百年,再多几只很难说会不会造成灾害。   不过今日这番道理,李钦载不得不教。   因为李素节他们的身份,注定不可能天真地活在美好的阳光下,他们必须看清这个世界的本质,才不会在大难临头时,对现实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他们天真的幻想,都是天下百姓为他们买单。   “先生的良苦用心,弟子感激涕零,多谢先生教诲。”李素节朝他行礼,他的年纪最长,领悟李钦载的道理也最快。   其余的弟子不管听没听懂,也都跟着行礼。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我本只是你们的算学先生,不该跟你们说这些,但你们出身富贵,将来或将执权一方,若一个个都是现在这般天真烂漫不通世故的恶心样子,别人背后不会骂你们,而是骂我这个当老师。”   “为了让我日后少挨骂,我只好勉为其难教你们一些算学之外的东西。”   仰头默默望天,李钦载幽幽叹道:“我这已算是加班了,来年你们交束脩之资时,但愿你们也大方一点,人在做,天在看,交少了会遭雷劈的……”   众人无语地看着他,良久,又是心窍玲珑的李素节当先行礼:“先生辛劳,弟子怎能不闻弦音而知雅意,先生放心,弟子明年的束脩之资一定车载斗量,不会让先生失望。”   李钦载的表情瞬间明媚起来,指着李素节欣慰地对众人道:“看看你们的师兄,看看!这才是为师的好徒儿,此番孝心感动天地,素节,你一定能活一百二十岁。”   师生二人互相追捧的画面太辣眼,于是只好纷纷附和,保证明年束脩之资必不让先生失望。   李钦载老怀大慰,用力挥了挥手,像个脑阔长包的寿星公施祝福术:“你们都活一百二十岁,哇哈哈哈哈!”   弟子如此懂事,先生风流岂甘他人后。   于是李钦载突然热情起来,朝众人招手:“过来吃烤鸡翅,每人一只,火候正好,必不让尔等失望。”   小混账们高兴地围了上来,一人抓着一只鸡翅膀吃得满嘴流油。   一旁的弘壁见人人有份,唯独没他,不由急得跺脚,含糊不清地骂骂咧咧。   一顿融洽又美味的烧烤过后,李钦载擦了擦嘴,命下人拿来早已准备好的几份地图,给每个弟子发一份。   “此次大唐所谋为何,与吐蕃到底为了哪块地而争夺算计,你们自己拿着地图回去看,不准问幕宾的意见,学会独立思考,看看大唐取了哪块地,才会对未来的战略产生巨大的利益。”   李钦载朝众人龇牙:“这次算是一次小考,自己思考自己作答,明日拿个满意的答案给我,答得好的,回头正式的考试可加分。”   众人大喜,急忙行礼道谢。   李钦载嗯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色,缓缓道:“说话就到饭点了……”   李素节等人深知先生的德行,先生说这句话不是无缘无故,也不是热情留客,而是要他们自己识相点,别等他赶人。   于是李素节急忙陪笑道:“到饭点了,弟子不打扰先生用膳,这就告辞。”   李子赞曰:“上道!”   ……   苏定方被任剑南道行军大总管的消息,当天便传遍了长安城。   臣民听说后勃然色变,市井坊间议论声更大了。   许多人都不敢置信,天子这次玩真的?   朝廷东征还没结果呢,现在又要对吐蕃开战,东西两面皆是战事,大唐支撑得起吗?   议论四起,无数人仍然将信将疑。   可苏定方却不管人们怎么想,兵部的任帅文书下来后,苏定方丝毫不耽搁,当即便入左右卫,开始选将点兵。   户部也丝毫不拖沓,上到尚书,下到主事,都在日夜调拨粮草。   兵部调军械战马,礼部撰写讨吐蕃檄文,三省六部因为李治的这道旨意而忙碌起来。   朝堂的凝重气氛很快传染到市井坊间,看着官员们每日如临大敌忙碌不休的样子,长安城的臣民这才终于相信,大唐天子确实是玩真的,大唐要对吐蕃开战了。   每天都有披甲列队的将士跑步出城,向城外大营集结。   每天都有数十上百辆马车牛车,满载粮草军械,从城门走向大营。   长安城上空战云密布,电闪雷鸣,那种沉重窒息的大战来临的气息,令人喘不过气来。   太极宫门外。   赞悉若心急如焚站立宫门,焦急地来回踱步。   自从听到大唐天子任苏定方为剑南道行军大总管后,赞悉若顿觉不妙。   事前对大唐的所有猜测,对大唐天子的揣度,如今简直成了天大的笑话。   说什么大唐无法同时支应东西两场战争,说什么大唐已是久疲之师,不可与战,说什么民间疲敝,国库空虚……   然后呢?   然后大唐天子二话不说,当庭下旨,对吐蕃开战了。   不愧是天可汗的亲儿子,做事如乃父一般有胆魄。   赞悉若听说之后,顿时如同晴天霹雳,感觉自己的天都塌了。   不管大唐的现状如何,吐蕃是真打不起啊。   当年的吐谷浑之战,吐蕃出兵数万,国中粮草战马几乎倾巢而付,却被大唐将士打得抱头鼠窜。   那一年的败仗,吐蕃至今还没恢复元气,更重要的是,吐蕃军对大唐将士手执的那种恐怖的火器,已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若再次面对那种恐怖的火器,吐蕃将士怕是连提刀的勇气都没有。   这仗还怎么打?   所以赞悉若听说李治决定开战后,立马从馆驿飞奔到太极宫门前,又是跪地又是恳求,想见李治一面。   李治的态度却很坚定,不见! 第一千三百三十四章 强势碾压   推油推全套,做戏也要做全套。   大唐君臣布下的这个局,动用的成本已很高了,绝对不能容许任何失败。   成本不仅仅是在长安城散播一些传闻,也不仅是在长安城里制造紧张压抑的战前气氛。   真正的大成本,是李治下了开战的圣旨之后,苏定方和朝廷三省六部真的开始调拨兵马粮草和军械,一点也不掺假。   就算吐蕃有探子潜伏在长安城,随便他们在任何地点打探,得到的消息都是真实准确的。   左右卫紧急调动了三万兵马,城外大营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将士集结,无数粮草军械战马源源不断地送进大营里。   老将苏定方披甲巡营,选将点兵,每日在帅帐中运筹帷幄,关于吐蕃的各种情报,地图和兵力驻扎情况,都被百骑司不断地送进大营中。   这是一场逼真得几乎连演员都相信的戏,它不仅瞒过了赞悉若,甚至连李治和苏定方都差点当真。   有时候李治忍不住犹豫,都逼真到这个程度了,为何不索性假戏真做,真的出兵开战算了,大唐最后一个强敌何不趁此机会收拾了?   几乎完全真实的开战圣旨,以及数万兵马的集结,营造出大唐确实已准备对吐蕃启战的紧张气氛。   赞悉若不得不信了,李钦载被刺在前,大唐天子下旨开战,调拨兵马粮草在后,前后逻辑连得上,兵马调拨看得见,这种氛围下,谁敢相信大唐君臣只是在演戏?   跪在太极宫门外,赞悉若心急如焚,不论禁卫和宦官劝说甚至驱赶,他都坚决不走。   赞悉若知道,大唐的兵马已开始调动,每浪费一天,兵马便离吐蕃近一分。   真到了两国交兵的时候,这场战争已无法挽回了。   赞悉若刚坐上吐蕃大相的位置,屁股还没坐热,怎甘心无端树下大唐这个几乎无敌的劲敌?   此时的他充满了莫名的使命感,他必须要制止大唐出兵。   太极宫门外,赞悉若接连三日恳求觐见天颜,皆被李治拒绝。   直到第三日下午,城外大营传来消息,剑南道行军大总管苏定方上奏,左右卫三万兵马已集结到位,粮草已筹齐一月之用,军械战马基本备齐,将士们随时可离京出征。   于是李治这才答应见赞悉若一面。   赞悉若进了太极宫,二话不说跪在李治面前请罪。   这一声请罪实在是冤枉,但赞悉若有冤却无处诉。   明明李钦载被刺的案子与他完全无关,偏偏这口黑锅还是扣在他头上了,而且大唐天子根本不听他解释,解释也没用,冤有头债有主,不管是谁背后指使刺客刺杀李钦载,总之就是你们吐蕃人干的。   既然吐蕃人敢刺杀我大唐功臣,那么我大唐也就不客气了,灭你们的国为功臣报仇。   大唐天子的思路就是这么简单粗暴,没毛病。   赞悉若进了殿,李治的表情很冷淡,跟当天赞悉若刚到长安,李治宫中设宴的热情开朗相比,今日的李治就像看到债主登门讨债,一副欠钱才是大爷的嘴脸,很不好相处的样子。   赞悉若心中苦涩,却也不敢有意见。   亲身经历了从贵客到恶客的心路历程,赞悉若很清楚如今大唐的朝堂上下都恨上他了。   对赞悉若的请罪表示无感的李治冷冷地看着他,表情冷若寒霜,连最基本的外交礼仪都懒得遵守了。   久久沉默之后,李治终于出声了。   “大相亲赴长安朝贺,朕甚欣悦,既然你已朝贺过了,不如早早归去,莫让吐蕃朝堂君臣牵挂。”   “大唐乃泱泱礼仪上国,朕自不会失礼,大相归去之时,礼部有薄礼回赠,还望大相莫弃。”   说完李治站起身,扭头往殿后走去。   赞悉若急了,这才说了几句话,聊天结束了?   他今日进宫不是来向大唐天子道别的啊!   “陛下,陛下且慢!”赞悉若顾不得御前失仪,高声唤道。   旁边的宦官上前一步怒斥道:“大胆!天子玉阶前,安敢惊扰圣驾!觐见天子之前,鸿胪寺没教过你规矩么?”   赞悉若心中焦急,顾不上跟宦官计较,仍高声道:“陛下,容外臣一言可否?”   准备离去的李治脚步一顿,扭头望向赞悉若,一脸的不耐烦。   “大相有事直说,朕很忙,无暇虚耗光阴。”   赞悉若跪拜伏首道:“陛下,李郡公被刺一案,外臣深感悲痛,亦觉惶恐,不管陛下信不信,此事与外臣绝无半分干系,外臣愿以家族历代祖先清誉发誓!”   李治冷冷道:“刑部确实拿了一名刺客,他的供状上确实没提你,但那又如何?这件事是吐蕃人干的,朕难道还要分辨吐蕃人的忠奸不成?”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更何况是吐蕃大相。大相还是尽早赶回吐蕃吧,朕保证路上不加害于你,此事已无半分转圜余地,你我不如各尽所能,倾力一战,多年积下的恩仇,咱们在战场上用刀戟解决。”   见李治作势又要走,赞悉若眼皮一跳,终于不顾一切高声道:“陛下!李郡公被刺若真是吐蕃人所为,外臣无颜为吐蕃辩白,但外臣愿代吐蕃付出代价!”   李治的脚步又停下了,嘴角微微一勾,随即飞快恢复如常,转过身面向赞悉若时,又换上一脸冷漠和不耐烦。   “你待如何?”   赞悉若暗暗松了口气,幸好,还有得谈,有得谈。   “陛下,遥想当年,我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千里迎娶大唐文成公主,两国联姻,从此交好,永罢刀兵,史官谓为千古佳话,松赞干布更将迎娶文成公主的盛事绘于布达拉宫之壁……”   李治的表情愈发不耐烦:“大相,朕实不想浪费光阴,你还是说重点吧。”   赞悉若一滞,这个年代难道情怀已不值钱了吗?   咬了咬牙,赞悉若索性直说了:“陛下,大唐需要什么,我吐蕃愿双手奉上,只求两国邻邦之谊永续,边境永不见刀兵。”   李治冷冷道:“大唐什么都不需要,如果想要,朕的将士健儿们会用刀戟帮朕夺过来!”   “大相,国与国之间并非只讲利益,也讲道义与是非正邪,李郡公被刺的那一刻起,朕便已决定,哪怕对大唐利益有损,朕也要为李郡公报此大仇!” 第一千三百三十五章 力挽狂澜   义正严辞,声色俱厉。   李治冷漠且愤怒的态度,着实令赞悉若心惊胆战。   作为一国宰相,赞悉若此刻却无法保持冷静,此刻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是,大唐马上要对吐蕃兴兵了,亡国在即,他必须力挽狂澜。   “力挽狂澜”的意思,不是如何调集兵马抵抗大唐的刀兵,而是尽全力将这场兵灾消弭于未发之前。   兵马一旦发动,那就真的太迟了。   心中的急迫感令赞悉若失了冷静和分寸,而李治声色俱厉的怒斥,更令赞悉若心神惊惶。   努力组织了一下措辞,赞悉若缓缓道:“陛下,吐蕃国中朝局动荡,外臣甫任大相,朝堂上许多人反对,外臣来不及肃清,故而留了许多政敌……”   “行刺李郡公一事,便是吐蕃朝堂上外臣的政敌所为,外臣知道无论如何解释,也无法挽回事态,李郡公亦不可能复原,但此事终究是一小股贼子所为,陛下何必大兴刀兵,而陷两国子民于水火?”   赞悉若说着抬头直视李治的眼睛,从这位天可汗之子的眼神里,赞悉若看到了森森的杀意,和透着暴躁杀戮的唯我独尊。   赞悉若心中不由一颤,但还是勇敢地道:“刺杀李郡公之事,是吐蕃人指使,外臣无可辩驳,但作为吐蕃大相,外臣只希望能在事后尽量弥补挽回,用沉重的代价来浇灭陛下的怒火。”   迟疑片刻,赞悉若咬牙道:“吐蕃愿以金齿部之地,换取大唐天子的宽容谅解。”   李治冷笑:“金齿部是你们吐蕃的么?你说给就给,凭什么?”   赞悉若神情淡定。   金齿部确实不是吐蕃的,准确的说,金齿部一直归附于南诏六国,只不过它并未立国,一直以部落的形式存在。   赞悉若的淡定,是因为在金齿部这件事上,吐蕃有发言权。   吐蕃对金齿部的掌控力度不小,可以说,这些年来,金齿部以一个原始部落的形式,存在于南诏六国和大唐的虎视眈眈之下,若无吐蕃的支持,它不可能存活至今。   吐蕃对它的支持当然也不是行善积德,而是在地理位置上,金齿部是一块天然的缓冲地带,吐蕃需要这片缓冲地带来维系与大唐和南诏六国的关系。   如今吐蕃情势危急,大唐兵马即将出征,这种情势下,赞悉若也终于下定了决心。   送出一片缓冲地带,来换取大唐天子的原谅,消弭即将临头的亡国危机,这笔买卖亏了,但不是大亏,算是舍车保帅的无奈之举。   听到赞悉若主动送出金齿部,李治冷厉的表情终于有些松缓,眼中悄然闪过喜色。   胜利的果实已递到他的手边,但戏还没完。   这个时候李治若是突然变脸,一副求之不得的贱相欣然收下金齿部,那么前面的一切布局,和付出的成本全都付诸东流了。   于是李治冷哼道:“如此说来,朕还要多谢你吐蕃,将金齿部施舍于大唐了?”   “一个蛮荒多瘴之地,朕若想要,大相难道以为我王师将士用刀戟强取不来,非要大相你送给朕?”   赞悉若慌忙道:“外臣绝无此意,外臣只是代吐蕃付出代价,以此平息大唐天子的怒火,消弭两国本不应有的兵灾人祸,陛下万莫误会外臣一片冰洁之心。”   李治的脸色终于缓下来,但眼神依然冷漠。   沉默良久,李治突然摇头道:“朕还是不能答应!”   赞悉若惊道:“为何?”   李治冷冷道:“辽东郡公李钦载躺在府里,至今生死不明,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朕却偃旗息鼓收了金齿部,天下人岂不痛骂朕是唯利是图之昏君?”   盯着赞悉若的眼睛,李治一字一字缓缓道:“李郡公若活,朕可依你之谏,收金齿部,罢刀兵。李郡公若死,大唐誓灭吐蕃,不死不休!”   “这是朕最后的决定,绝不更易!”   ……   赞悉若失魂落魄地走出太极宫,出宫门的那一刹,不知为何原地一个踉跄差点栽倒。   接着赞悉若如梦初醒,一脸焦灼地直奔英国公府。   英国公府仍然闭门谢客,李钦载重伤的消息已传遍全城,许多与李家私交甚厚的朝臣和军中将领纷纷登门探望,都被李钦载的父亲李思文委婉却坚决地劝退了。   重伤的李钦载绝不可见外人,这也是谋划中的一部分。   任何环节出了差错,李钦载布下的局便彻底崩塌。   当赞悉若来到英国公府外,陪笑请求探视李钦载,门外值守的冯肃当即认出了他,幸好这货没忘了自己该扮演的角色,见到赞悉若的那一刹,冯肃顿时怒发冲冠,锵地拔刀相向。   赞悉若忍气吞声,任由冯肃拿刀指着他的鼻子,再三请求探视李钦载,实在不行向冯肃打听李钦载如今的状况,可冯肃却一句不提,只是冷冷迸出一个字,“滚!”   赞悉若只好滚了,怏怏地回到馆驿,独自焦虑,思国忧君,愁怀满绪。   国公府内。   外界传言重伤即将不治的李郡公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冗长的饱嗝儿,一脸满足地挥手命丫鬟将食盘撤下。   “今日的菜有点咸了啊,警告厨子一次,败家的玩意儿,家里的盐不花钱的吗?”李钦载不满地评价道。   丫鬟惶恐地告退。   盘腿坐在矮桌边,李钦载拿起纸笔沉思片刻,表情越来越荡漾,然后下笔疾书如有神。   半晌之后,画好了一幅图,拈在手中仔细欣赏,越看越满意。   穿越这些年来,笔墨国画的水平倒是精进了不少,自己这幅大作如果不是稍嫌伤风败俗的话,将它挂在书房的墙壁上也足以登大雅之堂了。   房门被轻轻敲响,李钦载搁下手中的画作,道了一声进来。   金达妍一身素装,表情仍旧清冷地走进屋子。   她的手里端着一碗药汤,进来后便将药汤搁在矮桌上。   “喝了它。”金达妍语气冷淡地道。   李钦载一愣:“不喝!”   金达妍皱起了秀气的柳眉。   李钦载打死也不从:“金莲给大郎下毒,好歹也娇滴滴说一句‘大郎,喝药药了’,你冷冰冰说一句喝了它,凭啥?”   金达妍皱眉道:“金莲是谁?大郎又是谁?”   “金莲,是你的本家,貌若桃李,心如蛇蝎,但奇怪的是,天下的男人好像都很想跟她来一发……”   金达妍听不懂,也懒得听,长久的相处,她对李钦载的性情已然很了解,她知道大多数时候李钦载嘴里说出来的话,一定不要信,因为全是胡说八道,谁信谁上当,当当不一样。 第一千三百三十六章 生命奇迹   崔婕帮金达妍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后,金达妍与李钦载的关系其实并没有多大的进展,一直这么不尴不尬地相处着。   她与李钦载从小到大的经历不同,生活轨迹也不同。   虽然才二十岁左右,可她经历了战乱和亡国,在高句丽那个贫瘠的山村里,为了活下去而努力奔波,为了多救一个病人而竭尽全力。   她似乎从来没考虑过个人的终生大事,以至于当一个优秀的男人出现在她的生命里,而她却彷徨失措,不知如何朝这个优秀的男人走近一步。   爱,当然是爱的。   情不知所起,或许是当初在高句丽战场上,看到那个率领数千将士,与数倍于己的敌军浴血厮杀,纵是敌众我寡,亦坚守阵线,半步不退,几乎全军覆没之时,他仍用自己的生命死守着忠贞的灵魂。   当时的金达妍看到浑身是血,大半条命都没了的李钦载,她的表情仍如往常般清冷,可没人知道她的心其实在颤抖。   这个平日里说话做事处处透着不正经的男人,在面对家国大义时,却表现得宁折不弯,铁骨铮铮。   那时的金达妍对他并无男女之情,但她却对他悄然生出一种敬仰,她不知道他是用怎样的信念支撑下来的,更不知道他为何宁死也不愿退半步。   可她知道,这是一个靠谱的男人,是一个信得过的男人,任何时候,她都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他,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他。   所以当时心灵受到震撼的她,用尽生平所学,拼尽全力将他从阎王手中抢回来。   这样的铁骨汉子,值得享尽荣华,长命百岁。   或许便是从那时起,心底深处不小心种下了情愫的种子,种子悄悄发芽,钻出了土壤,沐浴着阳光,长成了一棵名叫相思的树。   所以她才愿意以高句丽人的身份,身居敌营,为敌国的将士治病疗伤,所以当李钦载一封书信,她便千里迢迢不辞辛劳,从高句丽赶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国度。   国虽已亡,可她不是无根所依的飘萍,在这个陌生的城池里,总有吸引她千里奔赴而来的人和事。   可惜的是,面对李钦载时,金达妍却拙于表达,她不知如何主动走近这个男人,她甚至都不知道如何调整自己清冷的表情。   有时候想想真觉得自弃自厌,她很想朝他笑一笑,也想像普通的女子那样,在心爱的男人面前撒个娇,扔一记轻怒薄怨的娇媚眼神,将他勾得神魂颠倒。   可她做不到,完全不会。   哪怕是给他送药,也是一副冷冰冰如同给犯人上刑的表情。   李钦载当然不肯喝,金达妍这副表情让他产生了不好的联想,这碗药喝下去,要么口吐鲜血,悲愤指着她交代后事:“等我兄弟武松回来……”   要么失魂失智,莫名其妙给她写下巨额欠条,官府都不得不承认的那种。   “这碗药到底是个啥?”李钦载皱眉盯着矮桌上的药汤。   金达妍也皱眉:“你不信我?”   李钦载急忙道:“我对你自然是毫无保留的信任,我的命都是你救的,怎会不信你?……要不你先喝几口,确定不死我再喝。”   金达妍薄怒道:“你还是不信我。”   李钦载叹道:“你总得告诉我它是治啥病的吧?虽说病人必须听大夫的,但病人也不能稀里糊涂吃错药呀。”   金达妍嘴角一扯,淡淡地道:“你的夫人说李家人丁不旺,当妻子的心中有愧,觉得对不起李家列祖列宗,于是央我开一副方子,专生儿子的方子。”   李钦载目瞪口呆:“所以,这药……专生儿子的?”   金达妍摇头:“生男生女天定,医者不可逆天而为,我配不出这样的方子。”   “那么这药是……”   “寻常的补方,固本培元之用,煎出来给你夫人看的,让她们有个安慰,当然,你喝了也死不了,对身体多少有点用处。”   李钦载脸上喜色一闪:“夜御十女可乎?”   金达妍似笑非笑道:“不怕死的话,可也。”   李钦载撇了撇嘴,看着面前这碗药汤,心想反正不是砒霜,神医开的药必须给个面子,于是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金达妍见他毫不犹豫喝光了自己煎的药,眼睛不由微微一弯,欣悦的光芒一闪而过,随即迅速恢复了平静。   擦了擦嘴角的药渍,李钦载将空碗递给她,突然笑道:“金神医,有一种病不知神医可有药医?”   提起专业领域,金达妍表情一整,顿时变得严肃起来。   “什么病?”   李钦载朝她眨了眨眼,坏笑道:“就是那种明明心里喜欢得不行,偏偏死鸭子嘴硬,装出一脸冷漠和不在意,这种病,神医可治乎?”   金达妍呆怔,白皙的脸颊顿时升起血红的霞光,红得发烫。   她只是不通人情世故,但不是傻子,李钦载的话她听懂了。   “你,你你……”金达妍腾地站起身,结结巴巴又羞又惊。   李钦载笑吟吟地道:“神医,开个方子吧,某人病得很严重,急需神医的药方拯救。”   “我,我……我不会治!”   说完金达妍臊得不行,转身便羞奔出了屋子。   李钦载盘腿独坐,看着金达妍羞奔而出的背影,笑得越来越灿烂。   几句话就把她撩得不要不要的,看来这位女神医缺乏江湖经验呀,泡吧蹦迪K歌什么的,应该没干过,纯洁得像一张白纸。   神医难自医,更难医相思。   ……   傍晚时分,宫里来了一名宦官,与往日大摇大摆进李家宣旨不同的是,这名宦官来得鬼鬼祟祟,做贼似的从李家后门悄悄而入。   见到李钦载后,宦官将今日天子与赞悉若的谈话内容一五一十禀报。   李钦载听完后面露喜色。   离目标越来越近,近在咫尺,就差最后一哆嗦了。   宦官登门的目的就是奉旨如实禀报,禀完之后便悄悄离开李家,走时仍然鬼鬼祟祟,像偷大粪的村痞。   第二天,长安城突然传出了一个好消息。   昏迷多日的辽东郡公李钦载,在高句丽女神医的倾力医治下,竟然神奇地脱离了生命危险,顺利转危为安。   这简直是生命的奇迹,也是医学史上的壮举!   不明真相的长安臣民们纷纷欣喜奔走相告,而知道真相的少数几人则暗暗呸了一声。   神特么生命的奇迹,赞悉若不主动送出金齿部,你的伤势能好? 第一千三百三十七章 顺势取利   李治与赞悉若见面,话说得很清楚。   如今三军集结,只待出征。   现在已不是送不送金齿部的事了,就算吐蕃以卑微的姿态主动送出金齿部,大唐也不一定接受。   大唐接受金齿部的前提条件,是李钦载能活下来。   天下皆知李钦载被刺客所伤,伤势极重,只剩了一口气吊在人间,一只脚已踏进了鬼门关。   李钦载若撑不过去,无论吐蕃送金齿部的姿态如何卑微,大唐都必出师征伐吐蕃,为李钦载报仇。   李钦载如果能活下来,吐蕃送金齿部的事,大唐天子可以考虑接受。   事情发展到如今,竟然神奇地逆转了。   当初李钦载与赞悉若谈判,吐蕃无论如何都不肯将金齿部送给大唐,那等于是将本国的南面屏障拱手让人。   可是一场意外的刺杀后,形势陡然转变,吐蕃为消弭兵灾,不得不屈辱地妥协,陪着笑脸主动送出金齿部。   两国未曾交兵,但在长安城里发生的这场勾心斗角,其意义不逊于两军战场交锋,在这场不见硝烟的战场上,大唐终究成为最后的赢家。   得知李钦载从昏迷中醒来,长安城里最高兴的人莫过于赞悉若。   这位命运多舛的李郡公,赞悉若愿心平气和地叫他一声祖宗,只要你保持呼吸不断,好好活着。   你若安好,便是吐蕃的晴天。   得知消息后的赞悉若,立马直奔英国公府,依旧陪着笑脸,请求探望李钦载。   当然,不出意外的,又被冯肃无情地拒绝。   赞悉若也不敢闯门,在国公府外等了许久,最后只能悻悻离去。   但心情还是极好的,李钦载转危为安,对赞悉若来说便是天大的好消息,见不见面的其实并不重要。   第二天,赞悉若正式向大唐天子上表,大唐吐蕃世代交好,吐蕃南面国境驻军愿后撤二百里,以示睦邻友好之意。   这句话说得很含蓄,但朝堂君臣都看懂了。   边境驻军后撤二百里,意思就是吐蕃主动让出金齿部。   之所以说“让”,而不是“送”,因为金齿部是独立的部落,吐蕃对金齿部并无主权,以前是两国分别在金齿部边境驻军,金齿部则在大唐和吐蕃之间左右摇摆,三者形成微妙的平衡。   如今吐蕃驻军主动后撤,南面边境的平衡被打破了。   随着赞悉若这一道上疏,朝堂顿时炸了锅。   群臣震惊之余,却深深地感到不解。   吐蕃大相吃错药了?为何无端端将金齿部拱手让给大唐?   稍有地理常识的人都知道,金齿部是吐蕃与大唐之间的缓冲地,是吐蕃的南面屏障,如此重要的地理位置,赞悉若为何主动将它送给大唐?   懂的都懂,这件事只怕跟辽东郡公被刺一案有关系,赞悉若送出金齿部,跟花钱消灾是一个道理。   朝臣们真正知道真相的只有那么几个,许敬宗许圉师刘仁轨等人笑而不语。   吐蕃大相这次可是着实吃了一个哑巴亏,李郡公把他坑惨了。   当然,这件巨坑的阴谋里,许敬宗刘仁轨等人或多或少都出了一份力,众人与有荣焉。   尤其是刘仁轨,带领三司官员差役,抓了一个莫须有的刺客,交出一份黑白不分六月飘雪的所谓供状,然后,赞悉若就怂了,金齿部就到手了。   无本万利的买卖,刘仁轨干得特别爽。   吐蕃大相上疏,主动让出金齿部,李治是什么态度呢?   朝堂金殿上,李治义正严辞地拒绝了。   大唐素以仁义布天下,从不取无名之土,亦不受不义之财,吐蕃无端撤军,让出金齿部,大唐若取之,师出无名亦无义,有损大唐仁义的形象,不行不行,万万不可。   赞悉若的心啊,比黄连还苦。   主动让出金齿部已经够屈辱了,没想到更屈辱的是,居然还要陪着大唐君臣演戏。   于是赞悉若只好再上疏,奏疏里详细禀奏了吐蕃让出金齿部的客观原因,无非是国内军队减员严重,时逢大旱,青稞减产,金齿部距离吐蕃太遥远,后勤补给线太长徒耗人工等等。   总之一句话,吐蕃养不起金齿部了,不如送出去,大唐与吐蕃世代友好,不如交给大唐养。   这个理由很充分,也很强大,让人无可挑剔。   李治一番忸怩惺惺作态后,像个贞节牌坊下的半掩门娼妇,羞答答地脱下了裤子。   既然我们的睦邻兄弟友邦养不起金齿部,大唐素以仁义布天下,便勉为其难,帮我们的吐蕃兄弟承担这份痛苦吧。   于是李治终于不再拒绝,当即下旨接受吐蕃的好意,并八百里快骑送出圣旨,着调拨大唐姚州,昆州,黎州三地驻军共计两万兵马,接收金齿部。   吐蕃撤军,大唐等于是和平接收这片土地。   至于金齿部族人会不会反抗,会不会接受大唐的统治,这个……并不重要。   两万唐军兵马装备火器,进入金齿部后步步推进,有当地土著反抗者,屠戮之。   从今以后,金齿部便成为大唐国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谁敢来抢,跟谁玩命。   将金齿部纳入版图的消息,大唐朝廷处理得很低调,悄无声息便执行了,知道的人都不多。   这件事本就不该高调,李治也算是为赞悉若留了一条后路。毕竟对吐蕃来说,赞悉若让出金齿部的决定,算是丧权辱国了,大唐若太高调,赞悉若回到吐蕃更被动。   长安刺杀案的余震未息,李治和李钦载都很清楚,赞悉若回到吐蕃后,等着他的必将是一阵腥风血雨。   赞悉若在长安憋了一肚子气,而他让出金齿部的决定,也将成为吐蕃权贵臣民攻讦他的理由。   双方都不是善茬儿,等赞悉若回到吐蕃后,脑浆子都会打得稀烂。   可以肯定的是,吐蕃国内必然会生内乱,动刀兵,只看这次鹿死谁手。   李治和李钦载还是颇为看好赞悉若的,毕竟是禄东赞的长子,禄东赞在世时权柄极重,朝堂和军队遍布无数故吏旧部,说是吐蕃大相,权力巅峰时甚至比国主赞普还大。   所谓“虎死余威在”,禄东赞去世不算久,赞悉若利用他爹生前的威望,打败吐蕃国内那些反对他的权贵臣民,只要赞悉若不出昏招,胜负应该没有悬念。 第一千三百三十八章 深宫夜宴   金齿部被大唐完美接收,不费一兵一卒。   但成本还是付出了不少,李治下旨左右卫集结的三万兵马,军队来来回回调动,户部这几日支应了不少粮草军械。   不过相比大唐得到的好处,这点支出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好处不在于大唐新增了多大面积的国土,而是这片国土对大唐未来的战略意义。   吐蕃南面的屏障被打开了,也失去了一片缓冲地带,日后大唐若欲出征吐蕃,金齿部便是无可挑剔的绝佳出兵地点,从金齿部往北,可长驱直入吐蕃境内。   赞悉若选择将金齿部拱手送给大唐,从本心上说,是为了消弭近在眼前的兵灾,因为吐蕃打不起,也打不过。   但从长远来看,吐蕃丢失了金齿部,为日后的灭国埋下了伏笔。   所以赞悉若此人究竟是忠是奸,吐蕃的史书上自有定论。   总之,金齿部归唐,朝廷处理得很低调,知道消息的人都不多,但那些身居高位的权贵官员们都很清楚金齿部归唐的重大意义。   李治答允赞悉若的请求,接收金齿部的当日,长安城许多权贵朝臣府中纷纷设宴,大宴宾客,席间宾主大醉,与舞伎们翩翩同舞,笑得肆意开怀。   当晚,国公府前,一辆低调的马车静静地停在府门外。   李钦载穿着斗篷,将面部遮得严严实实,低头上了马车。   马车启行,沿经朱雀大街,最后停在太极宫门外,一名宦官等候已久,见李钦载下了马车,宦官恭敬地领着他进了宫。   安仁殿内一片灯火通明,里面乐班歌舞伎俱矣,李治竟难得地召来太常寺歌舞。   殿内除了李治和武后,没有别的客人,显然今晚李治夫妇只请了李钦载一人。   李钦载进殿后看到这般排场,顿时受宠若惊。   太常寺歌舞都搬出来了,这是要请大客啊,排场倒是很隆重,可李钦载完全没想法。   太常寺的歌舞伎理论上都是李治的女人,人家给自己唱歌跳舞,但摸又不能摸,揉也不能揉,有啥用?   进了殿,李钦载毕恭毕敬行礼。   李治今日的心情明显不错,见李钦载来了,立马招手笑道:“朕的功臣来了,哈哈,景初快上座,今日又为朕立下大功,朕都不知如何赏赐你才好。”   李钦载也不矫情,走到李治身侧,坐在早已安排好的矮桌后。   君臣的距离很近,近到有些逾矩了,若被刘仁轨那老匹夫看到,说不得又会参李钦载一道“御前失仪”的罪名。   当然,参劾归参劾,奏疏到了李治手里,他只当刘仁轨放屁,奏疏扔进炉子里生火。   “陛下,臣那啥……理论上,臣重伤未愈,还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今夜陛下召臣入宫饮宴,会不会太高调了……”李钦载为难地道。   李治瞪了他一眼:“在朕面前也装上了,最近演上瘾了吧?”   随即李治开怀一笑,道:“盟书已签,金齿部已到手,你现在大摇大摆出现在赞悉若面前,他能奈你何,怕啥!废话少说,满饮此盏!”   李钦载盯着眼前的酒盏,里面琥珀色的美酒漾漾生波。   旁边的武后掩嘴一笑,道:“景初放怀畅饮便是,无论你今夜喝得多醉,醉后在宫里圈了多少地盘,陛下和本宫保证事后不追究。”   李治哈哈大笑,笑得捶胸顿足,夸张得离谱。   李钦载脸色一僵,就这点黑历史,说了一次又一次,没完了还,要拿捏我一辈子吗?   深吸了口气,李钦载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醉就醉了,反正醉得再厉害也就几泡尿的事。   也幸好摊上个胸怀宽广的皇帝,私底下处得跟兄弟一般,李钦载并不担心自己醉后失态会被怪罪。   若换了个心胸狭隘的皇帝,李钦载打死都不敢多喝。   满饮一盏后,李钦载很主动地起身,向领导敬酒。   李治和武后都很痛快地满饮。   殿内太常寺舞伎的舞姿愈发缥缈如仙,地板上若是喷点干冰,搞得云雾缭绕,就更像王母娘娘的蟠桃宴了。   君臣对饮几盏后,李治端起酒盏竟主动敬来,吓得李钦载急忙起身弯腰,连称折煞。   李治摇头,笑道:“景初,这盏酒朕必须敬你。”   “在你帷幄之下,我大唐竟收了金齿部,换了几年前,朕做梦都不敢想,没想到今日居然实现了。”   李钦载不敢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一饮而尽。   李治也满饮之后,搁下酒盏叹了口气,道:“贞观四年,太宗先帝灭突厥之后,放眼天下,大唐的强敌一东一西,唯高句丽和吐蕃尔。”   “如今高句丽已灭,大唐今日收了金齿部,打开了吐蕃的门户,只待我王师恢复元气,国库丰盈之后,大唐最后一个强敌吐蕃,便该轰然倒地了。”   “景初可知,朕如今做到了太宗先帝都做不到的事,哈哈……”   李治开怀大笑,但李钦载却微微皱眉,他听出了李治笑声里好像掺杂了别的情绪,于是不自觉地望向一旁的武后。   武后眼眶微红,感受到李钦载的眼神后,朝他抿唇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李钦载骤然悟了,今晚是发泄局。   李治,终于走出李世民的阴影了。   是啊,李世民没做到的事,李治做到了。   当年李世民驾崩时,大唐已创下辉煌的贞观之治,但贞观之治代表的意义并不是说国富民强,而是奠定了盛世基础。   事实上贞观之治也留下了许多没能解决的事,比如东西两大强国未灭,天下百姓总体来说还是比较贫苦,国库不够丰盈,内忧外患实多等等。   历史上的大唐真正开始辉煌,是从李治开始的,直到李隆基的开元年间,大唐盛世达到了巅峰,最后盛世一夜之间覆灭。   今夜李治的情绪有些高亢,也有些伤感。   收了金齿部看似不起眼,但对李治来说意义重大。   它为吐蕃的覆灭埋下了伏笔,大唐最后一个强敌即将倒下。   自李治登基即位开始,朝野间便一直流传着一种声音,天下人都在怀念李世民,怀念天可汗的仁德和胸襟,怀念贞观年间万邦来朝的盛况,怀念太宗先帝的文治武功……   怀念代表什么?   代表今时比不上往日。   李治一直以来被诟病,被非议,别人总是拿他跟李世民相比,父子俩明明都很出色,可偏偏别人就是觉得李治比不上李世民。   这段活在父亲阴影下的日子,李治过了十几年。   直到今日,高句丽被灭,金齿部已收,吐蕃的倒下只是时间问题,李治终于有了拿得出手的功绩,将它放在李世民曾经的功绩面前相比,丝毫不逊色,甚至犹过之。   大唐天子,青出于蓝,一代更比一代强。   今夜,歌舞美酒当贺之,敬身后的阴暗,敬穹顶的光明。 第一千三百三十九章 夜游宫闱   本来今夜入宫饮宴,李钦载是唯一的客人,可现在的情况却是,客人没喝醉,请客的主人好像飘了。   李钦载坐在矮桌后不停眨眼,今晚自己到底是陪李治一醉,还是悠着点儿,别真喝多了,不然君臣俩醉鬼不知会干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   武后安静地坐在李治身旁,她知道李治今日的心情,倒也不多话,李治举杯她便跟着举杯,李治满饮,她却浅浅啜一口,显然是感情浅,舔一舔。   李钦载突然觉得自己跟李治的交情也没深到那份儿上,于是学着武后一样舔一舔。   跟别人的婆娘一起舔,而且这个婆娘还是皇后,想想居然有点小兴奋呢。   上过班的人都知道,当老板兴致高昂时,同桌的员工最好保持头脑清醒。   老板喝醉了可以肆无忌惮撒欢,员工如果与老板同醉,和他一同肆无忌惮的话,第二天大家酒醒,员工大概率要倒霉的。   因为老板酒醒后,回忆起喝醉时的点点滴滴,脑海里的画面多半是员工的没大没小,所以,试想一下酒醒后的老板是啥心情。   现在李钦载的老板兴致就很高昂,好像他喝的不是酒,而是鸡血。   所以李钦载现在必须清醒,不能因为贪欢一晌给自己惹麻烦。   “景初,与朕痛饮此盏!”李治大笑饮尽。   李钦载端盏,小口一啜,然后搁下酒盏,脱口赞道:“好酒!”   李治又端盏:“既是好酒,再饮一盏!”   说完又一饮而尽。   李钦载照旧小啜一口,脱口赞道:“果然是好酒!”   君臣一来二去,李治喝了五六盏,李钦载手里的酒盏就没再斟过,仅受了一点皮外伤。   一旁的武后看得清清楚楚,不由掩嘴轻笑,倒也没戳破李钦载的伎俩。   喝了几盏后,李治也发觉不对劲了,瞪着李钦载手里的酒盏,又看了看自己的酒盏。   “景初,你把朕当傻子糊弄,你这是欺君知道吗?”李治不满地道。   “陛下,臣酒量浅薄,犹如不胜凉风的一朵圣母白莲花……”李钦载婊里婊气地解释。   话没说完,李治却大喝道:“什么狗屁白莲花!朕惯你臭毛病!”   然后李治蹬蹬磴走到李钦载面前,一手抄起一只酒坛,一只塞到李钦载手里,另一只揭了盖仰头就灌。   咚咚咚灌完一坛,李治两眼通红瞪着他,李钦载心惊胆战,还没等他耍赖,李治托起他的胳膊,粗鲁地灌酒。   李钦载手刨脚蹬拼命挣扎,一坛酒一半洒在衣裳上,另一半终究还是入了肚。   李治满意地笑了:“这才对嘛,君臣同乐同醉,朕岂容偷奸耍滑之辈!”   李钦载苦笑,华夏数千年的酒桌文化你真是一点也不讲啊,哪有领导给员工灌酒的,最重要的是,你婆娘还在一旁清醒地旁观。   若是领导醉倒了,而婆娘长久以来那啥不满,员工与婆娘一眼万年……   哎,剧情好熟悉,好像在什么不正经的地方看到过,台词都情不自禁从脑海里冒出来。   李钦载脑补之后,顿时悚然一惊,暗暗提醒自己,今晚千万不可喝醉,不然醉酒之下骑了朋友妻,多没礼貌。   更何况这位朋友妻是个狠角色,一旦沾上就是一辈子的噩梦。   于是李钦载愈发冷静,不但酒很少喝,就连大殿正中翩翩起舞的舞伎们,他也不敢多看一眼。   理论上,殿内起舞转圈圈的舞伎们也属于“朋友妻”,骑上去会要命的。   李治今晚好像刻意为了求一醉,李钦载饮酒反应不积极,员工不通人情世故,也不知主动给领导敬酒,李治扫兴之下,只好自己灌自己。   一坛又一坛,李治很快喝多了,精神状态越发兴奋,甚至有了几分武敏之疯批发作时的神韵,李钦载愈发心惊。   想走,想回家……   半个时辰后,李治的身形开始摇摇晃晃,脸色更是红得像刚被别人老公捉奸在床的奸夫。   摆了摆手,李治挥退了殿内跳得两腿发软的舞伎,突然一把抓住李钦载的手腕。   李钦载大惊失色:“陛下不可!臣痔疮未愈……”   武后噗嗤一笑,李治晕晕乎乎的没听懂。   “朕有点头晕,景初,陪朕出去走一走,散散酒。”   武后在一旁低声道:“景初且陪陛下肆意一回吧,这些年陛下委实活得太累了。”   李治拽着李钦载,君臣踉跄走出了安仁殿。   武后独自坐在突然变得冷清的大殿内,执壶给自己斟满了一盏酒,仰起脸望向殿外一轮残月,然后端盏遥敬月光。   “大唐……万胜!”   言毕,一饮而尽,刚才一直保持冷静的武后,此刻在这无人的大殿内,脸上终于露出几许兴奋之色。   江山盛世,亦是她的荣光。   盛世不远矣。   ……   李治拽着李钦载,两人在这深宫中踉跄而行。   同行的不止两人,天子夜游宫闱,扈从宫人无数,一队队披甲禁卫举着火把在前开道,一群群宦官宫女打着灯笼亦步亦趋跟随。   李钦载索性放弃了挣扎,今晚且任由这货撒野吧。   只是心中有些不适应,今日只收了个金齿部就这么高兴,将来大唐灭了吐蕃,你不得飞上天,在太上老君的丹炉里撒尿啊。   李治身形摇晃,面色通红,满嘴喷着酒气,醉意颇深。   “景初,朕今日很高兴,非常高兴……”   “是,臣看得出,陛下确实很高兴。”   “这些年,朕都不知怎么熬过来的……那些混账臣子们,每次上疏不肯好好说事,奏疏一开头便是‘先帝如何如何’,然后又说朕如何如何,总而言之,就是朕治理家国社稷处处不如先帝。”   李治露出悲伤的表情,低叹道:“朕……明明已经用尽全力了,天下悠悠众口依然觉得朕不如先帝,当了十几年的天子,朕做梦都听到有人骂我昏君,有人仰天悲呼先帝走得太早,把江山留给了这个懦弱无能的败家子……”   猝不及防间,李钦载发现自己的脖子被李治的胳膊死死箍住,氧气陡然间消失,李钦载大惊挣扎,李治却醉意醺醺在他耳边念叨。   “景初,多亏有你,多亏有你……是你让朕今日扬眉吐气,一雪多年憋屈!”   “朕……终于走出那片影子了。” 第一千三百四十章 云破天开   再英明神武的人,喝醉以后的智商也等同于智障。   李钦载不是针对李治,而是针对在座所有喝醉的人。   现在的李钦载只想一件事,如果此刻向李治提出,大唐国库的钥匙交给他保管,成功率应该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   就是担心李治第二天酒醒后不认账,不用怀疑,渣男第二天提上裤子后都这德行,李钦载太懂了。   喝醉后的李治情绪很不稳定,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李钦载忍不住怀疑,是不是武敏之把他那套疯批本事全传授给李治了,怎么会如此有神韵。   对李治内心的苦楚,李钦载其实很理解。   帝王,不是凡人眼中后宫佳丽三千,每天啥事不干,只顾着在后宫配种,国事朝政一概不理,全扔给下面的臣子去办。   不可否认历史上确实有这种帝王,但李治绝对不是。   事实上李治无论是感情生活还是平常过日子,都比寻常的权贵寡淡多了,说他“清心寡欲”都不算夸张。   摊上武后那样的婆娘,何来三千佳丽可言?以武后的本事,后宫三千冤魂还差不多。   李治登基后承受的便是天下臣民的质疑,轻视,以及“不类乃父英武”的负面评价。   这些年李治励精图治,但成效甚微,李世民在世时发起了太多征战,国库民间皆贫苦,李治即位后,大唐在军事上其实大多数时候是采取守势的,不是将士们不勇武,而是因为打不起仗了。   从永徽年即位开始,臣民们发现大唐每年征服的土地少了,灭掉的国家少了,将军们赋闲在京,建功晋爵的机会少了。   处处比不上贞观年间,臣民们拿李治与李世民比较时,谁还会给李治正面评价?   这种情况直到李钦载的出现,大唐的国势才慢慢有了转变。   无论别人承不承认李钦载对大唐的贡献,这些年大唐在军事上,民生上,粮食产量上,未来百年的战略上,都无法摆脱李钦载的影子。   是的,每件事都有李钦载的参与,尤其是军事上,火器的出现,让大唐王师将士恢复了贞观年间的雄风,甚至有了质的飞跃,对周边邻国形成碾压式优势。   于是,倭国被灭了,高句丽被灭了,新罗眼看也要被灭了,吐谷浑被收了,西边的吐蕃惶恐不安,军事上不得不转攻为守,再也没有对抗大唐的勇气,为了消弭兵祸,吐蕃大相甚至愿意签下丧权辱国的盟约。   细数下来,这些功绩都与李钦载有着直接的关系。   李治呢?   这些功绩当然也要算在李治的头上。   有了李钦载的辅佐,李治这位帝王的懦弱形象,早在当年灭倭国,收吐谷浑时,朝野臣民已开始慢慢扭转。   现在人们评价当今天子,不会再说“不类乃父”,而是用傲娇的态度,淡淡地评价一句“嗯,这位天子还行,没丢太宗的脸”。   然后呢?   新罗国即将被灭,吐蕃的南面门户被大唐硬生生敲开,人们或许又将换上新的评价。   “嗯,这位天子确实不错,比当年的太宗先帝还强。”   军国大事离百姓太遥远,或许又会换个话题。   “你家今年收成了多少斤番薯?”   “一两千斤番薯屯在家里,除去交给官府的粮赋,还能余下千百斤,哪怕遇到灾年,家里人也饿不死。”   “这位天子比太宗先帝强太多了,大唐从麟德年间开始,民间不会再饿死人了,再倒霉的灾年也不慌。”   民声,评价,在这几年里不知不觉慢慢地扭转。   大家都在平淡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今天与昨天前天没什么不同,但好像又确实有些不同。   几年过去,这个世界如润物无声的春雨,悄悄地改变了许多。   李钦载便是那悄无声息唤雨的人,而李治,他什么都没做,可他知道什么是正确的选择,他选择无条件相信和支持李钦载,李钦载回报给他蒸蒸日上的国运气数。   积抑多年的压力,背负多年的非议,随着大唐收下金齿部,好像一夜之间风评陡转。   人们终于发现,这位天子好像真的不错。军事上灭了一国又一国,让大唐的子民扬眉吐气,民生上推广了番薯,百姓们再也不担心灾年饿殍千里。   不错,确实不错,不比太宗先帝差,甚至比先帝强。   李治等这句话,等了很多年。   今夜,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喜悦,随着美酒吞入腹中,仰头呼气,泪眼笑看云破天开。   看着流着泪又哭又笑的李治,李钦载心头不由浮出一句诗。   “轻舟已过万重山”。   没经历过苦难的人,永远不懂这句诗承载了多少酸楚与释然。   那些曾经渡过的恶水险滩,回首再看,不必感激,只有对自己满满的心疼。   曾经的我啊,是如何扛下这些的。   大醉酩酊,李治被宫人扶回了后宫,而李钦载也有了七八分醉意,被安排在宫里一间偏殿睡下。   万幸的是,李钦载醉得不够彻底,这次终于没干什么出格的事。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醒来后出宫回到府里。   回家之后二话不说,继续补了个回笼觉,睡到下午终于自然醒。   ……   海东半岛,新罗国。   王师节节推进,势如破竹。   火器出现在这个原本不该出现的年代,不得不说,它已完全改变了战争的模式。   曾经大唐最厉害的敌人高句丽,费尽三代帝王之毕生,仍无法征服的土地,在火器面前却脆弱不堪,完全被碾压。   强大的高句丽都被灭了,新罗国更是不堪一击。   当大唐突然对新罗国开战时,国主金法敏还在试图挽回局势。   新罗国的君臣仍不敢置信,向来睦邻友好的大唐,怎么可能突然将刀尖对准了昔日的盟友。   于是两国开战之后,金法敏拼了命的给李治递国书,递书信,递检讨,涕泪横流认错赔礼。   新罗不该阳奉阴违,新罗不该收容高句丽残兵,新罗不该背刺盟友……   可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李勣完全不理会,大军按照既定的计划,有条不紊地将战线推进到新罗国的腹地。   三个月时间,新罗的大半国土已落入大唐手中。 第一千三百四十一章 鸟尽弓藏   从地图上看,新罗国与后世的棒子国不同。   它被百济分了一半,新罗国占的不过是东面的一条狭长的国土,从形状上看,像一条无精打采的蚯蚓。   为什么一千多年后,科研机构在棒子国的河水里发现萎哥含量超标,人家这是有传承的,棒子老祖宗留给他们最大的文化遗产,就是一条软趴趴的蚯蚓。   唐军推进的速度很快,当然,也付出了代价。   但付出的代价跟唐军关系不大,牺牲的大多是倭国人。   从宣战到如今,三个月的时间,新罗国土已失大半,而当初的三万倭国人被唐军当作炮灰,每临战总是让倭国人冲锋陷阵,唐军则跟在倭国人身后捡便宜,顺便督战。   在这种无耻的战术下,三万倭国人被消耗得很快,三个月过去,倭国人只剩下一万人,而且一半带着伤。   战事进行到这个地步,有见识的倭国人渐渐明白过来了,他们赫然惊觉自己原来是炮灰。   可有见识的终究只是极少数,大多数人被李勣颁布的奖赏军令迷了眼。   战场上杀三个敌人的,可除奴籍,杀十个敌人的,可赏倭国土地二十亩,杀敌营将者,可赏耕牛一头,钱十贯……   一级一级的诱人奖赏,极大地提振了倭国人的士气。   至于那些倒在冲锋路上的袍泽伤亡,倭国人当然也看到了,但活下来的人终究还是选择视而不见。   战争,本就难免伤亡,相比死亡,如果侥幸活下来,最少也能得几十亩地,战场不就是人生的赌桌吗,赌赢了,全家都享福,赌输了,一条命去球。   在唐军对倭国人这样的心理催眠式鼓舞下,倭国人终于克服了对死亡的恐惧,临战人人奋勇争先。   三个月的时间过去,新罗国土被占大半,而活下来的一万余倭国人,经过无数次战场的洗礼后,竟慢慢变成了一支骁勇善战之师。   他们的战力越来越强,杀的新罗将士越来越多,而且这支倭国军异常残暴,每克一城,必屠戮抢掠,人畜皆不放过。   被他们攻陷的城池如同蝗虫过境,寸草不生,以至于这支倭国军在新罗国的名气,比唐军还凶悍。   开战三个月后的今日,唐军和倭国军分兵而击,从北面和西面对新罗国都城金城形成了西北钳击之势。   金城背靠大海,唐军对它形成包围之前,孙仁师所部水师已封锁了海域,不准片舢下水,完全切断了新罗国君臣逃跑的最后一条后路。   麟德三年九月中,唐军与倭国军兵临金城,驻军城池外十里。   第二天,一万余倭国军在李勣的命令下,率先对城池发起悍不畏死的攻城。   战鼓隆隆声中,倭国军奋勇而进,前赴后继,而金城的城头上,仅剩的两万新罗军誓死抵抗。   无数战死者从城头狠狠摔落到城墙根下,伴随着硝烟与临死前的惨叫,城墙下的尸首很快堆积如山。   倭国军的战死者人数不断增加,压阵的唐军中阵却毫无动静。   年迈古稀的李勣披甲骑马,立于中军阵中,浑浊的老眼平静地注视着攻城的战场,无数人命在他眼前消逝,而李勣却古井不波。   一旁的副总管契苾何力拨马靠近李勣,低声道:“英公,咱们有景初留下的炸药包,刘阿四那支特战小队也提前混进城里,何不配合倭国人里应外合,今日攻破金城,新罗国可灭矣。”   李勣摇头,缓缓道:“不可,静待时机。”   契苾何力皱了皱眉,他也是领兵的帅才,深谙用兵之道,今日李勣用兵的方式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太失常了,根本不是英公的水平呀,明明能里应外合一鼓作气攻下新罗国都,为何要故意拖延?   “英公,末将不解,还请英公赐教。”契苾何力谦逊地求教。   李勣瞥了他一眼,道:“你这老匹夫急个甚,新罗国都必克,何必急在这一两日。”   契苾何力叹道:“怎能不急,眼看就这一座金城,此城若破,东征之战便结束了,整个海东半岛已入大唐版图,咱们也能凯旋荣归,与亲人家眷团聚,英公难道不急吗?”   李勣淡淡地道:“老夫知道你急,但老夫劝你莫急。”   契苾何力:“……”   李勣叹了口气,指着前方攻城正鏖的倭国军,道:“老匹夫且看,这支倭国军如何?”   契苾何力点头:“骁勇善战,是一支劲师,与我大唐健儿已不相上下。”   李勣嗯了一声,道:“确实如此,但很可惜,他们是倭国人,非我族类。”   契苾何力愣了一下,然后瞬间明白了李勣的意思。   “英公难道想……”   李勣冷冷一笑,道:“我孙儿钦载奉旨回长安之前,曾与老夫深谈了半夜,钦载对这支倭国军尤为警惕,提醒老夫万不可对他们仁慈。”   “灭新罗国之战,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倭国军剩余多少,此战过后,皆不可留,必除之,以免贻祸。”   契苾何力一惊,不解地道:“钦载对倭国军为何如此狠毒?倭国得罪过他?”   李勣摇了摇头,道:“老夫不知,但老夫从不忽视钦载的任何一个建议,这些年来,事实证明,钦载说过的每一条建议都是正确的,从未错过,所以老夫也懒得问原因……”   说着李勣眯起了眼,一道杀机从他眼中闪现:“此战之后,这支倭国军留不得,所以不如让他们多为大唐出力,多消耗新罗军的战力体力。”   契苾何力小声地道:“金城攻克之后……”   李勣语气平淡,却蕴含杀意:“老夫已布置了一万将士,设于金城海岸边,金城若克,请倭国军赴死!”   契苾何力沉默半晌,苦笑道:“英公好魄力,只是伏杀盟军的事瞒不住,若被传到长安……”   李勣捋须微笑:“你以为这是老夫一个人的决定?”   契苾何力倒吸一口凉气:“所以,连陛下也……”   李勣悠悠地道:“谁敢保证倭国军此战之后,不会生乱谋反呢,老匹夫,你说对不对?”   契苾何力这时终于回过味来了,于是铜铃般的两眼一眯,微笑道:“没错,倭国军越来越骁勇,但也越来越飘了,攻克金城后居然敢作乱谋反,妄图占据金城,以抗王师,不杀何以儆天下。”   两位百战老将相视一笑,万余条生命便在他们的笑容里决定了命运。   金城城头,鏖战越来越激烈,随着一声轰然巨响,一名部曲飞马奔来,朝李勣和契苾何力二人抱拳行礼。   “禀大总管,金城西城门已被倭国军撞破,千余倭国军将士已冲入城门内。”   李勣精神一振,捋须大笑两声,然后沉声道:“发响箭,告诉混入城中的刘阿四所部,可以发动了!”   “传令倭国军,城破之后,余部于金城外东海岸休整,就说老夫准备了两千头活羊,与两千坛美酒,犒劳倭国盟军所有将士。” 第一千三百四十二章 海东终战   李勣说犒赏倭国盟军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和善得像邻居家颐养天年的老头儿。   唯有他身旁的契苾何力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   他知道,这句温暖贴心的话,其实是阎王爷下的帖子,温暖的表象下,刮起阵阵阴风。   远处金城的城墙下,无数倭军仍在奋勇攀登城头,云梯架上,又被守城的新罗军推下,倭军惨叫着跌落,又一架云梯继续架上,前赴后继,悍不畏死。   西城门下,倭军已撞开了城门,数千倭军如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进城门内。   守在城门内的新罗军一脸绝望,拼死抵抗,他们知道,城门一破,他们和城内的王室百姓必死。   金城,是新罗国都,也是如今新罗国主唯一能掌控的一座城池了。   城破,意味着新罗国已亡国,剩余那些土地和城池,几乎没有抵挡唐军的能力。   李勣和契苾何力骑马立于中军,随着攻城战事的推进,两位老将越看越振奋。   一支响箭直冲云霄,尖利的啸声过后,城内几处民宅突然起火,原本在城头坚守的新罗军将士慌张地跑下城头,城头的防卫顿时松懈了许多。   李勣捋须呵呵笑道:“刘阿四所部已在城内发动了,倭军大约还剩下四五千人,呵呵,好!”   说着李勣沉下脸,喝道:“传令,中军攻城,火器都用上,争取用最小的伤亡拿下新罗国都城。”   “契苾老匹夫,你亲率一军,城破后马上直奔新罗王宫,务必活擒新罗国主金法敏及其王室亲眷,不可使一人逃脱,陛下还等着拿这些人太庙献俘呢。”   契苾何力抱拳,沉声应是,然后拨转马头准备点兵。   城外唐军阵中,战鼓的节奏陡然一变,变得愈发急促起来。   两名骑兵挥舞着黑色的小旗,朝城头飞奔,正在血战攻城的倭军见到那两面小旗,顿知是主帅令他们撤下。   活着的数千倭军心有不甘,眼看马上要攻破城池了,最后的关键时刻居然令他们撤下,把首破的头功让给唐军,试问谁能甘心?   破城头功的奖赏可是非常高的,然而军令如山,倭军再骁勇,在唐军的眼里也不过是小卡拉米,若敢违抗李勣的军令,身后的三眼铳恐怕立即就会对他们开火。   于是不甘心的倭军不敢违令,乖乖地撤了下来。   守城的新罗军还未得片刻休憩,在倭军撤下的同时,潮水般的唐军海啸决堤一般朝城墙冲去。   伤痕累累的新罗军站在城头,表情布满了绝望。   他们知道,这座都城今日必破,不可能守得住了。   体力,士气,已到了崩溃的边缘,而远处的唐军却是体力充沛,如一群刚下山的猛虎。   冲向城墙的唐军在一百五十步外便停下,无数支三眼铳瞄准城头,随着一阵巨响和硝烟升腾,城头的新罗军纷纷中弹倒地。   一轮又一轮的枪声中,唐军将士扛着云梯,架上城头。   西城门内,新罗军与唐军展开了殊死厮杀,双方为了争夺城门的控制权而激烈对阵,原本胶着的战况,随着新补充上来的唐军开枪射击,拥挤的城门内,新罗军倒了一地,惊恐的敌军不得不后退。   看着远处攻城的战况,作为半生征战的老将,李勣一眼便知,今日的攻城战稳了。   半个时辰内,金城必破。   于是李勣放心地将目光移向撤下来的倭军。   倭军已疲惫不堪,一场攻城之后,活下来的大约只有四五千人,这些人几乎个个带伤,有的人连走路都不稳当。   李勣朝身边传令的部曲投去一瞥,部曲会意,策马迎上前,传达李勣的将令。   倭军将士征战辛苦,大总管令倭军将士们撤到城外东海岸,并且给将士们准备了活羊和美酒犒军,请倭军将士们享用。   倭军将士不疑有他,听说有活羊和美酒,立马发出欢呼声,然后屁颠颠地跟着部曲往东海岸走去。   看着倭军将士欢天喜地走向鬼门关,李勣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一炷香时辰后,金城城头突然传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城头箭楼上代表新罗国的王旗被撤下,转而换上一面代表大唐天子的黄色龙旗。   龙旗在弥漫硝烟和血腥气的空中高高飘扬,城头上站满了浴血的唐军将士,他们高举兵器,朝李勣的中军阵方向放肆嘶吼,狂笑。   “禀大总管,新罗都城金城,克矣!”   ……   长安,英国公府。   金达妍站在崔婕和金乡面前,一脸局促地垂头捏着衣角,表情尴尬又紧张。   崔婕没好气地翻着白眼儿,道:“还以为你和我家夫君早已情投意合,该发生的都已发生了,没想到……你俩居然至今清清白白,你是要笑死我吗?”   金达妍露出不自在的表情。   这个误会有点大,崔婕和金乡一直以为她们随皇后巡游洛阳,祭祀农坛的那段日子,府里只有李钦载和金达妍,这位高句丽女神医又是个绝色美人,孤男寡女的怎么可能不擦枪走火?   于是崔婕回到长安城后,也就默认了夫君与金达妍的关系。   夫君是当朝郡公,身份和地位决定了他不可能一辈子太专情,无论从心态上还是社会现实上,都说不过去。   长安城那些权贵人家,谁家不是十个八个侍妾?有名分的侍妾就这么多,还不算没名分却已有关系的女子,权贵家中但凡姿色过得去的丫鬟,新罗婢,青楼花魁等等,那就更多了。   相比之下,李钦载的后院如此空虚,常伴的正室和妾室也就崔婕和金乡,再加上一个倭国的鸬野赞良。   至于那个在青海湖放羊当女可汗的紫奴,崔婕都已自动将她排除在外了,她怀疑那个小贱货根本是在白嫖自己的夫君,嫖完拍拍屁股就跑到十万八千里外,过分!   如此清心寡欲的夫君,崔婕觉得有点对不起他,经常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善妒了,以至于李家后院冷冷清清,人丁也不兴旺,对崔婕来说,这是大妇的失职,是对李家宗祠的犯罪。   所以后院如果再添一个高句丽的女神医,崔婕一点也不反对,反正只要夫君中意,谁都可以,只要娶进来能生娃,能壮大李家的子嗣宗祠就好。   然而这些日子下来,崔婕冷眼旁观,发现一个令她无语的事实。   夫君跟这位女神医居然清清白白,什么都没发生,每天见了面眉来眼去暧昧得不行,到了晚上却各回各屋,毫无相干,既不擦枪,也不走火。   这特么不扯的么。 第一千三百四十三章 可欺暗室   权贵人家规矩向来森严,纵是迎娶妾室,也不是任何女人都有资格被娶进门的。   在唐朝,“妾室”与“侍妾”性质是不一样的,妾室是正经有名分的女人,而侍妾,只是一种称呼,并没有名分,只要被主人宠幸过,丫鬟可以是侍妾,青楼女子也可以是侍妾。   侍妾不是妾室,妾室必须出身清白,娘家可以贫穷,但不能不干净。   贫民家的女儿可以被娶做妾室,但穿着华贵,珠光宝气的青楼女子却没资格做妾室,因为不干净。   这就是现实。   当然,金达妍的出身完全有资格被纳为妾室,她虽是是异国出身,家境很贫苦,可她是医者,出身自然是清清白白,而且还救过李勣和李钦载祖孙俩的命。   也就是中国历史上没有“平妻”这个说法,不然金达妍都有资格当李钦载的平妻了。   身份不一样,崔婕对人的态度也就不一样。   初识金达妍时,她是李家的救命恩人,崔婕必须恭恭敬敬以大礼参见。   可如今金达妍既然与夫君不清不白,关系可就不一样了,崔婕此时的身份是李家正室大妇,对金达妍这位李家内定的女人,自然就不必太恭敬,用姐妹朋友般的态度对待才是最合适的。   此刻崔婕瞪着金达妍,一脸的怒其不争。   “你说你怎么搞的,都多久了,居然还没跟夫君……”崔婕摇头叹气。   金乡掩着小嘴在一旁偷笑,美眸弯成两轮新月,特别可爱。   金达妍的脸蛋不知不觉通红,努力维持女神医高冷的人设,然而在崔婕面前完全没用。   “我与李郡公……”金达妍张嘴欲言,却发现不知如何接下去。   她与李钦载的关系发展到今日,就连她自己都不知如何定义。   朋友不像朋友,情人不像情人,不尴不尬拖泥带水,有时候自己想想都觉得闹心。   闹心归闹心,金达妍却无可奈何。   她从未主动与男人接近过,也不知如何才能得到男人的宠爱,从小到大她只是一个本分行医的大夫,医术之外的事她根本不懂。   若是男女之情也能像治病一样简单该多好。   见金达妍一副无措的样子,崔婕叹了口气,道:“罢了,看来你真的什么都不懂,咱们夫君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显然也根本不急,你俩都不上心,我和金乡倒是跑前跑后,图什么呀。”   金乡也瘪着小嘴儿点头,一脸委屈不忿。   崔婕盯着金达妍那张俏丽绝色的脸庞,心中暗暗赞叹,到底是大夫,懂得保养皮肤,这脸蛋儿如此白皙娇嫩,就连权贵人家的女儿也比不上,怎么看都不像是贫苦山村里出来的。   回头等她进了门,必须让她开个方子,咱家的女人一个个驻颜有术,四五十岁了依然娇嫩如少女,夫君必然欢喜得很。   这样一想,好像娶个女神医进门很有必要。   “金神医,屋子里就咱们三个女人,我就有话直说了。”   崔婕停顿片刻,道:“你对咱家夫君应是生了情意的,对吧?”   金达妍红着脸,下意识摇头否认,然而面前这人是李家正室,若是在她面前说谎,她与李钦载怕是就此一生错过了。   羞涩的金达妍只好垂头沉默,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崔婕嫁为人妇多年,对这种小儿女之态自然心中雪亮,于是笑了笑,道:“既对咱家夫君有情意,有些话就更好说了。”   “我是夫君的正室,夫君若娶妾室是必须我点头的,你俩既然互生情意,这件事就好办了……”   金达妍心头闪过一丝喜意,羞怯地道:“他,他也对我……”   崔婕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夫君也对你生了情意,高兴了吧?”   金达妍不好意思地道:“这,这怎么可能……”   崔婕哼道:“怎么不可能?男人,呵!莫说看到美丽的女子会动心,农户家养的驴但凡眉清目秀一点,说不定也会对驴动心。”   金乡噗嗤一笑:“姐姐你真是……哪能如此说夫君。”   崔婕也笑了:“反正就是这个意思,不管多正经的男人,都逃不过‘好色’的本质,我都不用问,夫君必然对你有心思的。”   金达妍又羞又喜,垂头不语。   崔婕叹了口气,道:“既然互有情意,就赶紧把事情办了,不然同住屋檐下,你俩眉来眼去拖泥带水的,我看了都生气。”   金达妍紧张地道:“怎……怎么办?”   崔婕瞥了她一眼,道:“勾引男人会不会?”   金达妍惊愕摇头:“不会。”   “君子不可欺暗室,但夫君可以。你俩同处一屋,你穿少一点,露多一点,再劝他几杯酒,稀里糊涂之下,事情不就办了。”   金达妍震惊了:“这么草率的吗?”   崔婕翻了个白眼儿:“不然呢?请礼部尚书给你主持一个勾引男人的盛大仪式好不好?”   金达妍红着脸慌乱摇头:“不,不行,我不会……”   一旁的金乡看热闹不嫌事大,插言道:“金神医是大夫,应该会配那种让男人神魂颠倒的药吧?一撮药粉撒进酒里,夫君喝了之后你就不用动了,夫君全自动……”   崔婕朝金乡投去钦佩的一瞥:“还得是你对夫君下手最狠。”   金乡哼了一声,道:“我也见不得这俩人拖拖拉拉的,太矫情了,速战速决,回头赶紧把夫君送我屋里来,两个月内我的肚子必须有动静。”   成了亲的女人变化太大了,就连当初清纯小白花般的金乡,如今也变得跟咸鸭蛋一样,内心黄得流油。   崔婕又望向金达妍:“能配那种药吗?”   金达妍咬着下唇,脸色红得快滴出血来,良久,沉默地点点头。   “很好,接下来的事,不用我教你了吧?”   金达妍眼神慌乱,双手微微发颤。   这事儿实在太荒唐了,明明应该两厢情悦水到渠成的事,为何这俩女人随便几句话,便发展到必须自己主动勾引他了?   好像哪里不对劲,这事儿怎么也不该女人主动呀。   金达妍正要提出反对意见,崔婕却突然一拍掌,道:“既然如此,事情就说定了,拣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我和金乡给你们创造机会,你自己配好药,看准时机,一撮药粉药翻夫君,然后为所欲为。”   说着崔婕又望向金乡,道:“咱们准备一下,妾室娶进门不可操办,但也应给金神医一个简单的仪式。”   说完崔婕和金乡起身就走,根本不给金达妍反对的机会。 第一千三百四十四章 名将下限   拱卫长安城的左右卫抽调了一万余人,由苏定方领军出京,浩浩荡荡朝西南行去。   大唐与吐蕃签了盟约,金齿部已归大唐。   有意思的是,两个大国签约决定了金齿部的归属,但金齿部却不知情,而且大概率是会反抗的。   这便是苏定方领军的目的。   敬酒不吃吃罚酒,只看金齿部是选择吃敬酒还是吃罚酒。   吃敬酒的话,苏定方大军随行的有大唐使节,也带上了许多厚礼,金齿部土著若是态度端正,反噬大家好商量,给金齿部的头人们赏几个官儿当当,甚至封个惠而不费的爵位,都好说。   若是吃罚酒,苏定方的大军就派上用场了,给脸不要脸,那就白刃不相饶。   大军出征,朝臣们纷纷自觉出城相送。   李钦载也去了,毕竟苏定方的出征跟他有关,大唐收金齿部根本就是他的主意,从头到尾都是他和李治的谋划。   对李钦载的相送,苏定方更热情,老将军披甲戴盔,却威风凛凛,尤其是肚子微微隆起,在一千多年后这叫啤酒肚,但在唐朝,这是标准的将军肚,没挺出个将军肚都不好意思带兵,没威严。   “小子不错,托你的福,没想到老夫居然还能平白捞到一桩功劳,哈哈!多谢了。”苏定方笑得很开怀。   说实话,这桩功劳还真是从天而降。   大唐的东征还没结束,朝中有名气的将军几乎都被李治遣到了海东战场,唯独苏定方留守长安。   海东战场打得热闹,契苾何力,薛仁贵这些将军们都立了不少功劳,苏定方留在长安本来一肚子火气,没想到在李钦载的谋划下,朝廷竟收了金齿部。   这不就来活儿了么。   金齿部是西南的蛮夷部落,当地土著性烈如火,桀骜不驯,岂会甘心被两个大国任意拿捏?   此次出征,苏定方敢断定必然要开战的,这一开战,功劳不就来了么,开疆辟土之功,也不逊海东战场上那几个老杀才了吧。   所以苏定方今日对李钦载特别热情,像穷鬼抱紧了土豪的大腿,甚至带了几分巴结讨好。   李家这小子太合口味了,无端端送了老苏一桩开疆辟土之功,他简直是老苏家的祥瑞神兽啊。   这要是自家孙子该多好,做梦都笑醒,老天瞎了眼,这等天纵之才居然给了李勣那老匹夫。   “苏爷爷一路平安,小子在长安静待苏爷爷凯旋捷报。”李钦载规规矩矩地行礼,话也说得四平八稳。   苏定方眯眼捋须,笑道:“老夫尚是首次征伐西南,小子学问高明,智谋无双,大军征伐金齿部,你可有啥交代的?”   李钦载想了想,道:“交战当慎重,西南丛林毒瘴之地,金齿部战力虽不及我王师将士,但他们丛林作战的经验却比咱们将士强多了。”   “所以苏爷爷领兵时千万莫与之缠斗,若遇敌引将士们进丛林也不要上当,丛林里他们便是王,咱们不可扬短避长,陷自身于险地。”   “总之,见到敌人了,咱们隔老远便放枪,他们钻进丛林,咱们就在外面放火,当年孔明先生征西南诸部,用得最多的战术便是火攻,苏爷爷不妨参详一二。”   苏定方捋须大笑:“小子见识不凡,与老夫英雄所见略同,没错,老夫也是这么想的。”   “领军征战大半生,老夫岂会在小小的金齿部栽了跟头,老夫与军中几位将领商议多日,对金齿部动手确实宜用火攻,小子不愧是天纵之才,一语道破关窍。”   李钦载咧嘴干笑。   主意明明是我刚说出来的,你却往自己脸上贴金,老不要脸。   苏定方丝毫不以为耻,而是一脸宠溺地拍着他的肩。   “好娃儿啊,好娃儿!”苏定方的表情突然变得深沉起来,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   “不知不觉都二十多年了,小子也成家立业,成了社稷栋梁,当年的一些秘辛事,你也该知情了……”   李钦载悚然一惊,这特么啥反转?   苏定方目光望向远方,表情渐渐迷离且唏嘘,一副追忆当年的沉醉模样。   “二十多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苏家老三生了个男娃,却被卑劣的下人偷走了……”   李钦载眼皮一跳,不知为何,他莫名闻到一股狗血的味道。   苏定方继续沉醉在回忆里:“当年苏家丢了娃儿的事闹得很大,苏家上下都快疯了,老三更是一病不起,卧榻年余,而老夫也无心朝政,上天入地找我那可怜的孙儿……”   “后来多方打听,才从知情人口中隐约得知,就在我苏家丢娃的那一晚,好巧不巧的,听说英国公府那一晚却捡到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你爷爷见这婴儿眉清目秀,分外可爱,一时动了心念,便对外称这是李家老二生的,从此视如己出,甚为珍视。”   苏定方此时眼中已饱含热泪,哽咽道:“英公捡了孩子,老夫又没证据说是我苏家的,此事最终成了一桩无头案,一晃这些年过去了,每次看到你,老夫便忍不住想流泪,也不知为何……”   “我那可怜的孙儿啊,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啊……”苏定方嚎啕痛哭起来。   李钦载倒吸一口凉气,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大唐名将的下限,简直低到不敢置信。   挖墙角居然是这么挖的,都特么是知识点啊。   忍住心头怒火,李钦载温言劝慰道:“苏爷爷节哀,事情都过去多年了,说不定您家那可怜的孙儿当晚就被扔进井里了呢……”   “啊,呃?”苏定方有些错愕,然后继续抬袖擦泪,重新回到悲伤状态。   “痴儿,痴儿啊!老夫的意思,你难道还没听出来吗?你是我苏家失散多年的血脉啊,也只有我苏家才生得出这般天纵之才。”   李钦载面无表情地道:“苏爷爷,我还是个孩子,当年的事一概不知,但苏爷爷的话小子记住了,待我爷爷凯旋回京,小子将一字不漏说给爷爷听。”   苏定方一愣,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惊惶,大手一伸:“大可不必!”   李钦载表情沉重地叹道:“当年的无头案,也该有个说法了,待两位爷爷回京后,不妨当面说个清楚,看看我该是谁家的孩子……”   苏定方无辜地眨了眨浑浊的老眼,突然扭头大喝道:“传令大军出发,磨磨蹭蹭干啥呢!”   “小子,老夫告辞了!”   说完苏定方拨马便走,走得非常安详。   李钦载站在城外的泥泞小道上冷笑,老不死的,让你嘴贱。   等我爷爷回来,你特么都得改姓李。 第一千三百四十五章 糊涂酒局   送走了苏定方,李钦载回到国公府。   进了后院,崔婕迎上前,为他掸了掸衣裳上莫须有的灰尘。   “夫君回来得正是时候,该用膳了。”   李钦载嗯了一声,上前便搂住了崔婕的纤腰,然后顺势往下一滑……   崔婕大羞,拍开他的手,嗔道:“光天化日之下,夫君作甚呢,妾身还要不要做人了。”   李钦载笑道:“老夫老妻了,害啥羞呀,后院都是女人,被人看见又咋了。”   说着神色一动,李钦载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夫人是正室,若能多生几个娃,对李家祖宗也算有个交代,今晚……”   平日说起夫妻秘房之事,崔婕总是又羞又喜地默认,但今日却有点奇怪,崔婕避开了话题,推了他一把。   “夫君还是用了膳之后再说吧,菜都快凉了呢。”   后院有间厢房,是主人专门用来吃饭的,李家的规矩跟别的权贵家不同,这个年代的权贵习惯了分餐制,一人一个漆盒,一人占一张矮桌,然后各吃各的。   习惯是好习惯,干净又卫生,而且据说是从周朝传下来的礼仪,只有贵族才有资格分餐吃饭。   但李钦载却不喜欢,他还是习惯了前世一家人围坐一桌,一边吃饭一边聊天的氛围,这才有家的味道。   所以李家后院的厢房里,打造了一张大圆桌,每天吃饭都是一家人围坐,本来崔婕和金乡颇不习惯,后来也发觉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的乐趣,于是越来越喜欢。   圆桌上的菜肴依旧丰盛,鸡鸭鱼肉都有,正中一盘清炒芥菜更是如众星拱月般,这年头素菜难得,比肉菜更贵,也就大户人家经常吃。   今日的饭桌多了一个意外的人。   李钦载刚进屋,便看到金达妍居然也坐在桌边,垂头默然不语,见李钦载进来,金达妍的脸蛋儿瞬间通红,头埋得愈发低了。   李钦载一愣,神情着实有些惊讶。   他与金达妍的关系一直不尴不尬的,而且金达妍最近都在刻意躲着他,就算后院照了面,也是一言不发地走开。   今日居然能与他同桌吃饭,李钦载忍不住怀疑这位女神医是不是得绝症了,想走过人生最后一段了无遗憾的日子……   桌边还有崔婕和金乡,不知为何,俩娃儿却不在。   崔婕拉着李钦载在主位坐下,三女的眼睛顿时望向他。   此刻李钦载心中很满足,一家之主的虚荣感充斥心间,于是大手一挥:“开吃!”   话音刚落,嗖嗖两声,崔婕和金乡同时给他碗里挟了菜,一只鸡腿和一块排骨。   “夫君多吃点,看您瘦的,都是为了国事操劳,呕心沥血让人心疼……”崔婕温柔地道。   李钦载神情怔忪,忍不住自省己身。   我特么操劳过国事吗?   近日最操劳的,莫过于在家闭门谢客,装了几天重伤不愈的患者。   以及……跟崔婕金乡之间不可告人的床帏之事,那是真的操劳。   李钦载举起竹箸,叹道:“夫人啊,在座的都是自家人,就不必给为夫我立什么鞠躬尽瘁的人设了,我虽脸皮不薄,但听到这种自家人都糊弄不了的鬼话,难免还是会脸红一下的……”   崔婕和金乡噗嗤一笑,金达妍也垂头掩嘴。   李钦载望向金达妍,好奇地道:“金神医今日居然不躲我了,发生了什么事令你突然性情大变?难道配药试吃时不小心吃错了……”   话没说完,被崔婕狠狠掐了一下,瞪着他道:“夫君积点口德,金神医一个姑娘家,又是咱家的救命恩人,把人家惹恼了,你亏不亏心。”   说着崔婕拍了拍手,一名丫鬟走进来,手里端了一壶酒。   李钦载愕然道:“今天啥日子,为何饮酒?”   崔婕白了他一眼,道:“自家人少酌几杯,用得着看什么日子吗?咱们夫妻对酌少许,夫君不愿意?”   李钦载眼皮一跳,扭头仔细打量崔婕半晌,缓缓道:“夫人啊,你若惹了什么祸尽管直说,只要不是在太极宫里到处撒尿,其他的祸为夫我都能帮夫人担待,不必搞什么喝酒这一套,像谈业务似的……”   崔婕呸了一声,嗔道:“什么太极宫撒尿,那是人干的事么?畜生才到处撒尿呢。”   李钦载抿紧了嘴:“……”   这婆娘不能要了,离了吧,感情淡了。   一壶酒,四只酒盏斟满,崔婕笑意吟吟,与李钦载互敬。   敬完之后又是金乡敬,就连性格清冷的金达妍也端盏与他对饮。   好几盏酒下肚,李钦载的表情依然莫名其妙。   生平的酒局无数,各种宴会也都参加过,唯独今日自家人的这顿酒,喝得稀里糊涂,现在都搞不清这几个婆娘发啥疯。   大唐是个相对开放的年代,虽说男尊女卑的大格局依然没变,但女子的束缚至少不像明清时那么严重。   这个年代权贵家的妇女其实也很忙的,不仅忙着操持自家事务,也忙着与别家权贵的妇女们聚会,饮宴,游园等等,总之,千年后的所谓上流社会贵妇的日常,在大唐都能看得到雏形。   所以崔婕和金乡的酒量也不差,人家都是见过世面,喝过大酒的人。   四人喝完一壶酒,丫鬟立马又送来第二壶。   李钦载越看越犯嘀咕,心里冒出第一个念头便是……难道夫妻感情出问题了?所以打算来个坦白局,各自说说自己曾经干过的见不得人的事?   这就有点心虚了,不说上辈子,仅这辈子李钦载就有好几桩,比如悄悄非礼过府里的八号技师,以及赴各家权贵饮宴时,对别人家的歌舞伎也……   气氛都烘到这儿了,不上手说不过去,他不过是犯了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   夫妻三人外加一个女神医,四人一边聊着天,一边频频端杯互敬。   不知不觉,这顿家宴竟已喝到快子时,而桌上地上的空酒壶也散落了四五只,全是四人的战绩。   崔婕和金乡意识有点模糊了,而李钦载也觉得头有点晕,这年头的酒喝着寡淡,但后劲很足,喝的时候痛快,醉的时候也是又痛又快。   “夫君,妾身好像醉了,不行不行,妾身要睡去了……”崔婕眼神迷离地道,喝了酒的她,面颊红润欲滴,比平日多了几许妩媚风情。   李钦载也顺势起身,荡漾地笑道:“我与夫人同睡……”   谁知话没说完,崔婕却凤目一瞥,喝道:“你坐下,继续喝!” 第一千三百四十六章 高冷反差   今日国公府后院的气氛透着诡异,李钦载觉得有点不对劲,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事情单拎出来都很正常,婆娘想跟自己的夫君小酌几杯,很合理吧?婆娘轮着跟夫君敬酒,敬一家之主很合理吧?婆娘喝多了回房睡觉,很合理吧?   可是这些事组合在一块儿,李钦载总觉得哪里不对。   感觉婆娘在背着自己干什么坏事,看着崔婕时而迷糊时而清醒的眼神,李钦载也不确定她究竟是真醉还是假醉。   刚站起身,便被崔婕用力摁了回去。   “你坐下,继续喝!”   说完崔婕又瞥了一眼已喝趴在桌上的金乡,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这蠢货,明明说好了灌夫君的酒,结果她真把自己灌醉了。   叫了丫鬟进来,将金乡抬了出去,崔婕望向金达妍,道:“夫君尚未尽兴,便请金神医与夫君多饮几盏。”   昏黄的烛光下,金达妍俏脸通红,不知是饮酒还是羞涩,只垂头轻轻嗯了一声。   崔婕转身出门,身姿异常矫健,完全看不出喝醉了的样子。   房门被关上,屋子里只剩了李钦载和金达妍二人。   李钦载打量金达妍,不知是醉意还是因为此刻的气氛,总觉得此刻的她比平日更多了几分妩媚的女人味儿,那双惯来清冷的美眸,此刻亮得像晴夜里的星辰,清澈而闪亮。   金达妍身躯微微发颤,心跳得厉害,那跳动的节奏几乎快令她昏厥。   生平从未做过的事,今晚却必须试一试。   命运已将她和他深深捆绑在一起,而她也不想继续在李家过着不尴不尬的生活。   面对心爱的人,勇敢一次,此生无憾。   可是……还是好羞涩,脑子里乱嗡嗡的,崔婕教她的路数此刻全都忘了,一时竟不知从何开始。   孤男寡女,共处暗室,既没喝酒也没聊天,就这样尴尬地对坐着。   良久,李钦载终于打破了沉默。   “被砸的医馆已经重新装潢过了,门外还给你配了几名部曲,医馆里有几名打杂的丫鬟,看看还需要什么,你尽管开口。”李钦载道。   金达妍急忙摇头:“不需要了,已经很好了,多……多谢。”   “你我不是外人,何必这么客气,真要这么见外,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那我每次见你都给你磕一个?”   金达妍咬了咬下唇,风情无限地白了他一眼。   李钦载大为震惊,高冷女神医居然会抛他舅子的媚眼了?   脑海里不断浮现金达妍平日清冷孤傲的模样,与此刻的妩媚风情渐渐重合,强烈的反差感令他感到尤为刺激。   现在李钦载终于知道,为何前世总有些男人喜欢高冷女人了,他们大概享受的是一座冰山在自己的面前慢慢融化的过程,享受那种反差带来的刺激,这种成就感,犹如一位名将攻破了一座城池。   此刻的金达妍便是如此,李钦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征服她,但她现在的模样是自己从未见过的。   医馆的事说完,屋子里又沉默下来,李钦载正打算干巴巴地聊一些生活上的琐事,谁知金达妍却突然抬袖擦了擦光洁的额头,然后将身上的外裳脱了下来。   “饮酒之后,有点热呀……”金达妍用手轻轻朝自己胸前扇了扇,越扇脸蛋儿越红。   李钦载两眼瞪大,默默地吞了吞口水。   好大两个车灯,像一辆送豆腐的AE86,在秋名山蜿蜒的山道上,狠狠朝自己冲撞过来。   姐姐真是深藏不露……   此时的金达妍只着内衫,露出胸前一片白皙,样子与前世的唐朝仕女图一般无二。   前世的文物古画上,唐朝女子的服饰大多袒露一大片,世人皆以为这就是唐朝女子的日常穿着,然而其中误会深矣。   服侍是与朝代的更迭盛衰息息相关的。   唐朝初期的民风可没那么开放,女子服饰结合了晋隋中原风格和胡服,两者融合后,在唐初时期仍然偏向保守,没那么多暴露的地方。   但在自家后院,在自己夫君面前,女子的服侍就没那么保守了。   没错,就是唐朝古画和壁画上那般模样,对当时的人们来说,这很正常,如同一千多年后在自己家里穿着丝绸睡衣到处晃悠一样。   可是李钦载与金达妍并不是夫妻关系,金达妍居然仅着内衫,这就令李钦载感到震惊了。   你就拿这个考验老干部?   哪个老干部经得起这样的考验?   李钦载怒了,刚还说别拿自己当外人,可你这未免也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吧,上次醉酒稀里糊涂睡了一觉,啥都没干你就要死要活的,现在怎么说?   “你……到底醉没醉?”李钦载试探着问道:“咱们有话说清楚,不然明日你又不认账,我可什么都没干啊!”   金达妍娇俏地白了他一眼,端起酒壶给他斟酒:“李郡公说那么多废话,是在害怕我么?”   李钦载拦住了酒壶:“我已尽兴,再喝就醉了。”   金达妍妩媚一笑:“愿与李郡公同醉。”   酒已斟满,金达妍端起酒盏递到他嘴边。   李钦载叹了口气,不喝不行了,反正……爱咋咋地吧,今晚自己打死不动,她想干点啥,自己全自动。   一盏酒饮下,李钦载咂了咂嘴。   哎,味道有点怪怪的,难道自己真醉了,味觉也出现错觉了?   没过多久,下腹突然生起一股火热,丹田欲焚,浑身发烫。   金达妍那张俏脸离自己越来越近,吐气如兰。   “你的脸为何那么红,身上也好烫……”   理智,在这一瞬间彻底崩塌。   ……   一觉天亮,李钦载睁开眼,依旧是头疼欲裂。   身边还有呼吸声,节奏并不平静,李钦载扭头,不出意外的,金达妍睡在他身旁。   再看看自己和她的身上,仅盖着一张薄被。   李钦载叹了口气,好吧,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金达妍仍闭着眼,但她微微颤动的眼睫毛却出卖了她。   李钦载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道:“别特么装了,你已得到了我,现在正应飞奔而出,吩咐下人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狂欢庆祝一下。” 第一千三百四十七章 终结良缘   醉酒没那么容易断片儿,那么多影视剧里所谓的“断片”,无非是男女主角给自己找的放纵的借口。   对于昨晚的事情,李钦载没有断片,只是记忆中有的细节比较清楚,有的则比较模糊。   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知道金达妍做了什么。   至于昨晚究竟谁主动,谁被动,这特么还用说吗?   清醒后的李钦载已经回过味了,昨晚从头到尾好像都是一场阴谋。   崔婕和金乡是帮凶,也或许是主谋,金达妍勾引他的套路很生涩,但确实很主动。   尤其是昨晚与金达妍单独饮的那盏酒……   问题大了,只要他脸皮够厚,不怕丢人,都可以报官了。   金达妍眼睫毛颤动得更厉害,但眼睛死活不睁开。   李钦载瞥着她,对她装死的态度很不满,于是突然掀开盖在两人身上的薄被。   眼前一片白花花,金达妍惊叫一声,忙不迭拉起薄被,重新盖在身上,眼神惊恐地看着他。   李钦载失笑:“装不下去了?女神医,你的医术入了魔道,居然对我下那种不正经的药,啧!”   金达妍闭上眼,表情羞愤欲绝,薄被下的娇躯微微发颤。   李钦载却哈哈一笑,将她搂进怀里,手心感受着嫩滑的触感,轻轻上下抚摩。   想想昨晚发生的一切,李钦载神情不由变得幽怨起来。   “以后想做什么尽管直说,能做到的兄弟我绝不推辞,下药这种事,真的不至于,如此愉悦的事,我怎么会拒绝呢,显然你对我还是不够信任……”   金达妍羞愤得恨地无缝,薄被蒙着头含糊地道:“别,别说了……”   李钦载笑道:“做都做了,脸皮咋还那么薄,好好,不说了。”   搂着金达妍嫩滑的香肩,二人沉默半晌,李钦载冷不丁道:“对了,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我动了邪念?”   金达妍正享受着生平第一次的男女温馨时刻,被李钦载一句话打击得头脑发晕。   “邪……邪念?”   随即金达妍咬着牙,狠狠地在李钦载身上掐来掐去泄愤。   李钦载痛得嗷嗷叫,叫着叫着,不知为何突然变成金达妍叫了,叫了很久很久,又陷入了沉默。   一觉睡到下午,李钦载和金达妍终于穿戴整齐。   牵着金达妍的手,李钦载正要出门,然而看到崔婕正站在门外,双手环胸似笑非笑地盯着二人,金达妍惊叫一声,羞意满面地挣脱李钦载的手,然后将他推出门外,自己却关上房门,死活不愿出来。   李钦载脸皮厚无所谓,再说,昨晚他也是受害者。   夫妻俩对视,崔婕冷哼道:“又被你祸害了一个!”   李钦载朝她咧嘴一笑,拽过崔婕的胳膊,然后狠狠在她屁股上揍了几下,揍得崔婕尖叫连连。   转过身时,崔婕也是满面羞红。   李钦载瞥着她道:“昨晚你们合起伙来给我下套,现在又一副受害事主索赔的嘴脸,咋地,仙人跳啊?”   崔婕也觉得有点理亏,但还是嘴硬道:“说得夫君好像正人君子似的,就算没有妾身下套,夫君难道就不会染指金神医了吗?”   “胡说啥呢,金神医是绝色佳人,一个大美人住在家里,我当然会染指她,但主动和被动是有区别的……”   李钦载一脸语重心长道:“你我夫妻一体,理当进退守望相助,理论上来说,昨晚应该是你我合起伙来下药,把她药翻,然后为夫我对她为所欲为,而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从此落入咱们夫妻的魔掌……”   “夫人啊,昨晚你好像搞反了啊!”   崔婕惊愕半晌,然后噗嗤笑了:“你这是得了便宜卖乖,不愧是朝堂重臣,几句话占尽了道理。”   扭头看着紧闭的房门,崔婕叹了口气,语声加重了一些:“既然已有了夫妻之实,便找个日子简单操办一下,将金姑娘迎娶进门吧。”   盯着李钦载的脸,崔婕似笑非笑道:“妾身不善妒,夫君喜欢的女子,妾身愿帮夫君娶进门来,但进门之后,夫君可要负起责任。”   “家中妻妾多了,夫君可要雨露均沾,这几年便辛苦夫君了,家里的女人有一个算一个,肚子都要见动静,不然白娶这么多女人,妾身作为李家大妇,也对不起咱家祖先宗祠在天之灵。”   李钦载一怔,接着面色发苦。   生产队的驴要加班了。   ……   接下来的日子,依旧是简单平淡。   迎娶妾室不可大操大办,崔婕还是尽量办得隆重一点,数日后,李家宴请了几位重要的客人,当众宣布金达妍成为他的妾室。   被宴请的客人虽少,但分量有点重。   李治,武后,许敬宗等,当朝天子皇后宰相都来了。   阵容虽小,但足够豪华。   主要是金达妍的分量不一样,虽然是大夫,可她却对李家祖孙有救命之恩,只冲这一点,身为李家大妇的崔婕便不能办得太简单。   李家后院再次充实了一些,李钦载也陷入了加班加点痛并快乐着的日子。   有了新欢不忘旧爱,李钦载更忙了,李家子嗣的繁衍,他的肩上责任很重,也不知将来这几个婆娘会生下多少败家子和刁蛮女儿。   半个月后,李钦载正在后院辅导荞儿做功课。   没错,作为前世教育生产流水线的产物,李钦载必须要给儿子开小灶。   荞儿如今的功课说重倒也不重,每天除了练字,读圣贤书,然后再做几道难题,每天学习两三个时辰,倒也看不出荞儿有厌学的情绪。   今日荞儿的功课完成得很顺利,两个时辰便做完了。   搁下笔,荞儿沉思片刻,轻声问道:“爹,素节师弟他们最近很用功,宣城给他们出了几套试卷,成绩比以往强了很多呢。”   李钦载笑了:“你呢?最近算学成绩有没有提高?”   荞儿露出迷茫之色,道:“孩儿还是以前那样,爹授的课业,孩儿大约能理解九成,剩下那一成就难了。”   “那就更努力的学,有什么不懂的,你随时来问我。”   李钦载对自己儿子的能力很清楚,在算学方面,荞儿算是有一点天赋的,但也算不上学霸,顶多是个优等生的水平。   可是那又如何?   当爹的难道只凭孩子成绩的好坏,才决定爱不爱他吗? 第一千三百四十八章 平庸是福   优秀的父母不一定有优秀的儿女,而真正优秀的父母,会接受儿女的平庸。   平庸有什么不好?   人类进化得太高级,以至于忘了初心。   初心是什么?   是“生存”,平平安安活到老,不饿着不冻着,遇到天灾躲远点儿,下雨知道往屋里跑,愿意的话多生几个娃,把繁衍血缘的任务完成,这不就够了?   一生牛逼上天又如何?最终躺下时不过三尺黄土地。   李钦载本就不是一个优秀的人,他这辈子所谓的功绩与辉煌,不过是前人栽树,事实上,他本就是个平庸的人,那么为何不能接受儿子也平庸?   李钦载发现荞儿最近的心理压力有点大,从表情上能看得出,他如今处于自我怀疑,自我否定的阶段。   “不愁吃,不愁喝,偶尔还被师兄弟们领出去,偷偷喝顿酒,搂几个小姑娘,你的人生才刚开始,已经站在终点线上,你有何压力愁眉苦脸的?”李钦载笑着问道。   荞儿露出赧然之色,忍不住辩解道:“偷偷喝酒确实有,但没搂小姑娘……”   “嗯,我信你。毛都没长齐,搂了也干不了啥,这些年你伙食好,发育得有点早,有些事还是克制一下,不是说不能干,但在身体发育完成前最好不要干,否则会把身体的底子弄坏。”   荞儿脸蛋儿红了,显然听懂了老爹在说什么。   李钦载也不觉得尴尬,关于男女的话题,父子之间单独聊是比较合适的,提前做好心理建设,将来遇到了不会放纵滥交,也不会畏之如虎。   “说回正题,你最近咋了?苦大愁深的样子,谁给了你压力?”李钦载笑着问道。   荞儿嘴唇嗫嚅几下,垂头低声道:“孩儿现在才发现,自己好像不够优秀,弱了爹的名头……”   李钦载睁大了眼睛:“谁说你不够优秀?你已经很厉害了,看看你那些师兄弟,每次挨揍被抽得哭爹喊娘,而他们挨抽时,你向来只站在旁边看热闹,对比一下他们,你难道还不够优秀?”   荞儿笑了,随即又垮下脸,叹道:“本来孩儿也觉得自己很厉害的,爹教的学问孩儿都能学会,考试也比师兄弟们强多了……”   “可是后来宣城公主来了,她就是爹口中常说的‘天纵之才’,每次考试都比孩儿得分高,爹教的学问她往往能举一反三,就连爹也经常夸她是天才,能传您的衣钵……”   “相比宣城公主,我……”   李钦载听明白了,随着宣城的出现,孩子曾经的光环渐渐暗淡,被她比下去了,作为先生的亲儿子,他本该是最优秀的那个,如今却有人超过了他,这便是他最近心理压力大的原因。   李钦载失笑抚了抚他的头,道:“爹教你们的学问,不是用来攀比成绩的,而是要学以致用,知行合一。学问是自己的,终生可受用,比来比去有什么意义?”   “真的要比,就比你们出师以后,各自是如何运用这些学问,为世人谋福,为社稷立功,在实践中发现新的真理,慢慢超越我,那么这些年我传授你们的学问,也算是不虚不枉了。”   荞儿苦着脸道:“将来能超越爹的人,或许是宣城公主,她是天才。孩儿不是,我只会做题,而且还得不到满分……”   李钦载大笑:“你还小,当然只会做题,长大后可就不一定了,爹相信你一定能胜过宣城。”   “如果实在无法胜过她,那又如何?你掉块肉了吗?耽误你吃饭睡觉了吗?”   “第一名永远只有一个,得不到第一名的是不是都该死?”   用力揉了揉荞儿的脸,将他肉乎乎的脸蛋揉成各种形状,李钦载宠溺地笑道:“第二名,第三名,甚至第一百名,都是独一无二的。”   “哪怕你是第一千名,在爹的眼里你仍然是世间最优秀的孩子,因为爹了解你,知道你的优秀并不止在试卷上。”   ……   李钦载活了两辈子,就活了个好吃懒做,贪财恋色,不求上进。   旁人看了都着急,觉得他浪费了天赋,就连一肚子的算学物理学问,也是李治逼着他开学堂,他迫不得已才勉为其难愿意教几个学生。   自己本就是一条咸鱼,哪有资格要求孩子变得多优秀?   三代出贵族精英就算是真理,荞儿这里也才第二代,不急,压力给到荞儿他儿子便是。   转念一想,自己已经爵封郡公,已经是货真价实的贵族精英家族了,那么荞儿的儿子好像也不需要太努力……   天气不觉入秋了,这一年过得好快。   麟德三年,是大唐波澜壮阔的一年。如果将时间线拉长,哪怕拉长到华夏数千年的时间轴上,这一年仍是历史长河中最璀璨的一颗恒星。   东征即将结束,大唐完胜,海东半岛纳入版图,成为大唐探索世界,对外扩张的前哨站。   华夏民族的目光,将不再局限于周边几个邻国,而是整个海洋,以及海洋尽头崭新的大陆。   秋后的长安,带着些许的凉意。   李钦载站在后院厨房的灶头,正在做一锅咸菜豆腐汤。   也许是入秋后骤变的天气,金乡病倒了,身子不舒服,食欲也很差,一天没吃东西,李钦载亲自下厨,给她做点新鲜又能刺激味觉的东西。   端着新出锅的咸菜豆腐汤,李钦载走进屋子,金乡一脸病容半躺在床榻上,见李钦载进来,金乡小嘴儿一瘪,露出委屈又脆弱的模样。   “夫君莫操劳了,妾身什么都吃不下……”病娇的金乡捂着胸口,如黛玉般掩嘴轻咳,好一朵不胜风吹雨打的娇花。   “夫君,妾身这次病得蹊跷,怕是命不久矣……”金乡眼泛泪花,临终托孤的语气:“妾身走后,夫君好好善待自己,您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家老小可都指着您……”   李钦载搁下咸菜豆腐汤,丝毫不被眼前的凄婉气氛左右情绪,只是淡淡地道:“先不说前几天晚上,你要了我四次,龙精虎猛坐地吸土的样子,差点把我榨成人渣……”   “就说你哪怕真病得那么重,只要一口气没断,就保你死不了,别忘了咱家有个女神医,能跟阎王抢命的那种。”李钦载气定神闲地道。 第一千三百四十九章 家国双喜   无论单身还是已婚,女人只要生病,都会变得异常脆弱,一点小风寒都能联想到绝症,然后开始无限幻想自己死后,这个世界会不会为她伤心,家人朋友会不会永远记得。   李钦载都忍不住检讨自己,平日里是不是对金乡太过忽视,以至于金乡那么缺爱,生病后才会如此矫情。   然而转念一想,自己根本没忽视过她呀。   一晚四次,这特么能叫“忽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好不好。   对家国社稷都没如此尽心过,一生精血没用在治国安邦上,全特么耗费在女人身上了。   病娇的金乡本来满腹多愁善感,越想越凄婉,陷入红颜薄命的自我设定中不可自拔,然而被李钦载无情地戳破了事实,尤其是前几天一晚四次的疯狂举动,金乡苍白的小脸儿顿时红了。   “你,你胡说,我没有……”金乡弱弱地反驳。   “夫人啊,我帮你回忆回忆,那晚第一次,我兴致勃勃,你欲迎还拒,第二次,我说提枪再战,你说羞死人了,第三次,我说先缓一缓,你说莫负良宵,第四次,我说夫人饶命,你仰天长笑,说夫君纳命来……”   金乡羞愤至极,一把捂住他的嘴:“夫君莫说了,再说妾身就,就跳河自尽!”   李钦载冷笑,现在好了,临终凄婉的气氛全然消逝,病娇的婆娘恢复正常了。   傍晚时分,金达妍从医馆回来,刚踏进后院,便被李钦载叫到金乡的屋子里。   有神医在,想死都难。   三根手指搭上金乡的脉搏,金达妍的表情顿时变得淡漠且权威。   金乡忐忑不安地看着她,虽说自己觉得只是身子有点不适,但她其实也真害怕从金达妍嘴里听到坏消息,就像中老年人进医院体检一样。   李钦载气定神闲地坐在一旁,一点也没有焦急忐忑。   他对金达妍的医术已有了绝对的信任,当初李勣和他只剩了一口气,都被她生生从鬼门关抢回来了,养尊处优的金乡能有多严重?   屋子里一片静谧,金达妍美眸半阖,用心感受金乡的脉搏。   良久,金达妍收回了手指,朝金乡露出难得一见的微笑。   李钦载心头一跳。   神医一笑,生死难料?   “摸清楚了吗?金乡啥病?”李钦载不自觉地有点紧张了。   金乡也眼巴巴地看着她,小脸布满了惶然。   金达妍微笑道:“姐姐没病。”   李钦载眼神不善地瞥了金乡一眼,问道:“她是装病?”   金达妍没好气瞪了他一眼,道:“夫君真是没心没肺,姐姐这症状除了生病,就不能是别的事?”   不想吊人胃口,金达妍看着金乡,笑道:“恭喜姐姐,你有身孕了,所有的不适症状,都是正常的反应,且放宽心,不必焦虑。”   李钦载和金乡顿时震惊地对视。   金乡掩嘴睁大了眼睛,随即眼中蓄满了泪水,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腹部。   良久,金乡突然哽咽大叫道:“夫君!”   “妾身怀上了!咱们有孩子了!”   李钦载也被震得身躯轻颤,急忙握住她的小手。   金乡的小手冰凉,抖动得厉害,情绪很激动。   金达妍叹了口气,起身用大拇指按在金乡颈后某个穴位上,轻揉片刻,金乡激动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刚怀上不足俩月,姐姐宜当心平气和,不可激动,否则容易滑胎。”金达妍认真地叮嘱道。   李钦载深吸了口气,立马问道:“你能诊出是男是女吗?”   金达妍白了他一眼,道:“夫君想要生男还是生女?”   李钦载和金乡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我想要女儿。”   说完二人都笑了,李钦载叹道:“儿子已有两个,太特么操心了,还是生个女儿好,做梦都想要女儿。”   金乡也点头附和。   她本是县主,父亲是滕王,身份地位在这儿,根本不在乎生男娃巩固后宅地位,再说李家后院很纯净,没那么多勾心斗角的宅斗,所以金乡对生男生女根本没压力。   夫君喜欢女儿,那就为他生个女儿,夫君的愿望便是金乡的愿望。   金达妍翻了个白眼儿,指了指头顶,道:“生男生女我摸不准脉,交给老天决定吧。”   ……   平静的李家后院传出好消息,五少郎的二夫人怀上了。   整个国公府都炸了锅,李思文夫妇更是欢喜得不行,当即便定下了一整套照顾孕妇的套餐,包含日常所有的衣食住行,面面俱到天衣无缝。   严密周全的照顾计划,搞得李钦载都有些嫉妒了。   这孩子若是生下来不原地来个后空翻,都对不起她娘怀孕时补充的营养。   李家人丁其实并不单薄,但李思文这一脉有点少,幸好李钦载争气,娶了几个婆娘,已经有了两个儿子,金乡又有了身孕,眼看这一脉即将开枝散叶。   对古人来说,繁衍子孙是非常重要的事,也是对家族不可推卸的责任和义务,不管贫穷还是富贵,总之,多生孩子终归是没错的。   婆娘怀孕了,当丈夫的不能转身又去睡别的婆娘,那是对金乡的伤害。   接下来几日,李钦载日夜陪着金乡,白天陪她吃饭散步,晚上陪她睡觉。   睡素的。   其他几位婆娘也不嫉妒,主动将时间空间让给他和金乡。她们很清楚,如果自己有了身孕,也会得到夫君同样的待遇。   麟德三年十月中。   傍晚时分,城门即闭,一骑快马由东而至,马上骑士轻装飞驰,背上背着一个黑漆木匣,木匣上打着鲜红的火漆,肩上斜插着一只小小的黑旗。   值守城门的将士见到骑士后,立马认出这是从最近的驿站飞驰而来的信使,是朝廷的八百里快马,送的是紧急军情,于是将士们不敢相拦,甚至主动喝令驱散城门甬道内的人群,给骑士让出一条宽敞大道。   骑士也不客气,入城后仍然放马疾驰,同时挥舞着手中的小旗,一边策马入城,一边放声大呼。   “海东捷报!大唐健儿克金城,活擒国主金法敏及王室亲眷……新罗国灭矣!” 第一千三百五十章 圣王功绩   捷报入长安,整座城都沸腾起来了。   这是大唐立国以来罕有的大胜,而且胜得非常完美,耗时两年的征伐,唐军拿下了整个半岛。   贞观年间最大的胜利是北击突厥,李靖与一众大唐名将配合,横扫漠北,打破突厥王庭,将突厥人逼得抱头鼠窜,不得不从漠北迁徙逃离,诸部落逃到西面与波斯大食为邻,才算勉强活下命来。   贞观年对外征战不少,北击突厥算是大唐最耀眼的一场大胜,同时也是大唐的立国之战。   那一战以后,大唐算是在中原站稳了脚,并让四方邻国终于见识到了大唐天威,从此甘为藩属,万邦来朝。   而今日,大唐的第三位帝王治下,唐军又给天下人带来了一场大胜。   首先是高句丽这个百年宿敌被灭,其次是新罗这个反复跳梁的小国又被灭,海东半岛完全纳入大唐的版图,再加上早已变成傀儡炮灰的倭国,至此,大唐东面已无敌人。   明明是傍晚时分,长安的坊门都快关闭了,然而随着捷报入京,安静的城池如同一瓢冷水倒入油锅,瞬间沸腾起来。   市井坊间到处是闻讯出门山呼大唐万胜的百姓,人们互相打听着消息,并朝太极宫方向遥遥揖礼。   这位大唐天子果真不逊乃父,登基后这十几年不显山不露水,默默无闻却干下这般泼天的功绩。   若只论军事上的功绩的话,当今天子似乎比太宗先帝更强,毕竟高句丽这个百年宿敌是倒在当今天子手下的。   当然,帝王不能只论功绩,李世民去世十多年,朝堂民间仍有无数人怀念太宗,那是因为李世民带给大唐子民的不仅仅是开疆辟土,更重要的是,李世民有着无与伦比的人格魅力,以及博大包容的胸怀。   万邦蛮夷为何心甘情愿给李世民献上“天可汗”的尊号,绝不仅仅是被大唐的兵锋所慑,而是因为李世民是个非常有魅力的帝王。   招惹了这位帝王,他会毫不留情地打回去,但打过以后,只要你及时认错,他还是把你当作兄弟睦邻,每年朝贺长安,可以与他一同醉酒,一同起舞,勾肩搭背告诉你,中华狄夷皆一家,朕视之如一。   这便是天可汗的魅力。   传捷报的信使在长安城内一路策马,直奔太极宫。   骑士刚到太极宫门外,宫门早已被打开,一名宦官等候多时,匆匆将骑士领进宫内。   与此同时,英国公府内,李钦载正与妻儿用膳。   金乡怀了身孕,全家都无比重视。   李思文夫妇和崔婕亲自定下了针对金乡的各种照顾计划,国公府的几位老妇也被启用,时刻贴身照顾金乡。   这几位老妇给人一种神出鬼没的印象,当初崔婕怀孕时也是如此,直到弘壁出生,照顾崔婕出了月子之后,老妇们又神秘消失,金乡怀孕后又出现。   感觉她们属于某个深不可测的神秘组织,组织的老大是送子观音。   老妇虽是家仆,但李思文和李钦载都对她们无比尊重。   据说李钦载的出生,都是这几位老妇亲手接的生,可见她们在府里的资历和地位。   一家人吃饭,金乡单独坐一桌,桌上的菜肴也与李钦载等人不同,饮食都非常清淡。   早已习惯了李家重口味菜色的金乡吃得很不开心,每吃一口便眼巴巴望向李钦载那一桌,桌上丰盛又色香俱全的菜肴令她眼馋不已。   “想都别想,好好吃你桌上的菜,肚里怀了娃儿,莫为了口腹之欲搞出意外。”崔婕头也不回地道。   金乡小嘴儿一瘪,求助地望向李钦载。   李钦载微笑:“别看我,夫人说得对,刚怀上身孕,饮食不宜过油过咸,过几个月待腹中胎儿稳定了再说。”   荞儿咬着筷子头好奇地道:“二娘怀了娃儿,会给我们生个妹妹么?”   李钦载眨眼:“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荞儿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妹妹。”   “为何?生个弘壁那样的弟弟不好玩么?”   荞儿露出嫌弃的表情:“一个弘壁已经够够的了,孩儿还是喜欢妹妹。”   一旁的弘壁被兄长如此嫌弃,却毫无自尊心,谄笑着用油乎乎的小手抓起一只鸡腿,放进荞儿的碗里。   荞儿表情稍微柔和了一点,看着碗里的鸡腿,低声嘀咕道:“其实……生个弟弟也不错。”   李钦载和两位夫人相视一笑。   真好,这一切才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画面,是值得自己守护一生的东西。   一名丫鬟匆匆走到门外,低声禀报,吴管家在后院拱门外相候。   李钦载搁下碗筷,走到后院拱门外,吴管家一脸欣喜地告诉李钦载,海东大捷,新罗国已灭。   李钦载一怔,接着大喜若狂,急忙命人告诉李思文夫妇,然后转身回屋。   崔婕和金乡一脸愕然,李钦载兴冲冲地道:“海东大捷,爷爷率军灭了新罗国,捷报已入京,估摸陛下很快要召见我了。”   崔婕和金乡也跟着欣喜大笑起来。   挥退了丫鬟,崔婕亲自上前给李钦载换上官服,一边换一边道:“海东已平,爷爷也快班师回京了吧?那么大的年纪,还在为国征战,真是苦了他,等他回来,咱们一定好好孝敬他。”   李钦载的目光变得有些深邃,李勣人生的落幕之战,不出意外的很完美,一代名将终于功成谢幕,从此颐养天年。   这大概是最美好的结局了。   果然,一炷香时辰后,吴管家来报,宫里来了人,天子紧急召见李钦载。   早已换好官服的李钦载不敢耽搁,当即便出了门。   马车在太极宫门前停下,李钦载被宦官领进了安仁殿。   安仁殿内,李治和武后并肩而坐,殿内几张矮桌上竟已提前摆好了酒菜,见李钦载入殿,李治朝他招手大笑。   “景初快来,捷报入京,海东已平,哈哈!今夜你我当谋一醉!”   李钦载面色发苦:“还喝?陛下,臣不胜酒力,若是喝多了做出什么……”   “做什么朕都不加罪,哪怕你骑在朕的脖子上撒尿!”   “呃,这个……臣不敢,真不敢。” 第一千三百五十一章 丰碑传世   人不能喝得太醉,不然酒醉中做了什么事,将会成为一生的黑历史,无数次被人提起。   当事人则在一次又一次的社死中渐渐麻木,最后索性破罐子破摔,只要脸皮够厚,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自己,哪怕是自己曾经做过的蠢事。   自从上次喝醉后在太极宫撒尿圈地盘,李治便犹为热衷提起此事,每次只要桌上有酒,就必然免不了撒尿这个话题。   李钦载的心早已麻木,如在大润发杀了十年鱼一般冰冷。   下次如果再喝醉,便在太极宫找个顺眼的地方拉一泡屎,完美盖过撒尿圈地这个话题。   “景初快来,朕闻海东捷报后,马上便叫你进宫,刚才几位宰相在宫门外求见,都被朕拒了,今夜朕只想与景初共贺之。”李治笑得很开怀,朝李钦载招手。   李钦载心中漾起感动,李治平淡的一句话,却不知饱含了对他多大的信任和亲近,当今大唐天下若论圣眷之隆,恐怕除了李钦载再无第二人,就连他爷爷李勣,在私人交情上都难免弱了几分。   李钦载走到矮桌前刚坐下,李治却皱眉看了看他与自己的距离,道:“隔那么远如何饮得畅快?”   说着李治便下令,让宫人将李钦载的矮桌搬到大殿正中,君臣二人相对而坐,共用一张矮桌。   武后无奈地笑了笑,便也跟着李治坐了下来。   李治这才满意地笑了:“没错,如此对酌才有那味道。”   李钦载主动为李治和武后斟酒,李治端起酒盏,却望着东方高高举起,表情沉肃道:“这第一盏,朕与皇后遥敬千里之外的大唐将士,和年迈挂帅出征的英公。”   “大唐万胜!”   李钦载急忙双膝跪地,面朝东方举盏:“大唐万胜!”   高举酒盏片刻,李治和武后仰头饮完第一盏酒。   斟满第二盏酒后,李治又高举酒盏面朝东方,沉声道:“第二盏,朕遥敬海东半岛上,为扬我大唐国威,灭我百年宿敌而战死沙场的忠烈英灵。”   “将士用命而不惜身,方成大唐威服四海之伟业,此皆我大唐健儿之功也,朕当酌以优恤,善待遗小,也望英烈在天有灵,佑我大唐国祚绵长,奠万世之基。”   “魂兮归来,尚飨!”   言毕,第二盏被李治徐徐倾倒地上。   殿内气氛瞬间陷入沉默。   君臣三人呆怔地坐着,李钦载的表情更是肃穆沉痛。   他是亲身经历过战场的,也曾一脚踏进鬼门关。   那些曾与他在绝境中并肩作战,一个个倒在他面前的袍泽兄弟,都已永远逝去。   他们成就了大唐的千秋功业,然而在史书上,他们大部分人却连姓名都不曾有过。   一场惨绝人寰的残酷战斗,只不过是史书上的寥寥几笔,一带而过。   “陛下,臣建议,在高句丽和新罗灭国之地,当召工匠建一座丰碑,碑文将海东之战的大小战役详细记之,并且刻下那些战死将士的姓名,大到将军营将,小到普通的府兵,但凡战死者,皆列名于上,以供后人瞻仰凭吊。”   “史书不赘记,丰碑当记之,他们不该被遗忘。”李钦载沉声道。   李治和武后同时点头。   “朕允了,明日便着工部遣工匠赴海东,修建丰碑,书刻将士姓名于上,往后千秋万代,不论大唐社稷是否还在,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都将永被后人所凭吊。”   “千百年后的后人应该知道,那些默默无名的将士们付出了生命,他们究竟做过怎样惊心动魄的大事,他们不应该是社稷伟业的奠基石,而应是丰碑上一个个让后人跪拜感恩的鲜活的名字。”   李钦载的建议,李治毫不犹豫便答应下来。   李钦载露出了微笑,他知道,这位大唐历史上被抹黑了的帝王,其实是一位真正的明君,他的英明之处在于,他识善恶,明是非。   第三盏酒,李治才与李钦载浅酌慢饮起来。   李钦载突然笑道:“陛下,今日捷报入京,长安城市井坊间都热闹得很,臣刚才入宫的路上,见到无数百姓面朝太极宫而拜……”   李治一怔,然后大笑起来,并立马召来宫人。   “传朕旨意,今夜长安城坊门不闭,为庆海东大捷,臣民今夜可共欢。”   宫人匆匆离殿而去,李治与李钦载满饮一盏后,整个身子往后一仰,浑身放松地长舒一口气,笑道:“直到今日,朕终于放下心事了,海东半岛,高句丽,百济,新罗国……哈哈!”   “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那些与朕玩着小心思的东夷们,全都消失了!从今以后,海东半岛只有大唐的龙旗飘扬,哈哈!”   “景初,朕决定明年开春后东巡,亲自去海东看一看。大唐的疆土,朕这个天子岂能不亲自巡视一番?”   李钦载愕然,这货怎么想一出是一出,明年开春东巡,就不怕半路上被人射冷箭?   秦始皇那么牛逼,巡幸路上经过博浪沙,还不是差点被张良一锤子锤死。   你要不要跟秦始皇赌一赌谁命大?   见李治正在兴头,李钦载劝谏的话不方便说。   一旁的武后却微微一笑,道:“陛下欲东巡,正是举国臣民之幸,亦是海东子民之幸,不过臣妾以为,陛下万乘之尊,东巡不宜过早……”   “海东虽平,但各地仍不太平,许多高句丽和新罗的残兵尚未清剿,两国的权贵和地主仍对大唐心怀仇恨,若陛下冒然东巡,臣妾恐有不测之事,还请陛下三思。”   “待过三两年,王师将士将海东残余的势力清剿得差不多后,陛下再巡海东,当地子民必箪食壶浆,以迎天子御驾。”   李治顿时有些失望,不满地撇了撇嘴。   武后微笑的表情不变,却朝李钦载扔了一记眼神。   李钦载收到了她的眼神,只好附和道:“陛下,臣也赞同皇后之见。”   “王师将士平定海东半岛,不是打下城池和土地就够了,更重要的是,咱们要花费一些时间去消化这些城池和土地。”   “军队驻扎,官员派遣,安抚民众,收他国子民之心,施以王化,除百姓忧思故国之念,真心诚意臣服于大唐天子,这些都是需要时间慢慢完成的。” 第一千三百五十二章 旨令归京   不管是明君还是昏君,他们都有个共同的毛病,那就是喜欢巡视疆土。   或许这就是满足他们个人成就感的一种方式,帝王出巡,仪仗扈从如云,沿途所历,黄土清道,臣民膜拜。   再加上华夏自古疆土广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于是巡视的过程中,帝王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远到秦始皇,近到隋炀帝,再往后一千多年的辫子朝乾隆,都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李治当然也不能免俗。   在李钦载的眼里,李治固然是无可争议的明君,但明君绝不是圣人。   李治也有许多小毛病,他和凡人一样有贪嗔痴念,帝王和凡人该有的毛病他一样不缺。   比如曾经不顾民生,想要封禅泰山,比如去年迷信江湖骗子,妄求长生等等。   如今又想东巡海东,差点没劝住。   这货的性格真的很接地气,像各家不省心的爹妈,钱多好骗还不听劝,辛苦一生攒下的钱全拿去买保健品,还沾沾自喜以为吃了百病皆消。   将来李治若是驾崩,史官总结他的一生,一句话可以概括,“陛下,您可长点儿心吧。”   “陛下稍安勿躁,东巡一事当从长计议,不可过急。”李钦载像哄骗小朋友的邻家大爷,强行摁住了李治蠢蠢欲动的东巡之心。   “臣上过海东战场,知道海东如今有多乱,我王师将士虽征服了海东,但各地仍有许多势力不服王化,这些地方势力如同盗匪强梁,各自割据称王,王师若欲剿平,尚需时日。”   “陛下若明年冒然东巡,臣恐路上会有不测之变,万乘千金之躯不可轻身犯险,不如等将士们将海东半岛彻底肃清,陛下再东巡,那时万众膜拜,欢声如雷,总好过冒然出巡半途遇刺杀,弄得灰头土脸,也大损天家威严。”   武后不由朝李钦载投去赞许的眼神,这理由不错,不愧是在长安城混过的,鬼话瞎话张嘴就来,草稿都不用打。   摆事实,讲道理,苦口婆心之下,李治终于熄了东巡之心,遗憾地叹了口气,神情颇为抑闷。   他知道李钦载的话很有道理,自古以来但凡大军征服一地,不可能拿来就用,这块地上的城池和子民是需要长久时间的消化,才能慢慢归心的。   除非遇到特别残暴的君主,征服之后索性将子民全部屠戮殆尽,只要地,不要人。   息了东巡的心思后,李治冷静了许多。   “海东既已在我大唐之手,景初,时不我待,航海事宜该准备起来了。”李治缓缓道。   李钦载点头道:“是,臣建议工部调遣工匠,以倭国本州岛以东和新罗金城两地,建设新港口,同时泉州和登州设船舶司,着手打造五千料以上的大海船,并招募扩编水师将士,三头并举,三两年内,可试行航海探索。”   武后却插言道:“三头并举虽省时日,但大唐国库怕是支应不起,东征这两年,国库几乎耗费一空,征调民夫徭役,扩编水师,打造海船,都需要巨大的开支……”   李钦载想了想,道:“如今番薯已基本在关中和江南推广下去,民间百姓大致应该不缺粮,纵遇灾年亦能平稳度过,只要大唐接下来的三两年不妄动刀兵,施行休养生息之策,国库应该很快会充盈起来。”   李治叹道:“朕本打算三两年内积蓄力量,先把吐蕃灭了,免我大唐腹背之患,再往东探索海洋大陆,如今看来,怕是有点难了。”   李钦载笑道:“慢慢来,陛下与臣都正值壮年,咱们耗得起,也多给百姓们一点时间,让他们缓口气,慢慢攒点积蓄,国强之外不忘民富,方能收天下之心。”   君臣一席话,未来大唐数年的方略便已定下。   对酌几盏后,武后突然朝李钦载瞥了一眼,然后笑道:“陛下,海东已平,咱们是否该在半岛上设都督府了?”   李治欣然道:“不错,明日便与朝臣商议此事,必须要设都督府,新罗国都金城以前叫‘鸡林州’,不如便在金城设‘鸡林州都督府’吧,可常驻唐军将士两万。”   “同时在金城建一座港口,着泉州水师移防,驻于金城港,仍由孙仁师统率。”   武后接着道:“设都督府后,臣妾以为,该让英公归京了,老人家年迈垂垂矣,却不负陛下所望,平了海东,如今海东只剩了一些零碎事宜,陛下不如另遣良将任鸡林州都督,着英公归京颐养天年,如何?”   李钦载心头一动,感激地看了武后一眼。   他很清楚这是武后在向他李家示好,小小送个人情,但这人情……他还真不能不接下。   没错,老头儿确实该回来了,一把年纪餐风露宿的,既然人生的最后一战已完美落幕,接下来的时光自然是颐养天年,享含饴弄孙之乐。   李治闻言也欣然点头:“朕这就下旨,命八百快骑送去金城,请英公风光回京,朕必迎出城外三十里,以彰英公平海东之旷世奇功。”   李钦载起身拜道:“臣代祖父多谢陛下体恤老臣之隆恩。”   李治笑着扶起他,道:“你祖孙二人皆是我大唐之重器,这次东征多亏了你们,令祖年事已高,也该过一过安生日子了。”   “英公归京后,大唐若无大变,往后应不必请他领兵,但朕有朝政军国之事未决,也当经常登门请教英公。”   大约李治也想到了李勣的年龄,以后确实不宜再领兵了,但话也没说死。   作为大唐军方第一人,李勣哪怕什么都不做,仅只是在国公府里恬然养老,对大唐来说也是定海神针般的存在,核武级别的。   有李勣在,李治的底气都莫名强了许多。   君臣正聊着,突然听到太极宫门方向传来一阵阵欢呼声,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整齐且充满节奏,依稀可闻“大唐万胜”。   李治和李钦载一怔,这时王常福匆匆入殿禀道:“陛下,长安臣民皆聚于宫门外,齐贺大唐平定海东,宫门外呼声震天,欢语雷动。”   李治沉默地望向殿门外,脸上渐渐露出激动的神色。   李钦载笑了笑,道:“陛下,此时此景,当仁不让,请陛下移驾宫门鼓楼,接受子民的膜拜吧。”   “千秋万代之功,陛下可坦然受之。” 第一千三百五十三章 洛阳迎驾   今晚,是李治人生中的高光时刻。   王师荡平海东,旷世之功,可载青史,李治这位大唐天子的威望,在朝野间达到了巅峰。   世人皆云莫以成败论英雄,然而事实是,享受欢呼与膜拜的,往往是成功的英雄,而失败的,却只能换取世人一声同情的叹息。   太极宫的鼓楼上,李治与武后并排而立,宫门外人山人海,皆是闻捷报而赶来的长安臣民。   硕大的灯笼升起,拥挤的人们看到了鼓楼上伫立的天子和皇后,人群顿时一静,然后,所有人都面朝李治和武后跪拜下来。   看着宫楼下黑压压的人群,李治心情忍不住激荡昂扬,呼吸的节奏也加快了,他眼含泪花,努力挤出笑容,朝人群挥了挥手。   静谧的宫墙外,不知是谁突然嘶吼出声。   “大唐万胜!”   “陛下万岁!”   人群跟着嘶吼起来,千万人同时望向鼓楼上那道单薄却坚定的身躯,今日人们仿佛才认识这位天子。   他,不再是太宗先帝的儿子,他就是他,当今天子李治,威服四海,青出于蓝。   大唐的荣光并未随着太宗先帝的逝去而消失,而是继往开来,一代更比一代强。   山崩地裂般的欢呼声中,李治早已泪流满面,嘴唇抖索着,高举起手,哽咽喃喃:“大唐……万胜!”   ……   岁月悠长,自度人间苦乐。   两个多月过去,这段平静恬淡的日子里,李钦载除了在家陪伴金乡和妻儿,便是继续教书育人,给那些小混账们上课。   日子仍如往常般悠闲,李钦载这辈子都学不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朝政国事也好,家宅私事也好,遇到了便顺手处理一下,没遇到也不会去争抢。   那些追逐权力的人被蒙蔽了理智,权力越大,越要拼了命地追逐更大的权力,却不曾思考过,当一个人的权力大到皇帝都不知如何赏赐你时,便只好赐你一杯鸩酒,三尺白绫了。   李钦载觉得自己目前的地位和权力刚刚好,不担太大的责任,更不会让人忌惮,偶尔参加一下朝会,像个无所事事的街溜子,四处瞎混,到时间便欣然领下朝廷给的俸禄。   领下俸禄还不够,只要脸皮够厚,还能坦然又无畏地与户部官员讨价还价,大倒苦水说俸禄太少,不足以养家糊口,堂堂郡公若是带着全家老小上街要饭,恐怕朝廷不是那么体面吧。   小日子过得平淡,偶尔也有点小趣味。   只要不被过分的野心所蒙蔽,其实人生挺美好的,安下心看花谢花开,春去秋来,春风一渡,冰雪消融。   两个月后,李钦载暂别妻儿,领着一队部曲离开长安城,直奔洛阳而去。   如今已是隆冬时节,洛阳城外白雪皑皑,银装素裹。   李钦载与部曲们骑马静立于洛阳城门外,众人等了很久,肩上都已积下厚厚的白雪。   两个时辰后,李钦载终于发现城外远处缓缓行来一支骑队。   骑队大约数百人,皆披甲戴盔,手执长戟横刀铁盾。   他们不声不响地行走在雪地里,却透出一股浓浓的肃杀之意,令路上行人敬畏避让。   路人不知这支骑队的来历,但从他们的气势上能察觉到,这是一支见过血,杀过人的大唐骑兵,那股子带着铁锈味道般的气息,是从战场上带来的血腥气。   发现骑队后,李钦载顿时欣喜若狂,当即便打马迎上前。   一路疾驰,很快来到骑队前方。   骑队的骑士们老远便看到了李钦载,于是急忙下马恭立,一齐朝李钦载抱拳:“拜见五少郎。”   李钦载也翻身下马回礼:“兄弟们一路辛苦,大唐万胜!”   “大唐万胜!”   这支远道而来的骑队,正是李家的部曲亲卫,常年贴身保护李勣的老兵。   而骑队的正中,仍然披戴铠甲的李勣正捋须笑吟吟地看着他。   李钦载的目光与他相触,打量一眼后,眼眶不由一红。   大半年不见,李勣苍老了许多。   他的头发胡须全白了,与脸上肩上的白雪混杂一色,他的面颊愈见沧桑,神情布满了疲惫,唯有一双眼睛仍然闪闪发亮,仿佛能穿透世间的迷雾,直刺人的灵魂深处。   “爷爷——”李钦载刚叫了一声,便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李勣见到他却很高兴,动作略显滞缓地翻身下马,大步走到李钦载面前,拍了拍他的肩,喜中带嗔:“混账小子,老夫奉旨归京,你却跑到洛阳来迎我,天寒地冻的,也不怕着凉!”   李钦载吸了吸鼻子,笑道:“孙儿本打算去登州迎您的,但实在太冷了,以孙儿的孝心,顶多迎到洛阳足够。”   李勣哈哈大笑:“混账东西说话还是那么气人。来,让老夫看看,大半年未见,我李家麒麟儿可有变化。”   李钦载站直了身子,同时也在打量着李勣。   见李勣的身形明显佝偻,东征这两年里,李勣却仿佛苍老了十几岁,明明七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却像个时日无多的耄耋老人。   干瘦的身子站在雪地里,肩上披着一张熊皮大氅,身躯却有些畏冷,肩头微微发颤。   李钦载心疼地握住他的手,李勣的手粗糙如树皮,手上的青筋鼓了出来,身上还带着一股老人独有的迟暮味道。   长叹了口气,李钦载心疼地道:“爷爷,一别大半年,当初出征时是威风凛凛的大总管,如今凯旋归来,却冻得像孙子似的……”   李勣一怔,接着勃然大怒,抬脚便将他踹了个踉跄。   “不会说话就别说话!若非看你远道来迎老夫,今日见面定送你一顿家法!混账东西,走,上马入城,找个地方暖和一下身子。”   祖孙俩在城外雪地里短暂叙话之后,领着部曲们进了洛阳城。   对于这座大唐的东都,李钦载还是第二次来,如今的洛阳也非常繁华,人口已接近百万,城内的街坊仿造长安城的格局,无论方位还是布局,都跟长安城颇有几分相似。   这支充斥着肃杀之气的骑队入城,很快便引来了守城将士的注意。   营将上前询问后,得知竟是英国公大驾,不由大吃一惊。   小半个时辰后,洛阳太守,长史,东台侍中,守将等一众官员匆忙赶到馆驿拜见李勣。 第一千三百五十四章 传家立后   李勣归京,从登州登岸这一路上都非常低调。   路人只见一支披甲骑队冒着大雪赶路,却不知这竟是名震天下的英国公。   直到进了洛阳城,一众官员守将才得知消息,匆忙赶到馆驿拜见。   随着海东半岛被荡平,李勣这位东征主帅的名声更是如日中天,东征之战在他的指挥下,取得了如此丰硕的战果,李勣的名声如今已不逊于当年的军神李靖。   洛阳城内馆驿外,无数车马停驻,洛阳的官员和武将排着队,安静地站在馆驿外。   众人的名帖已递进去很久,李家部曲出来传英公的话,今日路途疲惫,不见外客,请诸官员和武将回去各司其职,英公不过是一介垂垂老人,不必拜见。   听了李勣的传话,官员和武将们丝毫不敢介意,并还是执着地等候在馆驿外,万一英公突然有心情接见他们呢。   不得不说,如今的李勣已经上升到偶像爱豆的境界,被无数官员武将奉若神明,东征之战的战果便是爱豆此生最耀眼的经典作品,我们家哥哥不是流量颜值老鲜肉,哥哥是有作品的,你造他有多努力么。   馆驿内,李钦载猫着腰,透过门缝观察门外的人山人海,馆驿附近的街道都被巡城府兵封锁了,此刻有资格站在馆驿外等候英公召见的,基本都是洛阳四品以上的官员和武将。   观察了半晌,李钦载扭头朝院子里阖目养神的李勣竖了竖大拇指。   “爷爷,原地出道吧。”   “嗯?”李勣眼睛未睁,淡淡地问道。   “爷爷,给孙儿一个发财的机会。让官员和武将们进来看看你,每人收一百贯钱门票,每人在爷爷面前只限说两句话,说完就滚。”   “给孙儿一个机会,也给爷爷您一个机会,这一路上的伙食住宿费用不就出来了么,还能小小发一笔,听懂掌声!”   啪啪啪。   李钦载激动地鼓了几下掌,发现李勣根本没搭理他,只好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多好的机会,身价比大熊猫值钱,老头儿咋就那么清高,跟钱有仇吗。   屋里气闷,李勣坚持坐在院子里赏雪,他的脚下摆着几个炭盆,四周倒是不觉得冷,部曲已为他卸甲,此刻李勣穿着一身暗青色长衫,披着熊皮大氅,看起来倒有几分雅士风范。   “钦载,听说你回长安后,又惹了几桩祸事?”李勣半阖着眼问道。   李钦载又惊又怒:“谁?谁说的?”   李勣淡淡地道:“天子来信说的,咋?你去揍他一顿?”   “哦,那没事了……”李钦载忍不住辩驳道:“孙儿不是惹祸,而是立功……至少吐蕃大相那一桩是立功。”   李勣嗤笑:“其他的呢?废江南八大望族,揍屈突家的小子,这些都是立功?”   “爷爷,咱重点聊聊大唐收金齿部的事吧。”李钦载面不改色道。   “混账东西,也就收金齿部这桩事拿得出手!”李勣笑骂道。   叹了口气,李勣摇头道:“废江南八大望族一事,你做得冲动了。”   “孙儿还年轻,偶尔做点冲动的事,也不算过分,谁年轻时还不是个人渣呢,爷爷您年轻时……”   话没说完,李勣两眼圆睁,喝道:“滚!老夫年轻时可没你这么浪!”   “若非天子临机立断,帮你转圜周全,单就你废江南八大望族一事,咱们李家就会坠入深渊,你当真以为江南八大望族是软柿子,任你拿捏?”   李钦载笑道:“孙儿做事其实没那么冲动,废江南望族一事,在孙儿动手前,其实已做好了安排,天子不是帮我转圜,而是孙儿与天子一搭一唱,爷爷您莫误会。”   李勣表情很平淡,但李钦载看得出他没生气,不然自己真闯了这么大的祸,李勣不可能保持淡定,早就抄兵器满院子追杀他了。   “罢了,你与八大望族结仇,说到底是因为上官家的是非,冲着你为上官家出头,也算你是个有情有义的,老夫便不苛责了。”   说着李勣望向他,眼中露出笑意:“钦载,收金齿部一事,干得不错。”   淡淡的一句夸奖,李钦载的心情却雀跃起来。   当初办完这件事时,他都不觉得有多高兴,可此刻李勣的一句夸奖,却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很牛逼。   “眼光很独到,西南金齿部确实是兵家必争之地,你一眼相中,并使计将它弄到手,老夫自问都很难做到,李家有子若此,老夫死而无憾矣。”   李钦载眼皮一跳,低声道:“爷爷刚为大唐立下旷世之功,何故说此晦气话。”   李勣哂然一笑:“生死有命,何来晦气之说?不提不言难道就能避免吗?活到老夫这把年纪,还有什么看不透的。”   “老夫如今只担心李家兴衰,怕子孙无福消受富贵。”   “李家这几代人丁虽说也算兴旺,但子孙多是庸碌之辈,老夫若不在,怕是弹压不住这些不肖子孙,除了你。”   李勣看着李钦载,沉声道:“所有的李家子孙里,你是最出色的,如今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已爵至郡公,又深得圣眷,你这一脉应该能兴旺数代而不衰,但其余的子孙……”   李勣苦笑道:“可惜你不是李家长孙,敬业虽看似稳重,但心性终究有些不正,将来他若继承英国公爵位,不知会不会给李家带来祸事,如果可以选择的话,老夫多希望你来继承……”   话说到一半,李勣突然住口,苦笑摇头。   无论皇位还是爵位,继承都是要讲规矩的,最大的规矩就是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幼。   这是铁打的规矩,不能变。   大唐两代帝王皆非长子继承,那是有原因的,原因不可说,不敢说,要不你也发动个玄武门之变试试?   尽管天家坏了规矩,但并不代表臣子也能坏规矩。   正因为天家坏了规矩,他们才更需要一块遮羞布,需要体面的掩饰,绝不允许别人也这么干。   李勣若是想把英国公爵位传给李钦载,朝堂一定会炸了,李治就算想偏袒都找不到理由。   李钦载没想那么多,只是皱眉看着李勣。   他不知道李勣今日怎么了,为何有一种交代临终遗言的感觉? 第一千三百五十五章 风雪归人   李钦载从未说过,但他心里很清楚,李勣其实一直对英国公爵位继承人李敬业不甚满意。   李敬业如今官居柳州司马,常年在外为官,甚少回长安。   李钦载与他的交集,还是当年李敬业被卷入一桩当地的风流案,事情解决后,李敬业官复原职回了柳州,从那以后数年时光里,李钦载一直没见过他。   对于这位李家的长子长孙,李钦载的亲堂兄,论起亲疏来,李钦载其实对他还是比较陌生的,对他的为人秉性更是不了解。   但李钦载可以肯定,李勣的内心里对李敬业一直是不满意的。   这不是李钦载的个人猜测,前世的史书上也有过明确的记载。   李勣刚才评价李敬业,其中有一句话比较一针见血,他说李敬业“心性不正”。   爵位继承人当然不指望他是圣人,脾气暴躁一点,为人卑鄙下作一点,败家一点,没骨气一点,都能容忍。   唯独“心性不正”,对整个家族来说,便算是埋下了祸患,而且是抄家灭族的大祸。   人在朝堂混,小毛病多一点无妨,心性若是长歪了,很有可能走上全家团灭的道路。   真实历史上的李敬业果然不负众望,把家族带进了坟墓,李勣一生征战为家族挣来的荣光,一夜之间被他败光殆尽。   当然,这一世的历史轨迹不一样了,随着李钦载意外地出现在这个世界,有意无意地改变了很多人和事,该发生的事或许永远不会发生,而该走向毁灭的人,终究也被他硬生生掰正了方向。   可是随之而来的,却是未来的不可测,连李钦载这个穿越者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那位英国公的继承人李敬业以后又会干出什么。   李勣的语气里颇多遗憾,他其实很想把英国公的爵位传给李钦载。   但规矩是规矩,李勣也无法改变。   李钦载并不在乎英国公的爵位,如今的他已爵至郡公,距离爵晋国公也只差一级,随便立个功便上去了,当爵一代不比当爵二代更舒坦吗?   “爷爷刚凯旋归来,不必太操心家中事,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安生在家颐养天年,李家有孙儿在,垮不了。”李钦载安慰道。   李勣喃喃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此言甚妙,哈哈!不错,老夫一把年纪了,倒不如你通透洒脱。”   随即李勣沉声道:“有些事老夫无法改变,而你,是我李家最争气的孩子,宜当自立门户,另开一支。”   “日后老夫不在了,李家若有难,你能伸手帮一把,自当不遗余力,若祸事太大,你也担待不下,便上疏背刺李家一刀,以此为证,与李家撇清干系,从此李家以你这一支为正脉,敬业之后,生死由天。”   李钦载一惊,目光骇然地看着李勣。   不愧是征战沙场的名将,对任何人都狠得下心,疯起来连自家后代也不放过,而且一番话说的杀伐果断,毫不犹豫,顷刻间决定取舍,这份无情冷酷的魄力,李钦载自问做不到。   “爷爷,别说这话,孙儿听得心里堵。”李钦载皱眉道。   李勣却洒脱地一笑:“没让你现在就背刺,总之记住老夫的话,但愿以后不会发生祸事,否则,你一定要速速决断,以免祸延己身。”   李钦载沉默以对,心中却暗暗做了决定。   李敬业,从今以后,我会死死盯住你的。   气氛有点凝滞,祖孙俩面对这个沉重的话题,都没了闲聊的心情。   良久,李钦载打破了沉默。   “爷爷,真不考虑接见一下外面的官员武将?一百贯钱一人,不赚白不赚,咱们家大业大,开支甚巨,地主家也没余粮……”   话没说完,李勣抄起一把火钳扔向他:“滚!”   ……   在洛阳休憩了三日,大雪仍然未停。   李勣却有些待不住了,毕竟离家两年,归心似箭,漫天大雪也无法阻止他踏上归途。   于是第四天一早,李勣决定启行回长安。   骑队护侍着祖孙俩出了洛阳城门,无数官员武将冒着大雪前来相送,众人站在雪地里,毕恭毕敬地躬身行礼,直到送出城外十里,众人目送骑队的身影在风雪中消失。   风雪漫天,道路泥泞,一行人走得很艰难。   李勣年纪大了,受不得颠簸,路况又不适宜策马疾驰,李钦载耐心地陪伴着他,一路如同走马观花一般缓行缓驻。   从洛阳到长安,走了整整半个月,终于在山峦叠嶂处看到远方雄伟高耸的长安城墙。   驻马山峦,李勣看着远处的长安城墙,眼神中多了几分暖意。   征战一生,落幕归乡,这里便是他人生最后的终站。   风雪迷蒙,须发鬓角与白雪混为一色,身上的铁甲仍然笔挺坚硬,迟暮的老将骑着瘦弱的老马,此刻竟在家乡之外情怯。   一名部曲在风雪中策马奔来,人未至却已翻身下马。   “禀老公爷,天子率百官在城外三十里柳亭迎老公爷凯旋归京。”   李勣一惊,急忙道:“速速上前,莫让天子久候。”   一行人打马疾驰,奔出数里后,看到远处的一座亭子外,一群黑压压的人正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候。   正中被众人簇拥的正是李治,他穿着厚厚的皮氅,头上肩上积满了白雪,显然等候已久,但脸上却无半分不耐之色,神情平静地目注远方。   李治的身后,武后也是一袭正式的皇后朝服,安静地站着,周围的文武百官皆正色恭立,数百人就这样在漫天风雪里,等候一位迟暮老将的归来。   李勣距离百步之外便翻身下马,急步上前。   走到李治面前,李勣刚要单膝拜下,却被李治抢上前托住他的胳膊,阻止他继续行礼。   “老臣何德何能,竟劳动陛下皇后和诸位同僚出城远迎,折煞老臣也。”李勣沉声道。   李治搀扶着他的胳膊,上下打量李勣一番,眼眶泛红叹道:“英公为国征战数年,愈见苍老了,朕心中有愧,辛苦英公了。”   说完李治和武后竟同时朝李勣躬身一礼。   李勣大惊,吓得急忙跪拜还礼:“陛下万万不可……”   “英公为大唐立此不世之功,理应受此礼。”李治认真地道。   紧接着,周围的文武百官也纷纷朝李勣躬身行礼。 第一千三百五十六章 隆重礼遇   老将凯旋,天子率文武百官迎出城外三十里,这是最高规格的礼遇。   随着李治和武后的行礼,文武百官也毫无怨恚地躬身长揖,异口同声道:“英公大胜凯旋,王师定鼎天下,大唐万胜!”   “大唐万胜!”   李勣感动得老泪纵横,急忙向李治和众人回礼。   “老臣不过尽人臣本分,竟劳动陛下皇后和同僚出城相迎,折煞老臣也。”李勣愧疚地道。   李治握着李勣的手,感受他手背上粗糙如橘皮般的触感,不由心酸道:“征战两年,英公老得太快了,在高句丽时还坠马,一度差点故去,是朕不够体恤老臣,让英公操劳了。”   李勣含泪连连摇头,感激的话都已说不出口。   见君臣如此相得,后面的群臣也纷纷垂头默然。   李钦载静静地看着这幅画面,心中泛起无限感慨。   大唐,它可以有很多毛病,也存在很多阴暗,但不可否认的是,唐朝初期的几代帝王对真正的功臣,却真是挖心掏肺,处得跟一家人一样,既不猜忌也不怀疑。   莫说这种现象很平常,将时间线拉长,纵观上下数千年历史,将在外而帝不疑者,拥有如此胸襟的帝王真没几个,李世民和李治算是其中之一。   这两位帝王最大的长处便是用人不疑,尤其是对外用兵之时,绝不胡乱猜忌统兵大将,也不搞什么宦官或文官监军那一套。   给你兵权你就放心大胆地用兵,天子只需要看到结果,过程自己决定。   也不知一千多年后的常校长读不读史书,那位可是把疑心病发挥到了极致,越级指挥甚至干预到旅团一级,细微操作猛如虎,结果越干预越出事。   不得不说,能在李治的治下为臣,对李勣和李钦载来说都是一件幸事。   若换了个度量不大,喜欢猜忌的帝王,李钦载的性格大约也不会是这样,一辈子咸鱼当到死,绝不对外露出半点真本事。   柳亭外寒暄许久,见李勣的身躯微微发颤,李钦载刚要上前给他披一件皮氅,李治却敏感地发现了。   忍着心头酸楚,李治解下自己肩上的皮氅,亲自给李勣披上,然后拉着李勣的手,邀他同乘御辇。   李勣慌忙拒绝,连道不敢。   李治再三邀请,李勣却拒绝得非常坚定,不行就是不行,君是君,臣是臣,臣子若乘天子御辇,这是乱了纲常礼法。   君臣一番推让,群臣看得暗暗赞许。   胜不骄,败不馁,英公立下旷世之功,做人却仍谦逊明礼识进退,不愧是三朝功勋,人家深得三代帝王器重不是没有道理的。   李钦载在一旁有些尴尬,李勣的态度显然做得滴水不漏,而他,经常出入太极宫,经常与李治没大没小对坐在一起饮酒。   当年从海东归京时,记得李治也邀他一同登御辇,而他没拒绝,给点阳光就灿烂,果真登上了御辇。   也亏得李钦载这些年圣眷不衰,不然仅就乘御辇这个举动,被朝中御史知道了,定参得他欲仙欲死。   李钦载暗暗警醒自己,往后可长点心,蹬鼻子上脸这种事再也不要干了,否则便是给自己和李家族人埋下祸患。   见李勣坚决拒绝登御辇,李治不好再勉强,只好与武后相携登上御辇,李勣和李钦载在御辇左右跟随,君臣回到长安城。   长安延平门。   穿过狭长的城门甬道,刚进到城内,迎面便见无数百姓冒着风雪安静地站在道路两侧,正前方的空地上搭了一座高台,高台上一群穿着铠甲手执长刀铁盾的美貌女子,面朝城门方向跪拜。   见天子和李勣入城,道路两旁的百姓纷纷跪在雪地中,齐声道:“贺迎英公凯旋,大唐万胜,天子万岁!”   李勣急忙驻马,朝左右两侧行礼的百姓抱拳还礼。   老将归京,须发皆白,骑在马上那道佝偻苍老的身躯,仿佛一根为家国燃尽自己的蜡烛,在风雪中摇曳着最后一点光亮。   见到李勣的苍老之态,道路两旁的百姓们不由心中酸楚。   不知是谁带头,在人群中突然高声道:“英公为国征战,鞠躬尽瘁,大唐得英公辅佐,幸哉壮哉!”   李勣再次泪流满面,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在马上不停地左右抱拳还礼。   队伍再走近几步,随着一阵隆隆的鼓声擂响,高台上的太常寺舞伎已跳起了舞。   与往常的靡靡妖娆舞姿不同的是,今日的太常寺舞伎跳的却是阳刚雄壮的《秦王破阵舞》,舞伎们穿着铠甲,手执长刀盾牌,随着威武激昂的鼓乐声,一声声娇叱后,长刀急促地敲打铁盾,并不停地变换队阵。   李治和武后走出御辇,与李勣并排观赏破阵舞,君臣百姓看得心潮澎湃,仿佛回到当年大唐立国之初,那个金戈铁马,太宗先帝与天下英雄共逐失鹿的峥嵘岁月里。   一舞过后,舞伎们行礼退下。   李勣朝李治感动地躬身:“多谢陛下隆厚礼遇,老臣愧受。”   这曲破阵乐,显然是李治提前安排的,只待李勣入城后,用来迎接李勣的凯旋。   李治哈哈一笑,道:“英公莫客气,朕只恨礼数简陋,不足以彰显英公功绩之万一。”   隔着御辇,李治突然握住李勣的手,肃然沉声道:“英公年迈,往后尽可颐养天年,但朝中若有不决事,还望英公不吝赐教于朕,您一定要长命百岁,好好看看大唐如今的锦绣山河,那可都是先帝和您亲手打下的。”   李勣感动地道:“陛下但有所遣,老臣定不推辞,哪怕要老臣现在再伐不臣,老臣亦立马开拔,为陛下开疆辟土!”   李治笑着摇头:“英公可是大唐的定海神针,往后若无重大之事,绝不轻易劳烦您,再说,英公一门多英才,日后朝中有事,朕自当倚重景初,英公且看我等壮年君臣,能否再创下一番继往开来的功业。”   李勣也笑道:“老臣静待陛下创下远迈先帝之功业,如此,老臣死而无憾,九泉之下也有颜面见太宗先帝了。” 第一千三百五十七章 加授太师   入城之后,君臣径自向太极宫行去。   为了迎接李勣凯旋,李治不仅出迎城外三十里,安排了雄壮的破阵舞,也在宫中备下盛宴,庆贺李勣归京。   各种欢迎仪式搞得太隆重,李勣又不便忤了李治的安排,只好苦笑着遵从。   宫中大开宴席,长安城中但凡四品以上官员皆在座,席间李治不停主动向李勣敬酒,又当着满朝文武,大赞李勣率军东征这两年的功劳,群臣也纷纷对李勣敬仰万分,排着队给李勣敬酒。   李勣年迈,不便饮酒,于是李钦载倒霉了。   群臣敬李勣的酒,全算到李钦载头上,李钦载来者不拒,酒到杯干,最后李勣安然无恙,坐在矮桌后与李治谈笑风生,酒宴才到一半,李钦载却已醉倒。   正与李治谈笑的李勣瞥了他一眼,摇头叹道:“这混账没个斤两,也敢出来帮老夫挡酒,真是不自量力。”   李治看着醉倒桌后的李钦载,笑道:“英公对景初太苛刻了,朕都不知多羡慕您,居然教出如此天纵之才,再看看朕那几个不争气的孩子……”   说着李治的脸便垮了下来,显然想到自己几个不争气的孩子,心情顿时不美丽了。   李勣见李治这般模样,不由捋须微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陛下何必多虑,未来如何,儿孙自有造化。”   李治两眼一亮,喃喃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有道理,不愧是英公,出口成章,道尽世间真理。”   李勣迅速朝醉倒在地不省人事的李钦载瞥了一眼,确定他已没知觉,于是果断认领了这句话。   “老臣痴活一辈子,对世情终归有几分感悟,刚才那句话便是老臣妙手偶得,呵呵,不值一哂,不值一哂啊!”   ……   酒宴君臣尽欢,李勣和李钦载出宫时已是傍晚时分。   李勣没饮多少酒,稳稳当当地骑在马上,李钦载则不争气地被部曲们搀扶着上了马车。   回到久违两年的国公府,李勣站在门外,仰头看着国公府的门楣,不由感慨万千。   府门外,李思文夫妇和崔婕等孙媳已久候多时,天气冷得邪性,众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但没人敢回屋,都毕恭毕敬站在门外。   见李勣和部曲们骑马赶至,李思文眼眶一热,没等李勣下马,便双膝跪拜下去。   “儿子拜见父亲大人,父亲大人为国征战,凯旋而归,这两年辛苦了。”李思文跪伏于地哽咽道。   身后的崔婕等孙媳也纷纷跪拜下去,国公府门口顿时跪倒一大片。   李勣含笑扶起李思文,打量了一番,笑道:“都起来吧,思文倒是比以往更稳重了几分,但这股子酸腐味道还是一点没变,多跟你儿子学学,看看那小混账,都活成小狐狸了,但若论担起家族大梁,你儿子比你强得多。”   李思文苦笑应是。   儿子比老子强,这个事实他早已接受。   不接受也没办法,老子确实不如儿子,还能怎么办呢?   目光一转,李勣看到了崔婕等几位孙媳,尤其是看到站在人群中的金达妍,李勣目光不由一凝,急忙上前几步。   “金神医,又见面了,住在寒舍一切都好吧?”李勣关切地问道。   金达妍不仅是李钦载的救命恩人,同时也是李勣的救命恩人,李勣跟她说话时不由自主带了几分尊敬的语气。   金达妍俏脸一红,急忙朝李勣跪拜下去:“爷爷折煞孙媳了,孙媳拜见爷爷。”   李勣惊愕地倒吸一口凉气:“孙媳?”   一旁的李思文低声解释道:“三个月前,钦载便已纳了金神医为妾室,父亲大人当时还在征伐新罗,想着新罗灭国后,父亲大人定会被天子召还归京,于是家书中便没提此事。”   李勣的表情顿时变得很复杂。   救命恩人突然成了自己的孙媳,纯洁的关系变得复杂了,以后府里见了面,谁先给谁行礼问好?   这孙子真是一点也不忌讳,送到嘴边的东西不管是荤是素,张嘴就吞了。   “混账东西……”李勣恨恨咬牙,儿孙繁衍家族后代是好事,李勣向来不管李钦载纳妾的事,但你特么就那么饥渴,连老夫的救命恩人都收了,是不是有点过分?   日后府里如何相处,家人有个小病小痛如何……   嗯?   李勣转念一想,家里多了个神医当孙媳,似乎……也不错?   金达妍一身超绝医术,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但归根结底,都特么是李家的。   脑海里仿佛出现一行文字,“英国公李家全体族人,寿元+1,+1,+1”……   想通之后,李勣顿时念头通达了,表情也逐渐兴奋起来。   这哪是什么孙媳呀,这是大自然的馈赠啊……   “哈哈,神医变孙媳,好事,天大的好事!”李勣当即大笑起来,望向金达妍的目光愈发和蔼慈祥。   金达妍羞怯地垂头,默默退了回去,在这位名震天下的老将面前,金达妍仍感到有些不自在,李勣身上散发的威势太强大,令她不敢直视。   这时崔婕盈盈上前,搀住李勣的胳膊,低声耳语几句,又指了指金乡。   李勣顿时又一喜:“怀上了?好。好!又一桩喜事!混账小子干得不错!”   “都进屋,传令开宴,咱自家人吃个团圆饭,对了,那混账东西呢?”李勣问道。   尽管没指名道姓,但府门外的李思文夫妇,崔婕等孙媳,以及吴管家和诸多部曲等都已默认,李勣口中的“混账东西”指的就是李钦载,毫无争议的名号,也只有李钦载才担当得起。   “老公爷,那混账……嗯,五少郎还躺在马车里,醉得厉害呢。”吴管家殷勤地笑道。   “弄碗凉水把那混账泼醒,叫他继续与老夫痛饮,双喜临门,怎能少了他?”李勣头也不回地进了府门。   随着李勣归京回府,李家算是勉强团圆,当夜便聚在前堂开家宴。   太极宫里被灌醉的李钦载又被叫醒,不得不陪着李勣又饮了一顿,喝得李钦载嘴里发苦,酒宴未半,身躯又摇摇欲坠。   家宴正酣之时,吴管家匆匆入堂禀报,有天使至。   李勣急忙整理衣冠,领着家人出前院摆香案接旨。   宣旨的宦官很恭敬,展开黄绢宣念一遍。   圣旨的内容也很简单,英国公李勣劳苦功高,率王师荡平海东,为社稷立下旷世大功,着赐黄金百两,钱十万,丝帛千匹,增实食邑五百户,赐关中蓝田县良田千亩,其弟李弼恩荫,晋司卫正卿。   另,英国公李勣,加授太子太师。 第一千三百五十八章 贵圈真乱   意料之中的赏赐圣旨,宦官宣念之后,李家自李勣以下,皆伏首谢天恩。   李钦载搀扶着李勣起身,颤巍巍的李勣接过圣旨,又命下人取了一块银饼送给宦官,宦官谄笑着千恩万谢地告辞。   展开圣旨,李勣凝目仔细地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字,读了四五遍后,吩咐李思文将圣旨供于明堂。   家人喜笑颜开纷纷向李勣道贺,李勣也含笑颔首。   李治这道赏赐圣旨,将李家的地位再次拔高,如今的李勣已是朝堂上无可争议的人臣之巅。   再往上就是封异姓王,这在大唐并无先例,而且李勣犹为不愿,地位越高,摔得越惨,李勣是聪明人,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连这道圣旨都不愿接。   “恭喜爷爷,加授太子太师。”李钦载笑着道贺。   李勣瞥了他一眼:“你觉得是喜事?”   “您就当喜事办。”李钦载笑嘻嘻地道。   李勣哼了一声,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   李钦载暗暗摇头,“太子太师”在如今的唐朝不算虚衔,确实是要给太子上课的。   从《周礼》上来说,太师,太傅,太保被合称为“三公”。   当然,时代发展不同,对“三公”的定义也不同,《礼记》上将司马,司徒,司空合称为“三公”。   李勣不才,早在永徽四年已被李治封为“司空”,今日又被封为太子太师,所以无论用怎样的标准定义,李勣都是名副其实的“三公”之一。   李钦载暗自腹诽的是,太子太师这名头实在有点……   受了前世影视剧的毒害,但凡跟“太师”“太保”什么的扯上关系,十有八九是大奸臣,终极反派大BOSS的那种。   一听官名就透着一股子一手遮天,残害忠良的味道。   没想到自己爷爷居然成了太子太师,李钦载想象一下以后李勣出行,仪仗奢华,扈从如云,路边的百姓民不聊生。   充满正义感的侠客成群结队前赴后继刺杀,却被李勣的部曲一一镇压屠戮,书写一部可歌可泣的正义劳动人民不畏强权,与反派坏人做斗争的血泪史……   想到这里,李钦载莫名打了个冷战。   “爷爷,要不……太子太师这头衔,您给婉拒了吧?”李钦载试探着问道。   李勣欣慰捋须:“你也觉得太引人注目,树大招风了?”   “那倒不是,主要是……这官儿听起来不大正经,谁家好人当太师呀,一听就感觉要挨刀的那种……”   李勣一愣,接着大怒:“放屁!太子太师,三公之一,哪里不正经了?凭啥当这官儿要挨刀?”   “爷爷息怒,纯粹是个人建议,您若喜欢尽管当,”李钦载干笑几声,随即换上一副夸张的表情:“太师耶!爷爷好厉害!”   李勣更气了,抖抖索索指着他:“你给老夫滚!”   ……   李勣加授太子太师的消息,当天夜里便传遍了长安城的权贵家。   权贵官员们纷纷羡慕不已,对李家更多了几分敬畏。   当然,大家只是羡慕,倒也没什么人眼红,所有人都很清楚,这是李勣用老命换来的荣耀。   凭着灭高句丽,灭新罗的旷世大功,李勣加授太子太师不是很正常吗?也就是大唐没有封异姓王的先例,不然李勣封王都合情合理。   这桩功劳太大,而李勣已爵至国公,大约天子也实在想不出该如何赏赐李勣了。   第二天,长安城的权贵们纷纷带着厚礼登门道贺,李勣曾经的门生旧部也纷纷拜见。   可惜的是,李勣却闭门谢客,对外称旧伤犯了,不见任何访客,李思文在门口站了一天,专门向来访的客人致歉,顺便把厚礼收了。   唯独有一位客人登门,李勣没拒绝,并亲自在前院迎接。   这位客人是当今太子李贤。   别人登门拜访都能拒绝,但太子登门李勣怎敢拒绝。   就算不论身份地位,从名义上来说,李勣也是太子太师,这年头的太子太师不是虚衔,是真的要给太子上课的,至于教什么内容,由太师决定,圣贤经义也好,兵法墨攻也好,总之,拿其薪,谋其政。   太子登门,李勣将他迎进府里,李家前堂内,李贤毕恭毕敬向李勣行了拜师礼,李勣只好坦然受之。   从这一刻起,李勣与李贤便算是正式的师生了。   看着李贤那张年轻的脸庞,李勣很是感慨。   贞观年间,李治遥领并州大都督,任李勣为并州都督府长史,代行都督事,贞观二十二年,李勣又被李世民封为东宫詹事,辅佐当时的太子李治。   如今李治的儿子李贤又拜李勣为师,这样算来,李勣竟前后当过两代帝王的老师,由此可见天家对李勣是何等的信任器重。   李勣虽是名将,但也不是文盲,事实上当世名将的文化水平都不俗,圣贤经义皆是信口拈来,头头是道。   师生俩在前堂内闲聊,李勣随口授了几句治学之道,并督促太子李贤的学业,李贤在李勣面前表现得非常恭敬,本来李贤的性格便很温雅柔静,在这位三朝功勋面前更是将姿态放得非常低。   聊了一会儿,见李勣露出疲态,李贤识趣地告退。   出了前堂,李贤没离去,在国公府偏院找到了李钦载。   自前太子李弘薨逝后,李钦载与李贤的关系处得不错,二人像朋友一样来往颇多。   如今二人的关系已经发展到可以乔装出行,低调地勾肩搭背进青楼喝几杯,还能互相开点荤素不忌的玩笑。   偏院找到李钦载,李贤也没客气,找了个暖和的地方坐下。   见李钦载面前摆着果干肉脯之类的零食,李贤挑挑拣拣,拈了一块肉脯塞进嘴里大嚼起来。   李钦载打量他一番,叹了口气,道:“以后咱俩怎么论呀。”   李贤含糊地道:“景初何出此言?”   李钦载掰着手指道:“你看啊,你是我爷爷的学生,从辈分上来说,我得叫你一声叔……”   “但你的亲弟弟李显又是我的弟子,从辈分上来说,你得叫我一声叔……”   “咱俩私下里又是朋友,算是平辈,从这一点来说,你的叔就是我的叔,所以,你是你自己的叔,我也是我自己的叔……”   李贤嘴里含着肉脯都忘了咀嚼,目光呆滞地看着他。   孩子精神错乱了…… 第一千三百五十九章 丈人回京   凡事就怕往细节上分析,一分析就分裂了。   李贤不知道李钦载这个脑回路到底怎么琢磨的,但不得不说,李钦载的这番话居然特么的很有道理,逻辑上完全成立。   于是李贤错乱了,紫府内的三观摇摇欲坠,有崩塌的迹象。   不死心地掰着手指自己算了一会儿,嗯,还真是……   李钦载好心地凑过来:“叔在算什么?叔帮你算……”   李贤抬起头,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叔……景初,咱们能不说这事儿了么?”   李钦载很随和地道:“好,咱聊点别的。”   李贤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李钦载又掰着手指算另外一笔账。   “你看啊,你父皇与我是君臣,但私底下是朋友,你是你父皇的儿子,从辈分上来说,你得叫我一声叔……”   “但我爷爷与太宗先帝又是平辈,你父皇得叫我爷爷一声叔,你现在是我爷爷的弟子,也就是说,你和你父皇……”   话没说完,李贤当机立断拽住他的手,硬生生将他算账的手指扳了回去。   “景初,不聊辈分的事,可好?”李贤笑容僵硬,眼神里带着几分哀求。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所以说,咱们长安城这个圈子太乱了,有些事想明白了以后,让人情不自禁想出家……”   李贤分外认同:“我也想。”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心中暗道我今日还算说得很保守了,要是我把你爹和你娘以及你爷爷三个人的爱情关系仔细分析一遍……   啧!   刺激!   幸好李贤是太子,除了家里乱七八糟的事以外,还有很多话题可聊。   比如李勣归京,海东半岛已平。   李治已下旨泉州设船舶司,并扩编泉州水师。   大唐探索星辰大海已开始迈出了第一步,对大唐对李治自然是好消息,对李贤这位未来的大唐天子来说,更是坐等收红利了。   只是李贤仍然很懵懂,他还不知道未来等着他接收的红利究竟多么丰厚。   “三五年后,若是平了吐蕃,放眼天下,大唐岂不是已无敌手?”李贤兴奋地搓手。   李钦载摇头:“从军事上来说,是的,大唐基本已无敌手,但是,太子殿下,大唐无敌手不见得是好事。”   “为何?”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不需要我教你了吧?好战必亡,忘战必危的道理你肯定比我更清楚吧?”   “一个国家若是强大到连敌人都没有,那么离它覆灭也就不远了,别不承认,自己翻翻史书,秦汉皆以强亡,举凡国祚绵长的朝代,一定会有一个或几个难缠的恶邻居。”   “它们像鱼群里的鲶鱼一样,不停地刺激鱼群保持逃命和壮大的动力,一旦失去这种动力,鱼群滞缓下来,就会出现一条条肚皮翻白的死鱼。”   “国家朝代也是如此,你父皇在位时,把强大的敌人都消灭了,作为未来天子的你,肩上的责任更重,维持社稷运转的难度更大。”   “还有就是,真正的敌人从来不在外部,而在内部。再坚固的堡垒,都是被自己人从内部攻破的。”   李贤一凛:“内部的敌人?”   李钦载点头:“没错,内忧外患,再太平的年景都会有。太子殿下,你将来要面对的问题也许更多。”   “比如世家门阀的势力,比如土地兼并的现状,由此而引发的各种问题,处置稍有不当,社稷便会陷入动荡,从而重蹈秦汉强亡的覆辙。”   李钦载说这番话时很冷静,在李贤面前,他不愿唱赞歌,不愿粉饰太平。   事实上,这些确实是李贤未来要面对的问题,很多问题连李钦载自己都没有解决的方法。   而且很多问题单靠军队武力是无法解决的。   李贤美滋滋地想着未来如何收取航海时代的红利,李钦载必须给他淋一盆凉水,让他冷静冷静。   真以为躺在父辈的树荫下只管坐享其成就行了?治国哪有如此简单。   李贤终于察觉到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想想未来自己当天子后要面对的这些问题,此刻终于有点惶恐了。   起身朝李钦载长揖一礼,李贤严肃地道:“如何处之,还请景初赐教。”   李钦载想了想,沉声道:“有一个办法……”   “贤洗耳恭听。”李贤的态度愈发谦卑。   李钦载缓缓道:“从今以后爱我,捧我,呵护我,没事用钱砸我,等你当了天子,我踏实给你办事。”   ……   位至三公,李勣却比以往更低调了。   李钦载很理解他的心思,如今的李家本就树大招风,若还得意洋洋到处显摆,那就离倒霉不远了。   闭门谢客是最理智的决定,不仅如此,李勣还给家中族人下了令。   若无必要,族人不得随意外出,不得轻易赴同僚友人酒宴,更不得在任何场合夸夸其谈,炫耀功劳。   总之就是,李勣不仅给自己,同时也给家里所有人都下了禁足令。   谨慎得有点过分,但,没错。   平海东的功劳实在太大了,强如李勣者,好像也有些承受不住,所以必须往死里低调。   不信试忆往事,当年李靖平了突厥,何等的意气风发,结果呢?一个“纵兵抢掠”的狗屁理由,就被人从人臣之巅生生摔下,后半生闭门谢客淡出朝堂,才算有个寿终正寝的好下场。   李勣不想步李靖的后尘。   李钦载这几日也很乖巧,果然闭门不出,每天在后院陪着妻儿,顺便跟李勣聊聊天,每次把李勣气得须发皆张,抄起兵器要清理门户,李钦载才心满意足地逃走。   但是,闭门不出不代表没人上门。   数日后,一位风尘仆仆的客人站在国公府门外,而门口的部曲还不敢不通报。   李钦载听说后当即便迎出了门,走出大门见到他后,二话不说纳头便拜。   “拜见丈人,暌违两年,丈人无恙乎?”李钦载毕恭毕敬地道。   李钦载的丈人好几位,眼前这位是其中之一。   没错,金乡的亲爹,滕王殿下。   滕王神情有些疲惫,看得出是刚回长安,风尘仆仆的样子像是刚被狗撵过一样。   见到李钦载后,滕王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本王这两年围着大唐跑了一圈,你说有恙无恙?累成狗了!”   李钦载陪笑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丈人果然比以前谦逊多了,换了两年前,丈人肯定不乐意拿自己跟狗比……” 第一千三百六十章 翁婿情深   李钦载是懂聊天的,他很会。   尤其是跟老丈人聊天,内容和深度都能直刺灵魂,让老丈人的人生升华。   比如现在,滕王便已咬牙切齿,怒目圆睁,显然贤婿的话令他感受到了来自家人的温暖。   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位女婿优点确实很多,而且对他女儿也没话说。   可惜就是长了张嘴。   如果是个哑巴,女婿这个人就真的完美无瑕了。   “你闭嘴吧,本王跟你没啥好说了……”滕王冷冷道:“人都到你家门口了,不请本王进去?”   李钦载急忙侧身:“丈人您请。”   滕王脸色稍霁,迈步而入。   翁婿走进前院,滕王打量着国公府的风景,一边道:“本王女儿还好吧?你们夫妻两口……嗯,不对,三口?四口?”   越说越来气,滕王喝道:“你家后院最近没添新人了吧?”   李钦载心头一惊,但还是老老实实道:“呃,小小添了一个……是高句丽的一位女神医,我和爷爷的救命恩人,不娶不行,总不能要我爷爷以身相许吧?小婿只好咬牙纳入府里了。”   滕王气笑了:“如此说来,倒还委屈贤婿了?”   “丈人言重了,知恩图报是我李家的门风,小婿再委屈,也要默默承受下来……”   滕王怒道:“你是听不出好赖话吗?”   “丈人息怒,小婿对您的女儿可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体贴,恩爱如昔。再说小婿娶了一位女神医,对咱全家都有好处,将来丈人若快不行了,有这位女神医在,至少让您多喘俩时辰的气,岂不乐哉?”   滕王面色铁青,仰天深呼吸。   神特么“乐哉”,你猜我乐不乐哉?   恨恨指了指李钦载,滕王都不知该如何骂出高级感了。   “我女儿跟你过日子,你确定你俩恩爱如昔?她没被你气死?”   “丈人这是说的甚话,小婿妙语连珠,经常逗得您女儿咯咯直笑,像只下蛋的小母鸡……”   滕王的脸色更青了。   李钦载却顿了一下,猛地一拍大腿:“说到下蛋的母鸡,小婿忘了给丈人说个好消息,您听了一定开怀大笑……”   滕王的脸色总算好了一点,扯了扯嘴角:“啥好消息?”   “我把您女儿的肚子搞大了,高不高兴?开不开心?”李钦载一脸期待地盯着他,渴望老丈人立马开怀大笑。   滕王:“……”   要不还是劝女儿与这货和离了吧,跟这么一号不说人话的混账过日子,实在难以想象夫妻恩爱是怎样的画面。   本来女儿怀了身孕确实是个好消息,但从李钦载的嘴里说出来,滕王真的笑不出来,不仅不想笑,还想抄刀砍人。   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滕王淡漠地道:“带我去拜见令祖吧。”   李钦载领着滕王来到后院李勣的书房。   滕王以晚辈礼拜见了李勣,虽说他是李世民的兄弟,但他与李勣的年龄相差太大,而且跟李勣在朝堂的威望比起来,滕王只是个小卡拉米。   李勣见亲家来了,倒也很和善,拉着滕王在书房里聊了一会儿,又令李钦载吩咐下人设宴款待。   聊了一阵后,滕王不敢多待,于是识趣地告辞。   出了院子,金乡正在院子外等着他,见到久别的女儿,滕王顿时眼眶一红,父女俩抱头痛哭。   互叙别情良久,父女俩才平复了情绪,滕王盯着金乡的肚子,道:“怀上了?”   金乡娇羞地点点头,双手不自觉地抚上腹部,一脸的慈爱憧憬。   滕王又问道:“是那混账的?”   李钦载震惊了,金乡狠狠瞪了滕王一眼:“父王怎么说话呢,不是他还是谁的?”   滕王叹了口气,黯然道:“罢了,终究被他拱得彻彻底底了……”   女儿给李钦载做妾这件事,一直是滕王的意难平,所以滕王对李钦载向来没好脸色,至今耿耿于怀。   看到女儿抚着肚子,一脸幸福的模样,滕王摇了摇头。   世间难得有情人,女儿的幸福他不懂,但,只要幸福就好。   中午国公府前堂设宴,高规格招待滕王,就连府里豢养的歌舞伎和乐班也难得地被召出来,歌舞娱客。   听说亲家来了,李思文特意从吏部官署临时赶回来,夫妇俩与亲家相谈甚欢。   滕王的心情也渐渐开朗起来,儿子虽然不说人话,幸好他爹娘还是很会聊天的,一顿家宴下来,宾主尽欢。   酒宴过后,滕王略带几分醉意,李钦载陪着他在后院散步。   这时翁婿才聊到了正题。   “丈人这两年都忙着推广大唐各州县的番薯种植吗?”   滕王嗯了一声,道:“天子委我巡察使一职,这两年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推广番薯,小到穷乡僻壤,大到县镇城郭,老夫都亲自去过。”   李钦载关心地道:“推广成果如何?”   滕王笑了笑,道:“还算不错,有巡察使的官职,又是藩王身份,各州刺史县令多少给几分薄面,再说种植番薯又不是害他们,是在给他们送政绩,谁会反对?”   “如今大唐关中河北淮南等诸道,大多都已普及番薯,各地官员和农户虽对此物颇有疑虑,头两年种植的面积也不算多,但只要他们看到了番薯的产量,过几年想必会扩大种植,毕竟此物可比黍谷麦子的产量高了好几倍,谁会拒绝呢?”   滕王看着李钦载终于露出了笑意:“抛开贤婿人品处世且先不说,单说发现番薯此物,真是积了大德啊,为千秋万代的生民立命,若论功德,便是普度众生的菩萨也不如你。”   “不瞒贤婿,老夫回程归京之时,路过那些普及了番薯的村庄,看到许多农户的正堂上,都供着你的长生牌位呢,每日烧香添油,果贡不绝,老夫看在眼里着实羡慕不已……”   李钦载认真地道:“不曾想丈人居然好这一口儿,丈人若是喜欢,小婿愿在家中给您立一块……”   话没说完,滕王又怒了:“住口!这才多久,又不说人话了!农户家给你立的是长生牌位,你想给老夫立什么牌位?” 第一千三百六十一章 阳奉阴违   农户供长生牌位这件事,李钦载不赞同也不反对。   个人崇拜其实和迷信是同一个性质,不同的是,被拜的对象不同,一个是凡人,一个是神佛。   李钦载的本质仍是无神论者,当然,是掺了水分的无神论者。   遇到寺庙道观,也不介意进去拜一拜,见了僧人也不介意布施一点,前提是,拜的寺庙道观必须灵验,不然就是诈骗,衙门告他去。   求子求平安求避孕什么的,可信可不信,态度很随和,但要是有人说抖腿散财,右眼跳灾,那就必须信了。   钱财方面,容不得丝毫玩笑,心诚则灵,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三五年内,番薯应该就能普及整个大唐了,日后若再遇灾年,百姓至少不会饿死,总比啃白泥要强。”李钦载叹息道。   “白泥”指的是观音土,早在春秋时期民间便已发现,观音土能充饥,当然,害处也很大。   所谓的观音土,其实是指制作陶瓷器的高岭土,看起来很白很细腻,跟面粉一样,吃了确实能扛饿,但这玩意儿终究是土,不是食物。   吃进腹中再喝水,水与土在腹中融合膨胀成硬块,无法排泄,吃了观音土的人,其实命已经丢了一大半了,很多人都会活活胀死。   大灾之年,人命如草芥,千里饿殍的景象只有亲身经历过,才知道那画面堪比地狱,惨不忍睹。   所以李钦载发现番薯粮种的意义,其实是非常伟大的。朝堂上的官员们锦衣玉食,不曾经历疾苦,或许觉得它就是一种新的粮食。   但在民间,那些经历过饥荒的普通百姓,却比官员们更清楚番薯这个物种的分量。   它不择地,旱涝皆可种植,也不需要精心伺候,种进土里迎风就长,而且产量惊人。   千年以后的辫子朝,人民被统治者奴役得那么凄惨,但辫子朝的人口却仍然破亿,达到中国历史人口的巅峰。   那不是因为统治者多么了不起,而是因为番薯这种新粮种被引进了中国,在当时繁重的苛捐杂税之下,它的存在仍然养活了无数人,这个苦难的民族才得以繁衍下去。   百姓们在家里供上李钦载的长生牌位,其实一点也不过分,唯此才能表达百姓对李钦载感恩的心情之万一。   翁婿俩随口聊着番薯推广的事,但李钦载说到这里,滕王的表情却闪过一丝阴霾。   “丈人咋了?小婿刚才说得不对吗?”李钦载好奇问道。   滕王摇了摇头,沉声道:“自古以来,人祸往往比天灾更可怕,老夫这两年走遍大唐的河山,方知地方子民处境之难,百姓之疾苦,可比御史们奏疏上说的严重多了。”   李钦载皱起了眉:“丈人是遇到什么事了?”   滕王沉默半晌,低声道:“番薯是好东西,各地州县百姓只要种下了,等到收获之时,没人说它不好……”   “然后呢?”   滕王语气渐冷:“但有的州县,却连试种都不愿,老夫从长安带去的粮种,也被他们扣留在官署,根本不发给百姓,反倒是非议老夫折腾,贻害民生。”   李钦载睁大了眼:“哪个州县,竟如此大胆。”   滕王冷冷道:“江南道,岭南道,十余州县官员,皆抗拒种植番薯。”   李钦载表情严肃起来,推广粮种是大事,容不得丝毫怠职渎职。   地方官员竟敢做出抗拒种植粮种的事,显然事情的背后并不简单。   “江南,岭南?”李钦载皱眉喃喃道。   这两道可是气候宜人,耕地面积广袤的地带,同时也是大唐的粮仓,问题出在如此重要的地方,这是要当作大案办的节奏啊。   “丈人可知,当地官员为何抗拒种植新粮种?”   滕王冷笑:“十余州县的官员,他们的理由出奇的一致,说是江南岭南每年提供朝廷的粮赋财赋,朝廷军队征战的后勤粮草也多出于江南岭南,地方官员责任重大,不敢冒险试种新粮种,害怕收成不好,他们会被朝廷问责。”   李钦载想了想,道:“理由勉强说得过去,但他们周边已经试种番薯的州县,这两年的产量他们也应该听说了,难道还无动于衷?”   滕王冷哼道:“他们说了,不见朝廷正式的政令,他们试种新粮便是逾矩,会被御史参本。”   “尚书省没颁下正式的政令吗?”   滕王瞥了他一眼,道:“是你发现的新粮种,为何对此事一点也不关心?”   “两年前尚书省便颁文了,可荐各地州县适当试种番薯,本王奉旨巡察各地,当地官员当配合行事。”   李钦载皱眉道:“既然尚书省颁了政令,他们为何不遵?”   滕王叹道:“你没听仔细,尚书省颁下的不是正式的政令,而是推荐,建议各地试种,既然是建议,当地官员自然可听亦可不听。”   李钦载不满道:“许敬宗办事这么不严谨吗?”   “倒也不能怪许右相,毕竟新粮种的出现才几年,臣民对此心存顾虑也是情理之中。”   “朝廷但凡推广政令,都是先试行,先建议,公文用辞都很温和,不存在强制,毕竟是试探性的改变,从朝堂到地方,都是要担风险的。”   李钦载摇头道:“就算如此,那十几个州县官员的态度未免太蹊跷了,一地两地抗拒试种倒也正常,十几个州县官员都抗拒,而且理由说辞都跟事先商量好的一样……”   抬眼盯着滕王,李钦载问道:“此事背后,恐怕没那么简单吧?”   滕王瞪了他一眼,道:“你问老夫?老夫还想问你呢。”   李钦载愕然:“与我何干?”   “数月前,你在长安城与江南八大望族闹出的那点事,忘了?”   李钦载恍然,接着面露怒容:“事情不是都过去了吗?他们的家主还给我登门赔礼了。”   滕王冷笑:“数百年望族门阀的脸面,被你一个黄口小儿踩了又踩,你以为事情过得去?”   “现在报应来了,番薯推广到了人家的地盘上,他们不发一语,却能让这件事办不成,天子和朝廷偏偏还无法问罪他们,就问你气不气!” 第一千三百六十二章 门阀势大   从本质上来说,所谓治国,就是拆东墙补西墙,头疼医头,脚疼医脚。   一个庞大的帝国,每天不知会出现多少事件和问题,有的是好事,有的是坏事,有的不一定能解决,只能拖着,有的容易解决,杀人便可,还有的既不能拖,又不能马上解决,这样的问题往往是大麻烦。   滕王说的事情,在李钦载看来麻烦不小。   从表面上看,十几个州县抗拒种植番薯,问题好像并不大,最坏的情况无非是朝廷舍弃这十几个州县不种,对偌大的大唐帝国来说,这十几个州县的番薯产量并不会影响太大。   但,那只是表象。   站在李治和朝廷宰相公卿的角度看,十几个州县抗拒朝廷政令,问题大了。   说他们造反或许没那么严重,但他们却实打实地抗拒中央集权,抗拒天子诏令,这是不臣之举。   如何解决?   李治下一道旨,把这十几个州县的官员全部问罪罢免?   治国若是这么简单,人人都能当皇帝了。   如今仍然是天子与门阀精英共治天下的格局,准确的说,在长安城或是关中京畿地区,天子是无可争议的老大,谁敢不服,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但在京畿以外的地区,天子与地方门阀基本处于股份制公司的形式,天子当然还是无可争议的董事长,其他的地方门阀则是大股东。   董事长的行政命令通常情况下,股东们都要遵守并执行。   但若是股东们对董事长有了意见,决定联起手来抗拒董事长的命令,大家合在一起凑一凑股份,董事长的股份小于百分之五十一,这种情况可就不好说了。   世家门阀族人在长安城里必须老老实实趴着,天子说啥就是啥。   但到了地方上,世家门阀对地主阶级和民间百姓的影响,其实是大于皇权的。   长安朝廷颁下的诏令,地方门阀大多数情况下不敢抗拒,只能老老实实配合执行。   但若是门阀对大唐朝廷心怀怨恚,有心抗拒,那么朝廷的政令在地方上真的很难推行下去。   眼下江南岭南道的情况便是如此。   门阀联手抗拒朝廷政令,偏偏还没法说他们谋反,尽管他们干的事确实是不臣之举。   因为这地方对中央朝廷的软性对抗,这种事历朝历代都有。   上到武王伐纣,下到汉朝的七国之乱,以及西晋的八王之乱等等,其实都是从地方对中央的软性对抗而开始的。   事件之初,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由于地方势力太过庞大,中央朝廷也不便处置。   问罪当地官员也不现实,门阀经营地方数百上千年,本地上任的官员与门阀之间已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者官员本就是门阀的门客故吏,朝廷动了他们,也跟动门阀没有区别。   不能打草惊蛇,怕逼反了地方门阀,又不能放任不管,怕门阀在本地坐大,长此以往,朝廷真就失去了对这个地区的掌控。   一个小小的推广番薯种植事件,稍微一深思,便引发了如此严重且复杂的危机。   李钦载有点头痛了。   李治和武后穷其一生誓要削弱世家门阀势力,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们对大唐的贻害太深了。   但这对夫妻做了一辈子的事,成效却实在不大,直到武后逝世,世家门阀的势力仍然存在。   中华历史上,世家门阀真正是从什么时候衰落的?   说来有点讽刺,是黄巢干的。   没错,就是那个天降煞星,满城尽带黄金甲的那个反贼黄巢。   起义军横扫天下,管你什么皇室宗亲,管你什么门阀多么牛逼,落到老子手上反正就是一刀剁了。   什么家族在地方上多大的势力,什么多少精英出自门下,在黄巢的眼里全特么是两脚羊,只有肉柴和肉嫩的区别。   中央朝廷历经数代,文火温治都没干成的事,黄巢一把刀给搞定了。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李钦载的表情有些凝重了。   “有点棘手,不是问罪几个官员能解决的。”李钦载苦笑道。   滕王瞥了他一眼,哼道:“还用你说?若真只是问罪几个抗拒政令的官员就能解决,本王用得着千里迢迢从江南赶回长安?”   “这十几个州县已被江南各大望族经营成了铁板一块,州县官员大多出自江南望族门下,他们抗拒种植番薯自是当地门阀的授意。”   “若只是撤免这些官员,仍是治标不治本,朝廷的政令照样推行不下去,反而会激化地方门阀与朝廷的矛盾,得不偿失。”   李钦载沉思许久,不太自信地建议道:“若换个头铁的官员下去,巡察督促种植番薯呢?比如刘仁轨……”   滕王不满地道:“啥意思?本王的头不铁吗?再大的官员派下去,到了地方上还是用不上力,地方势力与官员的利益纠葛太深了,任何人到了那里都会束手束脚,干不成事。”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此事看来只能禀奏天子了,让大佬们商议决定吧,我这样一朵柔弱的小娇花只能养在温室里,外面的大风大浪太可怕了……”   滕王露出嫌弃的表情,冷冷道:“你想置身事外,怕是没那么容易。”   “本王回到长安,连王府都没回,径自来了你家,你以为是为何?”   “当初在长安城,江南八大望族被你废了几百人,得罪他们的也是你,番薯种植在江南推行不下去,你是罪魁祸首。”   说着滕王的语气突然变得低沉而沙哑,眼神也变得更深邃,像霸道总裁盯上了柔弱无依的小娇花。   “你点的火,你自己来灭。”   ……   太极宫。   李钦载和滕王坐在大殿内,一脸的无奈。   李治和武后眉头深锁,夫妻俩不时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同一种眼神。   想杀人但提不动刀的无奈眼神。   “陛下,事情大概便是如此,臣在江南道处处被掣肘,州县官员怠惰消极,不与臣配合,各地村庄农户也受了蛊惑,抗拒种植新粮,臣在江南岭南步步维艰,太难了。”滕王苦笑道。   李治表情难看,沉默垂头,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李治恨恨咬牙:“这些门阀望族,胆子越来越大了,朝廷的政令都敢违抗,长此以往,岂不是要拥兵谋反!” 第一千三百六十三章 应对之策   皇权受到挑衅,最生气的当然是李治,他是直接当事人。   身份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也不同。   在李治的眼里,事情的是非对错其实并不那么重要,就算这件事里是江南望族占了理,对李治来说,他们也是大逆不道。   不管任何理由,都不是挑衅皇权的借口。   如果说李治是真龙之子的话,那么龙真正的逆鳞就是皇权,任何人都不能碰,包括至亲。   听滕王说完江南和岭南两道的经历后,李治脸色铁青,眼中已升起了森森杀意。   圣君不止诛心,也杀人。   “陛下,臣亲自走遍江南岭南,当地门阀势力根深蒂固,且利益人情血脉纠葛甚深,现在已不是什么种植番薯的事了,江南各大望族倚仗数百年积累之势力,当地百姓农户俨然已不闻长安朝廷,而只闻望族名姓。”   李治冷着脸,闻言扭头望向李钦载,道:“景初可有高见?”   李钦载沉思半晌,低声道:“陛下,臣赞同滕王殿下所言,现在已经不是种不种番薯那么简单了。”   “门阀势力已深植于当地,俨然已成了地方小朝廷,长此以往,朝廷对地方的掌控将越来越力不从心,最终只能任由地方势力坐大,慢慢形成藩镇割据的局面,到了那时,大唐社稷可就真的危险了。”   李治的脸色愈发难看,他很清楚,李钦载的话不是危言耸听,大唐立国根本就是建立在各地世家门阀共同拥护的基础上,才快速推翻了隋朝。   世家门阀能联合起来拥护李家称帝,自然也能联合起来把李家推翻,如同推翻隋朝一样。   门阀势力不除,李家皇权永远是空中楼阁,随时有被掀翻的危险。   然而……   李治咬牙道:“若是敌人,朕一声令下,战场上将士们一刀劈翻便是,但世家门阀……朕处置过轻,他们不痛不痒,朕处置过重,又怕门阀联手,煽动百姓造成民变,最终逼反他们。”   “过轻过重都不行,朕如何处之?”   一旁久不出声的武后突然道:“陛下,臣妾以为,此事宜当先软后硬,先礼后兵。”   “怎么说?”   “臣妾以为,陛下对江南望族的态度不可太强硬,不如先下旨垂问江南望族为何抗拒朝廷政令,让望族陈情上奏,说明原因。”   “同时也应遣百骑司秘密监视查缉,探查望族可有不臣大逆之举。”   “另外,陛下宜当在朝中提前选出一位钦差,随时出发赴江南岭南,监察望族,督促当地种植番薯。”   武后朝李治笑了笑,道:“种不种番薯事小,看的是当地门阀会不会继续违抗朝廷政令,如果钦差下去后他们依然我行我素,陛下,这可就不是简单的违旨不遵了。”   “到那时,还请陛下乾纲独断,杀一儆百,及时将地方门阀不臣的念头掐断,不可纵容坐大。”   武后说完后,在场三人缓缓点头。   李钦载暗暗钦佩,不愧是上下数千年唯一的女帝,思维清晰,城府深沉,处事也很有条理,别看是女人,她绝对是女人中的吕布,坐骑中的赤兔,几千年来就出了这么一个。   李治对武后的建议表示很赞同,于是又望向李钦载。   “景初可有高见?”   李钦载急忙道:“臣附议皇后之谏。”   李治嗯了一声,道:“景初行事向来周全,可有补充之处?”   一旁的武后微笑道:“景初畅所欲言,这是朝政大事,不必在乎人情世故。”   李钦载听懂了武后的言外之意,就是说不要担心忤了武后刚才的建议,只要李钦载的建议更好,武后也不会记恨。   都是干大事的人,这点起码的胸襟还是不会少的。   李钦载想了想,道:“臣便大胆再提两个建议,算是拾遗补漏之漏见……”   “臣以为,除了刚才皇后所言之外,咱们还应另做准备。”   “其一,可秘授百骑司查探之时,故意露出形迹,让望族知晓,让他们知道,他们违抗政令的举动,已引起了朝廷的注意,要来查他们了,以此对他们造成心理压力。”   “其二,可遣一良将,调拨京城兵马,开拔至长江以北的荆州鄂州等地,对外宣称正常的驻军调动,顺便在长江南北岸演武,以振军心,以收民心。”   “文有钦差监察,武有百骑司频频活动,又有禁军在长江两岸演武操练,对南岸的江南岭南两道做出虎视眈眈之势,如此可造成江南望族的心理恐慌。”   李钦载微笑道:“阳奉阴违抗拒朝廷政令,他们或许能壮着胆子干一干,但朝廷若是调动兵马,跟他们玩真格的,臣以为江南望族不一定有胆子敢掀桌子。”   “就算他们真敢煽动地方,酿成民变,长江南北岸的兵马也能朝发夕至,民变形成之初便及时掐死在摇篮中,并且咱们还能顺势对江南望族进行彻底清算。”   “该抚则抚,该杀则杀,朝廷既应有菩萨慈悲心肠,亦当有雷霆霹雳手段,抚百而杀一,若是处置得当,江南岭南可保五十年太平。”   李治沉思许久,终于露出了笑容:“景初之见,朕深以为然,不错不错!”   武后掩嘴一笑,道:“景初年岁渐长,处事也越来越周全缜密,当年还只是弄点火器地雷振军威,如今却已有了经天纬地的宰相之才了呢。”   经过李钦载的分析和建议后,李治此刻心情也松缓下来,闻言大笑道:“皇后所言极是,再过一二十年,景初也是一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了,未来的朝堂上,景初坐定宰相之位。”   李钦载急忙道:“陛下,臣没那么大的本事,此生唯愿子孙满堂,混吃等死足矣。”   李治不悦道:“有多大的能力,担多大的责任,岂有藏拙埋没之理,莫忘了海东已平,未来大唐打造海船,探索新的陆地,这些都是你的主意,未来你若不当宰相,朕有疑难该问谁?”   君臣聊得融洽,一旁的滕王却面露苦色。   这几年滕王算是彻底洗心革面,推广种植番薯也算是勤勉辛劳,李治以前看这位皇叔颇不顺眼,如今总算有了几分好脸色,也渐渐对他委以重任。   原以为自己终于融入到天家权力中枢了,然而此刻看李治与李钦载聊天的气氛,滕王除了羡慕别无所念。   自己这位女婿才是真正融进了权力中枢,甚至还有点傲娇。   天子硬塞给他宰相之位,他都推辞不愿受,而滕王削尖了脑袋往里钻,天子才勉强给了他一个笑脸。   当年把女儿嫁给他,自己满心不忿,如今看来……好像没太亏。   天子的大腿抱不住,女婿的大腿难道还抱不住? 第一千三百六十四章 钦差人选   论亲疏,滕王李元婴是皇族宗室,是李治的亲叔叔,按理说应该比李钦载亲近多了。   但生在皇室,不是过得锦衣玉食就算人生圆满了,事实上滕王是个意外的产物,与他同样意外的产物还有十几个。   当年玄武门之变后,李渊被爹地的好大儿李世民软禁起来,好大儿太孝顺了,知道爹地骤然被夺了皇位,心情一定很失落,于是将大把大把的美女往爹地身边送。   生怕爹地死得不够快,送的都是销魂蚀骨的绝世美人,难为李渊一大把年纪,被那些年轻貌美的女子掏得干干净净,一滴也不剩。   一个风烛残年的老汉,日复一日地推车,推各种车,这是多么的惨无人道。   在那几年里,李渊像一头配种的驴,生下了十几二十个皇子公主,滕王就是其中之一。   退位不到十年,李渊终于被彻底掏空了,眼一闭往登极乐。   留下这十几二十个皇子公主,大的才几岁,小的还在襁褓中,全是李世民的亲兄弟姐妹。   李世民能咋办?玄武门刚杀过亲兄弟,李渊生下的这些孽障总不能又杀了吧。   于是大手一挥,全部封王封公主,赐府邸赐田庄赐食邑。   大唐初期,国库和民间的日子都不大好过,还处于创业之初,但再穷不能穷兄弟,几十个兄弟姐妹咬咬牙养得起。   地位身份给了,钱财土地给了,但是,除此之外你们不能要求更多,此生混吃等死做个富家翁足够。   所以李世民的这些弟弟妹妹们,不管在李世民生前还是死后,都没有一个能踏足朝堂。   李治登基十几年后,滕王才在机缘巧合下,尝试着慢慢走进朝堂,而且目前还只是在权力中枢的边缘游走。   滕王的机缘,便是他的好女婿李钦载,可以说如果没有这位好女婿,滕王至今也不过是一个会画蝴蝶,与落魄文人雅士吟诗作赋,事业上一塌糊涂的闲散藩王。   看着李治对李钦载的宠信,滕王半点脾气都没有。   确实没法跟人家比,当今皇叔比不过三朝功勋之后,前前后后这都是有历史渊源的,李治能给他一份推广种植番薯的差事,滕王已经很满足了。   再看李钦载对李治的几条建议,滕王更是心服口服。   恩威并济,老成谋国。   连李治都感到棘手的世家望族问题,李钦载几条建议下来,无论从心理上还是实际威慑力上,朝廷都占据了极大的优势,对江南望族产生碾压之势。   若是照此执行,江南那几家望族不服软都不行。   朝廷对天下世家门阀确实是忌惮,但忌惮不代表畏惧。   从军事实力上来说,朝廷与世家根本没有可比性,尤其是在王师荡平海东半岛,连灭高句丽和新罗后,大唐天家的威信在朝野间达到了巅峰。   挟大胜之余威,只需要对江南望族做出陈兵待战的姿态,便能给他们足够的心理压力了。   李治和武后对李钦载的建议表示很赞同。   前后几条加起来,确实面面俱到,有恩亦有威,有文亦有武,无论江南望族如何选择,朝廷总有一款应对方式适合他们。   “景初所言甚是,可照此而行,朕现在要做的便是选出一位钦差,以及一位领兵的良将,择日南下,良将陈兵长江两岸,钦差深入江南岭南各地,掂量一下这些望族的分量。”   人选问题不好说,那是李治该考虑的事,李钦载不想掺和。   一旁的武后沉思片刻后,低声道:“当初陛下欲对吐蕃做出佯攻之势,下旨从海东调回薛仁贵,如今薛仁贵已回长安数月余,一直赋闲歇养,陛下若欲遣良将,臣妾以为薛仁贵正合适。”   李治两眼一亮,一拍大腿道:“对呀,朕都差点忘记,薛仁贵早回长安了,还有比他更合适的良将么。”   好了,武将人选一言而定。   接下来便是钦差人选,这个人最好是文臣,有魄力有胆识有智慧,又对天子无比忠诚。   天家夫妻陷入沉思,滕王在一旁却面露讪然。   很显然,钦差的人选李治夫妻并未考虑滕王。   滕王这次回京,理论上来说有点灰头土脸,他其实是回来告状并寻求朝廷帮助的,因为江南的事情他没办好,而且以他的能力也解决不了。   李治是英明君主,识人善用是英主最基本的素养。   滕王的能力高下,李治早在心里有过评估,这次选调钦差,显然滕王不可用,不是不给皇叔面子,而是他真的没这个能力。   殿内四人心思各异,唯有李钦载最轻松。   办法他提出来了,接下来便是李治的事了,后面的事李钦载不想掺和,今日开的小会最好赶紧结束,回家陪大肚婆娘去。   话说也该多宠幸一下金达妍和鸬野赞良了,李钦载心里不由自主浮起一点小小的恶趣味。   若是让金达妍和鸬野赞良同床侍寝,左边一个小八嘎,右边一个小西八,而他一手揉小西八,一手推小八嘎,阿威十八式,全活不打折,忙到飞起,那滋味儿……啧!   李钦载坐在大殿内,不知不觉走神了。   天家夫妻和滕王还在为大唐的未来殚精竭虑,而李钦载却渐渐露出荡漾的微笑,笑容逐渐变态……   李钦载的走神终于引来了天家夫妻和滕王的注意。   武后见李钦载那一脸荡漾的笑容,顿知这货肯定在想什么不正经的事,不由冷冷一哼。   李治却摸着下巴,饶有兴致地观察李钦载的表情。   到底啥事,竟令景初如此荡漾,好想撬开他的脑子,与他共享不正经的画面。   滕王的脸色却有些难看了。   女儿刚有了身孕,女婿自不能与她同房,所以这货现在肯定想的是与别的女子胡搞瞎搞的画面。   这就令滕王既不爽又担忧。   该不会女儿怀孕后,又被别的不要脸的女子趁虚而入,抢走女儿的宠爱吧?   不必怀疑,这货就是个渣男,不然怎会娶好几房妾室。   静谧的大殿内,滕王的声音骤然回荡。   “陛下,臣以为,巡察江南的钦差人选,非我贤婿莫属!” 第一千三百六十五章 非你莫属   打死都没想到,李钦载偶尔一次走神,居然给自己招来如此大的麻烦。   滕王一句话,将李钦载唤回了魂儿。   李钦载眼睛重新聚焦,赫然发现李治夫妻和滕王正盯着他,李治的脸上还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武后则一脸鄙夷。   至于滕王刚才那句话,李钦载正走神没听清。   “呃,啥事?”李钦载赧然问道。   李治微笑道:“先不管啥事,朕好奇的是,景初刚才在想什么?说出来让朕也快乐一下。”   李钦载一惊,急忙正色道:“陛下恕臣失仪之罪,臣刚才思虑社稷,感受天下疾苦,故而一时走神。”   李治似笑非笑地一挑眉:“哦?思虑社稷,感受疾苦?好,好!思得景初嘴角带笑,目光荡漾,你想的社稷之事……它正经吗?”   李钦载面不改色地道:“陛下误会了,臣天生就是一副荡漾的模样,所谓人不可貌相,无论臣的面上多么荡漾,心中仍是一片浩然正气,忧君忧国忧社稷。”   殿内几人目瞪口呆。   不在尘世中打滚几十年,修炼不出如此无耻的嘴脸。   李治瞥了他一眼,随即望向滕王,笑道:“滕王叔刚才说了什么?”   滕王垂头道:“臣刚才说,巡察江南之钦差人选,臣认为非贤婿莫属。”   李钦载终于听清了,闻言大吃一惊,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   没想到居然被老丈人背刺了。   多大仇多大怨,把我送到江南去巡察,当初在长安城废了八大望族几百条腿,不共戴天之仇,自己去了江南岂不是被他们大卸八块。   惊怒交加的李钦载脱口而出:“丈人你特么……”   话没说完,李钦载意识到好像有点目无尊长,于是只好改口:“……您不怕闺女当寡妇,外孙生下来就是孤儿吗?”   滕王气定神闲捋须道:“老夫薄有资产,养得起孤儿寡母。”   这丈人不能要了,回去就断绝关系!   顺便弄点火药把滕王阁炸了。   滕王的推荐却令李治很感兴趣,笑吟吟地看着滕王道:“景初可是把江南八大望族得罪得不轻,朕若遣他去江南巡察,岂不是羊入虎口?滕王叔何故推荐景初赴险?”   滕王淡淡地道:“江南望族违抗朝廷政令,究其源头,正是贤婿与望族的恩怨,解铃还须系铃人,贤婿巡察江南,正好解决这桩往事。”   “以贤婿之能,又是奉旨行事,更何况长江两岸尚有薛仁贵陈兵威慑,江南望族纵对贤婿恨之入骨,相信他们亦不敢伤他半根寒毛。”   “袭杀钦差等于公然谋反,薛仁贵大军朝夕可至,江南望族非愚蠢之辈,这点利害他们想必还是很清楚的。”   滕王说着又瞥了李钦载一眼,道:“朝野传闻,景初天纵之才,百年难遇,陛下曾经交托的差事,他都非常完美地做到了极致,从没让陛下失望过。”   “江南乃我大唐粮仓,事关国祚,非同小可,陛下必须遣一能臣,放眼朝堂,何人比景初更合适?”   “臣愿与景初同行江南,为陛下出一份绵薄之力。”   一番话逻辑清晰,滴水不漏,对滕王的提议,李治本只是当作翁婿斗嘴的玩笑,但滕王却分析得如此精细准确,李治这时是真动心了。   “滕王叔的提议,景初如何看?”李治望着李钦载笑道。   李钦载翻了个白眼。   我能怎么看?当然是立马口吐白沫给你看。   “陛下,这差事臣干不了……”李钦载毫不犹豫地拒绝:“臣妻,也就是滕王的女儿金乡已怀身孕,臣日夜陪伴,不愿与妻分离,请陛下另择贤能赴江南。”   李治还没来得及开口再劝,一旁的滕王却冷冷道:“糊涂!家国大事岂能被儿女私情掣肘?既食君禄,当解君忧,为了儿女之情而罔顾天下大事,岂不辜负陛下的隆恩,辱没英公一世英名!”   李钦载愕然看着他。   对你的女婿究竟多大的仇,你特么是把我往死里坑啊。   再说,你一个走马章台,一生沉迷花街柳巷的老纨绔,义正严辞说什么家国天下,要不要脸?   旁边的李治却缓缓道:“景初,本来朕没想过让你去江南,但滕王叔的一席话倒令朕动了心思,王叔所言不错,放眼朝堂上下,能解决此事的,除了景初你,再无别人了。”   “朕知你夫人怀有身孕,但此事对朝廷很重要,江南岭南若不收拾,朕恐埋下祸端,景初好生考虑一下,暂搁儿女情长,帮朕解决这桩麻烦,如何?”   李钦载张了张嘴,一脸的不情愿。   沉默半晌后,李钦载无奈地叹息:“臣……领旨。”   领导的语气确实是在跟你商量,但你切莫以为领导是真的跟你商量,给脸不要脸的人,下场往往不妙。   这是上辈子职场社畜多年换来的社会经验。   见李钦载同意,李治高兴地一拍掌:“景初出马,朕无忧矣!相信景初定能完美解决。”   顿了顿,李治沉声道:“景初你记住,江南岭南种不种番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行要把江南各大望族治服帖了,该除掉的后患必须除掉,粮仓重地,不可埋下祸患。”   李钦载苦笑几声,然后垂头道:“陛下,臣若巡察江南,还请陛下赐臣临机专断之权。”   李治点头:“钦差出巡,自当有专断之权。”   李钦载认真地道:“临机专断,包括先斩后奏,以及临时调动薛仁贵所部兵马之权,陛下可否赐下?”   李治迟疑了一下,痛快地道:“好,朕给你!”   “如今大唐兵锋之利,已不惧任何敌人,无论外敌还是内患。这个风险朕担得起!”   ……   李钦载与滕王告辞离开太极宫。   刚走出宫门,李钦载便翻脸了。   “丈人,我是不是刨你家祖坟了?为何要推荐我去江南送死?你就那么盼着你女儿和外孙成为孤儿寡母吗?”   滕王慢慢走向宫门外的马车,一边走一边捋须淡淡地道:“贤婿,本王劝你谨言慎行,我家的祖坟你敢刨试试。”   李钦载一滞。   好像还真不敢刨。   这老货的祖坟也是李治的祖坟,里面躺着的不是李渊就是李世民,往上追溯的话,理论上还包括老子。   真心刨不动。   李钦载瞪着他,咬牙道:“你老人家百年之后最好低调一点,别让我知道你埋哪儿……” 第一千三百六十六章 辛酸过往   李钦载其实是很不想离开长安的,婆娘大着肚子正需要陪伴,自己又是不求上进的咸鱼性格,当个锦衣玉食的宅男多舒坦,没事往外面瞎跑什么。   然而万万没想到,老丈人毫不留情地背刺了他一刀。   不知道他咋想的,难道是报复当年自己坑他钱的事?   “丈人说说吧,您到底咋想的?专业坑女婿的老丈人,这世上可不多,必须采访一下您的心路历程。”李钦载不悲不喜地道。   滕王不慌不忙地朝宫门外的马车走去,一边走一边道:“就当帮丈人一个忙,不乐意吗?”   “江南十几个州县不种番薯,跟你有何关系?此事与你的职司无关,天子都没怪你,你瞎尼玛掺乎啥。”李钦载不满地道。   滕王沉默地往前走,良久,淡淡地道:“景初,你可知本王等一个为天子做事分忧的机会,等了多少年吗?”   李钦载愕然。   滕王也没指望他回答,径自淡淡地道:“我等了四十年。”   “从我记事时起,我便住在长安的大明宫里,说是宫殿,它其实是一座牢笼,软禁我父皇的牢笼。”   李钦载默然,他知道这段往事,当年玄武门之变后,李渊就被李世民软禁在大明宫。   那时的大明宫根本没修建完成,许多地方还只是打了个地基,只有寥寥几座殿宇建好了,李渊就在那几座殿宇里度过了他人生最后几年的时光。   滕王也是那个时期出生的,从出生一直到李渊去世,滕王顶着皇子的身份,却与囚徒一样不得出宫。   滕王缓缓道:“年幼之时,我对父皇说,我想出宫玩耍,父皇苦笑着对我说,再等几年,等父皇死了,你便自由了,现在不行,父皇还在世,我们都出不了宫。”   “后来,父皇驾崩了,那年我还不到十岁,不懂人情世故,不懂生离死别。”   “贞观十三年,我被皇兄也就是太宗先帝封滕王,食禄山东滕县。身边的宫人欣喜若狂地告诉我,我可以出宫了,从此自由了。”   “我懵懵懂懂地被官员和宫人送到滕县,那里有王府有宦官,一路东行都是藩王仪仗,排场奢靡,前呼后拥。”   “进了王府我才赫然发觉,偌大的府邸冰冷孤独,我像个被亲人彻底遗弃的孩子,从此无人关心无人来往,而王府里面皆是天子的眼线,每月将我的一言一行整理成册,飞马报至长安。”   “那时我才发现,原来我并没有自由,我还是个囚徒,只不过换了个地方监禁而已。”   滕王看着李钦载,自嘲地道:“我其实并无野心,但好像两代天子都不信,我从不过问朝政国事,连当地官员都甚少来往,我刻意做一个隐士狂生,与文人雅士终日厮混,哪怕被天子鄙夷蔑视,我也无所谓。”   “可是……我这一辈子终究不能浑浑噩噩像个废物一样度过,随着年岁渐长,我越来越受不了旁人鄙夷的目光,那种看待废物般的眼神,刺得我心痛,虽是藩王之尊,可我却活得毫无尊严。”   “我可以不当藩王,但我至少能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像普通人那样,娶妻生子,当官报国,死后多少留一丝好名声,不让后代提起我时感到丢脸,如此简单的愿望,过分吗?”   叹了口气,滕王拍了拍李钦载的肩,道:“多谢你当初在天子面前转圜举荐,天子终于正眼看我一回,给了我一桩差事。”   “但我的能力有限,这桩差事如今出了岔子,可我却无法解决,景初,帮我一次如何?这桩差事我想继续做下去,不想让天子对我失望。”   一席话令李钦载颇为动容。   想想当年初识李素节,宣城义阳两位公主,还有滕王……   原来生在帝王家竟是如此的压抑,那种时刻感到窒息的生活,是再多的锦衣玉食都无法填满的。   李钦载看着滕王,突然笑了:“今生有缘,你我已是翁婿,这个忙我很乐意帮你。”   滕王露出感激的笑容,低声道:“多谢贤婿。”   随即滕王又问道:“你我到了江南,打算如何行事?”   李钦载笑道:“杀一儆百,恩威并济,如此而已。”   滕王迟疑了一下,道:“江南望族势大,咱们手段若是太激烈,恐将逼反他们……”   李钦载摇头:“丈人放心,真正铁了心要谋反的人,通常是被逼得完全没了生路,而我,不会犯这种错误。”   滕王释然笑道:“好,我相信你,这一路我辅佐你,听你号令行事。”   李钦载突然问道:“丈人,认识您这些年,我都忘了问,我究竟有几个大舅子小舅子?”   滕王一愣,随即露出警惕之色:“你想干啥?勒索本王还不够,还想勒索本王的孩儿们?”   “这话就太伤感情了,毫无亲情可言,”李钦载痛心地道:“小婿只是想知道自己有多少亲人,将来金乡生了娃儿,娃儿也该知道自己有多少亲娘舅可以依靠。”   滕王打量他半晌,脸上的狐疑之色仍未消散,但还是道:“本王从年轻至今,生子十余,其中七人已封国公或郡公。”   李钦载吃惊地道:“居然生了这么多,看不出丈人竟如此荒淫无道,厉害了我的丈!”   滕王气道:“说的是人话吗?娶妻纳妾,繁衍子孙,何来荒淫之说?你娶了四五个婆娘,比本王差哪儿了?”   说完滕王不解地看着他,道:“你突然问我生子几人作甚?有何阴谋?”   “丈人刚才猜对了,小婿其实就是想勒索大舅子小舅子们,等到金乡生下娃儿,我给他们送请柬,每家少于一万贯怎么好意思见人?”   滕王一脸失魂落魄,惨然道:“果然如此……可怜的女儿,嫁了一个怎样灭绝人性的孽畜!”   ……   回到国公府,李钦载即将奉旨南下的消息也随之传到了府里。   整个府宅炸了锅,崔婕金达妍等婆娘纷纷找到了他,除了不舍夫君又要离京,更多的是不可理解。   婆娘们都很清楚李钦载的性子,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下绝不坐着,如此懒惰且不求上进的人,怎会辛苦奔波到那么远的江南出公差?   直到滕王神色赧然地出来打圆场,说是女婿纯粹为了帮丈人的忙,不得不应下这桩差事,崔婕虽然心中不舍,但也不好再说什么。 第一千三百六十七章 所图甚大   英国公府祖孙三代皆是官职在身,子孙后代恩荫也好,靠自己的本事挣的也好,府里上下倒是很正能量,大家都懂得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的道理。   所以尽管知道李钦载即将奉旨南下,婆娘们纵有不舍,倒也不会不识轻重阻拦。   已怀身孕的金乡表现稍微有点激烈,孕期的女人情绪起伏比较大,得知夫君奉旨南下竟是自己的父亲举荐,更是气得不理滕王,关上房门哭了一阵。   安抚了婆娘和孩子后,李钦载又被李勣叫进了书房。   书房里檀香缭绕,有些气闷,李勣端着一卷兵书慢吞吞地翻页。   李钦载进了书房便皱起了眉,没问李勣的意见,径自打开了门窗。   “一把年纪了,点啥檀香,能立地成佛咋?您老人家最重要的是饮食作息正常规律,心肺功能想要健康,必须时刻注意通风……”   李勣笑吟吟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李家子孙不少,但唯有与李钦载相处,才像正常人家的祖孙,让李勣感受到什么叫天伦之乐,也只有李钦载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又能得他欢心。   打开门窗通风后,李钦载便在书房里寻摸起来。   探头探脑找了一圈,赫然发现书案上有一把新的白玉镇纸,顿时两眼一亮,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往腰带上一插。   “好东西,归我了,爷爷您有空再买一个。”李钦载不客气地道。   李勣指着他笑骂道:“老夫的东西你也敢顺手牵羊,全府上下也就你了,你爹都没这胆子。”   李钦载笑嘻嘻地道:“爷爷的就是孙子的,咱爷俩谁跟谁,趁着您还清醒,孙儿叮嘱您一句,以后您的遗嘱上多分我一点儿,毕竟我是您最疼爱的宝宝……”   这句作死的话终于破坏了李勣的好心情,李勣抓起桌案上的一堆毛笔,当作暗镖射了过去。   “混账东西,平白寻老夫的晦气,找死吗!”   李钦载身形一闪,完美躲过,朝李勣比了个耶。   “爷爷息怒,孙儿是故意的……没事偶尔生个气,有助于老人家活血化瘀。”   “有你这混账在,老夫最少折寿十年!”李勣怒道。   李钦载急忙道:“说正事,爷爷,咱们说正事,您召孙儿过来有何事?”   李勣也懒得跟他生气了,平复了一下情绪,捋须缓缓道:“听说天子遣你赴江南?”   “是,江南几大望族闹得不像话,孙儿去教训他们一下。”   李勣露出担忧之色:“江南是他们的地盘,你此去行事莫太过分,真逼急了他们,很难说会不会对你下死手。”   李钦载不在乎地笑道:“爷爷应该担心孙儿会不会对他们下死手。”   李勣一愣,随即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李钦载低声道:“爷爷应该知道,孙儿赴江南可不是孤身一人,天子已秘旨遣薛仁贵调兵相随,列于长江两岸。”   李勣不愧是三朝老狐狸,顿时明白了李钦载的心思。   “你此去江南,恐怕不止是教训江南望族这么简单吧?还有何所图?”   李钦载老实承认道:“确实不止教训江南望族这么简单,否则不必劳师动众调兵,孙儿的胆子没那么小。”   李勣的表情渐渐严肃:“老夫知你秉性,你个混账看起来温文无害,但出手往往便是杀人见血,所以这次你去江南,是打算大开杀戒吗?”   “爷爷您这话……”李钦载啧了一声,道:“孙儿纯良憨厚之人,被您形容成啥了,我哪儿有这么大的杀性。”   顿了顿,李钦载的声音愈发低沉:“此去江南,孙儿索性借着这次机会,解决一下大唐积弊已久的问题。”   “什么问题?”   “门阀地主兼并土地的问题。”   李勣一惊,接着怒道:“你疯了吗?多大的能耐,你竟敢触碰如此要命的事!”   李钦载沉默片刻,缓缓道:“孙儿能耐不大,但有些事情不能坐视,别人不敢做,不愿做,我来做!”   “孙儿已爵封郡公,不出意外的话,子孙后代都不愁生计,但孙儿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上,又有天子对我的无比信任,有些积弊,有些祸患,孙儿理应站出来,趁着天时地利正合适……把事办了!”   “江南淮南是大唐的粮仓,江南定,则天下定。孙儿这次要给天下的权贵世家们打个样儿,定下规矩,土地兼并的乱象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天家和朝廷必须在土地问题上占据发言权。”   李勣震惊地看着他,直到今日他才赫然惊觉,这个孙儿比他想象中的更有胆魄,更果断。   书房内祖孙二人沉寂许久,李勣方才缓缓道:“你打算如何做?”   李钦载笑道:“有个故事说,某人要给一间屋子开个窗,屋子里的其他人全都反对,某人顿时怒了,于是决定索性掀了屋顶,屋子里的其他人害怕了,纷纷说还是开窗吧,我们不反对了。”   李勣两眼一亮,道:“这个故事倒是新奇得很,老夫从未听说过。”   李钦载叹道:“国人无论贵贱,皆奉中庸之道,太保守的话他们不甘心,太激进的话他们也不满意,走走极端刺激一下,他们马上认为最可行的便是中庸,这不是民心,而是人性。”   李勣捋须微笑道:“若非看你面相,老夫都以为你是一只千年老狐狸,能把人心看得如此透彻,老夫从未轻视过你,但今日还是感到很吃惊。”   李钦载直视他的眼睛,道:“爷爷,相信我,我能做好这件事,也不会给咱们李家惹祸。”   李勣点头:“老夫不知你会如何做,但老夫相信你。”   “报效家国,为君分忧,大义在前,何须瞻前顾后,既是李家人,纵是惹了祸,老夫亦愿你与共担之,孙儿,放手去做吧!”   “若真能解决江南土地兼并的积弊,便是莫大的功德,天下子民世世代代都应拜你活命之恩,也不负先帝与老夫等打下这偌大的锦绣江山。” 第一千三百六十八章 袍泽回京   所图甚大。   李勣都没想到,李钦载去江南竟然打着这个主意。   从古至今,土地兼并都是困扰王朝统治者的根源问题,不幸的是,这个问题很少有人能解决,顶多只能做到缓和,延续国祚。   李勣没想到自己的孙儿竟有如此胆魄,竟敢尝试解决这个千古未能解决的根源问题。   莫以成败论英雄,此去江南,无论成败,李钦载的这份雄心已令李勣感到敬佩了。   敢打敢冲,年轻真好。   李勣脑海里忍不住冒出这个念头。   当自己羡慕别人的年轻时,说明自己真的老了。   “钦载,此去江南,老夫不知如何帮上你的忙,唯有一愿,无论成败,你都要保住自己周全,这次你可是直捣别人的老巢,他们若发起疯来,什么事都干得出。”   “家中部曲你带五百人走,薛仁贵所部与你随驾,切记不可再低调,大唐郡公的全副仪仗大摇大摆亮出来,让人心生忌惮,行事不至于太猖狂。”   “老夫还会给江南的一些门生故吏修书,让他们对你多加照应。”   “江南固然被望族把持,但也没到一手遮天的地步,你是天子钦差,那些望族但凡没到绝境,不至于对你痛下杀手。”   李钦载苦笑道:“爷爷,够了,孙儿远赴江南是代天巡狩,不是进鬼门关,有薛仁贵领军护侍,孙儿胆气已壮,不怕别人对我下手。”   李勣摇摇头:“你莫低估了世家权贵和地主,当他们疯狂反扑时,什么事都敢干,老夫明日亲自上表,请陛下批下五百杆三眼铳,装备我李家部曲,回长安后再归还,总之,一切以你自身周全为第一要务。”   如今大唐军队虽然普遍装备火器,但火器仍然是个保密的东西,军队只有在战时才会下发,寻常的文臣武将更不可能装备。   幸好李钦载是火器火药的发明者,此行意义又十分重大,李勣申请部曲装备火器,问题不大。   ……   宫里的旨意还没到,李钦载耐心地在家等候。   钦差出巡地方本是一件简单的事,但李钦载的这次出巡意义不一样,李治非常重视,李钦载离京之前,李治首先要调拨京卫兵马,交由薛仁贵选将统率。   一旦动用了兵马,筹措粮草,下发军械,划定路线等等,都需要非常繁琐的事前准备,所以李钦载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京。   趁着旨意还没到,李钦载抓紧时间在府里多陪伴长辈妻儿,当然,晚上就寝更没闲着。   时间不够,人数来凑,或许是受到即将离京的气氛影响,这几日后院的婆娘们对他特别温柔体贴,几乎是百依百顺。   于是李钦载终于实现了小西八与小八嘎大被同眠的愿望。   本来金达妍和鸬野赞良不大情愿,毕竟一位是高句丽女神医,另一位是倭国的皇长女,身份都不凡,嫁的夫君妻妾多也就罢了,大家排队来轮他便是,但同时两个妻妾大被同眠,她们都拉不下脸。   无奈李钦载善用计,苦肉计,苦情计,离愁别绪计,长相思兮摧心肝计……   二女抵挡不住李钦载的攻势,终于在某个月黑风高,典型反派人物出没的夜晚,羞答答地从了。   温柔乡即是英雄冢,第二天起床,腰酸背痛的李钦载意志消磨,突然一点也不想离开长安去江南了。   男人的梦想都实现了,再这么辛苦奔波所为何来?   下午时分,国公府来了一位意外的客人。   客人算是熟人,当年与李钦载并肩打过仗,彼此是袍泽战友。   程伯献,表字尚贤,混世魔王程咬金的长孙。   当年大唐与倭国白江口之战大获全胜,战后李钦载带着六千装备三眼铳的将士,乘水师战船从百济回大唐登州。   半路上李钦载突觉意难平,于是与麾下部曲密谋战船改道,登陆倭国本岛,索性一鼓作气灭了倭国。   当时的战船上还有一位副将,那就是程伯献。   战船上的李钦载不清楚程伯献是啥心思,也懒得猜,于是命刘阿四弄他。   结果没想到程伯献真的头铁,好几下居然没放翻他,倒是痛得吱哇乱叫。   没办法,李钦载只好痛快说出意图,程伯献当时也立功心切,于是二人一拍即合,狼狈为奸。   可惜了程家长孙,莫名其妙冤枉挨了一顿打。   登陆倭国本岛后,李钦载与程伯献互相配合,仅率六千火器甲士,便荡平了倭国,杀人无数,逼得倭国国主不得不签城下之盟。   也是那一次,倭国国主献上了皇长女鸬野赞良,作为两国一衣带水见证睦邻友好的和平使者,和平使者尽职尽责,如今已成了李钦载的妾室。   灭倭国是旷世大功,李钦载占了功劳的大头,李治也没亏待程伯献,回到长安后,当即便封了程伯献右卫中郎将,走下坡路的程家也因此而止住了颓势,家业渐渐有了复苏的趋势。   后来程伯献大约是坐船坐上瘾了,被调入了孙仁师的水师任副将,一任多年,倒是经常给李钦载写信,听说去年程伯献升了官儿,在泉州水师当上了都督。   昔日故交,又是曾经的袍泽战友,李钦载对程伯献的到来感到分外惊喜,于是一反常态,吩咐府中设宴款待。   程伯献比当年壮了不少,皮肤比昆仑奴还黑,显然这几年的水师任职很辛苦,名将之后真不是吃干饭的。   踏进院子,李钦载迎上前,程伯献的大嗓门便嚷了起来。   “哇哈哈哈哈!景初贤弟,多年不见,你还是辣么俊,愚兄在你面前都自惭形秽了……”   李钦载微笑道:“比啥不好,跟我比模样,岂止是自惭形秽,简直是自取其辱。”   二人见面,相视一笑,然后用力地拥抱在一起,使劲拍对方的后背。   袍泽战友的感情就是如此直接且痛快,没那么多矫情的行礼长揖。   堂上设宴,程伯献却没急着饮酒,而是让李钦载带他进了后院,拜见了李勣和李思文夫妇后,二人这才回到前堂。 第一千三百六十九章 天经地义   李钦载对程咬金其实是有些畏惧的,这位有名的混世魔王太奔放了,举手投足走的是大开大合的路数,一言不合就又打又骂,程家这些子孙大多是这样的教育环境下长大的。   这就造成了程家人完美地继承了程咬金的性格,说话做事毛毛躁躁,且不怎么爱讲道理,他们眼里的是非善恶,是用拳头来决定的。   李钦载与程伯献关系不错,普通人很难理解一同上过战场的袍泽战友情谊到底有多深。   那是在战场上能毫无保留将自己的后背交给对方的一种感情,哪怕他抽到刺向自己的后背,也要相信他绝不是背叛袍泽,而是自己的面前有敌人。   袍泽相聚,怎能无酒。   李家前堂上摆满了酒坛,程伯献不用酒盏,端起酒坛就往嘴里猛灌,入嘴一半,另一半洒在衣襟上,看起来豪迈,实则浪费。   李钦载也不劝酒,学着程伯献端酒坛灌酒,似乎很多年没如此痛快过了,特别男人,真想把婆娘们叫过来,让她们近距离欣赏自己的男人“会须一饮三百坛”的豪迈模样,至少能增加五点爱慕值。   一坛酒灌完,程伯献抬袖用力一擦嘴,哈哈大笑:“痛快!偶多年不曾如此痛快过了,景初贤弟不知,军中禁酒,水师对禁酒的规矩更是严厉,怕偶们饮酒后不小心栽进海里。”   “为了偷点酒霍,偶发了不少钱让水师驻地外的百姓代买,结果还是经常被发现,被打了不少军棍,为了喝点酒,半条命都搭上了。”   李钦载咂咂嘴,这货几年不见,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   听说程伯献当了泉州水师的都督,泉州水师驻地在南边,所以……   “尚贤兄,来,跟着我念……”李钦载决定做个实验:“我花了不少钱,喝了不少酒,喝醉后发疯。”   程伯献呆呆地跟着念:“偶发了不少钱,霍了不少酒,霍醉后花轰。”   李钦载叹了口气,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关中人跑到泉州待了几年,这口音……   “尚贤兄啊,这辈子你就待在泉州,尽量别去岭南,会有生命危险……”   程伯献一脸茫然:“夭寿哦,林北啥意思?”   李钦载笑得很恶劣:“没啥意思,就是担心你变成美食……来来,喝酒,多年不见,今日当痛饮共醉。”   程伯献二话不说端起酒坛就灌。   李钦载的酒量没那么夸张,喝了几口后还是搁下了酒坛。   “尚贤兄,愚弟还有个问题想请教……”   程伯献一挥手:“你问,林北你我啥交情,偶知无不言。”   李钦载忍着笑,认真地问道:“你在泉州待了这几年,现在是不是连笑声都不一样了。”   程伯献茫然:“笑声?咋笑的?”   “你现在笑起来是不是‘发发发发发’……”   程伯献愣了许久,终于回过神来,不由大怒:“靠北啦,姓李的你竟敢嘲笑我,今日不醉死,林北偶跟你没完!”   程家人向来不吃亏,李钦载终于为自己的嘴贱付出了代价。   被程伯献掐着脖子,狠狠灌了一坛酒,李钦载头晕目眩瘫倒在地,程伯献一脸满足地翘起腿直哼哼。   缓了口气后,二人这才聊起了正事。   程伯献这次是奉兵部调遣,回京述职的。   述职只是个由头,更重要的是,泉州水师如今正在建造船舶司,打造大海船,也不知是否程咬金在朝堂里运作了什么,程伯献竟被任为泉州水师中郎将。   也就是说,未来泉州船舶司的海船造好后,大唐水师将会按照李钦载所绘的地图,开始往东探索海洋,而程伯献便是大唐首支探索海洋的水师主帅。   这就是程伯献回京的原因,船舶司已经开始打造海船,程伯献必须回京做许多准备工作,尤其是李钦载画的那张世界地图,程伯献必须当面请教很多问题。   出海航行是大事,也极具危险性,作为水师主帅,程伯献自然不敢把将士们带进鬼门关。   对于大唐以外的世界的了解,世上或许只有李钦载才最清楚。   程伯献看过李钦载画的世界地图后,立马意识到这次对他,以及对整个程家都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只要这桩差事办好了,程家就能一扫多年颓势,东山再起,所以程伯献很珍惜这次的机会。   大海的尽头有什么?   李钦载的地图告诉他,有广袤无垠的新大陆,有无数丰富富饶的物产和新粮种,还有无数长得奇形怪状,肤色各异的奴隶劳力。   那是一块块尚未被人发掘,当地只有茹毛饮血的土著的空白大陆,大唐不取,反受天咎。   “此次出海,大唐所遣不止程某一支舰队,而是两支。”   程伯献在李钦载面前摊开了地图,指着新罗和倭国的位置,道:“孙仁师所部水师已移防倭国本岛东侧,那里也在建海港,只待海船打造完毕,孙仁师领一师向东,靠北而行,而程某另领一师,靠南而行。”   李钦载有些诧异,没想到李治和朝堂大佬们竟然是这么安排的。   想想也不奇怪,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尤其是探索完全陌生的海洋,人类终究太渺小,抵不过天威,若是遇到不测全军覆没,大唐探索世界海洋便遭到了重大的打击。   所以同时派出两支舰队,一支靠北而行,一支靠南而行,这样机会更大一些,除非是真的倒霉到家,否则应该不会出现两支舰队全都覆没的情况。   “今日回京拜访景初贤弟,就是想请教你,来日大唐水师出航,可有什么地方需要注意的。”程伯献问道。   李钦载盯着面前的地图,摇头道:“我所知道的全部知识,已然全说过了,接下来全靠你们自己了。”   说着李钦载顿了顿,又道:“但我个人还有个小建议,泉州船舶司打造海船期间,尚贤兄不妨向兵部请示,将泉州水师移防。”   程伯献愕然:“移到哪儿?”   李钦载指着泉州对岸的一块宝岛,缓缓道:“移到这个岛上,并且泉州水师必须常年驻军,朝廷必须重视这个岛,就算它孤悬海外,那也是我大唐的国土,寸土不容失!”   程伯献盯着那个岛看了半天,疑惑地道:“流求岛?”   “是的,流求岛。”   “为何非要移到这儿?”   “因为我不希望一千多年后,因为这个岛让十几亿人闹心添堵。它是咱们华夏的,从古至今都是,一千多年后更是。”   “大唐驻军于此,天经地义。” 第一千三百七十章 离京之前   历史轨迹已经改变,但有些遗憾仍然存在李钦载的脑海里。   千年以后,或许大唐已经被别的朝代所代替,但在这片土地上,无论朝代如何更迭,土地终究是土地,百姓依然是百姓。   该是我华夏的土地,一寸也不可失,有些事情要做在前面,做出铁证,留下华夏的痕迹,让千年以后的宵小们无可辩驳。   程伯献是古人,自然不明白李钦载为何突然提出在流求岛驻军,在他看来,流求岛是个尚未开化的土著岛。   虽说三国时期孙权便已遣东吴移民上岛定居,但流求岛四面环海,孤悬海外,无论兵源还是物资都无法得到及时的补充,论驻军的利弊,其实是不如泉州的。   可是程伯献发现李钦载的态度很严肃也很坚决,显然不是一时的戏语。   “呃,景初贤弟,流求岛驻军真有必要吗?”程伯献不解地道:“流求岛的地理位置虽说延伸入海,但朝廷移防驻军不是小事,朝堂上的君臣们恐怕也不会……”   李钦载摇摇头:“天子面前,自有我去进谏,总之,流求岛一定要驻军,孤悬海外又如何,它仍是我大唐的国土,既是国土,就需要大唐将士去保护,去发展。”   “驻军之后,流求岛可从内地移民数万,岛上种植的耕地可平均分配给移民,并设州县各级官署,朝廷派遣官员治理。”   “其岛中央有山脉,上面植被无数,可考虑在东岸建港口和船舶司,造船操练水师两不误。”   “大唐要走出去,胆魄不妨大一点,不要太保守,以后也当如此,水师每登一地,宜当驻军发展,将它纳入咱们的版图,巩固之后再继续探索新的大陆,流求岛便算是大唐走出去的第一步吧。”   程伯献恍然,点头道:“愚兄懂了,景初贤弟忧思家国,用意颇深,愚兄佩服。”   二人商议之后,李钦载又跟程伯献细说了许多关于大海和新大陆的知识,前世那点可怜的地理知识被掏得干干净净,什么是太平洋季风,什么是热带和亚热带气候。   顺便指着地图告诉他,南半球有个叫澳洲的地方,上面矿产颇为富饶,如果水师舰队遇上了,二话不说先占了,什么铁矿锰矿银矿,军队开过去驻守,开矿挖矿用当地土著。   程伯献听得兴奋不已,盯着澳洲那块土地两眼放光,脸上已露出森森杀意。   大唐并不缺少开疆拓土雄心的将领和战士。   大唐缺少的,是一张世界地图。   ……   太极宫终于颁下了圣旨,圣旨送到国公府,里面的内容说得有点含糊不清。   钦命辽东郡公李钦载为巡察使,代天巡狩,监察江南岭南两道。   至于让李钦载去江南岭南监察什么,身负什么职司,究竟多大的权力等等,圣旨上面一字未提。   与此同时,另一道圣旨也给了正在家中休养的薛仁贵。   钦命平阳郡公,右威卫大将军薛仁贵领京卫兵马两万,南下巡戍,操练演武。   同样是语焉不详,同样是内容含糊不清。   字数越少,事儿越大。   两道圣旨的内容传出去后,朝堂上掀起了不小的风浪。   天意不可揣度,但有些官阶比较高的臣子们,却隐隐知道了点什么。   江南岭南拒种新粮种,十余州县官员地主违抗朝廷政令,滕王回京,接着便是任李钦载为钦差,监察江南岭南,薛仁贵又领兵南下,说什么操练演武……   这些事件串连在一起,已经透露出很大的信息量了。   从这两道圣旨的内容来看,天子的态度很明朗,他不会忍。   李钦载和薛仁贵这对组合下江南,是天子对江南望族打出了一副明牌,明牌的含义很清楚,吃敬酒还是吃罚酒,你们自己选。   如果江南望族非说自己酒精过敏,啥酒都不吃,没关系,以李钦载的能力和杀性,总有一款酒适合你们,哪怕你刚吃了头孢,这酒你们也得给我咽下去。   长安城议论纷纷,沸反盈天之时,英国公府却一如往常般平静。   圣旨颁下之前,李家上下都已知道李钦载即将南下。   再过几日,等薛仁贵整备好兵马,李钦载就要离京了。   李钦载这几日什么都没干,终日在家陪伴长辈和妻儿。   偶尔也在家里的池塘边躲个清静,最近登门的访客比较多,都是一些世家门阀的掌事,或是颇有分量的朝臣。   他们登门的目的,都是在有意无意地打听李钦载下江南的真实用意,大家都很清楚天子派他下江南,大约是要对付江南望族。   但是怎么对付,对付到什么程度,最终要在江南形成怎样的局面,其中分寸火候的拿捏颇为微妙,长安的门阀和朝臣们想知道的,便是李钦载的尺度。   李钦载当然不会透露任何信息出去,于是索性下令闭门谢客,谁都不见。   有的客人可以不见,但有的不见不行。   圣旨颁下的第三天,李钦载正在偏院的假山池塘边钓鱼……也不仅仅是钓鱼,如今李钦载对自己的钓鱼技术已没什么期许了,能钓上啥算啥。   鱼钓不上,蛤蟆总可以吧,再不行泥鳅,黄鳝,虾米,麻辣小龙虾……   以李钦载那令人绝望的钓鱼技术,已没资格挑挑拣拣了。   扼腕的是,坐在池塘边半天了,不仅鱼儿不肯上钩,泥鳅黄鳝虾米都不肯上钩,李钦载感受到大唐水产品对他深深的恶意,真的有点侮辱人了。   蹉跎了半天的时光,李钦载仍能保持表情的平静。   他有耐心,但不多。   当他的耐心用完时,就不由自主产生一种用雷管炸池塘的冲动。   此时此刻,李钦载的耐心差不多快用完了。   整整一上午的时光,干坐在池塘边生生浪费了。   有这空闲和精力,足够让小西八和小八嘎怀孕三次了。   所以,自己为何要做这种明知没结果,却还心甘情愿浪费生命的蠢事?   李钦载盯着池塘水面,表情逐渐狰狞。   下一步,该造雷管了。   吴管家小步跑来,躬着身子低声禀报,李素节等弟子求见。   李钦载笑容很和煦:“告诉他们,今日先生的心情很不好,不怕死的就来见我,下场自负。” 第一千三百七十一章 启程离京   偏院池塘边,李钦载一脸不爽,表情冰冷地手执一根钓竿,盯着池塘的水面。   水里一群鱼儿正欢快地游来游去,小嘴儿不时蠕动着,就是不肯咬钩。   池塘正中的假山上还趴着几只青蛙,朝着李钦载呱呱叫,仿佛在嘲笑他人菜瘾大……   李钦载的表情更阴沉了,以他为圆心的一丈半径内,空气都仿佛凝滞起来。   李素节等弟子距离他正好一丈左右,站着如喽啰,大气都不敢喘。   今日没看黄历,出门诸事不宜。   大家都在甘井庄野鸡学堂读过书的,都很清楚先生的性格。   只要先生拿着钓竿钓鱼,脾气通常会很暴躁,明明是一项充满雅趣的休闲活动,先生却能散发出毁天灭地的暴戾气势。   咱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您换个爱好呢?   花点儿,哪怕是嫖呢,花不了多少钱……   心中暗自腹诽,但李素节等人在李钦载面前却一个字也不敢说,一个个噤若寒蝉的样子,乖巧得让人心疼。   没人敢说话,大家都在静静地观察李钦载的表情,见到先生的表情越来越暴躁,最后索性拿着钓竿发泄似的朝水里又捅又戳。   众人吓得后退一步,一脸惊恐地面面相觑。   愤愤地扔下钓竿,李钦载转身看着众人,表情很狰狞。   “说吧,找我何事?”李钦载冷冷地道。   一阵窒息般的沉默。   良久,李素节鼓足了勇气,颤声道:“弟子听说先生奉旨南下,巡察江南岭南……”   “那又怎样?”   李素节深吸了口气,道:“弟子等人商量之后,愿陪先生下江南,终日侍奉先生左右……”   李钦载断然道:“不行,滚!”   暴戾的气场吓得众人连恳求的话都不敢说,众人立马转身,逃命般跑远。   李钦载冷哼一声,转身拾起破损的钓竿,朝水面近处打了个窝,继续垂钓。   不管这群混账陪他下江南是啥意图,李钦载都不打算答应。   真特么以为自己这次是去游山玩水吗?是去玩命啊。   一群拖油瓶跟在身边,一个个不是皇子公主就是公卿之后,遇到危险还要先顾及他们的安全,逃命都不方便,带他们干啥?自己身边缺那几个端茶倒水的人吗?   平复下心情后,李钦载继续钓鱼,不出意外的,火气渐渐又上来了。   正在认真考虑要不要炸了这个破池塘时,身后传来轻悄的动静。   李钦载赫然扭头,发现别人都跑光了,李素节却不知何时又跑回来了,乖乖地站在自己身后。   “你到底想干啥?”李钦载不耐烦地问道。   李素节抿了抿唇,挺起胸膛勇敢地道:“弟子想陪先生下江南。”   “理由?”   “同窗之中,弟子最年长,又是皇子身份,再过两年父皇便会委派弟子为官,治理地方,弟子想跟在先生身边,看先生如何行事处世。”   李钦载皱眉:“这是什么狗屁理由,想学治理地方的经验,自己去下基层,找个刺史府或是县衙,随便当个小官小吏,学到的更多。跟着我能学到个啥。”   “乖乖给我滚回去,别逼我在最暴躁的时候扇你。”   李素节却仿佛铁了心,死活不肯走。   “如果刚才那个理由不够,弟子再说一个理由……”   “弟子虽非嫡出,但也是天家皇子。先生此去江南,难免惹人嫉恨,若遇到杀身之祸,弟子挡在先生前面,谅那些宵小也不敢公然对皇子动手,这个理由如何?”   李钦载两眼一亮,天家牌肉盾?这个……可以有。   “你早说呀,为什么不早说,早说……”李钦载念叨几句后,立马痛快地道:“好,我答应了。”   李素节一怔,张嘴欲言却不知该说什么。   这么草率就答应了?我还准备了一肚子说辞呢。   “回去准备,还有就是征求你父皇同意,过几日咱们就启程了。”李钦载挥手,扭头咬牙切齿继续跟池塘里的鱼儿和蛤蟆较劲。   ……   三日后的清晨。   国公府内外聚满了人,上到李勣,下到普通的杂役丫鬟,全都聚在府门外,依依不舍地看着李钦载一步步走出门外。   李钦载面带微笑,与妻儿一一拥抱道别,又跟李思文夫妇以及李勣行礼。   众人送到门外,李勣缓缓走出来。   “钦载,此行江南,祸福难测,行事处世当万分小心,切不可冲动,遇险则避,遇难则退,你自身的周全更重要。”   李钦载长揖行礼道:“是,爷爷放心,孙儿不是那种迎难而上的性子,遇到危险肯定第一时间就跑了。”   李勣皱眉:“大概意思是没错,但不知为何,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老夫却忍不住想抽死你……”   李钦载哈哈一笑,再次深深地回望亲人妻儿,朝众人行礼后,转身骑上马。   李家部曲五百人,皆装备火器,整齐地跟在李钦载后面。   前行的部曲打出了辽东郡公的全副仪仗,领头的人手中一杆大旗,上面沾了斑斑血迹,看起来颇为陈旧,上面一个硕大的“李”字,在长安的晨风中飘扬。   这杆大旗正是当初高句丽时,乌骨城外一战的帅旗。   当时高举着它,刀架脖子上也不肯放手的,是那个憨厚魁梧的山东大汉郑三郎。   帅旗上至今还沾着郑三郎和许多袍泽将士的血,而这杆大旗一直被李钦载妥善收藏,旗帜上的血迹已干涸,变成了褐黑色,结成了硬块,但李钦载一直不肯换新旗。   在他心里,这面旗是信念,是忠贞,也是汇聚无数袍泽英灵的护身符。   它能让他内心安宁,勇往无惧。   沾满干涸血迹的旗帜,在长安城的街巷上穿行,引无数路人侧目。   虽然不知这面看起来脏兮兮的旗帜究竟经历了什么,但人们可以肯定,那一定是个荡气回肠的悲壮故事,让人仅只看一眼这面大旗,便不由自主从内心感到敬畏。   李钦载看着队伍前方那面熟悉的旗帜,心中顿觉豪气丛生。   今日,这面大旗重新启程,大旗之下,家国永安。 第一千三百七十二章 玄甲重骑   仪仗出城,旌旗飘扬。   贵至郡公,但李钦载动用全副仪仗出行的次数真的很少,几乎没有过。   古代公卿显爵正式出行,仪仗太繁琐了,从乘坐的马车到随行的人数,还有马车左右的扈从,以及扈从手里捧的各种仪仗用品,比如金瓜,旌节,玉如意,鎏金锤等等。   看起来威武霸气,然而这些玩意儿没一个有用,全是拿出来显摆的。   出行时前呼后拥,引无数路人注目,当事人啥心情李钦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这么干的话,像猴儿。   这次出行他其实也不想动用全副仪仗,李钦载根本不是喜欢显摆的性子,无奈李勣严厉要求,必须动用仪仗。   李勣有他的考虑,毕竟李钦载即将深入虎穴,朝廷公卿的仪仗摆出来,对江南望族来说,多少算是一种威慑,人家动手之前看看这副仪仗,胆小的或许便会暗暗嘀咕,这货到底好不好惹,自己该不该惹。   仪仗出延平门,出城十里后停下。   滕王和李素节早已在城外路边等候,将李钦载到来,滕王和李素节当即便整合了自己的随从亲卫,三支队伍合并成一支。   三人同行二十里后,见远处平原上旌旗蔽日,沙尘漫天,密密麻麻的披甲之士盘坐在平原上。   为首一员中年虎将披戴明光铠甲,头戴双翅银盔,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身旁亲卫高举帅旗,上面赫然写着一个硕大的“薛”字。   还没靠近便感到一股浓浓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李钦载等人一凛,急忙策马迎上前。   靠近后,李钦载下马行礼:“小子拜见薛大将军。”   薛仁贵也下了马,双手托住他的胳膊,笑得很爽朗:“景初莫多礼,此行江南,以你为主,我为辅,薛某随时听你号令,杀人放火由你一言而定。”   李钦载连道不敢:“小子岂敢号令薛叔叔,折煞小子了。此行江南,凡事小子与您商量着来,咱们叔侄同心,办好天子交代的差事。”   薛仁贵对李钦载的态度很满意,虽然李钦载的地位其实与他相同,大家都是爵封郡公,但毕竟两人的辈分不一样。   李家这小子到底是英公之后,家教涵养确实不错,在他面前丝毫没有端架子,仍执晚辈礼,这就令薛仁贵感到身心愉悦,面子挣足了。   叔侄俩聊了几句后,李钦载望向薛仁贵身后的两万大军,见将士们军容齐整,气势剽悍,而且皆装备了火器,不由满意地笑了。   这支两万人的军队,是从长安十二卫里选拔出来的,每卫选出数千人,皆是精锐甲士。   仔细看去,队伍首列竟有千余骑的铠甲与别人不一样,这支千人骑队的铠甲呈黑色,铁甲厚度看起来比别人厚得多,身下的战马也是高大雄健,肌肉虬结。   而且这支骑队的将士人人皆以铁甲覆面,看不清他们的真实面容,每个人的脸上都戴着狰狞可怖的铁面具,一个个阴沉森然,杀气腾腾,让人忍不住心生畏惧,在他们面前,似乎连反抗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这支不一样的骑队顿时引起了李钦载的注意,他也是领兵上过战场的人,一眼便看出他们的奇特之处。   薛仁贵顺着李钦载的目光望去,不由自得地笑了笑:“贤侄可知,这支骑队是何路数?”   李钦载眨眼:“小子倒是孤陋寡闻,还请薛叔叔赐教。”   薛仁贵哈哈一笑,道:“这支千人骑队,是当年名震天下的玄甲军,直属太宗先帝麾下听用。”   “当年太宗先帝征战天下,这支玄甲军跟随他百战百胜,生死不弃,如今先帝逝去,玄甲军也只剩三千余了,贤侄此去江南,天子分外重视你的安危,特旨调拨一千玄甲军帐前听用,望贤侄善待善用。”   李钦载大吃一惊,“玄甲军”,如雷贯耳,没想到自己居然有调动指挥玄甲军的一天。   这可是大唐最有名的一支重甲骑兵,令旗所指,无坚不摧,直白的说,这就是一支重型坦克旅,任何敌人在他们面前都会被无情地碾碎。   至今被臣民传唱的《秦王破阵乐》,说的是李世民年轻时率孤军破敌阵的典故,李世民当年率的是哪支孤军?   没错,就是眼前这支玄甲军,他们是李世民当年横扫天下的资本。   一旁的滕王和李素节也有些动容,没想到为了李钦载,天子居然连玄甲军都动用了,圣眷之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李钦载愣了一会儿,眼神渐渐狂热,打量玄甲军的眼神像极了追星的小迷弟。   突然张开双臂,李钦载欢快地朝玄甲军飞奔过去,嘴里大喊:“猛将兄!”   太激动了,不得不狂热一下,男人喜欢暴力的人和物,这是动物的天性,基因决定的。前世玩枪玩刀什么的弱爆了,玄甲军谁玩过?   如今的大唐也只剩了三千来个玄甲军,玩一个少一个。   飞奔的脚步突然一顿,李钦载发现一个不太和谐的东西。   骑马立于玄甲军前列的一名将领,不知为何策马向前走了两步。   李钦载发现这位将领的身材……倒也不是矮小,但相比玄甲军人均一米九的数据来说,为首这名将领显得小鸟依人,看起来就像狼窝里多了一只狗崽子,怎么看都很违和。   走到近前,这名将领脸上的铁甲揭下,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庞。   “嘻嘻,景初兄,惊不惊喜?开不开心?”   李钦载瞪大了眼睛:“薛讷?你特么……”   话到一半突然一顿,李钦载心虚地扭头看了看薛仁贵。   人家亲爹在眼前,骂娘好像不太合适……   薛讷也穿着一套黑色玄甲,看起来跟玄甲军将士一个模样,但无论是身材还是骑的战马都比玄甲军小了一号,画面特别不和谐。   别问怎么不和谐,一群藏獒里多了一只京巴串串儿,那画面能好看吗?   “你,下来卸甲,离玄甲军远点儿,别侮辱了人家。”李钦载当即不客气地道。 第一千三百七十三章 父子情仇   薛讷出现在队伍里,是李钦载没料到的。   这货从高句丽回来后,又恢复了当年纨绔子弟的做派,终日走马章台楚馆,眠花宿柳,玩得比谁都花。   如此美好的神仙日子,究竟抽啥疯要随行下江南?   难道是见腻了关中美女,想去试试江南女子的婉约滋味儿?   “我和你爹去江南办正事,你跟来干啥?”李钦载打量着他,薛讷这身玄甲装备尤令他看不顺眼。   薛讷飞快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薛仁贵,叹了口气,低声道:“愚弟在长安玩得乐不思蜀,你以为我想跟来啊?”   李钦载立马明白他眼神里的意思,好奇道:“你爹逼你跟来的?”   薛讷表情苦涩地点头。   “你犯了啥天条?”   薛讷嘴唇嗫嚅几下,叹道:“最近办错一件事,我爹把我打个半死,还不肯放过我……”   李钦载眼中冒出八卦的光芒,朋友的痛苦便是他的快乐,人性既然都是如此卑劣,他也就顺其自然了。   “详细说说。”李钦载饶有兴致,此处应有一张小板凳,以及一把瓜子。   薛讷板起脸:“不说!”   “此去江南,给你找十个美女,轮流骑你。”李钦载许下重利。   “好,我说。”铁骨铮铮的薛讷立马改口。   薛仁贵站在不远处,薛讷没安全感,拉着李钦载走远了一些,这才娓娓道来。   “愚弟这几个月玩得有点过分,咳,伤身又伤钱的那种过分,景初兄应该能懂吧?”   李钦载冷着脸道:“不懂,毕竟你玩得过分的时候并没有叫上我,兄弟感情大约淡了。”   “没,愚弟没那意思,景初兄最近不是跟江南望族掰手腕,就是跟吐蕃大相斗心眼儿,要不就是远赴洛阳迎令祖归京。”   “愚弟见景初兄太忙,而且忙的都是军国大事,愚弟自惭形秽,风花雪月之事便不好意思叫你了……”   李钦载怒了,两手勾住薛讷的脖子,给他来了个十字裸绞,绞得薛讷翻眼吐舌,气若游丝。   “工作再忙,也不能耽误娱乐,我是那种忘我工作忘了娱乐的人吗?兄弟多年,你竟不懂我!”   薛讷手刨脚蹬拍着李钦载的胳膊求饶:“懂了懂了!愚弟醍醐灌顶,完全懂了,景初兄饶命!”   李钦载冷冷道:“此去江南,给我找十个江南美女,轮流骑我。”   “好好!愚弟会账,全包了!”   李钦载心满意足地松开手:“继续说,最近你玩得过分,然后呢?跟你爹啥关系?”   薛讷咳了半晌,才低声道:“愚弟玩得过分,越玩越腻味,对青楼女子实在感到厌倦了,上个月某日,愚弟在长安城闲逛,走在街上,突然被一根晾衣杆砸中了头……”   “愚弟当时勃然大怒,抬头一看,赫然发现一位大美女,美女匆匆下楼,给我赔礼,口称大官人,愚弟顿时心旌激荡,心猿意马……”   李钦载咂咂嘴,这剧情……咋有点熟悉呢?   “那位大美女的隔壁邻居,是不是叫王婆?”李钦载突然问道。   薛讷愕然:“啥王婆?愚弟没事认识她家邻居作甚?”   “美女的夫君是不是卖炊饼的?而且个子不高?”李钦载又问道。   “不是,美女根本没夫君……”   李钦载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平行宇宙空间重叠,到底是科学还是玄学,这个问题都能把自己逼疯。   “后来呢?你跟那大美女……”   “眉来眼去,一来二去,勾搭上了。”薛讷叹了口气。   李钦载从他的表情里预料到其中有大瓜,顿时有些兴奋了:“继续说。”   薛讷情绪却有点低落,叹道:“愚弟跟她来往了不少时日,该干的都干过了,此女颇佳,愚弟被迷得神不守舍,正打算将她纳入府中做妾,谁知有一天,愚弟在她家中却遇到了我爹……”   李钦载虎躯一振,两眼闪闪发亮。   伦理梗,虽然不道德,但……很刺激啊!   薛讷眼中露出茫然之色,像被老爹的大巴掌扇懵的熊孩子。   “打死都没想到,此女竟然是我爹在外面养的外宅侍妾,我爹从高句丽归京,为了犒赏自己,在青楼赎了个黄花闺女养在外面,结果被我挖了墙角……”   薛讷仰天黯然长叹:“造孽啊!”   “那天在她府宅里,我与我爹迎头遇见,都不知是谁捉谁的奸,眼神对视,都觉得对方是奸夫。景初兄,你能明白我当时的感受么?”   李钦载急忙摇头:“愚兄此生太清心寡欲,没遇过如此刺激的事,实在无法与贤弟感同身受。”   薛讷眼中泪光隐现,叹道:“我爹当时把我那顿揍啊……具体就不说了,简直男默女泪,愚弟这辈子挨的揍加起来都不如那一天,揍完了还不够,我爹还要把我游街浸猪笼……”   “后来幸好被随从亲卫劝下,从那天以后,我爹对我特别暴躁,动辄打骂,此次我爹与景初兄下江南,也不知出于啥目的,我爹非要我跟着,愚弟连个不字都不敢说,乖乖地跟来了。”   李钦载了然。   薛家的犬子果然名不虚传,坑爹坑到这个境界,李治肯定跟他有共同话题,俩人凑一起聊聊,说不定能拜把子。   八卦听完,李钦载彻底满足了,顿觉神清气爽。   将来自己老了,退休了,没事把薛家父子的爱恨情仇写成书,传之于世,销量一定爆。   “慎言贤弟随我们下江南,怕是不好安排你……”李钦载揉着下巴思量。   薛讷急忙道:“不用景初兄安排,愚弟就是个被流放的罪人,我爹时刻盯着我呢,景初兄把我当吉祥物就好,实在不行,别把我当人,愚弟啥差事都不要。”   兄弟俩聊了半晌,不远处的薛仁贵有点不耐烦了,隔老远喊道:“景初,该启程了,今日必须赶到商州。”   李钦载和薛讷急忙走近。   薛讷靠近他爹后,肩膀不由自主地一缩,脸上露出谄媚讨好的笑容。   薛仁贵面无表情,毫无征兆地一脚踹过去,薛讷飞了。   “滚远!”薛仁贵冷冷地叱道,那嫌弃的眼神,就像看到一坨屎粘鞋底了。   李钦载冷眼旁观,暗自感慨。   大唐的脏,真的盛名无虚。   像李钦载这种娶了四五个婆娘的清白男人,简直算得上洁身自好了。 第一千三百七十四章 望族门下   李钦载第一次发现,自己因为不够变态,而与大唐的环境格格不入。   天家干的事,权贵家干的事,都没眼看。   不知薛家父子以后如何相处,父子变成了表兄弟,父慈子孝变成了兄友弟恭,一对忘年交。   李钦载连劝说父子的兴趣都没有,没法张嘴。   不过薛讷出现在队伍里,对李钦载来说是意外之喜,至少一路上有人陪他说话了。   同行的不是滕王就是薛仁贵,都是长辈,李钦载偶尔嘴贱一下怕挨打,还有一个李素节,这货对先生的毒嘴已经麻木了,李钦载说任何话都刺激不到他强大的心灵,没意思。   薛讷不错,他仍然保持着鲜活生动的自尊心,稍微刺激一下便气得哇哇大叫,用一句文雅的话来形容,那就是“免冠徒跣,以头抢地尔”。   该来的人都聚齐了,薛仁贵下令出发。   两万大军护送着李钦载一行人出了长安城,转道往南,首先奔商州而去。   过了商州继续往西南方向行进,渡汉水,至襄州,行走十来天后,大军至长江北岸的荆州城外扎营。   行军这一路上颇为平静,沿途城池州县官员亦纷纷出迎,热情邀请李钦载等人入城设宴款待。   一直到了荆州城外,事情变得微妙起来。   李钦载提前一天派出信使入荆州城,告之荆州刺史,天子钦差驾到。   然而当大军来到荆州城外十里扎营时,荆州刺史刘恩乡却派人出城回禀李钦载,刺史重病卧床,无法迎见上差,然后就是一串赔礼啊,致歉啊,求原谅啊什么的。   李钦载笑吟吟地打发了刺史府来人,大军帅帐内,薛仁贵滕王凑了过来。   “病重?呵!病得真巧。”滕王冷笑。   李钦载笑道:“丈人此言差矣,人家恰好生病了,又不能怪他。”   滕王冷冷道:“江南岭南十余州县拒种新粮种,其中就包括荆州。”   “还有,荆州刺史刘恩乡是江州人,非科举出仕,贞观二十一年投了吴郡陆氏的行卷,在陆氏当了三年门客后,陆氏上表荐举刘恩乡为官,也就是说,刘恩乡是实实在在的江南望族门生。”   “现在贤婿可知,刘恩乡这场重病巧不巧了。”   李钦载不在乎地道:“不管他是真病还是假病,不过是一个喽啰罢了,咱们跟他计较什么。”   薛仁贵严肃地道:“刘恩乡自然不必与他计较,但我们如今已算是踏上了江南望族的地盘,接下来的路或许危机四伏,我等当小心谨慎。”   李钦载愕然:“两万大军拴在裤腰带上,还要小心谨慎?怕刺客横穿大军营盘,进帅帐刺杀咱们吗?”   薛仁贵一愣,随即一想,好像也对。   两万大军将他们护在营盘中间,难道还怕刺客?   滕王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两万大军只驻扎长江两岸,咱们要去的可是江南岭南腹地,接下来的行程可没有大军保护咱们。”   李钦载笑道:“无妨,没开牌之前,我还是朝廷钦差,江南望族不会那么沉不住气的,丈人放心,咱们真正的危机,是图穷匕见之后。”   众人沉默片刻,缓缓点头,认同李钦载的话有道理。   李钦载倒也不是盲目自大,自己深入虎穴,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主要是这次出巡江南,事前的准备工作做得比较充足。   不仅有薛仁贵的两万大军护送他们到长江南岸,而且自己以及滕王的部曲亲卫加起来大约近千人,皆装备了火器,这一千人若列阵以待,足以击溃数千乱军。   除非江南望族短时间内能集结上万兵马,但他们那样干基本就是公然谋反了,再说在下江南前,百骑司的密探早已渗入江南各个州县,每天在看不见的角落,不知有多少情报源源不断地送入李钦载的案头。   江南望族有没有集结兵马,有没有煽动农户,有没有与官员和驻军勾连,李钦载比谁都清楚。   既然荆州刺史刘恩乡病重,那就不见,李钦载不想跟这种小人物计较。   但李钦载的大度,并没有换来投桃报李。   大军在荆州驻扎休整两日,原计划是要渡江继续南下,在长江南岸的岳州驻军。   然而麻烦来了,两万大军找了两天,竟然没找到渡江的船。   如今的长江水产丰富,渔船林立,许多靠水为生的渔民一家老小都住在渔船上。   然而薛仁贵所部在荆州城外驻扎后,长江上竟然见不到一条打鱼的渔船,大军根本无法渡江。   军中书吏参军入城与刺史府的官员沟通,官员们要么避而不见,要么左右推搪,总之就是一句话,渔船不知何去,刺史府无法调动。   消息传回帅帐,李钦载的笑容渐冷。   “这就有意思了,本来不打算跟他计较,自己却送上门来……”李钦载喃喃道。   李素节这些日子一直侍奉李钦载左右,诚如他所言,确实是想跟着先生学一些治国治民之道。   见荆州刺史府官员如此做派,李素节顿时怒了。   “刘恩乡真不怕死么?吴郡陆氏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连前程性命都不顾了,胆敢公然忤逆朝廷钦差!”   李钦载淡淡地道:“投了世家望族的行卷,刘恩乡这辈子已打上了望族的烙印,跟农户家的骡马一样,此生无法改变了。”   “不管是不是出于他的本意,他只能按照望族的指示行事,他就是个工具,你跟他生啥气。”   李素节仍然气难消:“先生,我们该咋办?”   李钦载翘起二郎腿,道:“派人向刺史府投薛讷的名帖,今日傍晚让薛讷入城,亲自拜会刘刺史。”   李素节愕然:“薛讷?”   “咋?瞧不起薛讷?人家在高句丽可是兵不血刃拿下了一座城池,能耐大着呢……”   盯着李素节的眼睛,李钦载缓缓道:“教你的第一节社会实践课……永远不要看不起任何人,哪怕他是个混账。”   “有时候混账做出来的事,往往比正人君子更有效,更简便。”   “恶人还须恶人磨,懂不懂?” 第一千三百七十五章 以恶制恶   一张厕纸都有它的用处,更何况是个混账。   薛讷总比一张厕纸强一点吧。   同为长安混账界的翘楚人物,李钦载这个混账都能混成郡公,薛讷再无能,搞定一个刺史还是不难的。   纨绔子弟有一个很鲜明的特点,那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让他办成一件事或许很困难,但让他祸害一件事简直不要太轻松。   选择让薛讷进荆州城祸害刘恩乡,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吗?   这件事李钦载实在不方便出面。   江面上的渔船必然是刘恩乡事先下令收起来了,目的就是让两万大军渡不了江。   李钦载猜测刘恩乡不想让大军渡江,倒也不存在什么谋反,大概是望族在背后指使,属于一种软性的警告,用这种方式告诉李钦载,这里是江南望族的地盘,既然来了,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强龙不压地头蛇,除非是一条过江龙,但你连江都过不了,说话的声音就不要太大。   李钦载不方便出面的原因也在这里。   作为天子钦差,大军无法渡江这种小事如果也要钦差亲自出面协调,简直给他们脸了,李钦载的身份不允许他干这么掉价的事。   甚至让薛仁贵和滕王出面都掉价,薛讷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城外帅帐内,李钦载,薛仁贵,滕王和薛讷等人都在。   薛讷的表情很茫然,这次下江南是被他爹逼着来的,可能薛仁贵怕犬子留在长安会继续偷他的塔。   但薛讷早就说过,此去江南他不会干任何差事,天王老子都差遣不了他。   谁料刚到荆州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李钦载下江南的第一个差事就直接点名薛讷。   “道理我都跟你讲明白了,所以今日傍晚你必须入城,面见刘恩乡,让他召集船只,助大军渡江。”李钦载缓缓道。   薛讷摇头:“不干!景初兄另请高明,愚弟干不了这活儿。”   李钦载耐着性子劝道:“慎言贤弟,其实事情并不难,就按你当年在长安城欺男霸女的行事作风来办,事半功倍,马到功成。”   薛讷继续摇头:“办不了,愚弟才疏学浅,实在不知如何让一个敌对的刺史改变主意。”   “慎言贤弟岂可妄自菲薄,当年那么多混账事都干了,这桩事怎么就办不了?保持你的风格就好。”   薛讷沉默片刻,语气低沉地道:“景初兄,你能想到让愚弟办这件事,愚弟很高兴,但景初兄你说话的语气,愚弟很不喜欢……”   “谁当年干过混账事了?那都是你干的,愚弟不过是在你身后摇旗呐喊而已……”   李钦载飞快瞥了一眼脸色发青的薛仁贵,微笑道:“慎言贤弟,好好跟你说,你倒还矫情,给脸不要脸是吧?”   薛讷终于察觉到危险的信号,警惕地道:“你待如何?”   李钦载叹了口气,朝薛仁贵拱了拱手,道:“小子无能,还是请薛叔出马,给慎言贤弟上上强度……”   薛仁贵蠢蠢欲动久矣,李钦载话音刚落,薛仁贵一个箭步上前,拎着薛讷的后脖领便往帅帐外走去。   很快,帐外传来薛讷凄厉的惨叫声,以及充满节奏的击打声。   声声入耳,帐内众人胆战心惊。   良久,薛仁贵将薛讷拎了回来。   此时的薛讷两眼空洞无神,表情麻木,也不知刚才被亲爹修理了哪个部位,明明脸上没伤痕,但看起来却很惨。   李钦载见之心喜,欣然道:“从贤弟的表情看得出,你应该开窍了。”   ……   傍晚时分,薛讷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带着冯肃和几名李家部曲进了荆州城。   李钦载将他送出大营外,对薛讷接下来表现很有信心。   这货看似浑浑噩噩,但往往能出其不意创造奇迹,在高句丽战场上,他已经证明过两次了。   事实证明,李钦载没看错人。   薛讷进了城后,并未急着去刺史府,反而领着冯肃等部曲在荆州城内闲逛。   一个穿着儒雅长衫的富贵公子,带着几名随从,负手穿行城内的街市,更何况薛讷的模样还不算太差,于是引来荆州城内无数路人的侧目,尤其是许多姑娘妇人,更是眉目含春,芳心暗许。   薛讷表面淡定从容,内心骚动荡漾,就这样从街头走到街尾,招摇过市像一只开屏求偶的公孔雀,说不尽的万种骚情。   偶尔眉目一瞥,朝路边的姑娘抛去一记坏坏的眼神,引得姑娘掩嘴惊叫,娇羞地跑开。   冯肃等部曲跟在他身后,满脸黑线。   这位薛公子是来办事的还是来买春的?一个大男人咋就骚成这德行呢?   还是五少郎好,虽说五少郎也常常不干人事,但至少没那么骚。   一边闲逛,一边顺手买了一大堆吃的玩的。   走着走着,不知为何,跟在薛讷身后的李家部曲越来越少。   进城时还有五六人,快逛完街市时,薛讷的身边只剩下冯肃一人了。   在荆州城内逛了一圈,直到月上柳梢,薛讷才整了整衣冠,带着冯肃进了刺史府。   进府不到一个时辰,薛讷心满意足地走出来,荆州刺史刘恩乡将他恭恭敬敬送出门外,直到薛讷的身影消失不见,刘恩乡仍依依不舍地站在刺史府门外,不时抬袖擦一把额头的冷汗。   当晚薛讷便出了城,回到了城外大营。   第二天一早,刘恩乡领着刺史府的官员们亲自来到大营辕门外,求见李钦载。   李钦载感到有些意外,听说薛讷昨晚半夜回营后,仿佛明白了什么,当即便接见了刘恩乡。   进了帅帐,刘恩乡二话不说,纳头便拜。   传说中的“重病卧床”,此时却在帅帐内站得笔直,赔罪行礼姿势矫健,简直是医学史上的奇迹。   场面话滔滔不绝,刘恩乡不停表示自己真的生病了,但考虑到钦差驾到,身体再难受也必须出城拜见钦差。   李钦载笑吟吟的,也不点破,甚至还一脸关心地询问刘恩乡的病情。   大家彼此都留了体面,帅帐内的气氛倒是非常融洽。   最后刘恩乡终于说到正题。   两万大军渡江的事,包在荆州刺史府身上,保证两日内搜集长江两岸的所有船只,助大军顺利过江。 第一千三百七十六章 岳州分道   解决刘恩乡很顺利,李钦载都不知道薛讷昨晚用了什么法子,能令刘恩乡如此俯首帖耳,人站在帅帐里乖巧撅着的样子,熟练得让人心疼。   只能说,薛讷是个能创造神奇的孩子,李钦载有些诧异,但不算太诧异。   大家都是纨绔子弟出身,李钦载很了解薛讷,这货让刘恩乡服软的手段一定见不得人,无限接近下三滥。   因为换了李钦载干这事儿,大概率也会使下三滥法子。   世上很多事情如果完全抛开了道德,解决起来就容易多了。   刘恩乡站在帅帐里信誓旦旦,保证三日内助两万大军渡江,如若不成,提头来见云云。   李钦载含笑表示感谢,便令部曲帅帐设宴款待刘恩乡。   刘恩乡急忙婉拒,然后匆匆离去。   帅帐内,薛仁贵一脸神奇地看着犬子,表情很惊异。   没想到犬子居然真的完成了这个任务,难道自己多年的教化终于发挥作用了,薛家也像李家一样,有了麒麟儿?   只有李钦载表情很淡定,盯着薛讷问道:“说吧,你都干了什么缺德冒烟的事儿,让刘恩乡一夜之间服软了。”   薛讷叫屈道:“怎么是缺德冒烟呢,愚弟不过稍使手段而已,刘恩乡自己扛不住,只好答应了。”   “你把他家孩子扔井里了?”   “欲扔而未扔,才最具威慑。”   “你真拿他家孩子威胁他?”   薛讷摇头:“愚弟怎会干这种事,景初兄冤我甚也。”   顿了顿,薛讷补充道:“愚弟威胁刘恩乡的,岂止是他家孩子,还包括他正室夫人,一位亲叔叔,和三个孩子……”   “不仅如此,愚弟还打听到刘恩乡位于江州的祖坟的具体地点,然后在刺史府告诉他,让他看着办。”   “无论死活,一家人整整齐齐才可能威胁到他嘛。”   李钦载倒吸一口凉气,这手段真特么脏。   薛讷嘻嘻一笑,道:“昨夜入城后,愚弟便请冯肃兄派了几名部曲,分头将刘恩乡养在刺史府外的妻儿老小全拿了,做完这一切后,愚弟才大摇大摆进了刺史府,跟刘恩乡聊得非常愉快。”   “手上没点筹码,我能跟他聊啥?”   李钦载叹气,果然,这货的手段非常下三滥,但不可否认的是,真特么有效。   薛仁贵老脸都气绿了,虽说是杀人如麻的名将,可他这辈子读过的所有兵书里,也没教过他拿敌人的妻儿老小当筹码的脏法子。   薛家的麒麟儿就是这么个东西?   实在对不起薛家列祖列宗。   一脸鄙夷如同看着一坨狗屎,良久,薛仁贵一言不发转身走出了帅帐。   薛讷不解地道:“我爹咋了?事情办得如此完美,他咋不夸我两句?”   李钦载叹道:“你没见你爹临走时看你的眼神吗?像看一坨屎……”   薛讷愕然:“为啥?”   “因为他觉得你脏。”   ……   两万大军渡江很顺利,刘恩乡果然说到做到。   刀架在全家老小的脖子上,刘恩乡此时也顾不得江南望族的指示了,保住家小的性命最重要。   偏偏这事儿他连告状都没处告,论起事情的曲直是非,首先是他故意刁难薛仁贵所部大军,藏起江面上的船只,这事儿往严重了说,是犯上,是大不敬,论罪当斩。   刘恩乡哪有胆子告状。   不过既然刘恩乡最终还是帮助大军渡江,李钦载也没再追究他。   说到底,刘恩乡不过是个小喽啰,拿不拿他开刀对李钦载此行江南并无意义。   若是不管不顾拿下他,反而会打草惊蛇,江南望族或许会选择提前反扑。   三日后,两万大军顺利渡江,渡江后,大军继续开拔,直奔岳州。   岳州就是后世的岳阳,三国时鲁肃周瑜在洞庭湖边操练东吴水军,所谓的三大名楼之一岳阳楼,三国时修建它的目的其实是水军司令台。   行军数日后,大军到达岳州,在岳州城外驻军扎营。   两万大军至此,便不再行军了。   按照原本的计划,薛仁贵将驻军于岳州,对外宣称操练演武,而接下来的路程,李钦载身边再无大军护送,只能孤身深入江南腹地,与江南各大望族周旋。   第二天一早,李钦载带着滕王,李素节启程。   跟在他们身边的,只有近千名亲卫部曲,李钦载的行程是继续往东,下一站是江州和洪州。   薛仁贵与薛讷出营相送,众人依依不舍,薛仁贵眼中隐有担忧,他虽是武将,却也明白李钦载此行的凶险,若无大军护送,前路不知多少危机暗伏。   薛讷跟在薛仁贵身后,不舍地朝李钦载挥手:“景初兄千万保重,行事万不可冲动,他们人多,咱打不过就跑,丢脸总比丢命强……”   李钦载笑道:“慎言贤弟也千万保重,你跟在薛叔身边不一定比我安全……”   薛讷一愣,立马干笑道:“景初兄莫闹!我爹……他至少是个爹,俗话说虎毒不食子……”   话没说完,薛仁贵一言不发,突然往后退了几步,默默地站在薛讷的身后。   薛讷顿觉后背寒毛直竖,扭头愕然道:“爹,啥意思?”   薛仁贵气定神闲地抬起脚,猛地朝薛讷屁股后一踹。   薛讷一声惨叫,身躯踉跄朝李钦载扑去。   李钦载当然也非善类,果断一闪身,薛讷扑在地上摔了个饿狗吃屎。   李钦载也被薛仁贵的举动搞懵了:“薛叔,啥意思?”   薛仁贵淡淡地道:“老夫带他出门,真以为是让他游山玩水的?贤侄,让犬子跟着你多历练历练,趁年轻多蹚几道刀山火海,对他没坏处,一切拜托了。”   说完薛仁贵看都不看薛讷一眼,转身就回了大营。   薛讷趴在地上涕泪交加:“爹——”   李钦载同情地蹲在他面前,叹道:“我真怀疑你是薛叔捡来的,多年前在一个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夜晚……”   薛讷嘤嘤嘤哭得伤心:“从小到大,也没听过有这说法呀……难道还在记恨我抢了他女人这事儿?”   “贤弟啊,跟亲爹抢女人,下场通常不太妙的,以后脱裤子前最好还是先问清楚,不然倒霉一整年,真的。” 第一千三百七十七章 秘召宋森   薛家父子的相处很奇妙,李钦载大开眼界。   大唐权贵家庭的教育环境因人而异,但在武将家都有一点相似之处,那就是儿孙都像捡来的便宜货似的,长大后哪里危险往哪里扔。   武将们本就不是善类,慈不掌兵的道理他们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也延伸到了自己家庭里。   薛家如此,程家如此,李勣对李钦载也是如此,面对危险的差事,从来都是持鼓励的态度。   他们的孩子从来不会在温室里长大,放出去赴汤蹈火,能活下来便是人才,将来继承家业爵位也好,自己凭本事挣功业也好,经历过生死才配有享受富贵的资格。   这种教育方式像养蛊,活下来的蛊虫才是最强的。   队伍里莫名多了个薛讷,委实是个意外。   李钦载都不知如何安排他,他就像买两斤猪肉顺便被肉贩子白送的二两猪下水,在整支队伍里显得特别突兀。   犹豫许久,李钦载经历了不小的思想斗争。   亲爹都不要的玩意儿,自己凭啥收下?   可这货看着实在有点可怜,于是李钦载决定还是把他带在身边。   此行若有危险,大家祸福共担,自己若没命回长安,就不管薛家犬子是死是活了,兄弟俩一起上路未尝不可。   离开岳州后,李钦载领着滕王,李素节和薛讷,近千部曲亲卫跟随,一路朝江州开拔。   这一路轻车简从,行程倒是比较快,三日后便到了江州。   “江州”在历史上代表两个地名,先秦时期的江州,指的是后世的重庆,但隋唐时划分行政区域,江州指的是后世的江西九江。   渡过长江,经过岳州后,这里已经算是江南腹地了。   有意思的是,李钦载这一路招摇过市行来,沿途州县皆有官员出迎,但却没看到任何江南望族的族人,仿佛江南八大望族全都聋了瞎了,根本不知道李钦载奉旨下江南的事。   驾至江州,李钦载下令驻军城外,江州刺史亲自入营请李钦载入城,刺史府设宴款待,被李钦载婉拒。   入城后变数太大,孤立无援,若发生意外就麻烦大了,以李钦载谨慎的性格,不可能为了喝一顿酒而将自己置于险地。   当夜,李钦载在帅帐内秘密接见了一位熟人。   这位熟人令李钦载颇为吃惊。   居然是宋森。   一个百骑司雍州掌事,跑到江州来见他,熟人见面,分外眼红。   李钦载顿时意识到,李治对他此行江南是何等的重视,显然他对李钦载此行抱有很大的期望,给他配备的军队和情报系统都是最优秀且最熟悉的,大家曾经有着共事的经历,再次合作毫无生疏感。   “李郡公,可想死下官了!”宋森眼眶泛红,情真意切:“李郡公离开长安后,下官茶饭不思,衣带渐宽,如摧心肝……”   李钦载含笑打量他:“嗯,茶饭不思,衣带渐宽,却为何圆润了许多?如今你这块头体积,至少肥了十几斤吧?”   宋森一拍圆滚滚的肚皮:“相思入腹,无处消解,化作满腔油膘,这难道不合情合理吗?”   李钦载大笑:“老宋,你是个妙人,活该你这辈子一直升官发财。”   宋森笑嘻嘻地道:“但求李郡公在陛下面前多为下官美言几句,下官这辈子升官发财可就指望您了。”   帅帐内烛火昏黄,二人对坐,李钦载也懒得跟他寒暄废话,开口直奔主题。   “说说吧,我渡长江后,江南各大望族是什么反应,百骑司都查到了什么。”   宋森表情严肃起来,沉声道:“李郡公奉旨下江南,明为巡察州县各司,但旨意上语焉不详,故而李郡公此行引发了江南各大望族的揣测,各大望族皆召集重要族人,聚首商议。”   李钦载眼睛眯了起来:“百骑司这次渗入江南诸州县,依计也故意露出了形迹,相比我下江南的动静,百骑司探子出没在江南诸地,才是他们最恐惧的吧?”   宋森笑道:“是,世人皆知百骑司直属天子调遣,任何地方出现百骑司探子的身影,事情可就不简单了,再加上李郡公下江南,薛大将军率两万大军一路护送,一明一暗两桩动静,江南望族这次吓得不轻。”   “没摸清李郡公下江南的具体职司,各大望族不敢轻举妄动,这也是李郡公已经到了江州,而不见一个望族族人相迎的原因。”   “他们都在猜李郡公来江南的意图,据百骑司密报,如今各大望族府宅大约已有了一个统一的结论,那就是李郡公可能针对江南十余州县拒种新粮种而来。”   “江南各大望族猜测,天子可能存了敲打各大望族的心思,李郡公这次就是来震慑他们的。”   李钦载笑了:“猜得八九不离十,不过他们还是想得太浅白了,我大老远来一趟,难道仅仅就为了吓唬人?呵!”   顿了顿,李钦载又问道:“除了聚集族人商议猜测,各大望族可还有别的动作?比如煽动农户,集结壮丁,或是……密谋行刺之类的。”   宋森摇头:“暂时未发现他们有何异动,或许是百骑司无能,他们已有密谋但百骑司没打探出来。”   李钦载叹道:“老宋啊,情报不及时不准确,我很难办事啊……”   宋森苦笑道:“李郡公恕罪,百骑司所属终究也都是凡人,不是神仙,不可能任何事都能打听到的。”   李钦载想了想,道:“江南诸州县官员,与八大望族的关系,百骑司能否查出来?”   “我要知道的是,江南这些州县官员里,究竟有多少是八大望族的门生,或是与他们勾连,百骑司最好尽快给我一份详细的名单,能做到吗?”   宋森释然一笑:“查这种事不难,根本不算啥秘密,李郡公容下官数日,定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   说完了正事,李钦载含笑打量宋森,道:“你比我早来江南多日,江南好玩吗?”   宋森笑容顿时荡漾起来:“好玩!不瞒李郡公,江南女子之温婉,那娇转吟啼的韵味,那身娇体柔的销魂风情,跟咱关中女子截然不……”   话没说完,李钦载板起脸:“我问你江南好不好玩,是问江南各大风景名胜,风土人情,你却跟我说这个?除了聊女人,你没话了是吧?何其无耻下作!”   宋森吃惊地看着李钦载,仿佛不认识似的上下打量。   良久,宋森沉声道:“李郡公,您摸着自己的良心再说一次,江南各大风景名胜,您真的有兴趣吗?”   李钦载表情木然,许久之后,缓缓道:“……来,你继续说,江南女子究竟怎样滋味儿,好玩吗?”   “好玩!” 第一千三百七十八章 离营巡察   表里如一,直面内心。   没错,男人们凑在一块儿,最感兴趣的话题当然只有女人,啊不然咧?聊国际形势,聊石油减产?   都是凡夫俗子,装啥?   李钦载很坦然地直面自己的内心,与宋森聊起了江南女子的滋味儿。   男人聊这个话题要看口才,口才好的人往往能将每一个细节都描述得栩栩如生,充分调动聆听者的情绪,从而达到让众人羡慕的效果。   李钦载这种娶了四五个婆娘的男人,在听过宋森的描述后,居然都动心了。   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婆娘相隔千里,机会难得,要不要自甘堕落一下?   堂堂郡公嫖宿,传出去似乎不大好听。   但如果嫖完了不给钱,那就不算嫖喽。   心态被宋森搞得有点乱,李钦载半天才平复下来。   先办正事,办完再考虑堕落的事,温柔婉约的江南女子可以再等一等。   “三日内,我要拿到江南各州县官员与望族来往的名单,有问题吗?”李钦载问道。   宋森挺起了胸膛:“没问题,百骑司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李钦载嗤笑:“又特么吹,百骑司头子刚嫖完江南女子,裤子刚提上便说什么无所不能,你教我怎么相信你?”   宋森腆着脸笑道:“下官办起正事还是很正经的。”   ……   千余部曲驻扎在江州城外,连着几日没了动静。   就好像李钦载这一行是真的来游山玩水的,没个办正经事的样子。   江州城内刺史和诸官员猜疑不定,几番邀请李钦载入城饮宴,也被他拒绝,这等于钦差自己斩断了与地方官员的沟通,官场上的规矩一概不守,搞得当地官员们心事重重,愈发惶然。   双方在一片祥和宁静的气氛里,却仿佛陷入了僵持,诡异且微妙。   就在江州官员盯着李钦载的一举一动之时,李钦载却突然带着百余部曲离营,往南而去。   突如其来的举动,令江州官员们大惊,急忙派人远远跟上。   李钦载仿佛对跟踪他的官服人马毫无所觉,领着部曲一路往南,沿着坎坷的乡道策马疾驰。   一个时辰后,李钦载在乡道上突然勒马,看着远处升起一阵炊烟,此时正是饭点,远处一座村庄的农户们应在生火做饭。   李钦载揉了揉肚子,朝旁边的滕王笑道:“丈人饿了吗?咱们去附近的村庄蹭个饭如何?”   滕王瞥了他一眼,道:“你是钦差,本王听你的。”   李钦载仿佛想起了什么,道:“此地好像距离丈人的封地洪州不远了吧?您在洪州的那座滕王阁可已竣工?”   滕王捋须一笑:“去年王府管事来信,说滕王阁已经建好,看起来颇为雅致雄伟,可惜本王这两年职事缠身,四处奔波,无暇赴洪州登楼赏景。”   “此地离洪州不到百里,要不咱们顺便去一趟?”   滕王犹豫了一下,还是摇摇头:“先办正事,天子交托的差事重要,咱们不可节外生枝。”   李钦载朝他竖了竖大拇指:“有觉悟,您活该升官。”   滕王气得扬起马鞭:“说的什么混账话,本王还能升啥官?再升就要命了,你这话想害死我吗?”   李钦载其实也想去洪州看看,毕竟听说自己创作的《滕王阁序》被刻在木版上,挂在滕王阁堂中。   李大才子亲手创作的千古第一骈文,怎能不去瞻仰一下?   但滕王的话也有道理,还是先办正事,瞻仰自己大作的事,恐怕要排在嫖江南姑娘之后了。   众人在乡道上驻马一阵后,李钦载眯眼看着远处升腾炊烟的村庄,与众人招呼一声后,纷纷策马朝村庄飞驰而去。   滕王和李素节跟在李钦载左右,二人不大明白李钦载今日为何突然离营,又为何避开与当地官员接触,反而闷不出声地随便找了个贫瘠的村庄便钻了进去。   但李钦载做事向来有章法,滕王和李素节对他很信任,于是二话不说跟着他。   乡道越来越坎坷难行,最后变成了羊肠小道,众人只好下马步行。   走近之后,李钦载才发现这个村庄简陋贫瘠得可怜,相比关中的甘井庄远远不如。   村庄里的房屋鳞次栉比,但都普遍矮小如鸽笼,建造房屋的用料也是石头垒砌,再用黄泥糊墙填补缝隙。   时日长久,黄泥被晾干后,仍有许多地方露出了空洞,于是继续用黄泥糊上。   屋顶用的是晒干的蓑草铺垫,门前三五成群坐着一些老人和妇人。   这些老人和妇人面色黝黑瘦削,眼神麻木,穿着破旧漏风的衣裳,就连有些妇人都衣不蔽体。   看似悠闲地晒着太阳,可他们却显出深深的疲惫,这种疲惫不像是身体上的,而是来自灵魂深处。   就好像他们的人生已经失去了希望,心中只剩一片荒漠,像一群只会喘气的死人。   李钦载等人走近后,打量这个村庄的房屋,顿觉心惊。   这哪里是什么村庄,分明像一个乞丐聚集地。   不可否认,如今的大唐民间确实很穷,大部分地区连温饱都没解决,大唐百姓的日子自然不会太好过。   但李钦载此刻才知道,真正的贫穷是什么样子。   就是此刻他们所看见的样子。   贫穷到一无所有,穷到对生命都失去了希望,只剩“苟活”二字。   心中暗暗震惊,但李钦载的脸上还是露出了和煦的笑容,上前朝几位聚在一起的老人行了个礼。   “诸位老者,晚生等赶路数日,恰巧路过此地,连吃了几天干粮,想吃一顿热乎的,可否请老者行个方便?晚生会如数给钱的。”   李钦载说完,几位老人仍表情麻木地看着他,四周一片沉寂。   良久,一位老人站了起来,未语先叹息。   “贵客若想吃热乎的倒是不难,只是庄子里吃食粗鄙,贵客皆是富贵之人,怕是吃不下去。”   李钦载微笑道:“无妨,晚生其实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只要能吃口热乎的,再粗鄙都不碍事。”   老人嗯了一声,表情淡漠地转身进了屋。   一炷香时辰后,老人端出了几碗冒着热气的食物。   李钦载和滕王等人接过,然后仔细观察碗里的热食。   一看之下,李钦载又吃了一惊。   这到底是一碗什么东西?   碗里黑乎乎的汤水,上面飘着一把切细的野菜,还有一团黑色的面糊一样的东西,散发着一股发馊的味道,像前世闻过的猪潲水。   刚才李钦载还笑吟吟说不介意食物粗鄙,此刻他端着碗,脸都绿了。   这个……真的太考验干部了。   就算是甘井庄农户圈养的猪,恐怕都吃不下这玩意儿吧?   “老人家,您平日里吃的就是这些?”李钦载微笑问道。 第一千三百七十九章 人间苦难   人间苦难,在此刻具形。   李钦载发觉自己已见到人间最苦的样子,此刻的画面比地狱好不了多少。   碗里仍冒着热气,散发着难闻的味道,面前的老人却神色如常。   “庄子里吃的都是这个,教贵人见笑了。”老人神色平静且淡漠,就连说话的声音都透着一股死气。   滕王和李素节的手里也端着碗,二人皱眉看着手里的食物,却怎么也张不开嘴尝味道。   李钦载笑了笑,道:“一生忙碌奔波,为的就是这口吃食,好坏都是入腹的东西,晚生怎会见笑。”   说完李钦载端碗啜了一口汤水,神色丝毫未变。   滕王和李素节吃惊地看着他。   李钦载也是富贵出身,从小到大锦衣玉食,从未吃过苦,哪怕是领兵打仗之时,他也会想尽办法让自己的餐桌变得美味且丰富。   二人不可理解,养尊处优的他怎会吃得下这种东西,而且眉头都不皱一下。   李钦载浅尝一口后,用竹箸又刨了一口黑糊团,在嘴里细细咀嚼咂摸,仍然面不改色。   直到东西咀嚼入腹,李钦载都没吃出是什么东西。   吃了大半碗后,李钦载抬头望着滕王和李素节,道:“你们咋不吃?莫辜负了老人家的一片好意,趁热吃,味道还不错。”   说完又埋头大吃了一口。   滕王和李素节瞠目结舌,然而见李钦载好像吃的很香的样子,二人又忍不住犯起了嘀咕。   难道说味道真的不错?   于是二人也小心翼翼地浅尝了一口,接着二人两眼赫然睁大,脸色迅速浮起一片绿色,同时张嘴吐了出来,不仅如此,滕王还弯着腰干呕,表情已不止是难受,简直是惊恐。   见二人这般模样,老人却很平静地道:“家徒四壁,地无所出,让贵人受苦了,若实在吃不下去,贵人不妨将碗还给老汉,莫浪费了粮食。”   滕王忍不住道:“这也叫‘粮食’?”   “是的,这也叫粮食。”老人淡定地道。   说着接过滕王手里的碗和竹箸,也不嫌弃他刚用过,老人端碗就吃,大口大口吃得很香甜,仿佛它是人间最美味的食物。   吃完后还非常珍惜地舔着碗里的残渣,直到将碗舔得光亮可鉴。   然后老人又接过李素节手里的碗,继续大口吃下去。   李钦载等人就这样看着老人。   老人终于吃完,搁下碗叹了口气,喃喃道:“今日吃得太多了,罪过。”   旁边几位老人望着滕王和李素节的眼神有些不满,似乎在谴责二人浪费粮食的行径,看他们的表情,显然老人刚才所吃的不仅是一顿饭的口粮,或许明日便要饿着肚子节省。   李钦载从怀里掏了一把铜钱,塞进老人的手里。   老人一惊,急忙推拒:“贵人这可万万使不得,一点粗鄙之食罢了,怎当得贵人如此厚赠。”   “老人家,收下吧,刚才说好的,您给晚生做热食,晚生如数奉上银钱。”李钦载笑道。   老人继续推拒,李钦载不由分说将钱塞到老人怀里,态度很坚决。   老人这才不得不收下,面带愧色不停道谢。   李钦载叹了口气,如此纯朴善良的百姓,怎会活得如此穷苦。   都说上天是公平的,公平在哪里?   见老人收了钱,李钦载也不急着走,而是一屁股坐在矮屋前的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上,丝毫不在乎自己华贵的衣裳是否弄脏。   “老人家的日子过得不甚如意,家里的儿孙呢?”李钦载问道。   老人叹道:“两个儿子征调入了府兵,五年前战死了,孙儿前年饿死了,如今家中只剩了我一人。”   李钦载试探着问道:“您老身子还算硬朗,家里不种地吗?”   老人点头,又摇头:“种地,但不是种的自家的地,给地主当佃户呢。”   李钦载皱眉:“两位令郎战死,官府应有抚恤,赐钱赐地什么的,老人家怎会给别人当佃户?您自家的地呢?”   老人苦笑道:“无权无势之贱民,哪里配有自家的地。”   “遇到个灾年,家中无存粮,为了活下去,只好将地贱价卖给地主,换得口粮度饥荒,灾年熬过去了,地却没了,只好落了奴籍,给地主当佃户。”   “年复一年仍种着地,但收上来的粮食已不是自己的了,朝廷赋税交一部分,地主粮租交一部分,如此已是十不存一,剩下的那点存粮掺点牲口吃的麦麸,再挖点野菜搅和一下,便是活下去的口粮。”   老人沧桑的眼神望着苍穹,眼中寂然如一片死水,那黯淡微弱如残烛的光芒,不知为何刺痛了李钦载的心。   “活又活得辛苦,死又不敢死,留着一口残气只盼何时被天收,这一生……只能这样了吧。”老人悠悠一叹,无悲无喜。   旁边几位老人笑了,笑得苦涩且悲戚。   “只能这样了,还能如何?人活一世,不就为了一口饱饭吗?只是我等时运不济,这辈子没吃饱过,不如今生多积功德,或许来世能投个殷实人家。”   李钦载看着几位老人,强笑道:“您几位也都是地主家的佃户?”   老人们点头:“不仅是我们,全村都是佃户,庄子里的青壮活不下去,有的饿死了,有的跑出去了,我们这些老弱跑不了,留在庄子里给地主种地,年复一年等死。”   李钦载目光闪动,低声道:“你们自家的地,都是地主趁着天灾之时,贱价收了?”   老人们又点头。   “你情我愿的买卖,怪不得别人,灾年就是要命的坎儿,为了眼下能活下去,哪管得以后如何,只好贱价卖地换了口粮,先保了命再说,也顾不得别的了。”   李钦载又问道:“为何不另开荒地呢?”   老人讥诮地一笑:“荒地?荒地早就被官府丈量造了册,一分一亩都算得清清楚楚,同样也被地主打点之后买下了,庄子方圆数百里,无论荒地还是良田都有主了,我等何处去开荒?”   李钦载与几位老人一句一句地聊着,旁边的滕王和李素节二人的表情却越来越凝重。   果然,李钦载今日离营,随处找个庄子的举动,不是漫无目的的闲逛,他有自己的用意。   江南富庶粮仓之地,土地兼并的情况已然如此严重。 第一千三百八十章 望族来人   苦难就是苦难,它不值得歌颂,更不必赋予它某种励志拼搏的光环。   它应如罪恶,人类与它不共戴天。   滕王和李素节听完老人的述说后,二人表情露出惭愧之色。   他们难以下咽的食物,竟是老人难得的口粮。   他们不可理解,世上竟有如此难吃的东西,而贫苦的人却管它叫“粮食”,这种难吃的粮食还不能管够,吃一顿少一顿。   两个阶级之间的差距,在此刻骤如天涯海角。   同时二人也明白了李钦载今日突然私访江州村庄的目的。   土地兼并问题,确实已经很严重了,滕王是皇叔,李素节是皇子,二人皆是天家宗室,大唐社稷暗藏如此严重的危机,二人尤感焦虑。   告别了几位老人,李钦载领着二人又在村庄里逛了一圈,如闲庭信步,一边欣赏农田风光,一边与村庄农户闲聊寒暄。   看似漫不经心的聊天,话题却很丰富,不经意间李钦载便知道了江州附近村庄的概况。   问题最终还是归结于江南八大望族身上。   江州的农田至少有一半以上被地主兼并,地主背后还有大地主,大地主的背后便是八大望族。   不仅如此,几位皇室宗亲的影子也在其中若隐若现,所谓的皇室宗亲,并不是李治的子女,而是一些跟皇室有亲缘关系的人。   别的不说,玄武门之变后,李渊被软禁,后宫生了一大堆,这些人都被李世民封王封公主,赐了封地,数十年后,这些人长大了,于是有意识地学着望族和权贵那样,侵占天下良田。   巡察之后,李钦载的表情有短暂的疲惫。   问题很棘手,不容易解决。   像影视剧里那样,钦差奉旨下江南,见到贪官污吏就下令斩首抄家,换到现实里,哪有那么简单。   世界上的事如果靠杀人就能解决,这个世界要么早已毁灭,要么越来越乱。   面对不平事,李钦载虽然杀性颇重,行事却也谨慎,他知道世上的大部分难题,杀人是没有用的,反而会把问题越搞越糟。   逛了一圈后,天色已是下午,李钦载与众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座村庄。   回江州城的路上,李钦载表现得很沉默,他在思考如何解决问题。   与他并肩而骑的李素节却突然道:“先生,多谢您。”   李钦载回神:“谢我什么?”   “多谢您此行江南带弟子出来,若非如此,弟子还在长安城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却浑然不知人世间竟有如此凄惨的人。”   李钦载笑了:“别谢了,是你死乞白赖非要跟来的,跟我没关系,不过出门一趟不是坏事……”   “再过两年你父皇或许会封你为官,既然为官一任,当知民间疾苦,现在你已亲眼所见,亦当敬畏生命,深知治国治民不易。”   “将来你在地方上当了官,推行政令当谨慎再谨慎,坐在官署里啥都不干,脑袋一拍便胡乱颁行政令,以后你若干出这种事,别说我是你老师,见面请优雅地擦身而过,彼此相忘于江湖。”   李素节苦笑道:“弟子再不肖,也不至于如此胡来,先生放心,弟子不会弱了咱们师生的声誉。”   滕王在一旁捋须笑道:“景初你这人虽没个正经,但本王不得不说,你教出了几个好学生。”   李钦载哼了哼:“好学生?你问问这货,最近一次考试得了多少分?”   这话题就有点伤感情了,李素节半晌没敢吱声,心虚地四下张望,假装沉醉于江南风景。   实话实说,其实那群小混账最近的成绩已经进步很大了,当初宣城公主说过,保证小混账们的成绩能拿满分。   话说得有点满,离开长安前最近的一次考试,李钦载认真批阅了试卷,发现所有人居然基本接近于满分了,包括成绩垫尾的契苾贞,也拿了九十多分。   小混账们的进步令李钦载颇为惊喜,但还是那句话,不能给他们好脸色,一夸他们就飘,必须时刻剪断他们的翅膀,毁了他们的天堂,让他们脚踏实地过日子。   江州城外一行,滕王的心情也颇为沉重。   土地兼并的问题滕王以前知不知道?   当然知道,他这两年负责推广种植番薯,行走于大唐的村野乡间,每天跟土地和农户打交道,怎么可能不知道土地兼并的问题。   知道归知道,但他从未往细处深究,他很清楚这个问题的危险性,实在是太敏感了,以滕王的身份都不敢轻易触碰。   直到今日,李钦载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滕王却轻松不起来。   以往不愿且不敢面对的问题,如今已摆在眼前,接下来呢?   “接下来该跟八大望族接触一下了。”李钦载笑吟吟地道。   滕王皱眉:“你是要拿八大望族开刀,还是想彻底解决大唐土地兼并的问题?”   “彻底解决有点难,但可以从解决八大望族开始,希望他们给我一个满意的表现。”   “何谓满意的表现?”   “比如派刺客来杀我,比如煽动民变等等……”李钦载笑得杀意森森:“总要给我一个借口吧,不然我怎么好意思对他们下刀。”   “这跟解决土地兼并有何关系?”   “凡事总要讲究个先小后大,比如你在外面捡了一根绳子,结果绳子后面拴了一头牛,丈人莫急,让小婿先把绳子捡起来。”   李钦载说得含糊,滕王听得满头雾水。   但有一点滕王却能肯定,这位贤婿此行江南,约莫真要杀人了。   杀人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但杀人却是解决问题的手段之一。   回到江州后,李钦载一行还没入营,便见辕门外静静站立着一个人。   这是个中年人,穿着一身青衣,面容儒雅风度翩翩,明明是个管家下人的打扮,气质却像是当科状元,儒雅中带着几分傲气。   见李钦载回营,中年男子上前行礼。   “在下吴郡陆氏门下管家陆安通,拜见辽东郡公,拜见滕王殿下,拜见郇王殿下。” 第一千三百八十一章 望族子弟   李钦载站在陆安通面前,笑得很和善。   来江南多日,八大望族的人终究还是沉不住气,主动来找他了。   算算日子,也该有点反应了,李钦载堂堂天子钦差,来了江南若真被望族无视,那也太没面子了。   眼前这位陆安通,显然就是八大望族派来试探的。   “原来是陆管家,哈哈,久仰久仰。”李钦载没回礼,只仰天打了个哈哈儿。   陆安通顿时有点懵,我一个管家,居然被你这位大唐郡公“久仰”,你是真的久仰么?   见陆安通满面疑惑,李钦载回想了一下自己刚才的话,顿觉失言,于是面不改色地改口:“说错了,幸会幸会。”   陆安通这才松缓了表情。   “吴郡陆氏听说李郡公奉旨巡察江南,族中上下无不欢欣,遂遣在下来江州相迎,并送上区区薄礼,以表敬意。”陆安通谦逊地道。   李钦载眼睛顿时亮了:“薄礼?有多薄?”   陆安通又愣了,感觉自己跟不上这位郡公的思维节奏。   “呃,说是薄礼,其实……”   话没说完,李钦载挥了挥手:“我知道,谦虚嘛,其实送的是厚礼,对不对?不说废话了,咱们走流程,先收礼,再聊天。”   陆安通愣了一会儿,朝身后招了招手。   一群青衣青帽的下人赶着几辆马车缓缓从辕门拐角行来,马车上满载礼物,李钦载随意拿眼一扫,发现大多是江南有名的丝绸,瓷器等等。   当先一辆马车上还搁着一只檀木箱子,箱子不大,但显然很值钱,隔着老远李钦载便感受到箱子里散发出来的富贵气息,很逼人。   搓了搓手,李钦载笑得很灿烂:“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呢,教你们吴郡顾氏破费了,哈哈,破费了……”   说完李钦载抬步便朝马车走去,下一个流程,验货。   刚迈出一步,胳膊就被陆安通拽住了。   陆安通一脸复杂,带着几分焦急:“李郡公,是吴郡陆氏,不是顾氏!”   好家伙,您都哭错坟了。   送了这么重的礼,连正主儿都记错,这重礼跟打狗的肉包子有啥区别?   李钦载表情一滞,顿时浮起几分尴尬之色。   实在是刚才太过激动,一见到别人送的礼,脑子里什么都忘光了,一心只想着落袋为安,谁管送礼的人姓什么叫什么。   “你听错了,我刚才说的就是吴郡陆氏,我关中人,说话有口音。”李钦载认真地辩解道。   陆安通脸颊抽搐了一下,还是躬身道歉:“原来是在下误会了,李郡公恕罪。”   李钦载哈哈一笑,作爽朗豪迈状,举步仍打算走向马车,没错,验货这个程序很重要。   谁知胳膊又被人拽住了,李钦载有些愠怒,扭头一看,这次拽他的人是滕王。   滕王一脸假笑,凑在他耳边咬牙道:“你一个郡公,没吃过没见过吗?能不能注意一点吃相,不要搞得太难看。”   李钦载回过神,不舍地看了那几辆马车一眼,悻悻放弃了验货的念头。   这不是两代人的代沟,而是相隔千年的代沟。   前世的习俗,收到礼物都是当着人面拆开的,这样才是对送礼人的尊重。   算了,不跟愚昧的古代人计较。   “找我有事?”李钦载开门见山地问陆安通。   陆安通又懵了,长安来的人说话做事都如此高效简洁的吗?就一点都不打算先说点寒暄的废话?   再说,我送了这么重的礼,你至少把我当成客人,请我进大营再聊吧,站在大营辕门前干聊算怎么回事?   然而李钦载似乎根本没有请他入营做客的意思,陆安通只好被迫跟上李钦载的节奏,站在辕门外朝李钦载躬身长揖。   “在下奉陆氏家主之命,请李郡公和滕王殿下,郇王殿下入江州城刺史府,府上今夜设宴,伏乞李郡公和两位殿下拨冗一聚。”   李钦载眼睛一眯:“陆氏家主亲自来江州城了?”   陆安通小心地道:“家主年迈,不克远行,家主的嫡子陆云已到了江州城,正在刺史府恭候三位。”   李钦载点头,江南望族的嫡子来招待他,身份倒是够了。   “好,转告陆云,李某今夜准时赴宴。”   ……   不仅送了礼,而且还请客吃饭,多么令人愉悦的待遇,不去就太没礼貌了。   傍晚之时,李钦载和滕王李素节三人出现在江州城门外。   三人赴宴,带了一百多名部曲亲卫,每人皆装备火器。   若这顿酒宴注定是鸿门宴,这一百多部曲的火器列阵的话,足以击溃千人骑队。   李钦载不是脑子单纯的英雄好汉,单刀赴会这种蠢事他是万万不会干的,如果可以的话,他恨不得把千军万马拴在裤腰带上到处跑。   一行人刚来到城门外,便见吊桥边静静地站着一群人,为首一人骑在马上,穿着华丽的绸衫,年约三十许,颌下一缕青须迎风拂动,面带和善的微笑。   见李钦载一行人走来,此人立即下马,步行迎上前去。   “在下吴郡陆云,拜见李郡公,拜见滕王殿下,郇王殿下。”陆云长揖一礼。   李钦载的目光下意识朝陆云的身后一扫,脸上失望之色一闪而过。   果然……送了一次礼,就不会有第二次。   终究还是太年轻,“礼多人不怪”的道理没领悟通透。   多送一次会死吗。   “陆公子,久仰了。”李钦载拱手回礼。   “李郡公面前,在下岂敢当‘公子’二字,折煞在下也。李郡公直唤在下表字‘怀安’便可。”   “陆云,陆怀安,翩翩君子,谦逊有礼,不愧是望族子弟。”李钦载笑赞道。   “望族出身,怎敢与英公名将之后相比,李郡公才是真正的名满天下,社稷砥柱之重器。今日得瞻尊面,在下三生有幸。”   李钦载深深看了他一眼。   刚才夸他是李钦载的实话,眼前这位望族子弟无论教养还是为人处世,都显得颇为不凡,谈吐更是不卑不亢风度翩翩。   这才是真正的世家望族子弟应该有的表现,那些一见面便趾高气昂,倨傲跋扈的子弟,其实是极少数,底蕴深厚的世家望族不可能培养出这种东西。 第一千三百八十二章 主动示好   不知道陆云请他赴宴的目的,也不知道吴郡陆氏对李钦载的态度是友好还是敌对。   李钦载只知道能蹭一顿是一顿,毕竟人家刚送了重礼,又那么客气地请客喝酒,收了礼总不能马上翻脸吧。   这位陆家子弟在接人待物上可圈可点,李钦载这些年赴过的权贵酒宴不少,但主人亲自出城恭迎的倒是不多见。   就冲这一点,李钦载已对他有了些许好感,当然,仅限于私人方面。   若是吴郡陆氏暗藏什么阴谋诡计,打定主意要跟他这位天子钦差对着干,那么该翻脸时就翻脸。   城外吊桥边已准备了马车,陆云将李钦载请上马车后,一行人缓缓入城,朝刺史府行去。   刺史府位于江州城正中,东西两市相隔的中间,城内道路不算繁华,倒是颇为干净,见微知著,江州刺史不管立场如何,至少在治理辖下方面还是颇有几分本事的。   马车在刺史府门前停下,几名穿着绸衫常服的中年男子等候在门外,李钦载刚下马车,几名男子便迎上前行礼。   “下官江州刺史宋锦山,拜见李郡公,拜见滕王殿下,郇王殿下。”   身后几名男子也跟着行礼,这几人都是刺史府的官员,从别驾到司马,江州地面上最高级别的官员基本都来了。   李钦载含笑颔首,站在刺史府门外与这位江州刺史宋锦山寒暄几句,旁边的陆云掩嘴轻咳一声,宋锦山急忙侧身,将李钦载三人请进府中。   刺史府后堂灯火通明,数十盏烛台将堂内照得通亮,一队绝色妖娆盛装打扮的女子跪在堂外廊下,见李钦载到来,女子们纷纷伏首行礼。   李钦载昂然走入堂内,身旁滕王和李素节跟随,陆云和宋锦山及几名官员紧随其后。   入堂之后,李钦载理所当然地坐了宾位,有意思的是,坐在主人位上的不是宋锦山这位刺史,居然是陆云。   李钦载迅速瞥了宋锦山一眼,眼中的笑意愈盛。   这家伙都已经不掩饰与吴郡陆氏的关系了么?   随着陆云一拍掌,一队下人端着酒菜上堂,刚才跪在廊下的美貌女子们也纷纷入内,在乐班的悦耳丝竹声中翩翩起舞。   酒宴当然要饮酒,陆云首先起身敬酒,接着便是宋锦山,以及刺史府一干官员。   气氛一时热闹喧嚣,堂上宾主其乐融融。   刚收了重礼的人还是很懂事的,李钦载杯到酒干,丝毫不推搪,一轮下来已然微醺。   此时歌舞伎们正好也舞完了一曲,陆云笑吟吟拿眼一扫,歌舞伎识趣地盈盈行礼退下。   陆云起身又敬了李钦载一杯,这才说起了正题。   “李郡公和两位殿下远道而来,其实您几位还没出长安城时,吴郡陆氏已知道李郡公奉旨下江南的消息,在下直到今日才来迎见,望李郡公和两位殿下恕罪。”陆云笑着道歉。   李钦载笑道:“无妨,奉旨出来办点小差事,本也没打算惊扰江南望族,静悄悄的来,静悄悄的走,不带走望族的一针一线……”   陆云愣了一下,然后失笑不已。   刚收了几大辆马车的重礼,现在又说什么不带走一针一线,官场上说一套做一套的作风,倒是被这位郡公拿捏得入木三分。   陆云拱了拱手,笑问道:“不知李郡公此行江南,办的是什么差事,吴郡陆氏不才,愿为李郡公效劳。”   李钦载噗嗤一笑,指了指陆云,道:“想问就直说,不必如此拐弯抹角,说实话,不指望你们望族效劳,别给我添堵就谢天谢地了。”   陆云的笑容有些尴尬:“李郡公说话真是风趣……”   随即陆云又小心翼翼地道:“听说李郡公下江南,薛仁贵大将军率两万兵马随行,直到岳州才分开,……薛大将军领兵南下,也是差事的一部分吗?”   李钦载气定神闲地道:“哦,薛大将军奉旨南下操练兵马,演武长江,顺便护送一下我,毕竟当初在长安时,我与你们八大望族闹得有点不愉快。”   陆云的笑容愈发干涩。   不想回答可以不说,何必拿这种鬼话糊弄我?这理由连稚龄孩童都骗不住吧?   两万大军莫名其妙南下,说什么操练演武,你猜我信不信?   可以肯定,薛仁贵的两万兵马南下一定有别的目的,而且很大的可能是冲着江南八大望族来的,至于是要对望族动武,还是仅仅只是威慑,目前无法判断。   这不是陆云个人的结论,早在他来江州见李钦载之前,吴郡陆氏的家主和宿老们商议了很久,才得出的这个结论。   陆云本打算趁着酒宴的机会,旁敲侧击李钦载下江南的目的,但李钦载也不是什么好人,又奸又猾像泥鳅,嘴里没一句实话,陆云实在有些无奈。   果然,今日送的重礼如同肉包子打狗,收礼的人有点不懂事啊……   李钦载却笑得分外和煦,不知为何,与送礼的人坐在一起,总感觉他很亲切,隐隐有一种拜把子的冲动。   “怀安兄此来江州,想必也不仅仅只是请我饮宴吧?”李钦载笑问道。   陆云迟疑了一下,笑道:“在下来江州,当然是仰慕李郡公的风采,其次就是……在下奉家主之命,向李郡公表个态度。”   “我洗耳恭听。”   陆云神色一正,认真地道:“吴郡陆氏素仰天威,不敢稍忤,听说李郡公下江南,吴郡陆氏愿主动向李郡公表态……”   “眼下春播在即,陆氏望族所能影响的江南各州县,皆愿用三成良田种植滕王殿下推广的新粮种。”   “吴郡陆氏的态度,不知李郡公可满意?”   李钦载和滕王都愣了一下,二人飞快对视一眼。   接着李钦载脸上笑开了花儿。   有点意思,自己还没主动表示什么,吴郡陆氏已主动示好,看来江南望族也不是铁板一块,终究对朝廷还是有所敬畏的。   李钦载笑着朝滕王看了一眼,道:“丈人当初来江南推广新粮种,可有如此顺利?”   滕王似乎明白李钦载这句话的用意,捋须淡淡地道:“本王下江南以来,诸州县官员皆推搪婉拒,不愿种植新粮种,拿出的理由一大堆,倒是从未有过主动表态愿种植的。”   李钦载悠悠一叹:“看来小婿似乎比丈人的面子大一点……” 第一千三百八十三章 盟约已成   李钦载终于有点明白,吴郡陆氏主动找上他的目的了。   说白了就是示好,向朝廷表忠心。   八大望族之一的陆氏,愿意向朝廷妥协,服从朝廷的政令。   种植新粮只是表面的说法,实际上陆氏的潜台词是,以后朝廷的政令陆氏都愿遵从。   李钦载盯着陆云的脸,饶有兴致地笑了。   自从下江南后,他与江南望族的僵局,好像从此刻开始破局了。   说归说,但李钦载也不可能那么天真就信了,他需要验证陆氏的态度。   “怀安兄为何突然表这个态?我好像没说过此行江南是为种植新粮种一事来的吧?”   陆云看了滕王一眼,苦笑道:“滕王殿下这两年在江南推广新粮种,江南十余州县抗拒,没过多久陛下便任李郡公为钦差,与滕王同下江南,不是为种新粮的事,还能是什么?”   李钦载又笑道:“滕王让你们种,你们不答应,我来江南还什么都没说呢,你们便主动表态,为何?”   陆云叹道:“滕王殿下当面,在下说句难听的话,还请殿下莫怪。殿下当初推行试种新粮,对官员和望族皆是好言相劝,江南官员和望族却都不愿遵从。”   “但李郡公来了,身后是薛大将军的两万大军枕戈待旦,不仅如此,李郡公数次代天巡狩,每次皆是尸山血海,杀性颇重。”   “此次李郡公来江南,显然是来者不善,别家望族是什么心情我们不清楚,但我吴郡陆氏不敢冒这个风险,捋李郡公之虎须……”   “所以不如早早表态,为陆氏全族求个平安。种不种新粮其实不是什么大事,江南望族为此事而刻意与朝廷天子对抗,展示当地势力,实为不妥,是取祸之道,我陆氏不敢苟同。”   李钦载了然点头。   说直白点,吴郡陆氏怂了。   滕王推广新粮被拒,灰溜溜回了长安,天子马上派了李钦载下江南,还带了两万大军。   朝廷对外宣称薛仁贵所部两万兵马是来江南操练演武,这话只能糊弄傻子。   江南八大望族里,吴郡陆氏算是很识时务了。   当初在长安城与李钦载冲突,李钦载狠狠给了他们一次教训,那次结怨天子在中间拉偏架,逼得八大望族的家主不得不亲自来到长安,登门向李钦载赔罪。   望族的脸面在长安被丢尽,事情结束了吗?   表面上是结束了,但余波未息。   在江南个个都是土皇帝,长安城丢掉的脸面,他们要在江南找回来。   滕王在江南推广种植新粮,无果悻悻而归,便是江南望族联手给李治甩的脸子。   他们要让李治知道,江南这片土地上,皇帝的圣旨不管用,世家望族的势力才管用,没有江南望族的支持,朝廷的政令到了地头便是一张废纸。   这本只是一种不可明宣的双方暗斗,然而江南望族没想到,滕王回了长安后,天子闷不出声居然把李钦载派来了江南。   不仅派来了李钦载,还派来了两万大军。   李钦载等人不知道的是,此举在江南望族内产生了多少震撼的效果。   开了无数小会,各家都在猜测李钦载此行的目的,尤其是薛仁贵驻扎在岳州的两万大军,正对江南之地虎视眈眈,更令望族惶恐不安。   李钦载也不是什么善类,当初出使吐谷浑也好,征战高句丽也好,说他杀人如麻也不过分,现在这个杀神带着两万大军来了江南,不是为了杀人,难道是给八大望族拜寿的吗?   望族有八家,各家的处世风格不同。   有的头铁,来十万大军我也笃定你不敢动我一根寒毛,江南粮仓之地不怕酿起民变?江南若有变,皇帝的位置还坐得稳当吗?   有的怂了,多大仇多大怨,人家大军的刀戟都快顶到鼻子前了,有必要跟朝廷硬刚下去吗?数百年祖宗基业,全族上下千余口人,家主和宿老们谁有这个胆魄,赌朝廷一定不敢动他们?   吴郡陆氏便属于怂了的那一类,于是陆云代表陆氏主动示好了。   又是送重礼,又是酒宴款待,总不可能是来交朋友的吧。   陆云当然不能承认吴郡陆氏怂了,但李钦载却心知肚明,微微一笑后倒也不点破,这时候摆高姿态趾高气昂未免太没素质了。   “怀安兄,饮胜。”李钦载端杯敬酒。   陆云急忙双手捧杯,姿态低到尘埃。   二人饮尽一盏酒,李钦载搁下酒盏,笑问道:“江南八大望族,与吴郡陆氏同一心思的还有哪家?”   陆云谨慎地摇头:“在下若说不知,李郡公或许不信,但事实上八大望族之间互通消息并不常见。”   “此次李郡公下江南,八大望族有过几次互相接触,但最后各家得出了什么结论,如何应对李郡公,陆氏真的不知,没人会把自己真正的心思坦然告于外姓。”   “正如在下今日代吴郡陆氏拜见李郡公,别家望族同样也不知。”   李钦载笑了笑:“无妨,我只信我所见,以后我与吴郡陆氏便是亲密无间的朋友,此次江南之行,无论风高浪急,陆氏可安然无恙。”   陆云闻言大喜,急忙起身长揖道谢。   送礼饮宴加表态,陆云等的就是李钦载这句承诺。   而李钦载也很懂事,收了人家的礼,人家又主动向朝廷靠拢,自己终归要办点人事。   就冲吴郡陆氏打破了眼下的僵局,李钦载便该保住这家望族。   无所谓朋友敌人,大家的利益一致了,便是一个战壕的盟友。   正事说完,陆云拍了拍掌,刚才退出去的歌舞伎们又重新进了堂内。   悦耳的丝竹声再次悠扬吹奏,年轻貌美的舞伎们甩弄长袖,一颦一笑媚眼如丝,在堂内翩翩起舞。   李钦载面色微红,刚才饮了不少酒,他已然有些微醺,此刻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舞伎们袅娜妖娆的舞姿,暗暗吞了口口水。   天高皇帝远,婆娘不在身边,今晚要不要……   然而,李钦载忘了,婆娘没在身边,但有一位老丈人在身边。   滕王坐在席上,冷冷地看着李钦载吞口水的动作,不由发出一声怒哼。 第一千三百八十四章 头铁朱氏   一群年轻貌美的歌舞伎就在眼前,一个个笑靥如花,摄人心魄,哪个老干部不动心?   李钦载又不是太监,当然也心跳加速,陆云今晚设宴,安排这些歌舞伎,当然愿意让李钦载挑两个香暖枕席,一夜雨打风吹去。   见李钦载微醺失神盯着歌舞伎的模样,陆云看在眼里,微微一笑。   既然陆氏主动投靠了朝廷,那么事情就必须做到位。   送重礼,设酒宴,送美色,热情款待一条龙服务,把李钦载这位天子钦差哄高兴,让他江南之行乐不思蜀,吴郡陆氏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所以今晚酒宴上的歌舞伎,都是陆云事先精挑细选的,可以说江州方圆的绝色女子,皆在堂上这群歌舞伎当中,闭着眼随便挑一个都是人间绝色,妙不可言。   望族子弟不仅为人处世有教养有风度,做事也是细致周到,滴水不漏,否则望族这些年栽培子弟到底教了他们什么?   真以为世家望族子弟从小到大只读圣贤书吗?真正世家出来的人,有几个是傻不拉几的书呆子?   他们学得更多的,是接人待物,长袖善舞。   处世之学,比圣贤经义更实用。   见李钦载已有心动的迹象,陆云凑了过来,笑吟吟地道:“李郡公,江南女子佳否?”   李钦载点头:“佳得很。”   指了指堂内仍在旋转起舞的舞伎们,陆云又笑道:“李郡公中意哪位佳人,不妨与在下直言,酒宴散后,佳人自在枕席相候,良辰美景,不可辜负呀。”   李钦载露出挣扎之色,糖衣炮弹,对方快准狠地向我发射了一颗糖衣炮弹!   封建主义堕落的士大夫淫靡生活,试图腐蚀我这个正直清白且志向高远的大好青年。   呵!我怎么可能被他们腐蚀,李某读春秋的!   李钦载定了定神,看着陆云正色道:“……可以挑两个吗?”   陆云一怔,接着露出钦佩之色:“在下城外初见李郡公之时,便一眼断定李郡公是个精壮的汉子,莫说两个,今晚您把她们全收了,在下亦只会对李郡公愈发敬佩,恨不能为李郡公喝彩助威!”   “喝彩助威大可不必,不过江南女子与关中女子究竟有何区别,我倒是从未体验过,没有实践就没有发言权,江南岂不是白来一趟?”   陆云笑得眉眼不见:“懂,在下懂,这就为李郡公安排。”   身旁突然传来一声怒哼。   二人愕然扭头,却见滕王一脸不善地盯着二人。   “李景初,你当本王不存在么?”   李钦载呆滞片刻,顿时了然,朝陆云甩了个眼色:“……你太失礼了,怎能忘了我的好丈人,必须给他安排俩。”   陆云也恍然大悟,急忙朝滕王赔罪。   滕王却愈发大怒:“本王是那个意思吗?李景初,我女儿在长安还大着肚子呢!”   李钦载迟疑片刻,小心地道:“要不……丈人您先选?”   陆云在一旁忙不迭点头。   滕王恶狠狠地瞪着他,良久,突然大手一挥:“本王全要了,一个不准少,马上送我房里去!”   李钦载和陆云惊愕地看着他。   “丈人,这里有十几个啊,您……行吗?”李钦载小心地道:“小婿没别的意思,纯粹是担心您客死他乡……”   滕王瞪圆了眼:“你管我行不行,本王全要了,你有意见?”   “除了吃相难看了点儿,小婿没别的意见。”   “本王就这吃相,咋!”   “莫咋,您老尽兴就好。”   收到李钦载的眼色,陆云面容苦涩地挥了挥手,十几名歌舞伎行礼悄然退下,排着队进了刺史府给滕王安排的厢房。   堂前霎时变得冷冷清清,李钦载和陆云孤单寂寞地两两对望。   良久,陆云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咳,李郡公恕罪,今晚是在下安排不周,实在没想到……”   李钦载摇头,怅然叹息:“不怪你,谁知道这老货竟如此贪婪……对了,江州刺史府可有专司记录本地州志的书吏?”   堂内隔着老远陪坐的江州刺史宋锦山站了起来,道:“有。”   李钦载笑吟吟地道:“烦请宋刺史令书吏记录今晚之盛事,尤其是滕王殿下单枪匹马,大战十几位貌美女子,战况激烈,当书以记之,载入州志,以为后人瞻仰也。”   旁边的陆云倒吸一口凉气,一脸古怪地看着他。   这两人到底是翁婿还是仇敌,没这么往死里坑老丈人的吧,州志相当于地方史书,这么写的话,滕王是真的会名垂青史的。   李钦载却轻松地伸了个懒腰。   总算出了口恶气,对这种吃相难看的老丈人,就该这么办。   ……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吴郡陆氏主动投靠李钦载的消息根本瞒不住人。   第二天,消息便传出了江州城。   与江州城只隔了一个鄱阳湖的饶州城内,吴郡朱氏的家主朱盛州表情平静地坐在城内奢华的宅院内,听着族人禀报消息。   吴郡望族有四姓,分别是顾,张,朱,陆。   朱氏的先祖最高可上溯到三国东吴时期,辅佐孙坚孙策的麾下勇将朱治,爵封毗陵侯。   吴郡朱氏,也是数百年的名门望族,在江南江东势力颇深。   朱盛州是这一代的朱氏家主,他年已六旬,仍精神矍铄,老而弥坚。   下人站在他面前禀报过后,朱盛州终于睁开眼,眉头微微皱起。   “陆氏竟如此沉不住气,这就主动投靠李钦载小儿了?”   “是的,江州眼线飞马传信,昨夜陆家嫡子陆云亲自去了江州,不仅给李钦载送去重礼,而且邀他入城赴宴,并当面表态,愿遵朝廷政令,陆氏名下土地拿出三成种植新粮。”   朱盛州冷哼,然后摇头:“竖子不足与谋也!行事如此轻率,真以为投靠了朝廷,有他陆氏的好下场?呵,天真!”   下人又小心翼翼地禀道:“家主,吴郡顾氏也收到了消息,派人来问,我等望族该如何行止。”   “顾氏似有动摇之意,毕竟薛仁贵陈兵岳州,来意不善……”   朱盛州淡定地道:“怕什么!我等望族雄踞江南数百年,区区两万兵马就吓丢了魂,不够丢人!”   “当初长安城中,李钦载废我八大望族门人,奇耻大辱难道都忘了?告诉顾氏,我朱氏犹自岿然不动,倒要看看那黄口小儿敢拿我朱氏如何。” 第一千三百八十五章 望族势力   江南望族对李钦载的敌意,不仅仅是因为当初在长安城的冲突,更重要的是双方的立场问题。   望族的立场是家族利益,而李钦载代表的却是天子和社稷的利益。   两者倒也不是水火不容,但这些年李治和武后频繁打压世家门阀,朝廷政令的大方向,也在渐渐朝不利于世家门阀的趋势发展。   以前能够理所当然得到的利益,如今世家门阀渐渐发现已经要费点力气才能得到,或者根本得不到了。   比如世家向朝廷推荐官员,以前的朝堂官员基本全是世家门阀出身,后来科举制的大力推行,朝堂上不知不觉已有了寒门子弟的影子。   世家推荐上去的官员,天子和吏部渐渐不为所动,或是直接驳回,如今的趋势是,世家子弟若想要做官,也不得不参加科考,用成绩来决定是否能当官。   世家推荐的官员不被采录,这就关系到世家的利益受损,矛盾自此而生。   不仅是官员荐举制度的衰落,还有很多矛盾都在日渐尖锐。   比如赋税,比如徭役制度,比如土地的争夺,比如诸地矿产的缴纳比例等等……   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利益,天家不与子民争利,但对世家门阀可一点都不手软,如果将天家与世家比喻为一场旷日持久的无形战争,在天家的步步紧逼下,世家已不得不被迫采取战略守势。   所以江南望族对李钦载这位钦差的到来,大多是怀有敌意的。   因为李钦载代表天子,他下江南不知会干出什么事,让江南望族失去多少利益。   包括已经向李钦载表忠心的吴郡陆氏,从行为上看,他们已向朝廷靠拢,但这种行为背后更深的目的,其实只是希望能够少失去一点利益。   ……   江州城外,李家部曲营地。   李钦载没住在刺史府,饮宴结束后便出了城。   只有在自家部曲警戒的营地里,他才能睡得踏实。睡在刺史府谁知道会不会被刺杀,江南八大望族互相渗透,彼此都跟筛子一样漏洞百出,在这样的环境里李钦载怎么可能睡得着。   一觉睡到中午,李钦载打着呵欠,用力甩了甩头。   昨晚尽量控制饮酒,但还是不知不觉喝得有点多,一觉醒来头痛不已,这年头的酒真是……一言难尽。   有心想弄出高度蒸馏酒,但李钦载前世对高度酒就没什么兴趣,自己既然不喜欢喝那就别弄出来了,凭啥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却让别人去享受,自己淋了雨,当然要别人也陪着淋雨。   起床后发了一会儿呆,李钦载这才慢吞吞的穿衣洗漱。   刚用完膳,宋森便来了。   老宋办事的效率确实很高,说好的三日内拿出世家与诸州县官员的关系名单,这才第二天便拿来了。   李钦载坐在营帐内,翻阅着宋森递来的一摞厚厚的名单,上面的列举很详细,小到某个县衙的县尉主簿,大到一州刺史别驾司马,这些人的出身以及背后的势力,都列于名单上。   江南所有官员背后的势力不可能全都是世家望族,其中有一部分是寒门出身,科考成为进士后,被吏部调任地方为官。   也有一部分是地主出身,不算什么名门望族,就是本地或异乡的小中型地主,家境殷实,官场无人,靠着会做人会处世一步步爬到位置上。   这些都算是背景比较干净的,至于还有一大部分,则确实是背靠江南望族,有的根本就是望族的直系族人,还有的则是投了望族的行卷,或曾经是望族的门客幕僚等等。   江南官场的结构组成,大抵便是如此。   李钦载翻阅半晌,对江南望族的势力又加深了几分了解。   目光落在名单的某一行上,李钦载嘴角微微一勾。   “宋锦山,籍越州,现为江州刺史,贞观十九年至永徽四年,曾为吴郡陆氏门下幕僚,后被陆氏荐举为官,十来年间升至江州刺史一职。”   望族门下当了十几年的幕僚,才渐渐有了出头之日,倒也真是不容易。   昨日酒宴上,宋锦山与陆云毫不遮掩的互动,显然也是陆氏投靠朝廷的一种暗示,明明白白告诉朝廷,宋锦山确实是背靠陆氏势力,陆氏用这种坦然的方式,间接地表了忠心。   尽管这种官员与世家的关系网不是什么难以调查的秘密,百骑司一天之内就能查个明明白白,但别人查出来的,跟自己亲口说出来的,性质完全不一样。   “吴郡陆氏倒真有几分诚意……”李钦载喃喃道。   收起名单,李钦载塞入怀里,这份名单很重要,此行江南有了这份名单,李钦载行事将事半功倍,相当于小学生拥有了一本新华字典。   扭头望向宋森,李钦载露出了和煦赞赏的微笑,拍了拍宋森的肩。   “小同志很不错嘛,此事办得利落,回了长安我当向天子请功,请天子赐我黄金铜钱和丝帛,让你高兴高兴。”   宋森乐滋滋的,笑得眉眼不见,刚要道谢,却咂摸咂摸嘴,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慢着,李郡公刚说下官事情办得不错,回头却要天子给您赐钱赐物?”   李钦载板起脸:“你差事办得不错,归根结底是在我的英明领导之下才有的成就,天子不赏赐我,难道赏赐你?”   宋森惊愕道:“事是我办的,难道不应该赏赐我吗?”   “你这个小同志,刚夸你几句你就飘了,戒骄戒躁,继续努力才是王道……”   见宋森一脸便秘的表情,李钦载大笑,拍着他的肩道:“好了,逗你的。不过老宋你想清楚,我为你请功没问题,天子若觉得你确实立了功,要给你升官,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啥意思?”   “如今你是百骑司雍州掌事,若是升了官,或许是百骑司的第二第三把交椅,但如此一来,百骑司具体的职司可就轮不到你了,以后为天子办事的人也不再是你。”   “如今你有事没事还能进太极宫,在天子面前禀事,以后升了官,在天子面前禀事的人可就不是你了,久而久之,说不定天子会忘了你,而你的官途,这辈子也就百骑司第二第三把交椅到顶了。”   宋森悚然一惊,然后露出深思之色。   李钦载意味深长地笑道:“天子近臣,近则亲,远则疏,这个道理你多琢磨琢磨,我若是你,情愿一辈子不升官,权力大小可不是看官职决定的,看的是你与天子的距离。” 第一千三百八十六章 骤然事发   李钦载很少苦口婆心跟别人讲道理,他对自己的弟子都没这么耐心过。   学问也好,人生道理也好,靠的都是自己的领悟,别人讲得再多,讲的也是别人自身的成功经历,而世上大多数的成功是不可复制的。   马爸爸说他不喜欢钱,从来没碰过钱。   刘干爹说他脸盲,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媳妇儿好不好看。   这些道理你敢听吗?   李钦载自己也很讨厌那些口若悬河讲道理的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自然不喜欢跟别人讲道理。   但老宋不一样。   跟老宋认识这些年,彼此算是交情不错的朋友了,而且老宋这人缺点毛病一大堆,可他最大的优点是待人真诚,当然,仅只限于待李钦载真诚。   冲着这份交情,李钦载还是愿意跟他多讲几句道理。   毕竟这些年与老宋无论公事还是私事,都配合相处得不错,李钦载提点宋森,一则看在彼此的交情上,二则也有一部分私心。   他不希望老宋升官后,百骑司换个陌生人接他的职,李钦载还要花费时间精力跟他重新建立交情,太累。   老宋是个官迷,这些年一直做着升官的美梦,在他的美梦里,自己做到了百骑司大唐总扛把子的位置,从此权势滔天,与朝堂公卿平起平坐。   梦想是美好的,但一朝被李钦载戳破,老宋呆愣了许久,孩子迷茫了。   “近则亲,远则疏……嘶,好像有点道理啊。”老宋像坐在菩提树下的佛陀,骤然开悟了。   权力大小不在官职高低,而在与天子距离的远近。   李钦载的一句话,顿时令宋森豁然开朗。   越想越有道理,宋森沉思良久,突然起身朝李钦载长揖一礼。   “多谢李郡公点拨,下官懂了。”   李钦载笑吟吟地道:“别谢我,你张嘴一句感谢,我都不好意思跟你收钱了……官场至理名言,我收你一万贯不过分吧?”   宋森迟疑了一下,正要咬牙答应,谁知李钦载又笑道:“罢了罢了,咱俩谈钱多伤感情,以后我有啥事需要百骑司帮忙,你给我卯足了劲使劲干便是。”   宋森松了口气,急忙拍胸脯指天发誓一定尽力。   ……   第二天下午,江州城外。   一骑快马飞驰而来,对城门外值守的将士视而不见,径自飞快朝城门内奔去。   入城之后直奔刺史府,在刺史府门前翻身下马,骑士手里高举着一封打了火漆的公文,大喝道:“都昌县令紧急公文,呈报宋刺史!”   刺史府外值守的差役听闻后不敢阻拦,急忙让开一步,任骑士飞奔入府。   刺史府二堂内,宋锦山神情凝重,正逐字逐句地看着手里的公文。   公文是都昌县令送来的,都昌县隶属于江州,是江州辖下的县之一,宋锦山是都昌县令的直属上官。   公文攥在宋锦山手里,他感到这薄薄的纸张竟有些烫手。   能让差役紧急送来江州的公文,自然不是什么稀松平常的琐碎事。   简单的说,都昌县出了一桩麻烦,跟人命有牵扯。   如今已是大唐麟德四年春天,各地州县的春播时节已过,农户们已将麦种稻苗种进地里。   而都昌县的农田大约有两成左右种植的是番薯苗。   这还是滕王去年在江南地区努力游说推广的成效。   前日李钦载赴江州刺史府酒宴,席间陆云承诺吴郡陆氏势力所及之地,愿拿出三成土地种植番薯。   这个承诺很快被吴郡陆氏落实了,酒宴后才两三天,陆氏便命都昌县下辖二十余个村庄拨出三成农田,种上番薯苗。   然而种番薯苗的决定却不知为何,遭到了都昌县农户的普遍反对,其中有一个村庄的农户为了不种番薯,竟不惜当众断指,以示决心。   推行种植番薯的是都昌县衙一名文吏,说他是“吏”,连正式品级都没有,在大唐的官制里是不入品的,连官都不算。   但这小小的文吏下到地方乡村,却是比天还大的土皇帝。   刺史和县令亲自布置下来的任务,区区农户竟敢反对,文吏顿时怒了,于是与农户发生了冲突,在文吏的强制命令下,农户家原本种上了稻苗的土地,被县衙差役们拔光,强行换种上番薯。   文吏这么一搞,矛盾终于爆发。   当天夜里,那户农户在家中将自家妻儿用刀全杀了,自己也扯了根绳子悬梁自尽。   满门皆亡,在大唐这个民风朴实的年代,简直是骇人听闻。   而这桩命案的原因,却是因种植番薯而起。   当公文递到江州刺史宋锦山手上时,宋锦山心跳都加速了许多,他意识到麻烦来了。   死了整整一户口本,都昌县令也知事态严重,自己根本瞒不下去,若是欺瞒不报,他的罪过更大,于是只好紧急呈报宋锦山。   宋锦山呆坐堂内,神情时青时红,半晌后,他才咬了咬牙,道:“来人,备马车,本官要去城外见李郡公,另,请陆云公子也移驾李郡公处,我有重大事情禀报。”   一个时辰后,宋锦山和陆云已坐在李钦载的营帐内。   李钦载神情凝重看着那道公文,逐字逐句看了很久,方才移开了目光,望向宋锦山和陆云。   陆云面容苦涩,起身朝李钦载赔礼:“没想到都昌县农户居然如此抗拒种植新粮,在下给李郡公添了麻烦,实在抱歉。”   李钦载摇摇头,道:“此事与吴郡陆氏无关,我现在想知道的是,都昌县农户究竟为何如此抗拒种植番薯,新粮种的产量是有目共睹的,可都昌县农户却仿佛跟番薯有不共戴天之仇,这到底是为何?”   宋锦山皱眉沉思片刻,试探着道:“或许是都昌县那名小吏行事太过霸道,强制拔了人家的稻苗,给人家改种番薯,那名农户觉得受到了侮辱,又不敢报复官吏,只好选择自尽……”   “说到底,那名农户应是一口气难咽,才做出如此不智之举,下官认为应与种植番薯无关。”   李钦载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递过手里的那道公文,道:“事情应该没那么简单,宋刺史你闻闻这封公文……”   宋锦山不明所以,凑上去果真闻了一下,然后一脸疑惑地看着李钦载。   “闻到什么了?”李钦载笑问道。   宋锦山茫然摇头:“下官愚钝……”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我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第一千三百八十七章 杀心已起   农户不愿种番薯,县衙文吏逼迫,农户不甘受辱,狠下心杀了妻儿,自己悬梁自尽。   多么合情合理,一桩民间纠纷而已,都昌县令紧急上报是因为人死得有点多,满门皆亡,影响恶劣。   如今的大唐吏治清明,民风朴实,连命案都很少,治下出了一桩满门命案,是会影响官员吏部考评的,都昌县令着急的是这个。   然而公文到了李钦载手里,他琢磨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李钦载不是什么阴谋论者,但也不是人间傻白甜。   这桩看起来合情合理的命案,可它跟种植番薯牵扯上了,恰巧就在李钦载奉旨下江南的时候,恰巧就发生在他驻扎的江州城治下。   巧合的事多了,那就不是巧合,而是人为。   尤其是,种植番薯这件事正是李钦载下江南的表因之一,也是江南各大望族与朝廷产生争议的主因。   所以,这还是一桩简单的命案吗?   “李郡公的意思,此案是人为的?”陆云神情凝重地问道。   “不然咧?一切发生得就那么巧,你信吗?你吴郡陆氏刚答应要推广种植番薯,你家的势力范围内就出了命案,你该不会以为真是偶然发生的吧?”   陆云若有所悟:“有人要拿此事做文章,这把火不仅烧到吴郡陆氏身上,同时也烧到李郡公的身上……”   李钦载眨眼:“出了这桩命案,你猜猜他们下一步会干什么?”   “命案引发民间舆情,那名农户宁死不愿种植番薯,事情传出去,江南农户对番薯此物必将畏之如虎,愚民不必深究原因,只知盲从,舆论一旦起势,恐再难挽回。”   “一旦农户被蒙蔽,认为种植番薯会损害自家的收成,整个江南道的农户都会陷入恐慌,那时就算我们拼命辟谣,宣传番薯的产量,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本是人性。”   “而推广种植番薯的李郡公,滕王殿下,以及吴郡陆氏,都会被卷入漩涡中,成为千万人唾骂的对象,李郡公接下来的江南之行将会变得阻碍重重,更被千夫所指。”   李钦载望向陆云,不由露出赞赏的眼神。   这位望族子弟真的很优秀。   尽管李钦载的立场站在寒门一边,但他不得不承认,世家望族出身的人,一旦展露出优点,真的很瞩目,从小到大的精英式教育不是白学的。   若不是朝廷取仕制度太腐朽,世家门阀堵死了寒门子弟的出头之路,李钦载还真觉得让世家子弟当官不是什么坏事。   笑吟吟地看着陆云,李钦载突然问道:“怀安兄可有官职?”   陆云一愣,然后谦逊地道:“一介纨绔,厚颜为官。家父为在下谋了个‘朝议大夫’的职位,还兼领江州司马。”   李钦载点头,江南望族的嫡子,若无官职在身未免太不合理了,朝议大夫不过是个虚衔,但江州司马却是有实权的,难怪李钦载来到江州后,吴郡陆氏负责出面接待他的是陆云。   “江州司马……这官儿不错,百年后有个姓白的诗人跟你是同行,他喜欢听琵琶,一听就哭,哭湿青衫。怀安兄若能活到那时候,遇到他对他好点儿,人家挺不容易的。”   陆云瞠目结舌。   无端端的为何说到姓白的诗人?   这诗人是什么路数,莫非是李郡公的故交?可为何又是百年后才来江州为官?   望族精英子弟此刻满脑门的问号。   “李郡公之托,在下和吴郡陆氏定竭力照办,若那位白先生来江州为官,吴郡陆氏上下定好生照拂……在下也努努力,争取能活到那个岁数。”   李钦载大笑摆手:“玩笑之语,怀安兄不必当真,百年以后沧海桑田,谁还记得谁是谁。”   陆云干笑几声,悄然舒了口气。   这位李郡公的思维跳跃太厉害,跟他聊天很难跟上他的节奏,明明说着都昌县的命案,猛地跳到百年以后一个姓白的诗人身上,这节奏让陆云很有压力。   屈指弹了弹手上的公文,李钦载悠悠地道:“从这桩命案开始,代表着敌人已出招了,这个敌人多半是江南望族所为,旁人没那胆子敢挑衅天子钦差。”   “怀安兄是吴郡陆氏之嫡子,你觉得这个藏在暗处的敌人,是江南那七大望族的哪一家?”   陆云一惊,急忙道:“此事没有证据,事涉望族之兴衰生死,在下可不敢胡乱猜测。”   李钦载笑道:“随便聊聊,说错了也不追究,不如你我今日效三国曹刘,咱们也来个煮酒论英雄,你来说说另外七大望族谁最有可能干这件下作的事。”   陆云一脸呆滞,飞快摇头,死活不敢说。   这话题太要命了,当着李钦载的面,若陆云信口胡乱猜测,后果会很严重,以眼前这位郡公的杀性,说不定自己一句话就能将某个望族推下万丈深渊。   李钦载继续谆谆善诱:“那么咱们换个说法,你们吴郡陆氏的敌人是哪家望族,说出来,我帮你灭了它,就当送你个见面礼了。”   陆云再次呆怔。   灭一家望族……这么草率的吗?   “李郡公,呃……这见面礼太重了,在下不敢收。而且,灭望族这话,怕是……不可随便说吧?”陆云小心翼翼地道。   李钦载笑得很灿烂:“吴郡陆氏既然与朝廷已是自己人,那么我不妨告诉你一件机密事……”   “在下洗耳恭听。”   “你可知临出长安前,陛下与我是如何商定此行江南之方略的吗?”   陆云摇头:“在下不知。”   李钦载的笑容渐渐带了几分肃杀之意,盯着陆云的眼睛缓缓道:“方略之一,杀一儆百!”   陆云悚然,后背无端冒了一层冷汗:“杀,杀一……”   “没错,杀一儆百,江南望族近年愈发跋扈,举止多有不臣,天子已起杀心。八大望族同时灭掉不大现实,影响太大了。但杀一而抚七,可保江南不乱,又能起到警告望族的效果。”   陆云浑身一颤,眼神惊惧地看着李钦载。 第一千三百八十八章 调拨兵马   李钦载这次奉旨巡察江南,表现太过温良,从头到尾都是不温不火。   薛仁贵所部两万大军也是老老实实地驻扎岳州,除了在声势上给了望族一种心理威慑外,基本没干过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这就给了江南望族一种错觉,觉得自己果然是江南道的土皇帝,杀人如麻如李钦载者,来到江南后也不敢轻捋望族虎须。   包括陆云在内,与李钦载两次相见后,也被李钦载温良的外表所欺骗,渐渐觉得李钦载应该不可能敢在江南大开杀戒。   然而此刻李钦载的一番话,令陆云悚然一惊,他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位可不是什么吃斋念佛的善人,他当年所经之处,皆是尸山血海,但凡离开长安,归来便是满身血腥。   自己究竟吃错了什么药,居然以为他来江南不敢杀人。   他怕得罪世家望族吗?   曾经的太原王氏祖宅,被他一把火点了,论世家势力,太原王氏比江南望族深厚得多,他连王氏都不怕,还怕杀几个江南望族?   见陆云的表情有点惊怖,好像被吓到了,李钦载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别怕,我不会对吴郡陆氏动手的,毕竟咱们已经是自己人了,对吧?”   陆云强笑点头,脑门却渗出了冷汗。   此时此刻,陆云无比庆幸陆氏家主和宿老们的英明决定。   果然,第一时间认怂是正确的,这个决定挽救了吴郡陆氏的数百年基业。   若非如此,吴郡陆氏恐怕此刻已出现在李钦载杀一儆百的名单上。   “李郡公,在下不怕,一点也不怕……”陆云的语气已微微发颤。   李钦载赞许道:“你坚毅的表情告诉我,你说的是实话。”   顿了顿,李钦载接着道:“本来打算温和一点处理江南望族,但现在他们已对我出了阴招儿,我若再不表示点什么,难免弱了天子钦差的名头。”   “老虎不龇牙,是因为只想低调打个盹儿,他们若以为我是病猫,可就错得离谱了。”   “怀安兄,你不妨直言,吴郡陆氏的敌人是谁,我帮你收拾了。”   陆云惊愕道:“无凭无据的,如何收拾?”   李钦载笑得瘆人:“不需要凭据,我从长安大老远来此,是有杀人名额的,反正是要杀人,杀谁都可以,明白吗?”   陆云愈发惊悚,忍不住道:“可是不教而诛,未免太……李郡公,不如先查清楚都昌县命案背后究竟是谁在指使,再决定是否对他动手如何?”   李钦载嗤笑:“我特么大老远来到江南,是来搞悬疑破案的吗?证据,真凶,抽丝剥茧,勿枉勿纵……那特么是刑部大理寺的事,与我何干?”   “我是天子钦差,要做的是清理江南,稳定局势,还百姓朗朗青天,谁阻碍了江南的稳定局势,谁损害了天家的威信,谁就该死,至于他们该死的证据,我说它有,就一定会有。”   一番霸道跋扈的话,再次令陆云目瞪口呆,心中不由生出畏惧惊惶。   自己站在地表,人家已站到了大气层,这一波江南望族输麻了。   背后暗戳戳搞出命案,妄图栽赃钦差,令他在江南寸步难行。   谁知人家根本不吃这一套,来到江南后,人家已经对望族磨刀霍霍,正在考虑对谁下刀,结果出了命案,硬生生将取死的借口双手捧到人家面前。   这还不笑纳了。   此刻的陆云终于明白了李钦载对江南望族即将采取的手段,人家是带着杀人名额来的啊。   可笑那些愚蠢的望族,还敢主动搞事招惹这位煞神。   定了定神,陆云认真地道:“首先,我吴郡陆氏没招惹你们任何人……”   李钦载:“……”   陆云的笑容里带着几许讨好:“在下是陆氏嫡子,当然先把陆氏摘出去,至于李郡公接下来要对哪家动手,您随意。”   李钦载叹了口气:“给你们陆氏除掉敌人的机会,你们自己不中用啊。”   陆云死活不肯说出陆氏的敌人,自然有他的用意。   这件事太严重了,事关一个望族的生死,陆云不敢将吴郡陆氏卷入漩涡里,这件事绝不能掺和。   李钦载无所谓,原计划是打算在江南多走几座城池,对江南的情况有了初步的了解后,再决定对谁下刀,现在有人主动出来搞事,那就将计划提前便是,反正是要杀人,早杀晚杀都一样。   “来人,召宋森来见我。”李钦载扬声道。   宋森来得很快,最近几日他本就在江州城里活动。   进了营帐,宋森还没见礼,李钦载将手上的公文递给他。   “百骑司去查一查都昌县这桩案子,不必需要证据,随便调查一下,说出个嫌疑人就好,看看跟哪家望族有牵连,一日之内给我答案。”   宋森接过公文,行礼应是。   李钦载又叫来了营帐外侍立的冯肃,道:“派个人去岳州,请薛大将军调拨五千兵马来江州,告诉他,我要动手了。”   冯肃转身匆忙出了营帐。   陆云眼皮直跳。   不查也不审,直接调拨兵马,果然草芥人命……   此刻陆云终于相信,李钦载来江南是真打算杀人了。   营帐内莫名弥漫着一股森森杀意,李钦载那张和煦亲切的笑脸,此刻看在陆云的眼里,却仿佛判官勾命的笔。   陆云发觉自己在营帐里如坐针毡,后背不知冒了多少冷汗,于是识趣地起身告辞。   临出营帐前,李钦载突然叫住了他。   “怀安兄出身望族,可巡视过陆氏名下田产?”李钦载饶有深意地问道。   陆云下意识摇头:“在下忙于族中事务,名下田产已有多年未曾巡视。”   李钦载叹道:“怀安兄闲暇时不妨去体察一下民情,亲历一下民间疾苦。”   幽幽叹了口气,李钦载道:“农户的日子过得苦啊!”   陆云眼皮猛跳,心中骤然一抽。   李钦载在他心中已不再是和煦可亲的形象,而是一尊煞神临世。   这样一尊煞神说出来的话,陆云怎敢不当真,怎敢不往深处细细分析解读?   所以,他无端说出这番话是啥意思?   陆云暗暗将李钦载说的每个字都深深记在脑海里,然后朝他长揖一礼:“李郡公的话,在下记住了,马上就去名下田产巡视,体察各个庄子农户的疾苦。”   李钦载微笑道:“怀安兄有心了。” 第一千三百八十九章 剑指姑苏   三日后,薛仁贵所部调拨的五千兵马来到江州城外。   江州城顿时热闹起来,官员百姓惊疑不定,城门外围着许多人,看着军容齐整杀气腾腾的朝廷大军,官民犹觉惊惶不安。   军队代表着杀戮,无缘无故的,朝廷军队不会突然出现在平静的江州城。   这支军队的到来,给江州城带来了恐慌,城内商铺吓得纷纷关门上板,百姓也不敢外出了,平日繁华热闹的城池如今却空荡荡的,像一座鬼城。   这个结果是李钦载始料未及的,江南百姓承平日久,大多没见过刀兵,骤然出现朝廷军队,很多负面的联想和谣言顿时散播开来。   当宋锦山小心翼翼禀报江州城现状后,李钦载顿时有些愧疚,对无辜百姓的愧疚。   “马上颁下安民告示,就说王师至此,只为操练演武,对百姓秋毫无犯,城内可立监察处,但凡有军中将士对城内百姓行骚扰抢掠欺凌之事,百姓检举查实后,立斩为恶者。”李钦载断然道。   宋锦山松了口气,作为江州刺史,他也害怕军队,毕竟军队若是军纪涣散,对一座城池的损害是非常巨大的。   李钦载既然立了军法,宋锦山便轻松了,只要主帅态度端正,下面的将士就不敢乱来。   宋锦山告辞后,宋森又来了。   这次宋森带来了都昌县命案的调查结果。   说是“结果”,但其中猜测的成分比较多,命案骤起,摆明了是一桩阴谋,搜集证据方面非常艰难,而李钦载给的时间又不多,百骑司就算能上天入地,也不可能短时间内破获这桩命案。   一份薄薄的卷宗拿在李钦载手里,说是卷宗,其实只有一页纸。   上面的内容也很苍白,里面充斥着大量“大概”“或许”“可能”之类的词汇。   这份卷宗若是出现在刑部尚书刘祥道的案头,刘祥道大概会气得脑溢血。   这特么叫“查案”?这分明是“猜案”。   但它出现在李钦载的手里,看李钦载的表情倒是非常赞赏。   宋森一脸惴惴地观察他的表情,见李钦载脸上带笑,而且这种笑不是阴笑,不是冷笑,而是阳光开朗大男孩般的笑,宋森顿时放心了。   潦草看了一遍卷宗后,李钦载笑道:“不错不错,够用了。”   宋森释然一笑,顿时得意起来:“李郡公的夸奖,下官当仁不让欣然收下了,不瞒您说,这桩命案三日内便告破,百骑司可不是浪得虚名,就算换了刑部大理寺那群混账也做不到……”   自吹自擂的样子很讨厌,李钦载皱起了眉。   “老宋啊,你是不是又飘了?刚才我说‘不错’,其实是照顾你的自尊心。”   李钦载屈指弹了一下卷宗,道:“这玩意儿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一坨狗屎,证据没固定,命案前因后果语焉不详,没人证没物证……”   “唯一一条有价值的线索,是自尽的那个农户有一个出了五服的远房亲戚,在吴郡朱氏祖宅当杂役……”   李钦载嗤笑:“所以,你管这玩意儿叫‘告破’?”   宋森老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但李钦载又没说错什么,自尊心受损的同时还有点心虚。   “要不……下官命属下再去查查吴郡朱氏那名杂役?下官推测,这桩命案吴郡朱氏的嫌疑最大,再给下官一些时日,定能找到证据。”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钦差奉旨下江南,不是来破案的,既然你推测是吴郡朱氏背后搞的鬼,那就决定是它了。”   宋森吃惊道:“这么草率的吗?”   李钦载耐心地解释道:“杀一儆百,名额不是固定的,而是随机的,就算没这桩命案,我也要找一家望族下刀,不管他们是不是无辜,该死都得死。”   指了指手头上的卷宗,李钦载接着道:“现在吴郡朱氏主动送上门了,我不管朱氏究竟有没有指使谋划这桩命案,但只要这桩命案里出现了吴郡朱氏的名字,那么,就是它了。”   “讲道理,说证据,多么可笑,真以为我是公正无私的青天大老爷,非要有证据才敢定他们的罪?”   宋森终于明白李钦载的意思了,原来所谓的调查命案,根本就是个幌子,就算查不出任何线索,江南八大望族也像笼子里的鸡一样,被李钦载挑挑拣拣,随即拎出一只宰了。   “下官这份卷宗……”宋森迟疑地道。   李钦载笑了:“这份狗屎一样的卷宗,你拿回去润润色,固定一下证据,把它定成铁案,没有证据自己创造,不需要我教你吧?”   宋森摇头:“下官懂了,李郡公放心,下官定把此案办得利落痛快。”   李钦载嗯了一声,目光望向营帐外的青天白日,叹道:“江南承平多年,此番由我带来杀戮,但愿腥风血雨之后,还复朗朗青天。”   宋森忍不住好奇问道:“下官多嘴问一句,李郡公为何对江南望族如此重的杀意?”   李钦载沉默片刻,缓缓道:“你亲眼见过江南的农户过着怎样的日子吗?”   宋森茫然摇头。   李钦载笑了笑,道:“你若亲眼见了,只会恨自己的刀不够锋利,杀的望族不够多。”   “现在你看着望族好像很可怜,但他们侵占农户良田,欺凌百姓,吸吮民脂民膏作威作福的样子,可一点都不无辜。”   “这次若不狠狠治理一番,数十年后,大唐的赋税,田亩,府兵制等等,都会糜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那时再动手可就晚了。”   李钦载语气突然变得阴沉森然:“接下来,我要对望族动刀了!”   ……   江州城外五千将士刚扎下营盘,第二天便接到李钦载的军令。   大军即日开拔,奔赴姑苏。   姑苏,即后世的苏州,吴郡朱氏祖宅所在地。   这支五千人的兵马来去毫无征兆,令无数官员和望族族人惊疑猜测不定。   他们不知道这支军队来江州到底要做什么,突然拔营离去又奔赴何方。   一切行动都在秘密中进行,军中将令无人知晓,只知道大军开赴往东而去。   从江州到姑苏,路程很遥远,幸好五千将士皆是骑兵,一路急行军的话,大约五日路程可至。   当李钦载领着兵马到了润州,距离姑苏仅只太湖之隔时,润州刺史府突然以天子钦差的名义,向江南各州县紧急颁下了一条政令。   “吴郡朱氏,行恶多不法,欺君欺民,妄谋命案,唐律岂容。”   “辽东郡公李,代天巡狩,巡察江南,见恶而不惩,奚负皇恩,咎负黎民。”   “故,查抄吴郡朱氏满门,门下族人悉拿问,名下田产庄园皆充公封存,相关官员门生皆罢职,查实罪无再论。” 第一千三百九十章 围杀朱氏   钦差来到江南后,颁下了第一道政令。   一令出,江南动荡,望族惊骇。   搅动风云,雷霆雨露,钦差代天而决。   这位钦差来江南多日,江南望族一直在观望李钦载的举动,可李钦载从荆州开始一直不温不火,如同游山玩水般自在,迟迟没有任何动静,不是收礼就是赴宴,仍是熟悉的纨绔子弟作风。   没想到李钦载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雷霆万钧。   第一道政令便是查抄吴郡朱氏满门,他怎么敢的!   从润州发出来的消息,当天夜里无数快骑出城飞奔各州县,以及各大望族的府邸。   一夜之间风云突变,而在消息传出去的同时,润州城外五千兵马已集结,李钦载一声令下,将士迅速扑向姑苏朱氏祖宅。   姑苏城外,朱氏祖宅内。   夜已深沉,家主朱盛州坐在后院的天井边,仰头默默看着星空。   今夜有星有月,夜风微拂,春色已晚。   明日一定是个好天气。   但朱盛州的心中却颇不平静。   远在都昌县的一桩命案,案发已多日,可江州城的眼线却没传出任何消息,只听说钦差李钦载率五千兵马启行,往东而来。   江州的东面是姑苏,但朱盛州却不认为李钦载是奔着他来的。   确实没想过,这是来自江南望族的自信。   江南八大望族,牵一发而动全身,天子都得对江南望族客客气气,因为江南是大唐的粮仓,望族在江南又有根深蒂固的势力。   一个国家的粮仓是不可能出事的,就算出了事,天子都会主动掩盖下去,否则天下就乱了。   天下哪里都能乱,乱了朝廷都能平,唯独江南不能乱。   天子登基十余年,这点利害想必是非常清楚的。   所以李钦载率五千兵马奔赴姑苏方向,朱盛州根本没往坏处思量。   李钦载的纨绔出身也给了朱盛州一种错觉,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做事根本就是逞一时之勇。   当初在长安城,八家族人下人都被废,也算不得多大本事,无非是恃势而凌,如今带着五千兵马离开江州,大抵应是耀武扬威,倒也符合年轻人的心性。   朱盛州的面前站着一名黑衣男子,男子垂着头一脸恭谨,不出声时像一道可有可无的影子。   但他却是吴郡朱氏门下一股暗势力。   世家门阀里基本都有这种暗势力,有的是刺探情报的探子,有的是豢养多年的死士,包括李钦载,他的麾下也有唐戟,帮他办一些见不得光的事。   “都昌县的事,你确定处理干净了?”朱盛州缓缓问道。   “禀家主,已处理干净了,保证钦差和百骑司一丝一毫的线索都查不出来。”   朱盛州嗯了一声,又道:“与那个死了的农户相关的人呢?”   “唯一相关的,是一名远房亲戚,在咱们朱氏的宅子里当杂役……”   朱盛州抬眼一瞥,没出声。   黑衣人立马道:“昨日下午,宅子里那名杂役已消失,府中下人已下了封口令,这个人从来没在朱氏出现过。”   朱盛州露出满意之色,嘴角甚至噙了几分笑意。   天衣无缝,滴水不漏,李钦载那黄口小儿怎么查?百骑司再厉害,他们敢伪造证据,构陷百年望族吗?   接下来便是吴郡朱氏主动出手的时候了。   都昌县的命案会慢慢发酵,在民间造成舆情,李钦载很快会手忙脚乱,忙着到处辟谣,到处掩没悠悠众口。   汹涌的民情都会让他进退失据,哪来的精力对付江南望族?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江南望族已立于不败之地。   过江龙再猛,也对付不了地头蛇,这是千古颠扑不破的真理。   可笑那吴郡陆氏,李钦载刚来江南他们便慌了手脚,急急忙忙腆着脸投靠,真想看看陆氏族人跪舔的丑态,等到李钦载无功而返,悻悻回了长安,且看他吴郡陆氏有何颜面在江南立足。   应付完李钦载,江南望族接下来还将向朝廷发难,用一种软对抗的方式,让天子对江南望族愈发忌惮。   前思后想之后,朱盛州稍稍宽心。   望族数百年的底蕴和势力,是他自信心的源头。   宅子里的更夫敲响了梆子,已是子夜,朱盛州打了个呵欠,打算睡去了。   明天,又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刚站起身,突然听到远处宅门外传来一声巨响,如霹雳雷霆,在寂静的深夜回荡。   朱盛州一愣,慌忙出门查看,却见远处火光冲天,一声声巨响接踵而至,伴随着巨响,一阵阵硝烟在夜空中升腾而起。   “发生何事,速速查实来报!”朱盛州厉声道。   黑衣人刚转身,却见一名下人连滚带爬扑到朱盛州面前跪下,一脸惊恐地道:“家主,咱们宅子被官军围了!”   “宅子四周巡弋的家丁护院,已被朝廷大军击杀,此刻大军正在撞门……”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朱氏宅院大门被撞开,一队队如狼似虎的将士扑进院子,见人便拿下,胆敢反抗者便一发火铳当场击毙。   朱氏祖宅内,主仆们狼奔豕突,逃窜惨叫,府中护院抄刀冲上前护主,没等近前就被击杀。   朱盛州瞋目裂眦看着眼前这一幕,直到此刻他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谁!谁敢屠戮我吴郡朱氏族人!谁给你们的胆子!”   “来人!速报姑苏刺史府,折冲卫,请官军带兵来救……”   话没说完,却见满院火光和惨叫声中,身披战甲的李钦载昂然而入,负手立于朱盛州面前。   “不必报知姑苏刺史了,他救不了你。”   朱盛州眼中瞳孔迅速缩小,咬牙道:“李钦载!”   二人曾经在长安见过面,当初李钦载废了八大望族的府邸后,在李治的拉偏架下,八大望族的家主不得不亲自赴长安,不仅带上重礼,还得向李钦载赔罪道歉。   冲天的火光将朱氏的宅院照得亮如白昼。   摇曳的火光中,李钦载英朗的面容却像地狱爬出来索命的厉鬼,朝朱盛州龇牙一笑。   “朱家主,长安一别,久违了。” 第一千三百九十一章 杀一儆百   查抄吴郡朱氏,是一个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   看起来温和友善的天子钦差,在这一夜突然亮出了獠牙,狠狠咬住了吴郡朱氏的脖子,偌大的望族血流不止,生机渐失。   江南将会出现怎样的动荡,官场将会发生怎样的地震,其余的望族将是怎样的反应,李钦载在动手前已三思过了。   三思之后,仍是罪不可恕,那么,就动手吧。   朱氏祖宅此刻已是处处起火,处处惨叫。   无数族人在火光中奔逃,尖叫,有的人很聪明,在将士们冲进来的那一刻便知大势已去,非常老实地抱头跪下。   有的人惊怒交加,不敢相信朝廷会对望族动手,只想着逃出去,报灭族之仇,结果被将士们一刀劈翻。   朱盛州没逃,他知道自己逃不了。   朝廷既然决定对朱氏动手,必然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就算翻墙跑出宅子外,相信外面也有官军的层层包围。   此刻的他,心里有无数疑问,他很想知道答案。   身边的大火和族人的惨叫,朱盛州浑然不觉,一双充血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钦载的脸。   “李郡公,为何不计后果也要灭了我吴郡朱氏?”冷静下来的朱盛州轻声问道。   “因为你朱氏出头了,枪打出头鸟的道理,你难道不懂?”李钦载微笑道。   朱盛州皱眉:“我朱氏远在江南姑苏,出了什么头?”   “江州都昌县的命案,别说你不知道。”   朱盛州冷笑:“证据呢?无凭无证,构陷我朱氏杀人,岂是天子钦差所为?”   李钦载眼神古怪地看着他:“你也是六十来岁的人了,家主也当了几十年吧?为何还如此天真?”   “这种情势下,你要证据?呵呵,证据正在炮制中,容我几日,你要多少证据就有多少证据,量大管饱。”   朱盛州心头一痛。   君子可欺之以方,但这位钦差显然不是君子,没想到他真的一点顾忌都没有,便如此坦然地构陷吴郡朱氏。   他要的是朱氏被灭的结果,至于过程,他并不在乎,而且也有信心能将过程里不合规矩的地方填补上去。   八大望族针对这位下江南的钦差,已互相串联商议过许多次,对李钦载足够重视了,然而朱盛州此刻才察觉到,望族终究还是低估了这个年轻人。   没出手时,他是走马章台的纨绔,收礼赴宴样样不落,一旦出手便是雷霆万钧,完全换了一副面孔。   率五千兵马长途奔袭,从江州赶到姑苏,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围杀朱氏,屠戮朱氏族人如宰猪狗,手段之狠辣,活了大半辈子的老杀才亦远远不如。   破家灭门的这一刻,朱盛州突然头脑清明,骤然间明白了许多。   “老夫还是那句话,为何?为何要灭我朱氏一门?朝廷与朱氏固然有嫌隙,但没到灭门屠家的地步,这是你个人的决定,还是天子授意?”朱盛州继续问道。   李钦载淡淡地道:“将死之人,何必再给天子拉仇恨,是我个人的决定,至于原因,为社稷除后患,为黎民争一口喘息之机。”   朱盛州大笑:“社稷,黎民……哈哈,多么正义的理由!李钦载,我且问你,朱氏灭门之后,可知后果?今日朱氏尽死,可考虑过你明日的下场?江南望族一损俱损,你以为灭了朱氏江南就太平了吗?”   李钦载微笑道:“明日,我还打算与其余的七大望族当面聊一聊,就不劳朱家主操心了。”   宅院内仍然四处火起,朱氏族人有的已跪伏在地上,被将士粗鲁地捆绑了手脚,还有的则倒在血泊里,朱氏祖宅内数百直系旁系的族人,悉数已被拿下。   显然李钦载不单单是查抄满门,他打的主意是将朱氏连根拔起,从世上彻底抹去痕迹。   看着朱盛州颤抖的身躯,和努力忍住的愤怒,李钦载微笑道:“你还是不明白,为何我要灭掉朱氏。”   “其实数日之前,我还没决定对哪家动手,但可以确定的是,此行奉旨下江南,必须有一两家望族是要被灭的,这是我临行前便已做出的决定。”   “为何非要灭一两家望族?因为我这个钦差初来乍到,一则要立威,二则,江南被你们望族祸害得不成样子。”   “看你们终日安享富贵,锦衣玉食,而下面的农户百姓却民不聊生,土地被你们占得干干净净,一点活路都不给人留。”   “朱家主,你们搞得有点过分了,朝廷必须纠正你们一下,让你们安分一点,否则社稷国库会被你们一点点掏空,江南子民也将一步步失去生存的空间,只剩下你们八大望族渐渐坐大,真成了土皇帝。”   “所以,我来江南,必须挑一两家望族灭掉,算是敲山震虎,给其余的望族和权贵地主们一个警告。”   “灭哪家望族,我本来没想好,毕竟是要人命的事儿,没那么轻易能做决定,可就在此时,都昌县发生了命案……”   李钦载的笑容愈发和煦:“啧,这不就是主动给我递刀子吗?本来还在犹豫对哪家下手,都昌县命案一出,好了,不用犹豫了,就你了。”   “朱家主,我该夸你高瞻远瞩呢,还是夸你自作聪明?制造命案,酿造舆情,想让我这个钦差在江南成为过街老鼠?呵,主意打得挺好,下辈子别打了。”   李钦载将前因后果说完,朱盛州怒目圆睁,身躯突然摇晃了一下,接着怒气攻心,弯腰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原来,是自己亲手将吴郡朱氏推进了绝路。   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或许朱氏能存活下来,然而自己终究低估了这位钦差,竟敢主动出手谋划命案,给了他一个绝佳的理由。   可笑自己一生算计,却不知朝廷的刀早已悬在自己的脖子上。   朱盛州张嘴惨笑,洁白的牙齿上沾满了鲜血,看起来愈发狰狞。   “朱氏已灭,其余的七大望族,你待如何处置?”   李钦载笑道:“杀一儆百的目的已达到,接下来当然是与其余的七大望族喝酒聊天观赏歌舞啦,朝廷视七大望族如手足兄弟,挚爱亲朋,今日天子钦差灭吴郡朱氏,为江南除了一害,此举大快人心,自当痛饮以贺。”   抬头看了看天色,李钦载微笑道:“天色不早了,朱家主,您是自缚下狱,还是拿刀抹脖子?”   “无论您如何选择,我都承诺给您一个体面。您若下狱,我给您安排尊贵行政大单间,您若抹脖子,我给您办得风风光光的。” 第一千三百九十二章 收拾善后   一脸如沐春风的微笑,询问对方想死还是想活,死有死的仪式,活有活的安排。   李钦载都觉得自己有点变态,像影视剧里的大反派,现在就差一个替天行道的正义侠客出来收拾他了。   朱氏祖宅的动静渐渐小了,该说的话已说完,该死的人也死尽。   四周一片火光,遍地都是尸首。   朱盛州站在院子里,无声地惨笑。   毫无征兆地发生了灭门之祸,盛至极点的偌大望族,一夜之间化为飞灰,楼台塌了,人也散了,昔日的兴盛景象竟如黄粱一梦,梦醒俱空。   “是啊,天色不早,老夫该上路了……”   朱盛州仰望天穹,默默流下泪来:“九泉之下,老夫自向朱氏先祖叩首请罪,不肖子孙朱盛州,狂妄自负犯下大错,而致阖族灭门,老夫罪该万死,当百世沦入畜道,不配为人!”   说完朱盛州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柄小巧的匕首,匕首出鞘,猛地朝自己的心口狠狠扎下。   血光迸现,朱盛州圆睁双眼,气息渐渐虚弱,却仍死死地盯着李钦载的脸,仿佛至死也要记住李钦载的这张脸,死了也要向这位灭门仇人索命。   李钦载却凛然不惧地与他对视,眼睛一眨也不眨,只是平静地道:“好好记清楚我这张脸,死后若化为厉鬼,欢迎你来索命。”   “我之所为,为国为民,无愧于心,更无愧社稷黎民,凡人之躯自有国运护体,百邪不侵。我不怕你来索命,你若敢来,我让你再死一回!”   李钦载身旁的冯肃和众部曲纷纷抱拳,冯肃凛然道:“五少郎公心为国,一片赤诚,厉鬼若来索命,我等部曲必斩!”   最后一个“斩”字出口,天地间仿佛生起无边的浩然正气,四周的火光如同金光环绕,瞬间驱散了邪祟阴暗。   与此同时,朱盛州眸子里的光芒也在刹那间黯淡无光,最终气绝。   李钦载缓缓转身,不再看他,仰望苍穹,天边已现鱼肚白。   一个强盛风光的望族,今夜彻底崩塌。   “收殓朱氏的死者,活着的族人全部拿入姑苏刺史府大狱,朱氏田产庄园家资全部封存,任何人不得妄动。”   交代之后,李钦载昂然走出了朱氏祖宅的大门。   身后的火光照映在他后背,像黎明天边的霞光。   灭一门而救万民,万家生佛,功德无量。   漫天神佛,当佑。   ……   李钦载灭朱氏,不仅仅是查抄朱氏祖宅,更重要的是,要将朱氏门下的官员和势力连根拔起。   就在五千大军围杀朱氏祖宅的同时,江南各州县的刺史县令都收到了李钦载下发的紧急公文。   公文里李钦载代天子行政令,与吴郡朱氏有牵连有关系的官员全部就地罢免,严令闭门,等待从长安来的吏部刑部官员逐一核查审问,论过是非善恶后,朝廷再决定是否留用任上。   同时,与朱氏有牵连的各地村庄乡绅地主,也被各地官员勒令清查田产和名下佃户,统一造册在案,官府封存卷宗。   天亮之后,李钦载灭朱氏的消息如瘟疫般蔓延,姑苏周边的城池最先得到消息,各大望族纷纷惊惶震怒,不敢置信。   然而,李钦载既然做了,便不会给任何敌人反扑的机会。   在灭朱氏的同时,驻扎在岳州的薛仁贵所部一万五千大军也拔营启程,往东开拔。   大军压境的姿态犹如狮子搏兔,给四方蠢蠢欲动的望族和乡绅地主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   结合李钦载和薛仁贵的种种举动,剩下的七大望族的气焰终于不得不压了下来,各大家主暗中串联,众人已多了几分凝重惊惶之色,他们这才意识到,朝廷和李钦载这次是玩真的。   而李钦载为何灭朱氏的理由,也成了七位家主重点猜测揣度的话题。   因为拒种番薯?   别开玩笑了,这点小事何至于灭人满门。   因为都昌县命案?   也是开玩笑,屁大点事儿,灭了人家望族上千口人,罢免了无数官员,江南吴郡朱氏的势力在短短数日之内,被清洗得干干净净。   所以,李钦载为何灭朱氏满门?   答案显而易见。   这位天子钦差奉旨下江南,他要立威。   挥舞拳头先揍倒一个,别人才会乖乖地站着听他讲道理,而且在他讲道理的时候,别人才不会随便插嘴骂人。   朱氏灭了,但收拾善后却是一件非常繁琐且麻烦的事。   李钦载向长安送出了奏疏,除了将事情前后详细解释以外,同时也请求李治紧急派遣吏部和刑部官员赴江南,处理善后事宜。   不仅如此,吏部也要选派候补官员,迅速走马上任,填补那些被罢免官员的空缺。   朱氏倒下了,但国家机器不会停止转动,这个世界缺了谁都能照常运转。   ……   江州城外,某个偏僻的村庄。   村庄的土地其实很富饶肥沃,江南为何是天下的粮仓,因为江南的气候和土地更适宜农作物的耕种,每年岁收也比北方好许多,所以江南之地很少有真正贫瘠的土地。   村庄外的羊肠小道上,陆云面无表情地缓缓从村庄走出来,路边的随从和马儿在静静地等着他,但陆云却没上马,而是负手继续步行。   上次与李钦载的谈话,陆云确实记在了心里,而且他很听话,老老实实地走进了村庄,体察民间农户百姓的疾苦。   安享富贵的望族子弟在村庄里走了一圈,心情顿时跌落谷底。   他都没想到,民间的农户居然过着如此苦难的日子,以前的他,所知道的只是一些家族产业方面的数据。   今年家族买下了多少亩土地,名下田产和佃户增加了多少,家中库房多了多少收入等等。   数据是冰冷的,亲眼所见的画面是震撼的。   当陆云看到活生生的被生活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农户后,被彻底震惊了。   吴郡陆氏名下的田产有多少,作为陆氏嫡子,陆云当然很清楚,总计大约三十多万亩。   一个家族,名下坐拥三十多万亩土地,而且据他所知,江南八大望族里,陆氏所拥之土地并不是最多的,反而是垫底。   所以,李钦载建议他到民间体察农户疾苦,究竟是为了什么?   从村庄走出来后,陆云好像有点明白了。 第一千三百九十三章 陆氏父子   姑苏吴郡大乱,望族人心惶惶,人们都在猜测李钦载下一步会做什么。   没人再敢怀疑这位钦差的手段,查抄满门的事都干出来了,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干的。   现在望族家主们最惊疑的问题是,李钦载奉旨南下,已经灭掉了吴郡朱氏,那么他究竟奉了什么旨意,是只灭吴郡朱氏一家,借此敲打其余的望族,还是说,天子已有清洗江南望族的念头。   当初在长安时,八大望族的族人联手冲击李钦载的车驾,无视朝廷律法,在天子皇都公然突袭当朝郡公的仪仗,无法无天的跋扈姿态确实过分了,天子或许那时便在心中埋下了灭族的念头。   望族家主们越想越不安,唯有吴郡陆氏气定神闲。   陆氏认怂的动作最快,当然也得到了最大的回报。   李钦载在江南大杀四方,但唯独不会动陆氏,这就是认怂的红利。   其余的几家望族可就没那么好过了,内心不知多煎熬。   朱氏被查抄后,几家望族多次聚头,对李钦载的来意和底线几番猜测,终不得其果。   李钦载灭了朱氏后,五千大军驻扎姑苏城外,他也暂时住在城外大营里。   其余几家望族家主距离李钦载并不远,所谓的江南望族,祖宅基本都在姑苏和会稽方圆,车马须臾便至。   但李钦载没召见他们,望族家主们也不便主动找上门,一则显得心虚,二则陷入了被动。   于是,吴郡朱氏灰飞烟灭后,本该动荡大乱的江南腹心之地姑苏和会稽,竟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状态,对于朱氏的覆灭,除了民间百姓议论不休,江南的望族和官员竟三缄其口,一字不提。   ……   江州城刺史府。   陆云从村庄回到城内,人刚进刺史府,他的父亲陆松溪便迎了上来。   陆松溪是吴郡陆氏的现任家主,年已五十许,但身体却很结实,年轻时也是一位望族佳公子,从小被培养成家族接班人,无论学识还是处世都非常精练老道。   此时李钦载灭朱氏的消息还没传到江州,而陆松溪却出现在这里。   陆云代表吴郡陆氏向朝廷表忠之后,作为家主的陆松溪便该出面了,原本陆松溪打算来江州与李钦载面基。   一方代表家族,一方代表朝廷,正式聊一聊关于江南之地,朝廷与陆氏的利益合作取舍等具体事宜。   然而陆松溪赶到江州时,李钦载恰好率部开拔姑苏,两人就这样错过了。   陆松溪于是便留在江州,跟其余的望族一样,猜测李钦载此行姑苏的目的,父子俩讨论无果,但也不焦虑,反正陆氏跪得比较快,李钦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拿陆氏下刀。   今日陆云从城外回来,陆松溪心有疑虑,于是迎出刺史府的院子。   陆云恭敬朝陆松溪行礼后,陆松溪问道:“我儿此行如何?”   陆云眉头深锁,低声道:“孩儿去了城外的一个庄子,是咱们陆氏名下的庄子,庄子里共有庄户四十余,但大多是老弱妇孺,青壮倒是不多见。”   陆松溪嗯了一声,道:“大唐府兵是世袭,庄子里的青壮大多应征入了府兵,并不稀奇。”   陆云却摇头道:“孩儿问过庄子里的老人,青壮应征入府兵者,大约四十许,但还有一大半的青壮却不是入了府兵,而是背井离乡,去外地谋生路了。”   陆松溪皱眉:“为何如此?”   陆云叹了口气,道:“留在庄子里,青壮只能活活饿死,因为……庄子里的土地基本都是咱们陆家的,庄户都已成了咱家的佃户,而佃户每年种田交租之后,所剩寥寥,根本养不活全家,除了出外谋生,已没了别的生路。”   陆松溪神色不变,能当家主的人,心性方面不会太善良,贫贱阶级的死活他并不是很在意,他的眼里只有家族利益。   见陆松溪不出声,陆云神情犹豫片刻,低声道:“父亲……”   陆松溪摆了摆手:“老夫知道你想说什么,没错,庄子里的土地都是咱们陆家的,但陆家当年买下这些土地,一没抢二没偷,都是堂堂正正你情我愿的买卖,买卖就是买卖,不必掺杂什么悲天悯人的念头。”   陆云沉默片刻,缓缓道:“孩儿只是想告诉父亲,李郡公暗示孩儿去城外村庄里走一走,体察一下民间疾苦,李郡公不会平白无故说这些话,必然有他的深意。”   陆松溪神色一紧。   他可以不在乎贫贱农户的死活,但他不能不在乎李钦载说的话。   一个阶级碾压另一个阶级,这就是大鱼吃小鱼的游戏规则。   “云儿,你觉得李郡公的深意是什么?”陆松溪捋须问道。   陆云沉思半晌,迟疑地道:“孩儿不敢肯定,但孩儿猜测,李郡公此行江南,应该不仅仅是为了处置推广种植番薯这么简单,这事儿并不大,天子没必要派遣如李郡公这般分量的重臣,亲自跑一趟江南。”   “所以,李郡公来江南另有目的?敲打江南望族或许便是目的之一。”   “李郡公率五千兵马往东而去,孩儿猜测,江南八大望族里,其中一家或是两家必然要倒霉了,严重点说,或许有灭门之祸。”   陆云盯着陆松溪的眼睛,缓缓道:“但,孩儿觉得李郡公此行江南,除了推广番薯种植以及敲打望族外,应该还有别的目的,或者说,这个目的才是他来江南的主要原因。”   “李郡公还有什么目的?”   陆云放低了声音,一字一字说得很慢,却咬字很清楚:“土地!”   陆松溪悚然一惊,捋须的动作也凝固了,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   “他想要整治江南望族名下的土地田产?”陆松溪语气渐冷。   陆云点头:“虽然不敢肯定,但孩儿纵观李郡公下江南后的言行,应该不会错了。”   “孩儿听刺史府里的人禀报,李郡公刚来江州时,当地官员和望族地主他一个都没见,而是领着部曲随从去了一趟江州城外的村庄,在村庄驻留一日后才回来。”   陆松溪冷笑道:“他待如何?想要没收望族名下的田产,均分给那些失地的农户吗?天真!”   陆云不紧不慢地道:“薛仁贵两万大军驻扎岳州,将士枕戈待旦,兵锋直指江南,父亲大人再想想,李郡公的想法真的天真吗?”   陆松溪笑了:“两万大军确实吓人,但……呵呵,还是不够看。”   “隋朝是如何倒下的?因为隋炀帝得罪了天下的世家门阀,李氏起义兵,天下世家景从呼应,一年不到便将隋朝推翻了。”   “殷鉴不远,当今天子难道想步隋炀帝后尘?呵呵,不可能的。” 第一千三百九十四章 江南动荡   陆氏父子一番深谈,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有点严重,如果李钦载此行江南真正的目的是整治望族名下田产,那可就捅破天了。   所谓的名门望族,除了族中子弟众多,关系网复杂,当地势力影响深远,文化底蕴独树一帜等等之外,它的核心利益是什么?   核心利益就是土地。   从古至今,农耕社会朝代,无论朝廷还是家族或是个人,他们的核心利益都是土地,没有之一。   谁敢碰家族的核心利益,谁就是家族不共戴天的仇敌,必除之而后快并且恨不得挫骨扬灰的那种。   如果李钦载此行江南的目的并不仅仅是种植番薯,那么吴郡陆氏投靠朝廷的举动就有点草率了。   现在陆氏父子还不敢肯定李钦载的目的,如果真是为了整治望族名下田产而来,江南必将掀起腥风血雨。   动了八大望族的核心利益,这是不死不休的仇恨,望族联手谋反都有可能。   见陆松溪的脸色渐渐铁青,陆云心中一紧,急忙劝道:“父亲大人,李郡公尚未表态,一切都是咱们自己揣度,或许情况没那么坏,李郡公或许只是想让咱们望族兼并土地的动作收敛一点……”   陆松溪闻言渐渐松缓了神色,但还是哼了一声,道:“天下世家都在兼并土地,岂止江南一地?天子若真想整治,为何不拿北方关陇门阀和山东士族开刀,对付江南几家望族算什么?”   陆云叹道:“李郡公曾对孩儿说过,他来江南首先要做的,是杀一儆百,如今李郡公率部东行,显然是‘杀一’去了。”   “可是若把格局放大到整个大唐,李郡公若欲整治江南田产,孩儿担心的是,这是否也是朝廷对天下世家的‘杀一儆百’。”   “杀江南一地望族,儆示天下世家门阀。”   陆松溪悚然一惊,脸色突然苍白起来。   深思半晌,陆松溪发现,陆云的话似乎……并非没有道理。   格局如果放到整个大唐天下,那么李钦载来江南要杀的可能就不止一两家望族了。   谁不配合,谁敢反抗,谁死。   陆云语气低沉地接着道:“李郡公还对孩儿说过,他奉旨下江南,是带着杀人名额的,所以,李郡公肯定会在江南杀一批人。”   “但他并没有说,所谓的‘杀人名额’,究竟有多少名额,要杀多少人才够。”   陆云苦涩叹道:“父亲,陆氏投靠朝廷并非高枕无忧,孩儿听说这位李郡公可是一位杀神,他的手段可狠辣得很,与他为敌者,大多被灭得干干净净了。”   “孩儿以为,李郡公在江南一日,咱们望族都应小心应对,哪怕是咱们陆氏已投靠了朝廷,也要如履薄冰,对这么一位动辄灭满门的杀神,除了妥协,别无他法。”   陆云渐渐加重了语气,道:“任何事,先妥协了再说,土地什么的,并不重要,若被他抓住理由,满门尽屠,名下那些土地还有什么用?”   陆松溪久久沉默。   陆云不愧是陆氏嫡子,他的分析很有道理,利弊全都摆在眼前,傻子都知道如何取舍。   正要说点什么,突然听到刺史府外一阵急促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陆云是江州司马,见状皱眉喝道:“刺史府内如此失仪,成何体统!”   话音刚落,一名小吏满头大汗冲进了院子,见到陆云后来不及行礼,只是躬身道:“陆司马恕罪,姑苏传来消息,李郡公干了一桩大事!”   陆家父子闻言心头一沉,陆松溪沉声道:“李郡公在姑苏干了什么?”   “李郡公率部五千兵马,三日前突袭了吴郡朱氏的祖宅,朱氏上下千余口人皆被杀戮或拿问,与其相关的江南诸州县官员就地免职,攀附其下的地主乡绅皆被审被查,朱氏名下的田产宅院也全部封存。”   陆家父子大吃一惊,神色惊骇地对视。   刚刚还在议论李钦载的手段,没想到果然不负所望,下手果真是狠辣。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灭门清除的架势,一夜之间将吴郡朱氏在江南的势力和家产连根拔起,这是何等的胆魄!   “好……好狠!”陆松溪面如土色,脚下一软差点瘫坐下去。   陆云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尽管不愿承认,但不得不说,李钦载这一招“杀一儆百”,真的达到效果了。   陆家父子此刻心乱如麻,除了感到惊惧外,更对自家的家族前途产生了无尽的忧虑。   陆氏投靠了朝廷尚且如此惊惶,更别提其余那几家望族了,那几位家主此刻是什么心情,陆家父子不用猜都能想到。   父子俩此刻心念电转,所谓原则和立场,所谓的核心利益,现在全都忘光了。   现在陆氏的核心利益是什么?是保命,是在那位心狠手辣的李郡公眼皮子底下活下来。   久久沉寂之后,陆松溪突然扬声喝道:“来人,备马车……不,备马,不必乘车,老夫要赶往姑苏,快!”   ……   姑苏城外。   姑苏是水泽之地,湖泊沼泽甚多,城内城外无数河流溪涧汇聚又分流,形成了独特让姑苏犹如水乡梦泽之城,幽静雅致,烟雨江南,说的便是这般风景。   城外大营,五千兵马驻扎其中,查抄朱氏之后,兵马在城外扎下营盘,每日照常操练。   大营帅帐内,李钦载坐没坐相,翘着腿半躺在波斯羊毛地毯上,一脸舒适地眯着眼。   冯肃站在帐内,垂头禀报消息。   “……薛大将军依令开拔,麾下一万五千将士已离开岳州,朝姑苏开赴,如今大军已过鄱阳湖,约莫还有三日便可至姑苏城。”   “查抄朱氏后,江南各地动荡,据百骑司宋掌事所报,江南各地官员,地主,乡绅等群情激愤,欲串联长安朝臣,联名上奏天子,参劾五少郎所为。”   李钦载冷笑,未置一语。   自己若无把握,背后若无支持,他敢对江南望族动手?   参劾吧,看看天子会不会喷你们一脸唾沫。   “还有呢?”李钦载问道。   冯肃道:“还有就是,咱们驻军城外这几日,江南许多地主乡绅递帖求见,并送来了巨量的重礼,只求见五少郎一面。”   李钦载嗯了一声:“这些重礼太烫手,不收。打发那些地主乡绅回去,我不见。”   今天的吾,爱钱财,但更爱真理。   这几日一股浩然正气鬼上身,收礼会崩了人设,再心动也不能收,大不了回头敲诈老丈人去。   滕王他老人家养歇回血这两年,又肥了,又到了该宰杀的季节。 第一千三百九十五章 望族拜帖   李钦载觉得可以给自己取个外号,名叫“捅破天”,捅破江南的天。   听着威武霸气,男人听了都会露出会意的神秘微笑,“捅”这个字,用得就很传神。   随着朱氏的覆灭,江南的天确实被李钦载捅破了。   江南豪族官员和地主乡绅人人自危,在没猜到李钦载来江南的目的以前,没人敢轻举妄动,就算有人动了,那也是赶着装满重礼的马车,在姑苏城外大营排着队等待李钦载的召见。   李钦载没兴趣见他们,这群人在他心里完全不重要,出了事就赶紧抱大腿,墙头草一般的人物,见不见他们都无所谓。   李钦载感兴趣的是其余七大望族的反应,吴郡陆氏就不说了,另外那六家望族的家主,此刻想必如热锅上的蚂蚁,对李钦载这个人研究再研究,猜测再猜测。   今日此时大约便是李钦载这辈子的高光时刻了,两辈子加起来,也没人如此用心研究过他,上辈子如果有女人能对他如此用心,娃都能打酱油了,又怎会是个碌碌无为的社畜。   与江南望族的微妙僵局仍在持续。   李钦载不急,几大望族也沉得住气。   但沉得住气不代表什么都没做,据百骑司禀报,这几日江南望族疯了似的,联合本地官员和地主乡绅,疯狂地向长安递奏疏,一道又一道。   奏疏自然全是参劾李钦载的,里面的内容无非是钦差在江南横行不法,草芥人命,数百年的江南望族被他一言而灭族,江南各地州县动荡不安,臣民因钦差暴虐之举而与朝廷离心等等。   一道又一道奏疏,车轱辘话来回说,李钦载毫不意外,也根本不着急。   离开长安前,他已跟李治和许敬宗等人深聊过,此行江南必然是要开杀戒的,有些事必须杀人才能做下去。   而李治对这些所谓的世家望族向来厌恶,一辈子的精力都用在如何削弱他们,李钦载做事又有分寸,李治对他完全信任,既然李钦载要杀人,那就杀,李治在长安城为他兜底。   姑苏到长安路途遥远,奏疏一时难至。   古代交通讯息不发达,一件事来去至少一个月才能见结果,各大望族当然也不能傻傻等着京城的回复。   于是在朱氏覆灭的第五日,李钦载在城外大营终于等到了七大望族的拜帖。   僵局必须要打破,尤其是目前的形势对望族极其不利的情况下,更要破局求生。   解铃还须系铃人,李钦载破坏了江南数百年固有的平衡,接下来还不知会干出什么事,七大望族家主拜会李钦载,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试探李钦载的态度。   李钦载接到望族家主的拜帖后,立马吩咐大营内设宴,款待各大望族家主。   寂寞已久的薛讷跳了出来,主动担负起准备酒水菜肴的任务。   “酒要姑苏城有名的黄酒,菜要姑苏城最负盛名的酒楼的菜……”   薛讷披甲大步走在大营内,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群李家部曲,将薛讷的话记下来,转身飞奔执行。   李钦载远远地站在帅帐外,含笑看着薛讷睥睨纵横的模样,也不知安排个酒菜怎么就“睥睨”了,但莫名就是有这种情绪。   孩子长大了,至少能打酱油了。   李钦载看着薛讷风风火火办事精练的样子,不由老怀大慰,下意识一捋须,嗯,自己还在发育,也没有留胡须的习惯,长一茬剃一茬,现在下巴光溜溜的。   然而薛讷接下来的话,令李钦载和李家部曲们纷纷变色。   “……酒宴设于帅帐,冯头儿,七大望族家主进帐后,马上召集五百刀斧手,于帅帐外左右埋伏,只等景初兄摔杯为号,刀斧手便一拥而入,将这些杂碎剁成狗肉之酱……”   薛讷满脸杀气,面目狰狞,由里到外透着一股子邪恶反派的气质。   跟在薛讷旁边的冯肃顿时一惊,欲言又止。   远远观望的李钦载可忍不住了,急忙跑了过来。   “慢着!”   众人转身。   李钦载走到薛讷面前,先笑了笑,然后一脚踹去。   “你特么花样作大死不要连累我,五百刀斧手是啥意思?”李钦载冷着脸道。   薛讷桀桀怪笑,表情越来越邪恶,不是霸道总裁的那种富有魅力的邪恶,纯粹是小人得志张狂。   “劳资蜀道山,你特么给我笑得正常点儿。”李钦载眼神满含警告威胁意味。   薛讷立马止住怪笑,道:“楚汉项刘争霸时的鸿门宴,咱们也原样干一回,宴时只等景初兄一声令下,整个江南都太平了,费那么多事儿干啥。”   李钦载冷着脸道:“是不是还要安排一个人舞剑,然后意在沛公啊?”   薛讷挺胸自豪地道:“这个愚弟可担之,舞剑嘛,刷刷刷比划,保管这群家主吓出尿来。”   李钦载叹了口气:“杀了七大望族家主之后呢?想过咱们回长安后是啥下场吗?”   薛讷一滞,吃吃地道:“你不也灭了吴郡朱氏吗?朱氏可杀,其余的七大望族不能杀?”   “我灭吴郡朱氏是因势利导,顺势而为,如果再把七大望族全灭了,说实话,我……遭不住。”李钦载老老实实地道。   薛讷表情顿时有点失望:“你都遭不住,愚弟更遭不住了,此事……作罢?”   见薛讷的表情仍有些不甘心,李钦载好心地道:“你如果实在是精力旺盛无处发泄,不如去姑苏城玩玩,尝一尝江南女子的滋味儿,身子被掏空了,心境自然成圣成贤。”   薛讷一咧嘴:“愚弟早已玩过了,不瞒景初兄说,江南女子的滋味果真……哈哈,妙不可言!”   李钦载沉默半晌,突然又是一脚踹去,怒骂道:“又特么不叫我!”   “兄弟没法做了,绝交!”   悲愤望天,无语凝噎。   来到江南之后,李钦载发现自己的桃花运好像被老天没收了。   江州刺史府夜宴,十几个美貌歌舞伎被老丈人截胡,薛讷这个做兄弟的独自快乐也不叫上自己。   已婚已生育仍独具魅力的男人,难道不配拥有甜甜的江南美女吗? 第一千三百九十六章 家主齐聚   踏着清晨的霞光,姑苏城外大营缓缓行来几辆马车。   一共七辆马车,前呼后拥的随从加起来大约近千人,就这样浩浩荡荡出了姑苏城,缓缓行向城外大营。   一行人来到大营外,却被辕门外值守的将士拦住。   奉李郡公之令,大营内只准入七位望族家主,随从亲卫人等,皆在营外等候。   七位家主神情一滞,还没入营便给了自己一记下马威,今日之宴怕是没那么简单,说不定人家效法鸿门宴,帐外埋伏了刀斧手……   站在辕门外,七位家主顿时迟疑起来。   进,还是不进?   按常理来说,李钦载纵是权势滔天,也不敢把所有的江南望族全灭了,后果非常严重,天下世家门阀唇亡齿寒,不可能饶过他。   但,那只是“常理”。   李钦载这货是遵循常理的人吗?自从他灭了吴郡朱氏后,李钦载这个人便在七位家主的心中打上了问号,意思是不可揣测的变数,战斗数值不详,行事风格诡异,做事没有底线。   连个罪名都没有,便一口气灭掉了一个数百年底蕴的望族,能干出这种事的人,何来底线可言?   一个说话做事都不可测的人物,确实会让别人感到害怕,因为未知,所以敬畏。   无论七位家主愿不愿承认,事实上,李钦载灭吴郡朱氏的举动,确实起到了杀一儆百的效果。   此刻七位家主站在大营辕门外,听着营内传来将士们操练时的喊杀声,家主们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先迈步入营。   终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吴郡陆氏的家主陆松溪身上,眼神里的意味很清楚。   你是跪得最快,也跪得最稳的人,你先进去,李钦载剁谁也不会剁了你。   家主们的眼神有点玩味,陆松溪看懂了,他知道这些人其实心里是很鄙夷陆氏的,如果说江南望族是一块铁板,那么吴郡陆氏便是瓦解这块铁板的人。   简称“败类”,或是“江南之耻”。   面对家主们鄙夷或不善的眼神,陆松溪却冷冷一笑,毫不介意。   你们站得稳,站着把钱挣了。   你们特么的倒是进去啊,进了这座大营,谁还能继续站得稳,那才叫汉子。   潇洒地拂了拂衣袍下摆,陆松溪当仁不让,首先迈步走进了大营。   其余的家主飞快互视一眼后,咬了咬牙也跟了上去。   大营军帐呈梅花状散布,虽然才五千人的营帐,但也布置得非常严谨。   帅帐位于中军,被四周无数梅花状的营帐团团拱卫,这种布局令人特别有安全感,所以李钦载打死也不愿住在城里。   帅帐外,李家部曲披甲戴盔,雁形排开,人人按刀而立,七位家主刚走近帅帐,迎面便感到一股凛冽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家主们的脸色更苍白了几分,江南望族势力再大,但也列不出这等排场,仅只是区区数十披甲之士的列阵,便已是他们世代可望不可及的顶峰。   这就是地方势力与王侯将相的区别,底蕴再深厚,终究少了那股子气势,相比之下,高低立见。   冯肃站在帅帐前,见诸位家主已至,于是掀开了帅帐的门帘,表情冷漠地侧身,示意诸家主入内。   帅帐内,李钦载穿着一身正式的官服,圆领紫袍,头戴璞巾,坐在帅帐正中含笑望着家主们。   时隔大半年,上次长安初识之后,今日又再见。   家主们站在帅帐内与李钦载的目光对视,片刻之后,陆松溪率先躬身行礼。   “吴郡陆氏,拜见李郡公。”   有人带了头,其余的家主也不得不躬下腰来行礼。   面前的钦差还不到三十岁,家主们大多已是五六十岁的老人,但此刻帅帐内只论尊卑,不论长幼,家主们只能向李钦载行礼。   见众人行礼后,李钦载这才哈哈大笑,起身回礼。   “诸位家主,长安一别,久违矣。”   然后李钦载请众人入座,家主们坐定后,部曲们端着酒菜入帐。   大唐的酒宴不管是什么场地,酒宴的规矩是不能少的,尤其对这种底蕴深厚的望族来说,他们在外面行走的招牌之一,便是滴水不漏的礼仪。   无论遵循周礼还是汉礼,酒宴的礼仪都是非常繁琐且啰嗦的,敬天敬地敬鬼神,敬主人敬天子敬古今。   祝酒词说得一套一套的,但一个字都听不懂,佶屈聱牙的词汇令李钦载一脸懵逼。   最后轮到主人回敬客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钦载的脸上,等着李钦载说出一番深奥的祝酒词。   李钦载有点尴尬,特么的请客喝酒前也没料到这种情况啊,我该说点什么?要不装醉晕过去算了?   沉默许久,李钦载端杯,干巴巴地道:“……啥也不说了,都在酒里。”   举杯饮尽,家主们愕然互视。   陆松溪微微一笑,带头陪着一饮而尽。   家主们也跟着干杯。   酒过三巡,宾主席间开始没完没了的寒暄废话。   首先介绍江南的风土人情,然后便是江南的物产,当然,男人们聚作一堆,不管身份再高贵,总免不了讨论女人。   李钦载含笑听着众人畅言,只是安静地听着,很少插言。   不知为何,帅帐内寒暄的话语越来越少,直至最后,帐内陡然安静下来,每人都端着酒盏,凝视着琥珀色的酒水。   寒暄的话已说完,该说正事了,今日望族家主们齐至大营,难道真是为了喝这顿酒?   良久,李钦载举盏敬了众人,饮尽后搁下酒盏,缓缓道:“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我主动说了吧。”   “吴郡朱氏,枉法不端,谋划制造命案,妄图煽动民舆,诋毁忤逆天子钦差,罪不容赦,当满门查抄拿问。”   李钦载说完后,帐内又是一阵窒息的寂静。   许久之后,吴郡顾氏的家主站起身,先是客气地行了一礼,然后问道:“老夫斗胆请教李郡公,您刚才数落的吴郡朱氏之罪状,可有查实?”   李钦载微笑道:“都昌县命案已经查实,其余的罪状,百骑司正在搜集之中,数日内会固定证据,呈送长安天子御阶前。”   家主们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李钦载这句话信息量很大,言外之意有两层,一是先斩后奏,皇权许可。二是先灭门,再找证据,就是这么蛮横。   同时这句话里还包含了一层威胁的意思。   谁不听话,谁就是第二个第三个吴郡朱氏。 第一千三百九十七章 余威所镇   所谓“王道”,就是把不听话的都碾压。   所谓“霸道”,就是把听话的也碾压。   李钦载现在干的说不清是王道还是霸道,但显而易见,他的一句话把诸家主都镇住了。   就像道法高深的天师画了一张符箓,贴在蠢蠢欲动的骨灰坛子上,来自灵界的朋友们顿时噤若寒蝉。   李钦载灭吴郡朱氏,显然是杀鸡给猴看,在座的家主们都明白了他的用意。   心中暗暗冷笑,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望族掌门人,这点小小伎俩岂能吓住他们?   可是心中尽管冷笑,但没人敢把这种情绪浮现在脸上。   家主们仍然带着和煦甚至谦卑的笑容,对李钦载霸道的言语毫无所觉,也不敢露出一丝兔死狐悲的情绪。   杀鸡儆猴有没有用?   看穿了李钦载的用意又如何?事实是,家主们确实被镇住了,没人再敢轻视眼前这位年纪可以当他们孙子的年轻人,因为招惹了他,人家可是真敢动刀的。   家主们沉默许久后,不得不望向陆松溪。   眼前沉默的僵局,只有这位跪得最快的陆氏家主才能打开,虽然鄙夷他的为人,但不影响陆松溪此刻发挥的作用。   陆松溪收到众人的目光,却不慌不忙含笑捋须,浑若不见。   众家主的眼神顿时有些复杂,有不耐,有轻怒,也有几分乞求。   李钦载将众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也不急着开口。   狠话已经说出去了,李钦载给家主们一点时间消化一下,朝廷的意思已经很清楚,是时候该给江南的望族们戴个金箍儿了,不然真以为江南是你们的家天下。   良久,陆松溪终于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首先站起身,朝李钦载敬了一盏酒。   二人饮尽后,陆松溪躬身道:“上次长安一别,李郡公之风采令我等钦仰不已,今日我等江南望族求见李郡公,一则为李郡公远道而来略尽地主之谊。”   “二则,我等知晓吴郡朱氏被灭,初时虽感惊愕,但今日李郡公给了说法后,我等便知吴郡朱氏其罪甚大,理应当诛,我等代江南官民向李郡公表个态度,江南望族拥护赞成朝廷查抄朱氏。”   话音刚落,其余六名家主勃然变色。   其中有两人甚至忍不住发出不满的怒哼声。   陆松溪作为望族家主之一,事前不与众人商量,却代表江南所有望族拥护赞成查抄朱氏,他凭什么帮所有人表态?咱们何曾说过拥护赞成了?   吴郡朱氏族人不是被杀就是被拿问下狱,但它显赫数百年的痕迹却不是那么容易抹去的。   盘踞江南这么多年,一代又一代人的经营,八大望族之间因为利益而一代又一代男女联姻,可以说,无论从血脉还是利益链上来说,八大望族都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陆松溪一句话,却等于带头将李钦载灭朱氏的举动定了性,朱氏被灭是活该,是大快人心,陆松溪的表态便是告诉李钦载,朱氏这件事彻底揭过去了。   听到帐内有人表达不满,陆松溪笑吟吟地扭过头,朝众人环视一圈,笑道:“老夫所言,诸位可认同?朱氏已矣,我等望族当以朱氏为鉴,忠于大唐天子,不可重蹈朱氏覆辙,诸位以为然否?”   这句话令众人一愣,再看看坐在主位上笑得阳光灿烂的李钦载,众人顿时凛然,心中一惊。   陆松溪这句话的暗示大家都听懂了。   朱氏已经灭了,你们还想咋样?有种现在站出来,当着李郡公的面为朱氏鸣不平。   在这位心狠手辣的郡公面前公然唱反调,你们有这胆子吗?   他敢灭一家望族,就不介意灭第二家,第三家,说不定人家就是打着团灭江南望族的盘算来的,你们现在站出来,正好给了人家完美的动手的理由。   为了一家已经抹灭的望族,拿自家千余族人和数百年家族基业去对抗朝廷,值得吗?   想通之后,众人对陆松溪的话顿时了然,甚至不得不挤出笑脸,当着李钦载的面点头附和。   “陆家主所言甚是,朱氏枉法不臣,李郡公灭之并无不妥,我等江南望族双手赞成。”   “我等向来忠于大唐天子,朱氏之鉴,老夫当以此警示族人子弟,切不可触犯大唐律法,给家族招灾惹祸。”   听着众人的附和,李钦载笑得愈发灿烂。   哎,这就对了,现在才有了几分聊天的融洽气氛。   同时李钦载心中愈发确定,自己灭朱氏的举动果然无比正确。   聊天之前,先用拳头揍倒一个,其余的人才会心平气和且态度谦卑地听自己说话,不用点雷霆手段,在座这些老狐狸会把他这个年轻人的话当回事?   李钦载笑着向众人敬了一盏酒,搁下酒盏缓缓道:“朱氏的事已上奏天子,刑部马上会有官员来江南查实,我还有句话要告诉各位……”   陆松溪拱手笑道:“我等洗耳恭听。”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朱氏族人已被拿问,但名下的田产庄园商铺等等,全部被封存,曾经朱氏名下的家产,皆充公于朝廷,诸位家主还请手下留情,莫行吞并侵占之事……”   “朝廷的东西,诸位莫伸手,不然……可就令我为难了,刚灭了一家望族,实在不愿为了这点小事再灭一家,诸位家主可明白我的意思?”   众人闻言又是一凛。   原本七大望族确实打着吞并朱氏家产的主意,毕竟这口肥肉实在太招人惦记了,谁都想扑上来狠狠咬一口。   但李钦载把话说开了,也当面警告了众人,七位家主便明白,这口肥肉估摸自己吃不上了,原来早被李郡公惦记上了。   杀一儆百之后,李钦载已在江南望族家主的心中立了威,他说的话没人敢不当回事,既然李钦载已开了口,众人立马息了吞并朱氏家产的念头。   又是陆松溪带头,主动表示绝不惦记朱氏的家产,其余的家主不得不强笑附和。帐内融洽的聊天气氛丝毫未变。   这时陆松溪再次站起身,拱手沉声道:“今日我等此来拜会李郡公,还有一事愿与李郡公分说。”   李钦载笑道:“陆家主但说无妨。”   陆松溪迅速瞥了其余几位家主一眼,然后缓缓道:“滕王殿下推广新粮种,据说此物名叫‘番薯’,耐寒耐旱,产量极高。”   “去年我等因对此物无知,而忤了滕王之意,如今我等已知番薯此物之神奇,我吴郡陆氏愿将名下土地拨出三成,用以种植番薯,响应朝廷之政令。” 第一千三百九十八章 捅破窗纸   既然已向朝廷认了怂,那就认得彻底一点,千万不要变成墙头草,看似两头讨好,实则两头都得罪。   陆松溪作为陆氏家主,活了一大把年纪,对人情世故早已看得透彻。   跪得最快的人或许没骨气,但他一定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不会干蠢事。   听到陆松溪的表态,其余的家主纷纷在心中暗暗痛骂不已。   你特么跪就跪了,把我们牵扯进来干啥?   你都表态种番薯了,我们怎么办?一点转圜的余地都不给啊。   陆松溪说完后,顿时收获了一片愤怒的目光。   李钦载却喜道:“陆家主深识大义,晓理是非,天子闻之,当倍感欣慰,我可在此打个包票,种植番薯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秋后的产量定能给你惊喜。”   其余的家主闻言,飞快互视一眼,暗暗叹了口气,不得不跟着站出来表态,纷纷表示愿拿名下三成土地种植番薯,响应朝廷的政令。   家主们并非孤陋寡闻之人,番薯一物的神奇之处,他们早已从别的州县打听清楚了,这东西的产量确实极高,朝廷推广种植番薯,是真没有坑害他们的意思。   之前拒绝滕王的推广,是因为江南望族的家主们打算借种植番薯一事拿捏朝廷,为自己造势,以达到让天子心生忌惮的目的,也为自家的家业气运多谋几分筹码保障。   错的不是番薯,是人心。   而如今形势已逆转,随着朱氏的覆灭,李钦载以雷霆之势震慑各大望族,再拿种植番薯拿捏朝廷不仅毫无意义,更会为家族引来杀身之祸。   见诸家主都已表态,李钦载更是欣喜不已,连连点头对诸位家主的深明大义表示赞赏。   包括陆松溪在内,家主们一边表态,一边小心翼翼察言观色。   当初众人以为李钦载下江南的目的,是为了用强硬的手段将种植番薯这件事推行下去。   但随着朱氏的突然覆灭,诸家主渐渐明白,李钦载下江南恐怕不仅仅是为了番薯,一定还有别的目的,而且这个目的比种番薯更重要。   现在众人都表了态,同时也是对李钦载的一次试探。   我们都答应种番薯了,你表面上的任务已完成,所以,你走还是不走?   如果不走,也该给一句实话,你来江南到底想干啥?   李钦载当然也看出了众人的心思,于是再次敬了众人一盏酒后,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几页纸,分别发给众人。   众人好奇接过,低头一看,顿时勃然变色,又惊又怒又不敢言的样子,令他们此刻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   李钦载笑吟吟地道:“朱氏的事揭过了,种植番薯的事也尘埃落定了,现在咱们来说第三件事。”   “这几页纸上,是百骑司查到的结果,首先我要向各位表示一下钦佩,数百年的望族底蕴果真不同凡响,各家名下的土地少则三十多万亩,多则七十余万亩,啧!了不起!”   会稽虞氏家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却不得不强笑道:“皆是祖上十几代苦心经营所得,倒教李郡公见笑了。”   李钦载含笑点头,道:“祖上苦心经营,没错,也是各位该得的,诸位千万别误会,朝廷没别的意思,更不会动各家土地分毫……”   诸家主闻言悄悄松了口气,这才发觉自己额头上不知何时渗了一层冷汗。   怕就怕朝廷惦记上各家的土地,这可是七大望族的命根子,若朝廷真打土地的主意,他们除了跟朝廷拼命别无选择,不到万不得已,谁愿跟朝廷公然撕破脸?   如今的大唐不是隋炀帝时期,大唐兵锋愈盛,又有恐怖犀利的新式火器,近年横扫周边邻国而无敌手,再也不是世家门阀登高一呼便能推翻一个朝代的时期了。   所以现在就算世家门阀联合起来谋反,胜算恐怕不会太高。   正在众人悄然松了一口气的时候,谁知李钦载却仍然笑吟吟地道:“诸家名下的土地,朝廷不会惦记,但是……”   语气顿了顿,李钦载的笑容渐渐有些冷意:“但是,诸家名下实际拥有的土地,跟上报朝廷的土地,两者数据相差太悬殊了。”   众人的表情再次僵滞。   李钦载慢悠悠地道:“比如吴郡顾氏,名下实际土地四十二万亩,上报朝廷户部的数字,却是十二万亩。”   “会稽虞氏,名下实际土地五十一万亩,上报户部的数字却是十五万亩……”   李钦载一个个点名过去,众人的脸上再次冷汗潸潸。   此刻每个人的心情都是又惊又怒。   终于知道李钦载下江南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了,所谓种植番薯不过是个幌子,他的根本目的是要触动七大望族的核心利益。   土地!   这特么也是你能碰的?   融洽的气氛再次僵冷,空气中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沉闷。   李钦载却浑若不觉,挨个儿点完名后,仍一脸笑吟吟地道:“诸位,刚才我说的数字可有不对?如果我说错了,你们尽管提出来,我立马改正。”   没人吱声,也没人提出异议。   百骑司查出来的数字,任他们如何狡辩都没用,明人不说暗话,此时若还抵赖未免失了望族家主的体面。   见众人都不出声,李钦载笑道:“既然数字都对上了,那么我想请教诸位一件事……”   “你们上报户部的土地数字与事实严重不符,相差非常悬殊,那么……这些年七大望族给朝廷交的赋税,也打了很大的折扣,这笔账该如何算?”   李钦载望着他们冷笑。   土地兼并最直接的后果,必然是大地主瞒报土地田亩,当土地集中在极小一部分人手里时,就会发生一件很神奇的事,那就是天下土地田亩数越来越少,好像土地全都自然损耗了。   土地田亩少了,与之相应的,各地每年交给朝廷的赋税当然也会少。   这就是土地兼并的恶劣后果之一,历朝历代的帝王为何都极力阻止或延缓土地兼并的问题?   因为当土地集中在少部分人的手里,而这少部分人大多是有权有势的人,他们有实力有人脉向官府瞒报土地亩数,以此达到少交赋税的目的。   所以土地兼并的后果直接影响朝廷国库的收入,也就是说,朝廷的核心利益被触犯了。   每个朝代的中后期,国库都非常穷困,打不起仗,赈不起灾,修不起河堤,各种问题都凸显出来,朝廷越来越有心无力,而大地主们却越来越富,这都是土地兼并带来的连锁恶劣后果。   而现在,李钦载当着众人的面,将这层窗户纸直接捅破了。 第一千三百九十九章 十日之限   历朝历代解决土地问题,能善终者首先要温和,不可激进。   在温和中妥协,在妥协中求变,这种方式固然有效,但效果不大,只能是短暂地延缓地主豪强兼并土地,不可能永久解决它。   唯一有效的办法,是天下土地永久收为国有。   这个办法除非领导者有大魄力,朝廷在民间有极高的无可置疑的威望,方可成事。   李钦载做不到,大唐朝廷也做不到。   他也是凡夫俗子,没那种伟大的魄力。   现在他打出来的牌,也跟土地有关,这张牌跟土地一样敏感,那就是赋税。   土地你们占了,朝廷不惦记。   但你们向朝廷瞒报土地亩数,偷逃朝廷赋税,这事儿你们得拿个说法吧?   天子钦差不是地方官员,他代表的是天子的利益,不存在什么人情世故,偷逃赋税就是偷天子的钱,打断腿都不过分。   帐内气氛顿时凝滞,就连投靠朝廷的陆松溪也不敢说话了。   陆氏虽然态度端正,但陆家的屁股也不干净,这年头但凡土地超过一定的亩数,谁家不瞒报?谁家不偷逃赋税?   能少交一部分给朝廷,自家就多得一部分,付出的代价无非是拿出极少的钱财,买通当地官员,从此高枕无忧。   谁能想到从长安来了一位天子钦差,这位钦差还如此较真,竟把各家名下的土地亩数查得清清楚楚。   现在诸位家主都明白了,李钦载下江南不是为了种植番薯,他是冲着望族名下土地来的。   难怪带着两万大军下江南,原来他也知道,动了望族的核心利益,单枪匹马怕是走不出江南。   见帐内众人都不说话,李钦载叹了口气,道:“诸位名下土地动辄数十万亩,朝廷这些年可一直睁只眼闭只眼,江南各州县数以十万计的农户失了土地,成了你们家的佃户,朝廷同样也睁只眼闭只眼……”   “但是,你们瞒报土地,偷逃赋税,朝廷这只眼实在没法闭下去了,再不出声,真以为朝廷是瞎子聋子了?”   “你们这是在挖朝廷的墙角,偷朝廷的国库,大唐每年要征战,要修堤,要赈灾,需要海量的钱财粮草……”   “如今你们倒是越过越富裕,国库却越来越穷,没了钱财粮草,朝廷很多事情都办不了,诸位损公而肥己,不知何以教我?”   “今日既然江南七大望族的家主都在,大家都排列得整整齐齐,正好我便提出个要求……”   “各家名下有多少土地,按照实际土地亩数,完整地交上赋税,至于往年偷逃的赋税,朝廷便不追究了,从今年开始补齐便可,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李钦载笑得很温和,说话的语气也很温和。   触动望族核心利益的事,只能用温和的手段去解决,换了个激进一点的钦差,上来就要人命的法子,终归会适得其反,容易惹出天大的麻烦。   数百年底蕴的望族又如何?他们的本质是地主阶级,逼急了跳起来咬人,只会更狰狞。   从今年起完整交赋税,往事概不追究,是李钦载能拿出来的最温和的条件了。   然而此言一出,帐内的家主们仍没出声,一个个面无表情地端正坐着,有的阖目捋须,有的垂头盯着桌案上的酒菜。   唯有陆松溪左右看了看,发现众人都不言语,事关家族核心利益,他也不敢触犯众怒,看着李钦载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说话。   良久,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   说话的人是吴郡顾氏的家主。   “李郡公,兹事体大,族中子弟众多,土地皆被分给族人,老夫需要回去统计族中各家土地实际的亩数,不知李郡公可否容我等数日?”   其余的家主也纷纷附和。   李钦载微笑道:“当然没问题,我在姑苏城等诸位的答案,虽然我很年轻,但耐心还是很不错的,咱们便以十日为限,如何?”   “十日之内,希望我能听到满意的答案,诸家望族富裕了这些年,也该让朝廷的国库富裕一阵了,东征将士已然凯旋回师,朝廷需要大量的钱财抚恤伤亡,还望诸位莫让前方流血牺牲的将士们寒心呐。”   酒宴至此结束。   算不上不欢而散,当然,倒也没有剑拔弩张,大家的情绪都很稳定,李钦载更是满面笑靥亲自将众人送出辕门外。   临走之前,李钦载突然目光一瞥,深深地看了陆松溪一眼。   陆松溪扭过头去,仿佛没看到。   回到帅帐,李钦载盘腿而坐,眉头紧蹙复盘刚才酒宴说过的每一句话。   现在要等的,便是七大望族的态度。   补齐赋税合理合法,可李钦载不认为他们会老老实实把赋税交上来。   毕竟每家都是数十万亩土地的税额,不是小数目,若是老老实实交赋,对每一家来说都是伤筋动骨的支出。   那么接下来,便是李钦载与诸位家主斗法的时间。   至于给了家主们十日之期,倒也不是李钦载发善心,而是他也有要等的人。   十日之后,薛仁贵的一万五千大军已至姑苏,其中还有一千玄甲重骑,安全方面有了保证,李钦载才有冲着七大望族竖中指的底气。   两个时辰后,冯肃在帐外禀报,吴郡陆氏家主陆松溪在辕门外求见。   陆松溪是单独来的,一个随从都没带,显然李钦载送家主们出营时,陆松溪还是接收到了李钦载饶有深意的眼神。   部曲将陆松溪领进帅帐,陆松溪进门便行礼。   李钦载含笑道:“陆家主是个聪明人,我喜欢跟聪明人说话,至少不费劲。”   陆松溪苦笑道:“今日李郡公可是给了咱们望族狠狠一记下马威,李郡公难道真铁了心要我等望族补齐赋税吗?”   李钦载点头:“这一点没有商量的余地,赋税是朝廷的根本,谁都不能在这件事上打折扣。”   陆松溪呆怔半晌,叹道:“这可不是小数目,李郡公不能高抬贵手?”   李钦载也叹道:“陆家主言重了,是我请各位家主高抬贵手才是,这几年朝廷征战连年,国库空虚。”   “东征已胜,朝廷更需要大量钱财粮草,眼下正是国艰君困之时,诸位嘴上说着忠于大唐天子,如今也该拿出一点诚意了。” 第一千四百章 先威后恩   世家望族不是割据军阀,最明显的区别在于,他们不拥有兵权。   但是他们在地方上的影响力,其实与中唐之后的节度使差不多,大约便是后来大唐藩镇节度使的雏形了。   对一个走向强盛的王朝来说,这一点是需要警惕的。   不幸的是,后来的大唐藩镇节度使割据势力的形成,根源原因也是因为土地兼并。   李钦载深知大唐日后的结局,感到遗憾的同时,如果能够改变它,他自然愿意出一份力。   将一些不好的苗头提前掐死在摇篮里,大唐的命运或许不一样。   暗示陆松溪单独入营,李钦载当然也有自己的目的。   整体的利益,与个人的利益,可以一致,也可以矛盾。   当整体与个人的利益都摆在眼前,个人会如何选择?   人性往往不忍直视。   今日当着众家主的面,李钦载给了他们当头一棒。   棒子打了,现在也该给块糖吃了。   给糖不能全都给,单独给的话,或许效果会更好。   陆松溪入营后,心情其实是有点忐忑的。   他不知道李钦载接下来要做什么,但可以肯定,李钦载奉旨下江南绝对是来者不善,或许不会把江南望族往死里整,但一定会让他们脱层皮。   与这位钦差打交道,简直是与虎谋皮。   看着面前这位年纪轻轻满脸带笑的年轻人,五十多岁的陆松溪打从心底里感到敬畏,甚至有些战战兢兢。   “陆家主不必紧张,你与其他的家主不同,咱们是自己人。”李钦载笑吟吟地道。   陆松溪强笑:“是是,咱们是自己人。”   随即陆松溪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两眼一亮,兴奋地道:“所以,李郡公打算私下给陆氏减免赋税?”   李钦载一滞,斜眼朝他一瞥:“咱们是自己人,我说话就不必太客气了……”   顿了顿,李钦载接着道:“没想到你这人长得丑,想得倒是挺美的。”   “望族赋税,一视同仁,不追究你们往年偷逃的那部分已是皇恩浩荡了,还想要减免?抓紧回去睡个午觉,梦里啥都有。”   陆松溪失望地坐了回去,满脸心疼。   大军压境,催交钱粮,要不是顶着个钦差身份,这特么简直就是活土匪啊。   偏偏望族还不敢反抗,毕竟朱氏覆灭在前,确实给了七大望族足够的震慑。   见陆松溪如此失望,李钦载却突然笑了:“既然是自己人,我岂能不顾吴郡陆氏的死活?”   “补齐赋税,对你们陆氏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此事不容商量,但我有一个办法弥补你们,不知陆家主可有兴趣。”   陆松溪神情一振,急忙道:“愿闻其详。”   李钦载缓缓道:“东征之战,朝廷灭了高句丽和新罗国,倭国也即将完全纳入大唐的版图。”   “除此之外,朝廷还在登州和泉州设船舶司,扩编水军,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陆松溪茫然摇头。   李钦载当初画的那张世界地图,知道的仅只朝堂上有限的几个人,除了他们,大唐数千万人都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   李钦载接着道:“朝廷打造海船,扩编水师,是为了探索外面的世界,三两年内必有极大的收益,陆家主,眼光格局放长远一点,别只盯着江南眼皮子底下这点土地人口。”   “大海的尽头,有比江南更富饶肥沃的土地,有无数还住在山洞树上的土著野人,还有车载斗量大海船都装不下的黄金珠玉和新奇物产,粮种等等……”   “这些东西的价值,难道不比你们手里攥着的那点土地更珍贵?”   陆松溪惊奇地睁大了眼,不敢置信地道:“大海的尽头……真有这些东西?”   李钦载微笑道:“陆家主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朝堂户部已拨出了大量的钱财,泉州登州船舶司的海船正日以继夜地打造之中。”   “若不确定大海的尽头有这些东西,朝廷舍得花费大量钱财造船扩军?既然朝廷肯花费一分的钱财去投入,就说明未来三两年必有百分千分的回报等着我们去收取,否则朝廷为何做这件傻事?”   陆松溪的表情变幻不停,一会儿眉开眼笑,一会儿挣扎犹疑。   良久,陆松溪小心地道:“不知李郡公为何突然对老夫提起此事?”   李钦载微笑道:“江南望族补齐赋税,不大不小是一笔损失,你吃了亏我也不忍心,毕竟我来江南不是为了断你的生路,所以,我打算给你一个补偿……”   “海船造好后,水师马上要出发,出海往东航行,可以肯定的是,此行必然能找到新的大陆……”   “‘大陆’知道啥意思吗?就是非常非常广袤的土地,加起来比大唐所有的土地还多,朝廷水师是第一批先行者,而你吴郡陆氏,我可以让你们派人随船而行。”   “找到新大陆后,水师将士负责征服当地的野人土著,而吴郡陆氏,可予尔骏马一匹,给你们五天时间跑马圈地。”   陆松溪闻言不由呼吸一窒,片刻后,胸膛急促起伏,显然情绪极为激动。   “五,五天……跑马圈地?”   李钦载点头:“是的,五天时间,马能跑多远,你吴郡陆氏拥有的土地就有多大,五天跑下来的地,全是你们的,朝廷可以许诺,免尔十年赋税。”   陆松溪的脸色渐渐涨红,双手搁在膝盖上,却止不住地颤抖。   “吴郡陆氏在江南各州县的损失,朝廷在新大陆补偿给你们,怎样?天子对你们够不够厚道?”   陆松溪沉默良久,咬牙道:“水师确定能发现新的大陆?”   李钦载直视他的眼睛,点头道:“确定,若不能发现,我可代天子许诺,减免你吴郡陆氏在江南的赋税,如何?”   陆松溪兴奋过后,渐渐露出复杂的神色。   五十多岁的人了,活了大半辈子,李钦载的做法他焉能不清楚。   打一棒子再给颗糖,陆松溪也经常这么干。   但是……这颗糖确实太诱人了,五天跑马,至少能圈下三十万亩地,如果是平原地带那就更多了,何况还减免十年的赋税。   所以,棒子已挨过了,这颗糖吃不吃?   当然要吃,不然棒子岂不是白挨了? 第一千四百零一章 先予后取   一只盆里的水太多,装不下,快溢满了怎么办?   很简单,让这只盆变大。   大唐的地主阶级太多,圈占土地的人也越来越多,怎么办?   很简单,让他们把目光转到大海的尽头,地球上那么多没被发现的土地,够他们祸祸的。   而大唐本土呢?   它是黎民百姓的基本盘,在这个基本盘里,朝廷必须要立规矩。   立下的规矩别人肯不肯听?   当然肯听,因为朝廷给出去的利益足够令人动心,用利益换规矩,不答应就等着朝廷明里暗里的打压,答应就皆大欢喜,双方共赢。   历来解决土地问题,是不可能跟地主阶级硬碰硬的,上到商鞅,下到王安石,他们都没有好下场,就是因为他们的变法把既得利益阶级得罪太狠了。   李钦载不会重蹈他们覆辙,世上唯有利益是永恒的。   用利益交换自己想要的规矩,才是最稳妥的,也能实现双方的共赢,不仅不会得罪人,还会合作得很愉快。   随着大唐水师探索世界已提上日程,在这个几乎还属于一片空白的世界里,大唐有足够的利益提供给这些世家望族和地主。   当然,利益不是白送,世家望族也必须付出一定的东西。   比如,大唐本土的土地兼并问题。   李钦载下江南当然不是为了什么种植番薯的事,这种小事不配他亲自出马,解决土地兼并问题才是他真正的使命。   听完李钦载给出的福利,陆松溪兴奋得老脸涨得通红,呼吸愈发急促。   李钦载担心地看着他,怕这老货经不住刺激,在自己的帅帐表演个心肌梗塞,乐子可就大了,浑身是嘴都说不清。   “陆家主,你先深呼吸,保持冷静……”李钦载担心地劝道:“要不,我让部曲立马送你出营,你先回姑苏城?”   陆松溪一愣:“为何送老夫出营?”   李钦载迟疑了一下,道:“咱们都是自己人,我就不遮掩了……你现在太激动,我怕你死在我的大营里,江南望族我本打算只灭一个来着,您若死在这里,属实是锦上添花,真没那必要……”   陆松溪眼神呆滞地看着他,激动的情绪瞬间平复下来。   大家是自己人没错,可你特么对自己人说话也不能如此不客气呀,不知为何,陆松溪此刻很想加入李钦载的敌方阵营……   “李郡公,朝廷允我陆氏跑马圈地,只是弥补我陆氏的赋税损失?”陆松溪冷静地问道。   陆松溪活了五十多岁,当然不可能那么天真,吴郡陆氏补齐赋税本就是义务,朝廷不追究往年陆氏偷逃的赋税已是法外开恩,更不可能因为陆氏的这点损失而白送他数十万亩土地。   所以,李钦载一定还有话没说完,现在陆松溪便等着他提出条件了。   李钦载含笑道:“跑马五日,任尔圈占良田土地,你觉得朝廷会白送你?”   陆松溪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谨慎地道:“朝廷需要我陆氏付出什么?”   李钦载淡淡地道:“陆氏能付出什么?”   陆松溪赫然想起,李钦载曾经在江州对他儿子陆云说过的话,而陆云遵言下到江州城外村庄的所见所闻。   于是陆松溪顿时对李钦载的目的若有所悟。   “李郡公,陆氏能付出的不多,终归要依您心意才好,不如……老夫以陆氏家主的名义承诺,从今日起,吴郡陆氏停止收买扩张江南土地。”   “其余几大望族如何,陆某不敢说,但我陆氏名下的土地便到此为止,世代不敢再圈占,如若朝廷不信,可遣百骑司随时监察,若有违此言,陆氏甘愿领罪。”   小心翼翼地看着李钦载,陆松溪低声道:“不知陆氏的付出,李郡公可满意?”   陆松溪如此果断地承诺停止扩张,自然也不是忠于朝廷天子。   他是个聪明人,可以说他比江南其他几位望族家主更聪明。   从李钦载下江南起,他便敏感地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所以他立马派出自己的嫡子,第一个投向李钦载。   而今日李钦载对江南望族家主们摊牌,更加证实了李钦载此行来意不善。   百骑司将各大望族名下实际拥有的田亩数查得明明白白,也就是说,从今以后,各大望族名下的田产土地都必须按照实际数量,老老实实给朝廷交赋税。   瞒报土地已不可能,老实交税的话,土地产生的利益自然降低了很多。   而李钦载又代表朝廷给陆松溪白送了数十万亩土地,虽然那土地在大海的尽头,八字还没见一撇,可相比被查得明明白白的江南土地,新大陆减免十年赋税的土地更吸引人。   利弊稍微一分析,作为聪明人的陆松溪自然懂得如何取舍了。   李钦载露出欣慰的笑容,但笑容却只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陆家主,这是你陆家的付出,我要的,是在江南各望族各州县立下规矩。”   “不然,就算你们七大望族停止圈占土地了,假以年月,别的地主乡绅又起了势,照样大肆圈占土地,我难道每隔几年下一趟江南,灭一户地主?他们舍得死,我可懒得跑。”   陆松溪沉默下来。   良久,陆松溪突然问道:“李郡公可知自己在做什么吗?”   李钦载微笑:“我知道。”   “给整个江南望族地主立规矩,尤其是关于土地方面的规矩……您这可不止是与江南望族为敌,而是与天下世家门阀为敌。”   李钦载笑道:“同时得罪那么多人,我也有点害怕,所以,我需要打开一个缺口。”   陆松溪福至心灵,惊愕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所以,我吴郡陆氏便是那个缺口?”   李钦载眨眼:“惊不惊喜?开不开心?”   陆松溪苦笑,果然,天下岂有白送的土地,一送就是数十万亩,还免十年赋税,做梦都不敢梦得如此完美,果然天上掉下来的好处是一定会付出代价的。   定了定神,陆松溪沉声道:“陆氏还需要付出什么,李郡公尽管明说。”   李钦载笑容渐敛,盯着他的眼睛道:“陆氏明日便放出话去,愿遵钦差谕令,补齐名下实际田产的赋税,并上表天子,自请其罪。”   “当然,陆家主放心,天子一定会原谅你的。” 第一千四百零二章 召见首官   李钦载敢向大唐的土地兼并问题伸手,是因为自己手里有筹码。   筹码够多的话,足以让天下世家门阀心动。   以利益为筹码,向天下世家门阀立规矩,这是一种双方互利的交换,触碰核心利益又如何?我再给你们家族另一份核心利益行不行?   李钦载提出条件后,陆松溪久久不语,但脸上的表情并不抗拒,而是认真思索。   看到陆松溪的表情,李钦载知道他在犹豫,在权衡。   既然已经开始犹豫,就证明李钦载送出去的利益不小,这份利益已令他动心了。   陆松溪是江南望族家主之一,他都动了心,想必其他几位家主也不会太抗拒。   这份利益李钦载给得毫不心疼。   新大陆究竟有多大,李钦载最清楚。   别的不说,如果大唐舰队能在南北美洲登陆,那么这块大陆广袤的平原土地,便可全部纳入大唐的版图。   在这片大陆上,朝廷送出去几百万亩,乃至几千万亩土地又如何?   相比大陆的面积,不过九牛一毛。   更重要的是,大唐舰队登陆新大陆之后,开垦土地,建设农庄,种植作物等等许多具体的事务,都必须民间人士去做,朝廷是不可能做这些事的。   正好世家望族有钱有人又有底蕴,把开发新大陆的具体事务交给世家望族去做,再合适不过了。   如此一来,朝廷得到的是已经开发的新版图,世家望族得到的是数十万乃至上百万亩的土地,以及每年堆积如山的农作物产出,又是双方共赢的局面。   陆松溪人老成精,自然也很清楚这是共赢的局面。   “李郡公所言,老夫愿从。不过……若吴郡陆氏首先放话出去,势必会成为江南望族的公敌,这个……”陆松溪迟疑道。   江南的土地陆氏可以不再扩张,但陆氏若成为江南望族的公敌,处境可就不妙了,这不是利益能解决的事。   李钦载微笑道:“你陆氏得到的好处,别家也会慢慢得到,那片新大陆很大,相当于好几个大唐,而且平原地势居多,你吴郡陆氏一家吃不下的。”   “如果其余几家望族都得到了好处,他们还会拿你当公敌吗?你分明是茫茫大海上的灯塔啊。”   陆松溪思索许久后,终于狠狠一咬牙:“好!我吴郡陆氏今日就赌一把!”   此刻的陆松溪,终于露出了江南望族家主的果断与担当。   ……   麟德四年三月。   李钦载奉旨下江南,查抄吴郡朱氏满门,江南官场民间动荡惊惶不安之时,吴郡陆氏家主陆松溪却突然对外宣称,愿遵李郡公谕令。   陆氏主动向朝廷补齐今年田产赋税,并且陆松溪还向长安上表,请天子治陆氏往年瞒报土地,偷逃赋税之罪。   朱氏覆灭的风波尚未平息,陆松溪的表态顿时又在江南掀起了轩然大波。   江南六大望族震怒,攀附望族的诸多地主乡绅惊诧,而吴郡陆氏也成了人们口诛笔伐的对象,一时间江南各州县愈见动荡,人心难安。   陆松溪的表态,事先招呼都没打,等于是背叛了其余的几大望族。   你特么一百米冲刺滑跪倒是跪得丝滑无比,岂不是把其余几家望族架在火上烤?   承认你跪得够快,但你特么能不能不要跪得如此彻底?   数百年底蕴的名门望族,一点尊严都不要了吗。   补齐赋税不是小事,对几家望族都是不小的开支,尤其是从今以后,望族的赋税都按这个数来交,就算继续圈占土地,赋税依然会如影随形增加。   朝廷的百骑司已经盯上他们了,以后瞒报土地基本已不可能。   李钦载给了望族家主们十日之限,现在家主们都在默默地观望,试图拖延,破局。   总之,老老实实交赋税是不可能的,对望族来说数目太大了,底蕴再深厚也遭不住。   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吴郡陆氏居然反水了。   这下可令其余几家望族的处境愈发艰难。   家主们指天骂街的同时,有一个问题他们想不通。   李钦载到底给陆松溪灌了什么迷魂汤,令陆松溪如此不顾望族体面尊严,铁了心投靠朝廷。   大家都是聪明人,事关数百年家业,若没有足够的利益,陆松溪岂能跪得如此丝滑?   所以,李钦载到底给陆松溪许诺了什么好处?   这个问题令家主们百思不得其解,于是纷纷派出人手打听。   ……   江南望族之间暗流汹涌,在沉默中勾心斗角。   五日后。   姑苏城内刺史府,李钦载端坐后堂,他的面前笔直坐着三十余名穿着绿袍绯袍官服的官员。   官员是被李钦载下帖从江南各个州县请来的。   他们有的是江南某州的刺史,有的是县令。   人到得比较齐,毕竟李钦载一夜之间将吴郡朱氏从世上抹去之后,他的凶名已传遍江南各地。   天子钦差,心狠手辣,这位年轻的郡公亲自下帖召见江南各地官员,谁敢不来?头再铁也顶不住两万大军将士轮流剁。   李钦载的心情很愉悦,哎呀,江南的官员还是很明事理的,看看人家多懂事,一声招呼便屁颠颠地赶来姑苏了,不像那些老奸巨猾的望族家主,客客气气的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   所以,还是跟体制内的人打交道比较爽,不必思考什么利益纠葛,人脉关系,我的官儿比你大,叫你你就得来,多么简单粗暴又有效。   面对战战兢兢的数十名官员,李钦载笑得比见了亲儿子还慈祥。   “诸位,大老远将你们从各州县请来,一路辛苦了。”李钦载含笑道。   众官员起身陪笑,连道不敢。   李钦载淡淡地道:“诸位皆是地方首官,公务繁忙,我便不多说废话,咱们开门见山吧。”   环视堂内一圈,李钦载缓缓道:“今日召诸位前来姑苏,有几件事要嘱托一下,这也是天子的意思。”   众人急忙起身,神情凛然垂头恭聆。   李钦载道:“第一,往年给江南各大望族名下田产土地登记造册,田亩数多有虚假瞒报,数字相差巨大……”   说着李钦载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缓缓道:“往严重了说,你们是在欺君罔上,其罪当诛!”   扑通一声,堂内竟有十余名官员面色苍白跪了下来。 第一千四百零三章 整顿官场   震慑了江南的望族,接下来要清理江南官场了。   地方势力的根深蒂固,必然跟官场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李钦载手里有一份名单,是江南官员与各大望族之间的关系。   这份名单是百骑司查出来的,真实性不必怀疑,李钦载研究过这份名单,只能说盘根错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换了另外的朝臣来江南,面对这种势力与官场如此紧密的情况,都会感到深深的无力。   不管是动望族还是动官场,都无从下手,但凡只要动了一个人,就会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不幸的是,这次下江南的钦差是李钦载。   别人办不了的事,他能办。   别人不敢动的人,他敢动。   清理江南官场,就要动用雷霆手段,该杀的,该免的,绝不容情。   于是李钦载开口第一句话,便将十余名官员吓得跪在地上。   这十余名官员当然是心虚,因为他们不干净。   丈量州县辖内土地,在官府内登记造册,这里面的名堂可大了。   只要贿赂足够大,这些官员手中的笔可以随心所欲地填写数字。   一万亩的土地,他们敢写成十亩,于是九千多亩地就这样被瞒报下来,反正是朝廷的土地,朝廷的扶绥,他们不心疼。   而这些官员所得到的,无非是几百上千贯的贿赂,从此这片土地就被永远隐瞒下来,就算是继任者都不敢揭盖子。   可以说,这群负责土地登记造册的官员,是让朝廷蒙受巨大损失的直接责任人。   李钦载要清理江南官场,首先要对这批人下刀。   坐在蒲团上盘起腿,李钦载笑吟吟地看着这群跪下的官员。   “我都没点名,你们就跪下了,很好,看来你们都知道自己干了啥事……”   十余名官员跪在地上,面无人色,身躯瑟瑟发抖。   李钦载笑道:“土地登记造册,你们写下的每一个数字都是要为自己负责的,收了望族的好处,于是为虎作伥,向朝廷瞒报土地,你们食君俸禄,却挖君墙角,读了一辈子圣贤书,都读进狗肚子里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效忠的不是天子,而是本地望族家主呢,你们该不会以为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一辈子没人追究吧?”   官员们垂头沉默。   在李钦载下江南之前,他们确实是这样以为的。   身在江南官场,对江南的局势了解得很清楚,如果下江南的钦差不是李钦载,他们真觉得这件事没人会发现,就算发现了也不敢吱声,因为没人敢动江南望族,就连天子对望族都心存忌惮。   可是,来江南的钦差偏偏是李钦载,一个心狠手辣且行事百无禁忌的年轻郡公。   八大望族已经被他灭掉了一家,剩下的七家战战兢兢不敢擅动。   那么,瞒报土地,造册作假的事,他怎会不敢揭盖子?   当初收受贿赂有多愉悦,如今跪在李钦载面前就有多绝望。   他们知道自己的末日来了,李钦载震慑了江南望族,接下来该轮到他们了。   李钦载面色渐冷,淡淡地道:“州县造册在案,诸位篡改土地田亩铁证如山,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狡辩。”   “有没有人要解释的?编造任何理由都可,只要你们敢编,我就敢信,比如望族拿刀架在你们脖子上逼你们篡改什么的。”   没人吱声。   谁都不傻子,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谁还敢狡辩?   李钦载见堂内久久无人出声,不由轻舒了口气。   “来人!”李钦载突然喝道。   堂外廊下,数十名部曲现身抱拳。   李钦载从怀里掏出一份名单,往堂下一扔,淡淡地道:“名单上的人全部拿下,派人押送长安,交刑部大理寺问罪。”   部曲们冲进堂内,按照名单依次拿人。   被拿下的官员不挣扎也不辩解,只是泪流满面,任由部曲剥去他们的官袍,默默地被捆绑双臂,部曲们摁着他们的头,半躬身的姿势被押出堂外。   转眼间,堂内数十名官员顿时空了一半。   剩余坐在堂内的官员皆是面色苍白,噤若寒蝉。   李钦载环视众官员,笑道:“诸位不要紧张,我不会冤枉任何人,刚才不过是个小插曲,总的来说,我这个人还是非常纯朴善良的,你们多跟我接触之后,就会知道我这个人浑身都是优点……”   一众官员努力陪笑,啊对对对,你这个人非常纯朴善良,只是偶尔间歇性杀几个人玩玩而已……   众人盯着李钦载,见他又慢吞吞从怀里掏出一份名单,众人不由胆战心惊,好几个人都开始打摆子了。   事情还没完?   怎么又来一份名单?   看着李钦载手里长长的名单,众人眼中瞳孔放大又缩小,惊惧的表情再也无法掩饰。   感觉自己像笼子里的鸡,被人挑拣着拎出来宰。   众人惊惧的表情落在李钦载眼中,不由轻笑两声。   “不用紧张,我暂时不杀人了……”   屈指弹了弹名单,李钦载悠悠地道:“刚才那些人被拿问,此刻留在堂内的诸位,你们其实也没那么清白,但我说过,我这个人纯朴善良,一天内不宜造太多杀孽,所以,暂且先给你们记下。”   “接下来我要说第二件事……”李钦载缓缓道:“各大州县造册的田亩数全部作废,你们马上安排官员和书吏下乡,在各自的辖下重新丈量土地,登记造册。”   盯着众人的脸,李钦载一字一字地道:“这一次,我要真实的数据,谁再敢造假,就地枭首示众,我不开玩笑,你们想必也听说过我的手段。”   “不仅是土地田亩,我还要知道各州县失地农户的数据,各大望族名下佃户人丁数据,望族直系与旁系族人子弟分授田产的数据等等。”   “我知道你们在座的大多与望族有关系,有的是望族的族人,有的是门下故吏或是门客,如果觉得站在朝廷与望族之间为难,你们可以马上辞官,我现在就批。”   “如果不辞官,又暗戳戳帮望族坑朝廷,被我查出来可就没那么轻松了,再告诉你们一件事,江南各州县田亩数,百骑司早已查得清清楚楚,我会将各位的数据拿出来比对,若是数据不符,呵呵……” 第一千四百零四章 挣扎反制   江南的官场必须要慢慢与江南的望族剥离关系,今日李钦载清理官场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的整顿,要等李钦载回到长安后,向李治建议对江南的官场进行一场大规模的调动。   存在本地关系的官员,必须要调离本地,到江南之外的地方任职。   至于吏部考评,官员监察之类的事情,就交给李治和御史台去操心吧,李钦载要做的是整顿梳理整个江南的望族和官场,细小的琐碎事务就不管了。   李钦载在姑苏刺史府拿下二十余名官员的消息,很快又传遍了江南。   江南官场又一次震动,一时间官员们人人自危,而望族内部则人心惶惶。   现在人们越来越清晰地知道,这位天子派下来的钦差真的不好惹,他真是带着杀人的目的来的,无论望族还是官场,他都杀得百无禁忌。   整个江南,没有他不敢惹的人。   这样的存在就很恐怖了,江南承平数百年,偌大的地区是整个王朝的粮仓重地,历朝历代的王侯将相谁敢对江南动用如此狠辣的手段?   先灭望族,再治官场,李钦载走的每一步都令人打从心底里恐惧,而且从他来到江南的一举一动来看,他的每一步都是有计划有章法的,不是随心随意而动。   整个江南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偌大的棋盘,先在何处落子,后在何处落子,每走一步都有他的目的。   作为下棋的手,他的思维无比清晰,手段更是狠辣中带着冷静睿智,江南的望族和官员们被他的棋路步步紧逼,他们发现自己生存的空间已越来越小,有一种即将窒息的痛苦感觉。   年纪轻轻能被天子如此器重,倚为国器砥柱,果然是有几分真本事的,这样的人很难缠,一旦被他盯上,根本无路可逃。   二十余名官员被拿问后,江南各州县首官回到了自己的官署,然后,各州县官署书吏差役尽出,下到各地乡村,开始重新丈量各乡各村的土地田亩。   这一次没人敢再造假,一丝一毫的小聪明都不敢耍。   地主乡绅们惶恐之余,小心翼翼地奉上重礼贿赂,试图收买官吏,照例在田亩数上造假瞒报,但被书吏差役们严词拒绝。   没人再敢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敢收礼也要有命花,李郡公手里的屠刀还在往下滴血,这种时候谁还敢阳奉阴违?那不是自己把脑袋往李郡公的屠刀下送么。   ……   吴郡顾氏府宅。   江南人心惶惶之时,吴郡顾氏的府宅内聚集了不少人。   这些人都是熟面孔,有六大望族的家主,也有几名州刺史和县令。   众人聚集的屋子是一间密室,屋子的门窗都被封死,里面的空气有些闷,在座的大多是一些老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老人身上独有的浓痰臭味。   除了吴郡陆氏,其余的几位家主都到齐了。   顾氏的家主名叫顾成章,是一位六十许的老者。   此刻顾成章坐在主位,一双看似浑浊的双眼不经意地瞥过在座所有人的脸庞。   包括顾成章在内,每个人的表情都不轻松。   李钦载来到江南后的种种作为,诸家主惊惶之余,也感到越来越窒息,尤其是李钦载分明要拿土地的问题开刀,这已触动了各家的核心利益。   再不做出应对,江南望族恐怕从此彻底被朝廷拿捏了,这怎么能忍?   对李钦载的手段恐惧归恐惧,但有些事情明知恐惧,却也不得不去做,因为在座的人都是家主,他们的肩上背负着数百年望族的家业兴衰荣辱。   挣扎是死,不挣扎还是死。   那么,究竟要不要挣扎呢?   屋子里气闷,偶尔发出一两声苍老的咳嗽。   许久没人说话,谁也不敢先开口。   不知沉默了多久,顾成章终于不得不打破沉默。   今日邀请几位家主和刺史县令来,不是看大家沉默的样子有多帅的。   “李钦载究竟许了陆松溪什么好处,为何陆松溪倒向朝廷竟如此彻底,诸位可有探听到消息?”顾成章缓缓问道。   在座众人纷纷摇头。   陆松溪是聪明人,聪明人不仅做事周密,嘴也严。   李钦载与陆松溪私下深聊的内容,陆松溪一个字都没往外透露,就连他的亲儿子陆云都没说过半句。   陆松溪很清楚,这是一件有着巨大好处,同时也很要命的事。   新大陆,五天跑马圈地,十年免赋税,朝廷各种政策倾斜支持……   这些内容说出去,整个江南都会炸。   别人都知道陆氏得了天大的好处,一定会蜂拥而至,像群狼撕咬猛虎一样,对陆氏群起而攻之。   陆松溪活了大半辈子,闷声发大财的道理他难道不懂?   没人知道陆松溪究竟得了什么好处,但可以肯定的是,陆松溪一定得到了天大的好处,否则吴郡陆氏不会铁了心登上朝廷的船,并且跪舔得毫无骨气尊严,姿势熟练且卑微得让人心疼……   打破了沉默,但众人还是没出声,顾成章有些失望。   于是咳了两声,顾成章又道:“李钦载奉旨下江南,按说我等应配合天子钦差行事,可李钦载行事越来越过分,他的种种举动分明已伤到了我等江南望族的根本……”   “诸位,难道我等便任由宰割不成?谁家不是数百年的家业,若被李钦载一朝尽付,我等有何颜面见九泉之下的祖宗英灵?如何对得起子孙后代?”   这番话终于激起了众人的愤怒。   祖宗基业,子孙后代,这是众人心中的痛点。   一名家主站起身,拱手问道:“不知顾兄可有应对之策?”   顾成章缓缓道:“众志成城,方可应对。”   “欲制李钦载,必制其根本,李钦载之权是天子所赋,故,制李钦载者,不在江南,而在长安。”   众人纷纷赞同,顾成章这句话说到点子上,简单的说,必须马上发动人脉关系,把这尊活阎王赶走,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之道。   至于李钦载被赶回长安后,会不会被问罪,会不会被参劾,已不重要了,只要这个祸害离开就好,望族家主们的愿望已卑微到了尘埃。   实在是被李钦载杀怕了,既然惹不起,躲也躲不开,那就只能让李钦载躲开了。   见众人纷纷赞同,顾成章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诸位家主,长安朝堂内遍布我望族的门生故吏,值此危急存亡关头,我等必须联起手来,在长安朝堂发起廷议参劾,逼长安马上召回李钦载,还江南朗朗青日!” 第一千四百零五章 望族出手   逼到退无可退,只能奋起反抗。   数百年基业的望族,无论人脉还是势力,都是非常庞大的,尤其是,当六家望族联手起来,发挥出来的能量虽不至于毁天灭地,至少也能让天下打个哆嗦。   方向没错,能反制李钦载的人不在江南,而在长安。   李钦载再张狂,他终究只是个臣子,臣子就该听天子的。   顾成章想赌一把,赌天子不会任由李钦载在江南继续胡闹下去。   天子的心思望族家主们都很清楚,从他登基那年起,对世家望族便隐隐有些敌视。   这些年推行科举,大量任用寒门子弟,能看得出天子对世家是有防备心的,他不能眼看着世家门阀坐大,乃至凌驾于君权之上。   派李钦载下江南,整治土地问题,多半也是天子的授意,李钦载临行之前,必然与天子有过沟通的。   但是,李钦载来到江南,对付望族的手段越来越激进,稍有不慎便能闹出大事,顾成章认为李钦载的激烈举动,天子不一定赞成。   江南乱了,天下粮仓可就不稳了,朝廷刚刚东征结束,无数将士需要抚恤,北方各州县需要恢复生产,国库的支出更是一笔笔天文数字。   这样的情势下,江南若乱了,对朝廷可是很不利的。   天子习帝王术,帝王术的精髓是什么?   因利弊而制衡。   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江南乱了对朝廷都是有弊无利的,顾成章有信心让天子下诏,将李钦载召回长安。   “顾家主,朝臣参劾怕是没那么管用……”一名家主小心翼翼地道:“李钦载此人,咱们都打听过,出身英公府,其祖功高,已封太子太师,可谓人臣之巅了。”   “而这李钦载也颇有几分真本事,据说朝廷装备军队的火器都是出于他之手,又为朝廷打败吐蕃,取来吐谷浑之地,灭倭国,血战高句丽……”   “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已为天子立下如此多的功劳,朝中有风声,据说天子对其非常器重,或许再过些年,便将任其为相,圣眷之隆,天下无人可及。”   “咱们指使朝臣参劾李钦载,怕是起不了什么作用,天子一定会偏袒李钦载的。”   顾成章捋须,不慌不忙微笑道:“社稷与私谊,哪一个更重要?”   众人不解地看着他。   顾成章笑道:“若江南因李钦载而生乱,而致社稷动荡,天子还会偏袒他么?”   “顾公的意思是……”   顾成章浑浊的老眼突然暴射精光,捋须喃喃道:“江南也该乱了,不能总是看着他一步步蚕食咱们,咱们也该主动出一回手。”   “数百年望族,真以为能轻易拿捏?呵!也该给年轻人一个教训了。”   ……   年轻人最近睡眠质量不错,倒头就睡,日上三竿才起。   如果有温婉可人的江南小姐姐侍寝就更美好了。   可惜薛讷这货吃独食,每次都是偷偷跑进姑苏城里玩耍,从来不叫上他,而李钦载身份太显赫,公然入城逛青楼,不大不小也是个把柄。   如今李钦载正是四面皆敌,被人拿这种风月之事当参劾理由,虽说不至于伤他分毫,但癞蛤蟆趴脚面,也太膈应人了。   要说陆松溪属实也有些不懂事,那么贵重的礼物都送了,就不知道送几个江南绝色美女。   我虽是钦差,但也是凡夫俗子,你把美女硬塞给我,我难道真把她们扔出大营外?   美女力气那么大,我反抗几下终究还是会被制服的……   待此间事了,百无禁忌之时,必须亲自去体察一下青楼民情,看看那些美丽的青楼女子们日子过得有多苦。   大营里没有美女,李钦载只好拿食物发泄。   中午时分起床,命部曲搬来一套烧烤用具,又弄来整只羊腿,十几个鸡翅,炭火点燃,羊腿鸡翅搁在架子上滋滋冒烟,一股肉香味很快蔓延开来。   “哎呀!先生烤肉了!”   一道黑影像大耗子似的从阴沟里窜了出来,蹲在李钦载身前,一脸馋相地盯着烤架上的羊腿。   李钦载吓了一跳,仔细一打量,赫然惊道:“李素节?你为何在此?”   李素节也惊了:“先生,弟子一直在大营里呀,从江州跟到姑苏。”   李钦载恍然,用力一拍脑袋:“哦,好像还真是……”   李素节惊容未复:“先生该不会把弟子忘了吧?”   李钦载脸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随即正色道:“胡说!我怎能忘了自己的弟子呢,这段日子主要是磨练你的心性。”   “一个成功的人,不仅要打得过怪兽,也要耐得住寂寞……最近你寂寞吗?”   李素节叹道:“弟子倒是不寂寞,薛讷经常带弟子进姑苏城,弟子与他一同那啥……嗯,玩耍。”   李钦载心头不知为何突然堵了一下。   特么的连李素节都叫上了,就是不叫他。   薛讷这货真的飘了,回头跟薛仁贵告黑状去,就说他家犬子逛青楼,专挑跟妾室后妈容貌极似的,给父子俩的日常生活添点精彩内容。   羊腿表面已金黄,香味越来越浓。   李素节吞了口口水,眼巴巴地看着李钦载。   李钦载当然不能让弟子失望,热情地朝他招手。   “野猪,来吃细糠。”   李素节一怔,咬了咬牙,决定忍辱负重,人格可以被侮辱,但羊腿不可辜负。   小巧的匕首轻轻地割下一块烤得金黄滴油的腿肉,一口咬下,李素节被烫出了猪叫声,但还是一边倒吸凉气一边大口吃下。   来江南多日,但师生俩单独聊天的机会不多。   主要是李钦载太懒,每天不是吃饭就是睡觉,没什么兴趣跟人聊天。   “跟为师下江南多日,你可有感悟?”李钦载一边慢吞吞割着羊肉,一边淡淡地问道。   李素节用力吞下嘴里的肉,整了整表情,恭敬地道:“先生的决断,弟子全看在眼里,这段日子感触颇多。”   李钦载含笑道:“说说。”   李素节想了想,道:“先生对江南望族似乎隐隐有些敌对态度,弟子妄自揣度,大约是因为江南豪强兼并土地,其中以八大望族为首恶。” 第一千四百零六章 立威怀柔   李钦载虽然有个老师的身份,但在教育方面,他并不喜欢跟弟子滔滔不绝讲大道理。   世上的真理往往是在沉默中发现的。   老师念叨得口干舌燥,下面的学生却昏昏欲睡,这样的教学方式在李钦载看来根本没意义。   他比较喜欢以身为教,让学生在旁边跟着,看着,看老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然后自己去思考老师为什么这样说,为什么这样做。   若能领悟,自是一笔人生财富,若不能领悟也不强求,一辈子做个庸碌凡人没什么不好,世人亿万,不是每个人都必须要站在金字塔尖的。   说实话,李钦载这么多弟子当中,李素节的资质其实是比较平庸的。   无论对知识的领悟还是生活中的为人处世,李素节都算不上最好。   作为李钦载的大弟子,李素节内心的压力其实比别的弟子更大,因为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在世人的认知里,大弟子应该是最聪慧,也应该最被老师所倚重的,说是未来的嫡传掌门也不为过。   然而李素节资质尚平,怎么努力却仍无法做到最优秀,这个事实近年反复折磨着他,都快成了他的心魔。   这次死皮赖脸非要跟着先生下江南,李素节未尝没有补课开小灶的心思。   当然,补课不是补课堂知识,而是近距离贴身观察李钦载的一言一行,他想成为像先生那样的人,就算未来活得像先生的影子,那也必须是最像先生的那个。   这次李钦载下江南,李素节一直担当着旁观者的角色,他在沉默中观察李钦载的一举一动。   李钦载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决定,他都用心记在心里,夜深人静之时,他便反复思索先生这么做的用意,有什么深远的布局,出于怎样的目的等等。   不得不说,李素节确实用心了,作为资质平庸的大弟子,未来成就如何并不可知,但他的努力是任何人都无法否定的。   “先生奉父皇之旨下江南,临行之前应该已有整治江南望族的心思,毕竟江南粮仓之地太重要,本地望族势力坐大,对父皇对社稷不是好事。”   李素节的语速很慢,仿佛每个字说出口都经过了深思熟虑。   李钦载割下一块羊腿肉塞进嘴里,笑道:“继续说。”   李素节又道:“但先生下到江南后,其实是有心态变化的……最初在荆州之时,荆州刺史阳奉阴违,阻碍大军渡江,薛讷解决了此事,事后先生却并未追究荆州刺史。”   “那个时候的先生,想必还是打算用温和一点的办法整治江南。”   “然而到了江州后,先生领着咱们微服私访,去了一趟江州附近的村庄,村庄那些老弱妇孺的惨状,或许对先生的刺激比较深,那时候起,先生应该已渐渐坚定了决心,心态不知不觉有了变化。”   “本打算用温和手段整治望族的,那一天过后,先生便决定改用雷霆手段了,江南土地兼并,祸从望族而起,说他们是‘首恶’也不过分。”   “欲解决土地兼并问题,一味怀柔安抚是没用的,土地是望族的根本利益,朝廷的怀柔他们不会买账,先生只能降下雷霆风暴,对江南来一次彻底的清洗。”   “但是先生清洗江南,手段太激烈的话,恐会引起望族联手反弹,于是选择了吴郡陆氏,从吴郡陆氏身上打开缺口,瓦解望族的联手……”   李钦载颇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赞道:“不错呀,最近有没有觉得头皮痒痒?”   李素节一愣,下意识挠了挠头:“好像有点……”   “恭喜你,你正在长脑子,为师很欣慰。”   李素节苦笑道:“先生,您能正经点吗?”   顺手拈起一串烤焦了的鸡翅递给他,李钦载宠溺地道:“为师赏你的,趁热吃。”   李素节一脸为难地看着手里的焦黑鸡翅,几番犹豫,还是没敢下嘴。   李钦载又割下一片羊腿肉塞进嘴里,含糊地道:“今日为师心情不错,便破例给你讲讲道理。”   李素节立马站起身,垂手恭立道:“弟子愿闻先生教诲。”   “不必那么正式,随口聊聊。”李钦载摆手。   咀嚼了几下,李钦载满嘴流油边吃边道:“刚才你的揣测还是比较靠谱的,但你说错了两件事。”   “哪两件?”   “第一,我没离开长安前,就已打算用雷霆手段整治江南,不是什么看了江州农户的惨状才改变的心态,如何用雷霆手段,临行之前我与你父皇已密谈过几次,我的一举一动你父皇都很清楚。”   “第二,雷霆手段并不意味着要‘清洗’江南,这样太激进了,容易逼反望族,立威之后,宜当怀柔,我手中最大的筹码不是刀剑,而是利益。”   说着李钦载笑道:“小小年纪,杀性不必那么大,强悍如先生我,也不敢在江南大杀四方,总的来说,我对江南望族的手段还是比较善良的……”   李素节仰天翻了个白眼,然后迅速恢复原状,一脸恭敬假笑。   弟子不敢言师过,但……八大望族你生生灭掉了一家,另外七家被你整得惶惶不可终日,江南官场也被拿了几十人押送长安,现在你好意思夸自己“善良”?   李素节试探着道:“不知先生接下来对望族又有何手段?”   李钦载慢吞吞地道:“接下来要看望族的手段了,不然我这几日如此无聊在大营里什么都不干,你以为我在等什么?”   李素节愕然:“望族还敢对先生使手段?”   “数百年基业摇摇欲坠,上负祖宗,下负子孙,换了是你,你会不会拼死挣扎一下?”   李素节想了想,道:“会。”   李钦载笑道:“所以,我在等着,看望族如何挣扎,他们的反扑应该有点分量的,我倒想见识一下。”   正说着,却见宋森匆匆来到帅帐外,见师生俩在烤肉,宋森上前便割下一块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道:“李郡公,望族有动静了。”   “啥动静?”   “江宁,扬州,杭州等地,昨日到今日,共计八名小地主自尽身亡,当地县令去查缉,发现他们真的是自尽,并非谋杀。”   李钦载眼皮一跳,旁边的李素节忍不住问道:“这与我家先生何干?”   宋森用力吞下嘴里的肉,苦笑道:“这几个小地主分量不重,家里无非数百亩地,但他们自尽之前,有的留下遗书,有的告之家眷,意思都基本一样。”   “据说他们自尽的理由,是天子钦差倒行逆施,强行丈量土地,并在土地数量上强行加数,而致他们名下田产赋税翻了几倍,几位小地主活不下去了,索性死了拉倒。” 第一千四百零七章 挣扎求生   六家望族果然出手了。   出手便是活生生的人命,八个小地主,说死就死,偏偏还特么是自尽。   不得不佩服望族的手段,制造这种被自尽的命案信手拈来,江南这块地面上,他们果真如土皇帝一般,掌握着所有人的生死。   现在压力给到李钦载这边。   “八个小地主自尽,因为我下令丈量土地?这叫‘倒行逆施’?”李钦载想笑。   宋森又割下一块羊腿肉塞进嘴里,点头含糊地道:“说是官吏故意增添田亩数,从此这些小地主要多交好几倍的赋税,地主活不下去了。”   “当地官吏真的故意增添了田亩数吗?”李钦载问道。   宋森摇头:“据百骑司查实,各地官员们这次丈量土地倒是老实得很,没有瞒报,也没有故意虚报……”   “毕竟李郡公刚拿问了二十多名官员押送长安,江南各州县官员已深慑李郡公之威,没人再敢玩小聪明。”   宋森擦了一把泛着油光的嘴,叹道:“这次恐怕是望族家主在背后出手了,他们要在民间制造恐慌,煽动民舆反抗李郡公。”   李钦载冷笑:“胆子不小,刚灭了朱氏,他们还敢来招惹我,呵,看来我以前的手段还是太温和了。”   宋森叹道:“他们不是招惹你,而是拼死挣扎。李郡公步步紧逼的手段,令他们感到危险了。”   “挣扎是死,不挣扎也是死,不如拼死搏一把。”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八个小地主的死,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呢?那几家望族还想做什么?”   宋森笑了:“李郡公也是在长安朝堂里打过滚的人,应该知道接下来望族会怎么做,无非是煽动民情,营造钦差下江南残暴不仁横征暴敛的气氛,最后酿造民变,上达天听……”   李钦载也笑了:“所以,一切的锅就都扣在我头上,天子最后迫于舆情和朝臣压力,不得不把我召回长安,江南望族顺利度过这次危机……”   “没错,望族要做的,便是炮制‘官逼民反’的大案,而李郡公您就是罪魁祸首,最后莫说整治江南,李郡公您都自身难保,长安的朝臣们再一起哄,您随时有被问罪的风险,望族之危即解。”   李钦载哂然一笑:“对付我的手段倒是颇为高明,望族果然都是人才。”   “但是,还不够。”李钦载语气渐冷:“他们低估了天子解决土地兼并问题的决心,也低估了我这个钦差的手段。”   “百骑司可查出是哪家望族背后指使?”   宋森摇头:“没查出来,只知数日前,六大望族和几名刺史县令受吴郡顾氏之邀,赴府一聚,这些人在密室中聊了两个时辰,具体聊了什么,百骑司的探子查不到。”   李钦载冷冷道:“那不管了,我就认定这件事是吴郡顾氏在背后指使。”   宋森一惊:“这么草率的吗?”   “不然呢?我到江南是来审案的?非要铁证如山才能定他们的罪?反正望族没一个好东西,随便指一家认定便是,我的人设是胡作非为的天子钦差,不是什么铁口直断的青天大老爷。”   说着李钦载扭头朝部曲扬声道:“速去姑苏城北郊大营,请薛大将军来此一叙。”   一名部曲骑上马匆匆离去。   薛仁贵早在五天前便率一万五千大军来到姑苏城外,在北郊建大营驻军,没有李钦载的命令,大军这几日并无任何举动。   李钦载自己麾下还有五千兵马,合起来两万人,这是李钦载最大的底气。   沉思片刻,李钦载突然又喝道:“来人,传令下去,调拨三千兵马,开赴吴郡顾氏府宅,在府宅附近十里内扎营,并遣游骑斥候日夜在吴郡顾氏府宅外巡弋。”   宋森顿时笑出了声:“李郡公高明,如此一来,顾成章只怕会被吓出尿来,吴郡朱氏灭门之祸即将在顾氏重新来一遍,顾成章怕是睡不着了。”   李钦载冷笑:“已有一家望族灭门,殷鉴不远,居然还敢在背后玩诡计,逼着我又一次给江南望族立威,他们这不是贱的吗。”   什么舆情,什么民变,望族能煽动的不过是一群愚民而已,李钦载根本不搭理,要解决问题就从源头开始。   只要江南任何州县有民变发生,他便下令抄了吴郡顾氏的家。   没错,李钦载的手段就是如此简单粗暴,但,有效。   两万大军在手,他已不屑于搞什么阴谋诡计,一力降十会,国家机器的力量,碾压一切不服。   良久,薛仁贵领着几名亲卫骑马赶到。   下马后薛仁贵大步走进帅帐,李钦载见到他后立马委屈地道:“薛叔,有人欺负我……”   薛仁贵冷不丁一激灵:“李贤侄,你正常点儿。”   发现薛仁贵不吃绿茶这一套,李钦载只好恢复正常。   “薛叔,江南六大望族出手了,已然制造了命案,欲将横征暴敛的罪名扣在愚侄头上……”   薛贵人摆手:“我只是武将,搞不清你们这些尔虞我诈的路数,贤侄只要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便是。”   李钦载想了想,道:“薛叔麾下一万五千将士,今日便可下令分兵六股,分别在六家望族的祖宅外扎营,什么都不用干。”   薛仁贵惊讶地道:“就这?”   “就这。”   “管用么?”   李钦载笑了:“越有钱的人越怕死,尤其还有吴郡朱氏覆灭的前车之鉴,每家祖宅外数千兵马环伺,我不信他们能睡得安稳。”   “有些事,先出手狠狠扇他们一耳光,他们才肯心平气和的听。”   薛仁贵点头,道:“一切交给我,贤侄放心,我不仅下令各家祖宅外驻兵,而且每日在营地内擂鼓操练,看看他们还坐不坐得住。”   李钦载欣然笑道:“薛叔好悟性,举一反三。”   薛仁贵哂笑:“我好歹也在朝堂沉浮数十年,这点小场面还是能应付的。”   说完薛仁贵正要告辞离去,李钦载突然叫住了他,一脸欲言又止。   “薛叔既然来了,愚侄不得不跟您说个坏消息……”   薛仁贵愕然:“咋了?”   “咳,您的犬子……慎言贤弟,最近常出没于姑苏城各家青楼,有部曲向愚侄禀报,慎言贤弟在青楼所召之姑娘,竟都是年龄偏大的妇人,而且据说容貌竟与薛叔您的几房妾室颇为神似。”   一脸怒其不争地叹气,李钦载语重心长地道:“薛叔,孩子走岔了道儿,还是以批评教育为主,最好莫动手,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愚侄以为,慎言贤弟还是值得挽救一下的……”   薛仁贵呆怔半晌,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发绿,最后像被伽马射线照过的绿巨人似的,可爱死了呢……   良久,薛仁贵咬牙道:“那孽子住在大营何处?”   李钦载动作熟练地往左面一指:“左边第二个营帐。”   薛仁贵仰天长笑,随即铁青着脸道:“贤侄且温酒一壶,老夫去去便来!” 第一千四百零八章 甚嚣尘上   年轻人飘了怎么办?   当然是要接受父爱的捶打,让飘起来的年轻人双脚落地,重新回到正道上。   李钦载很欣慰,慎言贤弟又将迎来一次父爱的沐浴,灵魂受到彻底的洗礼。   尝过温婉的江南美女的滋味后,顺便让父爱的光芒笼罩一下,合情合理。   李钦载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如此小心眼儿,薛家犬子尝江南美女不带上他,他便如此打击报复……   抛开道德不谈,挺爽的。   爽就够了。   薛仁贵大步离开帅帐,很快帅帐旁传来凄厉的惨叫声。   李钦载呆坐帐内,随着惨叫声的节奏一激灵接一激灵。   不愧是领兵的名将,对自家犬子是真下得了手啊。   许久之后,惨叫声停下了,薛仁贵一脸神清气爽回到帅帐。   李钦载急忙殷勤上前,递上一壶温好的酒:“薛叔,酒尚温。”   薛仁贵接过酒壶,仰头大灌了一口,豪迈大笑:“好酒!老夫告辞,我家那孽子便烦请贤侄多看护了,你们相交多年,不是兄弟胜似兄弟,那孽子若有行差踏错,尽管往死里招呼,打死了老夫也不怪你。”   李钦载急忙道:“愚侄一定往死里招呼慎言贤弟!”   薛仁贵满意地点点头,转身便离开。   李钦载恭送薛仁贵离去,然后缓缓舒了一口气。   随即整理了一下表情,李钦载突然换上一脸惊诧心疼,张开双臂朝薛讷的营帐奔跑而去。   “慎言贤弟,你怎么了?何人如此心狠,竟对你这般毒打!”   ……   随着八名小地主莫名自尽,江南地主豪强的圈子里再次引发了一场地震。   天子钦差,横行不法,对江南望族地主残暴不仁,更触碰了“土地”这个异常敏感的东西。   一时间各种传闻和骇人听闻的小道消息传遍江南,民间对李钦载此人的描述也越来越离谱。   什么杀人如麻,什么好色贪财,什么不给望族地主留活路等等。   消息传到李钦载的耳中,饶是他气量不小,也听得怒火中烧。   除了好色贪财,哪一点说对了?   我特么明明是心忧社稷,忠君爱国的模范忠臣好不好!   面对各种传闻和谣言,李钦载无从辩解,也不想辩解。   不得不说,六大望族的谋划成功了,江南的舆情渐渐酝酿,发酵,最后甚嚣尘上,愈传愈烈。   谣言最大的作用就是动摇蛊惑人心。   江南大大小小的地主们开始感到不安,而六大望族有意无意地散播更骇人的谣言,又给地主们惶恐不安的心里添了一把火。   数日后,据百骑司禀报,江南许多州县的村庄乡野已渐渐出现异常,许多地主和农户们聚集一处,有时候义愤填膺振臂高呼,有时候互相争论不休。   江南之地,越来越动荡了。   与此同时,吴郡陆氏的府宅内,气定神闲的陆松溪挥退了一名下人,然后站在院子里,缓缓展开了一张指头般大小的纸片。   纸片很小,寥寥数语。   陆松溪看完后将纸片揉成一团,颇为失落地叹了口气。   “这份天大的好处,陆氏果然吞不下去……”陆松溪喃喃叹道。   陆松溪不傻,不可能李钦载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这几日陆松溪也派了人出去打探,姑苏本就近海,关于朝廷设船舶司,扩编水军,打造海船等等消息,很容易就打听到了。   陆松溪亲自验证后,才渐渐对李钦载的话深信不疑。   所以,李钦载的话是真的,他不是在画大饼。   朝廷真有组织舰队探索大海的计划,并且已经在逐一落实了。   那么,大海尽头有比大唐国土更大的陆地,这句话也应该是真的,否则朝廷不可能耗费如此多的人力物力,用在航海这方面,若是不能预见收益,朝廷是不会干这笔亏本买卖的。   大海的尽头,果然有着巨大到无法想象的利益。   但,利益太大,陆松溪原本打算独吞的念头也被彻底熄灭。   莫说陆氏无法独吞,就算真有本事吞下去,朝廷也不会容许的。   所以,现在只能将这笔利益让出去。   李钦载已派人送来了指示,不管陆松溪情不情愿,这笔巨大的利益注定陆氏无法吃独食。   那么,就分润出去吧。   转身回到屋子,陆松溪的脸上已露出和煦友善的微笑。   屋子里有客人,是会稽虞氏的家主。   江南八大望族,其中吴郡四姓,会稽四姓,八家望族的祖宅大多分布在苏杭一带。   今日会稽虞氏的家主虞承志是主动登门。   登门的目的不言而喻,前段日子李钦载不知给陆松溪灌了什么迷魂汤,令陆松溪不顾得罪整个江南望族,也要铁了心的跪舔朝廷。   李钦载许给吴郡陆氏的利益,已成了一桩悬疑难解之谜。   所以这段日子不停有人登门拜访陆松溪,话里话外都在试探打听。   之前陆松溪一直没松过口,毕竟这泼天的利益他实在不想与外人分享,陆氏如果有能力独吞,为何要轻予外人?   然而,今日不一样了,在收到了李钦载的指示后,陆松溪权衡利弊良久,终于决定松口,透一点风声出去。   既然利益注定不能独吞,那也要借由此事谋取最大的利益。   虞承志坐在屋子里,表情有些焦虑。   这几日来,他已不是第一次登陆氏的门,打听几次后却仍一无所获,他都有些绝望了。   但前几日在吴郡顾氏府宅里商量的阴谋,听起来似乎胜算颇高,能将李钦载那瘟神赶回长安,但不知为何,虞承志的心里总是不踏实。   这位年轻的钦差若真那么好对付,江南八大望族何至于灰头土脸,被逼得步步后退?现如今都隐隐有种狗急跳墙,气急败坏的迹象了。   所以,虞承志也怀了异样的心思,他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望族商量的阴谋上,万一阴谋失败,等待他虞氏的,或许便是跟朱氏同样的下场。   于是今日虞承志再次主动拜访陆松溪。   不指望能从陆松溪口中打听到什么,虞承志只是想借陆松溪之口,隐晦地向李钦载表达一下善意。   是的,这才是聪明人该做的事。   永远不要走极端,敌我两方都应该适当地押上赌注,不管哪一方赢了,自己都不至于一无所有。 第一千四百零九章 缺口愈大   陆氏与虞氏,两大望族家主坐在密室内谈笑风生。   气氛很和谐,如同多年老友知己重逢,从回忆当年开始说起,然后就是筚路蓝缕,艰苦奋斗等等,多年的大风大浪过来,两位老人家能聊的素材真不少。   聊了半天废话,两人都很有默契地没说主题,只是在看似无关紧要的话题里,不时观察对方的表情,试探对方的语气。   两只老狐狸斗了半天心眼儿,终于,虞承志败下阵了。   本已是花甲之年,余生所剩不多矣,不能再把有限的人世光阴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聊天上。   熬老头儿呢这不是。   于是虞承志掩嘴轻咳两声,终于主动说起了正题。   照例,仍如前几次拜访一样,虞承志试探着问起李钦载究竟许了陆氏什么好处。   大家都是望族家主,彼此之间认识数十年了,对方是什么德行彼此心里都有数。   以陆松溪老奸巨猾的性子,李钦载若没许诺天大的利益,这老狐狸肯定不会投靠得如此彻底,不仅不怕得罪其余几家望族,自己的脸都不要了。   前几次陆松溪的口风很紧,死活不愿透露一丝,今日虞承志原本以为自己又将一无所获,谁知今日陆松溪的嘴却像寡妇久旷的裤腰带,突然松了。   “虞公真想知道李郡公许了陆氏什么好处?”陆松溪微笑道。   虞承志两眼一亮,有希望!   “事关江南望族兴衰存亡,还请陆贤弟不吝赐教。”虞承志谦逊地道。   陆松溪捋须,露出羽化升仙般缥缈的微笑,得瑟又假装矜持的样子特别讨厌。   虞承志也捋须微笑,不急不躁任他得瑟。   良久,陆松溪有些无趣了,这才缓缓道:“江南六家望族……终究没看清形势啊。”   虞承志神情一紧,急忙道:“陆贤弟何出此言?”   陆松溪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虞公以为,李郡公奉旨下江南,究竟为了何事?”   虞承志皱眉:“之前以为他为了种植番薯一事,后来才发现不对,他在打咱们望族名下土地田产的主意。”   陆松溪又道:“他为何要打咱们土地田产的主意?”   “因为望族名下所拥之地太多,朝廷忌惮了?”   陆松溪摇头,又点头:“是,但也不是。”   “虞公,望族所拥之地,是数百年慢慢积累下来的,朝廷忌惮的并非咱们土地多,而是土地多了以后,望族由此而坐势,威胁到朝廷了。”   虞承志不悦地道:“咱们一没拥兵,二没谋反,不过是名下土地多了一点,有何可忌惮的?”   陆松溪叹道:“你还是没懂……拥地太多,名下庄园的农户佃户也就越多,无事发生时,朝廷与望族自然相安无事,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望族登高一呼,顷刻间可聚万众,朝廷岂能不忌惮?”   虞承志冷笑:“这也算理由?”   陆松溪点头,认真地道:“算。”   顿了顿,陆松溪又道:“还有一点很重要,望族吞并的土地太多,江南许多农户卖掉田地后,不得不沦为望族的佃户,失去土地的农户越来越多,对朝廷也不是好事。”   “虞公仔细回忆一下,近年来咱们江南农户入府兵者,是不是一年比一年少?府兵的质量素质是否越来越差?”   “失地的农户要么举家搬离故土,外出谋生,要么沦为佃户甚至农奴,朝廷连兵员都无法征集了,对咱们望族焉能不忌惮?”   虞承志两眼睁大,终于有些动容了。   陆松溪缓缓道:“李郡公奉旨下江南,不仅是为了整治土地问题,更重要的是,许多积弊已久的地方政务,根深蒂固的人脉关系,都在他的整治范围内。”   “看看他用雷霆手段灭了朱氏,又罢免拿问了数十名官员,再令各地州县重新丈量土地等等举措,虞公便知李郡公此行江南的目的了。”   “江南粮仓重地已生乱象,天子欲整治,必须下重手,可笑你们六家望族冥顽不灵,还妄图反制钦差,甚至玩弄阴谋对付他。”   “你们啊……胆子是真的大,头是真的铁。本来李郡公就要杀人立威,你们倒主动把脑袋伸过去让他砍,啧!”   虞承志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经过陆松溪仔细一剖析,虞承志愈发觉得前几日在顾氏密室里谋划的阴谋不靠谱,错得厉害了。   当初以为万无一失的阴谋,现在想想,却有一种在刀尖上跳舞的作死感觉。   见虞承志脸色难看,陆松溪悠悠地又补了一刀。   “这几日江南各州县传了不少针对李郡公的谣言,不用问,想必是你们几位的杰作吧?据说好像暗地里有地主和农户频繁聚集,煽动舆情?”   “哈哈,作得一手好死!”陆松溪讥讽大笑。   “怕是连你们自己都不知道,悬在脖子上的刀刃已越来越近了,你们越是疯狂,死期就来得越快。”   “反抗天子钦差,煽动民变,知道是多大的罪名么?朱氏覆灭,好歹活下来了一些人,刑部审断之后,朱氏终究还能延续香火。”   “而你们,一朝事发,便是诛九族的大罪,一个都活不了。”   虞承志眼皮猛跳,后背冷汗潸潸。   尽管不愿承认,可此刻他心中那种不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前日对付李钦载的密谋,越来越像一柄顶在他胸膛的利刃,他仿佛已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沉默半晌,虞承志嘴硬道:“李钦载整治望族土地,分明是不给咱们活路,除了拼死挣扎,我们还能如何?真就任他对咱们望族的土地和农户胡作非为吗?”   陆松溪眯眼笑道:“天子和李郡公难道那么没脑子,一点好处都不给却要把咱们逼上绝路?”   虞承志惊讶地看着他:“难道……”   陆松溪捋须含笑道:“吴郡陆氏突然毫无缘由地投向朝廷和李郡公,你以为是我陆松溪昏了头,还是被他李钦载吓破了胆?”   “若不给我好处,说不定我也会跟你们一样,躲在某个暗处拼死挣扎一下。”   虞承志惊喜地道:“李郡公给了陆氏怎样的好处,陆贤弟可愿赐告?”   陆松溪却露出傲娇之色,淡淡地道:“李郡公许给陆氏的好处,我凭什么告诉你?” 第一千四百一十章 民变突发   没人知道,吴郡陆氏的宅院密室里,两个老头儿的一番深聊,已悄然打开了江南望族的一道缺口。   问题纠结时,先反省一下自己所站的位置是不是正确。   站在江南望族的立场上,自己处处掣肘,处处被针对,几乎已被逼进绝路。   但是试着站在天子和朝廷的立场上呢?   望族在江南的势力如此深厚,天子当然不可能真的把望族逼近绝路,哪个当皇帝的愿意亲手逼反下面的民众?这不是纯给自己找麻烦吗?   所以,天子必然给望族留了条活路,只是这条活路目前看来,只有吴郡陆氏得着了,于是陆松溪才跪舔得如此不要脸。   虞承志的表情愈发急切起来,涨红了脸看着陆松溪:“陆贤弟,此值虞氏千百口人丁生死存亡之际,还望贤弟莫再卖关子,给愚兄指一条明路。”   陆松溪眉眼不抬,淡淡地道:“本来是李郡公给我陆氏一家的好处,我若告诉你,陆氏的利益岂不是要被分润出去?虞公,我为何要告诉你?”   虞承志沉默半晌,突然笑道:“那么愚兄只好厚着脸皮,亲自拜会李郡公了,而且老夫相信,李郡公给出来的好处,绝非只给你陆氏一家,陆贤弟以为呢?”   陆松溪一滞,接着便笑了起来。   虞承志也跟着笑,两只老狐狸笑得特别开心。   “好吧,陆某便告诉虞公,李郡公究竟给了我什么。”   陆松溪缓缓将李钦载那日给他的条件说了出来。   关于大唐船舶司,关于水师,关于大航海,以及大海尽头无尽的新大陆……   虞承志越听越震撼,眼睛瞪得老大,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显然越来越激动。   “贤弟所言……是真的?”虞承志颤声问道。   陆松溪微笑:“虞公可以不信,说实话,我还巴不得虞公不信。”   “我信!”虞承志突然道。   这下轮到陆松溪不解了:“为何?”   虞承志捋须努力平复激动的情绪,缓缓道:“虞氏近海,近百年来虞氏的产业里就包括了渔业。”   “数月前,朝廷征召沿海船工,造船的工匠和征用民夫徭役,虞氏名下有一部分渔民被朝廷征召而去。”   “当时官府没给解释,只说是朝廷需要,现在老夫信了,原来朝廷果真在造大海船,准备出海远航。”   “你说的‘新大陆’,老夫也信,此次朝廷征召规模不小,不知耗费了多少钱财人力,若无巨大的利益,朝廷岂会做这笔亏本买卖?”   虞承志整个人仿佛被注入一股鲜活的力量,眼神都变得明亮起来,熠熠生辉地盯着陆松溪。   “难怪,难怪……”虞承志不停喃喃道。   “难怪什么?”   “难怪你陆氏如此不要脸,跪得如此丝滑利落。”虞承志叹道:“没想到李郡公下江南,不仅带来了杀戮,也带来了泼天的富贵,倒教你陆氏捡着了。”   陆松溪有点不高兴了,不由冷笑道:“你虞氏了不起,你虞氏清高,真有骨气的话,这份泼天的富贵坚辞不受,铁了心跟李郡公反抗到底,陆某便敬你是条汉子!”   底牌掀了出来,虞承志此刻的心情很不错,但脸上却无比正义。   “我虞氏当然有骨气!说了不跪,绝对不跪!”   半个时辰后,虞承志走出陆氏宅门,刚出门上了马车,虞承志脸上虚伪的笑容便突然敛起,语气焦急地拍打车夫的肩。   “速去姑苏城外李郡公大营!快马加鞭!”   ……   缺口的打开,开始时往往只有一条小小的缝隙,欲望和贪婪像漫堤的洪水,反复冲击着这条缝隙。   于是缝隙越来越大,最终溃堤。   虞承志从李钦载的帅帐走出来时,已是傍晚时分。   虞承志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六十来岁的老人,步履轻快得像刚遇到爱情的毛头小伙子。   凡事有一便有二。   当秘密不再是秘密,当秘密有了第三个人知道,那么很快就有第四个,第五个,乃至全世界都知道。   数日内,吴郡张氏,会稽魏氏,会稽孔氏等几大望族纷纷主动拜会李钦载。   李钦载突然变得繁忙起来,咸鱼人设莫名崩了,令他很不满意。   于是思考过后,李钦载命部曲传令,明日午时,再次召集七大望族家主,于姑苏城外饮宴一叙。   与此同时,江南甚嚣尘上的各种传言终于彻底发酵。   民间地主和百姓的恐慌情绪越来越甚,尤其是辽东郡公李钦载下令重新丈量土地的政令,被无数人过度解读夸大。   传到普通百姓耳中,便是朝廷丈量土地之后,欲加赋加徭,盘剥农户。   众口铄金,许多消息并不灵通的小地主们坐不住了。   当天夜里,江宁城附近十余个村庄的地主和百姓突然举着火把,聚集起来,浩浩荡荡向姑苏城进发。   一场民变,终于还是发生了。   此时的薛仁贵所部,正按照李钦载的吩咐,一万五千大军朝六大望族的祖宅开拔,由此竟产生了一个空档,令这群被煽动起来的地主和农户毫无阻碍地直奔李钦载所驻大营。   百骑司探子最先得到消息,深夜骑马朝大营飞奔,与此同时,一骑马快马日夜疾驰多日后,赶在傍晚城门关闭前,进入了长安城。   ……   江南已生乱象,节奏是被望族带起来的,但后来望族家主们打算与李钦载再次谈判时,谁也没料到各地的小地主乡绅们已行动了。   这场民变,就连望族家主们都没想到,就这样突然发生了。   长安城,太极宫。   李治眉头深锁,盯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奏疏。   这几日递到他案前的奏疏比往日多了不少,而且里面的内容都是大同小异,全是参劾李钦载在江南横行不法,草芥人命,未得天子旨意便擅自查抄吴郡朱氏,数百年望族毁于一旦,天下世家门阀惊诧。   参劾的奏疏仿佛一夜之间冒了出来,御史台首当其冲,冲锋在最前,六部官员紧跟其后,然后便是无数世家门生故吏也在上蹿下跳。   江南乱成了一锅粥,这几日的朝堂又何尝不是。   李治看着眼前的奏疏,不用猜就知道,这些参劾奏疏的背后,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发动,在操控。 第一千四百一十一章 进退抉择   江南渐乱,长安朝堂也现乱象。   铺天盖地的参劾奏疏来得很突然,仿佛朝臣们商量好了似的,一夜之间全涌向尚书省。   右相许敬宗见到这堆积如山的奏疏,而且基本都是参劾李钦载的,许敬宗急得老脸冒汗。   许敬宗年已老迈,他已打算明年就上疏致仕告老,今年是他作为宰相站的最后一班岗了。   等着无风无浪平安归去的日子里,谁能想到突然冒出这么一件大事。   看着山包一样高耸的参劾奏疏,许敬宗气得想骂娘。   你们特么别搞老夫啊,消停一下不行吗?老夫等着告老还乡呢。   也不知李钦载在江南究竟刨了谁家祖坟,竟引起如此大的公愤,参劾他的朝臣基本都是京官,也就是说,李钦载把火都烧到长安来了,由此可见,江南有多烧。   更要命的是,这些参劾奏疏里,还包括不少世家门阀的家主。   世家门阀家主很少向天子递奏疏,他们的存在几乎是超然脱世的,家主们大多只挂了个比较牛逼的虚衔勋号,比如某某大夫,某某将军,通常情况下是不会参与朝政的,除非关系到世家门阀的利益。   这一次世家门阀的家主们仿佛都从棺材里睡醒了,居然为了同一件事同一个人,异口同声地口诛笔伐李钦载,这件事本身就很不寻常。   能惹得这么多世家门阀同声讨伐,所以,李钦载在江南不仅刨了别人的祖坟,简直是掀了乱坟岗吗?   奏疏太多,分量太重,作为朝廷右相,许敬宗都感觉担不下来,于是只好把奏疏往李治的案头送去。   老夫是要告老的人,这个时期最重要的是稳妥,如何才能稳妥?不惹事,也怕事,麻烦踢给别人,自己躺平装死就好。   于是,李治的案头一夜之间堆积了无数的奏疏,大清早起来,李治小脸儿都绿了。   奏疏上的内容都在讨伐李钦载草芥人命,横行不法,但李治深知内情。   他知道,朝臣们表面上参劾的是李钦载的暴行,实际上这是世家和地主们的一次大规模反扑。   杀人不要紧,但李钦载动了他们的利益,这就必须弄死了。   李治眉头紧锁,坐在桌案边一动不动。   他保持这个姿势很久了,久到跪坐的双腿都已麻木。   后脖颈传来力度适中的推拿揉按,李治扭头,却见武后正在给他按摩肩颈。   夫妻目光对视,不说一语,但已什么都明了。   “陛下不必为此烦恼,景初离京之前便与陛下有过商量,这种情况不也是在咱们的预料之中吗?”武后柔声劝道。   李治叹了口气,苦笑道:“朕只是没想到,世家的反扑竟如此激烈,实在超出朕的估计了。”   武后轻笑道:“景初动了望族的土地,天下世家门阀闻到了朝堂不一样的气味,怎能不拼死反扑?毕竟唇亡齿寒,世家门阀怕的是,下一个就轮到他们了。”   李治沉思许久,缓缓道:“皇后如何看?”   武后眼睑低垂,低声道:“后宫不可预政,臣妾只为陛下打理好宫闱之事便好。”   李治嘴角一扯:“殿内只有你我夫妻二人,你装给谁看?但说无妨。”   武后眉梢微弯,假装迟疑了一下,才小心地道:“臣妾见识不多,但也知举凡朝政法令,不可半途而废,若陛下受不了世家压力,此时召回景初,臣妾恐怕从今以后,再无人整治天下土地兼并之事了。”   “景初在江南辛苦支撑乱局,正需要陛下后援,帮他了却后顾之忧,陛下此时召回景初,岂不是在他背后捅刀?”   李治露出挣扎之色。   说实话,面对这种群起而攻之的情势,饶是贵为天子,李治也有些扛不住了。   参劾李钦载的人分量太重,关陇门阀,山东豪族,江南望族,还有无数从世家门阀出身的朝臣士子,这些人统一口径同时上疏参劾,对李治不知形成了多么巨大的压力。   今日有几次念头闪现,李治都想就此放弃,把李钦载召回长安,从此不提。   土地兼并又如何?反正自己有生之年大唐不会大乱,一代帝王一代使命,将这个麻烦无比的问题扔给太子李贤,让他将来登基后去解决,不也合情合理吗?   可是转念一想,李贤也是自己的亲生的,当老子的实在没脸如此坑亲儿子。   问题扔给下一代,只会更严重,更不可收拾。   世事就是如此纠结,想放弃,不甘,想继续,太难。   李治苦笑,顺手从案头取过一份奏疏,拍了拍道:“景初在江南支撑乱局,朕何尝不也在支撑乱局,朕面对的局面,比景初艰难多了……”   “写这些奏疏的人,谁不是大唐功勋,谁不是当朝公卿,你看这份奏疏,永兴县公,工部侍郎虞昶所呈,会稽虞氏的族人,他的父亲是虞世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   “虞昶官位不高,但分量不小,毕竟是凌烟阁功臣的后人,又是袭爵当朝县公。他递上来的奏疏,朕怎能无视?像虞昶这种分量的人,面前这一桌全都是。”   李治叹道:“景初在江南捅破了天,也不知他如今是什么处境,朕在长安却过得战战兢兢,太难了!”   武后却露出决绝之色,此时的她终于展现出不让须眉的狠绝。   “陛下,江南乱局臣妾相信景初会妥善解决,只要解决了江南那几家望族,朝廷从此便有了模板,天下土地兼并的问题便可照例而行,如今正是关键之时,臣妾以为,陛下万不可中途放弃。”   “汤沸之时,陛下不可抽薪,否则,大唐社稷再传几代,土地问题将不可收拾,那时天下几乎连府兵都招募不到了,谈何征服天下,谈何‘星辰大海’?”   李治垂头沉默。   道理谁不懂?可是真正做起来,却千难万难。   良久,李治突然抬起头,狠狠一咬牙。   “事情都做到这个地步,确实不应废止,必须做到底!”   武后眼中顿时露出欣喜之色,她知道自己的男人终于下定决心了。   接着李治眼神坚毅地望向殿外,扬声喝道:“王常福!”   贴身内侍王常福匆忙入殿。   李治冷下脸,淡淡地道:“传旨吏部和刑部尚书,着查朝中与吴郡朱氏有关联之人,一应官员先免再审。”   “让刑部和大理寺先定个性,吴郡朱氏,妄行不法,盘踞江南多年,不臣之心昭然,着令刑部和大理寺严查!”   “天子钦差李钦载,查抄吴郡朱氏之举,无错,有功!” 第一千四百一十二章 千秋功业   天子一句话,给吴郡朱氏的覆灭定了性。   逆臣当诛,钦差无错。   这句话等于群发回复了满朝参劾李钦载的声音。   都歇歇吧,吴郡朱氏该死,李钦载不但没错,反而有功。   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更是将吴郡朱氏的罪名按死,现在已不是吴郡朱氏冤不冤枉的问题,而是会审朱氏的罪究竟有多大。   天子亲自定性的前提下,世家门阀一味仍在参劾李钦载,为吴郡朱氏开脱。   参劾忠臣,洗白罪臣,与天子对着干,尔等世家究竟是何居心?   区区一道旨意,看似在说吴郡朱氏的事,但里面包含的信息量很多,许多潜台词只有聪明人才能解读出来。   世家门阀从来不缺聪明人。   颁下圣旨后,李治仍觉得不够稳妥。   李钦载刨了世家的乱坟岗,对方来势汹汹,天子都差点罩不住,更何况署理此案的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首官了。   万一三司审着审着,迫于压力下,案情急转直下突然反转了,李治岂不是被打脸?   毕竟三司官员里,大多也是世家出身,很难保证他们审案的公正性。   朱氏若被强行洗白,不仅李治被打脸,远在江南的李钦载也真成了草芥人命,构陷望族的罪臣,接下来李钦载行事还有何正义性可言?   于是圣旨颁下后,李治仍眉头深锁,沉思半晌,突然道:“来人,准备仪仗,朕要拜访英公。”   旁边的武后闻言两眼一亮,道:“陛下是想请英公出手,审治吴郡朱氏案?”   李治点头,沉声道:“没错,这桩案必须钉死了,否则对景初来说便是背后捅刀,留在江南再无任何意义。”   “唯今满朝皆敌,同声参劾,朕和景初唯一能信任的人,只有英公了,请英公出手,会同三司主审此案,才最为稳妥。”   武后笑道:“陛下高明,英公主审再合适不过,正好英公挟东征大胜之余威,又有英国公,太子太师,司空,同中书门下三品等显赫身份,以英公名望,或能震慑世家门阀。”   李治含笑道:“朕也是这么想的,如今唯有英公方能震慑文武,帮景初了却后顾之忧,让他在江南放手施为。”   释然地呼出一口气,李治望向殿外晴朗的天空,悠悠地道:“朕与景初都在拼尽全力,千秋功业,在此一举!”   武后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殿外,轻叹道:“若能解决土地问题,确实是千秋功业,大唐国祚可期万世。”   ……   江南,姑苏城外。   明日便是宴请七大望族家主的日子,此时已是深夜,但大营内仍有许多将士在忙碌着。   百骑司这两日不断送来情报,江南多地已现乱象,许多地主农户聚集,动作异常。   各地官员文吏按照李钦载的吩咐,重新丈量江南土地,此举确实捅了马蜂窝。   它已触动了很多人的利益,不仅仅是江南各大望族,更多的是各州县村庄的小地主小乡绅,甚至还包括州县官员。   大唐的民间社会构成比较原始,直到如今,城池之外的村庄仍是乡绅宗族主事,地主与乡绅宗族的利益一致,他们属于同一阶级,而普通的庄户农户和佃户,又是另外一个阶级。   朝廷的政令要落实下去,不仅需要州县官员的大力配合,同时也要这些乡绅宗族配合。   任何一方若有心违抗,这道政令都将是一纸空文。   当然,官员也能靠着国家机器强制执行,但无疑是冒着得罪当地乡绅和宗族的风险,这便是所谓的“离心离德”。   这一次你得罪这么多乡绅宗族,强制执行了政令,以后呢?   以后的政令还需不需要他们配合?这个地方官儿你还当不当了?   自古以来,愚昧之民往往占绝大多数,这类人是非常容易被煽动起来的。   一阵不起眼的风吹草动,一个完全被错误解读的传闻,在有心者寥寥数语的煽动下,都会迅速演变成一场山崩地裂般的民变。   历朝历代许多民间的叛乱,就是这样形成的。   聪明人眼里觉得它的发生可悲又可笑,但不可否认的是,一旦形成民变,它的煽动性,破坏性都让人笑不出来。   半夜,姑苏城外大营内,李钦载正睡得香甜,梦里啥都有,包括念念不忘的温婉江南美女。   冯肃突然冲进了帅帐,摇醒了李钦载。   李钦载睁眼,眼中怒火迸射,冯肃吓得身子往后一缩,五少郎的起床气人尽皆知,更何况是大半夜叫醒他。   “五少郎恕罪,出事了!”冯肃硬着头皮道。   “你要不说出天大的事来,姓冯的,你今晚别想好了。”李钦载咬牙道。   冯肃急忙道:“确实是天大的事……五少郎,百骑司紧急军报,江宁民变!”   李钦载脸色一变,顿时一骨碌起身,一边穿戴衣裳一边神色凝重地道:“江宁为何民变?”   冯肃道:“据百骑司侦知,是江宁城一些地主乡绅煽动,其中有没有七大望族背后指使,眼下尚不可知。”   “参与民变者多少人?”   “城外各村庄地主农户聚集,大约四千之众,听说他们一边聚集串联,一边继续煽动,参与的人数还在不断增多,都是各地一些普通的农户百姓。”   李钦载沉思片刻,缓缓道:“我明日宴请望族家主,事前已透出了风声,明日之宴对望族家主来说正是分润利益的时候,今日的民变应该不是望族在背后指使……”   冯肃也道:“百骑司探子也是这么说的,他们判断应是江宁民间村庄一些地主听信了谣言,以为五少郎下令丈量土地是为了加赋税,这才铤而走险,煽动民变。”   随即冯肃却急道:“可现在民变已成气候,这些人聚集越来越多,听说他们连夜直奔咱们的大营而来,此时薛大将军领大部分兵马围伺六大望族祖宅,根本来不及回援,五少郎……咱们不如暂避风头?”   李钦载冷笑:“开什么玩笑,我会被区区数千民变吓跑?传到长安我的脸还要不要了?”   “可是此时薛大将军来不及回援,那些民变者据说明日一早便会到达咱们大营外,那时五少郎危矣。”   李钦载嗯了一声,民变确实不好处理,毕竟都是愚昧百姓被煽动,若是一股脑全杀了,倒也无可厚非,但李钦载实在无法对普通百姓下刀。   愚昧确实可恨,但,不该死。   思虑许久,李钦载突然道:“派出快马,分赴各大望族,传我的话,江宁民变已发生,明早就要包围我的大营了。”   “诸位家主如果还想分我送出去的大饼,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第一千四百一十三章 正式谈判   在封建朝代,民变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它的可怕在于煽动性极强。   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文盲率,民众大多是愚昧的,只要有人随便煽动几句他们便跟着反了,哪怕头脑清醒不愿意反的,也会被裹挟而进,不反也得反。   于是汇滴成流,终成汪洋。   但“民变”跟“谋反”是有区别的,性质不一样。   谋反是有预谋有组织有领导人物,也有明确的目标和战略意图,简单的说,老子就是铁了心要推翻你,自己当皇帝。   民变不一样,它的发生属于一种比较偶然的情况,几个人聚在一起聊天,越聊越不爽,感觉自己活不下去了,反正活不了,不如干点什么。   这就是目标不确定,意图也模糊,全凭一腔血勇和冲动,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或者要的很简单,就是想吃饱穿暖,根本没有攻城掠地推翻王朝的心思。   如果一场民变中突然加入了一些重要元素,那么民变就会瞬间转化为谋反。   这些重要元素是,一个魄力惊人的领袖,一个或几个不得志的书生,一群武力剽悍且杀人如麻的杀才,还有越聚越多的活不下去的失地流民。   这几样组合起来,对一个王朝来说就非常可怕了,这股力量大概率能成大事,就算推不翻王朝,也能让它脱层皮,从此国运衰败。   李钦载对目前江南的民变并不担心,他深知这群人成不了气候。   因为这只是几个小地主纠集起来的几千人,这几个小地主不可能有惊人的领导魄力,也缺少为他们出谋划策的读书人。   少了这两样,他们充其量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只要调来兵马,一轮冲锋就能把他们击溃。   这群人就算聚众过万,却连姑苏城都破不了,更别提席卷天下了。   没兵器,没粮草后勤,没有明确的战略意图,从江宁到姑苏一路聚众而来,他们更像受到谣言蛊惑,聚众来姑苏城外向朝廷钦差请愿的穷苦百姓。   所以李钦载并不打算对这场民变进行血腥镇压,只要这群百姓没有对地区产生破坏性,没有一路杀人放火抢掠,那么在李钦载这里,他们就是一群可怜的百姓,不是乱军。   既然不打算镇压,就必须要用江南望族的名头来震慑他们。   “明日五少郎宴请七大望族家主,他们已提前来到姑苏城,今夜都住在城里馆驿,小人这就去告之他们。”冯肃禀道。   李钦载嗯了一声,然而冯肃却又道:“此时进姑苏城,叫醒几位家主,又让他们马上出城平定民变,怕是来不及,按照这群乱民的行程,再过一个时辰约莫就会到达姑苏城外,包围咱们的大营……”   “一旦大营被围,事态便不可控制,就算五少郎不想兵戎镇压,国法也难容这群乱民活下去,咱们不出兵都不行了。”   李钦载揉了揉脸。   此时李钦载的大营大约还有三千兵马,装备齐全,兵强马壮。   就算对方聚众上万,李钦载也有信心一击而溃。   他是真不想对这群百姓下杀手,不过是一群受到谣言蛊惑的可怜人,其中或许一半的人都是迫不得已被裹挟,毕竟地主乡绅在乡村的威望太高,这群可怜的农户不跟随都不行。   “派出一千兵马,半路拦截这群百姓……”李钦载沉思之后缓缓道。   话音刚落,帅帐内突然走进一人,却正是李素节。   李素节进来后便行礼,直视李钦载的眼睛,道:“先生若相信弟子,可否让弟子去拦下他们?”   李钦载眯起了眼:“你打算如何拦下他们?”   李素节微笑道:“我是先生门下弟子,还是大唐天子的皇子,这两个身份说出来的话,他们信不信?”   “弟子赞同先生的态度,他们不是乱民,只是一群受到谣言蛊惑的可怜百姓,能不杀还是尽量不杀。”   “弟子带少量人马过去,以先生门下弟子和当今皇子的身份,将谣言澄清,其乱可解。”   李钦载笑了:“他们当中或许有不怀好意之人,你不怕被冷箭射杀了?”   李素节也笑了:“他们没成气候,或者说,他们不敢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若是射杀当今皇子,所有人都得死,他们图什么?”   说着李素节长揖一礼,沉声道:“弟子随先生下江南,一路毫无建树,但弟子跟着先生学到了很多,请先生信我一回,试着让弟子处置此事,无论成与不成,弟子可保全身而退。”   李钦载目光深沉地看着他,良久,缓缓点头:“好,你去拦下他们,若是当场散去,各回各家,此事我可不追究,若是冥顽不灵,继续聚集生事,姑苏城外便是他们的埋骨之地。”   “你告诉他们,聚集百姓是一回事,包围朝廷城池或军营是另一回事,两者绝不是一个性质。”   “予你一千兵马,再调拨一百李家部曲贴身保护你,素节,无论成败,你必须活着。”   李素节欣喜行礼,转身告退。   星夜之下,大营各处哨声四起,兵马开始集结。   片刻后,李素节披戴铠甲,领着一百名李家部曲和一千手执火器的兵马出营开拔。   李钦载站在帅帐外,目送李素节离去,眼中布满了欣慰和担忧。   孩子,好像真的长大了。   很多年以前,祖父李勣大约也如此刻般默默目送自己离家,他的心情李钦载此刻才体会到。   或许,这也是一种传承,一次轮回。   ……   清晨,天刚亮,大营外便缓缓行来七辆马车。   除了马车,七位家主身边连随从都少得可怜,大约是不敢在李钦载的大营外炫耀排场,怕引起李钦载的反感。   辕门外停下马车,七人步行而入。   天气不错,阳光普照,万里无云。   这么好的天气,设宴当然在户外。   帅帐外摆开了一列矮桌,矮桌上美酒佳肴俱备。   今日的李钦载穿着很正式的紫色官袍,头戴纱冠,看起来不怒自威,令人心生敬畏。   跟以往的私下来往不同,今日是正式场合,也是李钦载作为天子钦差,与江南七大望族的正式谈判,或者说利益交换。 第一千四百一十四章 利益分配   今日姑苏城外大营这场酒宴,或许将被载入史册。   说法并不夸张,它关系到江南乃至整个大唐社稷的土地问题,统治者和权贵阶级利益分配问题,以及未来大唐探索世界的新大陆开发问题。   所以这场酒宴的意义,不亚于一场决定国运的战争。   七位家主到达之前,李钦载便已端坐在帅帐外的酒宴主位上,抬头仰望晴朗无云的苍穹,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老丈人滕王今日也参与了酒宴,他的位置就在李钦载身旁。   见李钦载沉思不语,滕王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哼了哼。   哼声令李钦载瞬间回神,转头看了看他,然后惊疑地仔细打量,眨了眨眼道:“丈人今日的气色……”   滕王傲娇地捋须:“如何?”   李钦载摇了摇头:“丈人今日气色不佳呀,黑眼圈比较重,最近干啥了?”   滕王没好气道:“最近啥都没干!本王只是昨夜没睡好而已。”   李钦载不怀好意地笑道:“不对……这不仅仅是没睡好的样子,丈人最近怕是眠花宿柳,干了不少不正经的事吧?”   滕王大怒:“胡说!本王向来严于律己,从不干不正经的事!”   李钦载撇嘴:“啊对对对,丈人正经得很,上次江州刺史府酒宴,您一人吃了独食,十几个歌舞伎全带进你的屋子……”   “啧,十几个啊……小婿第二天都差点给您办酒席请道场了,我现在最好奇的是,那晚丈人到底是如何撑过来的,莫不是学那长坂坡的赵子龙,每人七进七出就完事了?”   滕王恼羞成怒:“放屁!本王之勇猛,岂是尔黄口小儿所能揣度的?那晚本王血战到底,通宵达旦,区区十几个女娇娃,岂是本王三合之敌?”   李钦载惊了:“连七进七出都没有,只有三合?丈人啊,您说您这……不行就不行,何必如此贪心呢,您在江南若有个三长两短,而且是如此不光彩的三长两短,小婿如何跟您闺女交代……”   滕王快气炸了:“‘三合’的意思……算了,狗贼,老夫今日大义灭亲便了!”   解释不清,气得滕王抄起桌上一只银酒壶。   李钦载急忙道:“好了好了,小婿开个玩笑,我相信丈人很勇猛,十几个歌舞伎而已,丈人须臾间便可荡平。”   滕王神色稍缓,这才放下酒壶。   随即咂摸咂摸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须臾间”这个词儿,用得就很传神……   懒得跟这货计较,滕王侧过身子凑近,压低了声音道:“本王昨夜没睡好,听说江宁民变,聚众近万正朝姑苏城而来?”   李钦载笑了笑:“无妨,一点小意外而已,小婿已让素节去处置了,他们成不了气候的。”   滕王皱眉:“民变非同小可,不管平不平得了,都得给天子和朝廷一个交代……民变是否有人背后指使?”   “百骑司所禀,似乎只是几个小地主发起的,但是……”李钦载目光闪动,笑容渐冷:“但是小婿觉得没那么简单,里面多半还有望族的影子。”   滕王的表情也冷了下来:“好大的狗胆,真有不怕死的!可知是哪家望族?”   “百骑司还在打探,应该快有消息了,”李钦载的眼中闪过杀意,语气淡漠地道:“这几位家主最好求神拜佛跟民变无关,否则……吴郡朱氏犯一点小事我都能覆手灭之,煽动民变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没人扛得起。”   滕王叹道:“看来,江南八大望族即将变成六大望族了,贤婿下一次江南果然踏着尸山血海。”   李钦载也叹道:“小婿这次背负的使命太沉重,事关大唐国祚,怎么可能和风细雨?自古以来的成法之变,哪一次不是腥风血雨,死一大批人方可成事。”   “一手握屠刀,一手攥钱财,该杀时杀,该给时给,终归让这几位家主体会一下,什么叫‘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话音落,冯肃匆匆来报,江南七大望族家主已入大营辕门。   李钦载哂然一笑,仍端坐主位不动。   片刻后,七位家主齐至,站在帅帐外空地上,见李钦载一袭紫色官袍,七人顿时微微一顿,飞快互视一眼后,纷纷以臣礼拜见李钦载。   此刻穿上官袍的李钦载,身份是天子钦差,不论长幼,不论尊卑,任何人都必须以臣礼拜见,这便是规矩。   众人见礼后,李钦载袍袖一挥,下令开宴。   家主们各自落座后,热腾腾的佳肴,琥珀色的美酒被部曲端上。   这次没人再说废话,宾主互敬三盏后,吴郡陆氏的家主陆松溪率先起身道:“昨夜听说江宁民变,我等昨夜居于姑苏城内馆驿,实不知情,若李郡公……”   话没说完,李钦载却挥了挥手制止陆松溪接下来的话,笑道:“一群可怜的百姓愚昧无知聚集,算不得民变,我已派人去处置了,此事稍后再说。”   陆松溪见李钦载避开这个话题,顿知此事必然还有下文,于是识趣地坐下不语。   李钦载环视众人,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七位家主也知现在要说到正题了,而且正题关乎家族百年兴衰,于是一个个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安静地看着李钦载。   “诸位远道而来,我便不与诸位说废话了,我代表天子和朝廷,你们代表各自的家族门人,咱们开诚布公说个清楚。”   李钦载顿了顿,缓缓道:“事情的大概,你们想必听陆家主说过了,现在我来表个态,没错,陆家主所言不虚,朝廷即将组织水师舰队东进大海,三两年内必然发现新大陆。”   “只要发现了新大陆,便是一块肥得流油的大肥肉,谁都想来咬一口,但让谁来咬下这一口,由天子和朝廷决定。”   李钦载露出笑容,眼中却殊无笑意,环视众人缓缓道:“所以,你们能付出什么,你们想要什么,朝廷需要你们做什么,今日咱们便把这事儿说清楚了,诸位家主认同否?”   七位家主同时端起酒盏,含笑朝李钦载遥敬。   李钦载与七人同饮而尽,大家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 第一千四百一十五章 桌面筹码   巨大的利益面前,杀父仇人都能坐在一起把酒言欢。   七位家主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也清楚家族必须付出什么,进入大营之前,他们都已准备好了筹码和谈判的说辞。   而李钦载,更清楚大唐需要什么,望族需要付出什么。   这是一次彼此心知肚明的谈判,其实在谈判之前,双方便已知道对方的筹码,今日的酒宴无非是让双方的筹码都摆到桌面上来。   明码亮牌,合作双赢。   宾主各敬一盏酒后,李钦载直接摊牌了。   “朝廷在登州和泉州设了两处船舶司,今年预计能造出三千料大海船十余艘,五千料大船两艘,满载水师出海,大约可载五千将士。”   李钦载接着道:“诸位莫小看这五千将士,火器装备齐全的话,基本能碾压大海尽头所有的敌人了,要知道大海的另一端,尚未发现的新大陆上,那些野生的土著人还在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   “在咱们大唐的火器面前,那些土著人除了被碾压,被劳役,根本没有别的出路,所以,水师舰队只要发现新大陆,那就铁定能征服。”   七位望族家主的表情顿时激动起来,他们互相对视一眼,然后努力平复情绪,安静地等着李钦载继续开出条件。   李钦载环视众人,将他们的表情看在眼里,淡淡地笑道:“我与陆家主已有过许诺,大唐将士征服新大陆后,朝廷可允陆氏跑马五日圈地,圈地只包括适合耕种的农田和山林,不包括矿山。”   “新大陆发现的所有矿产都必须是朝廷的,朝廷会派兵接管,这一点不可商量,好了,接下来,你们几位能付出什么,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七人沉默,然后把目光投向陆松溪,眼神里充满了鄙夷。   狗贼,难怪跪得那么快,原来早已与朝廷勾结上了,吴郡陆氏抢得了先机,新大陆跑马五日圈地,陆氏得到了优先权。   莫小看这优先权,新大陆上最肥沃的土地,陆氏可优先挑选,好白菜让猪先拱,没天理了!   迎着众人鄙夷嫉妒的目光,陆松溪不言不动,捋须微笑,对众人的鄙夷完全不在意。   我的底线都特么低到跪舔朝廷了,还在乎你们的鄙夷吗?   鄙夷我的人那么多,你们算老几?   发现鄙夷的目光完全无法激起陆松溪的羞耻心后,六位家主放弃地叹了口气。   会稽虞氏的家主虞承志起身,朝李钦载行了一礼,沉声问出一个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   “李郡公,我等七大望族在新大陆圈地后,不知朝廷可否允我等拥兵?”   其余六人纷纷点头,虞承志这句话显然问到点子上了。   大唐将士发现新大陆后,必然会征服当地土著,但土著不可能全杀光,而且当地土著的反抗必然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望族圈地后,农田和庄园无法保障安全,必须要拥有自己的私人武装。   李钦载想了想,道:“朝廷可破例允许你们拥兵,但人数不得过千,且不得执火器,若新大陆有战事,尔等私兵必须临时听从驻军将领调遣,若敢抗命,以谋逆论处。”   家主们的表情有点纠结,拥兵的条件太苛刻,朝廷好像允许了,但又好像没允许……   人数不过千,兵器只能执冷兵器,这点力量恰好只能维持自保,想在新大陆当割据军阀,拥兵为王,基本是痴心妄想,朝廷驻军一轮火器齐射,人就得死一大半。   家主们脸色变幻,许久,悄悄熄了心中那点大逆不道的小念头。   李钦载无声地冷笑。   一群老狐狸打什么主意,他当然清楚。   不过,不可能的,死了心吧,临出长安前,他和李治多次深聊,已将条件卡得死死的,那些大逆不道的隐患早就被掐死在摇篮中了。   “诸位在新大陆圈地后,朝廷会将大陆分为许多块,然后分别设立州县,每州每县都有驻军,还有御史台的监察御史和百骑司,随时巡弋监察诸位的举动,所以,各位家主,咱老老实实圈地种田,别想太多。”   李钦载一语戳破,众人呵呵干笑,宾主皆感到非常欢愉。   这时会稽魏氏的家主站起身,沉声道:“朝廷允我等新大陆免十年赋税,但我等先期投入甚大,往后数年不得产出,朝廷可否允我望族在大唐江南之地亦免赋税?”   李钦载嗤笑一声:“想啥美事儿呢?免了你们新大陆的赋税还不够,江南之地还想免赋税?”   “诸位不必在我面前哭穷扮惨,你们的家底我很清楚,明白告诉你们,大唐境内的土地都必须交赋税,这是朝廷的基本盘,绝对不能免,新大陆圈地和开发耕种,那是诸家族的意外收获。”   “诸位在江南的名下土地,各州县官员正在丈量,一切以新丈量的数目为准,每年赋税按时上缴,这一点不容讨价还价!”   听着李钦载不容商量的语气,众人神情失落地垂头不语。   李钦载见气氛有点僵冷,不由笑了:“这都是啥表情?你们拥地耕种,朝廷收你们的赋税,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搞得好像朝廷敲诈勒索了你们一样……”   “若你们实在家底微薄,不堪新大陆投入之支,现在可以退出,守好你们江南的土地便可,此事有能力者上,无能力者退,朝廷不强求。”   话音刚落,众人精神一振,纷纷摇头,表示家底足堪支出,新大陆圈地绝不退出。   李钦载揉了揉脸,默默叹了口气。   都是望族家主,嘴脸咋就那么贱呢?   见众人已无话,李钦载笑道:“朝廷能给你们的,都已摆在桌面上了,现在,该朝廷向各位提要求了吧?”   众人神情一凛,如临大敌地盯着李钦载。   “别紧张,我还是那句话,那年我双手插兜……嗯,不对,朝廷不强求你们参与新大陆圈地,但如果你们非要参与,朝廷提出的要求必须做到。”   迎着众人警惕的眼神,李钦载缓缓道:“首先,各大望族在江南名下的田产土地,必须停止扩张,到此打住,谁赞成,谁反对?” 第一千四百一十六章 无形敲打   今日注定被大唐史册所记载。   这是一次关乎大唐国祚和华夏文明迈向世界的重要谈判。   但是载入史册的今日,实际上却并不是那么伟大光明,更没有激昂雄壮的BGM让人热血沸腾。   事实上,参与酒宴的人都在锱铢必较,各自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讨价还价。   望族在大唐境内的土地停止扩张,这是必须做到的条件,不容商量。   朝廷凭什么让望族参与新大陆圈地?   动辄数十万亩的土地白送给他们,还免十年赋税,真以为天上掉馅饼了?   馅饼在掉落之前,早已标好了价格,先要吃下去,望族必须付出点什么。   大唐的土地兼并问题已经比较严重了,望族和地主们的贪欲是无止境的,若任其发展下去,不到百年的时光,大唐从里到外都会烂,烂到根子上。   所以开元盛世之后,强大的盛唐一夜之间崩塌。   它真的那么脆弱吗?   不是,因为崩塌之前,大唐已是千疮百孔,各种问题日积月累,所谓的盛世风光,其实是建立在一个一点即爆的火药桶的基础上。   那个叫安禄山的胡人胖子,不过是摩擦出了一点小火星,引爆了这个火药桶而已,盛世崩塌的罪魁祸首不是他,而是天子纵容,和世家门阀的贪婪。   李钦载要做的,便是趁着还来得及,将土地兼并问题处理干净,把即将腐烂的隐患修补治疗起来,让大唐夯好坚固的根基。   这是一项隐秘而伟大的工作,只是如今没人能理解这个工作的伟大,千百年后的史书上记载今日之议,或许后人瞻仰时,会毕恭毕敬表达出敬意。   望族停止土地扩张是必要条件,做不到这一点,接下来没必要再谈,朝廷会用强硬的手段来达到目的。   众家主听到李钦载的条件后,表情并无太大的变化。   在此之前,李钦载已向陆松溪提出过这个条件,今日谈判之前,陆松溪也将这个条件告诉了家主们,所以李钦载提的条件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能不能答应?   内心当然是不愿意的,江南的土地肥沃,是天下粮仓,望族为了兼并江南的土地,历代耗费了不少钱财精力,李钦载一句话就要他们放弃,他们怎能情愿?   但是……新大陆的土地也很诱人啊!   那可是动辄数十万亩,望族在江南用了数百年的时光,一代代积累才有如今的数十万亩的规模。   新大陆呢?   登陆就送超级新人大礼包,至少都是数十万亩起,往后朝廷驻军,设立官署,那是朝廷的事,新大陆如果真的很大的话,那么望族的土地还将继续扩张,每家拥地绝对不止数十万亩,至少都是百万起步。   利弊权衡之下,孰轻孰重?   这个问题的答案,早在家主们今日入营之前便已思考妥定了。   陆松溪率先起身表态:“我吴郡陆氏愿答应朝廷的条件,从今日起,陆氏绝不在江南扩张一分一亩土地。”   有了第一个人的表态,紧接着便是第二个,虞承志也站了起来,表态同意。   七位家主,其中两位带了头,剩下的人还能说什么?   李钦载提是不仅是条件,也是参与这个游戏的规则,规则由天子定的,不答应就别想继续参与。   于是七人全都站了起来,表示江南土地到此为止,各大望族不再扩张。   李钦载露出满意的微笑。   意料之中的反应,若连这个都无法答应,就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   最大的问题解决了,但,还不够。   还有许多问题要谈,包括望族登陆新大陆后的移民问题,大唐的百姓农户不可带走,本就人口稀少,不能再让望族挖了墙角,想要耕种新大陆的土地,自己想办法招募农户劳役。   李钦载可以给出建议,比如刚亡国的高句丽和新罗住民,比如嗷嗷待哺的倭国青壮,以及新大陆的原住民等等。   把这些人弄过去,当牲口使都没关系,大唐的州县官府可以当作没看见。   一个话题结束,李钦载举杯再次与家主们互敬,仪式感很重要,今日表面上还是朝廷与望族欢聚一堂,友好且热烈,互相敬酒必不可少。   正打算继续下一个议题,一名部曲匆匆走近,站在中间抱拳禀道:“禀李郡公,江宁民变聚集已达近万,距姑苏城只有五十余里。”   众家主纷纷色变,其中吴郡顾氏的家主顾成章脸色尤为苍白,惶惶不安地迅速瞥了李钦载一眼。   李钦载却面无表情,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部曲继续禀道:“四皇子郇王殿下已率轻骑迎上,百骑司探子传来消息,郇王殿下已与民变百姓遭遇,殿下正在拦截民变百姓……”   李钦载点点头,淡淡地道:“我知道了,退下。”   顿了顿,李钦载突然朝身后侍立的冯肃招了招手,道:“薛大将军所部在何处驻军?”   冯肃低头迅速朝七位家主看了一眼,沉声道:“薛大将军麾下一万五千众,正分兵驻于吴郡会稽等各处。”   话说得隐晦,但家主们的脸却黑了。   吴郡会稽各处?   直爽点儿,你直接说围了咱们的祖宅不好吗?   家主们临出发姑苏前,便得知了薛仁贵屯兵各家祖宅附近的消息,只是这事儿没法拿到明面上说。   没错,李钦载摆明了威胁大家,但这个威胁是为了应对民变,自各州县官员重新丈量江南土地后,江南各处谣言四起,地主们利益受损,纷纷蠢蠢欲动。   此时江南七大望族的动向便格外重要,薛仁贵驻兵各家祖宅附近,李钦载的目的就是制约望族的举动,保证江南的稳定局面。   家主们都是看得深远的老狐狸,对李钦载的目的当然心知肚明,想想自己既然没打算对抗朝廷,家主们问心无愧,这才选择了沉默。   现在李钦载却主动提起了薛仁贵驻兵的事,家主们的脸色便不好看了。   沉默归沉默,大家都有默契不提,现在你却提起来,是真没把望族的脸面放在眼里啊。   李钦载却朝众人龇牙一笑:“恕罪恕罪,各位都理解一下,我当然相信各位对天子对朝廷的忠心,但保不准各位门下的族人会冲动,所以为防万一,该走的流程还是不可少的。”   众人强自干笑几声,表示理解。   李钦载又道:“既然各家望族都风平浪静,而江宁民变已生,那就没必要驻兵诸位祖宅之外了。”   说着李钦载扬声道:“传令薛大将军,撤回所有兵马,向民变驻留之地聚集,确保郇王殿下周全。”   冯肃刚接令转身离去,另一名部曲又匆匆赶来。   “禀李郡公,百骑司有重要军情禀上,江宁民变幕后指使之人已查实!”   哐当一声,在座几位家主手中的酒杯掉落地上,脸色迅速苍白。   李钦载表情不变,先不理会部曲,却含笑朝众人环视一圈,淡淡地道:“诸位,美酒不可辜负,怎能掉落地上?太不小心了。” 第一千四百一十七章 只究首恶   江宁民变不是偶然发生的。   活了两辈子的人,李钦载当然不可能那么天真。   首先江南各地愈传愈烈的谣言就很不正常,背后肯定有人在故意散播,制造民间恐慌。   其次,一场大规模的民变,也不是某个人站在高处一挥手臂,百姓便会欣然景从,若没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藏在人群里煽风点火,民变是不太可能发生的。   放眼整个江南,能做出这件事的人不多,恰好,眼前几位望族家主正好有这个能力。   部曲禀报过后,在座几位家主勃然色变,表情顿时变得惶恐起来。   根本不用审问,李钦载拿眼一扫,便能看出谁参与其中。   当初百骑司禀报,六位家主齐聚于吴郡顾氏祖宅,不知在密室中商议什么,想必商议的就是这件事了。   笑吟吟地环视众人,李钦载悠悠地道:“激起江南民变,把锅扣到我这个钦差头上,说是被我这个钦差逼的,消息传到长安,满朝文武参劾,天子不得不把我召回长安问罪……”   “啧,好狠的心呐!我明明给各位带来了利益,为何还要害我?诸位真是伤透了我的心……”李钦载黯然叹息。   一席话更令家主们惶恐不安,大家的脸色都很不正常,除了陆松溪。   陆松溪左右环视一圈,立马起身道:“李郡公,此事与我吴郡陆氏毫无关系,陆某以列祖列宗的名义发誓,陆氏上下绝无不肖子弟参与密谋此事,否则人神共戮之!”   李钦载微笑颔首。   情报其实早已掌握,当初在顾氏祖宅参与密谋的人,确实没有陆氏。   陆松溪刚说完,其余的家主仿佛获得了灵感,于是急忙起身辩解。   “我会稽虞氏只是听说过此事,尚无明证,故而未禀报李郡公。”   “我吴郡张氏也只是听说,未曾参与,李郡公明鉴!”   “我会稽孔氏也只是听说……”   “俺也一样!”   在座的人纷纷自辩,唯独顾成章脸色愈见苍白,眼神里充满了不可置信。   大家明明在一起商量的阴谋,现在一转身就把自己摘干净了?   果然,在巨大的利益面前,节操比恩客和娼妓的爱情还脆弱。   李钦载哈哈一笑,道:“诸位不必如此,我只是开个小玩笑,我相信此事是个误会,冤有头债有主,此事我只究首恶,不会株连。”   众人闻言终于松了口气,脸上还带了几许心虚。   密谋呢,他们确实参与了,但也只是密谋,事实上他们除了密谋,基本没干别的了,散播谣言,激起民变这些事情都是顾成章做的。   说自己与此事无关,大约也算是实话……吧?   李钦载不动声色,脸上的表情一直保持友善亲切。   民变若是真要追究到底,在座的人除了陆松溪,一个都跑不掉。   可李钦载虽是钦差,却也没牛逼到把江南望族全干掉,真这么干的话,莫说他这个钦差,就连李治的位置怕是都坐不稳当了。   天下世家唇亡齿寒,是不会容许朝廷对江南望族赶尽杀绝的。   所以,当然是选择原谅啦。   不过,原谅归原谅,此事的主谋却不能放过。   李钦载迅速瞥了顾成章一眼,含笑朝旁边的部曲道:“民变的主谋容后再说,退下。”   部曲恭敬退下。   李钦载朝众人笑吟吟地端起酒盏,道:“今日咱们谈正事,接下来还有许多事要商议,诸位,先满饮一盏,我敬诸位家主。”   ……   距姑苏城外大营西北五十余里,正是太湖之畔的一片低洼地,此地无名,土地肥沃,水草丰盛,湖畔杨柳依依,四周鸟语花香,正是典型的江南风景。   民变聚集者近万人,连夜从江宁步行至太湖之畔,此时正停驻在这片低洼之地暂时休憩。   民变为首者名叫孙厚生,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他原本是江宁城郊一个村庄的小地主。   “小地主”的意思是,家境殷实,但也算不上富裕,天灾来临时家中有存粮,一家老小不至于饿死。   孙厚生的名下拥地大约三百来亩,佃户二十余,在当地属于村霸一类的人物,出了村庄就不管用了。   这次民变是孙厚生煽动的,因为江宁城的官员来他家丈量土地,而他名下的土地曾经瞒报了近百亩,当初瞒报土地只需要向官员行贿一点钱,官府造的册子就能瞒过去,没人会追究。   谁知这次李钦载下令重新丈量土地,有百骑司盯着,官员们不敢再弄虚作假,孙厚生使钱都没用了,这就意味着他每年要多支出许多钱粮,白白交给官府充赋税。   于是孙厚生心中很是不满,附近方圆的小地主们聚集时发了几句牢骚,然后他发现小地主们对他的牢骚颇为赞同,于是牢骚越来越多,用辞也越来越激烈。   前几日的夜晚,一个神秘人物找到了他,许给他一千亩良田的好处,而孙厚生要做的,是把附近的地主和农户聚集起来,再煽动几句,大家一起向江宁刺史请愿,请求朝廷停止丈量土地,减免农田赋税。   一千亩土地,对孙厚生来说是巨大的利益,实在无法拒绝。   冲动之下,孙厚生答应了。   然而,当附近的地主和农户被煽动起来后,孙厚生渐渐发现事态不妙,整件事已不由自己控制,也不知为何,莫名其妙竟聚集了近万百姓,仿佛背后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帮他迅速扩充势力。   当地主和百姓们集结起来,人群中有人高呼向姑苏城进发,面见天子钦差请愿后,孙厚生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亲手酿起了一场民变。   民变啊,相当于公然谋反,要诛九族的。   孙厚生扛不住事,他想带着一家老小逃命。但他发现自己已逃不了了。   随着民变队伍朝姑苏城进发,而他的周围也莫名多了一些神秘的人物,一刻不停地盯着他,一家老小也与他分开,不知被谁看管起来。   事情发展到如今,孙厚生已完全不由自己了。   他莫名其妙成了这场民变的领袖人物,当然,他更清楚,朝廷一旦镇压,他是第一个挨刀的。   队伍行进到太湖之畔时,孙厚生赫然发现转机来了。   一名陌生的披甲骑士奔来,向他转达了一个消息。   当今天子的四皇子郇王殿下已亲至,此刻正在民变队伍前方十里。   郇王殿下要与孙厚生见面,殿下以天家名义发誓,绝不伤孙厚生分毫。 第一千四百一十八章 兵马合围   当今皇子要面见孙厚生,答不答应?   傻子才不答应!   孙厚生身陷泥沼,正是难以脱身之时,这场民变归根结底,他不过是被强行推出来的傀儡人物,事实上一切都是背后不知名的神秘人物干的。   孙厚生有什么错?   他只是智商比较低,稀里糊涂被人利用了而已。   作为民变的领袖人物,当今皇子要见他,本来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毕竟他是名义上的谋反首恶。   但孙厚生却觉得这是自己的转机。   事态发展至今,他已完全无法控制,必须另寻办法脱身保命。   而皇子的召见,对他来说就是机会。   仍是太湖之畔,距离民变队伍大约十来里的一片平地上,临时建了一座行营,郇王李素节便暂时落脚在行营里。   两个时辰后,孙厚生来到了行营,见行营外千余披甲将士正列阵以待,那黑色的盔甲,骏健的战马,散发着寒光的刀戟,还有将士们冰冷淡漠的眼神……   孙厚生还没进行营,腿脚已发软了。   自己到底干了什么,怎么敢招惹朝廷!   仅仅只是眼前这千余将士,都让他生出一股面对巍峨高山的无力感,自己究竟怎么想的,当初居然望向撼动这座高山。   李素节在行营帐内见到了孙厚生。   孙厚生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魁梧大汉。   这几个人刚进帐内,李素节便敏感地发现到不对劲。   孙厚生入帐后五体投地式行大礼,一脸惶恐不安地跪伏于地,连头都不敢抬。   而他身后几名魁梧大汉却面无表情,虽然也一样跪拜,但看不出有多少敬畏。   李素节盯着孙厚生默不出声,他在观察孙厚生的表情。   越观察越觉得奇怪,此刻孙厚生一脸惊惶,微胖的身躯瑟瑟发抖,跪拜的姿势也是非常的虔诚。   这样一个对皇权无比敬畏的人,怎么可能煽动百姓民变?   很不合理!   良久,李素节语气淡漠地开口:“江宁民变是你煽动的?”   孙厚生浑身一颤,冷汗瞬间布满额头:“我……小人,我……”   说话间,孙厚生忍不住扭头看了看身后几名魁梧大汉的脸色。   扭头这一眼,李素节已明白了很多。   砰!   李素节狠狠一拍桌案,喝道:“来人!”   几名李家部曲冲入帐内。   李素节指着孙厚生身后的几名大汉,喝道:“将这几人拿下,斩了!”   几名大汉大惊,还没来得及反抗,李家部曲便冲上来将他们摁倒,三下五除二便绑了起来,押出了帐外。   帐内只剩李素节和孙厚生,孙厚生身躯颤抖得愈发剧烈,脸色也苍白得可怕。   李素节换上和颜悦色的笑容,道:“你莫怕,该死的人已死了,现在你我不妨坦诚相对……”   顿了顿,李素节又道:“当然,你若还是不肯坦诚,我也不在乎,哪怕朝廷不调遣兵马镇压,仅只行营外这千余人马都能迅速将民变荡平,想必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吧?”   孙厚生再也扛不住了,肥硕的脑袋狠狠磕在地上,大哭道:“小人无辜,是被人裹挟的!求殿下救我!”   李素节露出和煦的微笑,那笑容简直跟李钦载一模一样。   “来,咱们好好聊聊,到底是怎么回事。”   半个时辰后,李素节已清楚了这场民变的前因后果和所有内幕。   孙厚生仍跪在他面前,忐忑不安地看着他。   李素节却在沉思。   这是先生交给他的任务,他不仅要顺利完成,而且要完成得干脆漂亮,才不负先生之托。   正在思考时,一名李家部曲入帐禀报,薛仁贵大将军已领军赶到,麾下已集结兵马万余,正在五里外扎营,随时可平民变。   李素节闻言大喜,起身便走出了帐外。   “请薛大将军马上领兵,对民变百姓形成合围之势,但不可妄动刀兵,先生说过,只究首恶,余从放过。”   ……   姑苏城外大营。   李钦载与诸位家主正聊得热烈。   事关朝廷和各大望族的切身利益,谈判是不可能短时间内谈妥的,一些细节问题大家都讨价还价,有时候围绕一个小问题,你来我往谈几天都很正常。   从江南土地的赋税政策,到新大陆的拥兵数量等等,谈完一轮又一轮,谈得李钦载越来越没耐心,好想掀桌子。   失算了,这种具体且琐碎的事情应该找个朝臣属官来谈,我堂堂郡公像个菜贩子似的跟人斤斤计较,实在太掉价了。   不体面!   在座的家主们却丝毫不觉得,他们很清楚自己的价值,朝廷给他们土地和利益不是白送的,朝廷也需要他们开发新大陆,让大唐的版图扩张的同时,也要让新得到的土地繁荣起来。   这一点只能由世家望族来做,朝廷的力量是有限的,民间的地主和商人才是发展繁荣的中坚力量。   所以家主们在明白了自己的价值的同时,也有了跟李钦载锱铢必较的底气。   民变的事先放一边,生意归生意,既然大家坐在一起谈合作,就没有因为敬畏和害怕而主动让出利益的道理。   你可以杀了我,但该给的利益必须要给。   这便是所有家主此时的心态。   这场谈判从上午一直谈到傍晚,整整一天时间过去,大方向上谈得差不多,但仍有许多细枝末节的内容没谈清楚。   而此时李钦载的忍耐也快到了极限。   忍着一肚子火气,李钦载屈指敲了敲桌案,道:“今日酒宴,看得出大家都很尽兴……”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他,眼神里充满了疑惑。   你从哪个角度发现大家都很尽兴的?   连消带打,恐吓威慑,各种手段轮番上阵,我们壮着胆子跟你聊了一整天,这就是你说的“尽兴”?   好吧,可能唯独只有你最尽兴……   李钦载含笑道:“今日天色不早了,没谈完的明日接着聊……”   随即李钦载停顿了一下,接着道:“不过明日咱们最好聊得痛快点儿,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要拿到台面上说,掉价又不体面!”   “我婆娘还大着肚子呢,此间事了,我急着赶回长安,你们若耽误了我婆娘生娃,我可能会发飙的。”李钦载的笑容已带了几分冷意。   一旁也有些不耐的滕王闻言不迭点头:“没错,本王也不客气了!”   众人不解地看着他。   滕王指了指李钦载,道:“本王不才,他家大着肚子的婆娘,正好是本王的闺女。”   于是众人既虚伪又违心地拱手,向滕王道喜。   滕王哈哈一笑,拱手还礼:“同喜……”   话没说完,李钦载眼疾手快捂住了老丈人的嘴,盯着他缓缓地道:“丈人慎言,这事儿没法同喜,我一个人干的,与他人无关!” 第一千四百一十九章 民变平息   李钦载眼里的滕王实在不像个长辈。   隔老远便闻到一股皇家老纨绔的味道,至死是少年,要不是他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李钦载和他可能会成为一对酒肉朋友式的忘年交。   毕竟人傻,有钱,这样的朋友谁不愿交?   谈判暂时停下,这种事不是一两天能谈完的,李钦载今日份的耐心已耗尽,再谈下去估计会掀桌子。   手下皆是武将部曲,李钦载没有可用之人,唯一能用的只有滕王和李素节。   决定了,明日让这俩货来主持谈判,李钦载把谈判的底线告诉他们,然后由他们跟江南望族扯嘴皮子。   而李钦载……   江南鱼米之乡,有米也有鱼,如此优美的环境,当然要寻个池塘钓鱼啦,手艺本就不佳,再荒废几日,怕是连打窝都不会了。   我李某人不仅有国运护体,又有上国天子钦命皇气加持,明日钓鱼必不可能空军!   站起身正要发话结束今日的谈判,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大营外传来。   李钦载皱了皱眉,望向大营辕门方向。   很快,一名披甲部曲匆匆跑来,抱拳禀道:“禀李郡公,距此五十里处,郇王殿下传来消息,江宁民变已平定!”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   望族家主面面相觑,眼神中透着心虚,以及释然,更多的是忐忑,表情很复杂。   部曲接着禀道:“薛大将军率部及时赶到,对民变百姓形成合围后,在贼首孙厚生的劝说下,参与民变的百姓和农户们纷纷归降。”   “郇王殿下未费一兵一卒,煽动民变为首者孙厚生,已被殿下拿问,被蛊惑裹挟的百姓和农户也在逐一甄别。”   “郇王殿下和薛大将军正将这些百姓农户押送,朝姑苏城而来。”   部曲禀后,李钦载露出意料之中的满意微笑。   李素节这小子,做学问是废了点儿,但做事还是不错的,这次处置民变算得上干脆利落。   李钦载迅速瞥了一眼在座的家主们,见他们的脸色再次变得心虚和难看,尤其是顾成章,身躯更是止不住地微颤起来。   李钦载冷笑两声,当着家主们的面对部曲吩咐道:“传令李素节和薛大将军,民变宜当马上平息,朝廷只究首恶,不计平民,对参与民变的地主乡绅和农户严厉警告之后,可着人将他们押送回乡。”   “另,以天子钦差名义,向江南各州县官员通告,可在江南各城池乡庄发布安民告示。”   “钦差奉旨南下,只为清查田亩,丈量土地,并无加赋之意,江南地主乡绅农户当守法安己,不可轻信谣言。”   说完李钦载喃喃道:“江南的事,也该了结了,破而后立,乱而后治,当是时也。”   说着李钦载淡淡地瞥了顾成章一眼。   顾成章接触到李钦载饶有深意的目光,心中陡然一沉,落入谷底。   ……   当晚,李素节和薛仁贵率部归营。   参与民变的地主乡绅已遵李钦载的吩咐,派出将士分批将他们押送回乡了。   作为李钦载的弟子,李素节很轻易便猜到了李钦载的用意。   江南民变确实不宜继续追查株连下去,否则江南的乱象愈发不可收拾,发展下去的话,朝廷恐怕都无法控制了。   只究首恶,余从不计方为正道,本就只是一些受到蛊惑煽动或被裹挟的贫苦百姓,何必非要把这些可怜人置于死地?   于是李素节当即便遵从了李钦载的吩咐,将民变的百姓分批押送回乡之后,他和薛仁贵率部赶回了大营。   而此时,李钦载的帅帐内,他正细心擦拭着一根细竹钓竿,帐内还坐着他的老丈人滕王。   滕王盘着腿坐在蒲团上,正美滋滋地戳酒吃菜,李钦载一边擦拭钓竿,一边漫不经心地跟滕王聊天。   “……总之,明日与望族的谈判,天子的底线是绝对不准望族拥兵自重,登陆新大陆后,每家望族的拥兵之数不可过千,过千便查抄,究罪,立斩,这一点,丈人明日须向家主们明说。”   “咱们先礼后兵,先把丑话说在前面,以后他们若敢犯,朝廷下刀也就没顾虑了。”   滕王一边饮酒,一边不咸不淡地应着。   “明日本王主持谈判,你做什么去?”滕王不满地问道。   李钦载手中的钓竿朝他显摆了一下,笑道:“小婿当然要休息啦,朝九晚五,做五休二懂不懂?天子钦差何等尊贵,总不能当牲口使吧。”   滕王愈发不满:“你倒是惬意了,却拿本王当牲口使?”   “丈人这话说的,您还年轻力壮,正是拼事业的黄金时期,工作多一点不要抱怨,这是领导对你的信任,您能力强,本事大,多压一压担子嘛。”李钦载打着官腔道。   滕王咂摸嘴,总觉得愚婿这番话不是什么好话,感觉自己好像受到侮辱了,但又不知他具体侮辱了自己哪个部位……   “望族名下田产呢?你打算任其处之?”滕王又问道。   李钦载擦拭钓竿的动作一顿,随即朝他望去,对他龇牙一笑,突然答非所问道:“丈人,咱们离京前,您好像说过,您有五六个儿子?”   滕王莫名其妙点头。   李钦载发出灵魂追问:“都是亲生的吗?”   滕王一愣,勃然大怒:“狗东西,竟敢……”   “丈人且慢,愚婿这个问题很重要,事关滕王一脉家业。”李钦载急忙道。   滕王只好压下火气,忍怒道:“不错,都是亲生的,本王的六个儿子皆是正妃和几位侍妾所出,咋!”   “确定是亲生的?您家正妃和侍妾身边没有英俊的护卫或是健壮的马夫之类的……”   话没说完,见滕王已准备掀桌翻脸了,李钦载求生欲极强,急忙话锋一转,道:“小婿记得丈人的封地是在洪州,也算是江南之地了……”   “怎样?”滕王语气恶劣地道。   李钦载轻叹口气,道:“小婿觉得,您那座位于洪州的滕王阁好像白建了……”   “啥意思?”滕王愕然。   李钦载缓缓道:“小婿回京后,打算向天子上表,建议将丈人您的封地从洪州改封到吴郡。” 第一千四百二十章 推恩分封   江南望族名下田产太多,不仅挤压了普通百姓农户的生存空间,对朝廷来说也绝不是好事。   这次江宁民变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拥地过甚,望族对本地的影响力和煽动力也是非常可怕的。   今日民变被平息了,来日若再次触动了他们的利益,再一次发生民变怎么办?   所以,隐患若要根本性地解决,还是要从土地着手。   而滕王的身份,便是一个非常不错的突入口。   而滕王听着李钦载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问题,愈发满头雾水。   “为何要改封本王的封地?洪州的滕王阁你可知本王耗费了多少钱粮才建起来的,你一句话本王就不得不舍弃了?”滕王不满地道。   李钦载眨眨眼,笑道:“丈人财大器粗,吴郡再建一座滕王阁也不难吧?而且,小婿这里有一个泼天的大好处送您呢。”   “啥意思?”   李钦载缓缓道:“吴郡朱氏被灭,名下田产庄园被刺史府封禁,小婿下令不准任何人染指,其实是有用意的。”   滕王虽是老纨绔,但也不算愚蠢,闻言沉思片刻,眼睛渐渐发亮。   “你的意思是,吴郡朱氏名下的田产都送给本王?”滕王激动地问道。   “送你全家!”   滕王又一呆,然后大怒:“狗贼目无尊长,竟敢辱骂本王,姓李的,你……”   李钦载再次摁住发飙的滕王,道:“丈人息怒,真是打算送您全家。”   “吴郡朱氏名下田产数十万亩,比丈人原来的田产多多了,如此巨利,天子不可轻予丈人,否则会被天下人非议。”   滕王这才明白李钦载的意思,道:“所以你才问本王究竟有几个儿子,是打算上表天子,将吴郡朱氏的田产分赐给本王那几个儿子?”   “差不多是这意思吧。”   滕王愈发不解:“好端端的为何将朱氏的田产送我?”   李钦载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道:“因为小婿想将滕王一脉打造成江南望族的示范样板,让七大望族在潜移默化和朝廷的有意引导下,慢慢改变如今江南土地兼并的现状。”   滕王惊了:“我滕王一脉何德何能……”   李钦载语重心长地道:“小婿当然知道您无德无能,但只要滕王一脉背后有天子和朝廷的支持,为天下世家望族树立正确的榜样,数代以后,滕王一脉必然有德又有能。”   滕王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何德何能”只不过是一句自谦而已,但在这位愚婿眼里,特么的居然觉得本王说的是实话……   李钦载话锋一转,突然又问道:“丈人可知,古往今来,天下最无法破解的阳谋是什么吗?”   “不知。”滕王冷冷回答。   李钦载缓缓道:“是‘推恩令’。”   “汉武帝时,诸侯势大,而君权渐弱,主父偃向汉帝上表,提出‘推恩令’,以削诸侯之势,而天下诸侯明知是朝廷对付他们的计策,却也无可奈何,最终诸侯之势渐衰,无人能应对此策。”   滕王点头,他又不是不学无术的废物,对“推恩令”当然不陌生。   随即滕王渐渐回过味儿了,低声道:“你打算对江南望族用推恩令?”   李钦载笑了:“准确的说,是先对滕王一脉用推恩令。”   “朱氏田产,天子分封滕王诸子嗣,朝廷对皇室宗亲立严法,每位宗亲子嗣名下所拥之地,不得超过两万或三万亩,若有超出的部分被监察发现,则苛以重税,罚没充公,并拿问究其罪。”   “世家望族和大地主们对土地的扩张,如今已算是被限制了,但他们已经拥有的土地还是太多,对朝廷来说不是好事,所以必须继续以温和的方式削弱。”   “‘推恩’便是最稳妥的做法,滕王一脉改封江南吴郡,滕王率先做出表率,高调分封子嗣,皇室宗亲分封土地受到严格的限制,所谓上有所偏,下必效之。”   “朝廷关于土地的政策会慢慢出台,尽量做到温和,政策针对的对象首先是皇室宗亲,对世家望族暂时不计,但这种明显释放出来的信号,世家望族不是傻子,他们会日夜解读天子的心思。”   “推恩令算准的便是人心,就算世家望族不愿遵从,但这些世家的族人子弟必然有自己的心思,本是家族掌握的土地,分封到自己的手中,从此花钱耗粮不必仰人鼻息,它不香吗?”   “推恩令出,世家望族必有争执内乱,人性贪婪,人心逐利,他们的内乱又不是朝廷干的,朝廷又没逼他们分封子嗣。”   “虽然朝廷对世家一语不发,但,大势已成,世家族长也无法阻拦。”   “总之,用皇室宗亲的示范,去影响世家望族的举动,朝廷可对世家一边示恩怀柔,一边施加压力,在不触及他们利益的前提下,让他们自己主动服从推恩分封……”   “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十年二十年后,天下土地兼并的隐患或可慢慢消除。”   “待天下世家望族皆服从朝廷的推恩分封后,朝廷再出台严法,正式立下规矩,从今以后,绝对不允许任何世家和地主拥地超过朝廷规定的数目,违者严究其罪。”   李钦咋看着滕王呆滞的表情,笑了笑,道:“这一切,便请从丈人的子嗣开始吧。”   “这件事若做得好,滕王一脉可保世代富贵,且会被历代天子信任,丈人,这可是一桩大功啊,想不想要?”   滕王呆滞许久,才渐渐缓过神来,目光复杂地仔细打量李钦载。   良久,滕王叹道:“不愧是陛下倚重的国器重臣,本王服了!”   顿了顿,滕王渐渐恍然:“所以,这才是你解决土地兼并问题的根本办法?推恩分封,先削其势,然后立法严止,锁定世家之拥地,将天下剩余的大部分土地让给百姓农户……”   李钦载微笑道:“我这一代,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剩下的问题,交给下一代,下下一代去解决,最终的目标,是将世家所拥之地消除到朝廷可以容许的范围内,这个隐患才算彻底解决。” 第一千四百二十一章 替死背锅   推恩令,华夏上下五千年第一阳谋,史无争议。   名为“推恩”,实为“削势”,此计算尽人心,将人类的贪婪和逐利之心算得明明白白,诸侯纵知是计亦无可奈何。   这就是“阳谋”。   这条计策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它不费一文一兵,却用诸侯的利益为筹码,撼动了诸侯个人的势力。   说来与“借花献佛”有异曲同工之妙。   法既可许,分而食之,内乱骤生,诸侯之势陡消,族人子弟分势之后,诸侯对朝廷再无还手应对之力。   滕王越想越震惊,望向李钦载的眼神愈发复杂。   推恩令他当然知道,只限于书本上,没想到他这位女婿竟神奇地将它应用到现实里来了。   将此计首先用于大唐皇室宗亲,既没触动天下世家的利益,又给了世家一个非常强烈的信号。   微妙之处在于,世家偏偏还不能视若无睹,族中多有聪明人,他们自己会深刻解读天子的意图。   解读之后呢?   皇室都推恩了,你们敢不当回事吗?   朝廷再有意无意施加一点压力,比如暗示朝臣上表丈量清算土地田亩,把某个名下拥地超出规定数目的皇室宗亲拎出来严惩一下,诸如此类的压力,世家望族自会明白天子的意思。   与此同时,新大陆跑马圈地的巨大利益也大方地送给世家。   既示恩,又立威,连消带打之下,假以时日,大唐境内的土地兼并问题可以缓慢解决。   李钦载的这个主意很高明,不得不说,能被天子器重多年,终归是有点本事的,滕王不佩服都不行,至少他想不到,做不出。   “丈人,推恩令就从您家六个儿子开始了,切记莫踩红线,绝对不可超出数目,否则天子必会杀一儆百。”李钦载叮嘱道。   滕王笑了,他明白李钦载的意思,滕王一脉的推恩拥地,其实就是天子做给天下世家看的样板示范。   土地拥有多少,滕王并不在乎,有王爵在身,还怕世代子孙穷困潦倒?   但是如果此事能做成,滕王一脉便等于帮了天子一个大忙,以后滕王一脉定能慢慢被天子委以重任,渐渐走进朝堂权力中枢。   这才是滕王最心动的地方。   有权又有利,这个样板示范滕王一脉当定了。   “推恩令,推恩令……”滕王念叨半晌,感慨道:“站在臣子的角度,大唐得你为臣,实在是天赐之福,说你是国朝砥柱都是看轻了你,你注定名垂青史。”   李钦载笑吟吟地接受了老丈人的夸奖,随即一愣:“为啥只是站在臣子的角度?”   滕王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站在人夫的角度,你与本王是一路货色,拒绝不了美色,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钦载惊了:“丈人,小婿奉旨下江南以来,一直都是清心寡欲,连美女的寒毛都没碰过,咋就不是好东西了?”   “反观丈人您在江南的举动……啧!”李钦载嫌弃地瞥了他一眼。   滕王振振有词:“本王为了不让你做出对不起女儿的事,那晚在江州刺史府勉为其难收拾了十几个美人,你以为本王好受吗?”   李钦载鄙夷地道:“丈人,既然占了便宜,就大大方方得瑟炫耀,不要搞得好像吃了天大的亏,一副自我牺牲自我感动的样子,太恶心人了。”   滕王老脸顿时一红,不自在地咳了两声,道:“江南之事,事关本王颜面,回长安后贤婿莫与我女儿提起。”   李钦载假笑几声,这老纨绔真不是东西,平日里不是狗贼便是竖子,现在知道管自己叫“贤婿”了,这嘴脸真是……   “不行,丈人刚才又辱骂我了,回长安后一定会跟你女儿聊聊的,小婿忍不下这口气。”李钦载冷着脸道。   滕王皱眉:“贤婿要如何才能忍下这口气,然后守口如瓶呢?”   “我不知道,反正我生气了,两万贯钱都哄不好的那种生气。”   滕王倒吸一口凉气,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姓李的,老夫劝你要点儿脸,屁大个事儿,你竟开价两万贯?”   李钦载想想觉得也是,主要是老纨绔的脸面不值钱,开价太高的话,人家说不定一横心索性不要脸了,自己岂不亏大了。   于是李钦载立马改口:“一万贯或许能让小婿转怒为喜,不然小婿回到长安后不仅要跟金乡深聊,而且还会请几个嘴大的街痞无赖,将老丈人在江南的光荣事迹分成一百个章回,每日轮流宣讲。”   滕王怒视他,半晌,狠狠一咬牙:“五千贯,给老夫闭嘴。不然老夫索性不要这张脸皮,任你败坏便是,反正老夫这辈子也没什么好名声!”   李钦载黯然一叹,果然,他的道德底线比自己想象的更低……   ……   深夜,滕王已离开帅帐歇息去了。   李钦载坐在烛台下,擦拭了许久的钓竿油光可鉴,又抓了一把粳米,掺入米酒搅匀,这是打窝必备的利器。   看着手里完美的钓竿,李钦载满意地点头,他对明日钓鱼的收获充满了信心。   以前经常空军,那纯粹是手气问题,来到鱼米之乡的江南如果还空军,那就说不过去了。   打了个呵欠,李钦载收拾好钓竿,伸着懒腰正要吹灯睡觉,帅帐外却传来冯肃的声音。   “五少郎,吴郡顾氏家主顾成章帐外求见。”   李钦载一愣,然后冷笑起来。   孩子死了,来奶了,有意义吗?   “告诉他,我已睡下,不见客。”李钦载的声音从帐内传出。   帐外沉寂片刻后,突然听到顾成章的声音。   “李郡公明鉴,江宁民变非我顾氏指使,实为顾氏族中一个不肖子弟私下所为,老夫断不知情,今日方知犯下大错,那不肖子弟已被拿下,老夫大义灭亲,愿交予李郡公严惩,顾氏绝无怨言。”   帅帐内,李钦载无声地冷笑。   长见识了,居然真遇到替死鬼背黑锅这种狗血事,作为望族家主,真是一点脸面也不要了,这该死的求生欲……   “顾家主请回,江宁民变之事,自有刑部和百骑司严查。我累了,恕不见外客。”李钦载隔着帅帐的门帘,语气淡漠地道。 第一千四百二十二章 罪无可赦   李钦载和顾成章都很清楚,民变的事不可能轻易揭过去。   民变平息了,事还没完。   朝廷必须会追查,而且一定会有很多人头落地,要杀的不是普通百姓,而是背后指使这一切的主谋。   今日民变刚被平息,李素节和薛仁贵领军回营,尽管李钦载什么都没说,但顾成章很清楚,这件事吴郡顾氏摘不干净了,也就是说,顾氏即将大难临头。   于是这才有了顾成章半夜来到帅帐外,毫无节操地推出一个族中子弟背锅的举动。   李钦载对顾成章的节操叹为观止,人居然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跟他相比,李钦载感觉自己简直就是道德高尚的圣人了。   语气淡漠地拒绝顾成章之后,帅帐外又是一阵久久的寂然。   就在李钦载以为对方已悻悻离去之时,谁知冯肃却悄悄走进帅帐,站在他面前低声禀道:“五少郎,那位顾家主不愿走,人还跪在帐外。”   李钦载一愣,随即嘴角一勾:“跪在帐外?”   “是,顾家主到了帅帐外便一直跪着,刚才与您隔帘对话也是跪着的。”   李钦载悠悠地道:“看来这位家主已经很害怕了。”   吴郡朱氏被李钦载揪了一点小错便满门覆灭,更何况顾氏在背后暗中指使煽动民变,两者一比较,顾氏满门抄斩都是合情合理合法,难怪顾成章今夜如此害怕。   冯肃说完后便站在帐内,静静地等候李钦载的吩咐。   李钦载沉思半晌,终于还是起身走到帅帐外。   帐外门口立着几支火把,昏黄的光线下,顾成章身躯佝偻,双膝面朝帅帐跪得很端正。   见李钦载终于走出来,顾成章一喜,急忙以头触地,颤声道:“顾氏不肖子弟一时糊涂,但顾氏一族是无辜的,请李郡公勿使株连。”   李钦载安静地注视着他,良久,走到顾成章面前蹲下,与他的目光平视。   “顾家主,煽动民变是什么性质,你应该比我清楚,这件事太严重,不是推出一两个替死鬼就能揭过去的。”   顾成章当然很清楚煽动民变是什么性质,跟谋反一样,属于满门抄斩的罪名。   当初顾成章敢煽动民变,是因为他深知只要攻李钦载的弱点,江南望族就能躲过此劫。   如果一切按照顾成章的计划进行,如今的李钦载恐怕已被召回长安,而民变这口黑锅也不偏不倚地扣在李钦载的头上。   然而,李素节平息民变的速度太快,薛仁贵率部合围也是迅雷不及掩耳,更重要的是,江南望族在长安朝堂的人脉发动已久,无数参劾奏疏已递上,朝堂被闹得沸沸扬扬。   可直到今日也没见天子召回李钦载,由此可见,长安城一定出现了变故,致使顾成章原本的计划全都偏离了预定的方向。   简单的说,成王败寇,仅此而已。   于是今夜此刻,绝望的顾成章以失败者的身份跪在帅帐外,他知道吴郡顾氏接下来即将面临什么,作为家主,他只能尽最后一份努力,挽救族人的命运。   “李郡公明鉴,吴郡顾氏愿拿出名下田产三十万亩,无条件送朝廷充公,并且从今以后,吴郡顾氏唯天子马首是瞻,帮李郡公整肃江南田产土地,天子和朝廷不可为,不便为之事,顾某愿效犬马之劳。”   “另外,顾氏愿倾阖族之财宝珍奇,赠与李郡公。”   “顾某愿对天发誓,顾氏族人世代永不叛唐,并将长房嫡子嫡孙十人送遣长安为质,如若顾氏违誓,天子可斩顾氏嫡子!”   “李郡公,留顾氏一条活路,比抄斩顾氏满门更有利。”   顾成章再次开出条件。   李钦载沉默,深深地注视着他。   不得不说,条件够狠,算得上断臂求生了。   为了家族活下去,能够果断地狠下心付出惨重的代价,作为望族家主,顾成章无疑是合格的。   但,这些条件在李钦载面前没用。   江宁民变发生的那一刻,谁都救不了吴郡顾氏,连李治都不能。   “顾家主,夜深露凉,请回吧。”李钦载叹息道。   顾成章浑身一颤,眼神已完全绝望。   他听懂了李钦载话里的意思。   仰头望着漆黑的苍穹,顾成章咧嘴惨笑。   活到这把年纪,当然早已学会为自己的行为买单。   全族人的性命被他押上了赌桌,可惜,这一次顾氏赌错了,赌输了。   “多……多谢李郡公,顾某明白了。”   瞬息之间,顾成章仿佛苍老了几十岁,起身佝偻着身躯,失魂落魄地离去。   李钦载目送他离开,眼神里的坚决之意一直不曾改变过。   对这位失败的老人,他提不起丝毫的同情。   想想江南那些失去土地的农户,三餐无济沦为流民农奴,被望族祸害得几近崩塌的府兵制……   家族的私欲难填,却悄无声息地挖空了社稷的墙角,有什么值得同情的?   半个时辰后,大营内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锣声。   营内沉睡的将士们纷纷起身披甲,抄着兵器冲出了营帐。   却听夜里巡弋的将士说,吴郡顾氏的家主顾成章刚才跳进了太湖,营外巡弋的将士听到水声急忙查看,很久都发现不了踪迹,直到半个时辰后,顾成章的尸身才浮上水面,被将士们打捞起来。   披衣而出的其余几位家主大感震惊,急忙冲到营外太湖边,亲眼看到顾成章的尸身后,家主们这才敢相信。   窃窃议论几句后,家主们不经意扭头,赫然发现人群不远处,李钦载面无表情地伫立,许久后,在部曲的护侍下默然离去。   家主们沉默半晌,表情突然变得不那么震惊了。   江宁民变是谁干的,大家心里都有数,李郡公和朝廷对民变是什么态度,家主们更清楚。   这般处境下,吴郡顾氏断无生理,顾成章跳湖自尽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换了任何人身处这般绝境下,除了一死了之,还能做什么?   第二天清早。   六家望族的家主们齐聚于帅帐,但帅帐内主持谈判的却只有滕王一人,李钦载了无踪影。   六家望族与朝廷谈判的同时,薛仁贵率部五千突然离营而去。   下午时分,一个意料之中的消息传到大营。   吴郡顾氏,煽动江宁民变,铁证确凿,罪无可赦,满门当诛。 第一千四百二十三章 彪炳千秋   随着吴郡顾氏家主顾成章投湖自尽,薛仁贵率五千兵马当夜突袭顾氏祖宅,一应族人门客和官员皆被拿问,江南诸州县再次震动。   官场民间皆惶惶不安之时,这次州县官署的布告来得很及时。   顾氏族人刚被扔进大牢待审,各地州县已颁下了安民告示。   告示上明明白白地将吴郡顾氏的罪状列了出来,其中包括强买强卖土地,强敛民财,其中最重的罪是,暗中煽动江宁民变。   许多官员本来对钦差查抄顾氏十分不解,然而看到罪状的最后一条煽动民变时,顿时恍然大悟,然后噤若寒蝉。   煽动民变等于谋反,吴郡顾氏这是自己作大死啊,活该满门抄斩。   于是有意思的事出现了。   当初查抄吴郡朱氏时,江南震惊,各地州县官员和地主纷纷惊惶,人人自危。   而如今查抄顾氏,江南各州县却在短暂的震惊之后,顿时偃旗息鼓,就连私下都很少议论,大家对顾氏一族的命运总结起来只有两个字,“活该”。   煽动民变啊,多么严重的罪名,你顾家艺高人胆大啊。   拿问顾氏族人和官员,查收顾氏家产,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两日后,偌大的顾氏一族基本已被肃清,全部押入大牢。   从长安调来的刑部官员倒了大霉,没想到江南的水如此浑浊,大案一桩接一桩,这几日刑部官员忙得脚不沾地。   提审,寻证,固定证据,定罪,派府兵将人犯押送长安,待秋后处斩等等。   与此同时,姑苏城外大营内,滕王与剩余的六位家主的谈判进行得很顺利。   顾氏被灭,固然是罪有应得,但李钦载果断的处置手段,也再一次深深地震慑了诸位家主们。   这位钦差再一次证明了他的心狠手辣,所以接下来的谈判,家主们已然有所收敛,不敢在细枝末节的方面与朝廷斤斤计较,怕的就是惹得这位钦差不耐烦。   钦差不耐烦是大家亲眼所见,虽说这两日的谈判是滕王主持,但家主们每天都看到李钦载拎着钓竿和桶子出大营,傍晚回来时脸色铁青,一副心情很不爽想杀几个人换一换心情的样子,表情狰狞可怕。   三日后,滕王与六位家主的谈判终于结束。   说是“皆大欢喜”倒也没那么夸张,这场谈判里,朝廷和望族都各自妥协了一些东西,当然,也得到了一些东西。   总之,协定已成,双方认账。   滕王代笔,李钦载盖印,家主联名,双方写下了协定文书后,派快马送至长安,最后一道程序就是李治点头,盖上玉玺,这份文书便成了大唐的法律,违者必究。   谈判结束后,家主们也纷纷松了口气。   终于可以离开这座该死的大营了!   谈判倒是不难受,难受的是,家主们每天都看到李钦载难看的脸色。   真的很让人费解,这位年轻的钦差每天拎着钓竿和桶子出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何每天归营时都是一副要吃人的狰狞嘴脸。   不得不说,李钦载的脸色给了家主们极大的心理压力,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家主们不敢再给这位钦差添堵,感觉这位钦差的情绪已在崩溃的边缘,稍微再刺激一下,江南又有一家望族被灭。   谈判结束之后,如蒙大赦的家主们纷纷向李钦载告辞。   李钦载这几日的心情一直不太好,此时强堆着笑脸,亲自将家主们送出大营,殷殷挥手告别后,李钦载脸色一敛,恢复了阴沉狰狞的样子,一言不发转身便回了帅帐。   滕王站在辕门外,见李钦载的表情难看,饶是老丈人的身份他也不敢多问,而是拽住了李钦载的贴身部曲冯肃。   “这混账小子咋了?谁招惹了他?”滕王问道。   冯肃的表情也很难看,纯粹也是因为心理压力,毕竟李钦载这几日周边的低气压太折磨人了。   “殿下莫问了,总之……一言难尽。”冯肃叹了口气道。   连钓三天的鱼,一条都没钓上,你敢信?   换条狗蹲在岸边都比他有收获吧。   人菜瘾大,钓品还不好,钓不上来就摆臭脸……   作为李钦载身边的部曲,冯肃这几日过得多难受,谁能理解他的痛苦?   ……   谈判结束,李治又从长安调来了十几名刑部官员和监察御史,专门处理吴郡朱氏和顾氏两大望族不法事。   至此,李钦载下江南的任务基本已完成。   此行最大的收获便是,江南的土地兼并问题已开始化冻,而各大望族家主也都承诺绝不再扩张土地。   家主的承诺能不能信,李钦载不确定,但百骑司不是吃干饭的。   今年各大望族名下所拥之地大约是什么数目,到了明年又是什么数目,百骑司都会有详细的数据报上长安。   如果望族还打算偷偷摸摸兼并土地,到了明年,李钦载不介意再来一次江南,带着屠刀来。   与朝廷的谈判结束后,家主各自回到家族中,然后,江南沿海地带莫名多了好几家民间建造的船舶作坊,六大望族大量招募江南失地的农户,和有经验的造船工匠。   国家政策所倾,民间蜂拥而随,自古以来便不乏聪明人跟随大势而富贵亨达。   朝廷在登州泉州两地设船舶司后,民间的造船业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头,六大望族与朝廷的一场谈判,间接地促生了大唐民间的资本主义萌芽,这倒是连李钦载都始料未及的。   麟德四年六月初二。   大清早起床,李钦载披戴整齐,大营内将士们已在收拾行装,后勤辎重队伍则将营帐马匹和粮草归置起来,大军准备拔营。   不知不觉来江南三月有余,李钦载的任务已完成,该回长安了。   骑马率先出了大营,李钦载赫然发现大营外人山人海。   不仅六大望族的家主在人群之首,还有无数官员和衣衫粗陋的百姓农户。   见李钦载出营,上万百姓和农户纷纷朝他双膝跪拜。   “恭送钦差李郡公,江南整肃,为民立命,李郡公彪炳千秋!” 第一千四百二十四章 缓缓归矣   李钦载回长安,望族家主来相送倒是在意料之中,毕竟他们即将得到巨大的利益。   但李钦载没想到的是,居然有如此多的百姓农户也来相送。   他在江南做的一切,无论覆灭望族也好,处置官员也好,其实最终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遏制土地兼并,让失地农户渐渐回归到田园,使得耕者有其田,贫苦百姓能得一条活路。   但是他在江南的所为,望族家主清楚,少数官员清楚,没想到百姓农户也清楚。   李钦载不知道的是,他在江南的所有动作,已对江南的百姓农户产生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来自高层的风波,终究会影响到民间,这是无可避免的。   望族已停止了土地买卖,失去土地的百姓农户们有的被望族招募去了船舶工坊,有的受到李钦载重新丈量土地的政令恩惠,地主不得不退回了部分土地。   还有的则是在顾氏被查抄后,官府将顾氏名下的大部分田产退给了农户。   总之,百姓实实在在得到了恩惠,对李钦载来说,或许只是不起眼的小恩小惠,但在普通百姓眼里,这无异于一场天降甘霖。   于是,今日李钦载启程归京,意外地得到了上万百姓的虔诚感恩和恭送。   民心所归,是因为这世上真的有青天为他们奔走,付出。   骑马行出大营的李钦载见营外人山人海,大吃一惊后急忙下马,面对纯朴的百姓农户们的虔诚跪拜,李钦载不敢托大,急忙双膝跪拜还礼。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诸位父老请回,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李钦载含笑道。   人群中,六大望族的家主沉默地伫立,看到上万百姓相送的隆重场面,六位家主面面相觑,心中五味杂陈。   他们生于江南,长于江南,曾经以为家族统治江南万民,一言执万民生死而无可争议,可是此刻见到百姓送别李钦载,家主们赫然发现,这种待遇是他们祖祖辈辈都没有过的。   而一个外来的钦差,却轻易地得到了。   民心向背,依依东望。   家主们表情平静,心中却如惊雷阵阵。   今日的画面已令他们大感震撼,生平第一次,他们开始怀疑祖祖辈辈经营江南的意义。   李钦载向百姓还礼后,眼神若有深意地瞥向六位家主。   六位家主接触到他的眼神,急忙含笑长揖。   李钦载缓缓走到六人面前,低声道:“诸位家主,我走之后,还望善待百姓,他们,才是诸位经营江南的根本。”   “土地都被你们占尽了,百姓没了活路,你们数百年家业的根基也就不复存在了,如此简单的道理,不必我教你们吧?”   六人凛然,纷纷躬身受教。   李钦载拱手笑道:“朝廷水师即将启航,我在长安备好美酒,提前恭贺诸位赚得盆满钵满。”   ……   从姑苏启程,一路向北。   李钦载本该选择由京杭大运河北上,但他还是想看看沿途的民间疾苦,于是决定骑马归京。   有时候他真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大唐的缝衣匠,一路缝缝补补,为这个已现盛世气象的大唐四处填补缝隙,延长它的国祚。   毕竟是华夏历史上最闪耀的朝代,李钦载已是大唐的一员,为它做些什么也是本分,只要不太辛苦,他都乐意做一做。   一路归京,没有遇到所谓的不平事。   薛仁贵所部两万大军浩浩荡荡护侍前后,谁家不平事敢在李钦载面前露头?   漫长的路程,李钦载越走越扫兴,想当青天大老爷,铲除人间不平的瘾头没得到宣泄,这一路除了各州县官员出城恭迎,以及你来我往无休无止的官场应酬酒宴外,基本没别的事了。   骑马缓行,走走停停,一个月后,正是炎热的七月中,李钦载和薛仁贵所部终于到达了久违的长安。   骑在马上,看着远处巍峨耸立的长安城墙,李钦载缓缓呼出一口气,喃喃道:“这一走便是三四个月,连个出差补助都没有,下一次……”   说着说着,突然住嘴。   哎,有点偏离事实,虽说李治没给他出差补助,但李钦载这一趟真没白干。   吴郡陆氏送他的厚礼就不说了,后来谈判结束后,其余六大望族的家主也给他送了不少贵重珍奇。   不仅如此,查抄朱氏和顾氏之后,当地的官员都非常懂事,将两大望族库房里一些贵重的存余也悄悄送了不少给他。   反正李钦载代表朝廷,送李钦载就等于充公国库,逻辑可以说非常缜密,无可挑剔了。   而李钦载,此行江南不仅收获了百姓农户们的衷心爱戴,也悄摸摸地赚得盆满钵满,既得名声又得好处的出差,好像……也不差,以后可以经常有。   唯一的遗憾是,温婉美丽的江南女子,这次没品尝到滋味。   不是李钦载不想,实在是滕王盯得太紧。   生怕李钦载干出辜负女儿的事,下一趟江南若无端端又收了几房侍妾回长安,与女儿争夺夫君的宠爱,滕王绝对无法接受。   于是在老丈人的严防死守下,李钦载几次想进城找点快乐的事做,最终都泡了汤。   位高权重,风流倜傥的年轻郡公,去一趟江南居然白天没鸟事,晚上鸟没事,整整过了四五个月,有时候甚至不得不依靠久违的灵巧的双手……   李郡公的心酸,老丈人是不会懂的。   今日终于回到长安,李钦载不知为何眼眶红了。   近半年不知肉味,今日归家当肆吾欲。   想到这里,旅途的疲惫仿佛顷刻间尽逝,李钦载狠狠鞭马,马儿一声长嘶,在一众部曲的护侍下,一行人风驰电掣奔向长安城门。   一个时辰后,李钦载入城,径自奔向国公府。   刚到府门外,便见吴管家站在门口翘首以盼,见李钦载打马而来,吴管家惊喜大叫。   “五少郎归家矣!”   府门大开,李思文夫妇,崔婕小八嘎小西八,甚至挺着大肚子的金乡,还有荞儿和弘壁纷纷迎了出来,亲人妻儿都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第一千四百二十五章 归京面圣   也无风雨也无晴。   当家人妻儿簇拥在他身边时,李钦载发现自己的人生否仿佛得到了升华。   荞儿和弘壁死死抱着李钦载的大腿不肯松手,崔婕扑进他怀里哭个不停,身后的金乡双手捧着大肚子,被丫鬟一左一右搀扶着,咬着下唇痴痴地看着他。   李崔氏手背抹着泪,李思文算是表现得最冷静的,红着眼眶打量李钦载一番后,点了点头,转身负手径自入了府门,惹得李崔氏在他背后恶狠狠地骂,当爹的架子至死都不肯放下。   站在门口与妻儿聊了一会儿,李钦载又满怀深情地摸了摸金乡的大肚子,惹得金乡破涕为笑。   “胖了不少,最近伙食不错,我女儿在你肚里显然养得很好。”李钦载笑道。   金乡不高兴地嘟着小嘴儿告状:“姐姐每天逼我吃,吃的都是大鱼大肉,我才长这么胖……”   崔婕瞪了她一眼:“孕妇就该多吃,不然生出的娃儿骨瘦如柴,你生的时候也没力气,不识好人心,以为我害你呢。”   随即崔婕又望向李钦载,眼泪止不住地又掉落下来。   “夫君可算回来了,上月长安城传得邪乎,说夫君在江南大开杀戒,杀了不少望族的人,都快捅破天了,长安城每天都有无数朝臣参劾夫君,都快把夫君骂成误国误君的大奸臣了。”   “妾身听说好多朝臣都叫嚣着请天子斩杀夫君呢,我们在府里可担心死了,都想下江南寻夫君,只是爷爷拦住了咱们,他说夫君做的是大事,叫咱们不要给夫君添乱。”   李钦载神情微动,一边与崔婕聊天,一边搀扶着金乡进了门。   与妻儿聊了一阵后,李钦载便进了后院,向李勣告归问安。   李勣坐在后院书房里看书,李钦载进门便发现,李勣的头发似乎白了更多,几乎已是满头银发,脸上的肤色和皱纹也更显老迈。   眼前的李勣,看起来只是一位普通的垂垂老者,跟那些抱着小炭炉坐在天井边晒太阳的老人没什么区别。   谁敢想象这位普通的老人,竟是大唐最具威望的当世名将,一声令下,无数大唐府兵健儿愿为他赴死。   进门后,李钦载双膝拜倒在李勣面前。   “爷爷,孙儿回来了。”   李勣抬眼,浑浊的目光朝他身上一扫,然后点头:“不错,没缺胳膊少腿,囫囵个儿回来也算是好消息了。”   李钦载垂头道:“多谢爷爷在长安为孙儿转圜奔走,孙儿不孝,让爷爷操心了。”   李勣摇头:“既是一家人,莫说两家话。”   “再说,你在江南做的是正确的事,是为国为民的大事,老夫纵不是为了你,就算为了社稷国祚,也应出一份力气。”   李钦载低声道:“孙儿在江南时听说了,天子任爷爷为吴郡朱氏一案的主审官,连同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三司,问审朱氏不法事,这桩差事想必不轻松吧?”   李勣笑了:“老夫一生英名都差点折在里面了,真可谓是群起而攻之啊。”   李勣淡淡一语带过,但李钦载显然不会认为这么简单。   表面上不过是问审一家望族的不法事,但实际上却是与天下世家望族站在对立面。   问审朱氏,便是问审天下世家,可以想象李勣是何等的艰难,朝堂上四面楚歌的处境,不比李钦载在江南被望族四面环伺好过。   也正是因为李勣在长安弹压下了朝堂的各种压力和非议,李钦载才能在江南放手施为,解决望族毫无顾忌。   李钦载心中有些羞愧,东征之后,李勣载誉归京,本该就此颐养天年,带着荣耀的光环从此隐别于朝堂。   然而李钦载终究还是把他拖下了水,或许未来的史书上对李勣的评价,会有史官给他添上不光彩的几笔。   似乎看出了李钦载的愧疚,李勣哂然笑道:“生前身后名,与老夫何加焉?再说,只要是正确的事,不管多艰难,一定要去做。”   “纵是千夫所指,老夫深信千百年后的后人会给咱们一个公正的评价。”   李勣捋须,深深地看着他:“钦载,在解决天下土地兼并之事上,老夫能在其中出一把力气,我深以为傲,亦以你为傲。”   “如今雨过天晴,你我可缓缓醉矣。”   ……   刚进家门不到两个时辰,国公府便来了一位宫人,天子有旨,召李钦载即刻进宫面圣。   李钦载换上官服,当即便乘坐马车出了府门。   太极宫。   时隔近半年,君臣重逢,相见欢喜。   李治双手把臂,仔细打量李钦载,然后笑着点头:“朕原打算感动你一下,说几句诸如‘江南之行,景初为国操劳,竟又瘦了许多’之类的话,但现在朕这句话实在说不出口……”   说着李治叹了口气,道:“都说江南气候养人,此言不虚……景初,你好像丰腴了几分。”   李钦载一惊:“臣……丰腴了?”   人还没到中年,竟已发胖,中年危机提前到来,李钦载归家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又用双手丈量了一下腰围,李钦载的表情有些惶恐。   “陛……陛下,容臣先告退,明日再进宫觐见……”   李治奇道:“你要作甚?”   “陛下,臣胖了,要去找个大夫,寻一减肥妙方,此事十万火急,不可耽误。”李钦载生无可恋地道。   李治拽住他的胳膊:“大可不必!大丈夫要这虚荣心作甚?男子丰腴更显威望,更镇得住场面,瘦骨嶙峋像个三餐不继的叫花子,像话吗?”   “陛下,您不懂啊,胖代表着血压高,血脂高,血糖也高,容易得病的……”   这些名词不知如何解释,可以肯定,李治的遗传病就是跟这些名词有关,三高的毛病都是吃出来的,陈积在身体里没有任何好处。   如果非要说好处的话,血糖高或许占一点儿,毕竟武后有口福了……   李治果然不懂这些名词,但就是拽着李钦载的胳膊不撒手。   “景初好不容易归京,朕已备下御宴,半载不见,岂能不共谋一醉?”   听到李治已备宴,李钦载现在满脑子的血糖血脂,正要婉拒,李治却给了一个他无法拒绝的理由。   “来都来了……” 第一千四百二十六章 盛世景象   “来都来了”确实是一个无法抗拒的理由,仿佛是一句魔咒,能打破世上任何拒绝的托辞。   原本还恐慌于中年危机提前到来的李钦载,片刻之后竟与李治相对而坐,推杯换盏。   矮桌上各种美食美酒,全是高尿酸高血脂高血糖的东西,李钦载一边饮酒一边心怀忧虑地吃喝,没过多久,酒劲上头,李钦载突然发现自己不忧虑了。   果然,酒能解千愁,包括中年危机。   不得不说,太极宫的御厨学到李钦载的看家烹饪手段后,手艺越来越精湛了。   眼前的萝卜炖牛腩,还有炖得稀烂的猪蹄,味道就非常不错,李钦载感觉比自己亲手做的更好吃。   真的不能拿自己的业余爱好挑战御厨的职业素养,人家能端稳御厨的饭碗,确实是有几分真本事在身上的。   李治今日的心情极好,一则是李钦载归京,二人既是君臣,也是朋友,老友重逢,自当浮白。   二则,江南传来好消息,六大望族被李钦载治得服服帖帖,一切都在按照朝廷希望的方向顺利发展。   尤其是江南土地兼并的问题,在李钦载的处置下,已然大为好转,而李钦载代表的朝廷,这一次在江南也狠狠立了威,对长安的中央集权来说是好事。   能把这桩差事做得如此完美,李钦载确实是用了心,也用了力,李治怎能不喜。   君臣对酌,不知不觉便喝得有点飘了。   李治的眼神有些飘忽,打着酒嗝儿道:“对了景初,朕前日收到奏报,泉州船舶司已打造出三千料大海船五艘,五千料大海船一艘,登州船舶司也造了四五艘大海船,孙仁师的水师扩编了近万人,如今也操练得差不多了……”   李钦载一怔,搁下酒盏,缓缓道:“也就是说……”   李治嘻嘻一笑,道:“也就是说,咱们大唐的水师舰队可以启航了,景初,朕现在无比期待,好想看看你说过的大海尽头,究竟是怎生模样……”   “那里是不是真的有亩产数千斤的新粮种,是不是真的有尝一口便辣得流泪的辣椒,还有各种矿产,各种新作物……”   “如果舰队真能将它们带回大唐,朕都不敢想象,未来的大唐将是何等的富饶强盛。”   “景初,你说,朕有生之年能不能亲眼看见大唐盛世?”   李钦载沉默片刻,肯定地点头:“是的,陛下有生之年一定能看到盛世……”   眼神渐渐迷离,仿佛穿透了时空,眼前依稀出现前世史书上的一行行文字。   “陛下,那是真正的盛世,华夏上下五千年的浩瀚历史里,唯我大唐盛世的光芒最耀眼,一千年后的后人仍在为这段盛世而自豪。”   “在史书的描述里,大唐无比强大,咱们的王师将士天下无敌,大唐天子执兵仗而德服万邦,放眼天下,皆是藩属,万邦臣服朝贺,子民安居乐业,朝野清明贤达……”   “无数文豪诗人为盛世写下传世不朽的名篇赞诗,佐以美酒,剑舞以贺,那时的大唐,就连月光都分外皎洁平和。”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盛世气象,朝野皆颂,史官载于青史,不尽褒扬,春秋刀笔,亦不忍违心挑剔。”   “陛下在位的有生之年,臣刚才说的这一切,很有可能实现。”   李治安静地听着李钦载描述的盛世画面,激动得脸孔涨红,呼吸都急促起来。   “朕在位之时,真能实现吗?”李治激动地问道。   李钦载肯定地点头:“会实现的,陛下,舰队即将启航,探索这个未知的世界,陛下都想象不到,它会给咱们大唐,给咱们华夏子民带来何等丰厚的红利。”   “天可汗,不仅是大唐的天可汗,而应该是整个世界的天可汗。”   ……   君臣相见,对酌兴尽。   这一次李治和李钦载没聊朝政公事,李钦载在江南做的一切都写在奏疏里,已没有必要再说。   今日君臣共谋一醉,然后,二人果然醉了。   李钦载描述的画面实在太美好,李治不醉都不行。   而李钦载也喝得有点飘了,努力保持理智,向李治告辞出宫。   刚踏出安仁殿,转过回廊玉阶,迎面却遇到了武后。   武后安静地站在安仁殿的拐角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李钦载。   看她的样子,似乎不是刚到,而是在此站立很久了。   李钦载一惊,急忙整肃衣冠拜见。   武后摆了摆手,示意免礼,然后含笑注视着他。   “半年不见,景初的口才倒是愈见精湛了。”   李钦载嘿嘿干笑,这女人果然在殿外偷听墙角。刚才他与李治说的话她都听到了。   都皇后了,咋还改不了鬼鬼祟祟的毛病,幸好刚才没在李治面前说她坏话。   所以迎面遇到武后,李钦载只是有点意外,倒也不尴尬。   武后转身看着太极宫高低起伏的宫宇殿落,不知在想什么。   她没发话,李钦载也不便告退,只好站在她身后,给她发呆装深沉的空间。   良久,武后突然幽幽地道:“景初刚才与陛下说的盛世景象,是真的么?”   李钦载一怔,然后点头:“是真的,其实如今已离盛世不远了,大唐境内只要解决或是缓解了土地兼并问题,境外只要发现新大陆,盛世一定会如约而至。”   武后叹道:“当年大唐立国,历经武德,贞观,无数贤臣名将为了社稷鞠躬尽瘁,方才有了世人赞颂的‘贞观之治’,若大唐继往开来,真能在当今天子手中创下盛世,陛下和本宫于愿足矣。”   李钦载含笑道:“臣提前为陛下和皇后贺。”   武后转身,微笑注视着他:“盛世之创,怎能少得了景初你的功劳?陛下和本宫都看在眼里,景初,这些年大唐能有如此巨大的变化,与景初你的付出息息相关,若论功劳,你的功劳甚至比陛下还高。”   李钦载脸色一变,急忙道:“皇后万不可出此言,臣担当不起,臣只想寿终正寝活到老……”   武后噗嗤一笑,白了他一眼:“明明胆子大得很,江南一行连灭两家望族,数千口人手起刀落一点不含糊,这会儿倒在本宫面前装什么胆小如鼠了,呵!”   李钦载苦笑道:“皇后您这一句话太诛心了,盛世之治,谁敢比陛下的功劳高呀,臣不是装的,是真害怕……”   武后冷哼一声,随即又转身注视太极宫层峦起伏的宫殿,黛眉微蹙不知在思考什么。   良久,武后突然叹道:“大势若斯,逆天而行,必受天咎……”   李钦载不解地看着她。   武后却展颜一笑:“景初,本宫想了却一桩心事,你要帮我。”   李钦载眼皮一跳,脑子里立马蹦出一行诈骗信息:中年富婆,重金求子……   正在胡思乱想,武后却嫣然笑道:“好了,景初已醉,赶快归家休息去吧,本宫的事,自有人告诉你,帮与不帮,看你的情分了。” 第一千四百二十七章 少年之志   李钦载走出太极宫,脑海里一直浮现着武后的表情。   今日的武后有点奇怪,说话的语气像一个芳华已逝,人生认命的迟暮女人,还带着几分释然与豁达。   再回想一下今日见到她时的模样,似乎跟以往也不同,今日的她看起来很温婉,没有以往的凌厉气势,有一种在外面挨了揍,回家后从此返璞归真的独特气质。   很好奇啊,李治对她究竟干了什么,老夫老妻的,闺房之乐李治是不是对这位御姐干了什么刺激的事,导致这位凌厉的御姐变成了乖巧的小绵羊……   回到国公府,李钦载归家的兴奋劲儿已经过了,府里也恢复了平静。   李钦载进后院,首先检查了离家前给荞儿布置的功课。   曾经自己还是孩子时,特别讨厌功课作业,总觉得大人一定是在谋害朕,从小跟家长跟老师斗智斗勇,都是为了逃避作业的荼毒。   然而当爹后,终究活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   孩子已经玩得这么野了,还不做作业,是想起飞吗?   知识重不重要的先放一边,我小时候过得那么辛苦,凭啥儿子却能有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天气很炎热,屋子里更是热得跟闷罐似的,后院的院子中间的银杏树下尚有几分阴凉。   李钦载父子俩坐在院子的树下,俩人嘴里都塞着一根冰棍儿。   不必怀疑,大夏天确实有冰棍儿吃,大户人家才有的待遇,不仅有冰棍儿,还有硕大的冰釜,这玩意儿也叫“冰鉴”,跟前世的电冰箱一个作用。   至于原理,顾名思义,一个硕大的方方正正的青铜容器里塞满冬天存储下来的冰块,里面再放进食物用以保鲜,大户人家夏天想喝口冰镇酸梅汤,或是冰镇葡萄酿,都是从冰鉴里取来。   当然,李家不用那么麻烦。   别忘了,李家有一桩跟许敬宗家合伙的买卖,就是制作冰块。   大夏天弄点冰块对李钦载来说,简直不要太容易。   父子俩坐在院子里,嘴里塞的冰棍儿啜得津津有味儿。   荞儿一脸满足地半阖着眼,表情爽歪歪。   “爹,您的冰棍啥味儿?”   李钦载咂摸一下嘴:“绿豆味。”   “爹,我这是酸梅味的……”荞儿眼巴巴地看着他,吞了口口水:“绿豆味的好吃吗?”   李钦载嘴里含着冰棍儿背过身去,屁股对着他:“……不好吃。”   荞儿:“……”   父子俩啜完了冰棍儿,李钦载开始检查作业,荞儿的神情不自觉地浮上紧张之色。   检查作业时的李钦载表情是严肃的,这时候才多少露出几分严父的模样。   一页一页地翻阅作业,李钦载的眼睛一会儿看作业,一会儿抬头审视荞儿,目光很凌厉。   这是李钦载从前世的老师身上学来的,现在考验的是心理素质,如此凌厉的眼神威压下,很少有学生能扛得住,通常都会瑟瑟发抖,问啥招啥。   李钦载记得前世初中早恋,就是在老师这种威压的眼神下,主动招认了。   事后他才发现,其实老师啥都不知道,纯粹用眼神演戏,诈他呢。   事后发现也来不及了,一段青涩的初恋戛然而止,从此棒打鸳鸯,孔雀东南飞,成了多年以后仍念念不忘的白月光。   果然,没过多久,荞儿开始瑟瑟发抖,一脸心虚地垂头。   “爹,孩儿错了……”   “错哪儿了?”李钦载气定神闲地道。   “爹布置的作业,孩儿偷偷撕了好几页,还有末尾几页是胡乱填的,上官婉儿还在孩儿的作业上画了一只乌龟,两条小狗……”   李钦载毫不意外,只是暗暗叹气。   真特么是诅咒一般的传承,这货跟自己小时候的德行一模一样。   翻开作业尾页,上面赫然画着几只颇为可爱的乌龟和小狗,笔法有些稚嫩,小狗居然还咧嘴笑,舌头吐得老长。   再看看荞儿一脸无奈,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李钦载摇了摇头,怒其不争。   “作业什么的先不说,连个女娃儿都制不住,你咋就那么怂?将来成亲了,岂不是要被婆娘骑在头上?”   荞儿忍不住道:“上官婉儿太顽皮了,孩儿又不忍心揍她,毕竟模样儿挺水灵的,哭起来就不好看了……”   说着荞儿赫然抬头,勇敢地道:“孩儿决定了,如今她做的恶,孩儿都一一记下来,等她长大后狠狠收拾她一顿!长大后的她,兴许就没那么水灵了,孩儿能狠得下心。”   李钦载仰头叹息,作为老父亲,他还能说什么?   拍了拍他的肩,李钦载强笑着勉励道:“有志者事竞成,加油!”   作业合上,李钦载懒得检查了。   儿子糊弄老子,老子明知是糊弄,何必在这个上面浪费时间?   见李钦载合上了作业,荞儿松了口气的同时,神情有些愧疚。   “爹,孩儿错了……下次孩儿一定好好完成功课。”   李钦载摇了摇头,道:“知识学问是为了自己未来的人生,有人拿知识当作充实人生的精神粮食,也有人拿知识当作自己未来养家糊口的饭碗。”   “动机怎样都无可厚非,甚至学不学知识都无可厚非,我并不在意这些……”   李钦咋蹲下身,目光与他平视:“荞儿,今年你已十二岁了,十二岁这个年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古有甘罗十二岁拜相,爹倒是不指望你那么出息,只是我希望你能对自己未来的人生有一个清醒的构想。”   “未来的你,想成为怎样的人,现在可以好好想一想了。”   荞儿表情茫然懵懂,父子俩目光对视许久,荞儿讷讷地道:“爹,孩儿不想当官,也不想用学来的算科学问去盖房子修河堤。”   李钦载微笑道:“那你想做什么?像爹一样当一条啥也不干的咸鱼?”   荞儿顿时露出嫌弃的表情,刚露出这表情,便立马警醒,眼前这位爹可是会翻脸揍人的,随即马上换上天真烂漫的笑脸。   “孩儿听爹说,咱们大唐的水师舰队即将启航东行,大海的尽头会有一片无比广袤的新大陆……”   “未来十年,孩儿想去爹说的那片大陆上看看,那是爹发现的地方,孩儿想去游历一番,既增长见识,开阔眼界,还能为咱李家开辟一块基业。” 第一千四百二十八章 来事儿了   李钦载向来不是严肃的人,哪怕父子俩聊“志向”这么严肃的话题,他也很难板着脸像个老学究一样,跟儿子一板一眼地对话。   别人的人生,别人的志向,那是别人的,亲儿子也是别人。   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不为非作歹,儿子的未来不需要自己干预,想干啥就干啥。   那种影视剧里一本正经相对跪坐,脸上带着圣洁的光辉问“敢问先生之志”。   这边回答“吾之志,当包藏宇宙,吞吐天地……”   尬不尬?   你那么厉害咋不原地飞升呢,何必祸害人间。   对于荞儿的志向,李钦载完全没有干预反对的意思。   “出门游历是好事,待大唐水师发现新大陆后,你可第二批第三批乘船登陆,那是一片荒蛮之地,你尽可百无禁忌,我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带够人马,家中部曲一刻不得离身。”   荞儿一愣,接着满面惊喜。   他只是试探性的说一说,没想到李钦载居然答应了。   毕竟在长辈的眼里,荞儿的志向属于不务正业,说是“游历”,其实就是到处游山玩水,大丈夫立志总要干点正事,哪有游山玩水的?换了别的长辈,一口唾沫便飞到脸上了。   荞儿知道李钦载向来开明,但他没想到李钦载开明到这般地步。   “孩儿多谢爹成全。”荞儿起身长揖道谢。   李钦载含笑道:“一边游历一边认真思考一下人生,你总不能游历一辈子,等你想清楚了再回来。”   “你那几个不成器的师兄弟,如果有愿意与你同行者,也可一并叫去,也算是我给他们爹娘谋个福利,让他们缓口气。”   荞儿兴奋点头,然后转身就跑,临走还不忘顺手拽走那几本一塌糊涂的作业。   李钦载盯着荞儿的背影,突然多了许多感慨。   孩子长大了,而自己,好像老了。   雏鹰离巢,试击长空,重复长辈们曾经走过的老路,跌跌撞撞又是一场人生。   生命的意义,大约便是此刻的传承。   ……   后院书房里。   李勣和李钦载对坐无言。   或许是活了两辈子的原因,李钦载比较喜欢跟老人相处,在老人所余不多的时光里,多陪一陪他,顺便听取一些人生经验。   李钦载绝对是个听劝的人,李勣说前面有个坑,别踩,李钦载一定不会踩,果断绕开它。   成长到一定的岁数后,人骨子里那股桀骜不驯,谁都不服的劲儿会慢慢消逝,转换成一种新的人生态度。   谨慎,理智,沉稳,以及,敬畏天地和真理。   书房很安静,祖孙俩其实没那么多话可聊。   通常是李勣端着一本兵书,而李钦载则在四下打量,看看书房里有啥值钱的东西可以顺走。   孙儿薅爷爷的羊毛,这不天经地义么。   许久之后,李勣无奈地放下书本,叹道:“老夫的书房已然穷困潦倒,唯一值钱的白玉镇纸也被你弄走了,你还想作甚?”   李钦载背对着他,在书柜里寻摸,嘴里却道:“那可不一定,爷爷您是名将,兵者诡道也,说不定您偷偷藏了啥值钱的物事……”   李勣愈发无奈,叹道:“也就是你了……若换了李敬业,此刻大约已断了一条腿。”   李钦载也叹道:“爷爷此言差矣,敬业堂兄是未来的英国公,注定继承您的爵位,孙儿可什么都继承不了,还不得趁着您老健硕之年,赶紧弄点值钱的好东西,不然将来啥都捞不着了……”   孙子这德行李勣早已熟悉,如今都生不出怒气了。   寻摸许久,李钦载果然没找到值钱的东西,只好悻悻放弃,没精打采地坐在李勣面前。   李勣幸灾乐祸地笑,随即脸色一整,缓缓道:“江南土地问题是个长期的过程,但你江南一行后,为天子解决了一桩大事,至少开了一个不错的头,不出意外的话,天子必有封赏。”   李钦载不感兴趣地道:“啥封赏?”   李勣含笑注视着他,眼底里生起浓浓的自豪,捋须道:“不到三十岁的年纪,若是晋爵国公,也不知你承不承得住。”   李钦载一怔,惊讶地道:“天子会封我为国公?”   李勣嗯了一声,道:“不出意外的话,今年年底或许便有廷议了。”   顿了顿,李勣注视着他的脸庞,道:“也许你自己都不知道,此次你奉旨江南之行,为大唐解决了多大一桩麻烦。”   “土地兼并问题自贞观之后,便愈演愈烈,天子和朝堂一直拿不出有效的办法,问题日趋严重,长久下去,不出两代,天下皆是失地流民,朝廷亦无可用之兵,国运眼看会渐渐衰败。”   “而你,在这个时候力挽狂澜,为天子解决了如此大的麻烦,说实话,这桩功劳不逊于东征之胜,晋爵国公并不过分。”   李勣捋须看着他,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深:“不到三十岁的国公,大唐立朝而未闻也,偏偏在你身上开了先例,而我李家一门,从此以后便是实至名归的一门双公,哈哈!”   李钦载的表情却无惊无喜。   仍如当年的初心一样,他对官职爵位并无太多的野心,就算李治晋他国公之爵,他也并不觉得多欣喜。   国公又如何,吃饭的碗比别人的大吗?头比别人铁吗?   在日常混吃等死的平淡生活里,国公之爵影响他吃喝拉撒吗?   仔细想了想,除了增加国公仪仗更花钱外,好像没多大的好处……   随即李钦载突然警惕地望向李勣:“孙儿晋爵国公后,爷爷难道想把我赶出去另住?”   “告诉你,不可能啊,趁早打消心思,爷爷的国公府比孙儿那破落府邸富裕多了,敬业堂兄继承爵位之前,孙儿便一直住这里了,反正咱祖孙都是国公,府里的国公仪仗可以共用,过日子能省则省。”   李勣的好心情顿时被破坏得一干二净,气得白胡子都翘了起来。   正要抄起屋子里顺眼的冷兵器,给这孽障来一记狠的,却突然听到书房外有一女声传来。   “儿媳赵道蕴,求见阿翁大人。”   书房内祖孙一怔,飞快对视一眼。   赵道蕴,李钦载亲爹李思文的妾室,进门几年了,神秘又毫无存在感的人,祖孙俩早看清了她的身份,但不必明言。   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地过日子,此刻却突然求见李勣,显然来事儿了。 第一千四百二十九章 坦诚摊牌   赵道蕴和她的弟弟赵道生几年前进门,是李思文在润州当刺史时认识的一对贫家姐弟,后来李思文因为一桩案子认识了赵道蕴,然后将她纳为妾室,她的弟弟也跟着来了长安。   赵道蕴进门后,表现得一直很低调,简直低调得过分。   在李钦载的印象里,这几年间,偌大的国公府里见到她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作为李思文的妾室,她几乎是刻意把自己的存在感减到最低。   而在赵道蕴姐弟进了国公府之后,李钦载渐渐发现这对姐弟有点不对劲,身份不止是贫家姐弟这么简单。   当然,李钦载都发现了不对劲,老奸巨猾的李勣察觉得更早,只是祖孙俩都没点破,反而任由这对姐弟继续在府里生活下去。   英国公一脉太显赫了,无论在军中还是朝堂上,祖孙俩的一句话分量极重,有人对祖孙俩不放心也是情理之中。   这就需要人情世故和官场智慧了。   李勣和李钦载祖孙俩没做过亏心事,更不可能起事谋反,事无不可对人言,那么,留下这对姐弟又何妨?   生活也好,当官也好,装糊涂永远比活得明白更容易保护自己。   只要这对姐弟不对国公府造成损害,留着他们更具性价比,至少让他们背后的人放心,不然揪出这一对,还会有新的眼线混进来,身在朝堂的人,谁家府邸能干干净净?   祖孙俩就这样非常有默契地默认了这对姐弟的存在,国公府太大,足够容得下他们,彼此井水不犯河水,日子相安无事。   令李勣和李钦载意外的是,赵道蕴今日居然主动求见,这可稀罕了。   李勣与李钦载飞快对视一眼,然后李勣沉声道:“进来吧。”   书房的门打开,身材袅娜的赵道蕴盈盈而入。   李钦载嘴角一勾,亲爹的视力虽然有点模糊,弄了一对眼线进门,但无可否认的是,亲爹的审美还是非常在线的。   单只论姿色的话,赵道蕴虽算不上国色天香,但她属于越看越有风韵的那种美女,不管是不是装出来的,至少表面上的性格也是温柔怯懦,像一只随时会受惊的小鹿,这模样很容易勾起男人的怜惜。   亲爹大约便是这样中了美人计,啧!   赵道蕴进了书房门,对李钦载在场丝毫不感到意外,首先盈盈朝李勣下拜见礼,然后朝李钦载颔首示意。   按照辈分,李钦载应向她见礼,妾室虽说地位不高,终究也算是长辈,李家的家教良好,李钦载自然不能太没教养。   不甘不愿地叉手,李钦载刚弯下腰,赵道蕴急忙道:“五少郎不必多礼。”   李钦载嘻嘻一笑,顺势便直起了腰。   不是我没教养,是人家不让我行礼。   李勣淡淡瞥了他一眼,眼神里警告意味十足,但被李钦载无所畏惧地无视了。   “道蕴,难得来老夫的书房,有事么?”李勣直奔主题道。   赵道蕴突然双膝一软,跪在李勣面前。   “阿翁恕罪,道蕴与阿弟来历不明,心怀异志,今日特向阿翁坦白,只求阿翁看在我姐弟这几年尚算本分的份上,饶我姐弟性命。”   李勣和李钦载颇感意外地迅速对视一眼。   这操作委实给祖孙俩整不会了。   大家保持这几年的默契不好吗?突然摊牌是怎么回事?   没理会赵道蕴,李勣侧过头凑近李钦载的耳朵,压低了声音道:“孽障,你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   李钦载一脸无辜:“孙儿刚从江南归京,啥都没干呀。”   “老夫也啥都没干,既不是你,也不是老夫,这女人莫名其妙坦白是怎么回事?”李勣咬牙道。   李钦载急忙一记马屁送上:“爷爷挟东征大胜之威,天下皆被爷爷的威名所震慑,四海之内群丑宵小尽皆现形,包括咱家埋的暗桩也被爷爷的威名所慑,一定是这样!”   李勣嘴角一勾,随即立马恢复如常。   听着祖孙俩浑然忘我的对话,赵道蕴心头一颤,俏脸愈见苍白。   此刻她明白了,原来自己姐弟的身份早已被祖孙俩察觉,人家只是没点破而已,可笑自己还自以为隐藏得很完美,每月都按时将国公府里的动静悄悄上报。   李勣端正了身姿,盯着赵道蕴道:“既然你今日主动来找老夫,看来是不打算隐藏下去了?说吧,你背后究竟是何人。”   赵道蕴垂头道:“妾身受当今皇后指派,潜入英国公府为眼线。”   李勣和李钦载闻言眉头同时一皱,李勣深吸了口气,眼中闪过怒意,但还是克制住了。   李钦载对赵道蕴的答案并不意外,早几年前发现这对姐弟不对劲时,他便有过猜测,最大的嫌疑确实是武后。   李治不大可能会干出这事儿,他与李治之间无论是国事还是私谊,都算是古今难得的君臣知交,虽说帝王无情,但大唐初期几位帝王的胸襟还是非常宽广包容的,不大可能干出用人又疑人的举动。   剩下唯一的嫌疑人只能是武后了。   这婆娘,还真是没让他失望啊,确实是她能干得出来的事。   书房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赵道蕴垂头,惊惶不安地等候李勣发落,而李勣目露怒色,显然对武后已非常不满了,反倒是李钦载,仍是一脸笑意,既然答案是意料之中的,为何要愤怒?   李钦载好奇地道:“听说你是润州城外的穷苦人家出身,我曾经请百骑司的人去查实过,你们姐弟的出身并不假,祖辈在润州生活了四代,所以,是皇后收买了你们,还是用了什么把柄挟制了你们?”   赵道蕴神情苦涩地摇头:“妾身和阿弟只是一枚棋子,早在夫君润州为刺史时,皇后便已将棋子提前布下。”   “后来事涉妾身父亲的案子,妾身姐弟刺史府上堂,夫君亲自过问审理,结案后将妾身纳为妾室等等,一切都是事先布好的局,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李钦载恍然,朝李勣龇牙一笑:“不愧是皇后,爷爷,厉害吧?”   李勣冷哼一声,面无表情地盯着赵道蕴。 第一千四百三十章 闲棋废子   书房里一只老狐狸和一只小狐狸,两只狐狸都盯着赵道蕴。   赵道蕴垂头跪在李勣面前,她脸色苍白,手脚冰凉,觉得自己像被猛兽盯上的猎物。   一老一小两只狐狸当然不会那么天真,以为赵道蕴的摊牌是闲得无聊,或是真被李勣的王霸之气所慑。   不管武后曾经布了什么局,今日赵道蕴摊牌之后,必然是有下文的。   “接着说吧,你今日坦白身份的目的是什么?”李钦载问道。   赵道蕴咬了咬下唇,低声道:“妾身潜入国公府是受皇后指派,今日坦白身份,也是受皇后指派。”   祖孙俩顿时一惊。   武后这是啥操作?   “继续说,我们都听着呢。”李钦载微笑道。   赵道蕴接着道:“皇后的意思是,以前在国公府布下眼线是她的不对,今日妾身坦白身份,一则是皇后向阿翁和五少郎表达歉意,二则,皇后主动授柄于人,是想请阿翁和五少郎帮个忙……”   李钦载脑海里赫然想起前日在太极宫时,武后对他说过的话。   当时武后的话只说了一半便停下了,李钦载没往心里去,现在想来,作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她也是朝堂上的政治人物,这样的人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可能是无的放矢,必然有她的目的。   “帮什么忙?”李勣沉声问道。   赵道蕴低声道:“三年前,东征之战尚未发起,京中火器监少监傅游艺,不知五少郎可曾记得此人?”   李钦载一怔,凝神思索片刻,点头道:“记得,那货无视安全生产,胡乱堆积火器火药,差点把火器监炸了,于是我向天子请旨,撤免了他的少监之职,好像还把他扔进大狱反省去了……”   “时隔三年多,你突然提起他作甚?”   赵道蕴垂头道:“傅游艺入狱后,很快被放了出去……”   李钦载皱眉:“谁放他出去的?”   赵道蕴没吱声,但李钦载已经知道了答案。   当然是武后啦,除了这婆娘,谁还敢在背后搞风搞雨?   “我记得傅游艺是李义府一党吧?”李钦载沉思片刻,缓缓道:“据说他曾攀附李义府的女婿柳元贞,后来李义府翁婿被满门抄斩,傅游艺被贬谪火器监,最后被我弄入大狱,皇后无端掺和此案作甚?”   赵道蕴沉默一会儿,道:“傅游艺此人不足挂齿,但他的身份和身怀的某些机密,皇后用得到……”   李钦载茫然半晌,随即神情一紧,面容已浮上惊骇之色。   “傅游艺身为火器监少监,他知道火药配比的秘方?皇后……她要做什么?”   一语点破,书房内的空气陡然紧张起来。   李勣闻言不禁坐直了身子,浑浊的双眼突然暴射精光,屋子里充斥着一股毁天灭地般的杀气,紧紧地锁定了赵道蕴。   赵道蕴被吓得瑟瑟发抖,几乎瘫软在地,匍匐在李勣脚下,大气都不敢出。   “快说!老实交代!”李勣终于发怒了,事关火药,是大唐军方的高度机密,这种事若出了纰漏,对大唐来说绝对是惊天大案。   若是制造火药的配方被邻国所窃,那就更严重了,至少又是一场灭国之战,无论是谁得到了秘方,虽远必诛。   赵道蕴被吓得不行,此事其实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老实本分基本没干过坏事的眼线,一切都是武后的决定。   “皇……皇后说,傅游艺只是一步闲棋,三年前将他私下放出去后,一直命心腹之人将其秘密看押,傅游艺身怀的秘密并无泄露……”   “当年宫闱祝胜案,李义府后党案等等,皇后被天子打压之甚,傅游艺只是她自保的选择之一,强压于身,四面楚歌之境,皇后必须有自保的筹码……”   李钦载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良久,缓缓问道:“皇后选择今日坦白,又是何故?”   赵道蕴抬头迅速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垂下头去,低声道:“前日皇后在宫中听到天子与五少郎的对话,五少郎对天子描绘盛世景象,如今的大唐正是盛世即启之时,皇后思量之后,觉得不可为大唐盛世埋下祸患……”   李钦载冷冷道:“她会如此好心,竟突然想通了?”   赵道蕴抬头直视他的眼睛,道:“皇后不是平凡女儿身,她是一国之后,母仪天下,自保是她不得不为的选择,但她终究是皇后,若连这点格局都没有,天子凭什么宠爱她十几年?”   “当年选择布下傅游艺这枚闲子,如今又主动相告,不能说皇后想通了,或许……是她变了吧。”赵道蕴失神地喃喃道。   李钦载心念电转,渐渐明白了武后的心思。   随着东征的胜利,水师即将启航探索世界,大唐国内的土地问题也正一步步解决,一切都在向盛世的方向稳步发展。   如今的天下情势,其实有没有火药秘方已经不重要了。   就算是最坏的情况发生,比如火药秘方已经泄露给邻国,邻国掌握了火药又如何?   一个国家的强盛或是衰弱,战场上的胜或负,是区区火药能决定的?   武后显然看清楚了利弊,于是非常果断地决定弃了傅游艺这枚闲子,并主动暴露国公府的眼线,这是她对国公府的一种示好,也是示弱。   说白了,傅游艺这个人,这枚棋子,其实是一件死无对证的事,算不上武后的把柄。   武后有千万种方法,让傅游艺这个人和这件事从此灰飞烟灭,不会牵扯到她身上。   但能够主动坦白,哪怕是没有任何证据的坦白,说明武后在含蓄地向李家祖孙表达心迹。   如今的武后,从此以后真的只是大唐皇后了。   李治的手段,大唐国力的强盛,未来探索世界的进程,都在表露同一个事实。   时代变了,一个女人纵是贵为皇后,也应打消野心,息了不该有的心思,从此安安分分当好皇后足矣。   这场波澜壮阔的游戏,她已玩不起了。   “傅游艺如今何在?”李钦载问道。   这个问题很重要,虽然大概已知道了答案,李钦载还是必须问清楚。   赵道蕴低声道:“傅游艺已死,他的首级埋在城外东郊的一片小树林里,这里是埋藏首级的地图。”   说着赵道蕴从怀里掏出一份简陋的地图递上。   李钦载接过地图,随意瞥了一眼。   果然,这枚棋子已被废了,武后这个女人的果决,李钦载从来没怀疑过。   如果没有他的出现,按照原来历史的轨迹,如今的大唐,已是“二圣临朝”的时期了。   而有了李钦载这个意外,武后终究只是皇后,她能统治的,只有大唐天子的后宫。   李勣接过李钦载手里的地图,扫了一眼后,沉声道:“钦载,密令冯肃,让他独自一人去这个地方走一遭,将首级带回来,你亲自验明正身。” 第一千四百三十一章 皆为唐土   武后不一定是好女人,但她一定是聪明的女人。   聪明的女人从来不会跟“大势”二字对着干,她清楚自己的分量,既然玩不起,就果断退出游戏。   如果继续勉强玩下去的话,等待她的便是杀身之祸。   相比三年前,大唐改变了很多很多,随着朝堂君臣这些年的努力,大唐这乘马车渐渐加速,任何人都拦不住它的飞奔,谁敢拦,谁就会被无情碾压。   尤其是东征大胜,大唐占据了海东半岛,至此,大唐大势已成。   武后很敏锐地看清了这一点,前日李钦载在太极宫与李治描绘的大唐盛世景象,便是促使武后最终改变主意,果断退出游戏的诱因。   李义府被斩之后,武后在朝堂的势力基本已被打压得七零八落,朝中无势,李治打压,武后渐渐被禁于后宫囹圄,这样的处境下,她除了打消野心,安心做一个后宫之主,已没有别的选择。   不得不说,武后选择此时退出游戏,决定是非常明智的。   失势之人,怀璧其罪,火药秘方便成了她的催命帖,再不赶紧与此事做出切割,李治的刀就会落在她脖子上,那时可就不是废后那么简单了。   李钦载暗暗对武后的杀伐果断感到钦佩。   哪怕是失了势,这个女人也能幸运地做对人生的选择题,利落干脆的样子真是迷死人了呢。   夜深,国公府后院。   一间偏僻的屋子里,四周布满了警戒的部曲。   祖孙俩聚在屋子里,凝神盯着矮桌上的一个木匣子。   匣子里是一个首级,面目有些臃肿,肤色惨白,事前用石灰涂抹过,看起来触目惊心,颇为吓人。   李勣和李钦载都是战场死人堆里打过滚的,对人头这东西自然不害怕,祖孙二人凑近看了很久,李勣扭头看着李钦载。   “仔细看清楚,是他么?”李勣沉声道。   李钦载不敢马虎,认真地盯着这个首级,打量他的五官眉眼。   李钦载自然是认识傅游艺的,当初在火器监时,二人当面起过冲突,傅游艺的官职是李钦载上疏罢免的,人也是被他扔进大狱的。   辨认许久后,李钦载肯定地点头:“没错,是他。”   李勣松了口气,捋须颔首:“那就好,这条线算是断得干净了。”   顿了顿,李勣眉头又皱了起来:“现在就是不知道,火药的秘方到底有没有在皇后手中……”   李钦载笑道:“爷爷,您老还是安享晚年,别操心这事儿了。”   “无论火药秘方有没有泄露出去,对大唐来说都没有什么影响。”   “爷爷,大唐大势已成,火药的存在,其实已无关紧要。或者说,火药的秘方迟早会泄露出去的,但它并不能决定国力强弱和战争的胜负,如果火药这东西能取代大唐君臣多年的努力,未免太可笑了。”   李勣一怔,然后缓缓点头。   不得不承认,李钦载的话有道理,祖孙都是上过战场的人,火药确实给大唐王师增添了摧枯拉朽的威力,但,决定战争胜负的永远是人,不是武器。   领过兵打过仗的人,更深刻地明白这个道理。   沉默半晌,李勣叹了口气,道:“皇后搞出来的这桩事,如何处置?”   李钦载眨了眨眼,道:“爷爷有没有想过,皇后为何主动把这桩要命的秘密告诉我们?”   李勣微微一笑:“她在示好,还是示弱?”   李钦载却笑道:“孙儿以为,她在认错,认得比较含蓄,也很聪明。”   李勣仔细一想,好像确实是。   主动坦诚,其实就是一种认错的态度,当然,也是示好,她在含蓄地表达不想与李家祖孙为敌的态度。   说她聪明,是因为这桩事虽然她主动坦诚了,偏偏没有留下把柄,傅游艺死了,唯一的证人赵道蕴的供词不足以定罪。   就算此刻祖孙俩到李治面前告发,武后都有能力把所有的证据湮灭得干干净净,甚至会倒打一耙指责祖孙俩诬陷当朝皇后。   李勣表情迟疑,不知在思索什么。   李钦载叹道:“算了吧,只要她以后安分,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咱们没必要赶尽杀绝。”   三年前射出的子弹,怎就会那么巧,直到今日才正中眉心?   如今的大唐正要开启大航海时代,更需要一个稳定的政治环境,若真拿武后这桩事做文章,朝野必将掀起轩然大波,大航海说不定都会因此而停顿下来,不划算的。   李勣沉默许久,终究还是认同了李钦载的话。   “老夫老矣,不折腾了……”李勣不知为何突然露出黯然之色,无力地耷拉着头,尽显英雄迟暮之色。   李钦载盯着他,认真地道:“爷爷,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您这辈子的使命完成得很完美,接下来,看孙儿这代人是如何做的吧。”   “您老一定要长命百岁,有生之年,亲眼看看翻天覆地的大唐。”   李勣释然展颜:“好,老夫努力多活几年。”   ……   两个月后,泉州登州两地船舶司传来消息,朝廷花费巨大人力物力打造的大海船,三千料的共计十艘,五千料的共计四艘,皆已完工下水。   两地水师分为两部分,分别一南一北准备启航。   南面方向的水师都督是程伯献,也就是程咬金的长孙,领水师部将一万余。   北面方向的水师都督是孙仁师,领水师部将近两万。   两支水师的方向一致,都将向东启航,都装备了足够的火器火药。   在当今的世界,这两支水师无论是战力还是武器装备,绝对可以称得上天下无敌了,这个时候的澳洲美洲和非洲,当地的土著还披着兽皮过着茹毛饮血的日子,说不定还住在山洞和树上。   大唐这两支水师绝对属于碾压级别的,毫无悬念。   麟德四年十月廿三。   长安圣旨下,两支水师奉旨登船启航,没有锣鼓喧天的庆祝场面,没有百姓夹道送别的感人画面。   庞然大物不可仰视的巨大海船安静地离开港口,缓缓升起风帆,朝着大洋的深处徐徐而行。   谁都不知道,两支水师启航所代表的意义。   这一日被载入史册,标志着遥远东方的强大帝国开始探索世界。   他们给整个世界带去了东方的刀戟,火器,杀戮,以及浩瀚如海的文化。   目之所及,皆为唐土。 第一千四百三十二章 风雪夜归人   东征之后,大唐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水师启航,直到今日,终于开始了。   朝堂君臣对两支水师的启航报以重望,李治和宰相官员们每天都盯着李钦载画的世界地图,揣测两支舰队的行程,焦急而迫切的样子,像极了刚掀开新娘盖头的新郎官。   有意思的是,启航的不止是朝廷的两支水师,还有一些商船。   早在水师启航之前,江南六大望族的家主便齐至长安,他们在长安城里上下活动,又进宫觐见李治,对李钦载更是执礼恭敬,重礼送得李钦载都心惊胆战,这特么一不小心就成巨贪了。   朝廷与望族的协议早已商定,而望族家主们来长安的目的,是想打通朝廷关节,让天子和朝廷允许六大望族名下的商船,跟随水师一同东进。   水师负责发现,征服,望族商船负责开发,捡漏。   毕竟按李钦载的描述,大海尽头的新大陆可是有着许多珍贵的物产和新粮种,这些可比黄金值钱。   同时望族家主们也想证实一下李钦载的话,没亲眼看到之前,他们对李钦载的描述终究还是存疑的,新大陆究竟有多大,物产究竟多丰饶,李钦载说了不算,亲眼所见才放心。   于是随着朝廷两支水师的启航,江南各大望族的商船也随之而动,隔着老远跟在水师舰队的后面,就像狮群后面跟了几只捡便宜的鬣狗。   李钦载对此颇为支持,前世欧洲的大航海,便是国家武装舰队加私人商船的模式,这种模式征服了全世界,成就了“日不落”的辉煌。   这一世,日不落换成了大唐。   朝堂君臣翘首期盼水师的消息,李钦载的日子却回归了平静。   水师启航,便是箭已离弦,担心焦虑和期盼这些情绪都已无谓。   现在对李钦载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等着婆娘临盆。   金乡的肚子愈发隆起,算算日子已近九个月了,现在可以确定的好消息是,金乡肚子里的娃儿是足月的,生下来必定健康无病。   快入冬时,金乡终于发作,国公府上下顿时忙碌起来,太医署的几名医官守在院子里,四位稳婆满头大汗忙里忙外。   在这个年代,女人生娃就是进鬼门关,在生死线上反复横跳,稍有意外便是一尸两命。   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李钦载,在这种时刻也绷不住,急得在院子里团团转,却又帮不上忙。   生产不太顺利,金乡的身子本就有些柔弱,哪能经得起生娃的折磨。   呼痛声持续了大半个晚上,李钦载急得快冲进产房时,终于听到新生婴儿的啼哭声,哭声嘹亮,各种不服。   院子里所有守候的人大松一口气,稳婆忙里偷闲出来告诉李钦载,母女平安,女儿很壮实,长大后绝对不好惹。   李钦载浑身瘫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呆怔了一会儿,接着仰天大笑。   “说生女儿,果真是女儿,哈哈!婆娘这小嘴儿真特么是被我开过光的。”李钦载大笑不止。   有女儿了,圆了此生的梦想,可以预见的是,这个好不容易来到世上的女儿,以后将是李家上下全力呵护的一块宝。   顾不得女人生娃的禁忌和规矩,李钦载冲进了产房。   产房里,金乡一脸疲惫,脸上的痛苦之色还未散去,满头大汗的样子尤令人心疼。   李钦载蹲在她床前,抬袖给她擦了擦汗,柔声道:“夫人,辛苦你了……”   金乡见到他后,美眸顿时蓄满了泪水,瘪着小嘴儿委屈地道:“夫君,刚才痛死妾身了,好痛。”   李钦载急忙哄着她:“知道你很痛,咱以后不生了。”   谁知金乡却果断地道:“不行!妾身还要给夫君生几个男娃,不然夫君娶我岂不是白娶了。”   这婆娘,刚生完娃便忘了痛……   “夫人好生休养身子……为夫我也要休养身子,不能真把我当牲口使吧。”李钦载柔声道。   金乡白了他一眼,随即招来一名稳婆,让她将女儿抱到面前。   “夫君,快看看咱们的女儿,眉眼好精致,像夫君睡着时的模样……”金乡看着襁褓里手脚不安分乱动的女儿,眼里满是母爱柔情。   李钦载这才仔细观察女儿,小小的脆弱的模样惹人心疼,五官皱皱的还没长开,却努力睁开眼,严肃地打量四周的一切,仿佛在评断投胎的这个家庭底蕴如何,此生会不会活得很辛苦。   李钦载心中涌起怜爱,小心地将她抱在怀里,轻轻点了点她的小鼻头。   “欢迎来到这个世界……放心吧,这辈子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长大后还可以自己挑如意郎君,这样的待遇不知你可满意?”李钦载含笑道。   怀中的女儿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小嘴儿一咧,竟然笑了。   李钦载继续微笑道:“……但是,如果长大后你挑个杀马特黄毛当夫君,莫怪为父我痛下杀手,灭黄毛他满门。”   “咱们丑话说在前面,勿谓言之不预也。”   ……   一个月后,大雪飘飞的隆冬季节。   李家刚办完女儿的满月酒,府里便来了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说是客人,也算熟人。   这位熟人与李钦载的关系颇为复杂,是骑与被骑的关系,同时也是互相骑的关系。   暌违三年的紫奴,带着近百名异族剽悍牧民,风尘仆仆地进了长安城,来到李家府门外。   进城后的紫奴引来长安市井百姓的围观,当年还只是西域舞女的她,如今已是威风赫赫,凤目含煞,青海湖放牧多年,竟已有了一股子女可汗的飒爽气质,令人不敢直视。   然而,再剽悍的女可汗,来到国公府门外后,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出乎意料的是,紫奴这次进门不太顺利。   听到部曲的通报后,俏脸含霜的崔婕赶到府门外,将紫奴拦住,不准她进门。   此刻的崔婕,是辽东郡公的正室夫人,是李家的大妇。   平易近人的李家大妇今日在紫奴面前拿出了威严,总之一句话,不准紫奴进门。   紫奴神情惶恐,当即便跪在崔婕面前请罪。   至于原因,彼此都清楚。   谁家女人舍了夫君,一走便是好几年,音讯全无,就跟没嫁过人似的,草原女可汗了不起吗?我堂堂郡公家丢不起那人。   家法不正,规矩不立,崔婕这正室夫人白当了。   紫奴跪在崔婕面前,神情惶恐又无奈。   她的身世特殊,身份也特殊,既是楼兰国的公主,又是李治钦封的可汗,在遥远的青海湖有自己的部落族人,有牧场牛羊,甚至麾下还有兵马精骑。   这些都是她的责任,令她实在无法放下,更无法过普通女人相夫教子的平淡生活。   崔婕堵在府门前,寒着俏脸听紫奴的诉苦,良久,崔婕脸色稍缓。   紫奴的苦衷,崔婕也理解,就是心里憋了一口气,不发泄出来不舒服斯基。   “别的我不管,就问你一句,你还当自己是我家夫君的女人吗?”崔婕冷着脸问道。   紫奴用力点头:“他当然是我的男人,唯一的男人,部落是我的家,这里也是我的家。”   崔婕冷冷道:“既然你还认夫君,那就按规矩来。”   “你去跪李家祠堂,跪一整夜,天亮后让你进门。”   紫奴松了口气。   罚跪祠堂,说明崔婕还当她是自家人,若真拿她当了外人,李家的祠堂可不会允许外面的野女人随便跪的,因为不配。   “多谢阿姐,小妹这就去跪祠堂。”紫奴不忧反喜,起身对身后剽悍的牧民汉子们交代了几句,然后便喜滋滋地跪祠堂去了。 第一千四百三十三章 “也笑长安名利处,红尘半是马蹄翻”(终章)   深夜子时,李家祠堂外的院子里挂起了几只灯笼,漆黑的四周透着点点昏黄。   紫奴独自跪在院子里,面朝祠堂内的李家先祖牌位。   风尘仆仆跋山涉水而来,紫奴已很疲惫了,但仍强打着精神,端正地跪着。   高耸的围墙外,传来几声梆更,已是子时三刻,紫奴有些扛不住了,跪在蒲团上耷拉着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瞌睡。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走进院子,看着紫奴打瞌睡的模样,身影远远地注视着,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仿佛心有灵犀,紫奴不知为何突然清醒,忍不住回头,然后露出惊喜的表情。   “夫君!”紫奴轻唤。   李钦载走近,手里赫然拎着一个漆器食盒。   紫奴已忍不住起身,像投林的乳燕,飞进他的怀里,死死抱着他不肯松手,琼鼻使劲吸着他怀里的味道,一切仍如当年般熟悉。   二人安静地抱了一会儿,紫奴的眼眶越来越红,随即流下泪来,眼泪越流越多。   李钦载轻拍她的背,柔声道:“塞外苦寒,风吹日晒,这几年你过得苦不苦?”   紫奴闻言顿时哇地大哭失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李钦载不停拍着她的背抚慰,紫奴的哭声在深夜的祠堂内悠悠回荡。   “夫……夫君,在青海湖,在我的部落,族人只会跪地叫我‘可汗’,部族大小事只会请可汗处置,遇到外族欺凌,只会请可汗发兵……”   “这几年来,从没有人问过我,过得苦不苦……”   紫奴越说越酸楚,哭声越来越大,此刻的她不是可汗,而是一个找到家的孩子。   李钦载叹息,他其实一直都清楚,他和紫奴之间不像正常的夫妻。   他和她都背负着各自的责任,这份责任无法卸下,世上很多事情其实都比男女之情更重要。   抚慰许久,紫奴终于平复了情绪,有一下没一下地抽噎。   李钦载打开带来的食盒,从里面端出热腾腾的饭菜,笑道:“哭累了就吃点儿,夫人罚你跪祠堂,是因为家里有家里的规矩。”   “她端起正室夫人的身份,连我都惧她三分,所以吃完后你还是老老实实继续跪吧,莫指望我给你求情。”   紫奴嗯了一声,道:“不怪她,是我做得不对……”   说着紫奴默默地吃起了饭菜,李家熟悉的美味在舌尖萦绕,紫奴吃得越来越快。   李钦载微笑看着她,不愧是草原儿女,吃起东西来仍是那么英姿飒爽,丝毫不见惺惺作态。   “这次回长安,还要回青海湖么?”李钦载问道。   紫奴挟箸的动作一顿,沉默一会儿,低声道:“是,回长安后陪你几个月,终究还是要回去的,那里有我的族人部将,我不在,部落会受人欺负。”   李钦载怅然叹了口气,道:“若遇强敌,可就近向凉州城或安西都护府求助,你是大唐天子钦封的可汗,也是我的夫人,必要时可以打出旗号,各地官员守将都会出兵帮你的。”   紫奴点头应了,突然抬头看着他,嫣然笑道:“夫君,妾身在长安这段日子,可要辛苦夫君了哦……”   李钦载眼皮一跳:“啥意思?”   紫奴俏脸一红,有些忸怩地道:“妾身想给夫君生个孩儿,长大以后便是咱们部落的小可汗,夫君莫小看我的部落,如今我麾下已有精骑兵马三千余,牧民上万,在青海湖方圆数百里内,已是最强大的部落了。”   “再过些年,或许部落将会愈发壮大,所以妾身必须提早定下可汗继承人,否则恐生内乱。”   李钦载吃了一惊:“这才几年功夫,你的部落竟发展到如此地步了?”   紫奴笑道:“妾身可是大唐天子钦封的可汗,又是辽东郡公的妾室,顶着这些名头,青海湖方圆无论城池守将还是其他部落首领,都对妾身礼敬三分,数年时光,不知不觉便壮大了。”   李钦载沉下脸,揪了揪她的发髻,道:“居安思危,越是风光得意,越要沉稳处事,绝不可飘飘然,否则必有灾殃。”   “妾身知道啦,当了这几年的可汗,妾身也不差呢,”紫奴语气突然认真起来,低声道:“夫君,妾身会一直守护好咱们的部落,它不仅仅是妾身的,也是你的。”   “妾身听说‘伴君如伴虎’,夫君如今风光无限,但难保将来是祸是福,若夫君被天子猜忌了,记得青湖海是夫君和家人妻儿最后的退路,妾身誓死为夫君守护这条退路。”   李钦载明白她的意思,也知道这些话只有自家婆娘才会挖心掏肺对自己说,虽然有些犯忌讳,但她确实是一片赤诚之心。   没有回应她的话,李钦载只是默默地抱紧了她,很用力。   “紫奴,明日为我舞一曲飞天,暌违数年,梦里常忆你当年的舞姿。”李钦载柔声道。   紫奴被他抱在怀里,幸福地阖上眼,用力点头。   ……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两年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在这两年里,长安朝堂发生了不少事。   两支水师舰队在航行大半年后,按照李钦载画的地图,果真发现了新大陆,孙仁师所部水师向东直行,直抵后世的关岛。   关岛被发现,是大唐航海史上的重大事件,足以载入史册。   它最大的意义是,证明了李钦载画的地图确实不假,而且非常精确。   因为李钦载的地图上,关岛赫然在列,孙仁师所部水师将士大为振奋,因为这一发现,将士们信心十足,于是继续启航,小心翼翼探索一个多月后,麟德五年七月,孙仁师所部水师终于发现了新大陆,也就是后世的北美洲。   这一伟大的发现令将士们欢呼雀跃,孙仁师激动地下令靠岸登陆。   世界的历史由此改变,神秘而遥远的东方帝国,正式开启了世界地图的篇章。   水师登陆,全军装备火器,一场征服和杀戮随即展开。   是的,人类的丛林法则面前,儒家所谓的仁义宽和只能暂时抛在一边。   先破而后立,先乱而后治。   一场场杀戮,大唐水师踩着新大陆土著人的尸身和鲜血,一步步突进大陆的腹心。   其后跟随的各大望族商船,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他们露出了贪婪的本性,在新大陆上疯狂地掠夺攫取,大陆的物产粮种和各种矿产被望族商队抢走,搬运上船。   与此同时,程伯献所部的南面舰队也按照李钦载地图,一边航行一边探索,半年后,程伯献所部发现澳洲。   接下来便是重复孙仁师的举动,水师登陆,征服,杀戮,望族商船蜂拥而上,掠夺,攫取。   朝廷水师忙于征服当地土著,望族商船则将新大陆和澳洲大陆的物产粮种装载上船,马不停蹄运回大唐。   商船回到大唐海岸港口时,距离水师启航恰好过了一年。   李钦载的地图帮了大忙,令两支水师少走了许多冤枉路。   这一天,在华夏历史上本该早些到来。   华夏数千年历史里,从来不缺乏雄才伟略的帝王将相。   千年后的后人说,秦皇汉武缺少的,只是一张世界地图而已,这句话确实有道理。   有了李钦载的出现,李治有了世界地图。眼界瞬间打开,原来世界这么大,原来这才是星辰大海。   于是我来,我见,我征服。   望族商船满载而归,带来了新大陆的物产粮种。   这些物产粮种的意义,比金银更珍贵,更具重大意义,在整个华夏历史上都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们带来了产量极高的土豆,玉米,还有李钦载心心念念的辣椒。   望族商船甚至还给李钦载带来了意外的惊喜。   他们连南美洲特产的烟草也带来了。   朝廷水师仍在新大陆无尽地杀戮征服。   与此同时,麟德五年十一月初,大唐天子降旨,擢晋李钦载为辽国公,同中书门下三品,赐勋上柱国,配享太庙。   满朝文武皆无异议。   因为李钦载值得拥有。   随着新大陆的发现,文武官员都很清楚它对大唐具有怎样重大的意义,新物产新粮种陆续来到大唐,盖世之功比开疆拓土更伟大。   爵封国公,应有之义。   至此,李家一门双公实至名归,权势声望达到人臣巅峰,家族圣眷之隆,古今无出其右者。   而就在李钦载权势声望达到巅峰时,他却做出一个令世人意外的决定。   他带着妻儿离开长安城,回到了久违的甘井庄,从此隐居乡野,不问朝政,除非天子有重大事宜相召,李钦载轻易不肯离开庄子。   ……   本是世间闲散客,红尘炼心,入世出世,渡人渡己渡众生,终究还是回归了恬静超然。   春去秋来,山中不知岁月。   渭河边不知何时搭了一座简易的帐篷,晚秋萧瑟,正是水涸鱼肥好时节。   李钦载手执一根精致昂贵的钓竿,面无表情地盯着河面,看似和谐美好的画面,可谁都没发现他的眼神里已满是怒火。   大半天时间过去,身边的鱼篓里空空荡荡,硕大的鱼篓咧开大口,仿佛在无声地嘲笑他。   他的身侧还有一个漆器木盒,里面一排排的精巧小抽屉,整齐地排满了各种型号的鱼钩,鱼线,浮标,和鱼饵。   所谓“差生文具多”,李钦载也是如此。   这么齐全的钓鱼工具,适合各种水情各种鱼类,可特么的偏偏就是钓不到鱼,一条都钓不到。   这些年朝堂蹚水,红尘打滚,哪怕是在战场上生死徘徊,换来的修身养性功夫,此刻全都化为泡影。   老子特么不玩了!   许久后,李钦载愤然起身,狠狠地崴断钓竿,用仅剩的半截钓竿狠狠地戳着渭河水面,一下又一下。   “来人,弄点炸药来,点着了扔河里,给我炸死它们!”李钦载嘶声大吼。   老子堂堂国公,放个屁天下人都得安安静静听响儿,你们竟敢不上钩,给脸不要脸!   身后侍立的冯肃等部曲都愣了,然后不知所措地望向陪伴李钦载钓鱼的崔婕和金乡。   今日难得有闲暇,两位夫人都来陪夫君钓鱼散心,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话说,这些年夫君钓鱼的本事好像一点儿都没长进呀……   脾气倒是见长。   不着痕迹地朝后挥了挥手,崔婕示意冯肃莫当真,然后挽住李钦载的胳膊,嫣然笑道:“夫君消消气儿,钓鱼本是修身养性的爱好,倒被夫君生生营造出杀伐之气,河里的鱼儿也通灵,被夫君的杀气所慑,哪里还敢咬钩。”   一旁的金乡也点头道:“没错,鸬野赞良和金达妍正好都怀了身孕,夫君既然钓不上就别钓了,也算是给未出生的娃儿放生积德了吧。”   李钦载不想迷信,但事关自己的亲生孩子,倒也不敢坚持自己是唯物主义战士,自己若真不信邪,万一俩婆娘给自己下了两只蛋……   “今就饶它们一命,明日再战!”李钦载恶狠狠地盯着河面道。   从怀里掏出一张软绵绵的薄纸,又拈出一搓切得稀碎的烟草,将烟草卷进纸里,舌头一舔封口,随手点燃,塞进嘴里深吸一口。   美滴很。   新大陆带来的意外惊喜,果然很惊喜,此物竟销魂。   见李钦载点了烟,崔婕和金乡同时嫌弃地身子往后一仰。   “夫君说新大陆都是好东西,妾身觉得夫君没说错,唯独此物……夫君,这烟熏火燎的有何好处?满嘴的烟味儿,妾身闻着都难受。”   金乡也附和点头。   李钦载嘁了一声:“妇道人家懂啥,此物若普及,朝廷收的税足够养活一个国家的全部军队。”   说起军队,崔婕露出焦虑之色,低声道:“夫君,听说明年开春后,天子打算西征吐蕃,夫君要领兵出征么?”   李钦载摇头:“此战毫无悬念,吐蕃必灭,我不必领兵,朝中自有良将。”   崔婕和金乡同时松了口气,二女互视,皆露出释然之色。   李钦载揉了揉脸,叹道:“我特么现在最操心的,就是学堂那几个不争气的货……”   去年初,李素节被李治任为熊津都督府都督,主理海东半岛军政事,由薛仁贵辅佐,半岛驻军两万。   李素节算是李钦载门下第一个走出学堂的弟子,但只是“走出”,没有出师。   至于契苾贞,上官琨儿这几个货……   提起他们李钦载就头疼。   本以为送走一个算一个,自己也能轻松几分,结果几位朝中重臣又死皮赖脸送来各自族中子弟,其中甚至包括刘仁轨那老货的孙子。   李钦载不想答应,可这该死的人情世故……   于是,甘井庄野鸡学堂不得不继续开下去,李钦载也不得不继续当他的教书先生。   幸好如今的他有帮手,若论门下所有弟子的水平,唯有宣城公主完全继承了他的衣钵,现在学堂授课基本都是由宣城代劳。   宣城和义阳两位公主如今已二十岁出头了,本该嫁人的年纪,两位公主却死活不愿出嫁,李治劝过几次,奈何二女以死相逼。   皇室公主不嫁人多不像话,但偏偏她们的身份特殊,李钦载也含蓄地跟李治说过,两位公主已继承了衣钵,是门下弟子中最有天赋者,未来的大唐需要理工人才,不可拘泥于男女。   既然两位公主不想嫁人,不如顺其自然,让她们在算学格物上用功,将来学有所成,学以致用,对大唐的意义比联姻更重大。   李治思虑之后,终究还是听了劝,两眼一闭,由她二人去造作。   其实李钦载也不想劝,他也想不通为何她俩就是不愿嫁人,但二女跪在他面前哀哀求情,终究是师徒一场,李钦载只好舍了老脸帮了这个忙。   只是求情之后,看着二女望向他的眼神,李钦载总觉得后背发凉。   眼神太怪了,再加上自己天生的招公主体质,所以……自己当年不小心收了两位冲师逆徒?   宝友,这可不兴盘啊!   不知不觉天色已黄昏,看看身旁的空鱼篓,李钦载一阵堵心。   真好,又是蹉跎光阴的一天,啥都没干成。   远处传来脚步声,荞儿朝他飞奔而来,后面还跟着五岁的弘壁,弘壁奋力迈着小短腿,跟在荞儿后面跑得屁颠屁颠儿的。   “爹,天色不早,该回家吃饭了。”荞儿远远地唤道。   李钦载含笑应了。   扫视四周,妻子儿女皆在身边,一齐过着岁月静好的生活。   我们终将老去,儿女终将长大。   爱恨痴怨,活得坦荡清楚,不负一场人生。   一左一右牵起崔婕和金乡的手,顺便轻轻在弘壁的屁股上踹了一脚。   “走,回家吃饭。”   残阳如血,踏尽余晖,一家人的身影被夕阳的光影拖曳得老长,影子仿佛已融为一体,此生不可分割。   部曲们纷纷跟上,夕阳下的归家路途里,传来李钦载的声音。   “夫人们,庄子里过得无聊的话,明年开春咱们不妨乘海船一行?我还没亲眼看过新大陆呢。”   “对了,今晚吃火锅,辣出猪叫声的那种火锅。”   (全书完结撒花)   感谢新老朋友两年追读,老贼鞠躬拜谢。 完本感言   又一本书结束了。   老贼09年入行,十四年一共写了七本书,总计一千多万字,算是老作者了。当然,这个数字有点难看,在那些日更万字的作者面前天生矮一截,幸好大部分时候不必与他们相见,心态稳的一批。   靠着写书也算能够养家糊口,不必上班打卡,不用在单位忍气吞声,不需给领导陪笑,人生过得不算富裕,不算精彩,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是一个平凡无奇的普通人在红尘中打滚,至今没参悟什么人生大道理,只是拖家带口有个奔头,一辈子看到头也就这样了。   这本《李治你别怂》其实在中后期时,大纲有过一次大修改,原定的情节走向应该是李治与武则天之争,而武则天也本应是书中最大的BOSS,主角将她弄下去后才算结束。   只是在写到中期时,我仔细参详了一下前后的情节,主角的到来已经改变了太多历史轨迹,如果还是按照原本的真实历史去写,未免有些不合理了。   这一切的改变最初的源头就是李治的病被李钦载治好了,历史上的李治如果不是身体原因,武则天是没有任何机会的,那么既然主角已经改变了历史,武则天如果还能掌控权力翻云覆雨,未免太看不起李治的能力了。   好了,既然已完本,满意的或是不满意的,都到此为止,一本书,一个故事,一段人生,过去也就过去了,咱们往前看。   老书完本,新书还在构思,发新书的时间暂定在年后元宵节左右,中间大约两个多月的假期,老贼不才,想策马奔腾一下……   新书还是历史类,可能会选北宋仁宗时期,或者是南宋岳飞抗金时期,具体哪一个我还在犹豫,因为是第一次写宋朝,还需要查阅许多资料,读很多史书,所以老贼这两个多月的长假其实并不轻松。   那么,就暂时再见吧,咱们年后重聚,诸君劳烦,再陪老贼笔下的新主角过一段全新的人生,在老贼的书里看看咱们中国历史上争议颇多的大宋,究竟是什么模样。   最后,感谢老朋友多年来对老贼的不离不弃,感谢新加入的朋友对老贼的抬举支持。   感激之情无以言表,泪泣拜谢,恩铭五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