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爝火五羊城》   作者:二月河。本名凌解放。1945年生于山西省昔阳县。1968年入伍,1978年转业至南阳。40岁开始创作生涯。主要作品有《康熙大帝》,《雍正皇帝》和《乾隆皇帝》等系列小说。现为中国作协会员,中国红楼梦学会河南分会理事。   **********************************   第一节   老道光正月驾崩,新皇“四爷”奕詝柩前即位已经十一个月,年号仍旧是“道光”。新年号礼部已经拟出,按新皇制命,天下要为宴驾的道光皇帝守丧三年,但腊月一过,元旦日奕詝要登太和殿接受文武百官朝贺,除旧布新改元“咸丰”。这是“丧事中之喜庆”,该怎么料理?《礼记》之中无载。但贺生不吊死,巴结活皇帝是千古不易之理。因此,皇家照历来旧制,除掉宫中红灯,百官摘掉大帽高顶上红缨,旨令不筵歌舞不看戏,还算追念“先帝”余泽遗恩。至于老百姓,除了不挂大红灯笼,几乎无甚禁忌。北方尚有官府禁止演戏,自直隶而河南、湖南、两广,离着北京越远,“过年”气氛越浓;“守丧”云云,自然愈来愈是敷衍。待到广州,几乎连个“丧”影儿也难寻到了。   广州是个有趣地方。说起来也实在是名城大郡了,秦汉时即设南海郡,三国为吴所据,取名叫广州,一直沿袭至明清,按“广”之本意,是“大”的意思,但其实自康熙年前溯,广州府地方不过百里,城中人口不逾两万,俗口皆称“广里”—   —比起北京,只算个大一点的里弄而已。若说它“小”,历来名气不含糊,广州城跨珠江坐落,襟岭南带三江,物华天宝自然形胜。且不论白云山庚岭梅花绝艳天下,西起三水、东至石龙、南推崖门的“三角州”沃野千里稻米一岁三熟。不但境内人民富庶物产丰饶,且更因省垣海疆岛屿奇瑰,良港码头星罗棋布,海岸之长皆居天下之首。内地极少见的西洋物件,早年诸如玻璃镜、聚耀灯、珠母贝、削铁如泥的西洋刀……近年的怀表、大座自鸣钟、长短西洋马统、象牙雕佛观音、洋布……乃至鸦片烟,只要有钱,没有买不到的。老天爷似乎特别眷顾这地块,别的地方都是一年四季,这里却只有春夏秋三季,没有冬天,夏天却又不很热,常年无冰雪季季有鲜花,所以又有“花城”美誉。《寰宇志》里说“五仙人骑五色羊执六穗炬而至”   ——情愿天上不住,要移来广州。因此又叫“穗”,又称“五羊城”。   这神话固然是美了。但现今城里人却闻“羊”(洋)变色。“道光爷”在位三十年,活了六十九岁,溢号是“成皇帝”。依列圣专谥:“成:礼乐明具曰成;安民立政曰成;久道化隆曰成。”其实三条都不沾边儿。大清帝国自康雍乾三朝以降,似乎气数式微得一蹶不振,水旱蝗风灾年迭递连绵,天理教、天地会、八卦教、白莲红莲教甚或青红帮今日这边扯旗放炮,明日那边鼓噪闹事,弄到宫掖起变太监造反,诸种匪夷所思的大变累累迭起,一水缸葫芦两只手,摁了这个那个起。虽然还说不上“大乱”,但自他即位,先云南永北万唐贵、陈添培造反,二月平息;五月河北野番作乱,接踵而至张格尔叛乱,一直打了八年;平静不到一年回疆又乱……   这边平乱花银子,那边鸦片烟霾蔓延,从王爷到贩夫走卒,一齐用钱买烟土,弄得里里外外手忙脚乱,事事处处捉襟见肘。道光十八年,国家财政单鸦片一项就流出五千余万两,比道光初年翻了近五倍。银价猛涨藩库空虚,稍稍明眼人谁都清楚,不禁鸦片,亡国在即。因此,道光十八年,一纸圣谕命湖广总督林则徐为钦差大臣驰赴广东查禁鸦片。尽人皆知,英国人惹不起这位中国命世豪杰,眼睁睁看着两万箱鸦片被焚毁在石灰池里又忍不下这口气,不敢打广州,开了军舰攻福建,在邓廷祯手里又吃败仗;又沿海北上,却在定海得手,又乘胜北上直逼天津。道光皇帝是个吃软柿子的秉性儿,听说英国人船坚炮利手段了得,竟把定海战事失利的帐算到林则徐头上。惊怒之下将林则徐摘顶子撤职查办,派了个莫名其妙的琦善去和鬼子义律谈判。但英国议会这时候已看出中国这个庞然大物不经打,决议要揍中国了,谈不拢便开打。道光二十年腊月,陈兵海面攻下香港,二十一年正月又布阵打下虎门炮台。三元里一战,英国人又触了广州人霉头,偏是中国的广州将军奕山古怪,不但不乘胜痛杀洋鬼子,一头派人把围得结结实实的义律救出来,一头向朝廷虚报战功据为己有,蒙哄道光说英国人只求通商贸易别无恶意,把英国人要求赔偿军费说成“清还商债”,鸦片的事、香港的事只字不提。可叹道光还信以为真,下旨将林则徐、邓廷祯滴戍伊犁。   英国人没有拿到朝廷正式割让香港的文约,哪里肯罢休?六月北犯攻陷厦门,八月再次攻下定海,又打下镇海、宁波。总兵葛云飞、王锡鹏战死,钦差大臣裕谦沉水自尽,举国哗然,朝臣弹章交奏。到这时道光才知道香港早已挂了米字花旗,香港几千人民已成英王臣属,盛怒之下下旨与英交战。可怜中国内无良相外无良将,上有昏君下有奸臣,官兵又都被英国人吓破了胆,竟都是望风而逃。道光二十二年四月乍浦沦陷,五月宝山上海失守,六月英兵攻下镇江,沿长江直逼南京,一路打进如入无人之境。直到二十二年七月二十日,《南京条约》成,五口通商割让香港约定十三条,英舰在长江上悬两国国旗放炮二十一声,鸦片战争初告终止。华夏自混沌开辟,历秦皇汉武,越唐宗宋祖,如此丢人现眼,这般奇耻大辱还是头一回。   国家和人一样,元气一丧魂魄不全那就百哀齐至。美国人、法国人、比利时人……一群“羊”(洋)都变成了狼,堂堂中国成了“利益均沾”的洋人筵宴,竟如死人一般由着这群狼啃啮……道光皇帝在极度的愤怒羞愧沮丧和无可奈何中撒手而去。他自己就信佛,谥号曰“成”,正应了禅宗机锋语“成是不成,不成是成”了。   腊月廿四正中午时分,霏霏细雨中一艘乌篷船在城南咸步码头缓缓泊舟。艄公长长一声“搭岸啰——”撑篙稳稳拢向桥板,一个晃漾,停住了。篷上油布帘子一掀动,出来一老一少两个人,都是青衣长随打扮。老苍头年纪在五十岁开外,发辫鬓角都花白了;小奚奴形容儿只在十二三之间,一脸稚气。他们似乎是头一次来广州,在湿漉漉的舱板上呆看那码头,足有校场来大,各色洋货垛得一座座小山似的,码头上的杠夫们有的在趸船的“过山龙”上杠包儿卸货,有的吆喝着粤语在货堆上下苫油布遮雨,忙得蚂蚁似的。这条乌篷船在一溜儿楼舰似的趸船中活似挤在乌龟群里的小甲壳虫,并没有人理会他们。好一阵子,才过来五六个杠夫,却不上船,站在码头青石条上问:“吃水这么浅,能有什么货?哪来的?谁的货?” “我们是新调任广州道台老爷的船。”老苍头站在桥板口,操一口江西话说道,“里头有三箱子书,还有老爷随身行李。有劳诸位扛到码头外头,给一两五钱银子!”   见人们不动,小奚奴尖嗓子喊道:“说给你们没听见么?怎么一个个站得拴驴橛子似的?”   岸上几个人都是一笑,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汉子笑道:“回您二位话,你们跑错码头了!这是十三行的卸药码头,别的货我们不卸——一两五钱!够烧几个烟泡儿?您以为这是汉口,是南京?”   说话间一个中年人又从舱中跨出来,年纪只在三十岁上下,形容清癯,个子也不高,头戴一顶黑缎六合一统瓜皮帽,玄色巴图鲁背心套着一袭灰府绸夹袍。他只扫了岸上众人一眼,吩咐道:“不要争价,快着点,下午我还要进城衙门里去。”   便不再理会,站在船头眺望北江景致。老苍头便问:“你们要多少?”   “五两!”   “胡说!”老苍头笑骂道,“老子走三十年码头,哪有这个价?给你们二两,便宜你们了!”   “这十年你没来广里吧?码头上谁还侍候你这样的主儿——二两?!”那汉子不屑地一笑,手指远处一条货箱垛得小山似的大趸船,“我们是专等卸那船货的,上了码头,三百大洋稳稳当当到手!二两银子打发叫花子么?”   那位姓江的道台似乎是第一次到广州,站在船头沉吟着,用略带迷惘的眼神眺望着远处郁沉沉压在大地上的羊城。用目光搜寻着白云山、孤山、虎门……但雨雾浓重,天色太晦暗了、整座城都被袅袅的霾雾笼罩得一片朦胧,向南望是看不到尽头的珠江纵横支流,绵绵延延支离虬蟠直到海口,模糊中棕榈椰影问,仿佛海波潮起潮落,大小礁岛若沉若浮,像是水天在流淌,又似整个大地在漂移,凄迷得让人不知身在何处……听到“三百大洋”这话,他脸颊上肌肉颤了一下,回过头来,盯着岸上那汉子问道:“是卸鸦片?能不能检视一下?”   “回大人话,是药材!”那汉子狡黠地一笑,他似乎有点怯这位官员冷峻的眼神,在岸上一拱手道:“都是洋货,有伦敦来的,有印度来的,箱子钉得严实,不知道是什么药。”向前跨一步又问道:“敢问大人贵姓、台甫?还要禀大人一句话,这码头趟子是十三行的——不是小人刁难,洋人地面,就是朝廷命官也不能随意检视,小人们端着鲍三爷的碗,吃这口洋饭也不容易,爷就给五两,小的们也担着不是呢!”“我是湖南秀水县令江忠源。”那官员说道,“奉调令来广州道,还没分拨差使——这里又不是香港,朝廷的地面不许官员检视!这十三行是什么东西?这码头上的什么鲍三爷是中国人还是英国人?”   那汉子未及答话,撑船的艄公把篙一插,脱了蓑衣,自进了舱去,转眼间已经出来,两手提着两个大箱子,站到老苍头身边,顿时将船头压下去半尺!他稳稳健健立着,神定气闲对那汉子笑道:“丢那妈的高保贵!老子去了二年,码头姓了鲍?   你也成了鲍老三的狗腿子了?老子下这码头,一钱没有你的,你敢怎么样?”   众人都是一愣,看那箱子,柳条编包草裹绳缠,四尺余长二尺余宽厚足尺半,艄公任凭船头起落一手提一个纹丝不动,竟像提着两包棉花!江忠源一路乘船,看这艄公寡言罕语,毫不起眼,眼见他提着五百余斤的东西若无其事,也不禁心下骇然。   “哎哟!徐二爷!”那个叫高保贵的杠夫头儿跟着众人怔了半日.突然眼一亮醒过神来,颠颠扑着双手小跑过了桥板也不顾舱板上泥湿,翻身跪倒在地。“您老回来了!您没死?别是梦吧!”他“啪”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回头对岸上杠夫们吆喝,“快上来把江者爷行李抬上,别从正门出,从西偏栅门出去,绕到我家茂升店里,给你嫂子说,宰蛇割鸡,就说二爷回来了!”他笑里带泪,满脸那份关切亲情,就是久别重逢了亲兄弟,半夜里拾了金元宝也没这份欢欣雀跃。几个伙计早抢过来夺了箱子,又进舱收拾剩余行李,打拱问好的,拉手拍肩说笑的高兴成一团。有叫“二虎”的,有叫“龙头”的,有叫“徐爷”的,竟把江忠源主仆看了个呆。   徐二虎笑着和大家应酬,转脸对江忠源一笑:“这也用不着瞒你大人了,我就是三元里平英义勇团的龙头老哥。为了义律的事儿和琦善翻了脸,官府通缉我,逃广西去的。这一路大人不坐我的船,有十个也叫洪秀全的人给劫了。给你撑船,你有官引,官府又不奈何我。我护你、你护我一路到广州,这也是缘分了!——走,一道儿吃杯酒,搪搪寒,你去见你的叶制台,我去会我的朋友!”   江忠源呵呵一笑,手指头点点徐二虎,说道:“琦善媚洋欺君,先帝有旨,指斥他’危言要挟,辜恩误国,实属丧尽天良’!中英开战,所有琦善下令通缉文书统通成了废纸,你这头还蒙在鼓里——早知你是三元里一百三乡统率义士,我们一路有多少话说!好,今日我就叨扰你了!”   于是众人纷次下船。高保贵打前,在各色各样的洋货堆里,迷魂阵似的绕了半日。赶到从一带栅木门栏里出来,江忠源已分不清哪是东西南北,见人们套车装行李,便吩咐老苍头:“老杜,你路熟,带车先去红毛巷驿站,安顿了不必过来。我和小毛头这里吃过饭就过去。”高保贵道:“爷也甭麻烦,红毛巷驿站迁到西堤去了,十三行码头把那块地也买下了。我这茂升店向北一个巷道,蜇个弯就到总督衙门。到西堤驿站来回十五六里,今儿什么事您也办不成了。您放心,住我店吃住都管,一个子儿也不要您的。”江忠源一听也笑了,说道:“依你。饭钱店钱我还出得起。”   这里是广州外城,因地近码头,自然形成横亘东西弯弯曲曲一条长街。将近过年,今日是送灶王打尘埃的一天,各店铺小吃都收摊了,家家房檐下吊着腊肉,馒头铺蒸的雪白点洋红的盘龙馒头一格一格叠得老高,家家户户捣杵似的传出打糕的声音,烧松盆、燃香,满街弥漫着的酒香肉香檀松香交织在一处……若不留心各家院中略显红瘦绿稀的棕榈、芭蕉、香蕉、美人蕉,挂在门首的冬青柏枝间夹着各色玫瑰月季西着莲,这里的年景和直隶山东也相去不远,只是透过被雨打得湿重的垂柳掩映、西边远处灰蒙蒙死气沉沉的教堂上矗着的十字架和黯黑的雪松林,带着几分诡异的异国情调。满街乌烟瘴气中零星爆竹中,匆匆走着串亲送年盘置年货的人们,成群结队的叫花子打着莲花落,有的扮了女鬼,有的扮了灶公、灶婆、钟馗、财神……手掣竹技木锏沿门乞钱,口中齐叫:   残领破帽旧衣裳,万两黄金进士香。   宝剑新磨堪驱鬼,护国保家祝安康。   主人家不耐聒噪,隔门一把制钱撒出去,牛鬼蛇神们便欢呼雀跃而去,一群总角小童子起着哄尾随着。   江忠源缓缓踱着,看着这些情景,心中泛出一种不是滋味的别扭。嘬了一下嘴唇没有言声。侧旁走着的高保贵却是口不停说:“你一去这几年,这块可是大不同昔了!十三行起先叫英国人占了,鲍八哥儿逼着弟兄们入天主教,谁不干就炒鱿鱼,派他的侄儿鲍大裤衩子挨门逼着人到那边教堂里‘洗’他妈的什么‘礼’!徐三爷带着弟兄们在码头上打了一架,被英鬼子开枪伤了屁股,叫琦善的人拿到了清水河监狱。兄弟们没了头儿,又抵不过官府英鬼子两头挤压,只好还回码头扛包儿去。   你在时手下几个兄弟都打下去了,你猜我现在的头儿是谁?——是原来胡家烟馆的胡世贵!我他娘的混得窝囊,混来混去成了胡王八的手下!真给二哥丢人——二爷这边走。那边巷子炸坍了,这地方儿要修鲍公馆,花园鳖——鳖——”旁边一个伙计笑道:“别墅!”“——对了,鳖叔!”高保贵笑道,“鲍鹏可不是鲍大裤衩子的鳖叔?都是洋鳖,一窝儿洋鳖——那边大戏园子也是他家的,上头包厢吃烟,下头散座也卖烟泡儿.里头养着二十多个姑娘,都是香港逃过来的。可怜都是好人家的女儿,洋人糟踏够了又送到这火坑里给汉奸糟踏……好好一个新斗栏,如今成了腥膻世界——只顾说话,到家了!”   说到香港,众人心里一阵发沉:那是多好的一块地府儿啊……山岛峙立,若即若离与大陆相连,起伏的山峦峭岩绝壁,从岛西太平山绵延直到岛东的柏架山,仿佛一道翡翠屏风横亘全岛。一带香江碧水幽幽蜿蜒环绕,椰林竹树婆娑掩映……铁锚长索探不到底的深水湾,海天相连幽深黯蓝;金沙碧海波澜涌动的浅水湾,世世代代都是捕鱼采珠的风水宝地。千帆万舸泊港冲海,从这里运出多少丝绸瓷器莞香珍珠玉器,运回多少金银、洋货、洋药,是谁也说不清了。罂粟花他们都见过,那是多么美的花卉!他们弄不明白,就是这种花打败了“抚有万方”的煌煌“天朝”,夺走了世代生息的香港, 这其中的秘密是太玄奥了。 不知是谁叹息一声,说道:   “道光爷是糊涂了,由着奸臣作弄,割香港,太不该啊……”   江忠源一直默默听着,寻思着话里世事人物沧桑纷繁,听到“新斗栏”三字,心里一动,似乎觉得耳熟,满要紧的,皱眉寻思却一时不得要领。并没做理会处,听得店里一个女人叫道:“是我的二虎兄弟回来了?想死嫂子也哭死嫂子了!”门帘“唿”地一挑,一个胖女人腰围水裙,两手油渍水迹迎了出来,也不顾江忠源三人是生人,拍膝打掌又说又笑又抹泪儿,“死鬼保贵派人出去打探几遭,有说你奔了福建邓大人去了,有说你去伊犁保林大人,还有说你杀千刀的他也说你兴许叫洋鬼子打杀了……我说老天爷有眼,什么炮也打不中我那徐二兄弟!你才是个炮子儿崩的挨刀货,跟着个大裤衩子硬腿儿洋鬼子搬烟土卖国的呢!”徐二虎十分喜欢这位刚崩爽利快人快语的大嫂,一头笑,说道:“也甭咒高大哥,他要有个三长两短的,嫂子找谁发掌柜娘脾气呢?”一头进来,口中问道:“葛花妹子呢?”   江忠源跟着进来看时,是三间棚面的饭店。吃饭的人不少,都是短衣裤褂,一望可知是码头扛夫,扰扰攘攘,有的喝闷酒,有的吆五喝六猜拳行令,有的说笑打诨。外头寒雨凉风还不觉得,乍入屋一阵暖香扑面而来,光线却比外面暗多了。高保贵见他有点不知所措,笑着引导:“江爷,您是贵人,咱那边有雅座儿,里头去!”   高家嫂子带着沿西山墙里走, 尽北头一间小房, 挑起门帘让一众人进来,说道:   “这不是花儿!正给你们摆接风酒呢!”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在摆满珍肴的桌子旁布酒杯儿斟酒,见他们进来。腼腆一笑,看了一眼江忠源,却向众人蹲了个福,笑道:“徐二爷回来了,哥哥嫂子每日价念叨您呢!”   “葛花妹子出落得越发标致了!”徐二虎笑道。江忠源打量葛花儿,只见她穿着蛋青市布黑缎绣梅滚边儿大褂,隐隐透着窈窕身材,云鬟雾鬓,一条结红绒大辫子垂在肩后,瓜子儿脸上一双水杏眼,忽闪忽闪晶莹闪亮,像会说话似的十分灵动。   小嘴抿着,不笑也像在笑,刘海下两道细眉宇间微微蹙起,不愁也似在愁——岭南女人常额高脸长,肤色黝黑的天生微憾,葛花儿一概没这样的容色,放在金粉江南也是十分出色的了。只是散花裤角下一双天足,江忠源看得略不入眼。葛花儿给他审视得怪不好意思的,见安了座,一双小手捧壶给他斟酒,说道:“这是哥哥嫂子自酿的菠萝蜜酒,大人放量用,不伤胃不上头的……”高保贵也笑道:“您是贵人,难得和我们这色人一道儿吃酒。大家高兴,多吃几杯何妨?就见叶制台,明日去也误不了您的事……”   江忠源笑道:“你们看我是书生?我在秀水办团练,打交道的都是当地缙绅、江湖朋友。如今外夷列强环伺,中原内地匪盗四起,国家用人之际,白面书生正是百无一用的人!你们都是三元里英雄——来,干!”徐二虎、高保贵都没想到这位文弱消瘦书生如此豪爽,对视一眼,举杯和江忠源“咣”地一碰,仰首一饮而尽。   于是众人觥筹交错,葛花姑娘忙里忙外,不时出去给外问客人端菜上酒,又进来侍候,当筵宰蛇,开膛剥皮制蛇胆酒。江忠源看得心惊胆颤,待到烧蛇段上来,试着吃了几口,不禁拍案叫好:“平生头一遭吃这么好味道的菜,真是美食一绝!   我要把母亲接来,请她老人家也尝尝!没想到广州人这么好手艺!”葛花儿笑道:   “江大人没听人说,广州人只两样不吃——天上飞的,不吃风筝;地下四条腿的,不吃板凳?”众人听得呵呵大笑。外边绵绵细雨,房中酒酣耳热,江忠源浑身劳乏一扫而尽,侧耳听隔壁琵琶笙弦悠扬婉约,歌女操粤语呢喃铿镪循节而歌,便请葛花儿翻译:“能不能译成官话?”葛花儿点头,说道:“这也是个可怜人呢,香港那边沦落过来的,她家渔船让汽艇撞翻了……”因译道:   “晓漏彻铜龙,窗火含金兽……微微曙色窥,暗暗云屏透。一枕游仙梦未成,半床红玉衾斜覆……沉吟残梦,生憎鹦鹉频催,朦犹星眸,犹怯余寒,先问海棠开否……”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江忠源叹息一声道,“亏她还有心情唱这些艳词!”   “她唱的什么,自己也未必知道。”高保贵殷殷劝酒,叹息笑道,“彩云姑娘是个可怜人呐……采珠人家出身,水性都是极好的,义律攻广州,她和老父亲逃到香港打鱼为生,这些英国鬼子纯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轮船撞翻了他们的渔船,不救人,兜着圈儿掀浪淹人,水手们站在舷上拍手笑看乐子。……你听听她唱的这声气,嗓子里哽着泪呢!”这一说众人都听出来了,便都不言声。一个杠夫喝得脸通红涨了,包着眼一拍桌子骂道:“丢那妈!朝廷要不变了心,还是林少穆(则徐字)大人在广州,英国佬能占了香港?能霸住这十三行?哪来的鸡巴南京、又是什么鸟望厦条约?三元里大战那会子……”   说起三元里,人们立刻兴奋起来,高保贵一拍大腿,说道:“我就在北乡,二哥一声号令,我那村里就出来三百多条汉子,杈把稻镰铡刀带着就冲出去,一下子就把狗日的们拦腰切成两段!”一个杠夫说:“我还活捉了一个!洋鬼子在皇上跟前都不肯跪,说是‘硬腿’,我看他双膝跪着,比我们方太爷见余太尊还跪得地道——是余太尊亲自带着人,逼我放了那个鬼子。嘿!真他妈不是东西!”   纷纷议论声中,徐二虎说声方便,挑帘出了外间,看那卖唱的彩云姑娘正坐在一张桌子旁低头调弦,踱过去,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轻声叫道:“彩云妹子……”   彩云听到这声音,像被针刺了一下,身上一颤,抬头看见是徐二虎雄赳赳站在面前,她的脸色先是苍白,又渐渐泛起红晕,下意识地看了看左右,站起身来,蹲了个福儿,讷讷地低了头,颤声说道:“是徐二哥,你没……你回来了……”   “回来了。”徐二虎略带惨然地一笑,“在里头听声音就觉得耳熟,他们说是‘彩云’,出来看看果然是你……”   “我没出息……”   “你知道,埋我爹借了人家的钱是得还的……”   “借谁的钱?”   “鲍、鲍……”   “鲍昌——鲍三爷,鲍二鬼子?”徐二虎一脸讥讽,冷冰冰说道,“你可真能耐真体面——为甚的不找码头上你三哥?”   彩云的头低得像是在看地下的蚂蚁,细微的声音不用心根本就听不见:“城外的父老兄弟都打散了,三哥现在还在班房里。才进狱几个月还得我给他送饭……你叫我怎么办?借别人的钱,我能咬咬牙下辈子还;借鲍家的,我宁可这辈子还清了他的!”她抬起头望了一眼徐二虎,又低下了头。   二虎的脸涨得血红,咬着牙盯视半晌,低声喝道:“你抬起头,看着我的眼!”   彩云不知所措,诧异地抬起头来。徐二虎死死地盯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仍是那样朗净,里边有泪在滚动,有羞涩、惭愧和惊异迷惑,但没有畏惧和自疚,没有二虎想看或者不愿看到的东西。半晌,二虎长长透了一口气,问道:“你欠他多少?”   “二十三两本银。”彩云哽着嗓子小声道,“加三的利。制钱也不要,一千七百文兑一两……很不容易的。你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现今本利已经到了三十五两……”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果决有力,“二哥,不瞒你说。万不得已,我就是卖花挣钱,也必还清了他的!”徐二虎扫视了铺中座客一眼,用命令的口气道:“这点债我替你填还——你回去,不许再做这营生现眼!明日我送银子过去!”彩云低头嘤咛答应一声,对两个伴奏的瞎子道:“徐二爷回来了,咱们不做这生活了。走吧…   …”   目送着彩云三人踽踽出去,二虎怅怅地透一口气,轻轻一跺脚返回雅间屋。看时,屋里人们已不再吃酒,都围在墙角一张桌子旁,有的叉腰登板凳,有的盘着辫子踮着脚尖,葛花儿站在桌子南头用手抚着一张大号宣纸,都正在看江忠源写字。   二虎凑近看时,是一笔刚劲有力的瘦金体书:   答君恩清慎忠勤,数十年尽瘁不遑,解组归来,犹自心存军国。   殚臣力崎岖险阻,六千里出师未捷,骑箕化去,空教泪洒英雄。   徐二虎是中过秀才的人,一望便知是一副联,便问:“这是谁的?”   “这是——”江忠源放下笔,语气沉重得一字字都像灌了铅:“咸丰爷輓林少穆公的联。”   一片冰冷的死寂,众人蹙额皱眉,江忠源的话锤子样一下一下敲击着人们的心:   “少穆公可谓古今完人,不枉了今上的知遇。他滴戍伊犁,冰天雪地执戈巡逻,是个兵;他复任云贵总督,疏通洱海,开山造田,是人民良牧;他烧鸦片御外侮,洋人闻风丧胆,是国家干城、社稷之臣。宦海沉浮寻常事,无论显贵沉沦,他就是这般忧国忧民之心,真是千古人莫能及。邓廷祯大人我们知交,从伊犁来信,说少穆公身体尚康泰,居常独自自言自语:‘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困祸福避趋之?’——   他调我去帮他军务剿洪秀全,可见他也识得我江忠源。可惜呀……终归缘吝一面…   …”江忠源嗓音发哽,但他是极刚强的人,轻咳一声,已恢复了平静。“林公死得不明白,‘星斗南’三字我百思不得其解。他死前一天还赶路二百多里,怎么一夜之间就暴病撒手而去?”   众人都虎铃着眼,苦苦索解这三个字。有说林则徐本是天上星宿下凡,归天之前看见车驾云龙来迎接,兴奋得喊叫的;有说他观天象,星斗之南将有大乱的;有说他临终有放不下的心事,惦记天下南端的香港沦陷的……纷纷解释都似是而非。   江忠源听着直摇头,道:“这些我都想过,林文忠公一代英豪,学贯中西,临终不会妄听妄视有鬼神附会谵语……”一直站在那副联语前沉恩的葛花儿也喃喃念诵:   “星斗南……星斗南……啊——新斗栏!”她瞳仁倏地一闪,双手合十惊呼:“老天爷!林大人是福建人,‘星斗南’和‘新斗栏’同音不同字的啊!莫不成他老人家归西前还在惦记鸦片的事……”她不胜其寒地打了个冷噤,“再不然是他临死心中清明,想到是新斗栏派人下毒害的他?!”   “对!葛花儿说的有道理!”一个杠夫兴奋得声音颤抖,“林老爷充军,新斗栏几个烟馆放爆竹庆贺——他们恨死林大人了!”   “一定是他们!鲍鹏前儿还带几个英国佬来看十三行码头,指着新斗栏说说笑笑。那英国佬叫璞鼎查,是啥毯的香港总督,对鲍鹏说,我们也好安安生生过个年,要过得加倍快乐!”   “他们信天主的,过的是圣诞节,还有什么复活节。鲍鹏就从来不过年,凭什么今年要‘加倍快乐’?”   “就是,我说呢!鲍大裤衩子前儿乐颠颠叫了我们二十几个领工的,说今年在教的也过年,工资照发!”高保贵咬牙笑道,“我当时还说,‘你是又挨了洋毯还是又吃了洋屁,美得这样儿?往年都不叫过年,今年是怎的了?’他说有天大的喜事,过些时你们就知道了!——原来是这么一档子事!他妈的,这事得查查清楚,哪个王八蛋作这恶,教他七十二个透明洞!”   江忠源先是一阵兴奋,但很快就冷静下来。他到底是县官出身,众人说这些,只能叫端倪,不能叫“证据”。这群人和他在湖南办团练训练的乡勇一样,其实是群氓,比起乡勇却又见多识广难以驾驭。广州华夷杂处之地,林则徐烧鸦片又经三元里一战后,中国人在自己本上打了败仗,又无罪黜罚林则徐,本来就是一车浇了油的干柴,自己新来乍到,还没见过叶制台,先惹下一大堆邦交麻烦……思量着,一笑说道:“这些都是推测。洋人可恨,汉奸可恨,朝廷正在多事之秋,各处都有起反的。我们不能躁动,再弄得不可收拾,吃亏的还是朝廷。我是兵部举荐到广州来作御史观察道的,林文忠公之死当然有权纠察,现还没见着叶制台分派差使。若允许我在广州办团练,自然还要仰仗各位兄弟的。列位要相信我江忠源,我必是要查清这案子的。现在,我们喝酒!”   “来,干!”众人一齐举杯。   **********************************   第二节   江忠源赶到总督衙门.已是申正时牌,广州人已经用了新词儿,叫“下午四点钟”。门房厅里还等着五六个县令,他官阶高人又生,大家原本一处说笑打浑,见他进来,便都收口儿正襟危坐,吸溜着嘴儿吃茶不言语。江忠源也觉无话搭讪,向门房递了手本名刺便坐在一边闭目沉思。谁知一等就是半个钟头,连个回据都没有。   江忠源嘬了一下嘴唇,叫过倒茶的衙役问道:“叶制台在见什么客,这么久的?”   “回大人,”那衙役毕恭毕敬,提着茶壶躬腰儿陪笑道,“小的上头是门政,门政上头是签押房戈什哈,再上头是胡师爷,和制台隔着几层呢!茶叶不好;小的给您再换。我们制军见人不分时刻的。”说着又一躬,退了出去。   江忠源只好耐着性子再等。又过一刻,还是没个动静,不由得心头焦躁,自言自语道:“就是到北京见军机大臣,见亲王贝勒贝子,有这么个等法儿?”   “大人是新来的吧?”靠玻璃窗坐着的一个胖子,穿着补子,袖子捋得老高,端着茶碗笑道:“累了就院里遛达遛达,里头有炕还能睡,我们在这等了四天了,您才等这么一会儿.急什么呢?”   等了四天!江忠源一怔,看看几个人,知道不是玩笑,颓然落座道:“想不到叶制台这么忙,该早点先来一封信的……”这样一开口,几个人便互通官阀,那个胖子是番禹县令岑春,挨身那个白净脸是高要县令何相祖,北边春凳上坐的是惠州、茂名和海南来的,一个叫潘少英,一个叫黄克家,一个叫康必正,都是县令。寒暄一阵子,江忠源才知道是叶名琛要开会议,召各县的令守布防。江忠源问:“广东几十州县,单召诸位老兄开会布防?是海防、夷防还是匪防治安?”   “如今还有什么海防夷防?洋人占了香港又在九龙闹新界,只要不进广州城,屁防也没有!”茂名县令黄克家甚是诙谐,一脸怪笑说道,“叫得急,我们都是日夜兼程来的,来了又这么等着!你问别的县令,他们在广州都有宅子,这里留个长随打听着,在家候着几时开会几时来。我们没这份家当,总督衙门开会有分例的,包吃包住也是安逸!”胖子岑春笑道:“大帅有他老人家的章程,以不变应万变。   见了洋务叫鲍鹏去,有了匪患寻徐广缙军门,其余只要完粮纳税,一罐蝎子——一盖不问。”   黄克家笑道:“说起歇后语,上回碰见刘大麻子,他娶的第七房姨太太今年才十六岁。 我说可怜见的她还是个小女孩, 再说你上回说阳萎,怎么弄的?他说:   ‘如今得及时行乐,吃春药,日日没得法阿硬过!’我一想,笑得捂肚子。你们听听:刘大麻子奸幼女——日(本)比(利时)美(国)德(国)法(国)俄(国)   英国!”   大家哄然大笑。江忠源却觉得心里塞了一团烂絮似的一阵难受,拿着国耻开玩笑,这些人太无心肝。偏转脸看时,那个接手本的门政戈什哈晃悠着从签押房踱出来,忙转身出来,迎上去问道:“我的手本履历递上去了没有?”   “回大人,这种事卑职怎么敢马虎?”那戈什哈正剔牙,扔掉牙签子逼手站住,笑道,“叶制台他老人家那脾气,谁敢催他?几十号县令,广东的府道官加起来二百多,都在候着他老人家呢!”   江忠源叹了一口气,问道:“制军现在正忙什么呢?”   “他老人家刚午睡起来,已经请了伍绍荣和鲍参议,说一会要议洋务的事。还有个英国人叫汤姆的爵士,是香港总督的参赞……卑职只管传人送信,不敢搅扰…   …”   “我有要紧的事,你禀报我要见他!”   “制军说过,除了洋务,别的事一概不许打扰——回大人您呐!”   “他现在在做什么?——你再去传话,江忠源要见!”   “回大人,”那戈什哈收了笑容,一本正经答道,“制军和胡师爷在焚香打坐,请祖师爷降乩。您要不信,卑职带您西花厅候见,隔窗您就能瞧见的。”   江忠源顿时气得手脚冰凉,放着二百多人的匪防会议晾起来不开,广东洋务海关军政要事不理,睡到下午四五点起来,头一件事是打坐请神扶乩——这还是朝廷再三降旨表彰,“制夷有方理政循道”的模范总督!他铁青着脸,咬牙格格一笑,两块洋钱丢给那戈什哈,说道:“你带我去!”那戈什哈得了钱,一边往腰里揣,笑道:“谢大人赏。不过卑职真得关照大人一声,您是道台,坐西花厅是规矩名分;您别乱闯,一闯就闯出祸来,卑职可兜不起。叶制台最烦的就是这时候儿搅了他的坛场……”说着前边带路,曲折逶迤从大堂向西过月洞门,又穿过一带花篱罩顶石甬道,指着一溜五间房道:“西边两间是书房,大帅就在里头。这三间是花厅,里边隔栅屏风挡着,是相通的。茶水烟巴菰都现成,大人请自便,只不出声儿便没事。”   说罢去了。 进了花厅,江忠源才知道那两块银元的功效。满花厅南北墙全是亮窗镶嵌起来的,幕着淡青色的蝉翼纱,连中间的隔栅也都用檀香木屏风横挡,可开可合,只是抡着一条厚重的紫红金丝绒,隔壁书房那边说话声音都隐约可闻。花厅里两溜窗台,摆满了盆景花卉,什么月季、玫瑰、蕃石榴、红橙、柚子、橘子、郁金香,有的郁郁青翠,有的挂果累累,有的含苞带露,有的盛开怒放,美香不可胜收。沿墙有座椅有春凳,都陈着紫檀茶几,陈设豪华中不失典雅,和门房那边比起来,真有云泥之隔。两个丫头提着酒壶蹑手蹑脚正给花儿浇水,见他进来,忙放下壶,一双并蒂含笑蹲福几行礼,让座,沏茶,也不言声,一边一个站着。江忠源极不惯这般伏侍,又掏两元一人给了一枚。那丫头却是可人,莞尔一笑收了,行个礼又去浇水。江忠源半日才恍然,这是这屋里的规矩。略一定心,侧耳听书房那边动静,像是有人推磨般传来轧轧隆隆的声音,声音却是十分细微。忍不住好奇,走到帷幕前,撩开一条缝儿看,那蝉翼纱薄得几乎透明,只见“书房”布置得新奇,北墙正中供着一张祖师画像,像前案上炉中香烟袅袅,案前还有三张米黄拜垫。说是“书房”,通屋里不但书架,书也是没有的。再看几个人,那个花白辫子穿驼色背心的一望可知是两广总督叶名琛,还有一个余保纯是认得的,原是广州知府,撤差后留在总督衙门,当了叶名琛的清客幕仔;一个戴墨镜腰系槟榔荷包的,想必是胡师爷了。还有两个总角童子,八九岁的模样。叶名琛站在神案边闭目合十喃喃念诵着什么。最奇的地下还反扣着一张桌子四脚朝天,余保纯和胡师爷相对,两童子相对,东西南北侧身站定,也都闭眼,一律左手前指,可煞作怪那桌子竟自动东北西南旋个不住……他看得蹊跷,抠缝儿弯腰还要瞧个仔细,觉得有人扯自己的袖子。回头一看是沏茶那位姑娘,刚要问,那丫头扯他过来,悄声道:“千万惊动不得的!上回铸钱局方老爷也这么着,神没请到。方老爷那是多红的人呐,第二日就挂牌子撤差!您何必触这霉头?”   “请神扶乩么?”江忠源小声问。   “嗯……”姑娘的声音更小。   “请的什么神?”   “有时是吕洞宾,有时是何仙姑,有时老祖亲自降坛……有时谁也不来!”   看着那姑娘神气,江忠源差点失声笑出来,忙捂了口。   “嘘——”那姑娘以指压唇,指指“书房”,轻手轻脚拿起抹布和另一个丫头揩拭桌椅。   江忠源还待细听,却无须细听了。隔壁叶名琛极响亮地问道:“鹤驾光临了没有?”   站在屏风边的余保纯答道:“请到了!”   “是哪位?”   “是铁拐李——仙家说他是李铁拐!”   “保纯执笔,庸墨拂纸!”一个极亮的童音喝道,“吾神来也,叶名琛还不下跪!”便听衣裳窸窣,接着便是叶名琛的声音:“信官叶名琛求问:一问广州城防居民安否;二问粤西洪匪长毛几时得灭;三问本人否泰!”   江忠源在隔壁不禁心下叹息:若论这三问,叶名琛不算脏污之吏,只是如此不学无术迷信鬼神,放着多少实实在在的军政民政要务不理,一味玩忽,这份子顽钝颟顶也真是天下少有!胡思乱想间,听见一童子叫道:“吾神降示,设乩架来!”   便听搬乩架声,挪沙盘声,簌簌毛笔走纸声……移时,头一个童子叫道:“吾神去也!”   “送鹤驾!”是三个人的声音,“每日常有醴酒果品供养,盼神仙时时重顾!”   说得甚是齐整虔诚,一听就知道是不知练过多少次的把式,像煞了平日下属辞拜上司的客套……正要暗笑,隔壁叶名琛已换了官派口吻,拖着长声咳嗽一声,说道:   “神仙给我的什么批示?胡者夫子给我念念。”胡庸墨笑着道:“想不到铁拐李仙也能如此风雅,是一首长短句儿呢!”说着,展纸诵道:   月冷戈壁黄沙,庚岭岫云掩人家。软红十里,秦淮月下,歌女楼舫如画。钱塘潮信,涌浪朝天,孺子凡夫惊煞!啸风起时,椰树挺拔,堪嗟英雄树无花。使君休问前程,金炉销尽,穷通荣华。香橼一岛归有期,彼处是海角天涯……   “两位仙童劳累了,请回斋房用功通神。”叶名琛说道,“——庸墨、保纯,据你二位看,这首词是什么意思呢?”   余保纯沉吟道:“据学生见识,‘月冷戈壁黄沙’,似乎指西北有事,说不定俄国在新疆又要折腾。最后一句,‘香橼一岛’,显见是香港;‘归有期’,似乎指收复有望。但大人间的是自己否泰归宿,这就有点不合。”胡师爷道:“大帅能收复香港,自然是为朝廷雪耻立功,收拾金瓯完全,这份功劳是大帅荣终归站!”   “中间几句我也在思量索解。”叶名琛口气认真得像学生回答老师提问,“边患内忧,中原依然繁华奢侈歌舞升平。钱塘江潮有起有落,有人大惊小怪,所以我们不要学那些孺子凡夫。只是我这里,也有‘堪嗟英雄树无花’一句,看来是说我这里蜀中无大将。难哪……收复香港我没有那个雄心。朝廷《南京条约》刚订过几年,哪有那个回天之力呢?我也不图‘金炉销尽,穷通荣华’。能平安无事,我就心满意足。”   江忠源在花厅里听得心里焦躁,这么着索解,一辈子也说不完这首长短句儿。   正想着怎样面见直禀,隔壁话题一下子转到了他身上。只听余保纯说道:“昨日大人赐观林文忠公遗书,内中说江忠源调来广州。学生和他有过半年交往,此人刚气内敛敢于任事。洪秀全起事,湖南秀水几股子匪民响应,都被江忠源弹压下去了。   虽是书生,杀伐决断甚是有的。秀水南关一次斩首三十名乱匪,面不改色!他来广州,这地方民风刁悍,正好替大帅维持治安,省了多少事?也许他就是天赐给大帅的‘英雄花’呢!”江忠源原想起身过去的,一下子又坐回椅中:和余保纯在湖南为解军饷的事,二人确有过半年交往,但并不是知交。官面上的事,余保纯还算精明干练,但他在广州知府任上巴结琦善,媚外压内,通国骂为汉好,怎么会对自己这样好感?这真令人大惑不解!抬头间,侍立在窗前的那个丫头看看帷幕又看看自己,又低了头不言语,稍一思量便恍然大悟:隔壁的余保纯知道他江忠源在这边坐着,这是有意说给自己听的!他觉得已是时机,双手撑着椅背站起身来,向那侍女点点头踱出花厅,站在滴水檐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不紧不慢报道:   “湖南新宁籍道光二十六年进士,候补广州道江忠源——求见制台大人!”   “是岷樵么?”书房里传来叶名琛的声音,似乎很高兴,“请进来吧——广州地面斜,说准谁到,真有意思!”便听屋里余保纯和胡庸墨也笑。   江忠源移步进来,看时,拜坛神像依旧,只那张请神用的八仙桌已经翻转四腿着地。乩架沙盘移到了神案西侧。叶名琛在神案东据案而坐,余保纯和胡师爷都坐在南窗下椅上。几上放着方才抄的乩语词儿。墙上除了神像,还有斗大的中堂幅,写着“精气神”三个字。若换一处地方无论谁看这都是一间道观精舍,半点涵墨书香味儿也是不沾的。肚里暗笑着要行庭参礼,刚说了“卑职”两个字,叶名琛已经过来亲手扶搀:“岷樵,私下见面不要和我闹这个!来——坐——看茶!……先不忙说公事。你是有名硕儒,穆相的高足,先帝也夸过你是‘通儒’。你看看这副乩仙词,品怦品评批解批解!”胡庸墨便将那张宣纸双手捧来。“学生于神道佛释一窍不通,何敢妄评呢?”江忠源双手接过看时,却是一笔极漂亮的草书,或如林中老腾龙盘夭矫,或似织女投梭劲遒插天,惊蛇入草魑魅相斗,规矩制度布局章法皆如精心夙构, 临机信笔之间有此作品, 江忠源不能不心下宾服,眉头一扬赞道:   “好字好书法,胡先生自成一体!没有三十年功夫休想写得这样!”   “哪里哪里……”胡庸墨被他夸得脸上放光,高兴得不好意思,“草书略能遮羞罢了。若论字,还要看叶大帅的——您瞧这幅中堂,是叶制军手书,气、韵、格、调,我都是比不了的。”江忠源审视一眼那三个字,倒也是劲节苍遒,只是笔锋间游走略显犹豫,显见故作情调,但这些话断不能直述,因道:“我过湖广,胡林翼方伯堂中悬有叶制台的梅画,兼配咏梅诗,当时我就说,‘叶提督堪称书画双绝!’就这幅字,和康熙年间吴梅村的《春江曲》相抗诘,其品位可想而知!”   吴梅村是前明遗老,所谓“燕台七才子”之首,《春江曲》是被收进大内三希堂的珍品字画。清初钱谦益曾有批评,说吴梅村的字画“柔媚强振作”,但知道的人极少。这里江忠源不动声色寓讥于奖,把个叶名琛也蒙得不好意思,捋着胡子微笑,说道:“老夫何以克当!——就这首词请先生判断一下仙意若何。我还有些字画,改日一定请教!”刹那间,江忠源便由下属提升了“先生”,但他其实真的是个刚劲内敛的人,只是官场风气逼人,只好外圆内方,因笑道:“卑职于此道素无研究,不敢妄评亵渎。不瞒诸公,方才学生就在隔壁,诸公议论窃以为是巨细糜遗的了,连补遗也是不敢妄言的。”   “你就在花厅?他们也不来报一声!”余保纯笑道,“我们正议论你,幸亏没有扯着你短处——大帅,他的短处我也要说的。这个人呐,别瞧他徇徇儒雅的,有时一副市井相,粗鲁骂人凶得像个煞神。而且自负刚愎,上司的话,有时候儿阳奉阴违,变着法儿抗上,湖南官场上有名的‘江铁头’。您可要小心着他点!”   他挤眉弄眼,似真似假又似调侃。江忠源和胡庸墨都笑。叶名琛一双寿眉压得低低的,古井一样深邃的瞳仁一直盯视审量着江忠源,末了也是一笑,说道:“乱世作官自然也有权宜之道。广州人也有叫我‘叶顽石’的。我说顽石有什么不好?   你看海上那些礁石,不可敬么?湖山石林,不可爱么?‘石不能言最可人’,《红楼梦》也叫石头记!英国人的铁甲船厉害吧?教他碰碰琼崖看!”   “卑职这次奉调,原是要随林少穆公去广西剿匪的。”江忠源听这位“顽石”   说话,无论如何都觉得是在东扯葫芦西扯瓢信口雌黄,不能恭维也不敢笑,因换了正容说道:“中途奉旨,不要进京陛见,直接到林大人麾下听命。林大人起复,是今上英明圣断,洪秀全一群乌合之众,闻风已经散了,有的逃有的降,只剩了几百人流窜山林。听说英国人也很惊慌,怕少穆公趁势收复香港。卑职是径直到候官见着少穆公的,一路很是鼓舞。想不到到了潮州……”他讲着,眼圈便红红的,黯然叹息道:“皇上派的御医还没有走到高碑店,少穆公就撒手去了……”叶名琛其实打心眼里对林则徐禁烟“招祸”,激出大变颇不佩服。咸丰皇帝为林则徐去世震悼掇朝,御赐輓联,谥号“文忠”,在场的人都知道的。江忠源说到这里,无论对林则徐心折与否,都低下了头。许久,叶名琛才道:“这是气数……是天意……少穆公毕竟是砥柱之臣……”他喃喃的,不知是在念叨什么还是在祈祷,却任谁听不清他说些什么了。移时才又道:“少穆临终,你在跟前没有?…‘在的。”江忠源道,“他从候官出发,走前身体康健,到潮州前三天微微腹泻,住在潮州驿站。潮州有个名医叫沉思源,当晚我亲自进城去请,回来时林公已经弥留,间话已经不能回答。   只在死前,突然眼睛一亮,指着天大叫,‘星斗南,星斗南,星斗南!’一歪身子就再也叫不醒了……”江忠源泪水夺眶而出,走珠般顺颊淌下,一挥袖拭了,说道:   “大帅,我心里疑惑极了,林公是中了小人暗算,被毒杀的!”   什么?所有的人都惊得身上一颤,连守在书房门口的亲兵戈什哈也都脸上变色面面相觑。只有叶名琛岸然道貌,颊上肌肉不易觉察地哆嗦了一下,倏然间变得毫无表情。“岷樵老兄,此言岂可孟浪?这要证据的。”   “我没有证据。”江忠源也恢复了平静,“但有疑窦。”   所有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江忠源。   “沉思源还来得及给林公把了脉,我告诉他林公一路症候,他直是皱眉沉吟,说‘不可思议。’还要药罐,但药罐已经洗了;寻药渣,驿站把药渣倒了河里……”   江忠源幽幽闪着目光,回忆着当时场景。“按潮州人习俗,熬过的药渣是要倒在墙头或窗台上晾干再埋的,为什么倾了河里?我去请医生前用的药虽不济事,但病情是见缓的,怎么去一趟县城回来就骤起大变?问林公随从家人,药是驿站大伙房熬的,喝了半个时辰发作,再寻药罐,已经冲洗干净!这么快毁掉证据,又为什么?   ……林公终前喊那三个字,面目狰狞如逢鬼魅,大改常度,也令人不可思议——星斗南!什么意思?是说一个人?是说一件事?大帅,我江忠源当时全然乱了方寸—   —这都是过后细思,不可索解的谜!大帅说得不错,林公是砥柱之臣,朝野想望,中外畏服的,可他的仇人也不少,洪秀全惊散了群,洋人也对他恨之入骨,恰在他受命再起,手握兵符之时猝然暴亡,难道不令人深思?”   叶名琛古佛般木然而坐,胡庸墨和余保纯都听得心摇手凉。余保纯道:“你是说害林公的是英国人?《南京条约》是已成定局的事。英国人会担心林公毁约再战?”   胡庸墨想说什么,嗫嚅了一下又咽了回去。叶名琛道:“岷樵,我仔细想过了,你求之过深了。这些话,万不可传出去,是要起邦交争端的。我在这里用尽了办法羁禁,洋人才没进广州城。再搅和上这事,又没有证据,等于是授人以柄。安生在这里办差,弹压刁民维持广州治安,是你的正经责任。”“是!”江忠源道,“大帅问起林公情形,卑职不能不据实回报。《南京条约》是城下之盟,国家耻辱。林公病由此起,死有其疑。卑职虽不敢孟浪,但还是想查清这件事——”“你办好团练,绥靖地方,作好你的本职。”叶名琛听出他话中的执拗,脸上闪出一丝不快,“凡涉外交,你不能擅自主张。国家如今多事,以安静为要,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是我的宗旨。朝廷关税四分之一从广州出来,这是大局。洋人只是要做生意,英国远在万里,他能来占了我们中国?可虑的倒是洪秀全这些匪类,放炮升旗造反,这才是心腹大患——你在秀水办团练很有章法。不但不用藩库银两,且是化莠为良,以民制匪,我也是很赏识你的。好生做,我自然要抬举你的。”他的面容突然变得异常严峻,叫进侍从在外的戈什哈们吩咐道:“今日在场的就是你们几个,这些议论传出去也就是你们几个,休怪我请王命旗牌无情诛戮!”   “喳!”戈什哈们战战兢兢退了出去。   “我叶名琛也不是无能之辈。”叶名琛的声音像劈柴般干巴,“耆英(前任两广总督)被召入京,留下一大堆洋麻烦给我。去年英国的兵舰开进珠江要炮轰广州,徐广缙去谈判,我在城中聚十万人夹岸声援,广缙才得和香港英督签署条约平安回来。治民、制夷,我有不变的章程!”   江忠源一腔热血,原想在广州大办团练,作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替林则徐还一桩夙愿,至此已是听得心凉了一半,初见面时的那点好感,不知不觉间已经没了。   听他吹嘘“不变的章程”,直想问问为什么不修复炮台,不拨经费给练勇,不设江防,还是忍了肚里,干笑着听一句答应一声“是”。叶名琛也是一样,深恐这个二杆子书生在这里惹是生非,一边思量,一边谆谆嘱咐:“你先不要去道台衙门接差,就你现在的心思,先熟悉一下洋务民情是要紧的。我下委挂牌子,就在总督衙门以参议道名义专办团练。有事多和保纯、胡老夫子他们商议,再不至出偏颇的。”江忠源便知他信不过, 不肯把实权给自己, 还要说什么时,胡庸墨手指门外笑道:   “鲍老三来了!”   余保纯向外看时,果见一个小胡子男子已到廊下。鲍鹏脱下油衣,笑嘻嘻递给戈什哈,跨进书房,见江忠源是生人,含笑一个点头,却不急行庭参礼,先对中间老祖像毕恭毕敬一个长揖,接着才给叶名琛打千儿请安,起身笑道:“制台好气色!   准是请了仙乱,扶鸾扶出了绝妙好辞!回头保纯照例抄一份给咱。胡老夫子,你要的宋墨我给你弄来了,别忘了你的谢酒……”他满脸是笑,回到自己家那么随便。   又向着江忠源问余保纯:“这位爷是?”余保纯忙介绍了,鲍鹏又是打千儿行礼,拉手寒暄。他连说带赞啧啧连声,如同家人絮絮温言笑语,本来挂着脸的叶名琛也绽出一丝微笑。江忠源审量这个八面玲珑的八品官,不足五尺的个子,宽肩头上一颗脑袋两头尖,活似安在树桩上一个橄榄,小胡子小鼻子小眼睛,短黑眉毛,“獐头鼠目”四个字天造地设为了这般人物而用——这么一个家伙,外至香港英国总督文瀚、璞鼎查,乃至前边奉召回国的义律,内至琦善、耆英、叶名琛这些红得发紫的朝廷大员,下至广州洋行买办、工头白领,上至道光、咸丰皇帝,有的耳熟能详,有的亲如家人,五方杂处三教九流十方诸侯,居然处处兜得团团转,真是个不可思议的怪物……鲍鹏一眼就看出这位新任道台对自己的轻蔑,却是满不在乎,拉着他的手笑容不减:“广州人叫我‘羊(洋)群里的兔子’,兔子懂羊话,这就贵重了。   两头三面跑跑腿,广州人少遭点洋人作践,不管别人说我什么兔子不免子,‘名声’臭就臭了吧!”   众人听了哈哈一阵笑,叶名琛也不禁莞尔,咳嗽一声问道:“你是去香港了?   英国人知不知道林公去世的事?”“英国人知道得比我们还早点,他们的讯息比我们灵动。”鲍鹏收了嬉笑之色,抚着剃得锃亮的脑门子,叹道:“璞鼎查和法国德国领事在会议,没能见着。文瀚现在卸职不管事,见他没用,但我还是见了见。他说话不含糊,认为英国国会不了解中国国情,英国人不可能像占领印度那样占领中国。说回国还要向议院国会陈情,开辟中国市场要放开眼界。我们自己不吸鸦片,在中国倾销鸦片,用你们中国话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胡庸墨听了笑道:“下野了才来说这些话,把兵舰开进珠江,文瀚当总督不也是咄咄逼人?”   “他是英国老贵族。回国能在他们女王跟前说几句公道话也不错嘛!”叶名琛道,“——除了文瀚,你还见着谁了?”   “新来的一个叫汤姆,还有巴夏礼。”鲍鹏说道,“大帅知道,巴夏礼是个野人,动不动就掏枪。那个叫汤姆的是个绅士,父亲是伦敦有名的汉学家,汉语说得很好。这几个月就住在九龙一带,比巴夏礼好说话得多,文质彬彬的像个读书人。   他们还是说要执行五口通商,允许进城设领事馆……”   叶名琛道:“我和徐广缙、还有文瀚签有合约,严禁英国人入城贸易——你没有和他们争一争?”   “好我的制台哩!”鲍鹏一拍大腿说道,“和他们吃饭泡蘑菇半个月,嘴皮子都说出茧子了,就是争的这个条约理儿。他们说地方条约不能和中央条约相悖,英国国会否决了文瀚的条约,文瀚的乌纱帽就为这个才摘掉的——巴夏礼和汤姆追着屁股,一定要见制台重新商约。这会子还坐在书办房里等着呢!”   叶名琛一阵光火,一拍椅子把手便要站起来,却又倒坐了回去,手里两个铁胡桃唰唰转着,垂眉低头犹如老僧入定。许久,咬了咬牙说道:“我立誓不见洋人。   还由你和他们打擂台。作生意,成!但洋人不能进城。广州民气鸷悍,华洋结怨根深,进城我不能保证他们的安全。文瀚、璞鼎查、包冷的书信都在那里,我连看都懒得,作贸易就是钱货来往,来往就是了,总往官府里跑是什么意思?鲍鹏,他们要带钟表呀,什么自行船小火车火轮船什么呀,你不能再代收。那些玩艺我不稀罕,也不许家里人稀罕——一大堆,都垛在衙后空屋子里。那是什么好东西?我一听见‘洋’字儿就头疼肚子转筋?”   胡师爷三人司空见惯,叶名琛就这么个秉性。江忠源却愈觉这位总督像是有点失心痰气的病:你是总督,兼办洋务,又兼管海关,不见洋人,不用洋货于职分而言已属不宜,连人家的信也不看,真是莫名其妙了。再说,广州城在五口通商之首,城外几乎已是洋人的天下,不修炮台,不整军备,不练团勇防御。也不像是要打的架势;叫了全省官来开会,扔在一边不理,也不像个政府长官。江忠源思量着自己也是久经沧桑游遍天下了,这色人竟还没遇见过……正胡思乱想,叶名琛道:“鲍鹏,你带江道台去见见他们。”   “啊!”江忠源忙收摄心神,起身答应道:“卑职遵宪命!”   “记住:只有三个字——拖、磨、碰!”   “是!”鲍鹏咽了一口气,答道。   “什么都不要答应他们。我忙得很.要和全省文武官员会议,也不能见他们!”   “是……”   “去吧。”叶名琛说罢端茶。江忠源也忙端茶一啜,和鲍鹏躬身却步出去。叶名琛望着细雾般雨中远去的江忠源问道:“庸墨呀,你看此人如何?”   胡庸墨沉吟道:“刚柔兼济,是个能员。”余保纯道:“柔是历练出来的,刚是天性。有些恃才傲物,他在用功夫掩饰。”   “我一直在观他的相。”叶名琛道,“其实是血气火性很烈的人。此人耳白于面,将来名满天下,土星不亮官位高不到哪里去,权腮边有断煞纹,目中有亢直之神,未必能善终,是个死节之士!”他顿了一下。徐徐说道:“保纯查一查时宪书,布一卦,看会议什么时候开合宜……”   鲍鹏带着江忠源一径来书办房,在廊下者远就听两个人叽哩咕噜在说话。鲍鹏站住脚听听,回身对江忠源诡谲地一笑,说道:“两个洋人闹别扭拌嘴呢!巴夏礼——那个尖嗓门儿,数落汤姆,不该爱上一个中国姑娘,整日去茂升店,忘掉自己是帝国使者身分。汤姆不服气,说爱情是没有国界的。嘻嘻……这些洋鬼子事事和咱们不一样……”说着咳嗽一声,带着江忠源进了书办房。江忠源进来才知道,这里其实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客厅,藤椅沙发窗明几净,座钟字画古玩照身镜布置周匝,比花厅还要富丽堂皇。中西合璧的陈设江忠源还是头一遭见,新奇里又觉得透着诡异古怪。再看时,两个外国人都坐在南壁下的长条春藤编的沙发上。还有个中国跟班哈腰陪立在东窗下,见他们进来,忙迎上来一个鞠了一躬,笑道:“鲍三爷,两位洋大人正候着呢!……制爷见还是不见?这位爷没见过,是才调衙门来的吧?”   鲍鹏没有多理会他,只用粤语说了句:“胡世贵你跑这里干什么?说话仔细点,新来这个英国佬懂汉语,知道么——”说着已是走上去,掬得满脸笑花,用熟练至极的英语一边介绍江忠源,又介绍两个人:“这位是英国女王新派来的香港总督总参赞汤姆男爵,这位是港军总统领管带巴夏礼上校!”   “您好!”两个年轻的英国人早已起身,脱帽向江忠源微一呵身。那个叫汤姆的西装革履,还握握江忠源的手,用纯熟的汉语含笑道:“很高兴见到您。您是绥靖地方治安的专家。或许还不仅如此,您在军事上的才能我们总督也是很钦佩的—   —我敢肯定,现在大英帝国伟大的女王陛下已经知道了阁下的大名!”   江忠源还是头一次直截和外国人渎面谈话,听了他的话,既惊讶他的汉语精当,又奇怪对方竟这般情报灵通。他看了看巴夏礼,燕尾西服下两条精瘦的腿,戴高筒礼帽,苍白得刀刮过的骨头似的脸剃得精光,瘦削的颧骨上一道刀痕,左腮边还有一块暗红的枪疤,一脸桀做不逊的神情,崩着翘下巴,仿佛随时都在表示对任何人的轻蔑——一望可知是个惹是生非的无赖,便不理巴夏礼,只向汤姆说道:“我也知道,阁下出自英国古老的名门贵族。用我们中国成语叫书香门第。不过,我和阁下是第二次见面了。”   “是吗?”汤姆碧蓝的眼睛闪过一丝惊讶,“我有过这样的荣幸吗?”   江忠源定住了神,摆手示意同坐,微笑道:“在茂升酒店,阁下临窗而坐斟酌沉思。我就在您不远的地方坐。当时我在想,这个年轻人是英国人、法国人还是美国人?为了什么来到这里?此刻面对窗外潇潇风雨是在去国怀乡想念家人,还是在沉醉中国的良辰美景,在作诗?”他顿了一下,转脸对巴夏礼,“嗯?巴夏礼先生,你想必也有同感?”   “噢?”巴夏礼和汤姆谁也没料到他这样一个开场白,目光一对视都哈哈大笑。   汤姆道:“您的语言很美,是东方人的思维。风雨窗下杜康独饮,是很富有诗意的。”   鲍鹏在旁凑趣儿,笑道:“也许是那位葛花姑娘迷住了您这位王孙公子。”   汤姆的目光熠然一闪,惊异地问:“葛——花,她叫葛花?葛花是什么意思?”   “看来我真的是猜中了。”鲍鹏笑道,“自古英雄爱美人,葛花姑娘是长得可人意儿。”因用英语翻译了葛花意思。汤姆微笑听着:“噢!——紫藤萝上的鲜花。她配得上这样美的名字。”胡世贵忍不住在旁陪笑道:“汤爷爱她,这是她的福分!   茂升酒店的老板是咱们十三行的人,她爹是我的属下,要她过去侍候,一句话的事!”   “No,No!”汤姆连连摇头,“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从她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她并不爱我。按你们中国人的思维,她也不可能爱上我,一个洋……洋鬼子!我很爱她,所以天天去,看着她出来出去忙着工作,给我倒酒端菜……”   巴夏礼像咬着牙,说道:“用中国话说,书归正传吧——我们不是来讨论爱情、美酒和诗歌的!”江忠源见这小子一脸狂气,冷冷顶了一句:“现在两国和平,你们是到督署衙门来的客人,谈一谈美酒诗歌和爱情有什么不好?难道谈凶杀决斗和吸鸦片?”巴夏礼神色狰狞,冷笑一声,说道:“英国人的利益在广州不能得到保证。你的总督宁肯像个巫婆神汉每天算卦求签,不肯出来见我们!我们总督亲笔给他写了那么多的信,叶名琛的几封回信都只有核桃大的四个字‘信收到了’!这样的人——”他煞白着脸,呼呼喘着粗气,尽可能搜寻着文明语言来譬喻,竟是思量不来,半晌才道:“——白痴不像白痴,无赖不像无赖。对了,像你们中国厕所里擦屁股的——石头!”江忠源听了,也被噎得咽了一口气,巴夏礼虽粗野,说叶名琛的话却正是他自己想的,也真无可据实辩驳。   鲍鹏在旁见气氛紧张,放缓了口气说道:“叶总督和贵国文瀚总督有条约,都签了字的。英国人不进广州城。黑字白纸不容置疑。你们来是为了进城,总不是来侮辱我们的总督的吧?”汤姆在旁神色严肃地顶了回来:“根据《南京条约》第二条的规定:‘准英人带家眷寄居沿海之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等五处港口。’地方官无权更改中央政府的决议!”江忠源抓住话中把柄,立刻说道:“难道现在你们没有住在港口?”   汤姆被他顶得一愣,迅即说道:“其余四处都已经允许英国人居住,广州难道和那里有什么区别?阁下的意思,连我们国家的领事馆都设在港口?您是在玩弄,对,在玩弄文字游戏!”“其余四处没有三元里,而广州有。”江忠源想起南京条约,心中一阵悲哀,咬了咬牙道,“这里的人民和贵国积怨很深。我要提醒阁下,假如您的周围邻居和街上的路人都是你的敌人,政府怎样保证您的安全?”   “那就用枪和炮来说话!”巴夏礼一听三元里就一肚子无名火,血色的刀痕枪疤胀得发紫,“我的炮舰泊进珠江,十五分钟可以把广州轰炸成一片废墟,像人山掩埋古老的庞贝城一样,让它永不复存!”   “那你和谁贸易?”鲍鹏冷冷说道,“既然如此,贵国何必还要订这个《南京条约》,你又何必在这个将要变成废墟的地方和我们谈判?”   汤姆见双方唇枪舌剑到了这个份上,冷静了一下,说道:“巴夏礼冷静一点。   江先生、鲍先生,也希望你们理智一点。巴夏礼先生说的是‘假设’,而广州的城防确实是不堪一击的。我们来不是为了吵架。还是请二位转告叶总督,要作个像样的政治家和外交家,理智而客观地面对现实,接见我们,进行实质性的交涉。”   “叶总督军政民政诸凡事条冗忙,还要请二位鉴谅。”鲍鹏换了笑脸,“现在要到晚餐时间了。作为个人,我们是朋友。怎么样?请二位吃饭,到天津饭馆,给你们换换口味……”   汤姆和巴夏礼不约而同站起身来,巴夏礼怒气冲冲扣上礼帽,提起文明棍,威胁地晃晃挂在小臂上。汤姆从衣袋里取出一封信交给鲍鹏,郑重地说道:“这是包冷总督给叶总督的亲笔信,请叶总督务必认真回答。作为朋友,我要忠告你们,这样的敷衍拖延迟早会引发出残酷的后果。上帝给你们的时间不多了,而且上帝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唉……您的饭我们不吃了,每次您都是这一套。我已经被您喂饱了!”   巴夏礼等他话一落音拔脚便走,汤姆略一点头便跟了出去。江忠源和鲍鹏目送他们出去。远远在二堂东山墙边传来巴夏礼的怒吼:“汤姆!你那一套可以和法国美国人打交道——对付这些浑身钮扣留着猪尾巴的小丑,应该把他们吊在军舰的桅杆上,像对印地安人那些生番一样用鞭子抽!然后开枪把他们打得像蜂窝一样……”   汤姆的声音要小得多,但也很清晰:“女王陛下会有英明的决断的。中国不同印度,更不同于印地安人……你应该读一点书……我很怜悯这些愚昧无知的中国政府官员……”   江忠源心一动,看鲍鹏时,鲍鹏没有翻译他们的话,以手加额叹道:“总算又混过去一次……”江忠源道:“这些畜生真是欺人太甚!”“我和他们打交道太多了,已经惯了。”鲍鹏叹道,“他们是见利就上,寸利必得,得寸进尺。连喝酒行令,都是赢了的喝,朋友一处吃饭各算各的饭钱,什么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统统是个不讲!唉……谁叫我们是弱国呢?弱国外交勾当,真不是人干的……”   “汤姆,”巴夏礼道,“我知道你在法国、瑞士和比利时都当过大使,是个出色的外交家。你的汉语和东方文学这样高明,也使我惊讶和钦佩。但中国不同,也不是你描述的那个曾经强大得令人震惊的时代了。所以我要请你理解原谅我的不文明行为。”   回到十三行英国驻港口码头的办公室,巴夏礼已经平息了心中的怒火。在自己人面前,他有时也显得文明和高雅。两个人吃了几片烤面包,喝着咖啡,坐在沙发上抽雪茄。玻璃窗外是漆黑的夜,可以想见暗夜中无声的秋雨在幔帐似的降落,烛架上七支蜡烛发出明亮柔和的光,屋里显得格外安谧。见汤姆神色阴郁,他似乎有些不安,诚挚地又道:“我要请你原谅。在我的眼睛里,中国地图有点像一块牛排。   对,一块冷冻了的大牛排!怎么吃呢?要用斧子、用锯一块一块地切开,放进壁炉里去烧、烤。我们这样做了,美国法国德国比利时也这样做。说明我们做得是对的。   你瞧着吧,俄国人日本人也都要这样做!”   “他们只是技术上落后。”汤姆望着殷红的雪茄焦首,“这个国家曾被蒙古人占领过。蒙古人用武力征服了他们,野蛮地统治了近百年,又被他们打败了。现在是满族人,也是用武力征服了中原,统治了中国,而在文化上他们又被汉族人征服。   满族本民族的语言文字,现在只有满族的专家才会使用。巴夏,我是尽了最大的努力研究过他们的。这不是一块牛排,这像是陷进了地下迷宫里的民族,又像是被注射了麻醉药。很遗憾,连我们伟大的女王也不能清醒地看到这一点:迷宫终究是能走出去的,麻醉药是有时间期限的。一旦他们走出来,醒过来……”他打了个寒颤,“他们会像拍苍蝇一样把我们打得无影无踪!”   巴夏礼孩子气地一笑,说道:“汤姆,你描绘了一幅多么可怕的图画给我看!   不要忘了我们是日不落帝国!我对我们的炮舰和文明是有十足的信心的。政府已经下了决心,相机用武力占领广州。趁这个被麻醉的人没有醒过来,我们要像整治印度人一样整治他们!好得很,林则徐已经被伍绍荣他们弄死了,唯一一个像样子的中国政治家也去见了上帝。我们可以放手放心做我们想做的事了!”   “这就是我们的‘文明’。”汤姆寅嘲地一笑,“伍绍荣、鲍雕——他有个可笑的绰号叫鲍大裤衩子,是遮盖生殖器的内裤——还有胡世贵。他们做这样的事,若被广东人知道,会把他们的皮剥下来做鼓面!”巴夏礼得意地笑起来:“林则徐的起复对我们英国人是不利的。这些中国人和我们有相同的心理——他们要贩鸦片,林则徐东山再起,是要拿他们‘正法’的。这就是杀人动机。但我不能承担这种罪名,我只是庆幸他的死亡。这并不是我的心特别残忍,而是东印度公司的利益需要林则徐不存在——也许伍绍荣他们是接受公司的命令这样做的。就我个人而言,我和你一样尊重林则徐的人格和他的魅力,虽然我有点怕他——你不要笑,义律和我是朋友,他也是个勇敢的冒险家,可是有一次他告诉我,他每次见林则徐之前都要深呼吸三次,而见面回来腿部肌肉都要痉挛几天。”汤姆想着,突然一笑:“那是因为潜意识里你们觉得自己有罪。比起你来,我更希望天主和基督能在这个国度传播,希望我们的纺织品、煤油和所有的机械制品……我可以送给林则徐一匹最好的呢绒,而得到他送我一套景德镇瓷器。我不会对他有恐惧心理。罂粟花如果作为药品,还是一种美丽可爱的植物。东印度公司的鸦片如果向国内倾销,女工陛下和国会会把他们统统都送上断头台。向一个国家强行倾销毒品是丑恶和有罪的——不是吗?你自己就在抽雪茄,而不是抽鸦片烟!”   巴夏礼沉默了,汤姆也停住了口,两支雪茄交换不定地闪着红色的微芒。外边的雨似乎大了一点。传进来浙渐沥沥的声音,玻璃窗上的雨水像泪一样纵横迷离向下淌落……见汤姆拧熄了雪茄,起身穿外套、取雨伞,巴夏礼问道:“汤姆,又要去茂升酒店吗?”   “不,”汤姆看看表,“今天太晚了,我要给爸爸写信。”   “那就是说明天,还要去看葛……花?”   “怎么,不可以吗?”   “啊不,我没有那个权利。我已经向你道过歉了。”巴夏礼笑道,“你要她嫁给你是不可能的。而要是需要她,胡世贵可以把她弄到你的身边,那——一切都是可能的。”   汤姆用忧郁的目光盯着巴夏礼:“我知道你的意思。她不可能爱我,为什么那样?我爱她,也不希望她勉强或者痛苦。”巴夏礼笑起来,指着桌子上的花瓶,说道:“就像这瓶月季,插在这瓶子里,她并不受委屈。”汤姆道:“不,这并不好。”   “为什么?”   “这花,很快就会枯萎的。”汤姆道,“而如果在花圃里,恐怕比瓶子里要好得多。”   “你真是个怪人!”巴夏礼耸肩摊手,摇了摇头。   **********************************   第三节   汤姆和巴夏礼两个人都太大意了。十三行这处码头,是道光二十三年才过手给买办伍绍荣的。伍绍荣自三元里之战后吓破了胆,移居香港深居简出。他的几处货栈货仓店面码头都委了自己的亲信跟班,自己只跟港英总督和英国高级职员打交道。   鲍鹏是中国官面上吃洋饭的人,侄儿鲍雕是他的“秘书”,见《南京条约》订立,“吃码头”的徐虎徐彪被官府缉捕追拿,好大一个码头落到英国人手里,缺人管理,便央挽鲍鹏向伍绍荣说项,当了码头总管。但这是乱世时节,英国总督来回换,不依不饶一定要进广州城。几任两广总督也像走马灯似的来回换。码头工人几乎人人都恨伍绍荣。鲍家爷们在他们眼里也是汉好。什么青洪帮、天理会,暗地里各伙工人有分有合。徐虎、徐彪武艺高强,讲义气,又是三元里抗英首领人物。所以尽管十三行是个日进斗金的地面,鲍雕只是靠了英国旗,又在“教”,依势作威而已。   这里办公室,工友们叫它“工所”,两层楼下五上三的房间,周匝回廊,中间全用楠木隔起,虽然考究,陈设豪华,但却不隔音。这里侍候的人耳濡目染,人人都是半拉子懂得英语的,因此他们说话都被听了去。第二日下午便传到了高保贵耳中。   高保贵是一见鲍雕、胡世贵就直动杀心的主儿,形格势禁勉强在码头混饭。现在徐虎回来,心里咬牙叫劲儿要把这几个假洋鬼子“大班”塞麻袋里丢进珠江,听见这信儿,耐着性子等到下班,布衫子往肩上一搭便赶回茂升酒店。   广州人吃饭讲究个一早一晚。早是早茶,晚是晚餐。白天忙,中午饭是马虎的。   晚饭吃罢,趁凉风儿回家,打水冲凉然后睡觉。这时分不到六点,店中稀稀落落没几个客。高氏正在指挥伙计们搬柴洗菜捅护子升火,葛花儿绾袖端盘擦抹桌子。高保贵进来扫视一眼,果见汤姆独自坐在南窗者地方喝茶等菜,也没说什么,对高氏道:“你进来一下。”扬长便进后店。高氏从不见丈夫这样的,丢了手上账簿子便跟进来,直到内卧房,觑着他脸色问道:“你怎么红头涨脸的,吃了炮药似的?”   “二虎兄弟呢?”高保贵问道,“他这会儿在店里不在?”   “在呢!昨晚江道台回来,和他说了办团练的事。今上午他又去了一趟总督衙门, 把三彪也带回来了, 现在还在西厢那边商议拉队伍设营盘的事。”高氏道,“——你神气不对,别是又和人生气打架了吧?”   高保贵喘了一口粗气,端起茶壶就嘴咕噜咕噜吸了一通,说道:“我得马上见他们——丢那妈的,果然是戏里有戏,是他们害了林大人!”因一长一短将听来的消息告诉了她。高氏立时苍白了脸,叫了声“老天爷!”见高保贵掉头就走,忙喝叫一声:“回来!你忙什么?说说清爽,烫脚水烧不糊的!”   “你还得想想,这是多大的事体。”高氏坐了椅上,放缓了口气说道,“胡世贵上头是鲍大裤衩,再上头是伍绍荣,这根筋是洋鸡巴,朝廷都惹不起!——这是一条。   “再条是你们拼了命,也救不转林大人。这个叶制台爷,我怎么瞧都是罐子里的屎壳螂——愣充黑老包过阴。你们立功劳,他兜着;你们惹出事,他杀你。指望他保你,别想。   “你还得想想,你和二虎他们一样不一样?两个光棍,三刀六洞,出了事上山当土匪,奔洪秀全,扔崩儿一走完事。你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我和葛花儿。你叫我们怎么过活?”   高保贵怔了一下,立刻掂出了妻子的话的份量。徐虎是个文武双全的厉害人物,他要砸十三行,自己是拦着还是跟着?鲍鹏鲍雕是叔侄,又通着官,自己竟是谁也惹不起!他捶了一下大腿,蹬在床沿上低下了头。   “你也别那么熊包势。”高氏思量着,说道,“听我说,我也是胳膊上走得马的人,只是事件太大,我们背不得。这个江大人我看也是个有种的,就要怎么的,你不要上台面,由他们折腾,咱们助着他们,也不丢了你的义气,岂不四面净八面光?”   高保贵思量着,沉吟道:“你想的倒是周全,只是怎么个办法呢?”“你是个木瓜脑袋!”高氏手指顶了一下男人,“明晚上叫局,码头上那群朋友都来。你就装任事不知道,是给二虎三彪接风压惊的。酒筵上三杯一过,你不说他们也收不住口!”高保贵一听便笑起来,说道:“就照你的主意办。”正说着,葛花儿进来说道:“嫂子,彩云姐在前头等着,她要裱糊房子,前头咱们账上还有钱,问能支用一点不能。”高氏笑道:“这是要和二虎成亲了。我这就给她!”说着挑帘出去。   高保贵见葛花儿也要走,叫住了问道:“你别忙出去——那个英国佬是怎么回事?”   “他是食客,常来咱们店的。”葛花儿起先没在意,禁不住哥哥这样的看自己,脸一红低下了头,脚尖跳着地说道:“你和嫂子背后说这个?别听他们嚼蛆……”   “是每天都来的吧?” “差不多……有时偶然也不来的。”   “他对你有意?”   葛花儿良久才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呢?”   “我没有!”葛花儿一下子扬起了脸,说道:“哥,你别这么审贼似的盯着我。   这个汤姆先生,虽说是外国人,我看是个君子。倒是你手里那班朋友没安好心,动手动脚说风话儿,那副嘴脸叫人恶心——还要告诉你一句话,如今码头上人心变了,和三元里时候大不一样。你那些个狐朋狗友暗地里和鲍大裤衩子……勾扯套近乎的有的是!他们有奶就是娘,义气跟银子一比不值分文!何朝贵是你的‘贴心人’吧?   把二虎哥从西偏门送出去,一转身他就去了公事房报信息儿.这会子只怕英国总督都晓得了!还有马老六、申大麻子,三天两头贼似的溜进胡家烟馆,又不抽大烟,做什么去的?这群人呐,嫂子比你清爽。好人带着能做点好事儿;跟了歹人,银子一喂,什么歹事也都干得出!”葛花儿说罢,一转身便出去了。   高保贵听得呆若木鸡,坐在黑黑的屋子里出神,脑子里一片空白,想理一理思路,竟似乱麻一般没个头绪——替林大帅报仇,跟着徐虎,挤走伍绍荣,重振码头雄风,一下子变得那么遥远模糊,那么不可企及……他的心凉了下来,擦着一根洋火看着,烧到手指跟前才丢掉了,的得一疼,心里清明起来;妻子和妹妹见识世务比自己要清楚得多……猛地想起回来还没和二虎三彪兄弟见面,他站起身来出门径往西厢房二虎卧房里来。隔门便听妻子在里头说话,他提了一口气,在门外笑道:   “三弟,我的酒不好,没有灌醉你吧?”进来看时,二虎却不在,满桌残杯剩盏边坐着头脸剃得精光一个瘦小汉子——就是刚刚出狱的徐三彪了——时子支桌端着酒杯正听高氏说话,因笑道:“你在这里——二虎兄弟呢?”   “在北屋里和彩云说体己话呢!”高氏努嘴儿笑道,“三兄弟在这儿着恼。我正劝他少喝,你跟我拧反劲绳子!快倒酽酽的茶来——”   高保贵吩咐伙计们收拾桌面,坐到三彪身边问道:“这是怎的了?大狱里刚出来,欢喜还来不及,这又是和谁搁气?”“是冯小五他们,说胡世贵放出风来,二虎三彪再回码头,他要请洋枪队厮拼,还不三不四说二兄弟三兄弟都是乱民,是朝廷通缉的反贼,连江大人都裹了进去……三兄弟是个火性子,为这几句闲话,又要过去拼刀子——”她又面转向三彪,“好兄弟你哩,如今世道人心和烧鸦片时候儿可是两回事了。告诉兄弟一句话,贫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如今官府还处处让着洋人呢!说句不该说的话,单为你坐班房,嫂子疏通给你送饭,不知道给人家磕多少头,送银子说人情。好容易出来了,还要再进去?”   “我兄弟从湖南来闯码头,十三行是凭拳头打下来的天下!”徐三彪手指抹一把鼻子,说道。他和哥哥徐虎一母同胞,却远没有徐虎英武,五官身材不说,背也有点驼,只圆脑袋上嵌着的一双黑椒豆眼,小小的瞳仁透着精悍煞气。乍一看,谁也不会想到他是身负六条人命债, 威震湖南的“黔阳下山虎” ,连累得二虎丢了“生员”功名跟他逃亡广州,死拼硬杀打掉十三行原来的码头舵主沙家“老六爷”   势力,坐定码头二龙头的主儿。他个子虽小,说话却瓮声瓮气显得底气十足。“踩刀山,坐火盆,油锅里捞铜板,蒺藜镖打香火头,他胡世贵成吗?!他不过是洋人饭桌底下啃骨头的一条哈巴儿!”   高保贵这才听明白就里,笑着劝道:“这谁都知道。如今洋人得势,鸡犬升天的时世,我看该忍的忍,该咽的且咽了。你嫂子的话还是对的。江道台拉团练,队伍扯起旗来,就有吃粮人,像兄弟这般本事,又是乱世,大展前程还在后头哩!”   徐彪吐出一口闷气,说道:“我听大哥和嫂子的!”   正说着,二虎和彩云一前一后进来。高氏双手一合,笑道:“真个天地般配、郎才女貌好一对儿——”说半截戛然而止。   “林大人果然死得不明白。”二虎阴沉沉说道。他的语气和脸色都冷得像结了冰。   高保贵夫妻都是一怔,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三彪一拍桌子呼地站起身来,问道:“是哪个王八蛋干的?”高保贵忙说道:“兄弟且不要发躁性——是彩云妹妹听来的消息?”   “嗯。”彩云肯定地点点头,“我到翠华楼去清账,几个戏院里的伙计都在嘀嘀咕咕,一边吃酒一边议论这事。是总督衙门里蔡师爷前日晚上和胡世贵一处喝酒,喝红了脸拌口儿。蔡师爷抱怨,说胡世贵私吞了伍老板给他的三百块银元。胡世贵也喝醉了,说蔡师爷贪心,该给下药的厨子八百块,只给了人家五百。三百换三百谁也不亏谁。蔡师爷说,这是身家性命钱,单是潮州官府上下,还有个医生沉思源,不是他按住了,江忠源当时就把事情弄明白了。现在江忠源就在广州,不成就抖落出来,英国人、叶制台还有伍绍荣,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一把巴豆叫广东兵荒马乱,谁也收拾不起。鲍鹏、胡世贵还有伍绍荣,广州人都要拿来点天灯……蔡师爷醉得胡天胡地,骂骂咧咧走了。胡世贵也是酩酊趔趄,指着他后背当着众人说‘方才说的事你敢透出去,伍爷剁碎了你喂王八!”彩云絮絮说完,又道:“我起先听不明白,问翠华楼的老章——你知道,就是京胡拉得好的那个掌台的——老章说:‘你别管,这事比天还大!林大人在潮州归天,他们说的就这个。’”   高保贵听了没一半就已经心里清亮,两件事一卯一丁锲合,坐实了林则徐是新斗栏老总伍绍荣主谋,鲍鹏串通一帮人暗算而亡,却装作不知道,咬着嘴唇盘算着该怎么说话。   “这是分赃不均他们窝里炮!”二虎说道,又问高保贵:“胡世贵原来也是林大人在时候团练里头的人,他是个小人物,怎么会勾上伍绍荣这样的大佬?销烟他不也去化烟池了么?”   高保贵冷笑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你知道他这‘琼崖仙馆’起家的本钱是哪来的?——就是销烟时捣弄来的!这小子就在销烟池边当差。有些烟怕销不毁尽,关大人叫人用竹篙棍子把烟土往卤水石灰盐池子里捣烂搅开,他的竹篙中间的节里头都打通了,捣烟捣得满竹筒都是,每天这么换一根。你想,烧了七七四十九天,他捣了四十九竹筒的烟!烟价当时一斤二十两批价,一竹筒能捣十五斤,你一算就知道他发了多大的国难财!他这犯的是死罪,伍绍荣兴许就是抓了这把柄拖他下水的!”   “嫂子,给我再弄两碗者烧缸!”三彪已经脸色变得铁青,刷地脱掉小褂子,露出疤痕累累一身黑红练肉,束了腰带蹬上软靴,“我今晚就叫姓胡的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高氏慌得说道:“好歹有个计议,兄弟你不能莽撞!”三彪恶狠狠说道:“如今这世道还叫个‘世道’!老子跟林大人销烟,朝廷下的旨意;三元里打义律,朝廷说是功劳。功劳叫他们抢走了,老子的码头丢给了伍绍荣、鲍大裤衩子这些王八蛋。老子兄弟有功的人反而逼走的逼走,坐牢的坐牢!这到底是中国的地面还是英国的?我要弄弄明白!”   二虎咬着牙道:“耐一耐再看。”他的声音沉闷嘶哑,有点像从坛子里发出来的响声。“江大人不是要办团练么?拉起队伍来我们就有了势。有了势,又有官府照应,查明案子实情一网打尽。这是上策。”他微微摇着头,皱眉又道:“我兄弟三元里一战太出风头了!江大人也未必能说通叶制台让我们带办团练……如果那样,我们把码头上贴己的兄弟拉出一帮。洪帮我还是龙头嘛!他暗算,我们也暗算,叫他们不明不白进珠江种荷花!”   “现在要做些准备。”二虎继续说道,“一条是我和三彪搬出茂升店,我和彩云的事办下来——新斗栏我赁了一处宅子,算是徐家门户。   “二一条是高哥帮我串连一下,那些变了心的、三心二意的是一套说话;真心还愿跟我兄弟做事的我都要见见。江大人要拉团练,没有我兄弟俩,广州不同湖南,他拉起也是乌合之众。但要我们出头,叶制台未必准允,英国人那头也要搅缠,江道台的算盘未必打得响。所以要视情形再动。我们回来,肯定已经惊动了伍绍荣,他们酒后泄露机密,醒来肯定加倍小心,说不定也在盘算对付我们。他们有枪有权有势而且在暗处,我两个孤立无援摆在明面。妄动起来,比剁砧板上的鱼还容易…   …”   他说完了。局面如此凶险复杂,二虎思虑这样缜密周全,都是众人想不到的,一时都陷于沉思当中……   “在这里,要演一出戏。”二虎果决地说道,“撒一把土,迷一迷众人的眼!”   他眼望着院外暗夜风中婆娑摇摆的柚子树影,嘴角掠过一丝阴冷的狞笑,“今天是腊月二十六。二十八……后天二十九,我们砸胡家烟馆!”   众人都瞪大了眼,迷惑不解地看着二虎。三彪道:“你方才还说——”   “砸他的烟馆,给姓伍的瞧瞧颜色。”二虎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嫂子你要带茂升的伙计们一窝蜂出去‘护邻居’。当面跟我吵,要像那么回事……要讨债跟我和彩云翻脸,闹他个一塌糊涂,我再砸了你的店。各回各‘家’,关起门来笑着过年……”他孩子气地笑起来。   **********************************   第四节   江忠源一连几天都住在总督衙门。他的“团练总办”委札倒是很快就挂牌子悬榜公布了,但没有公署。胡师爷、蔡师爷还有个姓马的师爷很帮忙,把督署琴治堂东边放旧家具的院落空出来作道台办差签押房。叶名琛也很满意,团练总部设到督衙,有事既便于指挥又能牵制江忠源,也能加固衙门自身防御。将近过年,四姨太太又要过生日;黄道吉日是二十八“宜会议”,几百官员心里油煎似的等了一个多月,终于要开会了。江忠源一头忙办公所在,一头向叶名琛申报开办费,和蔡师爷商量聘用人员,还要参加会议;后衙四姨太鼓吹唱戏,前衙各色各流官员忙得乱窜,会议伙房大冒蒸气,满院酒肉香味,一座督署衙门公事私事外事里事稀里糊涂搅成一片,乌烟瘴气看去也光怪陆离。   二十九下午三点钟,会议接近尾声。会场上咳嗽打喷嚏的,撑胀得打嗝儿的,抽烟说悄悄话的,还有微微打鼾的,犯了大烟瘾一声接一声打呵欠的,什么怪相都有。忽然一阵安静,原来叶名琛开口说话了。   “嗯……这个这个——诸位老兄。”叶名琛也是因为忙,眼圈有点发暗,眼泡儿也有些松弛,但说话精神底气还足,轻咳一口吐了痰,漫不经心地说道:“有人拿我和林文忠公相比,以为文忠公激烈,我持重,而维国本忠君父则一。这个这个……我不敢当。但少穆公仙去,我自觉少一知音。少穆临终带病日驰二百里,奔赴疆场,是劳累而死鞠躬尽瘁。为什么这么累?为什么皇上下旨表彰赐輓哀悼?他是死于王纲皇政!现在朝廷外有列强内有匪患,谁是大敌?”   他顿了一下,扫视着雁序列座的会场,徐徐说道:“很明白,英法美比日像臭虫、跳蚤,乃是疥癣之疾。洪杨之辈崇信异教,祸乱太平觊觎大位,这是心腹之患。   诸位不要说这是老生常谈,其实世上老生常谈才是真正的道理。防民之变甚于防川,不是先圣先贤的至理名言?闭着眼也能看清,英国就那么几个人,几条船万里舶来,他能占了中华?几个钱就打发了这群洋叫花子!但内乱一起,四面烽烟遍地贼匪,朝廷社稷还有诸位的身家性命胡以保全?所以,要办团练。我身任两广总督,负责广东重地,不能让广西祸水流到广东!”说着用手指了指江忠源,“这位江老兄江忠源,在湖南秀水办团练卓有建树。曾涤生(曾国藩)现在湖南也在办——皇上特简忠源来广。我要用其所长,在广东办起团练。我先拨二十万开办费给他,以后陆续再拨。这件事不能马虎,不能图省银子。他办起来,各道、府、州县也都办起来。   本来要响应洪杨的那些地方群氓,反过来又为我所用。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他偏着头自我欣赏地点头一笑,接着正容说道:“广东与别的省不一样,广州尤其如此。国际交涉朝廷已经吃了亏,就是因为有人不明大势鲁莽灭裂任性而为,招惹出了是非——所以,办团练也要小心翼翼,要依靠地方士绅,在防民变防土匪绥靖治安上下功夫。不能吸收教民,洋人用过的奴仆、掌柜、帐房、翻译也不用。但更不能和洋人滋事,惹出外交麻烦。洋人闹着要进广州城,我不允许,我也不同他们打交道。井水不犯河水最好。告诉诸位,你们寻遍总督衙门,除了接待洋人的书办房,寻不出一件洋货。我叶名琛连洋钱也不摸,我一听见‘洋’字就捂耳朵,连这个五‘羊”城我都想给它改成个五虎城!”   会场上一片哄笑,叶名琛越发意气风发,得意地讲三元里之战后和徐广缙“遏制”洋人入城的事,昏天黑地已经离题万里。江忠源听得没兴头,一恍惚间,见胡庸墨向自己招手, 因起身向叶名琛一躬, 随着胡师爷出了议事厅北墙后,问道:   “有什么事么?”   “你荐的那个二虎,放的三彪砸了胡家烟馆,连高家的茂升酒店也砸得稀烂。”   胡庸墨道,“知府衙门刚才报过来,请示制台,制台叫我告诉你一声……”   砸胡家烟馆是情理所在的事;茂升酒店也砸了,江忠源便觉不可思议,抬脚就要走,又停住了,问道:“制军有什么指示?”   “制台叫你看着办。”胡师爷道,“如今这上头没律条。朝廷明令禁烟,砸烟馆是没罪的,砸茂升倒是有罪,但高家出来护烟馆,高家先有不是。这本来是官府应办的事,徐家兄弟越俎代庖,也有个不应之罪,但徐氏兄弟又是你荐的团练管带,有半个官身,砸烟馆又占着法理,所以是一笔糊涂帐。”说罢,挤巴着眼看江忠源。   胡庸墨各路解析,江忠源己心里明白,这人名字里带着个“庸”,其实精明无比,什么都说了,却又“什么都没说。”贤能之士隐于乱世,跟着叶名琛这样的昏聩颟预人屈在僚仆,真是令人叹息。想着,微微一躬说道:“多承关照。大帅那头还请关照。徐家兄弟在这里威望名声都高,拉起团练不但省事而且省钱的。大帅要护广州城不用这些人事倍功半。”胡庸墨笑道:“论理是这么回事,可惜权在大帅千里。   我看他们砸烟馆是真,砸茂升是假。真里头透着假,假里头又有真。真应了《红楼梦》里的话,‘真是假时假亦真,无为有处有还无’——徐家兄弟是聪明人啊!”   说罢,迈着方步进了会场。 江忠源怔了一下,也不叫从人,到门房要了一匹马,飞身上骑直奔茂升而来。   茂升酒店门外看热闹的足有上千,都还没有散去,人圈子外头是知府衙门的衙役,看样子没有指令拿人,有的坐有的站着闲磕牙。江忠源挤进去看时,徐虎徐彪正套车装行李。茂升店的临街窗棂都砸成了黑洞,碎木片、破布、空纸撒落一地…   …烟馆那边倒还略为齐整,匾额上写的却不是“烟馆”,是八寸见方的三个字:   茶友社   下面对联写得别致:   一呼一吸身犹仙山琼阁里   三眠三起心在清凉世界中   黑边白底金字,已被烧焦了一个角,屋檐上也有火燎烟迹,地下一面水渍杂着玻璃,看样子是二虎兄弟放火未成,被众人拦住了的。烟馆的伙计掌柜拿着刀叉三节棍等家什护定了门。高氏钗零发乱,钮扣也撕开两个,赤脚坐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兀自呼天抢地边哭边骂:   “高保贵!你个挨枪子当炮灰的!你都结识了些什么好朋友啊……嗬嗬……整日价三朋六友来店里又吃又喝又拿,我几时说过二话?徐二虎徐三彪,你们不是人养的……你们闯了祸,一个跑了一个蹲班房,是谁照料你们家来着?啊……你们跟胡家有仇,跟我什么相干?!这一把火点着,连我这店也要烧掉,出来拦着你们还打我,没来由欺负我个妇道人家……”   她哭得撕心裂肺,骂得有滋有味。二虎不言声套车煞行李,三彪把两叠子桑皮纸裹着的银元一把扔过来,喝道:“哭你奶奶的!不就是几个臭钱?给——二百大洋,房钱,砸你家伙钱,还有欠你的人情债,一笔清——叫你男人跟姓胡的卖烟去!”   “叫你女人卖屄去!”高氏一骨碌爬起身来,十分麻利打开纸包看了看钱,眨眼工夫就揣了怀里,口里却道:“谁稀罕你这臭钱?回头撒了珠江里去!”又冲烟馆叫骂:“你们都是吃王八屎长大的,二十几个人奈何不了人家两个,看着他们打我也不相帮?”江忠源这才看见高保贵也在旁边,阴沉着脸盯着二虎三彪。   “得几——驾!”   三彪一声喊,驮满被褥箱笼的骡车一动,人们闪出一条路来。兄弟两个气咻咻随车出来,一眼照见江忠源站在人群边,忙逼手站住,已是换了一脸恭敬之容。二虎脸上绽出的笑容带着稚气,打了个千儿。说道:“给大人请安!”三彪也就随着。   “起来吧!”江忠源眼见人们又要围过来,摆摆手皱着眉头,说道:“我的公署已经安排好了,在总督衙门里头东院。把东西送回去,去我那里报到!”说罢上骑,径自打马回衙。   回到总督衙,江忠源刚洗了一把脸,胡师爷、蔡师爷还有马师爷三人联袂而入。   三人都换得簇新袍褂,一齐向他打拱道乏。   胡庸墨笑道:“衙门里已经放衙。没事可干,咱们看戏去。蔡应道的东,明天是马应朝,我们轮流请你!”   江忠源道:“后日大年,戏园子还开园?这可是从没听说过。戏子们难道不过年?今日免了,我叫了徐家兄弟来,要说差使……”   “这就是道台爷不给面子啰!”蔡应道笑道,“广州多少洋人,还有主教牧师,人家过圣诞节不过年;各地留在广州的买卖人也不少,戏园子正是接阔佬的好日子,过什么年?徐家兄弟已经下委了,都是团练总办帮务!叶制台今天爽快的咧!你留个条子,他们欢喜还来不及。下司等上司,别说两个时辰,就是两个月也没得话说!”   江忠源只好笑着答应。   四人乘两座软轿,从总督衙门西边小巷向南,折过有二里之遥,再向东北一条斜街,在街口下轿。江忠源看时,是一大片市肆。街南边一色店铺都是中国式样的铺面,都是饭店。门口挂着龙旗的、米字花旗星条旗还有膏药旗各色花样不一;北边所有店铺却一律都是英国旗,什么珠宝店、玉器古玩店、瓷器店、茶叶店、绸缎布行,大多带点西洋格调。街上行人不多,店铺有的开门有的上板打烊。街口路边车马驮轿竹凉呢暖轿还有新式样的四轮马车黄包车品种不一。几个人在街上散步徐行,蔡应道指指点点,这是威尔逊的店,那是克洛蒂,那是阿姆斯特朗……如数家珍。江忠源记性甚好也一时难以尽记,因问:“新斗栏在哪里呢?”   “街口下轿就到了新斗栏,这一带都叫新斗栏。”马应朝笑道,“你看巡街的留着辫子,穿着制眼,头上缠布包那些人,四不像是吧?都是印度人!东印度公司的职员在这维护治安。这些店铺明面上做正经生意,后头大库房里箱子垛成山都是土——这好大地面是伍绍荣的地盘儿。不出人命案子,广州知府不来过地面。”胡庸墨笑而不言,蔡应道道:“其实美法日德这些人是傍虎吃食。真正富强难敌的是英国人。没有英国人撑着,伍绍荣不过是只肥老鼠,一出头就叫街上人打成肉饼了。”   说着,便听前头路北一箭之地传来锣鼓丝弦之声,胡庸墨遥遥一指,说道:“那就是翠华楼了!”   四人加快了步子,赶到翠华楼口,但见门前广场方圆约可三亩地大小,糯米石灰炉渣粘土四合一夯磁平地;四根罗马式石柱支撑大门,周匝都是大理石,雕着西着莲葵花海水潮日九老过瀛洲种种故事;门面上石栏平台,都是上好的汉白玉精心雕版;平台上又是楼,房挨房俱都是五颜六色的玻璃窗,中间一间上方还有浮雕十字架耶稣受难像;再上去却是中式方屋,朱楼红栏外绕回廊,碧瓦铜吊歇山顶,飞檐斗拱插天翘翅,中间匾额斗大的四个字:   翠华临琼   却看不清题款,巍巍峨峨高矗着,把所有的建筑都比得猥琐渺小了。广场上停满的都是英式四轮包厢车,下车的、进场的人熙熙攘攘,多是碧眼黄发高鼻深目的西洋人,有挽着打扮得天鹅似的白女人的,也有搂着中国娼妇的,纷纷进园。四个印度厮仆两个站着,另两个专管接大衣帽子文明棍雨伞等家什。他们似乎都认识三个师爷,见他们拾级上来,一齐微微鞠躬。其中一个像是领班,对胡庸墨操一口蹩脚的广东话道:“胡先生、蔡先生,楼上包厢第二间的!”   “好,谢谢!”胡庸墨说了一句便领头进去,进门顺大厅左侧楼梯上去,一条弧形长廊,在偏西第二个门进去,一阵人声热浪扑面而来——原来这包厢就“嵌”   在平台上,全是红松木隔间,一间足容五六个人。下面戏场和中原没什么异样,都是八仙桌绕开楼柱摆布,茶水瓜籽果品都摆在桌上随意用。已经是宾客满座华洋杂处,跑堂的都是中国人,提水倒茶递热毛巾,来回窜忙。只是戏台别致,比寻常戏台大四倍不止,绕台两边两个螺旋楼梯,看样子是通往翠华楼顶的,也可从楼梯径上戏台。戏台面向戏院还拉着金丝绒幕帷,用钩子吊起……这份豪贵这份新颖,江忠源别说见,连听也没听说过,已是瞧得目迷五色,不禁问道:“平常来看一场戏要出多少钱?”   “来这里的都是大阔佬,一般财主都不行的。”胡庸墨淡淡说道,“下头的座,一座十块银元, 我们坐这厢房, 一房是五十块。”他用目光游视中间一排包厢,“正中两厢是伍绍荣包定了不外卖票的,伍绍荣也不坐,他的包厢在中间两边。中间包厢只有朝廷大员来广,或者叶制台,或者香港总督府的高级外交官才能坐,那四间是一文钱也不要的,旁边平列的正厢各厢是八十块……”江忠源暗自骇然,却笑道:“没想到蔡老夫子如此豪爽大方!”   此时茶房伙计已进来侍候,苹果香蕉橘子荔枝龙眼摆得满条桌都是,雪茄香烟洋火咖啡香茶都有,每位面前还摆了一杯参汤。蔡应道递给茶房两块银元,问道:   “什么正戏?”那茶房陪笑说道:“《黄鹤楼》、《长坂坡》、《失空斩》、《窦娥冤》。都是折子戏。南京禄庆堂方成玉、梅春柳、高云鹏几个角儿都上,伍老板专请来的。看好您呐!”说罢退到一边。蔡应道见江忠源诧异,笑道:“这叫小费,这里头侍候的人就吃这碗饭。你说我有钱,有钱也看不得这里的戏。我在总督衙门专管洋务,伍老板专门送衙门的包厢。说我作东,就是方才那两块钱了。”   此时台上加官帽子戏已近尾声,演的《钟馗嫁妹》六个小鬼抬着钟馗在前,四个小鬼抬轿,随节按拍唢呐笙篁声中翩翩舞蹈,扮钟馗妹妹的梅春柳花容月貌,手执香扇婷婷婀娜趋步闪跃。中国人大声喝彩“好!”外国人鼓掌欢跃,翘着大拇哥一片胡嘈。胡庸墨冷眼看包厢,恰在中包厢见汤姆也瞧这边,汤姆身边的巴夏礼大笑举杯,因捅捅江忠源:“汤姆他们也来了。他在向你致意呢!”说话间江忠源也已看见,见汤姆抬手致意,便也抬了抬手含笑点头。蔡应道似乎有点不安,小声说道:“既然都看见了,要不要过去寒暄几句?他们很讲究这些事的。”江忠源抬了一下身子又坐了回去,他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过去。正犹豫间,蔡应道惊喜地说道:   “汤姆先生过来了!”众人看那边包厢,果然只剩下巴夏礼一个人,双手插在胸前木着脸看戏。一时便听外廊皮鞋声由远而近来,不用问,都觉得汤姆已经到了。   “哈罗!”汤姆站在包厢门口,抬了抬手笑道,“很高兴我们在这里不期而遇!”   说着一躬。   几个人都站起身,江忠源也缓缓站起来,含笑一躬还礼,说道:“我们刚刚看到你们,也正要过去看望呢!——巴夏礼先生呢?”“啊——”汤姆用手指指,微笑道,“他被你们美妙的东方艺术迷住了,简直眼睛一刻也离不开舞台——如果您不介意,我也要回到我的包厢去了。”江忠源见他伸手,便也伸手握了握,笑道:   “那么后会有期!”觉得马师爷拉自己后襟,忙又补了一句:“请代我向巴夏礼先生致意。”   汤姆回到包厢,挨身和巴夏礼坐下。此时台上正演《长权坡》,巴夏礼看得一塌糊涂,张口就问:“那个满脸涂着白粉的老头子刚才说了些什么?这位背后插着旗的青年到处杀人,被杀倒的人又一个一个活了,大摇大摆走进后台!他现在在干什么——他在用手推什么?”   “你来看。”汤姆笑道,“这位青年将军叫赵云。他胸前那个红包裹是他主人襁褓中的儿子。他保护着他主人的夫人单独与八十三万军队作战,夫人为了儿子的安全投井自杀,他在用手推墙,掩埋那口井——那个白脸老头子叫曹操,虽然是敌人,但他珍惜这位英雄,并且想俘虏他作为自己的部下,所以下令不许射箭伤害他。   至于被杀的人走进后台……如果不这样处理,那就会满台都是尸体……”   “这个故事真有魅力。不过你不来解释,我简直什么也看不懂。”巴夏礼舒了一口气,“这位将军一定爱这位夫人,他是骑士,在保卫自己的心上人……”巴夏礼啧啧称羡。   汤姆摇摇头,说道:“这是发生在公元二世纪的真实的历史事件,他是为自己心中固有的道德理念,拼死保护那个孩子——他在八十三万敌军中七出七进,而那个孩子却睡着了。”“上帝!”巴夏礼惊叫:“八十三万!而且是真实的!”汤姆也摇头,说道:“所以我常告诉你,这个民族只能来往,不能征服……如果用冷兵器作战,就算是现在这个腐败的政权,我们所有国家都来,仍旧不是他们的对手!   巴夏礼,我要再次告诉你,你同意徐二虎和徐三彪参加团练,是错误的!”   巴夏礼狡黠地一笑,盯着舞台说道:“这件事请示过总督的,你也不要低估了我们的智慧。办团练既然纯属他们的内政,过分的干预将会暴露蔡的面目。他们砸掉胡的烟馆证明他们是些计较个人私怨的群氓,而且逼着胡世贵更靠近我们。即便是牺牲了胡这张牌,这就好比出牌,胡世贵至多不过是一张最不重要的五分而已—   —论起赌博,我可不是外行!”   “对中国,我越是研究越是迷惑,越觉得自己懂得的只是皮毛而已。”汤姆望着正在弹琴退兵的诸葛亮,目光忧郁地说,“台上扮的这位老人和赵云是同时代的人。我讲过这故事给你听。一张琴,一把扇子,退去了敌人四十万大军!”巴夏礼道:“如果我是司马——这位统帅,我决不退兵!”   “这也正是诸葛亮的话。”汤姆说道,“他们的辉煌已经成了过去,而我们正是全盛的大不列颠帝国。我们的文明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我毫不怀疑这一点并且和你一样自豪和骄傲。这就好比一个年轻的拳击手面对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武力的较量结果是不需要讨论的。他们也正是因为他们的故步自封导致了今天。研究他们正是为了我们能更彻底的拥有这块殖民地。假使,我在想,假使我们的天主和基督精神能够渗透到这个国家,也许比鸦片那一点区区小利要强上一百倍!”   “温柔地杀人!”巴夏礼哈哈大笑,“像俄国莱蒙托夫写的诗《商人卡拉希尼柯夫》里的沙皇!”他低沉了嗓音,嘎声吟道:   孩子,你已经凭着你的本心   回答了我的问题。   你去吧,   你自己走上那高高的断头台,   低下你强悍的头颅。   我将从国库里拨出钱财   赡养你的妻子和儿女。   你的兄弟可以在广大的俄罗斯   到处去做生意,不必上捐也不必纳税。   ……我还将命令刽子手   把斧子磨得锋利。   莫斯科所有的教堂,都将把丧钟敲起——   认人们都知道我浩荡的皇恩,   也没有把你忘记!   巴夏礼点起一支雪茄拼命抽起。汤姆没有再说话,仔细聆听他点的《感天动地窦娥冤》,看窦娥刑场发愿那一段,他倏地想起葛花,一阵刺心,眼中突然涌满了泪水。   广州城又平安度过了一个春节。贫的富的各有各的苦乐,华人洋人照样来往,烟馆货栈仍旧忙碌。向荣的八万军队围剿洪秀全长毛贼,被洪秀全溃围脱出,率军直插湖南;英国的船队从印度洋透迤曲折向珠江入海口、香港、九龙海面集结……   从叶名琛到卖烧饼的炊夫似乎都不大留意,只是眼看着各色树木花卉愈来愈新绿葱茏,高大伟岸的木绵树绽出一朵朵血红的“英雄花”,愈来愈令人醒目惊神,危机四伏的广州城,倒是被这种绚丽的花装点得格外绚丽。   自从年前胡家高家被砸,过年后一直到正月十六才又重新放炮开张。汤姆依旧是茂升酒店常客,只是他回香港愈来愈频繁,不能像年前那样天天来。他近日心情烦躁,国内“武力占领广州”的呼声强烈,有个议员甚至赤脚跳上桌子,跺着脚要“把叶名琛这个混蛋扔进琼崖海中,让广州城上空永远飘扬我们的国旗。”女王陛下命令印度洋的军舰向香港集中,并指令包冷总督“相机行事”。他自己算是“费厄泼赖”派的和平主义者,幸亏家族声望大,包冷也器重,才没有遭到恶攻。三月的一天,他终于奉到调令,要离开广州了。对这一点,他并没有太大的遗憾,和叶名琛打交道他已经灰心丧气,对江忠源他也觉得难以沟通,细想起来,竟应了中国“鹤立鸡群”的成语,真正和自己一致的人一个也没有!   他顺着那条熟得不能再熟的路习惯地向高家茂升酒店悠步儿.想到就要离开这个地方,心里一阵隐痛。暗恋一个中国女郎,一年多,连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有些懊恼自己所赏识的“东方文明”了。忽然他的眼一亮:葛花儿从店门里转出身,朝西走去。汤姆几乎联想也没想,随后跟了半条街,加快了步子,在她身后轻声喊道:   “葛……葛花女士!”   “谁?”葛花被这称呼叫得一愣,停住脚步回身一看,脸一红,蹲了蹲身子道:   “是老客您!……要去店里么?”   汤姆伸臂想握她的手,见她羞缩后退,一笑作罢,说道:“我叫汤姆,一直在等您问我的名字可您从来不问。我可以问您要到哪里去吗?”“我去收账。”葛花儿躲避着他的目光,低声说道。“收账?”汤姆问道,“收账是什么意思?”   “本地客人吃饭记账,总归一个时候儿再去结算,就叫收账。”葛花儿见没人留意,大胆了点,笑道,“英国人大概是不赊账也不收账的吧?”   “也有的,你们有句话说,天下老鸹一般黑——不是吗?”见葛花儿笑得弯了腰,汤姆也笑起来,“把你比成老鸹——乌鸦——当然是很不恰当……唉!我是想告诉你,我就要离开广州了。”   葛花儿敛了笑容,不自然地看着汤姆,不知怎的,她的神情也有点黯然:“你要调到哪里高就呢?”“到上海,去做总领事。我们勘察过,那里的商业前景是极为辉煌的。”汤姆一笑,又道:“——我可以陪你走一段路吗?”   葛花敏感地左右顾盼一下,嘤咛低声道:“有什么事吗?”   “一直想和你单独说几句话。”汤姆看看葛花羞红了的脸,越发娇艳不可方物,生怕她拒绝,忙又道:“啊——你不要误会,我确实有事要说,而且你应该相信我是个典型的英国绅士,不会对你‘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葛花儿听了,语口笑道:“汤姆先生,你说反了,应该是会对我非礼——”她越发臊得羞涩不安,“勿言勿动”的话竟咽了回去。   二人沿着珠江岸边漫漫如烟的柳荫徐步缓行。许久,汤姆才问道:“葛花,你认为我们英国好不好?”   葛花点头叹道:“哪里都有坏人,哪里也都有好人……我只是不明白,鸦片不是好东西,为什么你们非卖给我们不可?你们自己不抽鸦片,非要卖给我们?林大人禁烟,你们就打。中国人都恨你们,你知道吗?”   “这个问题太复杂,也太沉重了。我只能说,我是不赞同鸦片交易的……”汤姆碧蓝的眼睛幽幽闪烁,苦笑了一下道,“……你恨我吗?”葛花儿怔了一下,小声道:“起先一样,时候长了,我看你是个好人……”汤姆笑道:“一个外国人在中国人眼里能被看成好人,我已经很高兴了——这说明,如果我是中国人,也许就有资格说一声‘I love you’了!”   葛花迷惑地看了看汤姆。其实,人的目光有时一瞬相对,都可以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一部书来,但她还是说:“我不懂你的话,‘艾拉物油’是说什么?”   “就是‘我爱你’!”   葛花迅速瞟了汤姆一眼,身子一扭别转了脸,掉身就走。汤姆忙抢步拦住,说道:“听我说,葛花!你应该听全我的话。我刚才说的是,‘如果我是中国人’,而且你也说我是‘好人’ , 难道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葛花儿嗔道,“——我们不兴这个!说这话不正经!”   “我又‘非礼勿言’了。”汤姆苦笑道,“对不起,我向你道歉——你知道,再过一个月,我就要离开这里,也许永远——”葛花儿将手要捂他的嘴,又像被烙铁烫了一下似的急缩回手,她的眼神变得温柔也黯淡了,许久才道:“……只能怪你是洋人。我们没缘分……这当中有一条过不去的河……”   “什么河?”   “奈河——在阴曹地府里。”葛花的声调凄冷得像冬天的风,“来世,你托生到中国,就过去这条河了……”   汤姆打了个寒噤,见葛花转身要走,忙叫了声:“在我离开广州前,我还要到你的饭店。我们还能像这样再谈谈吗?”   葛花果决地摇头,说道:“不能了,也不必了。不过你要去,我会给你另加一杯酒,是我单敬你的。你心里明白就是了!”   “我真高兴,我……知足……”汤姆眼中噙着泪花,从怀中取出一块金表,还有一张名片,递给傻看着的葛花,“听着,不要拒绝!我要告诉你,这块地方将降临一场可怕的灾难。我不希望它降临,但我无力回天。如果有那种事情发生,它们可以起保护你的作用。无论到香港或者到上海,带上这张名片,‘洋人’都不会为难你。世界上许多事情很无奈,但还有上帝呢!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不是中国成语吗?也许,也许我们还会再转到一起的。”   看着汤姆诚挚的神色,葛花接过了名片,把表还给他,说道:“我不要这个,没有用处的。这个名——名片留下作个心念。我的这个给你——”她从怀里取出一个槟榔荷包递给汤姆。“我还要问一问,是什么灾难?”   “这个我无权告诉你。我已经说得太多了。”汤姆收下那只荷包,装进衣袋,“这是我们国家的秘密。国家的利益高于我的感情。”   “为了你的国家,你什么都不在乎?”   “是的,”汤姆咬咬嘴唇说道,“有些事是上天的意旨,我没有能力改变它,也没有权利告诉任何人。请原谅我,葛花姑娘……”   “我明白。”葛花向汤姆一点头,回身快步去了。   汤姆望着她的背影,一直看到消逝在川流不息的人丛。他突然觉得乏力,颓然坐到草堤边的石凳上,双手抱住了头。   **********************************   第五节   躲不过去的事是劫数,在劫难逃。进入四月,香港英军军舰已经集结了二百余艘,不时派巡逻艇在珠江口巡戈。洪秀全的太平军进湘南湘东连破七城,向荣带的绿营竟只是远远尾随“送行”。   四月初八是浴佛节,广州城上空万里无云,烈日的人炙肤。一身大汗的江忠源从桌司衙门开会回到总督衙门自己的公所,胡乱扒了几口午饭,正想歇息一会儿,马师爷匆匆进来,说道:“制宪请您过去一下,就请移步。”   “有什么要紧事么?”江忠源忙着蹬靴子穿袍服,一边问道,“制台这时候从不接见人的。”   马应朝古怪地笑笑:“兴许是有军情吧。胡蔡两个老夫子都在那边呢!”   江忠源跟着马应朝一道来到书房,却见花厅里侍候的那丫头端着盆子看自己,眼睛里似乎有话,当时不及细想,趋步而过报名进见。   “岷樵,”叶名琛牢不可破永远是一副岸然道貌。大热天里袍外褂顶戴花翎,穿得一丝不苟,献茶一毕便道:“看来我这池浅水终究养不住蛟龙啊!奉皇上特旨,兵部议定,要调你离任了。”   江忠源眼皮一跳,看看在座的胡庸墨、蔡应道、马应朝三人,一时没有吱声。   这个叶名琛前日见自己还拍肩头,说“差使办得好,皇上有恩谕慰勉”,才隔了一天,又“奉了特旨”,也许是给叶名琛的密札朱批。而“特旨”怎么可以不加宣谕自己知晓?再说,既然皇上有特旨,兵部只有遵旨照办的份儿,怎么还要“议定”?   粗一思量,已是满腹狐疑。因皱眉问道:“大帅,不知调卑职到哪里去?”“到武昌去。”叶名琛铁胡桃玩得刷刷响,面带微笑说道,“洪秀全已经搅乱了湘东,大有进逼武昌沿江东下的势头。朝廷已经调胡林翼赶赴武昌任湖广布政使。胡林翼两次来信要老兄帮办军务,我都没答应,大约是他捅到天上去了——”他伸指向上点点,破颜一笑,“谁教你是团练干才来着?”江忠源沉吟了一下,胡林翼要宣己,那是不消说的,他手里就有胡林翼的两三封信,都回复过了的。唯其如此,叶名琛的话更显得能强支吾。沉思着,江忠源道:“大帅,能不能从容一些?这边团练的事刚刚有点头绪,营棚伍哨建制不全,粮秣供应这一套也是临时的。我打算把队伍分成三拨,一拨开始巡逻,一拨训练,一拨建造团练营房……”   “岷樵做事绵密果决,兄弟耳闻目睹,确是今日官场罕见。”蔡应道笑嘻嘻端过一盘凉拌藕尖放在江忠源面前,回身坐了摇扇说道,“方才制台的意思您没有明白,并不是要您独自赴任。这三千多团练,要改为绿营,粮袜供应由广东负责,您带兵前往湖广。一旦洪匪就范,您和绿营兵再撤回广东。说句难听话,如今的旗营绿营见了敌人都是闻风而溃望旗而逃。三千广州子弟兵其实是增援武昌城防。连您的建制隶属,也还在广州,办完差使自然还要回来的。”叶名琛笑道:“就是这个意思,我是怕岷樵不肯奉命,所以分节述说。三千广州人出境作战,这个兵不好带。”   江忠源绷紧了嘴,肚里倒了五味瓶似的不是滋味。许久才道:“忠源愚昧。广州城匝驻军八万有余,建制齐全装备精良。似乎应该调用正规军马前往赴援。现在团练初成队伍,其实还在组建之中,军官没有委札名目,士兵没有固定钱粮。更要紧的是当初建团练,为的是绥靖治安,安抚地方,这是再三和练勇们讲明了的。现在放着正规旗营不用,命令这些人背井离乡出境作战,先就有个‘军心不顺’在里头。”他思路已经清晰,讲话也就愈加敏捷,“建防设营,营军守备,兵部应该有备案。这不是正牌军队,出征将士立功如何表彰,伤亡怎样抚恤,家属在广护养赏责,都要明文备列颁示军民知晓。兵费由广州出,我相信制台不会亏待了他们,广州也拿得出这笔银子。兵者,凶也;战者,危也;这不是要他们去逛黄鹤楼、龟蛇山,这是斩头洒血的勾当,如果不予以料理清白,我敢断定,军队开不出韶关也就散了。如果哗变,谁任其咎?广州人悍鸷难制,万一有不测之变,不但朝廷上不好交待,广州兵士家属闹起来,又如何善后?洪秀全由粤入湘之后势如黄蜂出窠入无人之境。我不怕打败伙,战败而死,也还是‘国殇’;军队哗变,‘以兵资匪’四字罪名,恐怕谁也担当不起。”说完,舔了舔嘴唇垂首听命。 四个人互相交换着目光,看着江忠源都有点犯难。他们其实准都没有真正带过兵,只想有粮有钱一纸文书调你走你就走。江忠源一路譬讲,竟全然在意料之外,直到此时,叶名琛才领教了江忠源的厉害:调这股子地棍团练出境,比调用绿营军竟难上十倍,万一真的中途哗变从匪,连两广总督这个红顶子能否保住,都大有疑问!   “可以从容一些。”许久,叶名琛无声透了一口气。他是个“因循”的秉性,到了冥顽不灵的份上,一时被江忠源说得毫无主张,因一笑,“你给我出了两个难题,一是名正言顺;二是我有钱出兵,无权赏功罚过。这样吧,我再和他们合计一下,上奏朝廷改编团练为广州绿营,事情就好办了。你且请回,要维持好这个行务,一是不要和洋人滋事,二是不要歧视教民,要立出规矩制度来——扣押洋人,或者与洋人有纠葛,请告知蔡老夫子,由总督衙门处置。能保广东广州无事平安,是我的宗旨。”马应朝笑道:“还是仔细一点好,大帅再裁度一下,还该和江道台再商计一下,集思广益,然后上奏。这里到北京六百里加紧,往返也要半月。万一再有请示,来来回回的太麻烦了。”叶名琛道:“那是自然。”   江忠源见众人无话,便起身告辞。倒是一直寡言罕话的胡庸墨送他出来,见花厅门口那个丫头仍在垂手侍立,说道:“我书房里那盆青橘,江大人喜爱,你把它送过那边院子。”江忠源便看胡师爷,胡师爷却不理会,又道:“这么热的天,你过去把江大人的衣服被褥拆洗一下,我看江大人的《竹垞小志》、还有《雪鸿再录》两部书,说过借他的,料理完差使,送到我书房里。”说罢向江忠源一揖,又回了叶名琛的书房。江忠源十分机警的人,只一怔,当即对那丫头笑道:“你是制军身边服侍的人,生受你了。”   丫头一双眼睛闪了一下,蹲身答道:“老爷这话奴婢不敢当……”便忙着去搬花。江忠源自回东院,命小奚奴把脏衣服过冬被褥搬出来预备着来人洗溜,散穿一件天青实地纱袍子,摇着芭蕉扇坐在案旁看书等待,百般思量怪事联翩,总没个情由可寻。   约莫过了一刻钟时分,院里传来窻窣细碎的脚步声,江忠源便知那女孩子来了。   女孩子两手端着一小盆青旺旺绿得油润碧滑的玲珑橘树,还挎着一只竹筐,小心翼翼把橘树放在窗前卷案上,把盛着皂荚的筐子放在地上,双手扶膝,怯生生说道:   “江老爷万福……您公候万代……”   江忠源援髯呵呵大笑,说道:“小小年纪,有十六岁吧?乖巧可怜见的,倒是很能奉承——万福就好。公候什么的可以不必——那边小杌子上坐了,木盆子摆上洗就是了。”此时近在咫尺,仔细打量这丫头,也是月白实地纱短褂,银红水裙下露着天足,秀眉微颔粉唇锁春,宛然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孩童。江忠源在书架上寻着《竹垞小志》和《雪鸿再录》,漫不经心地浏览著书签,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荷花……”那丫头双手泡在热水盆子里掰着皂英,头也不抬小声说道,“太太嫌这名儿不好,说这里哪来的荷花?叫阿香就是了。老爷说荷花就是莲花,叫过来恃候老祖上香,各叫各的……”   江忠源不禁莞尔,这是极细的事,可以窥见叶家宅院里一点帷幕消息。   她开始往盆里泡衣服.一件件揉搓。江忠源看着那双小手不停地在皂荚沫中蠕动,不禁叹息一声,问道:“我头一次来衙候见,在花厅里见过你。你好像有话要对我讲?”   嚓嚓的洗衣声一下子停住了,荷花朝门外看了看,接着洗衣没言声。江忠源也向外看,太阳刚偏西一点,满地照得白蜡蜡的,蔚蔚蒸气水波似地微微晃动,沿墙的玫瑰篱笆和那株木棉在骄阳下纹丝不动,满院静得连一声虫鸣也没有。因笑道:   “你也太小心过逾的了——老杜是我江家使唤了四十年的人了,小于子更是我的家生子儿奴才——你怕他们泄露出去么?”   “江老爷!”荷花丢了衣裳,身上一溜就盆边双膝跪了下去。突兀一句说道:   “大人,叶制台叫您走,走了最好——快点离开广州这是非之地!”   江忠源被她的语气激得打了个颤,口气冷冷地说道:“恐怕来说是非者,即是是非人吧?我是咸丰爷朱笔亲点的特简官员,朱批写的明白:‘江某具可用之材,由团练一事可见一端。广东华夷杂处事繁任巨,着由吏兵二部委其为观察道,以期考察。’有这朱批谕旨,且我也有专折上奏之权,不但不能自由,即便总督也不能随意调度我。我正要拜章陈情,恐怕还不能奉命去湖广。”   “我……我只是个粗使丫头,大人信不过我也是情理……”荷花低下了头,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忽然又昂起了脸,说道:“要是胡师爷亲自给您说,您信不信?”见江忠源沉默,荷花又道:“您办团练,叶制台还是高兴的,但您也在追究林大人的死因!这一条,伍绍荣不能容您,鲍大——鲍雕他们更是骇怕。您知道不知道?徐家兄弟和高家演双簧儿戏,施苦肉计,英国人说您‘目光短浅’,伍老爷子说你‘胸无城府’,这才准允你收录二虎三彪。待到团练起来,他们又觉得上了您的套儿,又说合让您去湖广剿长毛贼!您前后想想,我这话有假没有?”   江忠源目光炯炯地听着,缓缓坐了回去,这样连珠炮价连陈说带质问,出自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之口,真让他震惊;他也不相信荷花自己有这么深的见地!   抚着有些发烫的脑门,江忠源心里翻江倒海般冲波逆扬紧张思索,这里头丝蔓藤缠纵横交锗的人事政治太繁复太扑朔迷离了, 他需要好好想想。 他摆手叫过老杜:   “你给荷花倒杯凉茶。荷花你接着说。”   一碗凉茶喝下去,荷花嗓音变得越发清越:“江老爷,林大人的案子是最难查清的,知情的都是伍总爷的铁心爪牙,下手的人都灭了口,他们根本不怕您能寻出什么证据!就是您寻出什么证据,他们向香港一躲——那是英国佬的窝,您也不敢为几个人犯再起两国争端的吧?”   “二虎、三彪,是三元里平英灭洋的龙头,叶制台用他们,是因为能省钱多办事,又怕他们势力大了抬起头,再和英国人干仗,所以用官府制命拘住了,由您来管他们。英国人要进广州,还能用团练的阵势镇唬一下。说句难听一点的,就是在总督衙门口用索子拴一条能撕能咬的狗。现在您在查林大人的死因,二虎他们的眼线也在到处追查,这既不是制台爷想做的事,也是英国怕的事,这一纸调令就是打发你们出去,求得个相安无事!您这里写条陈上奏,他那里用六百里加紧飞递到北京。您试想,朝廷会听您的,还是叶制台的?”   这番话说得铿锵顿挫斩钉截铁,直有洞穿七札之力,江忠源被镇住了,也惊住了,愕然看着侃侃而谈的荷花,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放肆了……”荷花呐呐说道,“我只是觉得江大人您在这里风险大,叫人悬心。这衙门——”她有些茫然地看着变得有点昏暗的庭院,“连各房里的丫头老婆子、洗衣挑水的、伙房厨师傅都各有自己心里的一本谱,主子后头有主子。这是个迷魂阵,叶制台也弄不清下头这些小鬼都是些什么根源来头。他除了那张老祖像,是六亲不靠!方才那些话,您听听就是了。有些是我想说的,有些是胡师爷和马师爷他们说,我听来的……”江忠源认真听着,说道:“我没有向胡师爷要过这盆花,他也没有借过我的书。他们闲说,有意传给我听,是吧?”“我不知道。”荷花摇头道,“我只知道这是个凶险地方,不如远走高飞……”   一声沉闷的雷声在很远的地方响了一下,顿了一下,不甘寂寞地又隆隆滚动着近来,像一驾沉重的车碾过石桥,暗哑浑浊缓滞,震得人心里起栗。不知什么时候,天色已完全阴了下来,幽暗的玫瑰月季篱笆和那株木棉树都在苍冥的晦色中不安地摇曳,女墙上爬满的爬山虎、牵牛藤翻卷着柔嫩的叶片,在风中簌簌抖动,一下子变得空阔阴森的院落,给人平添了几分恐怖和忧郁。一段暂时的沉寂,铜钱大的雨点试探着撒落下来,接着天空上倏地出现一个金珊瑚枝样的明闪,的人一亮即逝,不及眨目问便是一声石破天惊的雷声,震得天棚上的灰絮都栗然一颤。惊怔之间,山呼海啸般的大雨已垂夭而降,裹着雨腥的风破门而入,一身热气的人们都激得打了个寒战。   江忠源想说什么,翕动了一下嘴唇,却咽了回去,起身竟向荷花一躬,回身向案头取了自己的书画小印递给荷花:“我一介书生,两袖清风,实在没什么可谢你的。你是风尘侠女,我不能把你当厮仆下人相待。这个拿着,无论将来什么时候,你都可以带它去见我,我会照应你的……”   形势骤然间紧张起来。江忠源连连接到总督签押房发来的催促出兵咨文,近在同院的叶名琛每次都说“忙”,想进内院一步也不行。只好和蔡应道日日打擂台。   他发现军机处的专章也如泥牛入海毫无动静。二虎三彪带三千多团练子弟,一边练兵操演一边汗水流泥修盖营房,晚问分布各街衢巷市码头巡逻。珠海洋面上聚集的英国炮舰已经有二十四五艘。虽然水兵不进城,一到星期六晚上,成群结队的邀伙到十三行一带吃馆子看戏逛窑子;海面上的军舰虽然不开炮,却每天都像喝醉了酒的疯子,在洋面上横冲直闯,带翻了渔船的,拉破了网的,淹死渔民的事几乎天天都有。上岸的水兵争风吃醋打架砸店的,店家小铺遭池鱼之殃,不得半点宁处。打架滋事是“治安”,和洋人打架又是洋务,团练副总管徐家兄弟天天疲于奔命,心里恨洋人恨得牙痒痒。请示江忠源,江忠源再去和蔡应道扯皮,却一律都是一句话:   “息事宁人,不给英国人进城口实”——这句叶名琛的“宪命”紧箍咒一样套着江忠源徐氏兄弟,勒逼得毫不宽容,连气也透不出来。江忠源无论怎样光火,蔡应道以不变应万变,一口一个“大人”叫得亲切;温语絮絮如对良友,说到公事,便抬叶名琛来压制。江忠源觉得,自己就是修炼到孔子的涵养也无法再温良恭俭让了。   四月十五这天下午,江忠源满头臭汗,满唇燎泡,风风火火地来签押房见蔡应道。   “来来来。岷樵公!”蔡应道正和胡庸墨云里雾里抽烟说闲话,见江忠源进来,忙都起身相迎。蔡应道一边让座,一边笑道:“我还存着一大盘子洋桃,水蜜甜滑,老马老胡他们想多吃一个我还舍不得呢!您坐,我给您取去……”江忠源见胡庸墨又要告辞,木着脸道:“老胡,不要走嘛!——你也不用取洋桃,我得了和叶大帅一样的病,听见‘洋’字就饱了!”说着一屁股坐了下去,“昨天晚上五个英国水兵,还有两个美国人,在花市胡同轮奸一个女人,团练上拿了人,知府衙门又放了。   叶大帅还在‘忙’吧?那我请问蔡老夫子,这个‘治安’究竟怎么个‘绥靖’法?   两国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我们本国不能保护,街上人骂我江忠源是汉奸、二鬼子!   这个练勇要这样带下去,他们哗变起来,先要把广州搅个稀烂!这都是三元里广州的暴悍亡命之徒,一旦造起反来,谁能担保不出第二个洪秀全?这都是和英国人不共戴天的,反了,谁还能‘羁縻’他们,再起国际大争端,又何以善其后?我来实言相告,广州城现在其实是个孤岛,是个没点炮捻儿的炸药包!叶总督是两广总督,受命一方的封疆大吏,一味回避,责任还是他的——这不是‘理’政,这是在‘玩’政!”他五指轻轻敲了敲桌子,“你转告叶制台,我见军机大臣也没有见他难。叫我办差,给我明白指示;江忠源不称职,请革掉我这身官皮!——就这个话,你原样禀告大帅!”   胡庸墨和蔡应道大约从来没见过一个小小道员敢这样对叶名琛无礼言语,一时都怔住了,敛了笑容,直勾勾看着江忠源,回不出话来。   “英国人的大炮已经对准了总督府,总督府里依然高枕无忧!”江忠源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懑厌憎,“这样的玩政如同玩火!什么祖师乩童牛鬼蛇神魑魅魍魉——   如今不备战,所有都是扯淡!”   “所以调你到湖广嘛!”蔡应道在他咄咄逼人的气势下,已经不能再从容敷衍,冷冷说道,“正因为办团练惹恼了包冷,你任用的徐家兄弟和练勇都是仇洋的,怎么会不起争端?他们砸烟馆,把吸烟的人蚱蜢一样绑成串游街示众。你侵犯了他们的利益嘛!你以为我在替洋人说话?我是在替广州人求平安!香港的军舰都开过来,十五分钟就能把广州夷成一片废墟!你就学关天培,死在炮台上,于人民何益?汤姆、巴夏礼,还有新来的麦克尔,法国的阿尔培、冉·休顿,美国的阿姆斯特朗,踢破我的门槛,砸掉我的茶碗和我闹,要立即解散你的团练,磨盘压着我的手,风箱里头的老鼠,什么滋味?江大人你敢情替我想想!”   江忠源眼中出火,怒视着蔡应道;蔡应道咬牙沉吟望着门外,一脸的轻蔑神情。   “走吧……岷樵兄……”胡庸墨喟然一声叹息,“‘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羊城内外虎踞狼蹲,磨牙吮血,非久居善安之地!三十六计走为上,哪里不是用武之地呢?”   江忠源一言不发,悻悻起身便去了。   “不明大势不识大体,妄邀忠烈之名,不通处乱之机。”蔡应道望着江忠源的背影字斟句酌说道。“——老胡,我私下里问过阿尔培,他是法国子爵,和包冷极相与得来的,英国人陈兵海面,是虚张声势,团练兵开到湖北,江忠源离开广州,看他们还能寻出什么借口?所以,你不要急着会南京,武昌也不要去。湖南已经乱了,更不要去。广州几年之内不会有大事,真到骨节眼上,有我在,你怕什么?”   胡庸墨一笑,端过棋盘道:“让你四子,你赢了,我在翠华楼请客。输了是你的东道!”   江忠源一肚皮的无名火从签押房出来,穿一进大院,到了自己“公所”门外,略带凉意的穿堂风吹得身上一爽,心里立刻清亮了许多——今天和这个蔡应道翻脸,其实也就和叶名琛作下了对头。蔡应道显见是英国人在督衙的卧底,和伍绍荣穿一条裤子,却又把持着叶名琛的“祖师爷”香堂,要叶名琛干什么就干什么。胡庸墨只是个乱世明哲保身,能暗中帮自己一把已经很不容易。马应朝混迹其间,心迹不明,也无从深谈。有些深一点的话,更不能向徐家兄弟倾诉……举目一望,总督衙门千房万舍,微微暮色中阒无人迹,一座连一座的房舍窗封门闭,黑幽幽阴森森的,似乎随时都会从哪个角落里跳出钩爪锯牙爪咬啮人的鬼魅!大热天气,他竟不自禁打了个寒噤:他真正感到了自己是那样的孤单无援,那样无能为力!想着,已是心酸神痴,惶顾间一转眼,却见荷花双手抱着个香炉站在巷北东书房门口,也在偏脸看自己,因徐徐踱过去,看看周匝无人,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倒香灰?西花厅那边好远呢!”   “这是制台的‘神库’。蔡师爷懂风水,说这里是衙门里的‘青龙’位儿,烧过的香灰,破旧了的神像都埋在这里。这院里不住人为的就怕有人把脏水垃圾也倒进坑里……”荷花又压低声说道:“前天叶制台召广州提督、驻在广州的绿营管带副将还有臬司巡捕厅的堂官开了半天会。说广州全城万众一心,同仇敌忾。还说外交上头有把握,军队要防着民变,什么‘季孙之忧在萧墙之内’的话头,我就听不懂什么意思了……”   江忠源听到“萧墙之内”,心中陡起惊觉,召开军事会议瞒着自己,又说这话,莫非要向这支练勇队伍下手?   “——他们用广州人吓唬英国人,又怕英国人借口找碴儿进城,又怕团练势大难管——您再拖下去,他们准要向您下手了!”   “他们?‘他们’是谁?叶制台?”江忠源问道。   “叶制台是个木头人,调您出去是听人调唆,也有他自己保全您的好意。”荷花叹了一声,“——别的人可就另一副肚肠了……还是那句话,扔崩儿一走,万事俱休——他们这就要除掉徐二徐三了!”   江忠源大吃一惊,蓦地出了一头细汗,心头突突乱跳,还要细问,见几个书办影影绰绰提着灯笼挨房悬挂,遂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你自己小心保重!”说罢匆匆拔脚便走,回到自己卧房,越往深里想,越觉得身在龙潭虎穴之中。   忡怔间小于子报说:“徐二爷三爷来了!”未及答话,便见徐二虎和徐三彪脚步如风闯了进来。江忠源命老杜掌灯,看二人时,都是对襟短褂腰中紧绷扎着带子,脚下快靴上满是泥污,满头汗湿,辫子盘在脖子上,一脸狰狞杀气。江忠源情知有事,竭力镇定着自己,要毛巾揩着脸,问道:“又出了什么事?你们定一定心。瞧你们的样子,像个带兵的长官吗?!”   “有人冒充团练上的人在十三行地面抢劫!”二虎咬着牙道,“有四五十个,都穿练勇衣服,说是搜缴鸦片,不论烟馆客栈酒店杂货铺子逢店就闯,见东西就抢,打伤了十几个人。高家茂升也砸了,高保贵的小儿子叫他们带走,葛花姑娘下落不明!”   江忠源“啪”地一声将手巾摔在桌子上,旋即心中电光石火般划过一亮:栽赃!   他们已经动手了!他阴沉沉咬牙略一思量,目光变得炯炯生光,问道:“他们砸街,你们在哪里?有拿到的人没有?”   “三彪在码头东带人扛木料,我在沙头河滩上操演。”二虎说道,“正是中午歇晌的时候,街上练勇也没出去巡街。这群人摆队在街上走,突然像疯了一样四散开来,连打带砸抢前后只用了十五分钟,一声口哨集合起来往北逃去。是高家嫂子满码头转,找到三彪,带人赶到的时候,满街砖头瓦块,家家关门闭户,连个鬼影子也不见。”三彪指节捏得格哺作响,说道:“我带人向街北追,遇到桌司衙门巡街的挡住,说街北不是我们的防区,叫我们到桌司衙门领了引凭才能进去拿人。我说我们是江大人的人,江大人管着广州治安,那个兵头说:‘江忠源算个毯,管着练勇又管码头,发财还没发足?’要依着我的性子,我当时就把他揍成肉饼子!”   “别说没用的!”二虎说道,“虽说没有拿到人,几个店老板都看见了,领头的是胡世贵的小舅子。他们作了案子往北逃,不会去投哪个衙门,余保纯那条狗的窝就在新斗栏北边。这是密谋策划得天衣无缝的一出戏!”   江忠源自然早就明白这是戏。来得这样快,这样急,令人猝不及防,他却没有预料到。想起葛花和高家小儿子尚在不测之地,心里又是一阵烦急。沉吟良久,决意硬闯去见叶名琛。因道:“你们再急,这时分不可孟浪。就在这里候着,我去去就来!”正说话间小于子进来道:“老爷,一溜人提着灯,像是叶制台来了!”江忠源道:“胡说八道!叶制台那么忙,哪有到我这来的道理?”   “我忙,你也忙嘛!”院里传来叶名琛老声老气的色令二徐退进内房卧室回避,匆匆迎出门来,向叶名琛双手一拱,陪笑道:“大人祥趾亲临,晚生何以克当呢!   请进——老杜看茶。天热,小于子给制台爷打扇……”叶名琛进来,径自坐了西首交椅上,摆手示意不要打扇。说道:“气定则心静,心静则寒暑不侵。我在北京户部当差,冬不生炭火;到广州作官,夏不持乘凉之扇,就是这个道理。”   江忠源也已坐下,听他这几句淡话,忙起身道:“是!这是制军大人的修养,已经人神造化,卑职怎么比得了呢?”   “我不是无因而来啊!”数语寒暄一过,叶名琛直切入题,目光幽幽闪烁望着烛火,说道,“包冷这四天来递过三个照会,都是抗议团练挑衅滋事,骚扰洋行殴打教民的。地方绅士也啧有烦言,说团练兵士横行无法,强征团练费。还有绿营兵、汉军绿营官带,也告老兄的状,说团练兵越权行事,到他们防区缉捕良善!”他转脸面向江忠源,口气异常真挚,叹息一声说道:“岷樵呀!曾国藩和我一个房师,胡林翼是我的同年,官阶虽有上下,朋友不分高低,我们都极相与得来的……他们都器重你的胆识才干,皇上更是圣聪高远,知你甚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会把广州大局搅乱的。谁也担当不了这责任的!”江忠源被他说得心里凉热不定,沉吟着在椅上一躬,说道:“实在多承制军关照了……卑职也觉得有些难以为继。但滋事生非,总有个曲直在其中的,团练兵都是乡愚群氓,新设建制纪律不严,偶然有挟私报复打架闹事的,也有吃饭馆逛青楼酒醉胡闹的,但大政大令还是奉行严明的。像今天这件事,卑职以身家性命担保,一定是有人密室策划栽赃陷害!英国人百般挑衅制造事端,冲浪翻船割网放鱼,用铁锚拖了渔船满海面游弋取乐!大帅,这样的屈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只为顾全大局,不至招惹战端,我江忠源已是打碎门牙和血吞了!至于十绅议论,绿营指控,不用卑职辩解,大帅自然心中明镜…   …总之有这个团练三千子弟兵,就有人背若芒刺,必欲去之而后快!”他只顾说得痛快,殊不知有些话已经伤到了这位炙手可热的封疆大吏,话音刚落便听叶名琛冷冷问道:“谁?”   江忠源被他问得一个噎怔,旋即明白自己话中有“病”。他也是官场中翻过几个筋斗的,刹那间已有对策,笑道:“大帅屡有训海,广州办团练不同湖南,这里士绅多有里通外国吃里扒外的奸徒、湖南士绅都是谨守孔孟道统的良实臣民,世情不一,不可一概而论。这都是大帅明白指示的方略。团练兵士和湖南也不相同,多是三元里和英国人打过仗的,其间自有些见了英国人就红眼的兵勇,良莠不一,训练也不正规,卑职正在整顿……”   叶名琛听着,脸上颜色已经和缓,起身来缓缓踱着步子,青缎凉里干层底鞋子在青石板地上许久许久,说道:“务必要好生整顿!……不然,广州大乱在顷啊!   我说过,英国人不足为大患,有我叶名琛在,他们进不了广州,更不能占领广州。   忠源,你是读过廿四史的,匹夫倡乱,起于草莱之中,一呼而万应。洪秀全就是个例子。这种例子可谓数不胜数——你太相信所谓的三元里‘义民’了!团练兵是三千七百二十一名。你听听,这不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么?有些人,原本已经投靠洪秀全,洪秀全势败,回来干团练;现在洪秀全气焰嚣张,谁能保他不起异志?”   这显见是在说徐二虎的了。二虎和三彪在里间房听得心里一震,迅速交换一下眼色,二人脸上已经勃然变色。但此刻出去,只会给江忠源添乱,惹出麻烦不可收拾,两个人心里烦躁如火,心像浸进翻花打滚的开水锅里,缩得紧揪揪的,只咬着牙静听。   江忠源下意识地觑了一眼内房那张薄薄的帷帘,心头一阵惊慌,听里屋毫无动静,才安住了神,笑道:“卑职明白!屈子所谓‘忠不必用矣,贤不必以’,处乱世之道何其之难!草莽离乱中多少英杰失路,导之以正,可为良将良相;任其横流,也可茶毒天下生灵。卑职一定细加考察,努力整顿,以期不负制台殷殷厚望。”叶名琛道:“你太看重他们了,也太信依了他们——整顿他们你也未必下得了手。这个——唉,户部的王鼎已经授协办大学士,昨天到了广州。这几天要去雷州巡视—   —我带你一道陪同去。这里团练整顿的事,交给余保纯和蔡应道他们办理。你回避一下也好嘛!你预备一下,把差使交卸了,无事一身轻随我去!就这样吧!”说着端茶一吸。江忠源心头轰然一鸣,明白了他今夜到此,专为解除自己职权而来!强按捺着悲枪惊愤,忙也一啜茶,急道:“大帅,卑职还有事请示!”   “什么事?”叶名琛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头也不回问道。   “今天的事。”江忠源的声气里带着颤音,“冒充团练的人抢劫了一个民女,光天化日之下绑架逃到城北门外,臬司衙门的人不准进去搜拿!这个案子不破,三千多团练练勇身蒙不白之冤,闹起来恐怕无人能善其后!”   “唔?有这样的事?”   “千真万确?大帅,五十多个暴徒,众目睽睽之下作的案,又是正中午时分—   —敢情聂臬台没有向您秉报!”   “你跟我来。”叶名琛摆手说道,“聂荣祖就在我西花厅,问问明白就是了。”   不知是天气闷热,还是心头紧张,徐二虎和徐三彪都是通身大汗,闯出外屋,端起江叶喝剩的茶仰吸一尽。小于子还在天真混沌年纪,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故,还笑着给兄弟二人续茶。老杜叹道:“我们少爷作官这些年,我一直跟着。若论精明强干,谁还及得我们爷的!忖着这个广州,真像掉进了迷魂阵,黑白不分好歹也不分,是非对惜也不清爽,竟是个混世魔王世界!唉……我们爷原来还想给林大人还个公道,如今连他自己都保不定的了……”   徐二虎、徐三彪都觉得老仆这话难回。他们自己心里也是一片茫然,品不出是个什么滋味。连着喝了几杯茶,三彪说道:“哥,我看叶制台是受人蒙蔽,吃了姓蔡的迷药!我们去见他,原原本本分说清白!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恐怕我们得辞职了。”二虎阴沉沉说道,他的笑容带着一丝狰狞,一丝无奈,灯下看去甚是古怪,“……这是气数,也是劫数,无所谓谁对谁错。英国人想进广州城,我们是拦路虎,叶制台一怕我们给英国佬造出口实,二怕养壮了我们他管不住,偏又不信英国人会真的动手——无论怎样,我们都不能再连累江大人了!”   说罢,向案上取过纸砚,援笔濡墨文不加点写辞呈。满屋里顿时沉寂下来,闷热得透不过气的书房里,只能听到笔锋触纸的沙沙声。   足过了半点钟,江忠源满头热汗满脸阴郁回来,一眼看见案上墨渖淋漓的纸,取过就着灯看过,小心折叠起了。不言声发了一会子怔,却问老杜:“还有多少银子?”老杜忙道:“近日没有点。咱们带的还有七十多两,胡师爷蔡师爷还有马师爷头一回上门,送了二百四十块鹰洋,总计下来有三百多两吧!”江忠源脸色又青又黯,声音沉闷带着嘶哑,说道:“取一百六十块银洋来……”   银洋取来了,淡青色的桑皮纸一卷一卷红蜡封口,圆圆的八叠齐整放在案上立竖着,像八个小石礅子纹丝不动。   “不多说什么了。总之是你们犯了他们的忌讳,我也犯了忌讳……”江忠源的话音干涩得像劈柴,又脆又燥,“姓聂的说,他衙门根本就没有接到案子,说有人冒充臬司衙门的人接应那伙子贼!叶制台说团练要整顿,按察使衙门也要整顿,看似半斤八两,其实是要团练散伙——‘整顿’不好不发粮不给饷,团练练勇要一律遣送原籍, 重新登记造册, 重新委派官员执掌!”他哼了一声,嗤之以鼻笑道:   “也许佘保纯鲍雕他们能把团练办好吧?”   “大人……”二虎含泪叫道。   江忠源瞳仁里的光绿幽幽的,鬼火似的闪烁了一下,又幽暗深邃得像古井一样,“方才和聂荣祖翻了脸,他说我喜功好大妄生事端,借勘察林则徐死因煽动人心,还说我想用区区三千人马收复香港,坏乱朝廷大局……”他自嘲地一笑,“他说的不是全无道理。起先这些想头我都是有的,也许就因为这想头。他们容不下我。对!   林少穆焚烟抗英举国瞩目,乃是命世英雄。死得不明白,连查都不能查?就是香港,历世为我天朝领地,譬如国家珍宝被强盗夺去,我想夺回来,这个想头也是天经地义!我们中国的事,就坏在中国人自己不一心,站干岸打横炮,专对自己人下手!”   说着,已是潸然泪下……   四个人八只眼睛凝视着这个铁铮铮、却又憔悴不堪的“团练督办”,一时都寻不出话来安慰他。半晌,三彪才位道:“是我……我们连累了大人……我们不晓得收敛,整日摆队巡街,见了洋人就横眉竖眼……大人在后头替我们担待,我们还抱怨大人回护洋人……”二虎却问道:“您打算下一步怎么办?他们会不会再对您下手?”   “一时不至于有什么事。”江忠源心里似乎略略宽敞了一点,说道,“只可惜我比在湖南十倍用心用力,到头来在广州是寸功未立!我对不起先帝,也对不起皇上的信任!先帝其实是为制服不了英国人忧愤积郁崩驾的,今上焦虑宵旰圣体不安,除了外患又增内忧……”说着,眼泪又夺眶而出簌簌落下,一把拭了道:“没有多的话交代你们了。广州真的是容不得你们了,去湖广投胡林翼,去湖南奔曾国藩都由你们。我早已写信多次介绍了你们……只一条,洪秀全不但是犯上作逆的元凶,而且是非圣灭祖、毁谤名教的巨恶!你们一身好本领,又当国家多事之秋,千万不要迈错步子投差了门……”   他这样谆谆恳恳剖腹叮咛,大道理堂皇光明又杂糅着千丝万缕惺惺相惜的英雄情怀,四个人都听得心中酸热难当。二虎哽噎着道:“大人宽怀,我们不敢有违训海……”三彪道:“走到天边我也不忘大人的话!大人什么时候有使着我兄弟处,带个信去,千里万里,一定赶来相助!”   二虎三彪从总督衙门东角门出来,听柝击之声,已是二更时分。此刻月昏入云,家家关门闭户,暗趣陋巷一片混沌,高低惜落栉比鳞次的房舍黑漆漆阴森森,或虎踞或狼蹲或兽伏或蛇跃,仿佛无数鬼魅豺狼隐伏其间,随时都会蹿跃出来啮人。一阵贼风穿巷扑怀而过,二人身上一凉,竟渗出一身鸡皮疙瘩。兄弟俩都没说话,沿衙门东巷向北,再向西穿过一条胡同,眼见就要到家门口,三彪突然站住脚,一把紧紧攥住二虎小臂,低声说道:“哥!门口埋伏有人!”“后边还跟得有人!你不知道?”二虎恶狠狠一声刁笑,顺势推开三彪,一个趟地滚龙贴伏在墙根。三彪倒身一个筋斗,已拿定了丁字步紧紧贴墙,左右审量形势。只在刹那间,几个铁蒺藜破空打来,却都落了空,打在砖墙上簌簌作响!二虎双眸目不眨睫,左右骨碌一转已经看清,门口守着六个,尾后跟着四个,都是彪形大汉,手里提着家什,影影绰绰闪闪烁烁地逼近来。二虎悄没声拔着腰间的三节棍,说道:“彪子,这趟子手不硬,防着石灰包迷眼!”   三彪已经掣出鬼头刀,头一甩脖项上缠了辫子,一声不言语觑准了东边第二个打头走的,突然暴喝一声:“你西我东,做翻他们!”却不动手,一个飞脚将鞋踢飞了出去,自己扑身一个马跃檀溪,抄了一块砖头便砸出去。那贼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向自己飞来,不知是什么物件,伏身一闪躲过了鞋,刚磨转身来头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砖头,直打得满眼金星直冒,喝醉了酒似的歪步踉跄…几乎同时,门口的六个也倏地跃过来,六把刀一齐向二虎身上招呼。二虎一根三节棍在黑地里舞得密不透风,刀棍迸击打得噼哩啪啦一片山响,抽冷子看三彪,也和东边二个打得团团乱转。   东边的三个武艺似乎比门口的六个人高强,一个用刀,一个也使三节棍,还有一个舞链子锤的,暗夜里倏然来去如同鬼魅,看样子是练就了的一套家常武功,若不是中了三彪暗算先打倒一个,三彪早已落了下风。他武艺稍逊哥哥,临阵机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二虎受学南少林寺,发招接招快迅如狂风骤雨,却都是正招正应毫无虚饰,全然没有花拳绣腿;三彪是跟哥哥“家练”来的艺业,除了正招,葫芦提自揣的怪路数层出不穷,一时一个“冲天炮”,忽而又一个恶狗扑食,得冷子对方冲过来,万无应招之理时还会掴一耳光,遇敌擦身而过,得便还伸手搔一把对方肋下,不耐痒痒的被他搔得嘿嘿怪笑间又无端地挨一砖头砸。正打得热闹,猛听二虎大喝一声“嘿啊!好贼!”一眨眼时,但见那六个人真的向二虎砸了石灰包,恍恍惝惝的灰雾中七条黑影出没往返,早已看不清各人身手,乒乓乱响中听得凄厉惨号一声,“扑嗵”倒地。三彪只略一分神,听见“豁啷啷”铁索盘头响着压下,知道铁锤砸下来了,急转身跃步,觉得棍风又到,眼见那柄刀子又横搠而来,三彪于万般无法招架间,一刀格开来刀,忽的一个马爬从掣刀贼胯下钻了出去。若论姿势,这一“招”不是“曹娥投江”,也不是“青蛙跳塘”,直是个“黑狗钻裆”模样,却也化险为夷。满脸油汗的三彪钻出圈子,双脚顺势朝掣刀的屁股上猛地一蹬。那劈刀的怙刀无余间屁股被人一送,那锤“噗”地一声已砸在背上,连哼也没哼一声马趴在地。“链子锤”和“三节棍”兀自傻眼,左顾右盼搜觅三彪。   此时贼人已有五人着伤,其中三个生死不明横卧在地。二虎见胜势已定,打得越发性起,一根三节棍矫若游龙,墨线般满天满地周匝盘旋;三彪大喝猛逼。   那五个贼人见这兄弟打得如此性发,勉强支撑一会子,不知谁口中呼哨一声,顿时四散逃开。听着远处又有脚步声杂沓跑来,二虎一把拉过三彪,说道:“走!”   三彪看看那几个受伤的,说道:“捉个活口!”二虎断喝声:“哪有他娘的那种好事——走!”拉定三彪竟循着原路,返回总督衙门东角门。向东是个死胡同,钻了进去,相了相胡同尽头那墙,一个蹿身上去,三彪紧随着也上来。兄弟二人蹿房越脊一路向东,直到十三行东码头,才落身下地。   脚踏着珠江大堤,灯火阑珊的码头实实在在映入眼中,两个人被江风一吹,仿佛一场噩梦过去,都有恍若隔世之感。三彪觉得手有点疼,举手看时,不知什么时候小指被削去了半截。   “皮肉之伤,算不得什么。”二虎无所谓地一笑,“他们今晚是要我们的小命儿!可笑你还要捉活口!”三彪想起当时情形,吸了一口冷气,说道:“幸亏彩云嫂子移去了香港,不然这亏吃大了!”   **********************************   第六节   翠华楼的晚戏还没有散场。因为近日码头迭连出事,台下看客稀稀落落,二层包厢也都空空如也。笙萧齐鸣中汤姆带着两个巡捕匆匆而入,径登旋梯上楼。坐客们无一例外地起身向这位新贵起身鞠躬致敬。汤姆只略一点头,匆匆登楼。楼上平台栏后,推门进去便是一座宽敞的客厅,西边一厢房是他的卧室,东边是巴夏礼的房间。正北又是一道走廊,里边都是陈设豪贵的套间客房,不是外国人休想住在这里。汤姆让巡捕站在客厅门外,径自推门走进巴夏礼的卧房客厅,只见几架银烛架插满蜡烛,照得满屋刺眼通明,巴夏礼只穿一件衬衣仰在大沙发上。旁边两个女戏子穿着淡黄蝉纱,连乳房肚脐都隐约可见,一边一个替巴夏礼打扇,嗑爪子,浪声嗲气连说带唱取乐子。对面小沙发上坐着胡世贵和蔡应道两个凑趣儿,也都笑得满面红光。   “嘿!索沙,你回来了!”巴夏礼见他进来,笑着喊道,“我连昆曲也听懂了!   这真是无与伦比的艺术,我要写信告诉我的姐姐——这里有一种音乐的节奏美,完美无缺的天籁之音加上这种感人心肺的抑扬顿挫,像蜂蜜浸透了的橄榄,把我的灵魂都融化在支那的音乐里啦!”   汤姆把雨伞和帽子放在茶几上,看了看几个人迎逢的笑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你们出去!”又对蔡应道补了一句,“你和胡,到里边空客房等着,我有话问你们!”几个人方讪讪退了出去。   巴夏礼坐直了身子,看着汤姆的脸说道:“出了什么事吗?”   “告诉我,巴夏。”汤姆坐了沙发,一脸庄重道,“是谁绑架了葛花小姐,现在又扣押在哪里?我要求你把真实情况告诉我!”   “你——要求?”巴夏礼冷酷地一笑,“以上海总领事的身份?”   “对,我要求。随便你怎么说!”   巴夏礼不安地耸了一下肩,汤姆的眼神有着一种无可回避不可抗拒的神气使他震慑:“我所能够告诉你的,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我事前既不知道,也不曾指示过任何人绑架那女人。这纯是他们中国人自己的事。”他笑了一下,觉得自己放松了一些,“你为什么不去问一问蔡和胡?嘿!这两个流氓!”   “而这两个流氓受你的保护。”汤姆冷冷说道,“他们是为了一块银元就可以出卖灵魂的犹大。你不怕他们出卖你?”巴夏礼怔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我不是耶稣。我们英国是上帝,而你和我都是上帝的使者!”“我不是和你交换外交辞令的。”汤姆说道,“我只要放出葛花!没有你的暗示和支持,即使伍绍荣他也不敢这样放肆大胆!而如果你不肯告诉我,我要按照我的原则来处理这件事!”   “你在威胁我!——在异国土地上,在中国的人海包围中,血浓于水的两个英国人决斗?”   “法国人有句话:决斗的双方总是朋友!”   巴夏礼的脸色苍白,伤疤变得殷红发亮,霍地站起身来:“那好,很久没有这样的愉快了!昨天,白齐文和华尔两个人来看我,送来两支枪——他们发明了消音器,射击起来像谁咳嗽了一声——”他拉开茶几抽屉,取出两支手枪,递给汤姆一支,自己留了一支,朝天花板上开了一枪,果真的声音很低。   汤姆接过看时,那枪管约有一尺略长,是双筒的,制造十分精良,簇新的烤蓝在灯下熠熠闪光,像是在炫耀着什么。他满意地转动了一下轮子,对准一支蜡烛开了一枪,那蜡芯无端就熄了,接着一枪,又熄一烛。口中说道:“不愿意这样做,血浓于水还是对的——如果你告诉我该问谁,怎样营救葛花的话。”   巴夏礼吓傻了眼,他整日别着枪,动辄便拔枪威吓,其实他自己知道自己,枪法稀松平常,面对这样的高手,不禁汗毛一炸,惨白着脸怔了一会,流里流气地笑了:“你猜的一点也不错,他们就在那里等你,去问他们好了!”   “我还要告诉你,”汤姆将枪插进衣袋,“今晚还发生了另外一个事件,大约也是这群人,拦截捕杀团练的两个领袖,而他们没有成功!他们意思很明白,杀掉这两个首领,然后用余保纯和鲍雕代替他们,把这支团练武装变成鸦片商们的保护神。但我要告诉你,这只会激起中国人对我们更大的仇恨。从长远来说,完全不符合我们英国的利益!”他把目瞪口呆的巴夏礼丢在房间里,独自来寻蔡应道他们。   蔡应道和胡世贵在里边套房等着。这里和巴夏礼的房子隔着两道墙,楼下戏台锣鼓铿锵,他们恨不得生出兔子耳朵,也听不清两个英国人的言语,正忐忑不安间,汤姆推着百叶门进来了。两个人一脸谈笑哈腰站起,正要寒暄,笑容已经凝固在脸上。汤姆手里握着一支枪,乌黑的枪口纹丝不动指定了蔡应道。蔡应道脸如死灰,刚刚问了一句:“汤姆先生,您这是——”便被汤姆打断。 “听着!在这里我开枪,打死你们比打死两只苍蝇要容易得多!而且你们国家的法律不能保护你们,同时也没有任何人能治我的罪!”汤姆碧蓝的眼睛中闪着火光,“但我也可以不开枪。对于英国,你们还是有用处的。说说看,是要死还是要活?”   胡世贵裤裆里一湿,知道自己尿了,颤声说道:“啊……要活,当然要活……   汤姆先生,您这是怎么的了?我们……”   “葛花现在在哪里?还有那个男孩子?你们把她怎样了?”汤姆不理会胡世贵,却向蔡应道喝道:“你这条眼镜蛇,双料间谍!嗯哼?你说!”   蔡应道起先以为汤姆是酒醉胡闹,此刻才明白是和自己动真格的。他比胡世贵沉着得多,松了一口气,打哈哈笑道:“汤姆先生,间谍不是好名声,何况‘双料’?   我是为了广州人的平安几头斡旋工作的——既符合我们叶总督的宗旨,也不伤害大英帝国的利益。谈判桌上是对手,桌下是朋友嘛!我刚从总督衙门来,和你们达成谅解。你们信守条约不进广州。这支团练队伍将名存实亡,说不定还能为英国侨民、教民的安全做一些工作……我这样有什么不好吗?”说着,试探着坐了下去。   汤姆枪口对准他,一动不动地听着。   “明天,广东按察使衙门将贴出这样的布告:团练兵勇副管带徐二虎徐三彪被不明身份的人杀害,政府要缉拿凶手。”蔡应道目光避开枪口,“他们留下的职务将由鲍雕和胡世贵或者别的什么人代替。这样难道不好吗?”   “这个算盘太如意了。”汤姆冷笑道,“你低估了徐家兄弟。你的人至少有六人受伤生死不明,而胜利者还生龙活虎一样结实!我刚从茂升酒店来,亲眼见过他们。”   蔡应道目光惊得一跳.咬牙皱眉想了想,又笑了:“那这个布告或者是另外一种写法。比如说,徐二虎二人因为解除职务心怀不满,与按察使衙门或者知府衙门发生龈龋口角,杀死二名或者三名巡夜公差,打伤三名或者四名……畏罪潜逃,着即行之各地缉捕归案。这个结局也不错吧?”   汤姆毫不为之所动,厌恶地说道:“你这一套学起来一点也不难。我开枪打死你们,也可以出一张布告或者是照会、说你们受官方指使,携枪企图谋杀巴夏礼被我击毙!可以找出一千种理由说明你们该死而我们正当!蔡应道,狐狸就在枪口之下,我喊一二三,你不肯有效地释放葛花,用一句中国人的新话,就请你先‘吃炮子儿’!一!”   “三”字没出口,蔡应道已经面如土色,连连摆手说道:“别……哎哎……别……我说。”   汤姆鼻子里“嗯哼”一声坐进了沙发。胡世贵和蔡应道也战兢兢坐在对面,却一时不知怎么说好。   “嗯?!”汤姆的手又伸向衣袋,蔡应道吓得身上一哆嗦,说道:“老胡,你说吧!”   胡世贵拖着颤音“这个”了半日,说道:“这其实是伍总爷的指令……绑架葛花和那个孩子是为给团练头头抹屎,让团练和广州府、广东臬司都闹翻,逼着叶制台‘解决’团练……后来又怕江忠源从中打横儿,查明了案子反而更不利,这才用六千块大洋买通顺远镖局,干脆灭了徐二虎兄弟。杀不死,逼跑了他们,团练也就成了乌合之众,几个小钱就能把团练抓到我们人手里——”   “不讲这些!葛花在哪里?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葛花姑娘没事!嘿嘿……真的都没事!她现在就囚在十三行西天主教教民区我的宅子里。”胡世贵像一只受惊了的兔子,一说一笑一哆嗦,“弟兄们捉她来,起先这个这个……还想……那个那个……施以非礼——搜身时候见了你的名片,都慌了神,没敢这个这个……‘用’。您早晚会知道,她这个这个……还是处女……”   “你们扒光了她的衣服!你这个恶棍,我打死你,枪毙了你!”   汤姆气得浑身乱颤,手抖着又要掏枪,强按捺着又抑住了。命令道:“立刻释放葛花!”二人几乎被他吓晕过去,歪斜着起身鞠躬,没口价答应:“我们这就办,这就去办……”说着就要却步辞去。汤姆怒喝一声:“慢着!你这两个狗杂种——   默哈米德,默哈米德!”他冲门外高声喊道。   一个红脸印度管家小跑着进来。   “你们现在写手令,两个人署名!派你楼下看戏的狗腿子带我的卫兵去放人—   —给他们墨水和笔!”汤姆命令道,“你们就留在这里!默哈米德,告诉卫兵,没有我的命令,这两个人出大厅就开枪!”   “是,阁下!”   “我还要告诉你们,”汤姆平静地站起身来,一眼见巴夏礼也推门进来,没有理会,接着说道,“什么布告也不能出。徐二虎他们没有罪,有罪的是你们!——   巴夏,你来干什么?”   巴夏礼笑道:“我想不到你发起怒来是这个样子——我来救蔡先生和胡先生。   我怕你的无声手枪会走火!”手一摆,“你赢了——请到我房间来,我们好好谈谈……‘我恐怕只能用法国话和你说话了,天晓得这两个混蛋是什么原料制成的。”   汤姆用法语说道,一边跟出来,“除了金钱和生命,对他们什么都不重要。而我们又必须依靠他们!”   巴夏礼道:“你说得很对。但在中国人中找到这样肯为我们服务的,也是很难的。你为什么不许伤害徐二虎他们?他们是敌人!”汤姆边走边道:“中国的洪秀全正在掀起一场史无前例的动乱。我不希望这个政府强大,也不愿意它在动乱中灭亡。因为我们不可能找到比现政权更好打交道的对手。我要——怎么说呢?我要给洪秀全增加两个敌人。几年之后,你就会明白我是对的。”   “你真是个怪人!”巴夏礼道。   “我才是真正执行了上帝的意旨!”汤姆道。   送回葛花姑娘和高保贵的小儿子,蔡应道兀自几天怔忡不安,怕见汤姆,怕见叶名琛,怕见月月暗地发俸的主子伍绍荣,甚至连巴夏礼也怕见;更遑论同住一衙的江忠源。不是出于恐惧也不是羞于见人,更不是什么良心发现,而是许多事情里头的“道理”他想不明白,也不知该怎样料理。一连病了半个月,消息倒是听了不少。洪秀全兵临武昌城下啦,向荣告急索饷呀,赛尚阿大学士率兵进击广西……诸如此类的朝报公文仍天天发送给他看,也都不足稀奇,令他迷惑不解的是,游弋在珠江口的英国军舰三天之内全部回撤香港,广州南城门外花园别墅的洋人也都陆续在向香港搬家。十三行一带,除了教堂,几乎不见了外国人的踪迹。恰马师爷又来说,江忠源母逝丁忧要为他送行,他觉得“病”该痊愈了,换了件淡青市布长袍,慵慵的,也不束腰带不挂荷包,散蹬一双黑冲呢千层底软鞋,悠散着步子赶到东院。   恰见叶名琛从门口辞出来,江忠源一身编素送总督出来,便退到门边,默默向二人微躬施礼,一脸肃穆地看着他们。   “制军, 方才卑职该说的都说了。 ”江忠源眼圈红红的,声音也带着嘶哑,“请制军务必警惕留意。月晕而风,础润而雨,军舰撤回,侨民搬家,都不是好兆头。洪杨是中国心腹之患,制军已多有明训。卑职以为,外夷为羊城心腹之患……”   叶名琛微笑着抚慰,说道:“广州是我的知治辖区。广州城出事,我的身家性命也就没了。朝廷一道旨意,说赐死三尺白绫,说杀头牛车西市,我怎么敢轻忽?放心吧,他们的动静我随时留意着呢!从香港过来的信儿,英国女王下令撤归香港,不得在陆上擅自滋事。这也不能说团练没有功劳啊!先把令堂的丧事办理好……啊。”   转头看看蔡应道:“身子太好了?我送的药用了如何?我说不妨的。乩语说:‘七八日巧相逢’,算来可不是十五天,今日‘逢’得也算‘巧’嘛!要能支撑,呆会儿到我那里去一趟……”说罢,摇着方步去了。   蔡应道连说带答应送走叶名琛,握着江忠源的手说道:“岷樵公,你节哀珍重!   这种事,我无可安慰,回头带点赙仪,替我在老太太灵前上炷香……”江忠源木然点头,抬臂揖让他进屋,因见二虎、三彪、胡庸墨、高保贵、胡世贵一群人都在,遂一点头。众人都心事重重没有理会。蔡应道看了看大包小包行李,对江忠源道:   “听老马说,你不吃不睡不哭,这样不成。心里难过,尽人子之孝,痛哭一场,会好过一点的……”   “我的眼是干的,流不出泪来。”江忠源道,“多谢你们来看我。我身子筋骨还好,挺得住。家母自幼教我,男儿有泪不轻弹,冻死迎风站。只是来广州一场寸功未立,一事无成,实在于心难安……”   众人各自叹息,都觉得这话难回。良久,胡庸墨问道:“江公,几时动身?”   “明天。”   “这天气像是要变,台风季节坐船要小心。”蔡应道道,“找一条妥当的船…   …”   “我们兄弟送江公回去。”三彪哼一声说道,“——还有高大哥一家,我们一道儿……”他还有话,咽了回去。   胡庸墨问道:“老高,你是新任的团练副管带呀!怎么也要走?”   高保贵道:“这就一言难尽了。”   乱糟糟一阵议论,各人词竭,纷纷辞出来,各自回家不提。   当晚一夜台风,拔树撼屋呼啸喧嚣直到天明。风停了,仍是大雨如注。江忠源主仆、徐二虎徐三彪高家四口一行九人,登上了叶名琛为江忠源特备的一艘官船,仍旧从十三行下陆那个码头起锚扯帆。   江忠源一身素白,最后一个上船。高氏姑嫂两个住后舱,前舱都是男人,见他进来,要起身时,他手虚按一下,解了蓑衣偎着舱窗坐了下去。淙淙大雨中穿出桅樯如林的码头,微微的南风中鼓帆溯江北上。虽然是盛夏,凉雨洒江,河风掠舱,还是微微有些寒意。骤雨打得舱顶犹如万马奔腾响成一片。坐在随波起伏的船上远眺渐渐离去的羊城,白雨倾盆中一片混茫,仿佛整个大地城池都在起伏摇荡。江忠源喃喃吟了一句:“拗莲作寸丝难绝……”   众人被这凄苦悲绝的吟声撼得心里一颤。还待听时,江忠源长号一恸,像一只受伤了的狼,撕心裂肺哀声长嚎,泪水断线走珠般簌然而落……满船的人谁也耐不得,顿时一片号陶哀泣。   船,渐渐远去了……